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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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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斯仁_1
李莲英



引子:大清国的“命根子”把握在一个没有“男根”的男人手中

  “男根”是男人最能显示雄威的器官,大太监李莲英虽然从小就失去了“男根”,可他却比成千上万有“男根”的男人更雄威百倍!

  混浊的河水从大地干裂的缝隙中曲折地穿行,象一条无头的蛇,细长的身子钻入了远方的地平线。和屋顶一样颜色的天空,悬挂着呆滞的浮云,黯淡的太阳,把模糊而迷茫的目光投在这块埋葬死人的身躯和活人欲望的地方,四周稀稀疏疏的树木,用它们僵硬、倔犟的枝叉,把这目光撕成一条条,破布似地撒落在地面上。凄冷的风,吹动着枯萎了的草叶,丝丝抖动着。人们的衣服,在风里“呜呜”响着,就如同坟墓里幽咽的哭泣。

  这片空旷的坟地,迎来了它千万年来最辉煌的日子,就见一个个馒头般的坟堆上,都添了一层新鲜的黄土,坟头上用石块压着一摞摞大张的黄纸,黄纸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用大理石精工雕镂的供桌已被各种各样罕见的祭品供果覆盖,正中那尊一看就知道是皇宫御用的香炉上插满了大把、大把的极品炉香,香烟袅袅扑鼻,沁人心肺。坟地的下面,连着一片荒地,此时的荒地已用新鲜黄土铺满垫平。就在这荒地上,排满了衣着华贵、高矮各异的人,这一大群身份高贵的人围聚在这穷乡僻野之中,显得格外抢眼。不知按怎样的规矩,他们依次排成两列,都摆出和天空一样的表情,静立着。在他们的中间,有一位身着高品官服,头上顶戴花翎的老人,他和那些人一样,肃穆地站着,混浊的眼睛呆望着,远处弯弯的河水钻入了地平线。

  所有人都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表情,静立着。除了衣服的“呜呜”声,坟头纸的“沙沙”声,一片死的沉寂,偶尔有一两只乌鸦,从远处的树梢飞起,“呱呱”叫着,钻入弥漫着黄土的天空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处黄沙起处,出现了一簇晃动的影子,像是被人的目光拉扯着,越来越近。这时,一只偷食供品的乌鸦“突”地腾空而起,坟地上卷起一股旋风,于是纸的“沙沙”声,衣服的“呜呜”,声掺和在一起,人群中也出现了一阵骚动。影子走得更近,细看分明是一支整齐的仪仗队伍,簇拥着一抬十八抬的大轿。这时,两面的人都已看清。好象是谁在暗中发出了命令,轿子后面的人群,拿起了各式各样的乐器锣鼓,一时间鼓乐大作,在人们的头顶上回荡、撞击着,而几乎同时,坟地这边,点燃了成百上千挂的浏阳鞭炮,火花撞击着地面,爆炸声充斥了天空。就是早已守候在坟地的这些人,也立刻扑倒在地上,在荒地上排成两串整齐的头颅。吹打声更近了,鞭炮声越来越大,当两股人群终于汇集在一起时,鼓乐戛然而止,爆炸声渐渐稀疏。人们拥着随轿而来的一位老人,沿着两列头颅之间的夹道,一直走到坟地边一张大理石的供桌前面,那位官服老者的身边。跪下的人们调整了姿势,把目光转到这一面。

  在所有目光的期待下,那位新到的老人从身边小心翼翼地搜出一张很小的纸片,端放在眼前,开始宣读。风忽然变得急躁不安,拼命撕扯着那张饱浸岁月沧桑的故纸,各种声响又交汇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听清了。老者宣读完,从旁边一个中年人手中接过一个红布包裹的盒子,郑重地递给那位官服老人。就在这同时,鼓乐声再次响起,鞭炮的火花又一次冲击地面,大地开始震动,人群开始震动。老者双手拿着那张旧纸,放在燃烧的香炉中,一瞬间,那纸片变成了焦黑的卷儿,被一股风吹进干枯的草丛中。官服老人捧着红布盒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两条腿互相击打着。他终于坚持不住,“卟通”一声扑在地上,眼里滚出两串混浊的泪水,泪水顺着干瘦的脸颊尽情地流淌着。突然他长号一声,把头撞在黄土地上,一面抢天呼地地痛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呼喊:“爹……娘……儿子总算把……你们……给我的命根子……给我的血肉……找回来了……”他双手用力拍打着坟堆上的黄土,撕心扯肺般地哭着喊着。一会过后,哭声停止了,老人抱着红布盒子,仰起头望着暗淡的天空,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话语。半晌之后,他重新低下头,发疯似地撕开了包着盒子的红布,揭开了盖子,注视着里面黑乎乎的两件东西,又一次把头撞在地面上,嘶哑地哭号。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变成抽泣,渐渐变小,老人冷静了下来,抬起来,把目光凝聚在那两团东西上。这两团东西,凝结着一个人凄凉、耻辱的回忆……

  “棍呱,棍呱”,刚过立春,从冻土里跳出刚刚有了点活气的“肮鼻子”青蛙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叫起来。这青蛙皮肤是黄褐色,尖尖的嘴,细长细长的后腿把屁股高高支起,一到春天,就开始鼓起两个大大的鼓囊,整日不知疲倦地叫。子牙河两边的土地上,一直充斥着这种“棍呱,棍呱”的叫声。

  几十年前,他就是伴着这种声音跑到了天子脚下的京城。

  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太阳垂着眼皮,象一个老迈昏慵的病人,黯然地呆望着古城打着补钉的城墙和长着一缕缕细高瘦长的狗尾草的屋顶,还有街道上慵慵散散的行人。就在鸡肠般弯曲的胡同中,一株老态龙钟的槐树用它无数只硕大的手臂遮掩了胡同深处的一所院子。苔迹斑斑的院墙忠实地环卫着里面的房屋,半开半掩的院门的青漆剥落处,露出一节节血染似的松木。院子里异常寂静,只是时而有邻居家的狗叫声穿过院墙,击打在灰沉沉的屋顶上。

  在正房侧面的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里,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放在一面桌子上,桌子旁有一张用砖坯垒成的窄炕,上面铺撒着细细的灰。炕的两头用砖支起了一扇门板,就在这门板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男孩,他的两腿、双手都被叉开着,绑在门板上,腰部也紧紧地缚着两道绳索。孩子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屋子上方可以看见黑色的檀木和漏下来的泥巴,横梁上吊着一个滑轮,轮子下悬的细绳的一端系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锋利无比的尖端正对着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和孩子对视着。屋子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整个房间沉浸在凝固的空气中,除了跳动的灯光,一切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打破沉默的声音。

  老槐树的枝干投在糊得严严实实的窗纸上的阴影慢悠悠地晃动着,油灯对着阴影诡秘地眨着眼。终于,在阴影的晃动中,一个身影走进屋子里,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满脸粉刺的人,他来到孩子旁边,随手拉动悬挂着的绳子。这人的手开始动,绳子慢慢地动,那个匕首也缓缓向下滑动。孩子眼睛瞪得更大,目光顺着匕首滑落的方向移动,和匕首顶端接在一起,手仍在不断地动,匕首仍不断地下滑、下滑,孩子的目光不断地退缩、退缩。灯光跳得更加厉害,火花的撞击声发出“啪啪”的声响,窗纸上的影子也开始跳舞。

  只见那个男人的手飞快地闪动,匕首笔直地落下,就在这一瞬间,一声令人胆寒的嘶叫冲开了封闭的窗户,冲破了屋顶,……而后,一切又悄无声息。孩子面部灰色,头歪在一旁,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则从炕边拎起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放在一个米升里,用红布包好,收起来。

  一切又都恢复了以前的沉寂,灰黄的天空升起低沉的乌云……

  官服老人的眼里又盈满了混浊的泪水,他呆望着远处,河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中有一支鸦群飞起。

  若干年后,这位老人躺进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坟墓里,又过了若干年,他的坟墓被人挖开,人们看到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于是形形色色的传说接连诞生,在他那极为普通的名字上竟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迷雾和疑团,他就是那曾把握过数十年中国命脉的超级大太监——李莲英。>>





李莲英--一、拉二胡的爸爸



一、拉二胡的爸爸

  离京城二、三百里的河间府,最有名的“土特产”就是“盛产”割掉了男根的太监,大太监李莲英虽然也是由此地“出产”,而他的祖籍却是有天堂美誉的杭州,其老祖宗也还作过大官……

  清朝道光年间,河间府大城县。

  时令已是深秋,天气颇冷的了。由西南向东北绕县城而过的子牙河虽然仍旧呜呜咽咽地流淌着,却已没有了夏日那股喧嚣奔腾、一泻千里的势头。河滩下几棵七歪八扭的老柳树早已被秋风扫尽了黄叶,光秃秃地斜在那里,像饿煞了的皮包骨头的乞儿。偶而又是一阵秋风肆虐,老柳树突兀刺向天空的枯枝吹口哨一样呼呼作响,落叶也飞舞在风里,有几片被昏黄灰浊的河水收留,随之载浮载沉,也不知去向何方。

  正是赶早集的时候,早集是这一带农村约定俗成的货品集散形式,日期大都在每个月的逢五、逢十。大城县的早集最兴盛时,连河滩上的几棵老柳树都曾作为肉包棚的立木立过功劳。不过那是听老辈人讲的,现如今老柳树只有慨叹人世沧桑的份儿,早集已经萎缩得只剩下基本固定的老字号店铺了。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房顶,大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少,几个杂货铺的老板都缩着脖笼着手站在大门口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盼着有人能光顾他们的生意。好让他们不必再担心近半个月的针头钱脑、柴米油盐。他们都失望了,除了有两条夹着尾巴、扁着肚皮的癞皮狗沿着墙根灰溜溜地过去之外,再有的就是几个弓着背提着粪筐大声咳嗽着东瞅西望的拾粪老头。拾粪老头逛到这块拾粪肯定是有目的的,但却不是这几个店铺,而是十字路口那个热气腾腾、腌脏不堪的小面摊。

  面摊在十字路口这儿扎场才没几天,掌柜的是一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高个汉子,听口音好像不是这一片儿的人,掌柜的团团脸,什么时候都是洋溢着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忧愁似的。然而面摊的行头却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刚刚铲平的洼地上竖着几根快要朽掉的洋槐木桩子,坐近了还能听见桩子里小虫子“霍霍霍”的啃咬声,绷在木桩子上挡风遮雨的幕布是农村用手摇纺车摇出来的粗稀布,上面大补丁摞着小补丁,估计扯下来扔野地里连赤身露体的乞丐都不会正眼看一下。坐在帐篷里能看见外面星星点点酒盎大小的阳光,别说挡风,连淋不湿地皮的小雨都挡不住。布的颜色已辩不太清楚,似乎能从顶篷中心漏光的地方看出些曾经白过的痕迹,但给人整个的感观却是黑乎乎、油光光的。帐篷下横七竖八摆着几条长短宽窄不一但都同样油光发亮的木板,木板下支着一摞一摞的半截砖,这些是权充桌子的,椅子也很简陋,不知掌柜的从那儿拾了些粗树根,又剔了剔泥,连稍长一点的树根都没扯掉,就那么乱篷篷的堆放着让人放屁股了。掌柜的就穿着一身油腥味扑鼻盖脸的粗布褂子站在这么一堆家什中间,笑逐颜开地招待着每一位皱着眉头走进来、打着饱嗝走出去的顾客。

  太阳离房顶快有一人高了。吃完饭的有些已走开,掌柜的见生意清淡了些,便从泔水桶里捞了块黑布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擦那些比抹布还要稍微白一点的木板。几个拾粪老头是较早进来的,已经吃得肚圆了,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其中一个还摸摸索索地掏出来一个白铜烟袋锅,滋滋溜溜地吸开了。

  掌柜的是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这两天正思忖着是不是打听一下地方上有没有强梁的,然后备几样礼物去拜拜,也好图个长久之计。此刻见有机可乘,便去冲了几碗热腾腾的白开水,恭恭敬敬地送到几个老汉面前,然后随手拉了条树墩坐在一边,准备插话。

  几个老汉正聊得口干舌燥,一见掌柜的这么勤快,忙不迭地收了话头,跟掌柜的打招呼。

  掌柜的影影绰绰好像听见他们是谈到一个胡胡李怎么怎么着,便顺势发问:

  “诸位老伯,您们刚才说的那个胡胡李是什么人呀!”

  几个老汉本来就意犹未尽着呢,一听掌柜的话头,立马七嘴八舌地向掌柜的介绍:

  这个说:“胡胡李是个拉胡琴的后生,从小没了爹娘,四处乞讨过活,后来不知怎地跟一个游方道人学了手胡琴,便靠这个赶人家的红白喜事,混口饭吃。”

  那个说:“邓财主他老娘出殡那天,胡胡李也在,我那天刚巧在那儿干活,那个好听,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听第二回了。”

  最后还是抽旱烟的老汉作了总结:“听说胡胡李就是那天惹恼了邓财主,挨了顿好打,在家里躺了半个来月,这两天才稍好点儿,弄不好这会儿就要动身走了。”

  掌柜的连打听带揣摸最后才把大致梗概弄了个八八九九:原来这胡胡李家就在城南十里左右的李贾村,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有几亩薄地,苦筋巴力折腾一年还老不够温饱。祸不单行,胡胡李六七岁时子牙河发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胡胡李的爹娘在水过后就染了病,撑了不到半年,双双见了阎王,胡胡李东门讨西家要地挨了几年,总算留了条小命。大约就是十来岁的时候,一个游方道人碰见他饿晕在大路边上,道人动了善心,教了他一门手艺——拉胡琴,胡胡李就那么串街走巷地拉胡琴混饭,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地拖着过日子,前些时李贾村的首户邓财主家里埋人,胡胡李去凑场子,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被邓财主的家丁揍了一顿,据说伤势好后就要流落他乡了。

  几个老汉讲完后闭着眼睛长叹不已,掌柜的却忍不住往下追问了:“那胡胡李就没有近门收养他吗?”仍是抽旱烟的老汉:“有倒是有,胡胡李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叔叔,不过,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敢保证洋毛子就一定打不过来,谁都得防个后啊!胡胡李一个棒小伙子,找不着活干就只有白吃,谁也供养不了他呀!”

  掌柜的眉心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甚至于根本就没听清老汉下边的话。等掌柜的如梦初醒招呼几位老汉时,这几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掌柜的前思后想,到正午时终于打定主意,把帐篷里的几样值点儿钱的东西收拾了收拾,托人照看。然后在嘴里又咕哝了几遍城南十里李贾庄,便撒开脚丫子一路小跑往城南去了。

  城南十里是个大约数,掌柜的一路走一路打听费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村口。日影已经有点斜了,掌柜的整了整褂子,擦了把汗,把左手里掂着的吃的换到右手,大踏步过了河桥。

  事实上几个老汉讲的是实话,县城离李贾村也就只十里地,不过老汉指的路是沿河的小路,李贾村就座落在河边上,稀稀落落有那么三四十户人家。房子大都是土坯垒的,墙上还残存着下大雨时留下的水渍,屋顶是用秸杆蒙上的,有的已经被风刮得支支离离。只有一户人家是清砖瓦房,青砖围墙,红漆大门上钉着几排黄澄澄的铜钉,此刻门紧闭着,铜钉映射着阳光别有一番森严,院里隐隐有狗压抑的叫声和主人低声的喝斥传来,院墙上有两只肥壮的大公鸡扑楞楞地飞跑。掌柜的猜测这该是邓财主家。于是暗暗把方位记在心里,预备有机会来拜访。

  要到李贾村必须得过河桥,说是桥好像有点太高看它了。

  那仅仅是几根糟木头竖在河心,河岸两边铺上几根旧木板凑成的,狭窄程度刚好能搁下两只脚。

  掌柜的过河桥是大踏步过的,这点小玩意难不倒他。李贾村其他的住户都没有什么动静,掌柜的看了几家都是开着屋门里面没有人。只好一直往前走,走到村边时候才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互相搀扶着迎头走来,有几个还抽着鼻子抹着泪。掌柜的忽然想起那几个老汉说的胡胡李今天可能要走的事。立刻就觉出事情不妙了。他拦住走在前面的一位老太太说:“大娘,请问胡胡李住在何处?”老大娘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来的路上看了看回道:“他住在小破庙里,现在人已经走了。”

  掌柜的顾不得多说话,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面,用手遮住阳光往前瞅,路上只有风扬起的灰尘和飘飞的落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天知道胡胡李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掌柜的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沿老太太指的路去找那座破庙。

  庙在大路上,是一座农村最多见的土地庙,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破败不堪,看来土地爷喝西北风是非只一日了。小庙没有门,两个小窗上堵着几根粗木头,但显然是挡不住风。

  进庙去正对着庙门是一个土坯砌的香案,一个缺一条腿的瓷香炉摆在上面,里面没有香灰,却有半香炉清水。估计胡胡李在此之日是拿它当水杯用的。庙门一侧排着一块木板,如果没有猜错它原来该是庙门才对,木板上干干净净净,庙里地面上也扫得干干净净,胡胡李动身之时显然没想到他还要回来。

  掌柜的在土地庙里呆呆地站了很久,没有别的办法,看看太阳又降到树梢上时,只得顺着子牙河往城里方向走。

  秋风不知又从哪个树林里钻了出来,汇聚在河岸上打转,有几个小孩子吆喝着顺着河岸旁的杂草丛跑,草丛枯黄而且稀疏,在风里努力想挺起腰身却总也不可能,天地间除了呼呼的风声充溢双耳,别的声音都给吹跑了,几个小孩大张着嘴,但是听不到叫声。忙着归巢的麻雀仿佛被吓傻了,凝立在柳树的枯枝上,像一个个突出的树瘤。掌柜的紧了紧腰带,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暗而阴森,没有一丝生机,浓重的云几乎压着了屋顶,风似乎更大更紧了,眼前的小路在河边蜿蜒盘曲,像一条风干了的死蛇,路的尽头隐没在晦涩的夜色中。河边的土屋里次第亮起了灯光,远看着像一团团雾气包裹的灯笼。河水里的灯影被拉长成条条光带,时而会被河心的杂草撞碎成鳞鳞波纹。天地间笼罩着一股萧索凄凉、诡秘可怕的气氛。

  掌柜的憋足劲迈开长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天已经暗成一口黑锅,伸手不见五指。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息,掌柜自己呼呼的喘气和“咚咚”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鼓,让他不由自主地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路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掌柜的忽然听见前面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隐隐的还有几只灯笼飘来飘去,忽聚忽分。人声渐近,人影在灯笼的照耀下渐渐清晰。好像是几个人用绳子绑着一个人拖拉着往前走。

  掌柜的让到路边想让他们过去,那几个人直到近旁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瞄了掌柜的几眼,有一个狠劲地把绑着的那人推了个趔趄,嘴里还恶声恶气地骂:“好狗不挡道,黑灯瞎火的躲在大路上,不是小偷也是拦路打劫的……。”这位的话没说完,边上一位提着灯笼的蹭了过来:“李三,你那张乌鸦嘴唠叨个啥,天黑路远,赶快把胡胡李这小子送回去交差是正事。”掌柜的本来准备忍口气拿腿走人,一听这个反倒回头凑上来了:“嘿!这位老哥,你们是不是李贾村的?”那几个骂骂咧咧、纠缠不清的原地正打着转。闻声全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你这小子是那路神仙,你怎么知道的?”

  胡胡李知道此次被逮回去凶多吉少,也并没存太多委屈求全活下去的意思,这会儿见一个块头挺大的人上来跟邓财主的家丁攀谈,更没什么好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口骂道: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识相的赶快送小爷上路,阎罗王那儿咱们再论是非曲直。”掌柜的暗自皱了皱眉,肚里盘算:“胡胡李,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先保住小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掌柜的心里打着小鼓,脸上的笑容反倒更灿烂了:“诸位老哥,小的刚从邓善人那儿回来,邓善人说胡胡李就不用捉了,诸位还是扔掉这个累赘回去讨赏钱吧!晚了恐怕领不到了。”

  这也是掌柜的聪明之处,明知道明刀明枪地干自己绝对不是敌手,邓财主雄霸一方,没有地方官府撑腰也不敢这么为非作歹。只要这几个家丁稍一松口,先把胡胡李弄回城里调养两天,邓财主这边掌柜的自有主张。

  几个家丁为了捉胡胡李没少费事,若不是胡胡李在此地人尽皆识,这几位怕是跑断腿也捞不着他的一根汗毛。家丁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呢!一个家丁打着灯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将掌柜的看了个遍。掌柜的仍在不动声色地笑。家丁们看不出什么门道。内中有一个小子比较聪明,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出不对来了:“哎!我说,我们家主子可没让我们捉他回去,是请他回去,这小子脾气犟得跟骡子一样,绑的一点不牢靠他就又踢又咬。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对他。”家丁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左手背上被胡胡李咬那一口,摁了十来把土才把血止住,这节口还在火烧火燎地疼,禁不住又照胡胡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胡胡李路上估计没少挨揍,左眼眶青紫,嘴角还沁着血丝。头发也给扯得一绺一绺地。家丁那一脚踢得他打了个滚,刚好摔倒在掌柜的脚边。这一下可踢得不轻,胡胡李吡着牙咧着嘴“唉唷”了半大,也没能爬起来。

  掌柜的这时已经把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头绪,便不顾胡胡李,顾自上前给几个家丁说话:“诸位信不过我王某人还是咋的。胡胡李欠的钱王某人已经还给邓善人。善人还送我了些东西。临来之前,邓善人还给我交待:你路上碰到他们赶快让他们回来,李三那小子不知轻重,万一捅了大漏子可不好收拾。”那个叫李三的家丁正斜着眼睛冷笑着欣赏胡胡李在地上挣扎,一听这个立马就萎了下来。其余几个也都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头也低下去了,腰也弯下去了,脸上笑容也露出来了,话也说得快赶上蜂蜜的味道了,李三最撑不住,走近一步问掌柜的:“哎,我说这位爷台,我们家主子还说我什么没有。”掌柜的这时把笑容收回去了,一脸的隆重:“没有,邓善人就说要让你们回去领赏。”李三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回头冲那几位摆了摆手,“兄弟们,做个顺水人情,放他一马。回去我请大家伙吃饭。”那几位没动静。那个比较聪明的有个外号叫“胎里坏”,那可是一肚子坏水,从头到脚流脓——坏透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蹊跷。但又想不出蹊跷在什么地方。李三吆喝的时候他正挠着脑袋犯嘀咕:你说这无巧不成书说的是说书的,碰到真事儿上那儿能有这么巧,偏偏就给他碰上了。主人临来前还连声地嘱咐。“咱在衙门里有人,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只管把风声搞得紧一点,也好让这帮穷鬼们睁开眼睛看看,谁以后敢在我面前蹦高儿,先准备好棺材再说,”胎里坏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出来主子在他们面前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不到半天工夫,就真的变成了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善人。胎里坏这边苦苦思索,李三可没这么好等性。敢情他还是这几个中的头头,此刻见众人根本就不理会他,更是火起,半天的劳累化作怒气一并发作出来:“你们几个死了还是丢魂了,赶快他娘地给我走人,回去迟了主子拿我开刀我唯你们是问。”

  掌柜的看几个家丁打着的灯笼和骂声被夜色完全笼罩,才上去把胡胡李扶起来,胡胡李全身上下火炭一样烫手,两眼闭着紧紧的,天黑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摸摸额头,满头的虚汗,掌柜的不敢怠慢,摸索着把胡胡李身上捆着的绳子解下来,把他扶到自己背上,一溜小跑地进了县城。

  掌柜的把胡胡李安顿好已经快半夜了。帐篷里不太挡风,油灯放在地上还是老被刮灭。外面风声大得吓人,像是千万只野兽一齐发威。胡胡李躺在还不如他破庙里那块门板舒服的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嘴唇苍白,鼻翼一张一翕,时不时还在床上挣扎着来来回回滚动,好像要逃避恶梦中的什么伤害。掌柜的锁着眉头坐在一边,叫又叫不醒他,只有拿热毛巾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拭头上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黄豆大的汗珠。

  天交二更的时候,胡胡李仍是老样儿,掌柜的从热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拧干轻轻地敷在胡胡李额头上,又找了根绳子把胡胡李牢牢绑在床上,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破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乎乎的物件掖在腰里,一切忙完,掌柜的又趴在胡胡李的脸上看了一会儿,便吹灭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风有些小了,天上隐隐的有几点星光胆怯地眨着眼,月亮在浓云簇拥中露出半拉身子,房屋里轮廓若隐若现,像伏在海底的怪兽,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噬。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掌柜的也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两眼精光暴长,他在帐篷口迟疑了少许,便沿着回来时那条路折回去了。

  李贾村里风平浪静。邓财主的大院里隐隐透出些灯光,没有人声,掌柜的沿着墙根摸到正房和偏房夹着的那堵短墙下,往四下看了看,估计不会有人躲在暗处。便探手从腰里摸了块什么,隔墙扔进院里,然后猫腰躲到暗影处,院子里除了重物落地的“啪哒”声外,又陷入死寂之中,掌柜的这下再无怀疑,站在短墙下比量了一下墙高,一矮身,又一耸身,就站在墙头上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掌柜的居高临下把院里看了个一清二楚。院子不大,一正两偏三间屋子,正房里一灯如豆,忽明忽暗,院子里堆着些干农活必需的家什。没有看到白天听见叫声的那只狗。掌柜的揣摸了揣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从墙上飘身下来,蛇行狐伏来到正房亮灯的左窗下,慢慢抬起身子,用唾沫将窗纸弄开一个小口,觑眼往里一看,就知道自己找错地方了。屋里陈设很是华丽,黑漆的八仙桌上满摆着妇女的脂呀粉呀针线盒之类的东西,靠里边墙角一拉溜三个大柜子,显示出主人衣服的富足,床很大,足足能睡四五个人,桃红色的帐幕低垂着,里面却好像没有睡人,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打盹,掌柜的一眼就看明白邓财主绝对不会住在这个院里,这可能只是邓财主的别院,养着小妾,调情时用的。

  掌柜的运足目力往里看,还是没看到床上是否有人,正思索下一步计划,东厢房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门。

  从门里出来的人显然不是刚睡醒,没有一点含糊劲,昂首挺胸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折回去把门关上了。

  掌柜的闪到暗处把这个转圈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三。到这时候掌柜的一切都明白了,他又转到东厢房窗下,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不出所料,是一男一女。说的还挺热乎的。

  李三好像是在打退堂鼓:“玉兰,以后……以后我就不来了吧!”

  “我不,不嘛!你不来我怎么活!”

  “玉兰,你听我说,我不是……唉!怎么说呢?万一要是主子发现了,咱们俩都完蛋了,我完了倒不要紧,你得替自己考虑考虑呀!”

  “我不怕,三哥,那条老狗都快跳墓坑了,你还怕他,春梅是我的人,她不去告发,那老狗肯定不知道。……”

  “我……,玉兰,你好好想想,世上那儿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不想,你以后要不来我就去找邓财主告你对我非礼,三哥,你别害怕了。嗯……。”

  掌柜的听到里面两个人开始呻吟,便从腰里掏出一支飞镖,把早已写好的一张纸条缚在镖尾,运劲掷进东厢房,里面接连响了几声“啪”、“妈呀!”、“哎哟”。掌柜的知道大功告成。翻身跳到墙外,大踏步地走了。

  掌柜的回到城里时天已大亮,街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进了帐篷掌柜的就觉得不对头,定睛一看,床上乱糟糟地摆着那根绳索,胡胡李却不翼而飞了。

  胡胡李那时其实并没有昏过去,他本来已经抱定一死的决心,待到掌柜的忽然横插一杠子把他截下来,他忽然又觉出了生之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我能把邓财主给杀掉那一天”,但是他弄不清楚掌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他才只十五六岁,生活之艰难,世道之险恶他却是见的多了,他怕掌柜的也没安好心,于是只得装作晕了过去,暗地里却盘算怎样才能脱身。谁料想掌柜的在帐篷里埋头沉思了一段后,竟然三下五除二把他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了。胡胡李有苦难言,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住心里的焦虑在掌柜的面前演戏。还好,掌柜的没守他一个晚上,在床下摸索了一番就吹灭灯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胡胡李确信掌柜的是出了远门。便憋足吃奶的劲挣扎。一则掌柜的绳捆得紧,二则胡胡李确实身子骨太虚,没有力气,挣了半天挣得浑身烙烙铁一般地疼,绳子反倒像是越来越紧了。这下胡胡李可庙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天水米没有粘牙,腹内空空如也,再加上这么一急,胡胡李就真的晕过去了。

  太阳又升到房屋顶上时,面摊仍然没有开张,几个拾粪老头又陆陆续续聚到了十字路口,杂货店的老板伸着懒腰在门口站了站,没有看到有要来顾客的迹象,于是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揉了揉眼,“哐噹”一声又把门板合上了。拾粪老头看着几个店老板把这套动作一一演练了一遍。没地方可去,看街角里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挪了挪腿凑到那儿去了。老头呆在一块除了云山雾罩地侃,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干,几个人一人抽出根烟袋锅过了把瘾,舒舒服服地半倚在墙上,对着太阳把眼睛一眯,话题自然就来了。

  “哎!老赵,听人说洋鬼子又打起来了。又占了几个地方,皇上在北京大发龙威,那个林……林……”

  “李大哥,你说的是林……林……”敢情这位也不知道,拿烟袋锅敲了半天脑袋也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掌柜的这时候忽然从帐篷里走了过来,眼圈还有些发红,明显是晚上没睡好的模样。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向这堆人里走来。但是满脸的笑,但笑容却分明有些僵硬而且苦涩了。

  老赵和李大哥的问题在这堆平常大都只聊东家长西家短、那儿打雷劈死一只猪精、那儿那家的媳妇头胎生了条长虫之类的。眼下这个问题在人群中具备绝对的难度,几个老头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都说不上林什么来。

  掌柜的走到近旁找了块儿地方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和尚打坐似地,也是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发了话:

  “诸位老伯刚才说的是不是任过湖广总督的林则徐林大人,那可是个出名的青天大老爷……”

  掌柜的话还是半截留在肚里,就被作恍然大悟状的老赵打断了,老赵像是一跤跌倒捡了个大元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放着异样的光彩,那神情整个是彻头彻尾年轻了十岁:

  “对对对,是林则徐林大人,看我这记性,昨晚上还听隔壁刘大哥家二小子唠叨呢!”

  老赵说到这忽然压低了音调,脸上也瞬间变得一片肃穆,并且慢吞吞地向周围的人瞥了几眼。大约老头们对这副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赶快往下说。掌柜的不知道林大人出了什么事,嘴张了几张总觉得把老人从他沉浸其中的那个境界唤回来不太妥当,正犹犹豫豫的当口,老赵的话匣子就又打开了:

  “隔壁刘大哥他二小子昨天晌午头才刚回来,他可是个有路子的,场面上的事说起来一串串的,总也倒不完。他家在城里大小衙门都有熟人。据他说连皇宫里的老公头他都得打个招呼说两句话才肯走呢。他说这事连京城里都有很多人还蒙在鼓里,只有五品以上大员才知道的。林大人被发配到新疆去了。”

  老赵说到此处又卡了壳,但这次好像并不是忘掉了什么,而是像说书的说到要紧处,大家心都吊在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满把汗时,说书的忽然来了一句,“列位看官,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是为卖个关子,博个彩头,你看他老赵这会儿,又从腰里把烟袋锅拿出来了,在鞋帮上悠闲自得地磕着烟灰,两只眼睛也不看众人,那个专注,像是小孩子吃奶时盯着妈妈的脸看一样。

  几个老头有些控制不住,这种小道消息、独家新闻可是他们显示生活阅历、见多识广的最佳手段,拿这些事回到街头巷尾去聊他娘的半天,管保听的人比听说书的还要多。老头们已经按捺不住脾气,一连声的咳嗽起来。老赵见大家憋得够了劲,就又书归正传,慢声细语地接下去了:

  “刘大哥他家二小子是听皇宫里的老公头说的,说洋鬼子那个厉害,可真是刀枪不入,洋鬼子长得也都跟妖怪似的,满头的红头发都卷曲着,冲锋陷阵的时候满口念着叽里咕噜,跟咒语似的,不要命的往上冲呀!咱们的兵都挡不住,最后洋鬼子们就呜里哇啦地冲到长江口去了,那才叫吓人呢!大船小船半大不小的船江面上黑压压的,日头都看不见了,刘大哥他家二小子说,一见这场面,咱们的兵有的当时就尿了裤裆。一个姓牛的大官据说当时正让小丫环捶腿,一听见轰隆轰隆的枪炮响,立马就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群下人忙活了半天才把他弄醒,弄醒后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撒丫子就跑了。”

  “他娘的,这些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家伙,平时吹得比牛皮都大,一到正事上来就全像霜打的茄子了。照这样下去,大清朝的天下恐怕难保呀!”李大哥适时插了两句,一群人便不再有话,只听见抽烟时咂巴嘴的声音。

  掌柜的心里可翻腾起来了。胡胡李那边的事还纠缠个不清,几个老头就又捅了个伤疤给他,掌柜的也无心再往下听,怏怏地回了帐篷,关了门倒头便睡。

  胡胡李在昏迷中只觉得仿佛置身在一片乌黑却又虚无飘缈的云朵上,俯身往下看看地上枯黄枯黄的像久病的人脸,走动的人群也只有蚂蚁一般大小,子牙河像一条懒婆娘的裹脚布,黑乎乎的而且弯弯曲曲,他想跑,腿却怎么也抬不动,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胡胡李想大声叫喊救命却又叫不出来,地上在他掉下去的瞬间变得浓烟滚滚,像夏后烧着的麦秸垛,却不烫脚,胡胡李仍是觉得脚没有踏到实处,拼尽全力往下一探腿,“呼隆”一声就掉到一个地窖里去了,地窖里扭曲盘结着成千上万条五彩斑斓的大蛇,都吐着血红的信子,嘴里淌着涎水,无数只阴险毒辣而且冷冰冰的小眼睛都望着他,他的脚底上滑溜溜的,浑身上下吓得连汗都下来了。……”

  胡胡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眼前好像有无数条金光灿烂的蛇游来游去。抬抬手臂,弹弹腿,没被什么绑缚。被打伤的地方又钻心地疼了起来,胡胡李禁不住“哎呦”出声。

  “小李子,别乱动弹,你先躺着歇会儿。你已经昏晕一天一夜了。”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胡胡李直觉认为这个人应该是平时和自己挺亲近的,急切中却又想不起是谁,想动又动弹不了,只得老老实实躺着不再挣扎。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小李子,你没事了,邓财主大发善心,不再追究,还给你送了些补品过来呢,你就安心静养吧!”

  胡胡李万料不到邓财主忽然生了菩萨心肠,一高兴,禁不住又折腾了两下,扯动伤处,又昏过去了。

  胡胡李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点上了洋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着霉味的破被子,昏黄的油灯旁边一个老者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那眼光像母亲看着活蹦乱跳的婴儿。

  胡胡李一看见这个老者就惊叫出声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纳头便拜:“四叔!”

  老者忙不迭地站起来,把胡胡李按倒在床上,抚摸着胡胡李的背脊,口里连说:“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原来这老者就是拾粪老头那天闲聊时提到的胡胡李那个未出五服的叔叔。说起来话长。原来胡胡李祖籍是浙江杭州。到第十三代先人李滋的时候,因为出外作官,举家迁往山东。

  这李滋也合该倒霉,飞黄腾达没多久,就牵连进当时的一件大案子里掉了脑袋,李家一门老少无以谋生,东躲西藏最后流落到山东省青州府齐河县石门高庄。在这儿呆了没多久,根还没稳,明朝永乐年间,青州就被战火波及了,老百姓背井离乡,四散逃命,李家先人也逃难逃了出去,河间府大城县在元未明初连年战争中,生灵涂炭,遍遭横祸。朱元璋一死,清难兵和建文帝又热火朝天地打了几年,大城县更是十室九空,李家先人流落到大城县时,便打定主意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当时大城县是遍地饿殍,荆棘丛生。举目四望只有乌鸦不停地盘旋,不见有半点人烟。李家先人披荆斩棘,日夜操劳,总算自食其力,顾着了温饱。保存了李家一脉香火。谁知这子牙河却不那么老实,隔三差五总要发一次水,毁堤埋田,冲塌房屋、残害生灵。李家又舍不得离开这片“世外桃源”。就那么一直发着水,李家的人也一直繁衍生息着,子牙河的洪流里不知埋葬了多少个李家的先民,李家的人丁故而总兴旺不起来。到胡胡李小时候那次大水发过以后,曾经人丁兴旺过的李家就只剩胡胡李一人和他那个四叔老两口了。

  胡胡李这个四叔平时为人持重,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积蓄了一点家产,手里还有两亩薄地,好歹在李贾村能算个小康之户。胡胡李父母双亡之后,这个四叔也夜不能寐地考虑了很久,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胡胡李接到自己家抚养。

  不过平日里时常小打小闹地接济胡胡李,一下也是真的,胡胡李就剩这么一个沾点血缘的亲人,见到这个四叔也是恭恭敬敬,感激不尽。

  四叔把胡胡李摁倒床上之后,看到胡胡李满头满脸疼出来的虚汗,想起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禁不住悲从中来,眼角里老泪“扑嗒扑嗒”地就滴下来了。

  胡胡李一看把老人家给逗哭了,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了。干耗在床上眨巴着眼睛,嘴角一劲地蠕动就是没话。那眼睛眨巴着泪珠就断线的珠子似地下来了。

  一老一小相对垂泪有那么一袋烟的工夫,四叔终于清了清嗓子发了话:

  “小李子,你怎么跟摆面摊的王掌柜走到一处了?”

  胡胡李也是憋了一肚子话想问,正不知从何问起好,一听这话登时明白了。

  “四叔,是您老人家把我从那个什么掌柜的帐篷里救回来的?”

  四叔点了点花白的头颅,长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啊!”

  原来胡胡李那天是中午走的,害怕村上的穷乡亲们破费,便谁也没有通知,悄悄地打了包裹,整好东西,把土地庙打扫了一遍,最后对着父母坟头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沿着村后不常走的那条杂草掩没的小路拐到离村子远一些的大路上,再不回头,一径走了。坏了事的是邓财主家的一个长工,有事进城,折回来时刚好看到胡胡李满面风尘地赶路,他不知道邓财主会下手那么毒辣,回去后就当做闲话给邓财主的几个狗腿子说,狗腿子们给邓财主添油加醋地那么一形容,说胡胡李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邓财主丧尽天良鱼肉乡民必定不得好死。邓财主一听这还了得,蛤蟆臭虾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便吩咐李三等人火速赶去捉拿胡胡李回来,若是不愿意回来就往死里打他,一应责任及善后均由邓财主一力承担。邓家的几个人吆五喝六地赶出去,惊动了村上的一帮老太太。老太太们虽然老眼昏花,耳朵半聋着,还是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几个人慌里慌张地互相搀扶着赶到破庙里一看,胡胡李果真已经走了,老太太回头时碰见了掌柜的。所以掌柜的才慢了那么多。四叔那天也是有事,回来后已是后晌了,听四婶那么一唠叨,一颗心就吊到嗓子眼去了。收拾了收拾东西也沿着大路追了上去。

  四叔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路上风风火火走了老远,还是没见着胡胡李的踪影,向路上人打听也都说没见着,其实四叔这时已是赶到胡胡李前头去了,胡胡李怎会知道邓财主派了人正追他,一路上东瞅西望。游山玩水似地放慢了步子走。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胡胡李虽然六七岁时就死了爹娘,日子难过一些,到底大城县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子牙河里的水尽管浑浊腐臭,但他这时想的却是小时候和一群玩伴儿在河边撒尿堆小泥人玩的事,有一个小伙伴一不留神栽到水里,子牙河的水那时候还浅,余下的几个七手八脚鸭子一样跳了下去,人倒是都上来了,每个人也都是浑身上下精湿,怕回家挨爹娘的巴掌,几个小家伙头碰头一商量,找了块向阳的地儿全仰面朝天躺下了,美美地晒了很久太阳,回家后还因为一个小家伙扯谎没扯圆差点没有挨一顿饱打。胡胡李沿着岸一面走一面浮想联翩,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还有些暖意。胡胡李一会禁不住笑出声来;一会又捏紧拳头皱着眉头怒火万丈:一会不小心绊住一块石头打个踉跄;一会又没有防备一头碰在树上疼得呲牙咧嘴。

  路上仍然没有太多人,这宁静得稍有点萧索的气氛给胡胡李回忆往事提供了足够的条件,胡胡李神游畅快一番之后,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说实话,他是真舍不得走,舍不得从闭着眼只用鼻子就能闻到熟悉气息的热土上走出去,舍不得那些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着小脚挪到他的破庙里,放下几个馒头什么的吃的东西眼里满含着老泪的婆婆奶奶,舍不得那两堆杂草丛生,蛇鼠出没的黄土下长眠的爹娘,那可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含辛茹苦一辈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像了。他真的舍不得。看看四周,一草一木,一块碎石,都是那么的熟悉,路边村里几家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已经端着饭碗的农人们三五成堆地聚在墙角树下吃着饭唠着家常。还有几声错落有致的呼儿唤女吃饭的吆喝飘荡在宁静而祥和的空气里。胡胡李的眼前模糊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河心的漩涡一样杂揉在一块向他的大脑深处拥挤压迫。他不无害怕地强迫自己去想一些问题:几天以后自己会站在另一片怎样的土地上,那里是否会和故乡一样,那里是否也有像邓财主一样的坏人,自己能不能在那里打一片天下,他要回来报仇。胡胡李还没从千头万绪的恋乡伤悲中摆脱出来,一连串自己主观臆想出来的问题就让他挠着头皮犯上难了。这些问题他知道想也不会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他又实在没有能力强迫自己不去想。胡胡李抓耳挠腮,走也不是,停也不好,索性在路边找了块干草较比茂盛的地方,仰面朝天躺下了。

  胡胡李这几天心力交瘁,又气又恼,未曾睡过一次安稳觉,走异地的打算一经念及,立刻像大烟一样使他兴奋起来,暂时忘掉了疲惫,这会儿又勾起了许多伤心往事,再加上前途生死未卜的忧虑,就这么一纠缠,胡胡李竟就在那片草上沉沉睡去了。

  掌柜的走的不是这条道,因而没有碰见,四叔走的匆匆忙忙,没有注意到路边草上还躺着个半大小子。邓家的家丁是兵分几路了。胎里坏走的这条路,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眼珠一转就猜准胡胡李从这条路走,所以他讨了将令自告奋勇要从这条路追,岂料这小子千聪明万狡猾,仍是没想到胡胡李会那么有闲心倒在路边呼呼大睡。他紧赶慢赶连胡胡李的屁都没捞着,李三、胎里坏诸人在大城县城碰了头,谁都是一无所获,李三自认为这回事交给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办,那是六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这会儿工夫一看几个手下都是垂头丧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在大城县街上将胎里坏诸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了李三气也消了,肚也饿了,喉咙也哑了,力气也没有,这时候天也黑了,风也大了。几个人憋着满肚子火打着灯笼回去交差。也该着胡胡李遭此磨难,他一觉醒来,天上已是月明星稀了。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爬起来也不分东南西北,就往前跑,李三几个刚好和他迎头碰上,那才是天上掉下个大个馅饼呢!胡胡李根本没闹明白怎么一回事,李三和胎里坏就三下五除二把他绑上了,然后李三拳打脚踢兼破口大骂地发了通脾气,通体舒泰。胡胡李不明就里,开始还拼命地挣扎,后来明知说也说不出个理,挣也挣不开,索性就任由他们摆布了。掌柜的碰上他们几个时,李三正高兴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掌柜的三言两语就能把李三说动吗?不可能,这里头另有奥妙。

  原来邓财主虽然年老体衰,色胆可是不小。东拼西凑地网罗了四、五房姨太太。邓财主人是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他怕正房和几个姨太太争风吃醋闹别扭名声不好,便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又破费盖了几处别院。将几个姨太太分别安置,他想到那儿就先打个招呼然后那院的就做好侍寝的准备。邓财主的姨太太里最受宠的是四姨太,就是掌柜的夜探邓家和李三在一起的那个玉兰。这也难怪,邓财主人老体弱,虽然百方调剂,千计补养,又怎能让几个姨太太死心塌地,人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邓财主的五朵花有四枝红杏都施展手段先后出了墙,这个玉兰瞄准的猎物就是李三,李三人虽然不是好人,但肚里没几根花花肠子,再者李三人高马大,颇有男子汉大丈夫模样,正是做地下情人的好料子,这李三也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经不住玉兰频递秋波眉来眼去,一天晚上就翻墙进了玉兰的四院,玉兰软硬兼施,涕泪交流,千种蜜意,万般柔情,李三心甘情愿成了玉兰手中的一枚棋子。

  那天邓财主派人去叫李三,李三正在四院里和玉兰柔情蜜意,哼哼唧唧。一听主子叫他,还以为是邓财主晓得了什么风声。心里直打鼓,因此掌柜的一提邓善人说他什么什么,李三脸都白了,再一听不是,心头巨石落地,胡胡李自然就无关紧要了。掌柜的轻而易举得了手,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四叔匆匆忙忙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胡胡李,正想转另谋高招,就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人回来了。仔细看原来面摊的掌柜背的就是胡胡李。四叔暗地里瞧见了掌柜的身手,自己不敢轻举妄动,看掌柜的终于隐没在如磐夜色中,又呆了一会儿,方才敢蹑手蹑脚地进去,胡胡李已经真正晕过去了。

  四叔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胡胡李从掌柜的帐篷里搞出去,又在县城里找了个妥贴的熟人,把胡胡李先安置好,然后回家安置了一辆骡车,装作购置东西的样子,用一床棉被裹着胡胡李放在骡车上,伪装得天衣无缝,胡胡李被运到四叔家里这个过程中一直昏迷不醒,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四叔刚请了大夫给胡胡李把完脉,搞明白胡胡李性命无虞,邓财主家的李三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找上门来看望病人了。四叔给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忍住恶心把李三让到屋里牛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半天。李三挤眉弄眼吞吞吐吐地告诉四叔,说以前李三是瞎了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贵人,望四叔给胡胡李把来龙去脉讲明白。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李三一马,四叔越听越迷糊,到最后李三极为神秘地告诉四叔,邓财主一旦问起胡胡李,四叔应该回答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衣菩萨托梦给他,让他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接贵人,四叔才把胡胡李找回来的。送走李三,四叔真跟做了个怪梦似的。呆坐了半天也不知刚才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咬一下手指痛得钻心,不像是梦境,就在这时候胡胡李醒了。

  四叔把前因后果一句不落给胡胡李说完,一老一小盘腿坐着合计了又是半天,仍是搞不明白掌柜的举动是何用意,而李三那么做又是为何。

  李三为什么那么做只有掌柜的和玉兰清楚,掌柜的那天飞镖留柬,差点没把李三吓得尿一裤裆,别看李三人长得高头大马,那胆子却还不如夜里出来的老鼠,玉兰也没见过这等阵势,两个人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筛了半天糠。听得四周全无动静,才敢抖抖索索地探出脑袋,也不敢掌灯,李三屏着大气在屋里摸索了好大一阵子,才在衣柜上拔下来一只飞镖,李三托着那只镖像捧着自己的命根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蒙上被子,打着火镰定睛一看,玉兰那边就惊叫出声了,“我的娘啊!”原来飞镖上扎着的那张纸上写着一行字,“胡胡李若有三长两短,小心尔等狗命。”李三这会更是大眼瞪小眼,傻了,搓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他当然明白留柬者的用意。是拿玉兰和他之间的地下关系作为赌码交换胡胡李的身家性命。玉兰初始只是蒙着被子嘤嘤地哭,哭足哭够了忽然就眉开眼笑了,把正在屋里踱步的李三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吓疯了呢?玉兰也不计较,附在李三耳朵上如此这般地授了些机宜,李三先是摇头,后是摆手,到最后终于一跺脚,一咬牙,嘴里恨恨地说了声:“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步棋了。”玉兰出的计策也不是别的,她让李三这两天密切注意胡胡李的去向,一旦得到确信,便即报告邓财主,其余的事情交给她了。玉兰本来就是个很工于心计的女人,刚才只是一时乱了方寸,等静下心一想,自然而然就有了办法了。李三到彼时才真是热锅上的蚂蚁,头脑里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邓财主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他怕,他怕邓财主一旦得知他和玉兰的勾当,玉兰他可以不去考虑,他自己一条小命可就玩儿完了,邓财主想要找碴干掉他可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李三万般无奈之下听从了玉兰的主意,先找到胎里坏几个软硬兼施地来了一套,堵住了这几位的口。然后马不停蹄就到县城去,企图从掌柜那儿把胡胡李给找出来,安置一个更为隐密的去处。

  李三找到掌柜的把话一说,掌柜的面有难色,给李三说他那天是准备把胡胡李背回来,谁料想走到半路碰到了一个蒙面大汉,抢了胡胡李就跑,他这会儿也正合计胡胡李的去向呢!李三和玉兰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李三此刻便转了话头旁敲侧击地告诉掌柜的要他否认那天晚上路遇的事,掌柜的肚里冷笑,面上苦笑,唯唯喏喏地答应下来。李三辞了掌柜的,心里十分得意,觉得事情已经大功告成了一半。玉兰给他推测的是,胡胡李这两天一定会再回李贾村,因为救他那位肯定就是飞镖留柬者。如果他已经带胡胡李远走高飞,就根本没有必要再去恐吓邓财主,李三知道他在这场闹剧中是做了邓财主的替罪羊,却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李三回到邓财主那儿,先瞅冷子跟玉兰汇报了情况,玉兰说她已经打下伏笔,只等李三回来添油加醋,说李三心里不害怕是假的,玉兰的计策就是赌他的一条小命,闹得好了他可能还捞两个赏钱,稍一差错他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李三因为昨晚回来太晚,又加上掌柜的那儿回话让他免了场误会,一高兴便没向邓财主汇报胡胡李的事,直接跑玉兰那儿讨取同情去了,这倒给他实施计划无形中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邓财主正坐太师椅上眯着两只死鱼眼睛跷着脚让小丫环给他捶腿。邓财主年近五旬,可能是挖空心思干坏事的缘故,虽然整天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老来还是没有发福,瘦得像一只褪了毛的猴子,浑身上下的绫罗绸缎像是披在一堆杂草上面,凸现出一副骨架的大致轮廓。李三进来后没吱声。侍候了邓财主半辈子,他对邓财主的秉性好恶揣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要不像李三之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也不至让邓财主信任有加。李三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着等邓财主发问。果然,邓财主又让小丫环忙活了一杯茶的时间,便挥手让她退下了。然后仍旧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冲李三说:“三儿啊,胡胡李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呀?”李三早已成竹在胸,扑地跪倒在地,“回禀主人,可不得了!”邓财主脸上掠过不易觉察的一丝冷笑:“说!”李三也不敢抬头,把玉兰教他的那段说辞一字不少地背了一遍。说是没有逮到胡胡李,夜晚往回赶时却碰上一白衣仙人,白衣仙人告诉他们胡胡李日后有大富大贵,此时命下该绝,若是一意孤行,必遭天谴,白衣仙人还说近两日之内胡胡李就要回来。李三说完这些仍不抬头,匍伏在地上静候邓财主回音,邓财主脸上的冷笑更炽,“三儿啊!我明白了,你干的很好,下去从王管家那儿支些银钱。等胡胡李回来后,就买些东西看一看他,也算是顺应天意吧!”说毕挥了挥手,叫李三退下,李三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禁不住大喜过望。脸上却没表现太多喜色,只是很平淡地应了声“是,主人!”

  李三从邓财主那里出来,只想纵情高歌一番,发泄一下充溢的喜悦。等高兴劲过去以后,他猛然才又意识到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还只能算八字有了一撇,如果胡胡李这两天回不来,他的假话将被全部戳穿,后果难料呀!

  李三热一阵凉一阵地想着。动作可没见有半分怠慢,招呼了手下几个狗腿子,让他们四处打听胡胡李的下落,他知道,胡胡李如果回来,决计不会出这十里八乡。

  果不出玉兰所料,李三刚把人手安置妥当,闭目养了会儿神,一个家丁就跑回来报告说胡胡李他四叔从县城里拉了辆骡车回来,车上不知道装的什么,看赶车的架式,应该装的是不敢碰撞的东西。李三听罢之后,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几乎可以认定胡胡李他叔装在车上拉回家的就是胡胡李。胡胡李重伤之下,自然不敢碰撞,用骡车严丝合缝地蒙着拉回家恐怕也是出于保密的原因。

  李三让家丁出去,自己去找王管家要了些钱,跑到杂货店买了几样物美价廉的补品,大包小包地提溜一串,就到胡胡李他四叔家去了。

  胡胡李那会还没醒,四叔看见李三吓得脸都白了。李三的态度极为诚恳,对四叔问寒问暖,未了又教了四叔几句说辞,告辞而去。

  胡胡李重回李贾村,邓财主不计前嫌的消息像狂风一样不几天刮遍了大城县的大街小巷。知道胡胡李的都说胡胡李因祸得福,大难不死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那个救走胡胡李的白衣仙人是个黄鼠狼精,当年曾蒙胡胡李父母搭救,此番是报恩来了。乡下这种事传的也快,传的也多,整个大城县城,十里八乡,街头巷尾一时竟相传播以胡胡李或以胡胡李的父母为主角的离奇故事。四叔可忙坏了,一连十多天,胡胡李的病床前,四叔的破院子里,堂屋里挤满了闻风而来看稀奇的人。人声鼎沸,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地不停,比唱台大戏都热闹。人们都想看看沾了仙气的胡胡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胡胡李的伤势本来就不轻,在这样的养病环境下一耽搁两不耽搁,一个月工夫就躺在床上过去了。四叔和四婶每天都精心侍候,谁也不提胡胡李伤好后是去是留的问题。胡胡李也许是少了那根筋,也是闭口不提。日子就这么流逝着,冬天不知不觉地就到了。>>





李莲英--二、李门有后



二、李门有后

  李莲英的爹娘欢欢喜喜地入了洞房,在他们兴高彩烈地“制造”小生命的同时,是否会意识到他们的后代今后一辈子也不能拥有如此妙不可言的洞房花烛……

  河间府地处冀南,一年四季的分野只有秋和冬分得最清,秋天的风虽也肆虐,但飘舞漫天的残枝败叶让人想到的毕章是草木凋零的萧索与悲凉。冬可不同了,朔风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一刮,天地间万物全为之惨然变色,路上再不见步履轻快的行人,出门全都裹着臃肿笨重的棉衣,连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无形之中有几分呆板滞重。黑乎乎而又干燥的树木像暴怒的骡群,呜呜地狂吼着,蹦跳着。天空也不再有秋高气爽的气象,大块大块的云牵扯着,拥挤着,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太阳有时只在云后放射着阴冷而干燥的光,却觅不到它的影子。朔风拼了命地刮上一两天,天空的云彩就全看不到了,太阳也仍然见不着。雪可就下起来了,初始还鹅毛似的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夹在风里,一不小心就在谁的脸上、脖子上亲吻一口,痒痒的,凉凉的,有几分舒服,有几分难受,到最后风再一大,就全剩下难受了。雪片成席、成门板、成瓢泼,不由分说地倒下来、灌下来,比下雨还要沉重,比冰雹还要强劲,不消半天,门窗上、屋顶上、树上、河沟里到处就成耀眼的白了,这时候,人们大都躲在门窗紧闭的房子里,面前生着旺旺的火,烤得暖烘烘地,时不时扭头瞄一眼窗外看那堆满盐粒似的雪还在往上堆的世界,心底里幽幽地叹上一声“冬天来了!”

  冬天的来临对于大城县大多数乡村的老百姓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下雪,就可以找到活干,捞两个现钱,顾上几天的柴米油盐。一旦雪铺了地,封了路,再强壮有力的男人也只能窝在家里欺负孩子,看老婆的脸色。大城县每村里都只有那么一两家财主,但是这一两家大约就可以拥有全村的土地,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得靠从他们手里干活挣饭吃。冬天一来,杂活大抵都干完了,庄稼苗盖在雪下用不着侍弄。大户人家都美美地躲在被窝里养膘,平常吃了上顿再去找下顿的穷人可就苦了。

  胡胡李他四叔在李贾村算是中等人家。吃穿大约用不着愁。但要束紧裤腰带留两个体己儿钱可也算难。一入冬,四叔那脸上可就难看多了,四婶也没什么好声气,胡胡李的伤已经全好,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棒小伙子,穷人家冬天不好找活干,他也不例外,每天在四叔家白吃一天三顿饭,吃不饱还不成,年轻人食量大,四叔和四婶眼看着辛苦一年积攒的一点粮食化雪一样地减少,那心情是可想而知了。胡胡李不是傻瓜,他知道呆在四叔家里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但又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得每天忍气吞声从四婶手里讨取一日三餐,吃完了就呆在一边生闷气。

  这一天天气还算可以,出了太阳,虽然还是冷,街上却已有人走动了。街坊邻居见面打个招呼脸上分明有了些喜气。

  不怕冷的小孩子们已经东跑西窜着喊上同伴在街上玩耍。打雪仗的几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嘴里咭咭咯咯笑着,疯子一样地乱跑。胡胡李已经吃了早饭,在家懒得听四叔的长吁短叹和四婶的挑刺,便打了招呼到街上遛圈。

  王掌柜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打雪仗的小孩儿有几个摔了跤,弄脏了刚穿上的新衣服,抹着鼻子号陶大哭着回家挨打去了,剩下的没了兴致,聚到一块堆雪人,堆完了哈哈大笑一阵,三下五除二推倒了再重新堆。胡胡李正坐在一边的榆木圪瘩上饶有趣味地看,就听见那边有人叫他,“胡胡李,别来无恙啊!”胡胡李回头一看,一个壮年人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他。地上雪地的反光使胡胡李看不太清来人的面目,依稀的轮廓倒有些熟,胡胡李站着没有动弹,那人就走上来了,拍了拍胡胡李的肩膀。依旧笑着说:

  “李兄弟,数月不见,难道就把我王掌柜的给忘了吗?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哈哈哈!”

  胡胡李揣摸着对方说话的语气,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闪,忆起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你是王大哥!”王掌柜不待他把下面的话说完,便扯着他进了四叔的院子。四叔和四婶正在屋里商量鸡毛蒜皮的小事,见来了外客,忙笑逐颜开地迎了出来。

  胡胡李曾和四叔他细打听过王掌柜的为人,又联系那天的事,断定王掌柜只有好意,而无恶心。胡胡李感激不尽自不待言,总想得空进城一趟当面致谢一番,初开是怕走漏风声,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四叔渐渐露出不待见胡胡李的意思,胡胡李也不敢再提致谢的事儿,就那么耽误到了入冬。

  双方坐下之后,胡胡李倒了杯白水,给王掌柜放在椅子边上。坐在一旁,听四叔和王掌柜已经聊上了:

  “大叔,今年收成怎样,还行吧!”

  四叔摇了摇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胡胡李一眼,胡胡李明白四叔的意思,脸腾地红了,低了头搓弄衣脚。只听四叔喷着嘴说:

  “要是往年,还差不多,今年情景不一样,怕是要闹饥荒了。”

  王掌柜附和着,胡胡李不敢抬头,看不到他的脸色,估计还是甜甜蜜蜜地笑着:

  “是啊!是啊!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大叔和大婶的日子是够紧张的。”

  胡胡李更是羞愧,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免得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一口饭在这儿被人指指戳戳,丢人现眼。四叔听了王掌柜的话很是受用,觉得遇到了贴心人,正想再吐吐苦水,掌柜的话锋一转,又接下去了:

  “不过,大叔,困难是困难点,过一段开了春也就好办了,眼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讲。”

  王掌柜话音刚落,四叔和胡胡李四道目光全钉他脸上了,胡胡李满脸通红,眼光中洋溢的分明是热烈的企盼。王掌柜略一沉吟,说:

  “大叔,我的意思是可以让李兄弟暂时到我那儿落脚,我在县城那个小摊,破是破了点,顾住两个人吃喝零花还不成问题,天冷了,生意还算旺盛,我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想请李兄弟给我打个下手,照应客人,大叔您……”

  王掌柜适可而止打住话头静等四叔的反应。四婶恰好这时掀帘子进来,忙不迭地补了一句:“那敢情好!”四叔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四婶连忙住嘴进里房去了,四叔一脸的左右为难,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脸却是对着胡胡李的:

  “要说也不是我当叔的狠心,按理孩子没了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四叔,说什么也得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死去的爹娘瞑目九泉,唉!这世道,穷人难哪!”

  胡胡李一听王掌柜让他去帮忙打下手,可高兴坏了,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四叔和四婶对他的嫌恶,人总是要顾自己的,更何况四叔待他如此,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他一看四叔犯了难,又听他提到死去的爹娘,眼圈一红,热泪扑籁扑籁就下来了。

  “四叔,您也别犯难了,您老人家和四婶对我的恩情,小侄一定补报。现下还是让我跟王大哥去吧!”

  胡胡李顾不得抹泪,哽咽着把几句话说完,竟泣不成声了。四叔和王掌柜一阵好哄,胡胡李才止了悲声,四叔心里也很不是味,但舍此以外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看看天色已到正午,便让四婶出去捉了只肥母鸡,炖了锅鸡汤,招待王掌柜。吃罢午饭又叙了叙家常,日影西斜时候,王掌柜便和胡胡李告辞回去,当然四叔和四婶免不了又是老泪纵横。

  其实王掌柜最初去找胡胡李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暂时在自己的帐篷里安个身,一天三顿混个饱饭吃,以后再谋求发展。王掌柜生平就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年轻时曾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在家乡聚众落草,劫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后来他们做了件大事,杀了一个鱼肉百姓的地方官,惊动了朝廷,山寨被毁,他一拍屁股溜之乎也,从此天涯萍踪、四海飘零。来到大城久居不去其一是为了躲避官府追捕,其二也是为了胡胡李这回事办得实在太不如人意,王掌柜丢了胡胡李之后,也不敢声张,不几日就传出消息说胡胡李回了他四叔家,王掌柜因了李三的缘故,不敢太露形迹。呆了这么几个月,看风声渐平,估计胡胡李他四叔也该着赶人了,才去把胡胡李给要回来,从此,胡胡李就和王掌柜白天做生意,晚上睡在一块,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胡胡李少小浪迹江湖,也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劲头,挨邓财主打那次就是因为邓家的家丁欺负一个小要饭的,他看不上去,说了两句公道话引起的。王掌柜对胡胡李关怀备至,胡胡李也卖命地替掌柜干活,有时王掌柜有事出去,而摊上就胡胡李一人,他也能干得井井有条。两三个月过去后,王掌柜甚至就可以把面摊交给胡胡李经营了。王掌柜见时机成熟,决计不再逗留,离家日久,思乡情切,急着想回家看看,这天忙完面摊的事,王掌柜闩了门,和胡胡李坐在灯下闲聊,王掌杠给胡胡李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王掌柜说在山东地方,有一个小村子,靠山面海,村里人以打鱼为业,这个村子因为王姓人家最多,所以叫小王庄。

  小王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住上了人,反正所有的人从记事起,就会听老辈子人讲小王庄祖先的光辉事迹,据说王家的先祖曾任过哪个皇帝的殿前护驾大将军,专门负责皇上安全的,后来有个奸臣想要杀了皇帝篡位,便笼络王家的这个先祖,大将军明里不敢违抗,背地里却向皇帝回禀了实情,谁知道奸臣蓄谋已久,还是把皇帝杀了。大将军为了逃避追杀,辗转到了海边,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就有了今天的小王庄,小王庄的青壮年男子出海打鱼之余,便弄枪舞棒,练武防身。小王庄有一户村民,户主叫王家华,兄弟排行中行五,大家都称呼他做五哥,晚辈的都叫他五伯,五伯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自小喜欢武艺,是村里拳脚第一好手,女孩长得像朵鲜花,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人。五伯一家原本和和融融,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忽然有一天,就出事了。

  胡胡李刚开始听掌柜的说要给他讲故事时还很奇怪,心说今儿是咋的了,王大哥忽然有了这等雅兴,劳累了一天,胡胡李只想睡觉,又不忍拂了王大哥的好意,搬着椅子和王掌柜对面坐在炉火边上。王掌柜的故事开头一提山东,胡胡李一激灵就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了。他曾隐约听到过山东好像是王大哥的老家,但是在山东什么地方不清楚。胡胡李推测王掌柜讲的可能是自己的身世,便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王掌柜的语气先是像老太太讲述一个老掉牙的神话传说,不紧不慢,面无表情,说到五伯和他的男孩女孩时,王掌柜眼里蓦地有了光彩,话里仿佛也融入了很深的感情,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王大哥以前是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的,甚至连他的一身武艺也是胡胡李先从四叔那里知道后来才求证出来。胡胡李顾不得去想王大哥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要把身世告诉他,只是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王掌柜说到“忽然出了事”五个字时,音调陡地低沉了下去,而且一字一顿,嘶哑得像用砂轮磨刀,胡胡李听得耳根发痒,抬头看王大哥,王大哥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胡胡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瞥见若明若暗的灯火,顿时觉得屋里鬼气森然,仿佛有什么物就要从地底下怒吼着破土而出,择人而噬一样。王掌柜没有停顿,继续着他所谓的故事:

  “五伯的女孩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未婚夫是同村的一个赵姓后生。这一天五伯、五娘陪着女儿进城去采办嫁妆,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直到吃罢晚饭还没回来,五伯的儿子预感到有些不对,就锁了房门沿路去接父亲、母亲和妹妹。五伯的儿子出门走不多远,就听见前面路边有人呻吟,隐隐可以看见是一个人。五伯的儿子赶上去一看,呻吟的人是他父亲,五伯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衣服全被血泡透了,他躺着的地方也有一洼血,五伯的儿子又急又怒。看见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知道老人快不行了,他把父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忙活了好一阵,待老人稍有好转,便着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胡胡李已经完全被故事吸引了,听到此处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他没有注意到王大哥脸色此刻已经煞白,额上青筋暴露,身上发摆子一样地打颤,牙齿咬着嘴唇,待再开口时,下嘴唇已是血迹斑斑了:

  “不知道,五伯死了,五伯躺在儿子腿上,两只手溺水人一样挥舞着,嘴张着大口大口地出气,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在眼角里滴下两颗清泪,就死了。五伯的儿子知道父亲的能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遭了什么难,他先把父亲的尸身背回家去,守到东方破晓,便打个包裹,藏了把刀进城去了。

  “这种事情不难打听,五伯的儿子没费多大功夫就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妹妹进城时碰到了县太爷的大公子,这个大公子见色起意,指挥了一班狗腿子就来抢人,父亲一人两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妹妹和母亲被掳到县太爷家去了。五伯的儿子把事情搞了个水落石出之后,又打探好了县太爷府的地形,回去找了个客栈等到天黑,提了家伙就去算帐了。县太爷的府上防备并不怎么严,他能很轻松地翻墙进去,在一所房子前面听到大公子正对几个衙役破口大骂,说是这么一大群人都是酒囊饭袋,竟然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让她寻了死。五伯的儿子一听眼睛都红了,提了刀就冲上去了,大公子措手不及,当胸一刀穿了个透心凉,赴阴曹地府去了。五伯的儿子被一群衙役围着,杀得满身是血,刀刃都砍卷了,最终杀了出去。他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两天,养好伤后顺小路往家跑,刚走到村口他就呆了,村子里正浓烟滚滚,没有人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的全是尸体,有衙役的也有村民的,所有的房子全给点着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没有留下半个活口,只剩五伯的儿子一个,全村三百多口人,三百多条人命!”

  王掌柜的故事就讲到这儿,胡胡李从那幕惨剧中苏醒过来后,抬眼一看王大哥,王大哥已是泪流满面,额上全是冷汗。胡胡李赶快把王掌柜扶到床上躺下,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王掌柜呆呆地瞪着眼睛躺了会儿,复又坐起来,对胡胡李说:“李兄弟,你是聪明人,知道老哥的苦处,我这两天就要回去,面摊从此就交给你了。”胡胡李大惊失色,嘴张了几张,目瞪口呆,眼泪止不住地流,话却仍是说不上,掌柜的不再多说,叹息了一声,仍是瞪着双眼,也不知想些什么。

  胡胡李知道王掌柜一旦决定很难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过了两天,王掌柜早上起来就对胡胡李说:“李兄弟,我该走了,咱们兄弟相交一场,为兄没有什么东西送你,防身的技艺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能否发达,就看你自己了,好自为之吧!”胡胡李早已准备好了一些路上必须带的东西,给王掌柜整理成一个包裹,两人都是无话,默默地带了门出去,胡胡李依依不舍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柜百般推辞,胡胡李方才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再抬起头时已泪如泉涌:

  “王大哥,你去意已决,小弟不敢久留,怕误了兄长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则请王大哥抽些闲暇,找小弟一叙离别之情。”

  王掌柜眼内也是泪光点点,只叫着:“好兄弟,好兄弟”,再无其他的话。

  两个人站了许久,王掌柜一横心,转身离去,不复回头,胡胡李痴痴地看着他的影子被绿树遮掩,大脑里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柜,回到帐篷里倒头便睡,到晚上起来煮了些面条,将就着弄了个半饱,又呆坐了一会儿,泪水止不住从脸上往下淌。灯火明灭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动,回头看了几次黑洞洞的门窗,仿佛觉得王大哥就在门外,随时都会推门进来,胡胡李做梦似的发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来时候日头已经晒着屁股了,昨晚上没吃太多的饭,这会儿饿得肚里咕咕叫,没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把面摊摆上恹恹地坐了有半个时辰,估计老客户差不多来完了,胡胡李便又闩了门,褡裢里装了几串散钱,往县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气温暖人,太阳当头照着,到处是郁郁青青,鸟语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来,拐到县衙门口时,忽然看到县衙门口围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摆开在衙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石狮子上爬着几个光腚小孩,穿着号衣的衙役挺着长矛耀武扬威地怒声喝斥着,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大家照旧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往前挤。

  胡胡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几年国家出了大问题,连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也很少坐着轿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来一回两回的也没有胡胡李小时候看见的威风,几个人抬着青布软骄灰溜溜地走,没有鸣锣开道的,也没有随行跟班的,像是县太爷患了伤风,要捂得严实实地往大夫那儿抬。

  据说这种情形是县太爷要上府里公干,今儿的情形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这年头县衙门口还能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看来这些年怪事还不少。胡胡李挤到前面,找到一个常在面摊吃面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正待发问,那人却像看见魔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走开了。胡胡李心里更是疑惑,又接连问了几个人,几个人都像惊弓之鸟,甚至有几个认识胡胡李的,正杂在人堆里,转瞬也都跑得没了影了,胡胡李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于是也随了人流挤在县衙门口等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门里出来维持秩序的人也越来越多,胡胡李在人堆里像一叶随波逐流的舟,一会被挤到这块,一会又被抛向那边。人群里显然有些人道听途说得知了点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会神听了好久,才听出来据说县里要杀人,至于杀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连说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时候曾看过两次杀人,那时年龄还小,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隔着人缝看见一个人被绳索绑的像个粽子,在地上由几个拿长矛的兵拖着走,绑着的人像是没少挨打,身上血迹斑斑点点,耷拉看头一拖到一处地方,人们在四周围成挺大的圆圈,圆圈最里边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却退不出去,神色是既惊恐又高兴,像是小孩子看一条死了的蛇。圈于中间早已有两个人等着,都抱着明晃晃的大刀,兵们把绑着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里,便散到圈子四周维持秩序。人群本来很热闹,瞬间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热闹,高声咒骂的,吹胡子瞪眼的,拿碎土块烂砖头往圆圈中间砸的都有,有几块砖头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并不理会,把绑着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几脚并且大声喝斥,好像是要绑着的人伸长脑袋让他砍。人圈虽然被兵们喝斥着仍是越挤越小,都快和圈中间的三个人挤到一块了。拿刀的忽然把刀头朝下虚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窝的山蚂蜂一样向外冲,很快又合围,一个穿号衣的人适时挤进人堆,拿一个大海碗倒满酒递给一个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然后把刀高高举起,晃过一片银光之后,一颗人脑袋“扑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血从没头的脖腔里喷涌而出,胡胡李当时看到此处闭了眼催父亲快走,直到走出好远还不敢回头看。回家后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喷着鲜血的脖颈。此刻忆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却了儿时的心情。许多年来的江湖流浪,人海飘浮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和王大哥相处的一段时间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说这年头人妖不分,忠奸难辨、官府只是有钱人和大户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儿。胡胡李细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时,常听人说起谁谁家的老几给抓到县大狱里去了,家里没钱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据一个县大狱的狱卒说,近几年县里杀人,县太爷是大权在握,两方诉案,谁家送的礼少,县太爷一怒,监斩令一抽,严刑逼迫之下让犯人一画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级万一查及,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了。况且大多数情况上级是无暇查的,因为上级也有很多事。胡胡李从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对那些以前他深恶痛绝的死刑犯产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亲或儿子被砍头的血腥场面,他甚至于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紧闭着家门在屋里呼天抢地地哭,他想挤出去,却没那么大力气,后面的人都憋足了劲一往无前地往前冲,他一个人是抵不住这么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绌招架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县衙的朱漆大门忽然间开了,几个小时候看到的兵架着一个人犯吆喝着冲了出来,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旧浑身上下血痕宛然,显然没逮住太久,连罪衣罪裤都没来得及换,只在身上加了脚镣手铐。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头脑轰地一声像是要炸开,热血聚在脑门开锅一般沸腾,烧昏了他的神经,那个人犯的衣服虽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烂烂,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王大哥临走时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痒痒的,随时要蹦出来的样子,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准备好的囚车上,满头散乱的长发被一个兵揪到脑后,人犯的那张脸几乎已不能称作脸,而应该称作血葫芦,只有两只眼睛倔强地睁大着。胡胡李赶快捂住了眼,千真万确,一点不假,今天要问斩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刚刚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看热闹的人一窝蜂似地跟着囚车跑着,人欢马叫,县衙门口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站着。他想命令自己赶上去,再见王大哥一面。

  可两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胡胡李怎么也不相信王大哥将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他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但王大哥午时三刻就要人头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时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也有劲了,拔腿就跑。

  已经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县经常杀人的西大街街口时,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尸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尸身旁边嗅。几个胆子大的店伙计远远地站着,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胡胡李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顾不得王大哥满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尸,放声大哭。哭足哭够了,胡胡李抹去眼泪,把王大哥的脑袋和无头尸体合到一处,红着眼睛向附近的店伙买了针线。细细地缝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伤口,又叫了辆马车,把王大哥的尸体驮回帐篷,又抚尸痛哭了一回,一来二去就忘了饥饿。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

  胡胡李这一觉睡的时间倒不怎么长,似乎刚在梦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无疑问,四叔是听到王掌柜丧命的消息后专程赶来的,胡胡李自从搬到王掌柜这儿以后,除了隔三差五买点东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婶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柜的帐篷里,这次要算起来,恐怕该有十来天没回过李贾村了。四叔显然是急匆匆地赶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后便坐在一边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后,鼻子一酸,泪又下来了。也难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岁呀!仅仅那么一夜的工夫,生离死别的滋味就突如其来降临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让胡胡李张口说话,他自己也不吭声,两个相对无言坐着,王掌柜的尸体就摆在两人面前的门板上,身上虽然已被胡胡李擦净,仍是有些吓人,用线缝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参差不齐的红环,王掌柜的两眼微睁,胡胡李在路上给他拂了好几次,合上就又睁开。胡胡李总不成找根线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给缝上,只好就此作罢,这情况四叔却不知道,站起来就往王掌柜尸体旁走,胡胡李本来不言不动,泪水挂在脸颊上,痴呆了一样,这时急忙站了起来,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说:“四叔,王大哥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来坐下,两手捧着头,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

  “唉!这世道,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哪!”胡胡李陡地灵机一动,觉得四叔的话应该有所指示,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没听到什么风声吗?王大哥是被什么人出卖给县衙门的?”

  四叔老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沉思良久方说:

  “小李子,这些事咱们知不知道又管什么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让他先走。死人总不能拖累活人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里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交差啊!”

  胡胡李机械地点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叔蠕动的嘴唇,他知道开场白以后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四叔却不放心,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正文,胡胡李知道这时候越是着急四叔肯定越不给他说,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别为难了。反正凭咱们的能耐,知道是谁也没什么用。”

  四叔果然上了当:

  “小李子,你能想到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愿告诉你,实在是四叔害怕……,唉!咱们李家就剩你一棵独苗了,你能这么想就好办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脸色,没什么异状,便接着往下讲:

  “我是临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柜没了的确信的,你四婶这两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刘庄去抓药,回来时听路人闲谈,说城西关今儿个又处决了一个犯人,是城里那个小面摊的王掌柜。我一听当时就傻了,顾不得打听别的,一口气跑回了家,关上门喘了半天气,你四婶躺在床上说:邓财主门里的董大姐过来串门,说邓财主把城里面摊的王掌柜在县衙门里告了,我一问时间,是前天晚上,我这心里就犯了嘀咕,看这时间,王掌柜该是被邓财主卖给县衙门的,但是这王掌柜人那么实诚,不会犯什么事呀!唉!这年头……”

  四叔的讲述刹了尾,胡胡李心里可翻江倒海了。四叔的话一开头他就隐隐有种预感,预感四叔的叙述会和邓财主有脱不了的干系,果不其然,不仅仅是干系,邓财主简直就是杀死王大哥的直接凶手。“邓财主”三个字在胡胡李的头脑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四叔忍不住了:

  “小李子,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丢了魂似的。”

  胡胡李“噢”了一声,转头去问四叔:

  “四叔,你的消息准确吗?”

  四叔毫不迟疑:“绝对准确!”

  四叔的消息是绝对准确,这话得从头说起,邓财主其实早就知道王掌柜深夜截人。夜行人飞刀留柬的事,是玉兰告诉他的。当初玉兰和李三定好计后,静下心仔细一琢磨,脑筋磨过弯了,她心想:我要是和李三依计而行,万一胎里坏他们几个使个绊,我和李三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这样不好。玉兰本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邓财主“掏了高价”买过来充作填房的,刚到邓家时处处受气,这人确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兰最初在邓财主几个姨太太之间的争宠邀幸中磕磕绊绊,吃尽苦头,到后来游刃有余了,那本来纯洁无暇的心灵也给利欲熏黑了。玉兰不甘心和李三绑在一辆战车上,苦思冥想半晌,女人心眼就是多,还真给她想出一个主意,主意打定之后,玉兰破坏发髻,撕烂衣裳,涂红眼圈,悲悲切切地就找邓财主去了。邓财主正盘算着今晚要到四院一夜销魂,门帘一挑,四姨太哭得肝肠寸断地进来了,邓财主心肝呀宝贝呀好一番安慰,玉兰才破涕为笑,说明原委,她说李三夜闯四院,企图对她非礼,邓财主气得脸成了猪肝,嘴唇直打哆嗦。玉兰偷眼旁观,见火候已到,便将她告诉李三的计策添了些油加了点醋和盘托出,当然王掌柜截人和夜行人留柬之事也得汇报,不过她自己的责任是一古脑推了个干净,邓财主心里还直纳闷,这李三啥时候学了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打主意竟然打到我头上来了。玉兰毕竟还没有丧尽天良,再说她和李三的露水夫妻也还有些情份,一看邓财主勃然大怒,连忙又抓又挠地给他消气,替李三求情,说李三纵然错不容恕,终究也立下了不少功劳,饶他一次,以观后效,邓财主其实也舍不得李三这条忠实走狗,这时候借坡下驴,答应给李三一次机会。可怜那个李三还蒙在鼓里,脑袋就差点搬了家,邓财主饶了李三,飞刀留柬的人他可不愿放过,而据当时的线索。他又实在找不出半点有关夜行人的蛛丝马迹,邓财主留下李三实际上也是给夜行人施了一障眼法,让他放松警惕,邓财主茶饭不思地想夜行人到底是谁,他当然想不出来,不过,邓财主肯定一点,王掌柜跟夜行人绝对有非比寻常的关系。邓财主一忍再忍,到王掌柜要回老家的消息传出后,邓财主终于坐不住了,他要抓住王掌柜,从他口中套出夜行人的下落。王掌柜根本没有料到邓财主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衔恨至此,别过胡胡李后没走多远,就被几个县衙门的衙役截住了,王掌柜当时是替胡胡李考虑,他知道邓财主是慑于夜行人的示警才不敢动胡胡李。王掌柜早已从小道知晓玉兰将飞刀留柬这事泄密。他怕自己万一和夜行人对上号后邓财主对胡胡李会肆无忌惮,所以王掌柜根本不敢动武,任由几个衙役把他五花大绑,抓回县衙。县太爷早得了邓财主白花花的银子,问案十分卖力,惊堂木拍得“啪啪”山响,要王掌柜供出背后主使之人夜闯私宅谋财害命的犯罪事实,王掌柜横了心任由县太爷吹胡子瞪眼地叫唤大刑伺候就是不开口。县太爷碰到这种硬茬无计可施,几个动刑的衙役打断了两根皮鞭,一个个累得东摇西晃,头晕眼花。王掌柜就是不开金口,县太爷是真急了,你既然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县太爷笔走龙蛇,写了张监斩令,署上第二天的日期,然后对三班衙役说:

  “小的们,明天大老爷要陪更大的老爷喝酒,你们小心着把这位的脑袋砍下来就得了,回来我重重有赏。”衙役们一听有赏眉开眼笑,异口同声答:“是”。第二天县太爷还真喝酒去了,是不是陪更大的老爷谁也不知道,衙役们放出口风,为起“杀鸡骇猴之效”,到了午时三刻就把王掌柜送上路了。

  胡胡李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只认准一条:邓财主杀了王大哥。王大哥待他这恩重如山,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其实四叔来找胡胡李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他两句,他的主要目的是把胡胡李接回去,王掌柜即便在这儿不出事他也要来。

  不能不说四叔和四婶对胡胡李有真情实意。但话又说回来了,常言道:“绝户爱财,老人惜命。”四叔四婶两口膝下没有子女,没尝过抚养子女长大成人的艰难,老俩口身子骨还硬朗着,干得动农活时当然不巴望谁在他们的饭碗里抢食吃,所以胡胡李以前短住可以,敢有那么一两个月在老头和老太太眼皮底下老是晃,老两口就吃不消了。因为胡胡李在他们家住一天,他们就得负担一天的吃食,那可简直是揪他们的心尖肉啊!胡胡李跟王掌柜进县城以后,老两口夫唱妇随地过了段舒心日子,到底老了,一天早上起来,四婶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四叔赶忙叫了几个近邻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又找人叫来郎中,郎中看完后,抓了药,说是年龄大了,身子虚,不要干重活,需要静养。四叔这下可苦了,地里农活忙不成,整天守在老伴的床头前长嘘短叹,眼看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十来天,老两口都受不了了。两个人都认为应该找一个人服侍他们颐养天年。虽然嘴里没说,两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胡胡李。胡胡李人机灵,又懂事,能干,正是赡养老人的最佳人选。四婶最初还不好意思提出来,她害怕胡胡李心里对以前四叔他们俩的所作所为心存芥蒂,四叔倒不这么想,老头脚不沾地地忙活了七八十来天,明白了再多的钱也不能当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使唤呀!况且老两口的那点家业,也不见得就能拴住胡胡李的心。老头打定了主意,和老太太坐在床上盘算了一回。估计胡胡李不会太磨老叔和老婶的面子,于是就准备动身往城里叫人,就这当口,王掌柜被县衙门砍了头,老头认定这是个好时候,便到城里来了。

  胡胡李早就有心过继给这位老实憨厚的四叔叔,年轻人谁不想有个安乐的家,胡胡胡李寄身破庙时,每晚对着昏黄的油灯和绕灯飞舞的小蛾念叨,蛾呀蛾呀,你们谁能帮我找回爹妈呢?我感激你们一辈子。蛾当然不会替他找个爹妈,胡胡李也就在破庙里一呆许多年,想起爹妈就黯然神伤。但胡胡李是个倔强的孩子,不会去奴颜卑膝讨谁欢心,四叔来看他时他毕恭毕敬,绝口不提想当他儿子给他养老送终的想法。

  跟王大哥挪到城里实在是情非所已。四叔亲自劝他回去自然是他巴不得的事儿,再说王大哥的身后事和未了心愿必须得回李贾村才能完成,王大哥给他说过有人暗中保护他的安全,邓财主决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胡胡李对王大哥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半句,这下他准备太岁头上动土,去瞅邓财主的碴儿了。

  四叔和胡胡李将面摊的家当可卖的卖了,能送人的送了人,找风水先生相了块好地皮,找了一帮子吹响器的,胡胡李亲自披麻戴孝,送王掌柜入土为安。风风光光地办完了丧事,胡胡李又在王掌柜的坟头痛哭了一场,暗地里发誓一定要拿邓财主的人头祭奠王大哥的在天之灵,然后就带了所剩无几的银钱,和四叔一块回了李贾村。

  李贾村的人都知道胡胡李和王掌柜的关系,见了面只是聊他在城里的见闻,谁也不去扯王掌柜那一摊子事,胡胡李并不想太暴露自己的意图,也避而不谈王掌柜。邓财主派了李三过来探望过一把,胡胡李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话题到非提起王掌柜不可时,胡胡李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说他被杀总有杀他的理由,人死了就算完事。李三听了很是受用,这回事也就那么搁下了。

  胡胡李改了称呼叫四叔叫爹,叫四婶叫娘,老两口孤独了大半辈子,终于听见有人叫他们爹娘,心里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对胡胡李是百般疼爱,如同己出,胡胡李闲时陪老两口聊个家常,逗个乐子,串个门,赶个会,忙了就到地里没日没夜地干,家里地里全不用爹娘操心。老两口越发地认定这步棋走对了,晚上躺在被窝里老是在梦里笑醒,见人脸上也有了喜色,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

  胡胡李明里没有动作,背地里却在做杀掉邓财主的一切准备工作,王大哥将自己的能耐全部教会了他,他有十足的把握将邓财主无声无息地干掉而不留一些痕迹,但是怕万一给人发觉连累了爹娘,故而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也该着邓财主免挨那一刀,胡胡李过继给四叔四婶的第三个年头上,李贾村流行瘟疫,邓财主偏偏就患了病,医治无效,一病不起,病榻上受尽了折磨,便寿终正寝,呜乎哀哉了。胡胡李得知这回事后跑到王大哥的墓边痛哭了一场,骂了自己一通无用的话,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自此也就不再蓄谋去打邓家的主意。邓财主一命归阴,留下偌大个家业,谁也不管,邓财主只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做绸缎生意,等邓财主的心腹狗腿捎信让他回来时,邓财主苦心经营一辈子的“民脂民膏”已给折腾了个差不多,几个姨太太一个个偷了些细软带着曾经的地下情人各自远走高飞了,玉兰也不例外,当然李三没有福气和她比翼双飞,依旧在邓家干他的狗腿子。邓财主的儿子在外混了半生,比邓财主尤其心狠手辣,吃人简直就不吐骨头,他在家呆了两年,邓家又恢复了原来的状貌,比之老邓财主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依旧称呼他为邓财主,心里却比恨老邓财主还要恨他了。

  欲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弹指一挥间,胡胡李在四叔家里已经呆了五六年,长成一个虎背雄腰的棒小伙子了。

  四叔和四婶不是没考虑过给他娶房媳妇的事,大城县农村的年轻人结婚都早,过了十五六岁还没说上媳妇的就成“大龄青年”了。老两口开初的时候还慢声细语地劝胡胡李,说要给他讨一房媳妇,咱李家也算有个后想,胡胡李根本无动于衷,嗯啊两声就敷衍过去了。老两口还以为他暗地里已经有了意中人,也不怎么管他,到后来眼看翻过二十岁这个门坎了,胡胡李的意中人还没露面,四婶按捺不住心性,有一天把胡胡李拉到一边,非逼他说到底相中了哪家的闺女,只要是门当户对,一切包在她身上,胡胡李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天没吱声,最后给四婶摊了底牌,说这回事压根就没有,爹妈你们就别瞎猜了。四婶当时眼睛都直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心说:“我的娘啊!原来是我们老不死的心眼太多,”慌得胡胡李赶紧跪在地上求饶。四婶一想,小孩也没什么错,没必要责骂他,你不找我和你爹给你找,找来了我们俩做主,吹吹打打一娶进李家门,还怕你不要。四婶心里这么揣摸着,那股子无名火也就消了,安慰了胡胡李几句,看胡胡李还是有一疙瘩没一砣的,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老人家的火气腾就又上来了,手里的活计也扔一边了,搬了个木墩和胡胡李对脸坐下,胡胡李走也不是,挪开也不是,只得耐住性子听四婶说道。四婶本来没什么多说的,说了几句看胡胡好像还是左耳听,右耳扔,老人家可就找着了借口,展开长篇大论的训导了:

  “儿啊!不是做娘的逼你,孩子长大了谁不娶媳妇,谁家的长辈也不想当绝户头,都想有个后人,百年以后坟头上有个烧纸钱的啊!你看看咱村里,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比咱富的,比咱穷的,谁还没有抱上娃娃,你咋就不知道着急呢!

  昨儿个东庄你表舅过来串门子还说,老表姐,外甥都这么大了,咋还没说个媳妇呢?儿啊!咱家不是娶不起媳妇,要钱咱不比人家少,要人,咱的人样也挑不出毛病,你咋就不替你爹俺俩想想,你再不娶,让你爹俺俩咋往人前头站呀!”

  老人家说着说着动了真感情,拿东家的二狗子比比,再让胡胡李去看西家的三癞子,说是比胡胡李小了七八岁,小孩都会满地爬着叫妈了。老人家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话没说到底竟杂着哭音了。

  胡胡李一看大事不妙,把娘给惹哭了,赶忙找手帕给老人家擦泪,老人家这会儿端上架子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屋躺床上把头蒙住了,胡胡李坐站不是,劝又劝不下,只得去把四叔叫回来了。

  四叔正吸着旱烟靠在墙根儿同一帮老人闲聊,一听胡胡李说明原因,脸也聋拉下来了。边往家走边给胡胡李上课:

  “儿啊!不是你娘脾气大,你想想,谁家的爹娘不想抱孙子呀!二十大几的人了,难道还想打一辈子光棍儿,别说你娘生气,这两天有工夫我还得跟你说理呢!”

  胡胡李心说这下可好,戳一个蚂蜂窝就了不得了,我一下子把两个都给戳了。看爹气哼哼地往家里走,胡胡李没办法了,涎着脸对爹说:

  “爹,不是我不想娶媳妇,我怕娶来媳妇万一不孝顺爹娘,那不是还不如不娶吗?我一个人替二老养老送终……”

  爹的鼻孔里很威严地嗯了一声,胡胡李连忙压住满肚子的话,不再吭声。

  那个老人家在床上蒙着被子等了会儿,仿佛听见胡胡李出去了,掀起被子一看还真是,这个气可是更大了,泪眼婆娑地在屋里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毁,老太太一腔怒火没个发泄的地儿,一气之下,举起窗台上的盐罐子扔屋当中了,扔完了又可惜盐罐里的盐和买盐罐子花的几文铜钱,坐在床上拍着腿哭天抢地起来。

  胡胡李和爹挑帘子进屋时时老太太正哭到伤心处,嘴里还数落着:

  “你个杀千刀的小畜生,你就不替娘想想啊!你让爹娘以后咋往人前站呀!你个小畜生!”

  老太太还真机灵,一看两位进来了,立马把娘换成了爹娘。

  老头一脚跨进堂屋就看见屋当中满地白花花的盐粒和陶罐的碎片。胡胡李也看见了,心里“卟通卟通”敲小鼓,呆愣愣地站着冲着老太太看,老头一把把他拖到床前说:

  “看把你娘气的,还不赶快给你娘赔个不是!”

  胡胡李那敢怠慢,绽开一脸的笑容,帮老太太擦了泪,拍着胸脯给老太太说:

  “娘,您老人家别生气了,万一气坏了身体咋办?娘,你放心,我这就让爹去找个媒人给我说媒。年底保证娶过来,娘,您老看这样行不行?”

  老太太心里本来就憋在这口气上,一看胡胡李那急得抓耳挠腮的可怜相,心里一热,“卟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要说这年龄大了找媳妇还真难找,老头找人说了三四个茬,不是老太太相不中人样,就是胡胡李看不上脾气,老头东奔西跑了七八天,脸也累黄了,腿也跑细了,老太太和胡胡李还是不满意。老太太还戳着他背梁骨说他没有眼光,没有能耐,连个好儿媳妇都找不来,老头一气,也不找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跟老太太怄气,老太太等着抱孙子真是等急了,不找还是不行,老头又不去找,胡胡李自己又不能出去相媳妇,老太太气得在屋里又摔了一个盐罐大哭了一场,躺倒床上生起病来了。这一病不大紧,再也起不来了,郎中检查了一下说是老病根,给气一冲,又犯了。胡胡李忙前忙后地照料,老太太心里才稍微有点宽慰,每天吃了药就躺床上掰着指头数算她知道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么疯疯癫癫地弄了几天,还真给她逮住了一个好茬。

  那天胡胡李喂娘吃了药,到院子里去劈柴,忽然就听见娘在屋里哈哈大笑起来,紧跟着爹也大笑起来,胡胡李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到屋里一看,老头老太太坐在床上正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笑完了老太太戳着自己的脑门子说:

  “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要,偏偏要去挑人家的。”

  胡胡李不明就里,看爹娘的高兴劲儿,知道他们俩又相中了一个媳妇,还没来得及问,老头就开了口了,“儿啊!你爹娘可是等着年底娶儿媳妇啦!”

  胡胡李看二老的神秘劲儿,明白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应了一句:

  “一切全凭爹娘作主,您二位老人家就费心看着办吧!”

  老太太找着了儿媳妇的最佳人选,去了块儿心病,那病竟不知不觉好起来了。老头又出去跑了几天,回来给胡胡李说一切妥当,就等着择个吉日娶过来。

  胡胡李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长得什么样。旧社会的规格是多,大户人家娶个亲洞房花烛夜前新娘新郎见过面的不多,一般人家可就不太严格了,一辈子的事谁都不可能等闲视之,结婚以前双方见次面,互相看看的过程大多还是有的。胡胡李也想着是不是该给娘说一声见对方一面,又怕这样会惹老娘生气,忐忑着总说不出口,还好,他没问,老娘就告诉他了。

  原来老两口认为的最佳人选是老太太她娘家的远房侄女。老太太娘家是曹家坟的,在大城县东北角,离李贾村有十多里路,两个庄子都靠着子牙河,往来较为方便,这村的闺女嫁到那村,那村的媳妇娘家是这村的不少,老太太娘家人稀没落,嫡亲的娘家人只有一个弟弟,前些年发水也丧了命,再远些的几个哥弟也都成了一家子,平常不大走动,这个侄女的老爹和老太太是一个老太爷,见了面打招呼还挺亲热的,她的双亲也是发水那年没的,她本人又没有亲姨、亲姑,跟着一个近门的叔叔过活,日子过得很苦。

  老两口挑中她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按辈份她本该叫老太太姑姑,过了门成一家亲上加亲,婆媳之间容易相处。其二,老两口也有私心,不忍心将一辈子挣的一点家业留给别人,万一媳妇是个大手大脚的,把家业糟塌了怎么办,还是知根一些的好,俗话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其三,这个侄女也是受过苦的,知道怎么过日子,再说人样也还说得过去,所以老两口想到她以后,一拍即合,就开始张罗着办喜事了。胡胡李对这回事也无所谓,只要能孝顺爹娘,跟他好好过日子就行,人样好赖无关紧要,他没有别的意见。

  大城县的风俗,谁家的小子结婚,要提前十天半月给左邻右舍打个招呼,一来是讨个喜兴,二来到时找人帮忙也方便,老头和老太太等这回事等得心焦,老早就放出了口风,让胡胡李走东家串西家挨门挨户会了一遍,说是年底晚辈要办大事,望各位叔伯大娘,父老乡亲多多关照。

  喜期定在腊月二十九,老头“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头很足,迈着老胳膊老腿亲自跑了二三十里路找一个久负盛名的风水先生看的日期。喜期一定,李家就连轴转着忙活上了。

  婚姻事在农村很有些讲究,每一回事都必须得办得有规有矩,否则会给人留下几辈子的笑柄。这些胡胡李都不知道,老头是个明白人,今儿指使他上城里买些花布,说要给新娘子做衣服,还要做几床新被子,明儿又叫他和谁谁一块去看两棵树,说是谈好价钱买回来做家具用,后天又让他去采购些菜呀酒呀肉呀的杂七杂八的食物,说是请客少不了的。当然,这些原材料弄好之后紧跟着就是找裁缝,请木匠,唤厨子。胡胡李忙得晕头转向,被指使得团团乱转,还老是丢了东忘了西,惹得老娘在旁边抿着嘴笑他高兴糊涂了。老头这时俨然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运筹帷幄,制胜千里,吆喝吆喝这个,使唤使唤那个,虽然有高兴劲儿撑着没累出病来,嗓子却给喊哑了。老太太帮不上大忙,呆在一边别人又嫌她碍事,只得躲进屋里给未来的小孙子缝肚兜。

  人忙了时间自然就过得快,胡胡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几天,忽然就发现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

  腊月三十就是年尾,正春节。二十八时新年的气氛已很浓了,鞭炮声爆豆子一样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大人小孩都换上了新衣服在街上走动,满脸喜气洋洋,小孩子们攥着压岁钱兔子一般飞快,往杂货店跑。胡胡李想到除夕的时候想到了腊月二十九,心里怦然一动,过了明天我就是成年人了,我就会有一个老婆,和我一块吃饭睡觉。他实在想不到结了婚还有什么更多的内容。但心里甜滋滋的倒是真的。

  这天的天气很好,冬天里冷是肯定要冷的,只要不下雪,刮风也没什么。吃罢午饭,老头招呼的帮忙的全到了,一拉溜七八个棒小伙子,还有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迎新客。家具早已做好漆好,几个小伙子收拾麻利,一人喝了碗壮行酒,喝着号子抬着东西出了李家大门,外面负责燃放爆竹的一看人出来了,一点火捻“噼哩叭啦”的响声震天,等在一边的民间艺人立刻“吗啦吗啦”、“咚咚啪啪”地吹打起来助兴。四个棒小伙抬着嫁妆走在最前,后面是接新人的花轿,迎新客在花轿两边压着碎步走。民间艺人走在队尾吹得极卖气力。一群小孩跟在后面人欢马叫,胡胡李看着这支庞大的队伍缓缓地逶迤消失在村口,回到家里倒头便睡,至于院里,屋里的几桌酒席猜拳行令,吃五喝六之音他全听不见,他是真的累了。

  老爹把胡胡李叫醒时还不到后半夜,乍一起来天气很冷,连打了两个寒颤。老爹笑吟吟地举着一身新衣服。还有一束大红花。胡胡李洗了脸,换上衣服走进屋当门,正凑在一块围着火盆烤火的左邻右舍立马喝上了彩。果真人要衣妆,胡胡李一换新衣,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接新娘子的队伍还没有回来,想必是正在那边大吃大喝。

  这边的酒席还没撤去,杯盘狼藉着,胡胡李要去整理,边上人不让,说新郎官就该有新郎官的样子,胡胡李只得呆在一边呆着看别人忙活。

  天交丑时,门外忽然飞也似跑来一群小孩,大叫“新媳妇来了”,屋里一群人正等得没精神,发一声喊全拥出门外。

  门外已经等了不少人,冻得直跺脚。小孩子却不知道冷,蹦蹦跳跳地,迎亲归来的队伍已到村口,当先打着的两盏大红灯笼照得雪地一片通红,吹鼓手吹得声嘶力竭,声音远远地传开去,队伍一边走还一边放着爆竹,所有的人都笑着,胡胡李本来站在人堆后边,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是自己娶媳妇,而觉得很小时候由母亲扯着看别人娶亲一样,直到队伍走到门前,大家伙儿才想到新郎官还没露面,老爹哑着嗓子叫了好几声,他也没听见,队伍停在门口又吹又打又嚷又叫,等着新郎官出来迎接,老爹急得什么似的偶一回首发现儿子正躲在人群后面忘乎所以地看热闹,赶过去就把他揪了出来。

  胡胡李跟在轿子旁边进了院子,两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扶着新娘走出轿子,胡胡李初始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老爹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下也跟上去了,两个伴娘挽着新娘子进了屋,把新娘往椅子上一按,回头看了看呆头呆脑地跟进来的胡胡李,捂住嘴笑着跑出去了。

  新娘子穿了一身大红的新衣服,绣着大朵大朵的花,因为盖着红盖头,胡胡李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屋里只有胡胡李和新娘子曹氏两个人,新娘子坐在椅子上,很安详,胡胡李看了几眼新娘子,忽然想到今天晚上两个人就要脱得光溜溜地躺到一个被窝里,脸“腾”就红到了耳根,本来坐得稳稳当当的立刻局促不安起来,像是屁股上长了疮。外面老爹正大声地劝送新娘子的人喝酒,语声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气。有的人已经开喝,酒杯子“哐啷哐啷”地,酒桌上的粗话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鼓,还有小孩的笑声,女人喝斥男人声,简直乱成了一团麻。胡胡李实在坐不稳,悄悄地站起来走出去了。老爹眉开眼笑地陪着几个他不认识的人说话,一看胡胡李出来,笑得更甜。起身招呼他过去坐下,指着一位年长者让他叫大哥,以下依次坐着的稍年轻一点的分别是二哥、三哥直到七哥,胡胡李一一打了招呼寒喧几句就是喝酒,新娘子女流之辈,不喝酒有情可原,新郎官不喝就说不过去了,胡胡李推三阻四地让了一番看众位哥哥渐显厌色,激发了胸中的血性,于是不再推辞,该自己喝自己喝,该碰杯碰杯,不管什么路数,都是杯到酒干,那酒第一杯喝着和吞胡椒面差不多,到肚里胸口如遭重击,胡胡李噎得脸红脖子粗,第二杯重击就稍温柔些了,咂咂嘴似乎还有点香味,第三杯以后胡胡李发觉房梁有掉下来的可能性,下盘虚浮的坠入五里云雾,眼前一干人众的脸部渐渐浮肿、朦胧。……他仿佛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幽幽地叹息:“你醉了”语气像是母亲小时候哄他睡觉时哼的儿歌,胡胡李想叫声娘,喉咙里格格直响发不出音。好像是谁把他扶上了床,又帮他脱下衣服,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过洞房花烛夜,酒意在他大脑中燃烧,他想起了子牙河滔滔的浊水,浊水之后他父母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呻吟,他眼前叠印着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扭曲着倒下的无头尸体,很多个无头尸体,脖子里都标出一股血箭。

  他觉得喉头发甜,有什么东西努力从肚里往上翻腾,像子牙河里努力冲出河床的水,像无头尸体脖腔里的血箭——他吐了,他听得到“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一片血红在他眼前慢慢浮起,他怀疑那是自己脖子被砍断后流的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头仿佛还在。他想高兴的笑起来,眼前血泊越浮越大,仿佛要把他笼罩、吞噬。血泊中忽然出现了王大哥血葫芦般的头颅,双目怒睁,好像要告诉他什么事或者是要戳指大骂谁一遍,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口森森白牙,他知道他对不起王大哥,他想告诉王大哥他对不起他,王大哥忽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顾,血泊霎那间隐退,一团乳白色的雾气弥漫过来,立刻就整个包围了他。雾中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像母亲乳汁的味道,他用力地吮吸了几口,那团雾气开始颤抖,似乎还有隐隐的呻吟,他感到两条蛇一样的东西突然箍到他腰间,用力地勒他,蛇温暖、滑腻而且潮湿,他的心灵滑过一丝颤抖,他想狂叫,他想摧毁什么,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迅速膨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感到自己像一把大刀,准确地砍到邓财主的脖子上,他听到一声压抑之极、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惨叫,他又发现自己在流血,喷泉一样地流血。血快流干了……。

  胡胡李醒来后第一感觉是后脑像被木匠锯了道缝,一群蚂蚁在吞吃他的脑浆,他闭上眼甚至能想象到蚂蚁怎样一只一只地挤进那道缝,怎样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头上白花花的,一种无法言传的疼痛紧紧攫取了他的神经。他在床上翻个身,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出神地看他,他努力清醒头脑才想起这女人已经是他的女人,是昨天才娶过来的,“昨天……”胡胡李一想起昨天有一些回忆便断断续续地水泡一样从心底泛起。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怪怪的梦幻一般的意境,他那仿佛能听见“咕咕”的声音和向外涌出的鲜血。他不明自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身体外边只盖着厚厚的棉被,他看见的女人眼睛里掠过一丝难言的羞涩,头也倏地低下去了。

  女人应该说不能算漂亮,但也不算丑,两只眼睛大大的,眼波流动,另有一番妩媚的韵味,银盆大脸,就是老年人说的福相,鼻梁高挑,脸颊上有几个小红疙瘩,但胡胡李认为无伤大雅,相反他倒觉得有了这个女人衬得要白净一些。胡胡李对曹氏的第一印像十分满意,曹氏昨晚上已经“肆无忌惮”地把丈夫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也没挑出什么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躺着的想站起来,苦于四肢无力,坐着的想走过去,又羞于启齿。这样对峙了有多长时间不知胡胡李知道不知道,反正曹氏是心头有如撞鹿,没有留意,最早打破僵局的是胡胡李的一声“哎哟”。胡胡李在床上不动声色的努力了半天,手脚仍然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脑袋还能转动一两下,转一下还疼得他吡牙咧嘴。看看曹氏,曹氏低着头摆弄衣角,就不往这边看,无奈何胡胡李只得自己凝神竭力,借着一股猛劲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撑,脑袋重重地磕在床帮上了,身子“扑通”又回床上了。曹氏在那边虽说没抬头,那颗心可全在这边,胡胡李用劲时“吭哧吭哧”的让她又怜又爱,但还是碍于情面,没有过去,胡胡李碰住脑袋那一声惊呼终于救了她,让她找到了心理平衡的借口。

  胡胡李被疼痛搞得筋疲力竭,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他觉得头上出了虚汗、凉凉的,毛孔却像是挨了针扎。他闭着眼,陡地闻到了一阵香味,和梦幻中的香味一样,接着他感到有人拿手帕给他拭去额上的汗,动作很轻柔,像春风掠过子牙河水激起一层层的微波。有一个温暖而又柔软潮湿的手掌放在他胸膛上,他在瞬间想到了昨晚上那两条蛇,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越跳越急。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不愿睁眼,情愿就这么躺着享受这一切。尽管头疼得他直吸凉气。

  曹氏没有辜负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期望,过门之后,家里地里,缝缝补补都是一把好手,不管干什么活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老头和老太太开始还不服老,强撑着折腾。胡胡李和曹氏劝了几次之后,二位老人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地干也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有些时候还会帮倒忙,或者越帮越忙。二位肚里一盘算,索性把地里活一推六二五,全扔给胡胡李夫妻二人侍弄。家里活诸如天忙时烧个饭、涮个锅之类的,曹氏脱不开身,也会麻烦老太太一两次,绝大多数时间二位老人家是逍遥自在赛过活神仙。这且不说,曹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很让老人家满意,不像有些媳妇,有人了一口一个爹妈叫得比蛐蛐都欢,背地里模眉竖目喝斥来指使去比饿狼都狠,曹氏喊爹妈喊得那个甜劲,老两口听着比泡在蜂蜜罐子里都舒服。每顿吃饭先给爹妈端上,然后是丈夫,最后才是她自己,平时问寒问暖,孝顺倍至。老两口有个什么不顺心事儿,她低眉顺眼地坐着一劝就是半天,非得把老两口逗笑才行。对待左邻右舍,曹氏向来是不卑不亢,谁有个急事跑前边帮忙,当然谁要是想欺负李家她也是从不示弱,遇着问题镇静自若,颇有大将风度。因此,曹氏过门没半年工夫,左邻右舍的夸奖就狂风一般刮进老两口耳朵里去了。老两口私下不知絮叨了多少遍,说李家列祖列宗保佑,李家才烧了高香,讨这么一个好媳妇。胡胡李心里那个舒服就甭提了,晚上劳累一天后躺在床上和曹氏相偎相依时,多少次他暗暗地祷告:爹娘的在天之灵若看到儿子如今的样子,那该会多么高兴啊!

  曹氏转眼间嫁进李家已有大半年,老两口心里高兴,越活是越年轻,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老头耐不住寂寞,东家串串西家走走,那边有个什么稀奇古怪的跑去凑个热闹,再没事了坐在太阳底下陪几个老头聊聊天,下下棋,活得还挺滋润。老太太就不行了,她本来也是闲不住的,手边没活就觉得没意思,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好!况且老婆子又不如老头那么活便,没法东游西逛,只好呆在家里独自想些糊里糊涂的事情,想着想着老太太就发了慌了,媳妇过门有七八个月了,按理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即便说现在没有生下来小孩,媳妇那肚子也该显山露水了呀!老太太在那儿想抱孙子想疯了。偏偏儿子和媳妇一听她絮叨这回事就笑着躲到一边去了,不和她打照面。老头整天悠哉悠哉,也把这回事给忘了。老太太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害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那会儿把胡胡李过继过来其一是为了养老送终,再则就是为了保存李家一脉香烟,万一媳妇是个不生蛋的老母鸡,那就是好的赛过天仙,也是白扯。

  老太太掐着指头算得自己心惊胆颤,四肢发虚,正没法处,胡胡李就满头大汗地扶着曹氏回来了,老太太还犯嘀咕以:“这日头还没正照呢,下地的怎么就放工了?”胡胡李也来不及理会老娘,进门先把曹氏扶到里屋床上,安置妥当,老太太也跟到里屋,看胡胡李寻了条毛巾给曹氏擦汗,曹氏半倚半躺在床上,满脸红晕,很害羞的样子。胡胡李在一边慢声细语地劝慰她,语气中微有几分心疼的责备:“你看你,非这么强,不让你干活你还不愿,万一要是动了胎气看爹娘会愿意你。”老太太本来正一脸狐疑地瞧着,不知道曹氏出了什么毛病,听胡胡李这么一说,满腹疑云和半个上午的抱怨悉数消散,雨过天晴,老太太脸的皱纹笑得跟干核桃壳似的,心里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会找事。都怀上这么久了,每天还冒着星星,顶着月亮去地里干活,你是成心不想让我抱孙子了。”再转念一想,老太太眼圈可就发红了,感情媳妇还是在替我们二位老东西考虑,她万一躺下了,儿子不说,我们俩的事儿可就出来了。老太太刚才也是胡思乱想,这时坐在媳妇身边看着媳妇有些憔悴的面容也是胡思乱想,想的内容却翻了个个儿。

  老太太看儿子在一边闲着没事可做,应该又把他骂回地里去了,胡胡李恋恋不舍地还不想走,老太太发了急:

  “你还在这转什么转,又不是你怀了孕,帮忙也轮不到你,时候还早,下地干活去吧!走到村口顺便把你爹叫回来,他可能又跟你老刘叔下棋去了。”

  胡胡李走了不提。老太太瞅着曹氏病态恹恹的模样儿发了一会儿呆,曹氏半闲着眼,看着她也不说话,老太太又怜又爱,又气又恨,忍不住又数落开了:

  “孩子,你说你这是何苦来呢!咱老李家就你这儿一个媳妇,万一累坏了身体怎么办,该躺着养的时候就得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谁会笑话你偷懒不干活。地里活你放心,你爹那几根老骨头还经得起几下折腾。家里的事儿就包给老婆子我了,……”

  老太太话没说完自己忍不住高兴地“卟哧”笑出声来了。

  老头在外边听了胡胡李的招呼,一盘好棋下到中途,推了棋盘就回来了,坐在外边陪着老太太笑。

  曹氏这一怀上孩子更是被宠上天了,老头老太太虽累心里高兴,老太太开了很多食品补品让胡胡李一股脑买回来放着。曹氏也实在动弹不得了。老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明彻夜陪在媳妇床前翻来覆去地絮叨一些老掉牙的事儿给媳妇解闷。曹氏知道老太太是怕她一个人呆着心烦,老太太那几个故事讲的她耳朵听出了老茧,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曹氏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果真生下了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老太太只看过别的接生婆接过生,自己可从来没干过,但是她不放心,害怕别人要是出一点差错,那她可就心疼死了,所以老太太痛下决心,发奋图强,东跑西颠地向几位接生婆取了些经,然后就满怀信心,准备亲身给媳妇接生了。

  曹氏分娩那天老头和胡胡李一整天没干活,曹氏在里屋“吭唷吭唷”地用力,时而有几声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老太太一点动静都没有,胡胡李在外屋摸了满把的汗,心里“卟通卟通”地像装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曹氏的每一声呻吟都像是尖刀一样划破他的心脏,时间过得真是缓慢。一直折腾了有三四个时辰,胡胡李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里屋忽然有了响动,曹氏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儿哭喊一齐飞入胡胡李的耳鼓,接着是老太太的一声压抑着惊喜的慨叹:“苍天有眼,李门有后啊!”胡胡李那一刻真想跑出去大嚷大叫一番,告诉所有他能告诉的人,他胡胡李有了一个儿子。听着儿子洪亮的哭声,胡胡李只觉得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都熨熨贴贴的,像是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他想——,他什么都想,天地间凡是能想到的高兴事儿他都想到了,回头望望老爹,老爹的喉间激动的格格作响,像被一口浓痰堵着,脸上早已老泪纵横了。

  胡胡李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消息可是爆炸性的,谁都没想到老李家坟头上还真添了根香火,按农村的习俗,亲戚邻居和平时常在一块走动的都要送些红皮鸡蛋,为的是让孕妇补养身体,实际上这不过是那辈子那朝传下来的旧规矩。

  仅只老头自己出去买的鸡蛋就够曹氏吃到小家伙断奶了。但各家的鸡蛋还是照送不误,曹氏在村里为人好,大姑娘小媳妇群里很有威望,三五成群提着竹篮过来探望她的今儿一拨,明儿一伙的,老头老太太胡胡李坐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打招呼,谁瞅见他们爷儿仨准都会停下来客套两句,说一些恭喜祝福之类的话,胡胡李高兴得有些昏了头,只知道坐着“呵呵呵”的傻笑。

  来探望的络绎不绝地来了十多天,送来的鸡蛋粮食堆里埋不下,柜子里放,柜子里放不下,又往抽屉里放,最后实在找不来地方,老头子灵机一动把盐罐子给腾出来一个,还是不够装,这些鸡蛋都是随喜的,又没法挑集市上去卖,那些天老爷儿仨可过了鸡蛋瘾了,曹氏那边补得滋滋润润的暂且不提,老头老太太胡胡李三个也跟坐月子似地,那鸡蛋做的那个花样,煎煮炒腌,能变的法全变完了,吃得三位看见鸡蛋嘴里就直冒酸水,肚里就直兴风作浪,方算罢休。

  那天老头逼急了腾出一个盐罐子装鸡蛋,腾着腾着就想起老太太逼胡胡李结婚那次摔的那个盐罐了,禁不住咭咭呱呱笑了起来,老太太正在里屋给小孙子换尿布,听见老头在外面笑个不停,隔着套间门就问上了。

  “老头子,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得了荆州似的。”

  老头不吭声,嗯嗯啊啊了半天等老太太按捺不住跑出去提着他耳朵了,方才挤眉弄眼地指了指涮得干干净净的盐罐,老太太忘性大了些,愣了半天也没愣出个眉目,那只手却牢牢揪着老头的耳朵不放,老头吸着冷气偏着个脑袋嘴都凑老太太耳朵上了:

  “死老婆子,疯老婆子,我是说,一个盐罐子白白被谁给报销了,要不用来装鸡蛋多方便。”老太太也想起那天自己的泼辣劲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冲老头发脾气:

  “你还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到那儿去偷个胖乎乎的孙子,让你这老不死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太太说完自己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老两口嘀嘀咕咕,又说又笑,曹氏在屋里躺着,沉浸在一片做了母亲的喜悦之中,看着躺在襁褓中的婴儿,小家伙刚出娘胎,粉红色的躯体嫩嫩的,像春天绽开的第一朵小花,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稀疏的几根黄头发软软地耷拉在头皮上,此刻他正睡得香,粉红色的小胖腿偶而动弹一下,像是睡梦中遇着了什么高兴事,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肉嘟嘟的小嘴不时咂巴两下,攥的紧紧的小手举在头两边,曹氏在小家伙的额头上轻轻的亲了一口,一股奶气直沁心脾,熏得曹氏几乎沉醉了,这是她的心尖肉呀!她恨不得把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亲个够,但她没有这么做,生怕惊了小家伙的好梦,再说小孩子柔嫩的筋骨也经不起她一搂。曹氏躺在床上抚摸着儿子柔柔的小脑袋浮想联翩,她想到了新婚之夜胡胡李酒醉后的疯狂,想到了那痛彻心肺的侵袭和夹杂着奇妙快感的……。还有小家伙初出娘胎地极力挣扎给她带来的痛苦,那是一种即将孕育出幸福的痛苦。她想到了在娘家时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结婚后胡胡李对她的千般恩爱,她很满足。

  生完孩子后的第一大事是给孩子起个叫得响的大名,这件事在目前的李家尤其重要,老头活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号,胡胡李幼小时没了爹娘,有可能起过名字,但是从没有人叫过,大家都叫他胡胡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别的名字。老头为了给孙子起个好名字没少费心血,李家祖籍浙江绍兴,后来又举族迁往山东,再由山东迁他们这一支到直隶河间府大城县。兵荒马乱中,几经辗转,先祖留下的族谱早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了。老头苦思冥想方才忆起他小时候曾看见过爹爹拿过一本家谱,那上面好像按辈份排了李家后代中取名应依据的原则,那本书后来被老头他老娘纳了鞋底,老头一辈子没进过私塾,没请过先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别说没有看过,即便看过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再依老祖宗的定例看来是不可能了,老头从邻庄请了一个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给大孙子起了个名,老先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学问人,曾经中过举人的,姓张,张老先生年轻时在外做过几年小官,后来不满当世,解甲归田,傲啸风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连县令都让他三分。老头给张先生封了厚礼,当然别人看来可能不怎么丰厚,但李家已是尽其所能了,老先生摸着雪白的胡须沉吟良久,方徐徐地说:“当今天下大乱,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匪夷八寇,民心思治,就让他叫个国泰吧!”老头如同奉了圣旨,一溜小跑回了家,给老伴、儿子儿媳报信儿。于是,胡胡李的第一个儿子——李国泰就成了祖孙三代中第一位有名有姓的人了。

  给孙子起完姓名才算是忙完了一小步。小家伙过满月才是最要紧的,一般来说,小孩子过满月在农村是最最隆重的,比媳妇过门,老人祝寿都要热闹,不过只有富人家才每个小孩子满月都大张旗鼓地摆酒席庆贺,比较差一点的就只有头胎才勒紧裤腰带铺排一次。老头打定主意,即便以后这些日子再紧巴,小家伙的这回事也要办的像个样儿,老李家人前人后也好长些志气。老头的主意老太太无条件双手赞成,倒是胡胡李和曹氏有点小意见,认为应该防个后,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说一声有个三长两短,大病小灾的,钱到那儿请去,但是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老头活了这么大岁数,在人前一直觉得腰板不那么直,这番立意要风光一次,谁说也不行。

  过满月其实也没有什么较为重要的仪式,农村的庆贺形式千头万绪到根本也就只有那么一种——吃。把东西凑到一块儿,一帮人坐着胡吃海喝一通,主客都是皆大欢喜。主家壮了声势,长了面子,客人吃得舒服,占了便宜,老头粗略估算了一下客人数,约摸有十二三桌的样子,这在这一片是很大的排场了,好在老两口和小两口日里节衣缩食,留了点家私,再捣腾着卖点什么,凑几个钱,还不至于欠什么债,老头计算完毕,狠一狠心,把家里喂的一只半大不小的猪给杀了,那头猪正长得起劲,老头本意是再等一段卖了弄笔钱给老太太他们俩合个大棉袄,也算少了百年以后胡胡李夫妻的一桩大花销,这下子也顾不得了。打盆说盆,打罐说罐,老两口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猪杀了大约有七八十斤净肉,喝酒菜上肉算是解决了,鸡也是自己家喂的,下蛋下得正多,也一跺脚宰了十来只,鱼到集市上去买,时鲜菜自家菜地里产了一些,再多多少少买点。酒桌酒杯之类专门有出租的,可以掏钱去租一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国泰满月的日子也差不多到了。

  小国泰过满月那天的盛况一直在李贾村的老辈子人嘴角上挂了好几十年,谁提起谁竖大拇指。说是给李贾村的穷兄弟们长了志气。那天的情况李贾村没有人不知道,因为全村男女老少,包括邓财主家都在被请之列,再加上胡胡李年轻时混迹江湖时结交的一批朋友,曹氏娘家的亲朋故友,整个李贾村都喜气洋洋,大人小孩穿梭往来,胡胡李家里更是欢声笑语,张灯结彩,胡胡李和老头忙着招呼男客,老太太陪着曹氏在里屋招待女眷,据村上人们说,李家那天的酒桌上可真叫丰盛,流水席上了有三四个时辰,大师傅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催着端盘子的上菜,端盘子的苦着脸去酒桌上看看一遍没动,再看一遍还是没动,每个人都吃的从鼻子眼里往外冒饭。临走时人人手里提着大小袋子的吃食,小孩子口袋里装着零食。

  李家忙完了小孩满月,高高兴兴又筋疲力竭,全家老小着实歇了些天,老太太整天抱着孙子宝贝似的,连媳妇她都不想让碰一下,那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里怕碰着。

  李家人迎来了一段最和煦美满的日子,胡胡李看着全家老小脸上春花般绽开的笑容,不止一次这么想:李家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李莲英--三、三岁看大



三、三岁看大

  李莲英小的时候,他娘常在他“方便”之后,让他家的大黄狗给他舔屁股……许多年之后,一位怪道人给他算了一卦,一口咬定是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坏了他两腿之间的“风水宝地”……

  要说人活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奇怪,该着你倒霉怎么折腾都不行,出门好端端地走着路愣能摔个大马趴,喝口凉水都能塞着牙缝,该着你运气来了真是泰山都挡不住,那才叫一顺百顺,一利万利,天上掉下个金元宝就是能刚巧让你捡到。李家老两口没把胡胡李过继来之前,虽然也不愁吃穿,可也够凄惶的,一天到晚家里听不见笑声,老两口谁也不大和谁讲话,偶而闲着没事了,老两口坐着枯守着一盏孤灯,想想晚年的凄凉,不免心惊胆寒,黯然神伤,自胡胡李过继之后,老两口笑话也多了,人也精神了。曹氏过门,老两口更是整天笑得合不拢嘴,这曹氏也真是该着在老两口眼里红火,进门一年就给老两口生了个大胖孙子,老两口你争我抢着抱孙子,把李国泰几乎要棒到天上了。谁一抱上就不想撒手。曹氏也真争气,看两位老人家一个孙子不够,一鼓作气,再接再励,连着气又给二老生了四个大胖小子。老两口这下没话说了,一人分两个抱着还得有一个坐在地上没人抱吱哇吱哇哭。老两口在五六年前哪儿做过这种好梦,闭上眼就想百年以后谁会给他们披麻戴孝,谁会哭天抢地地把他们送往最终的归宿,谁会在清明节时候念叨着他们两位给他们烧些纸钱。

  老头有些时候看看眼前一拉溜的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像做梦一样,他不敢相位这五个会是他的孙子,仔细想想确实是的,老头总一个人忍不住偷笑,笑这小日子过得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呀!两位老人家都相信这是列祖列宗及上天神灵赐福,逢着初一十五就领着全家老小到胡胡李曾经寄身的那个破土地庙里烧香敬神,祈祷神灵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和和美美。他们不敢相信事实,胡胡李又何尝敢相信,低下头想想,总有恍然一梦、恍若隔世的感觉。特别是初一、十五全家老小到土地庙上香时,一看到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他就直想掉泪,进去后看到那个他曾经用以盛水的三足香炉,更感慨往事沧桑,造化之功。

  李家一连串的五个孙子彻底打破了老李家濒临绝户的困境,应该说老两口对五个孙子中任何一个都亲得跟宝贝似的,然而,五根指头伸出来都有长短,更何况人的感情,确切一点说,五个孙子里边老两口最疼爱的还是老二,大名叫李英泰,小名叫灵杰,这个小名取的是人杰地灵之意。老两口疼爱灵杰是因为这个孙子聪明伶俐,眼勤手快,从小办事很有主见,老两口绝对没有想到,他们在这五个孙子中最宠爱的灵杰数十年后会成为慈禧太后倚为左膀右臂的李大总管,风云一时、炙手可热的李莲英。

  俗语说的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决不是笔者根据李大总管后业在清宫太监中左右适源,无往不利而主观臆测,李莲英一出生确实与其他小儿有不同之处,当然民间传说中所谓曹氏生李莲英当夜梦见一只什么东西扑入怀中,第二天李莲英便呱呱坠地,落地时什么云罩顶,外人看见李家红光冲天之类鬼话当不可信,说李英泰一落地便在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那么一点特别倒是真的,小灵杰离开娘胎之后没像大哥和几位小弟一样手舞足蹈着大哭不止,他仅仅象征性地哭了一下,似乎是表示对母体的那种眷恋,然后便很安详地躺着了,经历过些世面的老太太当时就说这小子不同常人,日后说不定会成大气候。

  也真是,小灵杰先天似乎就带了些聪明狡猾的本领,刚睁开眼睛就知道从大哥手里乱抓着抢玩具,抢玩具是每个小孩都会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不像别的小孩一样抓住什么就往嘴里塞,塞不进去就哇哇大哭,仿佛上辈子从没吃过一顿饱饭似的,小灵杰抢到东西以后立刻便会摹仿着别人玩的样子去玩,再不就是抓在手里凑到眼前去看,翻来覆去地看,不哭不闹也不着急。

  小灵杰两岁的时候发生过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被人附会成为李莲英净身入宫做太监的本原。事实上某种意义上讲这件事对李莲英入宫确实起过不小的作用,算是姑妄听之吧!

  一天,曹氏抱着小灵杰在院里拉屎,刚好家里喂的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跑了进来,看见小灵杰拉的一摊屎,晃悠晃悠就过来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地上的那黄狗伸伸舌头舔舔嘴唇仿佛还不过瘾。曹氏于是把小灵杰的屁股蛋凑上去让小狗舔。小狗正专心致志地舔着,老太太左胳膊肘拐着老三,右手扯着老大从外面回来了。一看这情景不知碰着了那根筋,大惊失色地训斥起了曹氏:

  “啊呀!那可不行,你想让小灵杰当老公去呀!”

  说着放下老大老三,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向小狗打去,小狗痛得“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跑开了,老太太意犹未尽,拿平常从未有过的语气开始对曹氏喋喋不休地进行训导: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是粗技大叶,摆弄孩子不像是地里活,功夫到了自然就能有好收成,稍微弄错点什么也无关紧要,小孩子的事可就难办多了,你没听说张庄那个狗咬老公吗!就是小时候他妈把着他拉屎,叫小狗过来舔舔,让小狗把‘小鸡’给咬去了,长大了讨不着媳妇,只好去当老公,闹了个断子绝孙,断了张家那一支的烟火……记住,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老公是大城一带对太监的俗称,曹氏自然明白,她也认识到此事非同小可,看婆婆声色俱厉的样子,感到很不好意思,脸上升起一朵红云,悔悟地“嗯”了一声,打这以后,她再也不敢在孩子拉屎时候把狗叫进来了。

  这回事按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后来小灵杰跟着父亲背井离乡、逃到北京城时,有一个怪道人给他算过一卦,一口就算出了小灵杰小时候的这件事,并说就是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坏了李莲英的两腿之间的“风水宝地”,虽日后也能安享荣华福贵,飞扬跋扈,但却只能去当太监了,怪道人是否有真才实学抑或是信口开河瞎猫碰着个死老鼠,笔者不敢妄下断语,只能说小灵杰最终走上净身入宫之路跟此节不无关系,这是后话,暂且搁在一边,算是伏笔。

  小灵杰一晃眼长到了三岁,爷爷奶奶是变着法宠他,不过小家伙不管你怎么宠,也不像别的小孩那么淘气。相比之下,老大国泰可就差点了,国泰人长得也是虎头虎脑,好眉好眼,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子傻气。整天和几个弟弟非打即闹,吃什么他得多吃,玩什么他得先玩。再大的事儿都得顺着他的心意办,稍一不顺心便打死卖活地哭,有两次一口气没上来,甚至哭得翻着白眼断了气,一家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又摆弄得他活了过来,自此再没有谁敢去惹他。小灵杰可不,见了生人不怯场,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谁给他开玩笑他给谁笑,笑起来就没个完,眯缝着两只眼睛,满口小白牙跟玉石做的一样,那才叫人见人爱呢。下地干活的人扛着家什打李家门口过,只要冲院里边伸着脖子叫一声“灵杰!”,小家伙立马便会拖长声调接腔“噢”,然后便晃悠晃悠着出来了,爷爷大伯大叔的,叫得人想抱住他啃一口,小灵杰看见谁都会扯着人家衣角往院里拉,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拉进去就缠着人家玩儿,一玩儿就是好长时间,他从来不烦,别人如果没什么要紧事,也喜欢陪这么一个聪明得跟小猴羔子似的小人在一块。他那抑扬顿挫的奶腔儿和故作老练的讲话语调能逗得你笑出眼泪。一来二去,小灵杰简直成了李贾村的一个活宝,走到哪儿哪就会充满笑声,胡胡李和曹氏两口子最疼爱这个小鬼头,一会儿不见就觉得缺点儿什么。曹氏生养老大时候操碎了心,那时候也没经验,老大又比较喜欢哭,一点不顺心就哭得曹氏眼睛里冒火,有些时气得几乎要把他掐死。到小灵杰时曹氏也没下那么大工夫了,从私心里也没有对老大那么牵肠刮肚,那知五个小孩里边还就数这个老二最惹人怜爱,出于对小家伙刚出娘胎时照顾不周的负疚和现下对小灵杰的喜爱,曹氏明显在大事小事上都对老二有所偏袒。不过老二人也真是心眼好,曹氏背地里偷塞给他点什么好吃的他总要拿出去给哥哥和几个弟弟分开吃,这种场合下他总是吃力不讨好的,兄弟们凑齐以后,东西刚拿出来就会被平时看着痴痴呆呆的老大一把夺过去塞进嘴里,几个弟弟的小拳头不比大哥的硬实,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老大狼吞虎咽,老大吃的时候几个小人儿都不敢吭气等老大吃完了,抹着嘴抚着小肚皮走了,几个小家伙便一拥而上揪住二哥又哭又闹又骂,小灵杰百口难辩非得把母亲请出来,才能把几个弟弟的叛乱镇压下去。这还是小事儿,最难受的是老大吃完东西后没吃饱,没吃饱当然得再要,这时候几个小弟弟在旁边嘻嘻哈哈笑着谁也不帮他忙,反而会吐字不清地指使老大打他。老大是经不起逗的,三下两下火气上来了往往会拉住这个倒霉的二弟结结实实揍一顿,三个最小的其时是跳着脚拍着巴掌兴灾乐祸,这些人只要看见有人挨打他们就高兴,不管打谁,只要别打他们自己。

  小灵杰是大清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生的,道光三十年尚不满三周岁。这年七月,大城县出了件轰动全县的大事。县城西北小赵庄的赵举人为了给父亲过八十八大寿,专门请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说起这赵举人,可是个有来头的,他大名叫赵象峰,字南屏,嘉庆年间以二十一岁中举人。在外地周游一圈后,正准备进家赶考,不巧父亲害了场大病,几乎丢了性命,赵举人自小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无奈只得放弃仕进之念,忠孝之中选了孝字。赵本人的老爹一病就是缠绵病榻七八年,赵举人日夜操劳,数年不倦。等老爹病稍稍好了,赵举人想再往高枝上爬也力不从心了,抓起圣贤书就头痛恶心。好在赵家家底比较丰厚,他老爹也有几条路子,勒了勒裤腰带托熟人给他捐了个布政司理问的官儿,乡下人不懂得这官儿到底有多大,只知道赵举人原先没捐官儿时见着县太爷就没有打过拱做过揖,倒是县太爷见了他好像都有三分怯气。赵举人捐了个虚衔也不走马上任,仍是在家里呆着,赵家有几百亩好地,农忙时赵举人就到地里走动走动,看长工们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干活,时而便拿几根瘦如竹管的手指捻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诌出几句乡下人听不懂的东西。闲时赵举人一般是足不出户,在内闱厮混,逗得几个姨太太和使女丫环发了疯似地笑,走在赵家的院墙外面都能听得见,当然,闲时也有不少本县或邻县沾点官气的名流绅士到赵家拜访。据赵家的仆人说,拜访赵举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最厉害的一个曾放过两任道台,是南皮县的林老爷,其他最不济也是个秀才。并且本县的父母官县太爷背地里找过几次赵举人,连那仆人也不得而知,不过,仆人很肯定地说,县太爷肯定给赵举人送过银钱是真的,仆人亲眼看见赵老爷有一次气哼哼地对另一个仆人说:“把这个老狐狸的臭钱给我送回去,这个姓钱的也真不长进,就知道捅漏子,就会给我添麻烦,陈老爷是我的熟人,那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烦人家呀!”陈老爷是河间府的知府,那可是个大官啦!据说陈老爷当年和赵举人同场中举,意气相投,还是换帖的金兰之交呢!

  赵举人给老爹过个生日祝个寿可不像小户人家那么简单,小户人家庆个寿也就是煮几个鸡蛋了事,再破费一点的从鸡窝里摸出来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一刀宰了搁锅里炖上几顿鸡汤。吃完了什么时候想起来还得咂巴着嘴可惜那只鸡正下着蛋。赵举人不然,据说他只是买了些红纸,蘸足浓墨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百份请帖,这花了他一整天的工夫,写完之后赵家的仆役家丁除了两个比较见浑的在家呆着外,剩下的倾巢而出。那几天凡在路上碰见过赵家家丁的无一例外都这么叙述,说那些平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作威作福的赵家狗腿子们一色全累成了霜打的茄子,焉而八唧地在路上走,垂着个头,耷拉着两只手,嘴里还不停地唠叨,“什么府什么老爷……什么村什么员外”。那模样不像是送庆寿的请帖,例像是送报丧的讣告。赵家一家大小只送请帖就送了半个多月,然后那帮送过请帖的家丁领了赏钱美滋滋地呆一边去了。歇足歇够的那两位被推到了第一线。赵府在村口搭了个凉棚,凉棚下面日夜坐着傻等的就是这两位仁兄。两位的眼睛尖锐程度也是赵家所有家丁中数得着的,四只眼睛瞪圆了,别说是个人,一只苍蝇飞过去二位都能说出来是公是母。那些天凡是经小赵庄的,只要衣服质地稍好点儿,二位立马就飞也似地迎上去招呼:“诸位爷可是到赵府祝寿吗?”也真是,那里边十有八九是去赵府,赵府这个凉棚摆到戏班子扎台那一天,赵举人躺在床上将这几天的寿礼在脑袋里过了一遍,除去请客吃饭请戏班子等等一应杂七杂八花销,赵家能净落下八千两银子。这些消息是从曹氏之口传到胡胡李耳朵里去的,曹氏回了一趟娘家,说她娘家一个远房堂哥在赵家干事,那几天往南皮跑了一趟,回来后赚了一两银子的赏钱。曹氏的语气中不无羡慕和妒忌。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见了钱眼不开的人这世上不会没有,但也不会太多。胡胡李心里头也蛮不是味,曹氏嫁进李家有五六年了,别说新衣服,连干净衣服都没有一件,一家老小的花销压缩的紧紧的,到头来年底一算还攒不够一两碎银。人与人之间有些时候确实不能比,有些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踢腾一辈子,一口气咽下去就被人抬着扔乱葬岗子了,有些人从小到老就不知道干粗活的人手上为什么会长厚厚的老茧,却是天天大鱼大肉,花天酒地,富贵逍遥,胡胡李想不通。王大哥在世时候曾经给他讲过一个词是“官逼民反”,说不管历朝历代哪个皇帝,凡是聪明一些的,都不敢太惹火老百姓,文武大臣哪怕他一家一家地诛连九族,杀干杀尽,杀得血流成河,只要别让老百姓活不下去,这一朝的江山就能坐稳。老百姓要的真是不多,给他一口饭吃,即使能吃个六七成饱,他就不会想着杀官造反。当时胡胡李听到这些时热血沸腾,真想冲出去站在子牙河边去吼一遍,像说评书里说的燕人张翼德一样,吼得子牙河无风三尺浪,河水倒流。现在想想就只有苦笑了,妻子老小一大群的都靠他的一双手养活,他自己一出事就是全家的灾难。这些年他自认改变了不少,学会了忍辱负重,虽然有时候麻木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做出那样奴须卑膝的事情的会是自己,但他还是麻木地承认了,他需要的不是刚过继给四叔时的快意恩仇,而是尽量苊馐欠牵狡桨舶驳鼗钜槐沧印?


  胡胡李想了很多,最后静下心神考虑了一番,决定趁赵家大会的当儿去给曹氏扯块洋布,做一身像样的衣服,他几乎就没有半点犹豫就决定带小灵杰去。小家伙很有灵气,让他也长长见识,学点精细,指不定以后那天就用上了。

  赵家三天大会的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胡胡李就不声不响起了床,小灵杰还睡得正香,胡胡李轻手轻脚地走到曹氏床前,从一拉溜五个光腚小家伙中把小灵杰抱起来,又轻手轻脚地来到院里,才把小家伙唤醒。

  小家伙醒了后看见自己被爸爸抱在怀里,妈妈和四人兄弟都不在身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不说话。胡胡李压低声音给小家伙说:

  “小杰,爹带你去看戏,去不去?”

  小家伙虽说刚被唤醒,小脑袋瓜可是一点也不糊涂,咧开小嘴就笑了,干干脆脆地说:

  “去!”说完了小家伙忽地就省过神了,他自己去了,哥哥弟弟怎么办?小家伙毕竟还没有聪明到占独食的份上,胡胡李还没注意,他“吱溜”一声就站地上了,提着裤子就往屋里跑,边跑还边大声地叫:

  “哥哥、弟弟,爹要带咱们看戏去了!快起来,迟了就看不上了。”

  胡胡李没想到小家伙会来了这么一手,他怕就怕只带一个去小赵庄难平众愤,所以才偷偷摸摸地地叫醒小灵杰,这下可好了。

  小灵杰的喊叫并没有激起几位兄弟的太大兴趣,小五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正做吃奶的好梦,小嘴还咂巴着,根本就没法听见;老大、老三、老四头碰着头,肚皮贴着肚皮,六条小腿纠缠在一块分不清谁是谁的,听见后只不满意地“嗯”了一声,眼都懒得睁开就又睡过去了。老大睡在最外面,“嗯”

  完后捎带着翻了一下身,就把老四整个压他肚皮底下了。

  小灵杰一看几个人都没反应,本来想走,老四在那儿哼哼上了。老大比他多吃好几年饭,压他身上那滋味不会太好受,小灵杰这下走不了,奋勇爬到床上将老大往老四身边拉。

  论身架,小灵杰本来就不及大哥厚实,再说还小一岁,费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把老大从老四身上拽下来,老大醒了,一看见老二正累得“吭哧”、“吭哧”的摆弄自己的身体,又想起了梦中没被自己吃完的几个肉包子,老二把他弄醒的快,肉包子还没来得及藏起来。老大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小灵杰的鼻子就来了一拳。

  小灵杰没有料到好心帮忙倒平白无故挨了哥哥一拳,老大的小拳头也不怎么重,不过这次打出了点小问题,小灵杰挨过哥哥无数次老拳了,并不觉得疼到那儿去!这次依旧不疼,只是眼眶发酸,鼻子发痒,泪水不由自己地往下落。老大正对着他看到了他那信手挥出的一拳打出的直接结果,老二的鼻孔里的血象两条虫子一样缓缓爬了出来,爬过下巴,然后往下落。老大顿时傻了眼,“吱哇”一声大哭起来,这下可乱了套,老三、老四、老五也给吵醒了,也不看为什么就跟着老大一块哭。小灵杰初始弄不明白老大占了便宜还哭什么,忽然觉得嘴唇上也痒痒了,嘴里流进了些什么,咸咸的,伸手一摸,凑眼前一看,湿湿的、粘粘的、鲜红鲜红的一片血在手掌上,这下小灵杰也吓呆了。

  胡胡李尾随着跟进来后几个小家伙坐在床上哭得正起劲,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灵杰的鼻孔里还滴着血。曹氏在旁边手足无措,这个插曲胡胡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全部摆平,几个小家伙哭累了复又沉沉睡去,小灵杰擦了鼻血,哭是不哭了,脸上泪痕却还很清晰,小脸儿煞白。小孩子越是聪明越是难哄,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他会想到什么古怪的难题,胡胡李煞费苦心地解释说这么一点血不会死人相反咱们的小灵杰肉皮松了会长得更快,长成个大小伙子。小灵杰就是瞪圆眼睛苍白着脸表示不信任,话也少了,不过隔半晌提一个问题会问得胡胡李瞠目结舌,花费三四个半晌的功夫绞尽脑汁去想怎么样才能把小家伙骗住。

  好不容易什么事都弄妥当,日头也晒得地皮上冒火星子了。小赵庄离李贾村约摸有十五六里路,不算远,但也不算近。胡胡李准备得早,行动得却很迟,同村去赶会看戏的人不少,大都是顶着最后一抹星光走的,为的是占个好位置,看得真切。因为据小赵庄的人说,寿星公可能要在戏台上亮相,没见过赵举人他老爹的人都想去见识见识,看这个老头怎么那么大能耐竟养了赵举人这么争气的儿子。胡胡李原来也想一睹寿星公的芝颜,这下恐怕是只有想想了。给媳妇扯块布大约不会犯什么难,这样也好,扯了布在远处转上两圈就回去,免得把小灵杰给挤出毛病了。

  胡胡李一路走,一路盘算,小灵杰开始一声不吭,好像是头一栽一栽地打瞌睡,胡胡李也不在意,以为小孩子受了惊吓哭完后自然是要睡一觉的,于是任由他在自己背上前仰后合地晃。

  七月的天,是冀南的蒸笼天。有人开玩笑说拿一鸡蛋正晌午扔到野地里,你躲荫凉处吸袋旱烟,回来再看,那鸡蛋管保已经蒸熟,这话有点掺水分,不过,一年中冀南数七月最热倒是实情。整个七月一天赛一天热,从大清早鸡叫第一声,日头还在院墙后边不露头,身上就有了燥热的感觉,到正晌午头时,那才叫热,坐那儿都不舒服,怎么动弹都不舒服,躺在树林子里的凉床上也不行,摇着扇子时身上有点凉气,汗却不少出,不摇扇子一闭眼似乎那个火球就在头顶上烤,烤得你头发梢直竖,几乎能闻见头发烤焦烤糊的气味。其时人最多的地方是子牙河里和村子四周几个大小不一的坑塘。子牙河里的水污浊是出了名的,暗绿着直冒死气,胆小的人一看那幽幽的绿色,河边一站就把汗吓回去了,那几个坑塘更是不敢恭维,子牙河好说歹说还算是活水、有那么一点新鲜,这几个坑塘可真真正正是死水潭,李贾村周围的坑塘共有七个,据阴阳先生说是隐合北斗七星之数,李贾村要出贵人。话是这么说的,李贾村人谁也没当回大事儿。坑塘四围水分充足,是李贾村的菜地,菜地上的肥料主要是大粪,就是从茅坑里挖出来那种,农人们用粪罐把大粪送到菜地里,上完了顺腿就到坑塘里涮粪罐,日积月累,坑塘里的水那气味就可想而知了。还有,谁家的小猪小鸡小猫小狗要是死了,大多也扔这里面,一到夏天,这些失去生命的可怜家伙一个个漂在水面上,露出水面的部分脱了毛,油油地鼓胀着发亮,苍蝇一般是常光顾的,密密麻麻地给灰肚皮盖一层黑布,一受惊吓,蝇群飞起,下面也是蠢蠢蠕动,长尾巴蛆和没长尾巴的蛆在这片乐土上欢呼雀跃、繁衍生殖。就这样的水,李贾村人也顾不得了,脱得净光鸭子一样跳下水去,大人,小孩,一群一群地在水里翻腾,白的身躯和惨绿色古井般幽深的水,总让人看着不太舒服。

  泡在水里的滋味可能会好受些,胡胡李背着小灵杰在土路上晕晕乎乎地走了些时候,流出来的汗就把全身衣服都浸湿了,凉凉地粘贴在身上像鼻涕里放了把盐,滑溜溜的让人难受还又螯得慌。头上像被一个铁圈箍着,铁圈越来越小越紧,胡胡李眼前金星乱冒的时候,他想到了村里那几个腐臭味四溢的坑塘,想到了坑塘里人们嬉笑怒骂的情景,想到了任由水波舔着皮肤的舒适。

  没有用,想也是白想,眼前的这条路上只有一脚下去飞扬起来的尘土呛人眼鼻,没有一点水,大路两边举目所见、一旷无垠的都是割完麦子后遗弃下的燥土,干巴得让人想到老农身上粗壮干涩的骨节。胡胡李嗓子眼里几乎要往外喷火,出口气都烧得嘴里干疼,看看离小赵庄剩不到五里地了,路上人影渐多,路边也点缀上了几棵树,几个显然是赶了远路的人四仰八叉躺倒在树下,离了水的鱼一般猛烈喘气,手里的遮阳草帽卷成芭蕉扇样儿,扇得呼啦呼啦响。

  胡胡李把小灵杰放下来,小家伙晒得不轻,嘴唇上都快起血泡了,不过精神头还好,一下地便蹦起来了,小孩子记忆就是坏些,走了十来里路一颠两颠早上鼻子流血的事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小家伙眯缝着眼看了看前边飞扬的尘土,扯住胡胡李的衣角问:“爹,离戏台还有多远?”

  胡胡李撩起袖管擦着额头上喷涌而出的热汗,鼓足精神给儿子说瞎话。

  “到了,到了,前边那棵大树下边就是。”

  小家伙信以为真了,虎虎生风地跑到路边的大土岗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了一番,又竖起耳朵听了听,一无所获,很沮丧地回来了。

  “爹,我怎么看不见?”

  胡胡李又何尝看得见,他是怕儿子败了兴致才说在前边,儿子一问,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小家伙显然是等得心烦,蹦着不愿在树下歇,而且不要胡胡李背他,非要立刻就走,而且他要自己走过去。胡胡李左劝不行右劝不行扬起巴掌绷着脸还是不行,只得由他了,小灵杰牵着父亲的手一蹦一跳地走,也不知道累。胡胡李看着儿子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汗珠,心疼得了不得,要抱他走他就是不肯。

  离小赵庄有一箭地的时候人忽然多了起来,好像你忽然挤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大大小小都是人,每个人都大张着嘴喘气,每个人却都又攒着劲往里挤,小灵杰被这个阵势吸引住了,也不要自己走了,趴在胡胡李的背上左瞅瞅右看看,一会儿又禁不住自己咭咭呱呱地笑。胡胡李振作精神看看前面,花花绿绿,万头攒动,人声动天,所有的声音在日头下烤过以后钻进耳朵眼都像小虫子钻进去一样痒痒地疼,戏台不知在那个方位,反正视线所及找不到戏台的影子。胡胡李丧了气了,这鬼地方不进也罢,他想出来,小灵杰可不干了,在爸爸身上又赐又蹬嚷着非要看戏,胡胡李转念一想小孩子最是天真纯洁,不应该对他言而无信。胡胡李在人流中停下来歇了一会儿,瞅了瞅前后左右的虚实,奋鼓余勇。看准时机,还真给他挤到前面去了。

  离戏台有一茬地那么远时,胡胡李问儿子看见看不见,儿子已经鼓嘟着小嘴专心致志地看上了,一听他说话很不耐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胡李不禁苦笑。

  戏台上两个武生正花里唿哨斗得热火朝天,两个武生都插着护背旗,一个有雉鸡翎,脸上涂的斑斑点点,不像是好东西。另一个唇红齿白,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气,举手投足,倒像好人的样子。

  趁儿子看得起劲,胡胡李往四下里瞄了瞄来时的路上依旧水泄不通,买布的篷子搭在戏台左边的土堆上,老板在一堆花布中探出个小脑袋也正看得起劲。

  胡胡李有心带上小灵杰过去又怕挤不过去,又等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片地方还不是很挤,人走到这儿也就不怎么动弹了。胡胡李前思后想忽然有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他带着小灵杰又往前走了几步,那里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桑树,大桑树的老枝不高,胡胡李一举手把儿子送上去,小家伙在树上坐着隔着树叶缝看戏更觉得好玩,一上去连理都不理老爹了,胡胡李自顾自地大声嘱咐了他几句,放心地挤过去扯布去了。胡胡李一个人挤过去绝对是游刃有余。在老板那也顾不得还价,三下五除二卷好了布,正要往回赶,人群中忽然发出惊雷也似的一声喊,接着是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有的人都随着喊声和掌声嘴里胡乱叫着往前看,那情景就像是一场疾风掠过五月的麦田。胡胡李往台上一看,一个比邓财主还要瘦上三分、矮上三分的小干巴老头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站在戏台上正冲台下作罗圈揖,两个从两边架着他防备老头万一摔倒的仆人耷拉着头像两只斗败的公鸡,不过有那干巴老头衬着,二位仁兄仍颇威风。老头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嘴唇一动一动,动了几下后老头便没了精神,那两个仆人架着他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回到幕后去了。

  人群里再次响起炸雷,谁也不愿意走,胡胡李一心想挤过去,试探了几下发现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眼前就是一堵铜墙铁壁,慢说一个人,十个人二十个人怎么冲上去也得怎么回来。胡胡李不停歇地嚷着“借借光、承让承让”横冲直向那棵大桑树来了。大桑树枝繁叶茂高得稍远一点就看不见上面的人。胡胡李一口气冲到桑树底下仰头一看,犹如“扬子江上翻船,万丈高楼失足”,心一下子凉到脚底板上去了,四肢霎那间冰凉,树上哪还有小灵杰的影子。

  胡胡李这下可没了魂了,靠着树直往下坠,两腿颤颤的像踩在棉花团上,他想叫两声咽了几口唾味只张嘴不见出音,镇静了好半天胡胡李打起精神问了问桑树底下站着的几个人,那几个人也是刚才趁乱填进来的,都摇头说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小孩躲在大桑树上。

  胡胡李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一动一动的人头,到哪里去找儿子去?胡胡李不敢多想,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人们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很吓人,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他也不知道道谢,一直走到村上人少的地方扑通一声坐倒地上,任由人流在他身边涨落,他是一点也不注意,脑海里只晃动着小灵杰娇憨顽皮的笑容,别的什么都没有。

  戏到下午日落西山才散场,人群像大海落潮一样不一会儿散得一个不剩,只有几家卖小吃的小卖铺亮着气死风灯还枯守着原地不动。晚风来了,有了些凉意,胡胡李呆了几个时辰还是除了狠劲捶着自己脑袋在心里哭泣之外想不来别的办法。晚风一吹,他猛然又来了一线希望,他希望儿子会在人散尽后跑到大桑树下等他。

  在这一线救命稻草的支撑下胡胡李站起身,举止迟缓地又向大桑树进发了,仅仅半天,他似乎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

  老远……老远他就看见桑树下蜷缩着一团黑影,他的心头猛地一震,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边跑边喊“小灵杰,小——灵——杰”,树边的那团黑影倏地高了些,一个夹杂着哭音的呼唤如重棒般敲击在胡胡李的后脑勺上,他晕了,不是难过,而是高兴,那一声呼唤是胡胡李一个下午似乎时时都听得到却又没有一次真听到的奶腔:“爸——爸!爸——爸!”果真,那团黑影果真是他的小灵杰。

  胡胡李的眼泪在听到小灵杰叫声的一刹那再也无法抑制,“刷”地一下倾泻出来,胡胡李一把抱住扑到自己怀里的小生命,又是哭又是笑,儿子除了委屈和肚饿好像倒没有什么多余的不满,他任由爸爸那粗大的手掌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头颈,小嘴却不闲着:

  “爸,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胡胡李没有回答,他的嘴唇激动得通红而且发颤,牙齿“格格”地打架,小灵杰的请求就又来了。

  “爸,我想吃油条,我饿了!”胡胡李仍然没有回答,小家伙还以为表达的不够真切,连忙撸起衣服让爸爸看他瘪瘪的小肚皮。胡胡李心里一片光明,又是一片浑沌,他直勾勾地看着儿子着急地往上扯衣服,嘴角露出了笑意,小灵杰正在沮丧,爸爸一把把他抱起来就往油条锅那儿走,小家伙一看高兴的小嘴都咧到耳朵上了,咬着胡胡李的耳朵小声说:

  “爸爸,我还想喝胡辣汤。”

  看胡胡李只是笑着不回答,小家伙赶忙加紧攻势:

  “爸爸,好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日头完全沉到了地面以下,黑暗和些许的凉爽一起占领了被日头灸烤爆晒过一天的空间地上依然滚烫的,尘土踩着依旧“扑踏扑踏”,依旧扬起老高老高。

  胡胡李紧紧地抱着小灵杰大踏步走在黑暗笼罩的原野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脸,好像生怕一闭眼眼他就会跑掉。

  小灵杰吃饱了油条,喝饱了胡辣汤,小肚皮圆滚滚的像熟透的西瓜,天一黑他就有点瞌睡,此刻上下眼皮直打架,在爸爸的怀里却又睡不着。

  “好儿子,爸爸去买布,你干啥了,”

  “我憋尿,就让一个老爷爷抱我下来撒尿,撒完尿我就进不去了。”

  “那你咋又想着回那儿等呢?”

  小灵杰闭着眼仔细地想了想,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地说:

  “我本来…我本来想自个儿跑回家,可是我又想吃油条,我知道爸找不到我会在树下等我的,是不是?我就——我就先在那等着了。”

  胡胡李的心头一热,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半信半疑地问:

  “好儿子,你知道回家的路咋走?”

  “我当然知道,来的时候你背着我,我看了一路呢!你不信?谁骗你谁是小狗!”

  看爸爸仍噘着嘴不太相信,小灵杰的自尊心和好胜的天性可受不了了。从爸爸的怀里跳到地上,一下子跑到了前边。

  胡胡李看着儿子的背影,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不争气的泪水又下来了,没谁看见,除了黑夜,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因为没到动情处,胡胡李擦干眼泪,追着儿子歪斜的背影,向前走去。

  一老一小很快被黑暗吞蚀,只听见胡胡李爽朗的笑声和小灵杰“咯咯”的憨笑在原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李莲英--四、“我要先找个有钱的爹!”



四、“我要先找个有钱的爹!”

  刚刚四岁的李莲英就嫌他爹是一个“穷爹”,当有人逗他要给他说个媳妇时,他却不屑一顾地把嘴一撇道:“我要先找个有钱的爹!再让人给我说媳妇!”

  眼瞅着小灵杰越长越大,一翻过四岁这道门坎,人忽然变得狡猾起来了,小家伙学会了变着法欺负下面的三个弟弟,动不动还治得老大抹着眼泪去找曹氏告状。俗语说:“够着门鼻儿,气死活人儿,”小家伙才比半个门鼻高不多少,肚里的小算盘就打得啪啪直响了,爷爷和奶奶都宠着他,护着他。说他太气人吧!也不是仅整治老大这条,老大平常欺负四个弟弟欺负惯了,谁也不敢说他个不字,小灵杰受了几次气后,想方设法报复这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大哥,今儿在门后扯根小绳子,绊老大一个马趴,明儿又树上捉条毛毛虫,用树叶包着送给老大,老大不知是计,忙不迭的拆开就往嘴里送,一口咬住不对味吐出来一看吓得脸色煞白,直摔跟头,跌了几次跤之后,老大也学乖了,瞅见老二就躲的远远的,三个小弟一向奉大哥为主尊,现在一看连大哥也服了老二了,呼啦啦全把大旗指到小灵杰这一边了。说小灵杰欺负弟弟也不尽然,三个弟弟谁都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五个兄弟一块出去玩意见一不协调自然要分出对错,小灵杰永远是对的,几个弟弟惹不起他就只有哭鼻子。曹氏对二小子的变化很不理解,软语温声地教导了他几次,又跟在五兄弟屁股后头做了次跟踪调查,没有发现二小子有飞扬跋扈的表现,独断专行当然是有的,但这怪不了他,一个哥哥三个弟弟怎么动脑筋也赶不上他聪明,脑袋一晃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串主意。

  曹氏也没把小家伙的转变放到心里去,忽然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李家老两口、小两口大为光火。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五兄弟又结了伙出去转悠,小灵杰俨然领袖一般,由几个兄弟前呼后拥着,得意洋洋的。下地干活的村人看这哥儿五个高高兴兴地很是好玩,内中有好事儿的就把小灵杰拉到一边,故作神秘地趴到他耳朵上问他:

  “你喜欢你这几个弟弟吗?”小灵杰毫不犹豫,昂着头挺着胸脯回答:“那是当然!”村人故意装成害怕左右有人偷听的样子,声音压得更低:“听说你妈又从村后边的坑塘里给你捡了一个弟弟,”村人的恐吓这下子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小灵杰“哇”地一声就哭着跑回家了,也顾不得招呼几个兄弟,村人们看着小家伙跌跌撞撞往家跑,哈哈大笑着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

  曹氏正在家里和面,准备做午饭,听见小灵杰进了院子,好像是刚哭过,鼻子还一抽一抽的,曹氏以为他受了谁的欺负,沾了两手的面走了出来。

  小灵杰那神情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撅着嘴,瞪着眼,眼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出溜出溜”地吸着鼻涕,怒气冲冲的。

  曹氏心里诧异小家伙今儿是咋的啦!跟谁欠他二两黑豆似的,曹氏看他气势汹汹地进了堂屋,不声不响地从后边跟了进来,小家伙也不脱掉鞋子,按住床帮一纵身,整个人就顺势歪倒在床上了。曹氏又好气又好笑,上去把他拉住蒙脸的被角掀起来,可不得了啦!小家伙坐起来又把被角拉过来蒙住脸,不但大哭而且两条腿又踢又蹬,这下曹氏也来了气了,心说这么大一个小人还能让你上天不成,真是欠揍,曹氏主意打定,绷着脸过去把他从被子下面掀起来,按倒在床上,也不问三七二十一,结结实实照他的小屁股蛋上揍了一顿,小家伙本来正哭着,也不哭了,本来正踢蹬着也不踢蹬了,歪着脖子回头看着妈打他的屁股。

  曹氏一会儿也打累了,看着儿子屁股上通红交错的指头印,又想起这个最惹她疼爱的儿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打,心里忽然又后悔起来。思前想后悲从中来,坐在床上尖声痛哭。

  小灵杰等母亲发完火了还是不说话,他慢腾腾地翻了个身,屁股上开始火攻火燎般地疼痛,他咬紧牙也不喊疼,扭着身子把被母亲脱下来的裤子穿上,屁股上更是疼痛难忍这些事情办完了他也疼了一头冷汗,不敢坐在床上,只好跪着,他看母亲哭得伤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日里温柔可亲的娘怎么自己办错了事揪着他出了一顿气后还坐在那里不知害羞地哭鼻子。

  胡胡李和老头老太太闻讯赶回来时曹氏已哭到了尾声,小灵杰一动不动地跪在床上冷眼旁观,胡胡李一看火气就来了,他还以为是小灵杰惹曹氏生了气,曹氏在那儿罚他跪呢?

  他不知道小灵杰做错了什么,但一看素来端庄温顺的曹氏能气到这份上,看来这错不轻。

  胡胡李冲上去虎吼一声“跪到地上”,吓得小灵杰一哆嗦,抬头看见父亲凶神恶煞般的眼珠,才明白是说他,小灵杰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敢违抗,老老实实地从床上吡牙咧嘴地跳下来跪在地上,仍拿两只眼睛怨恨地去膘曹氏。

  老头老太太心疼孙子,老太太尤其如此,她看胡胡李动了真怒,自己也不那么气顺了:

  “你个小畜生嚎什么呀嚎,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看你把俺小孙子吓的。”

  老太太真是心疼孙子,颤颤巍巍地挪过去把小灵杰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脸袋,嘴里示威般地说:

  “小灵杰,给奶奶说,到底为什么,让奶奶给你评理,你爹娘要是不对,冤枉了你,好好打你爹一顿给你出气!”

  小家伙这会儿来了救星,心里一想今儿这一顿挨的确实够冤枉的,不明不白地受了一排子气,越想越是难受,老太太话音没落地他就趴到老太太怀里哭上了。

  胡胡李暂且把他抛在一边不去理睬,先问曹氏是怎么回事,曹氏也是一头雾水,说是二小子在外边憋了气,回来左问不知,右问不说,一气之下给了他一顿。

  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小孙子还不单单跪了会儿、还挨了顿打,老太太撩起小灵杰的衣裳一看,二话没说就冲曹氏骂上了,小灵杰的屁股蛋上密密麻麻全是手指头印,红肿得像过年蒸的发面馒头,她稍微碰一下小家伙就神经质地颤抖着倒吸凉气,老太太怎会不气、不骂才怪呢?

  曹氏没得话说,胡胡李和老头一看小家伙的屁股也有些怪曹氏下手太狠,才屁大一点的孩子,吃屎都不晓得香臭,那儿搁得住这么重手。

  小灵杰越哭越委屈,哭个没头儿,几个老的连哄带劝把他弄住,一问他还是三不知,大人最怕整治这样的小孩儿,你打他再重,你骂他再狠,他就是不理你,这就是农村中常说小孩的“挨死打”,因为小孩子挨打不哭,好像没有怕劲,大人只有越打越来气,就应了往死里打了。

  胡胡李问来问去小家伙就不说话,那四个没了老二的威慑,不知疯那儿去了,胡胡李越来越烦,试了几试也想揍他一顿刹刹邪气。小灵杰这时候忽然开了金口:

  “我不想再让你们给我捡弟弟了!”

  胡胡李一听没明白什么意思,摸摸小家伙的额头,不发烧,不可能是说胡话,倒是曹氏对小家伙比较了解,毕竟母子连心,曹氏扭回头尽量放松语气:

  “咋地不让,弟弟多了打架给帮忙,人家欺负不了你,那还不好!”

  小灵杰瞅了瞅母亲,又往屋里每个人脸上瞄了一遍,小脸憋成了猪肝色。终于憋出了几句话:

  “我不要就是不要,弟弟有什么好的,打架我也不要他们帮,他们就会抢我的东西吃、还……还……”

  小家伙“还”了半天也没还出个路数,抬头一看老爹的巴掌都扬起了,也不还了,只往奶奶的怀里挤。

  几个人这下受了教育了,小家伙不好好管教就是不行,这么大一点就争风吃醋,长大了兄弟几个见了面还不跟仇人见仇人一样。那天胡胡李把五个儿子全叫到场后,在堂屋正当中摆了十块青砖,一人让他们跪了两个,那四位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外边玩得痛痛快快的一进门就闹了个大窝脖。

  几个小家伙低着头跪在砖上心里直骂娘,这砖上凹凸不平的跪着滋味实在不大好。

  胡胡李在五个儿子面前摆了四张椅子,从左至右依次坐着老头、老太太,他自己、曹氏。准备停当,老头先言简意赅地发了通小脾气、大意是让五兄弟相亲相爱,别闹别扭,老太太接着老头的话头长篇累牍地来了个补充。颠三倒四也不离那个主题,她说完了胡胡李嗓子还没清好,老太太就可怜五个孙子了,一个一个把他们拉起来送到床上,看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好睡了,又出来逮住儿子儿媳教育了一阵,此事作罢。

  胡胡李自此事后心里总不是味,又说不出不是味在什么地方,他隐隐觉得小家伙受了什么大的刺激。他预感到如果稍一娇纵,这个天生鬼点子就多的二小子将会走向他的意愿的反面,他不知道李家列祖列宗是不是一个个都很讲仁义礼智信,一个个都温良恭俭让,但他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背离他固守的那些条条框框。他自认为,他这个作父亲的没有大成就,没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但至少不管走到那儿,他都可以拍着胸口问心无愧,他没有对不起过谁。五个小孩子此时都正是分不清好坏美丑的年龄,一步走错就会影响一辈子,他不想百年之后见到李家列祖列宗无法交待,他不想让李家在他儿子这一辈出现败家子,但是他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儿子引到正路上来。

  胡胡李心里憋着气就只想瞅着碴儿把五个儿子中的出头鸟——老二给狠狠治一顿,让他见识一下家法森严,不可轻侮。这二小子确实太狡猾,胡胡李只要出口大气他立刻就俯首贴耳,规规矩矩,小孩子家也许都是玩玩。过两年自然就分清是非了。胡胡李在心里这么劝自己,但他自己却又时常疑惑,他记的小时候自己虽然也淘气顽皮,但那都是小孩子捣估个鸡毛蒜皮的,没有像二小子这么让人防不胜防,竟然连弟弟都不想要了,就为了吃独食。再想一下,两三岁的时候二小子也没有这样过,有点什么东西都尽着兄弟的先吃,这到底是怎么了?胡胡李百思不得其解。

  曹氏娘家的几个哥也不怎么亲,曹氏过到李家后也都不常走动,到了每年逢节气时派个代表过来寒喧一下,也并不怎么亲热,往往饭都懒得吃,屁股还没热就推说家里有事,赶快走人。这一天曹氏的那个大哥忽然提着礼物上门了,这可是稀客,曹氏这个大哥自从胡胡李结婚之后,就从没来过,也算是德高望重了。曹氏接住之后就揣摸着这老哥是不是有事,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大哥的二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是李贾村姓周的。大哥不敢应承人家太死,给媒婆推说再商量一下,背过脸就跑到妹子这儿来打听。李贾村姓周的只有一家,离李家有七八个门头那么远,住的时间还不太长,好像是嘉庆年间才从归德府那块搬过来。周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早嫁了人,二女儿说的是子牙河边包村的男人,曹氏估计大哥说的就是周家的三姑娘,一问果然。周家的三姑娘曹氏不太熟悉。人样儿不能算丑,乍一看挺沉稳,应该是理家的好材料。曹氏把她自己的想法说完又犹豫着补了两句,说都是乡里乡亲,亲戚连着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媒婆恐怕不会胡乱撒谎。大哥点头称是。

  聊完正事总不成拔腿就走,大哥除了胡胡李成亲那天来过,对李家的五个儿子一概不知,其时小灵杰五兄弟早已在母亲膝盖旁边蹲着等的不耐烦。他们看见有生人进院子就跟进来了,巴望着能有什么好吃的,好吃的是有,曹氏背过脸瞪了一眼几个人就没胆量了,走又怕刚一出门客人就走,东西让其他人吃了他捞不着,所以五个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坐在地上咽口水,曹氏撵了好几次谁也不挪窝。

  小灵杰听得最专心,也不知听懂什么没有,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大哥实在找不着话题,瞥见小灵杰冲他眨眼,便逗他说:

  “小家伙,多大啦,让舅舅给你说个媳妇吧!”

  曹氏含笑看着儿子,不知这个小捣蛋鬼又怎么捣蛋,那知小家伙一撇嘴,似乎极力不屑的样子,语出惊人:

  “我要先找一个有钱的爹!再让人给我说媳妇!”

  曹氏没料到他会这么想着回答,瞠目结舌着不知怎么圆场,那边大哥已经拍着小灵杰的脑瓜笑得前仰后合,小灵杰一看更来了精神,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丝毫不理会曹氏的白眼:

  “我要找一个有钱的爹,像三孬的爹一样有钱,我就用爹的钱给媳妇买好多好多花衣服,让她穿着出去好看,我不想要这个穷爹,连花衣服都给我娘买不起,让我娘没法出门,没法带我们出去玩。”

  曹氏听了前半截气得牙都快咬啐了,眼里喷火直想扑上去咬他一口,听到后半截又一阵心酸,小孩子想的没什么错,没钱做人就是难,可是,曹氏又感到好笑,小灵杰呀小灵杰,大人们的事你懂些什么呀!你那个小脑瓜,整天都装些什么。

  大哥笑出了眼泪,一边笑一边揉肚子,嘴里数落: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哈哈哈!你爹……”

  胡胡李回来时候大哥笑出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刚止住肚疼,一瞅见胡胡李又大笑起来,小灵杰一看势头不对,瞅个空就跑外面去了。边跑还边回头观察老爹的脸色。

  胡胡李这次没有责罚小灵杰,小家伙说的话虽然让他很惭愧,但毕竟是实话。他胡胡李不是不讲理,他把小灵杰叫到屋里和颜悦色地谈了会儿心。很认真地告诉他爹是不能随便找的,每个人一辈子就只能有一个爹。他说他希望小灵杰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赚钱,别让以后他的儿子也像他一样说自己的爹又穷又笨。

  胡胡李说着这些话心里不太好受,猫咬一样,眨眼过了半辈子了,他从没有服过谁,也没有被人说过笨蛋,到如今自己养出的二儿子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他是个笨蛋,不会赚钱。胡胡李不得不承认,“小孩嘴里吐实话,”他就是不会赚钱,但这怪他吗?有能耐和能赚钱完全是两码事,小孩子怎么能懂。

  小灵杰听完老爹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没说,也许胡胡李的话给小灵杰作了有关于赚钱的最早启蒙,那就是,要赚钱、一定要赚钱,胡胡李没讲赚钱用什么手段,反正他知道要赚大钱不能靠正当手段,这一点小灵杰或许想了,也或许没想,但他肯定牢记着老爹的话:要让人看得起,就得赚大钱。小灵杰幼小的心灵里最早播下了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出来后到底是好苗还是杂草,谁也说不清楚。

  秋去春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一个年头,小灵杰已经整头整脑四岁了。胡胡李夫妇平时难得有几天空闲,没有闲工夫管教他们,就是偶而呆在家一天,也都给柔进去了,哪想得到发火。老头老太太年事渐高,动动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家伙做个坏事一看爷爷奶奶在旁边,调头就跑,老两口自然是追赶不上,一日一日,再加上老两口宠爱多于吵骂,五个小子越发不把爷爷奶奶往眼里放了。特别是小灵杰,顽皮起来气得老太太摸不着门,有几次老太太那么大岁数竟气得撵在兄弟五个后边骂开了街,惹得一街筒子人都围着看老太太调教孙子,老太太气发完了腿也软了劲也没了,几个小孙子也折回头了前呼后拥着老太太就往家走,“奶奶”“奶奶”喊得老太太浑然忘记了她刚才的咬牙切齿。其中尤其小灵杰喊得最欢,笑得最甜。老太太一激动竟掉下了泪蛋子。

  要说小灵杰的长处可真不少,四、五岁的小孩娃你还能指望着干啥?老两口家里忙不过来时他指挥着兄弟几个也“吭唷吭唷”地用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帮了倒忙,老两口心里还是吃蜜般地甜,小家伙毕竟知道心疼人了。老两口烧锅搬不动柴火,兄弟五个便一把一把往灶屋里掬。老两口一出门五个孙子一个鸣罗开道,嘴里“哐啷哐啷”叫得唾沫星子乱飞,其他四个众星捧月般护着二位老人家,那阵势不亚于孙猴子回到花果山。这就够了,老两口心里想想也挺知足,这么喜欢人的一群小孙孙到哪儿找去,别人烧八辈子高香也未必修得来呀!

  胡胡李不大以之为然,老两口面前不敢明说,曹氏面前却没少牢骚,说小孩子全给爷爷奶奶宠坏了,照此下去,李家非出五个败家子不行。胡胡李担心的其实就只有小灵杰一人,国泰傻头傻脑的,缺个心眼,不太会惹祸,长大了在家里讨房媳妇,成了一家和和乐乐一辈子就行了。其余三个顽劣不懂事,不管好坏事都只听二哥一句话,小灵杰一说“上”,前边是条小河他们也会眼都不眨扑通扑通跳下去,根本不怕衣服弄湿了回家没法交待或者受了凉生病。所以兄弟五个学好的关键就在老二一人,老二这个小鬼头,胡胡李一想起来就想笑,笑完了又隐隐地担忧,怕他走不上正道。

  村人都说小灵杰上辈子黄泉路上没喝孟婆那碗迷魂汤,大事小事,难题怪谜一点就会,胡胡李算是半个艺人出身,当年的胡琴拉得红透过大城,现下不拉了,有空没空还老哼上两句,也怪了,胡胡李哼过的曲子只要让他听上一遍,转过头去他就能哼得似模似样,而且还格外中听,老太太肚里那几个故事,仅仅才哄了他不到两个月,再往后老太太眼皮一耷拉嘴一张他下边就接上啦:“要说呀,好些事儿……”老太太闹个窝脖还得夸奖他记性好。河间府那地儿小孩儿没什么玩具,大人们逼得没法了就上树给他们逮些雏鸟,找几棵高粱杆缠巴缠巴弄出一个笼子,装在里边扔给孩子们玩儿,李贾村几乎每个小孩都有一两只叫得很好听的鸟,其中最好听的就是小灵杰的,他的鸟是自己上树逮的,笼子也是自己编的,连喂鸟的吃食儿都是他自己调和的,闹得一群光腚小孩每天跟他屁股后头叫嚷着让他传授养鸟经。小孩不说,就是大人们也被他哄得另眼相看,有时他闯了祸,惹急了大人,就一吐舌头扮个鬼脸,闹个傻样儿,逗得大人“噗哧”一乐,也就烟消云散,百事皆无了。倒不是胡胡李看他不顺眼,五个孩子里边胡胡李夫妇要真非要挑出个拔尖的,就是他,爱之深则痛之切,胡胡李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到小灵杰身上了,所以总想着让他好上加好,没有半点缺点才好。

  到了小灵杰四岁那年冬天的时候,胡胡李夫妇和老头老太太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私塾去学圣贤书。冀南那地儿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人小孩就只剩下吃饱穿暖猫在热气腾腾的房屋里过冬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冬学不是专门的学校,说是私塾也有点不恰当,准确说就是认三个月的字,然后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谁也不认得谁。因为教冬学的老师就是附近乡村里的人,农忙季节也得下地干活,闲时才教两天书,尝尝当老夫子的味道,当然也顺便捞点外快补帖家用。冬学的时间一般是立冬后一两天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停课,每年比立冬稍提前一些,村里人委托几个头面人物出去物色老师,老师不能离这儿太远,太远了回家吃饭、睡觉不方便。老师找好后,才在村里找一间闲房,谁家孩子要入学谁家就出个烂桌子破凳子的,反正一切都是凑合,农人并不要求孩子能读好书往上考取功名,识两个大字认得自己姓名再往高里想点能算个小帐就行。房子、人都齐了,要入冬学的孩子便开始上课。上课也没什么什么规矩,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当然,家里和老师联系好要老师严加管教的孩子是不敢不来的,一旦缺课,在学屋吃老师戒尺是小事儿,回头老师跟家长一反映还得一顿饱打。学生没有一定的座位,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大多放冬学的老师都要报酬,他们叫做“束脩”,乡下人不懂,但掏钱是谁都掏的,他们至少懂得学问得掏钱买这个道理。也有的老师不要报酬,但这种是极少数,不要钱不等于什么都不要,学生家长都不是傻子,今儿张家的孩子给老师背一捆乱柴禾,明儿李家的孩子给老师捧一捧红枣,甚至有的当时什么都不给,到夏天青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筐送去,这都是礼节。

  老头那时候老爹没钱,又极爱面子,不愿意让儿子不掏钱跟别人去听课,所以老头一辈子没踩过学屋的门。但他是明白学问对人是有用的,胡胡李会不少曲子,张口就来,但也不识字,连别人称呼他的胡胡李三字都不会写。胡胡李让小灵杰上冬学和别人想得可能还不太一样,冬学老师一般学问不太高,能念《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就可以拿把戒尺站讲台上充腐儒,这点胡胡李是不满足的,一方面他怕小灵杰在家捣乱,无事生非,最重要的一方面他想要儿子懂些书本上的大道理,做个好人。当然,私下里他还想过让儿子读好书考个大官,只是这些话说出去太吓人,农村人忌讳夸夸其谈,你到时候真考上了没人说你好,你先吹下了到时候没考上那就坏了,这一辈子你别想在人前抬头。胡胡李这个念头连老头都不知道,他只想走一步说一步,看小灵杰开不开读书这个窍了。

  胡胡李存了这个心,一入冬就找邓财主商量,因为冬学毕竟不是儿戏,李贾村又只这么一家腰杆粗的,商量好了可以解决很多具体困难。邓财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满口应承,答应这回事由胡胡李一手操办,房子、用具、老师“束脩”之类由他解决。胡胡李从邓财主那里回来没笑几声就又犯了难,五里七乡读过两年书的都能把尾巴翘天顶上去,见人爱搭理不搭理,满口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像是他妈在醋坛子里把他生下来的。再找能念《千字文》、《百家姓》的老师胡胡李认为是误人子弟,想来想去想不到好老师,这时候恰好国泰蹭进屋里告小灵杰的状,胡胡李灵机一动,想起了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就是给小国泰起名的那位,前面叙述的太过简略,此处补上:张老先生还是小孩子时候就立志读遍天下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结果读了几年书后连名山大川也顾不上游了,先一头扎进了北京城的考城,几场下来,得了个小官。

  老先生现在每每忆及彼时还常以贤亮自比,声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回了家。在家的前几年老先生很是逍遥,农人们只要一看见一头背上驮着个大酒葫芦的青色小毛驴就知道张老先生又出去跑旷野地里吟诗作画,痛哭流涕质问老天去了,这时你只要可着嗓子大叫一声:“张先生”,还年轻着的张老先生一准会从驴子后边赶上来,醉眼朦胧地冲你打招呼。

  老先生这么逍遥了几年后发觉这样不是事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被他喝进肚里,更何况张老先生家底本就不厚,老先生从废书箱子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五柳先生卷家》,摇头晃脑地吟哦了几遍,拿墨笔重重描了“晨兴理茺秽,戴日荷锄归”两句,第二天就卖掉毛驴扛了把锄头跟着媳妇下地去了。张老先生的学问是没得说的,赵举人厉害,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叫一声“世伯”,张老先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据说有一次赵举人苦思冥想几日几夜没合眼没近女人闹得三妻四妾怨声载道才搞了一首什么诗,赵举人红着眼圈低吟了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于是赵举人就派了一个仆人骑着快马冒着大雨给张老先生送来了,希望他点评一下,赵家的仆人淋的水母鸡似地进了张家递上诗稿连杯热茶都没捞着喝就被张老先生撵了出来。仆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一看,他抱在怀里暖过来的赵举人大作已给张老先生隔院墙扔出来了,墨迹在雨里尚在淋漓。

  胡胡李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有关张先生的传闻后又急得搓上了手,张老先生教私塾离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年记大了不知还愿不愿动弹,再说人凡是有那么三下两下子的,大都有不可捉摸的怪脾气,万一……

  胡胡李自己把自己吓得慌了神,最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要不成就另请高明。

  张老先生住的村子离李贾庄一河之隔,这个庄头上吆喝一声那庄立刻就有回音。胡胡李换了身干净衣服,挑了两棵自己家种的大个白菜装在竹筐里,挑着竹筐晃悠晃悠就过去了。

  张老先生的家比胡胡李想象的还要破落一些。正房是三间土坯屋,苫顶的麦秸杆被风吹去了一些,暴雨又淋了几个大窟隆,黑黑的在黄色的房顶上极为显眼,院墙是用草绳捆上苞谷杆子围成的,有几处遭了破坏,没遭破坏的地方好像是微风即能刮倒,典型的知识分子家的围墙,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胡胡李在门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才壮起胆子冲院里大吼了两声张先生,因为张家的正屋没有装门,屋里黑洞洞的看不出有人没人,院里没人,只有几只老母鸡在阳光下刨虫子吃。

  屋里探出一个老女人的脸,看了看胡胡李又缩了回去,胡胡李等了很久老女人才又出来,刚才显然是在换衣服。这会儿一只手还在摸索着拉衣服角,老女人把胡胡李让到屋里,拽出一个缺了条腿的破椅子,用袖口在椅背上抹了好几遍,才递给他然后怯怯地说:

  “张先生正午睡,你还是等一下吧!”

  老女人说完朝里间看了一眼出屋去了,胡胡李明白那是张老先生的卧室,借着屋顶漏下来的阳光他隐隐看见床上有个人形,却也不敢惊动,耐住性子往下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里间屋顶的窟窿都把阳光漏到胡胡李脚下了,里间忽然有了卟卟簌簌的响动。胡胡李心头狂喜,心说您老人家总算梦游回来了,害我等了这么久。

  老先生起来后并没有直接出来,先在里边中气十足地吟了首诗。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胡胡李记得这首诗是曲子里说诸葛亮在隆中等刘备时作的,看来老先生又迷上了孔明。连派头也学他的。

  张老先生亮足了架子,就从里边趿拉趿拉出来了,胡胡李一看张老先生博学鸿儒的金字招牌连脸上都带着,一道墨汁印从左脸颊一直划到斑白的胡须上,再往下看,长袍上污秽不堪,最多的也是墨汁。

  张老先生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清了清嗓子,并不正眼看胡胡李,而是游目四顾,顾完了还是站着不动窝,胡胡李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老先生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椅子,还是三条腿,要不刚才老女人怎么就出去了呢?胡胡李想到此节,赶忙站起,让张老先生坐下,张老先生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合上双眼,仍不看胡胡李,胡胡李怕老先生一坐稳当又睡过去。抓住时机把他在肚里暖得发酵的几句台词背了出来:

  “张老先生,学生胡胡李,是隔河李贾村人,我们村里商量想请老先生您去教冬学,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胡胡李把话说完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手心里都捏满了汗,他在来路上下了个赌注,见到老先生一定不能谈钱的事,一则老先生家里听说很穷,谈钱易引起误会,二则胡胡李揣摸,这么一个怪老头,如照曲子里说的那样,应该是又臭又硬,耻于谈钱的。

  还真给胡胡李猜准了。张老先生穷了一辈子,犟脾气一点没改,张家的人从不敢在他面前提个钱字,那次赵举人送去的诗稿给他一下扔到墙外的原因据他解释就是那诗稿满是铜臭观念有污他的清听。张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和胡胡李对峙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慢吞吞地说:

  “何时开课,何地开课?”

  胡胡李一听大喜过望,话音都哆嗦了:

  “这……这么说,老……老先生您同意了。”

  张老先生眼又合上了,不再理会他。

  胡胡李诚惶诚恐地把时间和地点详细地说了一遍,冲老先生作了三个揖,走到院子里悄悄把白菜从筐里卸下来堆在墙角,轻轻地出了院子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胡胡李当然又把小灵杰叫到面前耳提面命了一番,无非是到学堂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捣乱,好好学,学问这东西赚钱不可缺等等,小灵杰听得头脑发胀,到最后只剩下鸡啄米似地点头。

  张老先生在开学前专程往李贾村走了一趟,说是要看看学堂。学堂就是邓老财主那个四院,现任邓财主的姨太太都同住在邓家大院,空出了邓老财主金屋藏娇的几个院落,那几处都由仆人看着,就四院一直没人住,邓财主就把这个院落派人打扫了打扫,让老先生作学堂用。张老先生看了看很是满意,看完后就到了胡胡李家,曹氏正满院子追打几个小孩,猛见里就见大门口昂昂然走进一个面相清瘦、破衣烂衫的高大老者,自己的丈夫在一边满脸陪笑。曹氏愣怔着想不出来胡胡李还有哪个亲戚他没有见过,她根本就没往张老先生那边想,因为老先生的打扮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太远。

  胡胡李陪着张老先生一进院子,小灵杰就叽叽咕咕笑着扑到他怀里了,曹氏拿着根小棍犯傻,上来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倒是张老先生一眼瞅见小灵杰就喜欢上了,蹲下身子问他几岁。

  胡胡李怕小家伙口没遮拦,说了错话惹张先生生气,连忙在旁边提醒:“这个就是你老师,”小灵杰回头看了看胡胡李,挤了挤眼,把舌头吐出老长老长,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胡胡李不敢当面让他难受,抽空瞪了他一眼,把他支到一边、然后他告诉老先生是四岁。老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小家伙一蹦一跳着远去的背影,眼睛里闪跃着一种奇特的光泽,良久,老先生才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一声说:

  “孺子可教也!”

  冬学开课那天邓家的四院人欢马叫,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在爸爸或者妈妈的带领下老早就进了院子,每年都是如此,冬学刚办起时人丁特别兴旺,几乎村里每个五六岁到十多岁的小孩儿都过来凑趣,倒不是想听老师念书,而是结成伙子玩。一般是那几个小家伙平日里老呆一块,结果有一个被老爹逼着到冬学念书,其余的几个顾及“哥们儿义气”,开始几天也跟着过来,慢慢地大家都烦了,人数也基本固定,就是那几个害怕不上学回家挨板子的。

  村里的人来的早,又没有事儿干,孩子们一见面早嘻嘻哈哈一笑三五成群跑外边了。家长便在院里随便找个地儿蹲蹴着说话,每个男人的嘴里都咬着一管旱烟袋,一边“滋溜滋溜”的吸,一边抖落自己知道的轶闻。咸丰元年的大清王朝在乡人们眼里似乎没什么变化,虽然风传江南有一群农民起来与朝廷对抗,而且还打下了不少地方,但这些对大城县都没有影响,他们只关心年终打下的粮食能不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院里多了点暖意,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显出健康的古铜色。胡胡李坐在向阳的一根方木上,眼睛被阳光耀得几乎就睁不开,他看不到围坐着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绝对不会是甜蜜的笑,而是苦涩与麻木。农民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胡胡李在心里叹息,一年到头累断筋打下的粮食勉强顾住温饱,子牙河要是稍微往岸上冲两下使点性子一年就等于白忙活,这还不算官府和地方上的敲诈勒索,层层盘剥,穷人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胡胡李问问自己,心里更加困惑,眯着眼看看初升的日头,他忽然有一些害怕,害怕这些一直沉默着的穷哥们儿有一天也竖起一面旗帜,扛着锄头钉钯冲入县城杀官造反。他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受兵荒马乱的煎熬,只要有一线活路,他决不会走上那步绝路,王大哥的杀富济贫曾经让他热血沸腾,但现在王大哥的死却让他胆怯,他不想再重复年轻时的想法,他认为他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他甚至想让自己麻木,麻木得忘记痛苦,忘记一切他忍受过的东西。他只希望二儿子能有一日发迹能让他跟着享两天福。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自私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人人都自私,非独他一个,谁不自私就不能活下去,而人人又都不想死……。

  张老先来的时候快正午了,这次打扮得衣帽整齐了些,长袍明显是刚洗过,胰子味扑鼻,长辫子也像也经过了精工梳理,油光光地盘在脖里,颜色却是花白的,只有山羊胡依旧凌乱,隐隐还有墨汁的污垢。其实小孩子们都已分别站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张先生挨个将每个孩子看了一遍,看完一个就抚摸一下他的小脑袋,“嗬嗬”地笑几声。农村的孩子有的怯生,在家的时候像个霸王,欺负欺负这个,捉弄捉弄那个,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可一出门就软成柿饼了,脸红得像红洋布,一句话都不敢说,这群学童里边就有几个,躲在老爹的背后任你怎么叫都不露头。张老先生一个一个看过学生就散了场,下午正式开课。

  中午回到家小灵杰十分兴奋,老大和三个弟弟乍一少了他玩得很没意思,四个人先一人撒了泡尿和成泥捏了会儿泥人,又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偷出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来到底鸡蛋拿回家煮熟后给谁吃,最后老大发挥权威作用抓起鸡蛋摔到石头上,此事完结,几个人又去抱住大树摇那上面的鸟窝,摇得满头是汗鸟窝也没下来。

  四个人苦苦哀求老二让他讲点学堂里的事,想比较一下学堂跟家里那一个更好玩一些,其实整个上午小灵杰都只在学堂转了两圈,开始一次,最后一次,连学屋里边都没有进。

  邓财主家的二孬也上冬学,以前他认识的,两个人叫了几个同学一块跑出去在河滩上睡觉,到最后张老先生过来路过那儿才把他们叫起来。

  小灵杰很为兄弟们软磨硬缠地讲些新鲜事而感到得意,讲吧没什么可讲,不讲又太丢人,小灵杰只得东拉西扯胡绉了一遍,绉得老大他们四个抓耳挠腮,才算完事。

  下午上课小灵杰去的最早,学屋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邓财主为此真是大耗了血本,做了许多新课桌新凳子,一排排的在教室里,整整齐齐。新刷的漆味直刺鼻子。

  小灵杰挑了最前一排正中间的一个位置,趴着美美地睡了一觉。同学们也都差不多来全了,叽叽喳喳地说笑,小灵杰睡醒后便又和同学说笑话,一直说到张老先生挟着一把铁戒尺进了屋。

  张老先生并没有带什么圣贤书,甚至连张纸片都没有带,清了清嗓子便即开讲,小灵杰听了两句不大懂,渐渐便没了兴致,趁先生低下头的当儿,他和边上的二孬偷偷扮了几个鬼脸,但是这种机会实在不多,小灵杰百无聊赖,如坐针毡,慢慢地就觉得小肚憋得难受,想要撒尿,起初他还记得老爹的话,努力想抑制着等老师下课再说,然而老师总是叽哩咕噜的讲,一点没有停讲的意思。

  小灵杰终于忍受不住,趁老师讲完一截停顿时看大家的当儿,小灵杰“蹭”地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地说:

  “老师,我想出去撒尿。”

  其他的小孩子先是瞪大眼珠看,回过味后立刻哄堂大笑,张老先生嘴角刚扯起一点笑意但瞬间就又收回去了,绷着脸拿戒尺照桌面上“噼噼叭叭”敲了一通,等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先生很威严地发了话:

  “李英泰出去,其余的继续上课!”

  小英杰回家后因此而挨了顿打,屁股疼了好几天不敢挨凳子,从此以后上课时他再也不敢趁先生不注意时又挤眉弄眼,又手舞足蹈了。张老先生第一眼瞄上的就是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孩子,到此时更是悉心教导,恨不得把他食过的书一口气全部塞进小灵杰的脑袋里去,张老先生是为的啥?第一,老夫子确有教导别人的癖好,第二,小灵杰一旦成了气候众人谈起,那可是他张先生的高足啊!

  张老先生不愧是有过数十年“教龄”的“资深”教师,教书的本事就是非同小可,传统的“填鸭式”教学法被他运用的得心应手。其时,那时候的教书先生,包括靠《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和不以《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讲课时大都不带书本,往讲堂上那么一站,双目如电,先把学生里每个小家伙的神情打量一遍,最佳效果是每个爱调皮捣蛋的小家伙都吓得心里直跳,心说完了,老师注意上我了。这堂自然每个人都规规矩矩,老师做样子后,眼睛微微闭上,双手背在身后,脑袋用力向后拗过去,旱烟袋锅咬在嘴里吸得“滋拉滋拉”响,但并不影响他讲课说话。老师一边讲课,还得一边在不大的讲桌前来来回回踱四方步,旱烟袋锅“滋拉”一声,随着袅袅青烟升起嘴里很清晰地冒出一句或一截圣贤书上的东西,然后脚下刚好合上节拍迈出一小步。一般情况下学堂里的课就是这么上的,老师不怕磨破鞋底,也不给学生解释书中的微言大义,如果有谁中途忽然站起来发问,那可真是扫了老师“自得其乐”的兴致,老师用力地将旱烟袋吸上一口,慢吞吞地踱到你面前,并不看你,仍背着双手在你前后左右绕上两圈,绕得你心里发毛,脖子里被谁放了条毛毛虫一样不好意思,老师转了几圈后,忽然就拿烟袋一举,铜烟袋锅就准确地扣在你脑袋上,轻点的起个栗子包,重点的让你疼得在心里咬牙切齿直骂老师的八辈子祖宗。老师打完后烟袋锅又衔在嘴里,走回讲台,有时嘴里还十分生气地唠叨:

  “圣贤之书就是圣贤之书,是靠自己去体会的,唉?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学生在下边气得直想哭鼻子,头上疼得钻心,回家后还不敢告诉爹妈,爹妈万一发现问起还得陪着小心编瞎话,说是回来路上低着头背诵圣贤书,背得入了神不小心一头撞到了树上。爹妈心疼地安慰你两句,再给你说以后可别那么用功了,上课用心听就是了,咱也不靠读书求功名,别累坏了身体。小家伙的爹妈第一天送孩子上课都给老师交待过的,孩子不听话,就结结实实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师,所以老师才敢那么肆无忌惮,谁知道学生在中间作了梗,家长虽然不怪老师不过出于心疼孩子的目的自然不会给他们说努力学习,争取头上给树碰的满是包。总是要宽一宽孩子的心的,小家伙这可就等于奉了圣旨了,本来在学堂里听老师讲了一天课就烦得像是屁股上长了疮,一点也坐不住,这下可好,把聪明才智都用来挖空心思整治老师上了。所以一旦老师让念文章,一片乱糟糟的书声里边,自然会夹杂着:

  “周武郑王,老师停床,冯陈褚卫,老师盖纸被。”

  “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停床是死人时候的专用词、冀南风俗,死者断气之后,用被子蒙得严严实实放在堂屋正中头朝西脚朝东,然后等得死者的亲戚邻居,三姑六婆的全到后出殡。死者抬到堂屋当门到出殡之间的过程就叫停床,大多是因为死者躺在床上的缘故,盖纸被当然也是这方面的用语,死人临入棺材时,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见到阳光,这且不算,衣服穿完后还得在死人身上盖几层烧纸。这就是盖纸被。

  这些小把戏老师是发现不了的,学生们高声大气地骂着老师,老师浑然不觉,仍在讲台上洋洋自得、骄傲的公鸡一样迈四方步。学生们于是更加起劲,念的更是卖力,脖里青筋都快蹦出来了,脸孔涨得通红,这种情况下,如果被老师看见,老师还会冲你含笑点首,说一句“孺子可教也!”。

  学生里边最坏的是邓财主家的二孬,跟他爹和他爷真是一个祖家,满肚子的坏水,一转眼珠就往外冒。二孬有一天上课时趁张先生不注意,扭回头冲一个小家伙做了个鬼脸,正巧被张老先生逮个正着,吃了一戒尺。第二天课上到中途,二孬又做鬼脸,张老先生伸手往讲桌上一摸,戒尺不翼而飞。这难不倒博学多才的张老先生,再上课时换了一个黄铜烟袋锅,从不离手,戒尺打手心也换成了烟袋锅敲脑袋,敲得二孬头上大包小包,都不知道那个疼得更厉害些了。他找了几个同样挨过烟袋锅,同样恨张老先生恨得牙痒痒的同学,找了个下雪天,几个人起了个大早,把张老先生到学堂必经的那个小桥“修理”了一番。那桥在前面提过,就是河心竖着几根木头,河面绑着几根木头,时间长了,也朽得差不多了,人在上面一走就摇摇欲坠。二孬从家里带了把斧头,撸起袖子在河底下喊着号子忙活了一早上,把竖木中朽得最厉害的一根拦腰砍成两截,几个人怕被人看出破绽,撒泡尿和了些黄泥巴把接口处糊上,这下子表面怎么看也看不出不好,一走上去桥就要倒。

  冬天那条路没几个人走,二孬忙完后便躲在河这边的大树背后吡着牙笑。张老先生果然如期而至,步履轻快,满面春风,嘴里还唠叨着什么,唠叨完了便捻着胡子频频点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儿。

  二孬躲在树后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看老师出丑的大好时机,张老先生一踏上桥面横木,脚底下便“咯吱咯吱”地响,老先生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迈了一步,二孬只听见“咔嚓”“扑通”两声闷响,桥面上就不见张老先生的身影了,几个闯了祸的小家伙也顾不上看张老先生失足落水的狼狈相,贴着地面爬了一阵,回头看看没人发现他们,爬起来掉头就跑。

  当天张老先生没有上课,小灵杰中午回家后告诉了胡胡李。胡胡李觉察出张老先生是有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否则不会无故缺课,吃罢饭一推碗筷就走了。天很晚才回来,阴沉着脸说老师来上课时掉进河里受了凉,在家养病。估计得歇两天,胡胡李看过河上竖木的断口,明白是有人使了坏,算了算时间小灵杰不可能。于是没给小家伙说是有人蓄意整治他们老师,但他心里却认定肯定是学堂里那个坏孩子干的坏事。

  小灵杰知道张老师落水是因为有人砍断竖木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二孬再坏得流脓,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什么事。况且他是那次报复行动的主谋,回来后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有做了次英雄般的飘飘然。抽空就向小灵杰吹嘘上了,说“让姓张的老不死的再敲我脑袋,我把他家的草房给一把火点了,大冬天的下河洗次澡,算是邓小爷对他薄施小惩,再敢惹我,哈哈!老鼠拉木掀,大头还在后面呢!”

  小灵杰听完后气得直打哆嗦,看二孬一脸坏笑的样儿,真想扑上去打他一顿出气,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小灵杰才四岁多一点儿,二孬可是过了九岁大寿的了,家里山珍海味养得大狗熊似的,小灵杰别说才四岁,就是也长到九岁,真跟他动拳头也得犯怵。再说了,二孬这人尽管坏点儿,但在同学面前也没什么不好,老从家里带些零食什么的给大家吃,有些是小灵杰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还能吃上的好吃的东西。要是和二孬闹了别扭,好东西吃不上就算是小事儿,背地里他找几个人按住打一顿小灵杰可受不了。小灵杰觉得不理二孬有点对不起张老先生对他那么好,所以心里很矛盾,那天回家后闷闷不乐,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好,两眼呆滞着,像是丢了魂,胡胡李夫妇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想想也没什么大事,就由他去了。

  小灵杰第二天早上起来精神头更见萎靡,小脸蜡黄,眼窝深陷,整整瘦了一圈,也没吃早饭就跑出去了,胡胡李喊都喊不住。

  离上课时间还早,小灵杰一个人坐在河边,脑袋里乱成了一窝麻,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百无聊赖地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头用足了力气往河心抛,子牙河已经结了冰,冬天水少,冰里冻着河底下飘荡起来的几根青青的水草,冰的颜色不是白的,而是土坯一样的浑黄,小石子砸上去“乒乒”地响,越砸小灵杰的心越乱,最后干脆仰面朝天躺下了。

  早晨,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躺下去感觉到了刮得脸生疼的北风,地面上土冻得梆硬而且冰凉,一下子咯得他背上生疼,还没来得及揉一股冷意就从背部一下子传到了小肚上,小灵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忙不迭又爬起来坐下,仰头看去,盐罐一般大小但扁平着像锅盔鲜红的像血一样的日头正在子牙河的尽头升起来,一大堆云彩绕着它,像奶奶说的众星捧月。

  小灵杰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间像在心里揭去了一层纸,他明白了许多,他知道家里对他的期望,期望他能像被云朵围绕着的日头那么亮,像被星星捧着的月亮那么高贵,他应该想的长远一些,不能为这么一点小事儿犯难。老爹说了,读书是为求功名,有功名才有钱,有钱才能像二孬那样,等有一天我像二孬他爸一样有钱了,再好好整治他一通替老师出气,这笔帐先记在这儿,以后再讨。现在还是和他要好一点,多吃他点好吃的。

  如果不是二孬的零食,小灵杰一定会想方设法替张老师出气的,张老师确实对他好,他也没觉出过张老师有哪点坏。

  张老师惩罚他的次数不比其他学生少,但他知道张老师那样做是为了他好,老爹的话他牢牢记着,一定得读好圣贤书,一辈子的幸福就在那些书里面。他心气灵,老师读过的书他过目不忘,一点就通,一教就会。所以老师一点名让人背书,他不用想,肯定是让他背,老师拿烟袋锅敲他也大多是背书背得不太好的缘故。这点上他不怪老师,背的不太好的时候往往是怪他下学后贪玩,没好好复习,要复习一下他肯定能每次都背得一字不错,每次都受老师的夸奖。三个月的冬学一眨眼工夫就差不多完了。学生们最后几天像脱缰的野马,课也不按时上了,上课也不怕老先生那双“凶狠”的眼睛和平时瞅见脑袋就疼的旱烟袋了。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敢趁老师偶而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叼着他的烟袋锅美滋滋地抽上两口,抽得不住歇地咳嗽。小灵杰不这样,他不干这种傻事。每天早晨仍然早早地赶到学堂,把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下课了帮老师把烟笸箩里的烟梗挑出来扔掉。从学堂回家后除了带外弟弟,帮爹妈干点能干得动的活外,剩下的工夫都耗在练字上,家里给他买不起纸,他就拿柴梗在地上乱画,画完擦掉。

  重新再画别的字,胡胡李看二儿子这么有志气,心里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

  最后几天张老先生带小灵杰到他家去了一趟,从破箱子里翻出几本生了虫的书送给他,让他回家好好看,看完后什么地方不懂就过来问他。小灵杰对老师很留恋,也没有别的办法能留住老师再给他们上课,所以最后几天听得格外专心,还抽空叫了几个同学帮助师母把他们家那破杆子墙重新夹了一下。

  张老先生最后一天没有讲新内容,破天荒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张老先生的故事小灵杰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小灵杰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得老师最后一天讲这个肯定是想要告诉他们什么东西,只是没明说罢了。

  张老先生的故事是带一点神话色彩的,很像小灵杰躺在奶奶怀里听过的那些个这精灵那怪物的瞎话。不过张老师说故事的主人公真有其人,他家就在现在的大城县东陈村。主人公李松这个人小灵杰听人提过,那可是大城县的骄傲,上岁数的人都知道他。说他是明代万历时候的人,武艺超群,丈把高的树一纵身子就上去了,不费吹灰之力,大腿粗的树木,他咬咬牙,一声大吼能把树根拔出来。李松小时候也上私塾,长大了考中武举,被朝廷派到很远的地方去跟洋人打仗,李松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打的洋人哭爹叫娘,皇帝很高兴,就给了他一个大官做,还叫大城县的县令在县城里边建了一座石牌坊,刻了些字。人们从此就叫李松为“李督堂”。那座石牌坊小灵杰陪老爹上县城时见过,就在县衙门前的大十字路口,坐东朝西,样式很像去小赵庄路上见过的一个贞节牌坊,正中间一堵高高的墙,墙边上镶得很好看,墙是用石头做的,石头上面有字,但小灵杰那时候还不认得,问老爹,老爹也不认得。高墙下面卧着一只张着大嘴的老鳖,鳖头有两三个人头那么大,鳖嘴里还叼着个圆圆的石蛋。高墙两边对称着有两堵稍矮一点的墙,也是石头质地,上面有字。老爹当时告诉小灵杰说只是官做的大了,让皇帝高兴了,都可以让人给你建一个这样的牌坊,让后世的人都知道你的能耐。小灵杰那时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后世人知道自己的能耐,现在明白了,先生讲书讲的,好人留下名字后世人会尊敬,而坏人如果留下名字就只有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他听先生讲到这儿时立刻想起有一天晚上老爹躺在床上大骂二孬他爷爷的情景,他不想这样被人骂,他想做好人。至于让后人立不立一个牌坊记住他他不在乎,只要没有人骂他就成。被人骂着太丢人现眼,丢了人回家要挨老爹巴掌的。

  张老先生讲的是李松小时候的事儿。说李督堂童年时在城里读书,读得很刻苦,每天晚上都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李督堂家住在东陈村,离城里还有很长一段路,督堂一个人走着来回,不太方便,神仙就派了两个小鬼天天晚上打着灯笼给他引路。一天晚上李松走到半路憋不住到茅坑撒尿,两个小鬼奉了旨意,要时时处处跟在督堂耳边,不离左右,只得也跟了进去,小鬼长得是挺吓人的,青面獠牙,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头发又乱又长,两个小鬼怕吓着了督堂吃罪不起,便拿袖子遮住脸面,提着灯笼蹲在督堂面前,那知督堂瞅了瞅小鬼一点胆怯的意思都没有,伸手就把小鬼捂在脸上的袖子扯了下来。神情专注地看了很长时间,笑了笑,用手摸着一个小鬼的脑袋说:“小鬼小鬼你好大个头啊!”这下子倒把小鬼吓了一跳,小鬼回答说:“督堂督堂你好大个胆呀!”还有一年冬天,督堂到城隍庙里去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督堂随手捏了个雪球,放在城隍爷的供桌上面,让城隍爷替他照看,如果丢失了,就要城隍爷的脑袋补偿。城隍爷给他看了一个冬天,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暖和了,城隍爷再也看不住了,便在一天夜城,给督堂他老师托梦,央求他赶快告诉李松,要他到庙里取他的雪球,不然城隍爷的脑袋就要不保。

  老师醒来以后,梦中的情景活灵活现,似乎就在眼前,老师很是纳闷,第二天早上李松到学堂上课时就问他,到城隍庙里玩过没有,督堂早把一时的玩笑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摸了半天脑袋也想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给老师说没有,老师只得和盘托出:“你好好想想,城隍庙里的雪球是怎么回事?”老师这么一提,督堂忽地就想起来了,说:“去年冬天,学生去城隍庙玩过一次,正好天降大雪,便随手捏了个雪球,放在供桌上,让城隍爷给我看着。”老师说:“你赶快把雪球取回来吧!这么热的天儿,城隍爷实在给你看不住了。”督堂一路小跑进了庙门,果然见供桌上尚有一片水渍和杏核大小的一块雪球,督堂冲城隍爷的神胎扮了个鬼脸,玩皮地说:

  “区区小事,何必如此当真。”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正好一阵清风吹来,雪球化作一团雾气给刮走了。老师也自此知道督堂日后必大富大贵,就认真教习,督堂后来果然封疆镇守辽阳,大败入侵的金兵,当了兵部左侍郎。

  张先生的故事讲完后,学屋里静得掉一根针几乎都能听得见,小家伙们一个个双手支在桌面上听得出了神。小灵杰听完后,很奇怪李督堂日后大富大贵小时候怎么就能耐那么大,连城隍爷都怕他,连小鬼也得给他打着灯笼照路,是不是胆量大了不怕小鬼就能坐大官呢?张老先生看着大家不作声,只是眼睛满学屋里看,看到小灵杰这儿时,小灵杰正百思不得其解,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大声问老师:

  “老师,李督堂咋会那么大胆儿?”

  张老先生眼睛里蕴满笑意,干咳了两下,又用烟袋锅在讲桌上“啪啪啪”砸了一通以引起大家注意,然后清了清嗓子说:

  “这就是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了,李督堂少年苦读,终成大器。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至于小鬼打灯笼,流于怪诞,鄙夫野老附会讹传之言也,自不足信,所谓李督堂大胆之说……”

  老先生讲到此处又用烟袋锅敲了一下桌面,用以加重语气,接着往下说:

  “所谓李督堂大胆之说,我奉劝学生们应该这么看待,农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大家知道不知道,就是一分胆气,一分天意,一分官职。意思就是说人只要有一分胆气,就占着一分天意,就能有一分官职,胆气越大,官职越高,李督堂少有大志,更兼胆气过人。故而最终能官拜兵部左侍郎,万古流芳,名垂青史。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呢?就应该多几分胆气,胆气并非指血气之勇,匹夫之怒,而是读尽天下书后在心里面形成的一种度量,嗯!就是那么一种度量,有此度量才可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知人事,惊天地,泣鬼神。纵横天下,无人能伤,无人能敌。”

  老先生的话半文半俗,小灵杰有好多地方不懂,但至少有一句话深深打到了他心坎里,那就是,人要有胆量才能作官,胆量越大官就越做得大。>>





李莲英--五、情窦初开



五、情窦初开

  一天夜里,小小的李莲英趴在满人旗兵的帐篷外,偷窥到一个当官的把一个十分艳丽的女人赤条条地压在了床上……他的大腿间一阵燥热……他的情窦初开了

  冬学结束后小灵杰就又没事干了,疯张着玩了几天,渐渐地学屋里的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前几天在家想起来还找根树枝在地上划几个字向兄弟几个卖弄卖弄,后来干脆划也不划了。早上睁开眼脸也不洗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胡胡李心想反正也快过年了,再让你兴盛一阵子,过了年再不好好温书,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所以也不怎么管他。

  冬学结束时已经是腊月十几,十多天工夫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大年三十是农村过春节最热闹的时候。这天晚上有个特定称谓叫做“除夕”。和“除夕”连着的第二年正月初一早上也是一个特殊日子,有钱人家三十晚上的鞭炮要一串接一串一直放到初一早上天亮。据说我们的老祖先们定下这些日子作为普天同庆的日子是很有良苦用心,一年尾是个终结,一年头是个开始。年头年尾都过得好些,预示着这一年也大吉大利,五谷丰登。原来过春节是不放鞭炮的,后来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的原因好像是为了避邪,妖魔鬼怪听不得震耳欲聋的炮声,就只有逃开去,逃得远远的不再害人。所以一到春节,再穷的人家也要凑点钱买一串鞭炮,在当院“噼里叭啦”放上一通撵跑妖魔鬼怪,添点喜气,求个好开始,好兆头。过春节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吃,平时节衣缩食的农人到这时不再吝惜平时省出的钱,一闭眼跑到集市上,大鱼大肉,这菜那菜地买上许多,回到家里时美美地吃上几天,放开肚皮甩开腮帮子吃,不怕多吃,就怕吃不下,吃得那怕拉上几天肚子,那怕吃完年货立刻就没有下顿的饭,也无所畏惧。

  事实上,农村的春节包括由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间的所有时间,富户甚至可以把整个腊月和整个正月都算做春节,穷一些的干脆就只过一个腊月二十三小年和大年三十、初一还有一个正月十五元宵节。

  腊月初八作为春节的一部分在富人那里体现的比较明显,这天早上要吃“腊八粥”,就是用红枣,大米,绿豆等等掺上些糖煮出来的很香甜的类似于米汤的东西。“腊八粥”里一般要凑足八样货色,煮得很稠,喝了这个能图一年吉利。过了腊八,就能闻见大年三十的火药味了。农村里流传着一句俗话,是说腊月初八的,叫做:腊八积灶,年限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婆撕衣裳,老头打饥荒。意思是说一过腊八,腊月二十三,“小年”用的灶糖就该动手准备了,一家老小也都冲老头要钱,女孩要买花打扮得漂亮一些,男孩不喜欢打扮,但也要买几个鞭炮放放听响儿,老婆子屋里屋外忙活了一年,总得给她买件新衣裳过年吧!最后老头口袋里掏的一分不剩,就只有出去打饥荒讨饭了。这个俗语说的是穷人,但不是指最穷的,最穷的把年称为年关。关就是打仗时兵们把的关口,极不好过,这些最穷的辛辛苦苦熬上一年,到过年时不但口袋里分文皆无,外面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一到过年债主就要催还欠款,因为借债的规矩是上一年的帐不能拖到下一年还,这样对双方都不好,因而最穷的到过年时最难受,最心焦,没钱置办年货不说,还得想方设法补上欠的窟窿,所以,对他们而言,年也就是个极难通过的关口,“年关”了。

  过了腊八,春节味一天比一天开始浓起来,人们都竞相拿出压在箱子底下、平时走亲戚都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抖搂抖搂武装到身上,一齐站在街道两边亮相。女孩子这时也拿压岁钱买上了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地走东串西,男孩子比较粗野,衣服不见得怎么五彩缤纷,口袋里存货可不少,一摸就是一大把爆竹烟花,拿一个点了捻偷偷地放到谁脚跟后面,扭头就跑,身后一会就传来“咚”“妈呀”两声叫,接着就是夹着笑声的斥骂:“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看你以后敢不敢?”放了炮的小子自然跑的比谁都快。大男人们比较匆忙而且稳定,先坐在家里一五一十算好家里谁还缺什么衣裳,有什么吃的东西还没买,然后就拿了银钱,扣了篮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城里走,路上熟人要是碰见,笑过以后,第一句寒喧语大抵就是“年货置办齐了没有。”总之一句,不管穷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都是笑容,嘴里唠叨的都是吉祥话。

  这种气氛持续到腊月二十三,又有所升级,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候,农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灶屋,灶屋里敬的都是灶王爷,灶王爷的画像过年之前卖得很多,腊月二十三之前大街小巷里常会回荡着拖长的声音“请——灶——王——爷!”那就是卖灶王爷像的,灶王爷像一般用稀薄的黄表纸作底,用水彩勾出一个圆脸老头的大致轮廓,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因为灶王爷像要贴在锅台上边,平日里烟熏火燎,偶而不小心再碰一下,最多能顶一年,所以这种生意很好做,敬神的又不能讲价,人家说多少得给多少、给完了钱拿回家去,把旧了的神像请下来,新的背面用稀饭一裱,端端正正地贴在锅台上沿,就算是给灶王爷换过新衣服了。

  灶王爷的衣服每年都要换,他骑的马却不一定要换。灶王爷上天去见玉皇大帝是要骑马去的,可能是嫌步行太慢,每一家的小子另立门户之后,第一年敬灶王爷都要在腊月二十三下午杀只公鸡,意思就是给灶王爷去当坐骑,如果今年觉得明年有钱再杀公鸡,那就先许个愿,说:“灶王爷,明年就给您老儿换马”,到第二年就再杀吃一只公鸡,如果穷得揭不开锅,那就也得给灶王爷请示:“灶王爷,您老儿多担待一点,今年年成不好,等到来年再给您老儿换一匹好马。”换马的日子就是腊月二十三,这天从下午起,就要在灶王爷神位前摆上两支红烛,到下午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把蜡点着,屋里于是红通通,亮闪闪的,烘托出一股喜兴劲儿。蜡点着后,还得上供香供品。供品就是从腊八就开始准备的灶糖,灶糖一般是白的,也有黄的,虽然吃着很甜,但是咬起来硬硬的,咬开后又粘粘的,很不好咽下。给灶王爷上这个供品并不是因为灶王爷喜欢吃这玩意儿,而是这玩意儿吃完后就封住了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不能讲人的坏话。供品供香摆齐后,敬神的就该跪下了,不给灶王爷换马的就只烧一叠黄表纸,当然屋外边还会站着一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问“该不该放鞭”,鞭炮是必放不可的,和屋里开始烧黄表纸的时间一致,纸烧完,炮放完,烛火摇晃着亮到尽头。腊月二十三的既定工作就算完成,如果要给灶王爷换马,得插到放鞭和烧黄表纸之前完成。换马的步骤比较简单,逮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放在灶王爷神位之前,嘴里念叨着“灶王爷,给您老儿换马了啊!”

  说着话,把一杯酒倒到公鸡头上,公鸡如果拼命挣扎,就是灶王爷相中了这匹马,公鸡要是焉儿巴唧的像发了瘟,那你心里就该沉甸甸的了,灶王爷眼光高,你换的这匹马他老人家没相中,鸡头上泼完酒后,立刻逮到院里,用刀杀死,当晚就可以喝一锅鲜美的公鸡汤。

  小年过罢,大年就翘首可待了。小孩子那几天做梦都想着除夕夜熬岁,到除夕之前这段还有两件事需要交待。第一是蒸馒头,蒸得得够吃过除夕,蒸的种类也多,有实心馒头,有菜包,有红薯包,有豆包,最要紧的是“大馍”和“枣山”。“大馍”的样子和一般的馒头没什么两样,只是个头大了很多,而且顶上要放一颗大个的红枣。“枣山”顾名思义,枣是必不可少的,将面团和匀,扯成长条,再把长条盘在一块,成云朵状,中心处放上大个红枣。放锅里蒸熟,最后再将几个这样的小云朵堆成一个大个的“云朵”,就是“枣山”。

  “大馍”和“枣山”都是春节祭祀时必不可少的供品。还有一样顶顶重要的供品是猪肉,俗语称为“刀头”,是挑猪后腿上肉厚味美的地方切下一大块,煮熟后插上筷子。就成了诸祖宗和诸神的美味佳肴。第二件事是贴年画,贴对联,年画里最主要的是门画,常言说门面门面,门面是不可缺的。门画的质地比灶王爷神像要强一些,大门上一边一张,画着门神像。门神有很多种,最常见的一对是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都是扶保唐太宗李世民安定社稷的大将。对联买的不多,每个村都有一两个舞文弄墨的,到城里买两张红纸,一撕几片,央人写上吉祥语,门框上一糊,簇新簇新的。贴门画和对联大多在腊月二十八下午。

  二十八以后,隔一个二十九,就是除夕,过年吃的肉就要开工煮了。一家老小围成一圈,坐在灶屋,炉膛里火苗舔着锅底,轰轰地往上窜,有时还突然蹿出炉膛一两下,吓得烧锅的往后一仰,几乎要从凳子上摔下来。一屋人便哈哈地笑,锅里放着洗好的肉和姜、葱、胡椒粉、辣子等佐料,“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肉香随着四溢的热气扑鼻而来,小家伙开始馋猫一样地伸舌头流口水。大人们便掀开锅盖,很慷慨地从氲氤的雾气中挑出一块熟的,拿筷子扎起来,在嘴上吹两下,便递给早已坐立不安的小家伙,小家伙拿了肉便不再烤火,吆喝着跑外边去了。

  大年三十都要吃咬子,而且要一直不停吃到农历正月初五,叫做“破五”。饺子馅是事先弄好的,到吃的时候一个人擀饺子皮,一个人包,很快就是一锅。吃着极为方便,过年是不单以饺子为主食的,还有一种叫做“臊子”,各种菜混在一块煮出来的大杂烩,和饺子放在一块吃,喷喷香。

  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都要放鞭炮,而且要多放,三十晚上吃了饺子,一家人都坐着聊天,看天差不多了,便又在各处神位前添上红蜡,摆好供香供品,屋里烧着黄表,外面鞭炮“啪啪咚,啪啪咚”响个不停,三十晚上鞭要放一晚上,因为各家祭祀的时间不同,那一夜坐着熬岁的人便不得耳静,四处都是鞭炮声震耳。“熬岁”是指三十晚上不睡觉,坐着玩到初一天明,大人们说,小孩子熬岁可以长命百岁,避邪去病,所以三十晚上一家人吃着糖果,听着炮声时候,大人便告诫小孩子不要睡觉,于是到一过午夜,大人们聊得没了兴致,连天哈欠之后,便一个个躺床上睡了。小孩子充其量再兴盛一会儿,也照样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但大多小孩就在连天哈欠中熬到了天明,然后倒下去一觉睡到天黑,怎么叫都叫不醒。

  初一早晨也有一次祭祀,这次祭的对像最多,包括天地全神,列祖列宗,各种庙宇,几处祖坟,都要面面俱到。一处少了祖宗或神灵降罪下来可担当不起,所以三十晚上大人也就只能睡一个多时辰,然后便起来,先把早上的饺子、臊子弄好放在锅里热着,再在院子里放上一串鞭,祭祀天地全神,最后才带上供香供品黄表鞭炮,出去到庙宇和老坟里烧香。烧完香回来天就亮了,饭也在锅里热腾腾的,于是男人便把女人叫起来,吃饭走亲戚出去玩。有个规矩不知是那辈子传下来的,初一早上一应工作全得由男人完成,女人这天早晨蒙着被子睡大觉。

  初一到“破五”,“破五”大开市,各行各业在“破五”那天都要放放鞭炮,象征性地动两下手,图个吉利。“破五”后,元宵节吃元宵成为首当其冲的重头戏,元宵是圆圆的面团,里边包着核桃、花生,青红丝等等,和月饼的料差不多。放锅里煮出来是粘粘的,外面不怎么热,咬一口出了水便烫得你半天不敢往回缩舌头,缩回去就疼。元宵虽然很甜,但是并不怎么讨小孩子喜欢,小孩子们喜欢的是元宵节的热闹和杂耍。除夕和初一是够热闹,但属于小孩子的终归不多,也就是自由自在地放两个爆竹而已。元宵节可就不同了,每个小家伙都有权力让老爹给他糊一个纸灯笼,老爹如果不糊,小孩子可以不顾犯上的忌讳而笑老爹蠢笨的。提灯笼从正月初十开始,可以到正月十八、十九左右。糊灯笼是当地每一个男人都会的,找一些硬实的竹片,用刮刀削成蔑子,剔去刺和绒毛,用细绳绑扎成一个空架子,架子四外糊上透明的纸,留出上面一个口,用以透气,点蜡,底上垫层纸板,纸板上放一支小蜡,点着,最后用一根绳子把灯笼挑在小棍上,颠悠颠悠地出去。到街上汇成一片灯笼的海洋,到处都闪着光芒,到处都充满笑声,小孩子真正醉心的就是这些了。元宵节的杂耍是一年中的其他每一个节气都比不了的,玩狮子的、跳大头的,跑旱船的,踩高跷的,过了初十便在城里各个街道汇集,锣鼓敲得震天响,玩杂耍的纷纷粉墨登场,各展手脚,逗得小孩子们哈哈直笑。别说一天,让他们看上一个月都不会烦的。

  十五晚上要在院里各处点上小蜡,厕所、锅台、井架、鸡窝、树根、墙角都要点,屋里更要多,基本上是个地方能放蜡的都要放上,明晃晃的一片,气氛极为热烈,怪异,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世界。

  胡胡李家的春节过得很热闹。老头作了主声称不怕花钱,要过个好年,主将下令,胡胡李不敢不遵,提了篮子往城里跑了一趟,提回来一篮子吃的喝的,小兄弟五个围着篮子里的一块肉嗅了半天,恨不得能把它看熟然后一口吞到肚里。小灵杰尤其兴奋,就不在家里呆,老爹买的肉他只看了两眼,一撇嘴,很看不起四个流着口水的兄弟似的。

  “又不是熟的,你们再看有什么用!”

  其实小灵杰一看那块肉也是眼里直想伸出个勾子把他勾走,但到底比那四位多个心眼,知道再看老爹不煮也没用,即便老爹煮了不让吃也还是没用,眼下反正也是一个吃不上,索性不如表示一下清高。小灵杰的话真把兄弟几个镇住了,小家伙很自惭形秽,悄悄地低下头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异口同声冲老二说:

  “我们出去玩了!”

  小灵杰说了那句话后,心里忽地掠过一道灵光,我咋不偷一小块肉出去烤着吃呢?那群小喽罗们跟了我这么久还没赏给他们一点什么呢!小灵杰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四兄弟一走更给他创造了有利条件,小家伙忘了老爹的巴掌打在屁股上是怎么样一种感觉,看了看屋里没有人,搬了个小凳子蹑手蹑脚地把案板上的菜刀取下来,从那一大块肉上费力地割下来他的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儿,揣到怀里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河坡上朔风怒吼,没有下雪,天却似乎比下雪更冷,一群鼻子尖冻得红萝卜似的小家伙们吸溜着鼻涕正等着焦急。

  有几个甚至已经在心里暗暗骂上了小灵杰的娘。那群小孩有十来个,高矮胖瘦都有,竟然还有一个满地乱爬的,当然这最小的家伙不是他们集团内部的人,他的哥哥正抱着头躲在一边生闷气,因为有几个人说他带着弟弟过来会影响他们行动。也是,这么样的一个小不点,牙还没扎全呢,除了知道哭和骂人,什么也不会干,还得派一个人保护着,实在是拖累大家。集团里的成员都在为小不点的事挠头,他们在焦急地等待头儿的到来,好赶忙裁决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几个人都不时地伸颈往小灵杰家的方向瞄,路上除了风掀起的枯叶,什么也没有。他们不知道头儿是被啥麻烦事儿拖住了后腿,竟然会姗姗来迟。当然,他们的头儿就是家里偷肉耽误了时间没有及时赶到的小灵杰。

  小灵杰怎么会成了他们的头儿呢?说来话长,小灵杰自小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特别沉稳,像个小猴崽子似的,爬高上低,蹿上蹦下,这种小孩有优点,碰见什么人都不会胆怯脸红,有一般子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势。但也有缺点,农村所说的“露头椽子肯糟”,读书人说的“沙堆于岸,水必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遇着有什么事别的人不敢干时,应声而出拍着胸脯自告奋勇的总是他,时候长了,人家遇到个什么特别调皮捣蛋的事儿,第一个考虑的肯定是他。

  因为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小灵杰虽然出于对老爹拳头的惧怯,也没有干过几件足以让人骂街的坏事儿,只是送上门来试探着告他状的人确实不少,诸如东家的老母鸡刚下过蛋,还扎篷着翅膀“咯咯”叫着,进鸡窝一找蛋已经没了,再一看,靠近鸡窝的一面篱笆上给钻了个只能容小孩子进出的洞,东家的大妈根本就不考虑,冲西边的李家就吆喝上了。

  “哎,我说李大娘,你们家小灵杰在家吗?”

  “没在呀,找他有什么事吗?哎,这小子整天吃了饭家就没了影,谁晓得疯到哪儿了。”

  东家的大妈下面的话顺理成章就接上了,好像那是天经地义。

  “我们家老母鸡刚下的蛋,花花眼儿就不见了,想问一下小灵杰是不是知道谁拿去了。”

  再比如西家的菜园地,刚刚下力气平整好,回头拿家什菜种准备往里种。折回来一看,地里已经踩成一块铁板了,估计一开山镐下去能冒一溜火星,开山镐还得崩个大口,别说种菜,连铁树种子埋下去也钻不出来。种菜的一检查,地里踩的脚印没有一个是大人的,种菜的不再翻地,家什一收直接就往胡胡李家里走,进门二话不说先瞅小灵杰在不在家,他这么瞅地猫似地东西一望,李老太太肚里就开始敲小鼓,“哎,我说老刘头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小灵杰问他个事,看他愿不愿意帮他大伯这个忙?”

  老太太一听心里挺高兴,心说原来这个不是找碴儿的,是用着我家那个小鬼头啦!老太太于是把一脸戒备换成笑模样儿,语气骤然也高了三分:

  “我说老刘头呀!你有啥事就说吧!回头我告诉他,一定能成。”

  老刘头仍然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地说:

  “我们家准备明年开春盖房子,准备先打个招呼,让你们家灵杰到时候帮忙砸地基。”

  老太太这下就掉五里云雾里去了,心想那小鬼头除了爬个树下个河逮个田鼠偷个鸡蛋的事儿干过,还没听说过能帮人砸地基呢?那可是重活呀!得要四五个一身横肉的汉子用绳子架着个好几百斤重的石碌碡,一齐憋足了劲抬起来再往下砸,再铁的人砸上半天也得累得歇上几日几夜才缓得过劲儿!那小鬼头怎么可能会干这个,莫不是听错了吧!

  老太太还真实在,自己觉得不可信还不晓得别人是在弄个坑儿让她往里跳,还再追问:

  “哎,老刘头,那么大个的石碌碡,大人还怕弄不动呢?

  他一个三四岁的小毛孩子,怎么能成,你不是找错人了吧?”

  老刘头满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也斩钉截铁:

  “没错,我找的就是他,石碌碡他是抬不动,但他可以用脚,用脚去踩!”

  老太太仍不知老刘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咋会能用脚去踩呢?那可是盖房子呀?”

  “没事,我见过你家灵杰踩过的地,我刚翻的虚膨膨的菜地,站上只苍蝇都能砸个坑,回头再一看,可好了,那个结实平整,如果盖上房子,子牙河连发一百次大水,也冲不坏地基的,就算整个大城县都冲到北京去,我的房子还是房子,您老人家说是吗?”

  像东家大妈和老刘头这一类的还属于比较文明的,赔上两句好话就能打发得了,更有气急败坏的恶狠狠找到李家就要老太太教训小灵杰一顿,要不这小孩长大了想管都管不了,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小时候偷个鸡蛋煮煮吃了,不算什么,长大要是偷起金蛋来了那可不得了。老太太遇到骂上门的事儿多了,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时间一长也有了经验,人家进门老太太一瞅气不顺,忙不迭就又拉椅子又倒热水,接下来就骂小灵杰:

  “你要说我家小灵杰吧!坏也真是坏,今儿这个找上门来拉着我老婆子出气,明儿那个骂着进来找他算总帐,你说说,我一个老婆子怎么办他,他爹娘活忙,老不在家,我跑又跑不过他,骂他他又不听,难呀!”

  为了增强效果,老太太在适当的时候还掏出手帕摸一下眼睛,好像气得流了泪似的,这下子找碴儿的就泄了底气了,你再鸡毛狗不是地揪小家伙的错,岂不是想逗老人家伤心吗?

  找碴儿的也不找碴了,反过来倒得安慰老太太几句:

  “哎,我说李大婶,您老也别太伤心了,谁家的小孩儿有好的呀?天下乌鸦一般黑,都这样儿,慢慢长大了就成了,您老想想,小孩子要不调皮捣蛋一点没准您还认为他有啥病呢?

  宽宽心吧!李大婶,气坏了身体可不好,等李兄弟回来,给他说一下让他教导一下也就是了,小孩子嘛,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老太太这一手用得得心应手,百试不爽,找上门来的没几个能讨到好去,不过小灵杰可就惨了。一有人向爸爸告状他就挨打,胡胡李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抡圆了往小家伙屁股上揍,看得老头、老太太、曹氏又心疼又带气,但谁也不敢上去求请。胡胡李的脾气秉性三个都知道,这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天王老子都不行。老太太一直怀疑小孙子不可能有那么调皮,事实上小灵杰也真没那么调皮,胡胡李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行,人家一出事儿就非他不找。找到了就得乖乖地脱了裤子趴着挨揍,村人们不知有多少次路过李家院外时听见里面牛吼一样的喘气声和“卟嚓卟嚓”的巴掌声,不用问,胡胡李又在动用刑罚,时间长了,村里谁家的小孩做了坏事,被大人逮住后,听到的教训都众口一辞:

  “你个小王八蛋是不是想跟小灵杰那个捣蛋鬼学,你欠揍是不是,你跑去问一下那小子现在屁股还疼不疼,昨个儿才刚挨过打。”

  小孩子们怕什么的都有,但要是归纳出一个都怕的,那恐怕非他们老爹的巴掌莫属了,老爹把眼睛一蹬,蒲扇大的手掌一扬,鼻孔里冷冷一声轻哼,估计十个小家伙里有九个都草鸡。剩下的一个如果要在李贾村范围内找,只有一个小家伙可能够格,那就是小灵杰。

  胡胡李有时候就奇怪,这二小子这肉是不是鳖肉,怎么打他就不知道疼,你打得累了,以为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了,于是松了手让他起来,人就老老实实地起来,脸上一丁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挨了那么多巴掌仅仅给他搔了搔痒。所以胡胡李每次教训完儿子后,要在心里连着生几天闷气。

  其实小灵杰也是有苦说不出,从出娘胎他就天生不喜欢哭,哭哭能顶什么用,爹又不会一哭就停打,眼泪除了能说明自己是笨蛋,啥也说明不了,所以爹一打他,不管下手多重,不管那坏事是不是他干的,他都既不辩解,也不哭叫,随爹的便。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大人们以为小灵杰做反面教材是把小家伙们吓唬住了,不过小灵杰的英雄形象也根植到他们心里了。小灵杰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在小孩子看来,不怕挨打确实是很雄厚的资本。李贾村的小孩子们被父亲按到地上臭揍时,疼得大哭大叫时心里往往会想:我要是小灵杰多好啊!因为小孩子都调皮,调皮就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挨一顿打,挨打是绝对避免不了的,所以他们像大人们崇拜鬼神一样崇拜小灵杰,如果两个小孩闹了别扭,互下战书约定时间地点要一决雌雄,到时候人都齐了,场子也拉开了,鼓掌欢迎的也欢迎过了,火上烧油的也烧够了,比试双方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小灵杰过来了,这场可能会精彩纷呈的好戏后面就演不下去了,只要还是孩子,一看到这笑嘻嘻的,对什么好像都满不在乎的小家伙就自惭形秽。就觉得自己在小灵杰面前动手在他们而言如关老爷面前耍青龙偃月刀一样好笑。小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强,他们可以为了挽回面子强撑着拳来脚往一番,当然(同样)也可以为了保留面子而理智地握手言和。无形中小灵杰俨然成了李贾村小毛蛋孩子里的头头儿,谁和谁闹不愉快,一个觉得自己特别有理而给对方说不清楚的话,最严重的威胁语就是:

  “你敢找小灵杰评理去?”

  这时候对方如果确实是自知理亏而不愿服输,那么一听这话就无可奈何了,举双手投降,如果双方在一方提出由小灵杰做仲裁人对方毫无怯意时,那么小灵杰就真的该出场了。

  他的仲裁办法很简单,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有错,这种方法至少不会造成得罪一方讨好一方的不平衡局势,小孩子犟筋本来就是为了争口气,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也有错,只要能挑出对方的错他们就很高兴,就对判决口服心服。

  小灵杰也并非只凭这一点坐稳了小子兵团“司令”的宝座,他能在其他小孩子面前表现的能耐有很多。胆子大:小胳膊那么粗细的树枝上有一个鸟窝,没出窝的雏鸟在里面“啾啾唧唧”地叫,小孩子见了谁都眼热,可是那树枝实在太吓人,微风一吹便来回乱颤,连那么小的一个鸟窝好像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一个人了。你别慌,去叫小灵杰,只要找得到他,一叫必到,你看他袖子都懒得撸,往手心里“呸呸”吐两口唾沫,“蹭蹭蹭”三下两下就上到老枝上,那真是捷似猿猴,快如狸猫,在老枝上稍作休息,看清形势,找一个离鸟窝较近,稍粗一点的树枝,攀上去,趁风吹动柔枝的一刹那工夫,探身一扑,险而又险中,鸟窝连带惊叫着的一窝雏鸟就到手了。够义气:哪个小家伙遇着了麻烦,丢了什么,害怕回家挨打,千万别躲在一边哭鼻子,找小灵杰去,让他招呼人替你找,找到了大幸,找不到也别着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人多力量大,最终你肯定会笑咪咪地理智气壮地哼着小曲回家,而毫不畏惧老爹充血的眼睛和鼻孔里的冷哼。主意多:小灵杰足智多谋在李贾村是出了名的,谁要是碰着什么事犯了难,只要能想到小灵杰,一切问题都可以应刃而解。当然,小孩子们也没啥大的麻烦,不至于让小灵杰太过麻烦。

  小灵杰的“司令”地位其实在上冬学以前就已隐然形成,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享受到“头儿”这个荣誉称号。小家伙们见了他都唯唯喏喏,点头哈腰,他让他们往南去,他们决不会往不是南方的任何一个方向。一上冬学,一帮小人没了首领,成了无头苍蝇,想出去调个皮、捣个蛋也不敢,因为没有小灵杰的精密策划,只要一出动肯定会被人逮住,闹得不亦乐乎。小家伙们迫切认识到小灵杰对于他们的至关重要,在他冬学结束的那天下午,所有对小灵杰心怀敬慕和钦佩的小孩子从家里捎出来或冒着老爹巴掌的威胁偷出来了一些他们认为好吃的东西,在呼啸的北风中大摆“接风宴席”于子牙河岸边的一片稍微避一点风的洼地上,热烈欢迎小灵杰“衣锦荣归,功德圆满”。是日,大家伙开怀畅“谈”,纵情玩乐,凛冽的北风中,骂声、笑声、撸鼻涕声夹杂着野猫叫春儿一样的风声震天动地,席间,一个小家伙提出建议,说应该尊小灵杰为他们的头儿,一应大小人物均归他统一指挥,敢有违令者罚他从家里偷好吃的东西让大家吃。建议以全数票通过,大家伙以热烈的掌声庆贺小灵杰当选为他们的“头儿”。群情激昂,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小灵杰开始还极力推辞,当然他不会说力不胜任之类,而是提出了一个异常尖锐的问题:“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我回家又要挨老爹揍,挨揍对我而言是小事一桩,惹我爹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一听这个没了主意,他们瞪着天真的眼睛看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满脸的迷惑不解,他们真想不到,一个连挨打都不怕的人,竟然还怕老爹生气,真真不可思议,一个小子回过神后,愤然起立,振振有辞:

  “头儿,你老爹打你,本身已对不住你了,你还何必前怕狼,后怕虎,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他都不顾及你难受,你还顾及他干什么?”

  席地而坐者中十之八九对此言表示赞赏,大鼓其掌,看时,原来是周家的独生儿子叫铁蛋的,今年已经八岁了,小家伙有名的能说会道,能言善辩,死蛤蟆能让他说出尿来,死人能让他说出泪来。就是稍微瘦了点儿,看着娇怯怯的像个小姑娘,不过眉清目秀的,倒很耐看。他爹想打他时从不给他讲理,按倒就揍,因为他爹嘴笨,一张口就得给儿子堵回来,而如果要再给周铁蛋两句的说话权,他爹恐怕就得惭愧的让儿子反过来揍他一顿出气。周铁蛋一番话说完,冲四周作了个罗圈揖,斯斯文文地坐了下来,一脸得意。

  小灵杰开始推辞并不是不愿当头儿,小孩子再聪明,再机灵,吃不住两三句好话,小灵杰当然也是,一看大家伙眼神里热切盼望的光芒,陡然觉出自己高了许多,年龄也由四岁变成了十四岁。他之所以提出那个问题只是想谦虚一下,他知道这群人里没有第二个人具备与他竞争“头儿”的条件。周铁蛋的话说得真是他始料未及,等四外掌声稍歇,他才清了清嗓子,面含“成熟”的微笑,徐徐地说:

  “周铁蛋的话有些道理,不过……不过圣人有言,孝字为本,人嘛,对爹娘一定要孝顺,不孝顺就猪狗不如了。”

  周铁蛋这下真服了,“头儿”竟然还能引用圣人的话。只这点本事在座衮衮诸公就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座中不乏上过冬学的,但谁都埋了头不敢吭声,他们虽然也是上了冬学,不过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没搞懂。

  小灵杰看了看大家伙儿的反应,心中窃喜,其实他又何尝知道圣人有没有说过这些话,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知道圣人是比一般人高明的能人。

  风越来越冷,穿得薄的几位禁不住摇头跺脚。小灵杰看时机成熟,不能再拖,遂庄重宣布“小子兵团”规矩三条:

  其一,无论是谁,都要听头儿的命令;其二,不准调皮捣蛋,包括偷人东西,欺负别人,干坏事等;其三,大家的活动任何人不准向别人泄露,一旦出事,决不能当叛徒,逮住谁谁就要一人承担责任,免得连累弟兄们。

  小灵杰宣布完三条规矩,掌声再次像疾雨掠过平静的水面。聚会于是结束,小家伙们抬头看天色已然昏黑,有几个便觉出屁股痒痒的难受,心里揣摸是不是又要挨打。

  小灵杰回到家里兴奋得合不上嘴,四个兄弟呆头鹅似地瞅着老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子兵团”的成员几乎包括了李贾村所有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之间的孩子,而李家就只有小灵杰一个,本来小灵杰还想介绍这四位加入,转念一想,罢了,这四个人没一只好鸟,去了只会给我扒豁子,不治他们大家伙儿会说我包庇坏蛋,治了他们回来我要挨揍。因而,这四个兄弟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击部队,想跟老二去玩老二不让,找其他孩子又找不着,整个春节这四位倒挺老实,家里吃的喝的都不少,四个人嘴里不停歇地吃了一个春节。老二回来他们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欢呼雀跃,因为怕给老二拉上关系后被他掏出来他们都吃了什么好东西,老二要是发觉吃了亏,那他们四个可是吃不了也兜不走。

  小灵杰之所以最后规定三条是有他的算盘的,他想洗脱以前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罪名,因为那些坏事不管是谁干的,这些人肯定就在他们的组织中间,只要管住这些人不干坏事那他自然而然就清白了。家里的好吃的他可以不吃,家里有什么好玩的他可以不玩,那群人送给他的东西也不少。而且再怎么说,家里如果有什么吃食,他虽然不如当时在家吃的多,爹娘肯定给他留一份是真的。至于张老先生送的书和老爹的谆谆教导,暂且放一边了,顾不了那么些。他已经从短短几天的行动中深深体会到了当头儿的乐趣,他对自己以前所持有的想法隐隐有一种本能的怀疑,他越来越觉的:赚钱并不一定非要自己赚,指挥别人赚了给他岂不更好。他又被自己这个想法折磨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因为他的想法直接触到了老爹告诉他的话的真实性问题,他怀疑那些就是怀疑老爹。他开始不愿一个人独处,他耐不了那份孤独和无助,他要想尽一切手段保住他的“头儿”的地位。

  小灵杰那天从家里偷了肉出来和大家伙儿碰面时都快中午了。有几家吃的早的屋顶已经冒了炊烟,不过这些都无妨,他们都从家里带着吃的,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吃饭。大家见了头儿先汇报了一下从家里带出来的战利品,有糖果,有熟肉,有生肉,有青菜,有从整鸡身上扯下的鸡腿,“军师”周铁蛋还搞了半瓶老白干,是他老爹喝迷糊后被他偷偷藏起来的。那位带着小弟出来的偷的东西最多,他偷了一只热乎乎的鸡腿,还有一大块喷香的猪肉,他把能带出来这么多东西的功劳一半归于他那个正在地上爬动,拖着两筒鼻涕的弟弟,因为东西是塞在他弟弟衣服里才带出来的,他甚至脸红脖子粗着松开他弟弟的裤带让大家看,小家伙吓得哭着挣扎。果然,他哥哥没说假话,小家伙的小肚上一大片油渍,连小鸡儿上似乎都油乎乎的。小灵杰和周铁蛋商量之后,决定给予小家伙随大家出动的权利,具体是由大家轮流背着他走。

  “英雄宴”的地点是由军师周铁蛋提前几天亲自带人考察的,在从李贾村逆河而上有二三里路处。子牙河每次发大水都是最早从那儿冲上河岸然后才向纵深发展。老辈子时候曾经住过人,为了防水还在河岸上栽下了一排排一列列的柳树。

  柳树如今都东倒西歪地活了下来,住的人却经受不了大水的洗礼,一大批人喂了鱼鳖后剩下的极少部分迁出去了,现在只有一片荒凉的土地,夏天时蒿草能长到一个大人那么深,时有蛇虫鼠兔出没其间。一到夜晚,猫头鹰便躲在黑漆漆的柳枝深处耸人听闻地叫,野草间磷火随风飘摇,忽东忽西,若再有一弯新月从满天愁云惨雾中可怜兮兮地探出半个小脑袋,照见不知什么小动物在草根边上匆匆走过时草杆乱颤的样子,只怕就是李督堂来了也得先大吼两声壮胆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然后就得掉头跑掉。

  不过那是夏天晚间的景色,而且还是听老辈人说的,因此没几个人有胆量到那儿去。白天不敢,夜晚就更别提了。谁要是敢单枪匹马踏着凄迷的月色去那儿闯一趟,回来后只要没被吓死,那怕你吓得拉屎拉了一裤裆连裤子都没洗,你也会立刻被冠以“大胆”的雅号。胆量比较小的人谈到那块地方就要发抖,因此,有人送了一个外号给它,叫做“鬼地”。

  “鬼地”对眼前这帮小子而言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譬如说害怕,惧怯、仰慕、希冀等等。他们中间知道鬼是什么东西的人不多,而且这几个人都在张老先生的故事中得到了不少力量和勇气,所以他们无所畏惧,看来有些事情不知道了反倒有些好处。

  周铁蛋选中此地作为目的地是有他的原因的。一则鬼地地方偏僻,人烟稀少,不易被人发觉。二则鬼地杂草丛生,到了冬天都已枯死,是上好的燃火材料。三则鬼地正冲风口有许多柳树,比较挡风,这些原因他只简单地给头儿说了一遍,头儿二话没说,拍板定案。

  农村有句俗话叫:“刮风顺河走,”意思是说沿着河岸风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这些从地理学角度容易解释,风是相对位置之间的气流运动,河岸一般比较低些,形成促使风力加速的一个凹槽,所以沿着河走风明显要大。小灵杰的队伍现在就踽踽行在顶头风里,小家伙们都带着一种新奇感,因而也并不觉得风有多么吓人,客观地讲,风真的是足够大的了,一群人叫着、笑着,跳着往前赶,风吹得他们直想原地打转,迈一步几乎要退回半步,脸上被风吹得又干又紧,偶而有夹杂的沙粒或树叶直飞过来揍到脸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没去考虑寒冷的侵袭和猛风的肆虐,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最小的小孩。小孩以前可能只被老娘和哥哥抱过,十分怯生,别的人根本别想碰他,给他做个鬼脸他都得“哇哇”大哭,可惜他哥哥又实在没那么大气力,轮流着背他的人才换了三个,小家伙已经哭得满脸泪花,力竭声嘶了。

  大部队到达“鬼地”时已过正午,风依旧呼啸得吓人,太阳是白色的,被一堆阴云追赶着,薄得像只有一个影子,似乎还透着明,但却是冷冷的,没有一丝一毫暖意。

  鬼地确实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好所在,本来平整的、延续不断的河滩到这是忽然像刀砍斧削一样,齐整整地少了一截,河水从河岸塌陷下去的一块盘旋过去,河水现在结成了冰,昏暗的一大块,阳光下泛着死鱼眼睛似的光,塌下去的一块能顶上半个李贾村,从远处看像树身上长着的大瘤子,又像孕妇挺着的大肚子。层层叠叠的柳树,粗的能有篓子那么粗,细的也差不多有碗口大小,此时都脱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站着,但是却很避风。柳树后在有一漫坡的沙土地,也应该属于河滩的范围,估计这块原来和塌下去的部分是连成一体的,成一个缓坡斜着插入河心,沙土地不经水冲,天长日久,浸入河中的部分就被河水掏空,滑入河里,形成断壁。沿河的居民为了防水,才在断壁边上栽上柳树,那知水没防住,风却被挡在外边了。斜漫坡在夏天应该是一块绿茸茸的草坪。现在全干枯,柔顺地贴地躺着,大部队全体的扎营地点就是这个既避风又平整的漫坡。

  由漫坡上去就是一马平川的“鬼地”。丛生的荒草还保留着夏日的规模,只是没有了夏日的热闹丰满。草丛中隐隐有破壁残垣,荒丘野坟。这会儿看着除了让人心里自觉郁闷外,并没有多么吓人。

  一群人都不觉得怎么饿,带来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在草地上有一大堆,生的仍旧生着,热的也已经凉了。小灵杰分派了几个人上去拽草,找干柴,余下的就地歇息,听候调遣。

  拽草、拾干柴的几位说说笑笑地一溜烟跑上漫坡去了,剩下的横七竖八互相枕靠着歇了一通。刚经过“长途跋涉”,大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没有人多说话,最小的那位哭得眼泡红肿着,小脸蛋上一道道泪流过的黑痕,此刻也没了力气,乖乖地躺在他哥哥的怀里抽噎着望天。

  风仍旧一阵紧似一阵地在柳林外乱窜,干枯的柳枝像绷紧的弓弦,费力地在空中“啪啪”地甩来甩去。日头比刚才更加萎缩昏晦,只剩下手掌大小的一块,边角还被浓云遮掩得残缺不全,丝丝的冷气仿佛是从云缝里挤出来的,一长条一长条地在空气中飞舞,偶而掠过身侧时,像冬天暖暖的被窝里忽然被人放了块厚厚的冰。一阵寒颤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满身暴起的鸡皮疙瘩。

  小灵杰算着拾柴的也该回来了,时间似乎也不能再拖,就这时候开始七手八脚地干,到东西吃进嘴里,大约也该是别人家晚饭时候了。看看四周横躺竖卧的兄弟们,来时的满腔热情和冲天气象好像也快被风吹干了,睁着眼的几位不言不动,仰首呆呆看天上的浮云。有几个甚至进入了梦乡,还打着呼噜。

  小灵杰把众人一个个叫起来,每一个睡着的都不愿起,推他一下仅仅翻个身哼哼两声便又酣睡过去,丝毫没有平时龙精虎猛的劲头,倒像是长期睡眠严重不足的垂暮老汉。能一下叫醒的一骨碌坐起来也是口角滴着涎水,两眼似睁还闭,痴痴呆呆的,时不时还伸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等把所有人都一一搞醒时日头已经偏西,冷气依然浓重,拾柴的还没回来。醒过来的清醒了头脑之后第一个感觉是饿,一感觉到饿便想起已有两顿没好好吃过饭。再往下想肚子里就“咕咕”地叫起来了。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嘴里没说,心里却开始后悔这鬼地方不如灯火通明,煦暖和乐的家里了。

  小灵杰等得极不耐烦,这么多人面前又不能泼妇一般地骂娘,只得不住口地埋怨那几位不守信用,周铁蛋早上出来时没有吃饭,此刻觉得肚皮已经贴上了脊梁骨,下意识地摸一摸肚皮,确实干瘪得很。摸了几次肚皮之后,肚里饿得更难受,一股怒气自脚底奋勇上冲,冲到脑门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腾”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呸”一声吐出嘴里一直咬着的一根草棍,嘴里习惯性地骂了一句“日他娘的”,说:

  “那几个人怕是在坡上娶上媳妇了,正抱着老婆睡觉呢?我去看看,日他娘的,就是生一对双胞胎也没这么困难呀!”

  小灵杰没有阻拦,他已看见有几个病恹恹坐着的兄弟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分明蕴藏着极大的不满,他如果阻拦很有可能立刻会有人跳出来跟他干上一场,那样极容易激起众怒,到那时他这个“头儿”恐怕就得屎克螂滚粪蛋——滚蛋了。

  周铁蛋的背影刚被高岗上一片兀立的枯草淹没,一阵吵闹声就从上面顺风传了下来,入耳极为清晰。

  “你们都死那儿去了,连他妈的几根柴火都不会拾。”周铁蛋今儿显然是火气攻心,否则说话不会这么脏,而且也不会这么充满火药味。

  “栓柱掉到一个深洞里去了,我们费了好半天事才把他寻出来。”

  小灵杰听到这儿坐不住了,一口气跑上高岗,周铁蛋脸憋得像经霜的紫茄子,正和几个人指指戳戳地讲理,不过他显然已经意识到那儿几位理由的正当,语气比方才弱了不少。

  辩解的那位是拾柴的几个人里的头目,叫狗柱。今年七岁,个头儿可不像是七岁的人,紫红脸膛,粗的像个石磙,说话瓮声瓮气。是小灵杰他们打架捅事的得力干将,因为他力气大,所以小灵杰才让他去招呼着拾柴。狗柱此时一脸委屈,满身尘沙,边上几个跟他去的小家伙也都像刚在土堆里打了个滚,脏兮兮的,叫拴柱的那个似乎是受了点伤,左腿不住地颤,一只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空着的那只手里提着一只摔断腿的灰野兔,血还在从兔腿上“卟嗒卟嗒”往下滴,或许是受这只捕获的野兔的鼓舞,拴柱虽然苦瓜着脸,眉宇间却有掩藏不住的喜气。

  周铁蛋先看见头儿过来,住了声站一边瞅着狗柱发狠。小灵杰过去接过来拴柱手里还在瞪眼弹腿苦苦挣扎的野兔,兔子还不轻,有五六斤重,提着很吃力,无怪拴柱累得头上满是汗。冬天的兔子都这样,看着不怎么大,份量却不轻,怎么说这些家伙也养了两三个月膘了。小灵杰心里想着兔子躲在窝里美滋滋地啃吃萝卜白菜的样儿,嘴里却问狗柱:

  “咋弄成这样儿。”

  狗柱看了看拴柱,意思是让他说,拴柱人看着还算机灵,心眼却有点实,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像炉膛里在爆玉米花儿,一会蹦出来一粒,一会儿又蹦出一粒,等得人心里直痒痒:

  “我……我……我正拾柴火,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就……就……就”

  拴柱结巴了半天才把原委说了个大概,原来他们正拾柴火,杂草里跳出只受伤的兔子,跑得也不怎么快,几个人当然不会罢休,奋起直追,拴柱于是就追到一个洞里去了,兔子当然逮着了,拴柱的腿也摔得青紫,洞口不大,却很深,大人站里面也不一定能露头,几个人找了一根干枯的粗树枝,一头递给拴柱,这边几个人一起使劲往上拉,拉了半天才拉上来。

  拴柱说完后到一边喘气去了。这么多话让他一口气说完也真是难为他了。留守的人已经没了耐性,一窝蜂跑了上来,围在四周小声议论。

  小灵杰决定去探一下那个洞,这是他重新树立威信的好时机,再说,不弄点新奇的玩意儿这伙人恐怕再没精神回家了。大冬天的在野地里呆了老半天还饿着肚皮让谁也不好受,边上的人此时已知道了拴柱他们的事情,注意力暂时转向了那个神秘的深洞,这么一大帮人没什么好怕的,小灵杰一说看看去,大家伙儿立刻表示赞同。

  洞口是在一堵断墙房边,断墙上长满了枯草,中间还有一个门户,门已经不见了,朽坏的门框还嵌在墙上,洞口原来应该是在房子里面,因为彻底倒掉的三堵墙还隐隐约约在草下留了点儿地基的痕迹。

  洞口有面缸口大小,隐蔽的极为巧妙,若不是一脚踩在上面,根本就看不出来一点痕迹,洞显然是人工凿挖而成,因为用来挡蔽洞口的板还在洞壁上悬着,但木质已经糟透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轻而易举地被一脚踹开。

  下去的当然是小灵杰,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小灵杰嘱咐周铁蛋监督大家先“埋锅造饭”,然后照狗柱的办法,让几个人抱着树枝放他下去。

  洞里十分干燥,虽然离河不远,小灵杰下到洞底后先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洞壁上的土层结构渐渐明晰之后,他才发现有一面洞壁上有一扇极为隐蔽的木门。木门的颜色和土色差不多,乍一看极难分辨。

  小灵杰此刻的心情用笔墨真是无法描述,惊奇、惶惑、刺激、害怕都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一种的比例多一些,他在心里念叨了几遍李督堂大胆,我为什么就不能。然后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去摸那扇木门。

  木门触手即碎,眼前现出一道长长的甬路,从站立处到甬路上有十多级石阶,洞里极为昏黑,从石阶往下延伸到甬路后二者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甬路可能也是由大块石头铺成的。

  小灵杰屏住呼吸下了石阶,伸手往洞壁上摸了一把,凹凸不平地似乎刻着什么,触手冰凉,仿佛也是大块石头。小灵杰没带火种,即便带了火种他也未必敢点着看,他怕黑暗中藏着什么比鬼更厉害的东西,看见火光先扑过来吃了他。

  甬路好像没有尽头,小灵杰靠着石壁向前摸索着走了很远,眼前愈来愈黑,触目是一片无杂色的漆黑,他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大得让他汗毛直竖。愈往前走他的脚步声越轻,心跳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等到他觉得两腿像是踩在棉花上无所着力时,他才决定退出来。到此为止的经历出洞后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本炫耀了,外面的人没有谁敢步他的后尘跳下来,所以他说洞是方就是方,是圆就是圆。他心头暗笑,这可能就是头儿的特权。

  爬上石阶,小灵杰一摸额头,湿湿的尽是虚汗,他掏出一块破布擦了擦,才放声大叫上面的人。周铁蛋等人正在上面担心,看他安然无恙,大为惊奇,忙不迭将他扯了上来。

  天色差不多已经全黑,日头没了,月亮还没出来,大家伙儿不知用什么手段已经把饭搞热,还留了三四堆火种,干柴枝烧得“噼啪”作响,桔黄色的火苗被风吹得几乎是贴着地面,像条火蛇。围着火堆坐着的众人脸上都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大家的眼睛都在围着放在一边的热气腾腾的食物打转,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去拿着吃。

  小灵杰上来后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出洞里空气的气味有些怪异,怪异在哪他却又说不上来。

  大家伙儿围着小灵杰七嘴八舌地问了一番,然后迫不及待地吃光了所有食物,一行人踏上归途,肚子里骤然不再空虚,每个人都重新兴奋起来,一路上缠着小灵杰问洞里都有什么古怪,小灵杰一脸神秘,对大家伙儿的发问不予回答,实在逼急了只说了一句话:

  “谁有本事谁就再跟我下去走一趟。”

  没谁有这个本事,大家只有面面相觑,当然心里对小灵杰的敬佩之情不自觉又增加了三分。

  小灵杰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第一个碰到的东西是老爹恶狼般的两道目光。胡胡李站在大门口已足足等了他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对胡胡李来说可真是难过,推测了十来种小家伙可能的去向又给他一一推翻,后来他索性不去想这个,只想等小家伙回来怎么着揍他才能泄心头之火,小家伙偏巧就在这时候摇头晃脑,一溜小跑地回来了。

  小灵杰看见老爹后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老爹提着后脖领提进了堂屋,一路上构思好的几条绝对充足的理由没了用武之地。屋里面气氛很紧张,爷爷奶奶蹲蹴在窗下一声不发,妈妈怀里搂着老五满脸阴沉,老大,老三,老四挨肩坐在妈妈身边,局促不安地乱动弹,眼睛里恐怕掺杂着兴灾乐祸。

  小灵杰被老爹一下掼到床上时忽然想到了那只被他提着摔死在地上的野兔,一种莫名的悲哀袭来,他抬头看了看老爹阴沉的脸。想申辨两句,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胡胡李手掌攥紧了又张开,张开了又攥紧,如是有好几次,终于叹了口气,说:

  “这次先饶了你,看过年我不收拾你才怪。”

  不是胡胡李忽然心慈手软,农村有个习俗,大过年的,小孩子再调皮也不能挨打,如果挨了打一年倒霉。

  小灵杰虎口脱险,心里暗暗高兴,当晚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个神秘而又充满刺激的深洞,闹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

  周铁蛋在除夕之前抽空偷偷地找了小灵杰好几次,商量是不是暂停活动几天,因为春节期间家里把的太严,人手没法凑齐。即便凑上几个出去一趟再回家怕也没好果子吃。

  周铁蛋说这些话时眼圈还红着,目光闪烁游移不定,似乎对什么过去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他那天回去后老爹又喝醉了酒,搬了个凳子坐上去,堵着大门等他,老爹喝的酒是厚着脸皮“蹭”人家的,他的酒遍地找不见,自然怀疑到了最近行踪一直诡秘的儿子身上。周铁蛋一进大门就被老爹一脚踹在屁股上,打了两三个滚才站起来。老爹爹抡起鞋底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发泄了一通怨气,他老爹那晚上喝醉了酒,忘记了那个习俗,第二天早上就给儿子赔了不是,赔不是也不管用,周铁蛋的屁股直到找到小灵杰时还时不时疼一下子。

  小灵杰也正在苦恼这两天出不去,一听周铁蛋那么说正好乐得清闲。于是陪着兄弟四个在屋里好好玩了一阵子。

  大年三十晚上小灵杰借口出去拾鞭炮离家了一会儿,找到周铁蛋,告诉他正月初五再到鬼地,要他通知众兄弟做好准备,别的不说,火种一定要多带。说完后跑回家连口气都没喘就被爷爷提了耳朵拽到土地庙里去烧香去了。

  土地庙比平时要热闹得多,三三两两,你进我出都是些上香的人。老头掏出一把香燃着插在胡胡李用过喝水的那个香炉里,烧了些黄表纸,最后跪在烛影飘摇的供桌前面磕了三个响头。一系列工作做完,小灵杰终于瞅着机会,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问题提了出来,问老头“鬼地”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竟然能吓得那么多人屁滚尿流,谈之色变。

  小灵杰把这个问题接连复述了三遍,老头仍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最后一遍小灵杰趴在老头的耳朵边上扯足喉咙炸雷般地猛吼了一声。老头才欣慰地发现自己的耳朵也并不是聋得不可救药,欣慰完之后老头“蹬、蹬、蹬”连退了三大步,还捎带上了半个趔趄,差点没摔个“喜鹊登枝、老憋上树”,咋的了,吓的。

  老头看来切身体会过鬼地的恐怖,好不容易站稳当后脸都成蜡渣儿黄了,仿佛小灵杰成了鬼地的妖魔鬼怪,就要扑上来一口吃掉他似的。

  小灵杰一看老头吓成这样更来了兴致,缠住老头不放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老头岁数也大了,啥事也都看开了,稳定了一下心神后觉得大过年的说这个虽有点大煞风景,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祖孙俩回到家后,老头靠着炉火,眯着眼睛,“滋拉滋拉”地吸着旱烟,给小灵杰说了这么一件事情:

  鬼地自从少了人迹以后,就成了一片荒地,没有人去管它,时候长了,渐渐地传出风声说那地有鬼,一到阴雨天气就在草棵子里“啾啾”地叫,有时还像野狗一样嚎上两声。传说越来越吓人,有人信以为真,有人嗤之以鼻。东陈村有一个出了名的大胆,叫赵麻子。赵麻子按辈份还是赵举人的叔,跟赵举人他爹是叔伯兄弟,一个爷爷一个奶奶的叔伯兄弟。赵麻子家里原来是富户,到赵麻子时因为他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抽,坏事做绝,家产不多久就给他折腾了个净光,赵麻子没有了生计,别人又都看不起他,不肯帮补他过日子,没有办法,他就去盗墓,挖人家坟里的陪葬东西,当古董卖钱,周围也没有几处老坟让他去挖,挖尽了就去挖新坟,穷人家死了人没什么东西往棺材里填,他就只挖大户家的坟。也该着赵麻子运气,有一次丁家集丁大善人家出了事儿,丁大善人的女儿跟一个仆人拌了几句嘴,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丁大善人是有名的瓷实户,赵麻子得了信便去了小姐的墓地等着,埋人的还没走远,天一擦黑,他便动手挖上了。新坟挖着并不怎么费劲,三下五除二黑漆棺材便在浮土里露了面,赵麻子把棺盖撬起来往里一看,当时就惊呆了。棺材里的陪葬物件儿自然不少,不过让他惊呆的不是这些,而是死了的丁小姐。

  那夜有月亮,丁小姐躺在一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里边,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那个漂亮,赵麻子一眼就迷上了。

  月光下,丁小姐脸上红扑扑的是刚搽了胭脂,眼睛微睁,嘴角似笑非笑,说不尽的妖媚多情,赵麻子也算是风月场上老手,不知坏了多少大闺女的清白之躯。这时候更是情不自禁,竟将丁小姐身上的衣服剥了个一干二净,扑了上去……。

  老头讲到这儿时预料到有些东西说出来不太妥当,于是顿了一下,滋溜了一口旱烟,略了些内容,继续往下讲:

  “老天爷有时候就是不长眼,好人不一定能有好下场,坏人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要说这赵麻子,地地道道一个败家子,弄尽了万贯家财,本来就该着遭雷劈才对。又丧尽天良,干出这等没有人伦的恶事儿,真真是连猪狗都不如。可是,老天爷竟也怕恶人,不但没让他五雷轰顶,挫骨扬灰,反而还……”

  小灵杰听得托着腮帮出了神,虽然爷爷说的有些话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大致还是连贯的,到了爷爷一顿接下来的当儿,他觉出有些不对,爸爸并没有讲赵麻子干了什么事,就那么样骂他,小灵杰还以为爷爷是忘了一段,下边想起来还要接上的,于是接着往下听,殊料越听越不懂,越听越觉得爷爷少那一截的重要。看爷爷没有丝毫提起的意思,小灵杰终于忍不住捅了捅爷爷的胳膊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爷爷,你少说了一截,赵麻子究竟干了啥样儿的坏事呀?您那么恨他。”

  老头被打断话头后一愣怔,待到一听小灵杰的问题又不禁想哑然生笑,不过老头到底是个“老姜”,骗住个“小姜”没太大问题,他把脸一绷,劈头盖脸训了小孙子一通:

  “坏事就是坏事,小孩子家问那儿多干吗?”

  小灵杰搞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不敢再问,只有听下去了。

  赵麻子正趴在丁小姐身上干坏事儿,身子底下的丁小姐忽然呻吟起来,这就见出赵麻子的色胆包天了,他也不害怕,把赤身裸体的丁小姐抱到怀里仔细端详了一遍,又伏到她胸前一听,心还在“怦怦”地跳,他明白自己遇着好事了。连忙替丁小姐穿好衣服,扶她起来,又是捶背又是揉腰,原来丁小姐只是一时气哽喉并非死绝,让他一捣估两捣估,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的丁小姐明白自己已成了赵麻子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于是引着赵麻子到了丁家,要和赵麻子择日完婚。丁大善人见木已成舟,也没什么话说,心里虽然鄙视赵麻子的为人,但是又有了女儿。喜欢之下,也就顾不得什么了,赵麻子从丁家赚回一大笔彩礼,一分钱没花,还讨回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在本村一时众说纷纭,大家一边骂老天爷瞎了眼,一边又眼红赵麻子有艳富。当然,赵麻子的大胆也很快尽人皆知,赵麻子有一天不知怎地就听说了鬼地的故事。告诉他故事的人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大胆,便要同他打赌,说赵大胆没有胆量去鬼地走一遭,赵大胆当然不肯掉这个面子,于是双方约定了日期,由赵大胆决定赌注大小,赵麻子满口应承,说睹注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大胆的招牌不能倒。到了约定那个晚上,两个人结伴往鬼地走,到离鬼地有半里地光景时,跟赵麻子打赌的那位站下了,说恕不远送,前边的路你就一个人走吧!我在这儿呆着等你回来。赵大胆说不用客气,我这就走。那时候是夏天,河岸边一阵阵凉风吹着,格外舒坦,天上月朗星稀,庄稼地里不知名的虫一直在鸣叫,那个人看着赵大胆一仰脖灌下半斤黄汤,跌跌撞撞地往前去了,月光下影子淡淡的在地上拉的老长老长,那个人一直盯着赵大胆的背影,直到他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从前半夜一直等到后半夜,夜露把衣裳都打湿了,月亮也快看不见了,那个人有点感到不对头,害怕赵麻子出了事。念头一起竟不能打消,这人又联想到了不少鬼故事,越想越是害怕,往四下里看看,似乎月光下到处都鬼影幢幢,那人只觉得汗毛梢儿都竖起来了,再也没胆子等下去,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便听见背后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他不自觉地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迷茫的夜色。他心下稍宽,正待举步再走,鬼地那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虽然不太清楚,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赵麻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赶早集的人在路边发现了那个人,嘴里含着白沫,浑身上下被露水打得精湿,两眼翻白。抬回家后便病了,床上屙床上尿不说,动不动还旧病复发,指着墙角的黑暗处大叫有鬼,人家怎么问他,他就只会说一句话:

  “我听见赵麻子叫唤了一声‘啊——’,我就知道他活不成了,嗬嗬,他果真没活成。”赵麻子的确是死了。知道他跟人打赌的到第二天正午时,找了十来个人拿着锄头粪叉到鬼地去找,结果在一片乱草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死状很惨,两眼瞪得铜钤一样,满脸害怕的神色,似乎至死都不相信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赵大胆的尸体散发着骚臭味,据说是临死之前吓得拉了一裤裆屎。赵大胆死后,鬼地就真成了鬼地,没有人再敢去送死。……

  老头的故事讲完后,小灵杰意犹未尽,瞅着爷爷直出神,老头慈祥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瓜,笑着又加了几句:

  “人都说赵麻子是被阎王爷收去了,因为他犯了天条,人呀!如果亏了心,坏了良心,早晚都会有祸临头的,别以为做了坏事没人知道,人不知道神知道啊!做人,就应该堂堂正正的做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就是半夜鬼来敲门也没啥好怕的。”

  老头说完这些话就去睡了,小灵杰坐着熬夜。眼前一个劲总是有一个麻脸人来回晃动,一会儿是他跪在地上拿镢头刨别人的墓坑,一会儿是他惨叫一声死在乱草里。好在屋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给他壮胆,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多么害怕,他突然无端地有种懦怯,他怀疑自己坐过的某片草地可能就是赵麻子停尸的地方,那他屁股上可能还带着赵麻子的森森鬼气。小灵杰一会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一会儿又高兴得眉开眼笑,爷爷的话给了他不少鼓舞,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连鬼神也不敢近身,由此看来,胆子大些并不一定就好,赵麻子如果不是胆子太大,即使他坏事做绝,即便他拿把刀把他老爹杀掉,他也不会去鬼地,也不会被吓死在那儿。

  到底是什么鬼把赵麻子吓死在鬼地了呢?小灵杰隐隐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他脑壳里,竭力想找出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就是赵麻子被吓死的答案,他几乎敢肯定这些东西肯定存在于他大脑的某个角落,但那只手翻来覆去闹腾得他后脑勺直发疼,还是没把那些东西找出来,小灵杰急得直想发疯,他已经被这个怪怪的问题搅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忘了是什么时候。过了午夜,胡胡李起来准备去坟地上香,正看见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于是冲他说:“你看你是咋的了,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小灵杰的脑袋里正一团乱麻的地搅混不清、一听“人不人,鬼不鬼”六字,灵台里忽地一阵空灵,霎那间他仿佛被一团雾气卷到了那片阴气森森、鬼声啾啾的鬼地方。是夏天的夜半时分,他虚无漂缈地躲在杂草丛中缠绕成带的雾气里,磷火忽悠忽悠地从他脚下飞过,他并不害怕,只是感到好玩,他们发现的地洞就在他前边不远处。四野无声、天地间凝固成混沌未开般的静寂。忽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入耳朵,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赵麻子挟着酒气过来了,赵麻子不知从那折了根还带着绿叶的树枝,一路分草拂花往前走一路嘟囔:“不就是几棵荒草吗?能吓得住老子,老子连死人都敢抱住亲嘴,哈哈哈!莫不是老天爷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吧!哈哈哈!“小灵杰贴在草尖上,往赵麻子前面的那个地洞看了看,他知道赵麻子的死肯定跟地洞有关,果然,赵麻子正往前走,忽然站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色由怀疑转为惊恐,又由惊恐而至绝望,他竟然看见,前面明明平坦的地面上忽然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影子只露着两只明亮得可怕的眼睛和一口森森自牙,看不清脸面表情,小灵杰知道那只不过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穿着黑面罩的黑衣人,黑衣人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上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地低“嗲”了一声,这一声对赵麻子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赵麻子惨叫一声,恐怕是苦胆都吓破了。当然是死在那儿了。

  小灵杰的思绪又忽忽悠悠地飞回家里、坐在炉边。他几乎敢断定赵麻子就是被他看到的那个梦一样的场面吓死的。

  他敢肯定赵麻子碰到的绝对不是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他的出现太突如其来,而且又是在那个人们常认为有不祥之物出现的地方。

  小灵杰被自己的推测整个征服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聪明,简直是聪明绝了顶,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嘴里“嘿嘿”地笑出声来。胡胡李狠狠地瞪了突然中邪一样的二儿子一眼,又向屋里间努了努嘴,小灵杰伸了一下舌头,冲老爹摆了摆手。心里仍是抑制不住地高兴。

  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盼到正月初五,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大雪,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天也没个停的意思。小灵杰的满腔激情被这场雪浇成了透体冰凉。呆在屋里像被捕鼠笼逮住的小老鼠,东瞅瞅西看看,看见什么都生气,瞅见什么都想骂娘。吃罢午饭后,小灵杰绝望了,一次计划得好端端的二探鬼地的行动泡了汤。天快黑的时候,周铁蛋和栓柱在李家大门外“喵呜,喵呜”地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们的暗号,小灵杰箭也似地冲出去,两个人嘴唇青紫,抖抖擞擞地站在雪里,还不停地跺着脚。小灵杰出来后,三个商量了好久,谁都没有更好的主意,最后不欢而散。小灵杰绝对没想到,他们这个被无限期推迟执行的行动的流产竟然救了他一命。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小灵杰满腹怨气地熬过了“破五”,原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会恩赐给他一个好日子,让他们到鬼地再遛一圈。那知事实确如爷爷说的那样,老天有时候就是不长眼,破五大雪铺天盖地落了一天,初六又奋鼓余勇续了一天,初七才算缓了口气,天明时候给了小灵杰一个短暂的惊喜,正吃着早饭,那些可恶的白家伙就又在屋外飘舞起来了。小灵杰恨不得真想跳到天上去把那个漏雪的大窟窿给堵上,然后再“噼哩叭啦”地给负责看守窟窿的神仙几个耳光,要像老爹红着眼睛捧他屁股一样狠,或者可以更狠些。初七一天小灵杰足足掰着指头查数查到一千多个人的指头。初八早上起来,小灵杰鞋都没穿就赤着脚跳到院里,雪竟然不下了!雪果然不下了。

  小家伙拍着脑袋“嗬嗬”傻笑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笑得胡胡李心里直发毛,不自禁地想起了谁告诉他的一句话:小孩子时候太聪明的人越长会越傻,傻到最后就会变成傻瓜。不下雪胡胡李也很高兴,过年之后亲戚家里还没走动走动,穷人的春节短,一过正月十五,再跑着拜年就没喜气了。

  小灵杰高兴完了就跑去找周铁蛋。让他通知齐众兄弟正月十一如果没雪,吃罢早饭准时出发。初八阴了一天,初九很好的日头,农人们都晓得,化雪天要比下雪天冷,初九一天小灵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蒙着头睡大觉,梦里看到一个大晴天,暖风吹着,他们一群人欢笑着奔跑在婆娑的柳林里。……

  雪化了两天,初十黄昏地上才隐隐露出黑色的路面,屋檐滴滴答答流下的水在院里未消触的雪地上冲出一道道死蛇似的黑痕。小灵杰忽然无由地害怕那个洞口会灌进雪水,那天走得匆忙,再说那地方几乎就没有人烟,他们只找了些枯枝杂草在洞口支篷了一下,连浮土都没有想到埋上一些。害怕归害怕,眼下小灵杰没办法跑去看看是真的。况且十一就要再去,也不急在一时。小灵杰做梦也没想到,老爹一个仓促之极的决定把他的全盘计划破坏的烟消云散。

  胡胡李正月十一本来没打算要去走亲戚,早上起来推门一看,天上红通通的日头,地上雪差不多化尽,残存的一点和地面的疏土冻在一块,梆硬梆硬,正是出门的好天。胡胡李回头跟曹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好天先到老太太的娘家侄儿那儿去一趟,然后再顺路下去看看近门的一个表姨,出于轻松起见,两个人决定只带一个小孩,而且两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灵杰。

  小灵杰也是起了个大早,乖乖地等着准备吃完早饭借故溜掉,胡胡李的计划是在饭桌上通知的,小灵杰猝不及防,差点没把手里的饭碗失手掉在地上。

  他不满归他不满,胡胡李的决定是不容改变的。小灵杰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认了命。让老三去通知周铁蛋行动取消,当然他不敢给老三明说是什么事,就让老三告诉周铁蛋说我哥和我爹要一块去走亲戚。

  老三出去后小灵杰想来想去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在平时,能出门走趟亲戚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一年中,能轮着兄弟五个在亲戚家露面的机会也就春节后这几天,去就去,捞两个压岁钱也未尝不可,反正那个深洞一天半天也跑不了堵不住,晚去两天正好可以晒晒地皮,跑跑水气,免得弄脏了新衣裳。

  小灵杰兴高采烈地跟着爹妈跑了一天。亲戚们都知道李家有五个小公子,如今只带来了一个,那这个肯定是五个小子里最受宠的,因此对小灵杰要多亲可多亲,小家伙察颜观色的本事本来就极高明,知道他的表现关系着老爹老妈的面子问题,因此也是着力表现,心甘情愿地充了一天乖宝宝、好孩子。亲戚们对小家伙的机灵、聪明赞不绝口,胡胡李夫妇高兴得眉眼都笑没了。

  如此一来,这个春节小灵杰就成了老爹走亲戚必带的宝贝。马不停蹄地忙活了三四天,又接着忙活着过元宵节,等定下神时候,已经是正月尾、二月头了。

  小孩子的兴致变得就是快,尝了几天爹妈呵护、亲戚疼爱的甜头,小灵杰对自己从前的“叱咤风云”竟有些忘却,觉出在一群小孩子里面称王称霸的可笑与可怜了。再说在那群人中,他时时刻刻得拿出一副头儿的样子,喜笑怒骂都得看着大家伙儿的脸色,不敢稍有放松,要多累有多累。因而,到春节过完时,小灵杰对所谓的行动聚会的兴趣已大不比从前,有一次周铁蛋在外面猫叫春似地“喵呜”了半天,叫得他极不耐烦,念及昔日情份,又不好翻脸,只得支使四个兄弟做出副凶巴巴的样子把他轰跑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三月份,子牙河岸的春意一天浓似一天,田野里到处是鸟语花香,绿肥红瘦,渲染出无边春色、万般景致,农人们从冬日的倦怠和慵懒中醒转过来,开始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各家的田边地垄上。胡胡李夫妇一开春就下了地,修犁整耙,准备春耕、忙活得不可开交,这下可好,小灵杰又没人管了。

  开春以后胡胡李对二小子加强了控制,一天到晚让他呆在家里看张老先生给他送的书。小灵杰虽然在张老先生的“短训班”是出类拔萃的“高材生”,但是毕竟没有根底。再说三两个月时间,有一大半耗在《百家姓》、《千字文》上,其他的圣贤之言也没有讲多少,小灵杰看着那一页一页的墨圪瘩直发急,看着看着头一圈一圈的大,原因很简单,小孩子一玩疯了,再想让他下苦功夫不太可能。再说了,张老先生那些书里有许多字小灵杰并不认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胡胡李小时候跟道人学拉胡琴时,遇到难题也是怕得要命,推己及人,他明白读书人读到生字味道也不好受。事实上小家伙不好受是不好受,但决不是因为遇着生字耽误了工夫,而是读书本身就耽误了他玩耍的工夫,独个儿呆在屋里瞅着窗外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呼朋引伴往来觅食的小麻雀出了几天神,小灵杰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地跑出去玩儿的理由,他给老爹说遇着生字先积着,积到一些时隔两三天抽些空闲去找老先生问一次,胡胡李还当了真,以为儿子真是要用心读书了,满口应承。小灵杰是去找过张老先生,而且也问过问题,不过他每次一去半天,有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边玩儿。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用来跑去找老师,问问题,再跑回来在外边玩耍。

  如是跑了个把日,小灵杰的书没读会多少,身体倒锻炼得强壮了些。胡胡李也想过检查一下他的功课,但是苦于自己不识字,所以也不知道儿子的书读得怎么样,反正是一本书看完后,你翻到那一页他都能“哇啦哇啦”读上一通。胡胡李也没往深处想,孩子还小,一天读一点一天读一点,日积月累时间长了,自然会读出些名堂。

  胡胡李夫妇下地前都要给小家伙交待交待,不让他随便乱跑,读书要紧,小灵杰每次都应承得嘎巴脆。只是爹妈一出屋门,他就竖着耳朵趴到墙上听音,估摸着爹妈走得看不着家门了。书一合,就往外跑,老太太一眼瞄见,颠着小脚气喘吁吁赶出大门,小家伙跑的早没影了。

  那些个兵团的兄弟们对小灵杰真可谓忠心耿耿,头儿后来不理会他们了,他们就自己玩儿,头儿一旦有事用得着他们,招呼一声,“呼啦”一下就能到个十个八个的替头儿呐喊助威。小灵杰在家憋闷久了,渐渐的又忆起兄弟们共聚河滩,人欢马叫的盛况。于是“头儿”的称谓自然而然地重新让他觅到了昔时的欢乐。

  这一天的活动是到土地庙去,就是村口的那个破烂的小庙。具体事情小灵杰没有想出来,到土地庙只是第一步,要在那里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最近这一段关于如何玩耍的问题很让小灵杰伤脑筋,鬼地是个好去处,但是听拴柱说那里驻上了兵,小灵杰派周铁蛋去调查过一次,果然有兵,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战袍,还有的披着铁甲,十分威武。兵们都端着红缨枪在河坡上左顾右盼地来回走动,看见人来远远的就跑过去阻拦,不让过去,模样儿很凶恶。鬼地是去不成了。

  其他的地方又没什么好玩的。游戏吗?能想到的都玩儿完了。

  譬如说爬树掏个鸟窝,下河逮个蛤蜊,老鹰抓小鸡、小猫逮老鼠之类,提起来这些人都想干呕,一脸的不屑一顾。小灵杰也没别的好主意,按理说三月天掏个鸟窝倒是比较好玩,鸟窝里没有黄嘴角的小鸟崽也有几个给母鸟暖得热乎乎的鸟蛋,可惜的是,整个李贾村眼下找不到一棵上面还有鸟窝的树。这群人玩得高兴时候没想过留点节目以后玩,所以,曾经在李贾村安过营扎过寨偷吃过小米哺乳过小崽的喜鹊老鸦们全另觅宝地去了。

  小灵杰到的比较晚,离土地庙老远就看见狗柱手搭凉篷往这边望。周铁蛋不知到那儿了。狗柱看见头儿之后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庙,然后趴在头儿的耳朵上悄声说:

  “头儿,庙里出事儿了,不知从那儿跑来了一个怪老头在里边住下了。军师正在里面探听情况,你赶快过去看看。”

  小灵杰一听就觉得事情蹊跷。前两天他一个人跑到这里拉屎,里边还连个人毛都没呢?咋地一下子就冒出个老头来,而且还是个怪老头。小灵杰明白这些小家伙们嘴里的一个“怪”字意味着什么,无非就是衣裳破点儿,胡子长点儿,脸上脏点儿,头发乱点儿。这种人小灵杰见的多,他老爹那些旧日同行们赶个集串个门的万一错了饭头就赶到他们家去白吃白住,那里边大多数人都可以担当这么一个“怪”字。

  想归想,小灵杰一步跨过庙门,抬眼一看,方知自己的看法错到了极点。庙里因铁蛋和一群小孩圈成了一圈,仰着下巴瞪着眼往圈中间看,圈子中间的那个人就是狗柱所说的“怪人”了。小灵杰看他的衣着打扮没什么奇怪的,但一眼看上去心里涌出来的想法就是这个人里里外外透着奇怪,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神秘。圈子中间是一个小老头,说老头是因为他确实很老,面容枯槁得像秋风吹落的干树叶,留着很长的胡子,黑的白的都有,但梳理的却很整齐,长长的垂到胸前,像戏台上的须生。说他小是因为老头的身架的确不大,坐下来占的地方还不如狗柱多,但却没有一点猥琐的感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精光暴射,扫谁一下能让你心寒半天。小老头穷的土不土洋不洋,外面罩着一件黄色的长袍,但却跟当地的长袍样式不大一样,奔波的时间可能太长,黄色已被风尘染成土灰。头上包了一块布,也是黄色的,黄布在后脑上挽成一个大疙瘩,看起来有点累赘。穿得鞋倒是本地货色,千层底布鞋,就是农人们出门走长路老穿的那种,既结实又轻便。小老头正盘着腿坐在圈子中间冲周铁蛋他们微笑,那笑仿佛也不是一般人能笑成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却又产生不了亲近感,似乎那笑里有一种威严,这大概就是张老先生所说的“高贵”吧!小灵杰不动声色地站在圈外,心里暗暗揣摸着,他想凭自己的“生活历练”猜出小老头的路数,好在属下面前再露一手。

  小家伙都屏住呼吸坐得端端正正。谁也没有发现头儿已经到了。狗柱一直在门外等人,没有进来通知,还是小老头冲他点了一下头。周铁蛋一回头才发现头儿就站在身后,其余的几个也看到了小灵杰,“忽啦啦”合站起来了,乱七八糟地跟头儿打招呼,一声声亲切的“头儿”叫得小灵杰有些飘飘然。

  小灵杰不知道,小老头给他说的那句话是周铁蛋他们几个进来后到目前的第一句话,小老头显然看出了这群看野马似的孩子在小灵杰面前的顺从与服贴,似乎是有点不相信,小老头把眼前高高低低一大堆孩子一一扫了一遍,脸上收起了矜持的微笑而代之以惊奇,一字一顿地冲小灵杰说:

  “孩子,你是这些人的头儿?”

  小老头的语气仍是威严多于温和,好像他是指挥人惯了,话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小灵杰到此时已经觉出小老头决非常人。他家里由于老爹吃过江湖这碗饭的缘故,三教九流的人没少见,但没有一个像小老头这样。他觉得这个人可能会是微服出访的大官。要不没有这种渗入到骨头里的气势。微服出访的大官是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里经常出现的人物,奶奶说大官要出访,就得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有些还扮成沿街乞讨的要饭花子。但是不管他扮得多像,明眼人还是一眼能认出来,因为大官当官久了,都有那么一股气势,看着就是当官的。小灵杰对小老头由疑感而至敬佩。但小老头这句问话分明是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人总是这样,如果你对他满不在乎,那么他说什么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旦你对他有了感情,特别是有了敬意。那他如果稍稍表现出来一点对你的轻视或者贬低,你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小灵杰眼下面临的就是这种处境,他忍受不了小老头那挑剔夹杂着怀疑的眼光。他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耻辱,他想发火,想臭骂一通这个不识相的老家伙,但他没有,在部下面前他必须控制自己。

  小老头依旧笑咪咪地看着他,他勇敢地去触碰了一下小老头眼里那两道摄人心魄的寒光,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

  “老人家,你看不像吗?”

  小老头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有些发怔,但瞬间就仰天大笑起来。很难相信这么一具瘦小的躯壳里竟能发出这么宏亮的笑声,小灵杰的耳朵里轰轰作响,再看周铁蛋他们,已经拿手把耳朵眼塞住了。小灵杰没塞耳朵眼,并不是想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只是觉得那样有失体面。

  小老头笑毕,屋梁上的浮灰“卟卟”地直往下落,周铁蛋忙着扑打身上的灰土,小老头一步跨出人圈,站到小灵杰面前,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小灵杰差点坐下去,他很奇怪这个干巴老头怎么这么大手劲。小老头仰天打了个哈哈,然后把目光死死钉在小灵杰脸上,还是一字顿地说,但音调明显有些沙哑低沉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小家伙,不简单,不简单,数十年后一旦大展鸿图,又是一个弄权夺利的好手,哈哈哈!”

  小老头说到“数十年时”,语调更低,如同蚊子哼哼,若不是站得近,小灵杰几乎就听不见,说到“又是一个”,小老头又忽地把声音一高,眼睛里的光芒也瞬间变得阴狠凄凉,看着小灵杰像是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股冷气从小灵杰脚底升起,他几乎要考虑怎么逃走了,老头忽然又是一阵大笑。

  以后小老头再没说要紧的话,只是很随便地问村里住了多少人家,谁家有钱,谁家穷。然后问小孩子们怎么不念书,最后是单独问小灵杰的,问他爹叫什么名字,问他家还有什么人,问他欢不欢迎自己到他们家作客。

  小灵杰不知怎地对这个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抵触情绪,好像他抢了自己什么心爱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平日认为很得体的举动在他眼里都显得苯拙幼稚,乃至可笑。他不想回答怪老头的问题,或者说是想给怪老头耍个滑头,但是不可能,怪老头直视他的目光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胸口憋闷,他不敢和怪老头对看,他害怕怪老头的眼睛会伸出两把轻巧的钩子,从嘴里把他的想法全部勾出来。

  回答完怪老头的问题,小灵杰几乎是虚脱着从庙里出来的。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怕那个怪人,但他的确是在怕,无缘由地害怕。他跑到一个角落里,脱下外衣喘了几口气,好在天气暖和了,汗湿透的内衣紧紧贴在皮肤上,紧裹得他十分难受。他想平静一下心神,好好考虑一下怪老头的来龙去脉,但是他感到力不从心,所有的想法一接触灵魂深处烙上的那两道锐利的眼光立刻便跑得一点儿不剩。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

  小灵杰回到家里一点精神都没有,老太太一看他回来,积聚一天的怒气喷涌而出,随手提了小破鞋底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小家伙只是病恹恹地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没有半分求饶或是逃跑的意思,仍旧病鸡似地坐着不动。老太太冲到面前觉出了不可思议,手举到半空中搁下了。老太太心里直嘀咕:“这小子今儿个出去是不是撞撞击了邪了,咋这副德性。

  我以前一向是冲不到面前他就跑上来帮我举住鞋底了,口口声声叫着再也不这样了。这次咋了,你不是让你老奶奶下不了台吗?噢!你以为我老人家只是吓唬你,不敢跟你动真格的,你小子等着,看我不……”。老太太眼一闭,犹豫了儿犹豫,终于“啪嗒”把鞋底撂墙角去了。她还真舍不得打!

  老太太是把鞋扔了,心里可怪上小孙子了,你个小笨蛋咋成了傻瓜一个了。平时猴能猴能的,唉!你昨就不搭个台阶让我借坡下驴呢?我老人家白活了一大把年纪,竟然连一个黄口孺儿都收拾不了。

  老太太又气又奇怪,问小家伙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理。老太太没办法,坐一边生闷气去了。小灵杰想上去安慰两句,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提不起,怯怯的到了里间,脱了鞋躺在床上,看着顶篷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就进了梦乡。

  吃晚饭的时候,怪老头竟然真的来登门拜访了,依旧是那身打扮。小灵杰被曹氏叫醒后揉着眼出了里间,正看见他和老爹面对面说话,怪老头不知说些什么,听不大清,反正老爹是在那频频点头。

  当晚怪老头就在小灵杰家里吃饭。李家接待“三山五岳”的高人多了。曹氏、老头、老太太都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倒是胡胡李的样子毕恭毕敬。干什么事也没了往日的洒脱劲,一个劲地束手束脚,丢东忘西。

  老爹给小灵杰介绍说这个怪老头是蔡爷爷。小灵杰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又冒出个蔡爷爷,而且还是个让他怕得要命的蔡爷爷。老爹的话他不能不听,小灵杰平生第一次怯怯地叫了一声蔡爷爷后便不再言语。

  饭桌上老爹和蔡爷爷谈得极为投机,老爹此时恢复了正常,手里抓着筷子东指西划,唾沫星子溅了坐在旁边的小灵杰一脸。蔡爷爷也忘了体面,长袍脱下来撂在一边,内衣扣子也解开了一个,露出里面清瘦的胸脯,蔡爷爷似乎很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很大,老爹敬过去的酒从不推辞,杯到酒干,喝到高兴时还拿筷子敲着碗边,嘴里和着节拍哼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小灵杰越发大惑不解,这个蔡爷爷到底是那路神仙,竟值得老爹这么敬重,一口一个大叔地叫,还去给他买了壶酒,要知道老爹可是从不沾酒的。要说蔡爷爷是个大官吧,小灵杰有些怀疑了,大官都是知书达理,威严端庄的,那有这么随随便便,不拘小节,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肆无忌惮的样儿,倒像是走江湖的绿林豪客。小灵杰忽然想起老爹给他提过的他那个拜把子的大哥,当过山大王,特别有能耐。

  小灵杰第一次听老爹提起那位伯父时曾经想过跟他去打拳,但老爹说他死了。而且还引着小灵杰到他坟头上去拜祭了一番。跑江湖的应该都是会有功夫的,要不碰上截道的早就把小命丢了。小灵杰肩头一阵胀痛,不由的忆起了蔡爷爷轻描淡写拍他肩膀那一下。对,蔡爷爷肯定是个有真功夫的江湖人。可是,小灵杰这个结论一下他又感觉出不对来了,来家里的江湖人中,谁也没有像他这么有气势啊!

  蔡爷爷和老爹促膝长谈到夜半时分。小灵杰在旁边打着瞌睡作陪,老爹没让他去睡他不敢擅自去睡,开始他还想听听老爹和他到底谈些什么,听了两句就没兴致了,老爹一个劲说什么王大哥对我天高地厚啊,李某人感恩待德,无能以报啊,到最后老爹眼里泛起了泪花,咬牙切齿了一番。又提到了二孬的爷爷,当然是骂他的,老爹最后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地说无颜再见王大哥于九泉之下,王大哥为李某人断送了性命,李某人竟连他身后之事都没有料理好。蔡爷爷也挤了两滴眼泪,劝老爹说人都去了这么久了,也算是入土为安,身后事没有料理,该怪那个姓邓的福气,不必过分苛求自己人应该向前看,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要为死的受拖累那不太荒唐可笑了。小灵杰隐约猜出来蔡爷爷与埋在城里的那个什么“王大哥”有瓜葛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瓜葛。

  蔡爷爷过了夜半才走,临走时慈爱地抚摸了一下小灵杰的脑袋,摸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蔡爷爷用了什么手段。只因小灵杰太怕他。胡胡李极力挽留怪老头留下,怪老头力辞不从,非回土地庙不可。

  送走蔡爷爷,老爹闩了大门就上床睡下了,不一会儿响起了粗重的鼾声,小灵杰看着黑洞洞的窗户怎么也睡不着,这个蔡爷爷到底是什么呢人?小灵杰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捱到东边窗户上泛起鱼肚白,勤快的公鸡开始叫了头声,他才沉沉睡去。

  小灵杰一连许多天一想到蔡爷爷那个怪老头就从心底里嗖嗖地向外冒凉气。事实上蔡爷爷对他真的很不错,他不敢再去土地庙那块儿玩耍,但在其他地方还是碰见了蔡爷爷好几次,好几次蔡爷爷都是佝偻着腰,背着双手慢慢地走路,小灵杰可以尽量躲开,但要真是躲不开他还是要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的,老爹给他交待过,蔡爷爷是咱李家的救命大恩人,千万不能慢待了他。小灵杰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虽然他不知道蔡爷爷对他李家有什么大恩大德,和蔡爷爷走碰头时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蔡爷爷”,然后退到一边,让他先过。蔡爷爷没有再像第一次一样对他露出一丝轻视的意思,也没有像在他家那次一样抚摸他的头发,只冲他和蔼可亲地笑一下,那绝对是忠厚长者见到他所赏识的晚辈才会有的灿烂笑容。这种笑容小灵杰在张老先生脸上见过多次,每一次都让他心里暖洋洋的,而蔡爷爷的笑不能产生那样的效果。小灵杰只能觉出受宠若“怕”和芒刺在背的尴尬。

  蔡爷爷笑完之后并不走开,一定要陪他聊上两句。其实也不算聊天,只能是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蔡爷爷问他玩得痛不痛快、爹妈干啥去了。小灵杰是每问必答,答完后决不多说一句话,蔡爷爷临走前总要让他代自己捎给他老爹一句问候,还要求小灵杰没事就到他那儿玩,他说他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小灵杰最爱听人讲故事。但他从没敢去蔡爷爷那儿听过,他扭转不了心里那股怯意。他想像对待其他长辈一样对待蔡爷爷,他想像亲近其他长辈一样去亲近蔡爷爷,有几次他甚至已经看见了土地庙里蔡爷爷佝偻着倚在墙上的身影,但是激烈地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还是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世上的事真是很难预料,说不定你就那么一瞌睡的当儿老天爷就把你的命运给扭上七八道弯,小灵杰后来躺在蔡爷爷怀里听他讲故事时,想起以前对他的惧怕和畏怯,简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还记得很清楚拉近他和蔡爷爷距离的那回事。

  都说百姓怕官,其实百姓怕兵比怕官要怕得更为厉害,李贾村祖辈上都是外地人,迁来此地的原因要么是兵荒马乱,要么就是天灾人祸。所以这些一辈一辈绵延到现在的李贾村村民提起兵无异于提起洪水猛兽,鬼地驻上兵马的消息是小灵杰传到李贾村的,当时是午饭时候,小灵杰跟着老爹蹲在墙角里吃饭,四周还有许多端着饭碗吃饭的人。农村里饭场是小道消息传播的最重要渠道,农人们都在这里把各自所知的前三皇五帝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讲出来聊以下饭。那天的话题是从一个什么长毛的东西开始,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小灵杰平生第一次听到长毛这个词,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大致知道长毛原来是一群穷苦老百姓组成的兵。这些兵们总是和皇帝的兵打架,而且还老把皇帝的兵打得大败。

  皇帝派出去统兵的大将军也被长毛打死了好几个,皇帝气得好像又坐不稳龙椅了,一个劲地派兵和长毛打仗,打来打去,长毛的兵越打越多,还在南京也立了一个朝廷,皇帝姓洪。长毛立了朝廷之后,发誓要把大清皇帝赶跑,听说长毛里打头的兵已经打到了西边安徽一带,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小灵杰对领兵打仗的事儿特别感兴趣,听着听着就入了迷,饭也忘了吃,呆呆地坐着听,农人们说到最后一句“皇帝的兵怎么这么脓包”结尾,有的人还辅以一声长叹。好像是预感到李贾村又要面临一次兵荒马乱,大家都不作声,闷闷地往嘴里扒饭,小灵杰忽然想起来鬼地也驻上了兵。而且还是皇帝的兵,但是听周铁蛋的口气那些兵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吹胡子瞪眼的,怎么会连盔甲都买不起的长毛兵都打不过呢?噢!小灵杰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当然要帮老百姓说话了。小灵杰对这种偏袒自己人的作法很不满意,于是极不服气地说了一句:

  “鬼地不是住上皇帝的兵了吗?听说也很厉害,你们怎么不过去瞧瞧?”

  饭场上的气氛忽然间就凝固了,大家伙儿忘了往嘴里扒饭,直直地把目光射向小灵杰,有一个很悲哀地问小灵杰:

  “是真的吗?”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眼泪似乎都快要掉下来了。

  “那咱们老百姓的苦日子大概要到头了!”

  小灵杰大惑不解,既然苦日子快到头了,他还那么难受干什么,跟死了亲爹似的。

  大家后边的饭吃得都很快,吃完了也都不再打招呼,各自端了各自的饭碗往回走,小灵杰跟在老爹屁股后边,嘴里很不满意地嘀咕:

  “皇帝的兵就是住到鬼地了吗,不信他们自己瞧去呗,有什么好难受的!”

  老爹进了家门就把门从里边闩上,进了堂屋又把堂屋门也闩上,然后急切地问小灵杰:

  “好孩子,鬼地真的住上兵了吗?”

  “我听周铁蛋说的,他和别人一块去那儿玩过,刚好看见的,有很多很多!”

  小灵杰怕挨打,不敢说是他让周铁蛋去看的,只得把责任全推到周铁蛋身上。

  老爹在屋里急匆匆地来回踱步,脸上阴晴不定的煞是吓人。小灵杰不敢看他,低了头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老爹又回过头来问他:

  “好孩子,我给你说,以后不管谁问你鬼地是不是有兵,你都要说不知道,千万记住这一点。还有,不管你以前去过没去过,以后再不要到鬼地去了。”

  小灵杰一看老爹怀疑上了他去过鬼地,连忙红着脸辩解:

  “爹,我以前没去过鬼地,说鬼地有兵的事是拴柱干的,然后周铁蛋不信,就去看了,一看果然是有的。”

  “拴柱,拴柱他爹,噢,对了,一定是拴柱他爹从那儿得了信,回家闭着门说,让小拴柱听去了。唉?拴柱他爹,老实人,你不出来说大家就永远不知道了吗?”

  老爹自言自语良久,又把妈妈和一群孩子叫到面前,告诉他(她)们官兵快要过来了,千万不要乱跑,没事就呆在家里,妈妈似乎想说些什么,被老爹用手势制止了,老爹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啪”一拳捶在桌子上,狠狠地说:

  “以后的地里活我一个人包了,日他娘的,这世道,老百姓的苦日子真的快到头了。非得一个一个被这群兽兵弄死不可!”

  小灵杰恍然大悟了,苦日子到头原来就是死,怪不得大家都那么伤心呢!

  以后的几天村子里寂静,街上走过的人都阴沉着脸,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只各自在嘴里“嗯”上一声,便低了头各走各个路。更让小灵杰奇怪的是,平时满街里说笑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没了踪影,甚至连七八岁的小不点也找不见了,只有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仍旧每天拄着歪脖拐棍颤悠悠地散她们的步。田里干活的也没了女人,挥汗如雨地侍弄地的全是大男人,连送饭的都成了和小灵杰一时的那些弟兄们。

  小灵杰的奇怪只压在心里,没敢问过老爹,他知道老爹不会告诉他什么。他不明白,鬼地的兵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说他厉害吧,他连长毛都打不过,说他不厉害吧,老爹还叫他们兽兵,而且他们能将李贾村的人一个一个弄死。小灵杰没有想到如果是村人都被弄死,他们一个也跑不掉,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村一村的人都被弄死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场景,他不服气,倔强的天性和儿童的好奇心使他又把鬼地之行当成了一次必须实施的计划,老爹的话大部分他当了耳旁风,一小部分他记着,就是鬼地很危险,他不想再带太多的人,人多事容易被兵发现,他只需要有一个伴就行,无庸置疑,周铁蛋是他做选择的第一人选。

  周铁蛋和小灵杰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的,他们选择的时间是下午,鬼地有鬼小灵杰本来就相信,况且如今又住了那么多兵,鬼怕阳气,就算有鬼那么多大活人怎么着,也把鬼吓跑了。所以他们决定下午去,在附近藏到晚上再偷偷溜过去看看情况,然后根据具体情况另行安排下一步举动。

  两个傻大胆计划得很周密,小灵杰最初找周铁蛋商量时没有一点把握,周铁蛋人样样都好、能干、实诚、够意思,就是骨头有点软,据说他老爹晃晃拳头都能吓得他做三天恶梦。

  因为小灵杰的决定是晚上在鬼地过夜,至少要天明才能回来,周铁蛋如果同意去回来就必须得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捱住他老爹一顿毒打。那知周铁蛋听完小灵杰的设想连眉头都没有习惯性地皱一下就答应了,小灵杰提醒他似地冲他晃了晃拳头,脸上还装出一副凶神恶煞似的丑样儿,周铁蛋很为自己的丑事羞涩,红着脸对小灵杰说:“我不怕,反正我爹也不敢往死里打我。”两个人一拍即合后便开始谋划具体事项。包括什么时候动身,带什么东西,万一被兵们逮住该怎么脱身等等。

  此刻两个小人都趴在离鬼地不远的一片乱草丛里,五月的草疯了似地铺满那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地,两个人触目所见尽是旺盛而茂密的一人多深的草棵,绿得哈口气似乎都能冒出汁水,黄昏的日头在草梢上滚滚,给草叶镶上了一层黄澄澄的毛边。鬼地的绿柳黄沙映着西天怪异的云彩,被两人眼前密密的草切割成鱼网大小的色块儿,很美很美。

  两人只看见了一个兵靠在一棵柳树上打瞌睡,头往下一栽一栽,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睡一觉,红缨枪被他斜杵在松软的沙地上,晚风中红樱舞成碗大的一朵红花,枪尖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这个兵没有穿铁甲,衣裳也不像戏台上的战袍,倒像农人下地劳作时穿的破烂衣裳,上衣袖子短而宽、腰身很大,裤腿很窄,束在黑色的薄衣靴里,衣裳和裤子都是深红色,在胸前绣了一个字,两个人都认得,是“兵”字。兵的帽子像一个大空心陀牛,顶上也有一簇红缨子,帽子外边是白底有鲜红的道道,像是淋漓着的鲜血。

  两个人趴在地上看得聚精会神,连大气都不敢出,其实,这儿会他们就是站起来蹦上几蹦再打个滚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可惜他们不敢,怕万一被兵逮住,逮住之后的后果他们没想太严重,只是认定一点,鬼地肯定是进不去了。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在还没有蚊子,地上的草软绵绵地贴着肚皮,麻酥酥的还算舒服,日头完全掉进子牙河里之前他们一人吃了点带来的干馍,没有水,两个人怕咬出声响,含在嘴里用唾沫和口水泡开后才敢一点一点往下咽,滋味不太好受,半个干馍就把他们两个一人捉弄了一头汗。

  天黑后起了风,乱草扑簌簌地乱动,像一群人挥舞着手臂。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往前爬动,路是白天他们看好的,没什么大的障碍。兵在天黑的时候换了一个精神点儿的,一样的行头打扮,一样的红缨枪,一样地靠着柳树,只是枪被他一头抓在手里,一头拖在地上。而且,他的两只眼睛还隔一会儿往四处看看,尽管看得不很用心,看到两个人藏身的地方时两个人还是不免心惊胆战。

  那个兵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俩由斜坡一直爬上高岗,爬到高岗上的密不透风的深草里时才长出了一口气,眼前就是他们发现深洞的大致方位,那堵墙不见了。似乎就在洞口那地方有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的帐篷,帐篷门开在两个人正对的背面,因为帐篷里的光在那漏出一大块,在草地上照出一长条白斑。帐篷有大约一半被荒草包围,另一半前边是裸露的土地。帐篷外边没有看到兵。两个人趴在暗处勾了勾手指头,于是按原定计划周铁蛋负责警卫,小灵杰往前去看情况。

  爬到离帐篷有十多步远时,小灵杰停了下来。冲呆在后边的周铁蛋打了个手势,这个联络方式是他们看到灯光时临时想到的,在家时他们考虑的是万一没有月亮,又没灯光时的情况。这会是没有月亮,灯光虽然淡了些,但离二三十步打个手势还依稀看得到。小灵杰打了手势后又往边上爬了几步,躲到一片草深而且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屏住呼吸,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帐篷周围的草棵。

  周铁蛋看小灵杰隐蔽停当,从腰里掏出了一个弹弓,那是他们平时打鸟用的,这下派上了用场。周铁蛋用的子弹是随手从地上捡起的小石头子,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打泥弹当然顺手,不过泥弹容易给人看出痕迹,不如就地取材来得稳妥。

  周铁蛋瞄准的目标是帐篷门外那块光条房边的一片深草,那地儿离两个人都比较远,万一有埋伏从草丛里窜出来,要包围那块地方也不至于走到他们俩身边。

  小石子疙里疙瘩用着显然不太顺手,小灵杰只听见“飒”的一声,也没闹明白石子落到那儿去了,四外的吆喝就响起来了,大叫着“谁”的声音至少有七八个,紧接着就是一阵纷乱而杂沓的脚步声,帐篷四周的草里幽灵般地站起来十多个人箭也似地扑向帐篷前面那道光条,小灵杰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心里面默默算了一下。在那片草里来回走动着寻找的共有十二个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

  那些人当然找不到什么,嘀咕了几句一个骂了句娘就要走开,一个兵忽然想起什么来了说:

  “邹老大咋地没过来,莫不是给人割了脑袋。”

  立刻就有人冲小灵杰躲的地方大叫:

  “邹老大,你个狗娘养的滚出来吧!不滚出来又要挨皮鞭了。”

  小灵杰明白邹老大就在他附近,不敢再抬头看,于是把头埋到草棵里,只听得身后一两步之遥的草棵“忽喇忽喇”一阵响动,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哈欠,再下来是骂人的粗话。

  “谁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敢骂你大爷我,老子才他妈的刚合上眼,就有人在这儿哭丧!”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从小灵杰耳朵边响过去,踢倒的草棵倒在小灵杰头上,擦着脖颈痒痒的难受,小灵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响,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光明处已经是十三个人了。

  小灵杰当机立断,伏在地上又往右挪动了四五步,估计离那位邹老大足够远了,才又伏下,摸一下额头,泥沙和汗已经粘到了一块。

  那些兵对着骂了一通各回各地,小灵杰看准了他们的潜伏地点,一丁点一丁点地从夹缝中往前挪,挪到帐篷边上时,手指已在地里抠得热疼热疼。他放松了一下心情,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了一会儿,蓦地听到帐篷里一阵女人的呻吟,呻吟声不大,好像是塞住嘴但没塞紧漏出来的,听着很是凄惨。

  小灵杰不知道是什么女人为什么躲在帐篷里哭,他朝帐篷里看了看。帐篷上并没有露出人影,眼前似乎是堆着一个大的四方东西,紧贴着帐篷放着,一个立棱把篷布顶出好大一块。

  根据小灵杰刚才的观察,那个立棱旁边没有埋伏,小灵杰不知道帐篷里他看不到影子的地方是不是也埋伏着兵,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耳朵贴地仔细地听了好久,女人的呻吟声愈来愈大,愈来愈痛苦,但是在靠帐篷另一侧的地方。除此之外,帐篷里再无其他声响。

  小灵杰不能再迟疑了,张老先生教他的“待时而动”,现在已到了时候,他轻轻地把拖到地上的篷布掀起一角,两只眼睛四处轮了一圈,帐篷里东西不多,那个有立棱的是个四角包着铜皮的黑箱,他掀起的地方正好在箱子的一面,呻吟声是从被箱子挡住的那部分漏出来的。

  小灵杰不想就此罢休,女人的哭声和偌大一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帐篷更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现在的所做所为万一被兵们发现,他的小命可以被那些兵找到一千条理由杀死一万次。没想到后果才胆大,一胆大自然更不会去想后果,小灵杰曲着身子,两只手紧抠住帐篷里边地上的一块凸出的树根,吸紧小腹,一点一点把整个身子慢慢从篷布外缩到帐篷里面,像一条忙着蜕皮的蛇。

  一入帐篷,小灵杰立刻就后悔起来。后悔的不是帐篷里没什么值得他看的,只要是在帐篷里边,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会强迫自己感上兴趣,他钻进来后发现自己是心甘情愿跳入了一个笼子。帐篷门口有兵,其他地方有埋伏,在帐篷里边只要稍一动作,被兵发觉,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乖乖地束手就缚,听凭兵们处置。

  呻吟声里又掺入了哭声,不伦不类的,有点像被他们逮住幼雏的老鸦跟着他们盘旋翻飞时的叫声。他不能不看那边出了什么事。害怕和刺激两者之间他更倾向于后者。

  贴着箱子向外探出半个脑袋,小灵杰一下就被看到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了:

  呻吟的女人身上一点衣裳都没穿,赤身裸体地被绳子牢牢绑住四肢躺在床上,女人的嘴里塞着一块破布,眼里闪着泪花。床很大,女人被绑成一个“大”字,床边上还留有一大块空儿。一个男人背对着这边,两只手正在女人的胸上用力揉搓,女人挣扎不开,只有手脚发着颤痛苦地呻吟。

  女人虽然哭得一脸泪,看起来仍很好看,只是脸孔苍白了些,头发乱得象一团杂草,有一小撮被泪珠粘在脸上。小灵杰之所以惊呆仅仅是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女人脱光过。他想不到女人还会被脱光绑在床上,那个男人在干什么他不懂,不过显然是在干好事,小灵杰已经不能思想,他完全忘掉了爷爷给他讲的那个赵麻子的故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当然他不敢过去把那个男的轰跑,把女的解下来。事实上,他的心里渐渐有一丝从未体会过的颤栗,弥漫开来,到大脑,到手,到脚,他两腿发软,所有的血液一会儿工夫似乎全部冲到了脸上和大腿间,烧得他嘴唇发干,头脑发胀,大腿间一阵燥热,他觉得自己的小鸡儿忽然硬硬地顶在裤头上了,他想不出为什么,但他测想要是压在那个好看的女人身上肯定很舒服,他甚至也想跑过去揉揉那个女人的奶子,揉得她更加痛苦,泪流得更多,最好把破布从她嘴里掏出来,让她声嘶力竭地叫喊,……

  男人本来是穿着上衣的,他好像是个头目,小灵杰从床边扔着的一大堆衣裳里看到一件铁甲,头盔也有,被他扔到床腿边上了。男人忽然也把衣裳脱了下来,一纵身压到了女人身上,女人颤得更加厉害,只是仍然不能出声,男人的身体像春风吹过的麦浪,一起一伏地好久,忽然就“哼”了一声翻了下来,一晃眼的当儿小灵杰看见他的胸口长着密密的黑毛,一直长到肚子上,黑碜碜的很吓人。

  男人跳下来后连衣裳都没穿,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忽然从床下边拔出一口刀,明晃晃亮闪闪的,男人对着刀刃惋惜地吹了两口气,嘴里啧啧连声。床上的女人好像一点力气也没了,一动不动地躺曹,只有胸口剧烈起伏,头歪在一边,小灵杰看不清她的表情。

  男人拿刀在空中挽了两个刀花,忽然一回头对女人说道:

  “小娘儿们,别怪军爷我狠心,我也是无可奈何,军爷送你好好上路,黄泉路上你就怪你爹妈吧!怪他们为什么让你生为女人,而且还是这么可爱的女人。”

  男人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连眼泪恐怕都笑出来了,笑完后男人“呸”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刀尖垂到女人高耸的奶子上,用力往下一摁。女人垂在一边的头倏地抬了起来,眼睛瞪得好像就要裂开眼眶迸将出来,额头上青筋暴起老高,她肯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就那么支撑了一小会儿,小灵杰心里“怦怦”直跳,担心她的胳膊怕是要被刚才那一刀拗断了,因为他听到有两声很大的类似于木头断裂的“格格”声。

  等女人再次摔倒后,男人似乎动了点善心,用手指在女人身上很轻很轻地抚摸了一下,说:

  “这么可爱的小娘儿们,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第二个,唉!爷爷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可惜呀!可惜!”

  小灵杰心头狂喜,以为他要把女人给放了呢!那知男人第二个“可惜”的“惜”字一出口,手中那把刀寒光一闪。……

  小灵杰觉得一颗心“蹭”一下从嗓子眼蹦到了嘴里,嘴里发苦发涩发腥,脑子像被火球猛地烘烤了一下,刹那间奇热无比,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大叫了一声“啊——呃!”……

  小灵杰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气喘吁吁地在一条长长的黑暗的地道里奔跑,后面肯定有什么在追赶他,他能听到那勾魂摄魄似的脚步声,他不敢回头看,害怕会失去跑下去的勇气,他已经累得筋疲力竭,他甚至想停下来等死,他觉得死的滋味大约也不过如此,然而,耳边有一个低语却又清晰的声音一直在命令他:跑下去,前面就是光明。前面没有光明,只有一团漆黑,但他仍然在跑,不停地跑、跑,跑……

  小灵杰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红红的日头就悬在头顶,是正午时分,睁开的眼睛一阵刺疼。但他还是看清楚了坐在他旁边的蔡爷爷和周铁蛋,噩梦中的那个追赶者不知到哪去了,小灵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仍是心有余悸,一看到蔡爷爷那慈祥的笑容,忽然有一种在外边受了委屈后回来看到妈妈时的激动,泪水在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从草上爬起来一头扎到蔡爷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蔡爷爷紧紧地搂着他,嘴里喃喃地对他说:“傻孩子,傻孩子,别怕,蔡爷爷在这儿呢!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指头。”他觉出蔡爷爷的泪珠一颗一颗滴在他脖颈上,滚烫滚烫。

  周铁蛋本来睡得正香,他是靠着蔡爷爷坐着睡着的,小灵杰这么一搅和,周铁蛋也睡不稳了,一头栽到了地上。

  小灵杰已经记不起他“啊”了一声之后的所有事情,他不明白蔡爷爷怎么会在此时和他在一块儿。倒是周铁蛋醒来后冲他大嚷,“头儿,还不快谢谢怪老爷爷,要不是他,咱哥俩儿就出不了鬼地了。”

  小灵杰更加迷惑,会是蔡爷爷救了他吗?那几天他在白天一直没碰到过蔡爷爷,还以为他探亲访友去了,也没太在意,谁知再碰面竟是在这儿。

  蔡爷爷已经擦去了老泪,笑咪咪地冲他说:

  “小鬼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没听说过清妖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转世吧?万一你们俩给清妖抓住,脖子上这颗小脑袋……哈哈……就保不住了。”

  小灵杰不再怀疑是蔡爷爷救了他们,因为他知道蔡爷爷有真功夫,定了定神,小灵杰忽然神秘兮兮地问:

  “蔡爷爷,您老人家咋知道我跟铁蛋一块来这儿了,我们俩谁也没告诉过呀?

  蔡爷爷捻着胡须,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

  “小鬼头,你以为你肚里那两个小九九,能瞒得过你爹妈?

  你们俩没回家吃晚,你爹就心急火燎地找着我了,说小灵杰怕是和铁蛋一块去鬼地了,唉?要不是我老人家刚踩过道儿,轻车熟路的,你们俩,可就……难喽!难喽!”

  小灵杰不知道老爹是怎样猜出他和铁蛋是去了鬼地,那次蔡爷爷并没有给他说明白到底怎么把铁蛋和他救出来的,回到家后老爹正在屋里生气,当然还有担心,老爹后来说他相信蔡爷爷的本事,但是怕万一蔡爷爷到了小家伙已经被逮住了,那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救不活死呀?还好,老爹见他平安归来,也没怎么责怪他,只说以后别再头脑一热,就不要命的来回跑。小灵杰这次真是口服心服,唯老爹爹是从,不再乱跑,一有机会就去找蔡爷爷聊天。

  蔡爷爷救他们俩的经过小灵杰是听周铁蛋说的。小灵杰听完后吓得接连做了两天恶梦,梦醒后就摸自己的脖子,看是不是在梦中被人割去了脑袋,周铁蛋是这么说的:

  那天蔡爷爷赶到之前,周李二位已经潜伏到那片草丛里了,蔡爷爷眼睁睁看着两个傻小子在那里玩雕虫小枝,但是却不敢声张。事实上,小灵杰他们俩一潜入鬼地就给兵们的巡哨发现了,实际远没有两个小家伙想象的那么简单,因此,两个小家伙自太阳落山之前的潜伏直到鬼地的一举一动都在兵们的掌握之中。两个人之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地爬到帐篷外边的主要原因是兵们故意给他们俩让开了一条路,就是说他们从哪儿过那儿的兵就悄悄溜走。因为那些兵不敢相信过来的只有两个小孩子,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蔡爷爷一路上不声不响地放倒了十来个明岗暗哨,好不容易才进到周李二位所在的那块草地,眼前的景象让蔡爷爷大吃一惊,小灵杰和周铁蛋一前一后隔了几十步远,两个人身后的草里密密麻麻谷穗一样排着的都是严阵以待的兵。两个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拿弹弓投石问路了一把,一看没有什么危险,小灵杰便自以为得计,试摸试摸钻帐篷里去了,蔡爷爷和二位之间隔着由兵们构成的一道屏障,插翅也难飞进去,只得眼睁睁看着小灵杰钻进了帐篷,心里暗暗叫苦,可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明白那些兵的目的不是这两个小家伙,而是小家伙背后隐藏着的大人。蔡爷爷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正急得嗓子冒烟,忽然间前面那些兵都一个个绕过周铁蛋围到帐篷四周去了,仅剩下了两三个继续监视周铁蛋,蔡爷爷恍然大悟,兵们是以为主谋者已经进了帐篷,才缩小了包围圈,这下可给他创造了可乘之机,他原来不敢下手是因为两个人隔得太远,救出一个后势必要被发觉另一个可就救不出来了。这下子免了他后顾之忧,蔡爷爷在刀尖上打了几十年滚,身经大小千余战,凭这点阵势如果心无旁鹜,是绝对吓不倒他的。

  蔡爷爷主意打定,先收拾了监视周铁蛋的那几个清兵,然后一鼓作气冲入了帐篷,帐篷里的人是早有准备的,那个大箱子里装的就是伏兵,但还是被一只手挟着周铁蛋,天神一般冲进来的蔡爷爷吓了一大跳,猝不及防之下,帐篷外尾随进去的兵和箱子里跳出来的兵被蔡爷爷砍瓜切菜般砍翻了十来个。其余的寒了心,只是围着呐喊不敢上前,就趁这工夫,蔡爷爷一脚踢开了小灵杰他们发现的那个地洞入口,抱着他们俩个跳了进去,等兵们反应过来跳下去追赶时,他们早已跑远了。

  周铁蛋还告诉小灵杰,说他在帐篷里看到的那回事是兵们在演戏,为了逗引出他们认为的擅入死地者。

  小灵杰听完之后真是吓得眼都直了,他和周铁蛋头碰着头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万全之策,竟然那么不值一提,还没到地方就给人瞄上了,而且还瞄得那么死,他不由得一阵后怕,要是兵们不想抓幕后主使,直接就逮他们俩,那他和周铁蛋就真的成了鬼地的死鬼了。

  小灵杰不敢再想下去,只得换个话题,问周铁蛋那晚上帐篷里的人在演什么戏。其实这个问题他一醒过来就想找个人问问,但那时他又想起爷爷说赵麻子时候他一问竟然挨了批,所以一直憋在心里,但那几天却老是一闭眼就想起那个女人高高耸起的奶子和好看的脸蛋。

  周铁蛋毕竟比小灵杰大了几岁,这方面的事儿懂得要多些,一听头儿竟能问出这么个笨蛋的问题,脸上的鄙夷不屑立刻就露出来了。

  “头儿,你连这都不懂,唉?头儿,就是逼奸呗!就是男的想要和女的那个,女的偏偏不想那个,就是逼奸。”

  小灵杰脸上仍然是二十四分的迷惑,但是没再问下去,周铁蛋一看就明白了,自己没解释明白,立刻又补了一串:

  “头儿,你知道小孩子怎么生出来的,就是男的和女的在床上那个出来的。不过嘛!女人只能让他老公搞那个,其他男人一碰她,她就要死。不死人家就会骂她破鞋。兵们最喜欢乱搞女人,搞完了就把女人杀死,我爷爷说,他小时候亲眼看见一群皇帝的兵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妇女那个死了,有一个兵还用刀把妇女的奶子割下来带走了。”

  小灵杰这下明白了一回事,原来李贾村里女人都藏在家里是怕被兵那个,但“那个”到底是啥呢?他还不清楚。可惜周铁蛋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就这些还是他装睡才听到的。

  不管怎么说吧!从鬼地历险回来后,小灵杰和蔡爷爷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蔡爷爷的故事果然很多,而且都很好听。不过,小灵杰渐渐发现,蔡爷爷讲的故事都和长毛有关,不过蔡爷爷管“长毛”不叫“长毛”,叫“天兵天将”,管“皇帝的兵”叫“清妖”。第一次蔡爷爷给小灵杰讲故事时,小灵杰就听出来蔡爷爷说的是长毛的故事。因为蔡爷爷那个故事里的“天兵天将”都是穷苦老百姓,他们也是最近立了个朝廷。他们也派先锋官想打到北京。蔡爷爷讲完后眯着眼睛坐起来,背对着小灵杰长叹了一声,肩膀似乎在微微颤动,小灵杰不明就里,急切地想验证一下“长毛”是不是“天兵天将”,于是他扳住蔡爷爷的肩膀摇晃着问:

  “蔡爷爷,您说的天兵天将就是长毛吧!”

  蔡爷爷猛地车转了身,差点没把小灵杰甩出去。小灵杰发现蔡爷爷的眼角里还挂着两滴浊泪,不过眼神却不悲哀而是愤怒,像一头愤怒的老虎,颤抖着音调冲小灵杰大吼:

  “天兵天将就是天兵天将,不是长毛,长毛是清妖骂人的称呼,天兵天将是受上天的旨意下凡间救穷人的,富人们和官府恨他们,才叫他们长毛……”

  小灵杰没见过蔡爷爷发这么大火,吓得半天没吱声,从此以后再也不提长毛,只说天兵天将,也说清妖。

  从蔡爷爷的故事里,小灵杰慢慢知道,天兵天将是专门打富人和官府,替穷苦老百姓出气的。天兵天将的朝廷里皇帝姓洪,是南方人,他原来上私塾,连着考了几次都因为主考官作弊,而没有考上秀才。后来上帝就选中他作为劝醒世人、普救众生的使者。其实,洪天王本来就是上帝的次子下凡,是“真命天子”,奉天父之命到人间“斩邪留正”的。天王受了天命振臂一呼,天下穷苦老百姓纷纷响应,都愿意跟天王建功立业,诛灭清妖,天王领着天兵天将与清妖连连作战,打得清妖落花流水,闻风丧胆,天兵天将愈战愈勇,占领的地盘也越来越大,于是攻下南京后,大家就共同推举天王当了皇帝,建立了太平天国,和清妖的北京政权南北对峙。

  小灵杰被蔡爷爷的故事感动得热血沸腾。他无端地觉得太平天国里的天兵天将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都像蔡爷爷这么有能耐。他向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天兵天将,跟着天王东砍西杀,南征北战,建功立业。还有,小灵杰渐渐地认定蔡爷爷就是一名天兵天将。他注意观察过很多次,每次蔡爷爷的故事开头时,他都要低下头沉吟好久,等头再抬起来时已是满眼泪花。而且,他讲起那些故事就好像身临其境一般,对天兵天将里的人物也称呼的极为亲切,很难相信,如果蔡爷爷没有在太平天国里统过兵打过仗,怎能讲出那么绘声绘色故事。

  小灵杰的设想很快就被证实了。那天蔡爷爷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姓蔡,蔡爷爷讲的时候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投入,到讲完后已是声泪俱下,小灵杰安慰了半天也安慰不住,只得任他捏着拳头流泪。

  蔡爷爷说:

  “在山东地界,靠着海边有一个村子,村里有一户人家姓蔡,蔡家也世代代都住在这个渔村里,靠打渔换些柴米油盐,日子过得虽然有点苦,可也很舒适,蔡家传到一个叫蔡廷明的人这一辈时,出了个大漏子。蔡廷明从小喜欢舞枪弄棒,手底下有两手真工夫,一天出外打抱不平,伤了一个官家的公子,县里下了逮捕公文,要缉拿他归案。蔡廷明无奈,只得抛下新婚燕尔的妻子逃到了外地,蔡廷明四处飘泊,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十八年。那时候他已经基本上安定下来,和南方一个地方帮会的总瓢把子拜了把子,成了换贴朋友。他就在这个朋友的庇护下安分守己地做个小本生意,勉勉强强能混口饱饭吃。不来回跑了,心定下来了,于是就开始思念远在老家的妻子和他逃走时候妻子还怀着的婴儿。蔡廷明想得牵肠挂肚,精神头儿也提不起来了,整日里郁郁寡欢,不思茶饭。他那个把兄是个细心人,看出了门道,就劝说他回老家看看,蔡廷明本来就是这个心思,也就不再推辞,接了把兄送的盘缠,回家去了。蔡廷明的妻子也是个死心眼的好人,在家里守着女儿等丈夫回来,一直等了十八年,蔡廷明果然回来了。一家人破镜重圆,欢欢喜喜自不待言,蔡廷明的女儿已经一十八岁,出落成一朵鲜花,婆家也定下了,是邻村王家的小子。蔡廷明在家时叫去见了一面,对他很是满意。蔡廷明本拟在家多住些日子,然后回把兄那儿料理一下事务,就折回来守着妻子女儿颐养天年。那知在家还没够半日,把兄便派人给他送信,说是帮中遇着了大麻烦,要他火速赶回。蔡廷明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再说把兄曾经救过他一命,恩同再造,接信之后,他毫不犹豫就又赶回去了,一路上昼夜兼程,风餐露宿,刚到帮会的势力范围,一个与把兄素来亲善的帮中兄弟就把他截下了,拉入密室痛哭流涕一番,说帮主被二头目卖给了官府,数日前已经被斩首,给他送那封信就是帮主在临刑前一天秘密送出来的。那位兄弟说帮主早已查觉了二头目的阴谋,只是一直念及兄弟一场,隐忍未发,那知让叛徒抢了先机,帮主不幸被难。蔡廷明恍然大悟,原来把兄劝他回家看看是有目的的,蔡廷明得与把兄结识二头目所出之力非浅,平日里二位也是称兄道弟,过从甚密。帮主想必是借他探亲之机欲将二头目铲除,以免他在这儿时左右为难,谁料失了先着。那位兄弟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说帮主遗命要他继任新帮主,铲除叛徒,光大本帮。这事蔡廷明自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他下定决心,不辞一死也要让把兄瞑目九泉。“铲除叛徒,光大本帮”说来容易,做着却难,那二头目害了帮主之后,将前任帮主的忠心兄弟非杀即赶,一个不留,他自己继任帮主之位,在帮中遍插亲信,培植党羽,稍有异心或对他有些微辞的一经发现,立即正法。故而现在帮中已是他的铁桶一般的江山,很难下手,再说这小子害了帮主心里毕竟有愧,怕人为帮主报仇,出入则保镖成群,居处则诡秘难测。蔡廷明接了遗命,悉心察访帮中旧时兄弟,发展力量,如是一直努力了十年。二头目的脑袋终于被他提着摆到了把兄的坟前。哭祭过把兄之灵,他便归心似箭地回家看了一趟,殊不知,他那个门婿犯了大案子,全村人被杀得除他之外一个不留,连蔡家也遭了株连。妻子经受不住毒打,在县大堂上一命赴了黄泉。蔡廷明万念俱灰,恨得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他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官家公子哥儿,他恨只抓穷苦老百姓开刀的县衙门,他恨不得把所有坏官全部杀死。但是这不可能。家里没了人,他一心无挂,又回到帮会中,如此抑郁地过了几年。

  洪天王带领天兵天将起了事,天王大军攻城略地,斩将反旗,锐不可挡,所向无敌。他这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把清妖们全部扫除,乾坤才能重新变成清平世界,于是他遣散帮会,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加入了太平军。蔡廷明和清妖有着杀妻逼女之恨,战场上极为勇敢,再加上他有些真功夫,一来二去,积功升到了军帅,手下管着两千多号兄弟。蔡廷明吃过江湖饭,知道怎样笼络兄弟,故而手下那两千多人上阵一个个都殊死拼杀,不畏死难,打了不少硬仗,恶仗,险仗。天王几次提议要封蔡廷明为王,他力辞不让,说年纪大了,只求能死在战阵,马革裹尸,那敢窃据王位。蔡廷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番谦让竟差点致他于万劫不复之境。蔡廷明手下的副职,就是交给他把兄血书的兄弟,追随他入了太平军,两个人阵前齐心协力,共同杀敌,共同立功,他成了副军帅。此时看蔡适明谦让,按捺不住利欲熏心,他认为蔡廷明倒了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封王,于是这个吃里扒外,不识好歹的家伙在天王面前告了蔡廷明一状,说他居功自傲,藐视王封,且久蓄异志,欲谋天王之位。天王一听自然大怒,火速派人捉拿蔡廷明,亏得蔡廷明平日里人缘不错,紧要关头有人给他送了个信儿。蔡廷明开始还想上殿去辩个是非曲直,再一琢磨:我老头儿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今躺下还不知明儿个起不起得来,万一到殿上辩个不清不白,挨上一顿板子,把一把老骨头扔在那里可不大值得。蔡廷明想来想去,决定一走了之。先避避风头,等真相大白之时,他如果还有余力,再为天王效命不迟。蔡廷明于是给天王写了封辨白书,交给亲兵,自己溜之乎了。蔡廷明离了太平军,不知该到那儿去,于是先找昔日在道上混的一些老友,时隔多年,那些老朋友死的死,老的也都耳聋眼花,风烛残年了。老友相见,眼泪汪汪之后,各叙别情,一个老友忽然提起说他在河北道上曾见过他那半个儿子。蔡廷明一听禁不住老泪纵横。妻子死了,女儿死了。就剩这么一个门婿虽说没有成事儿,毕竟也是唯一一个沾亲带故的了。俗话说:“一个门婿半个儿”吗?

  蔡廷明动了心思,别了老友后便往河北走。一路上尽找江湖朋友问,因为他那个门婿也是个练家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还真给他打听出来了,说是到了河间府大城县。蔡廷明心里有了底,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大城,一番讯问,终于得了确信,说是我那个门婿好几年前就让官府给杀了。……”

  蔡爷爷的故事一直讲到最后一句,才控制不住感情露了马脚。说了一句“我那个门婿”。小灵杰也是听得泪水涟涟,抱住蔡爷爷放声大哭,爷儿俩哭足哭够,蔡爷爷擦了眼泪,郑重其事地对小灵杰说:

  “小灵杰,你蔡爷爷可是犯了事儿逃出来的,以后出去千万别泄露我的身份。”

  小灵杰“嗯嗯”地点头,想想蔡爷爷一生的颠沛流离,到老了竟然连个安身处都找不到,一个人凄凄惨惨地住土地庙里。刚忍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蔡爷爷此刻已恢复了常态,帮他擦干了脸上的泪,喜笑颜开地说:

  “你一个劲哭什么,想咒你蔡爷爷去死是不是,小孩子不懂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人一生总是要有生离死别。受不了也得受,以后慢慢你就明白了。人活着就得往前看,别老想伤心事。那你得整天泡在泪罐里,还不如一死了之。”

  从那次之后小灵杰对蔡爷爷简直崇拜得如同学木匠活计的崇拜鲁班,一想起蔡爷爷跃马横戈冲锋陷阵的英姿,小灵杰就得心向神往半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灵杰软磨硬泡着非要蔡爷爷教他些真功夫,蔡爷爷推脱不过,也就时不时地教他两手。小灵杰脑袋瓜就是灵,一两遍下来竟能把一套拳法练得似模似样。胡胡李本意是让儿子念书求功名,这一来小灵杰疯了似地整天往土地庙里跑,根本就不问书本的事儿。

  胡胡李知道他和蔡爷爷在一块儿,心里自然放心,再转念想想,生逢乱世,能活条性命就不赖了,还想什么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学两手功夫兵荒马乱来了也好防个身,胡胡李这么一想,也就由他去了。小灵杰练拳练得比读书用劲得多,蔡爷爷教他的一招一式他天天练,眼看着身子骨是越来越壮实了,胡胡李看了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有一次胡胡李看儿子练着练着就入了迷,也想下场活动活动手脚。小灵杰不知道老爹少年时候跟蔡爷爷的门婿练过几手三脚毛四门斗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爷儿俩你来我往地施展了一番拳脚,闹得满身是汗,都挺高兴,小灵杰满以为三拳两脚可以把老爹放趴下,谁知一上手就吃力了,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也没捞着老爹一根汗毛,真是服了。从此爷儿俩逮着空闲就在一起比武,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蔡爷爷终归不是能在一个地方久呆的人,时间长了憋闷得慌就想出去走走,反正天下之大,以他的能耐,到那儿都不愁混口热饭吃。况且老头儿一辈子忙活惯了,没有受过独守空房青灯的苦,虽然小灵杰常常到土地庙陪他,有时还住在那里给他捏腿,老头还是寂寡难耐了。小灵杰一去就拉着他唠叨年轻时候他和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的豪迈往事,要不就唠叨在太平年时的那帮死人堆里逃生性命的难兄难弟。显然,李贾村是没法留住他了。

  咸丰三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李家邀请他到李家去玩。

  老头儿对着月亮洒了几滴清泪,然后便说第二天就要启程北上,去找太平军北伐的军队。

  李家一家老小谁也没料到老头儿竟然说走就走,今儿晚上说好明儿个就要动身。胡胡李一力挽留他多住两天,小灵杰更是扑在他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他留下,无奈老头已经铁了心,软硬不吃,就是要走。小灵杰那天晚上又没睡好觉,看着窗纸由白变黑,又由黑变白,鸡叫头遍,便爬起来跑到土地庙里去找蔡爷爷。那知这个蔡爷爷比他那个门婿更胜一筹,在李家告辞后没候到天亮,整了整东西便飘然而去了,只在土地庙的香案上给小灵给留了封短信,大意是说人生聚散无常,不必为一时别离担忧,日后有缘,自会相见,希望他能孝敬父母,发挥长处,干出一番大事业。

  小灵杰拿着这封短信哭着一路小跑回了家。胡胡李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蔡大叔又重演了他门婿的“故伎”而且演得更为干脆,招呼也没打就溜了。问明小灵杰那封信的内容,胡胡李更是怅然若失,当初王大哥也是说有缘自能相见,那知就只有了一面之缘还是在他去刑场的路上,人生当真是聚散无常啊!

  蔡爷爷走后,小灵杰有十多天脸上没见着笑容,胡胡李知道他这么小年纪还不知道什么是别离,也不去劝他,让他独个伤了十多天神。小孩子们聚到一块儿爬到院墙上露个头学了几天猫叫,小家伙就把蔡爷爷留给他的回忆抹去了一大半,虽然一坐下来眼圈还是一红一红的,饭却吃得下去了,精神头儿也好了不少。

  转眼就到收苞谷的时候,曹氏不能出门,老头儿又害了场大病刚好,拄着拐棍走不上几步都能气喘如牛,别说下地,不分派人照顾他就算不错了。家里没有多余的人手,老太太一个人看住老三、老四、老五,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不说,还气得直想掉眼泪,老大比较老实,又有一把气力,胡胡李就让他和小灵杰弄小架子车往家拉苞谷,他一个人在地里掰。

  小灵杰家的地跟邓财主家的一块地挨着。平时干个农活,胡胡李常和邓家的长工碰面,都是穷苦人出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打个招呼说个笑话逗个乐子,关系处得挺好。这一年也该着有事儿,小灵杰家里的地靠着河沟,有一条刚好能过辆架子车的小路通到大路上,平时李家的人下地干活拉东西都从这儿走。今年河沟里多落了点水,不知怎地一冲就把小路给冲下去了半边,农活忙得时候半点工夫也不能耽搁,胡胡李急中生智,就让兄弟俩拉着架子车从邓家的路边过。邓家的路是骑着邓、李两家的地边梗辗的,两家各占半边。邓家的苞谷从地里运往家里都是走这条路,胡胡李总想着他邓财主在外边跑过见过大世面,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况且那条路还有他李家的半边。

  兄弟俩年龄小,没有长劲,一次拉回去一点,一次拉回去一点,拉了一天也没拉完,不过也没剩多少,兄弟俩再拉一车就差不多了,这天早上胡胡李要去忙别的活,便叫起兄弟俩让他们再跑一趟,把地里剩那一点给弄回来,就算完工。

  兄弟俩没说什么,拉了车就往地里跑,到地头一看,堆得好好的苞谷不见了。因为胡胡李嘱咐过他们去了要给邓家看苞谷的刘大叔打个招呼,因为这苞谷在晚上是托他代看的,小灵杰一看苞谷丢了,可着嗓子就在地头上叫刘大叔,刘大叔没叫出来,二孬倒从苞谷棵里一步三摇地走出来了,脸上仍是上冬学时候的坏笑,只是又高了,胖了,看着也更凶狠了。

  二孬从苞谷棵里晃出来后便站在李家兄弟俩面前冷笑。

  国泰不知道为啥,也冲着二孬嘿嘿傻笑,二孬正笑着忽然就停住了,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国泰吓了一跳,躲弟弟身后去了,二孬冲小灵杰说:

  “听说你们昨天拉苞谷走的是我们家的路?”

  小灵杰一听就明白找碴儿的来了。他和二孬上冬学时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闲了一块儿磨个牙斗个嘴什么的,忙了就谁不理谁。冬学结束后小灵杰就再没见过他,听说这位到县城去念私塾了。那知竟会念出这份德性,良心都他娘的让野狗给吃了。

  小灵杰心里一边骂他一边犯怵,李家斗不过邓家是实,两兄弟当然要是要不回苞谷,揍他一顿出口恶气还容易,让大哥帮着掂着衣裳,小灵杰一人就能敲他个狗啃屎,问题是苞谷不要,两兄弟没法回家交差呀?再说,要是揍二孬一顿,邓财主财大气粗,到县里去告一状,即便不告来几个打手李家一家人就要吃不了也兜不走了。

  二孬说完了拿眼瞅着自己胖乎乎的指头节发笑,好像是看一件什么宝贝,小灵杰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答,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装出服服贴贴的样子,凑上去陪着笑说:

  “二孬哥,看在咱俩上过同班的份上,饶了兄弟一次吧,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再说了,这条路也有一半在我家地里,你们家不是也走过吗?各自退一步不就算了。”

  这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可把二孬给噎坏了,手指节也不看了,上去劈胸揪住小灵杰的脖领差点儿没把他提溜起来。

  “你个小王八羔子,还想跟爷爷我称兄道弟,你他娘的真是活到头了,我告诉你,路就是我们邓家的。你们李家要走就是得交买路钱,那堆苞谷爷爷我没收了,回去告诉老王八羔子,让他以后好好管教儿子,别没大没小的出来丢人现眼,哼!没教养的。”

  小灵杰看着二孬那耀武扬威的架势气得肺都炸了,心说:

  “你个狗娘养的凭什么出来抖份啊?不就你们家那几个臭钱,别让你有一天栽到我手里,脑袋给你拧下来当尿罐使。”

  小灵杰脸上仍旧笑咪咪的,好像一点也不生气,而且还点着头哈着腰。

  “邓少爷,苞谷您老人家要相中了,那就收走算了,反正我们家也吃不完,拉回家扔着也是喂猪,就算是孝敬您老儿的吧!啊!”

  小灵杰说完话不等二孬回过神拉了车调头就跑,实际上二孬根本就没听明白他后边说的是啥,只一句“邓少爷”就把耳朵给他塞住了。

  小灵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家架子车一扔站院里破口大骂,老头儿正坐院里窝着脖子咳嗽,曹氏和老太太把早上的锅碗瓢盆刚整理好,坐下来准备把压箱子底下的棉衣裤掏出来缝缝补补,只听得外面“哐啷哐啷”响了两声,接着是小灵杰气极败坏的咒骂。不用问,这小子是又在外面给谁骂了架捅了事回来先发制人堵家里人嘴的。

  曹氏来到院里一看,老大国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小灵杰一跳多高一跳多高地骂得正起劲,而架子车上空空如也,苞谷没有拉回来,曹氏一下子觉出事态之严重,把小灵杰揪到屋里问了一遍情形,倒也没怎么责怪他,只说等你老爹回来再作打算。

  胡胡李中午回来时候已到后晌,曹氏把兄弟俩说的事一五一十,慢语轻声地给丈夫描述了一遍,让他吃罢饭换身干净衣裳到邓家去走一趟,问问看到底是啥说辞,事到如此地步,胡胡李也不好责怪兄弟俩个,于是真往邓家去了。小灵杰想跟着老爹去讲理,被老爹一眼瞪了回去,只得回去躺床上生暗气。

  喝罢汤胡胡李才回来,一家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看他眉开眼笑地挺高兴,也就放了心。原来二孬干的事情邓财主根本不知道,这小子在县城里呆久了,觉得很没意思,便借口头痛发热回来散心,邓财主也不知道这小子破天荒跑了一趟地里,而且还扣了李家一车苞谷。胡胡李一到邓家,邓财主是满脸堆笑着招待,问他有啥事光临寒舍,胡胡李虽然满肚子都是理,话说的却甚为圆滑,说两家小子开了小玩笑,把李家一车苞谷拉回了邓家。邓财主一听就上火了,大骂孽畜不懂道理,小小年纪就敢胡作非为,那还了得,随即派了个家丁去叫少爷回来。家丁出去后,邓财主给胡胡李陪了许多不是,说亲家门邻家户的,不要为这么一点小事怄气,犬子教导无方,请多担待,等他回来,我自有论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甚为“投机”。此期间不但少爷没叫过来,那家丁也一去不返。胡胡李听邓财主闭口不理那车苞谷,已聊到了这个份上,自己也不便插嘴,道了告辞便回来了。

  小灵杰一听老爹是被几句好话搪塞回来的,苞谷还留在邓家,脾气就上来了,说:“邓财主和他的坏蛋儿子当然穿一条裤子,不过就是话说得好听一些。就堵住了老爹你的嘴。你也太……”太后边的半截小灵杰硬生生咽回去了,他正说得得意一抬头瞥见老爹拳头已经捏得梆硬,十分识趣地闭了口,胡胡李当晚把几个儿子叫跟前,告诫他们以后碰见邓家的人,不要惹事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家眼下确实惹不起邓家,要想报仇,等你们都有了地位再说。

  这番话说是告诫无如说是训斥,主体思想是要小灵杰兄弟几个碰到二孬就绕道走,别自找没趣,给家里长辈添麻烦,以邓家在李贾村哈口大气地皮都得颤三颤的威风,能开口道个歉陪个不是已够给面子了。

  小灵杰嘴里没说,心里是老大不服气。他邓家算什么东西,邓家人也不比李家人多长一个鼻子两只眼,怕他,他还能把我怎么地,二孬这个狗娘养的,十天之内不让你尝尝小爷的厉害,小爷我从此后不再姓李,跟你姓姓邓了!

  机会好找,小灵杰那帮人里边从小受父辈耳濡目染,对邓家都没啥好想法,一听头儿说要找碴儿整治二孬出出邪气,一伙初生牛犊立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架势这会儿让他们冲进邓家大院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小家伙对邓家只有不满,根本没有父辈那种根深蒂固的惧怕。

  还是周铁蛋想得长远,这位以往弱不禁风的军师从鬼地探险回来后,彻头彻尾换了个样儿。要谋有谋,有勇有勇,变成文武双全了。

  周铁蛋说邓财主势大,而且和官府素有瓜葛,因此不能明争,只有暗斗。二孬这小子除了有几斤蛮力,拉到外边没别的啥长处,咱们把他拉出来跟他斗智就得了。

  小灵杰点头称是,斗力虽然也不怕他,不过要是不小心揍他个三长两短,回家老爹非剥了他的皮不可,最好的办法是吓得他屁滚尿流,以后老实一点就得,要这么做人不能耍孬,除了周铁蛋外,小灵杰把狗柱也挑上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仔仔细细商量了一遍,一致认为要吓二孬,鬼地最好。

  小灵杰在鬼地差点儿掉了脑袋,为啥还要到那儿去呢?原因得从蔡爷爷说起。那天小灵杰没有看错,地洞就在帐篷里边,不过那帮蠢兵没有发现,兵们的大本营在鬼地靠里一些。

  在此地建个帐篷用意即是让人误认为重兵集结在这儿,诱人上钩,事实上鬼地草丛深茂,藏千把人易如反掌,越是精细人越会认为重兵藏在此处是理所当然,鬼地埋伏的都是兵里的好手。目的就是为了逮敢来刺探军情的精细人。蔡爷爷在太平军里呆得久了,对清妖自然恨之入骨,一到李贾村便马不停蹄地跑到鬼地去遛了一圈,还真给他看出了门道,帐篷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插翅难入。那天不是一伙人注意力都放在小灵杰这边,蔡爷爷还是不好进去。该怎么到帐篷里去看一下呢?蔡爷爷想不出什么好计策。真是无巧不成书,一天他出去散步,在县城里一家小酒馆听人闲谈,一个彪形大汉对人自吹自擂说他知道鬼地闹鬼的真相,不过是一条地道而已。蔡爷爷立刻就注意上了那位,只见那小子落拓不羁、长发纠结、满脸横肉、看来也是个练家子。蔡爷爷等那位出了酒馆,尾随到无人处,上去三下两下把他制服。然后问他地道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原本是个采花大盗,仗着会两手功夫,在这一片不知糟塌了多少良家妇女,别人知道他是干啥的,却敢怒不敢言,他平日里横惯了,没见过啥大阵势,这番栽到蔡爷爷手里,半点威风都使不出来。头点得如鸡啄米要蔡爷爷饶他一命,蔡爷爷假意允诺,他才战战兢兢地道出实情。这小子是城根下小庄李人,小庄李在明代出过一个大太监,叫李义,明代太监专权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这李义自小就是个无赖泼皮,在家乡为非作歹,堪称一霸,后来和人争凶斗狠,下毒手犯了命案,万般无奈之下自己给自己净了身。明代是有规矩的,一旦净了身,就是皇宫的人,地方官再大也惹不起。李义逃了条性命,入了皇宫,施尽百般解数,挤扁了脑袋往上爬,最后终于爬上去了,权倾朝野,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人的欲望就像一口深井,咋填也填不满,李义在宫廷里呼风唤雨惯了,越发觉出权力的重要,于是密谋造反,第一步是先在家乡小庄李盖了座宫殿,仿皇宫的金銮宝殿样式。

  那知殿刚完工,一个地方官就冒着杀头危险,参了他一本,说阉竖李义密谋造反,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在家乡大城县盖了座宫殿就是明证。皇帝一听龙颜大怒,这还了得,派人去抓李义问罪,李义也是手眼通天人物,手下爪牙心腹遍地都是,早有人给他透了风声,李义火速派人回家把金銮宝殿伪装了伪装,然后平心静气去见皇帝,说奴才在家乡盖的是个庙院,为给皇上您祈祷长生之用,不信可以派人去看看,皇帝派人到大城一看,果然是一座庙宇,香烟袅袅,善男信女成群结队,烧香求佛要保佑皇上万岁万万岁。李义这次事逃掉了,也多长了个心眼,知道想整他的人多,一不小心就有掉头之虞,于是借口年老力衰,不能再为皇上效力,乞请回家养老。李义回到老家后,盖了规模极大的院落,并在院落下面修了数条地道,以备不时之需,有一条地道就是通往鬼地的。鬼地那会还住着人,地道出口处在人家,是李义的一个心腹爪牙。李义一旦身死,地道的秘密也就鲜为人知,而鬼地几经颠沛,也成了荒地。采花盗的祖上给李义当过保镖,所以一代一代传下来,都知道地道的事儿,李义本来有几个养子,待他一死树倒猢狲散,各自卷了份家业逃之夭夭。李家偌大一个院落成了空宅,采花盗这辈时,李家院落已十室九个空,鲜有人迹。采花盗利用关系,住到一所有地道的房屋里,到外边掳来良家妇女,就在这里享用,用完了杀掉尸体藏进地道神不知鬼不觉。蔡爷爷听完采花盗的叙述,气自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当时就想送他上西天,想想还得让他陪着我找地道入口,于是又留他多活了一会儿,等到地道入口一开,蔡爷爷一掌结果了采花盗,独自进了洞口。果然如采花盗所言,洞中扔着十来具赤身裸体的妇女死尸,死状均是极惨,蔡爷爷不忍再看,找了家伙什儿将尸骨堆到一块埋入地底,然后沿地道往前探看。你说奇也不奇,地道在鬼地的进口就在帐篷里那张大床下面,清妖没有发现也不是出于偶然。小灵杰那天钻进去后没给封死,采花盗有一天信步走过来就发现了,这小子作贼心虚,坐在洞下守株待兔了几天,想干掉发现地道的小子,结果一无所获,这位就重新把地道口整理好,又设了机关。蔡爷爷走到出口,悄悄打开门盖往上一觑,不由得叫了一声,天助我也,上面刚好有一张大床遮得严严实实,蔡爷爷去时床上一男一女正在耳厮鬓摩着商量演戏的事,女的作饵,男的行事,要引人入帐,聚而歼之。

  蔡爷爷听得恶心,折回地道,三转两转,又给他发现了一条通道,通道极为隐蔽。不是江湖中人极难发觉,通道的出口就在蔡爷爷救出小灵杰后呆的那块草地附近。所以那天他们老少三个才能从容逃脱。小灵杰后来跟蔡爷爷沿地道旧地重游了一番,蔡爷爷把里面的机关暗道,消息埋伏一字不漏给他解说得明明白白。说以后万一不测,就躲进这里边暂避一时。小灵杰问蔡爷爷那天到底怎么救得他,蔡爷爷捻须微笑,说他挟着周铁蛋进入帐篷时,他正好“啊!”出声,蔡爷爷怕他挣扎起来误了大事,所以当机立断,点了他的昏睡穴,让他美美地睡了过去,然后蔡爷爷扑到床边,踢翻大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地道,清妖就莫可奈何了。

  小灵杰他细想想真是凶险,那个地道有两次都险些让他葬身,他要是早去些时候,清妖没来,采花盗在下边等着,去得晚了,没有蔡爷爷,也是玩完。这次他是决意要用地道,让二孬也尝尝心惊肉跳,死活不得的滋味了。

  诱二孬入瓮的主角自然非周铁蛋莫属,因为小灵杰担心二孬听到他骂他是“猪”那句话,自己亲自去了二孬不上当,把事情弄砸锅,再加上周铁蛋有张巧嘴,要诱二孬上当应该不是难事。

  周铁蛋施施然到了邓家大门外,冲把门的家丁作了个揖,要他进去叫一下邓少爷。家丁害怕这个穷小子和少爷有啥关系,不得不叫,周铁蛋等家丁一走,就躲到一旁掏摸袋里揣好的涂过辣椒面的脏手帕。检查完了便偷偷地笑。

  邓少爷正在屋里捏小丫环细嫩的脸蛋,很不情愿出来,待磨磨蹭蹭出来一看是周铁蛋,更是生气:

  “哎!你个穷鬼,找大爷我有啥屁要放吗?要放就快点,不放大爷我还有正事,要进去了。”

  周铁蛋早料到他会这么趾高气扬,毫不在意,急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襟:

  “邓少爷,小的过来找你是有要紧事,能不能到一边去说,这里人多嘴杂不方便。”

  其实邓家大门口就一个看门的家丁,周铁蛋这么说的目的就是为了勾起二孬的兴趣,二孬果然上当。跟着周铁蛋走到没人处,周铁蛋换好一副苦脸,往四处里逡巡了一圈,说:

  “少爷,听说小灵杰那个不识相的得罪您老人家了,是不是?”

  二孬早把那回事忘得差不多了,那天他是一时兴之所至,想起上冬学时张老先生对小灵杰的关心爱护,心里极不是味儿,瞅个碴儿羞辱他一下发发怨气。至于那车苞谷,像邓家少爷这种身份,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别说一车就是十车二十车,他想拉走也是拉走,对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事隔了这么几天,二孬人又忙,想不起也是情有可原,这回儿给周铁蛋一提醒,想起那天小灵杰低三下四的样儿,竟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嘛!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咋地,他还不满意吗?”

  周铁蛋心里好笑,不满意,不满意还是小事呢!别看你现在得意,一会儿让你哭都哭不出来。周铁蛋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

  “少爷,您老儿没气坏身体就好,小灵杰这小子要说吧,也不是太坏的人,那天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也做出那等事。

  这不,这两天那小子发了急,说邓少爷是咱们村上数一数二的大好人,我咋会那样对他,邓少爷说的话能会有错吗?我竟然还想给他顶嘴,不是太不知高低了嘛。我和他在一块儿玩过两天,他知道上冬学时候咱俩不错,就托我过来说情,要您老儿放宽心肠,大人别计小人过。我说啥也不答应,说邓少爷我们俩好是好,可你这是啥事儿,要赔礼自己去,别把我扯进去,两头难做人,那知那小子一看我不答应,竟然当着我的面儿哭上了,哭得那个痛呀!我实在不忍心了……”

  周铁蛋说到这儿哽咽着把头低下了,偷偷地把手帕拿出来了,往脸上一抹,眼泪刷就出来了,周铁蛋的眼睛螯得生疼,暗骂头儿呀头儿,你咋能放这么多辣椒面,辣死了我谁替你办事,好在效果出来了,周铁蛋抬起头,迷糊着婆娑的泪眼,很伤心的样子:

  “那小子哭得我实在忍不住,陪着他也掉了不少眼泪,然后我打定主意,给他说,你要想陪罪准备用啥方式,邓少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能说两句好话就算完。那小子一听我松了口,破涕为笑,说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这句话,我到那会儿才晓得上了贼船,但也没办法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吐个唾沫砸个坑儿,咋能再舔回去,我只好过来了。

  那小子就在那边呆着,就看少爷给我不给这个面子,让小的下不下这个台。”

  邓二孬转了几个眼珠也想不起周铁蛋啥时候和他好过,上冬学时候这小穷鬼一直和小灵杰粘在一起跟我为难,不过这点邓少爷不在乎,只要说他好话他就高兴。邓少爷一高兴就忘了周铁蛋和他是啥哥们儿了。竟然“自低身价”拍了一下周铁蛋的肩膀:

  “好!这个面子我就给你了,咱们去看看小灵杰到底孝敬我什么好玩的。”

  小灵杰和狗柱坐在河滩上的大柳树下困得直打瞌睡,秋蝉在柳树上扯足了嗓子“嘶啦嘶啦”叫个不停,狗柱瞌睡大,他和小灵杰坐着也说不来话儿,索性往地下一躺,头一摆地“呼鲁”声就响起来了。小灵杰睡不着,当然不是树上凄凉的蝉声搅得,他一直觉得整治二孬的计划有点欠缺,但又说不出来缺在那儿,或者是打定主意之前过于一时之愤,打定主意后又想到了许多有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毕竟不是几个月前的小灵杰了,受蔡爷爷耳提面命,悉心点拨,他学到了不少以前听都没听过的道理,这些道理一旦深入内心使他的整个思路想法较之以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认为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无论干啥事儿都得三思而后行,都不能只顾逞自己一时之快,而忘掉爹妈为自己背的包袱和承担的后果。

  周铁蛋远远就看见小灵杰手里挥着小柳条坐在地上,狗柱躺在他旁边一动不动。他还以为头儿没发现跟在他后面的二孬,暗中着急,不由得把对二孬说话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好让头儿听个明白,按原计划行事:

  “邓少爷,那不是,小灵杰就坐在那边等着呢,我叫他一声,小——灵——杰!”

  小灵杰早就看见周铁蛋瞻前顾后地陪着昂首挺胸的二孬往这边来了,心里更乱,几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在他头脑里穿梭来去,不知该选择那个。周铁蛋那声一喊,小灵杰于刹那之间下了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邓二孬这小子真该教训一通,算我替天行道,出了事我一力承担,不连累家里人和铁蛋他们俩就得了。

  说话间二孬和周铁蛋已经到了身边,周铁蛋背对着头儿又是挤眉又是弄眼。二孬只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仰首看天,对小灵杰不予理睬。

  小灵杰等周铁蛋着急够了,才慢腾腾地走到二孬面前,笑嘻嘻地说:

  “邓少爷,日前小的多有得罪,今儿个给您老人家陪礼道歉了,望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俗话说得好:将军额头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邓少爷就别和小的一般见识了。”

  二孬仰首看天的姿势不变,只从鼻孔里又哼出一声,显然对小灵杰只说这么几句软话不太满意,他在等周铁蛋说的那个好玩的。

  小灵杰明白二孬的意思,也不愿再拐弯抹角吊他胃口,索性舍去先时计议不要,顺水推舟接下来说:

  “邓少爷,小的当然不会愚笨到这个地步,只说两句好话就想请少爷您慈悲为怀。小的几个和狗柱去打猪草,发现了一个地洞,洞里面十分好玩,邓少爷如有雅兴,就请由我俩带路去看个究竟。”

  狗柱这时候也醒来了,一看到轮他发言了忙不迭就扯头儿的袖子:

  “头儿,你不是说那个地洞谁也不让他晓得吗?咋会,——,唉?就咱们俩玩儿多好。”

  二孬对于他们这帮穷孩子喜欢玩的把戏一向嗤之以鼻,平时连问都不问的,这会儿给周铁蛋和小灵杰灌足了迷魂药,心下不免有些痒痒,又看狗柱那么悻悻的,他觉得地洞想必真的是特别好玩,不如就去看一看吧!

  邓少爷这才不再仰首看天,而是看了周铁蛋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

  “铁蛋,那咱俩就去看看。”

  周铁蛋心里暗骂,你个不要脸的,你他娘的要看就明说,还把黑锅扣我头上,他娘的,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龙子龙孙呀?摆那么大的臭架子,人家给你陪礼你竟然理都不理。

  “少爷,您老人家只要有兴致,我周铁蛋就舍命陪着了。。

  四个人走的是去鬼地那条通道上发出的那一岔,就是蔡爷爷带小灵杰和铁周蛋出来那口。一路上周铁蛋使尽全身解数,拍得二孬满头雾水,不晓得东南西北,也不问路,昂了头跟着三个穷孩子往圈套里走。

  地洞入口处被蔡爷爷伪装过,如不事先知道内情任谁也看不出来。那一片到处都是荒草蒿棵,一旷无垠,地洞入口极不好找。为了增加二孬的好奇感,小灵杰故意让狗柱先满头大汗地找了一遍,狗柱疯狗般地围着他们三个遛了一圈,悻悻而返,没有小灵杰的同意,他当然“找”不到地洞入口。

  小灵杰拍着脑袋想了半天:

  “奇怪哩,咋会这样呢?我们俩那天还做了标记呢?这可咋办呢?罪不但没陪成,还烦劳邓少爷跟我们白跑一趟。”

  二孬一听找不到了就想生气,他倒没意识到三个人只是想吊一下他的胃口,跟着三个穷鬼跑这么大半天,邓家养尊处优的少爷如果不生气那还有少爷派头吗?

  “你个小王八羔子,捉弄你家少爷是不是,敢情是一车苞谷还拉得少。”

  周铁蛋一看势头不对,这小子火气咋会这么大呢?动不动就想耍耍威风,他还真怕事情闹僵了,好端端的一出戏要砸在邓二孬的牲口脾气上可太不值得。

  “邓少爷,别着急,你先坐着息息火,让小灵杰再想想,真想不起来再揍他不迟。”

  还是狗柱“聪明”了一把,忽然一拍大腿作惊喜状,对小灵杰大声说:

  “头儿,你那天不是说,正午时候洞口正好对着那个那个啥吗?”

  小灵杰也“恍然大悟”,“顿开茅塞”:

  “少爷,我想起来,狗柱我们俩是吃罢早饭过来,一直玩到后晌才回去,正晌午头儿时候,那棵大树的树梢在地上的影子往前走二十步正好是洞口。”

  那棵大树就在四位面前不远处,还没到正晌午。意思就是说只有等下去了。看样子至少得等半个时辰。

  二孬可没这个耐性,扭过头气哼哼地看周铁蛋,周铁蛋笑逐颜开:

  “少爷,不忙,不忙,晌午饭就在这儿吃了吧!小灵杰早有准备,昨儿个他家里杀了只老母鸡,他特意给您老人家留了两条香酥鸡腿,就在我这儿放着!”

  周铁蛋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布包,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展开,用鼻子尖嗅了嗅,双手捧着递给邓二孬:

  “少爷,小的明白您老人家平日都吃山珍海味,瞧不起这玩意儿,可是没办法,小灵杰家就只能弄这玩意儿孝敬您。您老人家迁就一次,啊!要不,您说让小的们到那儿去找吃的,现在就是回去,也赶不上晌午饭了。”

  二孬长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份窝囊罪,不停歇地跑了半天,虽说有三个穷小子拿好话一直哄着他,可肚子不争气呀!

  这会儿肠子都快饿得缠一块去了,想想周铁蛋说的也在理,二话没说,接过那两只黑乎乎的鸡腿就塞嘴里去了,边吃嘴里还“啊呜啊呜”叫着,看来香酥鸡腿做得还不赖,挺香的。

  小灵杰他们三个看平时衣冠楚楚的邓少爷啃鸡腿的狼狈样,肚里笑得前仰后合的,这“香酥鸡腿”是狗柱家的鸡害了病,没精打采地熬了十多天,最后死了,狗柱他妈嫌病鸡太脏,让他提了扔坑塘去。狗柱出去正碰上小灵杰,两下一合计就找了口只剩半拉的铁锅跑野地里去了。秋天柴禾好找,两人在地上刨了个简易灶洞,单撕下两只鸡腿拔了毛锅里一扔,又从坑塘里舀了半锅混水。“呼扇呼扇”地烧了半个多时辰,看鸡腿也差不多熟了,于是从锅里捞出来,包上油布,放了一天,那知竟真的做成二孬的“午饭”了。

  三个人候着二孬把两只鸡腿风卷残云般吃个一干二净,日头也到头顶了,正是正午。树影子萎溜在树下一个小小的区域里,不过树梢指的方向还很明晰,小灵杰装模作样地沿着影子往前走了二十步,停下来,左顾右盼一番,面露惊喜,打手势招呼二孬过来。

  周铁蛋、狗柱占好位置,二孬上去刚好被挤到洞口旁边,小灵杰用脚在草里拔来拔去,忽然间,就听“咯吱”一声。二孬“哎哟”大叫,左腿已经掉进露出在草丛里的一个黑洞里面去了。这下子可捉弄得邓少爷够呛。一条腿卡在洞里,另一条腿留在洞外,身子后歪着欲出不能,欲入不得。

  周铁蛋连忙上去把他拽出来,“狠狠”地责怪了小灵杰一顿:

  “你咋会能这样捉弄邓少爷,想找死不是。”

  小灵杰一脸的诚惶诚恐,走过去扶起二孬,照他刚才磕住的地方用力捏了两把,关切地问:

  “少爷,摔疼你了吗?小的该死,没记准确洞口的位置,小的该死。”

  二孬本来就疼得倒抽凉气,大腿上的细皮嫩肉好像给划破了一块儿,火辣辣地像涂了辣椒油,又给小灵杰趁机捏了两把,那个疼呀!邓少爷都快挤出大便来了,还好,邓少爷只顾疼呢,忘了发火了,三个人陪着罪扶着二孬进入了地道,又把暗门关上,地道里霎那间一片漆黑。

  按三个人的原计划是要把邓少爷送到那个出口的床下让他听一下洞壁上方的“苦戏”,一进洞小灵杰方才想起上次他们出来以后那个洞清妖进去过,万一要是那条大洞里伏有清妖岂不坏事,但很快他又琢磨不透了,蔡爷爷带他进去那次可是没遇见一个清妖的。这一点就怪蔡爷爷没给小灵杰解释明白了,清妖的带兵将领也是读过几天兵书战策的,等蔡爷爷带着两个小家伙一跑,将领大脑的热度渐渐降了下来,把事情前前后后考虑了一遍,当下就下令把钻入地洞追捕的兵给叫回来了。将领想的是,一入地洞,黑灯瞎火的,况且大凡地道,都有机关埋伏,人家在暗处,如鱼得水,轻车熟路,我们在明处,束手束脚,步履艰难,下去再多的人搜捕也无济于事,一个一个被敌方干掉在里面,倒不如严防出口,造成我在暗处,敌在明处的局势。他们要是敢从地道口出来,出来一个我就逮他一个。所以将领把正在地道心惊胆战,狼奔豕窜的清妖一个一个召回来。帐篷位置不变,床四外却埋伏上了大批弓箭手和快枪手,天天就呆在那儿守株待兔。蔡爷爷知道清妖将领只要不是笨得出奇,就绝对不会把兵搬到地道里,而那个清妖将领据他所知还有些真才实学,非一般酒囊饭袋可比。因而他敢大摇大摆地带着小灵杰像逛大城县城一样在地道里悠哉悠哉地遛圈。小灵杰不知道这些,在从岔道道通往正道的暗门旁边停下了。侧着耳朵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倾神细听,什么也没听到,一片死寂。小家伙还以为是石壁太厚,隔了音,所以才听不到,于是呆在洞壁这边犯上难了。

  周铁蛋晓得头儿是担心万一一开洞壁,那边埋伏好的清妖一拥而入,这条秘道又被清妖盘踞是小事,二孬的命也可以算是小事,头儿他们三个的命可是大事儿。别的事儿都可以冒险,这种事绝对不能,这关系着身家性命啊!洞里什么都看不见,三个进来过的摸索着走得还算稳当,二孬就惨了,狗柱在前边拉着他拉得东歪西斜,二孬跌跌撞撞一会头上被洞壁磕一下,一会儿腿又给啥碰一下,苦不堪言。狗柱在前面扯着他虽然是故意难为他,狗柱自己的滋味也不大好受,心里暗骂这么沉,真像拉着一条死狗。走着走着“尊贵”的邓少爷真受不了了,带着哭音说他要回去,狗柱一气之下松了手,由他自己爬在地上往前摸,自己赶上李周二位和他们走一块了。三个人在前边为难时候二孬还在后面很远,他一个人又不敢独自折回去,只好慢慢跟在后边。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一声接一声地大叫:“周铁蛋,好兄弟,你在哪儿?”

  周铁蛋不去理他,衡量了一下距离,估摸二孬听不清他们谈什么,于是压低了些嗓音对小灵杰说:

  “头儿,要不咱们就在这块儿给他点颜色瞧瞧,咱三个揍他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看这小子以后还硬不硬,横不横。

  硬的怕横的,横的还怕着一个不要命呢!咱们就给他带来不要命的,看他能把咱们咋地。”

  小灵杰此刻真是山穷水尽,无计可施,出于对前几次历险的后怕,他绝对不致再拿三个人的性命做赌注去开那道暗门,要就此罢休。却又太便宜邓二孬这个小胎里坏。他细想想,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周铁蛋那个主意还行得通。狗柱一听军师提议要下手揍邓二孬,拳头就捏紧了,“嗬嗬嗬”在黑地里向前挥了几下:“头儿,军师,你们俩歇着,揍他这个绣花枕头,我狗柱一个就绰绰有余了。”

  小灵杰思绪如麻,又是小孩天性,那两位三撺掇两不撺掇就动了心:

  “好,就这么办,记住了,咱们的目的不是往死里打他,而是往怕里打他,一顿下来,得让他以后见着咱三位膝盖就发软,就想跪下来叫咱们爷爷。还有,别照明处打,免得邓少爷回家露了底细,坏咱们大事。”

  邓二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在地上爬到前面仅仅讨来了一顿毒打,他叫得声嘶力竭才听见三个人在前面招呼他:

  “邓少爷,快过来吧!我们就等着你啦!”

  邓二孬狂喜之下,也没听出三个人的语气来了个大转弯,无暇细想,憋足劲爬了过去。

  狗柱最先摸住二孬的脑袋,随手把瓜皮小帽给他一摘,一把抓住粗大的发辫,“蹭”一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猛可里大叫一声“打!”。

  周铁蛋和小灵杰四只拳头随着叫声雨点般地就落二孬背上和屁股上了,邓二孬被狗柱揪得痛彻心肺,差点要晕过去,只顾痛这边了,三个人初始的拳头也没觉出疼来,等觉出来时,身上已经挨了三四十下。

  小灵杰打得最带劲,三个人中本来就以他拳头最狠,此刻咬着牙闭了眼不由分说对准二孬身上的丰厚之处一顿狠捶。那两位也不示弱,狗柱还边打边叫:

  “打死你个狗娘养的,看你以后还欺负人不欺负了,打死你,打死你。”

  二孬开始还杀猪似地嚎叫,渐渐得就只听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底下的那堆肉在三个人手里也像面条一样软了。小灵杰也打累了,又怕万一把二孬打出啥不得劲,他在老爹面前吃不了兜着走是小事,他老爹在邓财主那里没法交待才是麻烦。于是发一声喊,三个人一齐歇手。好半晌躺在地上的二孬才“吮唷吮唷”地开始叫疼。

  周铁蛋把他掀起来扔到小灵杰脚底下,小灵杰抹了一把汗,从嘴里吁出一口长气,觉得遍体舒泰,如同喝了玉液琼浆一般。周铁蛋给二孬指派了一个上午,早就忍了一肚子火气,把他扔下后还又捎带上了重重的一脚,二孬吃不住疼,又嚎了几声,方始停下,小灵杰大笑:

  “邓少爷,我还以为您老人家不晓得啥叫疼呢?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小王八羔子才会哭才会熬不住疼了哭爹叫娘,您老人家也强不到哪儿去呀?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张狗脸。”

  周铁蛋也在一边兴灾乐祸地帮腔:

  “邓少爷,真是对不住,小的要早知道他们俩叫您过来是要教育您打死我我也不敢让您老人家出来,唉!大错铸成,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我周铁蛋今生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狗柱在旁边已经歇过了劲,小灵杰教他的词儿没进洞就用完了,他天生拙嘴笨舌,不会说句囫囵话,看头儿和军师两个人骂得酣畅淋漓,一发急,还真给他憋出来一句:

  “你个小狗娘养的,还不赶快乞求头儿饶你一条狗命,要不然,我狗柱的拳头可是吃荤还带着不长眼,你就等着享受吧!”

  二孬真让这一通老拳揍怕了,现在谁让他咋着他都会咋着,只要别让他死或者再让他挨打,就是让骂他亲爹是小王八羔子他都会毫不犹豫,一听二孬那么说,二孬立刻就爬到小灵杰面前,抱住他的双腿了:

  “小灵杰,二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你,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求你给我一条生路,我今生今世感恩戴德。”

  “你这会儿不是邓少爷了?”

  “不是,不是,您才是李少爷。”

  “二孬,你说,你该着该不着叫我一声爷爷。”

  “该着,该着,李爷爷,你就饶了小的吧!我真的以后再也不敢冲撞您老儿了。”

  周铁蛋和狗拉在旁边抿着嘴笑,笑完了又命令二孬再叫,二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服服贴贴地又叫了七声,小灵杰终于开了腔:

  “好了,乖孙孙,你李爷爷就看在你年龄小,不懂事的面上,饶了你这回,以后要是再不三不四,你就提着脑袋找你李爷爷陪罪吧!哈哈哈!起来吧!你这条没骨头的狗,做你爷爷我还觉得丢脸呢!你个狗娘养的!”

  二孬一连答了十来个“是”,如蒙大赦地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靠着小灵杰,讨好地问他:

  “李爷爷,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

  小灵杰“嗯”了一声不说话,周铁蛋接上来给他约法三章:

  “第一,回家别给你老爹说是挨了揍,就说走路没长眼大平路上摔了一跤,第二,你老爹问你中午在哪儿吃的饭,也不要实说,理由已经给你找好了,就说老同学聚会。第三,你李爷爷的苞谷折合成银钱,三天内务必送过来。要钱的理由嘛就说是老同学聚会原来说是凑份子,你为了给老爹扬名,自己出了,现在还欠着,隔两天就得送去。记住了吗?”

  二孬当然不敢记不住,在心里默背了两遍,方才点头:

  “您老人家教的我一字不落全记下了!”

  “好!这就好!话说到这儿就算完了,你个狗娘养的想好了,啊!如果那一天这件事败露出来,你爹妈就等着给你收尸吧!”

  最后这句话是小灵杰补充的,他怕前面的话镇不住这个作威作福的狗少,所以又加重语气告诫了他一遍。

  小灵杰回家时又是日薄西山,老爹还没有回来,这几天他一直憋着股气,憋得饭也懒得吃,家里人正担心小孩子气出病了咋办。一看他这天回来眉飞色舞的,曹氏还以为他又在哪儿受了“点拨”,回来晚也不给他计较了。小灵杰美美地吃了顿饭,倒下便睡。

  二孬隔了两天果然送了一两银子过来,小灵杰也不晓得苞谷能卖多少钱一斤,还虎着脸追问了一句:“够了吗?”二孬吓得一怔,连忙申辩说他问过他们家长工阿双,阿双说再好的苞谷也能买一车,小灵杰一瞪眼:

  “那你说你李爷爷还得再找你些零头儿不成?”

  “哪里话,哪里话,不多,不多。”

  二孬送了银子陪了些小心夹着尾巴就跑了,小灵杰托着银子意气风发地回到家里,冲堂屋里就是一嗓子:

  “妈,我拾了一两银子。”

  曹氏没听明白儿子说的什么,倒给吓得一激灵,出了屋门一看儿子一脸得意,手里托着一两银子站在当院,看样子是想领赏。

  曹氏就是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天上能掉下来一两银子让儿子拾回来,她怀疑是儿子和其他小孩合伙偷人家的。于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要他说出实情,无奈小灵杰铁板一块,一口咬定就说是大路边草棵里逮蛐蛐拾的,并拉出周铁蛋和狗柱两个作证。曹氏知道这两个人是儿子的狐朋狗友,肯定要帮儿子说话,可惜她又实在抓不住真凭实据,再说转念一想,她也想不出来那个能带一两银子出门的人能笨得让一帮小家伙偷了。于是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了七八分。小灵杰看妈不问他了,回里屋躺在床上,很随便地问:

  “妈,一车苞谷能卖多少钱?”

  曹氏一时转不过来弯,也随口答了一句:

  “也就五六百钱吧!”

  小灵杰在里边床上一吐舌头,暗暗发笑,邓二孬这个小王八蛋还真的没敢耍弄他李爷爷。曹氏回答完了也回过神了:

  “哎,二小子,你问苞谷啥价儿干吗?”

  “我算一下咱们赚了多少钱!”

  曹氏的头“嗡”一声就大了,她觉出有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将要被她猜到,她霎时间口干古燥,嘴唇哆嗦得话都几乎说不出了:

  “钱……钱是不是……你向邓二孬要的?”

  小灵杰往外一伸头看见妈的脸色和嘴唇熬白,没有半点血色,眼睛也少了神采,“腾”一声就从里屋蹦出来了,趴到妈的膝盖上:

  “妈!我咋会干那种蠢事呢?爹您们俩不是说了我好几遍了,不让我去招惹邓二孬,我咋能不听您们话呢?钱真是我拾的,算成苞谷是因为咱们那一车苞谷等于丢了,钱是拾回来的,那咱不是捞够了本等于又拾了些钱吗?”

  曹氏激动了好久,心如鹿撞。小灵杰怎么解释她也只是半信半疑,小灵杰没想到仅只怀疑他整治了邓二孬就把一向没有乱过分寸的妈吓成这样儿,他后悔当初不该意气用事了。

  现在只有看邓二孬那小子咋办了,小灵杰已经下了决心万一邓二孬把事情泄露,他就给他一命抵一命,先杀了他然后自己跳子牙河。

  过了一两个月,邓二孬看到李灵杰总是好眉好眼地说话,虽然不再点头哈腰地叫他爷爷,碰到其他李家人也同样有了礼节,把胡胡李惊奇得不敢相信他就是从前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邓少爷。小灵杰心里明白怎么回事,晓得这小子真是他妈的连狗都不如,一治就怕了。高兴之余想起自己那个跳子牙河的悲壮计划,不免又有些莫可名状的怅然若失。曹氏也是提心吊胆了一两个月,怕不定那一天邓家的人找上门来,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把害怕给忘了,倒是逢着到她家做针线活捎带着聊天的妇女就唠叨:

  “天上还真有掉下个金元宝的事儿,我家小灵杰前些时就拾了一个……”>>





李莲英--六、“长毛”来了!



六、“长毛”来了!

  “长毛”举旗造反,官兵围剿镇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官兵逼着老百姓去割死去的“长毛”的耳朵、鼻子……,小李莲英和他爹也被逼着拿起了刀……

  小灵杰在老爹不管不问的情况下,舒舒服服地过到了大清咸丰三年十月,小家伙再有两个多月就满五周岁,按农村里一般算虚岁的方法,就应该说是六岁了。设计制服邓二孬的事儿先让他牵肠挂肚地后怕了一两个月,嗣后又热血澎湃了半个来月,这一段他一直在想老爹是否太老了点儿,老得已经不中用了。屁大一点小事在他看来比在天上捅个大窟窿都吓人,就说苞谷的事,老爹到邓家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呢?苞谷还是扔在邓家大院里,还是我,老爹这个最争气的儿子,瞒着老爹一出手,三拳两脚下来,净赚了十来车苞谷,人呀!太软弱就会受人欺负。小灵杰自以为已经懂得了人活在世上的定义,那就是谁惹了咱,咱就跟他干,明的不行咱来暗的,制服不了咱一命抵一命,没啥好怕的,所以十月的前半个月小灵杰实实在在同皇帝一样,悠哉悠哉,整天背着手在村里转圈,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哈哈大笑,就是没有愁眉苦脸。大家伙同他开个玩笑,他笑得更欢,同周铁蛋他们仍旧密切联系着,只是节气快到了十冬腊月,地里活忙得差不多了,小家伙得了空闲,能聚到一块了,能玩儿的却也少而又少,几乎没有了。

  小灵杰记得很清楚,是十月十一晚上,子牙河突然百年不遇地在秋冬之交发了大水。那天上午他和周铁蛋在河边的枯草里躺了半天,捉比较大个的蚂蚱。那会儿子牙河还有气无力的像挨了刀之后躺在地上喘大气的猪,浅浅的河水连河心根根兀立的枯草根部都埋不住,更不要说把它们冲倒了,河水暗绿色,像墙角阴暗处的青苔,微微有恶臭味,半死不活地抵着河床缓缓地向前流,不起一点波浪,只有在枯草前面形成一道道叠在一块的波纹。据周铁蛋说,他老爹一次酒醉后甚至说让他看好河水的深浅,等那天水见底了,要赶快回去告诉他,他好来挖沙,赚钱给他买衣裳穿。小灵杰不晓得河底挖出的沙还能卖钱,但他同样相信子牙河不久就要干涸,他只是想等到河水涸到只剩臭青泥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挖出些滑溜溜的泥鳅,那是他三岁以前吃过的最美的佳肴,可惜老爹只给他逮过一次,还只逮了十多条,小得像他的小指头,兄弟们一分,他只分了三个。吃完了他让老爹罢去逮,老爹说逮泥鳅得等水涸得差不多了,一眼能看见烂泥上麦粒大小的孔洞,你看准了,如果有泥鳅在里边,孔洞上面会有一堆小气泡,顺着孔洞挖下去,肯定能挖到不少。老爹逮泥鳅的话他一直记着,一直想再吃一次泥鳅,子牙河水总是不干。这些天他心情愉快,所以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让自己快活高兴,小时候吃泥鳅时候流下的口水自然而然就被快要见底的子牙河勾出来了。

  就是那天晚上发了大水,他后来听老爹说,大约是刚交着子时,他那天特别累,睡得早了些,发水的时候磕睡也快睡完了,所以醒得很快。好像是爹妈一直在商量什么大的问题,还争吵了一番,睡梦中他被窗外雷鸣般的声音惊醒后,看见爹妈都正竖着耳朵神色惶急地听那声音,脸上的红潮还没退去。窗外的响声小灵杰还从没听过,像是蔡爷爷故事里讲的千军万马铺天盖地掠过战场,又好像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和放大的爆竹爆炸声,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看看爹奶,两个人都屏着嘴面带忧色,天地间一时都被这种至大至刚的响声充溢了,小灵杰感觉到自己家的房屋似乎就被裹在这巨大的响声里,大地和房屋都被这响声压迫得微微颤动,房梁上的浮土无声无息地往地上飘落,一大块一大块的,轻盈得像冬天的雪花,像春天的柳絮。

  小灵杰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聋子,耳朵里只有“隆隆”的震颤,那不是平时他能听到的任何声音,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他的耳鼓,爹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几个兄弟也醒过来,挤在一起惊恐地瞪着眼睛。

  小灵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认为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有这么虚幻,这么不真实,他下意识地照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钻心,咬过的手指上牙痕赫然血红,不是做梦,小灵杰愣住了,不是害怕而是惊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鸣锣声,一个低沉微弱的男人声音随后响起,仿费是周铁蛋他老爹:

  “乡亲们都起来啦!子牙河发大水啦!乡亲们快起来呀!

  子牙河又发大水啦!”

  男人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是叫得声嘶力竭了,但是听起来却很小,小得还不如夏夜耳边绕着飞的大个蚊子的哼哼,还有锣声,小灵杰敢打赌说那的的确确是锣声,是平时听起来震耳欲聋的锣声,但在耳朵里响起时也是小得异常可怜,小灵杰再次怀疑,不,应该说是认定,自己的耳朵突然聋了,一切一切在那时的小灵杰心里都很不真实,但是他的确不是在做梦,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想要发泄。

  老爹终于幽幽地长叹一声:

  “老天爷真的不让老百姓活了,十冬腊月发大水,难道真是老天爷要狠心把李贾村给毁了吗?李贾村人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上天啥债,唉!老天呀老天,老天呀老天。”

  老爹说完便披衣下床了,小灵杰觉得老爹一下子苍老了一二十岁,一件褂子抖抖擞擞穿了十多下愣没把一只胳膊伸进袖子。曹氏帮丈夫把衣裳穿好,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丈夫说话: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图个舒心,图个不受气,图个能挺直腰板站到人前。现在要有个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真熬不过去,也算是享过几天福,这辈子也值了,阎王爷让谁五更死,他咋撑也撑不到天明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任他怎么折腾吧!一人就一条命,真要了就给他。哪儿的黄土没有埋人?谁都要死的!”

  爹妈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小灵杰看见他们嘴一张一合的,努力去听,才听了个大概,那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过来的,虚无漂渺、好像有一阵微风就得将那微弱的声音刮跑。

  爹推开门走了出去,又重重地把门闩上,开门的当儿小灵杰的耳鼓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巨锤重重敲击了一下。他几乎在床上坐不稳当,老五已经扑到妈怀里瑟瑟发抖,还在使劲地往里钻,拱得妈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要跌倒,老大好像不怎么害怕,傻傻地坐着,老三老四闭了眼,从两边一人抱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坐得稳稳当当的大哥这时成了兄弟俩的保护神。

  小灵杰在屋里扫了一圈,胸口更加憋闷得慌,他觉得他现在处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他需要生机,需要活力,需要有人大声和他说话,那怕把他的耳朵震聋他也心甘情愿,他真的不愿意呆在墓穴一样的屋里了。

  小灵杰旋风一样地拽开门跑了出去,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妈叫了他一声,应该是让他回去的,他没有理会。

  屋外无星也无月,但是却不太黑,平时熟稔得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的大门,院墙,自家的堂屋,门外的苞谷杆垛,凸凹不平的小路,小路的旁边耸起的土堆,都像是中了邪似地,陌生而怪异,小灵杰不知道是自己在颤抖,还是他们都在颤抖,很明显的颤抖。他想象自己现在是坐在一辆行驶在崎岖小路上的牛车里,赶牛车的老大爷,和气喘吁吁的老牛还有老大爷驱牛飞跑的清脆鞭响就躲在他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但他们确实都存在,小灵杰心里告诉自己并强迫自己相信确实如此。

  乍一出屋,小灵杰被一种扑面而来的突如其来的威严惊得倒退了三步,眼前仿佛存在于梦中的空气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他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方,鼻孔里嗅到的是一种类似于泥土气息的潮气,很清新却有股鱼腥味。他的脸上好像被一阵微雨触碰了一下,湿湿的凉凉的,他知道子牙河发了水,是外面那个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的,他知道老爹此刻应该就在河滩上,“发大水”对他是一件很刺激而又新鲜的事儿,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只有全心全意的好奇,他出了门便往河滩方向跑。

  土腥气越来越浓,像冬天早晨化不开的雾气,大大小小的水点好像就在前面等着他,越往河滩去就越大越密,打得脸生疼生疼,他闭了眼,觅着那越来越强的震颤,卯足了劲往前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到河滩上去,那一刻他觉得河滩上有他许许多多不明白但却日思夜梦的东西,那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像秋叶终究要溶入大地,像一粒种子埋入土壤才能长出嫩芽,他要在那震颤的中心托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他向往的全新的自己。

  小灵杰忽然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抓了起来,胳膊抓住的是他的肩膀,他被顺势惯在地上,地上湿透了,他倒在一片水洼里,第一个感觉是凉意“嗖”一声弥漫了全身,然后才是疼痛,他闭了眼也知道疼痛的地方是那五个指头印,别的地方只有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被疾风和冷雨塞入他的耳朵:

  “你个臭小子,找死呀!快点回家睡觉去!”

  他听出那个人不是老爹,他睁开眼,一条条小溪从他头发梢上流到脸上,缓缓从额头流向面颊,在下巴集合,钻入脖颈,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但那是土灰色的雾,霎那间仿佛他脱离了躯壳,就站在倒在地上的躯壳面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一切动作,他伸出袖子抹了把脸,把他掼到地上的人已经跑开,眼前还是一片雾气腾腾,但那雾没有冬日里的雾那么虚无漂渺,那么温柔,冬日的雾轻盈而柔软,像妈妈抚摸他的手指。眼前的雾凶狠、厚重,浑沌而且残暴,似乎蕴藏着数不尽的杀机,像老爹扬起的厚厚的、粗粗的、骨节突出的手掌,他害怕那雾里忽然会杀出铺天盖地的清妖,他的听觉一下子又恢复了,他听见被压在雾底的嘈杂人声,他听不清楚他们吵嚷什么但他听得见,而且在他听见的同时雾气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大口子里蹦出许许多多黑色的、蠢蠢欲动的小人。他很奇怪人咋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像雨天来临之前忙忙碌碌往高岗上搬家的蚂蚁,他看见了周铁蛋的老爹,老头子手里提的锣被疾风吹得飘扬在腰间。

  真是发大水了。眼前那片雾就是水浪在兴盛,在跳跃,在撒娇。小灵杰几乎要被这壮观的场面钉在烂泥里了,他在那一刻真的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扑上去抱住那浪尖,让浪尖把他掩埋,把他带走。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像神话里说的金甲神人,坦荡荡立在天地之间,而眼前的大水就像他小时候撒泡热尿汇成的泥沟。但瞬间他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在子牙河里翻滚的浪潮面前,他渺小的像只蚂蚁,他只能仰着鼻子去闻浪涛的气息,而无缘与他乘长风、破巨浪,一往无前地扑到河滩上碰个粉身碎骨。虽九死而无悔。

  天快亮了,时间在紧张、新奇和颤栗中偷偷地把目光从浪尖上漏出来了,日头也是浊黄的,像煮熟的坏鸡蛋的蛋黄。

  河水还在咆哮,还在翻滚,河滩已经被淹没了一大半,小灵杰常常躺在下边晒太阳的那几棵柳树在巨浪中痛苦地抽搐,很快就要被连根拔起。

  日头一步一步顽强地向上跳,跳到浪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时,那几棵柳树已经被彻底淹没在河心了,有两三棵很有可能已经被卷走。剩下的也只在稍稍平静的水面上飘浮几根柔枝。守在河滩上的人脸上忧色更重,有几个甚至已经跪在泥土里边磕头作揖边放声大哭,嘴里还嘟囔着让老天爷开恩给穷苦老百姓一条活路。

  小灵杰是被老爹发现后扯回家的,老爹乍一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一个死鬼,嘴里还骂了他一句:“日你娘的,你来凑啥热闹。”不由分说就把他生拖倒拽回家了。

  整个李贾村白天的气氛很惊恐,每个人都惶惶然地寒着脸神秘地说话,女人们也不再怕被清妖抓去“逼奸”,一个个怀里抱着小孩手里扯着小孩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向河滩方向张望,眼神都像受伤的野兔,村子里留的青壮年男人不多,他们都明白如果要是上天要降罪李贾村,他们必须昂首挺胸地含笑死在自己的女人前面,他们知道以前他们可能不太宽阔的肩膀此刻是女人憩息流泪的最好依靠,惯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农人在洪水到来的一刹那似乎全都看破了生死。男人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或是麻木,他们都扛着粪叉铁锹之类农具无济于事地站在河滩上,咆哮的洪水就在他们脚底打转,女人们呆在自家大门口翘首期待着丈夫从河滩上回来,不管是活人还是被人抬着的死尸,她们都能承受,生离死别在此刻的她们眼里已经成为儿戏,成为过眼烟云。她们虽然惊恐,但并不愿逃避,她们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所有准备,没有谁能让她们放弃生养她们的土地逃往他乡,她们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这些,人在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时候最早想到的往往不是逃避,而是抗争,那怕她们知道所谓的抵抗只可能是杯水车薪、以鸡蛋碰石头。妥协的想法都是在痛苦的长期折磨和煎熬中产生的。她们还没有想到,李贾村人的心里此刻都只有一声长叹!该来的总是要来,逃是逃不掉的。

  小灵杰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站在门口,也在向河滩方向张望。那地方仍然声如雷鸣,听不到任何由人发出来的声音。村里的青壮年男子似乎已经全部被巨浪吞噬,天上一个黄渗渗的日头,像半熟的苞谷饼子。晌午头早过了,没有谁想到回家做饭,大家都瞪大眼睛凝视着死亡的突然来临。河滩上的男人时而有回来的,一身的泥水,满脸的疲倦,不停歇地说两句话,就又掉头回去了。消息无非是:“水涨到河滩上沿了!”“邓财主家的后院门台被埋住了。”“最迟不到喝罢汤……。”

  每一个带回来的消息都让候在门口的女人们骚乱一阵,她们奔走相告,碰头谈论,语气就像平日里猜摸东家的闺女偷了汉子西家的媳妇红杏出墙一样。谁都知道最迟不到喝罢汤是指的啥!那时候整个李贾村将被一片浊水卷跑、吞没、掩埋。那时候水面上飘浮的将只有人尸而没有活人。此刻村里已经有了黄浊的小流,沿着路面蚯蚓一般地缓缓往前爬动,爬到院里爬上门台,爬进屋门,但是没有人去理会,大家的神经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麻木,他们的所有思维全都被简简单单的一个“死”字覆盖、包围、吞噬。他们的脑海里就只印着一个“死”,他们像等待一次再平淡不过的聚会或者下地干活一样等待死亡,一点也不急迫,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慌张,他们认命了。

  小灵杰没有再找到借口跑到河滩上去看一下,周铁蛋家住得稍靠村后一点,泥水淌到他们家门口时他跑出来玩了一会儿,说是他妈让他出来再跑跑玩玩,想找谁玩就找谁玩,不回来也行。周铁蛋没说他妈说这些话时是咋样的神情,反正小灵杰他妈听到这些后眼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可是没有流下来,她凝神考虑了一会儿也放小灵杰走了,只是嘱咐他别上河滩上去,其余那儿都行。

  这时候真是没啥玩的,小灵杰和周铁蛋踩着泥水“扑嗒扑嗒”从村前走到村后,又叫上了狗柱、栓柱他们一群,到村后一看,裤腿上全是屎黄色的泥点。

  一群人找了个没泥水的高岗坐上,拍打了拍打裤腿上的泥水,再无声息,谁也不说话,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刚在家挨过打。小灵杰不知道此刻他们都在想什么,反正他自己是无所畏惧,夜半到凌晨的大水此刻还在他心里奔腾怒号。他相信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昨夜的情景,如果能活下去的话。可惜他从每一个大人小孩眼里看到的都是死亡,不管是平静的还是恼急的,不管是害怕的还是听天由命的,他不明白,既然大家都要祭河神,喂王八,为啥有些人能平心静气,有些人就战战兢兢。老天爷给予每个人的心情难道自出生那一天就不一样吗?他感觉不出来,洪水面前每个人逃得性命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丢掉性命的可能性也都是一样,至少在目前的李贾村,小灵杰找不出来有哪个人能够十拿九稳地保住性命。从邓家院门口经过时看到的一幕让他不自觉产生一种残酷的报复式的快意。邓财主换了长工的破衣裳捋着袖子正慌里慌张往河滩上跑,他的几个大小老婆在门口筛糠似的抖做一团,他的独生宝贝儿子也挤在中间,好像是正在哭。小灵杰领着一群穷孩子昂然从邓家大门口走过,说实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从邓家门口走。上天给予每个人的福分是不同的,但在灾难来临前每个人生和死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有钱的,也就是有福的也不可能把钱投进水里,就能逃得性命,他们照样惊慌失措,照样束手无策,照样得死。然而,相比之下,这些人似乎更难心平气和地去死,因为他们享过福,他们更了解活着的好处,所以他们死时会更痛苦。小灵杰此时心里忽然有股怒火,灾难面前其实还是不平等的,如果让他享过邓二孬那么多的福,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情愿第一个被洪水卷走,或许老天给予穷人的就只有临死之前片刻的宁静,而富人没有。这可能就是上天的施与,富人享够了福死前要害怕,穷人没享过福死前却坦然。……。

  日头已经使尽了往上爬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坠到树梢、树干、树根,冷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没有人说冷,有人在不停地颤抖,牙关格格地响,黑夜像一口装满恐惧和害怕的铁锅,把李贾村慢慢地扣在下面,扣得越严,恐惧和害怕就越多。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极为刺耳。小灵杰觉得一颗心突然被哭声击沉,沉入天底深渊,他相信,哭声很快会连成一片,这次不是初进鬼地那次,他没有任何办法制止,除非告诉他们大水并没有啥大不了的危险,可是谁都知道这不可能。小灵杰平静心神,等着震天的哭声把自己淹没。

  哭声可以腐蚀斗志是小灵杰听蔡爷爷说的。那是天兵天将攻打长沙时,天兵天将只有六千人,而清妖却有五万,那一仗打得很惨,负责攻城的萧王爷也中炮丧命,群龙无首。城上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多得像秋天的蚂蚁,就跟在天兵天将的身后“轰隆轰隆”地炸,走一步就要有十多个兵将倒下再也起不来。那时蔡爷爷还是个小头目,手下一二百号人都是他们帮会追随进来的,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兄,他们逃到一个土坑时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了34个,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牙齿还是洁白的,连衣服都成了土灰色。34个人挤在土坑里,土坑是个死角,城上的炮虽然把坑上沿的土崩下一大块一大块的几乎把他们埋住,却绝对不会打到他们身上。那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这下死定了。都是堂堂七尺男儿,既然认定了必死无疑,也没啥好怕的,大家那会儿都很悠闲,谈天的谈天,说笑话的说笑话,独自想心事的想心事,谁都没有怕的意思。坏就坏在一个兄弟突然想起了家里年迈的爹妈。他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扫荡清妖,让爹妈过几天好日子,这下完了,蔡爷爷说他敢肯定那个兄弟绝对不是怕死,但他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了。起初大家都骂他没骨气,是个孬种,丢兄弟们的人,也丢天兵天将的人,他还哭着分辩,说兄弟们冤枉了他。大家想想也是,平日里两军交峰,那兄弟冲得比谁都靠前,受的伤也比谁都多。大家不再骂而改为劝,但是劝着劝着又有人抽泣起来。炮弹仍是一颗接一颗地在四面轰隆隆响,坑里的哭声一会儿就盖过了炮声。再过一会儿,有几个兄弟就边哭边疯了似地冲出去了,拉都拉不住,瞬间之后就有几根断臂残腿血淋淋地飞进了坑里,有一个兄弟边冲还边叫,说兄弟绝对不是怕死,是忍受不了等死的味儿,先走一步了。那次留到最后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蔡爷爷和他的那个病兄弟,其余的人都先后冲出去挨了炮。那兄弟因为攻城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没有受到感染。也正是因为有他,蔡爷爷才没有冲出去,他要和最后一个兄弟死在一块,他不能丢下重伤的兄弟先走。奇迹般地,炮停之后,他们从死尸堆里挖回了一条性命。

  女孩子们的哭声更容易传染,没有多久高岗上就一片哭声了,大哭的,抽泣的,有捂着嘴不愿出声示弱而噎得直打嗝的。周铁蛋坐在小灵杰旁边皱着眉头问他:

  “头儿,咋办?看来还真没有不怕死的。”

  话没说完他也带上哭音了,小灵杰竭力抑制自己鼻孔还是发酸,眼睛发胀,他竭尺全力瞪大眼睛,他害怕一闭眼泪珠就会被挤出来。

  局面正在不可收拾的时候,村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声,那是只有被死亡之手抚摸过的人才有可能发出的狂喜吼声。或者不该说吼,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够准确恰当地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像人声又不像。小灵杰在哭声中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一丝与众不同的声响,那声音远远地传来仍是气势不弱:

  “水退了,我们得救了,老天爷开眼了。”

  哭声立刻就停止了,只剩下那声音一遍一遍地在空旷的田野上孤魂野鬼似地游荡。每个人都抬起头竖着耳朵听着,忘了哭泣,忘了一切,哭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完全不关乎内心情感的下意识的发泄,泪水一经流出眼窝便不再受大脑控制,他们只是为了流泪而流泪,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流了泪而流泪。他们的大脑在流泪时一片空灵,他们的耳朵在流泪时比兔子都要灵敏。他们那时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他们是在哭。

  大家都呆呆地听那声音,高岗上死了一样地静。那声音甫歇,一大片杂七杂八的呼儿唤女声就在明晃晃的火把指引下向村后来了。小孩们陡地爆发出一声大喊,瞬间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小灵杰和周铁蛋仍然呆呆地坐着,望着过来又回去的火把出神。

  小灵杰回到家时候家人还没吃晚饭。村里人此刻都在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没有人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做饭。他们被大水实实在在地捉弄了一把。劫后余生的狂喜把他们的神经折磨得几乎要崩溃,要发疯。水是喝罢汤时候以后稍退的。那时候邓家的院里已是一片汪洋,稀乎乎黄澄澄的一院子泥浆。

  男人们都坐在浪头扑不着的地方抽着旱烟聊天,似乎是在田间劳作累了几个人互相一招呼聚到地头坐在锄把上解乏的模样儿。大家伙儿聊得很有兴致,没有人去看子牙河里的水情变化。邓财主也忘了身份一屁股坐在人堆中间的水洼里,高声大气地说话,唯恐大家听不见,大家也都原谅了他平日的不对。反正也没剩几个时辰活头儿,不管有啥过不去的此时再念念不忘只能说明你的鼠肚鸡肠。注定只要活着就得和黄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的农人们都有着和大地一样宽广的心胸。

  天黑下来时,大家都聊得差不多累了,屁股在水洼里泡得也成白豆腐了。一个翻身站起来的农人有意无意往河里一看。禁不住惊呼出声。大家伙儿这才想起他们坐在河滩上的职责和使命是看水。转过头去,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服贴起来了,没了一击丈把高的浪花,也没了勇往直前的气势,只剩“黑”波荡漾的一片片大水在白天最后的一抹光影里粼粼地闪耀着怪导的亮斑。仅存的一棵大柳树从水中顽强地探出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在水面上划出亮亮的皱纹。

  人们都惊呆了。好半天,好半天,“卟通”“卟通”有几个人跪在泥地上了,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流了满脸,河堤上一片喃喃的祈祷声: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老天爷睁眼看咱们黎民苍生了,苍天有眼啊!”

  然而苍天的眼力好像并不太好,有可能是年事太高,老眼昏花了。李贾村人“卟通卟通”狂跳着的心还没有从嗓子眼回到胸口,十月十三那天,大多数李贾村人刚刚吃过十月十二晚上的饭,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就又在李贾村上空焦雷一样炸响了,消息很是骇人听闻:“长毛就要来了!”

  传出消息的是鬼地住的大清兵。那天凌晨一骑快马卷进了李贾村。骑马的兵马都没来得及下,直接打马冲进了邓家的四院。李贾村人昨晚都高兴得过了度,家家户户都没关大门。马上的兵和骑的那匹马都成了泥塑的神胎,只有兵的脸上还能看得出眉眼。兵不用敲堂屋门邓家四院看门的老刘头就出来了,一看院里塑了一个“泥马渡康王”的神像,吓得一哆嗦,要不是兵的嘴快叫住他他就跪下来把头磕地上了。这头一磕不出两个时辰康王爷显灵保佑李贾村合村平安无事的消息将插上翅膀飞进每一户人家,不出四个时辰河滩上将会香烟缭绕,李贾村的善男信女将会倾巢而出答谢康王爷再造之恩。兵显然累得不轻,话都说得一节一节的连不上气;“我是保境安民的官兵,快把村里男女老少都集合在一片空地上,我有话讲,记住,一定要快,要快!快!快!”

  兵的话刚说完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老刘头还没从想象的那个神话中清醒过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地叫了几声“军爷”,军爷张着大嘴扯风箱似地喘气就是不理他,老刘头讨个了没趣屁颠屁颠跑出去叫人了。

  老刘头随身带了面铜锣在村里大街小巷敲了一遍,又叫了几声:“老少爷儿们,有军爷要训话啦!大家伙儿赶快起来到河滩上集合啦!迟了就要受罚啦!”叫完后老刘头又回到四院复命。军爷已经歇得差不多了,正端着一铜盆凉水往自己头上倒。老刘头不敢打搅,一边呆着候命。军爷不愧是官家人,爱清洁得紧,“哗啦哗啦”地往身上泼了十来盆水,才算满意,又舀了几盆水把马身上泼了一遍。把老刘头可惜的咋舌瞪眼,满满一缸水他得挑十来挑,少里说也得费三四个时辰,军爷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他洗进去了,还洗得院里泥渡鞋口,乌烟瘴气的。

  军爷给马冲完澡,自己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来是着凉了。

  打完喷嚏,军爷把铜盆“哐啷”往院里一扔,冲一边战战兢兢的老刘头说:

  “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咱们就开始。”

  人早到齐了,老刘头那面破锣一开音,李贾村的青壮年就至少跑出来一半,以为是大水又涨了。待老刘头把缘由一说,大家伙儿这头松的线那头就又补上了。骑马的军爷也不是好缠的主儿,大家伙儿唉声叹气着各回各家呼儿唤女,穿上衣裳,不一刻在河滩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大家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当然其中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场面”人物猜到军爷的到来可能和长毛有关,但话都憋在自己肚里,不敢往外头说,说了怕当场吓死几个,然后再上来几个强悍的怪他捕风捉影落井下石而饱打他一顿。眼下李贾村的这帮老百姓,刚从一个死神的圈套里蹦出来,气都没喘。再给他们一闷棍,能承受的了的恐怕没有几个。

  军爷一步跨出院门风一吹又打个了喷嚏,本来花脚蚊子一样正哼哼得来劲的人群立刻凝固成绝对的寂静。无数双惊惧、疑虑、害怕、担心甚至敌视的眼光一齐钉在那位军爷和随后跟出来的老刘头脸上。

  军爷先是很优雅地向大家伙儿摆了摆手,然后是用手捂着嘴咳嗽,再往下是几声乌鸦式的干笑,最后才把身子靠在马背上开了腔:

  “诸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老少爷们儿,大家这两天辛苦了,确实是辛苦了。这个……这个……,不过嘛!不瞒大家说,更辛苦的还在后面,为什么呢?有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就是长毛,让天下苍生涂炭,让大家伙儿过不上好日子的长毛就要过来了,嗯!就要到咱们大城来了!”

  人群突然像油锅里撒了把盐,“噼里叭啦”地炸开了,军爷不怎么经意似乎就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骂他王八羔子,而且还要阉了他。军爷知道此刻不是他要威风的时候,只得连“嗯”了两声表示内心极其复杂的情绪。人群中的骂声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高,骂得层次也越来越高,有一个巨灵神似的后生就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尖说要拧掉他的脑袋扔到河里喂王八。

  小灵杰躲在老爹的后面听出来高声叫骂的那位是狗柱他爹,狗柱他爹是李贾村有名的二杆子,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拐弯,有啥说啥,从来没有花言巧语,你要想从他嘴里听句好话比上天都难。

  军爷“嘿嘿”地陪着笑把狗柱他爹推回人群,嘴里一个劲唠叨:“这位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上头有命令让我传达这个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这位大哥先熄熄怒火,一会儿我再找你聊,啊!就这么着了。”

  狗柱他爹半推半就地车转身进了人堆,军爷再次打喷嚏,再次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诸位都先松口气,息息火,容兄弟把话说完,嗯!这个……,这个,这次长毛途经咱们大城,不是打了胜仗往前冲,而是吃了败仗往后退,往老窝退。诸位请放心,长毛这次不会动大家一根毫毛,兄弟的意思是,希望诸位和兄弟一道,通力合作,赶跑长毛贼,保境安民,嗯!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小灵杰挤在人堆里后半截话一句没听见,不过那句“吃了败仗往后退”他听见了。心里不期然一震,天兵天将怎么可能吃败仗,蔡爷爷不是说天兵天将的先头部队是要打到北京抓拿清妖的头头儿吗?咋会败到大城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老爹,老爹正低着头喃喃自语,“果然来了,果然来了,不出所料啊!”

  小灵杰不明白老爹的“不出所料”是啥意思,这句话老爹至少重复了二十遍,而且一遍比一遍韵味十足,跟唱曲似的。

  军爷走后,人群散去,小灵杰回到家里,坐到堂屋当门愁眉不展,他还在想天兵天将为啥也会打败仗,听军爷的口气似乎还败得很可怜,北京也不打了,想往老家跑。

  嗣后的几天李贾村闹得鸡飞狗跳,驴嘶马咬。先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坐着船过了河在邓家四院砖墙上贴了张安民告示,据认识字的人说,大意是让黎民百姓不要惊慌,各村抽出些青壮年组织团练,以备不时之需,余者仍安心生产劳作。

  那个告示小灵杰没有看到,原因是县衙门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它扯下来扔河里去了。李贾村人没有办团练的心思,因为告示上写的很明白,自己出钱,自己出兵器盔甲,且不说这些对于农户而言是多大的一笔开销,仅只县太爷对保境安民的态度就足以让任何存在过办团练想法的人寒心。然而县城里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办团练也由“备不时之需”改成了“着即整队出发,与官兵一道守城”了。负责到李贾村集合团练队伍的是一个长袍马褂的白胖老头。自称姓刘,是大城人。然而李贾村谁都不知道大城还出过这么一位富态的老头。老头有两个随从,都是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然而在刘老头面前却恭恭敬敬,叫他“刘训导”。刘训导先到邓家呆了会儿,外人只听见里面老母鸡凄惨地叫,想必是邓财主准备设酒杀鸡作食,给训导大人接风洗尘。训导没等着吃鸡肉便从邓家出来了,邓财主扯住他的衣裳角跟了二三十步,也没挽留住。训导的手段和军爷一样,也是敲着锣让大家伙儿集合。集合后是一番“训导”,不过刘训导不愧是“训导”,教训完之后紧接着便是启发诱导,启发诱导没有效果老先生泪就下来了,边哭嘴里还不停歇地绉文,泪光晶莹的老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情。大家伙儿都听不懂老先生悬念的啥咒语。但是有几个人显然是被感动了。想想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大老远跑来对着你痛哭流涕,你要还站着无动于衷,老头也太下不来台了。最先站出去愿意守城的是狗柱他爹。然后又站出去了几个,都是村里有几斤蛮力的二楞子。

  刘老头将几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绉了一句文,这下小灵杰听懂了,训导说的是“国家社稷,赖君以全。”

  狗柱他爹和那几个人当场就坐船到了子牙河南岸,每个人带了一把铁锹,说是要挖战壕用。村里人把几个人送走以后,聚集在河滩上谁也不走,虽然有几个小伙子企图活跃一下气氛,大家还是死气沉沉。没有谁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他们在想,长毛和皇帝的兵到底那一个比较好些。皇帝的兵对老百姓的态度是大家伙都直接目睹或辗转知道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长毛呢?大家都知晓长毛的兵都是老百姓出身,被逼得急了活不下去才和皇帝对着干,按理说,大家应该对长毛的好感多一些。然而,老实巴脚的农民眼里有些时候看到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责怪他们愚昧,不开化,见识短浅,不足成大事。

  俗语说是这么说的,老百姓是根草,刮啥风随啥倒,农民的经历、思想境界、所受的教育等等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太高的追求和理想,他们要的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能活下去,屈辱、压榨、剥削甚至是不折不扣的奴役他们都可以忍受。从他们的老祖先做老百姓的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谁家的先人留下过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一天过得好的语言或文字记录。不管是换朝代还是换皇帝,反正都没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套一句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就是“兴,百姓苦。之,百姓苦。”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的老百姓是否还有为改朝换代推波助澜的热情,被改朝换代苦过不少回的李贾村人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们不会为任何一个有道明君的驾崩或者是一个荒淫无耻、骄横残暴的帝王的归天歌哭欢呼,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心甘情愿地被煎熬、被蹂躏或者被践踏。因而,排除大兵过境时造成的伤人害命的因素,他们会对任何一支队伍冷眼静观,夹道欢迎或奋起抵抗是他们不屑干的事。然而,过一次大兵意味的是李贾村至少半数的家庭失去至少半数以上的亲人,没有人会为他们的亲人的失去抱任何形式的同情,甚至连可怜都不曾有过,这是他们的祖先总结出来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血的教训,只要是兵,没有一个好东西。因而,从固有的思想意识上讲,村人对皇帝的兵和长毛都没有好感,皇帝的兵当然不是好东西,但是长毛呢?好端端地你造啥反,活不下去了就死呗,要是连死都死不成你就再活着呗!李贾村人从理性上认识不了啥样才叫活不下去,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活到了最差的份上,整日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还讨不了半点好。然而他们从未想到过造反。也许是人的本性,除非到一定的历史特别时期,某些人借助某种借口成功地煽起了人民的战争热情,否则,谁也不希望战争,流血,死亡。人人都希望有一个和平安定祥和的环境。

  长毛即将到来给李贾村人的第一感觉是条件反射式的害怕,像害怕所有他们想象或者切身经历的兵灾一样。如果能说出他们的具体爱憎,那他们会异口同声说:长毛最好别过大城,然而不可能。军爷的腔调和县衙门告示的口气都板上钉钉式地敲定了长毛即将光顾大城县的准确性。谁也不怀疑政府在这个方面作出的预见。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企盼长毛打仗归打仗,别拿着穷苦老百姓开刀,别拿他们当炮灰,别打了败仗就迁怒当地人。但这个企盼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强大的冲击下,也是摇摇欲坠,濒于破灭。据说长毛除了打仗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强奸妇女和杀人,先强奸好看的,再其次是稍有姿色的,到最后只要是女人,不管俊丑,无论老少,都跑不脱被蹂躏的厄运。长毛杀人的手段极其残酷,割掉脑袋是最轻的,像五马分尸、剥皮,点天灯之类应有尽有,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办法,他们都想得到。有人说长毛的皇帝有个姓朱的侍妾得罪了他,这个皇帝一生气,将姓朱的侍妾点了天灯,具体方法是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条在油里浸透,然后层层裹紧,成蜡烛状,布条一直裹到头发梢上,挽成一个大结,就从大结上点火,姓朱的侍妾整整被裹了三次布条才被烧死,浑身上下的皮肉都烤化了,只剩下灰扑扑的一副骨架。李贾村人对这个传言不能不信,人之常情,你说好消息他听了未必高兴,你说坏消息他听了一定伤心。长毛既然这么残酷嗜血,李贾村人当然提不上对他们的拥护和同情,他们在眼下畏长毛如畏蛇蝎,畏官兵如畏虎狼,两者随便挑一个都会把这个不算太大的村子里的所有人送到十八层地狱,他们的矛盾心理就在于选择那一种死法,这个是再明显不过的。当长毛都是抄灭九族的罪名,皇帝给他们定的是“叛逆”。支持长毛的下场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死后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支持官兵呢?也不好,大家伙儿提到官兵就像正吃饭吃着一只茅坑里常见的绿头苍蝇,恨得直想把它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却又不敢惹他。长毛再坏,他们毕竟没有亲见,而且,村人都不是瞎子,按人之常情判断,官兵是绝对不会说叛逆的好话的。村人们从这点意义上应该亲近长毛,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老百姓组成的部队,然而,万一长毛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呢。再说了,历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一旦穿了龙袍登了基之后还不是照样找老百姓开刀吗?

  长毛和官兵在李贾村人的大脑里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稍一转念你觉得长毛好些,再那么一想不错的还是官兵。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要支持那一方,或者说你对那一方的印像要稍好一些,这个问题李贾村人百分之百答不出,只有挠头。

  小灵杰理所当然相信天兵天将都是好人,而对清妖则是恨之入骨,他这些看法不敢对老爹说,老爹没有去团练,也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呆在堂屋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狗柱他爹走了半个月之后回来了一趟,说是长毛短期内还过不来,团练上发了些荤食,他舍不得吃,拿回来让老娘和老婆孩子尝尝。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村人无一例外地聚在狗柱家里听他讲前线的战事,其实根本就没打起来,狗柱他爹说团练真是舒服,全县各个村都去了人,有多有少,加一块有两三千人吧!县太爷亲自看过他们,还冲他们作了个揖,让他们好好训练、打退长毛。说是训练,其实也不是训练,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他们是二百人成一个小部队,有一个教官,他们的教官是南皮县人,三十多岁,是个武生,考武举考了多年都没考上。武生是被刘训导花钱请过来的,刘训导是他们两三千人的总头,这两三千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由他解决。武生第一天去就给他们说了,说不瞒诸位,我是为银子来的。但是给了他银子,他也不好好教练,大清早起来把他们这群团练往没人地方一带,他就回去睡回头觉去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是激于义愤,是想给朝廷出些力的、一看教官都这样,大家伙儿还穷折腾个啥,他回去睡,咱就在这儿睡,五六个人互相枕着、倚着、靠着,躲在背风的地儿,睡着也挺舒服,睡完了就回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睡,真是舒服。狗柱他爹说到这儿伸出舌头直舐下巴颏,舐完了就冲大家嘿嘿地笑:

  “你们晓得吗?我们吃饭,都是好饭,顿顿大白面馒头,时新蔬菜,隔三天两晌的就有一次大鱼大肉,随便吃,吃饱为止,那个刘训导你们是晓得的,噢!就是那个白面馒头似的胖老头。他可真有办法,我们这些人到那儿互相一说,原来全是给他哭去的。小赵庄的一个人说,刘训导在他们村哭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也是,就他们小赵庄去的人最多,有百十个,我们吃饭穿衣花的钱都是刘训导向有钱人要来的。刘训导以前放过州官,朝廷里头都有他的熟人,有钱人谁也惹不起他,他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至于长毛,好像是来不了啦。这些天每天都有骑着快马的兵来给刘训导送信,都是官兵战胜的好消息,刘训导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们说僧大帅已经将长毛贼悉数困在天津静海县,不日可望聚而歼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然后一拍屁股走人。”

  围着听的男人和妇女心里都有丝丝的妒意,这么好的一件事咋会让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抢去了,我们当时咋就没想到去呢?这些人越想越生气,真恨不得长毛明天就一窝蜂杀过来,把像狗柱他爹之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杀得一个不剩。狗柱他爹可不知大家心里想什么鬼点子,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吹:

  “看看,你们现在都后悔了吧!后悔也晚三春了。当初告示上写的明白,自己出钱出武器,我就不信,官家可是讲仁义的,指头缝里漏漏都够咱们全村花个一年半载的,咋会能在乎咱这点钱。我就不信这个邪,看看!看看!”

  大家心里的醋意更浓,听着听着便觉得没趣、心烦。狗柱他妈跟着二楞子丈夫生了半辈子拐弯抹角的冤枉气,今儿总算扬眉吐气了,跟着丈夫充了次人物,她此刻就坐在丈夫身边,满面红光地看着丈夫手舞足蹈,那眼光像是未出阁的大闺女隔着门帘缝瞅视自己的意中人。男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剩下妇女,她们不好意思开狗柱他爹的玩笑,就指手划脚地拿狗柱他妈当出气包,这个说:

  “嫂子呀!你看你,娶了个多好的如意郎君,要头脑有头脑,要模样有模样,要是我躲被窝里偷笑都笑不及,你还整天愁眉苦脸地,比吃了黄连还苦三分的样儿。”

  那个接着就旁敲侧击:

  “嫂子呀!团练那儿那么舒服,干脆明儿你锁了门带着狗柱跟他爹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他爹不是说了,啥都随便吃吗?让他爹每顿从牙缝里抠抠,保管就吃得你们娘儿俩鼻子眼里都是饭。”

  狗柱他妈生平第一次感到站在了人前,被人取笑也是高兴的,她的脸臊得更红,脸上的笑却更甜了。

  狗柱家里那天一直闹腾到晚上喝汤时候。狗柱他爹瞌睡得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大姑娘小媳妇们觉得再留下去就太不识相了,于是一个挨一个嘻嘻笑着借故溜走。当然,当晚狗柱他爹妈说不尽的夫妻情话,自不待言。

  狗柱他爹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就走了,按他说走得快点到县上还能吃上饭,团练上的饭又好,不如省家里一顿。狗柱他妈执意不肯,非要让他吃完饭再走,为了多留丈夫一会儿,她一狠心往稀饭锅里打了七个鸡蛋,就差没把家里唯一的那只生蛋老母鸡杀了炖炖让丈夫带走。狗柱他爹临走时好几个妇女送他,都是丈夫在团练上的,妇女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让他给丈夫捎话。狗柱他爹一个劲点头并且不住声地答应,其实谁说的啥他根本连一个字都没记住,妇女说完了话就从各自的怀里往外掏东西,有家里积攒下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也有稍厚一点的防寒衣裳,打成大小不一各种样式的包裹,一会儿狗柱他爹就收拾了一掬子。妇女们给丈夫捎的东西本来是打算背地里塞给狗柱他爹的,所以都藏在怀里,那知一看这么多人,也顾不得羞涩了。妇女们塞了东西便低着头往家赶,那会儿如果让她们抬起头脸肯定是红的,只有狗柱他妈一直看着丈夫从北岸上了船,又从南岸下了船,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去,泪水早已流了满脸,擦都擦不干净。

  李贾村的人被隔几天便回来探一次家的“团练”带回来的消息鼓舞得着实高兴过一段,有几个闲着没事干而且后悔当初没有挺身而出去当团练后悔得最厉害的青年人专程往城里跑了一趟,回来后啧啧连声地称赞当团练真他娘的掉福窝里了。他们去的时候团练已经结束了训练,开始协助官兵布防了。团练布置在第一线,在城外的大树林里头挖了不少横七竖八、曲曲弯弯有一人多深的壕沟,团练都抱着大刀长矛猫在里面,有赌博的、有聊天的、有睡觉的,还有抱着烟枪过瘾的。青年们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只有在极度崇敬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的神情。他们还说他们先见了团练的头儿,就是那个刘训导,刘训导当时正一身戎装站在壕沟边上和沟里的几个“团练”说笑,看见他们过来便上去打招呼,还跟他们说要不要也加入,要想加入很简单,发给你一根长矛往壕沟里一蹲就成了。他们还看见了那天凌晨那个军爷,他还是个不小的头目,腰里挂着宝刀,坠在屁股后头一晃一晃,背后还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护兵,护兵手里拿着鞭子,边走边嘿嘿笑,看见谁不顺眼就给他一鞭子。

  村里人对那位军爷不感兴趣,他们听完后最关心的问题是当团练既然那么舒服他们咋会不当,是不是团练当到最后真的要交钱。

  这才是几个青年去了一趟最大的收获,他们说了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大家这句话,一个青年立刻把嘴咧到了耳朵后边,阴阳怪气地说:

  “当团练,我才不那么傻呢!刘训导跪在地上叫我亲爹我都不会去。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团练的结局统统是这个……,懂吗?就是上西天找他姥姥去。”

  青年说到这个时眼皮突然耷拉下来,头往肩膀上一歪,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怕大家伙儿不明白,他们还做了注释,“死”这个字大家都晓得是啥意思,没有人往下问,但大家的眼神分明是催促青年继续说下去。青年笑了笑,眯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团练的亲属在,才又开腔:

  “你们是不知晓的,当团练就是给官兵和县里的大官小官当炮灰,你们不知晓吧!我们是听县衙门的一个熟人说的,你们想想,连县大牢里的犯人都放出来一人发一个大刀片当团练去了。说的很好听,叫将功折罪,其实呢?其实不然也,团练们呆的壕沟正对着长毛过来的方向,是第一线,首先去死的,官兵都堵在团练的后边,长毛一过来,谁要是敢后退一步,一个字‘死’,拿官们的话说就是‘格杀勿论’。意思是明摆着的,长毛就是败得再惨,也不是这帮两三千号乌合之众所能抵挡的,冲上去死路一条,退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别看团练们呆在壕沟里玩得挺高兴,他们是欲哭无泪呀!后面的官兵手里有火枪,从洋人那里买回来的新式武器,打人一枪一个准,官兵从四外把团练包围着,谁敢现在偷跑,保管肚子上就长个大血窟窿。县太爷把啥事都算计好了,逃跑该用的东西,银钱,三妻四妾,大小老婆都收拾得一妥两当,只要县城前面喊杀声一起,这边就等于接了信号,轿子,马匹都是现成的,跑多远都成,县太爷不怕上边治罪?他怕个球呀?临阵逃跑的大臣多着呢!再说了,前面团练死个一干二净,两三千号人壮烈殉国,县太爷的乌纱帽指不定还能换得大一点呢!他怕啥?他啥都不怕!唉!可怜这些团练兄弟们,噢!对了,县太爷还从窑子里搞了些窑姐过来给团练兄弟解闷,大概有十来个吧!没开包的都送给官兵里的军爷享用了,比较次一点的留给团练兄弟们,我们去的时候咱村里就有两个人排队、解闷去了。”

  青年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妇女们羞得低着头,连耳根都红了,但青年一停,立刻就有几个妇女头也不抬异口同声地问:“是谁呀?”

  青年竟满意地哈哈大笑:

  “告诉你们顶啥用!反正那些人也回来不了,再快活两天吧!哎!听说那些比较次一些的窑姐也都挺不错的,比你们可强多了,那手段,一个赛一个的强,不过也有雏,哭着不肯让人往前靠,但那是不管用的,大老爷们三拳两脚下去她们就老实了,让咋着就咋着。”

  曾经在心里咒过狗柱他爹早死的几个妇女已经发出了悲天悯人的哀叹。老天爷造人真是奇怪,嫉妒心较强的人同情心表现的往往也较强,此刻她们迷朦的眼睛里似乎已经蕴满了泪水。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她们的同情心完全是出自于本能,与她们咒人早死可能形成的事实验证以后的愧疚毫无关系,实际上她们或许已经忘掉她们曾经咒过那几个人早死。

  “小女子”一向恩怨分明,该恨时就恨,该爱时就爱,不用找任何理由和借口,爱和恨对她们而言本来就是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两类东西。决不会由爱导致恨或由恨诱发爱。其时一个妇女怯怯地向青年发问:

  “哎!长毛是肯定要打过来的吗?”

  青年似乎有看到了一个会说话的死人一般的惊奇,搔了半天后脑勺才回答,回答的语气里有十二分的惊奇和二十四分的鄙夷还有三十六分的好笑:

  “咋地,不信啊?你要真不信我还就是没办法说服你相信,怎么说呢?你可以动动脑筋稍微想一下,长毛从江南出发千里迢迢打到江北,打到河北,都快把大清国的老窝连锅端了,官兵奈何过他们吗?没有,长毛依旧是长毛,依旧是砍瓜切菜一般往下削官兵的脑袋,依旧吓得县太爷之流屁滚尿流地东躲西藏,是大清国要留着长毛玩儿猫抓老鼠的游戏吗?不是,是制服不了。要能制服得了,长毛早在没造反之前就该一个个给投到死囚牢里然后砍掉脑袋,要能制服得了,长毛也根本就在南京立不了朝廷,也就不会派出个先头部队就敢扬言要捣烂大清的老巢。别看刘训导手里捧着一封封战胜的捷报喜欢得眉开眼笑,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都是哄骗那些团练兄弟的,他给大清卖了那么多年命能还掂量不出来个轻重,没办法呀!谁都知道捷报是假的可谁都不说,最后就只骗住皇帝一个人,乐得他坐在龙椅嘻嘻直笑,结果呢?笑着笑着长毛就呐喊着冲进来了,刘训导那的捷报摞得都快比刘训导高了,照那里边的说法,长毛里面的大头目不死十回也得八回,长毛的队伍没被剿灭七次也得五六次。可惜得很,我们回来时,县城里一个刚从南边过来的生意人亲眼看见,长毛已经从静海县冲出来,不几天就要兵临大城啦!”

  妇女们都不再言语,低了头看自己的鞋尖,青年吹得性起,好像憋尿憋了一个时辰突然找着机会撒了出来,四肢百骸都舒服得无与伦比。正想再续上几句作结束语,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一席话说得太急,没有考虑遣词造句,有许多话犯了朝廷的大忌,万一抓住可是杀头的大罪,当下闭了嘴硬生生噎回下面的几句,上牙咬在下嘴唇上血都快沁出来了,怕再漏出一个字让人抓住小辫子。

  大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变化,自顾自地体会长毛从静海冲过来那句话,天津静海县离大城也就几百里地,快马加鞭一日就可以赶到,一天以后大城县会是咋样的呢?血流成河,妻离子散,哭天号地没人理会,都有可能。大家都在心里勾划着一个个惨绝人寰的画面。都在考虑自己和自己一家将会处在那个画面的那个位置,将会扮演那个角色。说来也真奇怪,人在遭受打击时往往会往坏处想,想得自己简直成了世间最苦的人,想得自己吓得四肢发虚眼睛发直如果有条件还有可能害一场大病,结果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坏,而他们倒因为另一方面出了毛病而搞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女人们吓住自己以后,不敢再在人多地方停留,急匆匆地赶回家吓自己的丈夫和老人孩子去了。

  有人说要想使什么消息传得最快,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女人,女人那根伸缩自如、柔软灵动的舌头不但可以很快把消息强制性地塞进别人耳朵里,而且还会在其中添油加醋使其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几个青年把团练内幕和长毛将到的消息告诉几个妇女是在午后,到后晌时候狗柱和几家有人去当团练的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响起来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丈夫、儿子或者爸爸已经当了炮灰,陈尸城外了。当然,那一群挑起事端的妇女与散在这几家里情真意切地扮演着陪流眼泪的角色。哭得最痛的狗柱他妈,可怜的女人这些天日里夜里都在梦想着以后怎样和丈夫携手共同创造灿烂的明天,她觉得从此以后她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梦见她和丈夫被一群满面春风的大人物请到一家大酒楼上吃饭,醒来后她再没睡着,蒙着被子红着脸呆到天亮,想起梦中的情景就笑一阵。现在梦境和她构想的未来全都破碎了,破碎处滴出殷红的鲜血,在她眼前晃荡,放大。刚听到丈夫已经死掉的消息时她正端着一小瓦罐给那只老母鸡拌食。有如一声焦雷在耳畔炸响,她呆了一呆,手中的瓦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幸好告诉她坏消息的女人懂一些人情世故,急步上前扶住她才没有让她烂泥似地瘫在地上。妇女把狗柱他妈扶到床前,帮她脱了鞋,然后让她斜躺在被子上,此期间狗柱他妈只是不停地流泪,脸色青绿,好半天,妇女才缓过神来明白她这是一口气憋住没上来的缘故,连忙又是给她插背又是顺气又是不住声地劝:

  “狗柱他妈,你想开一点,啊!你想开一点,别让你老嫂子为难了,啊!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那样好受点。”

  狗柱他妈终于子牙河水猛涨似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声,像受了伤的饿狠孤独地走在旷野上发出的嗥叫,妇女这才吁了一口气,又放她平躺下来,狗柱他妈开始哭诉:

  “我那苦命的人呀!你咋就丢下我不管了呢?你好狠心呀?

  你个杀千刀的,我好命苦呀!我咋就这么命苦呀?老天爷你咋就不睁开眼看看呀!以后让我孤儿寡母地咋过下去呀!我那苦命的人呀!我好命苦呀!”

  劝慰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三四个时辰,狗柱他妈旁若无人地哭得声嘶力竭。肇事的妇女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惹这个麻烦,搞得自己筋疲力竭口干舌燥而且还起到不应有的效果。到后来妇女越聚越多,这位才抽了个空,偷偷地溜走了。小灵杰那时刻也不好过,狗柱正在外边玩得高兴就听见他妈在家里哭,跑回去一问知道他老爹死了。楞小子二话没说就找小灵杰去了,见了面先掉了几滴泪,掉得小灵杰莫明其妙,还没问呢,狗柱就把原因讲出来了,统共六个字:“头儿,我爹殁了。”说完后便号陶大哭。小灵杰开始不信,说这不可能,肯定是有人造谣,后来见狗柱哭得是真伤心,也跟着哭了一歇儿。哭着哭着他又犯上嘀咕了,天兵天将要是已经打到大城那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李贾村咋还能风平浪静呢?天兵天将肯定没打过来,没打过来狗柱他爹咋就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灵杰更加坚定了是有人捕风捉影的想法。无奈他千句万句地给狗柱解释,这小子就是不听,只咬准一句“我爹殁了”,小灵杰劝他不过,只得让他尽兴地哭,狗柱哭到没劲了,也没泪了,就停下不哭了,张着嘴发了一歇子呆。

  小灵杰不敢说话,你这节口说啥话都不行,你一张口他就会用一句“我爹殁了”把你堵回去,然后接着再哭。

  小灵杰很识趣地不吭声,只把那个沾过辣椒面的手帕递给狗柱,狗柱拿手帕照脸上胡乱抹了几把,那张本来已经够花哨的脸于是变得更花,抹了脸狗柱很平静地说: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小灵杰忽然想笑,忍了忍没笑出来,跑回家给他拿了两块玉米饼。狗柱三下五除二把玉米饼吃完,抹了抹嘴又想哭,小灵杰已经打定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爹不可能死,要不信明儿个铁蛋咱仨到城里看看去,先甭哭,回去睡个好觉,明儿早上我和铁蛋去叫你。”

  狗柱果然没再哭。乖乖地跟着小灵杰回了家,家里他妈的哭声也已告一段落,一屋子妇女看见狗柱恹恹地从外边回来,都摇了摇头,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小灵杰把狗柱安置到床上躺好,候他睡着,自己的瞌睡也来了,此时屋里的妇女已经走得差不多,狗柱他妈也平静下来,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小灵杰没去给她说话,他觉得眼下没有必要,最要紧的是他必须得赶在狗柱他妈可能出事之前把他爹确实没死的消息告诉她,他有个可怕的预感,狗柱他妈不会活长久了。

  从狗柱家里走出来,抬头看看,满天星斗,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清冷清冷。他听到有什么小虫躲在路边的土堆里叫,孤零零的,他猛然冲动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尽管他不知道他为啥想哭。

  第二天早上天没大亮时候小灵杰就把狗柱叫到自己家了。曹氏也起了个大早,给两个小家伙做了饭,看着他们俩吃完,从兜里掏了些零钱塞到小灵杰口袋里,让他们走渴了买杯茶喝。两个人出门以后,曹氏又拉住小灵杰嘱咐了几句,要他一路上注意看好狗柱,万一消息是真的,就赶快回来报信,别多耽搁,小灵杰满口应承。

  才隔了一个晚上,狗柱的悲痛似乎就忘得差不多了。周铁蛋两个人看他有说有笑的,不免有些担心,怀疑这小子有些不正常。问他啥他答得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含糊,倒像比平常要机灵些,小灵杰和周铁蛋摸不着底细,一路上变着法说笑话说蠢话逗狗柱开心,快到城里时狗柱才有些觉得头儿和军师今儿有些不正常,心里也搞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而有匆匆走过的行人都神色仓惶。

  边走边拿两只眼睛往四外打量,看见啥都一惊一乍的。已经入进腊月,虽然还没下雪,早上的雾却很大,对面几乎看不见人,雾浓得像一条浸满水的白布,你用手随便那么抓一把似乎就能抓住一把水珠,伸开手掌就会“呼啦啦”顺着指缝往下流。如果有人走在对面,远远地是先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卟踏卟踏”敲击得你心里发慌。渐渐近了,眼前的一派白雾里露出两只脚,一前一后地走,再近,腿、腰上身、脑袋和脑袋上两只惊惧不定的眼睛才会依次映入你的眼帘。三个人走进城门洞时,发现城门口竟有两个擎着鸟枪恶声恶气的兵。

  兵截住每一个进城去的人大声盘问,有的还在他(她)们身上摸一把,理由是防止长毛的暗探混进县城捣乱,而且说咋儿个就逮住了一个暗探,腰里揣着利刃。大家伙谁都不相信兵的鬼话,因为兵摸得最多的是女人,边摸还边哈哈地笑,三个小家伙儿去的时候城门洞里堵住了一大批人。男女老少都有,三个人前面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有十七八岁的样儿,陪着她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兵检查到他们时老爷爷抖抖索索地上去说他们家小姐是城里白家的大姑娘,回乡下住了几天。城里白家在大城县是跺一脚四个城门颤八颤的主儿,又有钱又有势,这点连小灵杰都晓得。然而兵却不理会这些,照旧要搜身,而且还搜得特别仔细,两个兵把枪扔到一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点一点把白大小姐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老爷爷气得身乱颤也没办法。白大小姐倒沉得住气,站直了一动不动任两个兵摸,兵摸完了挥手让小姐过去。

  小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回过头冲两个兵说:

  “兵大哥,现在回家准备棺材吧!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兵嘻嘻地笑:

  “白小姐,别夸那么大海口,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现在回家准备棺材也行,不过准备好后装的恐怕不是我吧!”

  白小姐走了很远两个兵才回过头来,气哼哼地挥挥手让三个小孩过去,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唠叨:

  “他娘的,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也不行了,县太爷现在还躲在县衙门里筛着糠拉稀屎呢!甭管是谁,长毛来了一屠城都是一个死,你白大小姐还咋地?给长毛逮住一样地剥光了衣裳按倒在大街上干,他娘的,你敢不让,不让把你剥皮点天灯。他娘的,老子就是不服气!”

  城里头明显比以往热闹些,每个街筒子里都是人,又吵又嚷。小灵杰他们在县衙门前踅摸了几遍,一个值得问的人都没有,全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目光呆滞的老百姓。人们走过县衙门口时根本就没人转头看那扇大门一眼,好像那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住户。狗柱爬到石狮子背上躺着晒了会儿日头,觉得没意思,又爬下来,爬下来站着更没意思,于是再爬上去。小灵杰在阳光底下晒得头脑发晕,晕着晕着渐渐害怕起来,他真害怕万一要是狗柱他爹已经完了蛋,那他该咋办。他现在觉得在家时他做的判断实在是漏洞百出,大敌当前,死个把人对谁来说好像都不是没法接受的事。如果消息传出死的不是狗柱他爹,那他当时作出的判断肯定不会是眼下这样。天兵天将没过来,清妖照样可以杀人,况且那个青年人说的,清妖就端着枪在背后瞄着团练的后心,谁有异动,“格杀勿论”,要是狗柱他爹他们几个听说左右都是一个死而想逃回家呢?他不相信一大群人对准几个人的后心还打不死。

  日头越升越高,尽管依旧很冷,雾气却藏不大住了。渐渐地逃到了墙角砖缝草棵上,县城里少有的几栋比较高大的楼房洗尽雾气,现出本相。屋角和兽脊上有水珠在熠熠闪光。

  还不到吃午饭时候,三个人的肚里已经咕咕叫上了。从李贾村到县城毕竟不是一段短路。小灵杰摸了摸口袋里的散钱,没有多少,想好好吃一顿是不可能的,而且街上摆摊卖小吃的也并不多,挂着金漆招牌的酒馆他们又进不去,溜着墙根漫无目的地往北走,快拐出县城北门时终于看见一个卖锅盔的老大爷,老大爷的生意不太好,虽然县城里人来人往穿流不息,需要吃东西的人却不多,而需要靠锅盔充饥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了。

  小灵杰上去买了六个锅盔,然后借付钱的当儿问老大爷是否晓得往团练的营地咋走。老大爷耳朵好像有些背,凑上来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小灵杰的意思,摇了摇头。

  小灵杰很失望,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提了锅盔往回转,通街大道上忽然“咚咚咚”地响起了敲锣打鼓声。眼前的行人像躲避瘟神似地纷纷躲到墙根边上或者屋檐下,路中间潮水般让出一条路来,小灵杰也站到了路边,想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敲锣打鼓的无疑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共有八个人,横着摆成两列,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走两步就“卟通,卟通”地敲上两下。衙役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两个腰里带刀的清妖,也是目不斜视。马后面是一乘小轿,两个轿夫都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轿里不知坐着何许人,锣鼓队、马、轿过去之后,就停在北城门口,一齐向后张望,小灵杰往后一看,吓了一大跳,后面竟然有一拉溜五六辆囚车,每辆囚车里都站着一个人,还有一个是年轻姑娘。囚车过去后,躲在墙根下的行人复又汇集在路当中,看着眼前渐去渐无的囚车议论纷纷,一个衣饰华丽,商人模样的人捻着山羊胡子说:

  “造孽呀造孽,是衙门又要杀人了,这人能杀到啥时候才算是尾呢?”

  边上一个正翘首北望的小伙子立刻回过头来反唇相讥:

  “老伯,这个你就不懂了,这几个人都是长毛的奸细,最前边那辆车里的是昨儿个晚上逮住的,他扮成一个商人住进了西门的‘安乐客栈’,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活过日了,竟然敢跟店主套关系。据说他不但跟店主说他是长毛的人,而且还要店主协助他里应外合,把城池给拿下来。店主是咱大城县土生土长的老百姓,那儿会傻到吃里扒外的份上。一面稳住这个傻小子,一面找一个腿快的店伙跑到县衙门报信去了。县太爷一听有长毛奸细就来了劲了,亲自带了五六十名衙役捕快,把安乐客栈团团围住,那小子看势头不妙,撒丫子想溜,溜不了啦!安乐客栈已埋伏下天罗地网,要说那小子也真够不要命的,挺了把单刀‘哇呀呀’叫着往外冲,一下子就把县太爷的人砍翻了五六个,其余的衙役一看傻了眼,手里拿着锁人的铁链子直往后退。也该那小子死,好端端地靠墙站着忽然就摔了个仰八叉,这才给逮住归案。事后大家往那儿一看:地上有一颗滑溜的小石子,要是没有那颗石子,嘿嘿还真说不定……,剩下那几个嘛!是刚被抓住的。县太爷果真料事如神,他说长毛要派奸细,决不会只有一个,这人肯定是长毛里过来探路的,后面还有。于是县太爷跟客栈掌柜一商量,把店里的大小伙计全换成了衙役,不出所料,今儿一大早,有两个年轻人就进来打听有没有一个咋样咋样的商人在这儿住。掌柜的一使眼色,‘伙计’一拥而上,把这两位就给绑上了。更可笑的是,最后的一老一小两个奸细,竟然敢冒充城里白府的千金。掌柜的一听对方自报家门差点没笑出来,掌柜的老送酒菜鱼肉去白府,白府千金他还能不认得。

  这五个人都是拉到团练那地儿砍头的,那个小妞……,唉!可惜了,你说你就是做窑姐也不能跟长毛鬼混呢!唉!真可惜!”

  小伙子说完话咂巴了好几下嘴,然后就摇着头跟着囚车往前走了,小灵杰听到天兵天将冒充白府千金一句激灵一颤,立马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和自称是白家小姐的姑娘,一老一少,没错?就是他们俩。那个姑娘就要被砍头了!小灵杰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刚才囚车过去的时候他没敢看人脸,那些人都给折磨的不成样子,脸上血肉模糊的,看完了是要做恶梦的,那个女的也并不是他认出来的,路边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地议论,大多数人都看到了那个女的。小灵杰的脑袋里像装了一窝苍蝇嗡嗡地叫,想啥都想不起来。周铁蛋说应该跟着囚车走,因为囚车是去团练营地的,正好可以借此探探消息,小灵杰此刻真是不想跟着囚车走,他不忍看那五个蔡爷爷一样的人血溅当场,特别是那个姑娘,他一闭眼就想起她从城门口回头骂兵的样子。然而这个姑娘很快就要身首异处,变成死人了。但是小灵杰找不出来不去的理由,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探听狗柱他爹的事儿,要探听他的事儿必须得去团练营地,他没法不去。

  囚车出了北城门后越走越快,三个人也不想着赶上去凑热闹,就远远地跟着走。团练营地离城有三四里地,清妖果然就躲在团练后面,但没有青年讲得那么近,更没有小灵杰想像的那么近,两下相隔一里多地吧!囚车赶到离团练营地有半里地时停了下来,刽子手把人犯从车上横拖竖拽下来,一脚踹倒在地上。第一辆囚车里的人果然最横,他断了一条腿,裤子被血染红了半截。刽子手把他踹跪下,他非要站起来,不但如此,嘴里还破口大骂,他一骂大家才明白,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大家从他的神态上看得出他,是在骂人,那两个青年人焉儿巴唧的没一点精神头,让跪就跪,让低头就低头。小灵杰觉得这两个人真是软骨头,天兵天将里竟然出了这号败类,癞皮狗,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个姑娘从一被推下囚车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伤看来不多重,脸上也不像那几位一样血肉模糊,只是上衣被撕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丰满的奶子,姑娘不知在想什么,闭着眼,满脸通红,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围观的人不多,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姑娘裸露的胸脯上,有几个年轻一点的甚至不住声地“啧啧”着表示惋惜。

  囚车从清妖的营地经过时从那儿跟来的四十名扛着鸟枪的兵,此刻一溜散开在刽子手后面,举枪半蹲着向犯人瞄准。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段,大家伙儿都不出声地盯着囚犯和刽子手以及撅腚眯眼瞄准的兵看。那乘小轿在旁边竟被人遗忘了,县太爷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轿子。站在人群后面,满脸笑容,手里还拿了一张纸卷成一团,小灵杰看见那上边似乎写着红字。

  县太爷是个脸皮泛红,满脸疙瘩的老头。等大家都回来注意上他时,他冲大家伙儿做个了肃静的手势,人群本来就很静,倒是兵们一看县太爷的手势都“咔啦咔啦”地拉枪栓。刽子手也骂骂咧咧地把躺在地上的犯人拖起来跪在地上。把站着的那个主犯一刀背砸趴下,然后又把他提起来,主犯颤巍巍地又站住,郐子手这下干脆,一脚在他腿弯里,主犯终于跪在地上,上身仍挺得很直,而且还扭过头冲县太爷吡牙咧嘴。

  那个姑娘没费啥麻烦,刽子手还没动她她就爬起来自己跪着了。谁都没管那个老头,那老头在囚车上看着就已是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是被扔下囚车的,此刻就趴在地上,还曲着一条腿。没有谁注意这个糟老头子,甚至连持鸟枪的清妖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小灵杰早上见过他白发苍苍,耳聋齿落的老态。觉得他很可怜,而且此刻说不定已经死了,便不免多看了几眼,看到最后一眼的时候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头,老头原来似乎是左腿曲着压在右腿上的,而这时竟然是右腿曲着压在左腿上,而左腿却伸直了。小灵杰揉了揉眼,没有看错,他怀疑是自己心绪不宁记错了。于是不去管他,然而心里那份疑虑却始终没有打消。

  等那四个人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以后,县太爷开始在后面抑扬顿挫地念告示,就是那张写着红字的纸,此刻被展开了,刚好盖住县太爷的脸。人群开始骚动,开始不清不楚地叫喊,压过了县太爷的声音。那个主犯突然扭转头去、冲那个姑娘“啊呜啊呜”了几声,神情显得很是焦急,姑娘也正扭回头看他,眼神很奇特,像母亲看着吃奶的婴儿。县太爷的告示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姑娘突然说:

  “杨头领,你放心地上路吧!天兵天将一定会打过来给咱们收尸的,至于你和蔡老爷子的个人恩怨,也不必挂心,蔡老爷子现在就在林五爷帐下效命,他会原谅你的。”

  主犯听着听着脸上竟露出了笑容,虽然他脸上皮开肉绽,再甜的笑容也不会怎么好看,然而此时此地,钢刀架在脖子里,鸟枪对着后脑勺,还能视若无睹的,恐怕在这堆人中找不出几个来,主犯笑着笑着竟出了声,全身上下都跟着笑声颤抖。刽子手按了几次竟不能将他按住,笑声仍然“嗬嗬”地响,身子仍旧籁籁地颤。县太爷此刻正念一个好像不怎么容易念的长句子,噎得脸红脖子粗还没念到底。看过杀人的都知道这一个长句子下面就是“斩立决”三字。胆小的已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只有青年人还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姑娘起伏的胸脯不放。小灵杰也明白这五个天兵天将眨眼工夫就要人头落地、命赴黄泉,正准备招呼周铁蛋和狗柱走开,场中倏然已起了变化:

  躺在地上的老头两只手原来是护着头部的,忽然就奇迹般地伸了出去,时间就只有电光火石,迅雷闪电般地那么一瞬,一排八个执刀的刽子手已倒下了三对,那两个闭目等死的青年人身形暴起,剩下的两个只来得及发出两声闷哼,便双双扑倒在地。主犯和姑娘身边的刽子手是给老头不知用啥暗器解决的,这些人事先肯定是串通好的,主犯在身边刽子手歪向一边的同时飞身扑到了姑娘身上,太快了,围观的人群反应快的都正在费力揉眼,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反应慢的还没把眼睛看到的景像反射给大脑。

  此刻场上的局势如下:

  八个刽子手死了四对,五个人犯一人抢了把明晃晃的鬼头刀,四十名鸟枪射手手指扣在扳机上目瞪口呆。

  人犯中的一位忽然大叫了一声:周老英雄,冷女侠,擒贼先擒主,赶快捉住狗县官。这句话提醒了围观的人众,一听这话“嗡”地一声,四散逃走,只恨爹妈当初少给他生了两条腿,到如今跑得这么慢。官兵是继人群之后的第二批清醒者,从这点讲,他们反映也够神速的,从目瞪口呆到姿势不变扣动扳机,连撒泡尿的时间都不到。可惜已经晚了,而且也错了。枪声“啪啪啪”响过之后,只有姑娘竖在胸前的刽子手的血肉之躯上多了不少汩汩冒血的弹眼,那四位的鬼头刀从侧面接头盖脸地招呼上了。没有找着县太爷,县太爷走时和来时一样,都是让人不知不觉,四十个官兵不怎么经杀,这些专职的火枪手的枪法准头还行,一旦把枪给他们当吹火筒用,手段之苯拙低劣就可想而知了。五个人没费太大工夫就把四十个清妖一个个送回了姥姥家。

  小灵杰从清妖的排枪一响就拉着铁蛋和狗柱躲到了土堆后头,他这会儿舍不得走了,趴在土堆后头露出小脑袋聚精会神地往那边的杀场上看,场上局势真是千钧一发,那几个天兵天将毕竟都受了伤,行动并不怎么灵便,特别是那个姓杨的主犯,愣是拉着一条断腿在地上蹦。然而清妖从开始放枪时就失了先机,说他们枪法不错并非妄语,四十杆枪招呼的对象都是那个姑娘,而且招呼的部位也如出一辙,这从倒下去那个刽子手身上的血窟窿可以看出来,血窟窿集中在胸部两乳上和腰部,所以说他们错了,说他们晚是因为如果不等天兵天将拉住刽子手的尸体作挡枪牌就放枪,至少那个姑娘是无法幸免于难的。

  整个打斗过程还没有县太爷念那张告示的时间长,这是小灵杰的感觉。似乎就那么一恍眼的工夫那几个天兵天将已经谈笑自若地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合乘两匹马走了。两匹马是县太爷那帮人带过来的,拴在路边的树口,那些人走得太慌张,没来得及骑。

  人去地段空,四五十具尸体呈各种姿势躺在刚才还观者如堵的空地上,血从每个人的身上或快或慢地往外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刺鼻地难闻。

  “或许这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灵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他们三个看完那幕打斗剧之后都感到又累又乏,而且还想呕吐,谁也打不起精神再往团练营地跑,况且那五个人就是骑着马往那个方向去的。如果没有猜错,又是一场厮杀。三个人于是调头往回走。进北城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四头一看,几个混身是血的团练正挺着长矛往这儿跑,打头的脸上涂满了鲜血,殷红殷红地还在往下淋漓,衣裳前襟上红了一片。打头的手里举的长矛上挑着一颗人头,晃荡着看不清人脸。小灵杰心里猛往下一沉,他敢肯定那颗人头必定是那五个天兵天将中的一个,很奇怪,他希望那颗人头只要不是那个好看姑娘的,那四个人他都不在乎。他很奇怪仅仅半天时间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铁石心肠,那可是蔡爷爷的人啊!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蔡爷爷”三个字,他企图靠回忆蔡爷爷的音容笑貌来达到让自己激动起来的目的,然而不可能。他甚至觉得即便是挑着蔡爷爷的人头,他也不会产生以前的悲痛和热泪,他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耻辱。那一刻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血,伸手一模,吓了他一跳,烧手地热。

  团练越跑越近,到眼前仔细一看,挑着人头的那位竟然是狗柱他爹,这是狗柱最早认出来的,小灵杰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晃来晃去的人头上。谢天谢地,人头是那个姑娘叫的“杨头领”的,就是那个扮作商人的主犯,想必是他受伤太重,打斗中从马上摔下来被团练杀死的。小灵杰刚吁出了一口闷气,那边狗柱就叫起来了。

  “爹!你还没死呀!我和我妈还想着你死了呢!”

  小灵杰回头一看,脸上涂满鲜血那个人一只手仍擎着长矛,一只手已经把狗柱抱在怀里了。狗柱他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自己的儿子,高兴得不晓得怎么着才好,只是用头一个劲地顶儿子的腮帮。末了忽然就大怒起来:

  “是那个狗日的咒你爹死,给爹说,看爹回去不把他撕成八块。你娘呢?还好吧?回去告诉你娘,就说我立了大功了,杀了一个长毛的大头头儿。哈哈!你们娘俩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后面跟着的几个团练等得极不耐烦,扯着狗柱他爹的衣裳催他走,狗柱一看爹还活着立刻就觉得很没劲。他爹话没说完他就也催着他爹走,说是他妈还在家里哭,他要赶快回去。

  三个小家伙出城门顺着河边的小路往家走,暮色已然苍茫,冷风狂吹,不管你咋样儿裹紧衣裳总有一股子风能钻进去,刺骨的凉,小灵杰穿得衣裳稍薄了些,冻得直流清水鼻涕。然而他的一颗心却咋也平静不下来。

  “难道这些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灵杰一路上就这个问题不知提问了自己多少遍,提问一遍他的烦躁就增多一些。

  难道自己想得太多吗?他认为不是,打仗还轮不到他,但他却可能,应该说极大可能是打仗的受害者。不管那一方面的兵杀掉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像他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在谁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至少,他认为应该从打仗的双方分出个对错,分出个好坏。以前他分得出,是由于蔡爷爷和鬼地那群清妖的缘故。现在他分不出,因为蔡爷爷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像被他亲眼目睹的血肉横飞的场面磨蚀去了许多。并不是由于天兵天将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引起了他的愤恨,谁都清楚,那种情况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不杀你你就会把我杀掉,谁都想着活下去,所以谁也不怪。小灵杰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间就把蔡爷爷弃之脑后。这一天工夫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他觉得他已经亲身经历过了打仗,以后即使有一天他被那一方的兵杀死,临死之前他也决不会求饶,决不会埋怨,他会很平静地去死,他觉出以前自己的种种想法中有许多幼稚得可笑。想完这些他又掉入了那个思想的泥沼,打仗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死人,就是为了让许多活着的人失去亲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亲眼看见了四五十具死尸躺在地上的惨状,他想象不出蔡爷爷的故事里动不动都能折损的“千余人马”都躺在地上会是咋样一个场面。

  只那些人流的血恐怕就能把李贾村所有人都淹死。他想质问老天爷,为啥人要打仗,为啥打仗死那么多人还是有人喜欢打仗,为啥……。天空中一片漆黑,老天爷不知正躺在哪个角落里偷笑,残酷地笑,他问了老天爷也不会回答。

  回到家时候大约家里已经喝罢汤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根本就没有活人。离村子还有小半里远时,周铁蛋就影影绰绰看见河滩上站着一个人。小灵杰和狗柱没他眼尖,等这二位看见有人时,周铁蛋已经对小灵杰叫了起来。

  “头儿,那个人是你爹,他走过来了。”

  那个人看见他们三个后,是走过来了,果然是小灵杰他爹。夜幕笼罩下小灵杰只能看见他爹脸上的大致轮廓,不知道他爹的表情是喜还是悲,他下意识地抱紧了狗柱,一种可怕的恐惧感在一刹那的夜幕掩盖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周铁蛋也从胡胡李的表现上看出了不妙,但他不敢往下推测,因为从眼下情况看,他们三家哪家都保不准会发生突如其来的灾难性打击,倒是狗柱刚见着他爹,高兴劲儿还没放下,几步跑上去抱住胡胡李的双腿说:

  “李大叔,您是专一接我们来了?”

  胡胡李没有作声,小灵杰抖抖地叫了一声“爹”才把他从遥远的思绪里扯回来。狗柱还抱着他的腿,仰着下巴颏,黑暗中他的双瞳如水晶球一般明亮。胡胡李的眼窝一点一点地泛潮,发热,他忍了忍没忍住,一颗泪珠落到狗柱仰起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李大叔,你咋会哭了?”

  狗柱很不理解,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回来的,李大叔咋还哭呢?愣小子到现在还没转过弯。

  小灵杰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夺眶而出,没有人看见,他也没想到擦,狗柱仍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小灵杰知道老爹此刻根本无法回答狗柱的追问,好在悲痛并没有让他完全丧失平日的聪明才智,他灵机一动,冲老爹说:

  “爹,天这么晚了,今儿晚上就让狗柱住咱家吧!我们俩好好聊聊天。”

  胡胡李仍然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狗柱又觉出两颗滚烫滚烫的泪珠砸在他脸上。

  周铁蛋心中那层厚纸忽然被撕破了,撕破那层厚纸的是一只无形但却巨大的手。与厚纸被撕破同时他的心骤然一阵紧痛,从心里挤出来的鲜血一下子冲上头顶,有一股杏红的苦味霎时从嘴里弥漫开来,他似乎看到死亡的蓓蕾在河滩上每一棵柳树的树顶慢慢绽开。他感到一阵眩晕。

  狗柱还被蒙在鼓里,乖乖地跟着胡胡李和小灵杰回家去了。周铁蛋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河滩上,良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埋进沙子里号陶大哭。

  狗柱直到被外爷引走之前为止尚且不晓得她妈已经投了子牙河,连尸首都没留下。事情发生在小灵杰他们走后不多久,狗柱早上起来走得匆忙,看他妈睡得正香,也没理会。狗柱他妈从昨儿后晌到半夜,哭得恍恍惚惚的,早上起来后没洗脸就接着又哭,哭完了才想起以后要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从昨儿个到今儿一直没见影。他妈立刻慌了手脚,在屋里找了两遍没找着就出门奔子牙河去了。看见她跳河的是几个在河滩上玩石子的小孩。他们一看有人掉到河里后吓得全跑回家了,吞吞吐吐地给爹妈说有个妇女,好像是狗柱他妈掉河里让大水冲跑了,大人们初始以为小家伙是说瞎话,巴掌都动用了,小家伙哭着死不改口。大人们这才到河滩上去看,河里水流依旧,有人掉进去也不会留半点痕迹。大家伙儿七嘴八舌议论了一回,分头去沿着河滩和狗柱他家往河边的路上找,往家里去的人在路上拾到一只跑掉的鞋。据几个常跟狗柱他妈唠家常的妇女说,那只鞋肯定是狗柱他妈的,于是狗柱他妈寻了短见的事实才被大家伙儿相信,天快黑下来时沿河岸走的那批人才回来,一无所获。大家伙儿巨眼洞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派人沿河岸寻找,只不过是尽点活着的人的心意罢了。当下开始商量狗柱他家的后事如何料理,妇女们撒了不少同情和怜悯的泪水,男人们抱着脑袋吸了不少旱烟。主要问题集中到狗柱这小子以后该咋办上,讨论也就在此处卡了壳。眼泪是不值啥钱的,大家都可以抹,既表示了沉痛的哀思,又不伤及经济的“元气”。所以大家哭得都像是死了亲爹。至于狗柱咋办,问题是由曹氏最早提出的,彼时一群妇女都正从哭天抢地的号陶中寻找感觉和慰藉,谁也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谁也没理她,然而这个问题是料理后事的关键,这关系着狗柱他妈九泉之下能不能含笑瞑目。避开这个问题泛泛地说一大段一大段的追忆式的话语只能让大家伙儿感到流过的泪水之廉价,讨论气氛之虚假。然而这个问题太缠人了,妇女们不得不自觉或被动地听到这个问题后,一时乱了方寸,失了哭态,呆愣愣地面面相觑。良久,哭声再起,比先时更大,更高亢,更热烈,不过哭声中穿插了不少关于家境贫寒,没法抚养狗柱的诉说,不外是“大妹子呀!你咋就不好好想想就寻了短见呢?丢下狗柱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大妹子呀!你老嫂子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没法帮你把狗柱养大成人啊!我对不住你呀!”、“狗拉他妈,你死得好惨呐!你自己寻了短见到阴间享福去了,撇下我那大侄子一个小孩子,可让他以后咋过呀!”不管咋说吧,大家的哭诉中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是说我可是事先打过招呼了,狗柱那个小王八羔子我顾不了,谁要敢硬出头把他往我们家大门里拽,对不起,你记着吧!一时三刻就让你尝尝老娘我的手段。

  讨论在泪水中一直泡到喝罢汤时分,还是没能泡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李贾村家家户户都是迁过来的,不像世世代代居住在一地的近门那么多,狗柱家他爹那辈就他爹一个。

  其余的村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居住在一块的近门,想管他家的事儿的算是好人,你要是真一推六二五也没谁敢把你划入坏人那一类,因为大家都是喝子牙河水长大的。在这个问题上达到的意见统一程度是李贾村历次大小讨论所从未有过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后使这个问题暂告一段落的是小灵杰他妈曹氏,曹氏是个精明人,她晓得如果自开始就挑头养活狗柱,那她很快就会在李贾村的妇女嘴里臭不可闻,你说你强出啥风头,家里有钱花不完,有粮食吃不完还是咋地!比你心近的人多呢!哪轮得到你,别说是八杆子,就是打八百杆子也打不着你这号亲戚呀!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不愿冒李贾村众巾帼之大不韪,而且她也晓得这些平日里在东家说西家不是,在西家挑东家错处的女人们只会往家里捣估有用的东西,像狗柱这样除了吃只会玩耍和气人的孩子倒贴钱她们也不会往自己家划拉,何况也没人给她们倒贴钱。曹氏审时度势,等妇女们都把眼泡哭成水蜜桃了,估摸着时机也到了,这会儿她挑个头大家伙儿只会感激她解了大家燃眉之急。曹氏把自己收养狗柱的设想给在座的各位说了一遍,她没有啥过硬的理由,只说狗柱和他家二小子玩得不错,到他们家后互相照应着好一些。她暗示大家她家里已有五个男孩子,收养狗柱对她而言只是累赘没有好处。其实是说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家伙儿找一个下马台阶。她最后强调一点,如若狗柱他爹没死,得了官发了财回来了,希望大家伙儿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事实。曹氏这个强调用心是良苦的,农人们利字当头,可以不顾其他,即便你没存这个心思,她们也会给你拐弯抹角猜出个不好的心思,俗话说,丑话说前头不丑。李家抚养狗柱了,万一以后他爹混个功名衣锦还乡,给李家啥好处你们也都别眼红。妇人们初听曹氏说要扶养狗柱都长出一口大气,心里落下块石头,石头落下后接踵而来的是不理解,觉得曹氏一向精明,原来也有办傻事的时候。等曹氏一说狗柱他爹,众妇人恍然大悟,大悟之后更笑她傻得可怜。心说狗柱他爹的尸首可能都喂了野狗了,你还在这儿巴望着能靠他圆李家升官发财的美梦,咳咳!曹氏呀曹氏!你也有马失前蹄,算有遗策的时候呀!妇人们心下很坦然。反正她们认定狗柱他爹是死掉了。包括最早听那个青年说狗柱他爹死定了的几位,那时候由一定会死到已经死掉的转换是在他们的大脑里酝酿而成然后由她们的舌头翻卷出去的,然而这些她们统统全都忘却了。女人就是奇怪,她们的舌头惯于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乃至空穴来风是天生的技能,是不受大脑支配的下意识行动。她们不但从她们嘴里说出去的消息骗别人,而且也骗自己,这些不能责怪女人,就好像不能责怪某些顺さ貌缓每匆谎獠还炙亲约海霉值氖撬堑淖嫦群偷瑁璋阉巧隼矗嫦雀怂且桓ど嗤贰?


  曹氏回家又和丈夫、公公、公婆商量了一回,大家都同意把狗柱接到李家住,五个孩子和六个孩子能有啥差别,弄啥东西多寻一份就得了。计议已定,胡胡李就跑到河滩上去接他们回来。他本来想把消息直接告诉狗柱,因为他的爹妈去世时他并不比现在的狗柱大,一想到这儿他又想起死去许多年的亲爹亲娘,想起了爹娘刚刚去世后那几天自己几乎活不下去的心情。他又决定先瞒着狗柱,能瞒几时算几时,三个小家伙回来后,狗柱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更让他心里刀绞一般地疼痛,好在小灵杰解了他的围。送狗柱到他外爷家的主意是胡胡李夫妇知晓狗柱他爹还在人世,而且确实好像有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能性后仓猝之间做出的。曹氏这下弄巧成拙。曹氏之所以把巴望狗柱他爹回来摆到桌面上目的只是想打消妇女们的疑虑,她当时也相信狗柱他爹是喂了野狗了。没想到歪打正着,狗柱他爹还真的没死,这下胡胡李夫妇可犯上大难了。真要是养活狗柱等他爹一回来李家势必落上利令智昏,爱财如命的臭名,这个面子他们李家掉不起。无奈,曹氏蓦地想起狗柱还有一个亲外爷。是不是先让狗柱到他家去住一段。这些天也累迷乎了,也人傻了,竟没想起这茬,狗柱他妈这一寻短见,大家只顾为狗柱的事绞脑汁了,竟还没去通知她娘家人。

  第二天胡胡李起了个大早,去到狗柱他外爷家,把话原原本本一说,狗柱他外爷家人丁也不旺,他有个舅舅喜欢抽大烟,两年前抽死了,他妗子还正年轻,守不住空房,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小孩又走了一家。现在他外爷家只剩下他外爷和姥姥老两口,老两口岁数也都不小了,胡胡李看他们老眼昏花,牙豁齿落的样儿,估摸着往少里说也得六十出头。看家里摆设,老俩口日子过得挺紧巴。接待胡胡李的是狗柱他外爷,老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让给了客人,自己脱了鞋盘着腿坐在床上,胡胡李觉得话很难出口,他怕这两个老人家经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但是,不说又没有别的办法。

  老头儿不是傻子,明白是闺女那边出了事,要不然不会是个同村的人过来报信。他在床上滋溜滋溜地吸了几袋旱烟。床在背着窗户的角落里,光线很差,胡胡李只能看见黑洞洞的墙角里一点红红的火星闪耀。老头吸足了烟,沉沉地对胡胡李说:

  “大侄子,有啥坏事你就放心地讲吧!我能承受得了。”

  胡胡李不再回避,很婉转地说狗柱他妈出了事,他爹又在团练上,抽不出空。胡胡李的话就说到这儿,被老头儿的一声悠悠长叹打断了。老头籁籁地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站到光线稍好一点的地方,胡胡李看见他深陷的眼窝里有两滴浊泪。

  “大侄子,我那个闺女心气高,肚量又小,出了事想必就是死了。狗柱在家没人照看,明儿个我去把他带到这儿吧!人老了,眼前没个孩子总感到凄惶。唑!人老了。”

  胡胡李没再往下说,又客套了两句就想走人。老头说死说活要他吃点赖饭填填肚子再走。胡胡李心里难受,虽说是留下了,看老太太蹒跚着刷盆洗菜烧锅。一股无法说清的酸楚总是在心头萦绕,持之不去。

  狗柱那两天在李家上蹿下蹦,高兴的不知咋高兴才好。曹氏给他说他妈出了远门,隔两天你外爷来先接你到那儿住两天。按说狗柱也不小了,再傻也该从李大叔和李大婶看他的眼神里体会出来些别的意思,偏偏这小子在这上面就是不开窍,一说他妈出了远门他连问往哪了都没问就信以为真。曹氏早已给自己的几个孩子打了招呼,狗柱在这儿过几天谁敢给他闹别扭,屁股给你们打肿。小家伙们本来就对膘肥体壮的狗柱心存忌惮,一听老妈的训话更是怯他三分。几个兄弟有时正玩得起劲,狗柱不期然往上一凑,这几位立刻噤若寒蝉,肚里打鼓,两腿发软,鞋底抹油——溜之乎也。周铁蛋这几天成了李家的常客,早去晚归比打鸣的公鸡都准时,他和小灵杰你喝我和,把狗柱哄得乐呵呵的比吃了蜂蜜都高兴。

  他外爷来接他那天,周铁蛋、小灵杰抱着他痛哭了一场,把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儿统统从床底下、抽屉里翻出来送给了狗柱。狗柱没哭,相反他感到很满足,头儿和军师送他的玩意儿有许多是他涎着脸要了多遍都没要回来的,傻小子心里还在那儿盘算说早知这样,不如多走几趟外爷家。他帮头儿和军师擦干脸上的泪,很豪迈地说:

  “哭个啥球呀!狗柱又不是去死!过几天还要回来的。”

  小灵杰和周铁蛋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胡胡李和曹氏陪着狗柱他外爷也在旁边抹泪。老头子在胡胡李走后显然没少流泪,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向胡胡李夫妇道了谢,扯着狗柱就走了。在李家呆了统共不够半个时辰。胡胡李夫妇晓得他心里凄惨,也没有非留他吃顿饭再走。李家一家子倾巢出动把老少两人送到河滩上,老头子说啥也不让送了。周铁蛋和小灵杰搂抱着又哭作一团,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当时呼呼的北风吹得正紧,胡胡李看着一老一少被风扬起的衣服和狗柱频频回头挥手的样子。禁不住又热泪盈眶了。

  县城里从杀了那个大奸细之后,着实沸沸扬扬了一阵子。

  县太爷忘掉了他在刑场上作监斩官时差点没被囚犯斩掉的惨痛经历,得意得连轿子都懒得坐了。整天骑着一匹青骡子,带着一帮子衙役捕快吹吹打打地在街面上逛。并且声称:“已伏法之长毛系一名大官,本官已将斩获之情状写成奏疏,上报朝廷,不日内可望有嘉奖令和犒劳品运抵大城,殆至彼时,大城县区区弹丸之地固若金汤,任他长毛何其狡猾天生,老谋深算,也奈何不了大城一根毫毛。”看到县太爷游街的百姓回家后都跟人说县太爷真是个好官,干了这么多年县官竟然还穷得连匹马都买不起,只捞了个骡子骑着。他们对于县太爷那番慷慨陈辞大都不懂,说县太爷大概是穷疯了跟庶民百姓诉苦,想要借钱买一匹好马骑。等到朝廷给他发的俸禄下来了再还。粗通文墨的人从县太爷的长篇大论中只听出一点,那就是长毛是真的要打过来了。僧五爷在天津静海调兵遣将围追堵截的结果并没有把长毛歼掉,而是让他们找了条活路。

  大城县的老少爷们几乎是再度被长毛吓倒。大人小孩嘴里都在谈长毛,而且一谈长毛即为之色变,气不敢出。刀兵之灾比天灾稍强一点,天灾有时是无声无息的,谁也料想不到的时候,它就把你送到十八层地狱里等着来世超生了。兵灾是人为的,是人为的事先总会有些征兆,有些消息。于是一部分有办法的人便可以借此逃掉。大城县城里的大户又想故伎重演,卷起细软远走高飞,迟了。县太爷有令,庶民百姓只准入城,不准出城,入城而无处居住者一人发一杆长矛,由大家凑钱供应伙食。你就天天趴城垛上往下张望着看啥时长毛杀过来啥时跟他们玩命了。县太爷这条命令的目的是多逮几个替死鬼替他守城,等他以后上报战绩时好借大城县百姓誓死捍卫家园发通议论以便能烘托出自己这个父母官的“愚民”水平。县太爷对付放弃城而逃者的命令更骇人听闻。

  当头第一条即是“除县太爷本人以外,一切士农工商,有谁敢私自出城者,一经查获,杀无赦!”“杀无赦”三字下面有小字注释,不注意看还不大能看出来。注释的内容是:“本人斩首,家产没收归官。”大户们这下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留下来是死,走了逮住也是死。找一个折衷的办法,狠狠心往里大笔砸钱求个保全性命吧!钱财终归是身外之物嘛!这下就正中县太爷的下怀,凡有给他送钱企图打通关节免死出城者,钱留下,人一概轰走。如是数天下来,县太爷的暗室里就珠宝成堆,琳琅满目了。县太爷高兴得搂着小老婆做着梦还笑呢!心说:“这帮冤大头真是一个赛一个傻,被人卖了指不定还好心好意帮人数钱呢!”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自然也得歪,县太爷都捞了外快了,他下面的书吏,师爷、案刑,也大大小小落了些实惠,甚至连住在县衙门大门口的一个拾破烂老头有一天都得了十两银子,送他钱的人让他注意县太爷啥时出门,然后立马告诉他,他就在附近的酒楼等着。

  团练的活动也频繁起来了。把城北那块地皮刨得坑坑洼洼像是掘开的老鼠洞。刘训导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尊铜炮,重五百多斤,上面刻着字,说是康熙年间此炮被封为神威将军。

  为了安置这尊大炮,刘训导专一抽了二百名身强力壮的练勇,紧锣密鼓地搞了两天,在大城县城北门外依着小土包筑了一个炮台。炮台高一丈六尺,宽两丈六尺,长七八丈。把大炮架在上面,炮口刚好对准练勇埋伏的那片树林。用意是练勇万一不敌,撤回来后可以用重炮轰炸尾追的长毛军队。子牙河上也设了防,靠近县城的河岸上密密麻麻全是扛着枪刀剑戟无精打采的兵。河里不见水,大船小船挤在一块,兵们在上边走过如履平地。此计策是一个老童生看完《三国志通俗演义》后忽发奇想献上的,老童生已白发苍苍,但精神头很好,面色红润,见了县太爷不怯不卑,应对自如,县太爷一听之下,立刻就站起来了,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老童生大咧咧地落座之后,先摇头晃脑地背诵了一段《孙子兵法》:“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聚也。”,证明他非但饱读诗书,而且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于用兵之道亦有独到见解。县太爷的官儿是掏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对诗书之类七窍只通了六窍,可谓是一窍不通。老童生平静了一番心神,然后又背了一段《司马法》,背完之后引入正题,先谈湖海散人罗贯中,又谈罗雪中亦是科场失意终生未得大功名,再谈《三国志通俗演义》,一谈到《三国志通俗演义》,老童生和县太爷的眼睛都亮了。县太爷在家时听过说书的说三国故事,事隔许久仍不能忘怀。今日忽然有人又给他讲三国故事,县太爷的眼睛咋能不亮呢?老童生的三国故事取材大多也是来自说书的说的三国故事。老童生做了大半辈子书虫,啥样儿的书他都浏览过,就是没想过浏览这本小说。他认为那太掉诗书人的架子。说他是翻《三国志通俗演义》得的计策是因为老童生想出计策后觉得说书的那些话不太雅观,于是翻了翻《三国志通俗演义》到火烧赤壁一章,没明没黑地背了两天,背下了一大段文字,然后满意地找县官要求献“美芹之议”。

  老童生讲三国先从曹操说起,说他小名阿瞒表字孟德,由此谈到皇宫贵胄“大耳”刘备,再由刘备字玄德说到隐居南阳卧龙岗的诸葛亮诸葛孔明,再由诸葛孔明号“卧龙”引出“卧龙凤雏得一即可安天下”之预语,当然这句预言的作者水镜先生司马徽也得登台亮相,一切俱备,老童生说得口也干了舌也燥了累得也上气不接下气了随手端起县太爷摆在桌子上的茶水美美地呷了一口,引出“连船”之计的鼻祖——“凤雏”庞统庞士元。“凤雏”是老童生谈三国的主体思想,当然得下大气力铺排渲染,由庞统隐居江东到诸葛荐贤,由庞士元假意降曹献策到徐元直一语道破天机,由曹孟德连船习水战到周公瑾纵火烧赤壁。讲得是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末了,老童生又准备背诵一段原文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和逻辑性以及书卷气,被县太爷拦住了。县太爷听完之后咋琢磨咋不对劲。这庞士元的“连船”之计不是被徐元直看出来了吗?你还提他干吗?也等着让长毛纵火烧掉啊!县太爷就要勃然变色,老童生面含微笑说出一番道理,这番道理说得是有根有据,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县太爷听完之后拍案而起大呼“妙妙妙!妙不可言,妙极妙极!”,然后坐下拍着老童生的肩膀,脸上红潮涌起,心下感慨万千。这么一感慨县太爷也绉上文了。咋地,再说县太爷也是念过几篇告示的,虽说那告示都是书吏写好之后一字一句教他念下来的,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会了几个字。县太爷此刻真恨不得掏些钱也替老童生捐个实缺知县当当。但是太爷没说,拍了半天老童生的肩膀才憋出了一句话:

  “吾有凤雏先生之计,长毛要有徐元直之才破之乎?”

  老童生被县太爷的手掌拍得受宠若惊,临走之前眼里含着热泪对县太爷说他一定永志不忘父母官大人的栽培,再有机会还要再考,他说他就不信一颗珍珠就真能埋在土里一辈子。

  老童生走后县太爷又捻着胡子在内室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七遭,又抱住最宠幸的小老婆不由分说啃了一通,然后叫下人过来,命令:“立刻将一应大小船只用铁链串好,连成一片,沿子牙河排开,越快越好。”

  转眼到了春节。大城人从记事起以这个春节过得最没意思,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谁家也没像往年一样赶集置办年货,大多数人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害怕刚一出门就迎头碰上杀过来的长毛挨上一刀成者被掳走,总之再不能和家人见面。有几家比较乐天知命的买了鞭炮想闹腾闹腾创造个新年气氛,那知鞭炮刚一点着四外即闻鬼哭狼嚎,中间最明显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长毛打过来啦!大家快逃命啊!”害得放鞭炮的赶快扑上去把鞭炮弄死然后出去辟谣说只是放了挂鞭炮不是长毛过来了。大家伙儿这才定下心神不再奔跑只是倒回头把放鞭炮的臭骂了一通责令他追回来跑得远的人。

  因为腿快点儿的此刻已跑出两三里地了。因此,大城县人的咸丰四年春节是在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中煎熬过去的。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户都派了人到庙里上香烧纸,要神仙保佑大家平安,保佑长毛不要打过来。

  然而祷告祝愿终究不解决实际问题,长毛很快就要过来的风声愈来愈紧。甚至于大家聚在一块谈论长毛时都得派个人专门看住路口,害怕长毛突然从天而降听到他们的流言蜚语后一生气把他们杀掉。长毛的到来看来是必然的事。大家都在等着那一天快些到来,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备受煎熬,还不如早些分晓的好。

  咸丰四年正月十六。往年的元宵节正过得热闹时候,长毛终于来了!

  是上午,红日头刚挂上树梢,团练们吃过早饭正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地往壕沟那边走。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团练们一边走一边骂县太爷和刘训导的娘,说他娘的这天以往该正在家里抱着老婆孩子睡觉,现在狗日的得到战壕去打瞌睡,真他娘了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娘的守守守、防防防,狗日的长毛还没过来,县太爷和刘训导倒捞足钱了,让咱们在这儿又冷又累地喝西北风。团练们边骂边往前走,眼看着就要到树林边上了。负责警戒的几个练勇突然间就见了鬼似地从对面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到众人面前扑地跌倒,嘴里吱唔着挤出来两个字:“长……长毛。”

  众人忙不迭把夹在胳肘窝里的长枪捏在手里,问倒地的练勇,倒地的练勇喘成一团,根本就说不出话,虽然这样,还是用两只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后爬,想逃回城里去。

  其实不用练勇回答,往前张望的人都已看到了。天地连接处苍苍茫茫之中正有喊杀声阵阵涌来,先头的是马队,马蹄扬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雪雾,遮住了长毛的衣裳,远远地只看到五彩斑斓。

  练勇们都惊呆了。眼前的长毛简直是铺天盖地,极目所见到处是扬起的雾雪,到处是苍苍绿绿,到处是恶狠狠的喊杀声。甭说眼下这两三个团练,就是大城县妇孺老幼全部上阵,恐怕也凑不齐这么大个阵势,这哪像是被僧五爷穷追不舍、丢盔卸甲、疲于奔命的剩兵游勇,分明是长毛的精兵强将攻城掠地来了。

  团练中立刻闹哄哄地分成了两批,一批人鼓起精神往前冲进了壕沟,另一批人夹着枪就想往后退,有几个胆小的“呼啦呼啦”大便小便弄了一裤裆,软在地上大呼小叫就是双腿无力起不来。后退的立刻受到了警告。果然如青年们所言,官兵的任务就是逼着团练卖命,此刻官兵就蹲在团练后面,稳稳当当地端着枪瞄准。“啪啪啪”一阵排枪响过之后,先掉头的一群团练立刻成各种姿势倒在地上。团练们愣了愣,愣完后转过头就往壕沟冲,前面的冲到壕沟一看,我的娘啊!长毛已经快到面前了,一排高头大马翻蹄亮掌,鬃尾乱乍着“咴咴咴”正往这边跑。蹄铁在阳光下耀目生寒。马上的兵头缠着红布,手里举着鬼头刀,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兵们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和他们揽镜自照时看到的自己的眼珠子一模一样。

  团练们都吓呆了。一看长毛这阵势还没进壕沟的立时就又转了头住回跑,这下可好,两三千团练在树林里你挤我我挤你乱成了一锅粥。向着壕沟方向挤的团练看不到长毛,怕吃官兵的枪子,拼了全力往前抗,向着城里方向挤的团练看不见官兵手里的枪,怕长毛手里的鬼头刀,是拼了全力也往前抗。直挤得力气小的夹在中间哭爹叫娘,力气大的也挤不过去急得直骂娘。挤着挤着,壕沟那边“乒乓啪啪”地就打上了。人喊马嘶,惨叫声不绝于耳,功夫不大,城里那边杀声也震天动地响起来,机灵的官兵回头一看,一屁股坐地下了。手一抖索勾住了扳机,子弹“啪……啪”“啪……啾”地叫着打到树枝上厚积的雪里,积雪“扑籁籁”地直往下落。县城里浓烟四起,城头上欢声雷动,红的、黄的一片片的晃眼。

  再低下头往近里一瞧,一道白光正在眼皮子底下打转,再往下他就眼前一黑,啥也看不见了,只觉得脖子一凉,脑袋给长毛割去了。

  蔡爷爷在天兵天将占领大城以后,专一往李贾村跑了一趟找小灵杰聊天。说起大城一战的最大感受就是没劲,十成力气还没用一成,袖子还没撸起来呢,前锋部队就已把大旗插到城头上了,再从后边慢慢悠悠地往前一夹,两三千团练除了死掉的全都屁滚尿流地跪下了:“长毛爷爷饶命,长毛爷爷饶命”叫得震天响。小灵杰没有想到蔡爷爷又回去当了天兵天将,而且还是他带的天兵天将攻打的大城县城。小灵杰现在正在考虑另一件事,准确说不是考虑,而是简简单单的想,狗柱他爹真的死了。那几个妇女的叙述基本上没错,只不过说得早了许多天。狗柱他爹的尸首是被村里那几个团练用草席裹了搁门板上抬回来的。那几个人都没死,据他们说是他们见机得快,趁人多混乱之际,钻进树林子逃掉了。这点在小灵杰见到蔡爷爷之后被否定了,蔡爷爷说天兵天将是从四面包抄,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蚊子想飞出去都不可能,最后剩下的团练全被包围在树林子里,天兵天将对他们讲了一番道理后,让他们各自担着同伴的尸首,放下武器回家了。小灵杰相信蔡爷爷说的话是真的,四五万训练有素的天兵天将对付数千名团练组成的乌合之众,简直就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然而蔡爷爷没提被他们杀死的团练有多少,对于这位久经杀场,见惯死人的老将而言,就是两三千团练一个不剩地全部血溅黄沙恐怕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况且连那几位逃回来的团练都说,除了不怕死仗着血气之勇冲上去的五六百团练之外,别的人都用各种方式保住了性命。而狗柱他爹偏偏就是这五六百号尸横城北的团练之一,而且他还是带头冲上去跟天兵天将打斗的。

  村里的几个人对狗柱他爹战死的情况描述得详细而又具体,这个近乎真实的打斗场景让小灵杰为之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一直到蔡爷爷过来看他他还没思索出来结果。那几个人说狗柱爹在战场上表现得非常勇敢,大长了李贾村人的气势。

  他是最先冲入壕沟,也是最先从壕沟里冲出去的,当时一个老长毛的马失前蹄,给他冲过去补了一刀砍掉了脑袋,他想把那颗脑袋拾起来带回去领赏,因为县太爷说杀一个长毛提头来见者赏银三两。他低下头拾那颗脑袋时腰里挨了一枪。那一枪着实不轻,持枪的长毛拔了几拔才拔出来,但就他那最后一拔要了他的命。狗柱他爹借着他一拔之势欺身过去就是一刀,那个长毛双手正抓住枪杆用力往外拔,急切间想不出抵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狗柱他爹一刀在他肚子上捅了个透明窟窿。这时狗柱他爹简直都疯了,眼睛血红着,瞪得铜铃一般大,嘴里还“哇哇哇”怪叫着,腰里的伤口“咕咕”地向外冒血他也顾不得包一下,挥舞着大片刀在长毛里面横冲直撞,长毛的马队后面都是步兵,有好多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刀都几乎拿不动。一看狗柱他爹的怪样儿,吓得都傻了,一连给他砍瓜切菜一样杀掉了六七个,一群老长毛看见后围了上来,我们看不见是怎么打的,长毛散开后狗柱他爹就躺在地上死掉了。算下来,狗柱他爹也值了。大大小小我们亲眼看见的就有九个长毛被他砍翻,收尸时他那把刀还在他手里紧紧抓着,刀刃都卷了,卷刃上还挂着长毛的碎肉。那几个人说到最后恶心得直想吐,喉咙里一波一波地往上打嗝,但还是耐住说到底了。小灵杰相信狗柱他爹确实很勇猛,尸首抬回来后埋殡之前他看过,简直都不像一个人了,而是一堆碎肉支离破碎地连在一块,血流干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翻卷的皮肉还渗着血丝,红白相映,不是好看而是恐怖。小灵杰看到狗柱他爹的尸骨时大家伙儿还正聚在狗柱家里商议如何埋殡的事儿。讨论者很自然地分成两派,一派是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半老头,他们坚持认为狗柱他爹是凶死,按常理不能入老坟,再说他家现在也没有能站出来办丧事的后人。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是随便找一领破席卷巴卷巴埋到荒地里,否则凶死的人会化为厉鬼,骚扰常打坟边上过的路人。另一派主张应该给狗柱他爹风风光光地办后事。一则因为他身上还留有几两碎银,钱的事不考虑,找个平时处得不错的乡人撑头就成了,其二是狗柱他爹是为大城的父老乡亲们死的,死得英雄,死得值当,不能以常理考虑而把他扔到乱葬岗子里喂野狗。第二派以那几个当过团练的态度最明朗,最坚决。他们把和狗柱他爹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作为他们立言的根本。并且据此宣称他们具备绝对权威的资格为狗柱他爹料理后事。

  他们力主可着狗柱他爹从针尖上挤下来的那点碎银子往外摔,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空前绝后。他们甚至建议该在狗柱他爹的坟头前立块石碑,写上“抗击长毛英雄”之类的字样。以便能让李贾村村史上不曾有过的第一位大英雄流芳百代,重教后人。这个建议一提出即遭大众全票否决,且不说大城县眼下遍地都是裹着头巾,三五成群的长毛,就是他们走后指不定那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呢!这样做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找死。胡胡李当时也在讨论现场,只是没有发言。他心里是支持第二派人的意见的,然而第二派的那几位如彼大叫大嚷显然没啥好居心。因为设若按年长者的第一种方案,分文不花,那么狗柱他爹留下的那点银子就得交给住在外爷家的狗柱送去。如果按第二种方案,让那几位撑了头办事,不管花量多少,最后的余头都是他们几个的。胡胡李估计狗柱他爹临死前,口袋里揣的银子不会太少,狗柱他爹人虽然粗枝大叶了些,在花钱俭省上却是李贾村数一数二的。

  一串钱在他兜里揣上一年,要是没啥必须要花钱才能办的事,揣到年终串钱绳可能得磨断几根,一串钱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当团练是有俸禄的,几个月的俸禄加上杀死长毛首领立功后的奖赏少说也得有七八两银子。而在李贾村办场丧事,像农户人家类型的,请几桌客,买买寿材,合个大棉袄,给帮忙的邻里意思意思,请请吹鼓手,就按最奢华的算,摆个过路灵棚,一应开销加起来撑死也不过花去一两银子,剩下的那些余头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就落入了撑头的那几位的腰包。六七两银子在小户人眼里是个不小数目。有经验的拦路“剪径”毛贼在大路边上黑灯瞎地苦苦等上十天半月能捞到这个份上都得让他高兴得歇上一两个月表示对自己“成绩”的慰劳。胡胡李一家老小九口人一年到头算笔细帐也不过一两银子之数。而且,胡胡李考虑狗柱他爹存下的银子可能不止这些,再往深里想,如果狗柱他爹没留下这点积蓄,他的尸首可能就真给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银子而农村没有那么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活人不能平白无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则他本人天打五雷劈,从他以后几辈子都过不好,那么他仍然还是得去喂不知哪条野狗的饥肠。

  最终的结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几个“患难”相知的弟兄获得胜利。胡胡李自始至终没发表半句意见,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在场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里都很透明,既然他们都能面对事实,胡胡李认为他也能面对。心里不满是不满,提出来不提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从狗柱家堂屋走出来时小灵杰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尸首旁边发愣。小灵杰那时已经把狗柱他爹的尸首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遍。虽然眼前可怖的一团血肉根本没法和平时走起路来跺得地山响,笑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的活人联系到一块,小灵杰看到那团血肉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又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惯常的那种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没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爷家的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是没人想到而是没人提议。那几位撑头的当然不希望一路顺风到了最后突然杀出个直系继承人和他们一个锅里捞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没有利益冲突,考虑的是怕小孩子家刚没了娘没隔几天又没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李贾村盛况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门口折腾了一天。门上搭着五彩缤纷、绘着二十四孝图的过路灵棚。狗柱家面缸里剩的粗面细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干二净。晌午请客的排场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顿牙祭,甚至连过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门口走一走都能拿两个又大又喧的白面蒸馍和豆腐粉条胡辣汤。小灵杰和周铁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给他们两个一人发了条长长的孝布,在头上绕了三圈系上还余出老长两截耷拉在后脑上,有点像天兵天将裹的头巾,只不过颜色不一样。周铁蛋一想到这种相似立刻就把刚裹好的样式扯开了,气哼哼地塞到怀里。小灵杰迟疑了迟疑还是没扯,他认为相似不相似无关紧要。从看到狗柱他爹尸首的一刹那他觉得天地间忽然失去了规矩。老爹谆谆教导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话那一刻在他眼里看来不但荒谬而且可笑,他不晓得该给良心下一个咋样儿的定义才能让他真正地感觉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将和团练里饮恨九泉的五六百号人每个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冲上去的,天兵天将的目的是攻占大城,他们的良心促使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干掉所有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不论是人还是狗。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们的良心驱使他们必须顶住天兵天将的攻击,籍此保全大城县的庶民苍生。他们都要良心,无论是天兵天将里战死的人还是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然而,良心把他们送入了地狱。他们中间有些人尸首至今还在城北树林里让大风刮日头晒,任野狗叼咬。死者的亲人可能还没有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可能都会眼圈发红乃至痛哭流涕。造成这样结局的是什么?是他们的良心,良心害得他们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们不要良心,幸存的二千多名团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如果抛却良心,在天兵天将的喊杀声中把兵器抛在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们现在还像其他人一样悠哉悠哉地活着,尽管可能会活得不怎么好,他们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他们会在午夜梦回时撞着脑袋骂自己不是人,是禽兽。但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没有或者原来有后来扔掉良心的,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只会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会为这条性命的捡回高兴万分,他们在以后会对这条几乎曾经失去的性命倍加爱护。他们会活得更长、更久、更没良心。小灵杰没法从任何意义上给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断。千把人的血染沙场换回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挽回。城里的大户依旧是大户,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邓财主和他的宝贝儿子仍然迈着公鸭一样的步子在李贾村里遛圈。千把条命,牵涉着千把个家庭,千把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块大哭起来的话,流到子牙河里的泪水估计能把李贾村连同地皮一起整个卷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况是,千把条命无声无息地被阎王爷索走。除了给活人带来惧怕和痛苦外,一无长处。

  小灵杰没法再改变自己那个震憾心灵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顶不济也不该太要良心。

  能做坏人就做坏人,坏人咋地?只有坏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长久。大城城北树林一仗,战死的哪一个不是好人,无论是天兵天将还是团练。坏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却丢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殡时小灵杰和周铁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着走出老远了,两个人还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来。小灵杰哭的时候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为谁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占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为城北树林里丧命的孤魂野鬼?为他们以前信念的破灭?为狗柱以后的悲惨命运?还是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为了哭而哭,为了流泪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认为他该哭,而且应该哭得痛些,于是泪就很顺从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装入棺材的时候闹了个身首分离。抬他尸首的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时候喝了点五加皮,脸红得像猪肝色。手底下有点哆嗦,尸首又存得时间长了,没了水分,脖里连着的那一丁点皮肉干成了一条小指头粗的肉棍,几个人稍一用力,没把握好分寸,脖里那根肉棍“啪”一声就断开了。狗柱他爹的头颅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吓得几个看热闹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来看了看情况,很稳重地叫大家不要惊慌,找根粗线缝上就得。冬天天冷,尸首在外面冻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檐上吊下来的冰棍,脖里的裂口本来很齐,给路上一颠两不颠,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块,冻了一夜后更是凹凸不平,拿针线缝上说着容易,做着可困难得很。妇女都没这胆量,男人笨手笨脚地一不小心,再把脖里冻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来两块,更不吉利。大家抬头看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晌午大家伙儿高兴,吆五喝六地多玩儿了些时候,这会儿没工夫再等了。于是一个年轻人在征得大家的同意后,撸起袖子走到尸体前,说了声“大叔,小侄得罪了,”两膀一用力,提起那颗脑袋往棺材里一扔,“乒啪——扑通”两声大响,放在长条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几晃悠,多亏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几个人七手八脚麻麻利利地把铁钉钉上。“嗨”一声喊,抬起来就往外走。狗柱他爹的一个“患难”兄弟赶上来凑到棺材边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霁,阴沉着脸说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于是以吹鼓手为前导,一帮人有哭有笑,有说有闹地往前走了。众人走后,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头汗,他刚才真怕那颗几斤重的人脑袋把棺材底给砸个大窟窿。棺材是他们几个管事中的一个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树拼凑成的,树小了点,把木板冲成草纸那么薄厚的“木片”,还是不够用,又从他家的猪圈上拆了两块糟木头才成,因为木匠是他们请的,别人也不大晓得寿材的木料如何,因为再坏的木料,把漆往上一涂,看上去都一样。

  蔡爷爷看望小灵杰那天并没在李贾村呆太久。他那时是个大忙人,在李家呆那会儿隔一袋烟工夫就有一匹快马载着一个汗流满脸、喜气洋洋的天兵天将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给他报信,蔡爷爷说那叫“军情”,天兵天将禀报的军情无非是“清妖悉数被歼、郭头领正在肃清残敌……县衙门除逃了县太爷一名狗官外,余下全部被抓获,张头领正在问讯”、“林五爷方面已离大城不足六十里。僧妖大部尚在背后尾追”。蔡爷爷听完军情后从不说话,只是矜持地挥一挥手,小灵杰很惊奇,报告军情的天兵天将跪在地上就不抬头,但蔡爷爷手一挥,他立刻便会退下去。蔡爷爷是被坐第七匹马过来的天兵天将叫走的。那个天兵天将跑得更急,没进院门就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高叫一声“林五爷已到,请蔡头速回”。

  蔡爷爷这次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冲坐在一边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说:

  “事情紧急,别情容后再叙。”

  然后不等胡胡李答话,转身出了后门。门口侍立不动的一群天兵天将立刻递上马鞭,长袍。蔡爷爷接过之后,并不回头,一直往前疾走。小灵杰把蔡爷爷送到村口河滩上。蔡爷爷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骏马,扬鞭欲击之时一字一顿地对小灵杰说:

  “生为男子汉大丈夫,当跃马横枪,冲锋陷阵,即便血溅黄沙,亦可留万古美名。滔滔东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何必为身外之事小儿女之态。”

  说毕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骑快马绝尘而去。小灵杰呆呆地想着“一将成名万骨枯”,又不知自己该做何想法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把大城人男的杀掉,女的掳走分给小兵作泄欲的工具。第一批进入大城县城的长毛是从子牙河顺流而下,水陆并进,杀死连船上的官兵,烧毁“连船”斩开城门入城的。第二批才是从城北树林里正面冲杀过来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里起来赶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长毛冲入大城的盛大场面。那时候子牙河内“连船”上的官兵还正打着饱嗝说笑话,城上的兵勇职责所在,隔会儿工夫就得扶着城垛口往四下里瞄瞄,看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眼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团练蚂蚁一样蠢蠢蠕动、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门。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从天地连接处逶迤流来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隐隐好像还有嘶杀声。看到黑点的兵立刻招呼过来几个同伴,一起趴在城墙垛口上看。日头刚在子牙河上露出脸,刚才看着子牙河上还红通通的一片,这会儿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头的那半拉脸被黑点遮得严丝合缝。兵们脑袋凑在一块不言不动地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看清楚了,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花花绿绿的人,手里的兵器一闪一闪地亮——不用问,那是长毛杀过来了。几个兵勇手里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砖上出了几个麻坑,有一个兵被刀背敲了脚后跟,疼得眼泪鼻涕一块流,抱住脚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等长毛,长毛来了虽然能草鸡一两个,总还有那么几个不草鸡的。

  这几个兵勇中就有一个狠的,一看其余几位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筛起糠米了,他连忙就伸手往腰里掏摸铜锣,说他临阵不慌是假的,谁只要一想匝地而来的那些长毛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就是为砍掉他们的脑袋而举起,他不慌才怪呢!这兵连摸了几把没摸着一直挂在屁股后面的小铜锣,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满脸。没铜锣了信还得报,兵忍住头晕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里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师面朝天闭着眼舒舒服服地等着日头晒肚皮,兵打着喉咙就是一声大喊:“长毛来了!大家伙儿快起来!”船上的官兵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了,眼都不睁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就冲城上骂:

  “你她娘的叫个啥丧?老子才睡着就让你个乌鸦嘴给吵醒了。你小子等着,回头老子再找你算总帐,干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骂得灰头土脸,可惜他又不敢耽误事情,那可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气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复又大叫:

  “兄弟们快起来,长毛真个来了!不信你们往那边看看,离这不到半里地了。”

  “连船”上睡觉的兵这下全听见了,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一看。当时就有胆小的拉了一裤裆屎尿。可不,长毛就是夹着河岸压过来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长毛兵骑着马的、坐着船的,地上跑的,手里都高扬着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枪剑戟,一个个盔明甲亮,红得红通通像一团燃烧的火,黄的黄澄澄像一树熟了的桔,蓝的瓦蓝瓦蓝已和天空溶为一体的苍翠欲滴像满山的松柏长青,这一切融合成一条横扫过来的花龙。只看这阵势,不用听那震得地皮直颤的脚步声和口里低沉威猛的喊杀就足以吓掉所有“连船”上官兵的胆子。这些个长毛可都是他们的催命判官呀!俗话说,人上一千,无涯无边,人上一万,彻地连天,这长毛别说是一万,十万恐怕也有了。你睁大眼睛原地转上一圈,看到的全是各形各色的长毛。“连船”上的官兵不等带头的发号施令,“呼啦”一声全乱套了。哭爹的,叫妈的,喊老天爷保佑的,求长毛爷开恩的,各种心惊胆寒、牙关打架的叫声怯怯地响成一片。不过叫归叫,兵们的腿脚还算利索,叫喊声中无一例外两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就跑。这哪儿还能打呀!吓也把我们吓个半死,还是鞋底打滑,逃条性命吧!

  这下好,“连船”上的官兵转眼工夫跑的没影了,撇下几个屁滚尿流,跑不动的跪在甲板上冲长毛冲上来的方向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长毛大部是夹河杀过来的,河岸上是步兵,河里船上是水营。统共有两万多名,全是北伐长毛中的精锐,带队指挥的清一色全是从南京带出来的老班底,说他们杀人如麻,手上沾满清妖的鲜血绝不为过。

  大城县的城墙是依河而建的,不知当初建筑者设计成这种形式是何目的。反正眼下的局势是连船上逃出来的官兵逃到城门口后蜂拥在一块冲城上破口大骂,心说狗娘养的筑城的,老子啥时候要是能找着你个龟孙子的墓坑,非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不可,让你害得老子现在跑都没地跑。

  大城县城有四个城门,原先都是设块门板的,连看门的都没有,谁想啥时进就啥时进,啥时出就出。长毛要打过来的风声一传出来。县太爷立马慌了神。带上一帮从人沿城墙根一走,回来坐在轿子里边就剩打着哆嗦喊老天爷保佑了。城墙修的年代太久,风刮日晒,雨淋雪侵,到处都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有些地方干脆就“呼隆”塌下去一个大口子,天长日久,也成了行人抄近路走的便道了,这样类似的口子据县太爷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六处。县太爷心里发木,这城墙,哈口大气都能倒下半拉,还用长毛的千军万马带着大炮往里轰吗?大炮往城下一架,城墙如果有灵,吓也吓倒了。

  这让我咋办?县太爷躲衙门里头压在小老婆身上皱紧眉头抓了半天后脑勺,头发都急白了,想不来办法,至少三十六个大豁口,不算堵它费的工夫,城砖难找呀!县太爷从看到第一个大豁口始就开始骂大城县的这帮刁民,一直骂到现在还没住口,你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偷啥偷不了,把城砖给偷回家了。闹得我一县之主在这儿为不花一分钱去那儿搞青砖发愁。县太爷的小老婆也在那儿心里纳闷,这个老东西以前一到我这儿跟发了情的公狗似的,不折磨得老娘大声求饶决不罢休,今儿是咋了,压是压身上了,不见动作,就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小老婆试探着问明情况后,“卟哧”,一声笑出来了。说你不老不死的就越活越糊涂了。修城是为得保境安民,是一城人的事儿。你以前头疼发热都想着要大城县的庶民百姓给你捐钱看病,这次是捞钱的好机会你个老糊涂虫又忘了。县太爷经小老婆戳着脑门一数落,满腹愁云顺刻间散得一干二净,雨过天晴,县太爷眉开眼笑地又来了精神,抱住小老婆一番肆虐,治得她“哎哟哟”叫得比吃食的老母猪都响。然后县太爷整好衣冠,召来师爷把大意一说,师爷写这种文书写惯了。不假思索,回房取了一摞早已拟好格式的文告,龙飞凤舞地在每张上面的空白处填上“因需青砖”富人××两银子,中等人家××两银子,小户人家××两银子,穷极无聊,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者××串钱。”格式写好,师爷又在每张末尾加上附注:“此四类分法仍以本大老爷因伤风捐钱时分法为准,若有富户充中户,中户充小户往下依次类推作奸犯科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兹事体重大、长毛剥掠吾县之风声由来久矣,若无变故,不日内即兵临吾县,燃眉之急,刻不容缓,希见告后一日内将纹银交讫。地点原处不动,时间自本告公布后一日内全天等候。”师爷不愧是刀笔之吏,刷刷刷一会工夫搞了五百份文告,命令县衙门一切闲杂人等一律到大城各个大街小巷张贴告示。

  县太爷把师爷送走之后,便命一个精干差役去找青砖,花的钱从县衙门日常开支中扣除,一日内补上。县太爷的办事效率不能不说很高,从告示贴出到三十多个大小缺口补成原状,共花了两天时间。县太爷在城墙补好后又到各处巡视了一遍,回来后狠了狠心,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些碎银子买了几大块上好木材。做了四副大门和一副吊桥。吊桥就架在子牙河往城里去的那个城门口。

  “连船”上的兵从船上跑上岸,沿着河跑到城门口一看,吊桥已经升起来了。县太爷倒是处危不惊,面色如常地在城门楼上对左右侍从侃侃而谈,颇有大将之风,此刻他指着城下暴跳如雷、丢盔卸甲的官兵正洋洋自得:

  “长毛能破吾‘连船’之计,不为高明。昔年淮阴侯驱卑怯之座背水一战而定赵土,今吾借用之,长毛其奈我何?哈哈哈!”

  左右侍从这个说县太爷“运筹帷幄”,那个说他“决胜千里”,这个说“有咱们县太爷在还不气得孙武韩信在墓地里打滚”,那个说:“县太爷您老真是集孔圣人和关圣人两人之长于一身,空前绝后,古今名将无双”。县太爷被这一堆马屁拍的如垂五里云雾,昏昏沉沉地只晓得笑了,笑后又往城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他的“背水之计”又告破产,一批官兵跳进了子牙河。正在前面的河面上手足乍撒,载浮载沉,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些举着刀枪的也是呆若木鸡,长毛的一小部分正有说有笑地拿他们的脖子练刀法。长毛的大部队在城下一字排开,当头一群人坐着高头大马正冲城上指手划脚,高头大马之后数杆黄缎子大旗“呼啦啦”迎风招展。大旗上绣的都是金光闪闪的“林”字。县太爷“扑通”跪城上了。我的娘啊!原来领头的还是林无敌呀!怪不得我那两个妙绝天下,独步守内的妙计给破了。县太爷连忙招呼下人扶他下城,招呼了几声没人理他,县太爷觉得不大对劲,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了。县太爷是真慌了,顾不得昔时走三步路都得脚疼半天的惨痛教训,飞也似地就溜了。

  长毛追到城下,官兵躲避不及,殊死抵抗的少数很快做了刀下鬼,其余的不想挨刀的跳了河,不想喂鱼的挨了刀,反正是无一走脱。城上的官兵看得心惊胆落。此时子牙河里的“连船”已经烧着了,“噼哩叭啦”地响。浓烟夹着火苗直舐到城墙垛上,熏得城上官兵捂了眼躲角落里大声地咳嗽。再接下来一群长毛就从烟里跳出来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先贴了张安民告示,声称天兵天将目的只为铲除清妖、荡涤乾坤,士农工商不必心下惴惴,各安各业就是。人们开始都不相信,除非不得已往街面上走一趟,走到街上还不敢抬头,专拣人少地方儿耷拉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往前挪。偶而不小心一抬头看见长毛吓得头发梢都能竖起来。一天两天、十天八天,长毛始终没有屠城,县大牢里除了被押到战场送了性命的一批,留下的全给放回了家。团练里投降的和长毛入城后没有参与抵抗交了械的官兵也都保住了性命。临走之前还被长毛硬在兜里揣了银钱,说让他们回家后做个小本生意,不要再为清妖卖命!。家里有兵和团练的虽不能对长毛交口称赞,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样谈之变色,语气里也露出几许尊重了。听说有些人,特别是县大牢里放出那一批犯人就没有给家里人说一声,换了换衣裳就成长毛了。小商小贩迫于生计硬着头皮到街上摆摊的,长毛进城头一天都心下惴惴,有些甚至就说是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出去的,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别碰上长毛买东西,不给钱是小事,保不准一点照料得不到脑袋就得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扔地上。然而彼时大城县长毛一大把一大把的,闭着眼摸住三个人两个半都是长毛,那有碰不上的可能。长毛到大城时又不是啥东西都驮过来的,缺东少西的不到小商贩那儿寻还不行。小商贩横下心招呼了几个长毛以后,渐渐的心就放肚里了。长毛买东西不压价,你要多少他给多少而且说话还热情,满脸都带着笑。不几个来回就和小商贩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地叫上了。那几天出摊的小商贩生意可真是兴隆,赚得浑身上下都是钱。气得胆小的商贩真恨爹妈给自己生了一个老鼠胆。

  长毛的大部队在大城住了半个多月以后,大城县民私下里开始觉得长毛比政府的官员确实好不少。虽然偶而也有那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出门后几天不见踪影,家里人急得想上吊时,忽然回来了,说是被长毛请到营里去住了几天,家里人看她笑嘻嘻的,还以为是被女长毛弄去陪着玩了,心就放下了,不经意地一问,原来是陪着男长毛睡觉。家里人发一番雷霆之怒,怒气后想想也就算了。好歹没要了人命,况且据女儿媳妇说长毛待他们好得不得了,临走还送不少银钱给她们,这两点跟官兵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给官兵捉去,你就甭想见着活人,隔十天半月后子牙河里发现一具泡胀的尸首,不辩男女,你就哭着去拉回来埋了得了,保准认不错人。有几个在长毛营里住过的大姑娘回来后就心神不宁,整日里魂不守舍地呆在屋里梳妆打扮,涂脂抹粉,一个人对着镜子痴痴地傻笑。隔不几天就悄无声息地又溜走了,再不回来,不用说,是找她的长毛情人去了。家里人也不敢去要人,况且眼下看来,女儿去的虽说称不上是福窝,但也不见得就是火坑。看长毛那气势,说不定就把大清给灭了。到那时女儿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品诰命夫人回来光宗耀祖呢!当然,长毛里边也并不是全都好人,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水深了,啥鱼都有。也有几户的女儿失踪几天后回来便卧床大哭,说是给长毛弄去坏了贞节。家里人劝慰不住,一不留神她就投了河或者上了吊。这家人对长毛自然就恨入骨髓痛彻心肺了。

  东陈村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一户农家的宝贝女儿陪人去城里逛庙会,陪她去的人回来了,宝贝女儿却失了踪,几天后女儿面容憔悴地被两个年轻长毛用马驮着送了回来。长毛临走前扬着刀大叫谁敢把这事给捅出去,就要了谁的狗命。

  家里人没几个不怕死的,回屋去看女儿,早已哭成了一团。问了半天才问明白她是被几个长毛用手帕捂住嘴掳走了,这几天一直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木板房里,她一进去就被脱去了衣服。从此到回来之前再没穿上过,长毛一个个身强力壮,精力过人,每个人至少折磨她半个多时辰,她不干就得挨打。

  家里人看看女儿果真是挨过打的,身上的伤痕累累。以奶子上最多,鱼鳞一般地密布。家里人好言劝慰。女儿终于止住哭泣。家里人以为她想开了,关上屋门呆外边自个儿难受去了。到该吃饭时候咋样叫屋里都没人应声,敲门也不开,门从里边闩着。无奈何之下把窗毁了,跳进去一看,本来花容月貌的女儿已成了面目狰狞,脸色铁青,舌头伸出老长的吊死鬼。一家人呼天抢地地哭完女儿,这笔帐就给长毛记上了。

  听人说过来的长毛首领是林无敌,林无敌大名叫做林凤祥,是最早跟着长毛皇帝打天下的老长毛之一。封的是什么王爷,官职是丞相。林无敌面色白皙,貌相清雅。如果脱了戎装,看上去绝对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然而就是这位,带着数万长毛从南京一直打到河间,据说是挡者披靡,闻者望风,从未吃过败仗。故而是称“无敌”。林无敌是在长毛的先锋打进大城后的第三天入城的,入城后首先即是在安民告示边上又加了一张军队戒律,叫做“天兵三十六斩”,即是要求长毛必须遵守的三十六条规矩,每一条如若违反就要杀头。三十六斩的第一斩就是“凡有奸淫民人妻女者,不问原因,斩!”林无敌的事儿很多,毕竟是统兵数万的大将。除了进城第一天在侍从簇拥下在城里转了一圈让人一饱眼福之外,此后从未露面。犯戒淫人妻女的长毛事儿做得都很隐秘,要么是金利相诱,让人心甘情愿献身;要么是持刀威吓,让人不敢声张。所以长毛在大城住的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因犯三十六斩第一斩被军法处置的。一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所有的长毛都拆了营寨,装束停当,准备撤走时,林无敌忽然就逮住了二三十个年轻长毛。五花大绑着拴在马屁股后头,让一小队长毛骑着马拖着这二三十个人在大城县的大街小巷敲着锣绕了一圈。敲锣的长毛敲得极为卖力。锣声“镗镗”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引逗得许多已经歇下的居民忙不迭地穿了衣裳跑出来看。长毛跑得很慢,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看看他们的明正典刑。犯了啥罪是拖在地上的长毛自己讲的。他们的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再加上在地上拉得已是奄奄一息,声调又不大,所以没有几个人听得清楚。只有东陈村死了女儿那一家心中有数。白天的时候林无敌亲自派了头领到他们家赔礼,说晚上让他们家人等着,林五爷自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家人对林五爷已是口服心服,当夜果然全家坐在屋里等着。

  长毛那一小队最早去的就是东陈,在那一家门口停的时间最长。那一家的人出来后,拖在马屁股后的人立刻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要求临死之前一定要宽恕他们的罪过。长毛那时都停着,灯笼火把照得那一片地方亮如白昼。那一家的人认出叫得最响的就是那天送他家女儿回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再往躺地上的人里找,那一个果然也在,已经被拖得昏死过去了,靠地上擦着的背部紫血殷然,肩胛处露着白骨。这家人是真服了林无敌。刚才还擦着眼泪对杀千刀的淫贼骂不绝声的老太太又擦着眼泪可怜上这些犯了死罪的长毛了,老太太说女儿死就死了,林五爷能为老百姓做到这个份上我们乡里人也没啥说的,为啥非要把好好的孩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当时就要上去把那些个横躺竖卧,血迹斑斑,大声呻吟的长毛全部放掉,被一个举着火把的长毛拦住了。这个长毛说老大娘的心情他们都可以理解,但他们是奉了林五爷的命令来的,必须得执行到底,否则他们这些站着的人回去没法应差,也得赔上性命。老太太一看事办不成,哭得更厉害了。那个长毛只得再往下解释,说这些拖在马后的都是天兵里的败类,因为他们这些人坏了天兵的军纪,搞臭了天兵的名声,即便是把他们每个人杀死一百次也不为过。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扬军威,惩恶就等于扬善。老大娘你就别可怜他们了,谁叫他们当初一糊涂犯下这么大的罪孽。

  二三十个人拖在马后一直拖了几个时辰,到午夜时分。他们被拖到李贾村时,终于获得了彻底解脱,含笑赴了黄泉,押着他们的那一小队长毛除了有两个最小的被带头的长毛绑在马背上驮回去以外,其余的三四十个无一走脱,全部被乘夜暗突袭而至的清朝的官兵杀死在子牙河河滩上,尸首被割了脑袋,尸身就扔到子牙河里顺水冲跑了。天明后李贾村人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看时,沿着河岸三步一个,五步一个全是持枪的朝廷兵,有二三十道斑斑血迹从李贾村后绕到河滩上,在那儿汇成了四五十滩大小不一的紫红色血泊,没有死尸,有几个官兵腰里挂着还在滴血的人脑袋站在血泊的边上说笑聊天。人脑袋在他们屁股上吡牙咧嘴地晃来晃去,血把他们的屁股浸成了血红。

  林无敌发觉天兵里有人淫人妻女是临走前一天早上的事儿。那时候清兵已经从四面合围,各路大军云集大城城下,虽然不敢靠得太前,但天兵要想冲出去似乎也不甚容易。天兵的原定计划是死守大城,等待援兵,然后内外包抄,一举歼灭围城清兵。后来发现固守根本就不太可能,往往损兵折将,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弃城而走,且战且退,主动和援兵会合。

  于是那天早上林无敌便布置天兵做好突围准备,晚间大部队就要撤走。刘训导搞的那门大炮在大城打下后被天兵缴获,林无敌舍不得扔掉,于是找了几个表现积极的民夫,让他们抬着炮出城与先到城外的天兵汇合。殊料几个人抬着炮甫出城门,就把炮口调了过来,装好炮弹对准城门楼就是一炮,正在观看敌营情况的林无敌被几个眼明手快的天兵按倒在地上,没被炸着,他边上的军师、师帅、旅帅之类的大小指挥轰倒了十来个,有一个师帅尸首都炸没了,他的亲兵在周围找了好久,就捞着一根带点皮肉的大腿骨,那一点皮肉已给烤糊了,也烤熟了,发着恶臭,他的亲兵哭着问了一圈,没有谁炸飞大腿,炸丢胳膊的倒有几个。亲兵把确认为师帅的大腿骨和捡到的零星碎肉一包,提了刀就要冲下城去找那几个民夫算帐,林无敌认为事出必然有因,要他稍安勿躁,自己亲自下城去盘问究竟。那几个民夫已被闻声赶去的天兵抓获,没有林无敌的命令谁也不敢动这几位一根毫毛,林无敌下去时,民夫中已有三四位吓得抖成了一堆肉。只有三个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傲然兀立;眉稍眼角都是鄙夷和愤怒,就是没有半分害怕。林无敌恍惚忆起这三位是亲兄弟,前几天跑过来叫嚷着要当天兵的,因为事务繁忙,况且清兵大军压境,害怕有奸细从中作梗,所以还没正式收留他们,只说让他们暂留营中,随时听命。

  林无敌看三个人的神情并不像是蓄意制造混乱的奸细,于是好言好语地给他们讲了番大道理,三个人梗着脖子就等着挨刀,谁也不出声申辩。林无敌更是惊疑,又是一阵启发诱导,这几位终于声泪俱下的吐出实情,说他们是东陈村人,天兵里边有人坏了他们妹妹的名节,他们妹妹忍不了羞辱,回家后就上吊死了,他们三个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出来,发誓拼着一死,也要杀几个天兵的大官出气。林无敌听完三兄弟的述说,气得拍案而起,当即晓谕各营将官,清查本部所属天兵有无淫人妻女者,若有,立即抓捕起来,听候通知,决定惩处。然后又火速派人把三兄弟送回家,让他们晚上等着看林某人给他们做个交待。三兄弟这几天在天兵营里耳濡目染,本已对天兵们的为人作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碍于妹妹大仇未报,故而才想方设法使坏。这一来三兄弟说啥也不走了,非要跟着林五爷鞍前马后甘效驱驰。林无敌阅人天算,知道他们三个这次要求从军绝对是真心实意,也不再推辞,便收留了他们三个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晌午时候各营将来报,违犯三十六斩第一斩的兄弟已全部带到,现在营外等候处置。林无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就出了营帐,门外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雪地上跪着二三十个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的天兵,号衣已被剥去,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耳朵都冻紫了,但没有一个人颤抖,二三十个人都像钢浇铁铸一般跪着,无声无息。这二三十个人身后躺着一堆死尸,没有剥去号衣,显然是畏罪自裁的天兵兄弟。从服饰上看,有两个人还是师帅。更奇怪的是,死尸堆里有四五个穿着打扮明显是当地的女孩子。

  林无敌的眼前漫过一片白雾,他那颗被无数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经历熔聚成的铁石心肠倏然一阵紧缩,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些平日里肝胆相照,如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兄弟们。林无敌努力将眼睛睁大,看了看那四五个和天兵兄弟搂抱在一起的女孩死尸,回过头很威严地看了一眼负责此事的一个将领。

  林无敌身后跟着的大小将领和亲兵早已泣不成声,那个被他问讯的将领跨前一步,低着头用袖子照眼上抹了一下,指起头泪光莹然地哽咽着对林无敌说:

  “林五爷,躺着的那些兄弟都是自认无颜再见林五爷而自己了结的。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兄弟们走的,听说五爷降罪下来,明知心上人再无幸免,也就服毒自杀了,她们说愿伴那几位兄弟阴曹地府,请求五爷能不计前嫌,把他们合葬一处。那二十余名兄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不愿自杀,愿意让五爷当众处死,以正……军法!”

  那个将领说到后来又说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抱头痛哭,其他军兵一见,“呼啦啦”全跪雪地上了,仍是那个将领哭着说:

  “林五爷,您就饶他们一命吧!兄弟们都是好兄弟,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您也该给他们留条性命,让他们死在敌人阵前,将功折罪呀!林五爷,您就饶他们这一次吧!林五爷!”

  其他跪倒的兵也七嘴八舌地叫着要林五爷饶了兄弟们这次。犯罪的那些天兵此刻也开始颤抖,看他们头下面的那片雪地,热泪把雪都融化了。

  林无敌眼里热泪再起,这种场面,就是铁石人恐怕也无法坐视不理。他林凤祥又是铁石人可比,他此刻已经认了出来,已经成为死尸的那两位师帅都是他新近才提拔上去的,两个人都是刚满二十周岁,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心腹爱将,骁勇异常。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静海突围,是他们俩跟在自己鞍前马后,保护他突围出来的,那个叫童邦绪的小家伙,一直杀到大城后才来得及腾出手来拔掉射在右胳膊上的一支冷箭。箭头在肉里都生锈了,他那条右胳膊再迟半天就要报废,经全力抢救,才算保住,现在恐怕伤还没好停当呢。那个叫刘喜的,是他一个结拜兄弟的满崽,他那个兄弟死在长沙之役,临终托孤,要他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刘喜自小就跟着他南征北战,战火中陶冶得有勇有谋,勇不可挡,十六岁时候这小子就自己领着五百孩儿兵夜袭过清妖的大营,斩获敌首四百余,五百人无一伤亡。也是静海之战,刘喜一直冲在他前面,不知替他砍倒了多少蜂拥上来的清妖,也不知替他挡住了多少冷箭冷枪。冲出静海之后,刘喜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人事不醒,随军医生把衣裳给他撩起一看,腹上有一个二三寸长的刀口,肠子都有一节坠到伤口外了。这两个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都是天兵里后起的中坚人物。有多少次他们都是从死尸堆里站起来,又走向下一次战斗,这次……,敌人的刀枪没有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倒把他们自己杀了。林无敌唏嘘着又看了那两个数天前还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小家伙,他们俩都是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死的,林无敌经历过那种岁月,他知道感情在情窦初开的青年人心里地位是何其重要。除了战斗之外他们不放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一旦曾经沧海,退一步是难上加难。林无敌相信,这会儿如果去那两个小家伙的尸身前看看,他们俩死去时脸上表情绝对不是痛苦而是满足,肯定还有莫大的遗憾和歉疚,遗憾他们没法看到天兵打入清妖的老巢——北京,歉疚他们因为一己私利而无法再为天王效力,无法再南征北战,纵横驰骋。然而,林无敌也相信,如果让他们此刻活过来再选择一次,极大可能他们还会毫不迟疑地含笑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自小就晓得军法森严,违者丧命的道理。他们违犯军法之前肯定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有一天他们的事儿会被发觉,他们还是爱了,虽九死而无悔。想到此处林无敌心里猛地一震,刚刚止住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两个心腹爱将的良苦用心,畏罪自杀是大多数男子汉大丈夫不屑为之的,那代表的是怯懦,是无能,是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所以他们选择自杀。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敢做敢为。犯了军法,就站出来伏首认罪,杀剐存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两位分明是怕他为难。试想,如果两个人被带到他面前,按军法从事是必斩不赦,他的治军严苛是天兵天将都晓得的,即有片刻犹豫,两人最终还是不免一死。一死之后他将会对两位爱将之死负疚万分,毕竟这两人都救过他的性命,刘喜还是他那个结义弟兄活着的最后一个儿子,他一死刘家那一支就无后嗣。林无敌热泪长流,众将领和亲兵跪在地上也是号陶大哭。其中以刚刚入伍的那三兄弟哭得最惨,一方面伤心妹妹的死,另一一方面又觉得因为他一个妹妹的死累及这么多天兵天将丧生而负疚。三个人都爬到林无敌的眼前头了,大叫着宁愿以他们三兄弟一死换取这二十余位兄弟的生命。

  林无敌的万千思绪已经理出头绪,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上前把三兄弟一一搀起,然后又让其余人全都起来。大家伙果然都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眼里却闪着希冀。他们以为林五爷要宽恕这帮犯罪的兄弟了。林无敌扫了一眼站起来的和跪着但却抬起头来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都是他极熟悉的,闭着眼只需听脚步声就能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准确地叫出来,可是现在……,林无敌又一阵心酸,他竭力硬下心肠忍住泪水,整肃了一下面容,缓缓地说: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林凤祥代天王在此处向你们致谢。”

  说罢,林无敌撩起长袍跪到了雪地上,冲那一帮犯了罪的天兵连磕了三个头,那帮犯军不知怎么办好了,过去扶起来吧!他们都是待罪之身,不扶吧!林五爷竟然连着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雪地上“咚咚咚”连响三下之后,林无敌平静地站起来,语气一变而成严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功劳是功劳,天国众兄弟会为你们的功劳而永远记住你们,青史上会给你们留下应有的位置,然而你们现在都犯了死罪,罪不容赎,这也是事实。我林凤祥治军严苛,大家是晓得的。我今个儿就借兄弟们的项上人头,为天国洗去你们溅上去的污点,算是我姓林的心黑手辣吧!”

  林无敌话到此处,戛然止住,看样子是想走,但转过身沉思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

  “诸位兄弟,我林凤祥对不起你们,有啥放不下心的事儿回去后告诉各营将官,我姓林的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置众兄弟之遗愿于不顾,行刑定在……晚上,后晌还有半天工夫,你们带上积攒的银钱,不够了到我这儿支取,好好地出去玩一玩,想咋玩就咋玩吧!”

  林无敌最后一句话是泡在泪水里说出来的,说完后掉头而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深及足胫的脚印。众将领、亲兵以及人犯都清楚林五爷那一句“想咋玩就咋玩”里已经包含了他的最大让步。意思是他们甚至可以到窑子里找窑姐去乐呵半天。大家谁都知道,林五爷少年时候的情人因为家境贫寒,老爹害病找不来钱买药而自己主动当了窑姐,那时林五爷已经进了天王的部队,成了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猛将领。等后来林五爷忆及前盟,于戎马倥偬之中偷着一点闲暇,跑去找情人欲叙别后相思之苦时,他那个情人已经挣够老爹的药钱,含羞忍辱而投河自杀了。所以林五爷一生最恨淫人妻女者,一生最同情可怜沦落风尘女,他手下大军所到之处,窑子里的老鸨生意立刻便会清淡。他严令约束手下兵将不准戏弄风尘,涉身烟花。今天如此,林五爷心里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众人趴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各各离去。那些犯兵也被去了绑缚,随意走动,兄弟们都相信,天兵天将里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晚上行刑时林无敌不在场,二十多个被绑好的犯兵嚷着要见林五爷一面,最后再给他说几句贴心话。林五爷的亲兵在场,说是林五爷要筹划下一步策略,无暇前来,要他们安心上路。犯兵中当时就又有人抹眼泪。他们当然都明白林五爷无暇只是个托辞。大军行止几天前就谋划好了,具体执行由各营将士分工负责,他不想来只是不忍心看众兄弟尸横就地的惨状。一切妥当,马也牵过来了,犯兵齐声大呼:

  “林五爷,下辈子我们还在您手下当兵!林五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数万弟兄都看着您呢!林五爷,我们死而无怨。”

  场上站着很多人,但是没有人吱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那二十余人的呼喊越过人群传出很远。甚至林无敌就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泪水涟涟,他心里狂呼:好兄弟呀!你们当初做下错事时可否想过会有今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兵无以为兵,将不以为将。我将你们正法是为了天国大业,我林凤祥实在是身为大将,身不由己呀!

  二十余匹马拖着众犯兵走远之后,林无敌擦去了泪痕,站到了场子中间。火把照耀中他看见场上每个人的眼角都晶莹欲滴。他明白,如果现在和清妖接仗,天兵有十二成的把握战胜突围,但是他还要等,等待那个最佳时机,他需要的是最大可能地歼灭清妖的有生力量,为下一步行动扫除一些障碍。时机就要到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群清妖在兄弟们的身前波浪一般地伏下、扭曲、流血,他似乎看到僧妖接到战败的情报后一气昏厥,四肢抽搐。他在心里暗叫:“僧妖啊僧妖,就等着给你的部下收尸吧!我林凤祥在前面等着你!”林无敌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他却不晓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他和他带领的天兵天将降临。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首先确定了一下行动方案,决定先据城固守,以观其变。长毛的几万人马留下少数老弱病残随林五爷的亲兵驻在县城以内,大多数久经杀场的精锐部队被布置在子牙河沿岸和城北树林,以及鬼地,遥相呼应,互为犄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古之一字长蛇大阵,实则是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要想长期固守,最重要的是粮草,林无敌早有主张,临从静海撤出来时预留了一支精兵伏在当路,放过了追着长毛大部队疲于奔命的清军主力,截住落在后面很远的运粮队一阵厮杀。这股长毛在潜伏地呆了许多天,养得膘肥体壮,精力旺盛。被大部队拖着鼻子走的清兵运粮队哪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给长毛这支精兵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个干干净净,等巡回去的残兵败卒找着僧格林沁哭诉的时候,这支长毛已经唱着得胜歌闯入大城复命去了。这些粮草关系着数十万清兵是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要是运到长毛那里,岂不是让他们如虎添翼,那些长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三天三夜被清兵追得吃不成饭,睡不成觉都能伏下人马回头打伏击,杀很清兵先锋部队掉回头跑得比兔于都快。要是让他们再有足够吃的粮草,那还了得,僧亲王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吐血,连杀了好几个哭着报信的败兵都不解气,寻思着那个押粮官回来时一定要将他斩首示众,以振军威。最后一个败兵回来时告诉了他实情,说押粮官大人业已为国捐躯,小的身小力薄,又被长毛大军追杀,捡条性命回来已是不易,实在无力抢回押粮官的尸首。僧亲王定睛一看,就知道这兵所言非虚,跑得足够急的,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僧亲王大怒,一腔没发完的冤气全撒这位头上了,只见僧亲王一拍面前的书案,冷不丁大叫一声:

  “我来问你,是不是本亲王的大帐外边也有长毛,慌得你连鞋子都顾小上穿就跑进来报信?”

  那小兵吓得一哆嗦,偷偷抬头一看僧亲王脸都气得煞白,心说这下玩完了,吃饭家伙难保。小兵把心一横,索性豁得一身剐,跟王爷争辨起来:

  “王爷息怒,小的有下情禀告:小的赤足入帐,并非对王爷不敬,只因军情十万火急,小的怕万一误了大事。小的就这一个吃饭家伙,丢了就没法再长了。”

  小兵说到此处又偷眼一看,见亲王面色稍霁,已不像刚才那样咬牙切齿,似是要咬谁一口出气的样儿。小兵心说有门,指不定命就捞回来了。这位本来就有几分辩才,这么一高兴,更是滔滔不绝地冲亲王的马屁上拍了起来:

  “王爷,小的讲的都是实情。小的回来路上还想,误了军国大事是一个死,触怒了王爷也是一个死,小的想来想去,就想起了您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王爷不是说,我们都是为国效命的人,应以国家为上,个人为下,小的这就豁然开朗了。因军国大事而触怒王爷,我死得甘心,死而无怨。况且我也想了,王爷平日与我们下人同甘苦、共患难,以仁义为治军之本。小的还觉得说不定能捡回一条狗命呢?”

  小兵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戳住了僧亲王的要害。其一,我是因军国大事才对你不敬。是按您的话办的,你要杀了我,就是言而无信。其二,我吹捧你以仁义治军,到底是不是你我心里清楚,你要想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尽可以杀了我。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百多斤不要了,大不了你杀了我。

  僧亲王被小兵的侃侃而谈搞得晕头转向,他也清楚小兵的意思,我捧也捧过你了,吹也吹过你了。就看你自己拿不拿自己当个人了。僧亲王肚里恨小兵恨得要死,脸上倒转怒为喜了,亲自上前把小兵搀起来,吩咐下人:

  “来呀!把我的便靴拿来一双,赐与这位智勇双全,伶牙俐齿的……”

  僧亲王索性顺水推舟,把好事做绝了,亲王赐便靴给小兵,这种事估计以往还从未发生过。亲王把话说到“伶牙俐齿”时想到了这一节,心想我咋会这样,是不是气迷糊了,踢给小兵便靴不是自贬本王身价吗?一旦传出,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呀?故而亲王说完“的”后捻须沉吟不语,面有难色。小兵反应确实敏捷,一转念就把后半截续上了:

  “僧亲王座下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广泰。”

  帐中诸人哈哈大笑,僧王爷亦哈哈大笑,笑完后拍着小兵的肩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好个聪明伶俐的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广泰,本王现在赏你纹银五十两,回营歇息去吧!”

  宋广泰接了五十两银子,满口称谢退出帐门。在帐门换上僧王爷的便靴,也不回营,一溜烟地跑回老家去了。

  僧王爷打发走小兵,独自坐在大帐里笑了一回,又想起大军的粮草被长毛劫走这回事。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陡地又沉重起来。他对他的对手底细摸得太透了,正因为摸得太透他才又怕又恨。林凤祥这个长毛中的悍将,自从金田叛乱之后,一直很让清兵头痛。这次他和李开芳、吉文元、黄文金等人率万余长毛直插京城腹地,朝野震惊。这林凤祥也真是了得,要勇有勇:都当上王爷了,两军交战他还老是精神抖擞地冲在前头,挡者披靡;要谋有谋:他僧亲王和一班幕僚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必欲大胜之计,一遇上他即不攻自破。本来在天津静海已追得他筋疲力竭,静海一战本可一举奏功,结果又给这只老狐狸逃了出去,放虎归山容易,再抓他来难啊!

  大城县一马平川,虽然没什么易守难攻的军事重地可资凭借,但是长毛现在兵足粮广,又是以逸待劳。再加上数战下来,清兵畏长毛如蛇蝎,看见那个迎风招展的斗大的“林”字便屁滚尿流。大城实在不好打呀!

  僧王爷三想两不想,想出病来了。其实这病的起因就在于一个“气”字。气急败坏之下又给“怕”字一镇,势成水火,这僧王爷就躺中军帐里大声小气地呻吟上了。

  清兵里头大小将军这下可吓坏了。眼看紧追上长毛合上围了,大帅又病倒了,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万一帅要是在床上哼哼十天,这长毛残部就是只蜗牛也早跑掉了。这可如何是好?贻误战机的大罪谁都扛不起呀!

  天无绝人之路,僧王爷吃了几剂随军医生开的药方都没吃好,耽了两天,一个老儒生到中军帐里一席话就把他的病说好了。

  老儒生据说是从大城专程赶过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神情却极踞傲,一至营地便要求把门的清兵通报,说是大城匹夫张某要求见僧亲王,张某有良丹妙药可治亲王之疾。门军一听这位自称匹夫而且夸下了海口,再看他落拓不羁的像个风尘异人,不免另眼相看。门军要他稍候,自己一溜烟跑到中军帐去报告。僧亲王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听外边有位老儒生声称有灵丹妙药,立刻便动了心思,强撑着坐起来倚在床上,要门军速带老儒生过来。

  僧亲王坐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瞧见老儒生施施然自外而入,忙令赐座,老儒生也不谢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去。僧亲王一看来人这路数就有三分火气。此刻不知对方是何底细,只得隐忍不发,耐住性子问他:

  “老先生称有妙药可疗本王之疾,不知妙药现在何处?可否拿与我一观!”

  僧亲王这也是个试探,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啥病。就是生了场大气虚火上升有点不适而已。此病要的药不是平常的药,只要谁能给他出个主意让他十拿九稳地歼灭据守大城的长毛,病不用治自然会好。否则,这场病非得害到长毛从大城逃跑才会好,那时他可以进驻大城,向皇上报告长毛不胜大清国之威,仓惶逃遁,大城已归我手。到那时不但无任何责任,反而会受封赏,至于害病这段时间,病体难任元帅事务之繁,皇上你想遣我回去我乐得清闲,让我继续干呢,那我指挥不好也怪不得我笨,谁让疾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找我呢?

  老儒生听完僧亲王的问话后不禁捻须而笑。笑毕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僧亲王晓得这是让他屏退左右,以免人多嘴杂,坏了大事。僧亲王这时是“情”急乱投医,谁只要牵住他的鼻子,他就会乖乖地跟着谁走。

  看僧亲王左右的侍卫、奴仆一个个垂首退下以后,老儒生方才徐徐说:

  “王爷病,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依在下看来,只需在下一席话即可痊愈。”

  老儒生说到这儿,收住话头,目视僧亲王莞尔而笑。僧亲王乍一听他话头就知道这位绝对非同小可。倏地就在床上坐稳了,方要催他快讲,一看老儒生似笑非笑的神情像个看穿了小孩子诡计的大人。僧亲王心里一股无名火“腾”地一声又上来了:

  “好哇!你个老匹夫竟敢戏弄本王,看我不叫刀斧手过来把你砍了!”

  僧亲王作势欲叫,老儒生不慌不忙,仍是稳坐钓鱼台。僧亲王泄了底气了。你把柄在人手里抓着,蹦也蹦不起来呀?他真要叫上一声,“来呀!”刀斧手立马就会进来。令出如山,往回收都不好收,真把这老家伙拖出去砍了,他死不足惜,我这块心病恐怕就无人能治了。僧亲王计议到此,转怒为笑:

  “适才本王与先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望先生不要介意,本王这就请先生移樽就教。”

  老儒生关子也卖够了,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于是不再左兜右扯,把话引向了正题:

  “移樽就教之说,在下不敢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自幼也曾读过几天书,懂得些道理,故而特意求见王爷。愿为王爷筹划一二,为公之计。在下以为不宜出兵与长毛邀战,而应用远围长围法。王所恃者为蒙古铁骑,而长毛贼马队亦为数不少。以刚对刚,非为上策。况即使王爷铁骑取胜,则贼众逸而四出。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蹂躏河间一府事小,震动京师事大,其害恐更甚于明季之流寇。莫若远围之,周围数百里为率,坚筑土墙,以防贼众溃围而出。大城县城位在子牙河下游谷地,贼众重兵即集于彼。谷地稍洼,四围稍高,墙成则难以冲突。墙若近筑,贼必惊觉,功难成,远筑,贼必不以为意,功易就。贼众剽掠之军粮。可支持一月有期。一月之后,三百里内,便是弹精褐虑,亦无余粮可供军需。而我大军墙成后勿与贼战,但严兵分守,以长围之,挑小股精锐铁骑,人贼腹心,乱其军心,扰其心智,一月之后,贼军心自慌。又加粮尽援绝,无有不毙者。不然,河间平原广路,一马平川,无山川以阻之,无关隘以扼之,贼一走数百里,疲于奔追,岂旦夕所能扑灭哉!”

  老儒生一席话说完,僧亲王果然出了一身通汗之后,神清气爽了许多,抚掌笑着说:

  “昔诸葛草庐议天下,王猛扪虱画良图。本王能得先生相助,真如鱼得水耳!诚非天意助我皇乎?”

  老儒生等僧亲王发完感慨后,从前襟的衣缝里取出一张草图,说是筑墙之图。僧王展图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绳头小楷和蚯蚓似的曲线,虽驳杂而不乱。并于筑城从哪儿起筑,从哪儿止筑,哪一处是哪一县的地方,归那一个官管辖,应该让那一个官筑。哪一个地势稍险,守兵不需多,那一处地势稍平,应该用重兵防守,以防贼众穷极无聊大队溃围而出。所有这些,都一一指点得头头是道,明明白白,三百里内的一草一木,观此图后自可了如指掌。僧亲王看完筑城图后拍案击手叫绝,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一翻身就下了卧榻,精神头十足地传令全军,即时开拔,各营将校依着筑城图中指示的方位安营扎寨,等候下一步行动计划。不用说,老儒生当然是被僧亲王留在营中充做幕僚了。

  僧亲王这边大军一动,林无敌那边就知道了。林无敌算准以僧格林沁用兵之谨慎,失了大军粮草之后,必然会按兵不动,坐以观望。因为追杀天兵对每一个清军将领而言都不是好事,弄不好就掉了脑袋,天兵自起事以来,刀下已不知死过多少清军的将军和地方大员。以僧格林沁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急躁冒进。静海之围是他十拿九稳地占了先机,所以才不惜血本,布下天罗地网,重重围围,要把天兵一网打尽。眼下双方实力相差无几,清军又新失粮草,锐气已挫,人心浮动。按理僧格林沁该深思熟虑一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对呀!

  林无敌猜不透僧格林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天兵屯兵大城以后,他让大家伙儿好好地休整了几天。现在士兵一个个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希图与清妖大战一场,出口恶气。仗肯定是有得打,但僧妖要是再大举围城,天兵仍是无力持久。

  一棋失着,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无敌心下疑虑,派了探子出去搜寻消息,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这一日,林无敌正大帐中读春秋故事。探马来报,说是清妖大部队业已衔尾追到,就在距大城数十里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林无敌出帐登上城门楼举目一看,果然如此,炊烟都升起来了。林无敌心说僧妖你也太嚣张了点,从哪儿偷吃了熊心豹子胆,据天兵大营数十里处就敢扎下营盘,也不怕天兵趁他立足未稳,乘势出城劫营。

  林无敌回到大帐集合大将小官,命令探马火速探得清妖意图再来禀报。然后派一员骁将率三千精兵到清妖营首大声聒噪,无论如何,定要诱清妖出战。而且一旦开战,只胜不许败,最好生擒活拿几个,一来挫其锐气,二来探些虚实。

  那员将领得了将令,在校场点足三千人马,号炮一声,大开城门。三千军兵人赛猛虎,马若游龙,一溜烟就冲到了清妖营前。那员将压住阵脚,自己跃马横枪在清营前兜了几个来回,要清妖放马过来,决一雌雄。

  清兵的饭刚做了一半,炊烟还正袅袅地往上升呢,先锋官就听见外面人喊马嘶,小兵来报说长毛里的许大麻子领了三千长毛在营外叫阵。先锋官一听长毛派过来的是许大麻子,肚里便开始打鼓,这下好了,还幸好元帅是要我只败不胜,要是让我只胜不败,怕是本人这条小命就送给许大麻子作见面礼了。

  先锋官抖擞精神,叫小校备马抬枪,也是一声号炮,三千清兵“哗啦啦”潮水般就冲出了大本营。

  许大麻子的外号是清妖给天兵里这员骁将起的,他原名叫许立山,善使一杆方天画戟。静海大战时曾日不移影连挑一十五位清军将官,自此名声大噪。清军将领一听许大麻子来了能吓得腿肚子转筋。清军先锋官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引得两军阵前刚打了两个照面,两匹马一盘旋,这位一夹马肚带,三千军兵都不要了,往斜刺里落荒而逃,许大麻子挥军掩杀。叫喊声惊天动地,杀得清军血流成河。

  先锋官回营向僧亲王复命,说是长毛贼果然厉害,末将不是对手,大败而归。三千小兵一个没剩,全让长毛给干掉了。

  僧亲王让他回帐休息,自己又把老儒生请出来计议了一番,认为围城的时机成熟。于是晓谕各军,带上锹镐之类,准备筑城。

  许大麻子不费吹灰之力捡了一件大功。美滋滋地捉了几个清军小头回来献与林无敌。林无敌向几个小头目详详细细一问情况,眉头就皱起来了。那几个兵说僧王爷已命令各部向大城开拔,他们作为前部,所以到的早些。

  林无敌咋想咋觉得不对劲。僧妖白送三千军兵作见面礼显然是别有用心,大兵随后赶到后除了重重包围的老一套外,还能有啥新花招呢?城中军粮目前来看可撑月余,月余之后援军再不赶到,处境就堪忧了。

  不到两天时间,僧亲王的清兵已经在大城四周布成包围之势,而且清兵都带着锹镐,天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清兵是在用锹镐铲土垒墙。

  天兵禁不住哑然失笑,平地上你能把墙垒多高,就是垒得再高墙毕竟是墙,不是一座山,还怕冲不出去,看来清兵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原先只是笨到了家,现在傻得也快到家了。

  兵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了林无敌,林无敌正在帐中苦思冥想僧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听小兵一说,禁不住大惊失色,顿足叹曰:

  “坏了,坏了,想不到清妖中竟也有此等高人,只不知僧妖从何罗致而来!”

  林无敌命人立刻击鼓聚将。然后吩咐众将官火速带人出城,破坏清妖筑成的土墙。众将领命走后,林无敌方才抹了一把冷汗,连叫好险,好险,险些就中了僧妖的奸计。众人不解其意,林无敌笑着说:

  “大城地势偏低,清妖重兵去集于此包围,终归是不脱俗套,我军马队一冲,自然是稀里哗啦,我料定僧妖不至于笨到如是程度。他让众兵筑墙,墙未成时似无威胁,我军可能会视之为儿戏,谅他区区一圈土墙能奈我何,待墙一筑成。清妖分兵把守,一可以弥补兵力不足,二可以有效制止步兵冲击。我等在此坚守等援,粮尽之后,墙内方圆三百余里,又从何地凑集大军粮草,突围势必损兵折将,而且难于登天,固守就只有一条路,饿得失去战斗力后,束手就擒,我今派兵出去破坏土墙,其一表示我已看穿他的诡计,其二表示我们并不愿意固守大城,不日内即将冲出包围圈,就看僧妖再施啥花招了。”

  僧亲王大军合围之后,日夜忙着筑墙,专等后续粮草续上,便即成功了一大半。然而这墙也不好筑,你刚筑成一段长毛就冲过来毁掉了,你派精兵看守这边,他就派兵去毁那边。双方绕着围墙展开了剧烈的拉锯战。几天下来,墙没筑出模样儿,僧亲王手下的兵倒因此而死难了不少。而且数十万大军整天就被长毛牵着鼻子扑东跑西,累得筋疲力竭。粮草越来越少,不日内恐怕大军就要俄肚子。僧亲王才舒展开不几天的眉头又皱上了。这一日僧王又叫老儒生过来议事。坐定之后,僧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老儒生笑着说:

  “王爷何必为此事烦忧,急出病来数十万大军应时群龙无首,被长毛贼钻住空子,一个反击,还何谈指日可灭叛逆之事,在下近日又得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僧亲王一听这位又有了主意,连忙催促他赶快讲出来,老儒生说:

  “围墙之计已被长毛识破,他们不住歇地派兵毁墙,正好证明他们的主要意图,不是想和我们对峙而是要伺隙寻机溜走,这也说明他们的军粮亦不充足,人心亦有所离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索性趁他们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机会,一步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具体而言筑墙的军兵仍然加紧筑墙,派小股精锐部队依原计划入敌腹心,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机动灵活,搞他一下立刻撤走,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去留。如是几次三番之后,长毛必然人心离散,惶惶然不可终日。到那时我们不必坐以待机,主动压缩包围圈,自然可以让数万长毛立时土崩瓦解,束手就缚。”

  僧王沉吟许久,觉得眼下局势,舍此别无他法,只得依计而行。果不其然,小股部队骚扰几次,次次得手,城里的长毛有些耐不住冷板凳了,开始蠢蠢欲动。

  林无敌最终下定要撤的决心是在听说清妖粮草运到之后。清军的粮草自被天兵劫走一批以后,所剩已然无多,沿途又征集了些。估计也撑不了多少天,林无敌一直拿不定撤退的主意就是想赶在清军断粮之后趁他军心涣散之际反戈一击,让他们大伤元气,短期内无法迅速组织大规模的跟踪追击。因为林无敌知道清妖运粮队伍的办事效率,他相信天兵能等到一个组织反击的绝佳机会。所以他把主要精力耗在和清妖的筑墙官兵周旋上,大部队养精蓄锐、预备反攻。清兵的几次小骚扰并没有伤及天兵的元气,相反,林无敌认为清军如果把希望寄托到小股部队的扰乱军心上,势必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心思。有一重必有一轻,这样天兵即可不必太计较其他。那知忽然有一天派往清妖营中的探子回来报告,说清妖的运粮队已到。林无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几乎震晕过去。这个消息对天兵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清军如果真的有了充足的粮食,天兵再据城坚守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兵里边沸沸扬扬地争论了数天,林无敌最终拍板定案,寻找时机撤出大城,南下与援军会合后再谋求新的发展。

  许是林无敌情急之下,失出算计。事实上他原先的推测是正确的,僧格林沁把大城围上以后最伤脑筋的事就是粮草问题,行军打仗,理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大军都跟对手较量上了,粮草的事还没影儿呢,再这样几天,全军上下再吃米恐怕都得查着数往嘴里一粒一粒填了。僧王爷怎能不慌张,可是慌张顶个屁用,告急文书雪片似地往上头飞,“数十万大军欲图大举,苦无粮草”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损破了,上头仍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僧王爷如坐针毡,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娘,也不晓得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骂完了憋着劲在中军帐里摔墨掷砚地闹腾了一阵子,主意还真给他憋出来一个。僧王爷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惊慌。算是饮鸠止渴吧!拖到几时算几时,反正我僧王爷总挨不着饿。也只有苦这些冤大头兵了。

  僧王爷立马传了个幕僚进来,趴到他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阵。幕僚心领神会,领命而去,第二天,清军大营里传出消息,说大批粮草昨夜已经运抵,大家可以安心打仗。不要害怕填不饱肚子了。一时间清兵上上下下群情激奋,议论纷纷,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种只有犯法者眼里才能出现的狂热、贪婪、嗜血的光。大有驱之入虎狼之穴而不皱眉头的气势。僧王爷生憋出了个计策把手下兵马的气焰给煽起来了。剩下他自个仍然忧心忡忡地在中军帐里踯蹰,根据多年在战火中摔打出来的经验,他明白此刻自己已被逼上了类似于绝境之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发出去后果孰难预料。长毛贼悍勇异常,又占着多方面的优势。而清兵则是新被添了些精神食粮,虽然暂时仍饿着肚子但精神头和火气已被煽起来了。就好像大烟鬼刚美美吸饱了大烟,不知自己是在云里还是雾里,正飘飘欲仙着,忘乎所以。此刻即便驱赶着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决不会说半个不字。僧亲王想到这儿由不得重重叹了口气。人有些时候其实很好哄骗,只要你瞅准时机,抓住要害,一举即可成功。就说手下那些兵吧!僧亲王也知道,不管是八旗精锐,蒙古铁骑,还是绿营兵,都已没了圣朝初建时纵横驰聘,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概了。兵营犹如官场,可能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不如官场厉害,但是纪律败坏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赌博,逛窑子,吸大烟等等恶习在兵营里如日中天,历久不衰,带兵的将领亦是如此,虽三令五申仍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你说你的,我行我素。兵痞兵痞,绝对是名副其实。你就是大刀阔斧地逮住一批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砍掉他们的脑袋,也起不到杀鸡骇猴,以儆效尤的作用。挨刀的神情自若,英雄气概十足。咳!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没挨刀的依然故我,甚至还觉得没逮着他是白捡了一条命,更得抓紧时间享受,免得那一天醒来后已被关进死囚牢里等着挨刀了。就这样的兵,平日是横得螃蟹似的,一上战场全草鸡,看见敌人的影争着往回跑,看谁跑得快。你来软的他不理你的茬,你来硬的他又死活吓不倒。整天病鸡儿似的,没精打采,少气无力,就除了领饷银和上战场来精神,领饷银是你给他钱,他当然高兴,上战场来精神是为了往回跑着逃命。这种兵就是兵圣韩信活过来,除了连吃败仗外也没有第二条路走。僧亲王遥想自己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壮志,如今呢?早已被沧桑的岁月埋葬到怀旧的泪水里去了,为了这些兵,有多少次他寝食难安,有多少次他席不暇暖,记不清了。散兵游勇依旧是散兵游勇,一盘散沙仍然是一盘散沙。有多少次他有十成把握能将长毛贼一网打尽,有多少次他充满信心,发誓要为国家除此心腹之患,可是呢?把握和信心连屁都不如,放个屁还能听听响儿、熏得人起点反应,把握和信心只能让他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自长毛贼在广西起事以来,有多少个满怀报国之志的圣朝文武大员把一腔热血洒到了剿灭长毛的战场上,他们的鲜血都白流了。封疆大吏某嘉浣嗟檬牵剿懒嗽倥桑怀蠲挥杏兄畹氖敲挥心芙っ沟浊迳ǖ谋。∷淄踝越踊噬洗罅睿纯搪聿煌L愕馗细叭紊希泳苯氤っ嗾健V两褚延性赜啵沼腥吡#湟挂瓜恢凶髅搜上Сっ糁芯藜榇蠖裰钊嘶购煤玫牡乇W畔钌先送罚遥覆欢ū人故娣兀可淄跤衷谛睦锫盍艘痪湔庑┛啥竦那灞湍敲床徽兀磕阄斯奈枋科咕×巳斫馐炱ぷ幽テ疲俨怀珊莺菪纳钡艏父龇裳锇响璧慕臁5笔笨醋磐τ行Ч阋蛔碓倩毓房纯捶前涯愕姆胃ú豢桑∷钦煌方佣懦遄拍愕暮蟊臣访寂弁律嗤纷龉砹场U庑┤兆泳卸狭钢瞪跸旧希簧俳俪蠲伎嗔车叵蛩呖嗨凳窒戮绽锶诵幕袒蹋俨幌胄┌旆锌赡苷兄率勘┍洹I淄鹾醚越呖嗟慕偃白撸约鹤派灯忝俏饰乙甘常蚁蛩ィっ桓乙彩乔筛灸盐廾字堆剑⊥虬阄弈紊淄躅呦沼昧烁鱿孪轮撸褪且约傺曰笾冢凳橇敢言说剑科淮笳牵饩褪撬腥说娜醯恪D闫饺绽锎笥愦笕猓醚院糜锕┳潘员ズ茸悖月Ψ屎蟠蜃疟ム没咕辉诒车乩锾裟愦蹋的闳绾稳绾尾缓茫绾稳绾问够怠D愀叶纤炝甘常龅盟破す咽荩祷岸加衅蘖Γ缓蟊赂笥愦笕猓腿礁隹凡宋淹匪贾毕胙劾嵬敉舻亟心闱椎!氨ヅ家卑。〔还淄踝哒庹邢掌逅约好髯裕馐撬砩侠厦诠伦⒁恢溃先迳闹街疲」刹慷勇业芯闹剖敲睢<蛑笔敲畈豢裳裕上У氖抢先迳吖懒耸コ陌焓滤俣群颓灞氖盗Γ岬亩际悄昧覆葑阌茫勘胄淖骰〉募撇撸のЬ美В凶酝帘劳呓猓欢巯轮朴衷跄艹のЬ美В俪偶柑煲遣荒芨傻袅痔斓校淄踝约壕偷闷滓繁蟀芏印N裰疲檬勘囊磺皇科聪粒硪灾乩退凳峭砑涠源蟪欠⒍芄ナ疲茏×帜嬷笤俅蟀谘缦腿C懊跋战教斓拇媪敢欢僮隹眨盟强醇缓蟆I淄醪桓以偻孪耄缓笠浅っ缬凶急福帜嫒分矣幸盐蘖覆荩芪曳婷ⅲ任揖科孕梗倩哟缶谏保疑淄跽馓趵厦俸伲⊙蠊碜拥呐诘ち搜劬Χ济灰ィ率谴朔帜婢ゼ榔爨叮≡偎担词骨灞∈ぃ昧帜嫔嵘矶耍趾卫戳覆蓐椭贡ニ嵌亲印H缛羲欠⑾肿约菏鞘芰似狭说保虏桓盍宋疑窳智叩哪源玫匠っ嵌鹘瘛<幢悴桓钗业哪源盎├怖病迸茏咭慌趾翁附嗣鸪っ溉湛纱?


  僧亲王把前前后后的思路理顺,弄清之后,苦笑数声,这条计策除非我军大获全胜,否则我僧格林沁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被长毛杀死,也要被哗变清兵整倒,退一万步讲,这两条都不会,兵败辱师之罪,我僧格林沁又怎能担当得起,即便圣上眷顾老臣,恕我死罪,我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而愧对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的列祖列宗,惟有一死以谢圣上了。

  僧格林沁把前因后果想清楚后,心下反倒坦然了,独坐着饮了杯浓茶,从腰间“呛啷啷!”抽出龙泉宝剑,一股凉意立刻沁入心脾,通体舒泰。僧亲王暗叹一声:

  “宝剑呀宝剑,本王今已置于死地,若能绝境逢生,定让你饮林逆之血,如果一败涂地,本王这条命就交给你取去了。”

  僧亲王正以手拂剑,浮想联翩,帐外忽然有人禀报,说大城县李贾村邓某人押粮求见。僧亲王“蹭棱棱”还剑入鞘,竖起了耳朵,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外面见无动静,又高声叫了一遍果然是“押粮求见”。僧亲王呆立当地,不知是喜是忧。

  好半天,方稳住心神,让邓某人进来。

  少顷,僧亲王看见一个吃得肥猪一般,遍体绸缎的人从帐外低首甸甸而入,口里还不停地嘟囔:

  “小民邓天一拜见僧王爷!”

  僧亲王一看就晓得这位是个富的流油、滑的要命的家伙。

  不富不滑决不会不惜血本犒军。僧亲王让他掌起面来,邓天一依言抬头,僧亲王一看这位的面相,心中的厌恶又加重几分,只见这位三角眼,吊额眉,酒糟鼻子蛤蟆嘴,两只扇风耳还忽悠忽悠地晃着,僧亲王奇怪之极,心说咋会还有长这么丑的,这些玩意长一个就够难看得慌了,他还五官俱至如此。僧王爷沉吟半晌,给他赐座,邓天一谢坐之后,战战兢兢地往座上靠,一不小心差点摔了个马趴。僧王爷叫他莫慌。

  平静下来说话,邓天一好不容易坐稳当,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汗,方才说话,一张口僧王爷就听出来了,敢情刚才没露出舌头,这会儿更全了,连舌头都比别短一截,说着话嘶嘶啦啦、含含糊糊,像是嘴里噙了根稻草似的。邓天一说:

  “小民系大城县李贾村人,家里薄有地产,小民又曾在外跑过两年,因而有些积蓄。近日闻说王爷大兵驻此,小民倾家荡产,凑足细粮六千余石,粗粮三千余石,馍饼十万枚以备军需!”

  僧亲王初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这种敛财好手往往出奇的吝啬,能捐个百十石粮食聊解危急就是了。再说邓天一这面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打心眼里讨厌。此刻一听这位竟然用上了“倾家荡产”,狠狠心大出血捐了九千多石粮食,还有十万枚馍饼,腾就从坐椅上弹了起来,走上去眼中放光,对邓天一说:

  “好!好!大好了!民均如卿!何愁长毛不亡!何愁长毛不亡,好!好!太好了!”

  僧亲王哪里说着好,手上不自觉地猛拍邓天一的肩膀,僧亲王两膀一晃可是有几百斤力气了。激动之下,情不由已,拍得邓天一直抽凉气,不过他脸口还在嗬嗬地傻笑,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

  僧亲王激动过后,又无话找话地问了些其他情况,诸如民间对大军剿贼的看法呀!邓天一家里情况呀!关于长毛他们有没有啥秘密情况呀!邓天一流着汗一一作答。都是些谨小慎微的阿谀吹捧之语。直到僧亲王问的找话都找不来了,方始停住,要邓天一仍回李贾村,待剿贼事成,他奏明皇上,定会赏给他一个七品金色顶戴。

  这个邓天一不是别人,就是李贾村的那个邓财主,二孬他老爹。要说也该着邓财主时来运转,这家伙在外面风里雨里捣腾了许多年,深知权能生钱,权比钱厉害。年轻时候他就功过他老爹,那个老邓财主,甭指望花钱靠着人家的乌纱帽办事,要自己想方设法也搞一顶乌妙帽戴戴。再说了,钱砸进去再多也未必办得成事儿,只要有顶乌纱,钱是小菜一碟,到那时要啥有啥。无奈他老爹不开这门心思,只让白花花的银子迷住了心窍,整日里为非作歹,鱼肉满宴。幸亏没闹出大乱子,即便出点小问题可着钱往里一填,也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等老爹一死,邓天一接了邓家的家业,邓家比他老爹在时更显得红火。邓天一钱也有了,吃穿不尽,地也不少,每年打的粮食堆成了小山,大小老婆成群结队,想咋享受咋享受,还有一个宝贝儿子,继承着邓家一脉香火,要说还缺东西,那就只缺一顶乌纱帽,这成了邓天一的心病,吃饱撑得没事干躺床上一闭眼就有一顶金灿灿的乌纱帽在他眼前乱晃。邓天一也曾花了不少钱运动地方官,结果更证明他跟他老爹说那句话。钱并不一定啥事都能办成,有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损,那都是戏言,那些地方官都是见钱就搂,遇事就推的吃货。邓天一无数次满怀希望地拿着钱出去,无数次骂着娘空着手回来,渐渐地也快把这个想法给绝灭了。忽然间,长毛和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兵就在这儿对峙上了。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邓天一预感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在心里琢磨上了,长毛都是跟财主作对的,成不了啥大气候,虽然他们现在说的好好的,一旦打了胜仗,翻脸不认人,拿来开刀的就是我们这一号的大户。所以还是得依靠朝廷这个靠山。不然,长毛要是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局面,还能有我们好过的。那样的话,万贯家财也是得打个水漂,随水流走。

  不如破裤子早伸腿,把赌注押到清兵身上。邓财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平步青云。打定主意以后,邓财主便明察暗访,密切注意着长毛和清兵双方的一举一动,这不,还真给他找着了,隔河那个曾在他家教过冬学的张老先生据说在清营住了些天,又回来了,邓财主立刻备了厚礼,找到张老先生,软磨硬泡要他透些风声,一来二去张老先生就架不住邓财主的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攻势了。告诉他清兵现在缺粮,如果能送大批粮食过去,必然能得僧王爷赏识而捞个一官半职,邓财主千恩万谢地回了家,又仔仔细细盘算了一阵。硬起心肠,把他这些年攒下的银钱用大车拉了几车,就出了李贾村,迤逦向清营走去了。邓财主不愧是个生意精,靠着两片金嘴唇和如簧巧舌,在路上购了大批粮食。又托人将一部分粮食赶制成馍饼。最后雇了长长的一列骡车,邓财主押着粮食就到了清军大营外,让小兵一通报。僧王爷亲自出来召见,并且许给他一顶七品金色顶戴。邓财主从清营出来,仰首向天打个哈哈,满心欢喜,哈哈哈!我邓财主很快就成了邓员外了!哈哈哈!看以后谁还敢惹我!看以后谁还敢不听我的,邓员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僧亲王支走邓天一后,也是在中军帐里上蹿下跳,乐不可支。心说天上掉下来大个儿馅饼的事儿还真有,而且刚好就掉到我僧格林沁头上,真是天助大清,有此军粮支撑,先前有名无实的空头许诺自可兑现,军兵要想闹事儿都找不着借口,剪灭长毛贼,砍掉林逆首级自也指日可待了!

  僧王爷心情一舒畅,又把龙泉宝剑抽出来了,就在中军大帐里舞了一回。微微出了些汗,四肢百骸更是舒适无比。坐下之后,僧王爷端起宜兴紫砂壶里泡的龙井方待要喝,忽然想起那个放荡不羁的老儒生已有多日未见。自从定下派遣小股精锐扰乱军心之计后,自己心情一直不好,那帮幕僚一个个高谈阔论起来滔滔不绝,拿着个书袋,绉个文字游刃有余,一旦到了正事儿,全成了锯嘴葫芦,一句不拿。他养着幕僚的目的是为行军作战闲暇之余附庸风雅吟风弄月的,此刻军情紧急,数日内从来未召他们“清谈”过。幕僚中那个老儒生应该是个中翘楚,执牛耳者。但僧王爷特别烦他那种毫无隐瞒、戳得人心窝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讲话方式。他自认他那时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诱,附带上再说他两句好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闲一刻。老儒生当然不行,半句好话不会讲,直通通地与吹火简仿佛。当头棒喝,嬉笑怒骂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时刻,一般情况之下却极易把人激怒,特别是像僧亲王这类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亲王有时想过找他,想来想去怕他又讽刺夹打击,把自己惹得挂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长毛未灭之前像老儒生这样的人才还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愿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为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想到此处僧王爷放下香茗,叫人去请老儒生,然后自己独坐品茶,并怡然自得。嘴里时不时哼段曲子,脚还一颤一颤地打着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满怀激情由一大盆凉水当头泼下,无名之火渐渐由丹田烧到脑袋里去了。

  那个人回来禀告说老儒生几日前已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彼时僧王爷正像暴怒的狮子一般在中军帐一边踱步一边搓手。一听从人说老儒生已经溜走,僧王爷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啪”一拳砸到禀案上,震得茶水飞溅了一桌,那个心爱的宜兴紫砂壶也差点掉下去摔破。僧王爷牛吼一般地从鼻孔里往外喘粗气。心里又生气又奇怪,这老家伙当初主动送上门来,来要为大清国出谋划策,留他当个幕僚也算他得偿所愿,如今咋会悄没声息地又走了呢?这老东西太不识抬举了。

  僧王爷拳头杵在桌案上心里狠狠地骂老儒生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从人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瞧着王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生气,犹豫了好久,说:

  “王爷,老儒生临走之前给王爷留了封信,放在枕头下面,被小的拿回来了。”

  僧王爷一听老儒生竟然还想到留了封信给他,忙不迭从从人手里抓过来。只见那封信信皮上龙飞凤舞写着“僧王爷禀启”一行狂草,僧王爷撕草开封皮,展信一览,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咯嘣嘣”几乎咬碎口中钢牙,原来那信上写道:乡野匹夫张某拜上大清国忠亲王僧:

  匹夫张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饮中之乐,宦海沉浮数载,终不能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归林下,傲啸风月,效法五柳。自以为可放荡形骸,终老田间。熟料世事难测,日前王爷为剿贼事,驻锡大城,雄兵百万,虎视眈眈。张某虽为匹夫,方知大义,故不虑人微言轻,冒昧求见王爷,进美芹之献,欲助王爷成不世之霸业,清国朝之大患。张某得蒙王爷厚爱,随侍左右,以为顾问。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今张某因不情之请,不告而别,临行之际,踯躅再三,欲再为王爷谋之,以报王爷天高地厚之恩,眷顾看护之情。

  窃谓当今天下,长毛与大清逐鹿中原,共争禹鼎。鹿死谁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数,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册,博览群书,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国运衰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虽有只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爷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拥兵百万,可谓超世之才也!然大势所趋,民心向背,王爷空有报国之心,而无能征惯战之兵将。剿灭长毛之事诚属空谈。而王爷权柄在握,数载奔波,寸功未立,贼之猖獗犹胜于昔,王爷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不若早谋退路,脱身可也!迟则生变,后悔莫及。

  张某顿首,临别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爷三思。张某一颗丹心,全为王爷计议,与其终殁战事,马革裹尸,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领,怡孙弄子,安享天伦之乐。再拜。

  僧王爷看罢老儒生的留书心里那个火呀!真是从脑门上一蹿一蹿地直想把头发给烧着了。如果这会儿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这个老东西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气。心说老东西,老混蛋你这不是逗本王爷发火吗!你要走就走,要留则留,走了就算了,你还干嘛要这么损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头了想找死。

  僧王爷把信笺撕得片片粉碎后,摒退下人,自己捂着头坐在虎皮交椅上难受上了。老儒生这封信真个儿戳到他的痛处去了。拿谁谁也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嘴里不住声地说“恩重如山,容图后报”,私心里却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别临走了还闹个大窝脖。不过,僧王爷也不能不服老东西说的确定实情。鹿死谁手,真是在未定之数啊!当今之势,长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则江河日下,再说还有洋鬼子从外边不时敲来一闷棍。大清以日衰之国内,对付一个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见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况又有长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扬威,分庭抗礼。大清确实已无力收拾残局,岌岌可克,摇摇欲坠了。诚如老儒生之言,纵使你三头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让你自己折腾去,你折腾不了几时。僧王爷又把思绪拉到眼前即将来临的一场恶仗。他还有些怀疑,和长毛打了这么多仗以后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什么叫稳操胜券。因为许多次往往是他认为大局可定,就准备摆上庆功宴预先祝贺时,残兵败将就抱头鼠窜地逃回来了。长毛每次都能从绝境逢生,有时他甚至隐隐有个吓得自己琴瑟发抖的想法,那就是长毛行军打仗有上神保佑。这次,接收完邓天一的粮食后突如其来的惊喜被同样突如其来的老儒生留书的打击一刺激,抵销中和之后,他倒极其意外地冷静下来。僧王爷最近一段从未发现自己啥时候冷静过。老是头脑晕沉,喜怒无常,一点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发火的小事儿有时能气得他饭不想吃,觉睡不着。现在他竟然冷静下来了,心情好像暴风雨冲刷过的夏天的天空,碧空万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儿暂且抛在一边,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长毛眼下的优劣长短。最后决定,趁清兵军心尚聚,长毛措手不及,后天晚上酉时出击,他仍然要孤注一掷。邓天一送来的粮食无疑给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于悲观失望引发的对局势过于保守的估计,他认为此次大战对他荡平北上长毛的计划将十之八九要兑现。他晓得长毛细作的厉害,清兵一有大的动作,不出两天长毛的领头就一定会得到报告。他伪称粮草运到的消息肯定长毛现以已经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放松警惕,以林无敌之精明,必然会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才想到的。能将僧格林沁逼到绝路的时候不多,林无敌由此肯定会想到不日内清兵会求全身而退,到那时反戈一击,定能置我僧王爷于死地。所以最近两天一定是绝对放松,养精蓄锐。至于我们明目张胆提出的晚上总攻计划,林无敌绝对不会当做一回事。要么他会把我订的日期至少后推三天,要么他会认为我这是再为日内的撤军之举谋求一个挡箭牌。他晓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谨慎,最不善冒险,哈哈!此番我就让林无敌尝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没有猜错。他的粮草运到确实已被林无敌知晓,就是僧王爷决定当晚攻城的那天,林无敌彼时已做好了突围的所有准备。一听清兵粮草运到是在使诈,不怒反笑,抚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众将官不明就里,林无敌慢条斯理地说:

  “僧妖诈称粮草运到,说明他已是山穷水尽,无计可施,否则以僧妖之谨慎,又何以出此下下之策。僧妖自然晓得,如若数十万清兵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将作何想,说不定吾等不费一枪一刀,就有人提着僧妖的脑袋前来求降。而如果清妖粮草再迟两日运不到,清兵必然会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因为他们到那时将无粮可吃,这两日内,僧妖一定会派大军前来偷营,因为他必须趁清兵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还未低落下去,清兵也不太好骗,故而僧妖会将余粮集中,实实在在让他们吃上几顿,打消了他们的疑虑。然后才有可能驱赶着他们对我们搞突然袭击。至于僧妖所言前晚计划行动,系欲益弥彰之举今已证实。据我看来,明晚僧妖倾巢出动大举进攻还有可能。至于今晚,就看咱们如何去杀得他们哭爹叫娘了。”

  林无敌万没有料到有一个当地土老财给清军送足了几天吃的粮食,使僧格林沁本来的一个十足的孤注一掷变成了一去不成,全身而退的两全之策。林无敌对自己的判断力极为信任,这是多年来被许多次的胜利熏陶出来的一种类似于一意孤行的心理。他决定按原计划不变今晚撤退,但已不是刚听说清军军粮运到时的那种意义上的撤退。他是准备倾全力一举将僧妖这个紧紧纠缠的尾巴一下打垮,除掉后患。

  就是那天上午林无敌知道了部下奸淫当地妇女,致人上吊自杀的事。节外生枝,他林凤祥自认为这些天兵的举动无疑是给所有天兵脸上抹黑,是玷污天兵的荣誉,他不能容忍这些。思虑之下,他的脑际骤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想到了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办法来借处置犯军之事提高天兵近日来有些浮躁的战斗力,更主要的是可以籍此鼓舞他们低落下去的士气。他知道将几十个犯罪的兄弟处死会让其他兄弟感到悲愤,这笔帐他们会一股脑算到清妖头上,然而这些兄弟的死毕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想让大家伙儿群情激奋还得牺牲另外一些兄弟,他所以才不寒而栗。从他内心考虑,把那一个兄弟送到虎口里去死他都不愿,可是,舍此之外,又无他法。因为清妖围城以后,双方小打小闹地老是不断。双方互有死伤,但天兵肯定是占着便宜,蒙古马队的骚扰,大多是虚晃一枪,掳点东西便可以跑回去记功,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在天兵的大营找死。因而天兵在相对温饱而且没吃啥亏的情况下,渐渐的是有些浮躁,有些忘乎所以了。林无敌对此很是担忧,一方面他相信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和清妖打仗没一个是孬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坏毛病都是潜滋暗长的,你自己并不觉得。林无敌的心里一惊一乍,一起一伏,送掉几十个兄弟的命来换取战场上大多数兄弟少撒热血,从道理上讲他绝对想得通,然而搁到实际上他确又舍不得。这些兄弟都是他的心尖肉啊!让他亲手把自己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送上绝路,他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在痛苦彷徨中煎熬了半天多,他终于眼含热泪把自己的侄子叫了进来。林无敌的侄子不是亲侄,但是林家他那一脉也就剩下他独个儿一人。和刘喜一样,也是自小就跟着林无敌成长起来的年轻有为的将领,只是因为林无敌是他叔叔的缘故,小家伙儿一遇到升迁、论功行赏的机会就让给别的兄弟,怕自己升迁太快招致兄弟们的猜忌和怀疑,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林无敌把侄子叫进来后泣不成声,侄子不知发生了啥事儿,还以为自己那点做得不对,惹叔父生了气。连忙跪倒在地要叔父宽恕。时间已经不允许林无敌再婆婆妈妈,大约已经是申时了,林无敌不再拖延,稳住心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林无敌一脸老态,苦笑着说:“林无敌自出帝都,大小数百仗,未曾输过一场,如今看来,不是我林无敌厉害,倒是清妖太笨。一遇到大阵仗,我竟不得已把自己的侄子都送到虎口去了。”林无敌笑着笑着背过去了脸,双肩颤抖,显是内心激动之极而在无言的流泪。

  林无敌他侄子晓得这趟差事是有去无回的。只要自己答应下来,就等于到阎王爷那里报了到了。今儿晚上就是死期,他能不留恋这个世界吗?不可能,自小他就随侍叔父左右,先是看别人怎么打仗,后来是自己亲自上阵打仗,年岁虽说不大,算起来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他并不希望自己能等天国功成之时捞个荣华富贵,但他想和兄弟们一块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直到有一天看到天国的大旗高高飘扬在北京城的城头。

  他留恋军营中那帮赤胆忠心的兄弟,他也留恋那血与火的战争生涯。然而,他不能违背叔父的意愿。他当然明白,叔父为这个“苦肉计”花了多少脑筋,才半天工夫,就老态毕现了。叔父才是四十不到的人啊!他还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叔父的侄子,这个差使决不会派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去送死一方面是叔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叔父与众兄弟肝胆相照生死同心的具体表现。他想起来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从那时起,在一群孩子兵中,叔叔就对他最为严厉,不管和谁闹别扭,不管怪谁,他头上总要被揍出几个爆栗,手心总要被打得红肿。

  他那时年龄小,不懂事,心里也曾经恨过叔父胳膊肘往外扭,有一次甚至在挨过打后,他破口大骂叔父忘记了他老爹临死之前叔父对他老爹的旦旦信誓,如今拿他当牛马一样对待。叔父那次哭了,泪流满面,抱着他抱了很久,最后哽咽着对他说了两句话,那两句话他渐渐长大后明白了,叔父给他说:

  “你长大后会明白的,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以后他更是深深体会到了当林凤祥侄子的困难,有仗你跑到前头打,有危险你冲到前头挡,有功劳你靠后点说乃至不说,有官职升迁也别想着有你的份。但是他确实明白了,明白后他更加佩服叔叔的正大光明,无私磊落,他愿意为叔父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整个生命。如今机会来了,他虽留恋,但不犹豫,看到叔父肯过脸去无声地抽动双肩,他的热泪也下来了,伏首对叔父说:

  “叔父,我走之后您多保重。数万兄弟们的性命都握在您手里,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王爷的北伐大计可就毁于一旦了。”

  林无敌晓得侄子一定会答应的,他正是因为自己这个“一定”而感到悲痛,侄子从小跟着他,就没受过好声气。等长大了又因为他的缘故而至今仍藉藉无名,是他功劳立得少吗?不是,他想起侄子小时候他给他侄子说的那句话:“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他相信侄子一定也记着这句话。他的胸口陡然一阵刺痛,他不敢回头再去看侄子一眼,只有任由热泪滂沱而下。他感觉到侄子说完那段让他揪心的话后也在流泪,他想劝却无从劝起,是你当叔父的宣告了侄子的死刑。你这会儿还能说啥?他知道他说啥侄子都不会生气,更不会因为叔父把自己送上死路而怨恨他。但他真的无话可说,他觉得说什么都会让自己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懦弱,无能,还有虚伪,阴险。叔侄二人一站一跪着流了很久泪,谁也不说话,站着的不转身,跪着的亦不抬头,只有低微的啜泣声渲泄出一种让人悲痛欲绝,欲说还休的悲壮气氛。

  林无敌先平静下来,但是说话的声调明显有些沙哑,巨大的自责感还在牢牢控制着他的心,他的语气中不无辛酸和无奈,这在林无敌身上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他一向乐观而自信,说话的声音中都透露出一种领袖尊严,一种至高无上的王者气派,如今他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向后辈交待后事:

  “如忠啊!别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叔父一定会在天国打下北京的那一天,向南遥祭你的魂灵。……你现在就回去,挑选四十名兄弟,最好是成过家的,你把他们的家乡及家人姓名都记下来送给我,他们的后事及家里人都不用操心了,你一定要给他们说明白,这是死路一条的事儿。让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千万不要瞒他们事实真相,你去给他们说:我林凤祥对不起他们。……你去吧!”

  林如忠不敢再听叔父那样的声音,他放声大哭着掉头冲出帐外,风中隐隐送来一句哭音很重的话:

  “叔父,您一定要多保重,多多保重!”

  林无敌待侄子走后,伏案涕泪交流,半晌,方才抬起头来,如痴如醉地念叨了几遍“叔父,您多保重”,复又伏案大哭。这次是出了声哭的,因为他传侄子进来时业已屏退左右,是以并无人知晓。

  当晚林无敌集合众兵,自个躲到暗地里等林如忠带着四十个从容赴死的兄弟和犯军走远以后,方才出来,他看到他期待看到的一幕,他坚信“衰兵必胜”,虽然胸口在隐隐作痛,但他已恢复了常态。他等待着,等待被他送上死路的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他敢断定那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一定能将所有将士胸中的怒火燃到最高点,以这样的军队临敌,他相信会无往不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的心疼侄子的赴死。

  但他根本不希望侄子活着回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他坚信清妖的小股骚扰部队会帮助他将“苦肉计”演得形象逼真,他的心口又开始作痛,“苦肉计”是用四十多条人命换来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提兵法战策。王佐用“苦肉计”才断了一臂,黄盖与周瑜合演也仅仅是挨了顿皮肉之苦,而他呢?一下子就毫不犹豫地送出了四十一位兄弟的性命。他……。

  林无敌仔细盘算了一下清妖中蒙古骑兵的动向,嘴角不期然扯出一丝冷笑。他算准今晚上僧格林沁一定又要派出骑兵队到鬼地那边儿去鼓聒,事实上那地儿已成了空营,留下的就只有没有拆除的帐篷和满营通亮的灯笼火把。他的那四十一名敢死队将埋伏在那个地方等候蒙古骑兵的到来,他们要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尽可能残酷地送掉自己的性命,他们有必死的决心和超乎寻常的顽强斗志。

  林无敌相信他们每个都绝对有能力拉上几个清妖垫背,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的负罪感。然而某种程度一过去,他又开始骂自己卑鄙无耻。诚然,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一旦动起刀枪,谁都得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否则你不会是一个好的战士。这四十一个兄弟在今晚他们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参与的战争中都有可能血洒疆场,但“有可能”仅止是有可能。他们已许多次死里逃生,这次也有可能。他却硬生生地把“有可能”给他们改成了“命中注定”。他甚至可以说是间接杀死他们的刽子手。

  数万名天兵鸦雀无声地肃立在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灯笼火把已全部灭掉,他们的身体已和黑暗溶为一体,黑暗成为了他们的伪装,而他们则随时会成为黑暗中从天而降的战神,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将敌人在黑暗的梦境中送入死神永恒的怀抱。林无敌威严地扫视了一遍黑暗中每一双闪亮的眼睛,一股热流从他心间缓缓但持久地流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双臂滑过肘关节,他感觉到那种力量像粘稠的热血一下注入他的虎口和十指,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宝剑。从退入大城到现在,这把宝剑已有多天没有喝过清妖的鲜血了。也许今晚又要大开杀戒,披肝沥血。此刻林无敌已经完全摆脱了缠绵的哀思,宝剑匣里鸣,战马身边嘶,这一切都像一种无声的但是极其深沉的召唤,像母亲在他耳边的喁语,使他精神亢奋,使他热备沸腾,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神圣职责,他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不是一个沉湎于缠绵亲情的长者。面前的天兵仍旧无声无息,但他知道就是这种沉默和死寂中蕴藏着开山裂石,排山倒海的力量,马队中的战马不安地刨着地,低低的嘶鸣,林无敌已经完全沉浸到这种熟稔的气氛中了。

  时间不停地流逝。无星无月的晚上,等待,漫长的等待。

  渴望着接受血与火的洗礼的等待。人群中忽然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血腥味在大家一齐嗅到瞬间骤然变浓,变成了血雾,笼罩到每一位天兵的头上,人群中倏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嘈杂,林无敌也嗅到了血腥,此刻他的嗅觉灵敏得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他下意识地朝无星无月的天空望了一眼,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有一双蕴藏着讥讽与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如附骨之蛆般紧紧地纠缠住他,让他无法摆脱,林无敌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在朦胧的暗影中捕捉到一片化不开的鲜艳欲滴的红雾,他敢肯定那是由无数兄弟们的鲜血凝成的。

  再次睁开眼睛,面前的兄弟们一下子清晰地暴露出来,这是黑夜!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异乎寻常地好,他看到每一个兄弟的身上都沾满了血,一块一块,一片片,有的甚至是满身鲜血淋漓。他听到了僧妖狰狞的笑声。

  已是亥时,那四十一位兄弟的幸存者还没有回来报信。出于对那阵刻骨铭心的痛苦的体验,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仓猝但却冷静地下了一个短促的命令:

  “出发!”

  没有人问他向何处出发,怎么出发,他们早已把所有命令谙熟于心。这些命令已经和他们自身溶为一体,他们只需要一个笼统的概括词汇,以后的一切他们只凭着下意识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死寂中,指定的先锋部队已经默默地转身悄没声息地准备出发。

  一匹快马突然“哒哒哒”地卷至林无敌面前,一个天兵滚鞍下马,语气抑制不住的颤抖是由于激动,激动有两种,高兴和恐惧,不知他此刻是属于那一种抑或是两者兼有:

  “报林五爷,有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书信嚷着要见蔡老爷子!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蔡老爷子就站在林无敌身后,他认出滚鞍下马的那个天兵是负责鬼地那边突围任务的统帅,脑袋里灵光一现,不禁惊呼出声。

  “是小灵杰?”

  那个天兵并不抬头,斩钉截铁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是他。”

  久经战阵的的老兵都知道,这时候说话只需要讲明事情的缘由即可,附加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都是愚蠢而可笑的行为。

  是小灵杰!他已经被带到林无敌面前,气喘吁吁的,胸口一鼓一鼓像是藏了只小兔子,他一眼就已认出面前的一群天兵中那一个是林无敌,别的人没有他那种溢满全身的杀气和霸道之气。小灵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摸出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递到林无敌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附加了一句:

  “张老先生要你们赶快撤退,清妖已有了粮草,今晚就要攻城!”

  蔡老爷子赶忙把小灵杰抱起站到一边,替他把密密沁出额头的汗珠擦掉,爱怜地问:

  “小灵杰,张老先生是不是河那边那位老人家,他现在在哪?”

  不问则可,一问小灵杰竟抽泣起来,到这时蔡老爷子才发现原来小灵杰眼角还带着泪痕,只是刚才没注意,况且小家伙又出了一脸汗,他把泪也当成汗了。小灵杰抽泣着说:

  “是!张老先生已经跳河死了!临死前托我尽快把这封信交给林将军,他自己趁我一转身就跳河里了,他说啥话都写到信里了!”

  林无敌此刻已就着一个天兵点燃的火把开始看信,信笺上墨汁还尚自淋漓,似乎还浸着点点斑斑的泪痕,信上说:

  叩问林将军大人全安:

  张某本一介狂生,布衣躬耕大城,将军忽与大清鏖兵鄙野,兵镝相见,张某身在林下,心忧社稷,闻而心有感感,不知其可也!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以乡野村夫,振臂而呼,应者云集,终定汉四百年社稷,可知天下大势,滔滔不绝,顺者冒,逆者亡,张某自幼就学,熟读诗书,欲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然则张某终鲜德能,实少节义,不忍蒙陶令之辱,退归乡间。今林将军义师讨伐无道,张某本应不吝卑琐,放奉下策。惜乎张某生为大清,死亦应为大清,遂惴惴至僧王营中,欲欲鄙诚,然终不能逆天下大势,不得已复不告而辞,归而静思,为国则不能为民,为民则必弃社稷于不顾,张某顾盼之间,实为狼狈,今不能以含羞忍辱之身随保将军左右,惟有慕屈子之高义,蹈洪流以自清。

  今僧王已得粮草若干,今晚必大举进犯,将军观书之时,张某已葬身鱼腹,然将军听吾一言,退而求其次,伏惟伏惟!

  林无敌眼中清泪长流,猛然回头问尚在抽泣的小灵杰:

  “张老先生还说什么了吗?”

  小灵杰凝神片刻,方才说:

  “张老先生说,张某助纣为虏,愧对天下黎民苍生,胡为不死!”

  林无敌微微颌首,嘴唇紧紧抿着,未发一言。只是举起右掌,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数万天兵立刻人喊马嘶,四散而去。

  小灵杰那些天一直在家呆着,胡胡李怕他出事,不让他出去。张先生找到他是那天下午,他从张先生的神情中觉出不对,但又没法劝慰。张先生引着他一直走到河滩上,夕阳彼时已然西下,像是浮在河面上的一个大火球,河面上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波光。张先生沉默许久,方才把那封信交给他,又附耳嘱咐了他几句,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时,河心已然只剩下圈圈荡开的涟漪,小灵杰放声大哭,想起张先生对他的诸般好处,更是悲痛不能自抑,趴在河滩上久久不能起身,也因为此耽误了时间,所以那么晚才赶到天兵驻地。

  当晚的大搏杀场面大城县民没有一个看见。许多年以后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大城县民给后辈讲起这事儿时开首第一字总是“惨”。讲到“惨”字时他们便会想起那场战斗后第二天早上出门后看到的情景。

  那天晚上睡梦中他们被惊醒后,便再也没有睡着过。屋外的金戈铁马,大呼小叫,兵器相碰声,惨呼声连成一片,充溢于耳,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到黎明时大局已定,他们是听到清朝官兵赠的晓谕后才出来的。叫他们出来的目的是让他们搬运死尸,大城县境内每个人事后说起来似乎都搬过死尸,无论是长毛的还是官兵的。据说那次双方死伤有两三万人,长毛最后吃了败仗,沿子牙河向南撤走,清兵大部队追赶上去了,留下一小部分打扫战场,人手不够,所以找民众帮忙。

  小灵杰那天半夜才被林无敌专门派的一个天兵骑马送回家,那个骑兵没有再回去,就躺在子牙河河滩上长眠了。他们俩沿子牙河行至李贾村村头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怒骂声,那个天兵一下子把小灵杰推到地上,然后打马就冲过去了。一路上小灵杰从没听他说一句话,只是他把小灵杰推下马后冲向那片噪杂声时大叫了一声:

  “林五爷,你太残忍了。”

  小灵杰没有走,他趴在一个土坑里看到了一切情况。子牙河上这片河滩上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他都抚摸过,躺卧过,他相信他闭着眼睛也能趁天黑从打完仗后的胜方眼皮底下安全地溜回家。他趴在土坑里,天色很黑,他几乎是先听到声音然后从眼前影影绰绰的动静中辨认出模糊的人形,起初,一群天兵都骑着马,但似乎很不灵活,有人在他们身后呻吟,决不是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天兵。小灵杰怀疑这些天兵是负责运伤兵的,很快,清妖越来越多,他最后一眼似乎看见往来盘旋的天兵的每匹马屁股后面又站起来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那是伤兵。他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再定情去看,跟前就只剩下挤成一团的清妖,天兵呼喝斥骂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一忽儿清妖狂笑着散开,好几十人腰后都坠上了一颗人脑袋,那群天兵显然是全部被杀死了。小灵杰看得心惊肉跳,等清妖的马队一排排一列列从他身边疾风般扫过,溅起的尘砂几乎把他掩埋,大队清妖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面是说说笑笑的散兵游勇,他趁这个机会溜回了家。

  小灵杰躺到床上把他看到的情景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最后实在吓得没辙,他似乎看到眼前弥漫开一片血泊,血泊里躺着一群缺肢断腿的天兵,他还没看清楚,这些天兵忽然都狞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小灵杰一声惊叫蒙住了被子。这时地听到了喊杀声,他初始以为还是幻觉,后来喊杀声越来越大,真真实实地挤进他的耳朵。他倏地坐起来,喊杀声更大,几乎要胀破他的脑瓜。

  就这样在刺耳的嘈杂声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窗纸一发白他就被外面的锣声惊动了。敲锣的是清妖,因为那种拿腔捏调的公鸭嗓子让小灵杰想起了发大水那个报告天兵要杀过来的清妖的声音,锣声是在喊杀声完全静下来以后响起的,显得清脆而且悦耳,没有半点嘈杂倒是让人有被母亲抚摸耳语的温柔感受。

  村里的人被锣声召集到村头的河滩上,大多数人闭着眼睛,他们不敢睁眼。大多数人用手捂着鼻子,因为到处都是血腥味,比一头扎进尚未凝结的猪血里感觉的还要浓烈。清兵把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是运送死尸到一个由清兵挖好的大土坑里。他们不敢违抗,他们害怕如果违抗的话清兵会干脆一刀把他们也给杀了填到坑里去。他们此刻都认为,清兵真是不愧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已经从长毛那里捡回一条性命,他们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后的余烬之中。

  死尸整整扛了三天,这三天内大城人谁都是满脸病容,谁都饿得面黄肌瘦但是非但吃不下去还一个劲地往外吐,谁都在那一刻意识到了缠绵病榻乃至于死的幸福,谁在以后迫不得已回味起那一段泡在死尸里的岁月时,都会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嗅一下,似乎都能嗅到淡淡的却是持久的血腥味。

  大城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派了官差,小灵杰当然也不能幸免,他和老爹和几个兄弟搭伴儿,抬了两天尸体,他就在那时看见了被分成几大块的蔡爷爷的尸体,蔡爷爷的尸体被一群清妖的尸体包围着,他就是割完那个清妖的尸体后,一抬头看见了蔡爷爷的脑袋,脑袋孤零零地摆在身体前后,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和小灵杰割过的所有死尸的模样一样,虽然五官已成翻起的紫红色的肉蛋儿,但小灵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几天前他还见过的蔡爷爷。

  小灵杰当时没有一点哀伤。几天来的耳濡目染已风干了他的悲痛和眼泪,蔡爷爷的手足还齐全,但都同身体分割开了,身上找不到一处伤口,小灵杰怀疑蔡爷爷是陷入重围后不愿受辱而自寻短见的,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摆在一块,使他成为一个仰面朝天的“大”字。躺在地上的蔡爷爷好像比平时要高大一些。

  在边上看着他们搬弄尸体的清妖已经大声斥喝起来。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一块一块抛到河心,呆呆地看着河心荡起的水波。这期间他老爹一直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偶一回头才发现老爹的眼里竟然蕴满了泪水和一种他猜不透因何而起的酸楚。

  清妖撤走以后李贾村的村民在恐惧和庆幸交织起来的复杂感情中惶惑地度过了许多天。那夜的惨呼厉叫和第二天早上起来见到的碎肢残肉,拼接杂揉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不时侵入他们甜密的梦乡。许多年后和小灵杰同时代的人已经变成了齿豁牙缺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像一代一代在黄土地上操劳一辈子的列祖列宗一样,坐在太阳底下唠家常时,仍然不自觉地提起那些在他们日益衰老麻木的神经中时时跳跃出来让他们午夜梦回四肢发凉的陈年旧事,有记性好的甚至能活灵活现地说出就在他们当前置身的地方,好象至少有十具牢牢抱在一块的尸首。长毛就是那样在一个晚间的工夫除了留下数万具奇形怪状的尸首外全都匿迹销声。李贾村不在乎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最终的结局如何,他们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持续时间比较长的噩梦。那仅止是一场噩梦而已,然而这点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们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来重温那一阵的辛酸恐惧烦躁不安。

  子牙河的水仍旧日夕不停地滚滚或缓缓向东流去,红红的日头仍旧在每个晴朗的早晨升起在东边的天空,到了傍晚便苍凉凄惨地坠入到子牙河的尽头,李贾村的人不会像豪侠壮士、文人墨客一样醉倚危楼击筑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们一切的思想都蕴含在滴落黄土地上的汗珠里,他们冷眼旁观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他们的痛苦被日复一日机械循环的田间劳作驱赶到茶余饭后,睡前梦中去咀嚼,去回味。也许岁月的沧桑在刻蚀他们额头皱纹的同时会抚平他们阵痛之后的余波和伤痕,也许不能。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去逃避伤害,如何去保护自己。他们就那么一天天看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就那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他们至少明白,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管好活还是坏活,他们活着就得活到死神召唤他们的那一天,所以他们活得麻木而坦然。

  所以他们就那么一天天活下去。>>





李莲英--七、“老公是啥东西?”



七、“老公是啥东西?”

  太监被割下来的阳物,俗称叫“宝”,每个太监一生最大的喜事就是骨肉还乡——“迎宝”。当小李莲英听说邻村一个在皇宫里当老公的要回村来“埋小鸡儿”的消息后,竟刨根问底地向大人们追问:“老公是啥东西?”

  大清咸丰四年四月,就是长毛和清兵在大城大战之后没有多久,小灵杰他爷爷不知咋的突然病倒了。大军之后必有瘟疫,这是饱受战乱之苦的李贾村人都晓得的常识。然而这次例外,不但兵荒马乱没让李贾村惨遭灭门之祸,甚至于搬弄了三天尸体,闹得满身腐臭的男女老少回家关上门洗了几次澡之后,屁事儿没有,除了初始几天看见饭菜就恶心的条件反射使他们显得面黄肌瘦了一些外,大家见面寒喧问讯精神头都很好,胡胡李和曹氏很庆幸二位老人家卧床不起了那么久,又天天担惊受怕,竟没有闹出啥大毛病。那知这天清晨夫妇二位刚扛着耙子走到地头,耙子还没从肩膀上撂下来,小灵杰就从后头一溜烟地跑过来了,满脸汗珠,老远就大呼小叫地喊爹,说爷爷忽然口吐白沫昏倒了。小家伙怕他爷爷要死,跟爹说完后上下牙关便开始“咯咯咯”地捉对打架,脸色苍白。两腿晃来晃去,像软面条抻直后挑在筷子上直飘,胡胡李在天兵到达大城以后还没见过素来秉性强硬的二小子像今天这么惊慌失措过,再说这关系着老爹的生死,半分也耽误不得。胡胡李把耙子一扔,抱起小灵杰就往家跑,跑了老远呆在当地的曹氏模模糊糊听见晨风里飘来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你快去请郎中过来!”

  小灵杰其实并没有像他老爹想象的那样慌得走都走不动了,他自认自己没有那么脆弱,没有那么不堪一击。天兵过境把他本来已够坚韧的神经磨砺成了经霜的雪里红。甭说是爷爷突然发病昏倒,就是天从头上塌下来,他都敢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天到底咋把自己砸死。他已经七岁了,七岁对他自己而言是一个类似于长大成人的年龄。他的个头儿已足够高,生活的千锤百炼已使他足够成熟,有时候独坐冥想时他猛不丁甚至会觉得自己应该娶个老婆,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也好让日渐衰弱的爹妈好好享两天福,然而如今他却被自己一直认为苍老得可怜的老爹抱在怀里往家跑,他在霎那间感到老爹宽阔胸膛的温暖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被无端侮辱的羞愤,他嗅到了老爹急促不安的呼吸并且听到老爹的心在他耳侧怦怦直跳。老爹嘴里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扑到他头上钻进发隙,使他的头皮像爬过虱子一样地痒痒。他想让老爹停下来放他自己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说,羞愤之后潮水般涌来的幸福和酸楚一齐冲到他的喉咙口,他只来得及在心里说了一句老爹真的老了之后双眼便模糊了。他闭上眼睛睫毛用力一剪,两颗泪珠便重重地砸在他被老爹箍得并不太紧的双臂上。

  胡胡李没有像儿子一样想那么多,年后的打击纷至沓来已经让他基本丧失了年轻时的澎湃热血。他在所有或大或小的打击面前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躁动和不安,但就是没有去考虑过该如何改变这种局面,乍一听到四叔,也就是老爹的凶讯后他的一颗心立刻茫茫然不知所措,舐犊之情使他在跑过儿子身边的时候一弯腰抱起了他,他那时的想法只有一个,赶快回家!赶快看一下四叔到底咋样儿了。他没有觉出儿子已不像他背着他去东陈村看戏时那么轻松,他什么都没有觉出来,包括他自己是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一路上他的思维唯一灵活的一会儿是他掉头对曹氏说那句话的时候。

  家里没什么大的异样,院里几只老母鸡咕咕叫着悠闲地踱着方步,刚买的两只小猪躺在阳光下面快活地哼哼。以往时候胡胡李临下地走时回头往院里看一眼时,心头常油然而生一股甜蜜,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认为这辈子值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和和美美,没有做达官显宦的命,庄户人家你说还能图啥!老婆孩子热炕头,快活一生就够了。胡胡李这次回来可没这么安逸舒适的想法,“扑通”一声把儿子扔到地上,摔得小灵杰两条腿脱了臼似地疼他也顾不得,一只被主人的反常举动吓得晕头转向的老母鸡“咯咯咯”叫着飞到他面前,也被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踢开,堂屋门大开着,他一步跨过门坎,双膝倏地一软,他一下子脆到了刚墁起的青砖地上,感觉出膝盖如火如荼地疼痛起来的一瞬间,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两声:

  “四叔——爹!”

  其余的四个孩子都被老太太轰出去了,他们没经历过骨肉至亲突然人事不知的惨痛打击,一看见爷爷突然歪倒在地上口叶白沫全吓哭了,小灵杰处乱不惊被老太太支派去叫胡胡李了,其余四位更没了主心骨,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哇哇哇”地排着队坐在堂屋当门大哭。老太太不胜其烦一怒之下把哥四个拿扫帚疙瘩轰大门外去了。老太太这会儿正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呢,就听见外边接二连三地声响,先是“扑通——哎哟”两声,接着老母鸡像遇见长虫一样地“咯咯”乱叫起来,她知道孙子把儿子给叫回来了,颤巍巍站起来刚扶住拐棍还没挪步,就看见一团黑影一闪便扑到堂房当门不动了,“咯嚓”一声像是木头断裂,然后儿子那一声歇斯底里的“爹”就针尖一样钻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胡胡李伏地大哭不止,连四叔眼下咋个样儿都忘了看了,老太太拿拐棍照他背上狠狠戳了几下,他才止住悲声,泪眼婆娑地抬头茫然地看了看,老太太很平静地说:

  “小孩都一大群了,还哭个啥?你爹也活了这么大岁数,要殁也是该他活不成,你说你哭个啥?还不看看你爹去!”

  胡胡李依言想要站起来,他这会儿半点想法也没有,谁让他干啥他就会干啥——那知他在地上挺了几次腰,两只手努力撑在地上,汗珠子都累出来了,还是没能站起来。小灵杰这会儿已经从院里揉着脚脖子晃进来了,看老爹蛤蟆蹦似地在砖地上干用劲,还以为他是吓掉了魂,上前用力往上一托,老爹借着这股猛劲总算站了起来,小灵杰瞬间觉出不对了,老爹全身的重量一下子都压在了他肩上,往下一看,老爹的双腿根本没有伸直,脚尖颤颤地点着地,他不由得惊叫出声:

  “爹!您的腿……”

  胡胡李的膝盖刚才摔了一下,显然是摔出了毛病,虽然他觉不出疼痛,但是两条腿就好像没了一样,半分力气也用不上。

  老头儿是小灵杰和他奶奶一块把他扶上床的,此刻背后放了一个虚虚的软软的被子,他的上半身就陷在里面,从侧面看只露出一簇花白的头发,小灵杰把老爹扶到床边坐好,然后他就呆在一边扶着老爹,怕他两腿悬空吊着不小心摔下来,老太太原本是坐在床上的,这会儿退了位,自个找了张大椅子靠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始打盹。

  老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还没有醒过来,闭着双眼,紧抿着嘴,嘴角还有没有擦净的白色粘稠的泡沫,脸色青绿。胡胡李小心翼翼地帮着爹把嘴角的泡沫揩去,老头的呼吸很不平稳,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一阵粗一阵细,胡胡李摸了摸爹的额角,烫得吓人,他轻叫了一声爹,老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曹氏把郎中请回来已经是正晌午头了,老太太已经有半年多没下过灶屋,老年人也不大知道饿,打完盹后又搬着凳子坐院子里眯着眼晒了一歇子日头,竟然把做饭这回事给忘了。那四位轰出去后就没有影子。小灵杰饿是饿了,看爷爷和老爹那个样儿,也不敢嚷嚷要吃饭,曹氏回来后到公公床前头站了一会儿,便下灶屋忙活午饭去了,农村的郎中也带点江湖性质的,只要逮着机会,一般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老头这工夫还没醒,但也没有啥异状,郎中和胡胡李打过照呼,便坐到床前,从被子里拉出来老头的一只手,上上下下端详一阵,然后又摸了摸脉,最后把老头的上衣撩起半截,趴到他的肚皮上听了许久。方才坐回到凳子上,神色凝重,二目微闭,好像很难下断语的样儿。胡胡李的膝盖此刻已经疼痛难忍,上身稍微动弹一下,甚至于哈口大气都扯得全身上下散了架似地颤,额上青筋也一鼓一鼓地往外跳,好像要跳到皮肉外边去。胡胡李觉出自己的膝盖最少碎成了八片,而且每一片和每一片的断口处好像都楔进去了一枚钉子。

  他不停地往肚里吸凉气,想耐到郎中说完老爹的症状后让郎中也给他开副药方整治整治。那知郎中不紧不慢地沉吟了那么久,曹氏都在灶屋招呼着小灵杰过去端饭了,他忽然站起来,背上药箱,嘴里连叫叨扰叨扰,就要告辞。

  胡胡李万没料到郎中会是这般声气,那无疑是等于说令尊的病小可无药可治,你们就开始准备后事吧!胡胡李急怒攻心,又加上膝盖上的疼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方从床上探身出去叫了半截“郎中,您慢……”,“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床前头了。

  小灵杰刚一步跨出大门,就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回头一看,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郎中在旁边站着手扶药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之极地叹气。小灵杰急忙又转回来,郎中此刻也放下了药箱,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胡胡李扶到床上,这下他也坐不住了,紧闭着嘴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从牙缝里“嘶嘶”地直往里吸气,连头发梢上都沾满了汗珠子,湿漉漉滑腻腻潮乎乎的,躺在床上腿还是伸不直,浑身上下像发了摆子一样地乱抖,小灵杰害怕老爹把骨头架子都抖散了,只得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身子压到老爹肚子上,他只觉得老爹的肚子像憋足气的癞蛤蟆一样有力地一鼓一鼓,他也像趴在浪尖上一样起伏不定。

  曹氏也没有端饭,束着围裙就跑进了堂屋,郎中这时已经听了小灵杰的叙述,把胡胡李的裤子撸起来检查伤势了。胡胡李的膝盖上除了发红以外没啥异样,似乎也不大肿,郎中先用手在膝盖四周轻手轻脚地按摩了一阵,然后示意小灵杰下来。小灵杰这时累得也不轻了,闻言一下蹦到地上。只见郎中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明晃晃的精致的小锤,似乎并没有太用力地往胡胡李的膝盖上一敲,胡胡李本来已经给小灵杰压得没几分精神了,正张大嘴巴喘粗气,忽然就像受了侵袭的长虫,“刷”一下就把上半身挺直了,转瞬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仍是不住歇地大喘气,小灵杰过去替老爹擦汗,发现他的眼窝里都给汗水流满了。

  胡胡李的腿伤看来郎中还是能治的,他掏出一方棉布把小锤来来回回擦了几遍,动作轻柔得像大姑娘绣花。小灵杰看得着急得喉咙里直往外冒火,郎中才把小锤放进药箱。曹氏连忙放了条凳子在郎中屁股后边,郎中也不谦虚,大大咧咧地坐下,小灵杰满以为他这下该开药方了。那知郎中身上带的玩意儿还真不少,又摸摸索索地从腰里掏出了一杆烟袋锅,下面接着的自然是又得掏烟末,掏烟末费了些工夫,小灵杰实在耐不下去了,自己一溜烟跑灶屋把火镰子给他取过来,岂料这位郎中还不领他的情,嘴里嘟囔着岂敢岂敢,手下不停地还是往自家怀里掏摸,小灵杰气得索性不再理他,“啪”一声把火镰子扔到他旁边的桌子上。郎中掏摸了半天也没把自家的火镰子掏摸出来,猛可里一拍脑袋想起来火镰子早上被老婆拿去点火扔到灶屋里没拿过来。郎中这下面子挂不住了。捶着头不住歇地自我解嘲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糊涂完了旱烟还是要抽,郎中很不自然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拿起小灵杰撂到桌子上的火镰,“擦”一声打着火点着旱烟美美地滋溜了一口,脸上表情已回复宁静。小灵杰生完了气回过头刚好听见郎中夹在缭绕烟雾中慢条斯理地说出的几句话:

  “伤筋动骨一百天呐!这位东家的伤是动了筋骨,需要静养一段才行。我这里先开一剂跌打药,包治包灵,……”

  郎中后边的话如果不被截断,相信肯定是长篇大论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曹氏再怎么也看得出丈夫的伤势就算是重也无大碍,公公此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一从郎中口里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就把郎中后边的话给打断了:

  “郎中,我丈夫的伤没大事我清楚,我公公的病……。”

  郎中的脸色骤然像经霜的茄子一般,阴沉了下来。狠狠地往嘴里吸了一口烟,憋了好久,又把烟缓缓地从嘴里吐出来,屋里的气氛片刻间变得沉闷呆板而无生气,胡胡李的疼痛此时也有了缓解,从床上用力地仄歪着身子,转过头来听郎中说话。

  郎中这下吸泡烟后没有起身告辞,把烟灰在桌脚上磕了磕,复又插回腰间,方才开口。话说得委婉而且动人,他的眼光先是闪烁不定,后来便直盯到胡胡李脸上了:

  “令尊的病,这个……,怎么说呢?我姓袁的在这方圆十里八乡也有点小名气,虽说谈不上妙手回春,可也拉回来过几个阎王爷下过勾魂帖的人,要不信您出去打听打听。令尊的病吗?说是病也不是病,说不是病也是病。七老八十的人了,就像咱们点的煤油灯,油尽灯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得灭掉,令尊是受了点风寒,年纪大了抗不住,也就到了这步田地,依我看,就是华佗再活过来,怕也只是束手无策。”

  郎中把这几句话说完,瞟了一眼曹氏,曹氏又看了一眼丈夫,胡胡李肘部支在床上,目光呆滞,也不知想些什么,郎中又把旱烟袋从腰间摸出来,仍然是先前的语气:

  “依我看,您们也不用再麻烦请别的郎中,这一片您们能请来的郎中我都认得,有几个是我的徒弟,余下的几个平常也都在一块儿切磋过医道,并不比袁某高明。您们就省下请郎中的钱,等尊翁醒过来后,有啥好吃的尽着钱给他买些,让他再享几天阳间的福,其余的,说不好听一点,该准备后事就得准备了。”

  郎中那天中午没在李家吃饭,曹氏送他出门时也忘了自己是做过饭的,礼让都没礼让。郎中走后,曹氏掉了魂似地往灶屋走,一跨进门槛才想起满锅的面条还在那儿晾着,回头跑门外喊郎中回来时,郎中已走远了。

  这天晌午李家谁都没心思吃饭,曹氏把盛好的饭放凉,倒锅里热热盛出来还是放凉,小灵杰端起碗勉勉强强吃了半碗凉面条,那哥儿四个不知在那儿捞了外快,曹氏问他们吃没吃饭时四个人几乎是腆着肚子异口同声地说早饱了。曹氏也没心情追究这四位说得是真是假,到堂屋去问丈夫,胡胡李也说吃不下去,老太太就更不用说了,曹氏一进灶屋就预先打了招呼:

  “别盛我的饭,我这会儿不饥。”

  曹氏搬了个凳子坐在丈夫身边,小灵杰上半晌没少跑道儿,这会累得躺在爷爷和老爹的脚这头睡着了,老太太依然坐在当院晒暖,时不时拿手帕遮住阳光往阴暗的屋门口瞅一眼。那哥儿四个回来后没人理他们,凑一块叽喳了一会儿后,四个人开始满院子撵老母鸡,撵得院里老母鸡转着圈扑楞膀子,地上的尘灰扬起来弄得人睁不开眼。曹氏后来实在看不过,隔窗斥喝了一声,哥儿四个于是没了动静,估计是悻悻地开溜了。

  农历四月后晌的日头已很刺眼,隔着灰星的窗纸斜斜地照进屋里,仍然有一种很惨淡的明亮。胡胡李的整个身子都浸在阳光下,脸上更加苍白,他从晌午后就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躺到晚上喝罢汤,曹氏让小灵杰出去找了个壮年人给他腿上绑了两块木板,喂了一剂袁郎中留下的汤药,最后在他膝盖上涂抹了一些止痛消肿的药膏,他才扶着墙壁,缓缓坐起来,示意自己要出去。

  曹氏连忙让小灵杰到邻居家借了把靠背椅,搞了两条枕头垫在靠背上,然后把他小心翼翼地扶出来。胡胡李在靠背椅上坐定时,又折腾了一身臭汗,老太太吃了晚饭后就坐到了堂屋当门,胡胡李此刻就坐在她对面,小灵杰靠着他妈的肩膀挨墙角坐着,那哥儿四个跑了一天,回来就去睡了。胡胡李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响了几声,张开口刚喊出一句“娘”,热泪就滚滚而下,把后半截话堵回肚里了。

  老太太偏着头正听里屋几个孙子的鼾声,很不耐烦地转过身子,不高兴地数落儿子:

  “啥?你说你哭个啥!都多大人啦?还跟小孩娃似的!你娘我说了,你爹要是死,那是他该死,人活着你能不让他死!

  唉!你看你,你哭那门子呀哭?你爹熬到这份上也值啦!”

  老太太活没说到头鼻子也有些发酸,曹氏怕她也哭了再惹得丈夫心里难受,忙不迭捅了小灵杰一下,小灵杰抬起头看见妈正朝奶奶努嘴。小家伙立马就明白了,跑过去靠到奶奶怀里,看看老太太已经泛潮的眼睛问:

  “奶奶!奶奶!爷爷今年多大啦?”

  老太太的感情闸门刚开了半扇,就又被小孙子堵上了,小灵杰的问题很让老太太犯难,想了好久也没想清楚,只得冲里屋看了看,说:

  “你爷爷这个死老头子啥时也没给我提过他的岁数,等你爷爷活过来后你问他去,不过我今年打罢春都七十四了,他肯定比我大,至少也得过七十五了。”

  老太太说完后忽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摺一摺地堆成一团,小灵杰看着觉得很不好看,老太太笑完后叹了口气,拿拐棍点着地上的青砖,点得“笃笃”地响,她是想引起胡胡李的注意:

  “儿啊!你爹真该知足了、那时间你爹俺俩谁敢想眼下这福份呀!儿孙绕膝。不敢想呐!我们俩这身糟骨头还翻过七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人活过七十就是上寿,你爹都黄土埋脖的人了,指不定那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这事不少吧!人家儿子都像你,生前只要尽了孝,人不知神知,你就埋殡时候一滴泪不下我也不埋怨你。”

  胡胡李这回没哭,接着娘的话茬说下去了:

  “娘!儿是想着,俺爹您们俩把我从城里接回来也这么多年了,您们二老受了不少拖累,还一天福没享过呀!娘!没有俺爹您们俩我咋会有今天,我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好受,就憋得慌呀!娘!”

  当晚李家一直点着油灯说到半夜,曹氏、胡胡李、老太太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着没边没涯的旧事,就是不提老头万一殁了后事咋个操办。老太太年纪大了,脑袋瓜不怎么活便,偶而灵光一闪想问一下给胡胡李夫妇一岔话头,就又忘干净了。

  第二天天快亮老头儿才醒过来,那时胡胡李刚睡下不久,眼都没合上呢,便听见睡在旁边的爹叫着要水喝。老头儿的声音很小,胡胡李听了好几遍才听清,他自己又动弹不了,只得把小灵杰叫醒,让他去灶屋给爷爷倒了半碗凉水,小家伙又睡眼惺松地喂爷爷喝了些水,曹氏在那边儿听见响动就过来了。

  胡胡李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看见爹的额头十分明亮,而且还很饱满,油乎乎地像刚出笼的热包子,眼睛也比害病以前明亮很多。胡胡李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谁一辈子吃多少饭是一定的,害了陡病的也会回光返照,把他在阳间的饭吃完才放心地走,心陡然间沉了下去。他回头看了曹氏一眼,曹氏也正在看他,从眼神碰撞的一刹那工夫,胡胡李知道曹氏也想到了这一点。

  老头喝完水后便来了精神,靠着被子不安份地乱动,而且还一个劲地嚷着说饿,想吃碗鸡蛋浇的捞面条。曹氏束上围裙到灶屋忙活去了。胡胡李和爹并排躺着,小灵杰精神头好,见缝插针地挤到老爹和爷爷中间,嘿嘿地冲爷爷直乐,他还以为爷爷是好过来了呢!小家伙笑着还在心里咒那个袁郎中,还忙着准备后事呢?哼!除了会吓人,你还治过几个阎王爷下过勾魂帖的呢!怕是你就是帮阎王爷下勾魂帖的小鬼,不该死的也给你治死了。

  曹氏一会儿就把鸡蛋拌捞面条端上来了,老头接连吃了两大碗,还都是垒尖儿的,仍不说饱,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怕他早把阳间的饭吃完早走,便不让曹氏再给他往屋里端,老头也不再说要吃,很满足地抹了抹嘴。打了几个饱嗝,一点得病的样子都没了。

  天亮时老头还下床上了趟厕所,小灵杰扶他都不让。最终小灵杰也没扶成,上完厕所回来后老头眯着眼一劲看窗纸上投进来的阳光。胡胡李叫他“爹”他也不答应。

  到了后响老头话忽然多了,絮絮地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儿,还提起胡胡李的亲爹亲娘,那会儿待人咋好咋好,说他昨晚上见着胡胡李他亲爹娘了,他们两个笑味味地感谢他,并说等他搬过去后他们就住一块儿。老头说这些话时像是和边上一个看不见的人聊天。小灵杰奇怪自己的亲爷亲奶奶死得坟头都快找不到了,爷爷咋还会昨晚上见着了。小家伙忽然就打了个冷颤,爷爷怕是真不中了,满口糊里糊涂的鬼话连篇。

  他侧过去头看看老爹,老爹又在无声地流泪。胡胡李是听爹一说起自己的亲爹妈,由不得往事又千头万绪地涌到了心口,再想想连收养自己的四叔也要殁了,怎会不心酸落泪。

  老头这一天到傍晚嘴里一直不停地吃东西,曹氏也不停歇地在灶屋忙活,到晚上喝罢汤时,老头又吃了一碗肉丝面,满嘴油光光地,嘬了几个牙花子后,老头忽然郑重其事地对胡胡李说:

  “儿啊!爹该走了,你亲爹妈刚才跟我说房子已给我弄妥当了,催着我赶快过去。”

  胡胡李晓得这会儿说啥都没用,只从鼻孔里嗯了两声,其他的力气都用到往肚里憋眼泪了。等曹氏把婆婆和几个孩子都唤到床边时,胡胡李已经帮爹把随身衣裳穿好了。农村人都知道防后,家里有老人的后辈大都很早就准备好装柩衣裳,老人也并不忌讳这个。后辈把衣裳弄好后还得让老人试试,看合适不合适,中意不中意。有些老人甚至还让后辈早早合好大棉袄,然后穿着全副行头躺进去先体味体味。胡胡李他爹的衣裳是老人还没收养胡胡李时候就买好的,那会儿老两口商量好的,把东西都置办得一妥两当,然后合眼后就不顾其他的。

  老头穿上衣裳后很讲究地把衣角抻了抻,又在床上转过身让胡胡李把衣领给他弄好,别露出里边的衬衣。胡胡李依言整好后,老头很舒服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累了要歇,胡胡李怕他躺下后一合眼就走,连忙叫“爹”,老头被叫醒后很不耐烦,翻着眼珠子瞅了儿子好几眼,方才慢慢悠悠地说:

  “儿啊!你这不是催爹早走嘛!不过也好!早晚都一样。小灵杰,你过来!”

  小灵杰此刻就缩在曹氏身后,他自从听出来爷爷说的是满篇鬼话后就从床上溜下去了,不敢再往前靠,倒不是害怕,他说不清楚是咋样儿的一种心理,反正就是不愿过去。爷爷叫他时他还想往后缩,被曹氏推到前边去了。

  老头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在小家伙的头上摸了几把,小灵杰感觉到爷爷的手心热乎乎、潮哄哄的,抚摸着很不舒服。

  老头缩回手后蓦地长叹了一声,说:

  “李家满门以后就靠你了!唉!李家列祖列宗在上,难道就不能保佑李家……。”

  老头说到这儿忽然如遭雷击一般颤抖了一下,头一歪,再无声息。胡胡李把爹的头扳过来看时,见爹的嘴角已经歪到一边去了,额头仍旧发亮而饱满。胡胡李连唤了几声“爹”,老头动也不动,他不死心地晃一晃爹的身体,已经软绵绵地像是没了骨头,随他咋晃爹的身体就咋摇。胡胡李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跪到爹面前,可怎么也爬不起来,边上的几位都呆若木鸡般站着,谁也没想到帮他。胡胡李像是骤然间万丈高楼失了脚,扬子江中翻了船,通体冰凉,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任泪珠滑过脸颊,心有不甘地颤抖着又大叫了一声“爹!”。

  邻居们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老头从胡胡李怀里扯出来蒙上被单放到堂屋当门的竹床上时,老头浑身上下差不多已经冰凉了,直挺挺硬梆梆的像一根糟木头,胡胡李到此时犹自没有死心,大叫着说他爹心口还暖和着,还有一口气,哭着说着就从里屋连滚带爬地往外追。几个棒小伙子生拖硬拽才又把他放倒在床上。他还是手足乱踢乱蹬,没办法,那几位只好找了根结实绳子把他的手足绑到了床腿上。

  按照死者入土为安的风俗,丧礼订在第二天进行,这是半夜里胡胡李神智清醒之后说的。因为是老李家唯一的后人,老头埋殡的花费又全得他出,所以左邻右舍地坐了一群守着床等他一句话。胡胡李神智清醒后首先是痛哭失声,大家伙儿明白他已经没大问题,于是把绳子给他松开,扶他坐在靠被椅上,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后胡胡李哑着嗓子冲旁边坐着的几位长辈说话:

  “老刘叔,张大爷,我爹的后事您们二位就照护着办吧!

  花多少银子我应着!”

  大家伙儿就全等他一句话,要么你自己撑头,要么大家伙儿撑头你出钱。不管咋办只要你撂句话,办事有大家伙儿在呢!

  老刘叔和张大爷本来就是老头平时最相好的老伙计,猫墙根下晒暖仨人老坐一块,这一点谁都晓得。两位老人家住得离李家还真不算近,都是听说老伙计殁了跑来尽最后一点心意的。两位听胡胡李把话说到了这份了,当下毫不迟疑,一齐劝慰胡胡李:

  “大侄子,你也别太上心了,人老了总有一死,你爹又不是活着时你没尽孝道,塌了亏歉。老少爷们儿都眼睁得圆溜溜地看着呢!谁不给你竖大拇指,你也够累的,先放心歇着,你爹的事儿有我们两个呢!”

  两老头儿办这种白喜事不是一两回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安置得一妥两当。先派出去几个棒小伙子跑远路给亲戚报丧,当然都需要去哪儿是老太太说的。然后找一个较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出去请吹鼓手,其余买树的,请木匠的,找阴阳先生的,找厨子的,租锅碗瓢勺的都一一先后出动,一切都有条不紊。两老头到外头把人都支派走后,回来给胡胡李汇报。一五一十把事儿说完后,胡胡李一口咬定少一样儿。俩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想想不少啊!按李家的家底这些弄齐后就差不多是一个烂摊子了,俩老头当着胡胡李的面掰着指头又数了一遍,确实一个不缺,李贾村除了邓家这样的丧事操办得已经是够水平的了。胡胡李这下不再卖关子,一字一顿把他想要的说了出来:

  “缺一个过路灵棚!”

  俩老头当时就惊呼出声了:

  “大侄子,你还想闹个过路灵棚?依我们看,到这份上,你爹九泉之下也就高兴得直打滚了,大侄子,现下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你孝顺你爹老少爷儿们都晓得。可也不能……,你爹要是活着他也不会让你这样干的。”

  两人越说看胡胡李的脸色越黄,赶快转了个话题,把躺在灵床上的老头子请出来说话了!

  胡胡李叹了口气,还是不改初衷:

  “老刘叔!张大爷!您们二位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您们二位老人家也清楚,没有我爹,那儿有我的今天,说不定大侄子现在尸骨都给那条野狗叼走了。老刘叔!张大爷!大侄子的命就是我爹给我的,我现在为他破费一点都不行吗?要不!我后半辈子活不舒坦呐!”

  俩老头叹口气点点头表示理解,胡胡李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实实在在,谁都没法说他的不对。俩老头点完头后只得跑院里又找了个人去请过路灵棚。

  第二天埋殡的时候李贾村真是盛况空前,再说胡胡李终究不是老头的亲生骨肉,这年头亲生儿子都有把老爹老妈扔旷野地里不管不问的,一个过继的儿子能像胡胡李那样,也算是老头儿上辈子修的福气了。上半晌时候李家沾亲带故的七亲八戚差不多都到齐了,胡胡李没法出来迎接,就坐在里屋床上,接人的事是由老刘头负责的,当然李贾村那天凡是没有啥要紧事儿的全都戳在李家门口看热闹。李家老头也算高寿了,农人们称这个叫“喜丧”,就是说老人活这么大岁数,真要死了后辈人也不该痛苦流涕,洒一些泪水对老人表示一下依依不舍就行,所以如堵的观者中倒没有几个看着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大家脸上都挂着微笑,对每一个衣饰鲜明来到李贾的亲戚们评头品足,有心眼比较多的媒婆媒公也别有用心地挤在人堆里,竖着耳朵听大姑娘小媳妇对丧家的看法,说不定那个大姑娘对丧家里的那位小伙子抛个媚眼被她(他)逮着,两三年后这两位“有情人”成了眷属后回忆当初就会把第一面的相互钟情扯到李老头这场丧礼上。

  晌午,李家待了十几桌的客,都是左邻右舍来帮忙的,气氛比胡胡李娶媳妇似乎还要热闹一些。胡胡李躺在里屋床上,一翻身就能看到老爹在灵床上被薄被蒙得曲线凸现的躯体,听着院里的嘈杂和门口吹鼓手制造的喧闹,胡胡李感到自己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沧桑。他不敢想象昨天晚上还活得挺好的老爹今儿晚上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李家的坟地里,他甚至突发奇想奇怪人咋还会死,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违背常理,都很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人到底是啥东西,人咋会能从刚出生时那么小慢慢长到老死,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人活着很悲哀,人都是为死去而活着的,活一辈子不管是活得猪狗不如还是贵为皇帝,都得死,死后都是装到棺材里埋地下,也许有许许多多后来的人刨地时能不期然刨到一块他的骨头,但极有可能他们会把这块骨头当成一条野狗或者猪牛羊驴骡的骨头漫不经心地扔掉,即便他们能看出是块人骨,也不可能会想到这块人骨的所有者活着时有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有多么雍容华贵,灸手可热。

  胡胡李的思绪就在此刻被打断,小灵杰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丸子汤。这种用豆腐、青菜和碎肉炸成的丸子是白喜事上不可缺的路数。胡胡李喝完丸子汤后便听见外边吹鼓手的乐音由高亢而转为凄厉。他晓得老爹就要动身回他的永久归宿去了,他骤然由此想到了百年以后的自己,也会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等着自己的儿子在鼓乐喧天中把自己抬出去埋到地下任蛆虫啮咬,一霎那间他觉得有一股死亡的气息被他嗅到了鼻子里。他想起了农人们谈到幽冥鬼府时常说的望乡台,说是人死后成鬼,鬼到阴间报到时还有一长段路要走,望乡台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过了望乡台就是鬼门关。没有进鬼门关的魂魄可以到望乡台上对尘世再看最后一眼,望乡台上有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彼时家里的一切。胡胡李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似乎看到老爹此刻就被小鬼押着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和这个家,这里有他惨淡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呀!有他的媳妇,有他的儿子,儿媳和一群天真活泼的孙子,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的感觉,家的气味……。

  胡胡李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那一刻他特别怕死,他怕自己会在以后的时间里耐不住等死的恐惧而去主动找死。他怕自己有一天也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他怕,他怕得简直觉得,没有勇气去活下边的年月,像早前等待天兵过来一样,他相信那样的日子再让他过上半月,他一定会发疯,而那总共才仅仅多长时间呀!等死却得等上几十年,让他怎么去等!

  胡胡李想大声叫喊,就在此刻几个小伙子过来把他搀出去了,让他“跪”在堂屋门口的地板上,其实不是跪,应该是坐,他隔着门槛看见屋里的人乱插花一样地动,低声嘀咕着摆弄他爹的尸首,他茫然回头,一口漆着紫红色油漆的棺材揭了棺盖张着血盆大口躺在当院,恍惚间他看见了棺材“嘴”里的白牙,一排排长而尖利,泛着寒光,他听到了棺材为即将吞噬掉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发出的得意狞笑,他又嗅到了“类似”于油漆味的刺鼻的死亡气息,他想大气叫喊,他不知道该喊谁,茫然四顾,每一个都像水里的鱼,很轻盈地来回游动,但是没有人理他,他特别害怕,渐渐,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死亡像一个核桃大小的软软的小圆球,从他的肚里一点一点向上拱,他觉出自己身上正在“咝咝”地向外冒热气,他好像有了另一个自己,像昨天晚上热气从他老爹身上一点点逃跑到最后只逃得剩下心脏那一块微微温热一样。然而他的另一个自己从这个自己的身上摸过去时,这个自己觉出另一个自己的手掌潮湿而且冰凉,软软的像一条死蛇。他的心口凉了,死亡已然堵住了喉咙眼,他不敢出声,他下意识地认为如果一开口出声,死亡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把他送到通往鬼门关的那条路上。他努力地把吃奶的劲儿都用来闭紧嘴,他甚至已经感觉出上牙咬穿了下嘴唇,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死亡远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他绕过了喉咙从后脑慢慢但却有力地爬了上来。他抑制不住死亡强有力的侵袭,他在朦胧中看到死亡爬到了头顶,在他根根竖起的头发梢上蹦跳着冷笑。他最后听到自己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天地间一片混沌……。

  小灵杰那天可真是累,院里忙着的人谁有个缺东少西就叫一声让他去拿,拿了这个拿那个,拿完这个人的拿那个人的,一直跑到几个人把他老爹从屋里搀到院里,他才被老刘爷爷叫住。老刘爷爷让他跪到他爹身边照看着。此时一群人已经开始抬着爷爷的尸身往外走,他被一种说不出的心理驱使一眼不眨地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爷爷放到棺材里,盖还没合上,他就听见老爹“咕嗵”一声摔到地上了。站在棺材旁边打下手的几位立刻跑过来把老爹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其他的人仍旧各自忙各自的,出殡也照常进行。

  爷爷的坟地挨着亲爷爷和亲奶奶的坟,相隔不远,一字排开。那天出殡时候日头都快落了,老刘爷爷说殡人宜晚不宜早,再说孝子还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到最终老爹还是没能亲自把爷爷送到坟地里。小灵杰和哥哥弟弟跪在他妈屁股后头哭得声嘶力竭,天昏地暗。足足有一两个时辰,老爹还是没醒,小灵杰听到背后本来振耳欲聋的哭声渐弱渐弱到最后成了低低的私语,他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不知从那儿来的亲戚正用孝布挡住眼前头挨着头聊得起劲。日头偏西时老刘爷爷和张爷爷决定不再往后等,该起灵了,再晚怕要摸黑往家赶。亲戚们又不能住下,还得急急慌忙地回家。

  老刘爷爷很沉稳地叫了一声“起灵喽”,吹鼓手骤然用喇叭吹出一个尖细而又高亢的音符,然后唢呐、笙、挂板,二胡一齐呜呜咽咽地加了进来,跪着的人群里哭声也倏地高了上去,抬棺材的几个小伙子也系了搭膊,把抬架扛上了肩膀。

  抬棺材的走在最前面,管事的就拿着鞭炮追在他们后边放,吹鼓手一律昂首挺胸夹在抬棺材的两边,哭的人一步一步地跟在棺材后头。围观的人走在最后,当然也有提前跑到坟地里在那儿等着看的。

  后面的情节小灵杰记不清了,一天的劳累和那么长时间的号陶大哭,哭得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哭声到底有几分是表示对爷爷的哀悼。到坟地后就没了他的事儿,抬棺材的把棺材往墓坑里一放,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填土的扬起铁锹便开始埋。

  小灵杰似乎看到老妈正在戴孝的人堆里低着头痛哭,忽然就冲到墓坑前头了,一个拿铁锹的差点没扬她一头黄土。两个妇女斜刺里冲出去想把老妈揪回来,互相撕扯了很久,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儿了。

  埋完爷爷后有好几天小灵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点啥,从外边回来一进门习惯性地就想叫爷爷,有好几次都叫出来了,爷爷没有搭理他,他才想起爷爷已经躺到村后地里去了。

  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到阵阵心酸,他才会想起爷爷的去世某种意义上意味着这个家不再完整。因为从他知道“家”这个字的含义时,爷爷就是这个家的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然而这种酸楚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小会儿工夫就会过去。在这一点上小灵杰很担心老爹,老爹自埋完爷爷后整个像痴呆了似的,啥事也不干,就只枯坐着出神,有时候也动一下,但那也是由压抑的哭泣引起的颤抖。老爹的腿伤折磨了他一两个月,那一两个月根本就没法下地,连上厕所都得让人扶着搀着。扶老爹上厕所是老大的事儿,小灵杰的任务是隔几天跑到袁郎中家里去给老爹抓一次药,这种事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好在袁郎中家离李贾庄并不远,一来一回花不了一个时辰,所以也不怎么累。

  小灵杰最后一次给老爹拿药时候遇见了一件怪事。他那天是吃罢晌午饭去的,走到往袁郎中家那条路拐口的时候,前面忽然吹吹打打着过来一群人,大人小孩都有,还有三四辆轿子,小灵杰感到很迷惑不解,这群人干啥的,五黄绿月天抬着轿子满地乱跑?不会是办喜事,农村办喜事的吉期都定在大年三十前后几天,也不会是办丧事,办丧事的话应该有一帮孝子贤孙号啕大哭着跟在棺材后面。小灵杰咋想也想不出还是啥大事值得动这么大场面,就是办喜事娶个媳妇能抬一辆轿子在这地块儿就算是光耀门楣,蓬荜生辉了。

  说话间队伍已到面前,吹鼓手似乎是请了两家的,轿子这边一家,轿子那边一家,边往前走边卖力地吹打,好像是要在技艺上比个高低上下。两个掌喇叭的都憋成了猪肝脸,其余的也是满脸油汗,队伍走得并不快,抬轿的几位小伙子看着都精神头倍儿足,就是走两步停一次,闭目养一会儿神再走。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微风吹动轿帘使小灵杰隐隐看见第一个轿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个红色的不知是啥。

  围观的大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甚至还低着头,瞅着脚尖往前走。小孩子们就不一样了,大呼小叫,东奔西跑,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儿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跑在轿子前面,跑一段便回过头站路边等着,等轿子快赶上他们时再跑,再等。

  小灵杰看得出神,呆在路边啥都忘了,就想着这是干啥的,这个场面好像他在那一次梦里见过,不过自己不是在这群人里,而是等在爹妈的坟头前边。看着这样的一群人向自己缓缓走过来,自己心里还很难受的样子。想到此处小灵杰哑然失笑,自己怎么可能会做梦梦见这样一种场景?而且自己还是其中一个好像很重要的角色?跑在队伍前头的几个小孩子此刻正引着头蹦跳着向落在后边跟着轿子走的小朋友招手。其中有一个听见了小灵杰傻傻的笑声,那小孩估计和小灵杰一般大小,因为小灵杰看着他的个头不比自己低多少。同龄人中小灵杰算是高个儿,至少在李贾村是这样,小家伙扭头看了小灵杰一眼,那眼神像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向别人炫耀糖葫芦好吃时的神态,当然翘起的嘴角和歪着的脑袋里还隐藏着不少鄙夷不屑的成份。小灵杰看到两条鼻涕像灰虫一样悄悄地爬上他翘起的嘴角然后又被他“出溜”一声吸了回去,小灵杰被好奇心驱使趁小家伙吸溜鼻涕的当儿和他搭上了话:

  “小哥儿,你们这是干啥的?”

  小家伙一听惊奇得嘴都合不上了,露出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眼睛都快瞪得掉地上了。半晌,小家伙如梦方醒,把很夸张地伸出老长的舌头缩回嘴里,左手的袖子扬起很适时地将又偷偷溜出来的两筒鼻涕擦拭得涓滴不剩,小家伙可能是习惯性动作,鼻涕擦完后又伸出舌头在上嘴唇那块儿舐了舐,有滋有味地咂巴了咂巴嘴,才对小灵杰说: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噢!我知道了,你不是俺们村的,其实……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他们是干啥,好像是一个老公要把小鸡鸡给埋了。”

  小家伙对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满意,也许他是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太粗俗不堪而有些羞愧,话说完后脸一红一溜烟地跑了。

  小灵杰当然知道“小鸡儿”是啥,就是那次在鬼地时候胀得难受的玩意儿。可是老公是啥东西他就搞不清了。老公为啥要把小鸡儿埋了更让他如坠五里云雾,他的小鸡儿难道没长在身上而是放在身上吗?不太可能,要么他就是把别人长在身上的小鸡儿割下来了。可是……可是这是犯王法的,他咋会敢这么明目张胆,小灵杰抬头看看日头还高,想想老爹的伤势也大好了,药是第二天才用的,犯不着这么急匆匆的。

  于是索性打定了主意要跟上去看看。

  那群人是向一块坟地里走的,小灵杰跟了很久才发现,因为前面就是一片杂草丛生、坟丘累累的荒地,虽然浓郁的葱绿遮挡了一些萧索凄凉而代之以牵强的生机,但终究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坟地正中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露出脑袋似乎是在翘首向这边张望,进坟茔地的小路口有一个小伙子脸色庄重地看着人群过来的方向,他应该是迎接的。

  一路上,小灵杰已和那个告诉他“一个老公要埋小鸡儿”消息的小家伙混得厮熟。那个小家伙才五岁,长了个傻高的个子,要不看那两简鼻涕和脸上的黑道道,应该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小家伙告诉小灵杰说他还没起大名,家里人都叫他小赖,其实他一点都不赖,要不刚才说了个鸡儿都羞得那样儿。小家伙看着确实不是那种顺着木掀板往下流——坏得铲都铲不起的小孩儿。小灵杰和他搭上话还是他先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后就跟小灵杰解释他虽然叫小赖,但并不是坏小孩儿。小灵杰当然相信,着实吹捧了他一番。说他的几个弟弟比你都大,还是赖得让人摸不着门眼儿。小家伙一听这话高兴得又接连用袖子撸了两三次鼻涕,等到坟地时一来二去两人就互相邀请着到各自家串门了。

  吹鼓手走到路口时停了下来,挺胸凸肚卖力玩命地吹打,喧闹声中第一辆轿子稍稍靠前了一点儿,负责迎接的年轻人把头伸到第一辆轿子的轿帘里,嘀滴咕咕好大一阵子,小灵杰站得稍远了一点,只看见那个人在轿子里打着手势弄得轿帘一颤一颤,没听清楚说些什么,然后年轻人又回到路边,把手一挥,三辆轿子鱼贯沿着小路向前去了。吹鼓手不再吹打,掂着家伙和跟上来的人群一起往前走。

  小路上显然刚被人平整过,新鲜的黄土还泛着泥土气息,松软松软的像刚出笼的热馒头,踩上去舒舒服服的,小灵杰和小赖夹在第一辆轿子和第二辆之间步履维艰地向前走,轿子走得很慢,几乎还赶不上蜗牛爬,轿夫迈着女人才走的小碎步一点一点往前挪,走过去留下的脚印均匀整齐,一个摞一个像排得整整齐齐的牙齿。俩小家伙都在肚里咒该死的轿夫,小赖更是急得引颈伸头,一个劲地往前看还离那几个人站的地方有多远。

  小灵杰瞅准机会趁两个人前心贴住轿夫的后心半步也没法往前挪的空儿小声地问小赖:

  “哎!小赖,老公是啥东西?”

  小赖这次倒没讥笑他井底之蛙,见识短浅,他正侧着头往前看,连头都没回:

  “老公就是太监呗!喂!那不,那个就是俺们村的李老公,就是他今儿个要埋……埋……”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把“老公就是太监”的回答往深里考虑一下,小赖就把他拉过去看他们村的李老公了。

  此时离那几个人已不远,也就七八步路的样子,只是一个轿子竖在小灵杰面前,再往边上挤他就得上坟头上去。所以他站在原地前面除了红红的轿子外,他啥也看不见。小赖把他拉到轿子那边,俩人一齐把腰弯下去,用力地向轿子一侧探出头,小灵杰果然看见李老公了。

  前面一堆乱坟中豁然开出一片空地。平平整整,垫着新鲜黄土,大约有一处院子那么大,在两个紧挨着的坟头前,摆着一条香案,像李贾村土地庙里那种,擦拭得干干净净,供案上摆的是农村里上供常用的几类食品,比较惹眼的是有一个托盘里放着几只黄澄澄的梨子,供桌前垂手站着几个人,三四个是农村人的打扮装束,衣裳和垂着的双手上似乎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黄泥巴。小赖指给小灵杰看的那位在几个乡巴佬中间显得极与众不同,其实即便小赖不给他指出来,小灵杰也能一眼认出那个是李老公,因为那个人即使一个人站出来,不管站到啥地方,看着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小灵杰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怪怪的让他冲动着想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攀个交情,那感觉好像是很小时候丢失了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遍地找都找不着,等记忆中快把那件东西的影子抹去时,忽然有一天意外地发现它好好地躺在某个地方,惊喜中有几分惶惑和怀疑。不知道为什么,小灵杰从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起脑海中便映出些模模糊糊、片片断断的影像,他那个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镜头中他就是这么着站在坟地中间,他已经记不起在那个镜头中自己的心理活动,好像是找回一件失落很久的东西之后的大喜和失去某种东西之间的大悲一起在心头纠缠冲击。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小灵杰搞不明白,他苦苦思索自己为啥对李老公会产生似曾相识和一见如故的感觉。

  李老公站在桌案前面,垂着头,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搭在上衣下摆上,他那件上衣不太大,是暗青色的,罩在一件像长袍一样但却比长袍短比一般上衣要长的灰色上衣外面,他穿的裤子是黑色的,脚上是同样黑色的一双农村人常穿的老头鞋,头上还戴着个瓜皮小帽,李老公此刻正低着头,露出瓜皮帽顶上绊着的一块羊奶色的白玉,晶莹剔透,湿润柔滑。

  这身打扮若深更半夜一个人站在荒坟野草中间,怕不要把胆子稍小点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就是大白天站在人堆里面,光天化日,朗朗青天之下都冒着森森鬼气。灰色和黑色无形中给人一种凄凉、阴森、死气沉沉和腌脏的感觉,然而腌脏的意味在李老公身上却半分也找不出来,暗色调的衣饰衬着他微微佝偻的腰身和细瘦的身形,让人想起衰朽残破的枯树败木,想起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屋。

  小灵杰心中不免又有些凄惶,呆呆地被小赖拉着跑到人圈里面,那三乘轿子此时也在空地外停住,轿帘掀开,第一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年轻人,衣饰华丽,温文儒雅。年轻人手里托了一个红瓷托盘,托盘里是一个农村装面用的木升,不过个头要小几号。第二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三绺长胡子飘在胸前,很有点仙风道骨。老头打扮的像个退休的大官,小赖告诉小灵杰说那是他们村的老族长,很厉害的一个人物。第三辆轿子轿帘一掀,先伸出一只长满黑毛、毛茸茸、脏兮兮的胳膊,胳膊足有小灵杰的大腿粗细,这位先声夺人,吓了小灵杰一大跳。这会小灵杰才明白为啥第三辆轿子的轿车走那么慢,还出了满脸的大汗,敢情轿子里坐的是个重量级的,只那条胳膊从肩膀上卸下来,小灵杰估计都得和周铁蛋全身的份量差不多。果不其然,那位比小灵杰预想得还要胖,大胖子满脸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肉了,而像是在别人身上长好之后,被他割下来安自己脸上了,结果没选好地方,选着了对方的屁股,所以大胖子的脸倒不像脸,而像脱下裤子露出来的屁股,又白又大又胖,眼睛很小,合开之间却极有神,一眼瞄住你让你凛凛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塌鼻子也像是硬安上去的,鼻孔里伸出两撮黑色的长长的鼻毛儿,和嘴唇上面的髭须混在一起,像没擦干净的两筒黑鼻涕干在了上面,招风耳朵随着脑袋一晃也忽闪忽闪地晃,似乎和小猪娃的耳朵大小差不多,嘴被一片密杂杂、硬实实的胡须遮掩着,胡子不长,还是连鬓的,黑黑的纠结在一块。再往下看,大胖子上身穿的是短袖湖绿色的绸衣,在阳光下披着翠波,一闪一闪,下身是玄色灯笼裤,脚上蹬着双薄底快靴,裤角束在一块塞在靴腰里,一身的短袖衣裳有一排密密的扣,大胖子却没系它,只是用两个衣角在肚脐上挽了个蝴蝶结,衣裳敞开的部分露出黑乎乎的胸毛。胸前的两大块肉半遮半掩,胀得衬衫鼓鼓的,像倒扣着两个小面盆。大胖子咋看咋不像正派人,小灵杰怀疑他要么是个杀猪的屠户,要么是个谋财害命的强盗,要不这位的那双眼睛不会露出那么凶巴巴的光,看人仿佛是看着血淋淋地挣扎呻吟着的猎物,映得眼珠子都血红血红。胖子下了轿后并不往前走,先站在原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年轻人和老族长却也不往前走,一齐走向胖子向他拱手让他先行,胖子也不谦让,真的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小灵杰看到胖子踩出的脚印像他踩在深雪里一样,有一寸多深,等这三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时,小灵杰悄悄地问小赖,那胖子是啥大人物,竟然这么不可一世。小赖搔了搔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脸都快憋红了,最后终于含糊其辞地说可能就是这个胖子把李老公的小鸡给割去了,今儿个要还给他,因为李老公怕他不还小鸡儿,所以才对他这么恭敬。小赖说到这儿口齿才算伶俐了些,说那胖子不是本地人,是从皇上那儿来的,其余的人都是他们村的,李老公老家也是他们村的,只是现在成了老公,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两个新添过土的坟里埋的就是李老公的爹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小灵杰噢噢答应着连连点头,心里更是觉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这个胖子是不是大强盗了,割了别人的小鸡儿还得让人说好话陪好脸才给。真是没有王法,李老公也是个笨蛋,回到自己老家了还这么熊包,还是在皇上家里当官儿的人呢!一点威风都没有。

  小灵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向李老公看了一眼,李老公已跪在香案前头了,只是没有抬头,腰佝偻得更为厉害,简直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小灵杰油然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憎和可怜参半的复杂感情,……。那个端红盘的年轻人正跪在李老公后面,他两边跪着的是那几个开始陪李老公等在坟地里的人,胖子仍旧抱着膀子,气定神闲地眯缝着眼站在香案一侧冷眼旁观。老族长站在香案前靠近李老公的地方,一只手托着副没有镜腿的石头镜,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有书本大小,估计保存的时候不会太短,纸都成黄灰色了。

  老族长拿着纸片连清了几次嗓子,小灵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干瘪的嘴、希望能听见他那张纸片上是啥内容,那知老族长嘴刚一张,小灵杰身后“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高亢沉闷尖细粗犷的各种乐器声便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吓得他一阵哆嗦。回头看时,放鞭炮的一个农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火药味扑鼻而来,飞扬的炮灰有的都扑到他衣领子里去了,迷眼的烟雾中几个小家伙的身影时隐时现,鞭炮就在他们头上炸响他们也不怕,小灵杰看见那群拾哑炮的小孩中似乎有小赖的影子,转身一看,果然,身边已不见人了。吹鼓手在平地上站不下,躲到了坟堆里面,摇头晃脑地吹打。坟地里的气氛顿时平添许多热闹。

  老族长手里的纸片没写多少字。小灵杰还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转到他身后去听时老族长已闭了嘴,此时香案前燃着了一大堆黄裱纸,火头很大,纸灰飞扬。老族长念完后将纸片冲围观的人群扬了扬,然后又冲坟堆那边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声一停,老族长毅然决然将纸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瞬时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有刚才那片刻的热火朝天,惊天动地。

  纸片在火堆中跳跃了一下,瞬时成为一小块扭曲的纸灰,被不时腾起的火头冲击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头。小灵杰已经挪到了香案这边,刚好站在老族长身后,李老公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后的几个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静静地跪着,小灵杰由刚过来到现在没听见李老公说半句话,也没看见他抬一次头,只看到他垂下头后露出的后颈和耳背肌肉松弛,颜色灰黑。小灵杰觉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肤,又老又皱又黑,年轻人站起来后走到李老公背后,似乎是想要把他搀起来,刚弯了一下腰又犹豫着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声:

  “爹,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李老公仍没有动,小灵杰看见他的一只一直缩在袖管里的干枯老皱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贴着地面向前滑动像一条觅食的长蛇。那张焚烧成纸灰的纸片被李老公抓到了手里,紧紧地抓到了手里。小灵杰看见李老公抓着纸灰的那只手因用力过大使骨节和血管蚯蚓一般地凸出,李老公的身子也像一个反向的弓弯得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绷断。

  小灵杰暗暗替他紧张,害怕他一不小心把腰给折了,同时也很不解,那张小纸片跟他有啥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恼怒激动到这个地步。就在小灵杰一晃眼的当口,他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小灵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惨的叫声,那简直是摧肝裂胆,撕心扯肺,叫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扪心自问,连那夜天兵被砍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时都没有听到这一阵惨叫让他伤心,让他害怕,让他难受,让他眼圈一红,几乎又要掉眼泪。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以后,小灵杰颤抖着睁开眼睛往圈子中间看,眼前的景像更让他触目惊心:李老公正像一个泼妇一样满地滚爬,嘴噢噢地叫,那声音真是有锥心泣血之痛、伐毛洗髓之悲,小灵杰骤然发觉了不对。李老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小灵杰被这个冷不丁提出的问题一下子搞得乱了阵脚。他现在终于明白最初见李老公低眉顺眼站在那儿时怪怪的感觉是因为啥了。是因为李老公站着咋看咋像一个半老妇女站着的架势。小灵杰那会儿没想到他像个女人只是由于他自己心里先存下了李老公是男人的想法。而男人像女人在他的思想中简直如大白天见鬼一样可笑荒唐。所以他就只是觉得怪怪的,而没产生其他想法。

  李老公在地上滚爬的样子让小灵杰不自觉地想起了泼妇骂街。事实上不但这点,李老公处处都像女人,小灵杰这时看见了李老公的脸,虽然就在他翻到仰面朝天的一瞬间能看出点端倪,而且还是和着地上的黄土和脸上的眼泪,小灵杰还是一下子发现李老公根本没有长胡子,满脸皱纹堆积叠压像熟透后掉地上的核桃。整个就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比小灵杰他奶奶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李老公的惨叫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口音,像是撕扯着喉咙大叫的老妇人。小灵杰被这些重大发现搞得头大如斗时,李老公忽然停止了爬滚和惨叫,趴到一个坟上哭诉起来。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抠进坟上的土里,只露出一截灰黄的手腕,小灵杰凝神细听,李老公连哭带说,呜呜咽咽,悲悲戚戚,似是已肝肠寸断。小灵杰好不容易才听了个八八九九,李老公是说:

  “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不孝儿子终于捧回来了,今天算是儿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爸、妈您们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呀!爸呀!妈呀!不孝儿回来了!”

  李老公的哭叫声像是破竹篾子戳在烂门板上,嘶哑难听,甚至有几分吓人。小灵杰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再看眼前,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声声干嚎,小灵杰觉得这回事咋想咋别扭,咋想咋不和谐,就好像十冬腊月天忽然看到一群大男人光着屁股在街上乱跑着打雪仗玩。

  然而眼前的确实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李老公哭到气若游丝时便不再动弹,瘫在地上直喘大气像奄奄待毙的饿狗。那个叫他爹的年轻人俯身上去把他背到自己肩膀上,一同进了第一辆轿子,胖子和老族长也分别进了轿子。老族长临上轿之前还抹了一把老泪,叹息了一声,小灵杰听见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似乎是“把好端端的大男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呀!造孽呀!”

  人群垂头丧气地渐去渐远,小赖拖着鼻涕跑过来递给小灵杰一个梨子,说是刚才在供桌上抢的,他抢了两个,一人分一个吃。小灵杰没有要,他看得出小赖把梨子递给他时脸上的表情很眷恋不舍,他想起了张先生教给他的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又把梨子还了回去,推说自己牙疼,吃不了凉东西,那时还远不是产梨的季节,乡下人掏钱买都买不来这么样的梨。小灵杰猜想那是李老公从皇上家里带回来的,恐怕也只有厉害如皇上者才能把秋天的梨子放一个冬天放到入夏。一念至此小灵杰对李老公不免又有几分羡慕和向往。能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得修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呀!然而小灵杰也很不明白为啥像李老公要给皇上当官儿的咋会让人把小鸡儿给割了下来,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

  是不是当老公都得把小鸡儿割掉呢?

  小灵杰对许多问题百思千思仍不得其解,沿原路折回赶到袁郎中家里时他嘴里仍在叽叽咕咕地念叨,连袁郎中家的两个小家伙跑上来扯住他的衣角让他再给讲瞎话他都没听见。

  小灵杰来袁郎中家里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再不待见人的主人也能混个脸熟,况且小灵杰又是十分机灵伶俐的小孩子,而时间长了小灵杰发现袁郎中也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小灵杰初始对袁郎中有些讨厌但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到底讨厌上了袁郎中那一点。事实上见面多了小灵杰发现袁郎中在他家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丝毫夸大其辞,相反倒有几分谦虚。小灵杰去了好几次袁郎中的媳妇都说袁郎中刚刚被哪哪庄的某某叫走,药给你留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就行。有一天小灵杰还亲眼看见一个快要生小孩的妇女被一辆架子车拉着送到了袁家。拉车的年轻人进门先“扑通”一声给袁郎中下了跪,响头磕得“兵啪乒啪”响。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袁郎中一定要救救他媳妇的命,小灵杰见了他媳妇的样儿。好像都快死了,身上蒙着一条被单,被单上浸满了鲜血,再往下看看甚至架子车上还在往车下一滴一滴流血。女人面色煞白,嘴张得老大老大,头发蓬乱,眼睛紧闭,眼圈发黑。那次不是袁郎中治的,他连朝车上的人看一眼都没看便进了堂屋,倒是他媳妇指挥着年轻人把病人抬到药房里。袁郎中在堂屋中气十足地说了几句小灵杰认为恐怕只有他媳妇才听得懂的行话,就听得药房里一前一后响起两声哭叫,前者是小孩的,后者是大人的,年轻人揉着眼就到堂屋又跪下了。袁郎中其实人挺随和,只是有几分傲气,这点小灵杰早已在张老先生那里领教过,很快就见怪不怪了。小灵杰甚至还是因为袁郎中的傲气而对他很是仰慕,想想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咋学充其量能模仿出来一点流里流气。傲气的引申义大约就是身负绝技,不管在那方面,小灵杰是这么想的。而且,袁郎中的谈吐风度,以及一举手一投足猛里看上去有一股子张先生的味道。大约傲气的人都是有些相通之处。当然,张老先生与袁郎中相比,不同之处依小灵杰来看,就很不少,他觉得张老先生更多的是放旷自由,从来不愿受任何约束,袁郎中则要实在一些,墨守成规,一说话书卷味扑鼻而来,小灵杰很欣赏袁郎中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时的姿态。他认为这点上袁郎中比张老先生稍强一筹。袁郎中似乎在那方面都懂一些,谈起啥都是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小灵杰都快发现自己成了袁郎中的忠实信徒了。

  袁郎中那两个小家伙是一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小灵杰分辩了这么多天才勉强辨出来两人的差别,还不是从长相上分出来的,这哥儿俩的老大不太喜欢干净,衣裳老皱巴巴,脏兮兮的,即便兄弟俩刚换上的新衣裳,他穿着那架势也不如老二穿着自然好看。小灵杰昏头昏脑进了袁家就被俩小鬼缠上了。袁郎中今儿个在家,出来帮小灵杰解了围。回到星里,小灵杰坐下来,仍是痴痴呆呆,魂不守舍。这些天袁郎中也看出小灵杰不同常儿,故而也是另眼看待他。如今一看小家伙愁眉不展,似有重忧,连忙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了啥难处,小灵杰正在李老公那怪兮兮的表现中搞得满头雾水,不得其径而出。袁郎中这么一问,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小灵杰脱口就说出来了:

  “老公是啥东西?”

  袁郎中这下倒被小灵杰弄糊涂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小家伙问出的竟是这么一个问题,细思之下禁不住莞尔微笑,看小灵杰时,小灵杰也正蹬着两只眼睛出神地看着他。

  大凡会三招两式的大都有显露自己本事的癖好,更何况袁郎中在此方面的学问可谓是博大精深,他正愁这些东西讲出来有失体面难登大雅之堂呢,一听小灵杰竟然是被这回事缠住了头。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袁郎中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还不算晚,于是领小灵杰到了药房,冲上两杯浓茶,热气腾腾地摆在桌子上,最后拉上门拴,袁郎中给小灵杰讲了这么一大段话,都是和老公有关的。

  “小家伙,你是来这儿路上看见邻村的李太监骨肉还家了,是不?”

  小灵杰机械地点头,骨肉还家这个词他不大懂,但还明白就是指李老公那回事。

  袁郎中见他点头,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

  “说起来,太监这种人最早出现的年月已不可考,噢!对了,太监就是你说的老公,书上记载的最早能被称作太监的是汉代的太史公司马迁。说司马迁是太监是因为他受过腐刑,就是和现在的太监一样,把阳物给割掉了。史书上的原话是‘太史公下蚕空去其势。’”

  袁郎中害怕小灵杰对阳物和势等词搞不明白,讲到此处不自觉地看了小家伙一眼,小灵杰正两手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其实他就是提出问题袁郎中要想解释清楚也得弄得自己尴尬万分,看小家伙没动静,袁郎中喝了一口热茶,再往下说:

  “太史公虽然割去了阳物,但并没有真正入宫当过太监。所以一般太监都不大晓得他。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像我们郎中这一行,尊奉的祖师爷是药王,木匠尊奉的祖师爷是鲁班,太监这一行也有祖师爷,但不是我刚才说的司马迁。现在的太监拜奉的祖师爷是钢铁将军,北京城外有一座‘护国保忠祠’,老百姓都叫他太监祖师庙,庙里供的就是钢铁将军,这个钢铁将军历史上确有其人,是明代永乐皇帝时的太监。

  “常人要想成为太监必须得把阳物给割掉,俗话说就是阉割,像满街跑的那些劁猪劁羊的一样,把阳物割悼。……”

  袁郎中讲到此处又停下来喝了口热茶,倒不是他想喝茶或是卡了壳讲不下去,而是下面的东西他觉得不好意思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而且有些话说了他也不懂得。然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才是袁郎中作为和本行相关的知识懂得最多、最真实的。他犹豫良久,连喝了几口热茶,也觉不出烫,最后一横心一闭眼又开了口,因为像这样好的表露这方面才学的机会和这么好的听众以后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阉割用行话说叫净身,这也是一门技术,叫净身术,会净身术的人叫净身师。最早的净身师不是专门的,只要能拿起刀的,眼疾手快的都能干这行。这个行业你别看他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可也不是好办的事。后来专门的净身师傅不经过专业训练是不能出师的,否则容易致人死命。最初,据说洋人们也有净身的,净了身是不是当太监我也不知道,洋人的净身师都是和尚,和尚拿毛巾包住准备净身的人的阳物,再拿利刃连同阳物和毛巾一起割下来,用热油和草木灰止血,用金棒或铁棒插进去导尿。最后把净完身的人肚脐眼以下部分埋到热砂土里埋上五六天,目的是为了让伤口痊愈。不过这种方法不大可取,据说十个人得有六个人死在热砂覆身之下。

  “还有一个地方的方法也大致如此,但已稍有改进,净身者事先吃过大烟,被麻醉的晕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然后净身师让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用竹片夹住阳物,用快刀沿着竹片的茬口顺滑而下,就完成了,完成后也是用热油止血消肿,再用浸过油的布把伤口裹起来,净完身后的人得躺着好多天不能吃干饭,只能喝稀汤。

  “至于我们大清帝国处在华夏神州,这方面的技术更是源远流长。据说净身术有南派和北派之分,因为明时需要的太监较多,大多是从南边和西北偏远之地选人,而大清国用的太监较少,大多都在山东北部和直隶中部一带选择,我们大城这一带就是出太监最多的地方。现在皇宫里的太监十个中有九个都是我们河间府一片、北京南边二三百里这个圈子里的。

  “因为净身师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所以一般人把他们贬称为刀儿匠,他们也像现在的大门大户一样,标榜派别师承,来表示他们的手艺是祖传的。净身在汉代以前是骟还是割,还不很明朗,到东汉武帝时,司马迁被割去了阳物,史有记载,应该是割而不是骟了。可是是用刀割还是用弦割,仍没有人知道,弦割就是用硬弓上的双细弦来绞。那时候的净身师技艺已经很是高明,司马迁被割去阳物时已年近半百,四十多岁了,居然还能跟着汉武帝刘彻东奔西跑,朝圣拜庙,游山逛水,看来净身以后尚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到明代甲申之国时,后宫里太监一清查,竟然大大小小有七万名之多。你想一下,在同一个年代,能有七八万太监吃皇上的粮食,那么净身术之普遍,净身师技术术之精良,由此自可管窥一二。”

  袁郎中一口气把这些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或者是自己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讲出来完后,长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孩子做了错事没被大人逮住的庆幸式的快乐。小灵杰似是听得呆了。袁郎中轻笑一声,也不提醒小家伙注意,又往下说:

  “咱们河间府出太监,而且出了不少名太监,像明代的李义,现在的崔玉贵,都是咱们这儿的人,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了太监之后便不能结婚要孩子。因此主动去当太监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数当太监的都是家里穷,兄弟妹妹又多,爹妈养活不过来,又没其他门路,不得不吃皇宫这碗饭。咱们河间府地方穷、水土不好,大块大块的盐碱地不产粮食。人们穷得摸门不着,所以当太监的较多,然而就因为当太监犯了咱们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古训,几乎是视为见不得人的事儿。因此咱们这片儿隔几个村子肯定就有当太监的,而且不会混得红、吃得开的人物,就是没有人在明处评述,说不定大家背地里还得戳着脊梁骨骂这些人枉为人子,让祖上香烟到了他这儿断子绝孙。太监都很在乎这一条,因为他们比别的男人缺少一个阳物,说男不男,论女不女,所以太监最忌伟直接或间接影射‘欠缺’的东西,因此要和太监同座时看到没有尾巴或者尾巴被切短的猫狗时,应该拐弯抹角地说‘鹿尾的猫’或‘鹿尾的狗’。因为鹿的尾巴短小得几乎没有。如果凑巧看见缺少柄的茶壶时,必须若无其事,不要声张;遇上不得不说‘切’或‘斩’的情形时,也得换成别的字眼,否则这个太监你等于得罪着了。

  “净身师都是辈辈传的,各有绝招,但是这是秘密,绝不传给外人,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而且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得给师傅磕头送礼,等于入了师门,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他能有怎样的荣华福贵、飞黄腾达,净身师都要跟着沾个小光,揩点油。行拜师礼时带的礼物一般是一个猪头,或者一只鸡,还要有一瓶白酒。另外,净身时还要掏些现钱,掏钱多少视家庭贫富而定,有钱的不多,也有分文皆无的,这就得说好话了。带孩子来净身的家长得多给净身师傅讲好言语,就说是孩子以后要有了升官发达的机会,决不会忘掉师傅您的好处。

  “净身师要和净身者的家长或者是带净身者来的亲戚立一个文书。请上左右比较有声望的三老四少作为证人,写明是自愿净身,生死勿论。这也是净身师的聪明之处,再说是大动刀子的事儿,这样一来万一将来出了麻烦,也免得净身师跟着背黑锅吃官司。但这些并不是立生死文书的主要意思,净身师实际上等于通过给净身的小孩身上投一笔赌注,一旦小孩将来发了迹,他可以捞上一笔钱。所以净身师现在搭上些辛苦,赔几个冤枉钱,也不在乎。因为入了宫的太监就是再穷,只要进得去,净身师好歹都能捞些好处,这个赌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包赢不输。再说,净身师还有一招阴损的,能让入宫以后的太监乖乖地给他掏钱,这是后话,这里先不提。

  净身师和净身者之间的文书上都写得很明白,标明‘自愿净身,分文不取’。后报当然是以后的事。可是,就单掏现钱方面,私下交易,都是两种价钱,保活的是一种价,只阉不保活的,又是一种价钱。

  “因为当太监都得断子绝孙,所以大多数太监都希望能够重生阳物,能有个自己的骨肉子嗣,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当太监也有帮口,要有老太监引见的话,当太监要容易一些,更重要的是,你有可能重主阳物,不过这就得看你的运气和造化了。太监有两个帮口,一个是天津附近的三河县的立河帮,一个是河间府的河间帮。想当太监的人如果掏钱买通老太监,老太监就会对净身师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给你作不彻底的净身,留下一部分阳物,便有重生之望。但是入官之后,还要经过层层检查,对检查者还得出钱买通。老太监同被检查的人都有深交,见有利可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检查者还要具结画押,作个担保,也就是说他要对检查的结果负全部责任。这种检查者,一是为了无本生财,二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不免贪利,更何况这种事情揭穿的很少。

  “太监被割去阳物之后,行动和说话的声音都不同于一般的男人。由于屁股和大腿的肥肉增多,太监走路时身体稍有点前倾。像女人一样,双腿紧挨,脚尖向外呈八字形,步伐短而快,很像戏台上的旦角走路的样子。另外,太监割去阳物前如果还没有长胡子,以后就不会再长,如果长出胡子的,在割去阳物后二三个月内将开始一根一根往下掉,直到掉完为止,整个脸变得非常光滑。年轻的太监去势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有遗尿的毛病,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俗语里说的:

  ‘像老公一样臭’就是从这里来的。年轻的太监去势后会在很短时间内吹气一样很快长胖,但是肉都松松垮垮,一点力气都没有,大多数太监会随着岁数越来越大而慢慢消瘦下去,因此到消瘦以后,太监身上会出现许多皱纹。四十岁多一点的太监瘦下去后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的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小时候就去‘势’的太监说话的声音和女人一模一样。

  长大后才去势的声音听起来则特别刺耳,说话像是故意装的,极像集上那些扯嗓子叫卖的乡村妇女的声音。小时候就去势的太监长大以后,没有喉结,胸前明显突出,屁股肥大,声音尖锐而且高亢,行动扭扭捏捏,更像女人。

  “因此太监整个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感觉。脸盘清秀的太监更让人看着像是古里古怪的女扮男装,可是年纪稍大一点的太监面貌看上去就不是古怪而是类似于凄惨了,真像假扮男装的老太婆,邻村的李太监你见过,就那样儿,可笑不?

  “太监被割下来的阳物,净身师会像宝贝一样保存起来,而那玩意俗称就叫‘宝’。净身师保存‘宝’,有一整套的办法。阳物被割下来后,包括两个睾丸和一个势,先被放在净身师事先预备好的一个升里面,升里面装的是石灰粉,目的是为了吸干水份,保持干燥则不易腐烂。放在升里一段时间后,再拿出来用湿布小心揩抹干净。然后再放在香油中泡些时候,等油完全渗透后,再装入一个丝棉衬裹的精致小木匣子里,加以密封包裹。这些办好,还剩最后一道工序,即把木匣再放入装有少半升石灰的升里,这样,‘宝’的全部处理过程就算完了。

  “当然,升里还得装入用油纸包好的净身契约,最后用大红布把升口包好棚紧,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顶下边房梁之上,这里有个说辞,叫做红步(布)高升。预祝净身的人将来走红运,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净身师那么小心地把‘宝’,给妥善保存起来是有原因的,一是太监要升官时,必须交验自己的‘宝’,让上头的大太监检验核实,要不不能晋升。因为‘宝’放在净身师那里,等你时来运转再回头去要时,净身师就要多多少少捞点实惠了。二是太监死后‘宝’是一定要随棺埋葬的,因为咱们大清国的人都相信阎王爷不待见残废的人,特别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碰到他们死后要求下世脱生时,阎王爷会把他们派到人间为骡子。因此太监到死后得把‘宝’请回来缝在自己的私处,一则为了瞒住阎王爷,二则也有面目见地下的父母和列祖列宗。

  “前面我说的净身师大捞一笔银钱的时候就是借太监请‘宝’回家的机会。所以净身师才会在净身时显得那么慷慨大方。咱们炎黄子孙有个好传统,一个人不管活着时天南海北海角天涯地跑,到了老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故土,死后埋在家乡,虽说哪儿的黄土都埋人,但讲究的是用故乡的土盖脸,这叫做落叶归根。咱们这片当太监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积蓄点银钱,把自己丢了的东西赎回来,放着预备死后随身下葬,否则就没脸进祖坟,不敢埋在父母的脚底下,这个赎回‘宝’的过程就叫骨肉还家。”

  袁郎中一口气又说了这么多,说得口干舌燥,又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外面天色似乎已有些暗了。小灵杰的脸部在他对面已渐渐模糊成一块平板,只有两只眼睛仍熠熠闪着光。袁郎中下面说的和小灵杰所见的关系就很重大了,因此袁郎中又开始讲时不得不重重地咳了一声,怕小灵杰分心他顾。

  “骨肉还家是太监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大多数是在四、五十岁左右来办,这会儿离告老离宫也没多长时间了,能找过继儿子的也都找了。因为骨肉还家得让儿子磕头捧升,那样才能显出点儿份。你想想,本来就是个迫不得已才去净身的苦哈哈,当上太监后被人呼来斥去,还被一般人看不起,苦熬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熬出来了一点小名堂,靠着皇上的帮衬体恤,手底下勉强攒了些银子,一回到家乡,别的事都顾不得也干不了,就靠这个伸直腰杆出口粗气,花钱买个脸,就是说太监都想靠这回事让别人改变对他们的鄙视看法,这样他们可以站人前理直气壮地说句话。这不算啥,太监忍辱半辈子到最后所有的积蓄极有可能在这一次花完,银钱都让黑心黑肺的刀儿匠掏去了。

  “太监要想赎回‘宝’得事先托本乡本土的头面人物,诸如说族长,三老四少什么的。必须得在场面上混过,手底下有几下子,这些头面人物带着礼物先到净身师家里拜望,说明来意。净身师都是父一辈,子一辈、辈辈相传的江湖人,精细的赛过山上的猢狲,先海阔天空胡吹乱捧地说一通,用意是称称太监的斤两,就是指他办事最多能往里砸多少银钱。他们是很会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几十年,肥猪总算拱上了门,所以一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双方谈好价钱以后,太监得先把赎银拿过来,这一下就把太监的积蓄宰得差不离了。

  “到了正式迎升的日子,得用娶亲一般的排场,用花轿抬着过继的儿子,捧着红托盘,里面得放着整锭的银子,这银子不是算在赎价之内的,是送给净身师的喜钱。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地来到净身师家门口,又是放鞭又是吆喝,这叫给净身师贺号壮门面,净身师这会儿就剩在屋里数着银钱偷笑,他是名利双收啊!

  “正式迎‘宝’的仪式十分隆重。净身师在家里摆上香案,铺好红布,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恭恭敬敬地把升从正梁上取下来,摆在香案正中,此刻四周宾朋满座,没几个是太监的亲人,都是所谓德高望重的凑着机会风光一把,打个抽丰。仪式由坐着轿子前来迎升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得先向四周来个罗圈揖这叫知会众人,然后再给净身师作个揖,最后才打开升上的红布。取出原订的净身契约,向诸位在座的衮衮之公宣读一遍,说明这个契约连同升里的东西我们今儿个取回去了。这时候门外再次鼓乐齐鸡,鞭炮喧天动地。过继的儿子对净身师、族长,宾朋分别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把升放进红托盘里捧着,便坐在轿里奔向坟地,后面老族长、净身师的两乘轿子也紧跟着。”

  袁郎中把话说到这里住了口。小灵杰托在腮上的两只手也放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后边的情景他都已经看过,袁郎中不会再往下说。窗外的天色已更加隐晦,窗纸上漏进来的似乎是黑夜的色彩而不是白天,袁郎中已经撮了把烟未开始吸旱烟袋。小灵杰只看见对面火头一明一灭地闪,明亮的瞬间他能看到袁郎中衔着烟袋的嘴和鼻子的下半部分。

  袁郎中讲完后便没有再说话,一个字也没说,连抓药时都是默不作声,小灵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啥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是出了袁郎中家大门走出老远之后,他才想起连告辞的话都忘了给袁郎中说一声。

  这一段接二连三石破天惊的事儿发生的太多了,小灵杰在知道老公的事情后又拉里拉杂想起了很多很多,小脑瓜里整天胡思乱想,渐渐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竟然沉默寡言下来了。小灵杰也明白,从天兵来了又走之后他就已经明白,很多东西不但他现在想不懂,今生今世,一辈子到头他也未必能弄得懂,然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思想的野马脱开缰绳之后的狂奔乱蹿。他茫然了……。

  李贾村自从长毛走了以后,应该说没有啥大的变化,农人们很容易把痛楚隐藏起来而代之以麻木的欢笑,没有谁刻意去找碴让自己掉在恐惧的回忆中无法自拔。要是能说上算是大变化的话,那就是邓财主了。

  叫邓财主已经不太恰当,因为长毛走了后,僧王爷果真践了前言,送给了邓财主一顶金灿灿的七品顶戴,邓财主平步青云摇身一变成了邓员外。这下邓财主是心满意足了,在李贾村更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俗话说,财大气粗,势大自然就压人,邓财主在五里三乡里哈口大气,大城县城的四个城门都得“唿嗽嗽”直往下掉灰土,县太爷正坐在桌案前打瞌睡冷不丁就得激灵灵打一个寒颤。县太爷日常见了邓财主都得高看他一个马头,新来的县太爷走马上任到大城后第一个拜会的当地显达就是邓财主。到邓家接连喝了两天酒,据邓家的家丁说把个县太爷喝得拉肚子一样往地上吐,官服上弄得一塌糊涂,临走时满脸的鼻沸和移物抱着邓财主直想叫他亲爹,还打着嗝迷迷糊糊地说让他以后多提携。

  邓家的家丁说起来当然是“我们家员外”,这是邓财主从僧王爷军中回来后立马就教他们改口的,谁不改口就扣他的银钱。然而初始李贾村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有几个老给邓财主打小溜的有一天在街筒子里正碰上邓财主牵着新讨的狗迈着老爷步遛街,连忙上去点头哈腰地叫“邓善人。”那知邓财主并没像以往一样眉开眼笑地停下来给他们说几句话,而是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倒是他那条狗不甘寂寞坠着肚子回头冲他“汪汪”叫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碰了一鼻子灰的人觉得很奇怪,咋想都想不开,心说这“善人”两个字难道拍得还不到家,总不成让我跪地上叫你老爹吧!溜须拍马的想不开归想不开,对邓财主还是不拍不行,于是便回头找邓家与他熟识的家丁讨信儿。家丁一听他是为此事而来,开口就是一句“我们家员外”,这问事的也不问了,掉头就跑,边跑还边捶自己的脑袋,嘴里还恨恨地骂:“人家说你是榆木疙塔不开窍你还找人家别扭,你说你是不是榆木脑袋,以前还老人前人后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是马屁精,咋地,现在连马屁都能拍胯骨轴上去,挨一脚狠踢是小事,要是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你还活个啥劲,你还咋有脸见人,唉?”这小子在那儿自怨自艾着恨得直想哭一场,再照自己脸上搧两巴掌才解气。大多数李贾村人还没太多闲工夫去顾虑这些,从这种意义上讲他们比榆木疙瘠还榆木疙瘩,一点也不晓得照顾一下“新贵”邓财主的情绪,抬头碰不见低头碰见邓财主的话还是不冷不热地一声“邓善人”便拍屁股走人了事。这对他们自然没啥大不了,当然僧王爷手下的人给邓财主送顶戴的事李贾村大人小孩谁都知道,可惜知道也仅仅就是知道大柳树下面的饭场里议论了三天两晌午以后,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他邓财主别说是闹了个七品顶戴,就是封成王爷将相,还能碍着或是帮着这些庄稼人屁事。他高升是他高升,升得再高也总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们穷人从李贾村赶走,再说了,邓家本来在李贾村就是没谁敢碰的杠子头,闹不闹七品顶戴不还是一个没谁敢碰,反正大家伙儿还是三个字“惹不起”,咱惹不起躲总还能躲起吧!见面了打个招呼,叫声“善人”对农人来说已经够了,已经够抬高你邓财主的身价了。说实话,你邓家要能有一星半点的善良,恐怕派山老林里饿了七八天的狼碰见小孩连看都不看,它情愿早饿死早托生了。

  邓财主在李贾村蹓了几圈后这个气可就生得大了,不管他脚步迈得多像戏台上那些蟒袍玉带装腔作势的老爷,也不管肚子腆得多像刚从皇上那儿吃过龙肝凤髓心满意得的五侯大官,那帮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就是想不起来叫他一声员外让他体会一下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官帽戴着是咋样一种滋味。邓财主也想了,这帮穷鬼是不是根本不晓得我当了官他们该叫我啥了,但是就只想这点咋想咋别扭。我他娘的明明是员外你为啥看不见就偏偏叫我善人。我他娘的宁肯不“善”了也得“圆”一下。邓财主气得肚子溜圆最后一狠心,他娘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邓天一该到撕下羊皮露出狼脸的时候了,看我咋整治你们这些不识眼色的笨蛋蠢驴。

  要说这邓财主也是的,人五人六地憋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出口顺气,从他老爹呜乎哀哉后把他叫回来那天起,这个小邓财主便一直是忍辱负重地活过来的。虽说没有人敢在邓家大院门口撒野,可他心里闷得慌啊!他觉得像他这么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人不该就只让人背地里骂“土老财”,而是得当面对他点头哈腰像他牵着的那条狗背后还得冲他竖个大拇哥说一声还是邓善人厉害高明,事实上这些自他回到李贾村就从没有体味到过。大家伙儿对他都不冷不热,而那个该死的胡胡李还不识天高地厚地因为一车苞谷跑到邓家大院里公开叫板,邓财主一想起这码事心里使刀剜一样疼,都是那个狗娘养的李三,他说胡胡李这小子有神助,还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给我讲了一通绞缠不清的狗屁道理,我他娘的也是旋风钻屁眼儿里——鬼迷了心窍,稀里糊涂地就信了。这口气真他娘的憋得冤屈,还让胡胡李那小子昂首阔步地出了邓家大院,我邓天一倒被他看扁了。

  邓天一决意要先拿李家开刀了。在他心里李家是李贾村楔到他眼里的一枚大钉子,此钉不拔他寐食难安,况且他邓员外一步登天,成了世宦人家,还怕你个屌!小泥鳅咋让你扑腾你还能扑腾个啥浪花,就算你扑腾起一点浑水洒到我脸上,我邓天一笑嘻嘻地擦掉它然后吐口唾沫淹死你。

  这里得补叙一笔,邓家的宝贝儿子二孬此刻出了远门,长毛一走邓员外思前想后觉得宝贝儿子在各方面都太差火候,没有一点生活历练,干啥事都畏畏缩缩地像个乌龟。邓财主可受不了这个,你想你老爹金灿灿的七品顶戴都供到邓家大院里了,竟然养下这么一个酒囊饭袋,除了会吃喝玩乐外,啥都不会,老子英雄儿好汉,邓员外决意把儿子打发出去摔打摔打,即便本事一点学不到,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反正邓家有的是银子。邓天一这么一硬心肠也顾不得宝贝儿子他亲娘后妈抱着他的大腿苦叫心肝宝贝了,派了个精明干练的管家带上足够的盘缠和邓二孬一块出去了。邓员外的意思是,天南地北随你们随便走,走到哪儿是哪儿,银钱不够中途可以找人回来再拿,反正两三年之内别踩我邓家大门。邓二孬在家呆的也是整天没事干闲着要么和丫环仆女打情骂俏,要么便看蚂蚁上树。他也想跑出去看看,你想啊!出去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的看,就是没有老爹的白眼,傻瓜才不愿出去呢!邓二孬这小子也不能说天生就坏,胎里坏的人事实上你根本就找不来。人学坏就看环境,特别是不大一丁点的小家伙,学好学坏就在那么几年,长大以后要走那条路差不多也就定性了。邓二孬给小灵杰和周铁蛋合伙狠狠地治了一番。回家后痛定思痛,那才叫难受呢!蒙着头在被窝里大哭一场。他老妈隔着门缝心肝肉地叫得喉咙都肿了他都没应一声。过去几天后,这位忽然就想通了,觉得以前自己的作法实在不大对劲,因此也好了许多,每每听见他老爹说个算计谁谁的事儿时他便站出来跟老爹顶牛,有几次气得邓天一差点没把他掐死。因而,邓二孬临走之前走特别请小灵杰和周铁蛋出来话了一次别。邓二孬好言好语地说自己以前做事欠考虑,不晓得咋样做人,二位多见谅。李周二位当然对他也没啥深仇大恨,再说小孩天性,有啥事十天半月不去想以后就不大能想起来了。三个人惺惺相惜,撒泪作别,就差没磕头拜个把子。

  李家也是屋漏逢着连阴雨,破船就遇顶头风,老头辞世以后的阴影还没从李家老小心里抹掉,老太太也一朝撒手西去了。赶在胡胡李腿上的伤刚好,胡胡李两口哭天抹泪地葬了老太太之后,晚上一合计,欠下的窟窿已经大的补不住了。

  老头的丧礼一把花完了李家的积蓄,还倒贴了些。胡胡李的腿伤虽说还是袁郎中百般照顾,毕竟卧床不起那么多天,鸡灵狗碎又欠了亏空。老太太这一去,李家就哭笑不得了,连村里宽厚人家里小媳妇的体已都借回来了,才算勉强把事办完。

  李家的人并不晓得是邓员外从背后捅了黑刀。事实上根据胡胡李的看法,这个邓员外比他老爹也不知强多少倍了,因而胡胡李见了邓员外比其他穷人见了邓员外似乎显得要奴颜卑膝一些,那句“邓善人”叫得至少有七八分是出自肺腑,然而,胡胡李不知道,别人叫“邓善人”虽然也惹邓员外不高兴,但都没有他这一叫让邓员外听着刺耳,人要是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打扮成天仙他也会说丑似无盐,胡胡李的一声“邓善人”扯起了邓员外的老伤疤,旧仇新恨一齐涌上邓员外的心头。李家的处境在李家全家尚蒙在鼓里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坏到了极点。

  刚埋完老太太那天晚上,李家全家没有喝汤,独对孤灯发呆,胡胡李咋想也想不到短短的不到半年时间,老两口一前一后先后竟然魂归了地府。他想不开就只有难受,曹氏心里也不好受。是这个本家姑姑把她娶到李家,她认为自己简直是掉进了富窝,谁知道还没有尽住孝道,报答大恩,老太太竟无福消受,撒手西去了,曹氏瞅着桌子上忽闪忽闪的油灯光暗暗垂泪,这时候一帮人就没喊门进来了。

  进来的是几家平时和李家不太对劲的家庭里的长辈,按辈份都是胡胡李的大爷。几个人进来时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招呼也没打也不等胡胡李夫妇让座便各自找地儿一屁股坐下了。胡胡李心里纳闷,这几位是咋地了,我那点做的不对惹了他们了吗?明知我们李家今儿刚办完丧事,咋就沉着脸找上门了。

  胡胡李夫妇打了招呼之后也坐着不吭声,曹氏还在一边自顾抹她的眼泪,那几位等了一歇子便开了口,说出了一番让胡胡李瞠目结舌的道理,说得胡胡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那几位联袂告辞后他还傻坐着不知东南西北,张着嘴巴像庙里泥塑的神胎。

  那几位老爷们儿过来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要李家的房子,开始那几位还是公推了一个坐在黑暗角落里的人为代表,话也说的吞吞吐吐,但遣词造句在胡胡李看来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估计这帮土老冒不躺被窝里想上三天三夜想不出这么损的招和这么软中带硬、咄咄逼人的字眼。那位代表显然是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太光彩,所以躲在角落里的他最有发言权,因为不管他心里咋打鼓一样地跳,不管脸上咋不好意思地红,谁也看不见,谁也不会耻笑他。代表的话其实就只有一句,只是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竟用了五六种表达方式说了出来,再加上每个字都得重复三四遍,一来二去也就花了不少时间,然后几个老爷们儿便七嘴八舌地像是戳翻了麻雀窝似地叫。声势明显比初来乍到时宏大,而且言谈中似乎也理直气壮了些。说了一通后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齐住口,然后胡胡李便送他们出来。

  那几位七嘴八舌说的那些话是晚上躺到床上以后曹氏给他说的,从那个老头代表第一句话说了半截之后胡胡李心里便乱了套,耳朵里嗡嗡作响,啥也听不见,曹氏当然明白几个老头要想找碴理由讲了一大通,别看她在那儿抹着泪似乎是心不在焉,其实那几个老头说的话她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正是曹氏的过人之处。

  老头们持的理由千头万绪抓根本,一言以蔽之,就是胡胡李充其量只能算是暂时住在四叔家的客人。因为四叔当初把胡胡李接回家时并没有隆而重之地择一个黄道吉日走一下过继的排场,因而这就不能算胡胡李是四叔的过继儿子,尽管他在埋葬四叔的时候指示几个孩子和媳妇哭得涕泪交流,那也没办法。而按四叔原先和胡胡李的关系,一个靠边的侄子,可就差些火候了,四叔留下的房子只能充做村里公用,要是村里人可怜你胡胡李一家大小没地方住让你继续住下去,那另当别论,如今丑话说到前头,村里把房子收回去是理所应当。

  胡胡李听曹氏说完之后长叹一声,那才是二十五只小猫钻肚里——百爪挠心呢。老头们讲的话没有半句错,老头当初接胡胡李回家时是没有办啥过继儿子的排场,可村里人谁不晓得胡胡李回老头家是当过继儿子的,那么多年过去了,胡胡李的爹不知叫了多少遍,谁也没提出过异议说你不能叫他爹,叫到现在二老一合眼,尸骨未寒,就有人拱到大门口叫骂说胡胡李无权拥有老头老太太留下来的遗产。问题也就在这儿,有很多事儿都是大家伙儿已经习惯而且从心里和表面上都承认的,谁都觉得那是不容更改的铁的事实。可是一旦有人挑头发难,往往有很多人立刻会觉得这铁的事实在道理面前不攻自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胡胡李以前绝对没想到,老头一不小心疏忽了一件小事到如今等他补救时成了个比天还大的窟窿。老头说的话绝对不假,看李贾村人是不是卖给李家这个面子。大家谁也不能否认那几个老头的道理的正确性,如果不愿让你住下去你就得卷铺盖滚蛋,怨不了天也怨不了地。如果大家伙儿可怜李家默认这个事实,那是你李家运气,你是不是总要给大伙儿描上一道意思意思。

  胡胡李夫妇思前想后此事一旦捅开最好的结局便是破财消灾。夫妇俩谁也没怀疑到是邓员外在背后使的鬼点子,因为那几个老头家住的离李家远,本来就谈不上啥交情,事到临头不捅漏子也是势所难免,谁都不想让别人捡平白无故的便宜。胡胡李夫妇都坚信这一条,所以他们没有怪罪老头们的手段毒辣和别有用心,只是懊悔自己早先棋失一着竟成今日之难。然而就拿那条最好走的路而言,趁大家伙儿还没有抹开面子,把人都凑一块乐呵乐呵,在喝的酒酣耳热的当口,把话摆明了要大家伙儿看多年情份,帮衬一把。胡胡李相信他混的人缘,不会有谁不买他的帐。可是就这桌酒席的银钱现在胡胡李要想凑出来,就得脱裤子当了。人到急处,真是祸不单行,胡胡李夫妇长吁短叹直到东方发白。曹氏想出个能打摸着要钱的地儿,于是也不睡了,穿衣起床趁外边还黑不咙咚的出了家门。

  天黑时候曹氏才风尘仆仆地回来,钱拿回来了,下一步便是胡胡李支使几个儿子挨门挨户去叫人,首先要叫的便是那天晚上送上门的几个老头。

  李贾村的父老乡亲果然没让胡胡李失望,胡胡李刚把话头提起来便给大家伙儿堵回去了,叫得最欢的便是那晚上的几位,说这是小事一桩,他们那晚上去的意思只是给胡胡李提个醒儿,要他防着有不仁厚的人找事儿。胡胡李气得嘴里牙都快咬碎咽到肚里了,心说你们这帮老不死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胡胡李与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见了面叫大爷叫得比拌了蜂蜜都甜,到事头上你们便跳出来给我添乱子,我苦筋巴力凑了几个钱把人请一块了,你们倒把啥事儿都推个一干二净,仿佛全天下就你们几个是聪明人似的。

  这起风波不管咋说总算是不声不响地在觥筹交错中平息了。胡胡李得到大家伙儿给的确信后长出一口气,心中石头落地。回到家里一静下心便又开始发愁欠人这么多钱可咋个还法。他在这边发着愁,邓员外那边可笑得前仰后合,其实邓员外找那几个老头去给胡胡李下战书也并不是真想就把李家从房子里撵出去。邓员外也晓得不能一下子逼人太甚。啥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来,否则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李家在李贾村虽不是大户,谁提起也不敢说个不字。就凭这点小事就让李家扫地出门在邓员外看来是操之过急的作法,除了能衬托出他邓员外鼠目寸光之外没有别的用处。邓员外在邓家大院里捻着几根老鼠胡须嘿嘿地冷笑,胡胡李,你等着滚蛋吧!

  邓李两家主要矛盾的爆发是以李家和邓家接壤的那块地为导火线的。说起李家那块地,那可是当地有名的蒙金地,一块有四五亩大小,河间府地儿穷,又常年闹水,庄稼地不是薄,就是盐碱太多,种不上庄稼。李家这块地是老头的命根子,李家的花销十之八九就靠这块地上长出来的东西应付。那真是种啥啥长得好,不上肥也自来壮。老头在的时候,专门在地头上挖了一眼砖井,为了给这块地浇水,井旁边还栽几棵枣树,结的枣儿黑红透亮,脆甜味美。夏天,小灵杰最喜欢和一帮小家伙到这看枣、逮鸟、捉蝈蝈。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这块地早在老邓财主时候就对它垂涎三尺了,托了好几次人说要掏高价买过去,因为邓李两家地本就挨着,买过去后邓家也好管理。老头说啥也不卖,于是老邓财主便故意今年一个垄,明年一个背儿地年年侵蚀,年年多占一点儿。好端端的五亩地交到胡胡李手里时,大约连三亩也不到了。老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胡胡李有时发个牢骚,老头还劝他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老邓财主一朝归天,现在的邓员外还稍好一点,到眼下这几年除了出过二孬抢走一车苞谷外,还没有出过啥大别扭,胡胡李不免也放松了警惕。

  那几天胡胡李一直在侍弄这块宝地,欠下的一屁股债就靠这块地来出主意了,他咋能不上心,夏粮连三赶五收了之后便着急忙地来到地里忙活,用耠子粑了一遍又一遍,连指头肚大小的土蛋蛋儿都用手仔细地捏碎。

  胡胡李忙活了几天也没注意这地到底是咋个了,这天早上他又哼着小曲到地里干活,红红的日头从枣树的缝隙里漏下来,地上光怪陆离,梦一般地诱人,不知名的小鸟躲在树影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胡胡李抬头看看,树上的枣一颗挨着一颗,肚都红了,看着真叫喜人。胡胡李坐在地头上抽了袋旱烟,往地里一看,心里便不是味了,昨天他临走时看得很明白那地块还剩一米多宽没整治,今儿昨就只剩一胳膊那么宽了,再看邓家的地,靠李家这边的背儿已经起了,胡胡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得寻找标记。老头在时,最靠邓家地面的那棵枣树是原来的地边埂,老邓财主归天时候地边埂就挪到第二棵枣树那儿了。胡胡李一看枣树不打紧,一股无名火腾就起来了,六棵枣树现在倒有三棵竖在邓家的地背儿那边,胡胡李暗暗叫声坏了。这邓家啥时候又恢复了往昔的作风,在我们家这块宝地上打鬼主意了,而且下手还这么狠,不几天工夫就占过去那么多。胡胡李还总想着是邓家新来的长工忘了邓李两家的分界,才搞成这个样子。事实上这个设想连胡胡李自己都认为不可能,这几天碰着的到邓家这块地里干活的还都是熟脸呀!况且一连许多天他就起早贪黑一直呆在地里,刚开始收罢夏的时候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地边埂还在第二棵枣树那儿呢!胡胡李不能说服自己相信是邓员外趁他回家时候打着灯笼把地边梗挪过来的,要真是这样,邓员外用心之险恶就太让他不寒而栗了。胡胡李索性不再干活,坐地头上闷着劲儿吸旱烟,试图把这档子事儿理出个道道儿。

  日头开始变得烫人,胡胡李连吸了七八袋旱烟吸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啥头绪也没理出来,不过他总算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地界往李家这边挪这么多的幕后指使者肯定是邓员外。胡胡李和自己这个不可遏抑的想法争执了许久他没有生气,只有惊奇,一种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惊奇,他可没有想到这是那一车苞谷种下的因果,确定邓员外是主谋之后他苦苦思索为啥邓员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态度会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想到了可能是那个七品顶戴在作怪,但是他仍然没法仅仅用一个七品顶戴解释邓员外前前后后的云泥之别,怎么可能会这样呢?胡胡李找不到结果。

  快晌午头的时候,胡胡李还是一点活也没干,看看日头挪到头顶上了。他站起来闷声不响地收拾了家什,正准备往来路上走,冷不丁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怪笑。

  是邓员外,胡胡李心里蓦地升起了这个念头,他慢慢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邓员外今儿个打扮得可真叫派头,头戴三块瓦的公绅帽,身上穿着件兰灰的绸子袍,就是像老鼠皮的那种颜色,外面还罩了件闪缎黑马褂,虽然已过了用扇子的季节,可是邓员外手里还挥洒着一柄描金折扇,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热还是为了附庸风雅。邓员外正笑得一颤一颤的,像是遇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儿,但是笑出来的音儿听着确实让人很不舒服。胡胡李压抑住激动,两眼一眨不眨地瞅着邓员外,他相信邓员外会好歹给他一个交待。那知邓员外对他那满含探询的眼神根本就视而不见,笑完了神色一整、十分亲热地对胡胡李说:

  “李兄弟,你忙啊!哈!哈!哈哈!”

  邓员外说完话后又开怀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公绅帽一抖一抖都快遮到脸上了。胡胡李觉出一丝被愚弄的苦涩,不客置疑、邓员外如是这般就是为了逗他发急,就是想像猫捉弄被逮住的老鼠一样捉弄他。因而等邓员外满眼呛出了喜泪抬起头时,胡胡李已经无法抑制怒气,跨前一步低沉着嗓音问:

  “邓员外,你邓家的地都遮住大半个李贾村了,咋还像耗子一样专拣黑灯瞎火时候偷干坏事,也不怕老天爷发怒,将你五雷击顶吗?”

  胡胡李话一出口便感到后悔,后悔着后悔着便把话说完了,而且还一句赛一句的狠。

  邓员外正在那用一方很精致的手帕抹眼泪,抹着抹着“啪”就把手帕甩出去了:

  “嘿嘿!我说你这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混蛋,谁像耗子了,谁偷干坏事了,你竟敢目无王法,诋毁乡绅,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胡胡李不是没有看见邓员外背后那几个鼻孔朝天,满脸横肉,胸毛一寸多长,腰里斜插着皮鞭的家丁,开始他还以为带几个这样的家丁出来是由财主到员外的过渡必须具备的排场,一听邓员外那两句话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家伙就是专一带出来“伺候”他胡胡李的,胡胡李一咬牙根把本来想说出来的赔罪的话又生生给咽回去了,莫名其妙升腾起来的怒火和被欺骗的感觉混杂在一起,正如油火见面,“噼噼啪啪”一响,他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

  “邓天一,你是大户人家,发财要发到明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欺压良民侵吞财产该当何罪,你邓员外懂吗?”

  这下可捅到邓员外心尖子上了,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个目不识丁的邓员外自从得了顶戴后,最忌讳别人说他不懂得官场中的来来去去,胡胡李一怒之下失了分寸直说得邓员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青不白又一阵,好几阵子以后,邓员外突然破口大骂:

  “你个混帐要饭花子,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就不晓得那只脚该往前站了,你算是啥东西!本员外今儿个告诉你个精细,像你这样的,应该夹着尾巴像狗一样做人,否则怕是你老婆孩子以后就没了依靠啊!”

  胡胡李只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简直是等于白活,咋会把这么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当人看待。他气得直打哆嗦,血往上撞,嘴里“你……你”地连着叫了许多声,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邓员外更为得意,他就是要看这个可怜虫的生气样儿,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胡胡李干脆气死得了,也免得他再费周折,虽然那样他会少去很多折磨得这个可怜虫欲死不能欲生不得的乐趣。胡胡李的头发梢开始冒汗,许多陈年旧事潮水般涌向他喉头,噎得他十分难受。他想起了老邓财主的那顿痛打,他想起了自己躺在破土地庙里疼痛难忍时咬破舌尖发下的誓愿,他想起了王大哥被砍掉的那血淋淋的头颅,他想起老邓财主呜呼哀哉后他捶着王大哥的坟头痛苦流涕的情景,他也想起了为寻觅王大哥不惜千难万难最终在子牙河滩尸骨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蔡大叔,他想到了蔡大叔提起王大哥死讯时的涟涟泪眼,这一切无疑都是因他胡胡李而起,而罪魁祸首却是老邓财主。没有他胡胡李王大哥不会饮恨九泉,死不瞑目,没有他胡胡李蔡大叔至少不会落个暴尸大城的结局,两条人命,日思夜梦之中过多的自责已经使胡胡李丧失了对自己的所有作法的自信。许多年来他自认为他是夹着尾巴像狗一样活过来的,人前他陪了多少笑脸,人后他流过多少眼泪,午夜梦里有多少次他泪湿枕头,他恨得咬牙切齿,老邓财主在的时候他曾经恨不得扒他的皮喝干他的血,然后拿他的头颅去安慰王大哥冤死的英灵。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勾画过一刀刺入老邓财主胸膛看鲜血奔涌而出的畅快心情,他往往会在梦中笑醒,是歇斯底里的狂笑,是满怀豪情壮志的哈哈大笑,笑醒后他便会被无边无涯的黑暗包裹,他听得到娘在隔壁均匀平和的呼吸,他听得到爹娘在梦中呼唤他的呢呢细语,他茫然,他愤怒,他恨自己是懦夫,可是他总冲不出黑暗编织的那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于是他无声地流泪,流泪时握紧拳头,任随怒火在胸中勃发,他决意过要抛开一切顾虑去替王大哥报仇雪恨,然而天很快就亮了,从窗缝里漏进来的第一声鸡啼和第一线阳光便把他在黑暗中筑起来的自认为牢不可破的心理堡垒击得片片粉碎,他听不得四叔和四婶苍老的呼唤和呻吟。阳光下他觉得晚间的一切都幼稚而且可笑,因为他即使闭着眼也可以看到四叔和四婶脸上那被风刀霜剑岁月沧桑刻划出来的皱纹里蕴藏着多少对他的企盼,有多少对他的关怀体贴,今生今世,再加上来生来世他也报答不完呀!他怎么可以因为王大哥而让风烛残年的二老心碎,让二老失去最后一个依靠而孤苦伶仃,他害怕他杀了老邓财主后四叔和四婶会被吓死,即便不吓死,也会在他被押到县城西大街砍头之前哭死。他不敢拿四叔和四婶的生命开玩笑,两位老人家把余生托付给他,他有责任侍奉二老颐养天年,他胡胡李敢对天发誓他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人敬他一尺,他管保还人一丈。然而,退一步讲,王大哥呢?王大哥把一颗心都给了他呀!虽然他叫王大哥大哥,可是王大哥对他的那份恩情他相信就是亲爹亲娘在世也不过如此呀!他难道就对得起王大哥,他在王大哥面前难道不是忘恩负义?胡胡李深切地体会到了承认自己是笨蛋懦夫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重,他也明白了夜不成寐是怎样一种滋味,他咬着牙忍着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诟骂自己的痛苦。老邓财主死后,他平静过一段,他曾试图想过借老天无眼,天不假年来欺骗自己,然而他欺骗不了,不是那一号人你要拼命去装只能使自己堕入更深的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老邓财主是他自己作孽作死的,他没有捅出那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刀,而胡胡李为了那一刀甚至想补给自己一刀解恨,他有时想过掘开老邓财主的坟墓让他再挨一刀,但他没有,人死不结怨的道理是他从小就晓得的,他并不是要刻意跟这个道理为难。他实在没法让自己平静。邓员外执掌邓家以后,胡胡李才算是隐隐有了心止如水的感觉,拿他的眼光看,邓员外比他老爹可真是强多了,他迫使自己看在现在的邓员外萆先牧艘丫隽怂拦淼牡瞬浦饕惶豕访飧鼋杩诨顾悴淮恚钫业搅四持掷狄蕴颖艿奈考M醮蟾绾屠系瞬浦鞫冀艘醪艿馗匪难滞跻匀换岣乔逅恪⒆约憾圆黄鹜醮蟾纾谕醮蟾缑媲巴鞲阂遄隽诵∪艘驳茸抛约河幸惶旄傲司庞脑僖徊⒔崴惆桑〉侥鞘彼钌系渡较掠凸级疾恢逡幌拢欢裉欤灰幌肫鹱约阂郧岸缘嗽蓖獾拇砜矗幌肫鹉谴未拥嗽蓖饧依锍隼春蟮穆愀校罹途醯米约合笫浅粤艘恢宦掏凡杂裥牡南肱煌拢虏怀隼茨侵宦掏凡杂皇呛莺莸卣盏厣线艘豢谕倌?


  “呸!邓天一,我胡胡李以前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个狗东西有啥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你胡大爷接着!”

  邓员外可没想到人还真有臭硬的,他前后左右瞄了胡胡李好多眼,那会儿如果他要有一张血盆大口,估计胡胡李已经被他一口吞吃了。

  “哟哈!马没毛病你还真成了龙了,也不摸摸自己长了几根助骨,我今儿就发发慈悲,帮着你数数你有几根肋巴叉,帮你把长歪的背梁骨给修理一下。嗯!上!”

  邓员外冷笑一声,洒金折扇向后一挥,他背后那几位早已活动手脚活动的不耐烦了,一听号令,“哇呀呀”叫着就把胡胡李围到了正当中,胡胡李已经料到今日之事绝不会轻易了断,他也在暗暗镇静心神,准备和邓员外的走狗斗上一斗。

  那几位一围上来便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且不说胡胡李一人两拳难抵四手,就是一对一凭着他那块头也不是对手,年轻时候跟着王大哥学的几手功夫搁下久了,再加上也没了年轻时的精力和盛气,所以开始时胡胡李还似模似样地应付了三招两式,这三招两式一过,胡胡李非但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而且头上冒汗,力气也不从心了。

  邓员外摇着洒金折扇在旁边看着,胡胡李只要一挨打他便幸灾乐祸地抚掌大笑:

  “哈哈!你小混帐东西,又一下!哈哈哈!又一下!滋味怎么样啊!没有搂着你老婆睡觉舒服吧!哼!你他娘的,我就不信一个连家都几乎保不住的赖皮狗还想翻天,对!狠劲揍他,出了人命我负责。”

  胡胡李已经挨了好多下,虽然并没有打住要害,可是那几个家丁醋钵大小的拳头真不是吃素的,有一下揍到他的助骨上,瞬间的疼痛几乎使他失去了知觉,接踵而至的肋骨断裂般的痛楚一浪高过一浪,他的喉头发甜,似乎想吐血,又似乎想吐酸水,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一个接一个的拳头穿花蝴蝶般地从他眼前掠过。接下来便是如中裂帛般的声响和彻骨的疼痛。他渐渐地已分辨不出什么是声音,什么是痛疼,他的眼睛也模糊成一片,他努力睁大还是啥也看不见,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耳朵,邓员外就站在耳朵眼里得意地狂笑。笑声如雷鸣,震得耳鼓嗡嗡直响,就在这种巨大的震颤中,他感觉到有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到他的鼻子上,一股腥腥的气味弥漫开来,天眩地转,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知觉。

  胡胡李是被小灵杰和国泰一块拖回家的,两兄弟晌午时给老爹送饭,竟然发现老爹满脸是血躺倒在自家地头上人事不知,整好的地里给弄得乱七八糟,踩得成了铁板一块,小灵杰往地边梗一看,啥事都明白了。不过这次小灵杰表现得极为冷静,先和哥哥把老爹横拖竖拽弄回家,然后便从灶屋里找了把破菜刀坐院里磨,曹氏一看丈夫这样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手忙脚乱地打了盆水帮丈夫擦去脸上的血,又把他拖到床上。然后便坐在一边垂泪,也顾不得管二小子干啥了。

  胡胡李醒来后头疼欲裂,睁开眼看看曹氏在旁边坐着,其实他的伤都是皮肉小伤,骨头都还好好的,这么躺着昏昏沉沉歇了许久,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一问曹氏才晓得是大儿子和二儿子把他扶回来的,看看旁边,大儿子木呆呆地坐着,二儿子却不知去向,胡胡李觉出不妙,知子莫若父,他立刻就让曹氏去找小灵杰,国泰要去他都不让。

  曹氏出了屋门看看小灵杰正撅着屁股在那儿醮着水霍霍磨刀。曹氏吓了一跳,看那把又锈又钝的菜刀已给二儿子磨得雪亮雪亮,这才明白丈夫的良苦用心。她忙不迭地上去想把小灵杰叫起来,那知小灵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雪亮的菜刀头都不回,两只手还是不停地抓着菜刀往磨刀石上划拉。曹氏走过去,硬起手腕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家伙一巴掌,鼻子一酸又把扬起的手慢慢放下了。这不能怪小孩子呀!儿子能想到替老爹出气,是他一片孝心的表现,作妈的咋能揍他一顿出气。曹氏忍住想流下的泪水给小灵杰说他爹叫他有事,说完了头也不回便进了屋,她知道小灵杰肯定会跟着她进去,倒不是他怕他爹,而是因为他爹受了伤躺在床上,他还不知道爹伤得到底咋样,即便他打定主意要操起菜刀去邓家复仇临走之前也会再看老爹一眼的。

  小灵杰显然乖乖进了屋,菜刀已被他塞到腰里了,菜刀柄把上衣顶得鼓鼓的,一看就晓得里面藏了家伙。胡胡李一眼就看出二小子腰里是掖了把菜刀,他没有吱声,在床上欠了欠身招呼二儿子过来,小灵杰进屋后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呆在曹氏背后,虽然两只眼睛是看着老爹,可那眼神里分明没有半分温情,只有杀气,抹不去的杀气。那股杀气把小家伙整个笼罩着,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腰缠利剑,身怀绝技正要去除暴安良的侠士。

  小灵杰看到老爹让他过去很不情愿,曹氏拉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床前面,胡胡李想坐起来双肘一撑似乎力气不够又摔了下去,小家伙乱了分寸连忙凑上去想把老爹扶起来。胡胡李也不用力,闭着眼任他吭哧吭哧地把自己扶坐到床上,小家伙还没退回去,就觉得腰里一动,沉甸甸的菜刀瞬间没了丝毫份量,再一看,吓得“卟通”就跪床前了,原来那把菜刀已被老爹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老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刀光一闪一闪,一绺血珠正顺着刀面缓缓下滑。曹氏知道丈夫这一手是为了啥,冷静地站着不动,那四个孩子可受不住了,“哇哇”大哭着夺路而出,小灵杰趴在地上头磕得梆梆响,磕着磕着就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叫:

  “爹!您别这样,爹,爹呀!你让我咋办呀!”

  胡胡李刀仍架在脖里,凉凉的感觉,他觉得脖里已激起了鸡皮疙瘩,他不晓得脖子已被划破出了血,他感不到疼痛。

  他闭着眼任二儿子梆梆地磕着头号淘大哭,他何尝不难受,他何尝不想下床把儿子扶起来抱住儿子痛哭一场。可是他不能这样。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他便认识到自己和邓员外正面对搞的愚蠢。他不后悔,脑筋电闪般一转便想起了二儿子,五个儿子中他最担心他,至少在这回事上,他清楚自己的二儿子像清楚自己有几根手指一样。他知道稍有不慎导致的结局可能会不堪设想。他还不想现在就和邓员外拚个鱼死网破,现在他认为没有一点必要,回忆起和邓员外的家丁打起来之前那一刻,他只想到二老已经作了古。不必担心他们再为自己担惊受怕。他没想到老婆和五个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孩子。

  现在他想到了,他不想搞得家破人亡。老爹临死前还一直叮嘱他李家香火没有在他那一辈灭绝,下边他顾不得,就看他胡胡李了。他又想起老爹一直教训他的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这个二小子和他年轻时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时啥都想得周周到到,妥妥帖贴。可一到脑子热上来,啥都顾不上了。他不认为这是缺点,但眼下这样却是致命的错误。

  他相信儿子不是傻瓜,而是十分聪明,让他哭足哭够之后,头脑冷静了再把前前后后给他说一遍,他自然会一切都明白。现在必须做的是得先煞住他复仇的念头。

  小灵杰哭足哭够之后不等老爹发作果然就自己站起来了,把刀从老爹手里夺过来,扔到角落里,胡胡李知道他已经想开了,任由他把刀扔掉,然后抱着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倒不免悲从中来,泪往外涌,只哽咽着说出了三个字“好儿子”便再无话,只是紧紧把儿子抱到怀里让泪水无声无息地沿脸颊奔流。

  小灵杰脸贴着老爹的胸膛,他能觉出老爹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小家伙当然明白老爹把自己劝过来后他心里也是难咽这口气。小家伙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猛地从爹怀里挣出来,凝视着老爹的泪眼。一字一顿地说:

  “爹,你也别生气了,爷爷不是说过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山不转水转,我就不信咱李家会一直被邓天一这个狗娘养的骑在脖里拉屎撒尿,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爹您的儿子决不是孬种,爹!您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给您出气的,别看他邓家现在兴盛。”

  胡胡李的泪水更是无法抑制,爷儿俩抱一块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李家的退让根本没有诱发起邓员外的半点良知。两天之后,县衙门里来了两个挎着腰刀的衙役到李家传胡胡李到县大堂对质,说邓员外在县太爷那儿把他告下了,胡胡李已经横下心来任他邓员外去蹦,便跟着衙役去了县城。胡胡李李是上半晌去的,直到喝罢汤才回来。回来后倒头便睡,李家大小明知没有好结局,也不问他,第二天待晌午时,胡胡李才起来,告诉曹氏和几个儿子,说那块地以后不用去了,它已经姓邓了。说完后便不再说半个字,扛了家什到其他地里忙活去了。小灵杰咬掉牙往肚里咽,他不敢惹老爹再生气,老爹已是够难受了,他抱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原则,每天起来仍一如平常,该干啥便干啥。李家的日子仍旧平静地过着,只是少了几分生气,多了些沉闷。

  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专跟穷人家作对,李家苦筋巴力又折腾了大半年,一家人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刚把窟窿补了点,夏收刚过,日子过着稍微有了点盼头,子牙河便又开始兴风作浪。李贾村的全部土地都被泡了一遍,连秋都没能种上,李家一家人倒没伤住一个,偶而站在河滩上看着汪洋大水中载沉载浮的人尸和死马,死驴、死狗之类的,李家人不免有几分庆幸。然而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呢,整个李贾村除了邓家依旧笑逐颜开外,其余的家家户户都在为后半年的生计担心,大水在李贾村没有要走几条人命,然而照此下去,恐怕水没有淹死的人不久都要被饥饿驱到死神的怀抱。

  胡胡李只有看到一家大小一个不缺时才有瞬间的庆幸,然而饥饿的威胁仍无时不在,家家每年打的粮食都勉强够骗住肚子,借也借不来呀!后边的日子咋办?难道就等死不成。

  事实上这次发水是被李贾村人忽视了。要不然至少在发水前可以做些准备,譬如凑些钱到其他地方去低价购些粮食,勉强维持一段后等水过去再想其他办法。许是李贾村人真是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搞得昏了头,发水前竟然谁也没有注意到“肮鼻子”闹得翻天。

  “肮鼻子”是大城的一种蛤蟆,这种蛤蟆不同于一般的青蛙,它们都是黄褐色的,跟地皮一个颜色,极难分辩。尖尖的嘴,瘦瘦的,两条后腿很长,比一般的青蛙略小一点,一蹦能蹦起老高,这种蛤蟆平时就躲在河边的浅草里,很不容易逮,你顺着河趟着草棵子往前走,指不定“唿啦”就有一个黄黄的东西一下子蹦到你身上,吓你一小跳,然后等你回过神,它已经没入水波不见了。“肮鼻子”的得名是因为它们的叫声。“肮鼻子”的鼓囊很大,叫的声音特别宏亮,带着浓浓的鼻音,而且节奏感很强,闷鼻腔一收一放,“嗯——哪,嗯——哪”,像人鼻子不透气时说话的腔调,所以它们得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做肮鼻子。

  一般的人为了尊敬别人的意见,或是晚辈听到长辈的训诫,常常恭敬地答“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则常常应声作“嗯——哪”,并且鼻音还重。如果有大城附近的人聚一群聊天,外人听着“嗯——哪”,“嗯——哪”的声音不断。因此北京南边其他县的人称呼大城县人,要是不恭敬一点或者开个玩笑的说法,便叫他们是肮鼻子。

  肮鼻子有个特点,不是春天“闹坑”,而是夏天在下连阴雨的时候闹坑。所以当地有这样的谚语:不怕雨下的暴,就怕肮鼻子叫。夏天要下暴雨,不管多大,一阵子就过去了,并不多可怕,可是肮鼻子一叫,就是要连阴天不开晴,老天爷就要发大水淹地了。这是李贾村人吃子牙河水吃了不知多少辈吃出来的经验,百试不爽。只要在夏天,肮鼻子一叫,大家伙儿立刻便坐不稳了,就得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地找活路想办法,因此还有这么一句俗语:肮鼻子乱叫,吓得人心惊肉跳。

  今年发水之前肮鼻子真是叫得翻了天,那几天小灵杰和周铁蛋天天跑到子牙河滩上拿带尖的竹片扎肮鼻子,河滩上吵得人坐站不是,你只要走到草丛边上,拿麻袋往上一罩,耳边就听得截然分开的两种“卟通”声,清脆的是掉到河里去的肮鼻子发出的音儿,沉闷的是肮鼻子不择方向歪打误撞钻进了麻袋,你用手抓住袋口,提溜起来,麻袋里便沉甸甸地一下子至少能罩住十来多只。小灵杰用那种方法倒不是找不到麻袋,而是有一半玩儿的意思,逮着了肮鼻子,找根小木棍塞进它嘴里把嘴撑得大大的,然后燃一堆火,抓住肮鼻子往里一扔,当然你得等尖竹片叉住它不能让它跑掉,“滋滋拉拉”一阵响后,再来一阵呛人的皮肉的焦臭味,最后把竹片上的肮鼻子弄出来,两条后腿一撕,那上面可都是好肉,嚼起来又香又鲜。有好几次胡胡李看见小灵杰嘴上抹得一塌糊涂,又是油又是灰,身上还一股子腥味,猜出来他是出去吃了烧烤肮鼻子,可是轻描淡写地训斥两句后也没往深处想。结果李贾村所有的人,都充耳不闻,直到有一天睡梦中起来上厕所下床一脚踩到水里才发觉子牙河又发了水,到那会儿就半点办法没了,雨下得你出不了门,那会儿躲在家里听雨珠“噼噼啪啪”砸在屋檐上,听肮鼻子在雨里扯开喉咙卯足劲叫,想烦都烦不过来。追悔莫及得拿刀往自己脖子上都不管用。

  人都没有坐着等死的耐心,只要有一丝生机,他们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条眼下看着是活路以后还不知通向何方的救命稻草。李贾村的人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老百姓。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想撑着活到底,年轻小伙子觉得空长了一身力气没使唤出来就丢掉性命太不值得。况且年轻小伙子还遗憾着有好多高兴事儿没经历过,总不成把遗憾带到阴曹地府去。

  李贾村的老祖宗本来就是从四面八方携妻将子流落过来的,他们不单以自己的具体行动给后世子孙指示了一条万般无奈之下的保命之计,而且还留下一句格言更深刻地阐述了这个道理,那就是人挪活,树挪死。李贾村的人到了拾起这根救命金针的时候了。

  胡胡李有生以来只经过两次发水,加上这次是三次,第一次就是亲爹娘为之丢掉性命那一回,第二次便是天兵来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小时候的影像再说时间久远了,胡胡李除了能想起父母临终前含泪的双眼外,别的全影影绰绰记不清了,不过他是听说过的,那都是上岁数的人闲扯淡时从没闭严的嘴里漏出来的,是说肮鼻子一叫,大家伙儿就得坐一块商量对策,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结果,到底该咋办才能活下去呢?上岁数人说到这儿往往得从鼻孔里捎带出来两声长短不一的冷哼,咋办?不办,只有傻瓜才死到自家的老坟里,哪儿的黄土埋不下你那副干骨头架子,扯球蛋?要想留家还不如一头扎子牙河里灌个肚圆也做个饱死鬼,要不,有本事的你就走,啥行李也不用带,其实也没啥行李,破草帽子往头上一戴,回家找把小镰刀一磨插在腰里,既能干活又可以防身,再把旧小褂往身上一披,所有的家当就齐全了,连口干粮都不带,那会儿你看街上走的小伙子,一色都这身打扮,街上见个面打招呼,都是“嗯——哪,找秋去?嗯——哪!找秋去啦!”跑得动的青壮年哗啦哗啦不几天走得干干净净。剩下些大岁数的干巴老头。再搜搜余粮,等人一走光,捅开火美美地吃顿饱饭,再跑坟头上去哭一场,最后找棵歪脖柳树往上一挂,一会工夫就到那阴间了。

  丰年时候是没谁想到灾年时的饥荒的,农人们没有这等远见卓识,所以这类话题老头一般情况下不谈,谈了也是白扯,徒让那帮走不动的老家伙回家后害怕,而小伙子又听不进去这些,他们最喜欢听的是老头们讲那家那家老辈子人的风流韵事或者杂七杂八的神奇古怪,老头们说到和他们一样大小的前辈的老头们挂到柳树上之后,一般是要洒两滴老泪的,也不晓得是表达那门子的感情,洒完泪后才把故事煞尾,故事的收尾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恫吓:

  “你们这些毛蛋孩子晓得吗?那一溜柳树,对!就是河漫坡上那溜。每棵树上都不只挂过一个人尸呀!都是咱们村的先人。”

  这下就起到效果了,本来漫不经心打着哈欠有的甚至准备拔腿开溜的年轻人就被牢牢钉地上了,目瞪口呆,空气在那一刻近乎凝固冻结,好久好久,有些比较多愁善感的老头便会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唉!也不知咱们以后会挂那颗柳树上?”

  老头的这种故事一般得讲上两遍,第一遍只有结尾词可能会引起小伙子的注意,到小伙子们注意力集中以后,第二遍大家伙便听得聚精会神了,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要说长辈们对后人在与天斗争的问题上留下过啥宝贵遗产的话,这种类似的瞎话恐怕是独一无二的活命哲学了。

  躲在屋里憋闷的年轻人闲着没事便只有想往下该咋走,二十啷噹岁的结婚没几年,老婆孩子站一块队伍也不是庞大得让他触目惊心,于是便不期然想起老头子们说的那些当初被他们视为无稽之谈的话,那一辈的老人大多已下了世,没有留下几个能够如他们所预言的那样在柳树上找到最后的归宿。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真的就像老说的那么一打扮,准备带着老婆孩子逃往异地他乡了。

  胡胡李最初想到逃荒时吓了自己一大跳,他不愿再继续往下想,少年时候那次尝试的失败使他至今想起逃往异地他乡便心有余悸。他不敢想象如果那次真的逃难成功,他怀疑此刻自己真就有可能成了一把枯骨,不晓得撒在那片天底下的旷野地里了。他不愿意出去,虽然李贾村给过他不少痛苦、折磨和难以忍受的煎熬,但李贾村也给过他快乐,幸福和遐想,不管怎么说,他的根是在李贾村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天兵来之前那次大水时老爹的哀叹:

  “难道老天真的不想让我这个老头子平平安安死在自家的床上吗?”

  此刻他深刻体会到了老爹那时的心情,他生在李贾,长在李贾,老在李贾,最后想死在李贾,而且想死在他那张床上。胡胡李想到这点眼里就想出汗,那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他现在也想了,即便饿死,如果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死得也会心安理得。他更理解为啥老头们非要吊死而不愿逃走他乡,他们是舍不得脚下这片土地,他们一想到自己一把枯骨丢在外地就发颤,就想流泪,就难过,就寝食难安。胡胡李心焦烦乱地想了几天,粮食快没了,全家大小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到最近一两天竟然连哥儿五个逮回来的肮鼻子都拿来当饭吃了。胡胡李还是不想走,一打走的主意,再看看家里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罐,乃至一筐煤灰,他就会不自觉流泪,生他养他,让他爱又让他恨的李贾村,他不止一次地默默念叨,难道李家真要灭绝在我胡胡李手里吗!

  最终促使胡胡李下定走的决心的是邓员外。发水之后邓员外几乎没在李贾村露过面,邓家大院里吃不愁,穿不愁,凡是用得着的应有尽有,邓员外一家乐得清闲,每天就在院里闩着大门吃喝玩乐。那天邓员外不知咋地突然逛到了李家。

  胡胡李当时正蹲在屋门口唉声叹气,邓员外就坐着轿子过来,地上还积着埋脚脖那么深的水,邓员外当然不愿意像别人一样光着脚在泥水里跑,坐轿子就顺理成章了,胡胡李起初以为邓员外只是打他门口过,他认得在前面抬轿的那个家丁,他没有理会,只是背过去头不愿正眼看他,那知轿子直接抬到李家院里了。胡胡李一怔之间,邓员外已经轻巧地跳出轿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前台阶上了,胡胡李转身就要走,邓员外一步跨到他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哎,李兄弟,你躲着我干吗?我可是专一给你救急来了。”

  胡胡李充耳不闻,眼皮都不愿抬。邓员外自顾自地笑了一回,又接着说:

  “李兄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以将那五亩好地全部给你,现在可以先把夏收的粮食给你,不过嘛……”

  胡胡李立刻就接上了话茬;“不过什么?”

  话一出口胡胡李就脸红了,他发现自己又上了钩,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不过对于目前的他而言,邓员外放出的饵实在太诱人了,以至于不知不觉间他便着了道。他知道邓员外过来决不是为了帮他,他不相信邓员外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他打定主意屏紧嘴,又捂上耳朵。这下邓员外就是舌灿莲花也奈何不了他了。

  邓员外并不着急,一打招呼一个家丁立刻到屋里给主子搬了张凳子。邓员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大腿往二腿上一跷,还自由自在地用底下的那只脚轻轻敲着地面,胡胡李站着和他相持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怒声喝到:

  “邓天一,你别欺人太甚了!我们李家不欢迎邓家的大人物,我要你立马给我走!”

  邓员外迎着胡胡李戳往他胸前的中指站起来,不经意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皱了一下眉,显然是表示憎恶李家的凳子弄脏了他昂贵的袍子。邓员外伸出一只手把胡胡李的中指慢慢压下去。

  “李兄弟,干嘛这么大火气,我还是那句话,五亩地给你,带着作饶头送你那五亩地夏收的粮食,条件嘛……”

  说到此处邓员外顿了顿,用手在下巴上摩娑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沉吟。良久,终于又开了金口:

  “条件嘛……就是你李家从李老头的院里搬出去,搬到哪儿我不管,我只要这块地皮。”

  邓员外说完后又抛下一句答应不答应,你仔细考虑考虑,我等你回音,然后扬长而去。

  胡胡李愣在当地,头脑轰轰作响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喝汤时候一家人又凑到油灯下呆呆枯坐了许久,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灯花最后顽强地跳跃了几下,微弱地“噼啪”了一声,屋里陷入了黑暗。黑暗和难言的寂静混杂在一块,让胡胡李几乎出不动气。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和妻子儿子的饥肠在辘辘作响,整整一天米面都没沾牙了。几个小家伙跑了一天,回来后垂头丧气,似乎在外边也没捞到一星半点塞牙缝的东西。

  黑暗、难言的黑暗,寂静,吓人的寂静。忽然听见重物碰撞桌面的声响,桌上的瓶瓶罐罐“啪啪”响了一阵,有几个小瓶子掉到了地上,是装满药的瓷瓶,摔碎了,谁也没动,是胡胡李一拳揍到了桌面上,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铿锵有力的话:

  “明儿个,咱们走,到京城去!”

  胡胡李打定这个主意时感到揪心扯肺地疼,他终于不得不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到远方去找生计,许多年前没有走到头的逃亡路这次可能要走到头了。他不去想许多年后自己是否还能再踏上这块土地,他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站到望乡台时看不看得到子牙河滩上那一片歪脖柳,他不愿去想……,他只想走,他只想赶快逃走,且不问后事如何,他只想一走了之。逃往北京是他随口想到并说出的,既然出去,至少目前看来,没有明确的目标,到哪儿都是可能会遇上棘手的问题,同样,也可能到哪儿却能活下去,他知道的地名不多,北京一蹦入他的脑海便被他牢牢抓住了。仔细想想也是,再说也是天子脚下,就是讨荒要饭也大约比其他地方容易些。

  当晚李家大小谁也没睡好,挤在床上谁也不吭声,只是翻过来复过去地动弹。小灵杰躺在老爹怀里,不停地翻身,翻得胡胡李浑身上下直痒痒,想提醒他早睡最后还是没有,怕一出声再露出哭音。

  天亮后胡胡李先到邓家去给了邓员外一个确信,说愿意答应他提出的条件。但是他有个要求,希望邓员外把地价和粮食都算成钱,因为他要出去逃荒,带着钱方便一些。邓员外眼睛都笑没有了,慷慨地应充胡胡李的条件,立刻回屋取了些银子,送到胡胡李手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很亲热,像是一对多年没见的老朋友意外相逢,临走时邓员外给胡胡李说他要李家的屋子其实也没啥大用,李家真要走了,他就把那房子整理整理,在里面喂几头牛,胡胡李很平静地笑,现在邓员外咋奚落他他都不会生气,天还长着地还久着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信这条,他认定有一天李家终会扬眉吐气,倒不是自信,而是他相信老天爷总有一天会开眼,总会给难人一个交待。

  小灵杰一天没见着人,晌午也没回来吃饭,胡胡李忙着给人还钱。邓员外给他的钱还完帐后已所剩无几,天快黑时,李家大小都已收拾妥当,彼时李贾村能逃得都已逃走,没剩下几个人,没有人给他们送行。

  天阴得很重,抬起头来根本找不见日头的影子。一堆一堆的乌云停滞在头顶,偶而有几道闪电掠过,却只露出个小尾巴,大部分都躲在云后,一闪之际只给云镶上一层瞬间的亮边,胡胡李推着鬼头独轮车,曹氏和五个孩子担筐背篓跟在他背后,车轮辚辚,阴云越来越重,走出好远后,胡胡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暮色苍茫中的李贾村,泪水又模糊了双眼,他在心里默念,爹、妈、四叔、四婶在天之灵保佑,有一天我如能出头,一定回来再拜祭您们。天渐渐为黑暗包裹,前方黑沉沉地一派夜色,该走向何方,又能走到何方呢?李家人谁也不敢说,,他们只是不停地、机械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走入无尽的黑暗……。>>





李莲英--一、天子脚下



一、天子脚下

  小李莲英跟着爹娘一路逃荒,来到了永定门城楼下,头天夜里,他爹就亲眼目睹了一个饿急了眼的男人,竟将老婆杀死,用人肉喂孩子……望着缺吃少穿的一家老小,他爹茫然了……

  已经是咸丰六年的孟秋季节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的前几天,秋风依然很是强劲,满天秋叶狂舞。许是李家老小流落街头、衣不蔽体的缘故,他们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胡胡李一直心里琢磨,掐指算算,总共也不过才走了两天工夫,这老天刷拉一声就把寒冬的气氛笼罩到他们头上了。

  一路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连明扯夜地往前赶,小孩子脚力弱,跟不上趟,慢慢吞吞地走,随身携带的干粮又不多,一出大城,走到那儿都人生地不熟,坐吃山空,怕是到不了京城,李家上下就埋骨路边喂野狗了。

  这两天可把兄弟五个害苦了。小家伙乍出家门还觉得啥都挺新鲜,胡胡李在前头推着鬼头独轮车闷声不响地只顾走,哥儿几个便缠着曹氏问这个问那个。兄弟几个自出娘胎走得再远也没出过大城县,沿着子牙河岸一出大城境,老大和老五便跑前边去了,欢呼雀跃,老三和老四稍微稳重一些,没有表现得像大哥和小弟那么活泼,就是扯着曹氏的袖子不丢手,路边看见个小石子都捡起来看看是不是比大城的石头子要圆一些,要沉一些。当然那些七灵八怪的问题就不用提了,稠的像他们头上的头发,曹氏开始还勉为其难,吞吞吐吐地敷衍几句,那知这两位问得越来越蹊跷。曹氏也是长这么大也没看过大城县边,农村妇女憋在家里能懂些啥,讲究的是地里一张锄、屋里一把剪,能干得幼粗活,缝缝补补得再手巧心灵一点,就够个好媳妇的标准了。按理说,曹氏在左邻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妇里也是个排头人物,素以见多识广著称的。老三老四想来是见过老妈在一堆女人里边高谈阔论,技压群“芳”的上乘表现,所以不期然便拿她当了无所不晓、无所不知的大能人了。曹氏在俩小子面前吱吱唔唔,答不上来,而这两位还不识眼窍,索性扯住妈的衣角停下了,瞪眼巴巴地瞅老妈翕动的嘴唇,曹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想斥责几句想想小孩子家身子骨还嫩着便跟爹妈大老远跑着逃荒,够难为的了,忍了几忍实在狠不下心。小灵杰心里有事,本来他一个人夹在老爹和老妈中间走,一看这样便给老妈找了个台阶,扯上老三老四到前面追老大和老五了。曹氏紧赶几步撵上丈夫,两个人并排走,看着前面苍茫暮色中一蹦一跳的五个孩子,胡胡李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味味俱全。沉吟半晌,胡胡李转头过去爱怜地看着妻子,轻声慢语中不无无可奈何的成份,说:“天黑下来咋办?五个孩子都没走过远路!”

  没有等到天黑,几个小家伙就筋疲力竭,大叫着腰酸腿疼,不想再走了。其时李家正走在一片旷野里,夜色正从四围看不见的地方悄没声息地匝地扑来,极目远眺,路尽头灰蒙蒙的一片,而算算脚程离走过的最近的那个村子少说也得有十来里路了,再折回去显然不妥,往前走就是走到猴年马月才晓得能不能碰上个有人烟的村子,然而脚下站这片地上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就是想找个避风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时候晚风已经甚是骇人,“呼隆隆”叫着由远而近,铺天盖地。

  要在这地儿露宿,不找个避风的茅草庵还真不行,十之八九几个小家伙得冻出病来。可是,到哪儿去找茅草庵呢?四下里连棵大一点的树都没有,路边上只有稀稀落落、瑟瑟发抖的蒿草,地里折腾得乱七八糟,显然是没有人侍弄,秋没种上,要不算时令,苞谷苗也差不多该着露头了。

  胡胡李晓得哥儿几个都没说假话,那四位已经不由分说坐地上了,抬着头抹着汗可怜巴巴地看着老爹,小灵杰倒没说累,可是那一脸汗珠和张着大嘴直喘粗气的架势表明他现在也是寸步难行。大约出大城有个二三十里地了,这两三个时辰没少赶路。因为几个小家伙开始是新鲜劲儿,乍出家门,直顾憋足劲往前跑着撒欢儿,一时半会儿觉不出累,等新鲜劲儿一过,气一泄,再想把他们拉起来可就千难万难了。胡胡李看看曹氏,曹氏摇摇头,表示无计可施。

  最后实在想不来别的办法,几个小家伙干脆躺地上打滚,嘴皮子磨破要他们加劲再跑一截住旅店里他们都不干。第一个晚上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大地为床,黑天是房顶,五个孩子做一堆挤在胡胡李捎出来的一件破棉袄上,胡胡李和曹氏一人捡了一抱干草,躺在两边堵着孩子,鬼头独轮车放在上风头稍微挡一点风,至少感觉上比一点遮拦没有要强一筹。

  胡胡李夫妇这晚都没睡觉,睁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一直聊到东方发白。后半夜时候风小了,天却更冷,周身上下直往外冒凉气,胡胡李怕把孩子冻出病来,把身上的衣裳又脱了几件盖在孩子身上,他身上就披着小褂、抱着膀子坐到天亮,直冷得牙关格格打架。

  第二天的路明显比第一天难走,先是老五抱怨脚疼,胡胡李要他忍受点。那知小家伙坐地上把鞋脱了,翘起脚丫子让老爹看。胡胡李一看心疼得直往下掉泪蛋子。只见小儿子的脚底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泡,有几个已经烂掉,露着殷红的血肉。于是,理所当然,小家伙在独轮车上坐了一段,这下子坏了,小五刚下来老四又脱下鞋让老爹看,自然他也得坐上去歇一会儿。兄弟几个除了小灵杰,走马灯似地在独轮车上晃悠。天快黑时,也没能走几步路,好在胡胡李学到了精细。找了个满面尘灰的农人一打听,再往前走又是几十里路无店无村,于是一家人就近找了个只剩四堵墙的破土地庙,找了些柴火点着烧了一锅稀饭,草草果腹,借着稀饭入肚的那股子热气,倒头便睡。

  如是五六天,拉住行人问路,大家一例都说前面就是京城,可咋走也走不到,有时候甩开大步鼓足气力走一阵子自认为已走出很远,回头看看,动身时的那株作为标记的小树枝头上飘摇的几柄枯叶还清晰可辨。第七天头上,傍晚时分,李家老小终于到了京城外的官道上,比一路走来的景象确实多许多生气。虽已傍晚,官道上仍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嘻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果然是一处繁华昌盛地,温柔富贵乡。

  胡胡李心下暗叹,无怪乎人常说有福之人要生在大邦之地。京城里赶马车的看着都比大城县的县太爷风光。胡胡李那里晓得,赶在天黑之前出城的都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奴仆皂役,官家里厮混久了,自然而然带出来那么一丝和庶民百姓不一般的所谓“光棍气”。就这个就够上让胡胡李咂舌啧嘴称赞上半天合不拢嘴了。

  李家当晚没进城里,一则怕一进城天便全暗下来,黑灯瞎火的他们又没地去投靠。况且京城里规矩咋样儿,是不是让异乡逃难的乞蹴着躲一夜他们都不清楚。乡下人初次到大城镇都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总认为城里的事要比家里多好多,弄不好、一不小心被人耻笑了去,所以举手投足之间便显得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结果这样还是被耻笑了,城里人称这为“乡巴佬”的“土包子气”,客气一点的叫“小家子气”。胡胡李年轻时候认识不少三教九流,走南闯北,萍飘天涯的江湖人,场面上的事多多少少晓得一点。然而,就是晓得这一点正好对他无形中造成了约束,使他在大门口徘徊踯躅了许多,仍然拿不定主意是进是出。

  他们面前那个巍峨壮观的城门楼是永定门,胡胡李不认得,是小灵杰告诉他的。五个小家伙一到人多地儿便跑得没了影,曹氏咋喊都喊不住,只有小灵杰乖乖地跟在老爹身后,老爹走那儿他也走那儿,只是不像老三老四一样嘴里喋喋不休地不停发问。偶而看到啥新奇好玩的,也不多说话,只扯一下老爹的袖子指给他看。爷儿俩都是破天荒第一遭来到天子脚下,这片宝地满眼都是看不完的好景致,别的不说,就那座城门楼就让小灵杰足足端详了一袋烟工夫。当时日头已经下了山,天地间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光明,天色却是铁板一块的晦暗、阴沉而凝重,冷风夹着砂粒拼命地刮,城门楼连着两边同样威武、古朴,而且厚重的城墙,矗立在天空作为大背景的夜色中,剪影是黑色的,巍峨高大,气势雄伟,看上去让人觉得端庄、肃穆、森严、高贵,不自觉地会油然而生肃然起敬之意。城门楼像一个实心的四方大土台,样式倒是和大城的城门楼一样,可是气象可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语了。夜色凄迷,隐约可见城门楼上飞檐斗拱,色作金黄,是皇帝龙袍的那种颜色,尊贵而且高雅,飞檐四角各有挑着一个铜铃,此刻在晚风中正飘然欲飞,发出像说书艺人描摹的那种大将出征时的“马走銮铃”声,“克啷克啷”清脆悦耳。

  城墙是赭红色的,色调沉闷中不乏庄重,永定门三个大字便刻在城门上方。城门是朱红色,上面是碗口大小磨得锃明发亮的铜钉。城门上方的门杠上悬着两只大灯笼,照得城门口亮如白昼,衬得门上的铜钉更是耀眼刺明。四五个盔明甲亮的士兵站在门洞里冷眼旁观着从门口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手里的长矛红缨飘洒,人更如铁铸一般凝立不动。

  那四个小家伙不知在哪儿逛了一圈后嘴唇上拖着哈喇子溜溜地回来了,神志似是有些怅然若失,曹氏晓得他们是看到了好吃或者好玩的东西,想要钱买又怕挨训斥,所以缩着脖子不敢出声。胡胡李和小灵杰在城门口逡巡了几圈,怕引起护门兵怀疑,又怕曹氏和几个孩子等得发急,便又回到独轮车扎着的地方。等一会儿再往回看,城门已关上了。于是胡胡李不再犹豫不决,就在偏僻角落里打开铺盖,狠狠心掏些零钱给几个孩子一人买了张烙火烧,让他们吃完后躺下睡觉,他和曹氏便在一旁坐着,望着跟前寥落却又明亮的灯火,陷入了沉思。

  后几天走得失了算计,胡胡李也不晓得一家大小在路上颠沛流离了多远路,现在回想起来,用一个千辛万苦概括怕是毫不为过,那是多艰难的旅程啊!

  出大城两天之后,他们便断了粮,一家大大小小七口人,七张嘴,小家伙都正长身子,少吃一点都不行,一点不吃别说走路,坐着都头晕眼花。也是情急生智,胡胡李万般无奈之下想起了临走时为防万一捎了把胡琴。于是他把胡琴取出来,用半天时间教了小灵杰几支小曲,然后爷儿俩便先安置好那几位,他们抱着胡琴,端了饭碗穿街走巷给人唱小曲、拉胡琴,哀告乞讨,踩破千家门,吃着百家饭。别以为这样就不怕饿肚子了,要真那样胡胡李说不定会随便找一地儿住下,不再往前走,反正前途漫漫无望,只要能活下去,不往前走最好。可是一路上他们经过的大镇小村,一律都房倒屋塌,十家院子进去后倒有七八家是空的,剩下的两三家还是正准备举家搬迁的,见了他们大多数的农人都只能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水表示一下道义上的同情,接下来便是诉苦: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吃了上顿不晓得能不能吃上下顿,逢着上忙二月和下忙八月官府照收田赋不误,谁家都没有隔夜粮啊!”

  其实即便胡胡李不打听,只看他们的脸色就能看得出来,农人们个个破衣烂衫,脸色黄中泛青,眼窝深陷,脚步轻浮,说两三句话便得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他们也在挨着饿呀!胡胡李往往不忍多视,甚至狠不得把身上仅存的那一点钱塞给他们救急。因而,胡胡李父子挨门串屋地跑断腿、磨烂脚偶而碰上一两个家道殷实而且心地善良的户,抹着眼泪送给他们一点粮食或是面饭馒头什么的,充其量大吃起来也只能管饱一顿。后边呢?说不定得饿上二顿、三顿,乃至四顿。他们又舍不得住旅店,赶个好地儿能找个完整无缺的土地庙住,虽然门缝窗缝有风不住地往里挤,可是看看萧然的四壁毕竟有一种安全感。碰得不好,便只有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有树的靠棵大树,有坑的找个大坑。躺在稍微避风的地方。那会儿非但睡不着,还得担惊受怕。旷野地里,保不准那块就会钻出一群拦路打劫的,这些拦路打劫的倒未必都是专干这行的坏蛋,有许多是穷饿无聊的农人。胡胡李曾亲眼看见大路旁边躺着一副新鲜骨架,说它新鲜是因为那副骨架的骨头缝里还渗着血丝。如果胡胡李的眼光没有看错的话,那副骨架从血肉丰满到只剩骷髅不会超过一天。说他是骨架,是因为那上面肉去完后,骨头一点没有失去。胡胡李敢肯定若非是人,绝不可能“做工”这么细致,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几乎可以由此推测出一群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煮着人肉的铁锅会是怎样一种表情,眼睛一定是像恶狼一样,蓝莹莹的闪着贪婪和攫取的光,脸上一定笼罩着只有抱着鬼头刀瞅着死囚的后脖颈琢磨从哪地下刀比较好时的刽子手才有可能拥有的杀气。想到这儿,胡胡李后脖颈便凉飕飕地冷,同时浑身发软,骨头发酥,仿佛自己的血肉正被一群他想像的那样的人用解腕尖刀一点一点往下割。又过了没几天,一天晚上,他们没找到栖身的破庙,只得在一个干涸的小水沟里过夜,夜半时分的时候他听到一阵响动从河沟上边传过来,那夜有淡淡的月光,天地间一片神秘的清辉,他趴在草里潜到声响下面,听出是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似乎是商量啥家务。他暗笑自己神经是否绷得太紧,正要潜走,就听见上面一声短促但却惨不忍闻的惊叫,是女人发出的。他不晓得发生了啥事,呆着不敢乱动。一会工夫,他就听见身边一阵重物拖在地上走动的声音,侧目看去,他的心陡地一阵紧缩,霎那间他觉得一股胆汁缓缓地流进嘴里,又寒又苦。那两个刚才说话的人已露出形迹,不过是男的拖着女的,女的一丝不挂,浸在月光下泛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苍白,只是胸膛上两乳之间是玫瑰花瓣似的艳红,那是血,似乎还有刺鼻的腥味,男的嘴里叼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刀,在月光下闪亮着像一只死鱼眼睛。胡胡李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那股苦涩弥漫到他的全身每个他能感觉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那瞬间他惊恐到了极点,也好奇到了极点。

  男的把女的拖到河心,河心有水,波光粼粼,无声无息地流,男人撩起水,“哗啦哗啦”地响,他洗得很仓促,像是害怕什么,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胡胡李屏紧呼吸,一动不动。

  男人洗的是女人的私处和身上的伤口。洗完之后,他便把叼在嘴里的刀操在手里,胡胡李这时发现男人腰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只麻袋。男人的脸正对着胡胡李,胡胡李却看不见他的表情,或者说他迷迷蒙蒙地看见了但是不敢反馈到大脑作任何判断。男人把刀操在手里犹豫了半晌,好像是考虑下刀的具体方位。突然间就见他把刀一下子扎进女人的胸膛里,刀身没入,只留刀柄,手腕一旋,片刻之间,女人的一只奶子便被他装进了麻袋。胡胡李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他的眼睛已然连闭上的力气都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把女人剔成一副光秃秃、血淋淋的骨架,最后又俯身上去把女人骨架上的血丝舐干净,甚至还啧啧地咂了一下嘴,像吃完肉骨头的狗,舌头伸出老长。胡胡李看见男人不算肥厚的舌头血红血红,像汪着一团鲜血。

  男人走的时候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仍旧被他挂回腰间的麻袋,脸上露出了春花般灿烂的笑容。麻袋此刻更鼓,把男人的腰带坠成弧形,胡胡李听到男人说了一句话,是:

  “秋菊,你放心走吧!把你吃完后,再没吃的,我会把自己杀掉让孩子吃。”

  胡胡李说不清楚自己把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吸入耳朵后到底感觉到了什么,反正男人走后他整整呕吐了一个时辰,呕到最后,从嘴里丝丝渗出的成了黄水,像脓一样稠,一样粘,他怀疑那真的是他的胆汁。因为这些呕出后他不再想呕,而且嘴里也奇迹般消失了苦涩的感觉。

  这回事,李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天明后重新上路,他又有想呕的冲动,曹氏以为他受了风寒,劝他歇一会儿再走,他不歇,他只想赶快走出这片能看见那条河沟和河边枯草的地方。

  这次还不是最让胡胡李心惊肉跳、魂牵梦萦的,因为发生在夜里的事他可以强迫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可以迫使自己不去想那片触目惊心的苍白和玫瑰花瓣的艳红。他可以忘记那个夜晚乃至在那个夜晚露宿河沟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然而,又有一次经历使他不得不将强迫埋进下意识的一切全部回忆过来。那次,他刚吃过一只濒临腐烂的野狗后腿,那条野狗被小灵杰发现时已不堪入目,肚子胀成了皮鼓,光洁透亮,隐隐可以看见蛆虫在皮鼓里蠢蠢蠕动。

  那时候,他们已经两天水米没有沾牙,仔细想想这次事就发生在进入灯红酒绿的京城外前一天。当时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狗四仰八叉躺在野地里,胡胡李看到了几个儿子看见野狗尸体时惊喜和贪婪的眼光。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脚麻利地斩去野狗的肚肠,留下腐烂得不太厉害的四条腿和头。小灵杰和老三跑出去了两个时辰不知从哪儿搞回来半锅飘着草根和秽物的浊水,水色作灰绿,臭味扑鼻。胡胡李已顾不得这些,架起柴火一阵猛煮,没有盐,没有佐料,啥都没有,只有臭水和不算太臭的狗肉。锅滚水响,臭味更浓,拂之不去,胡胡李捏住鼻子,用刀叉起一条后腿,肉色灰白,呈蜂窝状,入口不知何味,吞入喉咙,五脏稍微充实,咽口唾沫,再看,只见几个儿子已如狼似虎,发一声喊,各自抓起一块狗肉塞入口中,嚼得“喝喝”有声。到得最后,一家人各抚肚腹,满嘴流油,锅内水尽,只余烤干之杂草若干,碎骨若干,只不知小灵杰是否想起了送给二孬的那只鸡腿。

  赤日炎炎,整装再走,前行不多远,路尽处赫然有一村庄。破壁残垣,壁垣皆萧然作黑褐色,有几处壁上尚有未燃尽的麦秸苫顶,显然是经过大火之洗劫。

  村内无有炊烟,当然亦无鸡犬之声和人呼儿唤女、扶老携幼奔走之态。胡胡李心下凄然,驻足许久,方始下定留宿之决心。当时日头已斜傍断墙,道不尽萧索景象,晚云如血,涂沫尽半拉天空,荒村的几棵半截焦树屹立风中,宛如无字墓碑述说墓主辛酸。胡胡李做梦也没想到就是在这个村子里他差点没有呕尽肝肠,命丧黄泉,吃进去的烂狗肉又被他原封不动吐出,当然又有稠浓的“胆汁”,只是狗肉和胆汁全成了艳红,像夜半河沟里女人胸膛上淌血的伤口。

  村子很大,在夕阳下静谧成了死寂,连被秋风吹起的枯枝败叶都不带一丝生气,进村后触目所见尽是空宅死院。房屋都是麦秸苫顶,火焚殆尽,只余下灰烬和残梁叙说沧桑。转过村子,已没有大路,曲径通幽,一羊肠小道自村后若隐若现,没入苍穹。李家大小提心吊胆地踮着脚尖往前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只野狗,白牙森森,眼光莹莹,除了饱胀的肚腹外,像是饿狼而不像狗。狗狺狺狂叫着,吡牙咧嘴,唇间犹有鲜血往下滴落,统观其全身,也像是刚从死尸堆里逃出来的,毛被紫血凝成一绺,凝成一团。前腿上分明还有一小节血肉模糊的肠子晃悠着。狗人对峙片刻,狗夹起尾巴逃去,极目前看,只见枯树杂草,水流声源源,似有小河在前,河边杂草盖过人深,却并不连成整片,一簇一簇在风中抖擞。草丛中似有布片迎风招展,不是一片,很多很多,像天兵挂在大城城墙上的旗帜。

  再往前走,忽然有血腥味随风逸入鼻孔,李家人并不害怕,连日里村头路边见着的死尸没有二十具也得有十九,见多了自然就失了惊恐,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了。小灵杰扯着老三飞步上前,没入荒草,河沟下伴着淙淙水声传来一声颤得像秋叶一样的叫声:

  “爹,您快来看!”

  胡胡李不假思索,也进了荒草。河岸就在杂草掩映之下,坡极陡。小灵杰是在河底叫的,岸上杂草中死尸枕藉,看服饰都是当地农民,破衣烂衫,死状均是极惨。胡胡李一眼即看见有好几具身首两离的,脑袋遗落在草丛里只有撮撮黑发随风飘摇。胡胡李视而不见,踊身跳下河坡,睁目看时,喉头猛然似被重物撞击。不可阻挡有一股又热又酸的暖流破口而出,只见河滩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女人一丝不挂的尸体,像一条条搁浅在河岸上的大鱼,女人都很年轻,有的身边还扔着摔得脑浆迸裂的小孩。小灵杰和老三正在死人堆里呆若木鸡般站着。胡胡李几乎要呕尽肚肠方才作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简直已经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人间?幽冥鬼府?女人生前肯定全都被强暴过。河滩上全是细沙,打斗之痕迹宛然在目。有的女人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血肉狼藉,血已干,在沙上并不明显,只有一条条死鱼般横陈的身躯。小河里的已流尽苦泪而继之以血,水声淙淙,映着如血残阳,红白分明。

  胡胡李被两个孩子搀回原地,曹氏不明就里,看胡胡李脸色蜡黄,也没多问。当晚一家人沿河边焦树林迤逦行出七八里地,方涉水过河,找了宿头睡下。

  有时候胡胡李真怀疑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有事儿时忙活得筋疲力尽而无暇多想,一旦静下来他便不自觉地害怕,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怕啥!人?鬼?他甚至怕见任何人,路上风尘仆仆地过去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只要看他一眼,被他瞧见,他都会怕得要命,怕这个人是身藏利刃、意欲行凶杀人的坏蛋。

  一路上碰到的活人不多,多得是像河边荒村里的死人,偶至人稍多处,他便长舒一口气,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就是在这些地方他听到不少有关时局的牢骚和议论。说这些话的人眼里都满蕴愤怒和不满。他们说自洋鬼子在南边上岸以后,大清国的老百姓便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洋鬼子没来之前好歹还有条活路,洋鬼子一来老白姓一下子全瞪了眼。朝廷今儿赔这家洋鬼子钱,明儿赔那家洋鬼子钱,永远也赔不尽的债,朝廷一时半会出不起,全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国势一日比一日难以收拾,连老天爷也趁火打劫,直隶“九河”连年为患,黄河连续三年三次决口发水,滔滔浊浪中毙命的老百姓不下几百万。大水过处,房倒屋塌,财物人畜冲劫一空,数百里内一片汪洋。洪水过后,到处是泡得发胀的人尸,无人过问,瘟役再流行一阵,勉强从河神手里逃出来的人们又遥遥看见了鬼门关。再加之土匪横行,天下大乱,故而有些地方真成了十屋十空,几十里内不见一丝炊烟者不胜枚举。没有遭水灾的地儿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五谷青苗刚在地里露头,成千上万、铺天盖地的蝗虫就“嗡嗡”地飞过来了,只要有叶的东西一扫光,寸草不留,稍大一点的树木只剩光秃秃的杆子。有许多地方一人高以下的树皮全被饿疯的老百姓剥下来吃掉了。树木无枝无叶,又露出半截白茬,极其骇人。

  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到处都插着草标卖儿卖女,以至于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还不值几十枚咸丰通宝!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官路上处处饿殍横卧,招来野狗争食、狂吠踢咬;半空中一群群尖嘴乌鸦也凑趣,追逐着腐烂发臭的尸味,毫无顾忌地在低空盘旋游弋,其苍凉凄惨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老百姓如是困苦,朝廷官吏却依旧按大清律制,逢着二月八月便成群结队收取田赋,半分也不能缺少。交不上就要抓入大狱。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横竖反正都一个死,还不如跳起来冲上去先杀了大户和贪官污吏吃几顿饱饭再说。那些饿花了眼的灾民们纷纷揭竿而起,有的一个省能有三四十支由饥民组成的大小队伍,其中声势最大的是太平军,从南边起事,大旗一展,一股作气冲到了金陵,立了朝廷,和咸丰皇上平起平坐,争夺起了一统天下。皇上派了不知多少兵马,军队一支支调往江南,调去就回不来了,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

  不过,这些耸人听闻的事毕竟都是在进京路上见到的或听到的。胡胡李坐在永定门外看着灯火通明的北京城,听着城内传出的悠扬动听的丝竹之音,不禁有些心旷神怡。羁縻驿旅时候的事儿他不愿再去多想,多想无益,徒然让他害怕。

  他只一门心思去估量天子脚下能给他些什么,他不求荣华福贵,只求吃饱穿暖、合家欢乐团聚即可。然而,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被提上日程,他到底咋样才能在北京城混口饱饭吃呢?

  他一阵茫然。

  第二天早上城门大开时,李家一家人迎着初开的太阳进了北京。到这时胡胡李才发现头上顶着露水,脚上蹬着破布鞋,满面菜色的平头百姓还真不少,他们好像是一下子从地底钻出来的,和胡胡李他们一道吵吵嚷嚷地往城里走,胡胡李听出其中有几个大城口音的青年小伙子,他不认得,出于多种复杂的考虑,胡胡李没有上去搭讪。

  进了城门洞,往前一看,豁然开朗,眼前一排排整齐的兰砖灰瓦的屋宇,红墙绿顶,雍容华贵的殿堂,鳞比栉次,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更有红男绿女,一律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在大街上往来穿梭,欢笑声、叫卖声震耳欲聋。越往前走行人越多,嘈杂声也更大,宽阔的大道两边尽是一家家商号,五光十色的门脸、引人注目的招牌,琳琅满目的杂货,满脸堆笑、衣饰华丽的老板就坐在商号门口招睐顾客,各式各样的风味小吃异香扑鼻。这下可把几个小家伙肚里的馋虫勾出来了,小五眼瞄着一串串晶莹剔透、黑紫发红的冰糖葫芦坠着肚子不愿再走,胡胡李在这大邦之地觉得很自惭形秽,看着昂昂然谈笑风生走过的肚满肠肥的北京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的粗布衣裳还有几个大破洞漏着肉,他恨不得赶快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地缝肯定是找不到的,他红着脸,推着独轮车,目不斜视,脚下生风在人堆里左冲右突,只想赶快逃离这片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找个僻静小巷躲进去。小五就在这时候怯怯地叫了一声:

  “爹,我想吃那个!”

  胡胡李抑住火气,脚下不停,瓮声瓮气地训了小儿子一句:

  “你想吃,你老爹我还想吃呢?谁给我钱?”

  小五“哇”一声就大哭起来,不但哭而且还在地上打滚,匆匆走过的人忙不迭地躲避。胡胡李听见有人嗲声嗲气地骂了一句:

  “谁家的混小子在这儿撒野,怎么这么没管教,脏得跟泥猴似的。”

  胡胡李脸上像烧着了一样灼疼,回头看时,一个妙龄女子正用一方丝帕捂住鼻子从小五旁边绕道走,一脸的厌恶。胡胡李不敢再训斥,怕小儿子真赖这儿不走,他这个当爹的人可就丢大了。他连忙从兜里摸出几个铜钱,吩咐小灵杰去买了一支糖葫芦,小五这才破涕为笑。

  一家人在阳光灿烂的街心上丧家之犬似地奔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条较小的巷道。推着独轮车进去,胡胡李擦了擦汗,坐下来唉声叹气地歇了一回。这下他是半点主意也没了,往下一步咋走,四下里举目无亲,人海茫茫,众生芸芸,到哪去找一个落脚的地儿呢?这且不说,就是找好落脚地该咋混口饭呢?胡胡李沮丧之极,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不由想起小儿子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无事生非,于是转头找他,小家伙满脸都是被泪冲开的灰道道,正咬着一个糖葫芦笑咪咪地吃得起劲,胡胡李二话不说,虎着脸怒气冲冲地把他一把揪起来,按到膝盖上捋下裤子狠狠地就是一顿打。小五杀猪也似地嚎,胡胡李打完了把他往地上一扔,让他哭去,自己蹲蹴在一个角落里抽旱烟。

  小五大哭,越哭越厉害,曹氏看丈夫下手这么狠,不由得也憋了一口气,上去把小儿子抬过来,一看,只见小五的屁股蛋子上横横竖竖全是血红的手指印。曹氏心疼得本来就想掉泪,憋住气劝了一歇子又劝不住,索性抱住小儿子放声大哭。

  也该着胡胡李少操些心,曹氏娘儿俩正哭着,他们所在的小胡同里有一家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眯缝着眼探头往这边看。胡胡李正愁找不着人问讯,这回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迎上去把原委说了一遍,说是他们逃荒到这儿,衣食无着,想找个便宜的客栈先住下来,问老太太知不知道哪儿有这种旅店。

  要说这旅店在北京城遍地都是,他们进城后走这一截路至少经过了二三十家。因为小灵杰一直在仰着头念商店的招牌上的字。可是那地方不能住呀!只看门口那锃明的金字招牌和门口的伙计干净利索的排场,胡胡李心里便直发毛,望而却步。想找其他人问吧又嫌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话。这一路上胡胡李走着只觉得如有芒刺在背,不经意抬一下头,能遇见几十来人的猜疑、讥讽、嘲笑等等感情兼而有之的眼光。

  这个老太太一露面,胡胡李一眼便看出她应该是个古道热肠的好老人家。老太太果然没有辜负胡胡李的期望,睁大浑浊的双眼朝挤在一堆的曹氏和几个孩子看了一眼,叹叹气说:

  “捎家带口地出来不容易呀,我明白,我老糊涂了也明白你说这个理儿。”

  老人家絮絮地说她是听见有小孩哭才出来看看,并且劝胡胡李别那么狠心,老天爷把人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活,只要想活,没有活不下去的人,只要想走,没有走不下去的路。胡胡李低着头喏喏连声,表示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责怪他不该把气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没有罪。

  老太太絮絮地说了好半天,才告诉胡胡李该到哪儿去找那一号的小店,就是只求暂时容身,啥条件都不限的。胡胡李听老太太说完便忙着告辞要走,老太太非说路七拐八弯不好走,走丢了可不好办,坚持要送他们一程,胡胡李诚惶诚恐,再三推辞,老太太执意要送。

  一群人簇拥了老太太出胡同口,眼前又有一条南北胡同,老太太喘着气告诉胡胡李沿胡同一直往北走,有五六里地的模样,有一个丁字路口,再沿丁字路口朝西走,不多远就到。

  胡胡李临走时老太太一劲叮嘱他别再拿孩子撒气,年轻人啥事都能干,遇着麻烦时平心静气想一想,自然会有招儿,天无绝人之路嘛!胡胡李几乎要感激涕零,站都站不住了。老太太走出好远,他还听见老太太在喃喃自语:

  “捎家带口出门在外,难呐!不容易呀!”

  小旅店果然极好找,南北胡同上走的人不多,而且看上去没有几个油头粉面的。胡胡李心下稍定,脚下不自觉有了力气,胸膛也挺了起来,老太太那些话说的绝对有道理,至少对眼下四面一摸黑的胡胡李而言是这样。是上午,阳光暖融融照着,胡胡李有了心情,有了目的,自觉不再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一样随波游荡,时时担心害怕会被风浪掀翻,只要先为一家老小找一个栖身之所,他相信自己肯定有能力糊住这七张口。不用说,老太太的话起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人嘛,到困厄时总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拉”的意思包括和他谈天,或者说两句让他宽心的话,这就够了,谁也不愿一直活在茫然中不知所措地四处瞎撞,说不定你就能一语提醒梦中人,使他从此总在心里点燃一盏指路明灯,从此找到一条通向他的目标的光明大道。

  几个小孩子看老爹有了喜脸,也活蹦乱跳起来,小五的屁股也忘了疼,扯着胡胡李的衣袖撒娇。这条巷道和大城县城的那儿条大路模样差不多,两边隔三差五有一个店铺,铺面不大,从路上走过时看到的货物好像也不太时新,屋子里阴森森的衬得杂货灰扑扑地像是落了一层灰。店老板也无精打采的像刚睡完觉没有洗脸。路是用整块的大青石板铺成,由此也可看出京城和小地方确实不一样。然而说“整块”只是根据对过去推测而来,眼下似乎不能叫石板,而该叫碎石块,且不说石板已然裂成半截青砖大小、形态各异的小石块,就这些小石块上都密密麻麻全是年长日久、雨刷人走弄出来的“麻坑”。路两旁大多是住户,门楣应该都不算高,一个个小朱漆门紧闭着,偶而泄出一两串喧哗之声,却也是隐约可辩,不太明晰。路两边各有一道臭水沟,沟里水呈黑色,也并不全都是水,菜叶子,破鞋头,烂袜子,睁着眼睛的甲鱼头等等应有尽有。路面上也有水,“麻坑”里星星点点积着,湿湿的连成一片黑青。

  胡胡李这回是信马由缰,胜似闲庭信步。几个小孩子看到啥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拉他过去看,他看到有啥好玩东西也招呼小孩子看。他自己也像小孩子一样呵呵地笑,聚精会神地看,看个没完。爷儿六个一路上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边笑边跑,路上经过的人瞅着他们,有几个人不自觉地微笑出声,但那笑声中分明是赞赏而不是嘲弄。独轮车此刻在曹氏手里,她推着车落在后面慢慢地走,胡胡李时不时从几个孩子堆里回一下头,伸出舌头扮个怪模怪样的鬼脸,逗得她捂着嘴直笑。

  丁字路口朝西拐的路口有几家皮货店,看样子生意还可以,店里一律大声嚷着,是老板在和天南海北的买主谈生意。

  皮货店外的墙根下摆着许多浅底高架的挑子,挑子上挂着一撮搓好的麻绳和一串串各形各色的皮角碎片。一个匠人正坐在小马扎上,神情专注地穿针引线,他在补一个皮靴。其他的挑子房边都摆着马扎,却不见人。几个孩子躲到一家皮货店的门背后听一个南方人和老板面红耳赤地争着价钱,南方人个子矮小,嗓门却不小,叽哩咕噜地叫,嘴巴里像衔了根稻草,话说得含糊不清。老板此刻显然是掌握着主动权,不愠不火,面含微笑,好像是他也听不大懂南方人的话,好长时间才慢语轻声地夹里一句。南方人却像是一只竖着冠子的公鸡,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直飞。几个小家伙躲在门后听得叽叽呱呱地笑,边笑边向老爹挤眉弄眼、招手,想让他也过来看热闹。

  胡胡李这工夫已经找到事儿了,他蹲在那个匠人旁边看他补靴子。匠人起初并不理会,埋了头只顾眼急手快地干自己的活计。等那只靴子补好以后,匠人把它一下撂到旁边搁着的筐箩里,随手又拾起另一只,趁这当口抬头问了一句,话音里满是火药味,神情也极不耐烦:

  “师傅,你补鞋吗?”

  “不,我随便看看。”

  胡胡李冲匠人满脸堆笑,和颜悦色地回答。匠人有四十岁光景,满脸胡子拉碴儿、黑不溜秋的,坐在马扎上块头显得不是很大,眼神里却掩饰不住有一股子凌厉的冷气。胡胡李听出他的口音像是山东人。因为直隶和京城本就接壤,京南二三百地的人说话除了方言中某些词汇外,大多数话和京城话所差无几,而匠人嘴里说出的话和王大哥到大城以后说的以山东话为底蕴的直隶话听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再说他那股子威猛劲恐怕除山东人外,也找不出来几个。匠人眼里露出的冷气哧得胡胡李心里忐忑,一听对方是山东人,就想以祖籍的关系套个近乎,因为“看看”倒不假,更重要的是胡胡李还有比看看更重要的目的。那知山东人一听他只是随便看看,“腾”就把手中刚捡起的靴子又扔掉了,豹眼圆睁,胡茬根根竖起:

  “不补鞋呆一边凉快去,别耽误大爷干活。”

  胡胡李可没想到这位补鞋师傅有这么蛮横,蹲他旁边看看都不让,可是他不愿走,不得已低头看了看脚上蹬的千层底布鞋,那鞋肯定是该补了,不是小补,而是大补,最好的办法是鞋面一撕,重新上一层鞋面,只留下个鞋底即可。这么几天长途跋涉,都是铁脚板磨着这双布鞋拖过来的,前面都伸着舌头,一只上五个脚趾头有四个露在外面,黑乎乎的像炭块,另一只脚趾头倒是只漏了一个,可惜后边全磨穿洞了,一走一“呱哒”,露着脚后跟,一闪念间胡胡李打定主意,凑上去冲匠人说:

  “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脚上这双鞋坏得太厉害,害怕不好整治,耽误您太多工夫,不好意思,您看……。”

  匠人说完“一边凉快”后果真开始干活,好像他那句话就是圣旨,一说出来谁也不敢稍有忤逆。待胡胡李把脚上的鞋子褪下来,匠人很不满意地嗯了一声,拿起胡胡李的鞋子左看右看一番,又从挑子上扯下来一块巴掌大的黑皮,眯着眼睛比划了一阵,头也不抬地说:

  “能补,半个时辰以后来拿。”

  听话里那意思还是要赶胡胡李走,胡胡李这下可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你给我补着鞋我总不成光着脚丫子乱跑。于是心安理得地从匠人旁边搬过半截青砖,一屁股坐在上面,想伺机和匠人聊个天儿,打探点情报。

  匠人开始补胡胡李的鞋之前从笸箩里先拿起了一杆旱烟袋,看样子是想过把瘾再干,胡胡李急忙把自己的烟荷包递过去,殷勤地让:

  “师傅,您尝尝吧!自己地上种的旱烟,不难抽。”

  匠人的一只手已然探进腰间,迅即又缩了回来,很不好意思地从胡胡李手里把烟荷包接过去,那一霎那间胡胡李瞥见匠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天真孩童才有的羞涩。显然,匠人的腰里旱烟是抽完了。

  匠人边往自己的烟袋锅里装烟边紫涨着脸自我解嘲:

  “盛情难却,那俺就尝尝,不过丑话说前边了,你让俺一袋烟,俺也不少收你的补鞋钱。”

  胡胡李仍然陪着笑;“哪里话?哪里话?师傅抽我一袋烟是看得起我,我李某人三生有幸,补鞋钱……嘿嘿,亲兄弟还明算帐呢,是不是?”

  匠人已经点着了火,吱吱唔唔地先吸了一口,闭着眼睛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气,再睁开眼时,看样子已是飘飘欲仙了。

  “不赖不赖,撵上关东烟的味了,……这位兄弟说的也是,亲是亲,财明分,你先等着,我这就给你做活。”

  匠人嘴里说着所谓的“丑话”,钱可真是少要了。两个大口小口的破鞋足足让他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完工,胡胡李在一边看得仔细,只碗口大的皮子就用了三块。补完后匠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汗,把鞋递给胡胡李,价钱显然早已想好,脱口而出:

  “三个大钱。”

  胡胡李对这个看上去实在不怎么顺眼的汉子产生了好感,一听才要三个大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忍不住卟哧笑出了声:

  “老哥,您是不是太那个了,说好的不留情面,您这样是给兄弟我难堪不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您要照这价钱做活,不出三天您这摊子都赔不住了,老哥,您再加点吧!”

  匠人搓了搓手,露齿一笑,模样极为憨厚:

  “俺咋听你说的话咋中听,俺算服了你哩!中!涨就涨!你就出五个大钱吧!你少赔点,我少赚点!好不好?”

  三个大钱涨到五个大钱,胡胡李算明白了,照这样涨下去纯粹是打不清的嘴官司,说到天边匠人也不会要够价钱,索性也不再争辩,先招呼几个儿子在前边走。他从口袋里摸出十来个咸丰通宝,哗啦一声扔到笸箩里,扭头就走,边走边跟匠人客气:

  “老哥,兄弟也就这么点底细,要多也没了,您少吃点亏吧!有空闲咱再聊天。”

  老太太指点的小店就在皮货店前面四五十步处,是一排鸽子笼似的小房子,门口正对着臭水沟,也没有招牌,只有一根七歪八拐的木棍上挑了四个灰扑扑的灯笼,上面各有一字,凑足“宾至如归”一句吉祥语。一个半老头候门等着,一见胡胡李一家过来便迎了出来,说是既便宜又实惠的旅店,是居家进京游玩的最佳栖身之所。

  随着半老头进去大门,眼前是一道甬路,又窄又脏,甬路两边是两排门挨着门的小屋。门和墙全都脏兮兮的,一直往里走,左手最里两间稍大一点,其中一个已住上了人,只有一个是铁将军把门,老头把门打开,将钥匙交给胡胡李,也不说话,转头就走。

  胡胡李推门进去,方知老太太做了件好事,屋里是一片狼籍,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废旧东西,布片、断砖、干草堆满一地,角落里还有一堆炉灰没有倒出去,显然上一任的主家走前没有整理,而旅店老板看来也是个执事人,连门面都不图。不过这样的房子眼下倒正是胡胡李希望的,因为它价钱便宜,进门之后胡胡李和老板商量了一下价钱,胡胡李对之极为满意,脏、乱、差他并不怕,大大小小一家人谁都有手,这么小的房子整理一下也不费啥事,唯一的缺点是房子太低,像胡胡李这种个头的就得弓着腰进出,否则就要磕破脑瓜。

  屋里有一排通炕,是靠里半间放的,住的地方倒挺宽裕,通风,透亮,保暖,各方面在胡胡李看来也并不错,一家人灰头土脸忙活了半天,把小屋里整理得一干二净,焕然一新。

  当然这都是相对而言,一干二净是比原来满地杂物、一脚踩上去尘灰扑面说的,焕然一新是指墙上原来涂抹的乱七八糟的,诸如干鼻涕、小孩兴之所至画的图案,还有不小心搞上的炉灰等等现在被刷下去了,而且细心的曹氏还用草纸把墙上装裱了一遍。最后再洒上些净水,推开窗子,让晌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胡胡李坐在暗影里看着妻子半边脸被日光照得发红透明,几个孩子很快适应了环境,在床上玩着,打得不可开交,心里陡地一热,如果自己能再挣些银钱,别让一家人饿着,一辈子就住在这个地方也未尝不可呀!只要妻子孩子高兴,他胡胡李还有啥要求,一概没有。能照此下去,兜里再能装两个闲钱,不至于突然来个意外的坏事措手不及,也就够了。

  胡胡李过去坐到曹氏身旁,轻手轻脚地在她头发上抚弄了一下,曹氏回过头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目光依旧融融,胡胡李醉了……

  当晚,就是李家在北京城落脚栖身的第一天晚上,胡胡李特意买了些腌熟猪头肉,又让曹氏做了几个时鲜菜蔬,一家人围坐着美美地吃了一顿。胡胡李买肉回来时顺便捎了半斤酒,曹氏和几个孩子一人抿了几小口,剩下的也就二三两的模样。就这喝得胡胡李两眼发直,面如喷火般地红。几个小孩子在家时谁也跟酒没有缘份,小灵杰那次大举前往鬼地时喝过周铁蛋两口老酒,嗓子眼疼了好几天,从此一见这种水一样但却辛辣无比的东西头就发胀。但是这几位害怕不喝一口老爹太冷落了,所以捏着脖子一人勉为其难地抿了点,然后五六双筷子便在几个菜盘里捉对厮杀。

  菜并不多,胡胡李是算够两个月的房租还杂七杂八能预想到的花销后挤出来几个铜钱买的。五个小家伙先是一齐把筷子伸向猪头肉,一人两筷子都平均不上,然后是青菜,最后小五把盘底残存的斑斑点点的菜汁都用舌头舐了一遍。胡胡李在房边看得眼睛发酸,连打了两个饱嗝,酒劲往上一涌,他有些坐不稳了。不过这样也好,胡胡李借着这股子劲头在妻儿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演讲了一番,主体思想是要李家大小同心协力,在北京城站稳脚跟,尽量把日子过得好一点。李家的几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老爹有如此高明的口才,看着老爹两眼发直,在凳子上东摇西晃地飞着唾沫星子讲,几个人眼睛也跟着直了。胡胡李边说边打饱嗝,好在在座几位都喝了酒垫着底,倒也闻不出随着胡胡李的呼吸喷出的浓烈酒气。胡胡李说: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还有孩他妈,你们都在,呃……,今儿晚上应该说是咱李家大喜的日子,其一,咱从老家历经千难万险逃到这儿,总算捡了几条命,咱们家还全着,比起路上那些死……人,咱们得认理,那就是咱们能活着到这儿确确实实不容易,就因为这点,咱们就得好好想想,说一句难听的,咱不能亏待咱们的命。到了京城,咱们是上上下下一摸黑,别说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就是熟人都没有一个。说咱们大喜还有别的原因,邓员外,不,邓天一这个狗杂种是变着法把咱们的地给弄走了,把咱们也轰到这儿了,不过,咱们是真的到了这儿,指不定哪天,咱们发了迹,咱们还要回去,回去要咱们那几亩地。不单单是地,都是站起多高的人,咱不蒸馒头争口气。咱从李贾逃到这儿,按说是被灾荒逼得走投无路,实际你们也都晓得,就是邓天一这个王八羔子,所以,到这儿来也未必就是坏事,按我说也算大喜之一喜。这是天子脚下,东西好,钱难不难赚还不晓得,可是今儿那个老人家也说了,只要想走,没有走不下去的路。不管从远讲,从近说,咱们从明儿个起,都得操上心,穷、苦、脏、累咱都不怕,咱来是为了活命,最初就只是为了活命,咱们不是来享福的,只要记住这点,我相信,咱至少不会穷得喝西北风,咱至少不会俄死在北京城里。……”

  胡胡李说了很久,越说越来劲,到最后虽然嘴还在动,话却含糊不清了。曹氏扶他到床上躺下,他总算又吐出了两个清楚的字眼:

  “补……鞋……嗯”

  第二天一大早胡胡李就起来去了隔壁,就是挨着他们的那间房子,昨儿个从那儿走过时,胡胡李便上了心,那屋里明显是又黑又脏又乱,不过胡胡李看见闪开的门缝里横竖摆着好几个箱子和担挑,他肯定那里边住的是手艺人,估计也都是从家里背井离乡逃得一条性命后的穷苦人。胡胡李认为,这些人好歹比他多在这儿些时候,应该算是熟门熟户,有个啥事儿总能多个帮衬,所以他想过去看看,拉拉关系。他总想着都是穷人出身,话咋说也能说一块去,况且,就是昨晚上胡胡李最后吐口那两个字,补鞋。他想学补鞋,要不他咋会要死气活赖站着不走非看山东人补鞋。还贴进去几个铜钱把那双根本没法再穿的破布鞋修整得花狗屁股似的。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胡胡李打定这个主意是有他的想法的。他从小父母双亡,流落街头时衣裳破了都是靠他自己缝缝连连,补了又补,虽然是粗针大线的但总还能过得去,所以一看见那副线衣高架的挑子他便动了心,到这边来也是想跟匠人打听打听行情,看干这活有没有利。

  其时天还早,胡胡李一进去便发现自己来得晚了。屋里是对面笑的大通炕,通炕上并排放的都是又脏又破的铺盖卷,人显然是走了,被子凌乱地窝在一起,房间里到处都是霉味,另外还有一股子呛人的烟气。屋里很暗,那些担子箱子排在正中,还没有担走,一个担子上是板凳,上边镶着一块磨刀石,那是磨剪子、磨菜刀的;还有一个担子上有两个抽屉式的小柜子,上面安着两个小铜锣,不用问,这是锯盆锯碗的;还有一个便是那种线底高架了的挑子,毫无疑问,这里边住的也有补鞋师傅。

  屋里光线暗,胡胡李进去之后连叫了两声师傅,没人应声,他带上门正准备往外走,最里边那个昏暗的角落里忽然有人发问:

  “谁呀!大清早的在这儿大呼小叫,有啥事?”

  胡胡李转身,听见角落里有极不耐烦的哼哼和穿衣裳声,触目却是一片昏暗,啥也看不见。他听出那声音乍一入耳极为熟悉,好像是那个修鞋师傅,心中不由暗喜,心说要是真是他事儿就好办多了,开是试探着问了问:

  “是同增皮货店前的修鞋师傅吗?”

  同增皮货店是小灵杰回家说的,因为他一直呆在那儿听老板和南方人说话,那老板要吹自己的皮货,自然得一拍胸脯说我们同增皮货店的皮货如何如何,这个神情动作和那句话成了小灵杰竭力模仿的对象,回家后不停歇地笑着边拍胸脯边嘟囔同增皮货店,所以胡胡李晓得匠人摊子后边的那个皮货店叫啥。

  角落里响动更大,一个人懒洋洋的反问:

  “是啊!昨天俺当班,大兄弟找俺有啥事?”

  果真是那位,而且看来已经把胡胡李认出来了。胡胡李狂喜,凑上去看时,那位已手忙脚乱地把衣裳穿好,光着脚板,盘腿坐在床上,打哈欠,睡眼朦胧的,好像是昨晚上没睡好。

  有了第一次见面的经历,又住成了邻居,不自觉地两个人就多了几分亲近感,话也谈得放开了许多。原来这个人姓李名叫铁帆,是山东青州府齐河县人氏,说来说去和胡胡李还是一个李家掰不开的同家同姓。原来李贾村的李姓便是明朝永乐年间从那里迁来的。这么一拉呱,两人更见亲密,胡胡李问起他咋会千里迢迢从老家跑到这里,李铁帆一锤砸在床板上,气恨恨地说:

  “还不是人穷志短,又加上天灾人祸,俺从老家出来十多年了。那会儿家里有四口人,一场大旱饿死了两个,爹妈死了,剩下俺和一个小弟弟。村里人都往外逃荒,俺也扯着弟弟逃了出来,本来是想上关东,走错了路,快到这儿时,俺弟弟他又害了急病,挨了两天就呜呼了,我也心灰意冷,累得不想再往前走,于是就呆到这儿了,唉!日子难混,钱难挣,屎难吃呀!俺在这儿先是当要饭花子,当了两三年,虽说受了不少气,可总算能填饱肚子。后来不知咋地一想觉得应该讨房媳妇,给李家续上烟火,你看看,干这行俺干了十来年了,别说是媳妇,房租都几乎交不起,一到月末清算,老头就得跟我屁股后头要猪娃帐的地要。”

  胡胡李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补鞋匠要是日子过这么清苦,又赚不来钱,他这个想法分明是被宣告泡了汤,下面又得重新物色差使,然而胡胡李还没轻易死心,试探着又问:

  “老哥,是不是干这一行的太多了,没大利可图?”

  李铁帆摇头摆手,表示否定;“话也不能这么说,干啥都有三分利,偌大个京城,窜来窜去的人谁都不会光着脚,谁都得穿鞋,一穿鞋就有穿破那一天,补鞋匠的生意还管做,弄得好了,一天搞七八双,回来就够喝上两壶,搞不好,少弄一点,也能够上填饱肚子,打个比方,像你这么捎家带口子的,要万一干上这个,顾住活命容易,日子紧巴是肯定的,俺穷是有其他花销……”

  李铁帆说到此处把头低下了,瞅着挂在窗台上的一个酒葫芦发愣,胡胡李一下子明白过来,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李老哥,照您说的,我要干这行行吗?”

  胡胡李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出口,脸也在霎时间变得通红,他怕会被误会为和李铁帆在一个锅里争勺子,话刚说完连忙又补充着解释:

  “老哥,兄弟初来乍到,好多事路都不懂得,以后还请老哥多提携提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弟的境况你也看到了,老婆孩子大大小小六七口子,都得靠我出去挣命,眼下是四外一摸黑,啥法也想不来,兄弟的意思是说,先在这行上捣估个十天半月,等情势稍熟,路看得差不多清楚了,立刻就想其他办法。”

  李铁帆这下成了锯嘴葫芦,胡胡李接连问了好几声他一直都抽着旱烟闷声不响。胡胡李清楚这位老哥的性子,犹豫不决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果然,一袋烟抽完后李铁帆说:

  “大兄弟,俺李铁帆看你是个知心人,就把根底全给你说了,这北京城大大小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规矩,都有路数,你就说修鞋匠,也有不少讲究,而且各个地方的手艺人都有一个头目,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本地的地痞流氓,倚仗着地方一霸。为非作歹,谁要想横插一杠子,不懂得他们的规矩是要吃亏的,你看他们这些人,那天当班,那天歇着都是行头事先派好的人手。谁也不敢乱来,……按我说,这份穷手艺大兄弟还是别干的好。”

  胡胡李心想咱总不能就非吊死在棵树上,这个不行干那个,于是便请李铁帆给他介绍一个,李铁帆嗫嚅半晌,说:

  “咋说呢?说到底还只有这份穷手艺管做,利少,相对来说,比其他事儿麻烦要少一些,这样吧,你买一个架子,再弄几件工具,以后就在这一片串街走巷干吧!千万记住,别到街上出挑干活。”

  胡胡李唯唯喏喏,从李铁帆那儿告辞出来,便马不停蹄地出去转着购置工具,到下午时,啥东西都准备齐了。碎皮子是小灵杰从同增皮货店搞来的,小家伙还真有那么几下子手段,白天出去转悠了一天,不知咋地就和皮货店老板混得厮熟,到晚上回家时背了半麻袋碎皮子,搁着够用很长时间了。

  胡胡李是个精细人,一旦上心,干啥都能干得头头是道。

  就拿补鞋来说,真应了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老师傅。第一天出去兜了一天,接了三双鞋,从早上不停歇忙到喝罢汤,才算收工,回家一看,指头肚都磨破了。第二天就不一样了,搂了十件活也是干到天黑。第三天出去,曹氏还没做晚饭他就哼着小曲挑着担子兴冲冲回来了,曹氏一问才晓得他这一天弄了十三双鞋,天快晚时想了想不能贪多,一天下来就照这样也差不多。于是便收了摊赶回家去,当晚李铁帆在这边喝汤,胡胡李现场表演了一下技艺,看得李铁帆直竖大拇指,说这人心气灵了就是没治,干啥成啥,干啥啥好,他那时学修鞋跟着师傅整整挨了三个月打,临出师时师傅还告他就你这手艺得时刻悠着点儿防着那一天说不定就有人把摊子给你踹了。

  日子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过去了半月。这半月里李家人欢马叫,几个小孩子一天到晚在外边跑,拾个有用的废物什么的弄回来。胡胡李早上出门,天黑回家,曹氏饭菜都做好了,带着孩子守着热气腾腾的饭锅等他,一家人喜笑颜开地吃完晚饭。胡胡李和孩子们说些笑话或者把孩子们搞回来的木头棍破鞋头之类整治成家里的小摆设,东西少了看不出来,半个月一过再看,家里分明是这小玩意那小东西的琳琅满目,花团锦簇起来了。家的气氛是和乐而甜蜜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胡胡李又有了当初被四叔收养时同样的幻梦。有一次他甚至梦见自己挣了很多很多银子,衣帽光鲜地骑着高头大马,一溜烟地驰回了李贾村。装银子的大袋子沉甸甸地横在马背上哗哗作响,他直接把马骑进邓家大院,吓得邓家把门的家丁一屁股蹲到了地上。邓天一正在屋里的太师椅上养神,一见他进来目瞪口呆,他雄纠纠气昂昂地把银搭链一下子扔到邓天一脚前面,算做那五亩好地一百倍的价钱。醒来后胡胡李独自笑了一回,心说自己在梦里真是犯傻,就真是有那么多钱也不能扔给黑心肝的邓天一摆阔气,五亩地可以不要,钱要留着分给李贾村活着的穷哥们儿,然后他还要把几个老人的坟莹修葺一下,也显示一下后辈的孝心。

  从那天以后小灵杰也跟着老爹串街走巷赚钱了。那几天生意特别多,胡胡李一个人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把小灵杰带上一则可以给他吆喝顾客,二则也给他打个下手,搓搓绳子,递个小东小西,三则到没活干时,爷儿俩也可以忙里偷闲拉拉胡琴,唱几支小曲,目的不是为了解闷,说穿了就像今天在电视上做个广告,提高一下知名度,招徕顾客。爷儿俩的补鞋挑很快招来了不少当地住户的信任和好评,大家伙看到小灵杰时都乐意和他聊一聊,小家伙话说得极为老诚,见了顾客大老远就大叔大爷地问好,再说爷儿俩的手头都行,价钱又要的便宜,渐渐地有事没事,爷儿俩的胡琴一响,就有一帮老头老太太自动地搬着小马扎从各自园子里走出来汇到他们身边,聊天说笑,帮忙拉生意。如是一来,爷儿俩每天少说也能搞个二三百个大钱,这已很不错了。李铁帆不无感慨地说,补鞋匠能补到这份上,绝对是福星高照的结果。然而,每次一转到李家这边,他仍然一遍一遍地重复那句老话,千万记住,不要在街上支摊出挑。胡胡李满口答应,心里却有些颇不以为然,已经干三月把子了,别说没人找他们麻烦,连对着他们爷儿俩的脸说句狠话的人都没有。胡胡李不免怀疑李铁帆是怕他抢了生意,故而对他恐吓,不让他到大街上定点出摊。胡胡李理解这个老同乡的难处,晓得他日子过得极为焦渴。因此心里虽然对他有了着法,说起话来还是好言好语,没有半分怠慢。不过出摊这回事嘛,经胡胡李一核计,觉得还行,再说在一个地方打出了名气,都是熟脸,有个啥事话也好说。于是,胡胡李和小灵杰没有和李铁帆打个招呼,就把摊支上了。那也是一个三岔路口,人比较多,补鞋的手艺人却没有一个。胡胡李事先在此有了群众基础,一把摊点定上生意更日见活便。那两日胡胡李又狠狠心扯了两块布,给二儿和自己一人做了身新衣裳,穿出去坐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也并不显得有啥寒碜。再者时间也长了,人头都熟了,陌生感一去,自然而然和周围人消除了隔阂,打成一片。胡胡李有时转念不过来竟也会突发奇想,错认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了。

  有两天生意特别的好,把胡胡李他们爷儿俩累得够呛,因为大家伙都晓得这两个手艺人会拉胡琴,每天不拉一段助兴胡胡李便觉得对不起前来捧场的老少爷们。所以再忙也没把拉胡琴忘掉,如是一耽误,活没做完,来补鞋的都是那一片的住户,晓得胡胡李父子是实在人,便让他们把活带回家做,到第二天早上送来就得。当晚回家,胡胡李点着油灯把活做完,天已交了三更,躺下来衣裳也没脱便搂头大睡。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日头已上三竿,时候显然是耽误了。坐起来吃了些热饭,曹氏告诉丈夫说早上李铁帆隔着门缝叫他,要他今儿在家歇一天,明儿个再出摊,免得出了啥事。曹氏说李铁帆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惶,她怀疑他得了啥不好的确信儿,才特意过来警告一下。因为这个,所以早上才没有叫他起早。

  胡胡李对此嗤之以鼻,慌忙洗了把脸,收拾收拾挑子便和小灵杰出去了。说是人言而应当有信,就是天王老子今儿个出巡清街,他也得把做好的活送去,否则以后还咋立足,咋让人相信,曹氏拦不住他,爷子俩一径去了。胡胡李边走边想,那里来这么多乱糟糟的臭规矩,我在这儿转了这么多天要出事早改出事了,李铁帆分明是眼红我钱捞得多,唉!你说这人看着再憨厚的,肚里都会打小九九。要说银钱这东西也真是有魔力,你兜里揣些黄白之物出去说话腰就是直,语气就是粗,话说出来就是理直气壮。有钱真是能让鬼推磨呀!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话一点也不假,回想当初一家人在大街上狼奔豕突无地自容的时候,胡胡李禁不住会意地笑了。至今他还能想起老太太推开院门探出脑袋那一刻他心里的巨大震颤。到目前为止他认为老太太无疑是他的救命思人,他准备等这两天忙完后便收摊歇两天,置办些礼物到老太太那儿去坐坐。

  到支摊地儿时已经快到晌午头了,日头稍微有点向东偏,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胡胡李让小灵杰拿着做好的活挨家问着给他们送过去,表示一下歉意。他自己则放下挑子,坐在马扎上开始悠哉悠哉地拉胡琴。

  胡胡李拉了会儿胡琴开始感到奇怪,往日听到胡琴声便三三两两地聚过来的老头老太太今儿一个也没见影。有的过路的熟面孔也是行色匆匆,连个招呼也不打,神情大异往日。

  胡胡李坐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起身到身后的一个杂货店里找老板拉呱,老板一见他进来,很是局促不安,急匆匆从店里出来站到门口往左右望了一下,慌里慌张地对他说:

  “伙计,您还是赶快走吧!今儿怕是要出事,补鞋的头今儿早上在这转悠过,还向路人打听这两天是不是有个面生的补鞋匠在这儿支摊。”

  胡胡李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怦怦地跳,谢过老板转身出门就准备收拾摊子走人,已经晚了,远远地有一阵狂笑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接下来说:

  “哪儿来的野种,挂着个鸡巴胡琴,到大爷我的地头上打抽丰。”

  胡胡李被这个声音一下震慑住了,像谁兜头浇了他一盆凉水——全身凉透,牙关格格地打颤,双脚钉在地上想走都走不动。机械地转回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头缠发辩身穿坎肩正在往这边走,大汉的嘴唇都快裂到了耳朵上,露出满口黄澄澄的牙齿,眼睛笑得挤到了一块,满脸的棱子肉突突地颤。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胡胡李天生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大风大浪里也闯过不少回的。稍稍镇静了一下,目视着那个彪形大汉说:

  “这位爷,咱们都是受苦受累的,讲话干净些,谁也没招你惹你!”

  “嘿嘿!你倒教训起我了,到别人的地头上撒野,话还说的这么扎人,哥们儿,我这辈子见的人里边,你还是第一位,佩服佩服。”

  彪形大汉把胡胡李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打量着打量着又忍俊不禁一阵狂笑,话头一转:

  “好小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敢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竖杆子踹场子的,应该都有两下子,我龙四今儿个倒要见识见识阁下的真章,称一称你的斤两。”

  胡胡李此刻已完全镇静,面含微笑地看着大汉在他面前摇头摆尾,转来转去,始终气定神闲地一动不动,待大汉把话说完,他才一抱拳,此刻四周已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他冲大家伙儿作了个罗圈揖,笑着对大汉说:

  “岂敢岂敢,我胡胡李一介草民,迫于生计走到贵地,人穷志短,尚未拜会各位龙头大爷,初来乍到,许多事路又不明了,不到之处还望这位爷台多多原谅,山不转水转,这个……”

  胡胡李话还没说完,就被彪形大汉截断了。这个龙四是这一片手艺人里的帮头,仗着有几分蛮力,地方上又有几个青皮混混给他充作打手。所以便和其他混混划了地盘,这一片地皮归他管,手艺人到月底都得给他口贡,这一回是又到月底了,他在赌场里输了银子,一大早跑来找手艺人催钱,哪知大家伙儿都苦着脸说好长时间没话,房租都几乎交不上,求他开恩放一马。这小子出来一打听,方知有个外乡人支了摊子顶了他的买卖,这位当时便扬言要给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人个脸色瞧瞧,好在龙四还是混过江湖的,晓得些行走江湖的规矩,因此先上来摸一下胡胡李的底。胡胡李一说各路神仙他还都没会过,龙四立刻就无所顾忌了,他总以为胡胡李敢公开叫板,在这儿该有个后台靠山撑腰才对,既然没有,他龙四还何所畏惧,所以不待胡胡李把场面话交待完毕,便用一个“慢”字一下给他打断:

  “哥们儿,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人就出来闯码头,混世界,哼哼,真让我龙某人打心眼里佩服。”

  龙四说着说着忽然从胡胡李的筐箩里拿过一只穿缝用的大针,在胡胡李跟前晃了晃:

  “哥们儿,虽然没下海捉蛟,上山缚虎,总得有捉蛟伏虎的本事,我龙四公儿就先给你留点面子,考较一下你的基本功,我问你,这是啥玩意?”

  胡胡李看着那只明晃晃的大针发了呆,这还用问吗?这是穿缝的大针。可是胡胡李明白,这根大针肯定不是这么叫的,各行各业都有行话,这点他懂,但他不懂补鞋的行话,不叫针叫个啥?犹豫了老半天,龙四脸上的阴笑更加骇人,一个劲的地问,胡胡李百计无所出,情急之下一闭眼一横心硬起头皮说:

  “这不是穿缝用的大针吗?”

  四周轰堂大笑,龙四更是笑着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笑完后龙四拿着那根大针绕场行走一圈,一扬手把针插到地面上,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儿对围着的人说:

  “笑啥?有啥好笑的,这个哥们儿说的不对吗?这不是穿缝的大针是啥?谁敢说不是我龙四把他的脑袋扭下来给这哥们儿做夜壶。”

  说完话龙四又忍俊不禁一阵一笑,然后从筐箩里拿出一只鞋刷子,还没问出来,胡胡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答案告诉他了:

  “是鞋刷子!”

  四周人又是哄堂大笑,胡胡李听见里面夹杂着几声火灾乐祸的吼叫“赶走这个野种。”胡胡李的头脑轰一声响,心说这番栽到家了,悔不该当初视李铁帆的话如耳旁风,一意孤行,竟导致今日之厄。

  彪形大汉在他手下喽啰的一片呼声中更是长了精神,威风凛凛地走上前去,也不答话,胳膊一长,吐气开声,“嘿”

  的一拳把胡胡李打了个仰面朝天。

  那一拳正击在胡胡李胸口,真如铁锤敲击一般,胡胡李不及思索,喉头一甜,一口黑血涌出嘴角,他知道今天这回事绝难善罢,索性躺在地上抱着胳膊护住要害,准备以一顿皮肉之苦抵过钱财上的消减。

  彪形大汉一拳击出,把手收回来放到嘴上吹了口气,活动了活动手腕,满脸鄙夷,人群中倏地窜出一个瘦猴似的小个子,吆喝了一声:

  “弟兄们,揍死这个野种,看他还猖狂不!”

  人群中呼呼啦啦又窜出来四五个,上去把胡胡李拳打脚踢了一顿,胡胡李抱着头捱住疼痛在地上打滚,也不出声求饶,也不站起来反抗,几个人打得火起,瘦猴空出身子,上去把胡胡李的工具、挑子、马扎跺了个稀巴烂,然后耀武扬威地抱着膀子站到龙四身边,媚笑着说:

  “四哥,照我说咱把这野种废了得了,这么不识相的家伙以后在道上行走,指不定那天就给道上朋友大卸八块了,四哥您就是菩萨心肠放他一条生路,日后到江湖上说起来,是四哥拳头下超生的笨蛋,岂不损了四哥一世的英名?四哥,您看,……”

  龙四微闭二目沉吟不语,那几个喽啰还在吆五喝六地打得起劲,杂货店的老板实在看不上去,踅摸出来冲龙四说:

  “龙四爷,您老儿是经过大阵仗的人,就任您的手下在这儿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难人,天下抬不过一个难字,这位不懂得道上规矩,坏了您的生意,略施薄惩也就是了,也犯不着往死里打他呀?这一段风声可是很紧,出个三长两短于您面上无光是小事,传出去丢份,别人可谁也没法帮。”

  大凡这个时候,有人以强凌弱,骄横跋扈,围观者大多数都有正义感,但没人抻头说话,谁都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人戳蚂蜂窝的事谁也不会去干,可是一旦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伙立刻会七嘴八舌一拥而上,彼刻以强凌弱者要是再我行我素,肆行无忌,那就是他们不通人情世故,讨着戳蚂蜂窝挨螯了。人群中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认得胡胡李的,而且对他很有好感,至于龙四,横行一方,结怨无数,背地里谁都恨得牙痒痒,可是没人抻头,大家伙儿再愤愤不平,毕竟不是连着自己心尖肉的事儿,在心里骂龙四他十八代祖宗都行,你要让他上去一步怒斥强词可是千难万难。店老板一席话说得软中带硬,柔中有刚,义正辞严,立时人群中就有几个帮腔,如是一来,帮者越来越多,眨眼工夫龙四再抬头看,刚才还卑微地冲他点头哈腰的人此刻都横着眉毛歪着嘴看。龙四本来还想先斥责两名店老板,找个台阶借坡下驴,一看这个傻了眼,心说我的妈呀!这咋合合眼的工夫就变了天,成声讨我龙四罪行的大会了。

  此刻场中那几个小子已不敢再打,退回到龙四身边兀自横眉立目地强撑面子,胡胡李躺在地上颤抖着呻吟。龙四凑上去托起他的下巴:

  “哥们儿,钱难挣,屎难吃呀!不是我龙四故意难为你,谁都有自己的难处,这样吧!我龙四大人不计小人过,看你初犯的份上,况且又遇上我龙四慈悲心肠,就放你一马,明儿个你带二十吊钱到茂源绸缎庄去找我,陪个礼道个歉给我个交待也就算了,我龙四也是场面上的人,不让你出一点我面子上实在不好过,啊!记住了,明个日头落山之前一定把钱送去,要是晚了,嘿嘿,菩萨也会变成煞神的。”

  龙四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胡胡李在几个熟人的搀扶下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活动了活动手脚,觉得尚无大碍,向众人致过谢,大家伙儿也帮不上他啥忙,四散而去,胡胡李想起那二十吊钱,头皮一阵阵发紧,苦笑数声方觉一条腿疼得钻心,他害怕是老爹去世时摔得伤痕又复发了。呆着也不敢动,脑子里往来盘旋的尽是二十吊哗啦哗啦作响的铜钱。

  小灵杰回来时候人都走完了,他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从一个小巷里拐出来,往这边一望便看出了不对,挑子担子破破烂烂地散放在地上,老爹的胡琴被摔成两截扔在一边,老爹正一只手扶着头,一只手捏着腿坐在地上发呆。小灵杰大叫一声“爹”,飞跑上前。

  胡胡李仰起头,鼻青脸肿,额头上还破了个大口子,往外流着血,他想笑笑不出来,只把一只手伸给儿子。小灵杰把老爹扶起来,弓着腰拖着他往家走,东西、工具、家伙都不要了,一路上胡胡李头脑昏昏地想,穷人想吃碗饱饭难道就这么难,老天,穷人是不是就该着饿死,这世道,穷人活着真是难啊!

  小灵杰抱着老爹满腔怒火地往前没走出多远,对面李铁帆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一看小灵杰苦筋巴力地驮着老爹正往家挪,禁不住就叫出了声:

  “看看,看看,俺说不让你们来,非得来,唉!这可咋办好?”

  说着咋办,李铁帆手上可没含糊,从小灵杰背上把胡胡李接过来。胡胡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地冲他咧了一下嘴,喃喃地说:

  “老哥,兄弟错了!兄弟错了!”

  李铁帆边走边唠叨:

  “大兄弟,都啥时候了,说这些管啥屎用,你先老老实实歇会儿,甭想那么多啦!”

  李铁帆是干到晌午头越想越不放心,才跑回来看看,曹氏跟他一说丈夫和儿子已经出去了好久,李铁帆当时就红了眼,俟曹氏把路大致给他一说,他就闷着头找过来了。

  曹氏看李铁帆急得六神无主,晓得事情绝对不会太小。李铁帆一走,她就坐回屋里眼皮跳着双手合计求神保佑起来,几个小孩子不明白老妈咋会忽然间就神色惶急,扑过来抱住她撒娇,结果一人讨了几巴掌打。曹氏方定住心神,便听见小灵杰在外面叫了一声妈,她还没站起来,李铁帆就一脚跺开屋门背着胡胡李进来了。这会儿山东人长了个心眼,不待曹氏发问先给她吃了个定心丸:

  “没啥大事,皮肉小伤,休养两天就好。”

  胡胡李被放到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喘息了一会儿,面色渐转红润,曹氏这才心下稍妥。再看一下丈夫比大前几次挨打气色都要好一些,想来也没啥危及性命的事,于是从筐萝里找了块布条,颤抖了手帮丈夫把前额的口子牢牢缠上,一边缠心里一边祷告:神上保佑,神上保佑,这回事千万就到这儿算了,别又扯起一串事,神上保佑。

  李铁帆坐下来喝了口凉水,喘息着给胡胡李发牢骚,说他是咋晚上出去喝酒听人说起那边路口有人不识天高地厚支了个补鞋摊,他当时就有些害怕,上去一打听,那位描述的相貌特征就是胡胡李没错。他一听就怯上了,那个可是铁罗汉龙四的地盘,龙四心狠手辣,眼里从来揉不进米粒砂子。今儿个就是各个行主到手艺人这里收月贡的日子,万一给他逮着就不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事了。李铁帆说他听到那个消息时天都快亮了,所以赶着天亮回来说了一声,李家人都没起来,他只得在门外边捏着嗓子说了几句,到晌午时,越想越不放心,只得再回来一趟。“还好”,李铁帆喜笑颜开地冲曹氏说,像是拾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个儿馅饼:

  “龙四那小子是手艺人公认的煞星,后来的人没有谁敢在他地盘上讨饭吃。手艺人会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龙四这人在打人和捞钱方面从来没有手软过,新来的手艺人不懂规矩折在他手里的不是筋断就是骨折,想破财消灾都消不了。

  李兄弟真是福星当头,福星高照啊!”

  胡胡李心里也暗自庆幸,皮肉之伤确实不算啥,可是,可是……”

  胡胡李骤然想起还有明儿个的二十吊钱。李铁帆一会儿说得他心花怒放,竟然高兴得把这家事给忘了。一想起钱,胡胡李不由得心头大恸,心猛一收,身子颤抖,扯动全身上下的肌肉又是一阵剧痛,曹氏连忙坐过来,关切地问他:

  “你怎么啦!好好歇着吧!”

  胡胡李苦笑:

  “钱,你看一下钱罐里的钱有多少?”

  曹氏不假思索地说:

  “晌午没事,我刚查过,好像有二十一二串的样子吧!”

  胡胡李一下子躺倒在床板上,喃喃自语:

  “一个多月,就破财消灾了,也好,人只要活着,钱反正都是人赚来的。”

  曹氏听出丈夫话里有因,也不敢往下问,几个孩子都去了外边,屋里只有李铁帆、曹氏和胡胡李,沉默了一会儿,李铁帆叹了口气:

  “大兄弟,人不能只图一时气盛,胳膊拗不过大腿,强龙难压地头蛇呀!有时候该破财就得笑撇胡须不皱眉,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有能耐,千金散尽复还来嘛!”

  胡胡李这一次真是没憋太大气,且不说这些钱他赚得自认为不怎么费力,就是再费力,真到有事时,他也会毫不犹豫扔出去,吃一堑长一智吗?胡胡李现下看得很开。

  当天李家和李铁帆商量好,李铁帆答应带钱替胡胡李赴约,胡胡李去了这个想法,心下大空,让曹氏把钱罐里这一段赚的钱全部交给李铁帆,要他交给龙四二十吊,剩下的买点东西,总不成就空着双手拿着钱过去,李铁帆满口答应,提了钱出去了。

  第二天胡胡李躺床上歇了一天,曹氏害怕丈夫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聊天,孩子都不在家,平时两人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两个人倒是说了不少体己话,胡胡李本来就没把这回事往心里去,曹氏又故意在家跟他一逗乐子,伤疼也忘得差不多了,天黑时候还下床到李铁帆那儿去扯了一歇子闲话儿,心情适畅之极。喝罢汤正准备上床睡觉,闭着的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进来的是龙四,龙四手里提了个钱袋,是胡胡李装着钱给李铁帆的那个。龙四进门也不落座,三两脚踢翻几个凳子,弄得锅碗瓢勺乱叮噹,然后他把钱袋往腰里一掖,用手拍着说:

  “好小子,你敢糊弄你龙大爷,拿十吊钱充二十吊,你以为你龙大爷是三岁小孩,告诉你,这十吊钱我没收了,充做这一趟的跑腿费,半个月后,老地方,你若不把二十吊钱送到,小心你们全家老小的狗命。”

  胡胡李被龙四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明明是查好的二十吊钱、咋会到他那儿就少了十吊,绝对不可能是李铁帆大哥搞的手脚,肯定是这家伙回去后嫌钱要的少了,耍赖皮再多要,胡胡李再好的脾气这下子也受不了,一下子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曹氏唯有暗自垂泪的份儿,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日子一天天过去,钱却一分也弄不来,就算把节省的房租凑进去,从家里带来的钱也凑不足二十吊。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数来说去也只有十四吊,还有六串,胡胡李夫妇想破肚肠也想不来办法。这不比在家,在家就是再生人,好歹有几家亲戚,厚着脸皮求告求告,总能弄两个救救急,在这儿不行,有心借可是找谁借呢?胡胡李夫妇想豁达也豁达不起来.找龙四说情,不可能,出去找钱,也不可能。龙四等着要胁的可是李家大小七条人命呀!李铁帆那几天没有出摊,早上起来就呆在李家骂龙四他娘,骂龙四杀千刀挨万剐不是人养的,骂也不顶用,骂完了他也只有抽着旱烟陪胡胡李夫妇唉声叹气,想不来半点办法。

  眼见胡胡李夫妇日见憔悴,第十天头上夫妇俩终于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上了,水米不进。胡胡李在睡梦中一个劲咒骂老天,骂完了就哭他死去的爹娘.哭个没完,几个孩子轮番地在床前侍候爹娘,谁也不出去玩。果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几位平时闹起来没完没了,一点不顺心撅嘴瞪眼能生上半天闷气不理你,这几天真是要多勤快有多勤快,胡胡李只要在昏迷中哼一声,几个小脑袋便一齐凑过去问老爹要干啥。曹氏其实没啥病,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化解不开,在床上躺了一天仔细想想,丈夫病倒了,我要是再也躺下,剩下一帮孩子可咋办,反正还有四五天期限,要真想不来办法到时候李家一家就坐着等龙四来索命呗!真要是阎王爷下了勾魂令,你就是再蹦还能蹦出他的手心,这几天不管咋个说还是要过的。

  曹氏心里想开了些自然也不再挨在床上瞑目待毙,便下了床和小家伙一起忙活。忽忽又是两天,到第十四天时,钱的事还是一点眉目没有,胡胡李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几天的心力交瘁使得他脱了相,皮包骨头的一声接一声高低呻吟,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曹氏已经彻底绝望,准备下午把孩子们召集一块,她上街买几个好菜,让孩子们晚上好好吃顿好饭,然后趁他们在睡梦中,自己拿刀把五个孩子全部杀死,最后自己也自杀在丈夫身边,也免得孩子们给龙四弄去,一个一个挨着受折磨。

  主意打定,曹氏正要上街,往孩子堆里一瞄,猛可里发现小灵杰竟然没在,再转念一想,这么多天,这个刀钻古怪的二小子白天似乎从没有在过家,她这几天也是昏了头,五个孩子缺了个最“得宠”的她竟然不知道。

  几个孩子脸上没有一点发愁的样子,冲老妈直做鬼脸。待到看老妈神情恍惚地掰着指头一数,几个小家伙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妙,小五一下子冲到老妈面前,老三从后边一把没扯住,气得冲小五的后脑勺直扬巴掌。谁知小五置若罔闻,扯住老妈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咸丰通宝,足足有十来个,小家伙手小,总共六十多个大钱他竟然分着抓了五六次。曹氏这下更是迷惑不解,小五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平时谁也没给他发过零花钱哪!莫不是……,小五晓得老妈的眼神忽然转为严厉是因为啥,忙不迭地申辩:

  “妈,这钱是二哥给我的,他说让大哥我们在家照顾爹妈,他自己出去赚钱还债,妈!二哥已经赚了好多钱了,……”

  小五说到这儿回头瞅着老大,老三、老四嘟上了嘴,这三位就晓得事儿要坏到他手里。老大极不情愿地走上去,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到老妈口袋里,临掏前狠狠地白了小五一眼,老三老四依法施为,把钱掏给老妈,不过骂小五的话更富于威胁性了。老三冲小五扬了扬拳头,意思是你小心这个,老四更干脆:“老妈一走你就找地儿躲着吧。”

  曹氏这下更晕,小灵杰哪儿这大么本事,直给哥几个的零花钱就有这么多,再说,他那么小的筋骨,能出去干啥活呢?曹氏这回把眼先瞄向了老三,五兄弟中,老大有点缺心眼,除了老二,下面就是老三,老三也是精得像猴崽子,小灵杰有啥事常常瞒不了他。

  老三跨前一步,气汹汹地把小五从老妈身边轰开,自己把嘴凑到老妈耳朵上,低声说:

  “妈!老二又去给人补鞋了,就在老爹原先在的那地儿,他赚了好多钱哩,都他自己藏着。”

  曹氏冷不丁吓了一跳,补鞋?还是在原先的地方,他是不是想找死?

  老三笑得像一只狐狸,拍着老妈的肩膀很大人气地说:

  “老妈,您稍安勿躁,老二自己主张,吃不了亏,听他说,他已经把龙四给盖帽了,明儿个龙四别说要钱,说不定是来赔礼道歉呢!”

  任老三舌灿莲花,曹氏说死也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她非要立刻就去把二小子拉回来。老四自告奋勇领了将令,扯着老大唿哨一声出了院门,小五要跟,被老四一声厉喝,乖乖地又站到原地,老三也说累了,看老妈瞅他的眼神仍是一百二十个不相信和二百四十个狐疑,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

  “算了,这年头好人难做啊!连老妈都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唉!”

  老三转身回屋,曹氏听得他在里边大呼小叫,显然是找老爹通风报信去了。

  曹氏心里先大惊,次又大怒,再而大喜,忽而大惧,最后大狐疑,一时间百感交集,手足无措,她索性不再上街,坐屋里干等着二小子回来给他揭开谜底。

  老三说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小灵杰就是盖住了龙四,在原地儿又立了个摊,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这事得从小灵杰那天和李铁帆一块回来后说起。

  小灵杰一溜小跑跟着李铁帆回到家里,曹氏忙成了团团转的陀螺,李铁帆只顾追悔不迭谁也没想到去管他。小灵杰闷了一肚气不明缘由,听李铁帆说了会子话,弄明白事儿是出在龙四身上,老爹是因为占了他的场子抢了他的饭碗才招致这一顿毒打,然而,在李铁帆嘴里吐出的话里,老爹这一顿还是轻的,小灵杰料定龙四如果真如李铁帆所说,决不会善罢甘休。果真,一会儿老爹就露出口风,托李铁帆大伯第二天将二十吊钱到茂源交给龙四。

  小灵杰听到此处觉得下面的话已没有必要再听,于是拔腿出门,奔同增皮货店去了。同增皮货店的店主这次没谈生意,正坐在柜台里边闭目养神,一个比小灵杰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小伙计正在柜台里忙着整理东西。

  小灵杰进去后熟门熟路,冲小伙计笑了一下,小伙计往里摆摆手,店主这时已经睁开眼了,一看见小灵杰,立时眉开眼笑:

  “小家伙,怎儿想起来到这儿逛一下,李爷爷可是好久没见你了。”

  店主看样子还真不年轻,自称小灵杰的爷爷绝没有一分托大,只是因为保养得好,所以老态并不怎么明显,说话也仍然中气十足。

  小灵杰顾不得多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店主身边,咬着耳朵给他咕咕噜噜地说了一通,店主面色忽地大变,一甩袖子便把桌子上放的一杯热茶扫到地上,似乎仍然余怒未息,腾地一声站起来,困兽一般在柜台里面来回转圈。小灵杰跑了一路,累得够呛,找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上,任店主鼻孔里冷哼着在那儿转。

  店主忽然间便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绝不是灿烂的笑而是阴冷到了骨头缝里。小灵杰要不是对店主的底细了如指掌,店主这么一笑他非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下边。

  店主边笑边说,语气也冷到极点:

  “龙四这小子太过猖狂,真真是大过猖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恐怕他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这样吧!小武,你去找一下毕二爷让他查查龙四有啥根节没有,查到后立时回来汇报。”

  正在那儿整理东西的小伙计应声而去,店主转向小灵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小家伙,你老说你蔡爷爷对你好,依我看李爷爷对你也不差呀!是不是?’小灵杰歇过了劲,从椅子上一下蹦起来,差点没揪住店主的胡子,店主往后一闪,捻须微笑:

  “好厉害,没亏了蔡大哥对你一番教导,哈哈哈!蔡大哥真是好福气,快往墓坑里钻时竟收了这么个好徒弟!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原来这个店主是蔡玉明的结拜兄弟,他姓李名唤开山,因此公年轻时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在江湖上闯下了很大的名声,道上朋友送了他一个雅号,叫做“笑面孟尝”,是专指他急公好义而言的。笑面孟尝最拿手的绝招是三十六路追魂夺命腿,成名以来,他那双铁腿之下不知毁过多少巨奸大恶,令江湖上黑道人物闻之名而丧胆。笑面孟尝和蔡玉明两个人是年轻时候拜的把子,那会儿蔡玉明初入江湖,和李开山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相识之后,引为知己,相约同赴太湖,剿灭近年来令过往客商为之头疼欲裂的七大寇。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七大寇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心黑手辣,又极为老奸巨滑,武林好汉曾有一次撒遍英雄帖,邀请白道英雄前去太湖,剿灭七寇,以匡扶武林正义,结果前去的三十四位白道豪杰除了一位被湖水冲回出发点外,其余的三十三位自此没了影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冲回那位到沙滩上时已是鼓胀的尸体一个,翻捡尸首,胸口有一处致命伤痕,是五个排得紧紧的淡淡黑痕,有经验的江湖人士说此人死于七大寇中老五的成名杀手“搜魂指”之下。蔡玉明和李开山不是不晓得武林中人谈太湖而色变,然而两个人就是不服气,非要凭一股子血气之勇去探探七大寇的太湖水寨。

  李开山向小灵杰讲他和蔡大哥携手共闯太湖水寨的经历时眉飞色舞,颇有好汉重提当年勇的劲头。小灵杰很奇怪蔡爷爷咋会这么大一回事竟然没给他提过。两个人闯太湖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湖边闻讯赶到的江湖朋友正在哀叹太湖中又多了两个屈死鬼,武林中又少了两个后起之秀时,烟波浩瀚的太湖中忽然腾起了一片火光,虽然飘飘缈缈,但仍看得出是在七大寇聚集的地方。大家于是议论纷纷,最后派了两个年轻侠士驾着小舟前去探看,那两个年轻侠士在死尸堆里找到了蔡玉明和李开山,七大寇的尸体和一帮小喽罗都横七竖八躺在两个人身边。从此,蔡李名声大震。有了这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两个人更是情同手足。后来由于蔡玉明家里出了事,两人于是分手作别,自此天各一方。等后来李开山得悉蔡大哥的消息时,他的名字是被列在僧王爷斩获的一群长毛首领名单之中。李开山惊悉噩耗,连忙派人去调查,派去的人回来说情况属实,并且查出蔡老爷子的殉难地点是在大城县子牙河畔,李开山自此也就绝了再看到蔡大哥死里逃生的念头,在同增皮贷店里给他立了个灵位,日日拜祭,以慰相念之苦。

  那天小灵杰又跑过来玩儿,刚好看见蔡爷爷的灵位,惊诧之下不禁脱口而出:

  “你认识蔡爷爷?”

  李开山一听这话也犯了琢磨,拉住小灵杰一阵盘根究底。

  小灵杰把他认识蔡爷爷和蔡爷爷怎么教导他,最后又怎么战死的情况原原本本给李开山说了一遍,听得李开山扼腕长叹,泪如雨下,不用说,这老少两位自此就粘乎上了。李开山是体念着蔡大哥身后无人,就剩这么一个称不上徒弟但却很有朋友性质的小家伙,又见小灵杰冰雪聪明,啥事一点就透,故而对他也是一片疼爱关切之心。

  李开山和小灵杰相认之后便要他们全家搬到同增皮货店来住,小灵杰力辞不就,说等到以后有啥困难再说,至于栖身之地,不管在那儿,都是一样,李开山点头称是。小灵杰不期然问起李爷爷为啥您竟然干上了皮货生意,李开山一脸苦笑,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下字就足够了,小灵杰不再往下问,临走之际只说一有困难就来找他帮忙。小灵杰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麻烦上了刚认识没几天的李爷爷。

  李开山和小灵杰又聊了几句,那个被李开山唤作小武的小伙计进来报告:

  “禀堂主,毕二爷已查清楚,龙四其人并无根底,详细情况是,龙四的老爹是汉军镶黄旗人,嗜酒如命,中年时即暴病身亡。其母改走林家,不久亦死。龙四兄弟四个,大哥龙飞在七岁时看元宵花灯走失,不知走向;二哥龙力在僧格林沁手下充过一段幕僚,后来因私通长毛罪被杀;三哥龙玉,原来是皮货商,现在城南经营杂货,是本分的生意人;龙四三岁时母即改嫁,因此自小游手好闲,劣迹昭著,成年后靠着两膀蛮力,青皮混混送他了一个混号,叫做铁罗汉,……”

  小武禀完后转入后堂,小灵杰都听得呆了,李爷爷这批人到底是干啥的,连龙四这样的小人物的底细都摸得这么熟。

  李开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灵杰一眼:

  “小家伙,服气了吧!龙四其人,撑死了也只能算个青皮混混,要劳动你李爷爷的大驾怕是太屈才了是不是?”

  李开山说完后稳坐钓鱼船等小灵杰的反应,小灵杰没来也没想着麻烦李爷爷大驾,一听龙四如此不济,凭空又多了几分胆气,一拍胸脯说:

  “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就可以了,不就是一个小毛贼吗?”

  小灵杰说完这话没等李开山竖起大拇指,便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不过,李爷爷,我出人,主意可得你出喽!要不不公平,好不好?”

  李开山一愕,继而又捧腹大笑:

  “好你个小鬼头,玩花肠玩到我老猢狲头上了,好好好!也不枉蔡大哥那么看重你。”

  当下一老一小回到后堂,足足谈了二三个时辰,小灵杰才一蹦一跳地从同增皮货店出来。第二天,小灵杰带着老三一块儿又出去购置了一套补鞋的用具。钱当然是从李开山那儿拿的。当天下半晌,小灵杰召集哥儿四个开了个碰头会,要他们严保自己私自外出的秘密,谁有泄漏,小灵杰没把话说到底,只嘿嘿笑了两声,挨个在哥四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不重,哥儿几个却分明有些不寒而栗,秘密自然是保住了。

  再说了,小灵杰不但恫吓之以力,而且还收买之以重利,每天有好几个咸丰通宝的零花钱呢?这几位还有何乐而不欲为之?

  到了晚上,龙四又到李家摔盆打碗地闹腾了一阵,小灵杰更加坚定了要煞他威风的决心。第二天起个绝早,买的东西他没敢放家里,存在同增皮货店里。这早上他也没吃早饭,让老三帮他把东西抬到原先那个三岔路口,两人一人买了两根油条,风卷残云般一吃,老三抹着油嘴回家去了。小灵杰在心里把李爷爷交他的东西默默念叨了一遍,方从挑子里掏出一面铜锣,“咣啷咣啷”敲了两下子,立时围上一片看热闹的,小灵杰抖擞精神,放开嗓子大吼:

  “各位老少爷们,大叔大婶,大爷大娘,哥哥姐姐,小弟小妹,我李某人这会儿在这儿扯个场子,变个戏法,给大家助助兴,逗个乐子。诸位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没钱又不想帮人场的我也不怪罪。在下姓李,自幼出家学武,授业恩师是峨嵋山盆顶道人。近日云游至此,我有一个朋友偶遇危难,在下意欲助一臂之力,奈何下山之时,恩师只交付了在下一瓶一钵,供代缘所用,无可奈何,在下只有将瓶钵卖掉,换得补鞋挑子一副,想藉此换得三二银钱,以解吾友一时之困,也好了却在下一番心意,一桩心事。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列位看看,我这功夫可是不是自练的,……”

  大家伙儿一看场子中间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家伙敲着锣满嘴江湖味地闲扯,都觉得很有意思,其中有几个识得他的却不免心下忐忑,替他捏一把汗,心说这小孩子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忘了他老爹前两天还在这儿被打得头破血流,有几个胆小的怕小家伙高声大气,把龙四招出来,吃不住龙四一记重拳而当场毙命,都摇着头悄悄走开了。

  小灵杰本来没有几名江湖黑话可“卖”,就这几句开场白还是小时候听评书听出来的,他这么在这儿叫着的目的就是为了逗龙四出来,他只要出来,一切事情都好办。那知肚里的存货都快没了,龙四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小家伙不免着急。也不顾边上众人嘘声连连,还在那儿敲着锣拿腔捏调地自报师承家门,这回终于有了效果,说到“俗话说的好,内练一口气,外……”“练”字还没出口,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穿过人群入到场内:

  “外练筋骨皮,各位老少爷们,我自三岁练先天混元功,到四岁上,小有所成,举掌能开碑裂石,下手能降龙伏虎,分抱粗的大树,伸两指往里轻轻一插,喝声‘起’,立马拔地而起。我于是禀报师傅说弟子已大功告成,那知师傅不言语只笑,拉着我来到后山,冲着前面吹了一口大气,我的妈呀!只见一条白练横空,翻江倒海的蛟龙,被吹到百十丈外茫茫云海里的一棵合抱大松树上,‘喀嚓’一声,松树拦腰断为两截,我这才明白,我这点雕虫小技是井底之蛙,自高自大,于是恳求师傅不计前嫌,再教我些功夫。两年之后,师傅对我说:

  徒儿放眼天下,恐怕已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啦!你就放心下山吧!望你好自为之。我只得含泪拜别恩师,一路以武会友,打遍绿林,今日落难贵地,望各位些领赏些小钱。”

  是龙四,龙四轻鼓着双掌步入场中,满脸皮笑肉不笑,忽地就一抱拳,接着小灵杰的话头吹了一阵子大牛,然后回望小灵杰,说:

  “小家伙,我没替你吹错吧!哈哈!这功夫,你就是在你妈肚里就开始练也比不上大爷我厉害,哈哈哈!”

  小灵杰置若罔闻,面含微笑,双手合什:

  “无量天尊,贫道艺出峨嵋,今日至此非为卖狗皮膏药,实为解一时之急,狼狈落魄,倒叫施主见笑了。”

  龙四俯下身仔细研究了一下小灵杰,忙不迭退后两步,一拍脑袋,扑通跪倒地上,口里大呼小叫:

  “恩人,你原来是我的大恩人呀!十年之前,我途经峨嵋,遇见一群毛贼截路,是小师傅施神功,助我打退毛贼,救我一命,恩人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大家伙一下子被龙四颠三倒四的举动弄得云山雾罩一般,还没回过神,龙四已翻身爬起,“呸”吐了口唾沫,哈哈狂笑:

  “十年之前,你还在你老娘肚里呢?哈——嘿?敢到我龙四地头上充大尾巴狼。你胆子不小啊!给我说,谁让你到这儿捣乱的,要敢说半句假话,我把卵子给你捏碎,嗯!”

  小灵杰仍低头合什,不为所动,周围诸人明白龙四是在捉弄小家伙,不免又是一阵大笑。龙四笑得最厉害,似乎都快岔气了。

  “施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道自幼承蒙师训,故不与尔一般见识。施主还是好自为之吧!无量天尊!”

  龙四这下子真摸不着头脑了,这小家伙看上去胎毛都没退净,要真如他所言,那可太神奇了,皱着眉一瞥眼看见了小灵杰的补鞋挑子眼珠一转,生出了一个主意,于是凑上去对小灵杰说:

  “也罢!我龙四就信你是什么峨嵋的弟子,既然是江湖中人,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你既然敢躺这个浑水,我龙四就试你一试,这是什么玩意!”

  他此刻手里举着的又是那根大针,小灵杰头都不抬,随上答曰:

  “天杠。”

  “这个呢?”这次举的是锥子。

  “地杠。”

  “这个呢”?指铁拐子,“龙头拐。”

  “这?”龙四面如死灰地把刷子拿起来,他真有些害怕。

  “吸水石!”小灵杰答完低头合什如前,只是不紧不慢地问:

  “施主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出来吧!贫道给你解答就是。”

  龙四干瞪着嘴“这个这个”了半晌,终于硬起头皮问: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那路神仙,龙四在这片也算是一号人物,总不成连个庐山真面目都不晓得吧!”

  龙四真是庙里长草——慌了神。世上有一种人是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龙四就属此类。他真怕小灵杰有啥来头,他可真是担当不起。说完话,龙四舔了好几下嘴唇,连抹了几次汗,额上还是湿淋淋的。

  小灵杰到这时终于抬起头来,闭着双眼,微微一笑,仍不说话,只慢慢伸出两手在小腹上交叉成火焰之状,良久方才放下。龙四不知他这儿做是何用意,但他知道这肯定是某个秘密帮会的暗语,这都是不为外人知的,自己不晓得,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故而虽心下狐疑却也不再往下问,怕惹火这个小煞星,丢了性命,于是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小的龙四有眼不识泰山,慢怠了您老人家,小的深感歉疚,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灵杰仍不理他,自顾自坐下来,开始补鞋,龙四在一旁呆得没意思,又不敢走,只得陪着他补鞋。这一天生意特别特别好,有龙四帮忙打下手,大家伙儿都想看龙四的狼狈样。没有破鞋的找对好鞋撕个口子也得来看一下,故而一天下来,小灵杰接了五六十双鞋的生意,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龙四帮他做的工,不过钱装他腰包里了。

  到吃晚饭时龙四毕恭毕敬地非要请小灵杰吃一顿饭,小灵杰借口还有其他事,并委婉地告诉他自己俗家本是那天在这儿挂牌补鞋的外乡匠人。龙四也不敢往深里想,只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心说真险,那天幸亏没把那个乡巴佬揍出毛病,要不然这下够着自己喝一壶了,算了,那二十吊钱拉倒吧!少了这点钱我龙四照样能活。

  没有龙四来找事,其他更小的混混自然也不敢寻衅滋事。

  所以小灵杰这摊儿搞得很是红火,他知道龙四这下就是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再要那二十吊钱了。小家伙思前想后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好好让爹妈高兴一下,于是决定要候到最后一天给爹妈一个天大的喜外惊喜。再说小家伙没有那么深的生活历练,办起来少那么一点周全。他嘱咐哥儿几个一定要守口如瓶,倒忘了老爹和老妈还蒙在鼓里,摸门不着地等着那个所谓最后期限的来临,甚至都想到全家死在一块了。

  那两天小灵杰还了从李爷爷那里拿的钱,又跑街上给李爷爷买了个“老头乐”送过去,乐得老头都不知说啥好了。老头早年即行动江湖,以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为己任,没有娶妻,到老年时明白了以一人之力终难扭转乾坤,平心静气想通了前尘往事,歇了心,想成家时一看自己的满头华发,苦笑苦笑也就罢了。老头这两年一直梦想有个小孙孙抱着该有多好。现在小灵杰从某种意义上说满足了他欲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老头咋能不乐。

  老三风风火火跑去叫二哥时,小灵杰正在太阳底下歇着盘算该咋个办才能让爹妈最高兴,一看老三跑得满脸汗道,气喘吁吁,方待开口询问,老三已快嘴快舌地叫上了:

  “老二,大事不好,老妈发觉咱们的秘密了。”

  小灵杰要他把话讲详细一点,老三这会儿喘上了,一句整话都讲不出来。小灵杰估计也也没啥大事,只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在快要成功之前突然失去,毕竟心中有些遗憾,于是收拾了挑子,兄弟三个相跟着慢腾腾地往家走。

  曹氏在家里早已等得心焦麻乱,坐卧不宁,小灵杰一进门被她瞅见,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火气,曹氏大喝一声,“孽子!”小灵杰正蔫儿巴唧地在心里叫败兴,一只脚方踏进院门,就听得一声断喝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这才叫猝不及防,小家伙膝盖一软,一下子跪到了门坎上。当时就“妈呀”地叫出声来了。

  这下子磕得可不轻,小家伙咬了半天牙也没站起来。老三扶他起来,小灵杰低头一看,膝盖上磕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向外冒血。曹氏定了心神,找块干净布头把伤口给他缠上。小家伙一看老妈的神色,方知事态大为不妙,此时伤口疼得像洒了辣椒面。他不敢怠慢,抽着凉气把原委讲了一遍,曹氏听得悲喜交加,也忘了儿子腿上的伤,紧紧抱住儿子大哭失声,小灵杰被搂得伤口扯着疼,想着想着便明白了老妈的一片苦心,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不由得泪水也湿了双眼。……

  龙四的事摆平以后,李家在京城平平安安地过了段日子,胡胡李的身体也渐渐复了原,仍旧到街上摆摊补鞋,只是小灵杰腿上那块伤偶而淋了一次雨,从此一日不如一日,起先他还能跑出去蹦蹦跳跳,到后来扶着拐棍走到旅店外边都疼得捱不了,再往后干脆就剩躺在床上抱着腿呻吟了。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胡胡李夫妇为儿子的腿伤操了不少心,碰着先生郎中就请人回来看,凡是京城地片在经济条件许可下能请来的所谓名医也都请了。不管是游方郎中,江湖野医,还是号称家传秘方,百治百灵的,碰着小家伙这腿伤就只有搔脑袋,搔完脑袋后漫不经心地开几丸药,留下几句“试试以观后效”的话作为遮羞布然后掉头就走,喊都喊不回来。

  这回事开初,胡胡李夫妇也是给忽视了,小家伙腿上的伤就是那次摔门坎上留下的根。不过那会儿可是一点发病的征兆都没有,小家伙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去玩了。曹氏只顾高兴绝处逢生,也没问他感觉啥样儿,那知两天以后小家伙嚷着膝盖疼,嚷着疼还冒雨跑出去和一帮孩子跑着玩儿,结果再回来就病倒了,先是发烧、头痛、说胡话,曹氏以为是受了凉,还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他一顿,然后随便出去抓了些药。一煎一熬一吃,小家伙出了身通汗,沉沉地睡了一天,烧也退了,胡话也不说了,躺床上也不动,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嚷膝盖疼,嚷着嚷着就想去搔,曹氏从这时才开始犯嘀咕,小心翼翼把他包住膝盖的布条解开一看,心里只“咯噔”一下,原来那个沁血的伤口此刻已然荫成了一个小碗口那么大的红片,触一下里面硬硬实实,好像有啥比骨头还要硬的东西。伤口也变了模样,在红块正中间有指头肚那样大小,一张一翕地向外吞吐着白色的脓液,红块是冰凉的,碰一下小灵杰直疼得杀猪也似地叫。

  曹氏这下不敢怠慢了,招呼其他几个小家伙帮忙把小灵杰牢牢捆在床上,让他没法探身用手去搔伤上,自己先急慌忙跑出去找医生、觅郎中。从此后,隔了有两三天时间小家伙憋得难受,一个人拄了根拐棍挪到大门往街上看了几次外,就再没有下过床,连厕所都上不了,随便动他一下便疼得脸上直冒满黄豆大的汗珠子,面色煞人,嘴角直抽。如是忽忽二十余天,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药那药的一天能灌下七八剂,整天就见曹氏眯缝着眼蹲锅台脸下面吹火烧锅熬药,可就是不见效。有胡子的,没胡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郎中走马灯似地在李家转悠,把他家门坎都快踢平了,进去时都是舌灿莲花,满面春风,出来时都是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眼见小家伙一天比一天虚下去,说话舌头似乎也不灵便了,眼珠子也没了昔时生气,黄皮寡瘦地躺在床上像一根芦柴棒。曹氏心里急得冒火,心说我是不是摊着倒霉命,丈夫刚刚好起来,儿子就又躺下来,看那势头还像是一个个都想往死里走,这可咋办?

  这一天是天桥庙会,曹氏早上起来上街买菜,便看到行人如奔向槽头吃食的猪一般往一个方向赶,一问才晓得天桥那边有端会,据说是热闹非凡。曹氏往家走着心里一想,说不如带小灵杰过去看看,进京城已有这么久了,整日里忙这个忙那个,没一点闲工夫,天桥离他们住的地近在咫尺,到现在还没逛过。再说,天桥那边有不少道观庙宇,据说里面供的都是各路神仙,极为灵验,倒也不如过去试试运气,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挨过一日就算一日吧!要真不治,也不能屈着孩子,长这么大啥福也没享过,倒替大人做了不少事。

  曹氏想着想着不免又心酸落泪,拿定主意后回家给小灵杰一说,小灵杰欣然同意。小家伙在床上憋闷了差不多一个月,连好日头都没见几次,这两天吃了几丸一个游方郎中的所谓什么去毒散,气色稍微见好,也正想让老妈带他出去遛圈呢,故而双方一拍即合。

  曹氏找了架手推车,用被褥把上面铺的软软的,背后又放了一个加高的枕头,让小家伙躺在上面。再给他身上盖一条薄被,最后小家伙就那么歪在车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曹氏兜里揣了些钱,推着车吱呀吱呀往天桥去了。

  笔者有必要在此处把天桥的大致情况补说一下,天桥在永定门大街北接正阳门大街处,在元、明两伏直至清朝前叶还是一片水乡泽国,清时震钧著《天咫偶闻》载:

  “先农坛之西,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

  该书又载:

  “野凫潭,在先农坛西。积水弥然,与东城鱼藻池等。”

  另外,清人吴长元在《宸垣识略》中关于野凫潭有更详细的一段文字:

  “野凫潭在祈谷坛西北,积水十余顷,四时不竭,每旦有野凫游泳其间,因名之。”

  野凫潭所处之地就是那时的天桥,由此可见,天桥在清初依然是野水弥漫的荒凉之地,文人到此览浩淼烟之水不免涌起怀乡之思,倒是一个清静无为、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清初以后,皇帝要经帝都的中轴线到城南举行郊祀大典,而天桥所在的这片沼泽正好在京域的中轴线上,这样一来,皇上可受不了,一道诏令,天桥于是产生,而野凫自此也无家可归,不知所之。

  天桥由于其地理位置重要,扼庶民百姓南北通行之咽喉要道,一经成为平地,过者云集,久而久之,遂有今日之繁荣盛昌。

  事实上,早在元朝时,天桥就已是文人雅士官宦人家寻欢作乐、消磨时光、吟风弄月、狂歌号哭的理想场所,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城南,适合一部分人离群索居的需要,又有河水汪然碧涛,莲花亭亭,荷叶如盖,垂柳摇曳,湖光水色,犹如江南水乡。逢夏秋之际,每每有画舫流连桥下,舫中游人或饮酒赋诗,或品茗赏荷,或听丝竹之乐,或任清风拂面,说不尽清幽雅致,道不出万千风情。

  明时,朝廷在大力修建宫殿同时.又分别在天桥东南修建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在天桥西南修先农坛,用以祭农神。到嘉靖九年,又另在北效建立了地坛,于是将天、地分开祭祀,原来的天地坛就改为天坛。嘉靖三十二年,兴工修建京城之南的外城,一口气修了二十八里长,上设城门七处,正南即是永定门。这样一来,就把原在郊区的天桥,圈在永定门之内。自从天坛等雄伟而壮观的建筑落成之后,天桥即成为南北交通要道,每年春夏秋冬,上到帝王,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来往于天桥,随着官民游乐活动的日益盛行,天桥一带遂渐繁华起来。

  春天时候,正月初八到十八日的晚间,成群结队的妇女穿着白绫衫,摩肩接踵地在桥上行走,这种活动名叫“走桥”,据说走桥可以防治腰腿上的诸多疾病,到清中期以后,这项活动声势更为浩大。潘荣陛撰的《帝京岁时纪胜》说:

  “元夕妇女群游,祈免灾咎,前一人持香辟人,曰走百病,凡有桥处,三五相率以过,谓之度厄。俗传曰走桥。”

  可见那时桥的称谓已不单指天桥,而是只要是桥都得走。

  从《燕京上元竹枝词》中也可管窥一二当时盛况:

  “正阳门外鱼龙盛,火树粘天照走桥。”

  到春天二月时,妇女还有出北城而至南城踏青春游的嗜好,《析津志》记:

  “二月,北城官民妇女,多游南城,风日清美,踏青斗草,若海子上,车马杂沓,绣殿金鞭,珠玉璀灿,人乐升平之治,上自内死,中至字执,下至士庶,俱应积千架,日以嬉游为乐。”

  就是说到二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时候,不但平日足不出户的妇人女子可以迈着小脚跑到城南天桥那一带去不顾名节面子尽情放肆一番,就连只会抱着象牙笏人五人六地站在朝堂上和皇上争得面红耳赤的宰相大臣在这时节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支起秋千架,跳上去嬉弄玩乐。《燕京岁时杂咏》在描写都城妇女赴天桥迤南直到永定门外海子踏青这一景象时说得更为生动:

  绣帔弓鞋去踏青,北城士女到南城。

  无风一上秋千架,小妹身材比燕轻。

  我们从这几句诗中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个浓装艳抹、披红挂绿的妙龄缠足少女,娉娉婷婷地踏过天桥的每一块石板,抛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在天桥南边的碧草绿林处轻轻地荡起秋千。

  初夏时节,到天桥游玩者更是不计其数。在五月五日端午节前,男女老少都涌入天坛去观光,这也有个称谓叫做避毒。避毒而入天坛必须得等正午以后才能出来,还得骑着马在坛外的围墙下跑上几圈,才算避毒完事。《帝京岁时江胜》也有这方面记载:

  “帝京午节,极胜游览。或南顶城隍庙游回,或午后家宴毕,仍修射柳故事,于天坛长垣之下,骋骑走獬。更入坛内神乐所前,摸壁赌墅,陈疏肴,酌余酒,喧呼于夕阳芳树之下,竟日忘归。”

  射柳故事是解早织的风俗,这些惯于骑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举行秋天祭祀时,也不忘显露一下百步穿“柳”的箭术,要让大家伙儿成一圈围着所植的柳枝跑上三周,边跑边往圈中间的柳枝上射箭。宋人以此作为一种游戏,也是兵士闲得无聊时用来散心的一种手段。在校场四周全部插上柳枝,兵士们便骑着马在校场里大声吆喝着往来驰骋射箭。然而,对于孔武有力而又逞强好胜,惯于争凶斗狠的八旗子弟而官,赛马兜风要比枯燥无味的射柳更为有趣,更有刺激。于是,天桥南西坛前面的马道,便成了八旗公子哥儿赛马以决雌雄的场地。

  不但这些东西和游戏引人入胜,让人留连忘返,趋之若骛,天桥还有许多名胜景观,譬如俗名金鱼池的鱼藻池和明代的私人苑囿李园等等。总之,这些都是天桥吸引南北客商、东西游人的法宝。游人的纷至沓来,自然就刺激了商业发展。

  天桥南北的地方极为宽敞,具备贾人云集的种种条件,再加上道光年间到咸丰时朝廷大发圣恩,不对小摊贩征税,因而在天坛的西坛根和北坛根、先农坛的东坛根和北坛根,涌现出一大批流动的小商贩,每日自晨达旦,自由出售百货、食品等等小东小西。这样一来遂使天桥变成了一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闹市。

  天桥的庙会和农村逢着固定日子赶集的样式差不多,只是人多一些,仪式更隆重一些,其最主要的故事是“走会”。

  “走会”是由京城附近农村一种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进京表演的有开路、杠箱、中幡、秧歌、高跷、王虎棍、双石头、耍狮子、小车会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中幡和耍狮子。

  曹氏用手推车推着小灵杰一路行来,说走好像有点不太恰当,应该叫“挨”,一出店门,便见眼前一堵人墙,呼声霸天,想汇入这个人流都是难上加难。从上边看,一个脑袋挨着一个脑袋,估计从半空中扔下一个半截砖至少得砸破三个人的头,而且你如果不躲闪,砖绝对不会掉到地上;从下边看,穿着各种裤子的腿一条挤着一条,扎针难入,泼水不进。

  风传每年到庙会(天桥)时候,或多或少总要挤死几个人,丢的人当然就更多了,所以你往人堆里看,凡是两眼滴溜溜乱转,跟做贼似的,手里肯定牵着小孩,而人最多处,往往是哭声和笑声混在一处,有时候亲娘看着小孩子就隔那么两三个人,急死你可就是挤不过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曹氏一看那么多人心里直犯怵,看看躺在手推车上的小灵杰。小灵杰的脸孔被秋阳映成了嫣红色,憔悴之态毕现,可是他两只眼睛瞪得倒是铜铃一般,闪现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丝毫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曹氏也不忍心再劝他回去,于是只得在门口等着,扯喉咙大嗓子吆喝了几声,手推车旁边的人总算极不情愿地让开一块地方。曹氏刚把车往里一塞,立时便有几个人被挤得立脚不住,仆倒在车上,曹氏心吊到了嗓子眼,惟恐谁不小心碰着儿子的伤,没奈何只得一个劲陪着笑脸给靠近她们娘儿俩的人解释,要大家伙儿帮忙看护着点儿。游人也都看出小灵杰病害得不轻,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心肠好的都挨在他旁边给他讲笑话解闷,大多数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惟恐碰着他。

  小灵杰倒没看出大家伙儿看他的眼神里含有不少怜悯和同情成分,他天生就不是闲得住的命,在屋里一动不动呆了那么多天,觉得腿脚都发硬了,虽然每天床前都不缺人陪着他玩儿,讲说外面的见闻,可毕竟不如自己亲身体会的舒服。

  所以在一离开无聊之极的房间,小家伙话稠得吓人,看见啥问啥,瞅见啥便不挪眼珠地死死盯住着,好像初生胎儿刚睁开眼睛,瞅见啥都好奇,瞅见啥都看不够。好在路上人拥挤不动,比蜗牛爬得都慢,不管啥他都能看个够。

  从李家居住的那个小店出来到走上永定大街,都是碎石路,手推车走着一颠一颠,小家伙一会儿便疼得满头冷汗,再加上人那么多,他躺在车上,呼气吸气都不主便。曹氏氏揣摸着他躺车上的滋味不会太好受,不过心疼也没办法,一入人堆出都出不去,只有一路往前走下去。小灵杰精神倒不坏,一直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看见啥稀奇玩意儿时不时还想打着挺从车上跳起来。从家走到天桥,小灵杰看了不少东西,也听了不少东西,都是他以前心仪已久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告诉他,农村来“走会”的人都是会真功夫的,一般人三五个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他们中间有很严格的规矩,平常人想加入走会的行列要经过会首的检验才可以。会首就是各村上负责走会的头儿,由德高望重的人充任,一到会期,走会的所有人必须得一切行动听会首分付。他们是一个极其严密的团体。会首大家一般称之为“老督管”,他用以指挥会众的信物是一面白色的小三角旗,那旗看着不起眼,在会众眼里可是比皇上的圣旨都管用。到走会时候,会首走在最前,令旗一挥,该进则进,该停就得停,会首后面是一个持“七星督旗”的会友,七星督旗相当于将军行军打仗时竖的写着将军姓氏官职的旗帜那种作用,表明这个走会的是属那个团体。

  七星督旗一般是黑底白星,星有七个,寓意是北斗七星。督旗后有四到八个号手,号的模样像锣,直径约有二尺大小,由广铜铸造,敲起来声音铿锵,震耳欲聋,极有威势。号后面是四到八挑笼子,笼子是像笼屉形的东西,里边装的是拜佛用的香烛.还有走会用的乐器、服装、道具等物件。笼子四周等距离竖着四根竹竿,每根竹杆上都有一面“幌子”。幌子也是一种三角形的小旗,大多是黄颜色,也有用白颜色的,旗下拴着一长串黄铜铃铛,队伍行进时,小旗迎风招展,号震天地响,小铃铛清脆悦耳地响在身边,各种民间乐器前呼后应,形成一组古朴雄浑的民间交响音乐。走会的有句行话,叫做“中幡怕过牌楼,狮子怕过桥”,因为举中幡的一过牌楼,不管牌楼有多高,都得在这边用力把中幡掷到那边,然后飞跑过牌楼再将它稳稳接在手里。中幡又长又粗,斤两重不说接着又极不方便,因而玩中幡的不但两臂要有大力气,还得有一定技巧,就这样弄不好还要砸锅。所以,走会的逢到中幡过牌楼都会捏一把汗,而真正艺高人胆大的,也就是靠这个争强斗胜,引人注目。因为大家伙儿都晓得中幡过牌楼有好故事,一到这会儿都挤扁头看。“狮子怕过桥”是因为耍狮子的一到桥上就得玩狮子戏水,根据桥面高低有单狮戏水、双狮戏水、三狮戏水等等,耍狮子的一个人玩的狮子叫“少狮”,两个人玩的叫“太狮”,三狮戏水是狮子戏水中难度最大的,当然也最见真功夫。最上面一个是太狮,用脚勾在桥栏上,下面再吊一个太狮、最下面是一个少狮,玩狮子的五个人一连串用手抓住下一个人的脚,最下面一个探身入水,撩起水花,阳光下看去,波光点点。确实让人心动。除了这两类高难节目,其余的如高跷、秧歌都很好玩,而五虎棍、双石头等单纯就是表演武术。走会的碰着面都有一套见面的礼节,弄不好极有可能演成双方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一个走会的正在前面走时,如果把七星督旗挂在显眼的树梢上,那就表示后面的大队人马稍安勿躁,再往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道光十六年的时候有一次走会,小车会不小心踩了双石头的场子。双方一语不合,大肆械斗,死了十来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两个走会的集团要是关系比较好,见面客套,年纪出较老的会首得让年纪比较轻的会首说“您多虔诚”,不和的则对老的说“您多承让”。客套完毕,双方互一拱手,开谈正题。正题是关于走会的各个组织到底怎样走的问题。这时候老会首和年轻会首都得绞尽脑汁,因为他们的每个举动,每句话都关系着自己组织的生死存亡,失面子、报名分对走会的组织就意味着死亡。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弄不好就得拳脚上见真章。……

  挤到到晌午时,曹氏才和小灵杰慢腾腾挪上了天桥。天桥并不太大,桥边护栏土雕着奇形怪状的花纹,被游人摸得光溜溜的。走上桥面时小灵杰从车上欠起身,看见桥边外伸出一个个石雕的龙头,龙头嘴里的管道和桥面上的小圆洞相连,是下雨时漏水用的。桥上刚过了一个走会的,号声和鼓声已到很远的前面,仍然震耳欲聋,桥上的人大多跟着走会的潮水般涌到桥那边,桥上出现了暂时的松散,跑得累的游人扶着桥栏三三两两地议论三狮戏水的好处。桥上清风拂面,凭栏远眺,一派朦胧,远处的城墙被垂柳绿树掩映,乍一脱离喧嚣嘈杂的人群,在桥边看一看,丝丝凉意浸入心脾,只让人觉得倒不如在绿树之下。水泊之畔,结庐人境,无喧嚣人声,无车马相扰,逍遥一生,快活一世的好。

  小灵杰愣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心头不免如薄雾般飘起一缕怅然,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想起自己腿上的伤,那么小的一个伤口愈演愈烈,竟会那么多郎中医士束手无策,如果是要害部位的毛病,郎中得出这种诊断,恐怕就得准备再世为人了。然而膝盖虽然离心尚远,照此下去,久治不愈,终也会危及生命,往好一点说就是废掉一条腿,从此就得拄着拐棍,再不能和其他小伙伴一样蹦跳着玩,还得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到那时活着还有啥意思,即使会一朝发达,也不过在世人眼里博个惊世骇俗的怪物的称号。再活下去确真是没了啥意思,还不如早些死掉。天桥下一池碧水,纹丝不动、宛如暖玉,看不见底,触目生寒,倒是一个葬身的好所在。……可是,自己万一真跳到桥下,能死了一了白了,从此不再听闻红尘喧闹,爹妈虽则会难受一阵子,还有老大他们四个,伤心一时肯定就会过来了。万一要是死不了,被人救起来,从此恐怕就得让爹妈永远放不下心,拖累他们终生了。

  小灵杰在车上浮想联翩,曹氏早已推着小车缓缓到了桥下。前面人声骤然鼎沸,小灵杰幡然醒悟,定睛一看,眼前围着一堆人,正在高声大气地叫嚷,大家伙儿脸上大多是看见别人倒霉的兴灾乐祸的笑容。一个小伙子从人堆里越众挤出时甚至照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说: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老爷们儿这么大岁数了,连个暖脚的都没有,你咋不发发善心给我找一个去,吓!”

  只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向人群中探了探身,小灵杰听见有铜钱掉地上的哐啷哐啷响,这几个人转过身来,摇摇头叹口气便走了。

  人不太多,曹氏没费多大劲就找了个缺口把小灵杰推进去。只见圈子中间坐了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披头散发,遮住半边脸庞,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汗,看他年纪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一二岁。小道士赤着脚,还袒着背。已经十来月份的天了,也不知冷不冷。从小道士穿着的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上绝对看不出他是啥身份。表明他目的的是地上放着的一张白纸,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色作紫红,触目惊心,好像是用鲜血写成后凝干的,纸上写的是:

  “道观失修,望求君子施舍一砖一瓦。”

  说是砖瓦,大家伙儿总不成从家里搬着砖瓦跑过来施舍给他,地上放着七八个咸丰通宝。小灵杰看得心寒,从早晨到现在,天桥上你来我往地过了多少人,小道士才募到了七八个铜钱,照此下去,道观到猴年马月估计也建不起来,难道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吗?抬头看看眼前这些个笑语莺声的仕女和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他们哪能缺那几个咸丰通宝花销,可是他们中有谁向场子中间扔过一个铜钱,看他们的样子,打死小灵杰他都不会相信这些人会这么铁石心肠,竟能冷眼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熬刑法似地等着募钱而毫不动心。

  小灵杰心寒的原因倒不仅仅是因为大家伙儿看到一个小道士在那儿坐着等人捐钱而无人过问,倘若让他看见一个穿得衣帽整齐、悠闲自得、面目狡猾地伸出双手向小灵杰讨钱,口齿伶俐地说是道观失修,为了修建而求施舍,只怕小灵杰就是给他,心里也会犯疑,怀疑他是无赖子弟游手好闲出来骗钱。眼前的小道士不是那样,他端坐在地上,两手捧在胸前盘着腿,完全是道人打坐的架式,目视鼻尖,蓬乱的头发上压着五块青砖,头发已被汗水湿透,砖底的灰粉随汗流到他脸上,有一道甚至流进了眼睛,小道士不敢闭眼,那只流进灰粉的眼睛分明在往外大滴地淌泪。小道士的两条胳膊上各压着五块青砖,两条大腿上又是各五块,那可是二十五块大青砖呀!小灵杰看看道士袒露着的麻杆似的细胳膊,心说就凭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受这份苦也值许多个铜钱了,可惜他眼前的空地上就只有七八枚铜钱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小灵杰又气又怒,直想跳起来把站在边上指指戳戳的游人一个个臭骂一顿。

  人在自己遇到困难或身处绝境时往往最易激发同情心,因为他在那时候才更有可能设身处地地推己及人替别人多想一些。一个人身处顺境时绝对不会去顾及身边众人的疾苦,至少他不会主动去替别人想啥事情,即使想了也常常是往坏处想,即使是往好处想也绝不会想到去伸手相帮。所以世上既便有那么多受正人君子咒骂的奸邪小人,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套一句俗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灵杰由此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张老先生讲过的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在此际骤然跃入了他的脑海。张老先生说这句诗是白乐天写的,白乐天得罪了权贵,被贬到一个小地方江州做司马,一天晚上出去送友人回家,在江岸上听到一个人弹琵琶,白乐天雅兴顿生,派人去把弹琵琶者叫过来,是一个半老的徐娘,白乐天问她为何琵琶弹得那么幽怨,那么动感情,徐娘珠泪顿落,哀哀婉婉地述说了身世。说她原是一个歌妓,也曾经风光过一把,等人老珠黄了,没有公子哥儿再去给她捧场,衣食无着,只得嫁给了商人。商人长年奔波在外,难得有几天在家,因而她把自己身世,融情入琵琶,才弹成那样。白乐天触此生情,想想自己受奸人陷害,一腔抱负不得施展,虽然学会了文韬武艺,却无法忠孝帝王,岂不是与歌妓的境遇相同,白乐天不由得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大放悲声,把穿着的青衣裳都哭湿完了。小灵杰由此及彼,想想那个可怜巴巴的小道士,虽然没有生命之忧,可是天天坐在天桥上袒背赤足等着,还得受常人不能受的洋罪,难道不是比眼下自己的境况还惨吗?小灵杰不由得眼圈也红了,问老妈要了一把零钱,用一张破布包着,不声不响地抛到场子中间,然后默默地示意让老妈推着自己出了人堆。身后有一阵议论声响起,小灵杰充耳不闻,此刻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只想远远地逃出人堆,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热闹的地方还有很多,曹氏上庙里烧香拜佛的目的还没有实现,小灵杰已全然没了心情,一劲催着赶快回去。曹氏不敢违了儿子的意志,只得逆了人流推着儿子往回走。

  一路上小灵杰好像连斜着身躺着的劲儿都没了,头恹恹地歪在一边,连眼睛都懒得睁。他一直在心里考虑一个问题,人到底活着图个啥?世上当真没有几个好人了吗?为什么看到有人受难,大家伙儿都置之不理?人活着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自己活得好吗?小道士强撑着募钱修建道观又是为啥?人,简简单单的两笔就能写出来,咋会活一辈子活得那么复杂。有的人明明是坏人偏偏就长寿。狗柱他爹妈难道是坏人,咋就被阎王爷叫去那么早;天兵难道就是坏人,咋会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人活着到底做好人好还是做坏人好呢?小灵杰仔细盘算,他认识的人所共知的好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老爹常提的王大伯被官府砍了头,张老先生跳了河,蔡爷爷更惨,被乱刀分了尸。坏人呢?邓天一头上长疮,脚上流脓,坏透顶了,却活得那么自在,又有钱又有势。还有那么多贪桩枉法,鱼肉百姓,欺压庶民的政府官员、地痞流氓,那一个不是春风得意,飞扬跋扈。照这样分析,当好人还有啥用处,除非你不想得好死或想早死,两个念头在小灵杰心里激烈地争斗,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把那么多钱扔给小道士是不是太犯傻,那么多人一分没给从场子边上离开后施施然走在路上,又有谁会因为他没有可怜穷人而非难他责骂他,不是在场子边呆过的谁也不会认得他,但即便是在场子边呆过的,即便认出来还能咋样儿,大家都没给钱,谁不说谁。这世道上咋就坏人比好人要多呢?你小灵杰给他钱他还能给你些啥?也许他根本没看见,看见了说不定不但不会感激你,可能还要在心里骂你一句大傻瓜,因为他可能在这儿呆着根本就没想着能弄几个钱,他也许晓得人心都是坏的,他甚至可能就是以此方式检验谁是大傻瓜。小道士暂且不说,边上的围观者的那阵议论声中估计没几句是说小灵杰好话的,他们肯定有大多数人在肚里骂,骂这个小傻瓜,这小小混蛋是从那儿冒出来的,难道就你有几个臭钱?

  有钱了你把天下的穷鬼们都帮成富人,要没这本事你就别在这儿抖份儿,衬得我们这些大老爷儿们都成了大坏蛋。小灵杰在心里接连骂了自己好几句大傻瓜、大笨蛋,心说我真是钱太多咬着手咬得疼了吗?还是多得花不完,实在找不到地方扔出去,我何苦吃力不讨好,去犯这个犟劲,天下难人多得是,我又不能一个一个都帮到,我咋不去学着心安理得地作坏人,我咋不学。……小灵杰在一霎那间觉得以前的这么长岁月都是白活,觉得自己以前想作好人纯粹是鬼迷心窍,作坏人多好,坏到底,坏透顶。谁敢说邓天一活得不好?他在欺压别人时心里绝对没有半分愧疚,晚上睡觉根本就不会做恶梦吓自己,因为他是坏人,他活着就是为了自己舒服,只要妨碍他活不舒服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将之打倒,乃至整死,所有能让他觉得干了后会活得更舒服的事儿他都会不顾一切去干。所以,他们才活得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舒服,他们没有啥错,谁都是为了自己。谁敢说自己做好事都是为了别人,当然你可以说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然而良心难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某种意义上讲就在于一个良心的有无,没良心的不会为了良心去屈从别人使自己难受,有良心的因为受了良心的束缚,所以怎么走都是磕磕拌拌,最后落得个为了良心丢掉性命,或者受苦受难一辈子。良心这玩意是绝对可以换钱的,小灵杰在闪念间坚定了自己的这个看法。只要丢掉良心,只要一心想着让自己舒服,只要不瞻前顾后老为别人考虑,啥钱你弄不来,事实上好人穷困潦倒一生并不能证明他是笨蛋,相反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聪明的老是摆脱不掉良心的纠缠,所以很多扔掉良心换钱的事都被他错过了。象龙四,有啥本事,就只凭着无赖和那两膀子蛮力,谁敢说他穷困潦倒,他有钱,他不愁吃不愁穿啥都不愁。老爹呢?辛苦挣扎了半辈子,做一点对不住人的事得难受好几天,结果呢?到处受人欺负,地被人家占去不说,还被人变着法轰出老家……

  小灵杰下定决心要学坏了,他相信世上坏人那么多,多他一个也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但对他而言,学坏绝对比学好要容易,而且学坏了还可以过得好些,也可以让爹妈少受别人欺负,多享两天福,……

  可是,腿上的伤——,生死难料,小灵杰的滔滔思路又在这个难题上搁了浅。>>





李莲英--二、“我一定要当老公!”



二、“我一定要当老公!”

  一个老道给小李莲英算了一卦,其中的一句偈语是:“不入空门入皇门”。小李莲英听后,竟晕乎乎地尤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地大叫:“我一定要当老公!”

  天桥回来之后,小灵杰的伤口奇迹般好了起来,胡胡李夫妇已经没办法可想,明知治也白治,所以整日里只尽着好吃的给他买着吃,想着是让他好好吃些东西补补屈。那知小家伙又在床上呆了三天两晌午后,有一天后响,曹氏出去办了点事,回来推门一看,小家伙竟然正笑咪味地端坐在锅台脸前面烤火,看起来虽然很是憔悴,不过病容倒去了不少。曹氏大喜过望,也不晓得该说啥好了,也不想问小家伙到底为啥突然就好了起来,只是双手合什一劲喃喃地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原来小灵杰那晚回来后,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腿上的伤因为出去折腾了一天,更是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他微微欠起身看了看,一家人都已睡着,清冷的月光从窗缝里洒进来,淡淡地笼罩在每个人脸上。小灵杰不敢大声呻吟,生怕把爹妈不小心弄醒后再令他们担心。于是硬撑着躺在床上咬住牙不吭声,实在疼得不行就用手在床板上用力抠,到最后他也不晓得到底是膝盖疼得厉害还是手指尖疼得更厉害了,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一片祥和的疼痛气氛包围,他已分不清到底啥叫疼痛,是自己在疼还是别人在疼,是疼痛使他难受还是他让疼痛难受,似乎他和疼痛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整体。

  疼痛变成一个具体的有鼻子有眼还会怪笑的小东西,坐在他肚子上冲他张牙舞爪,挤眉弄眼。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伸出去了一只手臂,疼痛猝不及防,应手而倒,化成了一个哭丧着的小孩脸,和他差不多大小,仅仅就是一张脸,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动,眼里淌着泪,嘴里还狠狠地悦:“小家伙,你等着,过几天我再跟算总帐,呜呜呜!我就不信你比我还厉害,呜呜呜”。小灵杰忙着想张口申辩,他真是不想再让疼痛来找他了,而那时他灵台一片空明地认识到那个小人脸就是疼痛的化身。小人脸倏忽不见,小灵杰张大了嘴在床上吼叫,仍无济于事,小人脸根本不再出现。门在这时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一阵凉风吹进来,小灵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回头看时,床前早站了一个人。

  床前站着的是白天那个小道士,虽然他换了一身打扮,显得齐整脱俗了些,小灵杰还是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因为小道士那双含羞忍辱的眼睛已被他铭刻五内,他想忘也忘不了。

  小道士此刻还是愁眉苦脸,手里还捧着一只净瓶,净瓶里插着一株鲜嫩的柳枝,柳枝泛着鹅黄,似乎是刚从初春的树上折下来插进瓶里的。小道士看着不高兴,说起话来可让人听不出他有啥难受,相反倒有股兴灾乐祸的味。小灵杰猛可里意识到小道士是在嘲笑他白天扔给他铜钱的愚蠢行为,禁不住腾地羞红了脸,小道士却不理会这些,慢条斯理地说:

  “小灵杰,认了命吧!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浮光掠影,转瞬即逝,还有啥抛不下的。贫道虽然敬你为人,却深为小施主之愚鲁叹息,一块可造之材,埋没土中,可惜可叹!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现在我把欠你的还你。”

  说着话,小道士从净瓶里取出柳枝,小灵杰分明看到柳枝上有两滴熠熠闪光的水珠,霎那间他的膝盖上一阵清凉,连燥热的感觉也荡然无存,宛如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小道士看着他笑了一下,抛下一句话后飘然而去,门复又无声无息地关上。小道士说:

  “贫道救你一时,救不得你一世,不管是善缘还是孽因,都是前生前世修来的,小施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小灵杰呼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屋里依然清辉遍地,一家人的呼吸声平静缓和,在静夜里衬出一派和煦可人的气氛。小道士已踪影不见,摸摸膝盖,连半点疼痛感也没了。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又找不出证据,要是做梦,咋会膝盖就真的不疼了呢?小灵杰忽然想起净瓶里插上柳枝是评书中观音大士的行头,心里格登一下,心说莫不是观音大士乔装打扮,救我脱离苦海,并给我指点迷津。要是那样,到底给我指点啥迷津呢?“敬我为人,叹我愚鲁”,哦!对了,分明是观音大士看我实心仁厚,本可以到名利场上游走一遭,博下彩头,却因此而大减成色,故而虽敬却又叹息。小灵杰几乎就认定自己想的是千真万确,因为为人好的除了能让别人从心眼里崇敬一下以外,对他自己实在没半分好处。对!就是这样,小灵杰喃喃地拜谢了心目中圣洁的观音大士,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大光明,大光明中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矗立,殿门口立着无数个仆隶皂役,正冲他震天动地地叫:

  “迎接李大爷!”

  小灵杰被自己编造的美梦逗得眉开眼笑,更是睡不着了。

  躺床上平心静气想了想,觉得不如再在床上躺两天好,让爹妈再无微不至地体贴自己两天,反正自己以后能挣大钱,到时候加倍还他们就是,趁这两天工夫好好享受享受,养精蓄锐,以图后举。再说了,本来病这么厉害忽地一下好完了,也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为掩人耳目,避免泄露观音大士的行踪,也得再躺床上将养几日。小灵杰主意拿定,于是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后依旧声称膝盖疼得厉害,看着老爹老妈奔东跑西却又唉声叹气地给他忙活,给他买好吃的,小家伙只想偷笑,心说这太舒服了,倒不如一直病着好。再坏的孩子一病也成了乖宝宝,哈哈。在爹妈面前使个坏都能捞到这般好处,更何况对别人?再说,在爹妈眼前使坏毕竟还有些歉疚,对别人根本就不用考虑这个,要个心计,玩个手腕,哈哈!那还不啥都有了,小灵杰高兴得禁不住想手舞足蹈。

  如是这般在床上熬了五六天,小家伙实在耐不住了,膝盖要是真疼那是没办法,不躺不行,眼下膝盖也好了,再躺着真是如躺针毡,比疼着躺那儿还难受几分。小家伙自忖业已为复原垫了不少底,于是这天下午就揭了被子跳床下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自个闹腾了一阵子,毕竟久病无强人,身子骨太虚,一会儿工夫累得腰又酸,腿又疼,于是坐下来靠着炉火歇息,刚好被办完事回来的曹氏逮着。

  李家因为给小灵杰看病养病,把仅存的一点钱捣腾得干干净净,店家催房租催了几次,胡胡李都给他凑不出来。那会儿是有儿子的病这块心病,别的事再大也夹不进胡胡李夫妇眼里,一门心思全想着给儿子看病,小灵杰病一好,经济问题立刻又见缝插针钻了进来,胡胡李计无所出,操完这件事的心再操那件,心里凄惨得了不得,不自觉地每天又是长吁短叹,愁眉难展。

  这事还是得由小灵杰解决,小家伙充足了乖宝宝,心情特别舒畅,看老爹急成那样,一拍胸脯说这回事包在孩儿身上。胡胡李看儿子的神情不像说谎,况且这个二小子一到危难时总能石破天惊地来一下子,扭转危局化为平安,这才心下稍安。

  小灵杰对老爹夸下了海口,昂首挺胸出了门,当然又是去找他的李开山爷爷。李爷爷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着他,见面先逗了一会儿乐子。小灵杰把事情给他一说,李爷爷眼都没眨,连说好说好说,三句话离不开本行,皮货店的老板当然也离不开皮子,他建议李家搞一个熟皮子的作坊,钱和雇大师傅的事儿由他负责。

  小灵杰也不道谢,明知道这回事在李爷爷身上是小菜一碟,说多了反显得见外,于是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回了家。几天以后,西直门外堂子有间房坐东朝西竖起了一个小小的门面,门口挂着一个简陋的木牌,写的是“永德堂皮作坊”六个工整的大字。这就是李家的熟皮小作坊,木牌上的字是小灵杰费了一天工夫才写成的,看上去还蛮像回事。

  李家人还清了店家的房租,全家都搬进了皮作坊。在李开山的帮助下,雇了个熟皮子的师傅,熟出的皮子由同增皮货店负责销售,这样一举两得,双方都沾光,形成了生产到销售一条龙。李家人全家齐上阵,把永德堂皮作坊搞得红红火火,不久,当地人都开始称呼李家是“皮硝李”。胡胡李的名称倒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了。

  其实这也是李开山的过人之处,他晓得小灵杰人虽小,却心高气也傲,帮他太多反倒让他感到心里不舒服,别扭。小家伙又不是没能耐,随便插上两手解决了眼下的困难,日后自然不愁他发达不了。搞熟皮子一则李开山给他负责销路,不愁滞销,干多少都不用愁堆在家里弄不出去,二来熟皮子不是太难的活计,大人小孩都可以赤膊上阵弄两下,所以李开山就选择了熟皮子这个事情让小灵杰去做。

  李家的作坊是皮硝李找的,不是李开山给的钱不够用,而是皮硝李一辈子苦惯了,况且仅仅是为了顾个温饱,捞两小花费,也没往发达处想,因而找的这个房子又是破破烂烂。这个作坊是个小小的四合院,房子破旧不堪,看得出原先的房主也是个穷困潦倒之家,不得已才出手转让。小院里放着五口大缸,里面盛着黄花绿沫的脏水,正屋的外墙上楔着一排大钉,上头挂着乱七八糟的这皮那皮,好在眼下是临近冬日,没有那么多苍蝇嗡嗡叫着捣乱。可是那股子腥臭气可也是冲天地熏人。天一转冷,院里坑坑洼洼的积的都是脏兮兮的冰水,李家就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每日三更睡五更起地忙活。

  有了事干,小灵杰的心却转着弯收不回来了,那兄弟四个每天都在老爹老妈的督促下不分昼夜地干活。他倒是清闲,想干了就干两下,不干了就借故开溜。皮硝李念他小小年纪就为李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打心眼里对他表示赞赏,心里也认为让这个聪明伶俐的二小子干这种粗活实在亏材料,因而也不太管他。小灵杰就是瞅准了老爹这个弱点,家里家外俨然以有功之臣自居。几个兄弟对老二都自愧弗如,当然也没法借他的光。

  这一日小家伙又开溜了,没精打采地跑到街上,瞅来瞅去没啥事干,日头照得他直想打瞌睡,看看街上往来的每个人都是病恹恹的,脸上阴森森的。走到一个当街路口时,蓦地觉得有啥东西在碰他腿,小家伙低头一看,是一个没有腿的叫饭花子,皓首鸠面,葛衣百结,正跪在地上向他伸手要钱。小家伙怒不打一处来,一蹬腿走了开去,走出老远还回头吐了口唾沫。被老叫化子那么一打岔,小灵杰更没力气了,叫了一声倒霉,便转身往家走。走着走着,耳边忽然听见有人亲亲热热地叫少爷,他可没想到是叫他,不停步地往前走得更快,那知一只袖子竟生生被人扯住了,接着耳边又是一声“少爷”,比先前那声叫得更为亲热。小灵杰回头一看,见一个瘦子正冲他眯眯地笑。瘦子脑后拖着大清帝国的标准三尺长辫子,身上穿着紫褐色粗布夹袍,夹袍下露出槐花染的浅黄色单裤,脚蹬牛鼻式山岗子单鞋,腰里扎着一条直隶流行的宽幅腰带。小灵杰心说你是干啥的,想找碴儿吗?我正愁没地儿撒气呢?陪你玩到底。想到此处,小家伙气哼哼地说:

  “叫你家少爷有何贵干?”

  瘦子仍然在笑,长脖子一伸一伸,像是被人赶着跑的鹅,奴颜卑膝地对小灵杰说:

  “这位少爷,贫道慧眼识英豪,观你非同凡人,想来必大富大贵,愿为你相上一面,故而冒昧相扰,海涵海涵。”

  说完话瘦子一个长揖下去,头快磕着了地。小灵杰看看瘦子的妆束,禁不住哑然失笑,心说这年头是不是道士特别吃香,前一阵子我还人模鬼样充了一番峨嵋山的道人,今儿你又玩儿上了。可你这身打扮咋看咋像拦路劫财的毛贼,还在这儿猪鼻孔插葱——愣充大头蒜。再往这位“道士”身后看,只见地上支着两根弯弯曲曲的糟榆木棍,木棍上挑着一块补丁摞补丁的白粗布帐子,帐子上写着拙劣的六个大字:神算子张铁口。帐子前面的地上又有同样的一块白粗布,上面写的字体同样拙劣,那上面是八个字:推测流年,未卜先知。

  字下面画着一个太极图,看下去不是圆的,倒像个大鸡蛋形状。

  小灵杰拔腿要走人,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让张铁口下不了台,抓住他不放。这个张铁口自称贫道,却是满口江湖黑话,小灵杰怀疑他是黑道上的人物,因为剪径打劫捞不到钱,才转行替人相面。这种人穷凶极恶,小灵杰怕捅了漏子担当不起。可是转念又一想,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吃了我不成,索性让他算一卦也好。为啥小家伙忽然又这么想呢?因为这两天他正茶饭不思地想着咋样儿才能飞黄腾达,有人吹他他自然高兴,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了嘛!计议到此,小灵杰脸上笑开了花,脱口而出:

  “请问道长,在下贵在何处,富在哪方?”

  “道人”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冲来往行人一拂手,又玩起了王婆卖瓜的本事:

  “列位看官,贫道远投高师二十余载,学成出门,而今胸怀天机,预卜流年,指点迷津,普渡众生。”

  道人这儿一叫,倒真有不少人围了上来。道人做足了套头,这才指着小灵杰说:

  “贫道生来以真言为本,我看这位少爷,虽然衣衫褴褛,袖线飘零,愁眉不展,似有重忧,然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失王侯贵人丽质,日后必乘风破浪,飞黄腾达。”

  众人侧目而视,果然见小灵杰虽然年龄幼小,衣饰褴褛,但却鼓鼻鼓眼,端庄秀气,犹如戏台上的公子王侯。

  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又手指李莲英的眉头加重语气说:

  “诸位请看,这位少爷眉心的这颗痦子……”

  小灵杰眉心确是有颗痦子,是左眼眉心,这时候摸着还鼓溜溜的,小灵杰一听道人提到他那颗痦子,不由得想起了老妈小时候给他说的事。老妈说他生下来那天,她看见房梁上有一条大长虫正在吃一只小燕子,老妈向来很珍爱小燕子,在农村都说小燕子是神虫,碰它一下神都要怪罪的。可是这会儿老妈却喜上眉梢,说长虫吃燕,有人坐县,我儿长大了保准能坐大官。

  道士此刻眉毛一扬,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高声大气地说:

  “啊呀呀,这位少爷,贫道直言相告,你的小便上还有一个痦子,这在相书上叫龙走玉柱,虎卧深丛,生相叫做‘喜鹊登梅’,这可是帝王之相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眉飞色舞,似乎小灵杰此刻已成了真龙天子。

  看热闹的瞬时炸了窝,半信半疑地看小灵杰,道人看大家似乎不信,插嘴又说:

  “诸位如若不信,可以当面验证,请问这位少爷,贫道所言是也不是?”

  小灵杰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围观的人群这下子更热闹了,有几个棒小伙子叫唤着摩拳擦掌准备扒下小灵杰的裤子当面验证。小家伙还没从高兴劲儿中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后生按到了地上,那几位七手八脚扒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果不其然,一颗鼓溜溜的大痦子,端端正正长在小家伙的小便上,那几位这才服了劲,撅嘴瞪眼地冲道士发愣。

  相面是不能白相的,得给钱。小灵杰喜滋滋地正想往兜里摸钱,那只手被道士一把抓住。道士毕恭毕敬地把一把制钱塞到小灵杰手里,脸向着大家伙儿说:

  “相面的有个规矩,对大富大贵的人不但不收银子,还要倒贴几个,人往高处走嘛,这么好的面相相一辈子也未必能碰着一个,讨个吉利,希望这位少爷日后真到了大富大贵,别忘了贫道今日之真言预卜,如果少爷心肠好,回家后就替贫道给上神烧两刀纸,替我求天恕罪吧!天机不可轻易泄露,贫道刚才得意忘形,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恐怕要遭天谴、折阳寿啊!还有,相面的碰到有血光之灾或不日就得离开人世的,也不收钱,因我干我们这行的都不是常人,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你想想,我活人咋能收他快死人的钱,也是要折阳寿的啊!”

  道士连声叹息,目光在诸人身上游移不定,忽然间,他一把扯住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在他脸上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大惊失色说:

  “这位少爷,你这几天可是要行霉运啊,你看你面罩黑气,天门洞开,若不是碰上贫道,小命怕是休矣!”

  小伙子本来是凑趣看热闹,冷不丁被道士这几句话一说,只唬得他魂飞天外,面无人色。颤巍巍地说:

  “你……你……你说……说啥?”

  小灵杰此刻已抓着那把制钱跑远了,比拾着个金元宝都高兴,精神来了,眼睛也亮了,跑到家里见一家大小都在忙着熟皮子,小家伙高兴的晕了头,没小心眼前放着一个锥子,刚好又擦住那受伤刚好的膝盖,当时就觉得又麻又痒。胡胡李这下不敢轻心了,跑到街上买回来一张狗皮膏药,用火烤了一下,给儿子贴在伤处,扶他到床上去歇。也不知是蘸进了刚洒出的热皮子的污水,还是又该小家伙受洋罪。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我的妈呀!伤口已肿成柿子那么大了,不得已把膏药揭下来一看,只见疮口上头有大大小小七个窟窿眼,有两个向外沁着脓水,还有一个一张一合地动,里面却没有脓汁,露着粉红色的肉。仔细端详一下,有鼻子有眼的活像个小人脑袋。小灵杰头轰就大了。那天晚上那个小人脸一下子蹦到他眼前,小人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是“过几天我再找你算总帐。”这下子小灵杰五脏俱焚,万念俱灰,心说完了,完了,这些天的如意算盘如今都化成南柯一梦,付诸东流之水了,得罪了那个小人还能有好过的,这番死定了,完了!完了!都怪那个狗娘养的臭道士,说的啥龙走玉柱,虎卧深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要不是高兴疯了也不会那么大一个锥子都看不见,偏偏就把膝盖顶在上面,他娘的,他娘的,我完了,我完了。

  小灵杰彻底崩溃了,一天工夫就瘦得脱了相,脸也走了形,神志也有些不清,痴痴呆呆地喃喃骂人,也不知是骂谁。

  曹氏和胡胡李相对无言,心说你看看这叫啥事儿,李家进京之后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不是有人找碴儿,就是自家一个劲出事。眼看着儿子这膝盖全好了,这么一折腾竟比原先还厉害,还不如一直不好,让人高兴两天之后再受骤然打击,心里更加难受。

  其实这时候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最难受的都是小灵杰。

  小家伙这才叫扬子江中翻船,万丈高楼失足呢。正志满意得时,搂头盖脸一闷棍,不但飞黄腾达要成泡影,命都怕是要舍掉,这个落差,从天上到地狱,再有涵养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小孩子。

  小灵杰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没有沾牙,只是一个劲地咬牙切齿骂娘。常言道:儿是娘的心头肉。曹氏看着儿子成了这样,心疼得直想自己替他难受,孩子虽然不少,正象一个人的十根手指,咬咬那个都疼死人呐。可现下只有看儿子躺在床上挣扎,无计可施。

  这天曹氏正坐在儿子床头上暗自垂泪,忽然听见一缕笛声由远而近,她侧耳细听,这笛声悠扬顿挫,声声入耳,有如龙飞凤舞,百鸟朝凤,又如百花齐放,落英缤纷。曹氏不自觉听得入了神,正努力捕捉那串悦耳动听的音符,笛声嘎然而止,余韵徐歇,就听得一个闽南腔吆喝道:

  “看病啦,包治各种疑难杂症,不管是腰腿疼,心口疼,大病小病,还是心病,一律包治。”

  曹氏一听这个大为扫兴,江湖野医见得多了,有几个是灵验的,灵验了他就转行当坐医了。凡是这号人,大多凭着一张能将稻草讲成令条的巧嘴,说得你晕头转向,然后装模作样地给你一味药,肯定不会治病,但也绝对不会因为吃药而吃死人。啥病都不治的药肯定啥病也不会导致。这些人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走时给你拍着胸脯保证灵药一吃,三天见效,三天以后你发觉药不见效,再去找他,他早已跑得踪影皆无了。这是曹氏给小灵杰看了一段伤病得出的经验,她现在对这个打心眼里感到厌烦。因此也不去理会,忽然小灵杰就睁开了眼,气息微弱地冲她说:

  “妈,你去把这个先生请过来吧?说不定还能治病呢!”

  曹氏一听,这样也行,反正是有病乱投医,保不准偏方能治怪病,说不定这位先生就刚好瞎猫碰上个死老鼠,把儿子的病治好呢?治不好了权当几个钱打了水漂。

  先生此刻已渐去渐远,声音弱得都快听不见了。曹氏跑出去看时,已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曹氏顾不得体面,大呼小叫地要先生回来。先生的耳朵挺灵便,曹氏一叫便转了身,走到近前一看,又是个道士,不过这个道士看着倒蛮像道士,身披鹤氅,手持拂尘,头戴高冠,三绺长须,鹤发童颜,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曹氏不自觉对道士生产了好感,自然同时也产生了希望,她一面把道士往屋里让,一面讲述儿子的病情,道士只是颔首微笑,并不动口。

  到屋里之后,道士揭开小灵杰的伤口一看,面色一下子沉成了潭水,紧皱双眉,叹气说:

  “这孩子长的是人面疮啊!”

  曹氏一听似乎有救,忙不迭插嘴:

  “那还有治吗?”

  道士长眉轩动:

  “治倒是能治,可是疮怕有名,病怕无名,人面疮可是难治得很啊!”

  曹氏以为道士是卖关子想多要钱,急忙给他吃定心丸:

  “道长,仙长,您开开恩,救我儿一命,要多少钱,我们倾家荡产也不会短你一文。”

  道士连忙摆手:

  “女施主误会了,出家人向不谈钱,耻于言利,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女施主这么说分明是折杀贫道。”

  话锋一转,他又接着说:

  “女施主稍待,贫道先给这位小施主算上一卦,看是否能够化解这段孽债,不过尽管放心,小施主性命非但无忧,日后还有很厚的福泽。”

  曹氏听道士说得斩钉截铁,不禁喜上眉梢,于是依言坐好,待道士说卦。

  道士问了一下小灵杰的生辰八字,小灵杰属猴,十月十七日辰时生人。道士盘腿坐到地上,眼观鼻,鼻观心,满脸虔诚,掐着指头一算,霎时脸上大汗淋漓,打坐都不稳了,失声叹曰:

  “贫道修为尚浅,无力化解此孽债,只好看这位小施主日后的造化了。”

  说着话道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粒黄澄澄的丹药,让曹氏以无根之水在夜里天交子时给小灵杰服下,即可痊愈。

  曹氏这时节对道士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听他刚才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便央求他再推测一下小灵杰的前程如何。

  道士面色凝重,声称天机不可泄露,曹氏再三央求,道士磨不过她,只得微闭二目,吟出四句偈语来:

  阴反阳来阳反阴,阳阴二字定乾坤,若要逢凶化为吉,不入空门入皇门。

  曹氏只听得最后一句有些明白,她晓得皇门是进皇宫,那可是当官的好差使。可是空门她却不明白指的是啥?一问道士,道士说就是出家。曹氏心里合计,出家一辈子清苦,又不能生儿育女,当然不能走这条路,可是入宫到底咋个入法呢?老道士对此问题缄默不语,宾主双方枯坐了半天。道士拂袖起立,也不要钱,也不说告辞,扬长而去,曹氏追出门外,隐隐听见他在如泣如诉地说:

  “人面小儿,人面小儿,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语音渐弱。曹氏回到屋里坐下,只觉得今儿一天的事都透着古怪。她越想越认为不可思议,像醒了一场梦似的,仙凤道骨的道士,黄澄澄的丸药,深奥难懂的偈语,如泣如诉的吟诵,都涌到曹氏脑际,她迷惑了。

  俯身看了一眼儿子,小灵杰正瞪大两眼冲她笑。一看她看自己,小灵杰忽然很神秘地说:

  “妈,我晓得道长说的咋个进宫法。”

  曹氏还是没回过神。问:

  “咋个进去?”

  “当老公呗!咱穷人家的孩子还想咋个进去。”

  小灵杰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在曹氏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再一回想老道士闪烁其辞的神态,曹氏的心里猛地一收,像是一只巨手捅破了蒙住她脸面的厚纸,骤然让她看明白了巨手的主人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吓得曹氏上下牙床格格地往一块碰着捉对打架,话都说不出口了。老道士说不入空门入皇门,她当时还觉得好笑,入空门做道士或者和尚,一辈子就得吃斋念佛,长伴古佛青灯,缁衣麻卷,心静如水,据说修练到无喜无怒,无忧无愁,无心无肝方称得成正果,要真成那样,活着还有啥意思。那不成了一截木头。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固然是件好事,可是碰到天大的喜事也高兴不起来可就坏了。人活着就是图个高兴。要真出家出到这份上,何如当初不要这个儿子,眼睁睁地看着长这么大,等于没了,成了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冷血动物,榆木疙瘩。就算是有喜有忧,一入空门,戒律森严,就那么在深山古刹里呆一辈子。就算能出来云游一番,手里也没有一分钱,吃口饭都得可怜巴巴地向人讨要。虽说能游遍名山大川,不能享受,又有啥意思。入空门实在太苦,相比之下,曹氏觉得入皇门是好到了顶点,她那时还以为入皇门是做大官呢!心说这两件事咋能并列着让人选择呢?就是傻子也会晓得入皇门好,吃香喝辣,一呼百应,仆从如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住在深宅大院,且能长伴皇上身边,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实惠呀。现在想来,她那时真是愚蠢得透了顶,她咋就没想到入皇门的不单单是当官,还有一条穷苦人家孩子常走的路当老公呢?一想到老公这两个字,曹氏汗毛直竖。老公她是见过的,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讲,他们大城和河间、静海、昌平、青县、霸县等地都盛产老公,那家穷得活不下去了,家里孩子多,便咬咬牙弄几个钱把孩子送到刀儿匠那里请求阉割,阉完了便送到宫里去当老公。据曹氏知道的情况,阉割是极其残酷的,她甚至想都不敢想,小时候还不大懂事,她大着胆见过邻家一个小子被阉的情景,他们家里穷,连礼物都备不齐,为了给孩子找一条活路,他老爹一狠心,索性自己拿刀把儿子阉了。阉时的情景她想起来现在还心惊胆寒,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被几个大人扒光衣裳按倒在床上,啥手术器械都没有,就只有一把磨得雪亮的片儿刀,他老爹找了几个大人,两人摁手,两人摁腿,一人摁头,把小家伙草草按倒在床上。他老爹找了根绳子,一头系住儿子的小鸡儿,一头牢牢绑在窗棂上,绳子扯得笔直笔直。当然小孩的小鸡儿也被扯得紧绷绷的,他老爹就那么样扬起片儿刀,“嗨”一声喊,手起刀落,小孩身物两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鼓,那绝对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曹氏许多年来一直这么想,那种手术不是人所能承受的酷刑,那样做是灭绝人性。曹氏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颤栗,小孩儿的小鸡儿被割掉之后,弹到了窗户上,血肉模糊的一团,还在微微抖动。他下身血流如注,两条腿全都被鲜血染红,血又流下来染红了被他爹失手扔在地上的片儿刀,染红了黄土地。那个小孩最后死了,根本就没被送到京城,他整整在家里嚎了四五天,走过他家门口的人不忍听闻,都用手把耳朵捂上。他爹用粗绳子把他绑到床上,人死后解下来,绳子勒过的部位都露出了白骨,那是他疼极之下挣扎留下的痕迹。小孩死后他爹并没有多难过,因为阉割而死的人本来就不少,别说是自己动手用土法进行,就是京城里毕刘两个阉割世家动刀之前都得立个生死文书,写明是“生死由命,一旦出事,阉割者慨不负责。”他爹提着儿子的尸体大摇大摆地提过大街,见了人还好言好语地说笑,甚至冲人家说养活这么大个孩娃,一死就等于白养活了,还不如喂条狗值钱,死了还能扒皮买钱,吃肉充饥。那是人家在活不下去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活不成,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万一要是阉割成功了就等于给儿子找条活路,阉死了爹妈也没啥愧疚可言,即便不这样也得活活饿死,只不过两条死法择其一罢了。

  那个小孩的事至今让曹氏心有余悸,那是她最早晓得人活在世上还要经历许多苦难,弄不好一条脆弱的小命便会葬掉。从那以后,她学会了尽量用平和的心态去对待降临到她头上的一切苦难。很多次当她几乎要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她就想到了那个曾经带着他到河边的青草地里去逮过蚂蚱,后来被他爹活活阉死的本家哥哥,她就会想到他那不忍入耳的惨号。婚后的日子她觉得无可挑剔,当闺女时做梦也没想到过会遇到这么好一个婆家,她心满意足,一心扑到李家人身上,儿时的许多苦难的印记被她一点一点淡忘,然而,不管怎么淡忘,那毕竟是笼罩在她头上的一片生活的阴影。只要有适当的条件,她仍然还会被迫从记忆中将那些场景拾回来进行痛苦地咀嚼。她曾经在自己心里赌咒发誓,如果自己要干过啥昧良心的事儿,她宁愿这辈子不得好死,下辈子身为男儿被人阉割。那成想事到如今自己的亲骨肉竟然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曹氏心潮澎湃,看着儿子像喝口凉水似地把“当老公”三个字轻轻地从喉咙眼里送出来,还以为儿子不晓得当老公有多可怕,这回事从妇道人家嘴里说出来很难为情,虽然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曹氏还是对词汇进行了再三斟酌,方才说出口:

  “儿啊!当老公这条路咱可不能走,你是不晓得当老公该咋样才能当。说起来干得是皇差蛮有气势,那受的可不是人受的罪呀!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还得受人冷落讥笑,媳妇也娶不成,男不男女不女,死后连祖坟都不能入,儿啊!咱要不是被逼到非当老公不成,说啥也不能去当,就真是逼到那条路上,就是咱自己把自己杀了,也不能去做那丢八辈子人的事。”

  曹氏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仿佛儿子此刻就像她小时候那个本家哥哥一样被绑在床上等候阉割,而她则是小孩的母亲。

  小灵杰看着老妈眼睛红着,心里感到暗暗好笑,心说这方面我比你懂的多的多,你还给我讲,脸上却一片茫然,故作不知,很天真幼稚地扯住老妈的袖子问:

  “妈!当老公要受啥罪呀?你给我说吗!”

  曹氏这下搞了个手忙脚乱,连泪都顾不上流了,只在那儿干咳,还闹了个大红脸,心说小孩子家咋会啥事儿都刨根究底,没奈何,只得含糊其辞地打圆场:

  “这个——这个,妈也不太清楚,反正听老辈人说想当老公得受大罪。”

  小灵杰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母子俩沉默了一会儿,皮硝李就从门外掀开帘子过来了,满脸喜色。一看儿子好模好样地坐在床上,更是高兴。待问明儿子腿上的疮已有了治头,更是大喜过望,手舞足蹈,摸索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足足有五六两重的大银锭,“啪”一声撂在桌子上,大叫:

  “双喜临门,今儿晚上咱大摆宴席,一醉方休,我好好地喝他两壶,散散这么长时间来积的闷气。”

  曹氏也暂时把当老公的讨论放到了一边,虽然不明白丈夫在外头碰到了啥喜事,但是一下子搞回来五六两银子终究不会是坏事,她嗔怒地瞅了丈夫一眼,笑笑地说:

  “还喝两壶呢?今儿晚上你敢多喝我……我和孩子都不理你,你都不晓得你喝多了是啥德性,不能喝就少喝点,还老打肿脸充胖子。”

  曹氏正说得起劲,猛然想起新婚之夜皮硝李喝得烂醉如泥之后的轻狂,不由得心如鹿撞击,顿觉得面红过耳,连忙转移话题,以掩窘态:

  “哎,孩他爹,到底遇见了啥喜事,把你高兴的跟得了荆州似的。”

  胡胡李没有察觉妻子的失态,自顾自地沉浸在喜悦之中,听妻子这么一提,恍然大悟,拿手捶着自个儿的脑袋,苦笑着说:

  “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三岁小孩子似的,办事没一点安排,回来高兴了这么久,倒忘记把原由告诉你们了。给你说,我今儿个遇见了一个老乡,这银子就是他送的。”

  原来小灵杰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皮硝李早上起来咋叫都叫不应,心里难受,想到二儿子的诸多好处,到现在形销骨立,恐怕不久就得被阎王爷收去,更是坐卧不宁。想想家里反正有曹氏照顾,索性出去散散心。思忖之间出了院门,走到街上,无心浏览街道两边的景物,忧心忡忡地一直往前走,他也不晓得自己想往哪儿去,反正满脑袋里塞着小灵杰的病情,他根本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想的多了就会失声痛哭。

  转过一个街口,他魂不守舍地跨上了路当中,到此刻他犹不自觉,仍然口里念念有词地往前迈步。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骑士飞马而来,马赛蛟龙,说时迟,那时快,皮硝李根本就没想到避让,一下子被撞了个仰巴跤,躺在地上回过神后直“哎哟,哎哟”地叫。

  马上骑士飞身下马,勒住缠绳。马是白马,站在路上鬃尾乱乍着咴咴咴仰天长啸。皮硝李看清楚了,只见那骑士面皮微黄,隆鼻阔口,身材魁梧,兰灰色的马褂,脚蹬长筒马靴,头戴蓝色顶戴花翎,别有一种气势,不怒自威。只是这位脸蛋上光光的像大姑娘一样,没有半根胡须,皮硝李正愣神间,那个骑士已指着他叫了起来:

  “嗨,我说你这人咋不懂走路的规矩呀!连路都不晓得让,把你踢死了咋办!”

  皮硝李知道错在己方,看那骑士虽然高声大气,却也并不是多怒言令色。心里的愧疚之意更浓,赶忙从地下爬起来,复又跪下,磕头如拌蒜一般:

  “对、对不起老爷,小的是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冲撞了老爷的大驾,您多包涵。”

  那知这么一说,那骑士连手中擎着的马鞭也放下来了,和颜悦色地走上来把皮硝李搀起问他:

  “你是哪的人,咋会口音这么熟?”

  皮硝李不知他问这个是何用意,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是大城人,那人立刻喜笑颜开:

  “嘿嘿嘿,我的耳力不错吧?咱们是老乡啊!我是崔张吉庄子人,就靠着子牙河呢!”

  皮硝李一听是老乡,泪水扑嗒扑嗒就下来了。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遇着一个同县的老乡,就像见着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真是不假。那个骑士叫崔玉贵,在皇宫里当差。崔玉贵一看老乡见面先哭上了,他也陪着掉了几滴泪,然后再攀交情。说来说去,两个人原是还是沾着亲带着故的,子牙河那边都是一块土上长的,亲连亲,亲摞亲,皮硝李的一个堂姐,嫁给了崔玉贵的一个堂兄,因而两个人还算是表兄弟。皮硝李和崔玉贵就站在大街上互诉衷肠,说了不少体己话,到最后崔玉贵临走之时,掏出一锭银子,非要送给皮硝李,说:

  “我还有公事要办,不能久呆,这点银子你先用着,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说罢上马绝尘而去,皮硝李掂了掂银子的份量,也不散心了,欢天喜地地往家里赶,有这五六两银子撑腰,他满可以再带着儿子出去撞撞大运,治好了侥天之幸,治不好也是天数使然。他皮硝李即便心疼,也会认命。那知他兴冲冲回家一看,儿子的病已有了治头,就等于白拿了五两银子,这更是大喜事一桩,他咋能不高兴得昏头。

  小灵杰不晓得崔玉贵是何许人,只听得老爹说他在皇宫里干事,以为是啥大官,要不出手咋这么阔绰,素未谋面的老乡一说甩手就是五两白银的见面礼,心向往之。于是便问老爹:

  “爹,那个崔玉贵是干啥的?”

  皮硝李随口答了一句说崔玉贵是老公,这下小灵杰眼睛里更有神采了,十分惊奇地说:

  “当老公就这么有钱呀?”

  “是呀!孩子,你崔表叔从小听人说就老成持重,办事谨慎,天天侍候皇上、太后的,是个内监管家,皇上出手多阔绰,整个天下都是他的,那随便赏一次还不是千儿八百两银子,咱们庶民百姓想都不敢想呀!”

  皮硝李说完后直叹气,他可没想到这几句话给儿子眼下的想法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一家人正在默默无言地坐着,不知小灵杰忽然想到了哪儿,慢慢地说:

  “我想去当老公!”

  皮硝李的脑子转了半天也没转过这个弯,他不相信这句话是从儿子嘴里说出来的,他竟然想去当老公,这小子中了那门子邪?皮硝李大为愕然。曹氏晓得丈夫不明白这回事的前因后果,看皮硝李横眉怒目就要冲儿子发火,连忙上去把缘由脉络轻声柔气地给他讲了一遍。

  皮硝李这下闷腔了。不入空门入皇门,就是说儿子要想活下去,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在皮硝李眼里,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走到底都是断子绝孙,这个……,眼下生命之忧是没了,新麻烦又蹦出来了。皮硝李陷入了沉思,要说呢?相比而言,入空门要好一些,可是一辈子就没半点福分了。入宫门他也是不敢想,且不说受那一刀的洋罪小孩子吃不吃得消,就只做老公这个称谓就得让李家从此抬不起头,给李家添垢蒙羞,他皮硝李要做李家的败家子搞到让儿子去当老公,他觉得还不如自刎的好,再活也没脸没皮了。可是,空门和皇门这两条路是确定的,只能择其一条,等于是挖好了两个陷井让你跳,随便跳进那个你都不可能活命,区别只在于跳进两个坑里死去的难受程度不一样,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第三条路是有的,也可以走,那就是把儿子弄死。反正都是一个死。……

  小灵杰现在想的可不是这些。他觉得当老公没啥不好,相反,好处是大大的有,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要想平步青云赚大钱,仔细想想也没有别的途径。当老公吃皇粮虽然不敢确保一定能混个出人头地,可是到底有一半的指望,小灵杰现在实在不想再做一辈子苦哈哈儿,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祇在告诉他当老公对他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那是上天给他指定的发达之路,他要想发达必须得去当老公。袁郎中的话他还历历在目,净身的痛苦只凭想象他觉不出有多可怕,但他相信,世世代代那么多当老公的为啥人家都受得了那个苦,他难道就受不了?肯定能受,奶奶在世时给他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觉得这句话应用到他想当老公的愿望上特别恰当。他又想起了初见李老公时的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没觉出当老公有啥不好,为啥人人都看不起。虽然当了老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是那也是必须的,堂皇一点说,那是国家的核心——皇上的需要,那是一个帝国之所以成为帝国的需要,据小灵杰所知,三十年风水轮转,历朝历代的皇上换了那么多代,没有那一代的皇上不用老公。按理说老公也该算是三百六十行的一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小灵杰认为不管在那一行只要干出名堂,就能捞到实惠,只要捞到实惠,就能过得舒服,只要你自己过得舒服,管别人看得起你看不起呢?他看得起你难道你就能比谁多一块肉,难道天上就能凭空掉下个金元宝让你捡住,该穷还是穷,该填不饱肚子还是填不饱,看得起能顶个屁用?就说看不起,你走过去之后大家伙儿纷纷对着你的后背吐唾沫,背着你直骂你娘,骂吐不都是白扯,淹不死你也骂不死你。小灵杰对老爹的那套所谓的对得起良心的论调越来越嗤之以鼻,若不是话是老爹说的,换换第二个人,他会在心里骂这个人一千句老混蛋。

  现在唯一重要的问题是当了老公没法再娶媳妇,没法抱着女人睡觉。这个问题在小灵杰的心目中还没有留太多位置。

  他不知道娶媳妇有啥好处,抱着女人睡觉是啥样儿他也不清楚,长这么大他只隔着衣裳抱过一个小女孩,他似乎没体会出啥滋味。估计不隔衣裳也不会舒服到哪儿去,不都是皮包着骨头一堆肉吗?小灵杰抱着小五睡过觉,小五连着尿了两次床,晚上睡觉后还老像猪一样哼哼,动不动还“呼通呼通”地蹬两脚,把他从梦里蹬醒,他烦透了。他想象抱着女人睡觉的滋味也不过如此而已,他完全可以不娶媳妇,照他想生孩子也没啥好处,老妈一拉溜生了他们兄弟五个,整日里受苦受累地奔波,操完这个的心再操那个的,这个的气还没生完就生那个的,纯粹是自讨苦吃,当老公多好,可以领养一个大儿子。等自己有钱了,领养一个长大的、懂事的儿子。不但少了小时候抚养他长大的麻烦,还不会老跟着他生气。可是,这一条老爹老妈看得太重,几乎超过了他们儿子性命。在他小灵杰看来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的事,绝大部分和他老爹老妈一样的榆木脑袋却视之如洪水猛兽,避之犹恐不及。唉?这个壳卡得实在难受。到底怎样才能说服爹妈改变这个陈旧观念呢?蚍蜉撼大树,螳臂欲当车,携杯水而欲救车薪,树一木而欲称森林,谈何容易呀!

  李家一连又有好几天被阴云笼罩,小灵杰喝了由无根之水冲服的丸药,果然立竿见影,疮疼尽去,伤口合拢,登时便行动如常,胡胡李和曹氏不得不佩服道士丸药的灵妙。然而丸药的灵妙此刻在他们心里无疑等于加重了道士那句“不入宫门入皇门”的话的份量。丸药如果不灵,他们尚可以据此而怀疑老道偈语的可信程度,丸药一灵,他们想推翻老道的预言都找不到证据,疑神疑鬼,捕风捉影,杯弓蛇影地凭空猜疑是很折磨人的事。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结论困惑最伤脑筋,人总想得到最终结果,你让他停在思虑过程中的那一个步骤他都会寝食难安。他会在结论没有得出之前绞尽脑汁去推测事情发展的任何可能性,他们甚至有可能模拟出来一千种、一万种乃至无数种最终结果去强行完成一个完整的思维过程,只要条件允许。也可能他考虑的都不正确,但是你不能不让他考虑,只要他还能够思维,他就会促使自己的思维漫无目的、但却煞费心机地向前拓展。你一直不给他答案,他将困在疑惑中永远走不出来,被累死或者自己把自己了结,因此,相对来说,等待一种必死的结果比等待生死两可的结果要容易的多。第一种情况下的人如果自杀仅仅是因为必死,而第二种人则十之八九要自杀是因为他忍受不了模棱两可的危局的困拢和苦恼与恐惧,他绝对不像第一种人只是怕死本身的痛苦,而是出于对死亡这个大概念的本能的害怕与逃避。皮硝李夫妇现在就被一种两可的苦恼困扰,日思夜梦忽忽数天全想着这回事,眼见得日渐憔悴。小灵杰乐得清闲,把伤脑筋的事一推六二五,他自己清晨吃罢饭就溜出去玩,每每天色很晚才会回家。

  那几天小灵杰觉得当老公百利而无一害,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再给老爹提出来,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炽热的愿望下有一个潜藏的危机,就好像沙地上建的房子,底座不稳,极易倒塌。他想把这个危机排除掉,他需要成功地说服爹。他要当老公,他不能容忍因为任何一点疏忽而导致全局失败,那几天他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游逛,他希望能看到一样能够触发他灵感的东西,使他茅塞顿开。可是他徜徉了好几天,也没找到。

  这一天他出得门来,踽踽向南信步独行。不知不觉间抬头一看,见前面屋舍萧然,一片残山剩水之中,有数茎枯柳翩然随风,冬阳融融,堂前篱下,鸡犬之声相闻。阡陌交通,无半分闹市嘈杂之态,却有隐人逸士高卧长眠,对酒狂歌,试问闲愁几许之趣。小灵杰顺田间阡陌,觅路复往南行,路渐曲折,蜿蜒,终成一线,仅能容足。抬眼前望,枯柳更密,皆在路尽之处。走到路尽头,复折而向西,没有多远,眼前忽然有一寺院出现,红墙绿瓦,飞檐斗拱,庄严肃穆,巍峨壮观。走进山门,见有金字匾额,书曰“敕建白云观”。这是由几进四合院组成的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小灵杰好奇地踏进山门,步入院落,只见殿堂高耸,古木参天,地上杂草丛生,一群老鸦栖于树梢,呱呱乱啼,庭院深深,曲径通幽。行至此处,令人身心耳目尽皆一新。小灵杰踩着碎石子路蹑足前行,依次浏览了灵宫殿、玉皇殿、七真殿、四御殿、丘祖殿。

  四御殿是两层,上层题名为“三清阁”,檐牙高琢,门窗紧闭,只不知有何用处。丘祖殿规模最为宏大,应为正殿,殿檐悬有“万古长青”的匾额,虽年久失修,油漆脱落,而更显得古色古香,让人睹之而遐想万千。殿堂正面面南背北有一尊泥塑神胎,白面无须,宽袍大袖,顾盼神飞,栩栩如生,大有飘然出尘,羽化成仙之势,神胎也是泥层脱落,色彩斑驳。

  从丘祖殿殿门折而向东,穿过一小月亮门,眼前是一个小园,园中别有一番气象:有树,是苍松翠柏,序序如华盖,青翠欲滴;有石,怪石林立,嶙峋而形态各异,相映成趣;有水,乱石中有一小池,碧波荡漾,水自怪石中流入,“叮叮咚咚”如环佩交鸣,落下时似飞花碎玉;有屋,雕梁画栋,掩映于松柏之间,只露一角更添闲情逸致。小灵杰正在感慨,偶一回首,见园子左侧一株苍松之下,有两个穿青袍子的道人正对坐下象棋。适才进的匆忙,又为园中景致吸引,竟然直入其内,无暇他顾。小灵杰为自己擅入此园,扰人雅致而深感不安,只得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准备候两人下完此局,道个唐突,然后觅路而返,免得呆了太久,污了清修净地、化外之土。

  桌是青石桌,凳是青石凳。下象棋的道士仙风道骨,冷风掀动他们的衣裙,似欲乘风归去。两道士一老一小,老的白发银须,宛若仙人;小的戴一黑色道帽,面皮微黄,年约二十挂零,桌上一局棋正下到热火朝天,难分难解处。老者执黑,下法较为稳重,以防御为主,重兵集结在己方,防守得丝丝入扣;少者执红,年轻人确实血气方刚,步步进逼,一籽快车已深入黑棋腹心,纵横驰骋,似是所向披靡。老少二人都凝神关注棋盘上的风云变幻,竟没有发觉背后有一人正一声不响地观战。

  小灵杰在家时也时常和大人下象棋。农村没有啥好玩的东西,闲得没事时大家伙儿呆在一块,聊得实在烦了就玩自制的棋子,随手用树枝在地上划成一副棋盘,于是一场鏖战即刻开始。彼时观棋的绝对比下棋的要多,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农村下棋很少有真君子。观棋的往往比下棋的都着急,看下棋的下着臭棋他急得直想骂人祖宗八代。更有甚者,干脆就自己出手替人下上一着自认为是的炒棋,结果肯定是被围观的人群骂得狗血喷头。小灵杰就是在这种气氛下熏陶出来的棋手。在家下棋只要棋一摆上,不分老小,都可以玩上几盘,小家伙又喜好钻大人场,故而那一手棋下得虽说比不上国家级的大棋手,在农村那种场合也算是数一数二,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此刻他凝神仔细一看,差点没叫出声来。原来红棋的车看似所向无敌,无所顾忌,实则已陷入重围,黑棋在它周围布下了重重陷阱,稍一动作即有被黑棋吃掉之虞。

  再看黑棋,虽似只剩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实则蕴含着极厉害的杀着,正象一只蓄势得发的待子,只要红棋车一发动,黑棋即可寻机将之吃掉,然后伺机大举进攻,红棋即会步步受制,一败涂地。大凡会者技痒,小灵杰看着红棋如要出车,不出五步,一定会缴械认输。可惜黑棋并不知晓,年轻道士以手支颐沉思良久,终于伸出右手缓缓地伸向棋盘,小灵杰目不转睛地瞪着年轻道士那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心快蹦到了嗓子眼。那五根手指慢而又慢,像是手上驮着千钧重压,最后,有两根手指毅然决然地伸向了红棋深入黑棋股地的车,小灵杰全身发凉,面色如土,眼睁睁看着那杆车沉入底线。小灵杰再也控制不住,因为依他看红车沉底正入黑棋的圈套,是一招蠢到极点的臭棋,这样一来,不出三步,红棋必死。小灵杰脑门子热血上涌,禁不住大叫一声“哎哟”。

  两位道士这才注意到了背后站着一个小孩,年轻道士微微一怔,看见小灵杰满头大汗、嘴唇哆嗦,一只右手已伸到胸前凝立不动,状极惊恐而且尴尬,明白了他是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得莞尔而笑。

  “小施主稍安勿躁,且静观其变。”

  小灵杰愕然,俯身再看棋势,未明分晓,老道士已以手捻须而笑:

  “一清道友近日棋艺大进,日趋完境,贫道力有未逮,甘拜下风。”

  小灵杰更是大惑不解,一看老道士用手压着的一枚棋子,隐隐露出边角,似是一个黑马。小灵杰茅塞顿开,原来红棋这个陷阱设得更是高,以一车独涉险境,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他自己趁敌手全神防备那车之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一枚黑马卧槽,红棋不吃车则已,一吃车则给黑子可乘之机,是真的再没还手之力了。而红棋如不吃车,也是一死。所以那个一清道人看来是早已估算好全盘大势,算准老道人的棋路,必会顾此失彼,守一处则必虚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迭出险拓,诱敌入瓮。

  一清道人此刻也是哈哈大笑:

  “无尘道兄折煞小道了。道兄棋势纵横捭阖,气象万千,防守更是密不透风,有王者之风,小道侥幸获胜,实在惭愧,倒叫道兄见笑了。”

  两个道人你推我让,你捧我、我拍你地大谈棋艺。只听得一清道人说:

  “道兄棋路长在防守,其失亦在防守。棋如用兵,大凡两国交兵,若无十足取胜把握,决无重防守者,只守不攻,任你千条妙计,必有所失,只防不攻,实在是先已在气势上弱于对手,那是先将己方置于不胜之地了。”

  “好一个先将己方置于不胜之地,兵家有言,攻即为守,守之佳者即为攻,贫道今日得闻道友一言,如沐春风,醍醒灌顶,胜读十年棋书。啊!贫道已有所自知,近日来为浮事所扰,不免有老气横秋,束手束脚之嫌,棋如其人,果真如此,哈哈!”

  小灵杰看两位聊得逸兴横飞,只觉他们所言俱是世间至理箴言,不由得句句铭刻在心,以待回去后字字咀嚼体会。

  两个道士谈完棋局,复又谈白云观之由来。小灵杰这才明白一清道士系云游至此小住的。白云观的建观史小灵杰丝毫不感兴趣,正要上前道歉告辞,园子那边忽然响起一阵清晰微弱的细碎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小道士正托着茶盘疾步而来,走到近处与小灵杰正打照面,两人都是“啊呀”一声,小道士先开了口:

  “这不是在天桥捧场的小施主吗?”

  小灵杰认出那个小道士正是在天桥顶砖募捐的那位,此刻换了身干净道袍,眉清目秀,俊逸不凡,心中不由暗赞道观中竟也有此等人才。这时那两位道士也注意到了小灵杰,只见小灵杰身穿兰布夹袄,头戴瓜皮红绒球小黑帽,白净脸儿,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勃勃神气,不由也是暗赞。

  双方厮认之后,小灵杰也坐到一旁,他自惭形秽,觉得谈啥都有可能被道士耻笑,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观何以修建。

  无尘道士失笑道:

  “指望化缘那几个钱何日才能攒够?不瞒小施主说,这不过是借人恻隐之心,以此糊口度日罢了。”

  小灵杰吓了一跳,在他想象中道观是清修静养之地,其中的道士个个应该不问俗事,不理红尘才对。可是老道士这番话说得太耸人听闻了,似乎道士靠“苦肉计”骗钱糊口度日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唔,原来你们是用这法挣钱呀!怎么出家人也兴骗人呢?

  那么这位小师傅今天怎么没去化缘呢?”

  年轻的道士叫耕云,他随口答曰:

  “今儿让我师弟当班,我们七个当徒弟的轮番出去,都说谗做买卖懒出家,小施主,你该明白了,这碗饭也不好吃。”

  说完用眼睛瞟了无尘道士一眼,老道士对徒弟的披露内幕不以为忤,语重心长地对小灵杰说:

  “贫道看小施主貌相俊雅,秀外慧中,亦必非久待池中之物。如若连此关节都看不透的话,倒让贫道见笑了。”

  小灵杰听出老道士的话中隐隐有金针渡劫之意,忙灵机一动,跪下磕头,口称师傅请给愚顽之人指点迷津,然后把自己的身世和遭遇从头讲述了一遍。

  无尘道士听罢小灵杰的话又是一阵朗笑:

  “小施主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已打定主意,只怕是为掩人耳目,寻觅两全之策吧!”

  小灵杰跪在地上鸡啄米似地磕头,也不起身,也不说话,心里却暗暗惊奇,这老道士看来果其有两下子,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莫非真是天定,要我在这白云观中顿悟前非,摒弃杂念,走上光明大道吗?

  老道士顿了一顿,语气一变:

  “不入空门入皇门,……人生如逢场作戏,算命的说是命中注定,出家人说是神的安排,贫道的师傅,师傅的师傅乃至到道教龙门派的长春真人丘道长都是这么说的,贫道初到师傅门墙时也这么想,现在看来那时倒是贫道愚鲁了。所谓命运、前程之说,只可为走投无路或歧路彷徨之人找一个活下去的借口,让他们的臭皮囊再存于人世多做几天行尸走肉,有道君子若是依次做处世金针,则谬之极愚之极也,人生如浮萍,居无定所,漂往何方依其人而定,有道者审时度势,相时而动,一旦认准的事,虽千万人,其往矣,一旦不欲为之,即便利刃加身,亦不奴颜卑膝,曲已服从。而庸人则随波逐流,无所作为而终其一生。有道者做任何事都是自己的主张,故而即使他身败名裂,亦无怨无悔,后人念及倒还要赞一句英雄。庸人则惯于自扰,处处低眉顺眼,人不欲为己则不为,人若欲为己亦为之,这种人活于世,碌碌无为,不客气一点说,他们甚至可以作为有道者的影子来看。……”

  老道士的每个字都如千钧重锤,敲得小灵杰虚汗直冒,耳鼓内轰轰作响不已。他这时真是对老道士佩服到家了,嘴里一劲说弟子愚笨,弟子愚笨,汗水不自觉间已透了重衣。

  “入空门要四大皆空,无异于让人变成行尸走肉。除非心如死灰者方出家,因为他对十丈红尘已彻底看透,不欲涉足其间徒增痛苦,一般人入了空门,就要与世无争,以后的路就这么定下来没有发展了。入宫门有两种结果,一为出人头地,如唐时的太监高力士、李辅国,明时的‘立地太岁’刘瑾,都是权势熏人,炙手可热,另一则是仍为芸芸众生中之一员,碌碌一生,到底走向那一条路,那就得看个人的造化,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呀!贫道此处有十条秘诀,是在京师流传很少的所谓升官符,今不分卑劣,说与施主,冀有所用。一曰红,二曰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识古董,五曰不怕小亏空,六曰围棋象棋精通,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裳齐整语从容,九曰主恩宽德常称颂,十曰座上客满樽中酒不空。……”

  老道士说完拂袖而去,小灵杰如大梦初醒,看着老道士长袖飘飘,渐去渐远消失在松石之间,只觉得浑身毛孔眼无一处不畅快,无一处不舒服。

  回家路上,小灵杰反复玩味老道士的“至理名言”,晕乎乎的如腾云驾雾一般。特别是那句“虽千万人,其往矣”,那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胆量,何等的心胸。大丈夫处世就该如此,此刻他仿佛骤然吃了啥灵丹妙药,看透了所有事情。以前的一切顾虑在他眼前均烟消云散,许多化解不开的块垒此刻也无影无踪。他觉出半天以前的自己不仅可怜而且可笑,简直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非要把所有的行为都从爹妈那里得到许可,得到认同,乃至于得到赞赏,他现在认为这些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举动是笨蛋到家,爹妈除了会阴沉着脸抱着死也不能做老公的信条不变。爹妈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牢牢绑缚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他出去闯,不让他去飞翔,爹妈能给他荣华富贵吗?爹妈能让他飞黄腾达吗?统统不能。爹妈只会把每一文小钱都攥到手里直到暖出汗化成水也舍不得花,嘿嘿!那是典型的愚夫愚妇行为。小灵杰需要的是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让他自己自由自在驰骋的天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同情和理解,他啥都不需要,路是他的,他活着就是为了他自己,就是为了他自己,他要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否布满乱石棘荆,凄风苦雨,不管走到何方,即使身死,他九死而无悔。因为他感到有一支鞭子在背后驱赶着他,他没法不走下去,要活着就得走下去,要走下去就得走出个人样。

  不是别人强迫他,而是他自己要这样,虽千万人,他往矣!

  小灵杰胸口一阵阵浪起潮涌般地发热,他想狂叫,他想咆哮,他想向这个世界宣布,他想通了。

  转过街口,远远看见灯火通明中若隐若现的“永德堂皮作坊”几个字。一股热血瞬间涌到小灵杰喉头,他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

  “我一定要当老公,我一定要去当老公。”>>





李莲英--三、“小刀刘”的刀并不温柔



三、“小刀刘”的刀并不温柔

  京城内有两家赫赫有名的“阉人世家”,一个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王,一个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九岁的李莲英跟着他爹来到了“小刀刘”家……“小刀刘”的刀并不温柔……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灵杰的决定一说,胡胡李夫妇总算是从夹缠不清的“空门”与“皇门”中解脱出来,重新跌入了另外一个陷坑——让不让儿子去当老公。这也算免了夫妇俩的一番煞费心机的思虑,有空门与皇门作比较,不但比较不出来结果而且两个人顾此失彼,一忽儿倾向于空门,一忽儿主张入皇门,搞得晕头转向,白天办不成正事,夜里睡不成好觉,整天像正下神的巫婆一样嘴里穷叨叨。

  小灵杰那天晚上等一家人到齐后围着饭桌喝汤时,瞅准时机冷不丁来了一句:

  “爹,妈,我想去当老公。”

  皮硝李虽然这一段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乍一听儿子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还是立马怔在那儿了。一口菜夹在筷子里已送到嘴角,到底再也送不进去,用了半天劲右手就只在那儿打哆嗦,菜上的汤汁都溅到他脸上去了。皮硝李索性松了手,两只筷子一口菜砸到桌面上,有一只筷子蹦到小灵杰面前,蹦势不减,小灵杰一把抓住,面色凝重地将它和另一只筷子并排放到老爹面前,两只大眼睛瞅着老爹呼闪呼闪地眨着。皮硝李从嘴里长长吁出一口气,复又抄起筷子,伸到小灵杰面前的炒鸡蛋里夹了一口,自顾自地缓缓伸到嘴里,费力地咀嚼了一阵。小灵杰看见老爹粗大的喉结牵动着气管在他苍老的皮肤下蠢蠢蠕动,像一只冬眠苏醒的蛇在舒展筋骨。皮硝李把菜咽下,又咂巴了咂巴嘴,甚至把舌头伸出来在两个嘴角各舐了一下,终于说:

  “炒鸡蛋吃着真不错,拌韭黄也够味儿,都好吃,都好吃……”

  破硝李哽咽着把最后一个“吃”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后,缓缓地垂下了头。他的头上已有不少白发,才刚过三十的人呀!

  曹氏看着丈夫痛不欲生,自己心里也蛮不是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并且还强装欢笑地抄起筷子招呼呆呆坐着的一群儿子:

  “你们傻呆着干啥?多看两眼菜也进不到你们肚子里,都快吃呀!凉了还得捅开火再热一遍,小灵杰,你先别提这事好不好,让你爹我俩再好好考虑两天,好不好!妈——求你了。”

  曹氏终于没有那么大定力来将澎湃沸腾的心潮蕴藏在平平淡淡的话语中暗示出来,她本来想说很多很多与矛盾焦点无关的话以活跃饭桌上的气氛,最好是能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她失败了。平时的如珠妙语这会儿全打横躺在舌头底下任她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她口干舌燥、勉勉强强说几上字就得用舌头舐一下嘴唇,她急得喉咙眼里向外冒火。

  小灵杰没有在老妈的哀求下软下心肠。他对说出这件事之后可能触发的结果虚拟了多种情形,最坏的一种是老爹拿把菜刀架到脖子上以死相胁。但他有也办法,老爹可以为了不让他跳入所谓的苦海而去死,这就是老爹的弱点。这个弱点是致命的。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死去迫使老爹收回成命并答应他提出的要求,老爹会往脖里架刀,他也会。他专门准备了一把匕首,此刻就藏在他怀里。但现在看来匕首是用不上了。老爹会独自伤心的可能也在他推测之中,他以为如果真是那样根本就不用再枉费心机,直截了当、板上钉钉地坚持己见就行。他发觉自己大错而特错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说着容易做着难”这句朴实到极点的大白话的确切含义,事情没有像棍子一样敲到你头上,不管你咋样去想都不可能想出到底会有多疼。老爹现在痛不欲生,小灵杰现在肝肠寸断。

  他看着老爹一点一点地将炒鸡蛋夹到嘴里再咽到肚里时,他甚至想跪下来请求老爹原谅他的鲁莽和草率决定,他自以为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在老爹的无声攻势下已濒临崩溃,他在自己就要跪下求饶的一刹那闭上了眼,一只手下意识地回缩,触到了怀里的刀柄。他浑身上下猛地一震,像是不小心碰着了麻骨,一股神奇的力量控制着他的手伸进了怀里,刀身冰凉,似乎能摸出耀眼的寒光和刺鼻的血腥。小灵杰猛然惊醒,倏地把手缩了回来。思维静止了瞬间再开始活动时,老爹和老妈的言行对他已没了半点吸引力,他甚至隐隐能看出其中掺杂着不少矫揉造作的成分。老妈的哀求不但没有让他感动,反而使他有一种歇斯底里式的残酷快意。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至尊无上,连老爹老妈都被迫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他又在心里念叨了一遍“虽千万人,吾往矣”,英雄气概顿生,鬼使神差般地刷一声拔出匕首,一用力插到了桌面上。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明晃晃的匕首还在不停地颤动,细微的“嗡嗡”声在死寂的环境衬托中特别刺耳:

  “爹,妈,我再重申一下,我一定要做老公,我意已决,谁要敢再劝阻半个字,我言出必践,就用这把刀把我自己杀死,你们可以防备,不过你们须知,防得了我一时,防不了我一世。”

  小灵杰竟是越说越来气,似乎爹妈成了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气哼哼把话说完,起身走到床边,也不脱鞋,和衣躺了上去。

  曹氏还从没见儿子发过这么大的火气,被搞得手忙脚乱,未及出声制止,儿子已直挺挺地倒到了床上,皮硝李仍低着头,似乎是在颤抖着饮泣。

  那一天晚上的饭局就这样不欢而散,此后几天中,李家的战云更加浓重,皮硝李看谁都不顺眼,对几个儿子动辄就非打即骂,有些时候明显就是找茬儿。小灵杰一如往日,整天嘻嘻哈哈地笑,皮硝李并不管他,其实即便管也没办法,他根本就找不出二儿子有啥错,连找茬儿都找不到。

  小灵杰嘻嘻哈哈绝不是咽泪装欢,他确实很高兴。显而易见,在第一个回合中,他取得了压倒的优势,完全的胜利,老爹的表现无疑表明了他已全面崩溃,已无还手之力。小灵杰有十成的把握,最后老爹一定会向他屈服。他不在乎老爹老妈现在会是多么难受、椎心刺骨、摧肝折胆、还是生不如死,他都不在乎。他只相信老爹老妈绝不会因此而去寻死,因为他选择做老公这条路在爹妈看来肯定有贪图功利的意图,他舍弃了入空门就是明证。所以小灵杰认为他当老公的殷切心理笼罩在这样一种色彩之下会在很大程度上减轻爹妈愧对先人的负罪感。爹妈肯定不希望他死去,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无话可说。再说,当老公后若有发达,他不会忘掉爹妈,他会尽量让他们锦衣玉食,颐养天年。小灵杰认定自己要发迹,发迹之后他就会回报爹娘,有了这一点心理支撑,他简直觉得爹妈现在就是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苦尽甘来!

  小灵杰没有猜错,皮硝李最后终于服了输,他服输的时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给小灵杰说“你想咋办就咋办”时神情平平淡淡自自然然,像喝口凉水。他也不是故意装成那样,他是真正想开了。现在他认为当老公也没啥了不起,当然小灵杰想到的那个原因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基础。就是那个走投无路的选择使皮硝李最终抛却了做李家败家子的疑虑。即便真成了败家子他相信到了九泉之下见着列祖列宗他也会振振有辞,他至多能负一半责任,就负这一半责任他还得是看列祖列宗的面子。再说皮硝李也不是就愿意这么苦熬一辈子,他之所以不愿意太给儿子灌输关于荣华富贵的理论只是因为他认为那些东西不属于他,那个世界也不属于他,他自己生来就是苦命人,就得苦一辈子,他这辈子完了,他不希望儿子一个个都像他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有时他甚至认为帮助儿子脱离苦海本身就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但他确实没有这个本事,现在儿子被逼到去当老公的路上,不一定就是坏到底的事情,依眼下来看,要想出人头地似乎也只有当老公这一条路可走,特别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穷苦老百姓。既然已经趴到了地上,皮硝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捡起来一个金元宝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皮硝李认了。事实上这些道理他早都想过,而且想过不只一遍,只是那时由于还有空门一个选择,入皇门的种种长处才在与出家的对比之中丧失了光彩。是小灵杰的以死明志帮他走完了这个进退维谷的历程,把他置于“而后生”之死地。他家真后生了,皮硝李面临的最重大问题是让儿子在当了老公之后尽量不要在名利场中丧失了自我,不要一进皇门就忘了爹娘,忘了做人的道理,他认为崔玉贵就很不错,人家是侍候皇上的内廷总管,在大街上见了他这个不名一文的寒酸老乡都能慷慨解囊。既然已作了名声不好的老公,那么在老公之中做个心肠好的人总不是没有可能。他希望儿子能像崔玉贵,他同意了儿子的要求之后仍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入宫之前的“系统”教育。

  皮硝李的口才不好,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听的人还是弄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平时小灵杰总是在老爹教训他时横鼻子瞪眼地争辩,皮硝李自然说不过他的伶牙俐齿,教训到最后反倒会被儿子教训一顿。不过这次儿子没有和他争辩,他说啥就是啥,他说啥儿子就只微笑着点头,闹得他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很没意思。他不晓得儿子听懂了没有,有没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是他没有重复地讲。他相信儿子决不是傻瓜。

  曹氏却一时之间转不过来这个弯,虽然有时候她甚至比丈夫还更有须眉气概。但这种把身上掉下来的肉扔到火坑里的事她真干不出来。别的不说,仅仅那个净身的手术就足以让她魂飞魄散。从皮硝李决定让小灵杰入宫以后,曹氏不分昼夜地哭了几天,也无怪乎皮硝李骂她头发长、见识识短。女人大多数时候可以聪明一时,但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显露出女人生性软弱的本质。曹氏宁愿带着儿子再回到老家,她宁愿饿死在子牙河边上,也不愿意眼看着儿子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也不愿让儿子从此背上“老公”的黑锅。但她也明白以她之力改变不了丈夫和儿子既定的主张。她哭够了就迫使自己去想通,迫使自己含着泪教儿子入宫以后怎样为人,怎样处世。诸如说打人一拳、踢人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干,自己吃饱了,也要想着别人,苍天不会辜负好心人,不修这一世,要修下一世等等。小灵杰对老妈的话唯唯喏喏,也是含着泪答应了老妈。曹氏把这些从自己切身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处世经验絮絮叨叨地讲了不晓得多少遍。她也讲不烦,小灵杰也听不烦,娘儿俩有好多天都围坐着炉火边说边以泪洗面。

  人不会一直把自己沉浸到悲痛之中,除非她愿意自讨苦吃。渐渐地,曹氏也慢慢明白过来了。以一刀之痛换来后半生的安乐平和,去当老公只要不出大错,都至少能不愁吃穿,安乐平和,她相信儿子不会犯下大错。她也觉得这么做并不是像她以前想的那样了。想想看,在家里能有啥奔头?整日忙活皮子,熟皮有许多道工续,说的是大人小孩都能帮两手,可事实上帮上两手就得让人脱一层皮。熟皮子最重要的是用硝来揉,硝有毒,气味大,辣眼睛,还腐蚀手,而且呛人。揉皮子得下大气力,把皮子用钉子绷在地上或墙上,用硝使劲地揉,揉完了再放进大缸里用水泡,泡完了得刷洗,刷洗时是带着水将皮子捞出来的,特别沉。本来皮子就有血腥气,再往缸里一泡,又染上芒硝气,一散开像尿池子里的味道,辣得眼睛几乎都没法睁开,呛得人喘不过来气。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也不是一年两年,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得这样,都得白天黑夜忍受臭味的“熏陶”,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按理说儿子算是找了条跳出脏水坑的康庄大道啊!

  曹氏想着想着就这样收了心,把注意力转移到为儿子烧香求神上去了。诚如无尘道士所言,神、仙、运、命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弱者自我麻醉、自我宽慰的一种手段。人处顺境时只顾勇往直前,绝大多数人想不到去求助神仙运命,只有到穷困潦倒至无计可施时方才会指靠冥冥中上天的旨意,于是才有“急来抱佛脚”一词的产生。如果搁在平常日子,你随便问一个人,不对神仙运命嗤之以鼻的只怕很少。可一到“难”字当头,一大批一大批的善男信女便纷纷涌现,竞相拜倒在庙宇道观的石榴裙下。其实他们未必是突然想到了天地间还有神灵,而是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脆弱得竟至于必须找个精神寄托把自己牢牢绑在偶像上面才肯心安。曹氏也许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她在此前是不大信这一套的,只是自从小灵杰迭遇险境,怪事接二连三发生之后她才觉得有些事实在太过古怪,非简单的人力所能为之。所以她也主动将自己变成了信女,在家里专门请了一尊观音菩萨的泥胎,曹氏自此晨昏三磕头,早晚一炷香。这还不行,夜静更深之后,还得爬起来再上一炷香,念叨几句,元非是要菩萨保佑儿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飞黄腾达。

  净身的最好时间是二月或八月。因为净完身后,下身不能穿任何衣裳,怕磨擦伤口容易引起感染。冬天太冷,就是烧着炕也会把净过身的人冻个差不多。净身若选在夏天,天气又太热,空气流通厉害,也容易引起伤口感染,使之不容易愈合。再说净身之后数天之内得床屙床尿,要多脏有多脏,要是夏天,那一股难闻的气味会把人熏死。这样一来,天气凉爽的二八月就成了净身的最佳时候。小灵杰是年前打定的主意,因此净身的时间就定在二月。日子过得很快,似乎还没有拂去春节时燃放爆竹腾起的烟雾,一算时间,离二月就只剩七八天了。

  该开始张罗着准备送小灵杰净身了。因为李家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具体有啥环节、要求、必备品都不晓得,向外人打听又不好意思,所以皮硝李决意赶在二月到来之前按崔玉贵留下的地址去找他一下问问情况,因为这等大事理所当然不能让小灵杰亲自前去。曹氏则仍日日烧香祷告,啥事也不过问。那兄弟四个不晓得当老公是啥玩意儿,问爹妈又老挨训斥,所以一直蒙在鼓里,但是照他们小心眼里想的,凭老二那么大的能耐,岂能是去干啥见不得人的坏事,肯定是与光宗耀祖、振兴李家有关。几个小家伙胡乱测了一通之后,更加增添了对老二的佩服和崇敬之情,把他看的比天神都高。

  正月二十七那天,皮硝李去找了一趟崔玉贵,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像熟透的水密桃。显然是崔玉贵给他说了些什么,而且是与净身的坏处有关,曹氏忐忑不安地问他事办好了没有,皮硝李没有回答但是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迅即就把身子背转过去了。小灵杰在老爹转头的一霎那看见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摔落到他的前襟上。他几乎可以断定老爹是受了崔玉贵的劝诫,不客气一点说就是蛊惑,要不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平安无事,不会说难过就忽然难过到这个份上。

  皮硝李那天是找到了崔玉贵,崔玉贵给他指的地方是“尽忠胡同”,而且还有大致的方位,就这样还是费了皮硝李好大的事。他觉得快到地点时便开始打听,接连打听了七八个人,大家都很纳闷地摇摇头,表示抱歉。最后还是他向一个老者打听时,才得知了尽忠胡同的所在,但也不是那个老者告诉他的。老者也不知道,而且他还耳聋眼花,胡胡李看他白花苍苍,齿豁牙落,一副德高望众的模样儿,总以为他一辈子在这片地儿土生土长,若是有这么一个胡同,他应该是知道的,于是说一遍老者听不懂指指耳朵摇摇头,于是他就加大音量再说,一连说了七八遍,他估计他站的那个街筒子里有一半人都得听见他在问尽忠胡同,老者最后没再指耳朵,而是迷惑不解地拍了拍脑袋,最后仍旧是坚决地摇头,皮硝李大失所望,心说我恐怕是让老乡骗了。没精打采地转过身就要走,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钢针一般扎进了他的耳鼓,搞得他耳根痒痒,还吓了一小跳,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穿青袍子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是他肤色白嫩,连胡子都没有,貌相还蛮俊雅,这个人说的是:“你找尽忠胡同干什么?”

  皮硝李怎么也不相信那句话是从这么齐整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说出来的,那音调说男不男,说女不女,又尖又利,却还有略微沙哑的男音掺杂在内。他猛然省悟过来,这个年轻人是老公。因为那个年轻人非但说话不男不女,连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无一不像未出阁的大姑娘,而且他还没有胡子。

  皮硝李有些疑怔,崔玉贵也是老公,也是脸蛋光溜溜的,可也没像眼前这位看着别扭啊。虽然容貌可人,可站着既不像玉树临风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又不像袅袅婷婷的二八多娇女,就像挺大个老爷们儿穿了件闺阁女子的花袄,咋看就只得出两个字的结论——别扭。他可不晓得这个年轻太监已有三十多岁,比他还要大些,而且还是内庭太监中数一数二的大“美男”,其余的那些排不上号的,年迈力衰的太监看着才是板板正正的别扭。他也不晓得崔玉贵之所以仍颇具阳刚之气是因为他自小坚持练武,练气功,长期不缀的缘故。

  皮硝李听了那个年轻太监的问话后浮想联翩,好半天才想起答话。

  “我找我老乡有事儿要办!他告诉我说他住在尽忠胡同。”

  年轻太监的眼里原先满是猜忌和疑问,还有几分怨恨,这会稍稍缓和了些,看上去却仍是很有一点不对劲。他清了清嗓子,像女孩子一样拿一方精细的白绢手帕捂住嘴,然后说:

  “你说你找老乡。你老乡姓甚名谁呀!”

  这句话比方才柔和了许多,皮硝李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是比方才柔和,然而柔和倒还不如发狠着说。发狠着说倒还有点男人味儿,一柔和全“柔”成女人味儿了。特别是最后那个“呀”字拖长了几个音节,语气拐了好几个大弯,就像大姑娘向情郎说悄悄话时卖弄风情一样,韵味十足。可是皮硝李明明知道他本是男儿身,越看他像女的便越别扭,此刻已别扭得他想呕吐,但太监的话又不能不答,他只得忍住恶心尽量使自己平平静静地说:

  “我老乡叫崔玉贵,在宫里做事。”

  他明白后半句是白加,这个太监如果认得崔玉贵,肯定晓得他是在内廷做事。果然,年轻太监一听他说出崔玉贵三个字,一下子笑逐颜开,用中指和两根小指捏住白手帕,伸出春葱般白皙的食指向他虚点了一下,指尖差点没触到他的鼻头,皮硝李闻到一股类似于女人体香的气味儿,未及反应,太监已收回手指,叉在腰间:

  “哎哟哟,你咋不早说呢?原来是找崔总管,请随咱家来。”

  太监说完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车转身便走,宛如弱柳扶风,雨打残荷。皮硝李觉得平心静气而论,这个年轻太盐走路的姿势很好看,可他就是平不下心,静不下气,跟着太监走了没几步,他竟然不自觉地也七歪八扭起来。

  年轻太监虽然走得花里胡哨,脚程可并不慢,象花蝴蝶般地引着皮硝李东拐西转足足过了十多个大小胡同,最后终于停在一个巨大的黑漆大门前面,门极雄伟,令皮硝李不解的是门楣上竟没有匾额。太监轻轻地在门上扣了三下,门“吱吜”一声开了道窄缝,看来里边早有人候着。太监压低声音冲里边嚷了一声找崔总管,然后便扯着皮硝李进了院门。

  门内一条宽甬路,路边两排剪得齐齐整整的矮松。视线再往前被一座高大的建筑挡住。那幢建筑风格极为古朴,红砖蓝瓦,和农村建的房屋样式别无二样。皮硝李刚踏上甬路,回头再看,大门已被关闭,又一个穿青袍子的人影正隐入门旁边的耳房。

  年轻太监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并不理会皮硝李的动静。皮硝李心下诧异,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崔玉贵就住在那座建筑里面,不过不是从正面走进去的,到建筑前,沿墙根绕到背面,皮硝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座建筑后面挡着的竟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热闹程度不亚于京城的其他闹市区,凡是其他地方能有的休闲娱乐场所,象酒楼、茶馆、澡堂、理发铺、裁缝铺、吸烟店等等,这些都不足以让皮硝李目瞪口呆,使他惊呆的是这条繁华街区出没的人不分老幼,全是老公。街上有架鹰的、提鸟的、遛狗的、喂猫的,店铺里有跑堂的,吃喝的,打杀的,坐柜台的,无一例外全是不男不女的老公,有几个从一间茶馆里晃悠出来的人外穿着青袍子,鸡皮鹤发,举步难艰,他初时以为是老太太,走近了听他们一开口说话,才明白过来那只是年岁比较大的老公。

  皮硝李几乎忘了往前移步,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了,年轻老公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他骤然间省悟过来,以前他想的有关老公的东西都太概括和抽象,虽然有那么一点关于日常作息生活的推测蹦入脑海,但都被他对崔玉贵留下的印象全盘掩盖了。眼下这条胡同里几乎可以算是一个老公从少年到老年的全部生活发展史,他想不到绝大多数的老公竟是表现出这么样一种姿态。置身于这些奇形怪状的老公中间,他头脑昏昏,直想呕吐。天上是光天化日,几朵白云缓缓飘过头顶,衬的天空异常明净。皮硝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再低下头时,他蓦地认为在这群老公中间他倒变成不正常的人了。他承受不了眼前这些扭腰摆臀,似乎是故作姿态的老公给他带来的打击。他想拔腿逃回去,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腹腔内轰轰作响,震得他心口像遭了雷击般又麻又痒又痛。

  那个年轻老公眼中的怨毒又现。皮硝李茫然无助地看过去时正好看见他在咬牙切齿,虽然这样,皮硝李看见他时心中不自觉还是多了一股温暖。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一到生死存亡时,一切不舒服的或看不惯的所谓“成见”都是扯他娘的蛋。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都可能握手言和,化敌为友。皮硝李现在只觉得自己正被一种氛围围困挤压笼罩。他几乎无法再去呼吸,喉头堵塞。这一群人中他只认识那个年轻老公,是他把他带到这块地方的,他在被那种氛围几乎吞噬之前能够想到的唯一的救命恩人只能是他—那个年轻老公。

  年轻老公长叹了一声,幽幽说道:

  “请随我来,崔总管就在前面。”

  崔总管果然就在前面,皮硝李木偶一般机械地向前又迈了不几步,前面的年轻老公在一个精巧别致的小檀木门前停了一下,轻轻照门上叩了两下。又把耳朵凑到门上听了听反应,然后示意皮硝李进去,他自己则在皮硝李身后把门带上,冲坐在太师椅上的崔玉贵打了个招呼,随即站在一旁。

  崔玉贵正坐在太师奇上闭目养神,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除一桌、一床、一椅、一几外,别无他物。但皮硝李仍然看桌上和几个的几件简单摆设都价值不菲。

  崔玉贵挥手让年轻太监退下,然后对皮硝李笑逐颜开:

  “亏得你还找来了,我那天一时疏忽,竟把这个地方告诉了你,这地儿可是很难找的,你也看到了,这条胡同里都是……像我……这一号的人。”

  崔玉贵说到最后声音倏地放低,皮硝李几乎听不清他说的啥。他沉吟了半天,才斟酌着词汇把来意曲折地表示了一下。他虽然心里蛮不是味儿,可是他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无路可走。

  崔玉贵听完皮硝李的陈述后大惊失色,差点从太师椅上蹦将起来,嘴张得能塞进两三个鸡蛋,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两人沉默良久,皮硝李一声长叹,崔玉贵也一声长叹,然后说:

  “外面的——你都见到了,如果考虑好了,我也没法拦你。”

  皮硝李沉重地点头,崔玉贵晓得事情已无法挽回,便把净身的注意事项,凡此等等详详细细给皮硝李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禁不住声泪俱下,皮硝李想到不久以后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受此等折磨,也要变成这里的人这样,也是放声大哭,不能自抑。

  该说的话都说完以后,崔玉贵又和皮硝李在那儿聊了些关于老家的事,并且留他吃了一顿便饭。天色将晚,崔玉贵还要当班,皮硝李方才告辞出门。

  皮硝李出去走的不是来时那时那条路,但仍然是七拐八歪,是一个小老公把他送出去的。走出一道小门后皮硝李听背后门又是“啪”一声被关上。门口正对着闹市区,虽然已是繁星满天的晚上,却仍是人来人往,乍一置身其中,皮硝李看着满街的亮丽灯光交相辉映,像是醒了一场大梦。

  崔玉贵答应净身师那边由他负责打点。但是还有许多事情还要皮硝李自己忙活,譬如说得寻找一些臭大麻用作手术时的麻醉剂。这回事很棘手,因为臭大麻的开花期是在端午节前后,而要做麻醉剂还必须得开花的臭大麻才行。臭大麻杆不高,长着大大的浓绿的叶子,像手掌一样从杆上四外伸出去,花是雪白颜色,整个看呈钟形,开着喇叭口,向上有两个果实,有小酒盅大小,圆圈的,用手搓一下,有一股奇特的臭味,要搁在端午前后,别说要的量不多,就是几筐几篓都不费啥事儿。找着杂草丛生的荒地,其中成片成片都是臭大麻。可这会儿……,皮硝李问过药店,药店老板差点没揍他一顿,破口大骂说他故意出他们药店的丑,要是连臭大麻这种不入流的草都卖,那他们药店还成啥体统,百十年老字号的牌子白扛了。

  不找不行,皮硝李只好出了城到乡下去问,好在这玩意儿有麻醉的作用农村人都晓得。有些人还有去年留下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跑了许多天腿都细了的皮硝李终于找到了足够用的野大麻,还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再要的就是如下几类:

  一、三十斤小米,这是一个月的吃量,放在净身师那儿,因为净身后一个月时间内你吃住都得在净身师家里。

  二、几大篓玉米骨头(搓掉玉米粒后的棒子),烧炕用的,净身后需要暖。

  三、芝麻壳几担;用来烧成灰,清除秽物,洒在下身部分,因为芝麻壳灰最细,不烧皮肤。

  四、半刀窗户纸,得用比较厚实的,用来糊好窗子,不让屋子透风。

  北京城有两家赫赫有名的“阉人世家”,一个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王,一个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这两位都是祖辈传世的手艺,受过皇上的亲自封赏。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毕、刘两人据说每年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一百五六十名太监。因为太监是人,也要生老病死,况且老年太监还要退休养老。皇上那天生气说不定就抓住几个本来没到死期的小太监干掉,反正这号人永远也缺不了,没有自动去做还有那么多囚犯等着呢!这样一来,清廷内务府每年就必须得找够差不多数目的年轻太监去填补因各种原因而没法再工作的老太监的空缺,而偌大个北京城,就毕刘两家净身世家,除了少数自净的之外,所有当太监的都得从这两家中的一家那里获得当老公的资格,即把阳物割掉。

  因而这两位能受皇封,戴官帽,地位举足轻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当然,这两个净身师和太监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密,那是无庸置疑的,太监被阉割之前要拜净身师为师。那时候“师道尊严”还是顶顶重要的。所以太监见了净身师自然是毕恭毕敬,这么样一来二去双方的联系自然就铁上了。

  崔玉贵是在小刀刘那里净的身,他认为小刀刘的刀法还算可以,不太痛苦,所以他给小灵杰介绍的是小刀刘。

  拜师赶在净身前几天进行,崔玉贵那天没到,来的是他托的一位叫沈玉兰的太监,也是他们老乡。沈玉兰四十岁出头,老态已经毕现,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脸上皱纹重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他的笑容倒很慈祥,让人看了有如沐春风之感。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尖厉,虽然嘶哑得几乎听不大清楚,却并不是太古怪。沈玉兰那天在方砖胡同口等着他们,事先定好见面后一块去刘家拜师。

  皮硝李买了一个猪头,提着一斤白酒。那天刚蒙蒙亮就动了身,天气还不太暖和,风挺大,从西直门到地安门外走着正好顶风,冷倒是不太冷,就是费劲,磨磨蹭蹭,爷儿俩虽然紧跑慢赶,还是到日上三竿时才赶到目的地。

  崔玉贵本来说好不让皮硝李带任何东西,啥他都备得有现成的,皮硝李觉得那样太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带了些礼物。

  沈玉兰等在方砖胡同口直搓手,显然是很着急,可能还有几分冷的意思,因为他穿得很单薄。沈玉兰见面之后先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他们爷儿俩一通,说东西他都已放到刘家了,还花这冤枉钱。

  拜师仪式很简单,或许是因为小灵杰是崔总管介绍过来的人,净身师特别照顾的缘故,并没有特别烦琐的礼节,沈玉兰带过来的礼物可真不少,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净身师小刀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车轴汉子,塌鼻子,团团脸,元宝耳朵扫帚眉,眼睛倒很有神,看人时像一只老鹰,还长了一脸粉刺,疙疙瘩瘩的像癞蛤蟆皮。沈玉兰把皮硝李和小灵杰带到小刀刘家门口时,沈玉兰特意回头问了小灵杰一句,“害怕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灵杰往前看看,小刀刘家的大门上并没有啥吓人的东西,也是黑漆得油黑发亮,密密层层排着铁页大钉。门口的俩儿石狮子倒挺大还张着牙舞着爪,石狮子是用青色石头雕的,那才真叫青面獠牙。小灵杰当然不怕,这个门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他怕什么,因此沈玉兰用探询的眼光看他时,小家伙坚决地摇了摇头。沈玉兰于是回头去招呼家丁进去报告。

  乍一踏进刘家的院子,小灵杰立刻觉得眼前一暗,似乎没有了日光,确实没有日光,而且阴森森的冷气逼人。适应眼前的黑暗之后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四周遮得严严实实,不知是用啥遮的,反正是连一线光都透不进来。

  前面的家丁擦地一声点着了一盏铜灯。也不晓得从那儿钻进来的风,吹得火苗摇曳明灭,端着铜灯的那个家丁的脸被扭曲得丑陋不堪,而且泛着青色,很像门口的石狮子。

  脚步声在甬道里显得特别沉闷,铜灯火苗不大、又忽明忽暗,小灵杰只能随着家丁一前一后移动双脚往前走。皮硝李的心里可不是像小灵杰那样除了好奇别无其他,皮硝李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步便觉得离地狱又近了一步。他不由的想到数天以后儿子就要沿着这条甬路走向净身房,再出来后,就成了老公,就成了不男不女的老公。黑暗中皮硝李眼前又浮现出了尽忠胡同里那些老公,猛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净身的危险性是人所共知的,小刀刘操刀营业这么多年,手下不知断过多少人的命根子,也不知弄死过想当老公的人。这些人活着时从这条甬道上经过时不知想没想过他们是正一步步去靠近死神,他们无辜死亡之后冤魂肯定不散,说不定就聚集在这条不点灯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里。

  皮硝李眼前浮现的那些老公原先只是影子,转眼间没有了四肢手脚,就在皮硝李眼皮子下挤眉弄眼,跳跃奔跑,时不时还发出两声低低的哀呼。……自己的儿子是否也会是从这条路一步步走向死亡呢?皮硝李忽然被自己这个想法紧紧震慑了。他似乎看到一群披头散发的恶鬼——他们是死在刀儿匠手下的无主游魂——桀桀怪笑着拉住儿子往鬼门关里拖。皮硝李下意识地抱住了的肩膀。眼前忽然有了亮光,窄窄的只有一线,在甬道上形成一条光带,家丁灭了铜灯,示意几个人继续往前走。沈玉兰显然是认得路的,他此刻替代了家丁走在前面。又是约有十多步远,这十多步远的甬道是由厚厚的纸板密封的,微微能透进些光亮,使甬道这一截阴得像暴风雨到来之前阴云密布的夏季。

  沈玉兰向右一折,小灵杰随后跟进,那是一个布置得极为华丽的宽阔大厅。在这里,小灵杰见到了他要拜的师傅——小刀刘。

  小刀刘正躺在雕花的大床上让一个丫环模样的小女孩给他捶腿,眼睛半开半闭,神情似笑非笑,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然而小灵杰分明一眼就看见小刀刘的一只右手正在小女孩的胸部摸索,他们进来时小女孩正在无声地躲闪。

  小刀刘看见沈玉兰后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肩膀,大声问道:

  “崔总管一向可好?”

  沈玉兰仰天打个哈哈:

  “托您的福,崔总管身体一向康健,此次咱家过来,他还要我代他向师傅问好呢!”

  说罢回头目注小灵杰:

  “孩子,这个就是你刘师傅,还不快跪下来磕头请安!”

  小灵杰二话不说,扑地跪倒:

  “师傅您老人家好!”

  小刀刘眼睛笑成了一道缝,但还是当仁不让地受了小灵杰好几个头,方始把他搀起,小灵杰站到了一边,小刀刘复又回到床边坐下;“岂敢,岂敢,崔总管何等身份,怕是要折杀刘某人了。”

  双方寒喧几句后便开始正式拜师。一个家丁上来把沈玉兰带的东西摆到一条香案上,然后小刀刘便大马金刀、堂面皇之地拉过一把太师椅端坐在香案旁边,小灵杰先拜祖师爷,然后又口称师傅跪在地上给小刀刘连磕了三个响头,小刀刘一把把他扯起来拉到身边,皮笑肉不笑地抚摸着他的头顶,摸得小灵杰蛮不是滋味,觉得头上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小家伙蛮机灵的,今年几岁?”

  “九岁!”

  小灵杰老老实实地答完后,从小刀刘的掌握中逃出来。屋里的陈设金碧辉煌,像是个官宦之家,只是缺少一点闲情雅致,就像是屠夫穿一件官服,咋看咋觉得与人不相称,咋看咋能看出粗俗。小灵杰无暇注意这些,他记着袁郎中给他提过,刀儿匠家的正梁上挂着不少红布包裹的升,然而他所处的屋子根本看不到正梁,因为头上就是顶棚,正梁被隔到了上面。

  在小刀刘家里没啥别的话聊,沈玉兰也没话,行完拜师礼后又草草交待了几句诸如多多照顾之类的话,三个人便匆匆告辞,穿过黑咕咙咚的甬路之的后,猛然站在阳光底下,头晕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

  因为听说皮硝李这次有了不少麻烦,小刀刘也没有要求三老四少做担保,合同也没有订。可能是崔玉贵事先交涉好的,小刀刘一分银子也没要,皮硝李让了几让,他最后说崔总管交待过的,银子由他付,皮硝李于是只得作罢。

  净身也得选良辰吉日,皮硝李找地仙儿看的好日子是二月十九。拜师之后又在家呆了几天,那几天皮硝李和曹氏都没睡过一天好觉,啥事都干不成,不是丢东就是忘西,拖累的小灵杰也团团乱转。二月十八晚上是最难熬的一夜,皮硝李和曹氏跟小灵杰三个人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夜。皮硝李躺到床上后一劲儿的翻身。曹氏一眼没眨,跪在香案前祈祷到天亮。小灵杰睡了一会儿,他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所谓害怕与恐惧,早上起来后他发现老妈的眼泡红肿,他喊老妈老妈根本就不理他,甚至于连头都懒得回,看都不看他一眼。

  咸丰六年阴历二月十九,早晨。

  是阴天,风刮得特别大,刚刚显露出来的一点春意也不知被大风卷到了何方,还没有发出嫩芽的干树枝在风中啪啪地用力摔打着,碰撞着,街上行走的人都弯腰曲背,一个个举步维艰。天阴得像蒙在锅里,看不到云彩。但那种厚重的、压抑人神经的感觉却无时无处不在,抬起头来,凝神看上一会儿,你会猛然害怕天会塌下来把你砸死。

  皮硝李找了辆排子车,拉着儿子和应送的东西在鸡叫头遍时便出了门,因为对皮硝李而言,呆在家还不如走在路上好受。小灵杰很奇怪,因为他上车时老妈根本就没出门,但却见不到影,他刚起床晕晕乎乎的也没想到问老爹一下,坐了车走出老远时,他偶一回头发现老妈正站在皮作坊门口向这边张望,他看不清楚妈是否在流泪,在大哭,他想可能会。

  依旧是穿过甬道,依旧是在那个大厅里坐了会儿,以后皮硝李告辞。他被引出大厅,沿甬路又往前走,大约有六七十步远,前方豁然开朗,甬路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所房子,是家丁引他过来的,说是认认门,他以后一个月里的吃住以及动手术都将在这间小房子里进行。其实不用家丁介绍小灵杰也看出了几分端倪,那个小房子表面看上去不高,正常人可能站着能碰到屋檐,只有一扇门,是脉络清楚的松木制成,有一种坚实厚重感。门和墙壁之间严丝合缝,应该是为了防风。小房上只有门左侧有一个小窗户,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有啥,窗户上明显有厚纸被撕掉后留下的痕迹。

  小灵杰没有进去看,家丁不让,但是没说原因,小灵杰推测家丁是害怕吓着他。小灵杰肚里一百二十个不服气和二百四十个好笑,可就是没办法说服那个家丁。

  从小屋那里回来后小灵杰就被叫去帮忙了,一切活动都在甬道两边的房子里进行,小灵杰根本就想不到甬道两边竟然有大大小小那么多个房子,家丁随手照黑洞洞的墙上插一下钥匙就能扭开一道房门。房子都是平顶,像农村的鸡窝。

  小刀刘在一个房子里烧了一大锅水,小灵杰坐在房边帮他摘臭大麻叶子和花。摘完后连洗都不洗,便和着其他几种干成黑色的草一样的东西扔到了锅里。小灵杰只认得一种是野蒿子,小刀刘告诉他另外的是蒲公英和金银藤,都是用来熬汤水洗下身的,当然还得喝一部分。和臭大麻同锅煮的还有两个新鲜的猪苦胆、两个鸡蛋。小灵杰不晓得猪苦胆和鸡蛋是干啥用的,问小刀刘,小刀刘起初虎着脸不肯说,还训斥他小孩子不能多话,该闭嘴时就得闭嘴,没谁会把你当哑巴卖了。后来看小灵杰一点怯意也没有,小刀刘对这个小家伙倒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以往到他这儿净身的小孩子一个个都哭得眼睛红肿,谁一提与净身有关的事儿能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还得屎尿糊弄一裤裆,到最后抬到床架上时有的都已经昏过去了。这位倒好,不告诉他,他却自己问起来了。

  小刀刘故意说了很多净身时的惨状让小灵杰听,企图敲山震虎,小家伙忙完猪苦胆和鸡蛋后便坐在一边往灶眼儿里添柴,任小刀刘咋样形容他都只微微地笑,拿柴的手连抖都不抖。最后小刀刘自己都快被自己的叙述吓倒了,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

  “小家伙,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小灵杰还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往灶洞里添柴,不经意回头看见小刀刘还张着大嘴的是在等他回答,不得已之下说:

  “我害怕啥?不就是挨一刀吗?他们怕是他们胆小,他们笨蛋,我才不怕呢!”

  说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似乎是怕被小刀刘误会是老爹逼他来的,小家伙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可能都是被爹妈逼着来的,我是自己想,爹妈也管不了我。”

  小刀刘真是觉得有大白天闹鬼的可能,这像八九岁小孩说的话吗?小刀刘打心眼里觉得此儿非比常人,像这样八九岁就有胆有识、不畏痛苦的人,到哪儿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日后他不发达谁还发达。小刀刘一改开始莫不经心的初衷,开始和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闲扯起来。

  “小家伙,你咋会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挨一刀入皇门呢!”

  “想出人头地呗!”

  “哎!这你就错了,当老公的也没有几个能出人头地呀!”

  “我就认为我行。”

  越谈下去小刀刘越觉得这孩子有前途。经他手出去的太监仅这些年来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老的也有小的,有混抖擞的也有平庸的,甚至还有杀了头的。没有一个像小家伙这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该只是一个孩子,因为他说的好多话有些人活一辈子也未必能想的出来。小刀刘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他从来没有看走过眼。内务府分出去的太监,包括皇宫里和各个王爷府里的,至少有一半是在他手底下挣过命的,别看有些太监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儿,自以为耍心计耍得得心应手,翻云覆雨地搞得蛮像回事,但小刀刘就是不信他能这么样得意一辈子。因为他知道,也许只有他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他一想到那些人在他的刀下屁滚尿流、魂飞胆散的丑态就感到恶心,他一看到那些人现在颐指气使地大呼小叫就恶心的想吐,一想到他们那会儿的丑态他非得吐出来不可。依他看,那些人至少都缺一种技能,就是处乱不惊,他听过一句老话叫“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动”。他特别服气这句话,他觉得做人只有做到这个份上才可能有大成就,否则就是你再得势,充其量也只是数朝数夕,兔子尾巴长不了。因为机会只能给你某种便利,甚至可以把你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但是绝对不可能替你去保住他。要想保住地位只有一个办法可想,就是得培养一种魄力,一种君临天下,宠辱不惊,处惊不乱的魄力。这不是他一个的想法,他听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听的多了他于是也这么认为。眼前这个小家伙这方面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不管他怎么耐住恶心去形容净身时的痛苦,小家伙仍然平心静气,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刀刘忽觉得这样一个人才干皇差似乎很亏。但是他也只能这么想想而已。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如果生在豪门,他敢肯定,眼前这位不难位列公卿,权倾朝野,然而,他不是,他是个贫苦农民家的儿子。小刀刘想到尽处默然不语。

  小灵杰总算搞明白了猪苦胆和熟鸡蛋都是干啥用的,每个猪苦胆要剖成两片,等把睾丸挤出来后要贴在球囊两边,因为猪苦胆比较粘,又可以止血消肿,至于熟鸡蛋则是为了塞到嘴里,堵住嗓子眼,也是割睾丸时用的。因为割睾丸要先在球囊左右割开一个深口子,是横割而不是竖割,主要目的是先将皮肤下的筋络割断方将睾丸往外挤,要把睾丸从割口挤出来,奇疼无比。小刀刘给他讲这回事时说到往外挤的疼痛时眼睛里是蕴含着极大的惊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完的。

  小灵杰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他不怕,他也明白不怕并不就意味着到时候他能淡然地承受那种痛苦。他可以努力,尽最大努力去承受,反正承受得了承受不了都得承受。既然如此,他觉得应该做好汉而不是做孬种。

  鸡蛋就是在挤睾丸时塞进嘴里的,这是净身师想出的绝招,因为熟老的鸡蛋又硬又韧、挤不烂压不扁。堵住喉咙眼就会让人出不动气。人不出气就憋得慌,憋急了于是浑身用力,身子打挺,一股力气不自觉会使到小肚子上,小肚子用力往外一鼓,净身师就利用拼命挣扎不感到特别疼痛的一刹那,一下子把睾丸就挤出来了。

  割去睾丸是第一步,第二步还要割势。势在太监的俗语中叫“辫子”,这是真正的技术活。要说割口挤睾丸也不是容易事,但是只有熟鸡蛋、猪苦胆,再有一把利刀,附之以眼明手快就够了。割势不行,没有长时间的刻苦训练和实践操作经验是根本不可能将势完全割掉的,这也是刘、毕两家之所以雄踞京城阉割界的龙头老大地位而又数百年名声不坠的主要原因所在。单割睾丸那一刀大多数净身师干得都很麻利,真正的功夫就在割势上,如果割的浅了,留有余势,将来内里的脆骨会向外鼓出,那就必须挨第二刀,俗称“刷茬”。

  “刷茬”的苦不下于第一次挨割。如果割得太深,将来伤口长好后,会往里塌陷,形成一个坑,解手时候极不方便,因为尿出来是扇面状。十个太监里面有九个尿裆,就是阉割后留下的后遗症。

  这些东西是小灵杰在袁郎中那里不曾听到的。他再回想一下袁郎中的话,觉得如果自己凭着这些理论再苦练上许多年,十数年后京城不难出现毕、刘、李三家净身师之足鼎立、共分阉界天下的局面。然而这不可能,他现在是放在砧板上的鱼,只有等着挨宰的份儿,虽然是他心甘情愿,可是稍往深里一想仍然不那么是味儿。

  那锅热水足足滚了一个时辰才算成,因为小刀刘说鸡蛋煮得越老就越好,就越韧。小刀刘把大锅里的水舀出了一大碗,放在锅台上晾着,然后又把猪苦胆和熟鸡蛋捞出来,剩下的水全都倒入大木盆,让小灵杰脱了衣裳,俟水稍凉,跳进去将下身好好洗了一遍,这是为了消毒,因为创口最怕感染,很多人净身以后不久死去就是因为伤口感染。

  洗完澡后,小刀刘瞬间变得庄重而且严肃,引着小灵杰沿甬路走到那间小屋子前边,小刀刘打开门,一下子没入黑暗,小灵杰随后跟入,岂知里面的地比外边要低出许多,小家伙猝不及防,摔了个大马趴,一下子扑到地上。小房里极其干燥,地上很松软,好像是垫有沙土,但是有一股血腥味,不是新鲜的血腥,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阉人流血后,虽然擦拭得干干净净,但是仍然不能洗去的那种渗透到屋子的每一块地方、和空气同生共死的血腥。小灵杰以前闻到过这种味,是在屠宰场,每年春节时候都杀猪宰羊的地方。

  小刀刘关上门后点着了一盏油灯,油灯在墙上的壁洞里,黯淡的灯光之下,小灵杰将屋里打探了几眼。从地上爬起来以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靠里墙根的一个由破砖碎坯垒起来的床一样大小的台子。小灵杰又产生了第一次见到李老公时那种久违的感觉,鬼使神差他一下子认为这地方他很熟悉,他甚至搞不清楚是自己先想到屋里有这么样一个台子,尔后看到真有,还是先看到后才想起以前自己梦里依稀见过这玩意儿。台子是长方形的,垒了有五六砖那么高,下面是土坯,上半截直到炕面都是青砖整整齐齐码成的,砖虽然破但码得却很有规则,小刀刘告诉他净身之后这个就是他的铺位。用砖铺面是因为一个月来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到炕上,要用泥坯,怕早成了泥浆。出于对自己住处的关心,小灵杰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台子上很干燥,也并没有太大的骚臭味。他再往小屋里其他地方巡视一下,也看不到半点肮脏和血污的底迹,如果不是鬼火一样的煤油灯烘托出的阴森气氛,这间小房子应该是个理想的居屋。

  小灵杰进来时没有穿裤子,小刀刘告诉他应该先把身体晾干,而且还得先适应一下气候条件,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小灵杰一想也是,于是便光着屁服跑了进来。

  土炕上面有一个墙洞,煤油灯就放在那里,火苗仍旧很小,小灵杰看着屋里的东西都迷迷糊糊的,他怀疑是自己三天没吃饭的缘故。从拜师回去之后小灵杰便被剥夺了吃饭权,因为净身师要防止你在净身时吓得屁滚尿流,而且就是刚净过身之后拉屎撒尿也不太方便。据说人最多只能饿七天,不过得不停喝水,小灵杰这三天连水都几乎没喝,早已就觉得又渴又饿,进屋后摔了一跤再爬起来头晕眼花得更是厉害。为了能把屋里看的清楚一些,小家伙跪到炕面上把灯蕊往上挑了一下。

  煤花“噼噼啪啪”一阵响,屋里骤然明亮了许多。小灵杰偶一抬头竟发现房梁上吊着一个轱辗,轱辗上有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绳子,绳子一端系在背后的窗棂上,另一端绑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此刻就一动不动地卡在轱辗这头,小灵杰怀疑那把刀子就是净身时用的,但是他又想不通要把刀子挂那么高干什么,是不是属于净身这个行业的一种习俗,或是有别的目的。

  小灵杰眼瞅着那把刀子发了呆。一刹那间他想到这把刀已喝了不少人血,有许多不是老公的就因为它的出现而魂飞胆丧,之后就成了老公,现在轮到他了,那把悬在房梁上的刀很快就要喝他的血了,那把刀喝着他的血时会是怎么样的滋味?他被那把刀喝着血时会是啥滋味?这一切很快就会变成现实,小窗口还在向里洒着淡黄的光景,等到窗子外边的天空和小屋里一般黑暗时,他就已经成了老公。到那时现在的一切揣测都会一一得到校正和验实。小灵杰企盼那个时刻的到来,离天黑不到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在别人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不小心就会让他从指头缝里悄悄溜过去,可是这两个时辰对于小灵杰,可是举足轻重的,他以后的所有人生之路都得在这两个时辰之内获得必须的通行证。这两个时辰是从肉体的恬淡转向痛苦,但是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从精神的空虚转为充实……。

  小刀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那碗凉透了的臭大麻水,衣裳换成了十三排十字排扣的紧身衣,衬得人利落了许多。他身后跟进来了一个家丁。家丁用一手托着扛在肩上的一块窄木板,另一只手晃晃悠悠地提着一只小桶,桶里向外溅着凉水,里面放的是那两个猪苦胆和两个剥去壳的熟鸡蛋。

  小刀刘的胁下还夹了一张大纸,显然是用来糊窗户的。小灵杰注意到了家丁肩上扛着的木板,那块板很窄,仅够一个人躺着,也不太长,像小灵杰这样的个子躺上边就不会空多长天地。那块板正中间有个洞,小灵杰看见木板背面洞的那块翘起和洞口形状大小完全一样的小木片,显然那地儿是可关可开的活板,为了方便人躺上去后解大小便。木板上、中、下都有形同于镣铐的那种套锁,不用问是为了捆绑净身人的手脚和大腿,以免他乱动影响手术的正常进行或者手术后的伤口恢复。

  小刀刘发觉灯光明亮了不少,于是又过去把灯芯拔得小了些,小灵杰迷惑不解地看他,小刀刘抓了大纸,一边用浆糊往窗上粘一面苦笑着说:

  “你就是再胆大,再杠子气,也不能把啥看个明明白清清楚楚啊!”

  小灵杰倏然醒悟,灯光弄暗原来也是净身师的一个手段,灯光太明你就会不自觉地看清手术的所有过程,看得太清你会更加深刻地体味到一步步陷入痛苦、接近死亡的滋味,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忘掉,那是一个耻辱的印记,也是一个无法甩脱的沉重的思想包袱精神负担,你会为抹平由他造成的精神伤痕付出预想不到的代价,因此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

  小刀刘把窗纸糊上后屋里更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大麦杆粗细的软管,摸上去湿漉漉的,还很柔软。小刀刘说这个是为了手术后疏通尿道,要不尿道长死后即使伤口不发炎也会被活活胀死。

  家丁早已把芝麻壳灰洒在炕面上一些,然后把木板用砖支在炕面上,离炕面有四五寸高的样子,又在木板上撒了些灰。猪苦胆也被劈成了展翅蝴蝶似的两半,和熟鸡蛋、软管一块放在木板旁边的炕面上,一切准备就绪,家丁回头轻轻地叫了一声:

  “师傅,都准备好了。”

  小刀刘用眼睛示意,小灵杰明白他的意思,跑过去把一大碗臭大麻水捏住鼻子灌得一干二净,灌得他小腹发胀,然后雄纠纠气昂昂地躺到木板上,睁大两眼说:

  “绑吧!”

  小刀刘的动作很轻,带有几分烧香拜佛式的虔诚。套锁分别锁住了小灵杰的两只手腕、大腿根部和两只脚踝,他试着挣了挣。全身能动弹的部分就只有那颗头颅,可以抬起一点,但那样的话胳膊和肩窝连结处便钻心地疼。小灵杰不期然想起了鬼地探险时那个被脱光衣裳绑在床上充做诱饵的女人,那个白白的象一条鱼一样的女人,小灵杰暗暗好笑那时候咋会能想到现如今他竟然也被赤条条绑在床上,像那个女人,像个“大”字。他那时怎么会想到如今他会不顾一切地想去当老公。他又想起自己的下身当时燥热,小鸡鸡竖得硬梆梆的,憋闷得全身酸软的感受,他又想起了女人高耸的奶子和硕大的屁股还有被满头乌丝遮住的半拉泪脸还有他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压抑惨叫……。

  “小家伙,看不大出,你人小心可不小啊!想啥好事了,嗯!”

  小灵杰不由自主地又竖起了小鸡儿,这倒给小刀刘创造了机会,他三下五除二用一根绳子把小家伙的小鸡鸡紧紧绑住,勒得小灵杰直抽凉气,小灵杰明白,痛苦从这时就要开始了,因为他的小鸡儿已被扯得绷直,那根绳子另一头绑在窗棂上,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开始。

  自从喝了臭大麻水以后,小灵杰一直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忽东忽西,一霎那间他想到了很多,但很多都是浅“想”辄止,因为他很快又想到了别处。他觉得脑子晕晕乎乎,肉皮发胀发麻发酸发紧,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颤动。他想起了很小时候玩蛇时,把老爹旱烟袋里的烟油挖出来,塞到蛇的嘴里,不一会儿就见蛇像发摆子一样颤动起来,又像春风吹拂下起伏不停的麦浪。他那会儿没想过考虑蛇的感受,只是在旁边拍着手跳着蹦着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如今他就像蛇吃了烟油一样,那条蛇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拍着手蹦着叫着高兴。因为它看到了自己的仇人受到了惩罚,落了个和它一样的下场。

  小灵杰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着老爹去看屠宰场宰羊的事儿。羊一到屠宰场外就会闻到血腥味,这种动物很有灵气,预感到不妙,你打它也决不会再向前半步,你必须把绳子另拴一根在羊头上,一个人在前边拉,一个人在后边推,用力才能拉起去,像在地上拖一只大木箱,因为羊坠着肚子不走,你就又拉又推把它拖进去也是蹭着地皮拖过去的。小灵杰不晓得羊进屠宰场是啥味儿,肯定它是不愿死。但是自己可是主动愿意受阉的,怎么会忽然想到进屠宰场的羊,为什么?仅仅是境遇相同吗?

  “……”

  小灵杰乍一抬头,看见那把原先悬在梁上的刀正在缓缓下滑,部位正对着他的裆部。小灵杰忽然在心里升起一阵难言的悲哀,他也不晓得是为啥,但是他敢肯定不是恐惧,他半分恐惧也没有。他又看了小刀刘本来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此刻却如幻似梦,似乎是两汪水银,像一个人,像一个人!小灵杰骤然如中雷击,他觉得自己彻头彻尾错了,自己是个大笨蛋,错得蠢笨到了极处,他看见小刀刘的嘴在蠕动,他听不见他说的啥。他只是在心里流着血泪臭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可惜后悔也晚了,那把刀已在他的视线中一部分一部分地逐渐消失,此刻已只剩一个刀柄,他的心理防线于瞬间崩溃。

  他没有听到小刀刘的问话,小刀刘是在例行公事,他问的是“你后悔不后悔”,一般是要连问三声,如果要求净身的不表示后悔的意思,那他就要动手;如果净身的说一声后悔,那还不晚,他可以立刻把人从木板上解下来,让他回家。他连问了两声小灵杰没有回答,他看到小家伙的眼神里有一种炽烈的渴望的光泽。小刀刘已被小灵杰以前表现出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完全折服,他理解成了小家伙不屑于回答此问题,问到第三声时,小灵杰突然石破天惊地叫出了一个字:

  “不——不!”

  声音拖的很长,但没有半点拉沓或者气竭的征兆,那个“不”字自始至终都像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果断音符。小刀刘再不手软,在那个家丁把熟鸡蛋塞入小灵杰口中、小灵杰小腹外挺的一瞬间,从袖里掣出一把利刃,刀光一闪,随后左手用力在球囊上一挤,两个血肉模糊的睾丸骨碌碌掉到了地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总共还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因为小灵杰那时间眨了一下眼,他眼睛闭上的一瞬,同时他觉得挺起的小腹一凉,睁开眼时,小刀刘在他闭眼时俯下的身子已回到原来直立的样子,放在胸前的左手上满是鲜血。

  也许连小灵杰也说不清他那个中气十足的“不”字到底代表着一种咋样的感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回答小刀刘的回话,如果他能听见小刀刘问他的话,他今生的路绝对不会走向一代权监。但是,历史铁证如山,不容许有半点假设,他当时确确实实没有听见。

  小刀刘重新站起时小灵杰猛然发现自己中了圈套,因为他在下身一凉之后不由自主地挺起了上半身,他当时感觉不出下身和肩窝的痛疼,他挺起脑袋仅仅是生理上所说的条件反射。他看到绳子拴着的那柄刀依旧寒光闪闪地在他裆部上方悬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嘲笑他的愚笨无能。小灵杰目光游移,又看到小刀刘右手里紧紧攥着一柄和绳子上那柄一模一样的刀,差别只是手里的那柄刀还在往下滴血,一绺血丝蚯蚓一般附着扭曲在垂着的刀身上,一直延伸到刀尖,那是他的血。小灵杰胸口猛中雷击,视野的下限,扫中自己的下身,模模糊糊映出一片血红的颜色,他被骗了,他感到大腿内侧潮乎乎、热乎乎的,是他的血。他不相信,因为他没有做所谓的拼死挣扎,他只是被熟鸡蛋憋得眼睛突出,毛孔乍开时用力挺了一下小腹。他清清楚楚记得下身仅仅一凉!难道就这么快,难道他就真的已无法反悔,为啥他感不到疼痛呢?他的目光仍游移不定地转悠,他看到了那个家丁,家丁刚好直起身,手里捏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小圆球,那是我的……,小灵杰的身体不自觉一颤,一阵冰凉的感觉一下子扑入他的心脏,他没反应出冰凉有多可怕,疼痛!那能叫痛疼吗?一种可怕的感觉像轰雷一般截入他的左右太阳穴,浑身上下一瞬间像被万支钢针扎得透了气。那绝对不叫疼痛,该叫啥呢?他没有想出来……

  小刀刘看见小灵杰蛇一般在木板上扭动了两下身子,套锁已深深勒入他的脚踝、大腿和手腕,他头上血脉贲张,青筋暴起,嘴张了一下,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小刀刘急忙凑到他头旁边。小灵杰已晕了过去,头上满是冷汗,嘴再张开,下嘴唇上鲜血随之沁出,成一道血红的弯月形。

  小灵杰先是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想追逐那些闪闪的金星。他跳起来,他跳起来了,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没一点借力处,他把头一点一点往上耸,耸一下斗就高一些,金星渐渐汇聚成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球,有人头那么大。他想抱住那个金球,他拼尽全力往上一耸肩膀,他的脑袋一下子飞了出去,离金球越来越近,触手可及了,伸手,手呢?他低头一看,身子没了,往下看,身子正在原地团团乱转着手舞足蹈,他看到自己没了脑袋的脖颈上断口十分平滑,像用锯锯断的老树,还有一圈一圈类似年轮的东西。他不感到害怕、疼痛和恐惧,只觉得十分好玩,他看着自己的身子张牙舞爪地一蹦一蹦他甚至想哈哈大笑,他没有笑出声,“轰”一声大响,像爆竹在耳边炸响,坏了!他忘了他的脑袋还在像炮弹一样飞向那个金球,他的脑袋似乎被撞凹下去一块,他一阵发晕,像是突然回到了老家子牙河滩边的老柳树下懒洋洋地晒太阳。太阳咋没出来,四周怎么这么黑暗,黑暗中他觉出有四堵墙从四个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过来,还像移动门轴一样“吱吱”响着。他还是没有身子,他的脑袋被墙牢牢卡在中间,墙还在向中间挤压,他的头被压得越来越小,压成了圆柱形的肉饼,像一支爆竹。爆竹有捻,在他的头发上,不,是他的头发被挤成了炮捻,炮捻着了,“哗哗啦啦”地响,他吓坏了,他想哭,他想哭出泪来把燃着的炮捻浇灭。他哭不出来,他的脑袋炸开了,片片粉碎,他的眼睛和耳朵被巨大的气浪抛到半空。他听到爆竹爆炸时的惊天动地的响声,他看到自己的脑浆花花绿绿地雨一般撒向大地,我死了,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现实,他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大喊,他不知道这一声大喊是怎么出口的,因为他的嘴也已碎成肉浆和血沫,但他的耳朵还完整,他听到了自己的叫声。……

  大叫声中他醒了过来,下身像火钳子挟着一样疼痛,疼痛是具体的,从下身在他醒来之后渐渐向上爬行,弯弯曲曲地爬、由下身到小腹,由小腹折向肋部,到脖颈,到太阳穴,到头发梢。他在疼痛袭到头顶时,觉得头发根全湿了,头发梢竖在一汪汗里,像于牙河发水时顽强探出河心的柳树。

  他明白手术已经完成,他已不再是两三个时辰以前的他。

  因为他感觉哆嗦的两腿间夹了一块薄薄的窄木板,他明白那是用来托住球囊的。但那木板在他感觉中似乎很薄很薄,薄得像刀片一样,十分锋利,他每哆嗦一下,大腿内侧碰到木片时,都像刀割一样疼痛。随后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哆嗦,连腮边的肉都在跳动,他的嗓子像火一样干辣。什么叫生不如死,现在如果有人问小灵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他小灵杰现在就是,他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形容自己的痛苦,凡是他想到的词汇他觉得都不能抵他所受痛苦之亿万分之一。

  如果他那时能动弹,他一定会找一种最痛苦的死法去死。因为他此刻已被疼痛,或者说不是疼痛,单纯就是难受已充满了他全身。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每块肌肤,每滴血液,乃至每寸毛发里都有成千上万个数不清的难受充溢着,他整个是一个痛苦,一个难受,一个没法摧毁的难受。再痛苦的死法与这个大难受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他无端地以为以大痛苦加诸于大难受,两相抵销一些,他会好受一些。

  小刀刘后来过来探望了一次,小灵杰不晓得具体是啥时候,反正小屋里一直亮着那盏鬼火一般的煤油灯。他渴了,想喝水,他想到渴的时候已渴得无法自抑,他发现如果不立刻把水给他送过来他立刻就会被渴死。小刀刘的目光中有几丝慈母般的柔和,他出去了一会儿,找回来一个旧皮球,在边上剪了一个小圆洞,又用一根软管把它连到小灵杰嘴里,皮球被拉到了梁上的绳子上。小灵杰贪婪地吸水,软管里的水缓缓流进心田,一阵清凉,他仿佛看到水珠碰到发热的内脏时冒出丝丝白汽。他不停地吸,小刀刘最后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然后叹息着走了。他没有理会,只顾吸水,他要用水把心脏里的火浇熄,小刀刘给他准备的有臭大麻水,也是伸出一个皮管伸到他嘴边,但他不喝,虽然他知道那玩意儿确实有麻醉作用,能减轻他的痛苦,但他就是要赌这个气,他就是不喝。他宁愿喝凉水喝得全身哆嗦,他就是还要喝。

  凉水他只喝了一天,小刀刘再过来时说已是第二天后晌,他给小灵杰带来了一罐稀米粥,仍让他用软管吸着喝,算起来,小灵杰已有整整五天没吃东西了,稀米粥就是让他充饥的。

  屋里的气味从第三天起开始难闻,因为这两天小灵杰没法下“床”拉屎撒尿,木板子下面放着一个破瓦盆,让他自由的拉稀屎,另外,屋里的血腥气还没除去,小屋又严实得密不透风,一切气味都在方寸之间的空间里熏蒸,不难闻才怪呢。

  屋里的气味都是小灵杰自己制造出来的,包括血腥。他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在死寂中嗅自己的血腥,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他只有眼睁睁地嗅自己流出的血。他又想起坠着肚子不愿进屠宰场的羊,一阵心酸,但他没有哭泣,他要活下去,反正事已至此,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他的前方现在确确实实就只剩了一条路可走——去当老公!小灵杰再咀嚼一次无尘道人的话,虽千万人,其往矣!这时候他才发觉说出这句话的人若非有大痛苦、大难受作为铺垫,绝不会有如是想法,即便前方有人千万,他仍然要闯上去。他无所畏惧,是因为他经历的一切痛苦连千万人造成的威慑都比不上,他可以坦然面对。痛苦的经历无疑是一种可以凭靠的资本。然而说出这句话的人肯定是把泪水硬生生咽回肚里的,就是大英雄也无可奈何。他可能不怕痛苦,但绝不是不知道痛苦,他可能比一般人更能体会痛苦的意蕴,痛苦某种意义上在他们眼里是一次洗礼,一块跳板,他咽下泪水装出笑脸去迎接千万人的诅咒、殴打,乃至企图从肉体上完成的对他的消灭,他不怕!不怕是最重要的。

  小灵杰也不怕,既已被置之死地,以后他就要觅路而生。

  经历过痛苦之后便更渴望幸福,眼下小灵杰是这么样,他发誓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抓住一切时机攫取幸福。他要捞回他付出的,他相信即使不停地捞到死,他也捞不够足以让他补偿住痛苦的幸福,所以他要不停地捞,一直捞到死。生命的意义在此刻已然把他局限进了一个人为的甬道,甬道黑洞洞的,只有走到头才可能看到光明,他还在甬道远头,命中注定他必须忍耐一切才能走到光明。

  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晓得其珍贵,小灵杰此刻也明白了爹妈对自己亲生骨肉的良苦用心,他现在觉得他失去的太多。司马迁说出大势已去时肯定是泪流满面,不过他是有了亲生骨肉后才被阉的,他的心理有依托。小灵杰呢?他想起了心中那个萦怀不去的影子。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事已至此!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句话,努力将一阵一阵涌上来的后悔压下去。得其所哉,又有何悔意可言。但他不后悔吗?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巨大的痛苦还没有到头,三天以后他下了地。睁开迷朦的双眼看看,自己已成了个空皮囊,不折不扣的空皮囊,肋骨在肚皮里狠劲向外钻,绷得肚皮紧紧的难受。再看下身,啥都没了,他那个曾经发烫地挺起过的小玩意儿已无影无踪,只有一个刚刚结住血痂的伤疤留在那儿,他发现那根软管果真代替了原来的小鸡,他想想从此撒尿要从人造的东西里流出来,真是辛酸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最大的痛苦是每天要三次抻他的腿,小刀刘每次给他抻腿时都要费劲巴力地给他解释,说此时不抻,腰就有可能佝偻下去,一生也不可能再抻直。小刀刘在开抻之前还一叠声地跟他说得罪,他此时往往很不耐烦,要抻就抻,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可是小刀刘一动作,他透过朦胧的双眼看到小刀刘全神贯注地将他像伸面条一样抻来抻去时,他都咬着下嘴唇发誓出去后第一个要治的就是这位,他怀疑小刀刘天生就喜欢折磨人。

  他回家之前都没能见着那神秘的“宝”,他问小刀刘要,小刀刘苦笑着说这是规矩,任谁也不能破坏,要不会遭天谴,他于是也不要了。是老爹把他接回家的,他那时伤势已经大好,只是仍然瘦,他怀疑自己成了天底下最瘦的人,他出去后乍一看到耀眼的阳光,先天旋地转了一番,然后便觉得自己做了啥亏心事,见不得人。老爹拉了辆排子车,车放在刘家大门口,老爹像疯子一样冲进来,当时他正和小刀刘对坐谈天,他忘了都说了些什么,老爹就像旋风一样卷进了屋子,他看见了老爹。

  老爹消瘦多了,似乎比他想家中的自己还要瘦,瘦得像一张薄纸。老爹的眼里放着灼灼的光,一眼看见他时声音都颤了:

  “灵杰!我的儿呀!”

  老爹在小刀刘的大厅里抱着他放声大哭,他能感觉到老爹内心的颤栗,像那次老爹跟着他往家跑着看爷爷那次一样,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感动,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用眼睛的余光瞄见刘家的几个丫环仆妇都躲在屏风后面吃吃的偷笑,无庸置疑是在笑他老爹,那里面包括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那个被小刀刘抚摸过的小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像一朵开在春天的玫瑰花,小灵杰是第一次听见她笑。

  “她笑的和她长的一样美丽,一样漂亮。”

  小灵杰在心里告诉自己。

  皮硝李拉着儿子走在阳光下,他觉得阳光下他的噩梦该到底了,这一个月来他不晓得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曹氏天天坐到菩萨前面的蒲团上祈祷,她决定长年吃斋,是从小灵杰去刘家前一天晚上作的决定。皮硝李看着妻子,整天坐在蒲团上下神一般念念有辞,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找不到解脱的办法,日思夜梦全是儿子躺在刘家下身血淋淋地嚎叫,有几次他在梦中甚至看见儿子拿了一把切菜刀砍向他的脑袋,嘴里嚷着说是他这个当爹的把他推下了火坑。他还梦见儿子像一条死狗般被刘家的家丁拖着扔到一片旷野地里,立刻有野狗围上来啮咬儿子的尸首,他在旁边看着甚至能听见野狗鼻孔里“哼哼”的满足叫声和嘴里“咯咯吱吱”地啃儿子的骨头声,他想跑过去可是腿被谁抱住,怎么挣都挣不脱。

  是他害了儿子,他自己这么认为。他不敢问儿子是啥想法,他怕儿子也这么想。他拉着儿子慢慢地从阳光下穿越,天很暖和,是三月份了,快入进四月了,路边的深宅大院掩不住阵阵浓郁的花香逸出,他闻到了。他想给儿子聊天,但不知怎么开口,回头看儿子,已经在排子车上睡着了,他的心一阵紧缩,儿啊!爹对不起你!

  小灵杰又疲又累,适应了阳光后他觉得很舒适,四肢百骸暴露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说不出的痛快。他想让老爹一直拉着自己在阳光下走,他闭着眼,他不顾忌别人看到他,但他不想看见任何人,他用手把耳朵眼堵上,因为他也不愿听见人声。他睡着了。

  他又看见一群仆役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惊天动地的叫他“李老爷”,他心满意得地走了过去…………。>>





李莲英--四、初入宫禁



四、初入宫禁

  李莲英刚迈进皇宫的门坎,就被“赏”了四十多个十分清脆的大耳刮子,在两只眼睛一片“金光灿烂”之中,他才从心灵深处真正领会了他爹的那句叮嘱——“伴君如伴虎”!

  咸丰六年八月,仲秋,紫禁城。

  太阳斜斜地滚动在紫禁城的画栋雕梁上。仲秋气候最为宜人,不冷不热。小灵杰就在此时入了宫。

  是八月十三上午,小灵杰和其余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充作太监的人一律穿着宽大的蓝袍子入了皇宫,他们由一个老太监引导着,大门小门地过了也不知多少个,来到一片空地上。小灵杰晕头转向地喘了口气,一抬头便看见那颗悬在屋顶上的太阳。紫禁城果真是皇宫的样子,端庄、威严,气象万千,太阳光薄薄地洒在他们这三四十号人面前的地板上,地板是用大青砖砌成的,整整齐齐,都是整块的砖。且不说那些高大雄伟、鳞比栉次的房屋,就只眼前这块块延伸到无穷尽处的青砖就够小灵杰赞叹的了,皇上真是富裕,要当上皇上多好。

  他忘了低头,引导的太监一声怒斥:

  “李英泰,莫非你想找死不成!”

  小灵杰忙把头低下,但是他眼角的余光已扫到了正前方走来的一群旗装丽人。不用问,那是今天来挑选童监的懿贵妃。

  小灵杰趴在头一排正中,听着一阵珠落玉盘的欢笑渐渐地逼近。到他面前,他看到一双鞋。香气陡然钻入他的鼻孔,他闻不出是啥香气,也看不明白那鞋该叫啥样的鞋,但他分明觉得看着很舒服,闻着挺香,他的每个毛孔都痒得难受,那一刻他想躺到地上打几个滚,但那不可能,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忘掉了自己,可是此时他才仅仅看到了女人的一双鞋和露在脚背上的丝袜。

  他忘了一切,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忽可里听到一声莺啼燕转:

  “李英泰!”

  小灵杰脑子一热,忘了老太监教他的对答时应用“奴才在”或“扎”、不自禁地抬起头来。

  “嗯——哪!”

  这是大城县人晚辈对长辈教诲恭听时的谦词,可在此处却大错而特错了。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哪是人嘛!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小灵杰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脸,怎么形容呢?他不晓得,反正看着人心里就是痒痒,他想蹦上去照那张粉脸上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他不但没掐一下,而且还立刻为那一眼付出了代价,那个丽人是懿贵妃。懿贵妃可真漂亮,属于他自己的思维到此为止,他看到懿贵妃粉脸一寒,有两只手从背后闪电般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摔了个大马趴,他的整张脸都被磕到地上,青砖上很凉,丝丝冷意渗入肌肤,他的神志陡然一清,可是晚了:

  “哪儿来的小野种,给我掌嘴!”

  小灵杰又被揪起来,揪他的是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两个太监,其中一个抓住他的脖子,另一个左右开弓,“噼哩叭啦”

  一顿狠抽,小灵杰数着足足有二十多下,才听见懿贵妃幽幽叹了口气:

  “算了,乡下人不懂规矩,绕他一次吧!”

  小灵杰如蒙大赦。两个太监一松手,又把他结结实实扔到地上,再次摔得头晕眼花,金星乱冒,他头疼着还在想,要是懿贵妃愿意,他宁愿为了听她那声幽幽长叹再挨二十多个嘴巴。如果懿贵妃愿意,他宁愿在她脸上掐一把之后去死。他又听到懿贵妃说话:

  “李英泰!”

  “嗯——哪!”

  “这个没教养的土包子,再给我掌嘴!”

  两个年轻太监上来如前法炮制,又是二十多个大耳刮子。

  小灵杰觉得自己脸肿了,胀得难受,火辣辣的却不甚疼。嘴角似乎流了血,他不敢抹,也不愿去抹,因为那两个太监这次把他掼到了懿贵妃脚下,他的鼻子尖离那双玲珑乖巧的小脚仅有一根手指那么长,他看到懿贵妃的鞋尖上镶着一颗硕大的珍珠。

  “李英泰!”

  “奴才在!”

  他这下终于感到了聪明,一次接一次挨耳刮子是小事。要是万一没法侍候懿贵妃,而被刷到王府里去,那他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因为老太监引他们入宫之前告诉过他们,入宫后有两个去向,一个是侍候懿贵妃,剩下的要到王府去。懿贵妃是当今皇上咸丰帝的红人,三岁小孩都晓得,跟着懿贵妃当然是件美差,他必须得跟着懿贵妃才有可能熬到出人头地那一天。

  “好!还不是榆木疙瘩!小安子,记下来,这个小子我要了!”

  小灵杰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磕头谢恩,懿贵妃却再不理他,又往下点了一串人名,一个也没相中。小灵杰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自始到终,懿贵妃临走之前终于发现了这个头磕得梆梆响的小人。她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后边有几个侍女已经吃吃地笑出声来,懿贵妃说:

  “李英泰,——这个名儿咋那么别扭,我给你改个名儿,以后你别叫英泰,叫莲英吧!”

  小灵杰又是鸡啄米般一阵磕头,环佩叮噹渐去渐远他也没听到,那个引他来的老太监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小家伙抬头一看,懿贵妃早已没了人影,只有浓郁的香气挥之不去,仍丝丝沁人心脾。他呆了半晌,老太监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懿贵妃看得起你,是你的富气,慢慢混吧!前途无可限量啊!”

  ……

  从此,小灵杰的大号成了李莲英,他并没有感到无上荣幸,相反倒有几分不自在,好端端的名字一下子被人三言两语改过来,咋说也不怎么舒服,然而不久,他便发现了宫中其他太监对他的眼红,找老乡一打听,原来懿贵妃这人喜怒无常,刻薄寡恩,别说费劲巴力给你改个名字,整天瞪着你冷冰冰的只要不要你脑袋就不错了。小灵杰暗抽凉气,方始晓得自己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按老乡的说法,能像他那样触犯懿贵妃而没有丢掉性命的太监,闭上眼睛查上四十遍也查不出来一个。小灵杰这才真服了,心说大内皇宫真是不同乡村鄙地,一句话说的不恰当,一个动作做得不如“主”意竟然都能严重到掉头的份上,看来以后还真的得小心为妙。一步棋走错弄得把脑袋丢了,虽说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小灵杰说出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此时他不是不怕死的问题,他要讨取懿贵妃的欢心,他要活得更好,他要活出个人样儿来。

  他很失望,不管是从他的长远目标还是小算盘上讲,都是这样。说是入宫侍候懿贵妃,可是除了第一天入宫见了一面,不能说见了一面,是他冒死偷看的。当然他当时没意识到偷看一眼会招致啥可怕后果,现在说是冒着近五十个大耳刮子的危险。那一眼看得他神魂颠倒,只是才八九岁的小孩子,当然想不出啥美事,可还是魂牵梦萦,挥之不去总是有的,小家伙到此已忘掉了自己入宫之前的远大抱负和长远决心。一闭眼就想到懿贵妃那张吹弹得破、似乎一下子就能拧出水来的粉脸,他真想凑上去摸一摸,拧一拧,掐一掐,那怕就一下,今生足矣!什么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些才都是扯他娘的淡。小灵杰到这会儿真是明白小时看年轻人谈到那家大姑娘小媳妇的风流韵事或是闺阁琐闻时为何都涎着脸直想流口水了。说书的说到某小姐夜会情郎,主动投怀送抱,情郎软玉温香抱满怀之后一律要发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感慨,他那时认为可笑,现在认为自己那时分明是愚不可及。

  小灵杰进宫后没啥执掌,他年龄小,重活干不大动,所以给他派的是轻活。再加上崔总管又有指示,给一班太监说让他们照顾点,这个是他的小老乡。大小太监自然都得买崔玉贵个面子。因而他这份美使相比别人就更轻之又轻了,主要就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杂活,可这就把小家伙累得够呛。你想想,在家时他那会儿有过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经历。他只见他老妈这么干过,他看他老妈干得很轻松,手脚不停地跑东跑西,把家里整得头头是道,就这还能抽出空闲隔三差五地把他们兄弟五个拉到一块训斥一顿。因而,他的顶头上级告诉自己的执事时,小灵杰高兴得差一点没蹦起来,那个上级明说了是看在崔总管的面子上。小家伙当时对崔玉贵这个八杆子打不到的表叔感激得五体投地,几至涕零。两天活干下来后他就哭天无泪,连苦都叫不出来了。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忙,宫里的制度很严格,要求睡觉时耳朵得绝对竖起,因为宫里指不定啥时候就揪出去当差。小灵杰的听力倒够灵敏的,睡得再死只要有谁在他耳朵边上轻轻一声,管保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会蹦起来,可是蹦起来后还想躺下呀!小孩子瞌睡劲大,咋睡也不会睡烦,你不让他睡他就烦了,小家伙扒明摸黑地干,还不准睡一次安生觉,怕刚睡过去就有人叫他起来当差。误一次事动辄非打即骂,刚入宫的小太监人人平等,老太监对他们有绝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该打该骂时就是天王老子都逃不了。别说你是崔总管的老乡,就是懿贵妃的娘家侄子万一入宫当了太监挨完打后你也没理。小灵杰没挨过打,像他那么机灵的小家伙处处都能替人着想,讨人欢喜是必然的。但是累得很呀!每天洒扫庭院,擦试摆设,浇花喂鸟,坐更值夜,不得一点闲空。懿贵妃住在长春宫,小灵杰的工作地点也是长春宫,可能从这点意义上讲他是服侍懿责妃的人。

  活不单单是累,还有无卿,烦琐,让一个小孩子一天到晚把全部精力消耗在重复烦杂的机械劳动中,让谁也不好忍受。小灵杰也没法忍受,但只有忍受别无他途。他每天看着太阳慢慢爬上长春宫的东宫墙,然后再看着太阳爬到西宫墙,最后再看着太阳从西宫墙上缓缓地坠下去。没了太阳之后他还要再把从早上就开始重复着作的工作再耐住性子做一遍,然后才能回去躺在床上。日子久了,他渐渐练出了一种技能,诸如看到第一线阳光照到西墙根时,他立刻会跑过去给金鱼换水,那时是卯时正中。看到太阳把花树的影子拖长到甬路上沿时,他就得立刻跑去给鸟送食物,那时刚好是申时。

  在这种环境下,小灵杰之所以能撑这么久的理由就是他一直想见懿贵妃,他降低了原先的要求,那怕就只是见见,远远地看一眼,那怕懿贵妃再让人给他老大的耳刮子他都不怕。

  可是他一次也没见着,他所在的那块地方正是懿贵妃的寝宫。

  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活,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寝宫门口出出入入的宫女。可是就是没再见过懿贵妃,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希望在流逝的岁月中渐渐被淡薄,但内心深处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明白。小灵杰依旧毫不倦怠地守候在长春宫里辛勤劳作,依旧不时在心中泛起懿贵妃容颜的涟漪。这一天他歇班,歇班对小太监而言是大喜的日子,要不是特别被看得起的,根本就没有这种机会,小灵杰苦熬了好几个月才熬到这么一天,可以睡个好觉。于是一直睡下去,太阳晒着屁股了也不起身,快中午时,同住的一个小太监告诉他,说崔总管找他来了。

  他到这儿后崔总管还没有过来过,据说他忙得手忙脚乱。

  内廷总管手下有好几百号大小太监,他虽然不是懿贵妃的第一个大红人,但琐碎繁杂,事无巨细都得要他出来露面去交涉解决。因为大总管权势熏天,忙着献媚渔利,实事当然得由他这个二总管来照应。崔玉贵在内廷中很有威信,他为人老成持重,大事小事、难事易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百无遗漏;人前人后又从不对任何人说长道短。谁要是犯个啥错误,如果轮到他管,该放的他肯定会放,就是不该放的他也会视具体情况处置,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做得太让人看不过去,崔总管一律会从轻发落,就是不该他职权之内的,他也会尽量去替你说情。因而内廷上下对崔玉贵那声总管叫得无不是心服口服,谁提起他谁竖大拇指。不像大总管安德海,按理说安德海也算是小灵杰的老乡,京南青县人,他是懿贵妃入宫之始即随侍其左右的贴身侍监,随着懿贵妃步步得宠,安德海也渐渐地灸手可热起来,据说他为懿贵妃的得宠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他在内廷外朝呼风唤雨,很是飞扬跋扈,然而,小太监们私下里对安总管的评价简直是差劲透顶,说他狗肚里装不下二两油。别看现在气焰嚣张,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小灵杰只见过安德海一面,是一次随其他小太监一块到园子里玩耍,大家伙儿当时都很开心,正欢呼雀跃,忽然有一个小太监面色如土地冲过来,告诉他们安总管过来了,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他不害怕,躲到树后边偷看了两眼,安德海本人没啥可看的地方,平平常常,只是眼睛里有一股阴森之气。他认定安总管对下人绝对特别毒辣,果不其然,他们附近的一个老太监九天以后忽然失了踪,尸首后来在一眼枯井里找到,大家闹得沸沸扬扬,说是他不小心冲撞了安总管,被安总管逼着吃了一瓢大粪,受辱不过,才寻了死。自此以后,小灵杰对安总长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生怕那一天忽然被他逮住,也灌他吃大粪。

  崔总管过来的目的是想找他聊聊,贷真价实的老乡再加上沾亲带故,按崔玉贵的为人处世,要不过来看看才是怪事。

  崔玉贵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忠厚长者,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太监不一样。他眉宇间有股勃发的英气。崔玉贵先问了小灵杰的家庭情况,当然大多数他都晓得了,问一问只是为了客套。

  这一次崔玉贵对李莲英说了不少知心话,教会了他不少东西。他说:

  “眼下你就得当奴才,要想当主子首先得学会当奴才,首先得学会怎样去讨主子欢心。这门学问很深,很有灵气才行,否则深宫禁地,奴才的命去一个还不如你在外边踩死的一只蚂蚁值钱。今儿还好好的明儿说不定就得受气毙。大清圣明皇上体恤咱们已挨过一刀,对太监没有制定挨刀的刑罚,只有气毙,就是用湿草纸蒙脸,没法出气憋死。

  当小太监要往上爬,必须得眼明、手快、心灵,这就足够了。譬如说进宫后,得先认一个老太监为师傅,能当师傅的都是地位高、年纪大的太监,在深宫锤炼了几十年,里里外外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像总管太监、首领太监之类。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跟师傅学习礼法,师傅就可以明正言顺用徒弟做自己的仆役。这是礼法,这时候你就得聪明一些,尽量把师傅侍候好,天亮了给师傅准备漱口水,洗脸水,到钟点时要轻轻走到师傅炕边,轻轻地把他叫醒,侍候师傅穿好衣裳;夜里,师傅睡下去后,你自己才能休息。但是休息也要休息得机灵些,听见师傅那边一传唤,要立刻应声,一点也不能耽搁,然后就赶快过去问师傅到底有啥事!别以为这是小事情,关系着你的终身是否发达。因为太监的品级不一,大小有别,一层压一层,一层制一层,徒弟是最末一层,你要想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往上升,这时就显出师傅的作用了。因为你是徒弟,你干好干坏他晓得,到以后要升迁时他说你两句好话,你就能升上去。他要黑你两闷棍,得,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受人气吧,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因而侍候好师傅最是至关重要,但侍候好师傅也是最难的,能混到当上师傅的太监都不是易处之辈。再说了,太监由于有自身缺隐,自然而然心理上也有些不大对头,在外廷有些事可能马马虎虎就可以过去,到内廷,尔虞我诈,你防我,我防你,你整我,我整你,从外头可能看不出啥端倪,风平浪静的,大家伙儿谁干谁的事。其实不然,对任何人都是时时处处存在陷阱,你只能小心翼翼、忧心忡忡地往前试探着走,一步也不许出错,一步错之后你以后就再没错的机会了,死路一条。要想不错就得认清形势,趋利避害,可这只是说说,刚进宫时谁都是混沌少年,如果能侥幸不死,如果再能折腾两下子,那这个人就非同小可了。能活到告老的太监不多,自大清开国以来有名有姓的太监活着出宫的屈指可数,因为宫廷之间到处都隐藏着刀光剑影,妃嫔争宠,数宫争端,不管因何而闹,不管闹成啥样儿,有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谁败下来谁的太监就得做替罪羊丢掉小命。因而,这些存在着一个择主而事的问题。择主而事并不是找温柔善良、端庄美貌的妃子去托付终身,这样是蠢才!你得看那个妃子或者主子比较厉害,能弄权,有眼光,日后不难控制局势,助你飞黄腾达的。你别管她现在咋样,不名一文,只要有机会,她终会上去。如今这大清的皇宫里面,恐怕在这方面就数懿贵妃了。安总管当初投靠懿贵妃时,懿贵妃还是一个小小的秀女,他们俩也算是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了。安总管为人不管咋样,他能混到这一步绝对与他的深远眼光有关,你能被懿贵妃选上,说明你有了从天而降的大好时机,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再说师傅,褒扬一点说,当上师傅的都是刀尖上滚过来的,每个人都有无数次身临陷阱边上,有些时候甚至是因为一念之差逃得性命,因而,在这种环境下熏陶出来的人你可以想想,疑心是很大的,你稍有不对他就会怀疑你别有用心,他就有可能整得你生不能死不得。这就体现出察颜观色之重要性,看师傅啥时不高兴了,有心事,你别废话,先老老实实呆着,师傅要你干啥你就像往常一样干。同时还得看师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人再善于隐瞒自己,情愿之下也会露出一些的,如果你看准了师傅确实是因为某件事烦忧,你才能小心翼翼地帮师傅出个点子,宽宽心,消消气,要是有一点吃不准,千万一句话别吭,干你的实事就成。记住一句,在师傅手下,乃至天伦在任何时候,宁肯被人认做笨蛋傻瓜庸人也不要强做出头鸟,要多看,多想,少说话,多做实事。

  更不要不明就里地上去瞎胡推测,你的用心可能是好的,想替师傅分忧解难,可是方式不对。师傅有啥事解决不了需要安静环境自己推测,不需要你多嘴多舌,这也是招师傅讨厌徒弟的一个原因。再有,要尽量把自己表现得别那么出头露面还有一个原因,内宫的职官都是一定数量的,上去一个必然要下来一个。任何人,不管谁对谁再推心置腹也总有一时疏忽照顾不到的地方,太监在内宫熏陶日久,更是善于从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分析出一个天大的窟窿来,一方面聪明人容易遭忌妒,另一方面,你如果要是表现得太聪明,师傅是你师傅时都几乎玩不住你,送你上去岂不是无异于养虎贻患,他等着你爬上去后整治他呀!因而师傅选择衣钵传人都是找老实可靠的,玲珑乖巧的往往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要认为我是危言耸听,事实如此。你可以推己及人想一下,你要是当上大官,你愿意提拔上去一个比你强的官员吗?这个官员你还记得很清楚曾经得罪过他,你那会儿肯定会宁肯要个大笨蛋也不会要他。大笨蛋可能会办不成事,但是绝对不会对你倒咬一口,因为他笨,因为他是你一手提拔,他晓得他玩不过你,这样的笨蛋你可以牢牢将他控制住,作为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

  侍候好师傅难也就难在这儿,人心隔肚皮,你要想卖乖取宠要冒大风险,因为人总不能把啥事都考虑的周周全全,总会或多或少出现纰漏,这就成了。你干一百件好事可能就因为干错一件坏事触怒师傅,以后他只会记着你干的坏事而不会记住你干的好事,坏印象就留下了,你以后咋想洗脱都洗不了,只要做一次贼,一辈子的贼名你就背定了,掉到黄河里都洗不清。因此,想讨师傅欢心只有少说废话,多干实事,别让他看出你比他强,别让他察觉你了解他,师傅说的话你应该一句不漏全铭记心里,要是迫不得已需要取宠卖乖最好以其原话应答,他就是再恼火也会从心眼里对你刮目相看,师傅随便说句话你都记着,师傅不高兴才是怪事呢!

  仅仅只讨好师傅还不行,讨好师傅只能说你算是走出了一小步,宫内人很多,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置你于死地。每年宫中要进来几百号太监填补空缺,缺出的太监大多都是死于非命的,死得不明不白,临死之前甚至都搞不懂自己怎么可能会死。因而,我不是要刻意把你变成坏人,想在宫内安身立命,不容易呀!你必须得把自己培养成一只笑面虎,笑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罪人,让人对你放松警惕,让人觉得你不值一提或者说不会威胁他的利益。虎咬死别人,说到底,主动进攻去咬死别人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保存自己。在皇宫中,防人之心不可缺,害人之心也不可缺,仅仅学会防人远远不够,被动挨打是最蠢笨的人才干的事。防御的最佳手段就是主动进攻,要想往上爬就得一步一步清理掉拌脚石,凡是阻住你去路的,或者凡有可能危及你利益的,一律要瞅准时机干掉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成功和失败之间的差别有时往往就决定在谁先动手的那短短瞬间,要想治人,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拖泥带水,要一击成功,不留后患,斩草务须除根。

  在皇宫里我混的年数也不少了,总认为自己缺些什么,要是只有在棍子敲到头上时才忽然明白是被人治了,到那时就八月十五过灯节——晚三春了。唉!不说这些了,以后有了机会,你会慢慢体会出来的。

  细微的事还有很多,认过师傅后,大多数的事就得靠你们跟着师傅慢慢体会,比如称皇上要称‘万岁爷’,称皇妃称‘主子’,太监之间同辈的互称爷,张爷、李爷。低一级的称呼高一级的一律泛泛地称呼为‘师傅’。

  犯圣讳是宫里一件顶要紧的事,不单是与皇上的名字同音的字不能出口,就是太后、太妃、妃子的名字也一样。稍有差也便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再说请安,规矩也多得很。在宫里,太监的膝盖和性命一样不值钱,动不动就得下跪,规矩就多在这个“跪上”,比如向主子回答、请安,跪的是双腿安,两条跪先左后右地跪下去,身子要挺直,摘下帽子,放在身子右边,袍子边角不能褶在腿底下。谢恩、谢赏或者万寿节,对主子还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为表示感谢‘天恩浩荡’,有时候还必须把头往地上使劲撞,得撞出声音才算完,这就是‘磕响头’。还有单腿安,这是用来对上司或品级低一些的人的,日常侍奉主子的太监,虽然不是一见主子就鸡啄米似地拼命磕响头,可也是需要‘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这个样儿一定要下功夫学,半点也马虎不得。

  还有说话的规矩,日常问安要用‘吉祥’,饭后问安要用‘进得好’,起床后要用‘歇得好’。回主子和顶头上司的话,要做到两点,其一入耳就要听明白,不能要求再重复一次或者解释,其二不能用‘嗯’‘啊’之类字眼表示领会吩咐。另外,斟茶、倒水、摆膳、递东西也都各有各的规矩,轻则挨顿臭骂,重则立刻便得掌嘴,挨着打还得说好听话求饶,不能挨死打。”……

  崔总管在李莲英屋里一直坐到天快黑时才出去。他一直在那儿不停地说,屋里屋外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表叔表侄儿两个,不必担心会被谁听去。崔总管显然是动了感情,说得眼圈发红,声音呜咽,李莲英先是吓了一头冷汗,来之后他仅仅觉得宫廷里许多礼节太烦琐了,还没看出有其他啥矛盾,经崔玉贵一说,大内皇宫整个成了阴风惨惨的白日鬼城。

  他没有理由不信崔玉贵的话,从第一眼见到崔玉贵时他就认定了崔总管决不会骗他,所以他只有害怕,只有后悔自己的许多言行举止。说不定以前的这段时间里已不知有多少次他都踏上了死亡陷阱的边缘,幸亏没有掉进去,他有几分傻福气。

  崔总管是和白天一块走出李莲英的屋子的,他走之后天便黑了,李莲英再躺在床上,想起许多天来自己对太监的日思夜梦,联系对照崔玉贵的话,禁不住又水汗淋漓。如果不是崔总管适时过来,他李莲英总有一天会因此会沦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进宫这么多天了,你都想过啥呀!净身之前你是咋个想的,梦里把海口夸得比天都大,现在仅仅就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就把你弄得忘掉一切,啥事都干不成,你丢人不丢,你还是大男人不是?你还想光宗耀祖振兴门庭,你做春秋大梦去吧!,照此下去,自己掉了头无妨,别让皇上抄了家就好。你的雄心壮志呢?小灵杰,李莲英,你这么不争气,真把李家的人给丢尽了。……

  李莲英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觉,雄鸡高唱时他披衣下床,照崔总管说的话把师傅的漱口水、洗脸水都准备好,又到屋外走了一遭,东宫墙外朝霞如火如荼,那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净身前的那些岁月,他重新拾回了曾经失落的雄心壮志。他要发达,笑面虎、“两面三刀”、“护宫符”、“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先下手为强”、“少说废话,多干实事”、“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些话闪电般又映回他的脑海,李莲英看到如血的云端上正熊熊燃烧着生生不息的希望,他觉得他肯定会在那片朝霞的洗礼下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他要奋起,乘长风,破巨浪!勇往直前。

  他坚信,胜利就藏在他心中。>>





李莲英--五、到“窑子”里苦练绝艺



五、到“窑子”里苦练绝艺

  朝霞中,北京的八大胡同翩翩走来了一位倜傥俊逸的青年,一时间,俏丽的青楼女子把爱慕的目光盯在了青年白晰的脸上……身为太监的李莲英竟也逛起了窑子……

  光阴茬苒,日月如梭,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不知不觉中李莲英已在皇宫中呆了十个年头。这十年中,他严守宫禁,小心谨慎地侍候师傅,尊敬长者,手脚勤快,一言一行都特别注意。又因为他诙谐幽默,能说会道,再加上善于见机行事,所以不但在师傅眼里红得发紫,就是周围一些本来很不以他为然的大小太监,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认为这小子是个人才,以后有前程,因而大家伙儿都热情地称呼他为“小李子”,明里暗里做啥事都让他几分。小李子知道这些太监对他高看三分,但是仍旧兢兢业业,尊老助幼。于是大家伙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看,连师傅也不得不常常讨些他的主意。因为小李子的主意不但是多,而且是妙,妙不可言,你能想出来的他都不想,往往另辟蹊径,却又一矢中的,用来指导办事干净利索。你等他一说口得会后悔不迭,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没想到这儿,可就是差这一点就立别高下,不服不行,小李子就是技高一筹。

  可是高明归高明,十年之中小李子依然在师傅手下打杂,功成名就还没有半点影子。不过,十年的磨炼,十年在深宫中的磨炼已将他磨成了一个绝对适应内廷生活的称职太监,这一点小李子认为就足够了,时机都是等来的,他不着急,十年如一日的扫地洒水,养花喂鸟等杂活干出了他恬淡隐忍的表象,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他相信只要机会一到,他就会立刻抓住,他相信他会有机会,因为他年轻,年轻就是资本。

  俗话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下神”。在内廷混这十年,李莲英由一个不谙世事,仅以为凭一颗热血沸腾的心就可以闯荡天下的童监长成了一个丰神如玉的浊世美公子。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位公子现在比以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变了个遍,唯一剩下的是他逢着探亲回家仍叫皮硝李叫“爹”,叫曹氏叫“娘”,而且时不时老往家里捣腾点大内的东西。这是李莲英自己心里想的,他认为他已经赶上了邓天一的水平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看来,他觉得邓天一的把戏简直是三岁小孩才玩的。

  这十年中,是大清帝国由苟延残喘到摇摇欲坠的一个征兆很明显的过渡。这十年中,大清帝国风雨飘摇中,经历了好几次大的洗礼,洗尽铅毕,示出本相,明眼人一看便知,爱新觉罗氏的江山不久长矣。细细说来,先是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悍然烧起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战火,二百余艘洋舰满载洋兵洋炮,耀武扬威,由江南沿海北上,直捣大沽。大沽口渔民素来悍勇,不甘受辱,联络尚存民族热血的守卫官兵,与洋鬼子一场血战。大沽口的两员战将史荣椿和龙汝元身先士卒,坚守炮位,奈何老天不佑大清,龙汝元阵亡,史荣椿重伤。剩余清军残兵败将无人督率,自然逃命第一,发一声喊,均作鸟兽散,渔民虽然同仇敌忾,可惜大刀、长矛、斧头和铡刀又怎比得上洋枪洋炮,数场大战下来,渔民惨败。咸丰十年八月二十日,天津失守,九月,英军旌旗南指,兵临北京城下。咸丰帝顾不得收拾细软,仅仅带了几个搜罗过来的汉族美女,一溜烟跑到了河北承德避暑山庄。京城留下以恭亲王奕为首的一批王公大臣,在英法联军的强大威慑和轰天炮火声中,举行了好几次没有结局的讨论,文的主和,武的主战,争吵不休。但是行之有效的防御措施却是谁也没提出。英法势如破竹,把紫禁城困得水泄不通,即使是飞鸟也难以插翅飞入。六王爷正急得团团转时,败报已来,说是海滨守兵不战自溃,圆明园失守。六王爷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英法进入圆明园,烧杀抢掠,把一个藏满奇珍异宝的万园之园化为一片废墟和灰烬。圆明园余烬未熄,《北京条约》签订,也不晓得又拱手让出了多少国家主权和大好河山。咸丰帝闻说圆明园被烧,再加之太平军为患,江南两营土崩瓦解,内患外侵,烽烟四起,咸丰帝感伤自己在皇位上时,弄的国不象国,家不象家,祖宗费尽心血打下的大好江山弄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一气之下,害了场大病。咸丰本来就贪色过度,身子极虚,这几下往中间一夹攻,咸丰帝吃不消了,竟没能再回北京城看一眼,就在承德避暑山庄归了天。咸丰帝临死留下遗诏,立六岁的载淳为皇太子,载垣、端华等八大臣协理赞襄政务。

  咸丰一旦呜呼哀哉,顾命八大臣理所当然里里外外主持朝政,载淳即位,年号同治,这下可好,载淳生母原懿贵妃叶赫那拉氏于风云变幻中异车突起,联络恭亲王奕,一举揣了顾命八大臣的老窝。这八位开始还蒙在鼓里,意欲借机铲除叶赫那拉氏,熟料无道无亲,常遇恶人,八位梦醒之后劳燕分飞,下地狱的下了地狱,作死鬼的作了死鬼。于是懿贵妃,即圣母皇太后叶赫那拉氏与东宫太后慈安合称东西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把持国家大政方针,因慈安素来柔顺,不喜与人争强比胜,事事处处尽皆让慈禧几分,故而朝政实为慈禧一人把持。

  李莲英在几次大的政治争斗中没起啥大的作用。风起云涌之时,根本轮不上他插手,宫廷之中,大小太监成千上百,像他这么大一点的也就只有隔岸观火的份儿,不过隔岸观火也好,没有危险,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事情真相一点不懂,相反,他懂得还不少,懿贵妃随咸丰逃往承德,小李子有幸随侍,亲眼目睹了顾命八大臣和懿贵妃之间明枪暗箭,各显神通的交火。在战火中最能学习战争,从承德再回到北京城,人是物非,沧桑感顿生之余,小李子不自觉成熟得更多,回想入宫后的一幕一幕,对如今的慈禧太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颗关系着身后大事的棋子他义无反顾地押到了慈禧太后——当年的懿贵妃身上。

  可惜,他再蹦跶,人微言轻,连太后的面都见不着。这可咋办呢?宫禁中寸功未建地忽忽呆了十年,他觉得该时来运转了。李莲英虽然脸上依旧嘻嘻哈哈,见人逗乐子,心里那个着急,可真像是猴子烧着了屁股。这可咋办呢?李莲英苦思冥想,无有主张。

  天缘凑巧,正当李莲英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时,命运之神却主动向他垂青,给他抛起媚眼来了。这天早上,他扫完院子,没事可干,和其他当差的在闼闼房边喝水边闲聊。闼闼房是供太监工作之余休息娱乐的公共场所。在这里太监可以啥都不顾忌地无拘无束闲聊。谈天说地,磨牙斗嘴,下下象棋,动动手脚都行,就像农村的光棍堂一样,在戒备森严,不小心说错一个字就会危及生命的宫廷内院之中,另是一番天地。李莲英正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太监说笑之间,沈玉兰进来了。沈玉兰是长春宫的主事内监,也是个没有实权,专管乱七八糟的事却又分毫怠慢不得的苦主儿。老头儿是直隶河间人,李莲英的嫡系老乡,无人处看见可以不顾名节,坐一块说笑逗乐的。今儿进来满脸愁容,浑身上下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是金色顶戴身上是鹌鹑褂子,兰袍子,色调暗淡,更衬出脸上愁容的阴森。大家伙儿都挺讷闷,沈师傅一向是很达观的,今儿个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沈玉兰平时为人和善谨慎,对小太监又比较体贴,因而在内监中颇有几分威信,一群小太监看他这样,又看他穿着朝服,想必是在太后那儿碰了钉子。这时候大家再不敢说笑了,师傅再没师傅架子也是师傅,况且,大家看沈师傅不高兴,心里也蛮不是滋味儿,哪儿还有说笑的心情。沈玉兰进来后一声不响地蹲到角落的小凳子上抽了两袋旱烟,还待要抽,人群里一个年纪较大的太监忍不住了,他本来就是沈玉兰的徒弟,所以师傅两字叫得特别甜:

  “师傅,怎么啦?又使主子不高兴了。”

  沈玉兰不抬头,喟然长叹:

  “唉!我这碗饭很快就吃不上了。”

  大家伙儿益发感到不好意思,看他的徒弟开了个头,于是一窝蜂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沈师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玉兰唉声叹气不止,满脸沮丧:

  “你不是不晓得,这主子越来越难伺候了。”接着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大家伙儿说了一遍,要大家伙儿看在他一把老骨头份上,帮他拿个主意。

  原来懿贵妃一旦贵为大权在握的慈禧太后之后,更加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宫中有“母以子而贵”的风气,她是同治皇帝载淳的生身之母,自然又凭空增添几分身份。咸丰驾崩承德,载淳即位,说是两宫垂帘听政,其实慈安淳厚、善良,可做贤妻良母,却不是能驾驭政治的好手,遇事老拿不出主意,久而久之大权即在慈禧太后掌握之中了。再说,小载淳即位时才几岁大的毛孩子,就是再天生圣明,年龄在那放着,吃屎都几乎不晓得香臭。慈禧太后自然更是如鱼得水。

  俗话说的好,“寡妇老婆没个正形儿”,咸丰死时慈禧才三十不到,正如狼似虎的年龄,一腔欲望没处发泄,她又本来就有不少不待见人的地方。这样一来,生活小事上便更加斤斤计较,小太监动辄即被痛打,天长日久,大家伙儿去给慈禧太后当班时都准备了一套特殊的器材,用大块牛皮制成护膝,防止长跪,以大块棉布双成几层,垫到屁股上,防止挨打。因为太监挨打不像宫女,是不脱中衣的,当然,脸上自然没法保护,所以,去给慈禧太后当班的小太监仍有不少回去时是脸上巴掌印摞巴掌印,嘴唇沁血,齿豁牙落着的。西太后平时有爱美、爱打扮的癖好,这没啥奇怪的,像她那样的女人要不爱打扮才是咄咄怪事。西太后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散下来如小瀑布一般,西太后对她那头黑发特别珍爱,她一珍爱不打紧,专司负责给她梳头的梳头房的太监吃不消了。每次梳头她都找碴儿揍人,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不对,反正就是合不了她的心意。不合她心意当然得惩罚,西太后一声令下,梳头的太监战兢兢就得匍匐在地,任她指挥人痛打一顿出气。因为太监都在屁股上垫有护身法宝况且又都晓得西太后有看人被打着屁股杀猪也似嚎的嗜好,所以尽管心里发怵还能每天都抽出几个人当班,去了之后就做好臀部挨打的准备,只等西太后粉脸一寒,立刻便一下子马趴在地上,掏出蘸过辣椒水的手帕,搞得眼泪汪汪的,并且杀猪般地嚎,嚎得声音越大西太后就越高兴,心情一转好说不定还能赏你一点稀奇玩意儿。不过这都只是在没碰掉头发的前提下讲的。太监们每天当班以后,梳头房剩余的太监静坐喝茶,一听见长春宫正房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叫,便会高兴得眉开眼笑,因为一挨打命至少是保住了。死罪免去、活罪难逃一向是执法的准则,大家伙儿在梳头房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叫甚至还会轻轻地打着拍子相和。可是,万一一整天没听见长春宫有动静,大家伙儿就开始提心吊胆了,西太后没有那天不打人的,除了她那天杀人了。所以此时十之八九这几位太监的命就不明不白葬进去了。因梳头而获死罪的大多是因为梳掉了头发。

  其实掉头发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你就是保养再得法,也没法避免头发中的一部分老化脱落,再高明的梳头师他也得梳下几根断了的头发。想想这些根断头发真够得上尊贵,一根就是一条人命。断头发倒也没啥,梳头房的小太监个个练出来的眼明手快,一旦发现有断发立刻会趁西太后不注意而把它藏起来。真万一被逮住那是该你阳寿已尽,也无怨言。可是最后,西太后脾气突然又变了,不喜欢看打人屁股,又喜欢上了打人嘴巴,这下惨了,十多天来每次去梳头的太监回来后都成了猪八戒。人有脸,树有皮,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西太后把这些太监一个个打得脸上胖出好几圈,连门都没法出。大家伙儿当然不愿再去梳头。

  沈玉兰长汉一口气道:“我兼管着梳头房,没有人给西太后梳头,她从鼻孔里‘哼’一口气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这不,前天,我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几箩筐一个姓刘的太监实在磨不开面子。勉勉强强去了,刘太监去了之后再没回来,他不小心碰掉了西太后两根头发,自然是受了气毙。昨天我以老命担保,派了个姓王的去,姓王的梳到正中看西太后脸一耷拉,神经质地手下一用力,碰疼了些,立刻被拖下去打了四十宫杖,他的命保住了,我的老命也保住了,可是那苦他得自己受啊!这会儿可能还躺在房中连声哎哟呢!今儿的差役是我豁出老命不要,自己去梳的,别的人实在找不来,梳头房是我冲谁瞅一眼谁立马就把一雪亮的菜刀横自己脖里,横鼻子竖眼对我大叫:‘沈师傅您老儿今儿要再派我的差使我就死给你看。’我是实在没办法,战战兢兢去了长春宫,说今儿由我来侍候太后梳头,西太后没有问别的,再说原先我干过这一行,尽管有些老眼昏花,手脚还算灵便,也没梳疼,也没掉头发,我正庆幸老天有眼,老天立刻就有眼没了眼珠,给了我个颜色看看。西太后嫌我梳的‘旗头’平板难看,把我轰出了宫门,天哪!‘旗头’是宫廷的老例,别的样式一则没人会梳,二则与祖宗家法似有不妥。怎奈我百般解释,主子一点不听,最后把她惹急了,臭骂我是不中用的老东西,还说若不是看我上了几岁年纪,定要打我个筋断骨折。这算是小事,她要我在短时间内寻觅一个称心的梳头房役,否则,我这条老命……”

  沈玉兰说到此处不胜唏嘘,竟然老泪纵横起来。大家伙儿很想替他分忧解难,可又想不出适当的办法。不多会儿人群渐渐散去,沈玉兰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斜歪在太师椅上苦苦思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件事打动了一个人,就是年纪轻轻的李莲英,他在心里拨弄小算盘:“只有难办的事办好了才能显出本事。这样才能接近西太后,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我苦苦想了多年要找机会,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吗?虽然我现在对梳头也是一窍不通,可是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可以去学吧!将近一个月时间要是连梳头都学不会,我李莲英还活个啥?别说出人头地,平平庸庸地活一辈子恐怕都办不到。”

  李莲英打定主意,俟众人散去后,独个和沈玉兰聊了一会儿子天,觉得时机差不多好了。于是凑上去毕恭毕敬地问道:

  “沈师傅,让我去试一下好不好?”

  沈玉兰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不解其意:

  “你说什么?”

  “我去试着给主子梳头啊!您看行不?”

  沈玉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子,不屑一顾地说:

  “小李子,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主子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才这么大一点年纪,万一有个差池,我咋向你爹妈交待?”

  小李子似已胸有成竹,豪情万丈:

  “沈师傅,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小李子别的谈不上,眼疾手快,脑袋瓜好使自认还有两下子,弄得再不好这条小命总是能保住的,再说了,我也想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给我一个月的功夫到外边学一学,还怕主子不满意,这件事包我身上就得。”

  沈玉兰再睁开昏花的老眼打量李莲英,看来还是觉得不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

  “小李子,我是为你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都清楚,主子这些天正在气头上,那可是丝毫疏忽都要不得的,你要想找进身之阶满可以从其他地方下手,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久,不怕没有机会,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大小太监提到你小李子谁不竖大拇指,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你就再行,也架不住主子故意找事呀!我还是怕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你爹妈交待,你想想,大城在这儿的,就崔总管、我你三人,崔总管位高事杂,无暇照顾你,当初把你的事都交付给我了,我为难啊!”

  李莲英打定主意了,非要找这颗歪脖柳树吊死,见沈玉兰几次三番不答应,只得施展深身解数死磨硬缠。沈玉兰是真为难,想想他认识的内监中,照这个小老乡这么八面玲珑、聪明伶俐的还真找不出来,要不是老乡他说不定还要找上门让他去试,可是,他的身份不一般呀!万一出了事,沈玉兰自觉实在无颜再见大城父老。可是李莲英的磨缠功夫真是太到家,能说会道,巧嘴八哥似的,前前后后,大的小的,利弊得失一五一十给沈玉兰分析了一遍,最后还摊上了一片为沈玉兰甘心卖命的碧血丹心。把沈玉兰说得老泪又滴了好几大碗,是啊!内监中无人可选,这些可怜虫常年禁闭宫中,少见世面,就像圈里的牛羊,一个个除了会在心里变看法整这个治那个,啥本事都没有,拉出来一个站人前看着痴痴呆呆像个傻瓜,一个月内找不到适当人选,他这条老命可就不保了,主子在惩罚属下时说一不二、决不手软他是有深刻体会的。宫中老太监给过主子八字评语,叫做“貌美如花,心如蛇蝎”,他认为一点不假。小李子也是为他考虑,明知给他一个月,就是再加一个月他也找不出适当人选来,怕他这把老骨头丢到大内宫禁,因而冒死自荐,替他去撑台,他咋还能一点也不体谅小李子的心意,一味地畏畏缩缩拿不定主意,难道非要坐以待毙吗?让小李子去试试,说不定能试出个荣华富贵,以后他也跟着沾点光。

  沈玉兰一横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阎王爷摆手,命都是生就的,于是就答应了李莲英的要求。但是要他千万小心谨慎,马虎不得,否则以他沈玉兰绑一大群在一块也救不了他的小命:

  “小李子,你也明白,我如今是活马当做死马医,没二话,说啥都是白费,天高海阔,你就小点心撞大运去吧!好自为之,我到你师傅那儿给你请个长假,你放心去吧!出去的花销我负责,噢!对了,出去后多往家跑几趟,问你爹妈好。”

  说着说着,老太监眼中又出了汗,他想起了老家的一切:

  “唉!不敢想啊!我离开大城到这儿好几十年了,也不晓得家里爹娘的坟头还有没有!这辈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去看看,好几十年啊,不敢想,真是不敢想啊!”

  李莲英一听沈玉兰吐了口同意他去试试,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沈玉兰说着话抹着眼就准备起身回去给他取银子,李莲英极力推拒,说他有银子,沈玉兰大惑不解,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因为像李莲英这样的小太监一月充其量也就一两多银子的“俸钱”,一来二去连小花费都顾不住。于是问他银子是从哪来的,李莲英笑而不答,说那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原来前不久干散差时,正赶上宫里翻腾室库,清点银子,这活儿小太监自然是责无旁贷得去干。为了防止小太监和杂役们偷盗,内务府大臣命令所有参加搬运工作的人一律脱光衣裳干活,而且还派了专人监视,这一招是够狠的,可是难不倒鬼计多端的李莲英,该揩油还是揩油,他拉拢了负责监视的苏禄,约定利益均沾。因为宝库里大小元宝多得数不清,能把人眼耀花。李莲英趁人不注意,把小元宝一次塞进肛门两个,在路上装作解手,寻机会埋到地下,这样搬了许多趟,李莲英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了几十块十两一个的小元宝。

  太监是不能随便出入禁宫的,李莲英虽然是有正事干,可还是不得不掏出些银钱意思意思,先买通首领太监,领了出入腰牌,又送给西华门护军两块小元宝。在正阳门外买了几身新衣裳,然后到厕所里把衣裳一换,通身是绫罗绸缎,再加上他人长得精神,真个是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李莲英收拾停当,手摇花菱折扇,风神翩翩地奔家去了,爹妈和几个兄弟见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李莲英也不着急,先在家和爹妈兄弟好好亲热了一阵,看看时间已过去六七天,于是开始盘算怎么学梳头手艺的事。

  “俗话说,馋做买卖懒出家,想看媳妇卖绒花”,这话一点也不假。李莲英盘算来盘算去,就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了,不过他看的不是媳妇,而是烟花女子。李莲英未进宫前耳闻过不少勾栏院的事,而且还亲眼见过些烟花女子。他深知女人里边最会打扮的应该推她们为尊,因为这些女子打扮得迷人一些是职业需要,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花枝招展的女人而独独青睐蓬头垢面的妇人,那他必是傻瓜无疑。况且这两天李莲英走东家串西家也把必要的情况摸了个八八九九。据说近些年来京城流行的新发型都是先在烟花界兴起然后才流传出去的。

  李莲英说干就干,找个杂货店买了一个小小的竹篮,篮里装了些生发油、宫粉、胭脂、绒花,通草之类的闺秀梳妆之物,从此叫卖于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出没于妓院粉头之中。

  其后的十多天内,每天日上三竿时,正当“清吟小连”的姑娘们梳妆打扮之际,“生发油,宫粉胭脂……啊!”的悠扬叫声便会传入她们的耳鼓,进而打动她们的心弦,只闻得一阵香风,只听得一片珠落玉盘的“格格”娇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个浓装丽服,粉面桃腮的姑娘移动金莲,婷婷娜娜而来,如风摆杨柳雨打芭蕉,再看那发式,有如喜鹊登枝,有如孔雀开屏,有如天上云霞,有如水中波影。李莲英一边暗暗赞叹姑娘们丽质天生,更擅打扮,一边细细观察揣摸那些发式,一一记在心里。时间不长他和这些倚门卖笑的姑娘们混的厮熟,有时竟得以登堂入室去卖,这也给了他不少方便,让他隔着“水晶帘”细细地看姑娘们梳理青丝、盘缕发髻的技法,如是这般一来,到离约定期限还有七八天光景时,京城内妓院里的各种梳头样式差不多都让他看了个遍,学了个遍。每天回家都在三弟宝泰头上试来试去,搞得李宝泰哭笑不得。

  这还不够,李莲英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他想去会一下小玉凤。提起小玉凤来,那可是京城花界的魁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但长得貌若天仙,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精,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京城里的浪荡公子趋之若鹜,一掷千金毫不迟疑。这些对李莲英没大用处,他看中的是据说花界女子中的梳头技术都比不上小玉凤的。他见过不少烟花女子,提起小玉凤来都赞不绝口。李莲英觉得如果不找一下小玉凤,恐怕总是美中不足,可是他找又找不见。小玉凤住在西城口袋底的徵蓉塘,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妓院,戒备极为森严,李莲英以卖杂货的小贩身份当然进不去。在徵蓉塘门口徘徊多日,出来的也尽是些二、三等的小丫头,根本就不见小玉凤的踪影。时间已所剩无几。

  李莲英决定要会会小玉凤,学些惊人的本领。

  这天上午,徵蓉塘忽然来了位新客,这个新客看上去不到二十岁,高高的个儿,一双大眼顾盼间极有神采,身穿着月日领嫩蓝缎长袍,脚蹬青缎面厚底高桥内城京靴,脑后拖着又黑又亮的三尺长辫,白净的脸皮儿透着红晕,真是气度不凡,俊美脱俗,他正在津津乐道地赏花择柳,偎红依翠,逍遥自在,这个人当然就是李莲英。

  还亏了李莲英诡计多端,要不这徵蓉塘还进不来。徵蓉塘在京城里艳名远播,道道儿自然也就多些,嫖客进门要先掏银子,让把门的看看你有多大本钱,然后按你的本钱给你挑相应的妓女。李莲英出宫带了百十两银子,一阵挥霍加上杂七杂八的开销已没剩多少。他到徵蓉塘门口时,看见前面两个龟奴正在痛打一个袍裂帽歪、像个破落户子弟、面有菜色的年轻人。年轻人闭着眼睛只是躺地上叫,却不申辩,两个龟奴却一边打一边骂:

  “张三,你以为换身好衣裳就认不出你是谁了,做梦,就凭你那几个臭钱,想嫖我们徽蓉塘的姑娘,你瞎了狗眼。”

  李莲英很是奇怪,拉住边上一个看热闹的人一问,原来挨打的张三进门时不但没给把门的小费,而且带的钱也少,按徽蓉塘的规矩他是不能进去的,可是他硬往里闯,结果就讨了这么一顿饱打。

  李莲英一听坏事了,伸手摸摸自己口袋,小元宝还有两个,散碎银子有一点,可是也凑不足三十两。听刚才那位的口气,找一般的妓女陪一天百两足色纹银恐怕都不够用,更何况他找的是声名远扬的小玉凤,三十两银子顶个屁用!那两个龟奴仍旧按着张三搂头盖脸地臭揍,李莲英不愧是李莲英,就是汗毛眼里藏的都是鬼主意,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从脑后摸出那把花绫折扇,“刷拉”一声打开,轻摇着晃悠晃悠冲两个龟奴走了过去。

  “哎!二位这是干啥的,光天化日,清平世界就这儿撒野,也不怕天理昭昭,国法难容!”

  两龟奴住了手,回头一看,嗬!这位公子哥儿倒挺派头,连妓院里的事都敢插嘴。两人在徵蓉塘拉了几十年皮条,啥样的鸟都打过几只,可就眼前这位让他们犯上难了。你说他是王公侄爷家的公子出来寻花问柳图个高兴,不像,两位不用扳住指头查都能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浪荡公子算计个遍,没这么一号人,你说他是白相人吧!也不像!人那打扮,气度在那儿搁着,不怒自威。两位翻来覆去算计不出李莲英该属那路神仙,不过毕竟这两人也是吃了半辈子江湖饭,啥事路都懂一些,其中一个于是贼眉鼠眼地笑着搭讪:

  “这位少爷看来——嘻嘻,似乎面生得紧啊!”

  李莲英根本就不理睬他们,肚里暗笑,心说你们这两个杂种要认得我,那可就奇怪了,我今儿个这戏也不用演了。这么寻思着,李莲英大大咧咧地往张三身边走过去,走得近前,低头一看,一副大惊失色之态,忙不迭把他搀起来,嘴里连叫:

  “这不是张三大哥吗?昨会在这儿受这等窝囊气!”

  张三已经被打饱了,身知理亏也不敢反抗,只得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此时一听有人叫他大哥,不明就里,睁眼一看,怪了,眼前这他根本不认识。

  李莲英不敢怠慢,不待他发问,便又把话茬接了下去:

  “张三大哥你忘了,去岁元夕,‘春秋楼’一晤,匆匆已是一载有余,当时在座的还有长春宫的安总管、六王爷府的李管事,哈哈!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张大哥想必是忘却了!”

  张三更是如坠五里云雾,心说我啥时候去过春秋楼,那可是四品以上京官还得有钱有才敢涉足的地儿,这位想必是认错了人,可我叫张三他认得的那位不能也叫张三呀!张三再一转念,眼前这小子能到春秋楼,提到的两个还都是灸手可热的人物,想必有些来头,倒不如将错就错,顺水推舟认了他,说不定还有啥意想不到的好处呢?想到此处,张三身上的伤也不疼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握住李莲英的手大笑不已:

  “想起来了,你是……”

  李莲英也大笑不止,心中却暗骂,看来人都不傻,你给他的钓钩上只要有一点肉腥气,他立刻就会衔住不放,我是……,我是你二大爷,你他娘的要认得你家李爷爷你就不会在这儿挨打了:

  “张三大哥,咱到里边再说?”

  说罢扶着张三歪歪斜斜就往里走,“里”当然是指徽蓉塘的大门以里了,张三一看李莲英扯着他主要进门,心里可真给吃了蜂蜜似的,说早知有这样的美事我何苦早来这一会儿像没头苍蝇似地往里乱窜。看来果真是人生无常。行霉运就不会有好事,可运气来了就真是泰山都挡不住,当下与李莲英相依相扶就往前蹭,嘴里还穷嘟囔:

  “好说,好说!”

  两龟奴一看傻了眼,咋地?李莲英提那两位他都晓得啊!

  那可是他们做梦都想巴结一下的,你想,安德海在西太后跟前红得发紫,李管事又是恭亲王府的数一不二的人物。他别说敢挡他们的熟人,巴结都来不及呀!可又说了,这位公子哥年纪轻轻,咋就和那些人搭上架子啦,安总管和李管事放眼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是大名人哪?万一……可是,万一这位真和那两位有联系,他要上去一拦,可就惨到家了。这两位眼光闪烁,拿不定主意,看李莲英亦步亦趋走到大门,就要抬腿进去时,其中一再也忍不住,飞步上前,一下将两人拦住,满脸陪笑,诚惶诚恐地说:

  “二位爷且慢,我们徵蓉塘的规矩,……嘿嘿!……”

  李莲英把眼一瞪:

  “啥规矩,规矩不都是人订的吗?本少爷今儿就非要改一改。”

  说着话只见他探手入怀,把那两块小元宝掏将出来,啪一下撂在地上:

  “识相的就把这两个东西拿去,不识相的就上来搜吧!本少爷就不信你有这么大胆量!”

  两龟奴一看那两块银元宝眼都直了,一个至少十两啊!了不得,这二位平时虽然也是吃香喝辣,可是进来的嫖客一出手仅赏给他们这号人就一人十两的他们还都没见过,二位扑上前去,一人抓了个小元宝,往手心一攥,果真沉甸甸的,十两恐怕都不止。二位心里乐开了花,规矩自然也不要了,抬头一看,李莲英和张三已进了院子,连忙又扯着喉咙嚷了一嗓子:

  “二位爷走好!”

  然后低头把那块银子翻来覆去一看,只见元宝底上凹下去的部分有几个小字,仔细一看,我的娘啊!俩龟奴愣住了一对,那元宝上写的竟是“大内金库”。二位滋溜溜直抽凉气,心说幸亏没拦着他,敢情这位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呢!

  李莲英和张三进了门,早被鸨母接住,张三急着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也没给李莲英打招呼,一溜烟地跑了。李莲英被鸨母连拉带扯地推搡到一个大客厅里,客厅里艳丽堂皇,满目琳琅,鸨母尖着嗓子对楼上一声喝:

  “姑娘们,下来接客了!”

  “来了!”

  随着暗香浮动,环佩叮噹之声入耳,楼上慌里慌张地下来四五个油头粉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下得楼来,一字排来,意思是任他挑选。李莲英一个一个端详,一个一个地掐掐摸摸,姑娘们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对这个毫不在意,又看这位公子哥丰姿俊逸,貌赛潘安,也不免都暗生好感,因而几个姑娘不一会儿便被逗得“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李莲英也看过来了,也摸过来了,没一个能相中,从左边看第一个个子太低,身材太胖,脸蛋太圆,大嘴,小眼,不好看。第二个长了一双金鱼眼睛,刀条脸,脸色黄得像个大烟鬼,让人看了不舒服,第三个小头小脸,鼠眉鼠眼,嘴里还长了颗大虎牙,令人讨厌,第四个五官倒算端正,只是肤色不太白,憨里憨气的。

  李莲英摇了摇头,鸨母一看,哟嗬!这位眼光还真高,要知道这四位已经是代表徽蓉院的高层次水平了,号称四大美人。除了小玉凤,就数他们这四棵摇钱树能来钱。那知这个公子竟然一个没相中,也难怪,李莲英在大内深宫见的那些姑娘,那一个不是天香国色,出来后按在里边的老眼光看,当然挑不出能入他眼的。鸨母不敢怠慢,门口的龟奴已给了她通知,让他招呼着这位一点,这是一条大鱼,鸨母自然心领神会,一看李莲英皱起眉头,于是神秘地冲李莲英摆了摆手,说:

  “姑爷如不中意还有好的,请随我来。”

  李莲英晓得再下来就该小玉凤出场了。于是振奋精神,跟鸨母上了二楼,边往上走鸨母边跟李莲英解释:

  “实不相瞒,小玉凤这两天身体不爽,再加上她年龄轻,举止之间恐有怠慢姑爷处,……”

  小玉凤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她约摸十七八九,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格外有神的丹凤眼,薄薄的嘴唇如涂了丹朱,浅浅的酒窝,娇而不媚,清丽脱俗。宽大的罗裙,镶边的紧身,都是红色,再看头上,一只盘龙卧髻繁而不乱,柔而不俗,看后影似风摆落叶,看前面赛似出水芙蓉……

  李莲英正看得出神,小玉凤已婷娜走近,启朱唇,转莺声,给他道了个“万福”,那举止更是端庄典雅,有如凤凰展翅,雏燕欲飞。李莲英急忙拱手还礼,二人寒喧一番,对笑几旁,老鸨母极为识相,默然离去。

  谈了许久,小玉凤见李莲英彬彬有礼,不像是一般浪荡公子,又见他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已有几分柔情蜜意。李莲英在宫中这十年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多,可那仅限于理论,此次初接风尘,品评这男女情思,也不免有些心乱神迷。于是两人谈棋艺,讲书画,古今中外,海阔天空,谈得极为投机,这些东西都是当初老观主教给李莲英的护官符里的技艺。入了宫后,闲暇无事,宫中人才辈出,耳濡目染,李莲英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各方面的技能,天长日久,也有了不凡的造诣,这下和小玉凤呆在一起算是用了一次。

  话谈到尽兴处,两人下了两盘象棋,均一胜一负,算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李莲英建议小玉凤唱支曲子。小玉凤接过琵琶,技动琴弦,歌喉漫转,曲调轻柔婉转,如流水行舟,似平湖秋月,大有江南杏花秋雨之意境,问其名,说是“西湖胜景”。小玉凤唱毕又让李莲英操琴,她启朱唇唱了一段西皮慢板。曲调高昂豪放,大有铁马秋月冀北之豪情雄风。

  李莲英施展手段,又是画画,又是写字,再加上他打起精神,把自己装扮的像一个贵家公子,小玉凤真是动了心,大有投怀送抱之势。李莲英看见小玉凤的眼神渐渐迷朦,晓得她是上了自己的“贼船”。不由又想起自己是个阉人,怨恨之心顿起。他已把小玉凤的发髻样式看了个一清二楚,况且中间又听小玉凤大讲特讲了一段“梳头经”,自认为得益已是非浅,怕被小玉凤看出端倪,不敢久耽,看窗外天色渐晚,于是起身告辞。小玉凤虽有意留之,奈何忽地生出一股羞怯之情,脸上飞过两片红云,无法出口,只叫他第二天早上再来,可以直接上楼找她。

  第二天上午小玉凤早早梳洗完毕。坐在二楼窗口,望穿秋水,望眼欲穿,始终没见李莲英出现,近中午时,老鸨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位公子送来的,小玉凤打开一看,只见上面题着四句诗,诗曰:

  才女烟花锁红颜,萍水相逢情意牵,意欲采花心已碎,阉人怎能伴婵娟。

  小玉凤一看这四句诗,又联想起那位公子的奇怪举止,恍然大悟。且不说玉凤怎样地万念俱灰,但说李莲英那天找了个借口逃出徵蓉塘,为啥要用“逃”字,因为他没交钱,按理是不能走的,好在那两个龟奴对他心存忌惮,对他深信不疑,李莲英临走时还冲他说:“欢迎少爷明天再光顾”,才使李莲英没被当场抓住,丢个大人。

  李莲英回到家中,又抓住三弟宝泰的头发折磨了一遍,把几种发式融会贯通,由简单到繁琐,由一种到多种,千变万化而无穷,自认为已有十成把握讨得西太后欢心,方欲罢手。

  看到三弟头上出水芙蓉般的发式,小玉凤的音容笑貌又历历浮现在眼前,李莲英一阵心痛,当晚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到第二天早上天色大亮,方才定下心神,觉得自己没必要自寻烦恼,还是卯足劲混自己的荣华富贵为妙。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写了首诗托人送到徵蓉塘交给小玉凤解释了事情真相,他自个儿则起身回宫去了。

  回到宫中拜见了沈玉兰,刚好崔玉贵也在,三人聊了一阵,李莲英把学到的手艺添枝加叶述说一遍,说得崔、沈二位满心欢喜。当下两个人把慈禧的脾气、喜好、忌讳、怎么献茶请安、怎么三拜九叩以及应该仔细注意的地方细细地给这个小老弟说了一遍,李莲英一一点头称记下了,只等第二天上去当差。

  第二天一大早,沈玉兰急急忙忙过来叫李莲英说西太后叫他过去梳头!李莲英早已准备妥当。听到传唤又整了整发辫,踌躇满志地跟着沈玉兰来到长春宫,正是旭日东升时候,霞光万道,李莲英走到路上,按捺不住的激动。

  他二人轻轻进得门来,李莲英只觉得一阵异香扑来。慈禧此刻原来正在打扮呢。二人急忙上前叩门请安,沈玉兰诚惶诚恐地说了声:“吉祥如意”后退了出去,只剩下李莲英一个跪在地上。他偷眼看去,只见西太后坐在一个月牙形的梳妆台前,梳妆台极为精美,似是用紫檀木制成,飘着淡淡的木香,台上四处都雕着镂空的花纹图案,正中镶着一块大玻璃,上下左右都镶着小块的玻璃。玻璃的间接处极为紧密,如同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坐在椅子上不用转动身子就能将自己上半身的各个部位一览无余。只见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用白色丝棉制的粉扑轻轻地往自己脸上擦粉,然后又将粉弄匀,干得一丝不苟,其后又点唇,描眉。良久,李莲英膝盖都跪麻了,她才转过身来吩咐道;“起来吧!”

  李莲英方才从地上爬起来,低头躬身,等候差遣。只听慈禧又慢吞吞地回道:

  “是沈玉兰那个糟老头子推荐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李莲英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姓李,叫李莲英。”

  慈禧似是若有所悟:

  “唔!这个名还是主子赐给你的吧?”

  “喳!正是主子恩赐!”

  “你今年多大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今年一十七岁!”

  “噢!你老家是哪儿的人呀!”

  “奴才家住直隶河间府大城县!”

  问到此处慈禧方一改前时懒洋洋的语气,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沈玉兰推荐你来呢。原来你是他老乡,是不是呀!”

  西太后嗲声嗲气地把“是不是呀”四个字吐出口后,语音陡转严厉:

  “起来吧!”

  回主子的话是要跪下去的,所以刚才李莲英刚站起后又跪了下去,这番重新站起,慈禧又说让他抬起头来,李莲英依言抬头,四目相对,双方都吃了一惊。

  慈禧选人,向来以相貌为上,要是一看不顺眼,轻则怒斥出去,重则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毒打,要是看看顺眼,啥事都好办。慈禧展眼一瞧,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见眼前这人身材颀长,五官端正,两道浓眉如描似画,直插鬓角,天生一对多情的“桃花眼”此刻正款款含情地注视着她,慈禧脸色不由一红,心如鹿撞,“哇!他简直是当今的小潘安!”

  李莲英这边也看得入了迷,他刚才没敢偷眼细看,这时看清楚了,只见慈禧长方脸,下颔微尖,嘴唇稍稍外翘,一双乌黑的大眼溢满秋波,似乎比十年前那唐突匆忙的一面所见更为楚楚动人,而且多了不少成熟妇人的韵味。她头上戴着一只玉蝴蝶,玲珑温润,身穿蓝色缎袍,上面绣着许多蝴蝶蝙蝠,袍子外罩着一件紫色的短坎肩,袍子下面有许多珠缨络,有一颗珠子竟有鸡蛋那么大,连鞋子上都满是珠宝,绣着各种花草,耀眼夺目,灼灼诱人。

  慈禧脸色一红之后,陡然惊醒,生怕被李莲英看出她的内心活动,满腔柔情蜜意瞬时化为无限的羞愤和恼怒:

  “来人!赏他五十!”

  李莲英还正腾云驾雾着呢,一听赏他五十,心说完了,未及转念,早已上来几个身后背着黄布袋的小太监把他掀翻在地,从黄布袋里抽出几根褐色的竹竿,不由分说照李莲英的屁股上一顿狠揍。小太监都是慎刑司的,专司处罚太监和宫女,他们每人袋中有十根竹竿,都在鸡血中浸过,打人只伤皮肉,不损筋骨,令人疼痛难忍。

  李莲英带着哭腔大叫饶命,命肯定要饶他,小太监把五十竹竿一五一十数着打完便又悄没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他们没说一句话,像一群地狱的幽灵。

  “李莲英,主子打你五十竹杖,你服不服?”

  “奴才服,奴才心服口服。”

  李莲英那敢不服,不但服了而且还害怕得了不得,顾不得伤痛爬起来跪到地上,鸡啄米般地磕头,连声说服。

  慈禧耍了淫威,又问道:

  “你除了会梳头,还会干啥?”

  “奴才会说西河大鼓,会唱几出戏,还略通一点医道,还有……”

  慈禧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

  “你属什么的呀?”

  “回主子的话,奴才属羊。”

  慈禧终于心满意足了,打量着眼前这个颇有王侯公子风度的美少年,打心眼儿里高兴,她微微点头,慢闪秋波,笑意嫣然。

  慈禧总以为自己聪明之极,那知这下却被李莲英大瞪两眼骗了一回。其实李莲英是属虎的,因为崔玉贵告诉他,慈禧属鸡,卦书上说,鸡羊同室,决无祸端,而虎就不行,鸡遇着属虎的就要倒霉,因为慈禧比较迷信,所以一遇到属虎的,就要大发雷霆,李莲英投其所好,改了属相,用心也可谓良苦也。

  接下来自然是该梳头了,此时有太监早已抱来紫檀香木的镂花梳妆宝盒。李莲英抖擞精神,揣摸了一下慈禧的长相,见她脸稍长,额头有点宽,天庭饱满,确是一代佳人,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耳大肩窄,给人“稍长”之感。李莲英量体裁衣,看发下梳,他小心翼翼地破开西太后长长的青丝,用梳子轻轻地梳理。……

  忽然,梳掉了两根头发,李莲英处惊不乱,机警地趁慈禧不备藏于袖中,梳了一阵又用丝棉蘸上异香的生发油和爆花水之类东西,学了小玉凤的手势,左盘旋,右盘旋,后发撩起,端端正正地梳了一只莲花髻,又把齐眉穗分到两边,成为水鬓,梳完之后,一朵出水芙蓉跃然“头”上。

  慈禧一扭一捏地来到梳妆台前一照,只见自己端庄中增加几分典雅,美貌中又增添几分秀丽。那个发式梳得可真叫漂亮,远看如双凤朝阳,近看似芙蓉出水,那乌发盘髻,“层林”交错,在高高翘起的燕尾上。还有两根雕琢精细,缀着珠花的银簪斜插在后脑顶上,活脱脱是黑色海浪上的龙盘玉柱,恰与天鹅绒般的黑发相映生辉。最让她惊奇的是,平时引以为憾的长脸居然一点也不长了。慈禧心花怒放,站在大镜子前左顾右盼,一会儿远看,一会儿近看,看足看够方才想起李莲英梳完头后还垂手侍立在一边,于是问他:

  “你还会多少种头式?”

  答曰:“奴才不才,可梳三十多种!”

  “那么,梳那一种发式比较好看?”

  李莲英见慈禧并无怒意,心下窃喜,胆子也大了,故作神秘说:

  “回主子的话,据说发髻最早是一个叫女娲的仙女所创,后世人沿为习俗。历代梳的发髻样式都不一样,风行一时的有堕马髻,灵蛇髻、门扫髻,这些发髻都各有所长,但是,要具体说那种好看,奴才以为应根据具体的人而定。每个人的高矮、胖瘦,年龄大小,五官脸盘都不一样,梳理发髻使得充分发挥脸的长处,看‘相’梳头,这样才能扬长避短,增加人的风韵。再有,季节对发式也有关系,夏季天热宜于松散,冬季天冷宜于紧凑,春天宜杨柳式,夏天宜荷花式,秋天宜菊花式,冬季宜腊梅式,各有不同……。”

  李莲英信口胡诌,倒也头头是道,把慈禧吹得昏头昏脑,十分欢喜,于是又问他:

  “你看我适合梳什么样的发髻?”

  李莲英装做细细端详了一番,说:

  “主子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集吉祥于一体,化富贵为一身,龙形凤貌,福星寿相,梳什么发式都时称哩!”

  一番话更把慈禧吹捧得她同吃了顺气丸,飘飘欲飞,浑身上下无处不轻松,无处不畅快,于是笑着对李莲英说:

  “既如此,我倒要试试你的手段,自今而后,一个月内你不能给我梳重样的,如果有重样的,你就小心你的狗脑袋吧!”

  李莲英连忙磕头道:

  “主子放心,如有重样,奴才甘受责罚,死而无怨!”

  慈禧复又娇笑,扯起李莲英嗔怪地嘌了他一眼,心说你何必当真呢?杀了你我还舍不得呢?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公子。

  自此李莲英每天给慈禧梳头,一回生,两回熟,熟能生巧,越梳越得心应手,越梳越美不胜收,集南北之风韵,采城乡之精华,举一反三,推陈出新,随手梳来即可成形,信口开河便成佳名。慈禧明知他无所依据,只是变幻取笑,但是也不得不对其心窍之七巧玲珑倍感赏识。这样,一月将尽,李莲英梳的发式真还没有一次重的。

  就这样,李莲英凭着一表人才的长相和梳头讨得的欢心,终于被慈禧看中而成了梳头房中的中坚力量,不久,又被慈禧提升为梳头房首领兼敬事房首领,御前近侍。李莲英自此也跻身于慈禧面前的红人之列。他预感到,飞黄腾达的梦很快就要实现了。

  李莲英一进梳头房,便发现慈禧这人脾气特别霸道,她反复无常,让人捉摸不定。对于宫女、太监和地位比较低的宫眷非常残酷,有错她打,没错她还打;不高兴时她打,高兴时她仍然打;甚至于吃着饭也看着打人,这成了她的一种增进食欲的偏方。李莲英观察,揣摸多日,为自己立了一套规矩:

  其一,凡是主子喜欢的,他要尽力为之。

  其二,凡是主子不喜欢的,他力戒备之。

  他拿这两条规矩约束自己,无时无刻他都在心里念叨这两条规矩。他此时已成过河卒子,只顾向前而不循返路往前直冲,他要让慈禧看着他顺眼,听着他说话顺耳,用着他办事顺心,这还不够,那他只能是一条无所作为的癞皮狗,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慈禧感到他李莲英是她一刻也离不开的人。

  要是想达到这个程度,那就必须得对慈禧的一切嬉笑怒骂有全盘的了解。

  在李莲英看来,慈禧爱美,爱表现,爱虚荣,喜欢听好话,耳朵根子软,心胸狭窄,嫉妒刻薄而且爱报复别人,她有一句名言“谁叫我别扭一阵子,我叫他别扭一辈子。”对此症下药,李莲英决定逆来顺受,巧为周旋,把准那两条原则不放,对她奉若信主,毫不懈怠,不着影子的马屁拍的山响。

  慈禧对李莲英确实渐渐兴趣浓厚。她感到这小子狡猾刁钻,工于心计,说瞎说不眨眼睛。她正是用人之际,牢牢抓住这个小子用心培养,以后肯定会独挡一面,比小安子应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存了这个心,慈禧便在梳头之余,让李莲英陪着他下棋、观花、玩骨牌、掷骰子、品评古董、谈古论今。李莲英则巧妙运用在白云观知道的升官符上的全部招数,投其所好,应付裕如,什么真假是非,善恶美丑,正义邪恶,此刻对他如东风过耳,他一屡顾不上管,一副奴颜媚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熏陶出来了。

  时候长了,李莲英又发现慈禧特别喜欢听讲故事,于是他用尽全身解数,把自己从小听来的乡村轶事,笑话趣闻信口编来,什么精灵鬼怪,风土人情,傻媳妇,蠢姑爷之类;雅俗兼有,荤素并存,诙谐幽墨,妙趣横生,而且不容易犯忌。

  只讲的慈禧太后春心荡漾,几乎笑出了眼泪。从此以后,慈禧对李莲英由欣赏到器重,由器重到宠爱,李莲英则心灵领会,更加死心塌地,体贴备至。

  李莲英的逐渐走红引起了大总管安德海的不满,他可是跟着西太后打过天下的。当初西太后还是兰贵人时,他就为兰贵人出谋划策,为虎作伥,不计生死,披肝沥胆,才有今天的地位,而李莲英这小子一个卖皮硝的出身,竟然平步青云,看来似有取而代之他之势。安德海自然不服,他手下党羽众多,处心积虑要和李莲英斗一斗法。李莲英此时人单势孤,虽然也成了师傅,带了一帮子徒弟,可那一帮子徒弟个个都是窝囊废,除了晓得吃饱不饥,其余的啥都不会。唯一的一个稍机灵点的,叫李三顺,肚里是有一泡坏水,可是捣估个小把戏行,要是干大事业,根本没弦。李三顺就仅只是个背地里捅人黑刀,人前卖弄两片乌鸦嘴,大家伙儿凑一块时作个摇旗呐喊角色的成色。凭这个小坏种去跟根深蒂固的安德海斗,李莲英认为极为不智。他知道自己多大斤两,再说也是新贵,没那么深根基,一旦双方短兵相接,大家伙儿绝对一风吹地倒向安德海,这是必然,所以他假作不知,要暂避安德海的锋芒。他要等待时机,因此时机到来之前他倍加谨慎,等有一天他羽毛丰满,权柄到手,别说一个安德海,就是十个绑在一块,也仅是十个狗肚子装不下二斤油的料。李莲英自认为干倒他是小菜一碟,所以他要忍耐,寻找时机。

  可惜的是,安德海没有活到被李莲英干掉的那一天,他得到慈禧的批准,耀武扬威地带着歌姬美女,童男童女去山东巡行。树大招风,安德海平时的作法又早已惹火了一大批正直之士,山东巡抚丁宝桢得了慈安太后和恭亲王以及同治皇帝的命令,将之处死在山东。慈禧太后得知消息后,持诏书飞马去救,沿路跑死数匹快马,还是晚了一步,安德海已被砍头,慈禧虽然心里难过,还找慈安他们几个大哭大闹了一番,安德海还是活不过来。再说了,慈禧也日渐发现,安德海确实不是将才,鼠肚鸡肠,无容人之量,又鼠目寸光。况且连慈禧都晓得,安德海飞扬跋扈,胡做非为,其罪已该万死。慈禧无奈,死了拉倒。拉倒是拉倒,她还要一个助手心腹替他争权夺利,自然而然,李莲英是首当其冲的人选。这样一来,李莲英不费吹灰之力,捞了个内廷二总管,大权在握,自谕龙骧虎步,高下在心。对慈禧更是忠心耿耿,愿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事过不久,冲龄即位的小皇帝同治因外出寻花问柳而沾染性病,医治无效而宾天,新帝即位,是为光绪。光绪即位时也是个小孩子,自然没法争权夺利。再说光绪是外人,不如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起来得心应手。慈禧太后决定她该要主动出击,清除障碍了。

  事实上,两宫之间的矛盾自开始就存在,只是慈安太后恬淡隐忍,一味退让,故而没有酝酿成大的冲突。同治帝宾天之前,曾与慈禧太后在处罚安德海等事上方生分歧,那时同治是站在慈安一边,慈禧自然大气特气。同治一死,光绪即位,她首先便逼死了正直善良的同治帝的皇后。然后,斗争的矛头便指向了东宫孝贞皇太后——慈安。她一向视慈安为眼中钉,肉中刺,卧榻之旁,难容他人安睡,即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心慈手软、菩萨心肠的懦弱女人。她一定要把事实上的两宫太后主政变成自己大权独揽。然而,慈安一日不死,一日就是两宫太后主政,她不需要有实无名,她要有名有实。当然,慈禧发动进攻赖以倚仗的左膀右臂便是内廷二总管——李莲英。

  到光绪二年时候,慈禧和李莲英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终于主动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李莲英--一、一只小猫也能逼死一个皇后



一、一只小猫也能逼死一个皇后

  小猫虽小,却能逼死一个皇后……李莲英娴熟地将权术玩弄于掌股之上……

  光绪元年二月。虽说时已近春,然而凛烈的西北风依旧呼啸个不停。风卷着沙土,吹打在人们的脸上、脖子上,使人感到又疼又痒,长春宫东暖阁内,却如阳春三月。自同治帝亲政后,这里曾经大修过两次,门窗隙处严丝合缝,挡住了西北风带来的寒气,加上四个红铜的大炭盆,烘得遍室温煦。刚刚退朝的慈禧太后此刻正悠闲地躺在床上,一条腿放在李莲英的怀里,听任他给自己按摩。从她那面呈笑容的脸上,不难看出今天她的心情格外得好。

  “太后,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呀?”善于阿谀奉承的李莲英不失时机地问。

  “你且猜猜看。”

  “奴才心里倒想到一事,只是不知对否?”

  “既然想到了还吞吞吐吐的干什么,但说无妨。”

  “奴才想是垂帘一事吧。”

  一句话说到了慈禧太后的心窝里。是的,此时的她正陶醉在二次垂帘胜利后的喜悦之中。喜悦来自于权力,她在离开宝座一年之后又回来了,又回到了她名正言顺发号施令的地方。想想早朝时接受大臣三跪九叩大礼、倾听百官山呼祝福的情景;想想自己一人力战群雄,她怎能不高兴呢?忽然,慈禧太后的脸上泛起了一片阴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正满脸笑容等着太后夸奖的李莲英不由得心里一寒,慌忙跪在地上,连声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都怪奴才多嘴,请太后责罚奴才吧。”

  看到李莲英这副样子,慈禧太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起来吧,不关你事。我只是想到了那个小狐狸。一想起她,我气就不顺,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做的皇后,居然敢跟我作对。”

  听了这话,李莲英那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急忙安慰道:“太后息怒,您的身子骨要紧,别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事他倒是记在了心里,这可是一个讨太后欢心的好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小狐狸是谁呢?她呀,就是同治帝皇后、翰林院侍讲崇绮的女儿孝哲皇后。原来同治帝驾崩后,慈禧太后为了再度垂帘听政,不顾大臣反对,执意要醇亲王年仅三岁多的儿子载湉以咸丰帝嗣子身份为新帝。本已为丈夫崩逝而悲痛欲绝的孝哲皇后听到这一消息,犹如在流血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陷入极度悲痛之中。她为丈夫死后无嗣而悲伤;为自己以寡妇身份处于慈禧太后的淫威之下而绝望;更为慈禧太后毁弃同治帝遗诏而愤恨。贵为皇后却任人宰割的她不甘心,毅然去面见慈禧,想阻止慈禧的阴谋。

  “太后,千万不能让大清皇帝无后呀!”

  听了这话,慈禧太后阴冷着脸,阴阳怪气地说:“这难道怪我不成?如果你有本事,皇帝不早就有后了!”

  这话象利剑一样刺中了孝哲皇后内心深处的隐痛: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吗?不正是因为你的迫害,使得我无法与先皇长相厮守,才没有为皇帝生个儿子吗?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悲从内心生,边哭边顿首道:

  “是我没有福分,辜负了先帝的恩宠。这个罪过虽万死亦不能赎。但是,嫔妃李氏现已有身孕,或许能够生个皇储,以承帝位。”

  慈禧太后听了,不以为然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吗?话说回来,你又怎能肯定她一定会生个男孩呢?”

  孝哲皇后以为有了转机,急忙回答:“那么请太后先立贤王暂时监国,等待一段时间,如果她果然生了个女孩,到时再选立新帝,也不算迟。”

  看到平时一贯柔顺的孝哲皇后此刻竟敢一再顶撞自己,慈禧太后不由得厉声呵斥起来:“这件事自有我作主,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不要以为你是皇后就可以在我面前指手划脚,等你做了太后再说吧!你若再敢多嘴多舌,以死罪论处!”

  孝哲皇后平日为人平和,不愿招惹事端,虽然对慈禧太后的专横跋扈素有不满,但仍能以礼相待,很少当面顶撞。这时她实在忍耐不住了,作为皇后我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一股怨愤之气不由得喷涌而出,大声哭着抗争道:

  “我死不足惜,只请太后先为大行皇帝立嗣,这是我份内应说的话。”

  闻此言,慈禧太后不禁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你这个狐狸精,媚死了我儿子,又来气我!莲英!给我掌嘴!”

  就在李莲英正欲掌嘴之际,慈安太后闻迅及时赶了过来,连忙喝住了李莲英,总算使孝哲皇后免遭了一顿毒打。然而鸡肠狗肚的慈禧太后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又如何能容忍一个小小的皇后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呢?从此她便将孝哲皇后记恨在心。

  西北风依旧强劲地刮着。养心殿西面的休顺堂内死一般的沉寂。风儿拍打得房门“吱吜吱吜”响个不停,微弱的烛光由于透过门窗隙处的风的吹拂忽明忽暗。室内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小火盆,火苗有气无力地上下跳动着,好象也被这凛烈的寒风所征服,让人看了,不由地泛起一股凄凉的感觉。孝哲皇后正独自一人呆坐桌前,怀抱着她那只雪白的猫。在这凄冷孤独的夜晚,猫成了她唯一的感情寄托。看着那微弱的烛光,晶莹的泪花不由得夺眶而出:我自己的命运不正象这烛光一样,随时都有被那寒风吹熄的可能吗?想想前些天面见慈禧太后时的情景,她的内心一片悲愤。自从入宫以来,我上敬天后,下爱奴仆,并没有什么过失呀?为什么太后总是对我一味地刁难;为什么她就容不下我这个弱女子呢?圣上驾崩,理应按他的遗诏议立新君,我据理力争,又有什么错?

  苍天哪!你为什么就不能发发慈悲,帮帮我这个弱女子呢?

  “皇后!”,一声呼唤把孝哲皇后从惆怅的思绪中惊醒。抬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贴身丫环小凤。这小凤六岁时就入崇绮府,与孝哲皇后一块长大,虽说年纪不大,但却善解人意。

  孝哲皇后入宫时,也便将她带了进来。看着皇后那悲伤的样子,小凤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皇后,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安歇吧,身子要紧。”

  孝哲皇后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可我睡不着呀!一躺到床上,我就作恶梦,一会儿梦见先帝。他怪我没有为他立嗣,使得他无后,难以面对列祖列宗;一会儿梦见慈禧皇太后,她……”

  聪明的小凤明白了皇后的心思,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能不了解吗?连忙安慰:“皇后,木已成舟,再想它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您也尽了力,先帝他是不会怪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还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我又有什么好想的?过一天算一天吧!”

  “奴婢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就是不知该不该说。”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又何尝责怪过你?有什么话就只管说来。”听了小凤的话,孝哲皇后内心好象有了一线希望,急忙答道。

  “这段日子,长春宫的人到处散言说是皇后您迷惑先帝,先帝的死与您有莫大的关系。虽说是谣言,但唾沫也能淹死人,长此下去,对您很是不利。现在慈禧皇太后大权在握,您看那些亲近她的人,即便是太监李莲英等,也个个活得消遥自在。所以奴婢想皇后您不妨也到皇太后那边多走动走动,与她亲近些,这样……”

  “住口!”听到这里,孝哲皇后不由得泛起一股怒意。“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愿来竟是如此!我乃堂堂大清国皇后,一国之母,岂能与李莲英那种小人一样!对于慈禧皇太后,让我敬她则可,巴结她则万万不能。即便是死,我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先帝的事,你懂吗?”

  “皇后您息怒,奴婢知错了。”

  看着小凤委屈的样子,孝哲皇后心有不忍,遂拉住她的手,说道:“好了,我怎会生你的气。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去吧。”

  小凤答应着退了出去,大殿内又重新陷入死一般静寂之中,孝哲皇后依旧坐在桌前,泪流不止……

  一夜无话。第二天,刮了整夜的西北风居然停了。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地升了起来。融和的阳光透过云彩洒在那红的、绿的琉璃瓦上,交相辉映,更显得绚丽多彩。一大早,小凤便起了床,看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心情格外舒畅。匆匆洗漱完毕,便直奔孝哲皇后寝处。

  “皇后,皇后。”

  走进寝室,只见孝哲皇后已经起了床。再看那两眼红肿肿象桃一样,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那双眼睛,以前是多么明亮,多么美丽,可如今……

  “凤儿,看你高兴的样,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皇后,今天天气特别行好,太阳出来了!”

  孝哲皇后听了,淡淡一笑,说道:“傻丫头,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象小孩子一样。太阳又不是就今天出来,值得你这么高兴。”

  “皇后,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再这样下去,奴婢真担心您会……。今天天气好,您就和奴婢一块出去散散心吧。对了,咱就去御花园,刚才听人说有些花已经开了!

  咱们就去看看吧。求求你了,皇后。”

  是啊!自从同治皇帝崩逝,她何尝有过一天的快乐?终日呆在房内以泪洗面,愿本丰腴的身子骨一天天地消瘦了。长此下去,她那纤弱的身子如何承受的起?嫔妃们不时给她脸色看,宫女太监们看着她失势也懒散了起来。偌大个皇宫,有几人关心她、爱怜她?只有小凤,只有这个自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丫环,还依旧和从前一样,时时给她以安慰、关怀。看着小凤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孝哲皇后怎忍心拂了她的一番好意。

  “好,好,听你的。我这用不着你了,你出去让他们准备一下,过会咱就去。”

  小凤听了,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跑出屋子,张罗着太监们准备去了。不大会儿功夫,主仆二人带着几个太监,径直奔御花园而去。

  再说李莲英,那日听了慈禧太后的话,回到自己房里,便召集几个亲近徒弟商量着如何对付孝哲皇后,这下可热闹了,有的说咱给她膳食中放点药,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有的嚷着这样不行,万一出了纰漏,大伙儿脑袋可都得搬家,说不定还会落个诛连九族,倒不如建议皇太后,下个旨意,让她自缢得了。真可谓众说纷纭,但嚷来嚷去却没有一个让李莲英满意的法子,反而把他听得心里直烦,只见他一拍桌子,怒喊道:“别吵了!白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平日里你们一个比一个能,一到该用的时候,却没有一个顶用的。一群饭桶!”

  看见师傅发怒,这些小太监们顿时鸦雀无声,该怎么办呢?这么一个大好机会难道就这样白白放弃了?急得李莲英双手背后,在房子里踱步不停。不行,绝对不行!这样的机会并不是轻易能碰到的,怎能就这样放弃了?再想想,再仔细想想。

  可这个平日里机敏狡猾的太监头此时就楞是想不出个可行的法子,万般无奈的他只好又抬眼望着他那些徒儿们。

  嗯,这小子平日里挺机敏的,看他那样子,是不是有了什么好主意?谁呀?原来就是他那个小老乡——李三顺。

  “三顺,是不是有了好主意?有了就快些说出来,别坐在那傻楞着。”

  “师傅,主意徒儿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您老中意不中意?”

  李莲英听了,心花怒放,连忙催促:“臭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打圆腔了?有屁就快些放,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中用不中用?”

  “是,师傅。常言说的好:人言可畏!我想咱就在这上面作文章。太后不是骂她是狐狸精吗?咱们不如在宫里散言,就说她狐狸惑主,媚死了先帝。只要这话在宫里传开了,到时候,她何以面对众人,又有什么脸活着?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李莲英想了想,反正一时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倒不妨试试。说不定还真能发生作用,便吩咐道:“好,就这样办。三顺,你就领着他们几个着手去办吧,办好了,师傅我自有重赏。”

  谣言是散开了,但从表面上看去,孝哲皇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这下可急坏了李三顺。如果办不好这事,在师傅面前该怎么交待呢?也亏得这小子脑子活,灵机一动,便又想到一个法子。你道是什么?原来,他把主意打到了孝哲皇后那只爱猫头上,想到这里,连忙去和李莲英商量。一场新的阴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帷幕。

  这天,孝哲皇后带着小凤及一帮太监,怀着喜悦的心情去御花园了。她没有料到就在她一出休顺堂,就有个小太监把这事告诉了李莲英。听到这个消息,李莲英兴奋地一拍大脚,喊道:

  “太好了,机会终于来了,三顺,快些备轿,去休顺堂。”

  不大一会儿,一行人便直奔休顺堂而来。随着轿夫强劲有力、整齐有序的步子,轿子有规律地一晃一晃,坐在轿上的李莲英此刻真可以说是神采奕奕,脸上露出一副得意的奸笑,嘴里哼着小曲,仿佛这场戏没有开场自己就已取得了胜利。片刻功夫已来到休顺堂前。“落轿!”随着三顺的一声吆喝,李莲英迈出了轿子,径直走进大门。当值的太监正在打扫庭院,听到脚步声,心里正在纳闷:怎么皇后这么快就回来了?李莲英已走了过来。看到李莲英,吓得他慌忙扔掉扫帚,作揖叩头道。

  “小的不知总管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您老恕罪。”

  “起来吧,不怪你就是了。皇后可在?”李莲英明知故问道。

  那太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谨慎地答道:“皇后刚才去了御花园,不知您老有什么事吗?”

  “慈禧皇太后这两天心里不舒畅,让我来抱皇后的猫过去解解闷。既然皇后不在,你去替我抱来就可以了。”

  一听此话,那太监可着急了,心想:这可是皇后最心爱的东西,万一皇后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待呀!遂陪着笑脸说:“总管大人,不是小的驳您老的面子,这猫是皇后最宠爱的,她人不在,小的实在不敢作主。您老是不是先在房里歇会,等皇后回来了再说。”

  “嗯!”这可把李莲英惹恼了,心想:皇后回来,我不就露馅了?遂厉声道:“你是昏了头啦!居然敢让太后老人家在那干等着,你也不摸摸你长了几个脑袋。太后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吗?”

  小太监这下可犯难了。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后,他哪边也得罪不起呀。细细一想,还是太后那边要紧些,遂进屋抱了猫,交与李莲英。怀抱着那雪白的猫,李莲英忍不住心花怒放,心想:这下可有你皇后好瞧的了。

  回到长春宫自己的住处。李莲英便迫不急待地嚷:“三顺,快去把太后前些日子赏我的褂子拿来。”待李三顺拿来褂子,只见那李莲英便把猫塞进去,两头用绳子系住,扔在地上,不停地用脚踢了起来。那猫受疼不住,在里面乱滚,过了会,竟忍不住在里边撒了泡尿。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李莲英便停了下来:“好了,大功告成。三顺,也别让这猫再受折磨了,拎出去勒死得了。对了,可别忘了一定要把它给我扔回老地方。”

  说罢便躺在床上,悠闲地吸起鸦片烟来。本来宫里是严禁吸这玩意儿的,不过李莲英仗着有慈禧给他撑腰,因而也没人敢说什么。

  却说那孝哲皇后与小凤在御花园游玩了大半个时辰。略感有些累,便起驾回宫而来。刚迈进大门,便见从墙外扔进来一个雪白的东西,定眼一看,原来竟是自己的爱猫。只见那猫头已破碎,殷红的鲜血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地刺眼。刚刚游玩时的喜悦心情立刻被愤怒所取代,大声喊:“小凤,快去把值事的太监给我找来!”

  那值事的太监此刻正忙里偷闲,躺在床上歇息,一听皇后喊他,也不等小凤进来,慌忙穿上鞋子,跑了出去。当看见皇后脚前那死去的猫时,顿时傻了眼,心想:怎么会这样呢?赶紧跪在地上,头象拨榔鼓一样叩个不停,额头已殷殷渗出血来。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这不干奴才的事。您刚走一会,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就来了,说慈禧皇太后要用猫解解闷,奴才说您不在让他等会儿,可他不听。奴才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带去,至于怎么会这样,奴才真的不知晓,一点也不知晓呀。”

  “好了,你起来吧。”看着值事太监那副可怜相,孝哲皇后心中有些不忍,便说:“即是如此,那么你去把李莲英给我唤来,我自有理论。”小凤闻言,急忙劝道:“皇后,您再仔细考虑一下,现在‘西边’掌着权,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了吧。”气头上的孝哲皇后这会儿怎么听得进去?她哪里知道,她这样做正中了李莲英下怀。

  听到孝哲皇后唤他过去,李莲英心里一阵窃喜:这场戏终于要进入高潮了。可转念一想,不禁又有些犯愁。皇后这会正在气头上,我这一去少不得要挨顿臭骂,说不定还要被痛打一顿,这可怎么办呢?对了,让这小子去,遂连忙喊:

  “三顺”。

  那李三顺也听到了孝哲皇后发怒一事,心里正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到师傅喊自己,更是吓得魂也没了。可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声,走进房内。

  “三顺,刚才皇后那边来人让去一趟。你就替师傅去吧。

  如果问我,就说我正服侍太后,走不开。”

  “师傅,这,这……”

  “这什么呀!让你去你就去,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撑着。快去吧,回来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

  李三顺跟着那执事太监进了休顺堂,看见孝哲皇后正满脸怒气地站在院子里,脚边躺着那只猫。不由得两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李莲英呢?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禀皇后,总管此刻正服侍太后,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所以差小的来看看有什么事?”

  孝哲皇后一指地下的猫,冷冷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您是说这猫呀?前阵子有只猫钻到了总管大人的房里,不仅把房子搅得乱糟糟的,而且还在太后刚赏给总管大人的褂子上撒了泡尿。总管大人回房后,气不打一处来,就令奴才们把猫打死了。奴才不知道它是皇后您的,如果知道,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死它。求皇后饶了小的吧。”

  孝哲皇后看看那值事太监,只见他急得一个劲儿地摇头,不由地大怒。心想:这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你主子欺负我不说,连你也敢对我无礼。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是谁厉害。

  “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让他以后记着点儿。”

  旁的小凤急得直使眼色,可孝哲皇后根本就不理睬。

  挨了四十大板的李三顺颤颤悠悠地回来了。见了李莲英,垂头丧气地说:“师傅,我回来了。让皇后痛打了四十大板。”

  李莲英听了,哈、哈笑了两声,安慰道:“好了,过去了就别再想了,和我一起去见太后,有她好看的。”

  长春宫内,刚刚用过午膳的慈禧太后,一边吸着烟,一边把玩着她那些鼻烟壶。慈禧太后爱吸烟,但不喜欢吸旱烟,而是吸水烟。这是南方进贡来的,又叫潮烟,吸起来既柔又令人舒服。再看那些鼻烟壶,真可谓琳琅满目。有长的、方的、圆的、扁的,材料也从玉器、象牙、漆器、珊瑚、水晶、玳瑁到木头、竹器,它们融汇了绘画、书法、雕刻、镶嵌各种艺术,特别是那些玉器的,晶莹剔透,光亮爽手,白如凝脂、黄如新栗、紫如玫瑰、红如胭脂、绿如嫩柳、蓝如天际,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绚丽多姿。就在这时,李莲英拎着那件褂子,和李三顺一起走了进来。

  “奴才给太后请安。”

  “起来说话吧。又有什么事?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下吗?”

  看着李三顺那张沮丧着的脸,慈禧太后心里就不舒服。

  见此情景,李莲英心里可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想:这时候该不该说呢?万一太后……。就在这时,慈禧太后又催开了:“有什么话就赶快说,磨蹭什么?”

  “太后息怒,奴才本不想打扰您,可一想这事,就气不过,所以就……。今一大早,忽然有只猫钻到奴才房里。奴才赶它,谁知它竟在太后您赏奴才的褂子上撒了泡尿。奴才一时气愤,就将它打死了。谁知刚才皇后派人来说那猫是她的,怪奴才打死了。奴才一听赶紧就让三顺去解释。皇后不但不听,还把三顺打了一顿,还说,还说一件破褂子值几个钱,她那猫才紧要呢……”

  经过李莲英一番添油加醋,倒好象是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那慈禧太后虽明知李莲英从中做了手脚,也不细问,就发起了脾气,心想:这个骚狐狸精,我立个皇帝,你反对;现在又打我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你眼里还有我吗?不借此机会整治整治你,以后还说不定会给我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吩咐李莲英备轿去休顺堂。

  痛打了李三顺,孝哲皇后长时间压抑在心里的闷气好象得到了发泄。回到房里,喝着那刚刚沏好的碧螺春,心情舒畅了许多。看到小凤面无表情,不由纳闷:她应该高兴才是呀!便问小凤有什么事。那小凤这时方将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孝哲皇后听了才如梦方醒,是呀,自己怎么忘了李三顺是长春宫的人了。本来慈禧太后就看自己不顺眼,这下……

  “慈禧皇太后驾到!”

  怎么来的这么快?听到喊声,孝哲皇后急步出屋,跪地请安。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孝哲皇后,慈禧高声责问:“怎么,翅膀硬了,想骑到我头上?告诉你,没门!早早给我断了你那做太后的念头,再敢惹是生非,看我怎么处置!看来你这膳食挺不错,居然养起了猫,从明天起减一半!”跪在地上的孝哲皇后连话也不敢回一句,只是忍气吞声闷在肚中,好不难受。想到悲惨之处,不由得泪流满面,那慈禧太后数数落落骂了一顿,看看没什么反应,便带着一帮太监扬长而去。

  不断地煎熬!不断地折磨!纤弱的孝哲皇后如何能承受的了?麻木是摆脱痛苦的最好办法,可是她哪里麻木得了!黄瓦、红墙,紫禁城的墙好高好厚,犹如重重夹板向她压了过来。偌大个皇宫竟没有她容身之处,连个小小的太监也敢对她无礼!回到房里的孝哲皇后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痛,心想:与其这样整天受气,倒不如死了倒落个清净。可细想又不妥当,原来清廷有个定制:凡是皇后不能自缢或服毒,因为皇后乃一国之母,有损王室尊严。如果皇后自缢或服毒,皇后的父母必定大罪。想到这一层,便只得暂时忍住。

  一宿无话。第二天,孝哲皇后看看同治帝大丧诸事已经料理好了,便让小凤密传父母进宫。那崇绮,为蒙古正蓝旗人,曾为工部主事,本事平平。他的父亲赛尚阿,在嘉庆、道光年间很受皇帝赏识,升到内阁学士,在军机处上行走、协办大学士,咸丰元年,成了文华殿大学士。当时,正值大平天国农民起义,赛尚阿这位军机大臣做为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因其调度无方,赏罚失当,被“褫职逮京治罪”,从此,家道败落。崇绮也受了牵连,被免去了工部主事的官职。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此话本来对崇绮谈不上。

  只是因为无聊,便索性埋下头来读起了圣贤书,谁知歪打正着,同治四年四月殿试,竟得了个一甲一名状元,被授了个翰林院侍讲,家道才逐渐兴旺起来。

  对于女儿近来在宫中的境遇,崇绮夫妇也多少听到了些。

  在几个儿女中,崇绮夫妇最是疼爱这个女儿,这倒不是因为她做了皇后,而是她自小就聪慧贤淑、善解人意。听了这个消息,可把崇夫人急坏了,自从女儿进宫,母女就再也没见过面,也不知现在究竟怎么样?因而一个劲儿地催着崇绮进宫去看看,可这事岂是那么容易?就在夫妇二人正急得没办法的时候,女儿传唤他们进宫,于是就急忙带了些东西进宫而来。

  见了父母,孝哲皇后不由得珠泪双流,痛哭不止。母女连心,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崇夫人也心疼地痛哭起来。一时休顺堂内哭声恸天,崇绮见状,忙奏道:

  “请皇后万勿悲伤,保重玉体,办理先皇的丧事要紧。”

  “先皇的丧事已经办妥了。只有一事未决,因此请阿玛(满人称父亲为阿玛)、额娘进宫,替女儿想个万全的法子。”

  “既然大行皇帝丧事已办妥,不知皇后您还有什么难决之事?”崇绮夫妇哭着问。

  “阿玛、额娘,先帝在时,女儿所受的委屈,您们也知晓,自从先帝去后,慈禧皇太后多次找女儿的不是。昨日里太监李莲英等人又打着太后的名义将先帝送与女儿的猫无缘无故打死,女儿气不过,就打了那太监一通。不想那慈禧皇太后不问青红皂白,反而前来将女儿责骂一番,并下令节制女儿膳食。偌大个皇宫已没有女儿容身之处,女儿想与其这样整日受气,倒不知追随先帝而去。但又惟恐连累了父母,因而令人传您们进来,看看有什么好的法子。”

  骨肉连心!看着女儿,崇绮夫妇禁不住悲痛欲绝,失声痛哭起来,他们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去了?于是哭着劝道:“皇后不要悲伤,此等大事切不可草率行之。您是一国之母,怎可轻易做这等事?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您就忍忍吧,臣回去再想想有什么好的办法。”正在这时,小凤走了进来,说慈安皇太后驾到。崇绮夫妇又叮嘱了几句,便急忙退了出去。

  慈安皇太后,也就是咸丰帝皇后,咸丰崩逝后,被尊为慈安皇太后,因其住在紫禁城东六宫的钟粹宫内,因而又称东太后。这日里也听到了孝哲皇后受责之事,就赶过来看看。

  走进房里,看见孝哲皇后哭得衣襟尽湿,忙劝道:“皇后何必这般悲伤,自己保重要紧。”

  再看那孝哲皇后,忽然扑倒在慈安太后面前,哽咽着说:

  “从今以后,恕臣媳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臣媳已决志殉君。”

  说罢,又是掩面大哭。慈安太后听了,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哭了一会,才安慰道:“皇后何必如此?这立志殉君的话,现在还说不到。总而言之,只要有我在一日,一定保护你一日,你就放心罢。”说完就让随从太监去慈禧太后那里,让照原样供给孝哲皇后膳食。旋即扶起皇后,又切切实实劝了一番,方回宫而去。慈安太后想的太简单了,那慈禧既已下定了决心,又怎肯轻易改变?她表面上答应着,暗地里却让李莲英将皇后的膳食给断了。

  回到家里的崇绮夫妇,想到女儿现在的处境,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堂堂大清国皇后、一国之母,却连饭都吃不饱,这是何等让人心痛的事!看着无奈的丈夫,崇夫人不禁来了气:“亏你还是一甲一名的状元,女儿吃不饱饭,你就不能想出个好的法子,难道眼睁睁看着女儿饿死不成?”崇绮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好想。倒是那崇夫人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偷偷给女儿往宫里送饭。无计可施的崇绮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也就应允了。

  一天,两天……,相安无事。谁知这天当小凤拎着饭盒往休顺堂去时,被那李莲英给看见了,连忙去报告了慈禧太后。慈禧一听竟有这事,不由的大怒,将那看门的太监痛责了一顿,严令看好门户。这样一来,暗地里给女儿送饭的崇绮夫妇可就没法子了。最后想想,唉,还不如去求求慈禧太后,说不定她会发发慈悲,必竟是自己的儿媳呀!

  见了慈禧太后,崇绮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太后,皇后年纪小,不懂事,如果她有什么过失,还请太后原谅她了吧。近日里皇后因大行皇帝去了,茶饭不思,微臣想能否让御膳房给做些可口的饭菜?”

  “她是我的儿媳,我难道不关心她吗?只是大行皇帝去后,皇后立志殉君,我又有什么办法?不如就让她随大行皇帝去吧!”慈禧冷冷地抛出一句无动于衷的话。

  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崇绮终于明白了:太后是一定要让女儿去死了。走出长春宫,崇绮想想与其无谓地抗争下去,倒不如认命算了,最起码可以保住自己的官位和全家的性命。于是就托太监给女儿送去一个盒子。孝哲皇后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空无一物,便问太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崇大人交给他时就是这样。于是孝哲皇后便让小凤将盒子拿出去,问问情况。不大一会,小凤又拎着那盒子进来了。孝哲皇后接过盒子一看,只见盒底上写了一行小字:“圣明无过皇后。”她终于明白了,父亲也无法挽救自己,该是去的时候了。于是转身回屋,再次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个包袱,只见她拉住小凤的手,哽咽着说:“这里已没我容身之处。我决定随大行皇帝去了。你自小跟着我,也没什么东西留给你,这些东西你拿去,等、等我去了,你出宫找个好人家……。”

  “不,不”,小凤忍不住扑到皇后怀里:“奴婢就是死也不离开你。”主仆二人一时抱头痛哭。孝哲皇后反复相劝,那小凤只是不从,只好作罢。

  自此,孝哲皇后便在同治皇帝的梓宫旁绝了饮食。那些太监宫女们早已因她失宠,不得慈禧太后欢心,一个个疏远她。这次皇后绝食不吃东西,他们更是落个清静。孝哲皇后一连饿了五日,这天午时,慈安太后不放心又来瞧她,见到孝哲皇后四肢无力,脸色憔悴,睡在同治皇帝的梓宫旁边,连哭也不能了,颇感诧异,急问发生了什么事。孝哲皇后只是一言不发,连爬起来行礼的力气都没有,刚要爬起,又倒了下去。慈安太后连忙上去扶住她,催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孝哲皇后这才断断续续地答道:“臣媳已立志殉君了。”慈安大惊,忙劝不可如此。再招来那些太监宫女一问方知皇后已绝食五日之久,赶紧去找慈禧太后商量法子。

  听到孝哲皇后绝食殉君,慈禧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心想:这个祸根终于算是除掉了。遂对慈安说道:“人各有志,谁又勉强的来,只怕劝也不顶用。”可耐不住慈安太后一个劲地催促,便一起来到休顺堂。孝哲皇后见两太后一起来了,便想爬起来行礼,可两条脚象棉花一般地软,怎么也爬不起来。

  慈安见状,忙挡住。这时的慈禧太后真象换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道:“皇后,什么事都想开些,一定要保重身子。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向死去的大行皇帝交待?”孝哲皇后听罢,想说又不能,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直看得慈禧太后毛骨悚然。众宫眷和各府福晋命妇听了消息,纷纷赶到宫中,哭泣相劝。可这时的孝哲皇后已气息微弱,连说都说不出来了,慈安太后看了,知道大势已去,忙哭着命人用吉祥床把皇后抬回寝殿。

  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距同治帝崩逝仅有两个多月,饱经折磨的孝哲皇后终于含恨死去,终年22岁。不久,宫里传出谕旨,全文如下:

  两宫皇太后懿旨:孝哲皇后孝敬性成,淑慎柔嘉,壶仪足式,侍奉两宫皇太后,承颜顺志,孝敬无违。兹于本日寅刻,遽尔崩逝;距大行皇帝大丧,末逾百日复遭此变,痛何言哉!著于寿康宫行敛奠礼,择期移至永思殿暂安,所有一切事宜著派恭亲王奕会同恭理丧仪大臣,暨各衙门查照例案,随时妥筹具奏。

  直到此时,众王公大臣们方知孝哲皇后已经崩逝,虽然对皇后的死感到突然,但慑于慈禧太后的权势,谁也不敢多问什么。就在人们为皇后的突然驾崩而悲痛之时,却有两个人高兴的喜笑颜开,那就是慈禧太后和李莲英。听到孝哲皇后崩逝消息的慈禧太后竟高兴地连声道:“死的好!死的好!

  早就该死了!”然后就携着李莲英等人去了北海。只有那慈安太后抚尸痛哭一场,口口声声赞叹皇后的节烈,又忙里忙外,安排着殡殓事宜。

  转眼间到了出殡的日子。俗话说:人死百事了。谁曾想那慈禧太后又来为难。原来清廷大凡皇后均是从“大清门”迎入。而慈禧太后出身宫嫔,自然无法从大清门迎入,那日里孝哲皇后与她理论时,曾说了句:“我是从大清门迎入的,死了也能从大清门出殡。”这无异于在揭慈禧太后的老底,因而这时她想让孝哲皇后的金棺从后门出宫,以此作为对她说“从大清门出殡”的报复。倒是那慈安太后此刻据理力争:

  “按我朝家法,皇后崩逝,金棺必须从大清门出宫。这是历代相承的规矩,不可随便更改变动。”慈禧听了无言以对,不得不允许孝哲皇后遗体从大清门出殡,总算使孝哲皇后的葬礼得以顺利进行。

  再说那小凤,在办完孝哲皇后的丧事后,亦在房中悬梁自尽,随皇后而去。>>





李莲英--二、“不给我加官,看谁侍侯你”



二、“不给我加官,看谁侍侯你”

  本来太监都是以皇宫为家,可李莲英光在京城内盖起的大宅院就有数十处……人常说:“官升脾气长!”这不,李莲英也时不时地敢向他的主子耍点小脾气喽!

  孝哲皇后崩逝,除去了慈禧太后的一块心病,因而这几日她的心情显得格外得好。但却有一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茶饭不香。他呀,就是李莲英。在这件事上,李莲英可是出了大力气,没有他设下的那个圈套,孝哲皇后又怎会死的那么快?说不定慈禧太后还会有什么麻烦事呢。按说慈禧太后应该有点表示。可谁想她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可把李莲英给急坏了。自从安德海死后,李莲英被封了个内廷副总管,由六品晋升为四品花翎顶戴。本说官也不算小了。可他却并不满足,总想把那个“副”字给去掉。原以为这次能够如愿以偿了,谁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日里,刚毅进宫奏事,完了后就顺便来看望李莲英。一进房间,就呛得直咳嗽,只见屋内烟雾缭绕,那李莲英脸色阴沉沉的,正躺在床上狠劲地抽烟。那鼻烟壶煞是好看,扁长磨圆,一侧绘着白猫捕蝶,一侧画着仙鹤涉水。白猫捕蝶一图居中画的是一只黑白两色的小猫,四脚和尾巴都是黑的,全身其他都为白色。它机灵地伏在树枝上,精神专注地盯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白猫前身微倾,两爪探出,后臀高高翘起,刹那之间就要扑过去。树下盛开着四朵玫瑰花,烈日当空之下,猫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栩栩如生,跃然画上;另一侧是几枝露出水面的粉红色荷花,几滴晶莹的露珠悬浮在花瓣上。两只亭亭玉立的仙鹤正在荷塘内戏水嬉戏,一只用嘴轻捋荷叶,一只引颈展翅,撑起身子几欲要飞。仙意禅境,这幅画似把人引入仙境,给人以宁静、空灵的感觉。可惜的是这些丝毫引不起李莲英的兴趣。

  “总管,是那个龟孙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您烦?说出来,看兄弟我怎么收拾他。”见此情景,刚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来了句。

  李莲英看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别在这吹牛皮啦,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于是便说了起来。自然他不会告诉刚毅自己是因为没讨到官生气,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惹恼了慈禧太后。这年月,怎能轻易相信别人呢,虽说他和刚毅是换帖兄弟,可也不能不提防着点。

  一听说是太后,可把刚毅吓得几乎瘫在地上。自己刚才的话可是大不敬哪,弄不好可要诛连九族的。于是急忙向李莲英说:“大哥,小弟刚才一时为你不平,所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呀。”

  “好了,自家兄弟,还说这种客气话做什么。不过以后说话可要注意着点,这是我,换了别人还说不定怎么着,别啥时丢了脑袋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是,以后还望大哥多多提醒。最近小弟得到了个钟表,是英国著名钟表匠叫什么华德的制造的音乐钟,制作奇绝。所以这次小弟进宫顺便给你带来了。”说完,刚毅就让人把那钟拎了进来。

  这音乐钟约有二尺六寸高,钟盘放于一座假山之中。下方有鳄鱼、老虎、燕雀、大象等飞禽走兽,或站或卧,形态万千。上有一座假山,假山上一片碧绿的棕榈树林,林中有两个金发碧眼的顽童,一男一女。每个人手中各持一把亮亮的小槌,分针一走到十二点,两个洋人儿童就用小槌击打一面小锣,旋即就会发出美妙的音乐声,十分悦耳动听。更有意思的是,棕榈林内的小亭子是淡蓝色玻璃的,只要玩童一击打锣面,亭内就有一股水注窜出来,宛若喷泉一般。李莲英看了,禁不住连声道:“好,好,太精致了。”本想自己留着,转念一想,算了,还是献给太后得了,说不定太后一高兴就会……

  慈禧太后见了,也不禁为其制作精绝而叫好,欣喜地问道:“这水是从哪出来的?它们又流到哪里去了?”说完就拎着那表上下左右仔细瞧了起来。

  “太后,水是循环的,它们又回到亭子下面的池子里。”

  “胡扯,哪是什么真水呀,你看,是闪光,是能曲能弯的水晶柱。”

  李莲英仔细一看,自己反倒愣住了。原来是水晶不同棱面的折光,在转动之后产生的折光令他误以为是真水。“以假乱真,巧夺天工。”慈禧太后特别喜欢这只能打锣、能“喷水”的西洋钟,又仔细把玩起来。李莲英对钟不感什么兴趣,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内廷总管的职位。谁知慈禧太后除了谈那表之外,别的话什么也不说。李莲英又不好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看看又没什么希望,就找了个借口,悻悻地回房而去。

  乌鸦是太监们最恨的一种鸟,因为乌鸦的叫声特别难听,被认为是一种不祥之鸟。更因为北方人把乌鸦叫“老鸹”,和“老公”的音差不多,太监们听了很不顺耳,认为是叫他们。

  所以太监们捉到乌鸦之后,常常弄死,其中有个法子就是在那乌鸦的脚上绑个爆竹,点燃以后,把乌鸦放开,当飞往高空时,爆竹一响,乌鸦即被炸死,甚是好玩。

  这一日,慈禧太后从北海游玩回来,感到有些累,就歇息了。恰在这时有个姓刘的小太监捉了只乌鸦,一时好奇心起,也想那样玩玩。便唤来几个小太监如法炮制,当乌鸦在空中“嘭”的一声被炸死时,几个人兴奋得又喊又叫。谁曾想这乌鸦哪不好飞?偏偏是飞到了慈禧太后寝宫的上空。那慈禧太后此刻正作着美梦,当即被这响声惊得坐了起来。仔细一听,外面又吵又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命人出去看看。当听到是几个小太监在外面用爆竹炸乌鸦时,慈禧太后不由得勃然大怒:这成何体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于是便让人拿来黄袋子,取出竹鞭,亲自出去教训那些太监去了。

  李莲英因为慈禧太后没有给自己升官,心情一直不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也给气恼了。推开门一看是自己手下那些小太监,正想出去发泄一下,忽见慈禧太后正手拿竹鞭,阴冷着脸从房里出来,脑子一动,便想出一条妙计:你不是烦吗?我叫你烦上加烦,看谁来伺候你。只见他急忙跑了出去,跪在慈禧面前说:

  “太后息怒,这是奴才没有尽到职责,管教不严所致。请太后治罪!”

  “快起来吧,这事也不能怪你。你去替我把这该死的奴才痛打五十鞭子,让他以后记着点,这是皇宫!”

  只见李莲英答应了一声,双手接过鞭子,那些小太监们一个个跪在地上直发抖,心想这顿痛打得逃不了了。谁知那李莲英刚站起来,忽然两脚一软,倒在了地上,这下可热闹了,小太监还没处治,却又倒了个李莲英。慈禧太后见了,也顾不小那些小太监了,赶紧让人将李莲英抬到屋里,随后又吩咐请御医来给诊断吃药。御医来了,摸摸李莲英的脉搏,一切正常,再仔细检查,依旧诊不出是什么病,可又不敢向慈禧太后说,于是乱开了些补药。慈禧太后看看没什么大病,吩咐几个小太监小心侍候,然后就回宫去了。那几个小太监一看,因为李莲英这一倒,自己竟免了一遭痛打,不由得对李莲英感激不尽,自是加倍殷勤的侍候,忙前忙后,真比给慈禧太后办事还勤快。他们怎会想到这乃是李莲英的妙计——装病。原来自从安德海死后,慈禧太后的诸如梳洗、按摩等事情都由李莲英接替。宫里的太监宫女虽人数不少,可慈禧太后除了李莲英谁也不中意。想到这一层,李莲英就想:我装病不起,看谁来侍候你!到时候,看你给不给我加官。胆子可真够大的。

  慈禧太后本以为李莲英只是这几天累着了,歇一晚也就没事了。谁知第二天早上起了床,等李莲英来给自己梳洗,却左右等不来。眼看着该是上朝的时候了,这可怎么办呢?急忙派人去唤。不大会功失,小太监回来了,说李总管病重今日起不了床。慈禧太后一听,不由得纳闷:怎么一下子病的这么重?小安子去了,如果他再有个好夕,我身边连个贴心的人也没了。想到这里,也顾不得上朝,急忙去看。

  李莲英这里已起了床,正坐在那梳洗,一听说慈禧来了,慌忙扔下毛巾,跳上床去,拉着被子躺了下去。等慈禧太后一进屋,马上挣扎着要起来叩头请安,慈禧太后见了,连忙拦住,说道:

  “小李子,病好些了吗?平日里看你身子挺好的,怎的一病起来这么厉害,要不要请太医来再看看!”

  “奴才今不能侍奉太后,还请太后恕罪。奴才以前身子骨就不大好,加上这几日事多,因此感到身子十分虚弱,头晕的厉害。昨日太医已给奴才看过,现下正吃着药,就不用再麻烦了。”李莲英不要让太医来给自己看,深恐被看出什么破绽,急忙答道。

  “既然这样,那好吧,今日你就不用到我那边去了,好好歇着。我现在去上朝,呆会下朝后再来看你。”

  “谢太后关心,奴才真是感激不尽。”

  说完,慈禧太后就出去了。等慈禧太后一离开,李莲英便立刻下了床。也是的,睡了足足一个晚上,还睡不够吗?于是使唤来李三顺等太监,在屋子里玩了起来。玩了会,那李三顺急然开了口:

  “师傅,徒儿想……”

  “就你鬼点子多,有什么话就说呀。”

  “师傅,徒儿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宫里边人多嘴杂,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传扬了出去,太后听了岂能饶过咱们?

  我看您还不向太后说说,咱出宫去。那样玩起来也放心,免的在这还提心吊胆的。”

  李莲英一听,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自己在宫里得罪的人也不少,万一走了消息,让慈禧太后知道了,别说升官,恐怕连现在这个内廷副总管的位子也坐不稳。想到这里,便说:“亏师傅平日里没白疼你一场,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呆会太后来了,我就向她说,咱出宫去。”听了师傅的夸奖,李三顺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

  慈禧太后退了朝,没回自己的寝宫,径直就来看李莲英,问:

  “小李子,感觉好些了吧!”

  “谢太后关怀,奴才真承受不起。比早时是好些了,但头依旧晕沉沉的。太后,宫里边不清静,人来人往的,所以奴才想出去静养几天,这样身子好的快,也能够早日侍候太后您老人家。”

  “好吧,这样也好。出去后好好静养,记着早些回来,可千万别给我在外边惹事端,有些事现在我还不能一人作主!”

  “是,是,奴才一定记着就是了。谢太后恩宠,望太后多多保重玉体。”

  得了慈禧太后的应允,李莲英急忙命李三顺张罗回家事宜,不大会儿,一行人便急忙忙出宫而去。

  本来皇宫就是太监的家,他们是不能随便出宫的,可李莲英是慈禧太后身边的红人,别人巴结还来不急,又敢说什么呢?自从当了内廷副总管后,李莲英就依仗着慈禧太后大肆搜刮,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甚至连王公大臣进宫奏事,他也要收取通报费,所得财物,难以数计。这么多钱怎么花呢?

  于是他也就象别人一样给自己建起了宅院。光是北京一个地方,就有后公用库、黄化门大街、棉花大街、彩合坊、堆房居、文津阁街、酒醋局胡同等数十处。其中以后酒醋局胡同那所宅院最为宏伟,李莲英这次出宫就住在这里。

  这个宅院里,光房子就有二百三四十间,全部建筑以中路一处为轴心,东侧两路,西侧两路,后面全建有罩房。整个建筑布局全部是典型的北京大四合院,都是青砖瓦房,磨砖对缝。所有泥口,均用糯米浆调合着白灰粘合。地下一律采用青条石打基,全部院落,座北朝南。

  中路一处,最为讲究,高大的门楼向南开在正中,上书慈禧太后御笔亲题的“李府”二字。四级青石台阶上有一对石质抱鼓,阶下两侧各有一对石狮子,门檐下用方砖雕以翎毛花卉镶嵌,煞是好看。进入大门,影壁为六块方砖嵌心,雕刻透心的狮子滚绣球,一个个张牙舞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东西两路的大门,完全是按着八卦的方位,分别开在东南或西南角上,几座大门连在一起,布局对称,统一协调。镀金的门环,铜制的铆钉,黑漆的大门,闪闪发光。各路的院落,完全按标准的四合院布局。进入大门,每一座影壁都是不同的风格装饰,有的雕刻亭台楼阁,有的画以山川瀑布,有的镶嵌八仙聚会,有的装饰仙鹤金鹿。

  全部建筑,房屋高大,前廊后厦,明柱顶立。院内遍地花卉,杂以藤萝、葡萄等掩映其中;室内陈设及桌椅多是楠木、紫檀做成;古玩字画,琳琅满目,多不胜数;地面铺有地毯,更显得华丽典雅。许多王公大臣看了,都自叹弗如。

  回到家里的李莲英,没有了慈禧太后的约束,更是为所欲为。每日里同着李三顺等人吃喝玩乐,通宵达旦,好不快活。可玩归玩,一旦躺在床上,李莲英心里仍不踏实,一来害怕自己一离开,又有别人取代了自己,讨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二来总不见慈禧太后有给自己升官的意思,所以每日里不断打发人进宫去探听消息。

  再说此时的慈禧太后,自从李莲英一出宫,可就变了样:

  思想空虚,精神无聊。有时连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李莲英如此讨人喜欢。那些宫女、太监们虽是加倍的小心侍候,可她仍不满意,吓得他们整日提心吊胆的。这日一早起来后,小太监进来给慈禧太后梳头,本来这小太监平时手艺不错,可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看着慈禧太后阴沉着的脸手发抖,一不小心竟把太后的头发弄下来两根,虽想偷偷藏起来,但仍是给慈禧太后看见了,这还了得!只见慈禧太后伸手就是一记耳光,金色的护指登时在那太监的脸上划出了五道血印,怒喝道:

  “你们这群废物,平日里是怎么学的?小李子一病,竟没一个顶用的。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

  小太监被拖走了。慈禧太后心情烦躁地坐在桌前,下由得想起了李莲英:唉,还是小李子会服侍人!这个小李子,也不知现在好了没?怎么一出去就不说回来了?细一想那天的情景,又觉着不大对劲:那天他不是从房里跑出来的吗?怎么那么巧,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倒在我面前,莫不是这小李子也在给我耍心眼?可我没亏待他呀,内廷副总管。四品花翎顶戴,难道他还嫌低?想到这里,便让人传来李莲英房里的小太监,想问个明白。那小太监当然不敢把李莲英的装病的事说出来,何况李莲英临出宫还给了他些好处。慈禧太后一看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命人传旨午膳后去李莲英住处,亲自去看个究竟。堂堂太后却去看一个奴才,这可真算得上是天下奇闻!

  那太监一听慈禧太后要亲自去,赶紧就去告诉了李莲英。

  李莲英一听太后要亲自来看自己,登时慌了手脚。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是福还是祸?李莲英心里没一点谱。是福,当然是求之不得,他装病这么多天,为的就是这个;可是祸呢?这可说得上是欺君大罪哪,说不定……,真是越想越怕,急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想找个借口让慈禧太后甭来吧,又想不出个好法子,这可怎么办呢?

  看见师傅急成这个样子,李三顺急忙上前,安慰道:“师傅,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这样干着急有什么用呢?还是赶紧准备准备,迎接太后吧!”

  李莲英听了,觉着也是这个理。再细细思量,自从出宫后,虽说自己整日吃喝玩乐,但从未走出这宅院一步,根本不可能露出什么马脚。想到这里,心才算静了下来,忙吩咐众人赶紧打扫庭院,准备迎接慈禧皇太后。一时间,整个李府,上自李莲英,下自看门的仆人,全部行动起来。

  用过了午膳,慈禧太后也顾不上歇息,便迫不及待地领着一大批侍从,坐着銮轿奔李莲英住处而来。不大会功夫,已来到李府门前。再看李莲英,此刻正领着那些太监们黑鸦鸦跪了一地,看见慈禧太后下了轿,急忙跪行向前,说道:

  “奴才不知太后驾到,未曾远迎,还请太后恕罪。”

  看见李莲英脸色红润,慈禧太后会心地笑了。李莲英也摸不着头脑,急忙上前搀着慈禧太后进了大门。忽然,慈禧太后停了下来,说道:

  “小李子,你这住处挺不错的啊,几乎赶上我的住处了,什么时候建的?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看看慈禧太后,李莲英谨慎地答道:“这房子是奴才前年建的。奴才自小离家,承蒙太后恩宠,方有今天,可父母至今仍在家里受苦受难,所以奴才就建了这房子,想把他们接来享几天清福。由于太后您政务烦忙,所以奴才没敢打扰,还请太后恕罪。”说完,就又跪倒在地上。

  “起来吧,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看你身体好多了,是不是可以回宫了?不行的话,回去再让御医给你看看。”

  不回去能行吗?慈禧太后把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李莲英忙顺势回答:“谢太后关心,奴才身子已完全好了,本想明日回宫侍奉您老,没想到太后您亲自来了,奴才现在就收拾东西,等会和太后一起回宫。”

  这还差不多,慈禧太后听了笑笑,随后又在李莲英搀扶下看了看这宅院,便喜气洋洋地回宫而去。

  天渐渐的黑了,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古老的北京城万籁俱静。长春宫东暖阁内,不时传出说话的声音,仿佛给这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些活气。

  “小李子,你这次病得可真不轻哪,足足休养了十多天。”

  慈禧太后笑着说道。

  “奴才,奴才……”,看着慈禧太后那张笑脸,李莲英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别给我找原因了,你脑子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眼下你的本事也不比小安子当年差多少,以后还是咱娘们靠紧点,相依为命吧。”

  李莲英本认为慈禧太后知道了自己装病,至少也要臭哭自己一顿,一听这话,觉着慈禧太后不但没生气,反而真有点给自己加官的意思,急忙竖起耳朵,想听听慈禧太后再说些什么。

  看看李莲英没反应,慈禧太后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现在这大清朝的皇宫里,并不风平浪静,我本想把你晋升为内廷大总管,可是,太后、亲王、大臣们,动辄就搬出家法来,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烦人的祖宗家法全推翻,我要我行我素,不管他什么人都得听我的。不过现在,只能委屈你了。”

  李莲英听了,虽说未能如愿以偿,但毕竟还是满心高兴,因为他知道那个内廷大总管的位子,迟早都是他李莲英的,就赶紧趴在地上磕头谢恩。

  慈禧太后摆摆手说:“算啦,这是咱娘们的心腹话,不必这么客套,以后咱们跟他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又赏了李莲英些东西。

  窗外,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下去,黎明的曙光划破夜幕,渐渐出现在东方。李莲英服侍慈禧太后睡下,轻轻地走出房门。虽说天还微微有些凉意,可李莲英内心却喜滋滋的,仿佛自己已经坐在了大清朝内廷总管的位子上。回到屋里,躺在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





李莲英--三、李莲英衣锦还乡



三、李莲英衣锦还乡

  太监不许私自出宫,否则以死罪论处,这是大清祖宗订下的规矩。可李莲英不仅要衣锦还乡,而且一出京城就让手下扯起了一面大旗,上书八个大字——“大清内廷副总管李”!

  回到房里的李莲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为自己能得到慈禧太后如此之恩宠而兴奋;他为自己不久的将来能登上内廷总管的宝座而激动。当初入宫之时,何曾想到会有今日之荣耀,忍不住内心一阵激动。只见他又下了床,戴上那顶四品官帽,穿上慈禧太后亲自赐与自己的长袍衬褂,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李莲英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里真的,使劲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在做梦!转过身来,看着那宽敞的寝室,看着那满屋子楠木、紫檀做的用具,他禁不住一阵兴奋,一阵茫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倒卖硝磺的日子,一时激情满怀,感叹万千。那时的我是何等的穷困潦倒,如同叫花子一样,有谁瞧得起我李莲英?可如今呢?哼,连王公大臣们见了我也要低三分。世事真让人难以捉摸呀!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么一大家子的事全靠她老人家一人操持。我现在也说得上是功成名就了,何不把母亲接到京城享几天清福?顺便也让那些家伙看看,我李莲英已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而是堂堂大清朝的内廷副总管了。想到这里,急忙取来文房四宝,铺开红线信笺,给久别的母亲写起了信,禀告母亲,不久便接她老人家到京城来享福。信写好了,可又犹豫起来,自己刚刚回宫时间不长,现在就又想出去,太后她会答应吗?这……

  阳春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日一大早,太阳就毫不吝啬地将光、热洒向人间,照得人暖烘烘的,人人都以为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但日近正午时,忽然雾气四起,沙沙地下起了雨,天气亦骤寒,风声飒飒作响。正躺在床上悠闲品尝着碧螺春的慈禧太后听了,连忙下了床,推开窗了一看,下雨了,这简直太好了。别人都爱阳光灿烂,可慈禧太后不,在她看来,这样的天气只会使人懒散、意志消沉;她爱雨,因为雨能浇灭人心中狂躁不安的欲望,雨能给人以抚慰、柔情,更因为雨能使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因此每逢下雨,她都要出去游玩。今日当然也不例外,只见她大声喊道:

  “小李子,小李子。”

  李莲英听见,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了进来。

  “快去准备一下,今天咱去御花园玩玩。”

  “太后,外面正下着雨呢!”

  “正因为下雨我才出去,不是给你说过吗,小雨初滴万绿如洗,景色之佳,以此为第一,难道你忘了?”

  李莲英顿时恍然大悟,太后最爱雨中游,怎么今天自己竟给忘了,真是该死,连忙应了声又跑了出去。

  烟雨迷濛中的御花园别是一番风景。那些刚刚绽开的花朵在雨水的洗涮下,更显得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多么艳美,多么灵秀,慈禧太后看了,心情格外的舒畅,此时的她真是如醉如痴如梦如幻,任雨水浇在她的身上、头上。太监见了,赶紧为她撑开了伞,没想到竟落了番责备!

  “多少回了,你们这些人呐,就不知道我好什么。”

  “太后,奴才能不知道吗?雨中游走如沐春风。他们是怕您着了凉,万一把您淋病了,谁担待的起呀。”李莲英赶紧说道。

  “春雨贵如油,先下牛毛无大雨,这些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你呀,糊涂。”

  今天这是怎么啦,老说不到点子上,李莲英不由得对那些太监喊道:“还不快点躲开,别在两边碍手碍脚的添乱。”

  看着雨中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慈禧太后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只见她兴冲冲地走过去,摘了一朵花仔细地闻着,好香哪!忍不住又去摘,一朵,两朵……,不大会功夫,两只手就全捧满了花,于是转过身找李莲英,却看见李莲英呆立在雨中,雨水、泪水混杂着顺脸颊流下,急忙走过去问:

  “小李子,怎么我说你两句就流起眼泪来了?”

  “奴才怎敢生太后您的气,奴才只是看到这雨,不由得想到了家……。”

  “有什么事吗?”

  “昨日里奴才家里托人捎信说家乡遭了水灾,所以奴才……。”

  “要紧吗?”

  “奴才不大知晓,信里说挺严重的,死了不少人。奴才自小进宫,至今已十多年了,也没回过家里,如果太后您恩准的话,奴才想……想回去看看,顺便把母亲也接来。”

  慈禧太后听了,长时间没说话。李莲英看到这种情形,急忙说:“太后需要奴才的话,奴才就不回去了,留下来服侍您老人家。”

  “不,你回去。服侍了我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就回去看看吧。”

  “可是慈安太后那……。”对于安德海的死,李莲英至今心有余悸,于是又说。

  “你只管大摇大摆的去,大摇大摆的归!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个再敢像对小安子那样动你一根毫毛!”

  李莲英刚回宫时间不长,说心里话。慈禧太后还真不想放他走。因为李莲英一走,就没有人能象他那样服侍自己了。

  不过一想到慈安太后、恭亲王,她就来气。那次安德海私自出宫,结果让山东巡抚丁宝祯在慈安太后、恭亲王旨意下给处死了。慈禧太后虽说最后妥协了,可骨子里却把这二人恨的要死。这次李莲英一提要离宫返乡,她就马上想到了这事,她要报复,她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所以就爽快地答应了李莲英。

  得了慈禧太后的恩准,李莲英回屋后马上拿出那封写好的信,看看没有什么疏露,这才叠好装入大红信封内,交与李三顺说道:“你马上骑快马出发,将此信交与我母亲,记着快去快回。”

  打发走李三顺,李莲英就吩咐几个徒弟给自己筹措回家事宜。几天功夫,就备好了名贵的大叶蟒、多罗麻、优质棉纱、江绸等数百卷以及貂皮、水獭皮等东西。这些东西,除了慈禧太后赏赐的以外,多半是他依仗权势贪污受贿所得。为了显示自己的极权与富贵,他还特别准备了只有太后、皇上才吃得到的京白米以及猴头、燕窝等东西,足足装了四大马车。

  这日里,李莲英穿戴一新,正吆喝着准备出发,忽然慈禧太后又派人来了。这又有什么事呀,我这已经准备出发了,可别又不让我走了。一听才放了心,原来慈禧太后又特意赐给他两匹御马,一挂一百单八颗的碧玉朝珠。这碧玉朝珠,只有那些二品以上的大臣才能佩戴,李莲英看了,赶紧叩头谢恩,旋即骑上那御赐的高头大红马,带着一大群太监、使女,押着四辆大车,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城。

  一出京城,李莲英便让人扯起了大旗,旗上用隶书写着八个大字:“大清内廷副总管李”!在春风吹拂之下,旗子呼呼作响,好不威风。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景色,道旁的树木也已长出了绿叶,几只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象在告诉人们“春来了!春来了!”骑在那御赐红马上的李莲英更是神采奕奕,整天呆在宫里,没想到外面的景色竟是这么美,空气如此新鲜,禁不住深深吸了几口,好清新呀!

  “师傅!”就在这时,送信回来的李三顺开了口,“师傅,徒儿想这次咱们出来还是要多留点神,可别象……。”

  真扫兴,李莲英听了大声喊道:“别说了!就你那小命要紧?害怕了就给我回宫去!”

  李三顺听了,悻悻地退到了一边。他也不想想,李莲英是什么人?这种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他能不考虑周全吗?

  太监不许私自出宫,否则死罪论处,这是大清祖宗订下的规矩。虽说慈禧太后恩准了,可还有慈安太后和恭亲王他们,如果再来道密旨,那么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也可以把他李莲英处死。这点李莲英早就想到了,因此他还没离京,就已派人向沿途的官吏递了帖子,送了银子。这会李三顺在他正兴奋的时候又提起安德海的事,扫他的兴,他能不生气吗?

  几天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漕河,准备搭船返乡。

  远远望去,只见渡口上人头攒动,李莲英心里不由得纳闷,正想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已急匆匆跑了过来。近前一看,原来是当地的知县吴义。这吴义一接到李莲英的帖子,就忙开了。李莲英可是慈禧太后跟前的红人,只要他一句话,便能随意任免官吏,这吴义能不殷勤吗?这可是个升官的好机会。

  “卑职吴义给李总管请安,不知李总管一路上可好?”

  “还可以。吴县令,怎么渡口拥了那么多人?”

  “回总管的话,这些人有些是想看看您老人家,有些是等着渡河。”

  “即是渡河,为什么不早走?我不是在信上给你说了不要过于排场吗?”李莲英听了,有些不高兴。虽说有慈禧太后给他撑腰,他还是不敢太过于招摇过市,在皇宫十多年的磨砺,树大招风这点道理他还能不懂?

  那吴县令一看李莲英不高兴,急忙跪地回答:“小的已按您的吩咐办了,只是适逢集会,人多船小,小的也没有办法。”

  李莲英听了,这可是个沽名钓誉的好机会,便吩咐吴义将那船家唤来。船家一听李莲英唤他,心想我小小的撑船的,他找我干啥?急忙过去。

  “船家,这么多人渡河,你那船小,为什么不修条大的?”

  李莲英问。

  “不是小人不想,只是价钱太贵,小户人家实在修不起。”

  “那好吧,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回去修条大船。”

  那船家听了,以为李莲英是跟自己开玩笑,一句话不说,却见有人已端来了白花花的一千两纹银,急忙连声道谢。

  “不用谢了,以后给我传个名声就是了。”

  打发走了船家,李莲英便带着一帮人登上了早已备好的太平船。只见这太平船甚是宽敞,船两边用五彩缤纷的彩绸装饰,船头竖着一杆大旗,迎风招展。走进舱内,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这个吴义,倒真会办事。于是唤过吴义,说:

  “吴县令,没想到你办事这么周详,回去后我一定在太后面前给你美言几句,时候不早了,吩咐开船吧。”

  能得到李总管如此的夸奖,可把个吴县令乐坏了,客气了几句便急忙跪下了,领着一帮衙役们亲自给李莲英拉起了纤。看着知县老爷那副奴颜卑膝的丑态,人们不由得哄堂大笑:没想到平日里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富的县老爷,竟是个如此没脊梁骨的东西。有的人甚至大声喊:“县老爷,再加把劲。”那吴义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小不忍则乱大谋,只管撅着屁股使劲地拉纤,心里想的只是讨李莲英的欢心,以便升官发财。李莲英倒也没忘了他,回宫后就向慈禧太后进言,给了他个知府的官儿。

  船开了,李莲英端坐在船头的太师椅上,喜气洋洋,自入宫后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头一次享受作主子的荣光和乐趣,他能不高兴吗。一路上玩兴大发,竟依照皇帝出游的样子,召来一批女乐,在船上品竹调弦、轻歌漫舞起来,好不惬意。一路上只见龙舟上旗帜招展,歌舞升平,引来两岸百姓纷纷前来观看,岸边挤满了好奇的人们。看见百姓们那仰慕、好奇的目光,李莲英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飘飘然的感觉,他为自己大出风头而陶醉了。

  这一天,太平船驶到了大城县南关十里处,李莲英吩咐抛锚。这里离李贾村不过二、三里路。李莲英站在船头,激动地遥望着远处那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吮吸着那浓郁的泥土气息,寻觅着儿时的李贾村……

  当李三顺回家报信时,“李英泰衣锦还乡”的消息就象天外奇闻一样,传遍了整个大城县。这日里闻听李莲英的官船已到了渡口,人们忍不住纷纷跑到河边,想看看这个当年的小混混今日到底是何等模样。

  子牙河两岸挤满了好奇的人们。他们中,有的欢呼雀跃,喜笑颜开;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双眼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有的则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看,快看,那个瘦高个儿,戴兰顶子,穿着蟒袍的,就是皮硝李。”

  “对,就是他,没想到十几年没见,他还真混出了点名堂出来。”

  “那当然了,听说他现在已经是慈禧皇太后跟前的红人了,连那些王公大臣们见了他都要让三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太监吗?骗驴一个。整日价跟在太后屁股后面,没出息!”

  正陶醉在喜悦之中的李莲英闻听此言,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李三顺见了,就想带人去动手抓人,忽听李莲英说:

  “这不是在宫廷大内,这是在我的家乡,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了吧,放着别人给他个胆子他还不敢呢!”李三顺听了,只好作罢。

  李老夫人听到自己的儿子今天回来,早早的就来到了岸边。春风得意,满面笑容走上岸来的李莲英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十多年没见,母亲怎的就变成这样,头发斑白,连背也驼了。记得当年母亲可不是这样呀,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楚的感觉,急忙摘下那兰顶官帽,交与三顺,跪倒在地,哽咽着说:

  “娘!儿回来了,不孝儿英泰回来看您老人家了。”

  看到阔别十多年的儿子,李老夫人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一时间母子抱头痛哭起来。过了一阵,还是李老夫人先开了口:

  “好了,泰儿,你现在已经是大官了,怎么还能象小孩子一样,赶紧起来,咱回家去。”

  李家的宅院早已是今非昔比了,原先那破败不堪的小茅屋已被高墙瓦房所取代,整个宅邸方圆四十多亩,正门是九级台阶的高大门楼,门前左右两侧各有一只朝天吼的石狮子。

  一副烫金楹联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上联是:春风春月春光好;下联是:仁德仁心仁寿长;横批:三阳开泰。在横批的上方,悬挂着金字镂花的“李府”匾额,这可是慈禧太后亲笔所题。黑漆漆的大门,亮闪闪的铆钉,站在门前的李莲英看了,真可以说是感慨万千,忍不住开口吟道:

  昔日天桥问子平,半生穷来半生富。

  今日蟒袍佩玉带,万里鹏程喜还乡。

  “好了,走了这么多天,还不累呀,快进屋歇着吧。”看着兴奋不已的儿子,李老夫人乐呵呵地说。

  进了屋,洗漱完毕,李莲英可就忙开了,吩咐将带的东西拿上来。箱子一打开,可把李老夫人给看呆了:我的天哪,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不由地又看了看李莲英。只见李莲英取出一件貂皮袍子,走到母亲面前,说:“娘,这是给您的,天冷了穿着特别暖和。”老夫人高兴得直点头。

  接着李莲英又一件一件的往外取,“这个是给大哥的,这个是给四弟的,这个是……,”直忙得他满头大汗。忽然他想起了件事,便喊道:“三顺,快去把那挂碧玉朝珠取来。”接过朝珠,李莲英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挂在脖子上。

  “这……”,老夫人看着挂在脖子上闪闪发光的朝珠,高兴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太后她老人家送您的,只有二品以上的大臣才能带这个哩。”

  一听说是慈禧太后送后,老夫人赶紧取下来,双手捧着,跪在地上直喊:“谢太后恩赐!”看见母亲这个样子,李莲英赶忙上前扶起。

  “泰儿,太后对咱可真好,你回宫后可要好好侍奉她老人家呀。”

  “娘,你就放心吧。孩儿这次回来还要把您接京城,让您老人家也享享清福。”

  李老夫人一听儿子要把自己接到京城,更是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了。一时间,李府上下充满了欢歌笑语。

  由于李莲英的归来,连日来,李府上上下下灯火通明,歌舞不绝,每日里到李府问安、送礼的人如同穿梭,络绎不绝。

  一时间,小小的李贾村成了大城县最繁华的闹市。李莲英也毫不吝啬,给亲朋好友每人一份二十两一包的纹银,又拿出上万两银子,为村里修桥、铺路、打井、建学堂。他要让人看看,他李莲英已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不是那个人见人欺的小混混了。

  这日里,送走了宾客,李莲英正和李三顺等人在后花园打麻将,忽然门人进来通报说大城知县在外面求见,不由得生了气:怎么搞的,就不让人清静一会。正想不见,忽听门人说人家好象抬了块匾。李莲英听了,心想给我送金送银的多了,这玩意到是头一次,一时好奇,便命唤了进来。那知县进来叫拜问安后,看李莲英正在打牌,便一语不发,如同木偶般站立在一厢。

  李莲英进宫以后,虽然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但看到这知县那副连屁股都不会舔的奴才相,却十分厌恶。他手摸着牌,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下官一来给总管大人请安,二来聊表寸心,敬奉一点薄礼。自从您老回来后,修桥铺路、打井建学堂,人们受益非浅。为感谢您老的恩德,特托下官送来匾额一块。”说完便让人抬了进来揭开盖在上面的红绸缎,只见上面写着“泽被万民”四字。

  李莲英看了,心里一阵欢喜,急忙吩咐赐座。忽的那李三顺凑了过来,在李莲英耳边嘀咕了起来。李莲英听着,频频点头。那县令看了心想这又怎么了?李莲英已开了口:

  “这匾额确实是好,不过送给我却有些不合适。我就是咱大城县的人,为咱县百姓做点好事还不应该吗?再说这东西我也没地方放,我看这样吧,这匾额你带回去,如果你真有这份心意,就在子牙河岸边不起眼的地方给我立个碑得了。”

  立碑?这碑怎是随随便便说立就立的。大清国创立以来,还没听说过给哪个太监立过碑呀,那知县一听可就犯了难。于是说:

  “这……这恐怕……”

  没等他话说完,只见李莲英摆摆手,阴沉着脸说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忙着哪,你就请便吧。”

  这可把那知县急坏了,本想送块匾巴结巴结李莲英,谁想竟落个如此难堪的局面。心想匾额拎出去,让人见了,我这脸往哪放呀?又一想,这李莲英现在可是慈禧太后跟前的红人,这一来,我这乌纱帽可就戴不牢了。唉,还是乌纱帽要紧,连忙说道:

  “请总管大人息怒,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原谅下刚才的莽撞吧。下官这就回去办,这就回去办。”

  李莲英一听,笑了笑,亲自将他送出了大门。第二天,子牙河渡口处就立了一块碑,碑中称李莲英为李大善人。李莲英闻信,心里美滋滋的。自然,也少不了李三顺和那知县的好处。

  自从李莲英得势后,李家的人生活也清闲多了,因此每年都要搞一次大规模的放鹰射猎活动,平时家园里光雇的养鹰喂狗的把式就有十多个,专为他们训练鹰犬。每年秋收以后,地净场光,直到第二年的二月,正是举办声势浩大的放鹰射猎活动的日子。当然他们的放鹰射猎活动,并不是为了猎取野味或增加什么收入,完全是为了逗乐子、摆阔气、显威风。

  李莲英这次回来,本已错过了日期,但他自从小时候离家,一直种没再玩过这游戏,一时兴起,这日里便带着一帮人出外射猎去了。一行人个个身穿披风,脚蹬马靴,头戴风帽,骑着高头大马,前边由放鹰的把式驾着鹰,牵狗的师傅跟在两侧,场面甚是壮观。再看那马,膘肥体壮,鞍缰套具,颜色绚丽,黄色的马鞍,大红色的褥套,光彩夺目。

  说来也真是巧,刚一进场,就见两只兔子躺在地上晒太阳。一行人赶紧悄悄围了上去。好了,“快,放鹰,放狗!”随着李莲英的喊声,鹰、狗奔了过去。只见两只花鹰上下翻飞,用翅膀使劲拍打着兔子,一只小鹞鹰则在前面阻拦兔子前进;兔子一看不妙,想往后跑,可扭过头来,猎狗正在那候着,一下便给抓个正着。李莲英看得入了迷,不禁拍手喊道:“太精彩了,弱肉强食,太妙了。”不知不觉日头已到了头顶,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一行人收拾好东西,便兴高彩烈地回家来了。

  刚进村子,远远看见一人站在路旁,身边放着一担子东西。李莲英见了就赶紧打马上前,他原以为这人有什么困难,想上去帮帮忙,也好给自己留个名。谁知近前一看,可把他气坏了,心想你还有脸来找我呀!谁呀,原来就是那个邓财主。自从李莲英的船一到子牙河,他就得了消息,本想去上门赔礼道歉,可又不敢,因为他不敢确定十多年前那件事李莲英是否还记着。心想如果李莲英如果还记着那事,自己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臭骂一顿,也太难堪了。可不见又不行,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他给自己使点手脚,说不准连老命都得赔上。这可怎么办呢?恰好李莲英今天出外射猎,于是他一大早便在路旁等着。

  再说李莲英见了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子,眼前立刻浮现出当年自己家地被霸占的情景,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奸笑。这邓财主站了大半天,又渴、又饿、又累,看见李莲英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两脚一软,趴在地上,一个劲地说:“小人该死!

  小人该死,求李爷您饶了小的吧。”

  李莲英骑在马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邓财主呀!近来是不是又发财了?发财可是好事啊,怎么趴在地上?”

  邓财主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该死,小人鼠目寸光,小人狗眼看人低,光知道往上爬,瞧不起穷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的吧……”

  没等他话说完,李莲英就说道:“还记得那年大雨连天,子牙河暴涨,大城县一片汪洋,人们饥饿不堪流离失所,你是怎样对咱家的吗?”

  邓财主匍匐在地,连连说:“记得,记得,都是小人该死。”

  “那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一听此话,邓财主几乎要哭出声来,乞怜地望着李莲英说:“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糊涂,求李爷您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吧。地我加倍偿还,这些东西……”

  李莲英用眼瞥了一下,说道:“就你那破东西呀,拿去喂猪,猪也不吃!”

  看着李莲英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邓财主可真急了,弄不好连自己的小命都要丢了呀。左思右想不由得的心生一计:

  你李莲英不就是靠作太监才有今天吗,我把女儿送给你,只要她能进宫,说不定……只见他似哭似笑地说:“李爷,小的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孝敬您,不知您老愿不愿要人,要是要人……”

  李莲英一听,说:“你撅什么屁股拉什么屎我都清楚,照直说吧。”

  “李爷,小的有一女,年方二八,长得虽不似天仙般美貌,倒也有几分姿色,如果您不嫌弃,就送您作个使女吧。”

  李莲英略一沉吟说道:“这吗,还可以考虑一下,不过你家女儿我还没见过呢!晚上你领她过来先让我瞧瞧。”邓财主一听有戏,赶紧谢了退去。

  夜幕降临,邓财主领着她那女儿走进了李府。这会的他可完全换了副面孔,脸上喜滋滋的,心里想的只是自己女儿进宫后的情景。进了大厅,李莲英正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看见邓财主父女进来,便问道:“这就是你女儿吗?”

  “是的,是的,正是小女雪儿。”

  待那女子抬起来头来,可把个李莲英给看傻了,真没想到这尖嘴猴腮的家伙,竟然有个如此水灵的女儿。忍不住站起来,围着那女子转了两圈。只见她身段窈窕,体态风骚,特别是那双眼睛,黑黑的象两只大大的满含浆汁的野葡萄,脉脉含情,顾盼流离。李莲英心想,好吧,既然送给我,岂能不要,说不定以后还有点用处,于是说道:

  “好吧,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过去的事我就不计较了,这小姐我做主给你带到京城去。”

  邓财主一听,急忙趴下,叩头谢道:“多谢李爷,多谢李爷,还是李爷您大人大量,小的真是感激不尽。”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看他那副样子,李莲英就恶心。

  邓财主乐呵呵地走出了李府,边走边哼着小曲,做起了他的黄粱梦。他那里想得到,那李莲英回京后,根本就没把他女儿带进宫,而是送给了他的把兄弟刚毅,后来又被卖到京城有名的“八大胡同”,作了妓女。

  不知不觉回家已近一个月了,李莲英想想威风也耍了,阔气也摆了,该是回京的时候了。如果太后等不急又派人来催,看到这大城县一片繁荣景象,岂不糟糕。于是吩咐李三顺赶紧去准备。然后就来到母亲房里,告诉母亲这两天准备回京城去。李老夫人一听回京,高兴地说:“好,好,后天就是个好日子,咱就后天走吧。对了,泰儿,太后对咱这么好,你看咱去给她老人家带些什么呀?”

  一句话提醒了李莲英,对呀,应该给太后带点什么东西。

  可带什么好呢?太后那要啥有啥,我这的东西她哪稀罕呀。嗯,太后不是爱吃糜子面做的小窝头吗,记得那次太后想吃宫里没有,太后还大发脾气,我何不就给她带些糜子面。想想就对母亲说:

  “娘,咱家还有糜子面没有?”

  老夫人一听儿子说带糜子面,顿时楞住了,急忙说:“泰儿,你是昏了头啦,人家宫里山珍海味啥没有,太后哪吃这个?”

  李莲英得意洋洋地说:“娘,这可就是孩儿的独到之处。

  你不知道,用糜子面加些白糖桂花,蒸熟了吃起来,甜美可口,太后最喜欢吃了。你也不想,她整天价吃山珍海味,能不觉着厌吗?”

  老夫人一听也是这个理,就是:“好,就听你的,娘这就亲自给太后准备去。”

  两天后,一切准备就绪,李莲英和母亲带着糜子面,领着那一大群太监、侍女,登上太平船,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回到京城酒醋局住处,安顿好母亲后,李莲英便急忙赶往紫禁城。见了慈禧太后后,便献上自己带来的糜子面。慈禧太后见了可高兴坏了,拉住李莲英的手,说道:“小李子,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回家还惦记着我,以后好好服侍我,我不会亏待了你。”李莲英听了,心中充满喜悦之情,他为自己再次受到慈禧太后的恩宠而兴奋不已……>>





李莲英--四、“吴大嫖”尸谏



四、“吴大嫖”尸谏

  吴可读在年青时因整天沉迷于花街柳巷,被人称为“吴大嫖”。可到了他六十八岁时,却用一条老命给慈禧“玩”了个尸谏!这下可把奴才李莲英给吓坏了……

  九秋风雨蓟门哀,金匮亟书已劫灰。

  三十余年弹指过,鼎湖龙去可重来。

  花开花谢,转眼间已是光绪五年三月。距离同治皇帝、孝哲皇后崩逝已经五年多了,按说给同治帝立嗣的事也早该告一段落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年闰三月初五,恭奉同治皇帝与孝哲皇后梓宫安葬惠陵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吴可读尸谏。上面这首诗,记述的就是这件事。

  吴可读,字柳堂,甘肃皋兰人。时任吏部稽司主事,虽然只是一名六品小官,但在京城的名气却很大。他在没成名以前,只是个不修边幅、倜傥风流的文人。道光二十六年,中了举人的吴可读赴京参加会试。当时进京赶考的举人,虽说住的地方很杂,有住客栈的,有住会馆的,也有住庙宇的,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都是为了图个清静,以便温习功课。可吴可读呢?却偏偏住进了陕西巷一家“清音小班”,爱上了一个叫翠花的风尘女子。这翠花虽说貌仅中姿,但却颇读诗书,谈吐不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邂逅相逢的吴可读一下子便认定这翠花是个红粉知己,因此每日里泡在妓馆,一时间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早把赶考的事抛之脑后。翠花呢,倒也知书达理,怕这样下去会毁了他,每每劝他不要来了。可吴可读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动了情感,一往不复,万死难回,依旧日日伺候妆台。同仁们见了他这副样子,都称他为“吴大嫖”,他呢,也不管这些。

  道光二十七年春闺榜发,自然是吴可读名落孙山。按说这时应该回家好好读书了,可他却以兰州道远,不如在京读书方便作为托词,依旧呆在京城。当时有好心人曾劝他不可再将志气消沉在温柔乡中,应该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温习书本,以待下一科会试扬眉吐气。他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于是就搬到了广安门外的九天庙去,打算好好用一番功。一天,两天还好,可时间一长,就又犯了相思病,每日里虽见他拿着书本在看,可心呢,却早已飞到了翠花那里。最后忍耐不住,终于又卷起铺盖搬回了陕西巷。

  姐儿爱才,无奈敌不过“鸨儿”爱钞,时间一长,吴可读带的那点盘缠也就用光了,最后竟至衣食不继。那鸨儿看见他这种穷酸相,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无奈何,吴可读只好去找同乡帮忙。

  同乡见了他这样子,也为难。不帮吧,大家乡里乡亲的;可帮吧,救急容易救穷难,今天帮了,明天呢?最后想了想,对他说:“柳堂,咱都乡里乡亲的,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你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今天这个忙我可以帮,但希望你搬回九天庙住,如果你依旧这样下去,那么以后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吴可读再风流不羁,也不能无愧呀。想想自己已年愈不惑,却功名未立,实在有负老母殷望。于是痛下决心,搬回了九天庙,认真温习起功课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道光三十年,吴可读终于榜上有名,中了进士,先任刑部主事,后调吏部郎中,同治年间又考上了御史。就在这时,他因为参劾一个满洲武将,引起了极大的风波,几乎性命不保。

  吴可读虽说平日里风流倜傥,但为人刚直耿介,遇事敢言,很有士人风骨。当陕甘总督左宗棠奉旨镇压回民起义时,有个满洲武将叫成禄的,官居乌鲁木齐提督。成禄诬良为逆,虐杀无辜肃州百姓,居然虚报战功,说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

  吴可读接到同乡字字血泪来信,义愤填膺,遂奏劾成禄的罪名“有可斩者十,不可斩者五。”于是成禄被革职拿问,先议是斩立决,但谁想这成禄神通广大,竟买通了个军机大臣替自己在同治帝面前说情,竟改斩立决为斩监候,虽说都带了个斩字,可区别是相差千里。吴可读得知此事,愤不可言,上疏力争,说“请斩成禄以谢甘民,再斩臣以谢成禄。”

  虽说杀言官是亡国之象,但同治帝也不管了,他认为吴可读欺他年幼,所以才敢如此顶撞,非要杀他的脑袋不可。最后由于慈安太后建议,交三法司会审。当时有个规矩,官员定死罪须“全堂阕诺”,缺一不可。由于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仗义直言,吴可读方保住了性命,改为充军。

  这一下,吴可读的名声不仅动天地,而且“泣鬼神”。士人对他舍命进言的气概,无不钦佩万分。一位文人叫吴泰史的还专门作了一首五言排律(赠柳堂二十韵),称其为“乾坤双眼泪,铁石一儒冠。”

  同治皇帝死后,慈禧太后为了收买人心,宽免了因进言而获罪的官员,吴可读因此得以重返京师,授官为吏部稽勋司主事。然而他的忠君之心,并未因差点被同治帝杀头而改变,反而对慈禧太后的专横不满,更为众多大臣竟无一人站出来替同治帝说一句公道话而气愤。因此决定为绝嗣的同治帝抗争一番。

  恰在这时,内阁学士广安也因不满慈禧太后的专横而上了份奏折,认为“对于立嗣这样的重大问题,臣下不应当缄默不语”。他在奏折中借古喻今,以宋代赵普不遵守宋太祖遗诏,擅立太宗的教训为例,说“立嗣大计,虽然决定于片刻之间,但尤应重视其百代之后。”为了防止赵普那样的人擅自废立,请求两宫皇太后立下“丹书铁券”,以保证嗣皇帝生了皇子后继承同治帝。慈禧太后看了,不禁大发雷霆,立即传旨对广安加以申饬。

  广安上奏遭申饬时,吴可读正卧病在床。这日里,闻听此讯,吴可读不由得悲愤万分,立即下床取出笔墨,奋笔疾书,想再次上奏慈禧太后,以讨个公道。刚写完放下笔,吴夫人端着药走了进来。看见丈夫又在那里写奏折,关心地说道:“老爷,您身体不好,不是让您别下床吗,怎么又写起来了。”

  吴可读看看妻子,激动地说:“不写我心里难受啊!没想到我大清王朝如今竟为一女流之辈所左右。”

  闻听此言,吴夫人赶紧上前,拿起那折子细细看了起来。

  她的手发抖了,连忙说:“老爷,这不可以呀!”

  吴可读知道妻子是个识大体的人,但不明白这时候她为什么拦阻自己,遂说道:“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爷,做臣子的应该尽心于国家政事,这道理我懂。可广大人刚刚上书遭饬,太后正在气头上,你再上道折子,恐怕会……”

  “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我岂能为了保住自己这条老命而置国事于不顾?这样,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先帝?”

  “老爷,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吴夫人一听丈夫的话,急忙说,“你的意思是……”

  “老爷,言贵乎有用。你刚刚获赦,就冒味说出这话,必有人误解你的本心,说的话再有道理,又有谁会采纳呢?而且这时候情形纷乱,流言甚多;你所引用的诸事,也不尽确实。所以我想您不如看看再说,只要此心不改,以后总有谏言的机会,您说呢?”

  吴可读听罢,细细思量起来。是呀,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人微言轻。更何况慈禧太后现在正在气头上,即便进言她也肯定听不进去,与其这样白白送死,倒真不如等等,总要死有所值呀,于是便打消了原议。

  时间一年一年的流逝,但吴可读那颗耿耿寸心,却始终未改。机会终于来了,光绪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是同治皇帝、孝哲皇后的大葬日,吴可读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拚着自己六十八岁的老命向慈禧太后作最后的抗议,也许这样能多少唤起人们的良知。

  机会来了,可怎么把握住呢?自己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哪里有资格参加如此隆重的典礼,这可把吴可读给难住了。看着丈夫着急的神色,吴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老爷,是不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兴许我可以帮帮你。”于是吴可读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看着丈夫那坚定的面容,吴夫人知道说什么也不顶用了,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丈夫的决心,遂关心地说:

  “老爷,您要去我不敢拦阻,但……但求您说话一定要谨慎呀。”

  “这我晓得,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我官低位卑,怎么去呢?”

  吴夫人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可以帮忙,便急忙说:“老爷,我看你不如找找李莲英,他现在是慈禧太后跟前的红人,再说当年他兄弟那件案子不是你办的,我想他……”

  “当年那件案子罪不在他弟,我秉公办理,并没有徇私,他怎会记得?更何况他那种阿谀奉承之辈,人见人恶,我岂能去求他?”

  “老爷,俗话说: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去找他,是为了国家的事,又不是为了咱个人,这又有什么呢?”

  听了夫人的话,吴可读想想。唉,只能这样啦,没想到自己一生耿直,到头来却要去求一个阿谀奉迎之流。可送些什么呢?这种人连大臣叩见太后都要索贿,我空手去他能答应?自己每月就那么点俸禄,有什么可送的。吴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丈夫心中的难处,急忙说:“我看,你……你就把家里那尊金佛像拿去吧,平常东西这种人还看不上呢。”

  “可这是岳父大人留给你的遗物呀,我怎能……”

  “老爷,你就拿去吧,咱夫妻间还分什么你我?只要你事能办成,我就心满意足了。”

  吴可读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出了家门。

  李莲英一看吴可读来找他,笑着说:“吴大人,当年那事幸亏您帮忙,我正想这两天抽空上门答谢呢,怎的你就来了。”

  看见李莲英那张脸,吴可读就觉得恶心,遂严肃答道:

  “那件事下官只是秉公办理,不敢劳总管您的大驾。”

  “哪里,哪里,应该谢的!对了,吴大人这次找咱家有什么事吗?”

  “过几天就是先帝的大葬典礼,下官想去趟,不知总管能不能给太后说说。”说完,吴可读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这点小事,你说声不就行了,还带东西做甚,这不让咱家难堪吗?”李莲英嘴里一边说着,手却伸出去接过了那东西。

  李莲英一句话,慈禧太后就恩准了。这一日,该是出发的时候了,吴夫人一大早便起来为丈夫准备行李。看着妻子忙前忙后,吴可读内心一阵酸楚,他真想说声:夫人,你歇着吧,这些都用不上了!可又不能,他又怎忍心爱妻过早的承担那份痛苦呢!吴夫人准备好东西,又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说道:“老爷,出门在外,多注意身体,你大病初愈,给太后进言时,可一定要谨慎些,别象平时那样直来直去,记着早去早回。”

  “夫人,你也多保重。惠陵行完礼,我预备顺道去趟蓟州的盘山,可能要比别人晚十天半月才能回京,你不必担忧。”

  说完,吴可读的眼眶禁不住湿了,赶紧转身出了家门。望着远处依依惜别的妻子,望着那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的北京城,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再也回不了那个温馨祥和的家了,再也不能与爱妻共享天伦之乐了。

  “柳堂,都老夫老妻了,离家个把月,怎的流起眼泪来了。”

  好心的同僚忍不住说。

  吴可读急忙用手擦擦眼睛,说:“没有的事,刚才沙子吹进了眼睛,所以……”

  “柳堂,咱们共事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帮你一把。”

  “真的没什么,谢谢众位大人了。”吴可读心想你们又怎么帮我呢。

  一到那儿,吴可读就在蓟州以东三十里路、马伸桥地方的三义庙住了下来。这三义庙奉祀的是刘备、张飞、关羽,与佛菩无关。庙里住的全是些道士,住持周道长原本就和他相识,见他来了,自是一番热情招待。二人约定大葬典礼完后,再在三义庙见面。

  闰三月初五,恭奉梓宫安葬惠陵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两宫太后、皇帝、随尾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已陆续返京了。

  吴可读则迈向他人生的最后终点——三义庙。

  看到吴可读来了,可把周老道乐坏了,急忙迎入房中,吩咐沏茶。忽见吴可读呆呆地坐在桌前,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周道长问道:“柳堂,怎么不高兴,是不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唉,做官就是不如做道士好。”吴可读于是就把自己想上疏的事说了出来。

  闻听此言,周道长急忙劝:“柳堂,现在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光绪帝在位已有些年头了,你又何必再惹祸上身呢?”

  “正因为两宫皇太后垂帘,我才更要上疏。身为朝廷大臣,怎能因贪图个人富贵而置国家礼制于不顾?”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周道长看看说服不了吴可读,只得说道:“柳堂,我说服不了你,但这事你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弄不好可要丢了性命呀!”

  “道兄,谢谢你的一番肺腑之言,柳堂真的是感激不尽。你先用饭吧,奔波了一天,我想早些回房歇着,明天再见。”

  晚上,在吵杂的声音停息,人们慢慢地进入梦乡之后,吴可读依旧一人默默地坐在桌前。夜深了,春风带着凉气袭来,他无动于衷。只见他闭目良久之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笔,洋洋洒洒数万言,一挥而就。随即,又提笔在墙上题了一站绝命诗:

  回道六十八年事,往事空谈爱与忠,

  坯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

  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

  欲识孤臣恋恩所,惠陵风雨蓟门东。

  好了,再没什么事了!只见他拿出早已备好的毒药,慢慢地放入口中……

  第二天一早,周道长就来到吴可读门前,连唤几声,却不见任何声响,急忙推门进去,只见吴可读衣冠整齐地直挺挺躺在床上,安祥地睡着,脸上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回首看见桌上的奏折、墙上的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吴主事早已抱定了死志!

  吴可读的死讯,是在闰三月初十传到京城的。当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时,莫不感到惊讶。以吴可读的为人,决不会无故轻生!又听说有遗折一件,便越发关心,不知是有冤情要诉,还是以死谏言。吏部堂官万青藜、大学士管部的宝鋆闻讯,更为紧张。他们都知道吴可读平日里为人耿直不屈,深恐遗折中有什么犯忌的话,触怒了慈禧太后,连带遭受处分。

  于是便围绕着是否上奏吴可读的遗折展开了一番争论。

  “这吴主事平日里耿直不屈,咱也不知他折子里写些什么,万一触怒了太后,谁担待得起?我看就别上奏了。”吏部堂官万青藜唯恐连累了自己,急忙开了口。

  宝鋆一听,连说不可。忠臣尸谏而壅于上闻,言官如果参奏一本,他哪里吃得消?

  万青藜一听,又说道:“照历来的规矩,司员请代递折件,要堂官‘公同阅看’,如无违悖的话,方可代奏。咱是不是……”

  “大人不可”,没等他说完,孝哲皇后的父亲、时任吏部左侍郎的崇绮说话了:“司员请代递折件,须公同阅看的成例如今用不上。公同阅看指当着这个司员的面一同看,如今吴主事已不在人世,又怎能谈得上‘公同’两字?更何况这是密折,连军机大臣都不可以擅自拆阅,我们又怎能看呢?下官认为只有原样奏上,才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他这个折子里有违悖之词,崇大人,你我担待得起吗?”

  “既然不能擅自拆阅,毫不知情,又怎会连累了你我?”

  对呀,这个法子不错。宝鋆于是说道:“我看还是照崇大人的主意,咱们原样上奏吧。即便是太后怪罪下来,咱们也有说的。”

  一看有宝鋆作主,万青藜方才不再坚持己见。

  慈禧太后这几日也听说有个官吏在三义庙自尽,正想打发李莲英出去打听一下,恰好宝鋆将那折子奏了上来。大臣的折子,慈禧太后看得多了,可像这种以死明志的折子她倒是头一次碰到。于是就来了兴趣,想看看究竟写些什么。她很仔细地用象牙裁纸开拆开了封皮,取出内文铺在桌上,又吩咐李莲英添了一枝儿臂般粗的巨烛,以便细看这个遗折。

  打开吴可读的遗折,纵且先看那字迹,笔力遒劲,果然是不脱名士派头的淡墨所书,慈禧太后忍不住夸口称道:“没想到这吴主事居然写得这一手好字,早知道,我一定给他个大学士的官儿。”

  “那是自然了,这吴柳堂在京城名气还不小呢。”李莲英不失时机地奉承道。

  谁知不看那内容还好,一看可把慈禧太后给气坏了。只见那奏折上写着:

  罪臣吴可读,跪奏为以一死泣请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所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未然。……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紘请立景宗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一归于不误之策。惟仰祈我两宫皇太后于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异日绳绳揖揖,相引与万代者,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于不误者此也。……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诚为太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使天下后世谓臣明,等杜牧之罪言,虽逾职分;效史之尸谏,只尽愚忠。臣尤愿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世宗之心,调剂宽猛,养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争外国之所独争,为中华留不尽;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为子孙留有余。罪臣言毕于斯,愿毕于斯,命毕于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冒死具折;又以今职不能专达,恳由臣部堂官代为上达谨奏。

  慈禧太后的脸色愈加难看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有人敢就为同治帝立嗣事发议论,而且是在这个时候、用如此的方法。想想都怪这小李子,那个人不好荐,偏偏给我说了这么个人,于是说道:

  “小李子,你看看这个折子。”

  李莲英急忙双手接过。本来看见慈禧太后发怒,他心就七上八下的,待看了这折子,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心想吴可读呀吴可读,你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又偏偏找上我李莲英,这可让我如何是好呀?

  “记得这个吴可读是你让我批准他去的,是吗?”

  李莲英闻听赶紧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地说:“太后息怒,都是奴才不好。当时他找奴才,奴才因为他在京颇有些名气,所以就……。奴才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如果知道,借奴才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呀。”

  “你是不是又收了人家的东西?”

  “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如果让我知道你收了人家的东西,我可轻饶不了你。不好好做事,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是,是。”李莲英急忙说道。

  “你说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奴才不知道。”

  “我想给他来个诛连九族,看以后谁还敢再给我提起这事。”慈禧太后恶狠狠地说。

  诛连九族,这可万万使不得,李莲英听了可急了,他倒不是关心吴可读全家老小,而是怕事情搞大了把自己给露出来。心想万一那吴可读的家属再上个什么折子,说出我收了他们的东西,那岂不糟了?于是急忙说:

  “太后息怒,这事您老再考虑考虑,奴才觉着……觉着这样对您不利。”

  “喂,这话怎么说?”

  “奴才是这样想的,这吴可读虽官小,但在京城的名气却不小,听说他死的那天天上竟然飘飘乎乎下起雪花来,人们都说这是上天为他所感动,才突然降雪以彰其节。如果这样做,恐怕对太后您很不利。虽说太后您现在大权在握,可众怒难犯呀,更何况还有‘东边’在。”

  慈禧太后一听,觉着也有些道理,便问李莲英:“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李莲英一听有转机,心才算放了下来,于是说:“奴才想您老不如把这事交给礼亲王,让他负责召集王公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的官员讨论处理。这样既可以体现出民意,又可以显示太后您的大度。”

  “好吧,你就传旨让礼亲王处理这事吧。”

  这礼亲王世铎乃礼烈亲王代善之后,在亲贵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而且最是惧怕慈禧太后,所以这次李莲英便建议由他负责。礼亲王世铎一听让他负责,急忙问道:“李总管,不知太后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呀!”

  “太后的意思您难道还不明白吗?王爷,现在是什么局面,您照样维持,不就成了。”

  世铎一听唯恐自己出了差错,于是说道:“李总管,我也不太清楚太后的意思,您看这样好不好,等讨论的时候您来,如果结果合适,咱上奏;不合适,咱再接着讨论。”

  “既然王爷您这么说,我敢不答应吗?”李莲英听了礼亲王的话,自然乐意,这样他自己不是更安全了吗?

  四月初一,内阁大堂,红顶花翎,不计其数,近支亲贵,无不出席。正中间端坐二人:礼亲王世铎和李莲英。看看时候不早了,礼亲王开了口:“奉太后旨意,今天约诸位到此讨论一下吴可读遗折那件事怎么处理。为了使诸位的看法更加符合太后的旨意,我特意请了李总管来。”

  王公大臣一看,还能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吗?有的说吴可读的奏折纯属妄议;有的认为吴可读预定大统的说法是不可行的,是在破坏祖宗家法;更有的人说吴可读精神不正常。众说纷纭,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吴可读不该上这个折子。

  礼亲王扭过头看了看李莲英,李莲英笑着点了点头。于是礼亲王便将众人的看法综合起来,写了个折子交与了李莲英。

  慈禧太后看了这份经过“民主讨论”的折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心想我倒不如卖个人情,于是特颁懿旨宣示文武百官:

  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成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著另录一方,存毓庆宫。至吴可读以死谏言,孤忠可悯,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

  懿旨一传,北京城内欢声雷动,“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这句话,正如慈禧太后所期待的那样,产生了预期的效果。自然,对于献此良策的李莲英,她更是恩宠有加了。

  不过由于有了慈禧太后一句“以死谏言,孤忠可悯”,吴可读的葬礼倒是办得十分的隆重。

  这一天,宣武门外的文昌馆内素车白马,盛极一时,除却亲王、郡王等亲贵向来不参与品官的祭典以外,从大学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门正途出身的小官,无不亲临一拜。当时有个翰林院编修叫黄贻楫的,曾作挽联一幅:

  天意悯孤,三月长安忽飞雪。

  心完夙愿,五更萧寺尚吟诗。

  更有“翰林四谏”之一的张之洞主持,将吴可读的遗像供在马申桥,设了个吴柳堂先生祠,又在北京的南横街设了个吴公祠。

  如此盛大的祭典,想必九泉之下的吴可读也该瞑目了吧。>>





李莲英--五、李莲英知道主子想男人了



五、李莲英知道主子想男人了

  慈禧“病”了,太医院的御医没有一个能够把准她的脉……李莲英却深知主子的病根,他从宫外给慈禧找来了三个貌似潘安的“小郎中”……

  却说咸丰皇帝临死前,为了不使权利偏斜于一、二人之手,造成大权独揽的局面,曾赐给皇后钮祜禄氏(即慈安皇太后)一方“御赏”印,赐给懿贵妃那拉氏一方“同道堂”印。

  皇帝的谕旨,起首处盖“御赏”印,即印起;结尾处盖“同道堂”印,即印讫,只有盖上了这两方印,才说明所发谕旨得到了皇帝的批准,否则便是无效。按说两宫皇太后权力相等,可谁想这慈安太后平日里只是呆在宫中,吟经诵佛,对朝事并不感兴趣。虽与慈禧太后同担垂帘听政,但是对于国家政事只不过点画诺而已。加之她秉性坦白,素无城府,遇事退让居多,很少争执,使得朝政大权渐落慈禧太后一人手中。慈禧太后大权在提,凡事独断专行,因此日增骄横,但由于慈安太后尚在,为礼法所拘束,事事不能随心所欲,仍不免有掣肘之处。同治年间,宠监安德海被戮,更使她大为恼火,从此便将慈安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光阴荏苒,不觉已是光绪六年。这年清明,风和日暖,桃花满枝,两宫皇太后同赴东陵,祭奠咸丰皇帝。

  一大早,两宫皇太后的銮驾就出发了。和风煦煦,绿草荫荫,看着这一切,久居深宫的慈禧太后不由得心情舒畅,深深吸了几口那新鲜的空气,转过脸说道:

  “姐姐,今天的风景真是好,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过了。”

  祭祀本是件庄重的事情,可慈禧太后今天却象有什么喜事,浑身的袍服一律用杏黄色的贡缎制成,上下前后用金线绣着凤凰,在袍子的边角上钉着无数的珠子,大小不一,多达数千颗,阳光照耀下,尤如万道金光从身上发出,一闪一闪地发亮。慈安太后见了本来心里就不高兴,这会又听她说出这种话,忍不住说道:“妹妹,你怎么忘了,我们今天去祭祀先帝!不是出来游玩的。”

  闻听此言,慈禧太后的脸不由得阴了下来。

  一路无话。一行人进入阴森的太庙大殿,太监们便忙开了。不大功夫,只见咸丰灵牌前已摆好了酒十杯、筷子十双、黄米饭四盘、全羊一只。随着礼仪官一声“开祭”,只见慈安太后徐步上前,燃香焚烛之后在那拜垫上跪了下来。接着慈禧太后上前,正要在慈安太后旁边跪下,忽听慈安太后开口说道:

  “妹妹,这是留给上边姐姐的。”原来这个位子是留给已故孝德皇后的。

  慈禧太后正要屈膝下跪,一听此言好不难堪,忍不住问:

  “那你说妹妹我应该在哪呢?”

  “你跪在我后边。”

  什么?跪你后边?慈禧太后听了不由沉着脸问:“凭什么我在后边,而姐姐你却在前边?”

  “今日是祭祀先帝,在先帝面前,只有一个太后。”

  “我与姐姐并坐垂帘,都是一般的母仪天下。”

  看见慈禧太后不遵祖训,慈安太后也不由得来了气,说道:“先帝在时,你只是一妃嫔,至于做太后,却是先帝殡天之后。既为妃嫔,那么就依礼应当跪在后边。”

  慈禧太后一听急了,喊道:“如果姐姐定要争这个过节,我就情愿一死,到先帝面前,请先帝评这个理去。”

  “这是祖训规矩,理应如此,切不可乱了名份!”

  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两宫皇太后在庙堂上,当着众王公大臣吵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好?两个都是太后呀。一帮王公大臣也不知道怎么劝好。倒是恭亲王奕忍不住先开了口:“西太后,依照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您应当在后边。”

  慈禧太后一看是奕,正想反驳两句,谁知醇亲王已替他开了口:“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今日我两宫皇太后同着垂帘听政,如果这样做,怎能保证以后政令的贯彻?”

  一看有两位王爷出头,其他人的胆子也大了。这些人平日里慑于慈禧太后的淫威,这会儿自然多替她说话。慈安太后一看,自己势单力薄,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只好默许慈禧太后在她旁边跪下。祭祀大典总算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回到宫里,慈禧太后正为这事恼火着呢,忽然慈安太后宫里的尤太监报告说步军统领荣禄荣大人在宫里勾引妃子,让她去看看。怎么竟会发生这种事,气得慈禧太后连喊李莲英备轿,准备要亲自去查个究竟。

  荣禄,满洲正白旗人。早年曾是慈禧太后的意中情侣,两人情思绵绵,心照不宣。后来慈禧太后被选入宫中,作了咸丰的妃子。有情人虽不能成伴侣,但依旧藕断丝连,情深义重。加上这荣禄在热河事变中为保护两宫返京立下汗马功劳,因而深受慈禧太后宠爱。这日里因事进宫禀奏,谁知刚进得宫来,便迎面碰上个女子。只见那女子纤臂蜂腰,瓜子脸上一双黑黑的眼睛脉脉含情,直把个荣禄看得目瞪口呆。那女子整日独处深宫,看到荣禄这副样子,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荣禄也顾不得去拜见慈禧太后,径直与那女子去了房中。谁曾想好梦难圆,两人进房时却被这尤太监给看到了,急忙告于慈安太后。慈安太后也因祭祀的事正烦着,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于是就让告诉慈禧太后,随她处置去吧。

  荣禄与那妃子进得房中,宽衣解带,躺在床上,正欲成就好事,忽听门“啪”的一声开了,以为是哪个不知情的太监闯了进来,正欲开口责骂,转脸一看竟是慈禧太后,吓得连忙滚下床来,趴在地上。

  慈禧太后本来心里就不高兴,再看见自己的情人竟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不由大怒道:

  “小李子,把这不要脸的贱货给我拉出去痛打一百棍,然后打入冷宫。”

  “太后,这一百棍下来,恐怕……”李莲英小心地说。

  “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打你就给我打,死了活该,谁让她作出这种事来!”

  荣禄没想到慈禧太后竟会发这么大的火,连忙趴在地上使劲磕头,嘴里直喊:“太后息怒,都是下官一时糊涂,求太后饶了下官吧。”

  “饶了你,亏你说得出口!我平日里是怎么对你的?你竟这样报答我!我看这官你也别作了,回去好好反省去吧。”说完,慈禧太后也不看荣禄一眼,转身就回宫去了。

  回宫后慈禧太后一直闷闷不乐,心里真是越想越气:“慈安太后与我作对,怎的你荣禄也来凑热闹?嗯,不对,这事怎么这么巧,偏偏让她给碰上了,莫不是她……

  正在这时,李莲英上前安慰道:“太后请放宽心,常言说的好,人在人眼下,怎敢不低头!还是保重玉体要紧,何必自寻烦恼呢?”

  这话不说还好,这一说如同火上浇油,气得慈禧太后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怒喝道:“你说什么?别忘了你是在给谁说话!按规矩她并不比我高!”

  李莲英一看,这还了得,从没见太后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急忙哽咽着说:“太后息怒,奴才看您生气,怕伤着身子,所以想安慰您,谁知嘴笨说错了话。”说完居然泪流满面。

  慈禧太后一看感动了不得了,又是难过,又是高兴,没想到小李子竟是这样的忠心耿耿体贴入微,点点头说:“好了,起来吧。你有这份孝心,也不枉我看重你。俗话说:不要气,只要记,你也记着今天这一段,咱们大家走着瞧吧!”

  自咸丰帝死后,慈禧太后每日里忙于政事,甚觉无聊。偶尔看了几次戏,不曾想便着了迷。每当烦恼之时,就去看戏。

  这次也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怎的,倒把这老习惯给忘了。她忘了,李莲英可没忘。这日里便奏明慈禧太后,把京城里的有名戏子俱传进宫来,排演戏剧。

  慈禧太后听了,皱了皱眉头,面有难色地说:“你有这份孝心就行了。只是宫中无故唱戏,不合祖宗家法,再说这几天情形复杂,让‘东边’听了免不得又说闲话,就算了吧。”

  李莲英把肩膀一耸,说道:“太后怕她作甚?太后您便是老祖宗,祖宗的家法,别人改不得,只有太后您可以改得的。

  咱大清国的天下,还不是靠您一人维持着,唱一两回戏,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您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好,也该散散心了,万一……,奴才可担待不起呀!”

  慈禧太后听了李莲英的话,心里不由得喜滋滋的,于是笑着说:“没想你还有这么一张利嘴,既然你这样说,就唤他们进来吧。”

  李莲英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忽然慈禧太后又开了口:

  “对了,你顺便把东边和那些王爷们都唤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谁还敢说什么。”

  听了慈禧太后要看戏,慈安太后不由得面露难色,这可是有违祖宗家法的事,想阻止。可转念一想:这几日她心情不好,就让她散散心吧。自己推说身体不爽快,回绝了。慈禧太后一看慈安太后不敢说什么,自然满心欢喜。倒是难为了那帮王公大臣们,虽说不想来,可又惧怕慈禧太后的威势,不能不来陪场。

  先演的《水漫金山寺》,谁知看了大半天,慈禧太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可怎么办好?恰好这时演到了青蛇为救白蛇施法借天雨,李莲英不由灵机一动,连忙唤李三顺将宫内安设的水管打开。一时间,只见水花飞溅,射得一帮王公大臣蟒袍衣褂象水淋鸡一样。慈禧太后见了这般样子,喜得心花怒放。王公大臣们看慈禧太后那副高兴的样子,多不敢言。只有那醇亲王忍不住挽起袖子,想上去痛打那李三顺。旁边恭亲王见了急忙拉住,说道:“五哥,忍着点吧,别自讨烦恼。”醇亲王见了方才又坐了下来。

  谁想这举动被李莲英看到了,心想你不满,我还有好看的呢。待演《思志诚》一戏时,他干脆自己扮起了窑子里的鸨母,待有嫖客来了,便高声喊道:“老五,出来见客呀。”醇亲王在弟兄中行五,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慈禧太后在那,喝了声“这奴才这般大胆,那还了得。”便冲上戏台,拉住李莲英想痛打一顿,手还没落下,就听有人说话了:

  “住手!醇王爷,你眼里还有我吗?”

  醇王爷这才想起慈禧太后还在,急忙跪地答道:“太后息怒,臣一时冲动,就……,只是这奴才也太大胆了。”

  “我的奴才,难道不知怎么管教吗?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点。”

  “是,臣知罪,只是刚才这奴才……”。醇亲王仍不甘心,说道。

  “他又怎么了?这是在唱戏,你知道吗?觉着不高兴可以回家去,没人勉强你。”

  恭亲王一看情形不妙,急忙上前说:“太后息怒,醇王爷性情鲁莽,您就原谅他了吧。”说完赶紧把醇亲王拉回了座位。

  回到家里,醇亲王是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我好歹也是个王爷,难道就让一个奴才戏弄不成?遂拿起笔,想写个奏折,奏请严惩李莲英。福晋见了,急忙阻拦:“王爷,不可以这样做呀。”

  “什么?难道我就这样算了不成?我好歹是个王爷,如果就这样算了,以后我出门有什么脸再见人。”醇王爷满脸怒气地说。

  “王爷,这不是斗气的事呀。你也不想想,现在西太后大权在握,那李莲英又是她身边的人,你写上去,不但起不了作用,反而会使她更厌恶你,说不定还会……。”

  “既然这样,我就给东太后写。”

  “东边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自身都难保呀。”

  “东太后现在是不大理朝政,可她还掌着‘御赏’印,岂能容她西太后专横朝政。好了,你再别罗嗦了,退下去。”

  醇亲王的折子很快就到了慈安太后的手中。看了那奏折,慈安太后也犯难了。那年她与恭亲王联合处死了慈禧太后的宠监安德海,慈禧太后就对她不满,如今再去说李莲英,那慈禧太后岂敢善罢干休?可转念又一想,权监祸国的事,并不是没有过,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怎么去见列祖列宗?于是决定还是去说说。

  “慈安皇太后驾到!”一听慈安太后来了,慈禧太后索性上床躺了下来。慈安进来一看,急忙关心地问道:“妹妹今天怎么还没下床,是不是身体不适?”

  “是的,心情不好,气的!”

  慈禧太后听了,明知是冲自己来的,可又无可奈何。于是索性直接将醇亲王折子的事说了出来。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那是在唱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慈禧太后躺在床上,不冷不热地说。

  “姐姐我知道那是在演戏,可也要注意点规矩呀。醇亲王好歹也是咱自家人,你那样对他,让他下得了台吗?再说这李安达(宫中对太监的尊称)确实做得也有些过分,我看你就管教他一下,让醇王爷也有个台阶下。”慈安太后小心地说。

  再看此时的慈禧,眼眶湿润,哽咽着说:“小安子在时,你们说他这说他那,我没说什么。现在又来指责小李子,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身边有个贴己的人呢?既然姐姐你这么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妹妹你误会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呀。”慈安太后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解释,说完这话,就悻悻地回宫而去。

  慈安太后一走,慈禧太后就下了床,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冷笑了两声,心想既然你多事,那么你就来处理一切吧。

  第二天一早,慈安太后就等着和慈禧太后一起上朝听政。

  谁知慈禧太后没来,却来了个李莲英,只见他上前跪奏道:

  “奴才问太后安。昨夜里慈禧太后偶感风寒,今日不能上朝,让奴才来说一声。

  慈安太后一听可急了,自己从没独自上过朝。虽说平日里两宫垂帘,可拿主意的是慈禧太后,自己一点经验都没有呀。于是急忙问李莲英到底要紧不要紧。

  “奴才也不知晓。”

  无奈何,慈安太后只得前往长春宫,进屋一看,慈禧太后还躺在床上,急忙问:

  “妹妹身体要紧不?怎的昨日里还好好的,今就病的这么重,太医来过没?”

  “昨夜里偶感风寒,刚才已让太医看过了。今日姐姐就一人上朝去吧。”其实她那里有病,只是想看慈安太后的笑话而已。

  慈安太后听了真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只见她迟疑着问:

  “我怕我一人不成吧?”

  “没什么不成的!这么多年下来了,难道说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听不明白的?再说总不能我们两人都不去上朝吧!”慈禧太后看了慈安那副着急的样子,暗暗窃喜地说。

  天清气朗,阳光明媚。养心殿内金光耀眼。大殿正中高悬先祖雍正帝御书的“中正仁和”匾额。年仅九岁的光绪帝怀着童稚的好奇心端坐在宽大的红木龙椅上,其后设八扇精致的黄色纱屏。纱屏后设御案。透过那薄薄的纱屏,可以清晰地看见左边坐着神态略带紧张之色的慈安太后,右边却空着,那是慈禧太后的位子。

  本说慈安太后整日上朝听政,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可今天没有了慈禧太后,她的心情格外的紧张,心仿佛都要跳出嗓子眼来了。恰在这时,四川提督鲍超出列跪奏:

  “臣鲍超恭请皇太后、皇帝圣安。”

  慈安太后先问了路上的情形,然后又问:“四川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

  “百姓安日如常。”鲍超用浓厚的川东口音答道。

  “沿途百姓呢?看上去可好?”

  “仰赖天恩,百姓平安。”

  慈安太后问了几句,就觉着无话可话了。略停一停又问:

  “你在路上走了几天?”

  这个时候中俄关系紧张,朝中主战主和一直没有定论。鲍超这次奉旨入京本是来谈对俄的军务部署的,本以为客套几句后该谈正事了,谁想慈安太后只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只得答道:“臣约走了一个多月。”

  “听说你身子不好,近来怎么样?”

  “谢太后关怀,奴才好多了。”

  只见这时慈安太后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打过好多仗?”

  鲍超一听总算沾了点边,急忙答道:“太多了,记不清了。”

  “你很勇敢!”

  “不敢,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臣只是作了自己应该作的。”

  “平日里多注意身子,只有这样,才能勤于政事。”

  “是,谢太后关怀。”

  又没话可说了,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什么话了,只好说道:“你可以下去歇着了。”

  鲍超知道,这是召见结束的表示,随即跪安退出了养心殿。心里直纳闷,太后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劲问些琐碎事情,难道不知道召我来是作什么?不可能呀!圣旨上不写的明明白白吗?

  那慈禧太后装病,想看慈安太后的笑话,可心里仍不踏实,于是使差李莲英去打听消息。待李莲英回来将慈安太后召见鲍超的事一说,可把慈禧给乐坏了,连连拍手鼓掌,嘴里直喊:“妙,太妙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再病几天吧。”自此,慈禧太后就不理朝政,每日里同着李莲英玩乐。

  一连数十天,慈安太后一人上朝。可谁想棘手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直把她忙得个焦头烂额。这日里退朝回到宫里,想想自己实在没这能力,心里想的可嘴里却不知如何说好。不由得又想到了慈禧太后,唉,自己还是不如人家呀!也不知她病好了没,怎么一病就这么长日子?遂带着一帮太监奔长春宫而去。

  待进了长春宫一看,慈禧太后依旧躺在床上,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说道:“妹妹近来身子好些了吧。”

  “还是没什么起色。”

  慈安太后一听这话可急了,急忙问:“到底什么病呀,让太医看过没有?”

  “唉,看了也不顶用。”

  站在一旁的李莲英看了这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慈安太后扭头看了一眼,也不好说什么,只吩咐去唤太医来。

  不大功夫,太医院院判李德立、庄守和来到,叩头请安后立刻给慈禧太后诊脉。这二人可是宫里最好的医生了,谁知诊了半天的脉,就是看不出慈禧太后得的什么病,想说没病吧,又不敢,他们那里敢得罪慈禧太后呀!慈安太后一看不由地来了气,说道:“你们平日里是做什么吃的,这点病都看不了?真是白养了你们,退下去!”

  就在这时,李莲英上前说道:“太后息怒,奴才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

  “快说,究竟是什么法子?”慈安太后听了急忙问。

  “奴才的意思,既然这些院医看不了,不如到市面上请几个私家大夫来瞧瞧吧。”

  “太医都看不了,他们又看什么用?”

  “太后,这可说不定,那些郎中也有能人呢。”

  慈安太后这会也没什么好办法,只盼着慈禧太后的病赶紧好。于是说道:“也好,你就去替你主子找几个来,要格外慎重才好,来了后先让我看看。”

  李莲英答应了声退了下去。回到屋子唤了李三顺,便出宫径直回了自己的家。

  “三顺,这两天你多出去转转,看到有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便给我唤来。”

  “师傅,咱不是出来给太后找医生吗?”

  “怎么这么多话,让你找啥人你就找啥人,医生中就没有年轻英俊的了?别再罗嗦了。”

  在家玩了几天,李莲英看看是时候了,便带着李三顺给找的那三个人回宫来,慈安太后询问了几句,便让李莲英带回长春宫给慈禧太后看病。

  李莲英怎敢不经慈禧太后允许擅自出宫呢?原来自从咸丰帝死后,慈禧太后便独处深宫,虽说这时已四十多岁了,但由于保养有方,不但面目不老,还是丰颜盛鬈,同二十来岁的少妇一般。谁人没有个七情六欲,她呢,不由得动了情欲。

  那一天晚上,李莲英看她睡着了,便取过一条棉被,轻轻给盖好,自己退了出来。谁知刚想回屋,忽听里边有动静,他以为慈禧太后醒了,连忙又转身进来。只见慈禧太后脸色红润,嘴里喊道:“主子,主子,臣妾好……啊。”原来是在做梦。这种情景李莲英能不明白吗?于是便想着出宫去,给慈禧太后找个可心的人,正好赶上这么个机会,岂能错过?

  再说慈禧太后看见李莲英进来,正想发火。李莲英已笑着开了口:“太后,奴才给您找了几个郎中来,您看可意不?”

  “混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没什么病,唤他们进宫,岂不露了马脚。”慈禧太后一听不由发了火。

  “太后,这三个人可不是一般的郎中,您看了就知道了”。

  说完,不待慈禧太后答应,李莲英便将那三人唤了进来。

  那三人都二十来岁年纪,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特别是中间那个,生得朱唇白面,非常俊俏,犹如潘安再世。慈禧太后看了,不禁神魂颠倒,春潮涌动。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邹衡。”

  “哪的人?”

  “江苏扬州人。”

  “小李子,你可真会办事呀。好了,邹衡留下来给我诊脉,其他两个你带出去吧,记着不要让人打扰我。”

  李莲英急忙带了那二人退了出去。

  这一诊脉,足足用了两个多时辰才算完事。待那邹衡出来,李莲英便进了屋。只见慈禧太后躺在床上,满脸腓红地说道:“小李子,这邹衡倒挺会侍候人的。特别是那双饱含情感的眼睛,表示哀愁时,你会陪他流泪;表示欢乐时,你会不由得跟着他笑。你说呢?”

  李莲英忙答道:“可不是嘛。”

  “你去西殿把老主子的衣服拿几件,赏给他吧。”

  李莲英一想,我侍候您这么久了,也没见您赏我,他一来您就这么大方?于是说道:“太后,奴才想还是另外赏他些什么吧。老主子的衣服,宫里人见多了,您赏给他,我怕别人会说您什么。”

  “你办事怎么这么糊涂,不会让他改改再穿呀?”慈禧太后红着脸说。

  李莲英不便再说什么,便答应着出去了。从此后,慈禧太后便每日里召那邹衡进宫,调情取乐。

  时间短还可以,可时间一长就有人不答应了。谁呀,李莲英。他本想借机讨好慈禧太后,可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慈禧太后自从有了邹衡,便把他冷在了一边。这他岂能甘心?

  这日里,李莲英正躺在床上吞云驾雾,生闷气呢,门开了。一看是李三顺,李莲英气就不打一处来,喊道:“跪下!

  你看看你挑的什么人?一进来就把我的饭碗给抢走了。”

  李三顺当时就愣在了那里,心想不是你让我挑年轻英俊的吗?丑了你不要,俊的你又嫌弃,你让我怎么办好?可想归想,他哪有胆子说出来,满腹的委屈只能往肚里咽。

  “师傅息怒,既然这样,咱再想个办法把他搞下来不就成了。”

  “你说得容易,太后现在正宠着他,用什么法子把他搞下来?”李莲英听了,责问道。

  这可怎么办好呢?一时还真把李三顺给难住了。嗯,不如这样!沉吟了片刻,李三顺开口说了话:“师傅,咱不如去‘东边’透点风声,这样的话……。”

  “你小子是不要命了?这要是让太后知道了,饶得了你我?”

  “师傅,这事就你知我知,徒儿守口如瓶,又有谁会知道?”

  李莲英一想,与其这样下去。倒真不如按这小子说的,冒把险。于是说道:“好吧,我这就去‘东边’,你可记住,不许走露半点风声。如若不然……”。

  “师傅放心,徒儿以性命担保。”

  钟粹宫内,慈安太后正忙着看奏折。忽然一个太监上前说李莲英求见,连喊不见。谁知不大会尤太监又来说李莲英有急事求见,慈安太后只得放下折子,吩咐传进来。

  “奴才给母后皇太后请安。”李莲英进来后跪地请安。

  “你主子近来身子好些了吧。”

  “身子骨是好多了,不过……?”

  慈安太后一看他那样子,就觉着恶心,催问道:“有什么事就快点说,我还忙着呢!”

  “奴才乞禀母后皇太后,郎中邹衡给圣母皇太后看病,他不好好诊脉,却要动手动脚,圣母皇太后又姑息迁就……”

  闻听此言,慈安太后不由一惊,急忙喝道:“你敢胡说八道!”

  李莲英叩着响头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说句句属实。”

  慈安太后听罢,不由怒从心中生,心想我整日里为处理政事,忙得焦头烂额,你倒好,躺在宫里做这等丑事。于是怒气冲冲直奔长春宫而来。

  看见慈安太后进来,慈禧太后躺在床上说道:“姐姐,恕妹子不能起床给你请安了。”

  “你千万不要起来,防着受风。”慈安太后听了,一边说着,一边直进床边,装着给慈禧太后拉被子,顺便用手给慈禧太后按了一按,立刻觉着不对劲。于是又说道:“妹妹,你究竟害的是什么病,怎么会病了这许多日子,依我看妹妹的病可不一般哪!”

  原来慈禧太后一时大意,整日只顾着与那邹衡玩乐,肚子竟微微鼓了起来。可当着太监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应承道:“妹妹的病,怕要成杂痨,所以忽好忽坏。”

  慈安太后见了,吩咐太监们退下。然后说道:“妹妹,你得的什么病,还要让我明着说出来吗?”

  “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妹妹你如不懂我的话,那么咱传太医进来,再给你认真诊治一下。”慈安太后一听她还不认帐,不由地生了气。

  慈禧太后必竟是做贼心虚,听了这话,吓得默不作声了。

  慈安太后看了,心又不由一软,说道:“你我姐妹自热河同受困苦,二十年来患难与共。可今日妹妹竟做出这等事来,你好好想想,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九泉下的先帝吗?姐姐我说话是直了些,可这也是为你好,你说呢?”

  慈禧太后听了,虽然默不作声,心里把个慈安太后可是恨死了。可现在把柄在人家手中,只能默默忍受。

  一看慈禧太后一语不发,慈安太后可就没词了,只得说了句“希望妹妹以后牢记祖宗家法”便回宫去了。

  慈安太后一走,慈禧太后可忍不住了,大喊,“小李子、小李子,你死哪啦!”

  李莲英慌忙跑进来,跪着答道:“太后找奴才有什么事?”

  “她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们哪个东西给我走漏了消息?”

  “奴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出去给我留神。如果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看我不剥了他的皮!”慈禧太后恶狠狠地说。

  李莲英跟着慈禧太后这么多年,还真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额头上冷汗直流,慌忙应了声退出屋外。回到屋里,自然对那李三顺又是一番细细地叮嘱。

  回到宫里,慈安太后坐在桌前,拿起那未看完的折子,想接着看下去,可心却总静不下来,脑子里尽是慈禧太后的影子。堂堂大清国圣母皇太后,竟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这让我将来如何面对九泉下的先帝,难道真应了先帝那句“女主祸国”的话?想到这里,慈安太后不由得想到了咸丰帝留下的那个遗诏,遂摒绝太监、宫女,亲自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由于年深月久,朱谕的字迹已经泛成黄色。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慈安太后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她还是皇后的身份,而慈禧太后的封号是懿贵妃……

  “皇后,朕看来不久就要见祖宗去了。”面色枯黄,双颊显得异常醒目的皇帝说:“临去前,朕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听到这里,皇后眼里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了下来,悲泣地说道:“皇上说的是那的话,只要静心修养,您一定会康复的。”

  “你别拦我,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而且是关系我大清江山命运的大事。”皇上特意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窥视,接着用嘶哑低沉的声音说:“懿贵妃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这阵子我倒觉着肃顺的话不错,他曾不止一次劝我行钩弋夫人的故事……。”

  “什么是‘钩弋夫人’呀?”皇后忍不住问道。

  “她是汉武帝晚年的爱妃,曾为武帝生了个皇子叫刘弗陵。武帝晚年特别钟爱这个儿子,最后还把皇位传给了他。”

  皇帝说道。

  “那她的母亲岂不是太后了?”

  “不然,武帝在崩驾前就把她处死了。”

  皇后大惊:“这是为什么呀?既然他喜欢刘弗陵,怎么又把他母亲杀掉?”

  “自古以来,幼主在位,母后掌权,一定骄淫乱政,这就是所谓‘女祸’。”皇帝说到这里,郑重的看着皇后说:“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皇后这才恍然大悟,急忙说:“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咱大清朝家法很严,决不会有什么‘女祸’的”。

  “朕不会杀了她,你放心吧。谁让朕手软呢?不过不能不防着点,这个你拿着。”说着皇帝从贴身口袋取出一个折子。

  皇后颤抖着接过那折子,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谕皇后:朕忧劳国事,致撄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绝;虽冲龄继位,自有忠荩顾命大臣,尽心辅助,联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懿贵妃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惟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著尔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尊无违。钦此!

  ……

  窗外,微风徐徐,颇有些凉意。慈安太后不知何时已进入了梦乡。尤太监见此,急忙取了件褂子,轻轻给慈安太后披在身上,忽然他看见了桌上的遗诏……

  就在这时,慈安太后醒来了。待她发现尤太监正愣在那里,她明白一切都晚了,于是说道:“这个折子你是不是看了?”

  尤太监慌忙跪地答道:“奴才看冷了,进来给主子您添衣服,无意中看到了些。”

  “还算老实。你可知道私看奏折该当何罪?”

  “奴才知晓,奴才甘愿一死!”

  看着尤太监那张略带稚气的脸,慈安太后的心不由地又软了下来,说道:“尤义,你自小入宫就跟着我,算来也七八个年头了,宫里的情形你也多少了解些。既然是无意中看到,我就不追究了。不过你要切记,此事不得露出半点风声!如果让旁人知道了,这宫里可就不太平了,懂吗?”

  望着那和蔼慈祥的面容,尤太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叩头答道:“奴才谢主子宽免。主子您对奴才的恩德,奴才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奴才以性命担保,即便是死,也绝不吐露半个字出来。”

  慈安太后点了点头,将那遗诏贴身放好,便又埋头看起了奏折……>>





李莲英--六、慈安暴薨



六、慈安暴薨

  东太后慈安悄悄地撩起西太后慈禧寝宫的门帘,竟看见慈禧和李莲英双双卧在床上……

  天有不测风云,慈安太后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这尤义,本是涿州人。同治末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双亡,年仅九岁的他和哥哥尤忠为生活所迫,便入宫作了太监,一道分在钟粹宫。他负责服侍慈安太后,哥哥尤忠负责看守宫门。这日里,尤义服侍慈安太后睡了,便来到哥哥房间。兄弟俩聊了会,话题就转到了慈安太后身上。

  只听尤义说道:“咱主子可真可怜,整日价忙于朝事不说,还要受‘西边’的气。”

  “可不是,‘西边’也太欺负人了。唉,咱主子就是性子太弱了,如果我是她,我非把她……”尤忠也愤愤不平道。

  “哥哥切不可乱说,如果让别人听了那还了得。咱主子只是不想惹麻烦,你以为真怕了她‘西边’。”

  “别在这安慰我,主子对咱兄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是她对那边确实没办法。”

  尤义一听哥哥不相信自己,急着说道:“你不知道,前阵我去主子那,看到她有份先帝的遗诏……。”

  说到这里,尤义想起了慈安太后的叮嘱,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尤忠一看急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尤义便将那日的事情说了出来。尤忠听了忙安慰弟弟:“算了,说后悔顶什么用?以后一定记着,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再说一个字!

  你放心,哥哥决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好了,别哭了,赶快回去,免得主子醒了找不着你。”

  兄弟俩自以为没人听到,谁想隔墙有耳,恰被路过这里的李三顺给听了去。李三顺听了不由大吃一惊,赶紧跑回去告诉李莲英。

  “什么?遗诏?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李莲英一听也急了。

  “徒儿刚才路过钟粹宫,只听里边两个人说他们主子有什么‘遗诏’,隔着墙,徒儿也听不大清楚到底写着什么。”

  李莲英听了,还是不大相信,又问:“你小子可听清楚了,没有骗我吧?”

  “徒儿那敢骗您?千真万确!”

  “好,咱们快去见太后,这可是件大事。”李莲英一听真有此事,也急了。如果慈禧太后被推倒了,他李莲英岂不也完了。

  慈禧太后自那日被慈安太后训斥了一顿后,心里一直不高兴,也顾不得再与那邹衡玩乐了。每日里总盘算着如何把那告密的人抓出来,好好出出气。这会看李莲英领着李三顺进来,以为是这李三顺走漏了消息,便吩咐李莲英:“把这奴才给我捆起来,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胆子,竟敢吃里扒外!”

  李莲英当时就傻了,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进门就要捆人,于是大着胆子问:“太后,这奴才究竟……究竟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忘了我让你办的事了?”

  李莲英这才明白过来,急忙说道:“太后您误会了,那事奴才还没查出来,领他来是另有重要的事向你禀告。”

  慈禧太后一听就泄了气,吩咐将李三顺松绑,然后坐到椅子上,没精打彩地说:“有什么事,说吧。”

  于是李莲英便将李三顺听到的事说了出来。闻听此言,慈禧太后犹如五雷轰顶,浑身发颤,脸上的颜色登时发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又颤抖着问:“李三顺,刚才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李三顺刚才被五花大绑,这会还没缓过神来。一听慈禧太后又问自己,吓得赶紧跪地答道:“真的,千真万确!奴才以脑袋担保。”

  “听清上面写着些什么?”

  “隔着墙,奴才没听清。”李三顺胆战心惊地说。

  不管写了些什么,慈禧太后心里明白,一定与自己不利。

  不然慈安太后决不会如此的慎重,连自己都不告诉。想想心里不由产生一股怨气:先帝啊!我那拉氏够对得起你了,铲肃顺、辅幼主;平洪杨、剿匪捻,那一件离得了我?没有我,又哪里有今日之大清社稷?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临死还要给我套上金箍咒呀?

  看到慈禧太后久久不说话,李莲英忙上前安慰:“太后勿急,玉体要紧。”

  “不急不急,等人家要了我的命,再急又有什么用?”

  “太后,这不是急的事,您千万保重身体。奴才们自会帮您想法子。”李莲英又小心地安慰道。

  慈禧太后想想也是这个理,于是说道:“这事你多动动脑子,办好了,我给你个二品红顶戴。呆会去那边说声,我明早上朝。”

  由于知道了慈安太后手里有份遗诏,慈禧太后从此便开始上朝听政,行事也稍稍收敛了些。可一连几天,衣不安枕,食不甘味。太医李德立、庄守和请脉,都不免惊疑,脉象中显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摄心神,以至于气血亏耗,因而当面奏劝,务请静养。同时暗示如果长此下去,将有不测之祸。慈禧太后听了何尝不想静养,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那遗诏攥在别人手里,她怎能安心呢?

  再说慈安太后自那日倚桌而睡,受了点风寒,起来就觉着头昏眼花。可由于朝事繁忙,也没放在心上,草草吃了点药算事。谁想时日一久,竟卧床不起。宣御医诊治,服药数剂,却不见起色。慈禧太后闻讯,一反常态,屡屡亲临探问,殷勤倍至。这日探望慈安太后回来,刚进宫门,只见李莲英急冲冲跑过来,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直撞得慈禧太后眼冒金星,不由地喝道:

  “你眼睛长哪啦?想找死呀!”

  “太后息怒,奴才想到了个好法子,赶着告诉您,所以……”。李莲英趴在地上,神秘兮兮地说。

  闻听此言,慈禧太后不由得心花怒放,急忙回到屋里,摒退左右,问道:“快说,到底是什么法子?”

  “依奴才看来,此事只可感召……”

  慈禧太后一听就泄了气,叹了口气说:“如何感召,总不能让我去给她跪下呀。”

  李莲英说:“不必如此。“东边’近日不是身子欠佳吗?太后您难道忘了‘割肉疗亲’的故事?”

  慈禧太后一阵冷笑道:“叫我割肉给她疗伤?亏你想得出来!”

  “太后您尽管放心,这也不必。奴才的意思是,前阵子醇王爷不是孝敬了您一颗千年老参吗,只要太后您舍得,只须……”说着只见李莲英诡秘地眨眨眼,贴在慈禧太后的耳朵边嘀咕了起来。

  慈禧太后边听边点头,转忧为喜道:“这个法子不错,你赶快去办。记着亲自去办,不要让人看到了。”

  不大功夫,只见李莲英端了碗“人参臂肉汤”直奔钟粹宫而去……

  不知是太医药的作用,还是慈禧太后送的那碗“人参臂肉汤”起了效果,慈安太后多日不愈的病居然大有好转。

  这日清晨,慈安太后觉得浑身轻松,遂下得床来,让尤义给自己梳头,准备上朝听政。忽然宫监入报慈禧太后来到,忙起身迎接。只见慈禧太后满脸笑容问道:“姐姐服了参汤后可觉着好些了没?”

  慈安太后忙说:“劳妹妹惦记,今日已好多了,正准备上朝去呢。”

  “不急,姐姐还是多养几天,妹妹一人去就可以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妹妹让奴才们告诉姐姐。”

  这时慈安太后已梳洗完毕。两太后落座,互相捧茶递烟,忽的慈禧太后左臂不慎碰在茶几上,只听她“哎哟”一声,立即双眉紧缩,倒吸了一口气。慈安太后闻听急忙上前,握住她的胳膊,却见一条白布露于袖外,上面殷殷有些血迹,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慈禧太后故作遮掩,抽回胳膊答道。

  慈安太后见此情景。就过头喝问李莲英:“你们这些奴才,平日里是怎么做事的?主子伤成这样也不赶紧告诉我一声!”

  没等李莲英答话,慈禧太后又开了口:“姐姐不要怪他们,不干他们的事,是妹妹我……唉,还是等姐姐身体痊愈了妹妹再告诉您吧,免得姐姐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日我已无甚病了,妹妹快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恐怕要闷出病来的!”

  只见慈禧太后故意用眼左右扫了一下,慈安太后会意,赶忙命宫侍退出,这才又问道:“妹妹,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了吧。”

  “自先帝驾崩二十余年来,你我姐妹患难与共,情同手足,姐姐有病,妹妹我心急如焚。平日里读史书常见割股疗亲之事,因此妹妹我就……就割臂肉一片,与参汤同煎。看到姐姐病已见轻,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就见慈禧太后流出几滴泪水。

  慈安太后闻听,又上前握住慈禧太后的左臂,说道:“快,让姐姐看看要紧不?”说着就要解那白布。

  她是真心关怀,可慈禧太后急了,她哪舍得自割臂肉,那只是李三顺逮的一条大长虫和御膳房取来的一只大王八。这一看岂不露了马脚?于是急忙拦阻道:“姐姐不必看了,怪吓人的,而且太医说不要让风吹着。”

  慈安太后一向忠厚,一听信以为真,感动得热泪盈眶,又道:“妹妹对姐姐真是太好了,姐姐我真不知该……”

  “咱们姐妹情同手足,妹妹做点事又有什么,姐姐不必记在心上。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好好歇着,妹妹上朝去了。”

  说完,慈禧太后就出门而去。

  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慈安太后被深深地感动了。没有她,哪里会有平洪扬、剿匪捻、重新稳住大局的今天!二十年来,虽有她也不免有揽权的时候,可平心而论,到底不象先帝所顾虑的那么坏。如今她也快五十了,还能有什么是非好生?这样想着,倒觉的咸丰帝的顾虑甚是可笑。反倒是留着这遗诏,万一有一天不小心泄露出去,却会引起极大的波澜,不如烧掉的好。

  于是慈安太后又从怀里取出了咸丰帝的遗诏,久久地凝视着。就在这时,尤义端着早点走了进来,见此情景,急忙说道:“主子,您怎么又……”。

  “唉,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烧掉的好,免得因此惹起事端。她对我这般好,我如果再留着它,怎么对得起她。”

  慈安太后说。

  尤义唯恐此诏一毁,慈安太后处境会不妙,也顾不得太监不可干政的规矩,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主子千万不可!

  主子您生性柔顺,而‘西边’却攻于心计。您毁了先帝的遗诏,万一她又……,主子您拿何约束她。再说您这样毁了,她又怎么知道?先帝的一番若心岂不是白费了呀!”

  慈安太后此时已完全被慈禧太后“割臂疗亲”所感动,又哪里听得进去?只听她说道:“嗯,怎敢如此大胆!她乃是圣母皇太后,岂容你这样说她?还不退下去。”

  尤义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接着说:“主子息怒,奴才一时情急方说出这等不敬的话,请主子处罚。但求主子万万不可毁了此诏呀!”

  慈安太后摆摆手,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尤义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慈安太后又坐在桌前,静静地思索起来。是呀,无论如何先帝这番苦心,自己的这番诚意,要让她知道。自己这几年处处容忍相让,毕竟也将她感动得以礼相待。既然这样,何不让她再大大地感动一番,看了再烧岂不更好?

  慈安太后真是大错特错了!她哪能想到烧掉遗诏不但不能感化慈禧太后,反而加速了她独裁的进程,更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正午时分,天气格外的热,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使人昏昏欲睡。刚刚用过午膳的慈安太后顾不上休息便直奔长春宫来。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是慈禧太后看了遗诏后是如何的感动,如何的恪守祖宗家法,勤于政事。

  此刻的慈禧太后正躺在床上悠闲地抽着南方进贡来的水烟,闻听慈安太后驾到,内心不由一阵窃喜,难道“割臂疗亲”这么快就产生了效果?急忙翻身下床,迎了出去。

  “妹妹给姐姐请安,天气这么热,姐姐有什么事找个奴才唤妹妹一声不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只见慈安太后摒退左右,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业已发黄的遗诏。慈禧太后一见,心花怒放,连忙跪了下去,伸出那因激动而颤抖不已的双手接过。虽说她早已知晓这遗诏对自己肯定不利,可读到“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汝可出此诏,命廷臣传遗命除之!”时,仍不觉浑身发颤,脸色苍白,急忙将遗诏交还慈安太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姐姐待我,真是天高地厚的恩,妹妹以后一定谨遵姐姐教导,决不敢有丝毫违背祖训之处,但求姐姐慈悲。”

  慈安太后道:“但愿你能谨遵祖训才好。”

  “妹妹一定谨遵,如有半点违背,任凭姐姐发落。先帝的遗诏,请姐姐收好。”慈禧太后故意信誓旦旦地说。

  “你我姐妹自热河患难以来,同心同德,只要妹妹牢记祖训,留它何用?”

  “不可,姐姐的恩典,妹妹我感激不尽。姐姐固然不要这遗诏,只怕以后有奸人挑拨,反而不妙啊。”慈禧太后激将道。

  慈安太后被她用话一激。不觉心中激动,长叹一口气道:

  “妹妹,我的忠言劝告无非是为了你我姐妹的名誉和咱大清几百年的江山,并没有半点私心。既然妹妹不相信我的话,怕日后于人挑拨,那我就焚了它罢。”说着就将那遗诏放中炉中。

  一缕青烟过后,遗诏化为灰烬。慈禧太后此时心里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觉浑身无一处不轻松,无一处不畅快。满脸笑容地说道:“姐姐待妹妹这般的大恩大德,妹妹心里真是感激不尽。”

  “不要说这些了,只要你记着恪守祖训就是。东西毁掉了,你就当从不曾有过这么一回事。”说完,慈安太后便回宫去了。

  秉性坦白的慈安太后想的太简单了,这岂是轻易能够忘掉的?慈禧太后一生争强好胜,偏偏有这么一个短处落在她手里,她岂能就此善罢干休?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元宵佳节。慈安太后想到慈禧对自己的一片诚心,理应道谢才是,带着尤义,穿过御花园,走廊过院,来到长春宫。

  本来,慈禧太后不论白天或夜间,凡要寻欢作乐,均派有心腹太监把守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去。这日李三顺当值,一人无聊,便趴在桌上睡了去。慈安太后进的宫来,只见四周静寂,李三顺趴在那睡着,于是就悄悄进得宫内,撩帘一看,差点没把她气死。只见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双双卧在床上,一条大腿搁在李莲英身上,唧唧喳喳,亲昵谈笑。听到珠帘声响,慈禧太后一惊,正想发怒,却见慈安太后站在自己面前,慌忙穿鞋下床,情急之下,把请安的礼节也忘得一干二净,站在那不知该怎么说好。慈安太后见此情景,不由得怒容满面,喝问:

  “妹妹,莫非你忘了前阵子对我说的话了吗?”

  慈禧太后红着脸说:“妹妹昨日左足不慎扭伤,行动不便,所以叫他给按摩按摩。”

  慈安太后不好意思对她多说什么,又转过身训斥李莲英:

  “你这奴才,太不成体统了,堂堂宫廷内竟敢如此随便?往后如再有放肆,决不宽容!”

  做贼心虚的慈禧太后满脸通红,愣愣地站在那,一句话也不敢说。慈安太后本为道谢而来,见此情景,再说别的也无趣,就愤愤地拂袖而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仁厚慈心,谦恭让人,换来的却是慈禧太后的不顾朝廷脸面尊严、伤风败俗。回到宫里,真是越想越气,索性强硬起来,联合恭亲王奕等人,共同作主,一切军国大事,再也不谦让慈禧太后了。

  待慈安太后走后,慈禧太后也不由生起气来,这李三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通报一声。急唤李三顺,却不见声响,出去一看,李三顺仍像猪般睡得死沉沉的,不由大怒,拉起来就打,李莲英站在那一句话也不敢说。处置完李三顺,慈禧太后方缓过神来,于是命令备轿去钟粹宫,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这几日一看慈安太后强硬起来,也不禁有些后怕,整日魂不守舍。

  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慈禧太后这样,可把个李莲英也急坏了。如果慈禧太后一倒。他也就完了。苦思瞑想,终于让他想了个万全之策……

  “太后,‘东边’现在也太不象话了,什么事都和您不商量,奴才想了心里真替您委屈。”说着李莲英竟挤出两点眼泪。

  “有什么办法呢?”慈禧太后自知理亏,又不便公开发作。

  李莲英诡秘地笑笑,说道:“奴才想到个法子,就是不知您答应不。”

  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奴才,慈禧太后自然了如指掌。急忙问:“快说是什么法子?”

  “她有啥能耐?为了咱大清社稷,奴才想,您……您何不把她送回老家去呢?”

  慈禧太后明白了,问:“用什么法子呢?”

  “她不是爱吃小食吗,邹衡是郎中,让他……不就成了。”

  “好,你就吩咐他去办吧。”

  你道李莲英为啥让邹衡办?自从慈禧太后见了邹衡后,隔三差五地就把他传进宫,本来是李莲英的好处却让他给抢了去。李莲英怎能甘心?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个一箭双雕,于是又说道:“太后,这事不宜让太多的人知晓,免得走漏了风声,您看办完事后,这邹衡……。”

  慈禧太后怎能不明白李莲英的意思,心里虽有些舍不得,可想想还是这事重要,只得说:“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清晨,邹衡拎着两盒奶油克食(满洲话祭祀之供品)进了宫。李莲英见了,接过盒子交与李三顺,说道:“太后今天不高兴,不想见你,你跟我领赏去吧。”

  不多一刻,二人来到宫后边一枯井旁边,坐了下来。邹衡心里直纳闷,怎么领赏却到这地方,不禁问李莲英:“总管,怎么来这偏僻的地方呀?”

  “你脑子怎的这么笨,这事能让外人见了?”

  邹衡这时候仿佛才明白,又忍不住问:“总管,要这东西作甚?那可都是有毒的呀!”

  “问这么多做什么!这是太后赏给你的。”李莲英说着从怀里取出个玉猫。

  那邹衡一看这玉猫可乐坏了,眼睛盯着一动不动,生怕跑了似的。就在这时,李莲英说道:“快看,这井底里是什么?”

  待那邹衡刚转过头,只见李莲英双手使劲一推,那邹衡便掉入了井中。

  “总管,你好歹毒呀!”

  “哼,无毒不丈夫!你在还有我的好?”李莲英边说边使出吃奶的劲搬了块石头扔进井中,随即捡起那摔落在地上的玉猫,揣入怀中,扬长而去。

  钟粹宫内,慈安太后刚睡过午觉起身,觉着精神抖擞,兴致勃勃,想到院子里走走。

  尤义说道:“主子,外面有风,还是在房里歇着吧,免得受了风寒。”

  “不妨事,我就去看看那些金鱼。”

  慈安太后最爱养鱼,凝视着那些五彩斑斓、悠闲畅游于绿水碧草间的鱼儿,能把一切烦恼都抛得一干二净。

  鱼缸中养着几条金鳞凤尾龙睛大鱼,慈安太后看着,忍不住取过勺子,放了些鱼饵投入缸中,看到鱼儿都来争食,慈安太后笑道:“鱼儿真蠢啊,身在缸中,还要争食吗?”

  “如果有人暗地里给它们些毒药,鱼儿可就活不成了。”尤义开玩笑说。

  慈安太后听了轻轻拍拍他的头,笑着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淘气?它们也有生命呀,谁忍心毒死它们?”

  正在这时,尤忠过来说慈禧太后让人送吃的来。

  “喔,什么东西?”慈安太后问道。

  “一盒克食。”

  慈安太后一听忙命唤进来。只见李三顺手捧食盒,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说道:“奴才李三顺给太后请安。这盒子里的克食,是外臣呈进来的,我们太后说挺不错,让奴才送盒给太后您品尝。”

  “好,打开来我瞧瞧。”

  于是尤义揭开盒盖,只见黑漆漆的大瓷盘中,盛着十来块鲜艳无比的玫瑰色蒸糕,有做成龙凤式的,有做成鹤鹿式的。松仁和枣泥的香味,扑鼻而来。慈安太后忍不住拈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的咀嚼起来。

  “嗯,真不赖。回去跟你们主子说,我很高兴。”

  李三顺出去了。慈安太后边吃边观赏着那些可人的鱼儿。

  忽觉得头昏眼花,刚要开口,便倒在了地上。

  “太后,太后!”

  尤义见状,慌忙与一帮太监们把慈安太后抬回屋中,一面赶紧通知敬事房传御医诊脉,一面派人到长春宫去奏报慈禧太后。只见慈安太后脸色惨白,痛得在床上乱滚,眼中的泪水和额上的汗水直流,口鼻之内殷殷流出鲜血,不等太医到来,便魂归瑶池。时间是光绪七年三月初十。

  慈安太后为人慈祥和蔼,以仁厚著称于大内,平日很少责罚太监、宫女。有时小太监的衣服挂破了,她还亲自给缝上。她的猝然甍世,使得钟粹宫的太监、宫女们如丧考妣,一时间哭声恸天……

  长春宫内,慈禧太后正在焦急的等着消息。自李三顺把那盒克食送去,她就心神不定,唯恐没毒死慈安太后却使自己露出马脚,忍不住又问李莲英:“莲英,这邹衡的东西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太后您就放心吧,送进来后奴才还亲自用猫试过。”李莲英不无得意地说。

  “那怎的现在还不见消息传来,我这眼皮跳个不停,该不会……。”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进来,跪下急报说:“禀太后,不好啦!我们主子她……”

  慈禧太后急忙问:“她怎么啦,你这么慌慌张张地?”

  “我们主子她殡天了,连御医都没来得及诊治。”

  听了这话,慈禧太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装模作样地问:“她是什么病?我怎么没听说过,死得这么快?”

  “奴才不知道,奴才只见她脸色惨白,直喊肚子疼,片刻就……”

  “去吧!”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不准多问多说。否则闹出声来,唯你是问!”

  待那小太监走后,慈禧太后终于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随后便带着李莲英,假惺惺、急切切来到钟粹宫。一进屋,慈禧太后就扑倒在慈安太后身上,哭个不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姐姐呀姐姐,你死的好苦哇,你我姐妹患难与共,苦熬二十年,如今你怎的就这样撇下我走了,往后可叫我怎么过呀……”

  李莲英这时也是泪如串珠,劝道:“太后多保重身子呀,往后这大清社稷还靠您支撑呢。现在该告诉王公大臣们了。”

  慈禧太后听了,立即就停止了哭泣,传谕下去,令王公军机大臣、六部九卿、领侍卫大臣、八旗都统等立刻进内,听候召见。

  “慈安太后驾崩了!”的消息传出,犹如晴天霹雳,王公大臣们莫不感到奇怪:上午慈安皇太后还在坐朝,御容和怡,毫无疾色,怎的午后便猝然驾崩了?急忙穿上素服,抱着满腹疑团进宫而来。

  “这事奇怪啊!”左宗棠突然操着他那湖南腔开了口,“莫得有鬼!”

  “辰刻觐见母后皇太后,并无疾色,仅仅两颊微赤,难道数小时间就致大行么?况且太后她向例不豫,必传御医,医方药剂悉命军机检视,怎的这次全然未闻?”尚书王文韶也禁不住说道。

  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一看,急忙说:“好了,咱先进去看方子吧!”

  方子一共五张,都是初十这一天的,左宗棠见了,又忍不住开口问:“不可能这么突然吧,该有初九的方子才对呀?”

  “初九的方子还没下来!”军机大臣宝鋆用一种戒备的神色说道:“这次的事,咱们得要处处小心,别弄出意外麻烦来。

  进宫去吧。”说完又用眼瞥了左宗棠一眼。左宗棠当然明白,虽然他有许多话想说,此时却不得不硬咽下去。

  一行人鱼贯而入,只见慈禧太后坐于矮凳上,形容并未憔悴。各王大臣行过了礼,分立两旁,正待说话,慈禧太后先开了口:“唉,真没有想到!东太后向来没甚大病,日来也没听有甚动静,谁想说不好就不好,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我们姐妹患难与共二十来年,刚说能过几天轻闲日子,哪知道她竟走了。”说着就又挤出了几滴泪水。

  “皇太后节哀。”宝鋆见状答奏:“如今一切事情,都须皇太后主持,千万不能过于伤心,有碍圣体。”

  “怎能不伤心呢?大事你们多尽点心。”这时,尚书王文韶上前跪奏:“母后皇太后大行,想尚未曾小殓,依例应传她的亲属,入宫瞻视。”

  他这点心思岂能瞒过慈禧太后?只听她说道:“已经小殓了,你等可进去瞻视一番。”

  得了慈禧太后的恩准,一行人在宝鋆率领下进入内寝。只见慈安太后面色如土,目末全瞑,脸宠稍有些扭曲,似曾饱受折磨。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号啕大哭。过了片刻,慈禧太后说道:“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再哭又有何用?你们只要把她的丧礼办得周到一点,便算对得住她了。”众人虽满腔不悦,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得止哭出来。

  “怎的不见恭王爷?”

  “恭王爷福晋今下葬,”宝鋆答道:“臣已派人去通知了,想来也该回来了。”

  忽见左宗棠一个劲挤眼,嘴向外撅,宝鋆偷偷向外看,原来恭亲王奕正向这里走来。于是急忙向慈禧太后说:“臣出去方便一下。”便迎了出来。

  恭亲王奕福晋上年病故,这时正在昌平下葬,闻听慈安太后暴甍,急忙兼程回京。见宝鋆出来,急忙问:“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这么突然?快拿方子来看!”

  看到恭亲王如此激动,宝鋆深为不安,赶紧将他拉到一边,沉着脸轻声说:“六爷,你可千万要沉住气!明朝万历以后,宫闱何以多事?你难道不明白?”

  “什么?”恭亲王不由一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宝鋆是恭亲王一手提拔上来的,二人之间无所不谈,当下便将听到的一些事,细细说与恭亲王。恭亲王听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半天才长叹道:“气数!唉!以后办事更难了。”

  “六爷,这会你可千万要冷静!别又惹出什么麻烦来。”宝鋆不放心地又低声嘱咐道。

  “难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我不说,外头不知道还会有些什么离奇古怪的流言?也难怪,本来就是件离奇古怪的事嘛!”

  说完,恭亲王奕便黯然神伤地走了进去,免不了又是一番顿足长哭。慈禧太后看看各王爷都来了,说道:“东太后不幸于今日殡天,中外人民无不悲悼。恭王爷,你等赶紧给她恭拟尊号,候旨选择。还要拟一道遗旨,明天宣布,至于丧礼,你与醇亲王、额附景寿、大学士宝鋆、李鸿藻、侍郎荣禄,充恭办大丧事宜大臣。一切应行典礼,查例具奏。”

  “病情一段如何叙述?”恭亲王奕听后冷冷地问。

  “就这样说好了:初九,偶尔小病,皇帝还侍疾问安;不想第二天病势突然变重,延到戌时,神就散了!”

  “臣听说没有初九的方子,是不是太后您……。”

  看着奕不依不饶的样子,慈禧太后不由地喝道:“大胆!

  谁说没有初九的方子?你这意思岂不是在怀疑我吗?”

  宝鋆见此情景,急忙跪奏:“太后息怒。恭王爷这几日伤心过度,一时言语鲁莽,求太后原谅。”左宗棠等人一看,也纷纷跪地给恭亲王求情。

  慈禧太后本想杀鸡给猴看,一见众怒难犯,只得说道:

  “都起来吧!恭王爷伤心过度。我不追究就是了。下去赶紧办吧!”

  一行人来到军机办事处,左宗棠还寻思着与恭亲王追究病源,恭亲王忙摇手阻住,说道:“事已至此,多说又有何用?

  还是拟遗诏要紧。”当下便由李鸿藻起草遗诏。一看恭王爷这样,众人再不好多说什么。

  第二天午后,慈禧太后和李莲英坐在玉带桥上,眺望着碧波湖水,谈论着长寿求生之道。宝鋆手拿拟好的遗诏,走了过来。

  “请太后过目。”

  “恭王爷呢?怎的他不来?”

  “恭王爷现下正忙着准备丧礼事宜,所以让臣呈上来。”

  “哼,拿过来吧。”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用手一行一行指着念,念到“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闱先,一切典礼,务恤物力”,不由得停了下来,抬起头说道:“怎能这么说法?典礼到底是典礼,仪制有关,丝毫不能马虎,我看改成……,莲英,你说改成什么好呢?”一时半会她竟想不到合适的词了。

  “太后,奴才想就改为‘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

  至于饰终遗物,有所稍从俭约者,务恤物力。您看合适不?”

  “嗯,不错。宝鋆,就这样改过来,然后抄发出去。”

  宝鋆当即就站在旁边,亲自动手修改。慈禧太后看看没什么差错,恩准颁发。全文如下:

  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壶。迨穆宗毅皇帝寅绍丕基,孝思纯笃,承欢奉养,必敬必诚。今皇帝入缵大统,视膳问安,秉性诚孝。且自御极以来,典学维勤,克懋敬德。予心弥深欣慰!虽当时事多艰,昕宵勤政,然幸气体素深强健,或冀克享遐龄,得资颐养。本月初九日,偶染微疴。皇帝侍药问安,祈予速痊。不意初十日病势陡重,延至戌时,神思渐散,遂至弥留。年四十有五。母仪尊养。垂二十年。屡逢庆典,迭晋徽称,夫复何憾!第念皇帝遭兹大故,自极哀伤。惟人主一身,关系天下,务当勉节哀思,一以国事为重,以仰慰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教育之心。

  中外文武恪供厥职,共襄郅治。予灵爽实与嘉之。其丧服酌遵旧典:皇帝持服二十七日而除。大祀固不可疏,群祀这不可辍。再,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闱先,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至于饰终遗物,有可稍从俭约者,务惜物力,即所以副予之素愿也。故兹诏谕,其各遵行。

  这一道遗旨颁下之后,臣民思念慈安太后恩德,无不痛哭流涕。次日,上尊号曰“贞”,由内务府发给各衙门、各旗营孝布,并传知宗人府各衙门,凡属福晋命妇,一律穿素服入宫,举哀致奠。

  一时间,紫禁城内外,哭声恸天……>>





李莲英--七、慈禧寝宫外的刺客



七、慈禧寝宫外的刺客

  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慈禧寝宫外,竟出现了一个黑衣刺客……

  阳春三月,花神用它特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禁城御花园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园内桃红柳绿,百花吐艳,尤其是那小巧的海棠花,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从远处看去,白的显得更白,粉的显得更粉,红的犹如绿丛中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相映生辉,绚丽夺目。

  怪石嶙峋的假山后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笑声……

  “莲英,这次还多亏了你,不然我还不知怎么受气呢。”

  “太后您说哪的话,这都是奴才们应该做的。”

  “本想升你为内廷总管,可现在情形复杂,等过阵子再说,免得恭王爷他们又指手画脚。从明日起,你戴二品花翎顶戴。”

  李莲英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大清朝定例太监官品不得超过四品,就连安德海最得宠时亦不过四品,而他李莲英现在却是二品,这可是大清朝史无前例的事,能不高兴吗?连忙跪地答谢。

  “起来吧,以后尽心服侍就可以了。”

  “太后,现在关于那边的死因,外边议论纷纷,很是不利,您看……”

  慈禧太后不由得一愣,急忙问:“知道是谁走露的风声?”

  “这个倒不太清楚。奴才想十有八九都是那边的奴才们。

  不如让他们……。”

  “怎样?”

  “奴才想,斩草须除根,不如让他们随其主子去吧。”李莲英恶狠狠地说。

  慈禧太后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好吧,午后你带人去办。不过……不过那尤太监别杀了,带回来。”

  你道慈禧太后这会儿发了善心?原来自从那日见了这个憨厚中蕴含着机灵、睿智的尤义,慈禧太后就喜欢上了,总想让他来服侍自己,但尤义是慈安太后的贴身太监,她怎好开口要人?这会李莲英一提起这事,倒让她给想了起来。

  虽说仍是三月,可正午时光,却骄阳似火,宛若已到了盛夏时节。刚用过午饭,李莲英便带着李三顺等徒儿直奔钟粹宫而来。

  进得宫来,将那些太监、宫女召集在一起,李莲英便开了口:“谁是尤太监?”,话音刚落,走出两个人来:尤忠和尤义哥俩。李莲英细一问,二人都姓尤,还是兄弟。他也不知慈禧太后究竟要哪个,索性让李三顺将两个都先带出去。

  尤忠、尤义一被带走,李莲英等人便忙开了,将那钟粹宫内的太监宫女,悉数捆了起来,堵上耳、鼻、口,用白棉纸喷上水,贴在其脸上,一层接一层,直至活活气憋而死。倘若一时弊而不死者,再喷上黄酒,点燃烧毙。手段之残忍,神鬼骇惊!可怜那些太监宫女,还没弄清什么事,就一个个命赴黄泉。

  回到宫里,禀明慈禧太后,李莲英便将尤义哥俩传了上来。一见慈禧太后躺在床上,吞云驾雾,再想想她平日的专横,尤义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你叫什么名字?哪的人?”慈禧太后开口问道。

  “奴才叫尤义,涿州人。”

  “嗯,这名字不错,有情有义!尤义,今后你就留在这服侍我吧,不用回那边了,你哥哥留在这看门。莲英,以后尤义就跟着你,要细心头照。”

  有了慈禧太后这话,李莲英敢不关照吗?话说回来,李莲英也打心里喜欢这尤义,越看越觉着象当年的自己。于是尽心尽意地给尤义讲述慈禧的习性、梳头的技巧……,闲暇时,还手把手地教他弹琴吹箫,演习作画,读四书,临“四家”。这尤义聪慧好学,长进好学,不到一年功夫,便粗通琴棋书画,尤其是能吹得一手好箫。慈禧太后常常坐在玉带桥上,静听尤义吹箫。那袅袅箫声,悠扬婉转,时而如清泉泌肺,时而如泣如诉,常常听得慈禧太后如醉如痴。

  后来慈禧太后让尤义经管太后宫的帐目。对太监来说,这可是个油水很大的差使。干上几年,就能腰缠万贯。许多太监都眼红尤义,可尤义却丝毫不为之心动,管理的帐目井井有条,分毫不差。李莲英不止一次劝他“不沾白不沾,即便太后知道,也不会怪罪”,可尤义依旧我行我素。慈禧太后有次查看帐簿,只见上面字迹工整,丝毫没有修改之处,忍不住问了尤义些问题,尤义对答如流,准确无误,直把个慈禧太后高兴得当即赏了尤义只有首领太监才配戴的七品顶戴。

  慈禧太后和李莲英悉心栽培,按说尤义也该为之心动,可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落去。尤义就是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甚至敢当面向他们发出责难。慈禧太后想打,心又不忍;李莲英想打,却又不敢。

  时当炎夏六月,骄阳似火,北京城的天气又闷又热,令人窒息。此刻,刚刚退朝回来的慈禧太后坐在床上,边吃着油性炸糕,边倾听尤义给自己吹箫。这油性炸糕,用油和面,内包白糖、芝麻、山楂,放点奶油,形状如烧饼大小。包好后,放进油锅内炸酥,吃起来外酥内软、香甜可口。

  听着那婉转动听的箫声,慈禧太后的视线模糊了,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六宫妃嫔之中,唯你独具青春活力,让朕也振作起来了。”咸丰帝捧着慈禧太后的脸蛋说。

  “为什么?”

  “你像一只可人的小燕子,朕就爱你这活泼开朗的样子。”

  “皇上骗我的。皇上爱我这只燕子,年年新燕又至,皇上又会喜欢飞得更高的燕子啦。”

  “不,朕就爱你,苍天可以作证!”

  “那我是‘三千宠爱集一身’了?”

  箫声停止了,慈禧太后这才明白,自己是在梦境之中。于是问道:“义儿,怎的不吹了?”

  “一曲完了,奴才不知您还想听什么曲子,所以停了下来。”

  “喔,一曲完了。算啦,别吹了,我这会身子骨不舒服,你上来给我按摩按摩。”

  尤义一听此言,连忙答道:“奴才不敢,主子如果不舒服,奴才去给您唤个宫女来。”

  “不,就你!”慈禧太后满脸绯红地说。

  看到此景尤义不由得想起了慈安太后,于是跪地答道:

  “奴才万死也不敢,请太后自重!”

  “大胆!这话也是你敢说的!是不是看我平日里宠着你,就敢如此放肆?”慈禧太后不由地怒道。

  尤义跪在地上只是一语不答。慈禧太后看了看,心有不忍,说道:“起来吧,和三顺给我去摘些花,摆在房里。记着,以后再敢如此放肆,我决不轻饶你。”

  御花园内百花争艳。李三顺这时候已是长春宫的总管太监了。因而心情格外的好,边摘花边对尤义说:“这里景色怎这么好,以前也来过,可就是没这感觉。”只等着尤义也说两句,可半天不见声响,李三顺忍不住转过脸,只见尤义脸如冰霜,情如淡水,于是问:

  “唉,傻呆呆的做啥,是不是太后她老人家教训了你?”

  尤义依旧是一语不发,他还在想刚才的事,他弄不明白慈禧太后为什么那么不知道自重,如此何以母仪天下?

  看尤义不言语,李三顺又接着说:“你呀,该知足了,我一有不是,太后就是一番痛打。再说如果不是那么巧,你早已死了!”

  尤义一听,惊讶地问:“这话怎么说的?”

  “你当然不知道了!”李三顺看看四周没人,不无得意地说:“你知道我们那次去你们那边做甚?”

  “做什么?不就是去传我吗?”

  李三顺诡秘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我们那次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去你们那边灭口的。”

  “灭啥口?难道他们都……都死了?”

  “小声点,你是怕别人听不到呀!要知道走漏了消息,命可就没了。”

  李三顺一看尤义的话匣子打开了,便忍不住将慈禧太后、李莲英如何设计毒死慈安太后;又如何杀人灭口,将钟粹宫太监宫女统统处死以及尤义如何逃脱死亡厄运等事一鼓脑说了出来。

  “那……那太后她怎么知道我们主子有份遗诏?”尤义用颤抖的声音问。

  李三顺洋洋得意地说:“这可是我的功劳。那次我路过你们宫,听到两个人说你们主子有份遗诏,对太后很不利。”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听完李三顺的话,尤义仿佛遭了雷击,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手里的鲜花撒了一地。

  他万万没有想到慈禧太后竟是如此之阴险狠毒;万万没有想到竟是由于自己一时的不慎才导致了慈安太后的死。他真想喊:太后,奴才对不起你呀!

  看到尤义这副样子,李三顺也不由的胆战心惊,他后悔自己说漏了嘴,这可怎么办呀,万一他告诉了太后,我岂不没命了?于是急忙说道:“你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呀,这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你我可就都没命了。”

  尤义悲愤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回到慈禧太后房里,尤义依旧泪流满面,慈禧太后见了,连忙问有什么事,尤义一语不发,放下花便出了门。一旁的李莲英看了,忍不住说:“太后,这奴才现在越来越不象话了,应该好好教训一下,让他也知道个眉高眼低。”

  “别说了!他心情不好,你作师傅的应该多体谅些才是。”

  听了慈禧太后的话,李莲英顿时傻了,这是怎么回事?太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之夜,明澈的月光给沉睡的皇宫阔闾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妆。在北花园玉石桥头,一棵合抱粗的垂柳下,尤义与哥哥坐在一块石凳上。望着湖中弯弯的月亮,尤义热血沸腾,心潮起伏。他正在准备做一件事,一件连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盼望自己能成功,但也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看到弟弟久久地沉默着,尤忠忍不住问:

  “弟弟,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别让哥哥着急呀!”

  “哥哥,我对不起咱主子,我准备随她去了。”尤义终于开了口。

  听到弟弟说出这种话来,尤忠急忙问:“你倒是快说呀!

  为什么呢?”

  “哥哥,你可知道咱主子遗诏的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你可知道咱主子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咱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哪里去了?都是我,都是我造成的呀!主子待我如同亲生儿子般,可我却做出这等事来,我怎么对的起她老人家一番恩宠?”

  在尤忠一再催促下,尤义将从要李三顺那听到的消息说出来。这是真的吗?尤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的竟如此残忍呀!

  “弟弟,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为主子报仇!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尤义恨恨地说。

  尤忠一听,急忙拦阻道:“弟弟不可以!”

  “哥哥,主子对你我兄弟的恩德比泰山还重,可我们却做出如此对不起她老人家的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我们应该为主子报仇,但是你别去,哥哥我去。”

  看着哥哥,尤义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哽咽道:“原谅弟弟。

  这事还是我去吧,你……你没有机会!只希望哥哥这几日能出得宫去,免得受累。”说完,尤义转身跑回宫去。

  刚进得屋,却见李莲英坐在那。原来李莲英怕他出事担罪不起,所以在这一直等着。见尤义进来,方才松了口气,以慈善长者的口气说道:“咋?又找哥哥诉苦去了。太后对你够好的了,这么器重于你,倘若你好好干下去,日后的荣华富贵定在师傅之上。听师傅话,以后尽心服侍太后,别再惹他生气啦……”

  一直看着尤义钻进被窝,李莲英才叹口气走了。他真搞不明白,这徒儿进宫来到底图个啥?

  一场暴风雨终于来临了。这日清晨,慈禧太后还没起床,尤义便端着她爱喝的薏仁麦粥走了进来,说道:“奴才给太后请安。太后昨晚睡的可好?”

  太阳今天是从西边出来了?慈禧太后一惊,马上高兴地说:“好,好!义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能不好吗?”忽看见尤义面容憔悴,一双大眼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又问道:

  “义儿,怎的成了这副样子?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谢太后关怀,奴才昨晚睡得挺好的。太后,粥要凉了,您赶紧喝了吧。”尤义冷冰冰地说。

  “好,我把衣服穿好就喝,你放这茶几上吧。”说着慈禧太后用手指指床边的茶几。

  粥放在了茶几上,慈禧太后满脸笑容地穿着衣服。手一伸,衣服一拂,恰好把那放在茶几上的粥给拂到了地上。“这……”,尤义看了心里不由得惋惜,这番心血看来是白费了。

  慈禧太后见了,忙说:“唉,都怪我不小心,别心痛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就是。”

  这样倒好,可谁想就在这时,慈禧太后那条爱犬“水獭”跑了进来,抢着吃了起来。尤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只见那狗刚吃了两口,便口鼻流血死了。

  看着那死去的狗,慈禧太后不由得浑身发抖,一边向后退,一边用手指着尤义,颤抖着喊:“你,你竟敢……,莲英!

  莲英!快来!”

  一向心狠手辣的慈禧太后居然也有怕的时候,尤义见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他似乎看到慈禧太后那颗虚伪的心在颤抖。

  李莲英听到慈禧太后的喊声,衣服都没穿好,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一看李莲英来了,慈禧太后方稍稍镇静了些,说道:“这奴才竟敢给我饭里下毒,快给我捆起来。”李莲英一听也吓傻了,急忙喊来李三顺,将尤义来了个五花大绑。

  捆住了尤义,慈禧太后方才有了安全感,于是又威风起来了,指着尤义怒喝道:“你这奴才真是不知感恩,你说,我哪点亏待了你,你竟如此忘恩负义?!”

  “太后你对奴才个人确实很好。”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尤义昂然抬起头,深沉的双眼直视慈禧:“奴才想杀了你!

  实话禀告太后,奴才已经知道我们主子是怎么死的,没想到太后你心肠竟是如此之歹毒!我要替我们主子报仇!虽然今日事败,但我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住口!”慈禧太后脸都气白了,声色俱厉地说道:“你这大胆的奴才,我要让你不得好死!莲英,准备用刑!”

  还没等李莲英动手,只见那尤义高喊一声:“主子,奴才对不起您,奴才随您来了!”便一头撞在了柱子上。殷殷鲜血顺着柱子流到地上,一直流到慈禧太后的脚前,直看得她心惊肉跳,双腿直向后退。李莲英见状,急忙上前搀住,说道:

  “太后,没事了。您定定神。”

  “没想到,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忠烈!唉,白费了我一番心血。莲英,你把他拖出去,好好安葬了吧。”

  李莲英答应一声,唤过李三顺便将尤义拖了出去。李三顺这会儿也吓的面如白纸,他倒不是怕这种场面,而是怕尤义临死前把自己吐露出来!直看到尤义撞死在柱子上,那颗悬着的心方算放了下来,不由得暗地庆幸。

  不大功夫,寝宫内已被打扫了个一干二净。慈禧太后复又躺在床上,抽着那沁人心脾的水烟,嘴里不由长舒一口气。

  真险呀,如果不是自己一不小心撞翻了那碗,这会岂不已魂归瑶池了?李莲英跪在床上,小心谨慎地给慈禧太后按摩着。

  慈禧太后的饮食每次都是他亲口试过的,可谁知这次一时疏忽,竟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因此上他的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唯恐慈禧太后怪罪下来,那他可吃罪不起!忽的脑子里又想到件事,急忙开口说道:“太后,这尤义他还有个……。”

  “他还有什么?”

  “他还有个哥哥,万一……。”

  听到这里,慈禧太后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对呀,他还有个哥哥在这。弟弟死了,他岂会就此罢休?万一他再给自己来一下,那可就……。想到这里,慈禧太后顿时坐了起来,急忙说:“快,快去!把这个奴才给我抓起来,千万别让他跑了!”

  李莲英闻听急忙跳下床,夺门而出,唤过李三顺一帮徒儿,便直奔尤忠房间,推门一看,空无一人。“这……”,李莲英一看可急了,急匆匆又带着人在宫里搜了起来。四五个时辰过去,直差没把个皇宫翻个底朝天,可就是不见尤忠的影子。只好又耷拉着脑袋来见慈禧太后。

  “太后,奴才找遍了整个皇宫,可就是不见那尤忠的影子。”李莲英无可奈何地说。

  “皇上那找过没有?”

  “找过了,也没有。”

  慈禧太后一听没找到,也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看着李莲英,不由得骂道:“一群废物!这么多人居然还找不到,都是干什么吃的?”李莲英吓得跪在地上,一语不发,心里只把个尤忠恨的要死。慈禧太后见状,知道急也不顶用,还是自己的老命要紧,只得说道:“没找到人,你们就别歇着!晚上都给我站在外边看着点,如果再有个闪失,小心你们的脑袋!”

  李莲英诺诺退出,赶紧分派人手。长春宫顿时戒备森严,宛若大敌来犯一般,直搞得个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尤忠哪里去了呢?早上刚一起床,就听慈禧太后房里有动静,细一打听才知弟弟已死。他知道慈禧太后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于是急忙收拾行李,想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可往哪去呢?情急生智,竟让他给想到个地方,哪呀?李莲英的房子!于是急忙偷偷地钻了进去。谁知真应了那句俗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李莲英带着一帮人找遍了皇宫各个角落,却怎么也没想到尤忠居然藏在自己屋里。

  由于没找到尤忠,慈禧太后那心总放不下来,唯恐尤忠来暗算自己,因此每日与李莲英形影不离。这倒好,给尤忠找了个安全的避风港。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虽说平安无事,可尤忠心里却着急,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呀。想到慈安太后的冤死;想到弟弟的舍身殉主,尤忠的心犹如刀割一般。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报仇!我要为死去的主子、弟弟报仇!我一定要杀死她!想到这里,只见尤忠从怀中掏出那珍藏已久的匕首,毅然走出房门……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屋外伸手不见五指,李三顺提着灯笼正在慈禧太后寝宫外踱来踱去。只见他边打着呵欠,边自言自语地说:“尤忠呀,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怎的不早死了!

  害得咱家睡不成觉。”忽然一道黑影飞过,灯顿时灭了。李三顺揉揉自己的眼睛,四周黑寂寂的。心里不觉纳闷,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个黑影飞过,怎的眨眼功夫就没了?莫不是有……,想到这里,李三顺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紧接着便大喊:“不好了,有鬼!有鬼呀!”直奔慈禧太后寝宫,也顾不得敲门,便冲了进去。

  慈禧太后此刻正躺在床上,吃着瓜子,听着坐在床边的李莲英讲故事。一见李三顺面色惨白,两腿发抖,手里的灯也灭了,李莲英不由地问道:“你慌什么?还懂不懂规矩?”

  李三顺惊魂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说道:“太后,总管,不……不好了,奴才刚才遇见……鬼了”。说着仍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

  李莲英一听有鬼,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急忙问:“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才刚才正在外面巡视,忽的一个黑影飘飘忽忽地飞过来。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奴才手里的灯也忽然灭了。”说着李三顺提起手里的灯晃了晃。

  慈禧太后半信半疑地问道:“会不会是风把灯吹灭了?”

  “绝对不是!外面虽然很黑,但一点风都没有。”

  听着李三顺绘声绘色的描述,李莲英心里也发了毛,浑身颤抖着问:“你看清没有他长的什么样子?”

  “浑身乌黑,披散着长发,天黑奴才也没看清,只看见她露着白牙、白眼珠,想必是个女鬼吧。”李三顺说道。

  “太后,您说是不是这世上真的有鬼呀?”

  慈禧太后虽素来阴狠手毒,杀人如麻,可听见李三顺的描述也不禁心惊肉跳,但在奴才面前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威严和自重的样子来。只见她安慰李莲英道:“你呀,平日里的机灵劲都哪去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呀。倘若你看见一个人在旁边走着,忽然不见了,这是狐仙在作怪,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它们常常化为人的样子。但只要你不伤害它们,它们是绝不会伤害你的。看你们俩那傻样,算了,今晚都呆我这吧。”

  李莲英做事亏心,那钟粹宫几十条命可都是他干的,因而听了慈禧太后那番虚无缥渺的解释,还是将信将疑,于是又说了句:“该不会是尤忠那小子装神弄鬼吧。”慈禧太后闻听也是一愣,对呀,这该死的奴才现在还没抓住,要说他偷偷出了宫,那根本不可能,他一定还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时,急忙吩咐李三顺传旨,调禁卫军进宫,方才稍稍安了心。

  其实慈禧太后也不相信自己对闹鬼的解释,因而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李莲英等人,来到寝宫旁边的神殿里。里面放着一座宝塔,塔身约六尺,由檀香木雕刻而成,外镀黄金,在晨光照耀下,金光灿灿。屋子两边各摆九个罗汉,形态万千、栩栩如生。宝塔的后边,放着一尊巨大的观世音菩萨像,足有八尺多高。只见慈禧太后亲自焚香,然后跪在地上,闭住双眼,咕嘟着嘴,口中念念有词,约摸一刻钟方作罢。

  看着慈禧太后那虔诚朝拜的样子,李莲英也不由得心动,人都说观世音的法力无边,我何不也去消消灾?因此伺候慈禧太后用过早膳,便借机溜出宫直奔白云观而去。见了高云溪,李莲英叹了口气,便心有余悸地把宫中闹鬼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高云溪听后淡淡地笑了。这些年虽说他设香弄火,赚了不少香火钱,但对鬼神一事他从来不信,因此说道:“总管,你呀真糊涂!哪有什么鬼呀神呀,那都是骗人的。我看你必定是太劳累了,阴虚则易产生幻觉。只要丹田固守体壮身强,精气不失,自然无虑。”说着就令徒弟取来一大包宁夏特产枸杞子。

  但无论他怎么说,就是解不了李莲英怕鬼之疑。于是李莲英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为了免灾,咱家给你捐四万两银子,以资修葺,明日就让人送来。只求你在菩萨面前给我多多美言几句。”说完抱着那包枸杞子急匆匆回了宫。第二天果然让人送去四万两白银,可把个高云溪给乐坏了。

  其实还真让李莲英给说着了,昨晚李三顺撞上的正是尤忠。那尤忠本想趁天黑去行刺慈禧太后,看见前边有光亮,以为就是寝宫,谁知近前一看却是个人,想躲避已然来不及了,因此灵机一动,将李三顺手里的灯吹灭。就在李三顺惊魂未定时,迅疾转过墙角,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本想躲会再行事,可谁知李三顺那一闹,慈禧太后调来了禁卫军,眼看无法下手,只得又回到房中。

  再说尤忠回到李莲英房里,真是越想越气,眼看就要进入慈禧太后的寝宫了,可谁知功亏一篑。这下倒好,反而来了大批的禁卫军。这可如何报仇呀?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烧死她们,把她们统统烧死在里边!

  又一天过去了,这天晚上,尤忠头裹黑布,身穿黑衣,又偷偷出了李莲英房间,向慈禧太后寝宫摸索而去。只见寝宫外面,禁卫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尤忠心里不由得凉了许多。他窥视多时,无从下手,看看已近四更,不免发急。幸好,那些禁卫军们看看天已快亮,渐渐松懈了下来。只见他轻步来到西角门,用蘸过洋油的棉花和大取灯把檐柱上的洋油灯点燃。顿时,西角门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失火了!失火了!”

  虽说马上大就亮了,但慈禧太后和李莲英此刻才刚刚睡着,听到外边慌乱的吵嚷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赶紧披上衣服跑到廊檐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室威严了。

  眼看大火即将蔓延过来,急得慈禧太后直喊:“快,快救火!”忽然,李莲英颤抖着说:“太后,原来是……是他!”

  慈禧太后一愣,问:“什么是他呀?”

  “尤忠!”李莲英一边用颤抖地手指给慈禧太后看,一边说,“你看,火是他放的!”

  顺着李莲英的手望去,只见火中的尤忠面北而跪,虽浑身已被火包围,可嘴里依旧高喊:

  “我恨,我恨没有烧死你们这些阴险狠毒的家伙!主子,弟弟,等等我,我随你们来了!”

  看着火中尤忠那坚毅的面庞,慈禧太后的心颤抖了,她仿佛看见慈安太后、孝哲皇后、小凤、尤义……正一个个向她走来,嘴里喊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太后,太后!您怎么啦?”站在一边的李莲英着急地问。

  “哦,”慈禧太后这才缓过神来,“没什么,没什么,扶我回房去吧。”

  “太后,火还没灭尽,回去不安全,您看咱去哪?”李莲英小心地问。

  “先到你房里歇会。”

  大内失火,可非儿戏!回到房里,李莲英服侍慈禧太后躺在床上,开口问道:“太后,您看这事,该怎么向外边说?”

  “找个可靠的人办理一下,你盯着点就是了。”慈禧太后无精打采地说。

  不久,李莲英的换帖,身为刑部尚书的刚毅上了道折子:

  “护军富山、双奎因年老体弱,特关照在西角门两边值事房驻夜着守锁封。西时一刻,掌灯时节,该二护军按例将挂在楠木檐柱上的洋铁油灯点燃。因木柱经年过久,风化烤焦,至四更时刻,风起引燃檐柱,致使大火延烧各处……”

  慈禧太后看了,当即恩准发布,这场大火的原因就这样定了下来。只可怜那些站岗守门的:双奎、富山被处决,前锋统领恩全被降品罚俸,其他职司相关人员有的开去职务、有的罚俸、有的充军戌边。

  尤忠、尤义兄弟死了,皇宫内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可慈禧太后依旧是心神不定,一躺在床上就梦见有人要她的命。

  最后,在李莲英建议下,索性搬到了储秀宫。>>





李莲英--八、千年老参



八、千年老参

  李莲英为孝忠主子累病了,太医说此病非用千年老参做药引子不可。……慈禧传旨:凡有千年老参者,献进宫来,官升二级……这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体贴和柔情……

  北风凛冽,寒气逼人,夕阳透过云层。在储秀宫的鸱吻上投下了一缕冷冰冰的光芒,便匆匆隐入地平线下,夜暮迅速地笼罩了北京城。

  宫内,慈禧太后焦急地走来走去,看她那神色,仿佛是碰上了难以抉择的军国大事。可又有谁想得到此刻的她乃是在为她那忠实的奴仆——李莲英的病情着急!

  “三顺,你师傅的病今儿好些了没?”

  李三顺知道,由于师傅的病,慈禧太后这几日情绪暴躁,于是小心答道:“回太后的话,师傅今稍感好些了点,只是……

  只是仍不见大的起色。”

  “太医看过没有?”一听李三顺的话,慈禧太后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

  “看过了,开了些药。”

  慈禧太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道,”给我把衣服取来,去你师傅那看看!”

  “太后,外边正刮着风,您……”

  “快去,罗嗦什么!”

  原来自从尤忠纵火、尤义下毒后,慈禧太后整日心神不安,搬了个地方还不顶用。李莲英见了便衣不解带地在她身边连守了两个把月,困了就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端饭拿水,亲自动手。见她精神稍好,就说故事让她散心,直可以说是体贴入微。眼见慈禧太后一天天精神好起来了。谁想他竟倒下了,最后竟至卧床不起。

  一阵寒彻骨髓的冷风吹过,慈禧太后不由得打了两个冷战,赶紧加快了步伐。看见慈禧太后亲自来看自己,可把个李莲英激动得热泪盈眶,急忙翻身想下床叩拜问安。

  “免了,免了!莲英,今天感觉怎么样?”慈禧太后上前按住李莲英问道。

  “谢太后关怀,这么冷的天,您老人家还来作甚呀,万一有个闪失,奴才怎担待的起?奴才今天感觉好了些。”

  看到李莲英病中仍想着自己,慈禧太后不由得也动了感情,说道:“小安子早早死了,尤义又那样,我身边就你一个贴心的人,怎能不关心呢?太医来看过了吧。怎么好的这么慢?三顺,你再去找庄守和来给你师傅看看。”

  太医院院判庄守和这会正坐在火炉旁吃着饭,一听又让自己去给李莲英看病,真是一万个不情愿。不就是个奴才头吗,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一天看个四、五次?可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太后的旨意,岂敢违抗。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穿上衣服,跟着李三顺来给李莲英看病。

  进了屋子,一看慈禧太后竟然也在,赶紧叩头问安。一见庄守和,慈禧太后的脸就不由得沉了下来,喝问:“庄太医,你是不是吃干饭的?哼,这么点病都看不好?”

  慈禧太后的脾气他能不了解吗?一看慈禧太后发怒,赶紧趴在地上,谨慎地答道:“太后息怒,是微臣无能。”说到这里,庄守和偷偷瞥了一眼,看慈禧太后脸色没甚变化,又接着说道:“太后,李总管这病嘛,要想早些好也不是没办法,只是……”

  “快说,只是什么?”慈禧太后一听有办法,急忙问道。

  “只是没有药引子——千年老参!”

  “千年老参?宫里不是有两只吗?”

  “宫里原先是有两只,可一只太后您用了,一只当年让‘东边’用了,所以……”

  只要有了法子,还有什么能难住慈禧太后?只见她当即令李三顺传旨:凡有千年老参者,献进宫来,官升二级。这可是个诱人的消息,一传出来,京城顿时哗然,可谁知两天过去,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为啥呢?那些想升官,想趁机巴结李莲英的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找不到;那些有千年老参的人,因不耻于李莲英的为人,就是不献。这可把个慈禧太后给急坏了。

  却说李莲英的换帖、刑部尚书刚毅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格外卖力。这日里,刚毅一早就出了门,直到正午时分方才回家,刚进屋,夫人满面笑容的迎了过来,刚毅一见,就没好气地说:“笑,整天就知道笑!也不会帮我想个法子出来。”

  “老爷,我正想到件事,兴许有门。”

  刚毅一听,赶紧把夫人按在椅子上,笑着脸说:“夫人,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刚夫人依旧满面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说我整天就会笑吧?为啥不自己想法子?”

  “唉呀,好夫人,你就别吊我胃口了,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刚毅急着问。

  “这还差不多!前阵子我去恭王府聊天,无意中听恭王福晋说他们有只千年老参,就是不知他们用了没?”

  “真的,你没骗我?”刚毅半信半疑地问。

  刚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刚毅也顾不上吃饭,抄起衣服就往外走,夫人一见忙说:“老爷,您还没吃饭呢!吃了饭再去也不迟呀。”“不吃了,免得让别人抢了先。”说着,人已出了门。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可骑在马上的刚毅一丝感觉都没有,他的心里实在是太高兴了。千年老参,只要有了你,我刚毅可就要官升二级了,说不定总管一高兴,在太后面前给我美言几句,那我可就……。想着想着,刚毅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那么的刺耳,难听,犹如乌鸦在叫。

  不知不觉间恭王府已映入眼帘,刚毅跳下马。不待门人通报,便急匆匆冲了进去。恭王爷奕此刻刚吃过午饭,正在那画着画,忽然门“啪”地一响,直惊得恭王爷手一抖,不由大怒。转身一看是刚毅,李莲英的换帖,更是怒从心里生,喝问道:“刚大人不知有什么急事?以至于这么莽撞,连起码的规矩都忘了?”

  刚毅这才从兴奋中缓过神来,急忙道:“王爷息怒,下官多有失礼,还请王爷多多包涵。”忽地看到了桌上的画:一个牧童在观看两个银髯老者下棋,牧童手拿鞭子,口中含着枚桃核。他便又趁机笑着说,“王爷真是妙手丹青,你看这画,栩栩如生,只怕吴道之在世也要佩服的五体投地。”

  恭亲王冷笑一声,说道:“不敢当!吴道之如果活着,决不会把应画在口中的桃核画到鼻子上。”

  刚毅细一瞧,果真如此,这才明白过来,干笑两声道:

  “王爷,实在不好意思,下官扫了您老作画的雅兴。”

  “快说有什么事,我这还忙着呢。”

  “下官听人说您这有只千年老参,不知是不是真的?”刚毅小心地问道。

  听了刚毅的话,恭亲王顿时明白过来。哼!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就是喂猪吃也不会送给他!于是冷冷地说道: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刚毅这会满脑子都想着升官发财的事,也不看恭亲王的脸色,又说道:“李总管近来身体欠佳,急需一只千年老参,王爷如果有的话,您看能不能……”

  没等他话说完,恭亲王开了口:“哦,我以为是谁呢,他不是权势挺大的吗,怎么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王爷您也知道这千年老参极稀有,哪那么容易搞得到,如果王爷您不愿献,您看能不能卖给下官?”刚毅陪着笑脸答道。

  看着刚毅这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恭亲王不由得觉着恶心,骂道:“别说了!告诉你。这千年老参我谁都愿意给,就是不愿给他!没什么事赶紧走,别弄脏了我的地方!”

  你道恭亲王为何这等恨李莲英,说起来还和慈安太后死有关。慈安太后死后,金匮安奉在慈宁宫。不管是多大的官儿,在这尊严的地方,当着“礼绝百僚”的亲王的面。都是垂手哈腰、毕恭毕敬的样子。谁知李莲英仗着慈禧太后撑腰,竟背着手,仰着头,随意散步似地踏上慈宁宫的台阶。恭亲王本来就听说慈安太后的死与他有关,见此情景,便将李莲英来了个五花大绑。谁知慈禧太后来后仅轻责了几句,便将李莲英放了。再加上李莲英平日里仗着权势,为非作歹,因此恭亲王对他恨得要死。这会听说李莲英病了,巴不得他早死,又怎么将千年老参送与他?

  那刚毅满心高兴地去,谁知竟让人家给赶了出来,心里真是越想越气,我好歹也是个尚书,你恭王爷也太过份了吧。

  回到家里,拿起酒瓶子咕嘟咕嘟就喝。刚夫人一看情形不对,也不敢说笑了,急忙好言安慰。待刚毅把刚才的事一说,她也不由得为丈夫生气。于是说道:“老爷,他恭亲王也太过份了吧,这口气咱一定要争回来。”

  “争个什么呀,他是王爷,我有什么办法呀?”刚毅无可奈何地说。

  “你呀,怎的这么糊涂,献参的事是太后的意思,他不献,你不会找太后去说?”

  对呀!听了夫人的话,刚毅才醒悟过来,赶紧扔下酒瓶,骑马直奔皇宫而去。

  慈禧太后这阵子因为李莲英病了,没有人侍候,正焦躁不安呢,一听刚毅的话,不由得大怒,急命李三顺召恭亲王进宫。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恭亲王,慈禧太后冷笑两声,开口说道:“恭王爷,听说你有只千年老参,不知是你没看到我的谕旨,还是不想献?”

  “谕旨臣是看到过,不过……”

  慈禧太后听罢,一拍桌子,怒喝道:“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早早献进来?”

  “太后息怒。如果是太后您身子有恙,臣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献,只是这奴才嘛……太后是否忘了我朝祖训!太监不得干预政事,官级不得超过四品,违者处死吗?现在这奴才仗着您撑腰,干预政事,为祸后宫,因此臣想不如让他……”

  “住嘴!”不等恭亲王话说完,慈禧太后已高声喊道:“我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恭王爷!既然这样,那好吧,我身子不舒服,快去将千年老参送进来!”

  “这……,”恭亲王当时就愣住了。可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家将那千年老参献了进来。

  有了千年老参作药引子,李莲英的病果然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这日里,慈禧太后刚退朝,就径直来到李莲英房里。李莲英这会正坐在床上喝着“铁观音”。这“铁观音”质地重如赤铁,外形美如观音,泡于杯中,呈现“叶绿红边”,所以俗称“绿叶红”,其滋味清爽而醇厚,回味甘润无穷,是乌龙茶之上品。见到慈禧太后来了,李莲英急忙放下杯子,跪在床上叩头请安。

  “莲英,看你神色,是不是好多了?”慈禧太后笑着说。

  “谢太后,奴才今好多了,正说过会去给您问安呢。”

  看见李莲英病好了,慈禧太后内心真是无比的高兴。这阵子由于李莲英病了,没人能服侍的那么体贴,慈禧太后可真是食不甘味,这会一见他好了,自然是满心地喜悦。忽的发现房中十把椅子倒有六七把用黄缎子盖着,慈禧太后一愣,说道:“莲英,这是怎么回事?”

  李莲英笑着说道:“这都是太后您坐过的,不罩起来怎成。”

  原来李莲英生病期间,慈禧太后不时来探望,每次坐的自然不一定是同一把椅子。这种事十分平常,谁也不留意,可谁知李莲英“独具慧眼”,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因此每次慈禧太后一走,他就让李三顺用黄缎子把太后坐过的椅子罩起来。黄缎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用的,只有皇帝、皇后才能用的,所以一经罩上别人就不能坐。

  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连声说“好!”也难怪,如此细心的奴才,那里能找出第二个来?

  俗话说的好,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慈禧太后对他的病如此之关心,李莲英怎能不报答一下?更何况只有如此,才能使他更讨得慈禧太后的欢心。因此病一好,李莲英便挖空心思琢磨起来。谁想无论怎样开动他那三十六个转轴、七十二个心眼,就是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为啥?旧的法子不灵,一定要有新意,要别出心裁!

  这日里,李莲英又将他那“机智多谋”的徒儿李三顺唤到房间,商量起来。

  “人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怎的咱师徒想了这么多日子,就是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呢。”李莲英愁眉苦脸地说。

  李三顺能不急吗,想出个好法子,他自己也有油水呀!可究竟用什么法子好呢?一时间,师徒二人抓耳挠腮,急得满屋子乱转。忽听外边一阵脚步声,师徒二人趴在窗上一看,原来是光绪帝给慈禧太后请安来了。

  “亲爸爸,儿臣给您请安了!”

  原来自从咸丰十一年慈禧太后发动了“辛酉政变”以后,便爬上了统治全国的宝座。同治、光绪年间,更是一直处于尊贵显赫的太上皇地位。这样高贵的地位,只有皇帝的父亲才能享用,所以慈禧太后就用尽心机,让光绪皇帝对她以男子的称呼叫她“爸爸”。光绪帝本是醇亲王福晋所生,而醇亲王福晋叶赫那拉氏,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妹,因此上慈禧太后就厚着脸皮让光绪皇帝叫她“亲爸爸”。之所以加上一个“亲”字,就是为了排除非亲生的嫌疑。

  再说那李三顺听到光绪帝喊慈禧太后“亲爸爸”,不由地灵机一动。对呀!怎么这么笨,没想到这一层呀,脸上不由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李莲英一看他这样子,知道有门了,急忙高兴地问道:“三顺,是不是有了法子?快说出来让师傅听听。”

  “主意徒弟倒是想到了个,只是……”

  李莲英急问:“到底是什么法子?怎的又罗嗦开了,快说!

  如果行,师傅让你戴蓝顶子。”

  “太后不是让皇上喊她‘亲爸爸’吗,我想咱就称她‘老佛爷’,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什么?老佛爷?”李莲英听了不禁一愣。

  你道为什么,原来女真族早年游牧于白山黑水间时,对首领称为“满柱。”“满柱”是佛号“曼殊”一词转化而来,汉语的意思是“佛爷”、“吉祥”。清王朝建立以后,将满语“满柱”一词译成汉语“佛爷”,从此便成了清代历朝皇帝的特称。

  前边加个“老”字,岂不正是“太上皇”之意吗。

  看到李莲英一愣,李三顺以为自己这个主意要泡汤,边忙安慰:“师傅,您跟太后这么久,还不了解她的心思吗?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仔,咱不妨试试,即使太后不答应,对咱也不会怎样,您说呢?”

  他哪知道,李莲英乃是高兴得一愣。听了李三顺的话,李莲英开了口:“傻小子,这个主意太好了,亏你想的出来!太后听了一定会高兴得合不上嘴。不过,现在还不能这样称呼,一定要等个好机会!”

  转眼间已是正月十五,元霄佳节。北京城内外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皇宫各处,对联、门神更换一新,午门以内的各宫门、殿门高悬红灯,太和门、太和殿、储秀宫、乾清宫等处,彩绸飘扬。慈禧太后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梳洗完毕,吃了一小碗百合银耳,便带着李莲英等人出了储秀宫,散步去了。

  “太后,好一阵子没听戏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您看是不是传王公大臣们进来热闹热闹?”李莲英不失时机地说道。

  慈禧太后笑着说:“是呀,自从你病后就一直没听过戏了,既然你提起,那好吧。三顺,去传旨,午后让那些王爷们进宫听戏,咱也热闹一下。”

  李三顺怎能不明白师傅的意思,诡秘地笑了笑,便兴冲冲传旨去了。李莲英想着自己的计划就要大功告成,不由得笑了两声。

  “莲英,你笑什么呀?”慈禧太后忍不住问。

  “太后,怒奴才斗胆,现在不告诉您,等呆会听戏时您就知道了。”

  刚刚用过午膳,慈禧太后便急不可耐地催促开了。她想看看这个奴才到底会给她一个什么惊喜!那帮王公大臣接到旨意,早早就来到了永和殿戏园,一听慈禧皇太后驾到,赶紧跪地迎接,待慈禧太后就坐,抬头一看,不由得纳闷,太后今天有什么喜事呀,这么高兴?

  只见慈禧太后满面笑容,头发高高突起,光泽明亮,蓬松自然,后面两缕分开垂于脑后,如同燕尾,前面两鬓处略向前弯,犹如凤尾低垂;身穿绣满了大红牡丹花的黄缎袍;绣袍外面是一鱼网形的华丽披肩,由三千五百粒珍珠制成,那些珍珠粒粒如鸟卵般大,又圆又亮,颜色与大小一模一样,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随着一声吩咐,戏开演了。《牡丹亭》、《起布问探》、《黄金台》,一出接着一出,直把个慈禧太后看得笑声不断,李莲英看了更是暗暗窃喜。谁曾想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别老演昆曲了,耳朵听都听出老茧了。”众人大惊,转脸一看,原来是贝子奕谟。

  这奕谟,是嘉庆帝位下第五子惠端王绵愉第六子,咸丰时封为八分辅国公,同治三年封镇国公,光绪十年封贝子。为人爽快憨直却失于粗野。起先,慈禧太后看他傻乎乎地挺憨厚,加上又是咸丰的表兄弟,还真没把他当作外人。可谁知奕谟却拿着麦秆当拐杖使,每逢节日,不管当着谁的面,都管慈禧太后叫“嫂子”。这可把慈禧太后气坏了,心想连醇亲王奕见了他儿子光绪帝也要叩头问安叫声“皇上”,你也太放肆了吧,于是让他做了个守陵大臣。

  这阵子奕谟刚好在家,听说宫里演戏,也就跟着来了。谁知进去一看,他的位子在最后一排,前边却坐着些镇国公、辅国公,心想君臣有义,长幼有序,你这不成心挤兑我吗,我好坏还是个贝子,比他们品级高呀,因而刚一开戏就恼了。这会一看又尽演的是昆戏,不由得开口喊了起来。

  慈禧太后正听得入迷,一听这话,不由得来了气,这谁呀?这么大胆!于是喝道:“这是谁呀,给我站出来!”

  “嫂子,是我呀!”奕谟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干嘛?”

  一听“嫂子”二字,慈禧太后不由大怒:“大胆!谁是你嫂子?你还懂不懂规矩!”

  李莲英本想趁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将自己的好戏拿出来,谁想半路里杀出来个程咬金,急忙上前对奕谟说:“贝子,赶紧赔个不是,奴才再给您说两句,就没事了。”

  谁知奕谟这会憨劲又上来了,将李莲英一推,又说道:

  “咸丰皇上是我哥,您不是我嫂子是什么呀?”

  “就你这样子,还配做贝子?再闹,我把你的贝子给废了!”

  听了慈禧太后这话,奕谟再不敢喊了,只好乖乖地坐了下来。可这一闹可急坏了李莲英,急忙把徒弟李三顺拉到一边,商量起来。

  “唉,给他这一闹,全泡汤了!”李莲英垂头丧气地说。

  李三顺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蓝顶子却飞了,也没有精神,唉声叹气道:“可不是,这个臭贝子,早不闹晚不闹,怎就偏偏捡了这个时候。”

  李莲英本想让他出个主意,一看他这样子,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喊道:“我是让你给我想有没有补救的法子,谁听你唠叨这个,难道我不知道?”

  这一巴掌倒把李三顺给打清醒了。对呀!赶紧想个补救的法子,兴许那飞了的蓝顶子又会飞回来。也亏得这家伙诡计多端,不大功夫,就见他开口说道:“师傅,徒儿想奕贝子这一闹,说不定还有好处呢!”

  “怎么说?”李莲英听了他的话,纳闷地问。

  “师傅,奕贝子这一闹后,太后正在气头上,她这会正需要些安慰,咱一喊‘老佛爷’,我想她更容易接受,你说呢?”

  李莲英一听,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徒弟,心想没他自己还真不知怎么办好呢,赶紧拉着李三顺就往后台跑。李三顺边跑边问:“师傅,咱去那干吗呀?”

  “唉呀,快些跑!太后如果一气之下不看了,这番心思岂不又白费了。”

  经过贝子奕谟这一闹,慈禧太后还真没了看戏的兴趣。想转身走吧,这么多王公大臣在,虽说平日里专横跋扈是家常便饭,可也不得不给自己装点些门面,最后只好又装模作样地的坐在那接着听戏。

  本来接着该演《长生殿》了,可谁知幕一拉开,却跳出来两个搽脂抹粉、身穿五彩衣的小丑来。一帮王公大臣们呆了,心想怎么这会出了差错。这不存心惹太后发火吗,忍不住转脸望去,不由一愣,只见慈禧太后这会正喜笑颜开,你道为啥?原来自那二人一出场,慈禧太后就认出来了:李莲英和李三顺。

  同治元年李莲英更名不久,曾被慈禧太后派去升平署“内学”学戏(当时太监学戏称为“内学”,民间学生学戏称为“外学”),这会虽说已过去了十多年,但做戏的功夫还真是不减当年。只见他在台上跳跃翻腾,轻松自如,直把个慈禧太后看得连声说“好!”,双手拍个不停,台上的李莲英见了更是格外的卖力。忽的只见二人身子一错,分开时手里已多了个横幅,上写十个大字:祝慈禧老佛爷万寿无疆。”

  看着那黄灿灿的横幅,慈禧太后不由得心花怒放,激动的眼泪差点都流了出来。她早就想让人称自己“老佛爷”了,但却一直没人这么称呼,虽说她权势通天,可总不能厚着脸皮让别人称自己“老佛爷”呀。这会看到李莲英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能不高兴吗?只见她开口说道:“亏你想得周到!”

  一帮王公大臣们看到那横幅上的字,本已够惊奇的了,再一听慈禧太后的话,更是惊讶。这“老佛爷”岂是随便用的?

  祖宗定下的规矩还要不要了?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高声说道:

  “恕臣斗胆,这‘老佛爷’三字请太后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才好。”

  众人扭头一看,原来是恭亲王奕,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

  没等慈禧太后开口,李莲英便急着开口说了话:“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历朝先王在世,都称之为老佛爷,现在皇上尚在年幼,奴才想太后她老人家理应是咱大清朝当之无愧的老佛爷,王爷觉着有何不妥吗?”

  恭亲王一看李莲英竟如此大胆,怒喝道:“我在与太后说话,哪有你这奴才说话的地方?给我退一边去。”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恭亲王这么一说,慈禧太后岂肯善罢干休,只见她不冷不热地说道:“他说的话就是我所要说的,恭王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太后,这奴才也太放肆了,应该好好教训一番,让他知道些规矩!”

  “怎么,恭王爷你的威风还没耍够呀,当年小安子被你们给杀了,我没说什么,现在又想动小李子是吗?告诉你,想动他没门!”说着慈禧太后居然流出几滴泪水来。

  “臣不敢,臣只是想请太后不要忘了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祖宗的规矩,慈禧太后一听这话就觉着刺耳,看着恭亲王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不由得大喝道:“祖宗之法难道就是一成不变的吗?”

  “祖宗留下的规矩并非不可变,但要看什么事,利则变,不利则不可变。”

  慈禧太后冷两声,说道:“什么是利?什么是不利?我看现在就挺有利的!莲英,传我口谕,从今日起,宫中人等皆称我为‘老佛爷’。我倒要看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一帮王公大臣听了,顿时目瞪口呆,谁也不敢再什么。从此,‘老佛爷’的称呼就传开了。

  慈安太后驾崩后,慈禧太后犹如拔了眼中钉、肉中刺,心满意足,洋洋自得。本想从此后她就可以大权独揽,唯我独尊,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可谁知却又冒出来个恭亲王奕,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使得她事事不能尽随心意。

  对慈禧太后来说,恭亲王可真是有功之臣。没有他的全力支持,慈禧太后怎能够垂帘听政,成为大清帝国第一人?因此同治帝继位不久,慈禧太后就对奕倍加封赏,又是议政王,又是首席军机大臣,又食亲王俸禄。可俗话说的好:功高震主,奕权势的日益膨胀,又使得她不能不担心,因此在同治四年借着蔡寿祺的一份奏折,免去了奕的议政王头衔。

  经过这次打击之后,恭亲王终于明白了慈禧太后的心思,于是日常行事更加得谨慎小心。可他是领班亲贵、军机首座、总署主管,是爱新觉罗氏子孙,怎能面对慈禧太后的专横跋扈任意胡作非为而缄默其口呢?因此二人之间的矛盾是愈演愈烈……

  逢年过节,对于懿亲近臣,宫里有文绮食物的赏赐。这年八月十五前夕,慈禧太后亲自为她的亲妹妹——醇亲王福晋检点了八盒食物,吩咐李莲英派人送去。这可是个肥差,李莲英当即让自己的爱徒李三顺亲自送去。按宫廷的规矩,太监出宫办事,应当由敬事房人员事先向宫门侍卫打招呼,并且不得走正门。李三顺见师傅将这肥差交给自己,高兴得把这些规矩全给忘了,带着两个太监便直奔午门东左门。

  “站住!”一个守门的护军,名叫玉林的大声喝阻。

  李三顺这会才想起那规矩,可既然到这了,再退回去,脸上也太挂不住了,于是装模作样地问:“干什么呀?”

  “你进宫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懂规矩?”玉林问道:“这里是你走的地方吗?”

  “咱家奉了太后、李总管的旨意,出宫办事,为什么不能走这儿?”

  拿高帽子吓人,玉林不由地恼了:“我偏不让你走,要走就拿条子来。”

  一时间,一个要走;一个按规矩不让走,午门顿时热闹起来。护军统领岳林闻讯赶了过来,一看也为难,照规矩应该将李三顺捆起来,送到敬事房去处分,可这李三顺虽算不了什么,但上面还有太后,还有李莲英呀,于是打着圆场说道:“大家都是当差的,你也想想我们的难处。这样吧,你先去取条子来,只要有条子,我一定放你过去。”

  李三顺想也不想,说道:“我只知道上面吩咐让我出去办事,不知道有什么条子,要条子你自己去取。”

  看他这副样子,岳林也来了气:“咱公事公办,如果没条子,恕下官无能为力了。”

  你敢对我这样?李三顺心一横,吩咐两个太监挑担子走。

  岳林见状上前一拦,谁想李三顺顺势倒在了盒子上,顿时里面的东西滴溜溜滚得满地都是。

  “好呀!你们打我不说,还敢打坏御赐的东西,咱等着瞧!”

  说着就见李三顺爬起身来,跑回宫去。

  李莲英一听,这不了得,一个小小的护军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带着李三顺来找慈禧太后。

  “太后,奴才刚才派三顺去给福晋送东西,护军不让过,把奴才辱骂一番不说,还把太后您赐的东西给打翻了。”

  “什么?”慈禧太后正躲在床上养神,闻听不由大怒,跳下床来喊道:“竟敢把我赐的东西打翻?去,传我口谕:著刑部尚书潘祖荫,提审护军岳林、玉林等人,严行审讯,如果有此事,以死罪论处!”

  潘祖荫接旨,急忙会集刑部的“八大圣人”,征询意见。

  所谓“八大圣人”是指“为办秋审处”的四坐办、四提调。这八个人是从各司选出来的佼佼者,律例精通,身分矜重,办案论法不论人。闻听此事,知道护军无罪,于是一口同声道:

  “交部就该依法。如果太后定要杀这三个护军,自己降旨好了,本部不敢与闻。”潘祖荫也知道,此事无论如何罗织,也接引不上一条能处死的律例。无奈何,就上了道奏折,阐明刑部的意见。

  慈禧太后看了不由大怒,吩咐李莲英传恭亲王进宫。为啥要找恭亲王呢?他是首席军机大臣,一切上谕都由军机处承旨拟发,不找他不行。

  未进长春宫,恭亲王便觉兆头不好;等进了长春宫,更觉气氛不对,但见太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稍有响动,立时色变,简直就象森罗殿一般。揭开门帘,肃静无声,慈禧太后正在那抽着闷烟,李莲英在旁边小心地侍奉着。恭亲王见状,急忙跪在请安。

  “恭王爷,昨日的事想必你已知晓了吧,这些护军也太放肆了,我打算严惩几个,你有什么意见吗?”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

  恭亲王小心答道:“太后息怒,昨日的事臣听到一些,据看来,护军只是秉公办事,并没什么过错,到是这些奴才们太过放肆了些。如果必惩护军,只恐人心不服,还请太后三思而后行。”

  “什么?”慈禧太后听了说道:“把我的奴才打了,东西撞翻了,他们还有礼了不成?我打算斩几个示众,你拟个旨吧。”

  奕听了皱皱眉头,怎能这样做呢?于是说道:“此举万万不可!臣难以从命。”

  “那就将岳林改判廷杖吧?”慈禧太后不耐烦的说。

  “此等刑罚太过残酷,似仍不可。”

  慈禧太后听罢大怒,后声斥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事事同我作对?”

  这怎么算是作对呢?你未免也太专横了吧,只见恭亲王奕答道:“臣是宣宗皇帝的第六个儿子、恭亲王奕。”

  慈禧太后撇着嘴挖苦说:“你是王爷、勋臣,有老资格,所以就敢对我如此是吗?我革去了你的王爵,看你还放肆不!”

  这话也太刺了,刺得奕站起来说道:“太后可以革去我的王爵,但革不了我先帝皇子的身份!”

  “退下去!”慈禧太后怒吼道。

  慈禧太后气得血往上涌,火往上烘,却无可发泄,顺手拿起一个红底儿白花的唐代花瓶摔得粉碎……。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身子骨儿要紧。”站在一边的李莲英吓得趴在地上,颤抖着说。

  “滚一边去!整天就会说这几句话。”

  李莲英赶紧站起来真走到柱子边,过了会儿,看看慈禧太后气消了些,又大着胆子说:“太后,恭王爷对您也太放肆了!您何不象当年一样,趁此机会将他革掉算了?”

  慈禧太后何尝不想去掉这块绊脚石,可恭亲王奕是朝中重臣不说,对外交涉、筹划洋务等一应事宜全靠他支撑,能轻易废吗?再说就借这事革了他的职,又怎能服人?想想只得作罢。将那首犯玉林杖一百,流放千里;同时责打李三顺三十大板,算是对这事有了个交代。

  谁知一波刚止,一波又至,慈安太后驾崩后,围绕着慈禧太后该不该行礼一事,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争执……

  又是一个雨天,望着窗外那毛毛细雨,慈禧太后又来了兴致。一大早,梳洗完毕,便带着李莲英准备出去游玩,谁知刚出屋门,却见李三顺急冲冲跑了过来。

  “太后,礼部拟的行礼折子!”

  慈禧太后接过折子一看,脸顿时阴了下来,李莲英急忙瞥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慈禧太后应该率领宫眷等,于某某日行礼;贵妃应该于某某日应率领福晋命妇等行礼。

  “太后,这也太不象话了,她是太后,您也是太后,为啥让您给她去行礼,真是岂有此理!”李莲英见机讨好着说。

  “别说了,快去把恭王爷给我找来。”

  恭亲王奕这会正为着慈安太后的葬礼忙前忙后,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湿了也顾不得。一听慈禧太后召见,急忙赶来。

  进宫一看,慈禧太后坐在椅子上,身穿平时的黄色袍子;头发是梳着两把头,擦了满脸的脂粉,心里不由得闷闷不乐。跪地请安后,只听慈禧太后开口说道:“礼部方才呈进来行礼的单子,不知你看过没有,怎的也将我列入行礼之中?这个规矩,我不明白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所以召见王爷,想问个清楚。”

  恭亲王答道:“礼部拟的单子,臣看过了,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呀。”

  “没什么不妥之处?你脑子是怎么想的?她是皇太后,难道我不是吗?既然同是皇太后,为什么要我给她穿孝行礼?再说穆宗毅皇帝是我亲生的儿子,而她却未曾生过儿子,难道她是比我尊贵不成?”慈禧太后连珠炮似地问。

  “这是我朝的家法,请太后遵守。”

  慈禧太后听后,冷冷的说:“什么家法不家法,我不听,我只想请王爷把这个理给我说清楚了。”

  恭亲王见她那身打扮本就心里不快,再一听她连祖宗订下的规矩也敢不遵,不由的心里来气,据理力争道:“孝贞显皇后(即慈安太后)乃我文宗皇帝之皇后,太后当然要去穿孝行礼。”

  闻听此言,慈禧太后不由得勃然大怒,想反驳却又找不着词儿,索性耍起横来:“我就是不穿孝行礼,你能把我怎样?”

  “臣不敢,只是这乃我朝家法,皇太后您只须经得礼部同意,臣一定遵旨。”

  “好,你下去。莲英,去把延勋、李鸿藻给我传进来。”看看从恭亲王这讨不到便宜,慈禧太后只得说道。

  听到慈禧太后为这事召见自己,直把个李鸿藻吓得汗流浃背,面无人色,颤抖着对延勋说:“延大人,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好呀,弄不好咱俩可就要丢了这乌纱帽了。”看到李鸿藻这样子,延勋冷笑道:“李大人,咱们职司典礼,岂能不依例办事?如若不然,不但遗笑后人,而且也没脸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我想好了,纵是一死,也要抗争一番。”听了延勋的话,李鸿藻顿时面红耳赤,默默无言。

  待李鸿藻、延勋进内,不等跪地请安,只听慈禧太后已开了口:“孝贞显皇后大丧行礼单,你们是怎么拟的?为什么要我去穿孝行礼?”

  “此乃我朝前例,臣等不敢妄对。”

  “什么前例后例我不管,如果我死在她前边,她也该给我穿孝行李吗?你们讲!”

  延勋答道:“太后圣明,想必应该知道,这是例行行礼。”

  慈禧太后知道这是在说慈安太后是正宫出身,她是贵妃出身,不由地又声喊道:“我不行礼,又能怎样?”

  “臣等不敢怎样。但臣等罪该万死,有一言奏明,请太后重听”

  “说来我听听。”

  只见延勋奏道:“太后您如果以文宗显皇帝为皇帝,以孝贞显皇后为皇后,自应照例行礼;如其不然,可以不去穿孝行礼。只是请太后免去臣等官职。”

  延勋这几句话,犹如利刃深深刺在慈禧太后心中,虽说不满,可人家说得句句都在理,一时间连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愣了半天,方咬牙切齿道:“下去!我行礼就是了。”

  两番交手,两次失败,一向争强好胜、专横跋扈的慈禧太后怎能咽下这口气?大丧过后,慈禧太后便常常和李莲英商议,想借机革掉恭亲王的职务。但平日里恭亲王奉公守法,办事公正,从无失职之处,想革他却找不到适当的借口,这可把慈禧太后和李莲英给急坏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光绪十年,云南报销案、中法战事接踵而来,终于使慈禧太后和李莲英如愿以偿!

  向来军费的报销,是户部司官与书办的生财之道。遇上这种事,他们都想趁机为自己捞点油水,而那些地方官员们更想趁机虚报帐目,发笔横财。云南的报销案在光绪九年年底就已发动,派出粮道崔尊彝和永昌府渊英章,携带巨资,来京打点。太常寺正卿周瑞清时为军机章京,与军机大臣景廉及以军机大臣身份署理部务的王文韶关系颇好,因此二人一到京就找上了周瑞清,上下打点一番,将报销一事顺利了结。

  然而凡属军费报销的案子,虽由户部主管司承办,但一定要知会兵部和工部,牵涉甚广。崔尊彝、潘英章二人只在户部上下打点,却忘了这两尊菩萨。时新任户部堂官阎敬铭正大刀阔斧整顿户部,便有人趁机将这事给捅了出来。由于涉及军机大臣,于是阎敬铭赶紧上奏。恭亲王身为首席军机大臣,属下涉嫌受贿,他当然难辞其咎。

  “恭王爷,”慈禧太后坐在椅子上,得意洋洋地开了口:

  “户部堂官阎敬铭所奏云南报销案一事,你可知晓?”

  “禀太后,臣已有耳闻。”

  慈禧太后进一步说道:“你看该怎么处置呢?”

  奕本想替景、王二人剖白,一听这话,只得顺着她的话答道:“皇太后圣明,重臣名节甚重,象这类事情,总要有个确实证据,不能得着风就是雨,随意诬蔑大臣,这个风气决不可长。”

  “当然,凡事要凭证据,你去查问一下,问清了再说。”慈禧太后这会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得说道。

  让我去查?将来你再给我安个徇私情的帽子?奕略一踌躇,答道:“太后,臣为首席军机大臣,而这事又涉及景廉、王文韶二人,可否另派王公大臣调查?”

  “可以。派醇王好了。”慈禧太后又说,“翁同和为人也还公正,让他一起问。”

  于是当即拟旨明发,说是“事为朝廷体制,重臣名节所关,着派醇亲王、翁同和详加询问,务得确实凭据,即行复奏。”

  李莲英听得消息,顿时来劲了,急忙吩咐李三顺:“三顺,快去把孙大人请来。”

  “孙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郎孙毓汶。他字莱山,山东济宁州(今济宁市)人。乃道光朝体仁阁大学士孙玉麻之孙,咸丰朝户部尚书孙瑞珍之子,咸丰六年会试一甲第二名,授为翰林院编修。八年丁父忧,推恩赏侍读衔。孙毓汶在籍期间,为镇压捻军起义曾兴办团练,后以抗捐被僧格林泌奏劾。时恭亲王奕柄政,以其“世受国恩,首抗捐饷,深恶之”,将他革职遗戌。因此他对奕恨之入骨。后通过投奔醇亲王,巴结李莲英,逐渐又被起用。李莲英这会要成就好事,自然就找上了他。

  孙毓汶一听李莲英唤他,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来道:

  “总管近日可好,不知唤下官有什么事?”

  只见李莲英笑着说道:“孙大人,你近来怎的这么糊涂,云南报销案一事你可知晓?”

  孙毓汶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纳闷地问:“我听说了些,这有什么呀?”

  “你呀!”李莲英用手指指他说:“这可是个升官的好机会,你不想?”

  “怎么说?”孙毓汶依旧不明白。

  “近日恭亲王恃宠专权,藐视太后,我听说云南报销一事,恭亲王、宝鋆等均受了贿赂,你是朝廷重臣,岂可袖手旁观?

  现在还不明白吗?”李莲英诡秘地说道。

  孙毓汶顿时恍然大悟,连喊:“明白了,明白了!谢总管提醒,我这就回去办,这就回去办!”说着,转身急步而去。

  回到家里,取出笔墨纸砚,孙毓汶便忙开了。孙夫人看他这副急急忙忙地样子,禁不住问:“老爷,又有什么事呀,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好事,大大的好事!”孙毓汶按奈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激动地说:“幸亏李总管提醒,不然我还真忽视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

  “恭亲王现在依仗权势,藐视朝廷,太后极为不满。云南报销案景廉、王文韶涉嫌受贿,他主管军机处,岂能没有责任?我借机参他一本,你说会怎样?”说完孙毓汶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老爷,现在只是传闻,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您可千万要慎重呀。”

  “别说了!”孙毓汶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真是妇人之见,有了确凿证据我再上奏顶个屁用!出去,出去!”

  第二天一早,孙毓汶的折子便到了慈禧太后手里,拿着那折子,慈禧太后会心地笑了。恰在这时,报销案也已有了眉目,景廉、王文韶虽实际未接受贿赂,但却有疏于职守之责。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吗?站在一边的李莲英忍不住开口说道:“老佛爷,奴才看该是动他的时候了吧。”慈禧太后看看李莲英,笑着点点头说:“去,传恭亲王进宫。”

  听到慈禧太后召见自己,恭亲王明白,大难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进宫的路,他走过无数次,可这次,却显得是那么的漫长……

  “臣恭亲王奕叩请皇太后圣安。”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恭亲王,慈禧太后得意的笑了笑,说道:“恭王爷,云南报销案一事想必你也知晓了吧。你看该怎么处置呢?”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折子。

  “臣无适可说,一切听太后裁决。”

  谅你也没话说!不抓住你的把柄你能如此顺服?慈禧太后冷笑两声,说道:“既然这样,就照吏部所议,将景廉、王文韶实降两级,不准抵销。至于你吗……”

  听到这里,恭亲王心里不由得一紧,连忙说道:“臣疏于职守,请太后重处!”

  “他们二人失职,不能说没你的责任。”慈禧太后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不过重处倒不必了,以后办事谨慎些。记住,再不要出什么差错了!”

  恭亲王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了,这事难道就这么过去了?正在这时,慈禧太后又开口说道:“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不只恭亲王纳闷,就连善于揣度慈禧太后心思的李莲英也傻了,我这番苦心难道就这么白费了?待恭亲王一走,就急不可待地问:“老佛爷,您这是……,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只见慈禧太后冷笑着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也不想想,恭亲王可不是一般人,他乃是朝廷重臣,岂可因这点小事免了他?如果这样,不但不能如愿,反而会招来更多的非议。现在先给他点颜色看看,过阵子再说吧。”

  “老佛爷您真是‘女诸葛’!只是这日后有没有机会可就难说了。”

  “你怎的这么笨呀,现在形势紧张,何愁没有机会?”

  听了慈禧太后的话,李莲英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对呀,现在与法国形势紧张,还怕没机会?我怎的这么糊涂。

  几千年来,在中国周围形成了一个中华文化圈。圈内的国家和地区程度不等地接受中华文化的影响,在政治上接受中国历代中央政府的领导、保护与支持。其中越南为这个文化圈上重要的一环,与中国有着“唇齿相依”的关系。越南正式受清朝的册封,是在顺治十八年,承认前一年九月自称国王的黎维祺为“安南国王”。到了嘉庆九年,改安南为越南,国王阮福映,年号嘉隆。

  法国侵略越南可以说是蓄谋已久,早在十七世纪,法王路易十六就曾根据在西贡传教的法国主教百多禄的建议,制定了一个旨在把越南变为其殖民地的“法兰西东方帝国”计划。阮福映在统一越南“三折”时,曾委托天主教神父,请求法国援助,并与法王路易十六订立条约,愿割土作为酬谢。

  后法援未到,按说条约当然失效,但法国的侵略触角却从此伸进了越南。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法、英一起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不久,借口其传教士在越南被杀,在越南攻城掠地,并与同治元年夏天强迫越南签订《西贡条约》(第一次西贡条约),越南除赔款割地之外,同时承诺,此后不以领土的任何一部分割让给法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此后法国逐渐占据了整个南圻,并从七十年代开始,又将其侵略魔爪伸向北圻,图谋由此打开通向中国西南地区,首先是云南和广西的大门。

  同治十二年,法国出兵攻袭河内及其附近各地,越南国王急向驻扎在中越边疆保胜一带的刘永福“黑旗军”求援。刘永福当即率部赶至河内,经过激战,歼敌数百,法军头子安邺被击毙。但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怯懦的越南政府因怕法国再来报复,竟与同治十三年正月底,在西贡与法签订和平及同盟条约,其主要内容是:法国承认越南为独立国,越南则承认法国的保护权;越南的外交事务,由法国监督,不得与他国有联属关系等等。越南是中国的藩属国,在漫长的历史中,中越关系极为密切。而这个条约承认越南是完全“独立”的国家,其实质是无形中否定了中越传统的宗藩关系。但清廷因为台湾番社事件,对日交涉正吃紧的时候,无暇顾及,只下了一道密旨给广西巡抚刘长佑,“固守边围”而已。

  第二次西贡条约签订以后,法国因为普法战争刚刚结束,元气大伤,暂时放弃了对越南的进一步侵略,到了八十年代,代表大资产阶级金融家利益的茹费里内阁上台不久,法国再次发动侵略越南的战争。光绪八年三月,法国驻西贡总督、海军上校李威利率领一支四百五十人的队伍,再次攻陷河内。光绪九年三月,又入侵南定。作为越南宗主国的清王朝由于各路的呼吁,亦渐渐重视战局的发展,并作出军事部署:以湘军首领曾国基署理两广总督;云贵总督刘长佑免职,调阴鸷沉毅、有霸才之称的福建巡抚岑毓英督滇;唐炯出任云南藩司;同时不准李鸿章回籍服三年之丧,只准假百日期满回天津驻扎,督率所部各营,认真操练,并署理通商事务大臣;并暗派唐景崧南下联络刘永福黑旗军,使之为朝廷所用。

  恰在这一时期,云南报销案起,身为首席军机大臣的恭亲王奕虽说未受重责,但经此挫折,变得缩手缩脚了,已完全没有了当年的能力。他明白慈禧太后使的是欲擒故纵之计,因而唯怕战局一旦不利,自己会被抓住把柄,所以对法国的侵略,总是尊重李鸿章的意见。

  光绪九年五月。黑旗军与越南人民在河内城西纸桥,鏖战三个多小时,击毙法军司令李威利,取得了震动中外的纸桥大捷。消息传来,举国沸腾。一时间,主战的言论甚嚣尘上,慈禧太后更是心花怒放,急忙召见恭亲王。

  “恭王爷,刘永福在纸桥打了个大胜仗,你知晓吗?”慈禧太后兴奋地说。

  “臣知晓了,真是可喜可贺。”

  “这几年来,英法俄日等国一再犯我天朝尊严,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个教训,让他们知晓,咱大清帝国也不是软弱可欺的。”

  “是的。”恭亲王不冷不热地说。

  慈禧太后接着说道:“恭王爷,如今既有刘永福能用;岑毓英、唐炯等也都说能打仗;曾纪泽打回来的电报也说不宜对法让步;再加上越南心是向着咱大清国,这不都是能打的样子吗?你说呢?”

  “不能打!”恭亲王一听要与法国开战,急忙说:“皇太后圣明,这些都是外面的游词浮议!说法国的军队胜不了刘永福,未免把法国看得太轻,把刘永福看得太重,至于岑毓英,刚到任还不知道怎么样,唐炯更是个纨袴,臣听说他嫌越南的水不好,专派驿马从滇运水喝。象这样的人,怎么能打仗呢?”

  “有些言过其实了吧。”慈禧太后听了恭亲王的话,不高兴地说:“这些人都是你们议过的,怎的这会就不能用了?你下去,再与宝鋆等人细细研商一下。”

  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屡受外国的侵略,作为大清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慈禧太后怎能甘心呢?这样着脸上也没有光彩呀!这会听到刘永福在越南打了个大胜仗,她不由得产生了战的念头。本想找恭亲王商讨一下,可谁想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待恭亲王一走,她就生起闷气来。李莲英见状,忙上前说道:“老佛爷,您还不明白吗?恭王爷这是怕战局一旦不利,会对他不妙呀。”

  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好象也明白了过来,冷笑两声说道:“他想的挺美的,没这么便宜的事!”

  “老佛爷,奴才倒是有个主意,不知……”

  “说吧”

  “老佛爷”,李莲英得意的说道:“奴才想他既然这样,您何不派个亲近的人参与筹划呢,这样一来可以顺了您老的心愿,二来嘛,将来免了他,也好接替呀。”

  对呀,我何不再派个人参与筹划呢,有功是他的,有过则推到他恭亲王身上。可是,该派谁呢?慈禧太后不由得又犯了愁。

  “老佛爷,奴才想醇亲王挺合适的,您说呢?”就在这时,李莲英又开了口。

  醇亲王奕譞乃道光皇帝第七子,因为儿子载湉作了皇帝,为避嫌一直在家清修。他的福晋乃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妹,再加上他平日里对慈禧太后百依百顺,因而这时李莲英就想到了他。慈禧太后听了自然觉着满意,当即传旨令醇亲王参与筹划法越事宜。

  就在醇亲王参与筹划法越事宜之时,风云突变。法国遭黑旗军沉重打击后,恼羞成怒,于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波特率领,进攻黑旗军,一路由海军司令孤拔与何罗杧率领直扑越南首都顺化。北路法军由于遭黑旗军英勇抵抗,未能得手;但南路却取得了成功,孤拔的舰队封锁了越南各海口,并且攻破顺安炮台。恰在这时,越南政局发生重大变化,“嗣德皇帝”阮福映病殁无子,王朝内部在强敌压境时不但不合力抵御外侮,反而互相争权,引起内讧,使法国得以可乘之机。八月,新立国王阮福升乞降,与法国签订二十七条的《法越新订和约》(第一次顺化条约),越南自承为法国的保护国,宣布脱离对清政府的宗藩关系。越南统治者屈服以后,法国侵略者便将占领北越、消灭和驱逐那里的黑旗军与清军进而侵犯我国的西南边疆,做为下一步军事行动目标,中法之间的正面冲突已难以避免了。

  这一极大的转变,使得清政府在外交、军事上都处于极端不利的地位。恭亲王奕也陷入深刻的矛盾之中。说心里话,他不想战,因为战事一开,一切责任都由他负。可他是爱新觉罗氏子孙,他怎忍心看着祖宗创下的基业,就这样毁了?想想还是大局为重。可战又该如何战法?就前线那些军队怎能抵住法军的进攻?

  “王爷,我看不如这样。”宝鋆见状,说道:“现在外交一途尚未完全断绝。不如一方面与法交涉,一方面抓紧时间调整部署,准备迎战,您看可以吗?”

  恭亲王沉思了许久,方点点头,旋即入宫而来。

  “恭王爷,”慈禧太后阴森着脸,坐在椅子上说道:“你看现在该怎么办呀?”

  恭亲王小心答道:“太后,臣以为现在应一面与法交涉,一面加紧军事部署,以迎法敌。”

  慈禧太后一心只想着赶紧开战,一听这话不由得喊道:

  “哪次你们都是交涉,可交涉出个什么结果了?现在是在人家的地方打仗,好像胜败都可以不大关心,若是人家撵到咱国土上来,又该怎么说?”

  “太后息怒,臣对交涉亦不完全放心,故而在交涉的同时主张加紧部署军队。”

  “交涉,交涉!除了交涉你还会说什么?”

  听了这话,恭亲王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太后误解臣的意思了,臣岂不知能打胜仗,大张声威是好事?只是我军前线兵力过于薄弱,只有如此,方能赢得时间,作充分的准备呀!”

  “不要说了!岑毓英颇能打仗;唐炯一向勇敢,徐延旭亦能统兵,再加上刘永福,应该能打胜仗。传我旨意,令李鸿章把中法越事公诸于世界。宣布由于法军已先进攻,我大清只好应战。”

  “太后,臣……”

  没等他话说完,慈禧太后已开了口:“退下去!”

  意犹未尽的恭亲王看到这种情况,只得默默退了下去。回到军机处,宝鋆赶紧捧上杯茶问:“王爷,情况怎么样?”

  “太后的意思,马上迎战!”

  “前线兵力如此薄弱,怎可冒然应战?至少也得等兵员到齐后……”

  “不要说了,我何尝不想?可又有什么办法?赶紧去把醇王爷找来,商量部署吧。”

  当下,军机处调整部署:责成李鸿章部署津防,以固京畿;左宗棠负责江防,以备法军舰队自长江入犯;命令王德榜率已募新军出关抗法,不久加派广西巡抚徐延旭出镇南关协助刘永福,并命唐景崧激励刘永福攻取河内。

  慈禧太后一心想着打个胜仗,可她哪里晓得前线兵力薄弱,仅有的那点军队还是将领间互相猜忌,士兵惜命怕死,虽传旨调兵,可短时间内岂能会集?法军得知清廷准备应战,急忙加紧进攻北越。光绪九年底,孤拔率六千侵略军分两路进攻山西,守军唐炯部闻风而逃,刘永福黑旗军代为坚守,但由于徐延旭等人妒贤嫉能,不发援兵弹药,与法军激战五天后被迫撤出,山西失守。光绪十年一月,接替孤拔为统帅的米乐乘胜又率军进犯北宁,驻守那里的徐延旭拥兵五千,却不战而逃,使法军于二月间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北宁。山西、北宁为北圻战略要地。形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二地的陷落,使得滇、桂完全暴露在法军面前。

  山西、北宁失守的消息传来,清廷举朝震惊。一时间,言路大开,纷纷追究战败责任。在专制制度下,一切功劳归于上,一切错误归于下,代人受过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运筹帷幄的军机大臣身上。

  光绪十年三月初八晚,储秀宫内寂静无语。虽说不是十五,但月亮却格外的亮,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向屋内,使得屋内如同白昼一般。此刻,慈禧太后正悠闲地躺在床上,凝视着空中那弯弯的月亮。

  “老佛爷,”就在这时,李莲英拿着个折子走了进来,面有喜色地说道:“日讲起居注官左庶子有事上奏。”

  “明天再说吧。”

  李莲英诡秘地笑笑,说道:“老佛爷,这事可非同小可呀,听说与恭亲王……”

  一听恭亲王三字,慈禧太后不由得坐了起来,急忙说:

  “快念来我听。”

  只听李莲英念道:“臣左庶子盛昱跪奏为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立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事。……恭亲王、宝鋆久直枢延,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和之才识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笑欢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共见共闻者也。……该大臣等参赞枢机,我皇太后皇上付之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数年,乃饷源何以日继,兵力何以日单,人材何以日乏,即无越南之事,且应重处,况已败坏于前,而更蒙蔽诿卸于后乎?……唯有请明降谕旨、将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讳饰素习,悉数湔除……。”

  听了盛昱的奏折,慈禧太后坐在床上,久久的思索着。

  “老佛爷,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呀!”看慈禧太后久久不说话,李莲英忍不住说了句。

  “知道了,你出去吧。”

  这是怎么回事呀?李莲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回到屋里,急忙唤来徒弟李三顺,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李三顺摇头晃脑了一阵,开口说道:“师傅,徒儿想老佛爷心里可能有顾虑。”

  “快说,顾虑什么?”李莲英急忙问。

  “一个嘛,是火候不到,还不能动恭王爷;再有一个就是怕醇王爷不支持。不过徒儿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既然这样,明日一早你就出宫,把孙大人找来。记着,让他快些来!”

  第二天一大早,孙毓汶便跟着李三顺进了宫。

  “总管,这么早找下官来,不知有何要紧的事。”孙毓汶纳闷着问。

  “三顺,去外面盯着点。”待李三顺出了屋,李莲英接着说道:“孙大人,老佛爷欲改组军机处,只是不知醇王爷意下如何,所以找你来,想让你先去给醇王爷透透风。这事如果办好了,你可就……”

  孙毓忙急忙问:“不知太后打算怎么改?”

  “全班尽撤!你快去办,中午老佛爷临幸寿庄公主府赐奠,我想可能要召见他。”

  宣武门内的太平湖畔,格外的宁静。湖中荷花盛开,湖边重柳依依。湖东岸,绿树成荫,古老的松柏,粗大的国槐,荫庇着声威赫赫的醇亲王府。用过早点,醇亲王便来到花园,摆弄着他那些花儿。自从次子入承大统,他便闲散在家,虽说这阵被慈禧太后派去参与筹划法越事宜,但军机大臣们多系恭亲王提拔上来,凡事也不大和他商议,因此依旧无所事事。

  “王爷,晚生孙毓汶给您请安了。”

  醇亲王转脸一看。说道:“莱山,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晚生刚从宫里出来。”说到这里,孙毓汶用眼四周望望,一见没人,方接着说道:“听李总管说,太后打算将军机大臣全班尽撤,就是不知王爷您有何意见?”

  “你是说军机全班尽撤?”醇亲王虽说对奕不满,早想取而代之,听了孙毓汶的话仍是一惊,说道:“从雍正七年设军机处以来,还没有这个成例呀!”

  “王爷,例由人兴,而且也得顾着六爷的面子呀。”

  “这话怎么说?”醇亲王不解地问。

  “王爷,唯有全班尽撤,算替六爷分谤,他的面子才好看些。”

  “这倒也是,走,去房中再细细商谈。”说完,二人便去了适园的香斋,闭门密议起来。

  寿庄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又称“九公主”。同治二年出嫁,十四个月后就守了寡。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内心不免歉然。又因为她是醇亲王的胞妹,特加伏遇,由和硕公主进封固伦公主,赐乘杏黄轿。但这些并无补九公主的相思之苦,终于一病不起,在一月前毙逝。这日九公主金棺将奉移墓园,慈禧太后亲临奠酒。

  由于慈禧太后亲临奠酒,王公大臣中除恭亲王被派往东陵普祥峪主持慈安太后三周年祭典外,都早早赶到九公主府。

  正午时分,慈禧太后驾到。王公大臣们站过班等候分班行礼。

  谁知李连英传懿旨:无须进见,各自散去。众人不由得纳闷起来。他们哪里知道,就在九公主府的大殿内,此刻正进行着一场足以震惊朝野的密谋……

  “醇王爷,”慈禧太后取出盛昱的折子,交与醇亲王,说道:“你看看,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戴罪图功’?”

  “盛昱的话,正是臣心里的话。但臣以为要责成他们‘戴罪图功’,实在很难。皇太后圣明,这些人年富力强的时候,尚不能为朝廷出力;年纪大了,能有什么指望?”

  “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臣以为应将其全班尽撤。”

  “这样不太合适吧?”慈禧太后故意问道。

  “太后,臣觉着只有如此,才能使我朝重新强盛起来,更好地抵御外侮。”

  听了醇亲王的话,慈禧太后那忐忑不安的心方算放了下来,只见她故作平静道:“这个折子我先留下,你再好好琢磨琢磨,然后写个折子呈上来。”

  “臣遵旨。”

  回到宫里,慈禧太后开心地躺在床上,万般舒恬。恭亲王啊恭亲王,这就是你与我作对的下场!现在你还有什么好折腾的?想着想着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李莲英跪在地上,双手捧着水烟袋,见状忙恭维道:“老佛爷,这以后一切事可全是您老人家一人作主啦!”

  “你也出了不少力,这我心里有数,亏不了你的。”慈禧太后笑着说道。

  李莲英听了这话,内心不由一喜,急忙说道:“老佛爷说哪的话,这不全都是奴才们应该做的吗。”

  忽的慈禧太后想到件事,忙问:“莲英,你看这次该派谁入主军机处呢”

  “老佛爷,奴才不敢说。”李莲英虽在背地里做了不少的事,但在慈禧太后面前还是不敢放肆,于是说道。

  “尽管说来,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的,你放心。”

  这时只见李莲英说道:“老佛爷,奴才想当然应该派称心的人去。比如醇亲王他……

  醇亲王是不错,不过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者。恭王参赞密笏,亦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现在派醇王去,只怕言论上行不通。

  “那么您看礼王爷呢?他为人挺老实的,应当不会给您老惹出什么麻烦来。还有那个孙毓汶,奴才看也挺合适的。”

  “嗯,这两个人确实不错,你呆会把这事给醇王爷说说,看他有什么意见没?”

  有了李莲英、孙毓汶的精心谋划;醇亲王的全力支持,一切事情自然都如慈禧太后所愿顺利地进行着。三月十三日,慈禧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召见军机大臣,而只单独召见领班军机章京,按她的意见御前拟旨,朱书授出:

  谕内阁: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虞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外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簠簋不饬,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唯居心所不敢,亦实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显,若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烈贻谋?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诸臻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恭亲王奕、大学士宝鋆,入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特录其前劳。全其来路。奕着加恩忉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着原品休致。……

  同一天,又颁发上谕:“礼亲王世铎著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学习御前大臣,并毋庸带领豹尾枪。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孙毓汶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懿旨传出,满朝愕然。恭亲王奕自咸丰十一年入值军机处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决不至于一撸到底呀!盛昱更是始料未及,同时亦懊悔万分。因为两者相比,新军机处远不如旧军机处。礼亲王世铎为人懦弱无能,遇事毫无主见;额勒和布呐呐寡言,被人讥为“哑人”;张之万号称“治事精捷”、“练达”,实则“唯工迎合”;孙毓汶更是个拍马溜须之徒,只有个阎敬铭是因善于理财受到慈禧太后赏识而入值军机。如此变更,岂不是“易中枢以驽产,代芦服以柴胡”?

  盛昱家园林清幽雅致,牡丹花尤负盛名。适值春季,竞相开放。由于主人素来风雅好客,以往年年此时,都格外的热闹,门庭若市。然而这一天却格外的寂静,花园内,满腹心事的盛昱正独自一人喝着闷酒,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叹。

  “老爷,”盛夫人急匆匆地走来,说道:“您怎么还在这喝酒呀!难道您不知道发生了大事?军机处被全班尽撤了!”

  听了夫人的话,盛昱长叹道:“我已知晓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给太后上了道折子,指责军机处办事不力……”

  不等他话说完,盛夫人已开了口:“怎么?那折子是你上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呀!

  “我也是好心呀!我乃天潢贵胄,怎忍心看着祖宗创下的基业毁掉?”盛昱擦擦眼睛,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唉,我盛昱自负一生,没想到到头来竟做了别人的工具,这让我将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呀!”

  “做了谁的工具?”盛夫人惊讶地问。

  “太后!我现在才想通了,太后跟醇王爷早就打算去掉恭王爷了,只是定乱安国的亲贵,理当优礼;怎么也说不出不要恭王爷当国的话,正好有我这个折子,让他们抓住了个题目!”

  “唉,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您还是去王爷府里解释一下吧,他老人家对咱挺好的,可您却……”

  “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老人家呀?”盛昱长叹道。

  “老爷,您还是去趟吧!您心里不好受,您想没想过,他老人家此刻比你更难受呀!”

  在夫人的一再催促下,盛昱终于鼓起勇气,穿上件朴素的黑布夹袍,出门奔恭亲王府谢罪而去。

  一走到大翔凤胡同鉴园,盛昱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他乃是清初肃亲王豪格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恭亲王奕的侄子,因而平日经常到恭亲王府走走,对于这的一切,他都格外的熟悉。可这次看见门额上“恭亲王府”那几个字,他却觉着陌生了许多,站在府门前,他久久地伫立着……

  “唉哟,盛大爷来了!王爷这会正在会客,总得半个多时辰,才能敷衍得走。您先在小客厅坐吧。”门上看见盛昱,急忙打招呼道。

  小客厅是恭亲王专跟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这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盛昱的心才稍稍安了些,但却更觉惭愧。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窗外春光明媚,几只燕子在树上嬉戏,这一切是多么美好!然而此时的他哪有心思领略,他在思索着呆会该如何面对恭王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声“王爷到!”盛昱急忙定过神,抢上两步,出门迎候。

  “六叔,侄儿给您请安了!”

  “你来了好长时间了吧?”恭亲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侄儿刚到一会。”盛昱答应着,急忙跟了进去。

  到了屋内,恭亲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藤椅上坐了下来,看他的神色,依旧是那么平和,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可愈是这样,盛昱的心里愈是不好受,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恭亲王面前,哽咽着说道:

  “六叔!侄儿对不起您老人家,求您老人家原谅。”

  “言重,言重!快快起来,这是做什么?”说着恭亲王上前扶起盛昱。

  “六叔,我心里好难受。我后悔自己竟做下这等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听到这话,恭亲王的脸色沉重了:“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我在军机处总署二十多年了,国事如此,自然难辞其咎。”

  “六叔,我……”

  没等他话说完,恭亲王已微笑着说道:“好了,不要再难过了。我早知有今日了。自慈安皇太后大丧后,我已防着此着。忽忽间已有三年之久,还算慈恩高厚。谕旨责我‘委蛇保荣’,我也承认。我若不是这般做法,恐怕早已有今日之结局了。”

  “话虽如此,侄儿亦太苛刻了些。”盛昱双目含泪地说:

  “激出今日之局面,实在意想不到赎愆补过,责无旁贷,我一定还要上折子!”

  “不必!”恭亲王正色劝道,“现在时事多艰,交涉日亟,你只要竭忠报国就可以了,不要再枉费心力于这无益之事了。”

  “六叔!”盛昱固执地说,“我一定要试一试!”

  回到家中,盛昱连浇花喂鸟的常课都顾不得,径直奔书房,铺开纸笔。构思久久,方落笔写道:

  为获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请量加任使,严予责成,以裨时难,恭折仰祈圣鉴事:……惟是该王等既以军国重事,贻误于前,若令其投老田园,优游散局,转遂其逸之念,适成其诱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罚。方今越南正有军事,筹响征兵,该王等于档案尚为谙练,若概易生手,圣躬既恐烦劳,庶务或虞丛脞。况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只以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勒于料事,唯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唯是以礼亲王与恭亲王相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奴才前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上行走,责令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错,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如此则责成既专,或可收使过之效,于大局不为无益。奴才愚昧之见,恭折沥陈,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细细读来,措词不可谓不巧,但盛昱却忽视了一个事实:

  慈禧太后既已处心积虑地要免掉恭亲王,又怎肯收回成命呢?

  阳春三月,御花园内百花争艳。由于除掉了恭亲王这块心病,慈禧太后心情格外的舒畅,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日午膳后,慈禧太后也不歇觉了,带着李莲英便去了御花园。

  看着那满园春色,慈禧太后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那新鲜的空气,说道:“莲英,今天这园子怎这么好看?”

  “老佛爷,这园子每日都好看,只是因为您心情好,所以……”

  “噢!”慈禧太后仿佛恍然大悟,“莲英,你这嘴可真是越来越巧啦。”

  李莲英急忙答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实话实说。”忽然间,李莲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喜地喊:“老佛爷,快看,那朵牡丹花开得多艳丽!”

  慈禧太后顺着李莲英的手指望去,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呀,来了也不是一次两次,怎么连牡丹花、海棠花都分不清?

  你再仔细瞧瞧。”

  李莲英登时弄了个大红脸,急忙答道:“还是老佛爷您见多识广,奴才怎敢与老佛爷您相比。”

  就在这时,李三顺急匆匆地走来,方解了李莲英的窘境。

  “老佛爷,折子!”李三顺兴冲冲地说道。

  “折子,折子!你就不能让我歇歇?”

  “这又是那个盛大人上的,奴才想上次他上折子时老佛爷您……,所以就赶紧送来。”

  一听盛昱的折子,慈禧太后来了兴趣,谁知一看竟是让自己收回成命,重新任用恭亲王,脸顿时沉了下来。

  李三顺见状顿时慌了,本想能得慈禧太后夸奖几句,谁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急忙向李莲英递眼色。

  “老佛爷,不知……”。李莲英小心地问道。

  慈禧太后递过折子,说道:“你看看,话都让他说完了,又想让我启用恭王爷,想的倒是挺美的。

  李莲英接过折子一看,顿时被那“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吸引住了,灵机一动,说道:“老佛爷,奴才想这话还有些道理,不如就按他所说,再让恭王爷干,一旦事坏,不就可以把他……”

  “别说了!”慈禧太后听了他的话,大怒,“你脑子是怎么长得?这事就那么容易,恭王爷不是一般的人,你知道不知道!”

  上次云南报销案,李莲英急于求成,没讨到好,这次总想着能讨得慈禧太后欢心,谁想竟惹得慈禧太后大怒,一时间傻呆呆站在那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方开口:“老佛爷息怒,都是奴才不好,请老佛爷责罚。”

  慈禧太后这会哪顾得上他?她现在满脸子想的都是如何处理这个折子。时事多艰,礼亲王不如恭亲王,既然这样,我就再派个人,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可派谁呢?对,派醇王爷去,这样更便于我控制!想到这里,只见慈禧太后说道:

  “莲英,快去传旨:军机处遇紧急要件,着即会同醇亲王商办。”

  消息传来,盛昱可傻眼了,本想替恭亲王说几句话,谁知又弄出个醇亲王来。醇亲王乃是光绪皇帝的生身父亲,这样一来。他岂不成了“太上军机大臣”?万一皇帝亲政后他再成了“太上皇”,那我盛昱的罪过可就大了!想到这里,也顾不得自己的性命了,拿出纸笔,当下又写了道奏折:……诚以亲王爵秩较崇,有功而赏,赏无可加;有过而罚,罚所不忍,优以思礼而不授以事权,圣谟深造,万世永遵。恭亲王参赞密笏,本属权宜;况醇亲王又非恭亲王之比乎?伏怒皇太后懔遵祖训,收回醇亲王会同商办之懿旨,责成军机处臣尽心翊赞。遇有紧要事件,明降谕旨,发交廷议。询谋佥同,必无败事。醇亲王如有所见,无难具折奏陈,以资采择;或加召对,虚习延访,正不必有会商之名,始可收赞襄之道也。

  刚去了恭亲王,谁知又冒出来个盛昱,竟敢又拿祖训压她,慈禧太后不由勃然大怒,喊道:“莲英,传我口谕,盛昱大逆不道,立即处斩!”

  “老佛爷,奴才想这……。”李莲英犹豫了一下,说道。

  “怎么?”,“老佛爷息怒,奴才想这盛昱也兴不起什么大浪,不如再下道谕旨,申明一下即可。如果把他斩了,只恐言路上会……。”

  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又下了道谕旨:

  “……据盛昱奏称仁宗睿皇帝(即嘉庆帝)圣训,有诸王向无在军机行走等因。圣谟深远,允宜永遵。惟自垂帘以来,揆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参机务。此不得已之深衷,当为在廷诸臣所共谅。本月十四日,谕令醇亲王奕譞与诸军机会商事件,本为军机处办理紧要事件而言。并非寻常诸事,概令与闻,亦断不能另派差遣。醇亲王奕譞,再四推辞,磕头恳请,当经曲加奖励,并谕俟皇帝亲政,再降懿旨,始暂时奉命。此中委曲,尔诸臣岂能尽知耶?至军机处政事,委任枢臣,不准推诿,希图卸肩,以专责成。经此次剀切晓谕,在廷诸臣,自当仰体上意,毋得多渎。盛昱等所奏,应毋庸议。

  钦此!

  此谕一下,廷臣知慈禧太后心意已定,唯恐言多招祸,再不敢多说什么。盛昱虽想再上奏折,可势单力微,亦只好作罢。

  军机处大换血,在人们看来,朝廷的对外政策必将从此为之强硬起来;新政府必将励精图治,振奋精神,同法国侵略者较量一番。可谁想醇亲王奕譞当政后,一改其以往主战之积极态度,从犹豫不决到迅速求和,在对外妥协退让上,甚至比恭亲王走得还远。光绪十年四月初,即命李鸿章与法军越南统帅福禄诺签订了个《中法简明条款》,内称法国约明保全护助中国与越南毗邻的边界;中国将驻北圻军队撤回边界;法国不索赔款,中国同意在中越边境开埠通商等。

  即是如此,法人仍不甘心,又大举发动进攻。清军屡战屡败,亏得有个冯子材,拼死力战,毙敌一千多人,取得威震中外的镇南关大捷。慈禧太后看看多少挽回了些颜面,急忙见好就收,于光绪十一年五月授权李鸿章在天津与法国驻华公使巴德诺签订《中法和约》,草草结束战争。从此,法国的势力侵入我国云南、广西,进一步加深了我国西南边疆的危机。败也签约,胜也签约,其腐朽无能可见一斑!

  借助于中法战争这个天赐良机,慈禧太后终于如愿以偿的削掉了自己最后一个政敌——手握重权二十余载的恭亲王奕的一切权力,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成为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拥有绝对权力的太上女皇。对于在这场政争中为她出谋划策的忠实走狗李莲英,慈禧太后自然亦免不了恩宠有加,大大地赏赐一番。>>





李莲英--九、李莲英的洞房花烛夜



九、李莲英的洞房花烛夜

  丧失了性功能的大太监李莲英,却偏要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当他和新娘欢欢喜喜地拜天地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写着“公鸡下蛋,母鸡打鸣。”的贺辞……

  常言道:“主子多大,奴才多大。”恭亲王被罢黜后,慈禧太后大权独揽,唯我独尊。而李莲英呢?也更加飞扬跋扈,横行无阻了。以前李莲英见了王公大臣还总要打千问安,如今他见了王公大臣,就象看见一只哈巴狗。那些王公大臣深知“得势的奴才胜其主”,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得罪之处,即使有苦也只能往肚里咽,唯恐李莲英在慈禧太后面前给自己穿小鞋。按说作为太监能够如此权势熏天,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可近来李莲英却总是心神不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道为啥?原来他也想娶房媳妇!

  李莲英是个太监,丧失了性功能,娶妻何为呢?原来他看着别人子孙满堂,心里羡慕!心想我如今要啥有啥,并不比他们差,既然他们能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呢?他也想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享受天伦之乐!

  太监娶妻,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远者如东汉桓帝年间的“五侯”,即单超、左倌、具瑗、徐璜、唐衡五个太监,“多取良人美女以为姬妾”,“妻略妇女”。近如明朝宣宗朱瞻基曾亲自赏了两个宫女给宦官为妻,并封之为夫人。虽则如此,可清朝还未有过这种事,李莲英虽有这个念头,但也不知该怎么向慈禧太后说好,李三顺虽说鬼点子多,可这事他也束手无策,李莲英这几日一直为此事发愁。

  慈禧太后对花有一种偏爱,她殿里的摆设一般是不变的,唯有盆花随着节气而经常更换。由于正当季节,储秀宫内外更是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殿外画廊下,摆着两盆粉红色的海棠,中间配上两盆金黄色的连翘,使人看了心旷神怡。最东头的一间静室里,摆着两盆葱葱绿绿的南天竹;西头卧室里,摆放着许多茂盛的春兰。慈禧太后小名兰儿,因此对兰花更是情有独钟,每日下朝后,都要摆弄一番,这个时候也是她心情最舒畅的时候。这日下朝回来,慈禧太后正在那浇花,忽然间李莲英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

  “莲英,怎么啦?怎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出来,我给你作主。”

  “老佛爷,奴才……。”话未说完,李莲英就哭了起来。

  慈禧太后急忙放下手中的活,问道:“唉呀,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呀。”

  “奴才母亲年事已高,身子多病。昨日里又来人捎话,说奴才母亲旧病复发,因此奴才……’说到这里,李莲英又呜呜哭了起来。

  “别哭了。不用担心,那些丫环们自会细心照料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奴才这心里难受啊!”

  “那你有什么好的法子!”

  一听这话,李莲英立刻停止了哭泣,说道:“老佛爷,奴才想……想娶房媳妇,由她照料奴才母亲,奴才这心里也就踏实了。’说到这里,似觉不妥,又赶紧补充道:“这样奴才就能更好地侍奉老佛爷您了。”

  慈禧太后想想,人家将亲生儿子送来侍奉自己,不管怎么说自己也该给补偿一下,于是说道:“好了,我答应你!明天你就回去办,给你一个月的假够了吧?”

  “够了,够了!奴才谢过老佛爷。”

  说完,李莲英赶紧叩头谢恩。转身就往外走,忽听一声:

  “回来!”李莲英顿时一愣,赶紧又转过身。

  “老佛爷不知还有什么事?”

  “跪下!”原来李莲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慈禧太后心想上次你给我装病,莫不成这次又来骗我?于是说道:“你这大胆的奴才,居然敢骗我!”

  李莲英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但嘴上依旧说:“奴才不敢,奴才真没骗老佛爷您呀。”

  “即然这样,那好吧!过会我与你一起出宫,去看看你母亲。”

  “这,这……”。一听这话,李连英顿时慌了。

  “这什么呀,快去准备!”

  “老佛爷息怒,奴才罪该万死,欺骗您老人家。奴才母亲身子尚好,只是奴才看见别人子孙满堂,心里羡慕,想娶房媳妇,但怕您老人家不答应,所以就……”李莲英一看瞒不过去,急忙跪地答道。

  “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慈禧太后索性假戏真做,喊道。

  “奴才再也不敢了,求老佛爷饶了奴才这一次吧!奴才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磕头如捣蒜般的李莲英,慈禧太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起来吧,就你那点花花肠子,也敢来骗我?以后记着点,有什么事就老老实实地说,如果再敢骗我,决不轻饶。”

  “奴才记住了,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回到屋里,李莲英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喝着那刚沏好的“铁观音”,脑子里又盘算开了。老佛爷这关算是过了,可现在该找谁帮忙呢?总不能自己亲自动手呀!孙毓汶,不行,就他那眼睛,别给自己找个猪八戒回来;礼王爷,也不行,这事不能找他帮忙。那该找谁呢?忽的只见李莲英一拍脑门,喊道:“三顺,快去把刚大人找来!”

  刚毅因为上次给李莲英提供了“千年老参”的消息,这会已做了个巡抚的官儿,虽说官比原先没升多少,但油水却大多了,自然这都是因为李莲英的美言。近来因召进京,正准备这几日回山西,一听李莲英找,急忙进宫来见。

  “总管,近来身子骨儿可好?”

  李莲英笑着说道:“托老佛爷的福,一切都好。”

  “不知总管找小弟有什么事?”

  “这事吗,说来也挺容易的,”李莲英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想请你做个月下老。”

  刚毅一听,纳闷着问:“给谁呀?”

  “费话,自然是咱家了。”

  “这……”刚毅闻听,心想你还娶什么媳妇,这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可又不好明说。

  李莲英看他这样子,不冷不热的说道:“怎么?刚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这尊活菩萨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不然自己以后可就完了!想到这里,刚毅急忙说:“没难处,没难处!总管您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

  “你就放心吧,这事老佛爷已经恩准了。不过你那眼睛可得放亮些,不要给咱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总管您就放心吧,小弟一定全力去办,保您满意!”

  送走了刚毅,李莲英收拾好东西,便带着李三顺兴冲冲地回了家。

  再说刚毅回去后,也顾不得回山西,便立即拖亲戚找朋友,给李莲英找起了媳妇。谁想几天过去,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长相好的有谁愿意嫁给个太监,守一辈子活寡?有愿意的,但一个个长相太差劲。这可把刚毅急坏了,这事办不好,李莲英会给他好果子吃?

  这天,刚毅跑了整整一日,依旧没找到个合适的。回到家里,直觉得腰酸脚疼,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了。夫人一见,忙端了碗燕窝,心疼地说:“这算什么事呀,他想娶老婆,却让您跑前跑后,真是的!”

  刚毅一边喝着燕窝,一边说:“有什么办法呀!谁让他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呢?咱不巴结他又怎么有今天?”

  “您呀!”

  “行了,别说了!”刚毅不耐烦地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就不能帮我想个办法出来,要知道这事如果办不好,咱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刚夫人一想也是这个理儿,遂打住口,默默思索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刚夫人兴奋的说:“老爷,有办法了!”

  “快说,到底是什么法子!”刚毅闻听,也顾不得喝燕窝了,急忙问。

  “老爷,就他那样子,谁家闺女愿嫁给他?我看您不如去趟‘八大胡同’,那女子多,姿色也不会太坏……”

  “这能成吗?万一让他知道了,岂不更糟?”刚毅半信半疑地回。刚夫人笑着说:“您想想,那女子如果愿意嫁给他,自己难道会说吗?只要您不说,他怎么知道?”

  刚毅沉思了许久,方点了点头。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刚毅洗漱完毕,穿上便服,便急急忙忙奔“八大胡同”而去。

  这日适逢庙会,前门楼子下,那跑竹马的、抖空竹的、舞龙灯的、吹扑扑腾儿的、吆喝泥娃娃的,人声鼎沸,生气勃勃;红艳艳的山里红、紫溜溜的长甘蔗、白花花的爆米花、黄灿灿的大柿子,五颜六色刹是斑驳,直看得刚毅眼花撩乱,本欲多看看,但一想起给李莲英找媳妇的事,便无心观看了。

  进了西河沿,没有多远一拐弯,穿过珠宝市、廊房头条、观音寺,最后来到了陕西巷。进了一个深深的夹道,里面有个小院子。推门刚一进院,就见一个又白又胖、满脸笑容的中年老鸨迎了出来:

  哎哟刚大人,您好久没光顾了!今天是那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进屋坐下,喝了两口茶,刚毅便开了口:“去,把你这的姑娘全叫上来。”

  这地方刚毅以前也来过几次,老鸨知他出手阔绰,闻言赶紧出去叫人。不大功夫,只见她领着十多个妙龄女子走了上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刚毅看了,不觉心花怒放,心想这事总算可以大功告成了。仔细瞧了瞧,只见刚毅指着中间一位皮肤白皙身材窈窈的女子说道:“她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老鸨见状,急忙吩咐:“快,快!都下去。如玉,好好侍奉刚大人!”说完转身欲出门。

  “回来,还有事找你商量呢!”

  “刚大人,不知还有什么吩咐?”老鸨笑着说道。

  “我打算把她赎出去,你说吧,多少银子?”

  一听这话,老鸨心里直纳闷,以为刚毅开玩笑,急忙说:

  “刚大人,您怎么买这种女子呀?”

  “别废话了,说多少银子!”

  “契约上写好五千两,不过刚大人您要,就三千两吧。”

  不就三千两吗?刚毅从怀中掏出叠银票,扔在桌上,领着那女子便走。回到家里,刚毅方将事情说出来,那女子想想呆在那地方还不如嫁个太监,也便答应了。这么容易?刚毅自己简直都不敢相信,连忙唤过夫人将那女子细细打扮一番,便直接送往酒醋局胡同李莲英府邸。

  自那日托刚毅给自己找媳妇,一连五六天,一点消息都没有,可把李莲英急坏了,这日用过午饭正准备去刚毅府,谁想刚一出门,正好碰上。

  “刚大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总管您的事,我能不尽心吗?您瞧,还满意吧。”说着刚毅用手向后指了指。

  李莲英这才发现,后边还有顶轿子,一女子正走出来。细细端详,只见她身着镶明珠带花边的粉红色裹身旗袍,头上戴着金耳环,银宝簪,手上带着翡翠手镯,珠明玉润,体态窈窕,特别是那双大眼,滴溜儿一转,秋波闪烁,神如带勾,直看得李莲英如醉如痴!

  刚毅见状,心里不由一喜:“总管,您看还满意不,如果不行,小弟再重新找个?”

  “满意,满意!没想你办事这么周详,咱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李莲英笑着说道,接着又转脸问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张如玉。”那女子娇滴滴的答道,宛苦大家闺秀一般。

  “哪的人?”

  “山东人。”

  “在这做什么来着?”

  “给人家做丫环。”那女子红着脸答道。

  李莲英听了,觉着差不多,于是便定了下来。

  媳妇有了,剩下的事自然就是准备完婚了,当下广发请帖。消息传出,京城哗然。太监娶妻,这在大清朝可还是头一遭。一时间议论纷纷,但多数人只限于私下里说三道四,李莲英是慈禧太后跟前的红人,谁得罪的起?更何况这事还得了慈禧太后的恩准。可谁想却偏偏惹恼了一个人,谁呀?都察院御史朱一新!这朱一新素性耿直,遇事敢言,以不怕死闻名朝野,听到这消息,不由大怒,此等不伦不类之事,岂能袖手旁观?因此上决定找李莲英好好理论一番。

  这日午后,李莲英正躺在软椅上,悠闲地品尝着“铁观音”,忽听李三顺说都察院御史朱一新来访,不由得一愣,心想我与这朱一新平日里并没甚来往,他来找我作甚?莫不成他听说自己要成亲,也来表示一下?如果能得这位不怕死的言官祝贺,那可太好了。想到这里,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唉哟,我道是谁,原来是朱大人呀,稀客稀客,快快进屋坐。”李莲英笑着招呼道。

  待进得屋来,李莲英又开了口,“不知朱大人找咱家有什么事?”

  “听说总管打算成亲,不知有没有这事?”

  朱一新不冷不热地问道。

  “有这事,我还以为朱大人您已知道了,原来您还不知道呀!”

  朱一新一听果有此事,冷冷地说:“我想问一下李总管,不知您成亲娶媳妇做什么?”

  李莲英本以为朱一新是来向自己道贺的,听了这话,方明白过来,遂不卑不亢地答道:“朱大人,咱家也是人,也要过日子呀。你上有老母,难道咱家就没有了?咱家娶媳妇,让她料理家务,侍奉老母,怎的,难道这又有什么错吗?”

  “为人子者,自当恪守孝道,这没有什么错。不过请总管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些事家人、婢女也可做。”

  虽说自己是太监,可李莲英最恨别人把自己当太监看,听了朱一新这话,不由得大怒,喊道:“我说朱大人,你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些,咱家娶个媳妇你也横挑鼻于竖挑眼的,我看你还是别在这瞎操心了,忙你的正事去吧。”

  “你讨老婆?成何体统!我身为言官自然要管。”

  “那你就管呀,我到要看看你怎么个管法!”李莲英越听越听越气,“告诉你朱大人,咱家讨一个不够,还要讨她十个八个的!”

  “无耻之尤,我要叫你讨不成!”

  王公大臣见了我还要让三分,你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敢对我如此?李莲英再也忍不住了,狂吼道:“咱家偏讨!三顺,送客!”

  回到家里,朱一新可真是越想越气,自己堂堂一个御史,竟然让个奴才给赶出大门,这让人听了,还有何颜面可言?决不能就这样算了!“老爷!”朱一新扭头一看,原来是夫人走了过来。

  “老爷,您这是何苦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后正宠着那李莲英,你还去碰他!”

  朱一新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我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吃着朝廷的俸禄,自当尽臣子应尽的责任。如果人人都缄默其口,那成什么样子?”

  “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您就消消气,当什么也没发生就是了。”夫人急忙安慰道。

  “不,这事没完!决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还要面见太后!”

  朱一新坚定地说。

  一听这话,夫人可吓坏了:“老爷,李莲英心毒手黑,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太后一味地宠着他,难道你还不知道!你要知道,这样弄不好会丢了性命的!”

  “别说了!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事,这涉及到朝廷的尊严,你懂吗?别人不说还可,我身为言官,岂能不说!”

  第二天一早,朱一新便入宫来见慈禧太后。一听是他,慈禧太后就满脸地不高兴,这些言官,整日吃饱没事干,就知道挑刺!可不见又不好,只得召了进来。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朱一新给太后请安,祝太后万寿无疆!”

  慈禧太后懒洋洋地问:“有什么事吗?”

  “臣听说太监李莲英要娶亲……”

  未等他话说完,慈禧太后已不耐烦了,瞥了朱一新一眼,拉着很长的声音说:“我以为什么军国大事,这等鸡毛蒜皮的事,你也来找我?”

  “太后日理万机,臣知晓。只是这样的事,有伤我大清尊严,臣身为言官,不敢不禀明太后,严加制止……”

  “这事我知道,他也是人,也有老母需要侍奉,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前朝不也有这事吗?”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

  朱一新依旧反驳道:“正因为前朝有这等事,所以才为后人耻笑。所以,本朝不可效尤。”

  “去吧,去吧!放着那么多大事不去做,管人家讨老婆做什么!”

  “太后,臣……”

  “别说了!”慈禧太后看他这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不由得来了气,喊道:“这事是我恩准的!怎的?是我做的不对吗?退下去!”

  却说朱一新回到家里,心想自己全为朝廷尊严着想,谁想却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又去鼓动其他言官联名上奏,可叹的是那些言官都不敢得罪李莲英,反劝他死了这条心,再加上夫人苦口婆心相劝,只好姑且作罢。

  经过十多天紧锣密鼓的准备,李莲英大喜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了。日子订在十六这天,这日子是李莲英专门请白云观老道高云溪为自己选的。自那次宫中闹“鬼”,李莲英就迷信起来了,后来虽知道是那尤忠为给慈安太后、弟弟尤义报仇搞的鬼,可毕竟做的亏心事太多,因此索性也信起了教,隔段日子,就去顶礼膜拜一番。

  十六这天,酒腊局胡同李府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如同赶庙会一般。门前两边各挂两盏大红“喜”字灯笼,从门口一直到大厅,铺着鲜红的地毯。院内宾朋满座,光大席就设了六处,每处又有二十六桌,取六六大顺之意。如此场面,好不气派!大厅内,李莲英的母亲穿戴一新,端坐在那红木太师椅子上,脖子上挂着那串慈禧太后赏赐的碧玉朝珠。她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看着那些在自己面前作揖问安的大臣们,直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意思好象在说:“你们不是都瞧不起太监吗?看我儿子如何!你们那个比他强……”

  由于是李莲英成亲,送礼道贺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上至各部院大臣,下至宫女太监,都送了贺礼;每份贺礼不下几百甚至几千两银子,就连那些地方督府甚至边寨要员,也都派人送了银钱、礼物。那些礼物摆在院子的正中央,占去了好大一块面积,五颜六色的绸缎、晶莹剔透的玉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好不耀眼!其中醇亲王奕譞的贺礼格外引人注目;宝星一座、犀角雕荷莲流杯一个、犀角雕加官进爵杯一个。

  如此之场面,就连李莲英也始料未及,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贺礼,李莲英陶醉了……

  “总管,日已正午,是时候了吧。”刚毅笑着说道。

  李莲英这时才清醒过来,心想怎的连正事都忘了,急忙说:“喔,对,对!马上开始。”

  随着刚毅一声“婚礼开始,”新娘子张如玉飘飘逸逸走进了客厅,她大大方方给客人们道了万福,站在李莲英侧后。

  那张如玉本就有几分姿色,再经一番细心打扮,更显娇艳!她身着大红色裹身旗袍,旗袍的领边、袖口和胸部的突出部位,镶着爱尔兰花边和细绒带,项挂金项链,熠熠发光;白嫩的皮肤,颀长的身材、凸起的胸臂、窈窕的细腰,颇有些洋女人的体态,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真没想到,总管夫人竟如此迷人!”,桂良眨一眨蛤蟆眼,对着孙毓汶的耳朵小声说。

  孙毓汶这时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得小声嘀咕说:“是够迷人的,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说到这里,孙毓汶方明白过来,急忙用手打自己的嘴。

  恰在这时,进来两个小太监,手捧地毯,向李莲面说道:

  “总管,这是圣母皇太后恩赐的,请您收好。”一听这话,李莲英慌忙跪下,双手接过。连当今大清国圣母皇太后都来了贺礼,这份恩宠,能不让人羡慕吗?看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只见李莲英摇头晃脑道:“三顺,打开地毯,让各位大人饱饱眼福!”

  众人真的是大开眼界,这是一条古朴典雅的丝地毯,看上去光滑,摸起来柔软,四边是百鸟朝凤,四角是黑龟戏水,正中间百花丛中,用金线绣着个“喜”字,除了李莲英,谁能得到这样的恩赐?众人不由得交口称赞!

  只见大学士周祖培惊叹道:“制作如此之精绝,真让人叹为观止!这还是平生头一次看到。”

  “那是自然了。你不知道吧,这乃是越南国送给太后她老人家的贡品哩!”孙毓汶赶紧开了口,仿佛是要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

  他说的好,却没想刚毅比他还说的好:“如此珍贵之礼物,也只有咱李总管能得到,众位大人说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称赞,看着众人那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李莲英真是如醉如痴,有点飘飘然了。婚礼到这时进入了高潮,可谁也没想,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众人品头论足之时,一个小太监拿着个大红信封走了进来:“总管,都察院左都御史朱一新朱大人派人送来个贺辞。”一听朱一新,李莲英不由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地微笑,朱大人,你不是不怕死、遇事敢言吗?怎的到头来却败在我李莲英手上?没想到会有今天吧!想到这里,只见他大声说道:“各位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朱一新大人送来贺辞,请大家听听。”

  朱一新可是出了名的不怕死,怎的会送贺辞呢?众人不由得纳闷起来。

  李三顺接过信封,展开信纸,清清嗓子,朗声念了起来:

  公鸡下蛋,母鸡打鸣;

  太监娶妻,无耻之尤。

  万堂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张如玉虽说出身烟花之地,经历过各种场面,可当着这许多王公大臣的面,脸上也挂不住了,只见她尖叫一声,一溜烟似的跑出了客厅。李老夫人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正陶醉在喜悦之中。听得那几名话,还没反应过来,一见媳妇跑了出去,才明白过来,顿时气昏了过去。喜气洋洋地婚礼,经这一折腾,更加“热闹”了,人们不由得把目光都转向了李莲英。

  李莲英这会也气得两眼冒火,真恨不得将朱一新给杀了,但一看到众人的目光,他很快平静了下来,一眨眼,露出不屑于顾的神色,向众人拱手说道:”诸位不必见怪。咱家成亲忘了给朱大人发请帖,想必心里边不痛快,与咱家开个玩笑,没什么,没什么!各位大人请入席吧!”

  待安顿好各位王公大臣,李莲英急忙赶奔后堂,李老夫人这会已缓过神来,李莲英看看没什么大事,又赶紧去找那张如玉,大喜的日子没了新娘子怎成?进屋一看,只见她正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好了,别哭了!快快擦洗一下,大喜的日子哭个啥劲?”

  张如玉哽咽道:“那……那朱大人他……”

  “什么朱大人,你放心,我决不会轻饶了他!敢和咱家作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李莲英恶狠狠地说道。

  好说歹说,终于劝住了那张如玉,二人又重新回到大厅。

  那帮王公大臣们经这一变故,那还有心思再呆下去,草草吃了几口饭,便相继告辞而去。

  喜气洋洋的婚礼,就这样不欢而散。从此,李莲英便将那朱一新恨在了心上……>>





李莲英--十、太监代表大清国阅兵



十、太监代表大清国阅兵

  旅顺口外,北洋水师的十几艘军舰,战旗飘扬,礼炮齐鸣……代表大清国来阅兵的竟是没有男根的大太监——李莲英……

  自上次宫中起火,慈禧太后搬进储秀宫,转眼间已几年过去。这储秀宫,乃西六宫中建筑最宏伟的宫殿。光绪十年,虽然中法在越南交战,中日在朝鲜闹纠纷,战报频传,局势紧张,但慈禧太后对此却毫不关心,只想着自己享受取乐。为了给自己祝寿,又下旨重修储秀宫,连同赏赐臣仆,前后耗银一百二十五万两。原本就宏伟的储秀宫经这一装修,更显的富丽堂皇。可谁知没住两年,慈禧太后又住腻了,总觉着这深宫大院,显得太清冷气闷了些。一门心思总想着再换个地方,可想来想去,诺大个紫禁城内竟找不出一处可心的地方来。

  这日夜晚,明月当空,慈禧太后坐在铺着黄垫子的太师椅上,以手托腮,闷闷不乐地凝视着空中那圆圆的月亮。站在一边的李莲英看到慈禧太后如此神色,犹如自己失了职,满脸焦急状。心想,老佛爷这几日是怎么回事,茶不思饭不香的?急忙开动他那三十六个转轴、七十二个心眼,也亏得他服侍了慈禧太后这么多年,对慈禧太后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脑子一转,便有了主意。心想她一定是为这件事。从同治十二年她就要重修圆明园,并授意同治帝以“奉养两宫”的名义,下诏修治圆明园,但因国库空虚,恭亲王、醇亲王等王公大臣纷纷劝阻,修园之事不得不搁置起来。现在虽说移居到这富丽堂皇的储秀宫,她毕竟是在这清冷气闷的宫殿住腻了。于是他打破沉寂说道:“老佛爷,依奴才看来这诺大个宫殿也太清冷了些。”

  慈禧太后“唉”了一声道:“是清冷了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奴才想想心里真替老佛爷您不平。朝廷处处省,处处为地方着想;有个什么事,老佛爷您还掏体已犒赏。可到头来又落个甚?依然是各处都哭穷,都向上伸手,他们何尝想来钱来的不容易?费朝廷多少苦心?就说办洋务的那些大人们,十多年了,钱是花的不少,可办的什么工厂?练的什么兵?买的什么船?洋人打进来照样赔款,成百上千万的银子,就这样乱花,奴才真正心疼。”

  “你说这话做甚?”慈禧太后听了半天就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莲英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奴才是说,把钱扔在水里还能听个响声,成百上千万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白白扔掉,实在可惜!与其由得他们乱花,还不如老佛爷您来花!老佛爷五旬万寿,若不是不敢花钱,能过得那样冷清?奴才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可省来省去又给谁省呢?”说着李莲英竟抽泣起来。

  “不要说了!”慈禧太后叹口气道,“这些也都是为了咱大清社稷吗。”

  看到慈禧太后这种神态,李莲英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又大着胆子说道:“老佛爷一心只想着咱大清社稷,想当年咱大清国岂只半壁江山不保?简直就要玩完;要不是老佛爷您镇得住,现在还不定是什么样子呢?可下边人有谁体谅老佛爷您呢?个个不给老佛爷作脸,欺侮老佛爷仁慈,乾隆爷修了那么多园子,没人敢说个不字,老佛爷为国事废寝忘食,操碎了心,要修个园子,他们都上言劝阻,奴才对此就是有点不平!”

  绕了大半个圈子,终于说到正题上来,果不出李莲英所料,这番话正中慈禧太后下怀,只见她激动地说:“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听了这话,李莲英的胆子更壮了许多,只见他说道:“老佛爷您心胸开阔,既有乾隆爷的洪福,也有乾隆爷的英明,乾隆爷能做的,老佛爷为何不能做?当年洋人不是烧了圆明园吗?依奴才看来,如今咱不妨再修个园子,看洋人能动得了它分毫不?”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直听得慈禧太后心潮澎湃,眼眶里不由得充满了激动地泪花。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为修圆明园而引起的轩然大波,不由得又心有余悸,犹豫道:“只是……”

  “有道是‘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废’,老佛爷辛苦了这么多年,照祖上规矩皇上也该修个国子孝敬老佛爷您哩!既有祖上规矩,老佛爷还怕什么?”

  修园子可不是说说就行的事,那可需要钱呀!慈禧太后虽颇为动心,可没钱不行,于是说道:“算了吧!现在局势紧张,要办海军,一条铁甲船就是一两百万银子,总算起来,少说也要上千万,哪有钱修园子?”

  “办海军是国家大事,不可荒废。”李莲英用极有力的声音说:“不过也不见得要那么多钱,只要跟李中堂说说,让他手里紧一点儿不就成了。”

  一句话说得慈禧太后喜上眉梢,笑逐颜开。对呀,悄悄提用点银子,暗地里修起来,一旦生米煮成熟饭,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想着想着,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光山色,碧波荡漾的园林风景……

  说起大清国海军的创建,道路可真说得上是坎坷不平。清政府整顿海防,筹设新式海军,是从七十年代中期开始的。同治十三年,日本武装侵略台湾,清廷强大海师竟受小国凌辱,使得清廷统治集团极为震惊,筹划海防之议于是兴起。前江苏巡抚丁日昌提出《海洋水师章程》六条,建议设立北洋、东洋和南洋三支海军,各设提督一人。经过清朝中央和地方官员讨论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基本上同意了丁日昌的建议,但以“财力未充,势难大举,所以奏请。先就北洋创设水师一军,俟力渐充,就一化三,择要分布。”几经筹划,清政府终于在光绪元年四月二十六日任命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沈葆桢督办南洋海防事宜。至于海军军费,总理衙门议定每年由粤海、闽海等关及江浙等六省厘金项下拨解四百万两,南北各半,但各省拨解多不足额,积欠甚多。光绪三年,河南、山西两省连遭严重旱灾,慈禧太后又从海防经费中借拨赈灾。

  每年号称四百万两的海防经费,实际仅得数十万两,如此以来,清廷水师一直无大发展。

  光绪十年中法战争中,法国海军突袭福州水师,福州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十一艘舰船中被毁坏九艘,如此战况,举朝震惊。加之此后外国侵略势力又加深了对中国的进攻,日、英、俄、法纷纷侵占中国的边疆地区。为了应付这种复杂的局势,在洋务派的敦促下,慈禧太后于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命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张之洞等重臣一定要大办海军,扩充造船工厂,购买铁甲快舰,在台湾、澎湖等地设防。九月初五日,正式设立专管海防事务的海军事务衙门,并派醇亲王奕譞总理海军事务,沿海水师悉归节制调遣,派浮郡王奕泽及李鸿章会同办理;汉军都统善庆、兵部侍郎曾纪泽帮同办理;先从北洋精练水师一支,由李鸿章专司其事。

  看声势是准备大干一番,可谁知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说奕譞、奕劻、善庆等人连海上都未曾经历,根本不知何为海军。单就经费一事,就解决不了,当时创建一支海军,并非易事,至少也要几百万两银子。李鸿章奏拨巨款,慈禧太后常常留中不发;延至奏请再三,才由户部勉强筹拨。李鸿章要十万两,户部只拨三四万两;李鸿章要二十万两,户部只拨六七万两。对李鸿章来说,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到了光绪十二年春天,总算七拼八凑地弄到了一批银子,从英、德、美、法等国购进了大小十多艘舰艇。随后又招募兵勇,建成了一支北洋海军舰队。

  看着自己历经千难万苦建立起来的北洋舰队,李鸿章真是感慨万千!但他心里明白,如此一支小小的舰队,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想再扩建,无奈朝廷不给经费,最后想想,干脆上了道奏折,称北洋舰队已略具规模,请朝廷派人检阅。李鸿章是怎么想的?他本想通过检阅,使得慈禧太后认识到海军在战争中的重要地位,从而再拨巨款以扩充舰队实力。可谁想却弄巧成拙,不仅没有增加经费,反而将原来预定的经费给削减了许多……

  慈禧太后听了李莲英的话,下决心要修颐和园了。可要暗地里让李鸿章挤点银子出来,却不那么容易。李鸿章身为直隶总督,坐镇天津,不能轻易离开,即使召他进京,也难免会走漏风声;想派个人去,却没有恰当的理由。正苦于没有办法之际,谁想李鸿章的折子呈了上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暗暗窃喜,这下可有办法了!当下便令李莲英传醇亲王奕譞进宫。

  却说醇亲王听到李鸿章上奏说北洋舰队已略具规模,请求派员检阅,不由心里纳闷起来,虽说他对海军事情不大懂,可好坏总理海军事务衙门,能不知道朝廷拨了多少银子,能买几艘船吗?听到慈禧太后召见,急忙进宫来,准备就这事向慈禧太后说说。

  “醇王爷,”慈禧太后满脸喜色的说,“李鸿章那个折子你看过没有?”

  “臣看过了”。

  慈禧太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了两声接着说道:“这可太让人高兴了。没想李鸿章还真有两下,短短几年时间,就为咱大清朝建了只象样的舰队,看以后谁还敢来欺侮咱!”

  “太后”,醇亲王听了她的话,脸色平淡地说:“此事确实可喜可贺。不过依臣看来,此事恐怕……”

  “怎么?”

  “太后,臣是觉着此事有点蹊跷。自去年下旨在北洋精练水师,虽说颇有成效,但所给经费实在有限。以如此少的经费要办成支象样的海军,非容易之事。”

  慈禧太后听罢,不高兴地说道:“不会吧!鸿章一向办事稳妥可靠,怎会虚言呢?再说此乃朝廷第一大事,他决不会欺瞒的,如若想欺瞒,为何还请求派员检阅呢?”

  “臣只是不大放心而已。”

  “既是如此,那么你就带着善庆、恩佑等人,亲自去看个究竟吧。”

  “臣遵旨。”

  醇亲王以为事到这就结束了,谁想慈禧太后又开口说道:

  “醇王爷,我想让莲英也去一趟,你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醇亲王不由纳闷起来,心想这派谁去不好为何偏偏派个太监,莫不成太后怕我欺瞒,想让他作个耳目?但太监出京阅军,也太过于招摇了吧,于是他谨慎回奏道:“太后,这恐怕不大方便吧。”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慈禧太后沉着脸,冷冷地说道。

  “这……”,醇亲王犹豫了下,说道:“臣的意思是,李总管二品顶戴,职分太高了些。”

  “让他带六品的顶子好了。”

  看到慈禧太后心意早定,醇亲王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

  消息一传出,朝野无不为之震惊,派个太监去阅军,这岂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吗?但众人都慑于慈禧太后的淫威,不敢多说什么。到是那个傻乎乎的守陵大臣、奕贝子奕谟,在妻弟志锐的鼓动下,打算劝醇亲王力争。

  这日,奕谟套车直驱太平湖畔醇亲王府,只见王府门前门庭若市,海军衙门、总理衙门、军机处、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亲王出海检阅北洋舰队,有公事接头,以致奕谟在小客厅内等了有半个多时辰,方始见到醇亲王奕譞。

  奕谟与醇亲王是表兄弟,所以见了面也不客气,张口就问:“我说七哥,这次派您去检阅北洋水陆各军,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只是不明白,‘上头’怎会派那李莲英随行?这岂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咱大清吗?”

  “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难道您不知道?外边的议论可多呢,都说太监不准出京,是我朝一项极圣明的家法,理应恪守无违。如果此例一开,那么以后随时都可以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地方督抚非七哥您可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一来,远则唐朝宦官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日。”

  “你的意思呢?”

  “小弟也觉着此事关系甚大,所以来找七哥您。”

  对于奕谟,醇亲王可说是了如指掌。心想就你这火爆性子,我如老实相告,你能善罢干休?如果再惹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全揽了过来,“是我奏请太后派遣他去的。此时已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压着他们点就是了。”

  一听是醇亲王自己奏请的,奕谟不由得目瞪口呆,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呀,那奴才现在权势熏天,还把谁放在眼里?你不想法遏止,怎的还奏请派他随行,这不是更长了他的气焰吗?”

  “这……”听了奕谟的话,醇亲王一时间还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方勉强找了一个理由:“唉,我也是一番苦心。

  他们这些人整日在深宫养尊处优,不知道时势的艰难,让他们看看外边的情形也好,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日后稍稍收敛些。”

  奕谟微微冷笑:“七哥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呀!不过在我看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说不定会更长了深宫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就放心吧!对哥哥难道你还不放心吗?”

  醇亲王话说到这份上,奕谟也不好再说什么。慈禧太后他敢顶撞,可对于恭、醇二亲王,他却不敢过于放肆,因为这二人都是咸丰帝的亲弟弟,当下只好告辞。

  奕谟一走,醇亲王呆呆地站在屋中,想想奕谟说的话,还真有些道理。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熟饭,万难挽回。这可如何是好呢?正在心神不定之时,有人来报:“孙大人来了。”

  醇亲王不由心头一宽,立即召见。

  “莱山”,他悄悄问道:“近日里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孙毓汶知道醇亲王指的是李莲英随行一事,忙答道:“现在还没什么动静,不过以后会怎样,卑职可不敢说。”

  “唉!”醇亲王叹口气道:“刚才奕贝子来,说此举可能会助长深宫的虚骄之气。现在想想,还真有些担心,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如果以后再……,那可如何是好呀!”

  “王爷不必过于担心,他究竟不似小安子那般飞扬浮躁,卑职想他会自己约束点的。不过王爷既然想到这一层,未雨绸缪也没坏处。”

  醇亲王急忙问道:“莱山,快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好?”

  这还真把孙毓汶给难住了,醇亲王这个靠山不能得罪;李莲英这棵大树也不能不顾着点。思索良久,方答道:“依卑职看来,王爷不妨下一个手谕,通饬随行人员,不得骚扰需索;如有违反,严办不赦。我想,他心里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倘若不然,王爷不妨来个杀鸡给猴看,拿个人作个榜样。”

  “妙,太妙了!”醇亲王听罢,不由连声称赞,当下便拟了一道手谕,派侍卫送到海军衙门照发。

  “还有件事”,醇亲王接着问道:“莱山,你估摸着,太后这次派李莲英随行,到底是甚么意思?”

  孙毓汶早就从李莲英那听到些风声,可怎敢说出来?只好说道:“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依卑职看来,太后可能对此有点疑心,所以派李总管去,想看看实情究竟如何。”

  “说得有理!既然这样,我倒要留点神。”

  于是第二天便传下话来:这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自然是要让李莲英震眩于军威,好回去向慈禧太后汇报,觉得这银子没白花。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可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次醇亲王奕譞亲自来检阅,经费问题可能更有着落;忧的是不知道慈禧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居然派李莲英随从检阅。李鸿章深知李莲英是慈禧太后的宠监,醇亲王阅兵,让他随行,这是祖宗家法所不允许的,慈禧太后只所以这样做,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整日提心吊胆。醇亲王还好应付,可对李莲英他却不得不加倍小心提防。李莲英的厉害,他可是领教过了……

  那还是在光绪初年,有一次慈禧太后降旨,召李鸿章立刻进京议事。李鸿章接旨后,马上携带几个随员,匆匆由天津赶往北京。

  那时李莲英虽说还只是个二总管,但由于慈禧太后的宠信,权势已颇不小,大凡官员进宫奏事,都得先给他送点礼,少则几十两,多则上百两,否则就别想见到慈禧太后。李鸿章只知道慈禧太后宠信李莲英,哪晓得他竟敢如此作为?

  一路上风尘仆仆,这日,李鸿章抵达京城,稍稍整顿,便匆忙进宫而来。

  “李总管,烦劳给通报一声,说李鸿章奉旨前来觐见。”

  李鸿章这时已是直隶总督,权高位重。李莲英本想着他一定会给自己备份厚礼,可谁想李鸿章两手空空,于是懒洋洋地说了句:“喔,原来是李中堂呀,实在抱歉,太后这会正歇着,没法通报。”

  “李总管,太后宣我有急事,您就上去说声吧。”李鸿章笑着说道。

  “中堂大人,不是咱家不给您通报,太后的脾性您难道不了解,歇觉时不许打扰!如果一旦太后怪罪下来,咱家可担待不起呀。”

  没办法,等吧!谁想天色色渐黑,李莲英依旧是那句话。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三天过去,就是没能见着慈太后。李鸿章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好话说了不少,李莲英就是置之不理,直把他气得浑身哆嗦,顿足捶胸。

  慈禧太后降下谕旨的第四天,她正在养心殿与恭亲王议事,忽然想起这事,心生疑慈,于是问恭亲王:“恭王爷,这李鸿章为何接旨以后,迟迟不进京来呀?”

  “李中堂三日之前就已进京,臣刚才进来还在宫门外见过他,恐怕是没带盘缠吧!”奕冷冷地说了句。

  慈禧太后听完,心里就明白了什么事,一语未发,便提笔又写了道懿旨,交与一名小太监,要他立即传李鸿章进殿。

  李莲英本想再为难李鸿章,一看慈禧太后又下了道懿旨,只好作罢。

  李鸿章见李莲英竟如此作弄他,不由得怒气冲天,心想你一个小小的阉官,竟敢对我如此放肆,待我见了太后先奏你一本,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谁想见了慈禧太后,未等他开口,慈禧太后已怒气冲冲地问:“李中堂,为何接旨后迟迟不入宫回话!”

  “这……”,李鸿章满腹委屈道:“太后息怒,为臣实在委屈。臣接旨后即刻就入京,是总管李莲英不准臣入宫,说太后您正歇觉,臣已在宫门外足足等了三天。”

  听了李鸿章的话,慈禧太后再也忍不住,咯咯了笑了起来。李鸿章跪在地上,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愣愣地说:“太后,这是……”

  “算啦,谁让你没给他带点东西来呢。”

  带东西?我进宫奏事还要给他带东西?李鸿章气鼓鼓地说:“太后,这李莲英也太过嚣张了些,请太后严加处治,让他知道些厉害。”

  慈禧太后摆摆手,笑着说道:“好了,消消气!这事就算过去了。”

  “太后……”

  未等他说完,慈禧太后已不耐烦了:“行了,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

  第二天李鸿章返回天津,为这事越想越气,心想我李鸿章为大清朝出力,驰骋疆场,名扬海内,竟被个阉官如此捉弄,也太窝囊了。不行,哪怕是丢了这花翎顶戴,也要杀死你这狗奴才,以解我心头之恨!当下便提笔给李莲英写了一封信,约李莲英赴天津略述友情,以消北京的误会。

  李莲英接到信,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何不趁此去外边风光风光,于是便去找慈禧太后。

  “太后,李中堂给奴才来了封信,约奴才去趟天津,您看成不?”说着,李莲英将那封信呈了上去。

  看看信中语言诚恳,慈禧太后不禁心动,心想李鸿章这次进宫奏事丢了面子,不如就按他所说,让小李子去圆圆场也好。于是便对李莲英说道:“小李子,你上次也做的太过份了,李鸿章毕竟是咱大清朝的功臣。既然他这么说,你就去趟,向他赔个不是,消消误会。不过要记着,路上别给我再惹出事端来。”

  “奴才谢主人隆恩,奴才记着就是了。”

  当下李莲英便带着小太监出了京城。一出京城,李莲英便将慈禧太后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上吃喝玩乐,好不威风!谁知正痛快着呢,慈禧太后却派人快马加鞭赶来,让他立刻回京。李莲英真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可又不敢不听,只好返回。

  “太后,奴才回来了。”李莲英见着慈禧太后,垂头丧气地说道。

  “回来就好,你一回来,我这心也放下了。”

  李莲英不由得纳闷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您让我去的吗?于是问道:“太后,这是怎么回事呀?”

  “你呀!”慈禧太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平日里那么机灵,怎的这会就糊涂了!你也不想想,李鸿章是老实好惹的人吗?你这次让他吃了闭门羹,他怎会轻易放过你?你莫非忘了小安子是怎么死的?”

  经慈禧太后这一指点,李莲英方恍然大悟,想起来真有点后怕,差点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

  李莲英一出京城,李鸿章就得了消息,内心不由一阵窃喜,心想这下让你也知道我李鸿章的厉害。可谁想两天过去,仍不见李莲英来,不由得心急如焚,惟恐计策被识破,忧心忡忡。派人一打听,方知李莲英出京不远,又被慈禧太后派人给追了回去。这下可把李鸿章吓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了,深知此计已被慈禧太后识破,不由得倒叹一口凉气,呆呆地愣住了。思来想去倘或慈禧太后追究下来,怎么答对呢?急忙令人唤来儿子李经方。

  “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后正宠着那李莲英,何苦去招惹他呢。”李经方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满腹牢骚。

  “别说了!”李鸿章本想让他给自己拿个主意,一听这话,不由得来了气,“是他招惹我还是我招惹他?让你来是给老子拿主意,不是让你来发牢骚!”

  李经方还真不愧留过几年洋,脑子一转便想出个主意:

  “父亲,那李莲英不是贪财吗,依孩儿看来,不如修书一封,叙叙交情,再送些银两了事。”

  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当下便让李经方修书一封,大意是:京师拜见以后,本想邀总管来津一晤,略叙友情,迩闻朝中公务繁忙,不能脱身,甚感遗恨。今差人送上白银二十万两,为数微微,请勿见怪,太后面前,还望总管多多关照。他日赴京,鸿章定当登门拜访。

  看了李鸿章来信,李莲英不由得哈哈大笑,脱口而出:

  “堂堂李中堂,总算被我拿下马来。”堂堂一品大员,却被个李莲英治了个服服贴贴,恐怕这也是在李鸿章一生中,感到最耻辱的事情。

  有了这段苦衷,李鸿章能不加倍小心提防吗?当时因为天津需内没有合适的馆舍下塌,便以城南外海光寺为行辕,做为醇亲王奕办公、休息的地方;海光寺墙外的淮军营制造局,做为都统善庆、副都统恩佑的下榻处。以皖南镇史宏祖带领百名马队负责警示寺内各门,出则前导后护。这些好安排,可李莲英住哪呢?当然他不能与醇亲王相比,但是比都统善庆、副都统恩佑差得太远了也不行。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到个好地方——离淮军行营制造局不远的紫林书院。它是明末一位大臣遗下的产业,四周苍松翠竹,鸟语蝉鸣,花草遍野,清幽闲旷。

  地方是有了,可还有更让李鸿章头痛的事,那就是房内的规格问题。李鸿章心里十分明白,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内廷副总管,本来应该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可李莲英却非一般奴才,如果伺候的不周,在太后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句,可就够他受的了。但不按等级差别招待,又怕醇亲王怪罪下来,急得李鸿章团团乱转。还亏得儿子李经方点子多,想出了一个较为妥善的办法:以房屋的大小、偏正来显示王爷和总管的区别;但内部的陈设布置,李总管的房子要注意讲究,陈列诸品既要富丽堂皇,又要文雅宜人。布置完毕,李鸿章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对醇亲王的房间简略地看了看就算了事;对李莲英的房间则特别精心,审视挑剔了一番,又命侍从本着清静、文雅、富丽堂皇的要求重新布置方始作罢。

  四月十三日一大早,李鸿章便头戴珊瑚顶戴、身穿五爪蟒袍,外罩锦鸡补子马褂,率领着北洋水师及天津地方官员亲赴河口迎接。正午时分,醇亲王、李莲英一行浩浩荡荡抵达天津,但听一声“奏乐”,一群不伦不类、土洋结合的军乐队便吹打了起来。李鸿章急步上前,彬彬有礼地请过对安,谒过醇亲王,再与李莲英见礼言欢,殷勤道问。然后车水马龙护送两位钦差大臣,前往行辕下榻。

  夜幕降临,海面异常平静,醇亲王一行登船出海,坐的是北洋舰队最大的一艘军舰——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也就是定远舰管带,总兵衔补用副将刘步蟾的专舱,重新布置,改为醇亲王的卧室;其次一间,本是李鸿章所用,特为留给李莲英。专门办这趟差使的天津海关周馥,亲自领着李莲英进舱,原以为一定会得几句夸奖,那知不然!

  “周大人”,头戴六品花翎顶戴,穿一身灰布衣服的李莲英问道:“莫非船上的舱房,都如此宽敞明亮,怎的这间舱与王爷的竟差不多了?”

  “总管说哪的话呀!兵船的规矩,最好的一间留给管带,也就是王爷住的那间;再下来就数管驾所用的一间,特为留给总管您。”

  “喔,”李莲英仿佛恍然大悟,在房里转了转,问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规矩,那么李中堂呢,他住哪儿?”

  周馥答道:“中堂大人是主人,用的一间比这小些。”

  “这怎么可以呢?”李莲英摇头说道:“李中堂是主人,他乃高品大员,为咱大清朝驰骋疆场,名扬海内。咱家岂能与他相提并论,你替我换个地方。”

  周馥心说你还假客气啥呢?谁不知道你的品行,因而笑着说道:“总管不必客气,这一切全是中堂大人吩咐的。”

  “李中堂是敬其主而尊其仆!咱家岂能没有个轻重分寸?

  周大人,如果真没地方换,也不要紧,我看王爷舱边的那间套房,倒挺不错的,咱家就住那得了。”

  你道李莲英为啥这般客气,原来这次出京前,慈禧太后曾一再叮嘱他要格外谨慎,切不可因贪图享乐走漏了半点风声。加上他这次是与醇亲王一起来的,心里也有点怕,唯恐一着不慎,落个安德海那样的下场!

  再说周馥听了李莲英的话,直想笑掉大牙,原来那个套间是“洋茅房”,李莲英不识白磁抽水的“洋马桶”,竟要在那里住下,当然他不敢明说,否则李莲英脸上怎挂得住?只好答应找李鸿章请示一下。

  此刻李鸿章正穿一身宁绸夹袄裤,赤足坐在铜床上,让侍从给自己洗着那双长满了鸡眼的脚。一听周馥的话,不由得捧腹大笑,但旋即便止住。但就这一点看,这李莲英远非安德海能比。越是如此,说明越有文章。想到这里,只听李鸿章说道:“你拿你那间舱给他,你自己找个地方挤一挤。记着,此人可不比安德海,一定要小心侍候,不得有半点差错!”

  蓝色的海洋波涛汹涌,天水相连,海风习习。第二天一早,李莲英便忙开了,又是端水,又是送饭,有条不紊。直看得醇亲王内心佩服不已,怪不得太后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醇亲王立刻便生警觉,因而提高声音说道:“莲英,歇着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人,不必为我费神。”

  “老佛爷交代过的,让奴才侍候王爷。”李莲英笑着说,“就是老佛爷不交代,奴才不也该在这侍候吗?”

  “行了!你也是奉太后旨意出来的,何必还讲这些礼数!”

  再三劝阻,李莲英方歇手,但却依旧守着他的规矩,悄悄肃立在门口;见到李鸿章也照样请安,一点都没了往日作威作富的样子。醇亲王看了,心里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平日里传言有假不成?

  晚饭过后,旅顺已经在望,码头上灯笼火把不计其数,宛若白昼一般。旅顺守将、四川提督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领着属下将官,早早已在道旁跪接。如此壮观之场面,李莲英不由得有点飘飘然了,站在醇亲王身后,俨然一副钦差大臣的样子。可惜的是时候不早,醇亲王下令一切繁文褥节,概行均免。

  终于到了检阅海军的日子。这一日阳光煦暖,海面上风平浪静。一大早,醇亲王便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的凉帽,坐上红色洒金的大轿,在震耳欲聋的号炮和乐声中与李莲英等人来到了演武台。

  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的黄金山上。黄金山三面环水,一端连着陆地,其上坦荡如砥,演武台就搭在山前临水之处,站在台上,俯视那一望无尽的海面,真让人有海阔天空,心旷神怡之感,且不说是观看海军操练,仅只站在台上把酒临风一番,便已是莫大的享受。

  海面上十多艘军舰一字排开,有北洋海军的定远、镇远、济远三铁甲船;超勇、扬威两条快船;以及属于南洋水师,由福建船政局制造的开济、南琛、南瑞等战船。随着李鸿章一声令下,会操开始。

  顿时只见十几艘军舰战旗飘扬,成一条线,一艘艘鸣着汽笛、劈波斩浪而来,身着灰蓝色军装的北洋海军官兵整齐地肃立在甲板上。当经演武台时,各舰礼炮齐鸣二十一响,向两位钦差大臣表示敬意。如此威武壮观之场面,李莲英平生可还是第一次见到。看着那飞弛而去的军舰,忍不住向李鸿章说道:“李中堂,这么快呀!当年李太白如果是乘此疾下,该有‘万里江陵一日还’之说了!”

  “这还不快!”李鸿章无限感慨道:“英、法等国卖给咱的这些船其实都早已落伍了,如若太后还能拨些款子,重新购进更好的舰船,那比这还要快得多呢。”

  “那还了得,再快了人怎么受的了呀?”李莲英张着大嘴问道。

  “李总管,鸟疾飞鱼游走,都比火车、轮船还要快呢,人家西洋早就研制加速设备,让火车、轮船越来越快,他们都能受得了,咱们难道就不行吗?”

  “当然行,当然行!”

  接着开始操演阵法,十多条船前进后退,左右转弯,行动如一,颇为壮观,直看得李莲英眼花撩乱,连声称好。赞赏之余,不免困惑,忍不住又开了口:“中堂,海面如此辽阔,这么多的船只,是如何指挥的呀,竟能如此整齐统一?”

  “禹庭”李鸿章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你给李总管说说。”

  “回总管的话,白天打旗联络,叫‘旗语’,晚上则用灯号。”

  “是由谁指挥呢?”

  “由旗舰指挥,今天镇远舰是旗舰。”

  “那旗舰又由谁指挥呢?”李莲英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这可把丁汝昌给难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李鸿章见状,忙说道:“今天自然是由王爷指挥了。”

  听了这话,李莲英才仿佛明白了。谁知不一会儿,又想问,忽然看见坐在旁边的醇亲王正瞅着自己,李莲英急忙止住,以为醇亲王心有不满之意。其实醇亲王和李莲英一样,都是门外汉,根本不懂得海军操练一事,但他好歹是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如果问这事,岂不惹人笑话?正好李莲英替他开了口,谁知刚有了点兴趣,李莲英却打住了,于是说道:“我看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鸿章,既然莲英感兴趣,你就传令让改为‘二龙抢珠’阵法吧。”

  李鸿章当即遣派一艘快艇,追上镇远舰,传达命令。时间不长,只见镇远舰上红、蓝二旗交叉三挥,打出旗语。刹那间,首尾衔接的一条“长蛇”,渐化为“人”字形,镇远舰居中,左右各六舰,以双龙入海之势向黄金山驶来,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重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为了应付这次检阅,北洋衙门特地从轮船招商局低价买来一些旧船,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五颜六色的旗子。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海面的许多目标,远远望去,如一片片小小的树叶。

  只听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炮台的几十门大炮一齐开火,参差交叉,织成一道激烈的火网,封锁住入口的海道。接着只见南北洋十多艘战舰东西两面排开,头尾南北炮口直对靶船开火,刹那间,火光、硝烟、轰响,海面腾起滔天巨浪,来犯之“敌舰”粉碎殆尽,如碎屑激荡在汹涌浪中、滔滔海上。

  “好,太好了!”李莲英被这场面深深地吸引住了,忍不住连声称赞。倒是把个醇亲王看得心惊肉跳,也难怪,自小生长王府,哪见过这种阵仗?直到李鸿章递上望远镜,方大梦初醒。

  “王爷、总管,现在是单炮实射,您们顺着方阵左前排第一只靶船看,一只只地打。”

  醇亲王定眼望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海面上已再次出现五十只靶船。

  又是一声令下。嘭!一声巨响一道硝烟腾起,左首第一只靶船应声粉碎。刹时海面激荡、起伏不已,其余的靶船飘荡不已。按说下面的靶射当然不容易,谁想随着又一声令下,嘭、嘭、蟛,四十九声炮响,依次腾起四十九股巨浪,剩余的靶船一只一只依次粉碎,真是弹无虚发。

  “太精彩了!”醇亲王看后,虽说心有余悸,也忍不住夸了句。

  能得到王爷的称赞可不容易呀!李鸿章见状,急忙令人取来纸笔,说道:“王爷,您就尽兴提首诗吧?”

  醇亲王接过纸笔,情绪激动地一挥而就:

  黄金山顶炮台阅南北洋战舰合操海门习战迈昆明,骇浪惊涛互搅萦。

  一炬灰飞腾赤壁,八方雷彻裂沦瀛。

  星罗势扼关山险,机捩功从掌握成。

  绝顶开颜还太息,天心未厌失人情。

  随后,转脸向依旧有点飘飘然的李莲英问道:“莲英,你觉着怎么样啊?”

  “好,太好了!奴才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诗。”李莲英忙迭不连声道。

  “我说的是操练。”

  “喔,回王爷话,奴才觉着真是精彩纷呈、弹无虚发。”

  “你知道就是了。回去跟太后回奏,海军办得不错!很值得在这上头花钱。”醇王又道,“旅顺北洋的门户,守护得极严,请太后放心。”

  “奴才知晓,奴才一定如实回奏。”

  那恭顺小心、谨守本分的样子,直看得众人无不咋舌称奇,深感意外。在他们想象中,李莲英即便不是法门寺中的刘瑾,也该是连环套中的染九公。畿辅的不少官员,曾亲眼目睹过安德海当年经通州、过天津、沿运河南下的那种气派,两者相比,更使人难以相信李莲英是慈禧太后面前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只有李鸿章因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视,急忙找个空召来周馥等人,说道:“我与你们说过,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小心提防。现在看来,越有深不可测的样子,你们想想,该如何摸摸他的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有不喜欢戴高帽子的。”周馥很起劲地说,“我们吹他、捧他,不信他不受用”。

  “谈何容易!”李鸿章摇头说道,“你不可过于自信。他远涉风涛,还委屈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求。难道醇亲王爷没人侍候,太后特意派他来照料?不会的!你尽量找机会跟他接近,想法子摸摸底。”

  “是,卑职一定尽力。”

  回到行辕,李莲英依旧兴奋不已,索性让人搬个椅子,坐在院中细细回味起来。太精彩了,如果是真刀真枪打,那可就更带劲了,想来老佛爷也没见过如此场面,回后一定细细讲于她听。一想到慈禧太后,李莲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这么多天了,还没机会,如果这样下去回去可怎么向老佛爷交待呀?唉,王爷也真是的,精力这么充沛,就不能给咱家点机会。

  “总管,天津海关道周馥周大人求见。”一个小太监这时上前说道。

  咱家与他平日里素无交往,他来干什么?对呀,我何不从他这先探探底细。想到这里,只见李莲英一拍大脚,喊道:

  “快,快快有请。”

  “卑职周馥给总管请安。”

  “唉哟,周大人呀,快快请坐。”

  周馥是奉了李鸿章的命令,想来探探口风,巴结还来不及,哪敢就坐?忙连声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早闻总管大名,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会,今日特来向总管问安。这点东西,是卑职的一点心意,请总管笑纳。”

  “周大人太客气了。”李莲英说着接过东西,“咱家只不过是服侍老佛爷的一个奴才罢了,将来老无所养,死也对不起父母生身之恩呐。对了,这是……。!

  “这是法国领事送与中堂的葡萄酒,卑职有幸得了几瓶,特来送与总管,实在是不成敬意。”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总管每日服侍太后,从早到晚。总要有龙马精神才能对付得下来。所以……”

  “好,太好了。”

  说着李莲英便将周馥拉着坐下。寒暄几句,李莲英便转入正题,先是问北洋衙门聘请洋人的薪水,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实数,谈来谈去就是不离钱字。周馥不由得生了戒心,小心地敷衍着。

  不过就他那点本事,怎是李莲英的对手?提到购船经费,终于让李莲英问出花样来了。

  “周大人,咱跟外国人买船,也是付给现银吗?”

  “不是,要买了英镑汇去方可。”

  “没看出来周大人还见识挺广的!不知到哪去买啊?”

  听了李莲英的夸奖,周馥便口没遮拦了,很起劲地说道:

  “回总管的话,那家洋行都可以买,不过咱们总是买汇丰银行的。”

  “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与汇丰银行买,可以给咱少算一点儿?”

  “不是这样!镑价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要看外国电报来挂牌。”周馥答说,“至于专买汇丰洋行的,是因为海军经费存在它那生息。”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心花怒放,北洋果然还存有款子,这可好办多了。于是又不动声色的问道:“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想来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点吧,不然也不会存它那去。”

  周馥刚才话一出口,心里就后悔不已,不该将北洋实情说出来。这会看李莲英又问起,立刻学了个乖,不肯透露确数:“也不见得,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还低。”

  “既是如此,何不存在咱的钱号钱庄里,图个啥呢?”

  “洋人做买卖,一切照合同办事,比较靠得住。还有……”话到口边,周馥不由得打住。

  然后漏洞已经出现,李莲英岂肯轻易放过,只听他接着说道:“怎的?周大人不想说与咱家听吗?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说着脸便沉了下来。

  周馥哪有胆子得罪他?顿时骑虎难下,思索良久,方答道:“总管息怒,卑职说来就是。洋人做买卖,最看重主顾,不论谁的银子存在他那里,不但靠得住,而且有人去查,他们也不会透露出来的。”

  “奉旨去查难道都不行吗?”

  “这……”周馥犹豫了一下,说道:“外国银行都有他们国家的公使管辖,太后的懿旨行不到那儿。”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说到这里,李莲英连打了几个哈欠。

  周馥奉命来探底细,没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倒让李莲英探得许多消息,正想开口再问,谁料李莲英来了这么一手,当下只好说道:“时候不早了,总管早些安歇,卑职告退了。”

  “好,改日再会。”说着李莲英便将那周馥送出了门。

  第二天,原定检阅鱼雷艇打靶。李莲英由于昨晚太过兴奋,起来已是日头东升,慌忙穿好衣服直奔演武台,谁知到那一看,醇亲王还未到,不由得纳闷。

  “中堂,王爷今……,”

  “王爷咋晚偶感风寒,今日不能前来。”

  听得醇亲王不来,可把个李莲英高兴坏了,连忙询问李鸿章是不是现在开始检阅。李鸿章因为醇亲王未来,本想取消这次检阅,可一看李莲英那副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吩咐开始检阅。

  于是,演武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升起;待升至顶端,只见海面上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浪花,鱼雷艇如水蛇似地,窜了出去。只听隆隆巨响,硝烟迷漫。盏茶功夫,炮停烟消,海面上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

  “中堂,这么多鱼雷艇,咱家还是头一次看到,太精彩了!”

  李莲英忍不住说道。

  “只有五条。”

  “什么?”李莲英听后目瞪口呆,“只有五条呀,看上去倒像有几十条似的。”

  李鸿章无限感慨道:“这鱼雷艇乃破敌的利器!海面辽阔,如想防护南北角,就得要上百条方够用,只是如今经费紧张,买不起呀!还请总管回去后向太后多多美言几句才是。”

  对呀,我何不趁此机会将老佛爷的意思说与他呢。想到这里,李莲英向左右瞅了几眼。李鸿章见状,知有话说,连忙摒退左右,问道:“总管,不知太后这次有什么吩咐?”

  “其实也没什么事。”李莲英轻松说道,“皇上现在也大了,老佛爷准备撤帘归政,按祖上的规矩,应该修个园子,奉养老佛爷。中堂,您说是吗?”

  “是的,应该修。”李鸿章满腹狐疑道。

  “老佛爷的意思,是想修修清漪园。只是现在缺钱使……”

  听到这里,李鸿章顿生戒心,莫不成又把主意打到我这来了?于是急忙说:“这事应该由户部负责才是。”

  “这事是该户部管,”李莲英笑笑说道:“只是户部现在手头也紧,老佛爷的意思是,看您能不能给挤点,等过阵子再补上。”

  一年就给我这么点钱,还要挪用呀!这海军到底还建设不建设了?李鸿章一听又要从自己这里要钱,不由得急了:

  “总管,我这儿每年预拨多少银子,实到多少,想必您也有个耳闻。我这实在紧张,您能不能向太后给美言几句?”

  “中堂实乃天下第一重臣骁将,我一定把水师盛况如实向老佛爷禀报。”李莲英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过我听说北洋衙门还有笔款子存在汇丰洋行,中堂您看这事是不是也向老佛爷说说?”

  “这……”李鸿章没想到这点底细也让李莲英摸了去,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总管,北洋衙门确实在汇丰银行有笔款子。不过这是准备用来买船的,三个月后船就到,如果到时拿不出钱,那可就……”

  没等他话说完,李莲英已开了口:“中堂只管放心就是了。

  建设海军乃当前第一要务,老佛爷能不知晓?现在您就先解解急,到时老佛爷一定会再给您拨款了的。”

  李鸿章唯恐慈禧太后来个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苦思良久,勉强又找了个理由:“为太后修造清漪园,鸿章现应效力,只是人言可畏如之奈何?”

  “中堂尽管放心。”李莲英一听李鸿章松了口,胸有成竹地说道:“您想想,这清漪园是当年乾隆爷操练水师的地方,依山傍水,地势雄伟,我们在此建个京师水操学堂,一来操练海海军,二来孝敬老佛爷,这一举两得、顺理成章的事情,谁能说出个‘不’字来呢?恐怕到那时候,中堂您更要加官进爵了。”说完,李莲笑哈哈地笑起来。

  李鸿章明知此举乃皮里抽筋,釜底抽薪,不是建军大计,但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岂敢违抗?只好顺水推舟,默许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登上一艘巨大的巡洋舰,劈波斩浪,返回天津行辕。歇息几日,便打道回京。临回前,李鸿章又背着醇亲王见了一回李莲英,将两个嵌在水晶球内的指南针托给慈禧太后带回去。又送了五万两银子与李莲英,求他在慈禧太后面前多多美言。公事私事一齐办,李莲英自然心花怒放,不过带着回京怎成?当下便托人在天津备置砖瓦木料,运回故里,营造庄园。

  自从李莲英走后,慈禧太后可真是望眼欲穿。这日闻得醇亲王一行回京,急忙召见。

  “醇王爷,北洋海军是否如李鸿章所奏?”慈禧太后笑着问。

  “回太后的话,李中堂所言不虚,我北洋海军确已初具规模,依臣看来,战斗力不弱,陆军官兵骁勇善战,一改往日疏懒迟缓的状态;水师官兵确实了得,实战演习,弹无虚发。

  不过……”说到这里,醇亲王犹豫了一下,“海面辽阔,现在的舰只远不能应付过来,应该加速购买新舰,方是上策。”

  慈禧太后那管什么舰只多少,这会她满脸子都是钱的事,听了醇亲王的话,于是问:“照你这次去看的情形,将来还得要有大把银子花下去了。怎么样筹款,你跟李鸿章谈过没有?”

  “谈过了。办法是有几个,不过一时还不宜明示”,醇亲王答道:“海防新捐,限期将到,臣想应该展限些日子。现在直隶的报捐者甚是踊跃,对北洋的入款,大有关系。”

  “可以,这些你看着办就是了。除了户部筹划的法子外,你觉着还有什么可行的生财之道?”慈禧太后接着问。

  “北洋的安危,不仅直接关系到京师的安全,而且与咱大清江山社稷有莫大关系。海军是国家的海军,所以臣想办海军应由各主量力筹措,由海军衙门统筹运用。”

  “好吧,等将来正式建军的时候,分谕各省照办就是了。

  北洋衙门现在还有款子吗?”

  “臣不大清楚。”醇亲王谨慎答道。

  “怎么这等重要的事都不清楚?”慈禧太后看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转了个话题,“莲英这次与你出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可不得欺瞒!”

  “臣不敢欺瞒太后。莲英这次与臣出去,行为举止,实在是臣始料未及的。”

  不等慈禧太后动问,醇亲王便大赞李莲英如何安份守己,知分寸;尤其是谢绝外客,苞苴不入,那种操守,着实可靠,因此大小衙门的官员,对他不仅佩服,而且敬重,都说这是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严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监,才会如此守法尽礼。

  慈禧太后就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不过这会她关心的是李鸿章是否能够她挤点银子,所以听醇亲王很起劲的说完,只淡漠地说了句:“他能如此懂得规矩,就算他的造化。好了,你下去歇着吧。”

  待得醇亲王一退出,慈禧太后便迫不急待地问李莲英:

  “莲英,快说!这次去情况究竟如何?”

  “老佛爷,王爷所说句句属实。”接着,李莲英便绘声绘色的描绘起操练的情形,他本来就口才好,善于讲故事,再经过一番添油加醋,直将那操练的场面描述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他是越说越有劲,可慈禧太后却越听越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行了!你忘了你是去做什么的?尽是说些废话!”

  “老佛爷息怒”,李莲英这才缓过神来,依旧笑着说道,“老佛爷交待下的事,奴才怎敢忘了?奴才都已办妥了!”

  “这么说李鸿章是答应了?”

  “是的。刚开始他还直哭穷,说什么没银了,连军舰都买不起,哪来得银子修园子?不过奴才一将他的老底端出来,他就束手就擒了,原来北洋衙门在那什么汇丰银行里还存着笔款子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慈禧太后饶有兴趣地问。

  看慈禧太后颇感兴趣,李莲英更是带劲了,接着说道:

  “这老狐狸挺狡猾的。派了个什么叫周馥的,是天津海关道,来奴才这探虚实。他哪是奴才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让奴才给套了出来。喔,对了!听那周馥说,这银子一旦存在外国银行里,就没办法查了,连老佛爷您的懿旨都不行,奴才想这里面更是有鬼。”

  “嗯,是这样。”慈禧太后想想办海军必竟是件大事,可别出什么乱子,因此上又问:“依你看,北洋海军的实力到底如何?不可欺瞒,知道吗?”

  “奴才不敢,依奴才看,实力非同凡响,这下如果……如果还有谁敢欺负咱大清,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的舰只是不是够用了?”慈禧太后依旧不放心地问。

  “老佛爷您就放心吧,足够了,即使真的应付不过来,过阵子再买也不迟呀。与其让他们把钱存在银行里,倒不如老佛爷您先用着。”

  一句话说到慈禧太后的心坎里。对呀,与其这样,我何不先用着,过阵子再拨给他不就在了。看着她那贴己的奴才,慈禧太后会心地笑了。莲英,这次出去你办的不错,应该好好奖赏一下。从明天起,你就是咱大清朝的内廷总管了。”

  什么?内廷总管?李莲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愣了半天,方缓过神来,急忙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说道:“奴才谢过老佛爷!奴才谢过老佛爷!”

  “起来吧,瞧你那傻乎乎的样。”看着李莲英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慈禧太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如果不是刘总管识趣,你还不定要等多长日子呢。”

  “那他……”

  “他出宫做道人了。”

  这刘总管是谁呀?他姓刘名多生,自幼由于家贫入宫作了太监,为人极是本份,守法尽礼,因此一步步由侍从太监、首领太监升至内廷总管。虽说做了内廷总管,可刘多生依旧安份守己,没有丝毫骄纵之气,平日里对太后尽职尽责,对小太监们极尽关怀。慈禧太后虽说一心想让李莲英做总管太监,可怎好无缘无故地将这个安份守己、入宫三十多年的刘多生免掉?正在这个当儿,谁想刘多生目睹慈禧太后对李莲英格外宠爱,担心自己一旦失宠,前景不妙,便以年岁大了为理由,奏请慈禧太后出宫,去白云观做道人。慈禧太后正愁没法子,一看他自己奏请出宫,自然是即刻准奏。

  李莲英的权势威风,本就炙手可热,做了内廷总管,爬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宝座,更是踌躇满志、鼻孔朝天了。谁料想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曾经给他送过“贺辞”的御史朱一新却上了道奏折……

  唐朝宦官监军之祸,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莲英天津阅兵,本已使得京城沸沸扬扬,谁想一回来,竟又当上了内廷总管。此举怎能不引起朝野志士仁人的重视?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们莫不担心慈禧太后会走唐、明复辙,开太监监军之例。御史朱一新,耳濡目染,更是忧心忡忡。适值山东、山西、四川、福建等省相继发生水灾,遂决定冒生命之险,上疏慈禧太后,遇灾修省。

  “老爷,此举万万不可呀,上次惹的祸难道不够大吗?”朱夫人忧心如焚道。

  朱一新坐在桌前,两眼凝视着桌上那微弱的烛光,沉思了许久,方开口说道:“夫人,你的心思我懂,但此事干系甚大,我不能熟视无睹。你也略读诗书,唐代宦官监军所造成的祸患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大清社稷,就这样丧送在一个奴才手里吗?”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朱一新答道:“防患于未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后悔都来不及!”

  “我懂得这些。只是我心里……”说到这里,朱夫人禁不住泪流满面。

  “夫人,不要难过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清’,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亦无所悔!到时,你带着云儿回老家去,不要因而伤心……”

  “老爷,”朱夫人痛哭流涕道,“朝中那么多王公大臣,都三缄其口,为什么偏偏您一定要这样做呢。”

  “朝政如此,实在让人痛心。我身为言官,就当恪尽职守,怎能于他人相比?你不要再说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去吧。”

  望着那满眼泪水、默默离去的妻子,朱一新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泉涌般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朱一新便拜别妻儿,毅然进宫而来。慈禧太后用过早膳,正在那摆弄她那些香气扑鼻的花儿,听得朱一新进宫求见,脸顿时便拉了下来。

  “朱御史,有什么事就说吧。”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

  “臣有疏上呈。”

  “既有折子呈上,何不经过军机处?以后记着点!莲英,递上来。”

  折子已被泪水浸得褶皱不平,但这些毫丝未引起慈禧太后的同情、重视,相反,她的脸色愈加难看了……

  “我朝家法,严驭宦寺。世祖宫中立铁牌,更亿万年,昭为法守。圣母垂帘,安得海假采办出京,立置重典。皇上登极,张得喜等情罪尤重,谪配为奴。是以纫纪肃然,罔敢恣肆。今夏巡阅海军之役,太监李莲英随至天津,道路哗传,士庶皆愕,意深宫或别有不得已之苦衷,匪外廷所喻。然宗藩至戚,阅军大典,而令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其将何以诘戎兵崇体制。况作于凉,其弊犹贪,唐之监军,岂其本意,积渐者然也。圣朝法制修明,万无虑此。而涓涓弗塞,流弊难言,杜渐防微,亦宜垂意。从古阉宦,巧于逢迎而昧于大义,引援党类,播弄语言,使宫闱之内,疑惑渐生,而彼得受其小忠小信之为。皇上明目达聪,岂跬步之地而或敢受欺。顾事每或于细微,情易溺于近习,待御仆从,匲非正人,辨之宜早辨也。”

  打狗还得先看看主人,你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奴才,竟敢如此放肆?慈禧太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朱御史,是不是觉得你是个言官,就敢如此放肆了?”

  “臣斗胆亦不敢。”

  “不敢?我看你的胆子够大的了!说,这‘苦衷’二字指的是什么?”慈禧太后冷笑道。

  “臣的意思是……”

  未等他话说完,慈禧太后已迫不急待地开了口:“我朝廷优礼近支亲藩,宫廷太监贲送往来,系属常有之事。这些你不知道吗?此次醇王爷巡阅洋面,迥非寻常可比,特派莲英随行服侍,又有何错?”

  “臣知此乃太后眷注体恤之意,臣所谓‘苦衷’亦即指此。

  但这李莲英素来依仗太后恩宠,为所欲为,此举实乃助其气焰,臣恐唐代宦官监军复见于我朝,因此奏请太后,不得不加以提防。”说完,朱一新用眼瞅了瞅李莲英,只见李莲英正两眼冒火,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一阵喜悦,原来你也有急的时候,气死你!

  “莲英沿途小心伺应,与府中随往太监无异,绝无丝毫干预外事之举,又怎么谈得上重蹈唐朝监军之祸?”

  “事虽未兴,但不可不加以提防。”

  “御史可以风闻奏事,但亦须有些根据,岂能说风就是雨?

  朱御史,我听说莲英成亲时你还给送了‘贺辞’,难道还不解气?莫不成要公报私仇吗?”

  听了这话,可把朱一新给气坏了,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说道:“太后误解臣的意思了,臣……”

  “你还怎样?莫忘了!这大清朝是我作主,不是你!退下去!”

  朱一新默默地退了出去。可把个李莲英恨得咬牙切齿,心想咱家还没找你算帐呢,你倒先找上咱家了,那好吧,就让你知道一下咱家的厉害!

  “老佛爷,这朱御史也太大胆了,奴才替老佛爷您做事,他也敢说三道四,依奴才看,不如让他去吧。”

  看着他那样子,慈禧太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道:“你急什么,别忘了,他是言官,不是轻易就能杀得了的,弄不好又会惹出大麻烦来。”

  “言官、言官,难道言官就杀不得了?”李莲英小声嘀咕道。

  言官不是不能杀,但杀言官乃亡国之象,不到万不得已,慈禧太后怎肯做这种傻事,平白为自己添许多麻烦?当下说道:“放心吧,这事自有我与你作主,不会亏着你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慈禧太后就降旨:将都察院左都御史朱一新革职回籍,永不启用。内称:“朱一新所奏如仅止李莲英一人之事,无论如何诬枉,断不因宫监而加罪言宫,惟该御史既料及内侍随行系深宫体恤之意,何以又目为朝廷过举?且当时并不陈奏,迨事过数月,忽牵引水灾,砌词妄渎。

  于垂帘以来,救灾恤民,有加无已至意,全无体会,然如何补救民艰,亦无建白,徒以虚诞之辞,希图耸听,一加诘问,自知词穷,辄以书生迂拘,强为解免。是其才识执廖谬,实不足胜献替之任。”

  “至朝政或有阙遣,乃臣工确有过失,均著就本事立时论奏,倘于后挟私臆测,附会灾祥,除原奏不准行外,定必加惩处,以为妄言者戒。”

  打一儆百,杀鸡给猴看,这点道理谁能不懂?懿旨一下,朝野上下再也无人敢多说什么,直把个李莲英高兴得大言不惭道:“天津海口观兵之行,乃吾之名利两获也,而御史朱一新却弄了个癞蛤蟆过门坎,磕屁股抢脸,被革职回籍。”

  慈禧太后此举无疑给李莲英干预朝政、玩弄权术开了方便之门。从此,李莲英更是鼻孔朝天了,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私卖官爵,中饱私囊。朝中大员、外省督抚,为保其高官厚禄,无不仰其鼻息。举凡朝纲国政,无不与闻、无不参预。无论是亲王、国公这类贵族,还是大学士、军机大臣这类高官,处理政事,总要得看看他的脸色方可。权势之大,与明末大阉魏忠贤相去无几,被人呼之为“九千岁”。>>





李莲英--十一、慈禧给李莲英庆寿



十一、慈禧给李莲英庆寿

  大太监李莲英过生日,爱他疼他的慈禧竟传旨:宫中凡品阶低于李莲英的文武官员、大小太监、宫等皆行跪拜礼庆贺……庆寿的日子,李莲英出足了风头……

  大凡宫中的人一般都知道,清朝自入关以后,对两种动物最为尊重。一是耕牛,宫中一概不准吃牛肉。但以前太监宫女们多是有令不遵,私下里偷吃牛肉,加之皇上也馋牛肉吃,因此只好马马虎虎。到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以来,她为了显示自己恪守祖制、善体民意,规定:凡发现有偷吃牛肉者,立毙杖下。还有一种就是狗。据说是因为他们的老祖宗、摄政王多尔衮在统一全国的过程中,有一次中了敌军埋伏,所带军队伤亡殆尽,自己亦难保性命,危急之中潜藏在一堆茅草里,谁想茅草被敌兵点火燃着,由于敌兵未撤,他不敢出来,眼看就要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他的一只爱犬跑到河边,乍开毛,沾上一身水,跑回草堆抖出身上的水。就这样来回奔跑多次,最后终于使得多尔衮死里逃生,活了下来,但那狗却累死了。从此以后,皇宫大内便把狗敬若神灵,不准打杀。

  由于有了这层缘故,慈禧太后对狗亦酷嗜,宫中豢养极多。其狗多属北京种,间或亦有属司克哀猎犬种者。其中有两头,最为慈禧太后喜爱。一属司克哀之猎犬种,取名“小墨猴”,伶俐异常,俯仰坐卧,惟慈禧太后之命是听。慈禧太后命之死,则佯作假死状,模卧于地,非得慈禧太后命令,他人虽百般戏侮,不动丝毫;另一头则为北京种,取名“呆儿”,金丝之毛,光亮之目,一见慈禧太后便摇尾乞怜,作喃喃声不绝,因伶俐迥不如前之猎犬,故而称其为“呆儿”。

  宫中的犬舍,大如楼阁,以白石为地板,建筑很是讲究。

  狗之衣被,俱为绸制。有官监数人专服犬奴之役,每日带领各犬,往户外环游一周,以操练犬体,又每日为之沐浴一次,以防致疾。照料之周,真可谓天下少有,可谁想饶是如此,还是出了问题。前几日,慈禧太后那只心爱的“小墨猴”忽的茶饭不思。这可把慈禧太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急唤御医。那御医只会给人看病,哪会给狗看病呀?但又不敢多说,只得开了些补药了事。昨日一早,那狗便一命呜呼。

  这可把个慈禧太后伤心得要死,一气之下,将那些犬奴、御医统统重责一顿,气是消了不少,可狗死不能复生,因此一直闷闷不乐。就连一向备受宠爱的李莲英也不得不更加谨慎小心,唯恐祸及其身。

  这日正午,李莲英小心服侍慈禧太后歇了觉,便垂头丧气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抽起了长寿膏(即鸦片烟)。就在飘飘欲仙时,门“啪”地一声开了,只见李三顺急冲冲跑了进来。

  慈禧太后虽则平日里偶尔也抽几口长寿膏,但对宫里的太监们要求极严,一旦发现有偷偷叨食者,重责不赦。李莲英这会正飘飘欲仙,听得门开了,以为是慈禧太后又来了,慌忙将烟具塞进被子里,转身正要下床请安,却发现原来是李三顺,不由得怒从心生,张口骂道:“你小子是死了娘啦,还懂不懂规矩?”

  “师傅,狗,狗……”李三顺也顾不了那么多,气喘吁吁道。

  李莲英本就大为恼火,一听李三顺喊“师傅狗”,不由得暴跳如雷,给你小子根麦秆你居然当拐杖使了!急步上前,伸手就是四个耳光,顿时将那李三顺打得脸象桃子一样肿,口角殷殷流出血来。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敢骂起老子来了!”

  “师傅,徒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骂您老人家呀!徒儿是说看到了条狗。”李三顺双手捂着脸,委屈地说。

  “狗又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李莲英这才消了点气。

  “徒儿刚才看到了条狗,长得特机灵,老佛爷那条‘小墨猴’不是死了吗,徒儿想不如……”

  李莲英这会终于明白过来,不待李三顺话说完,便急不可耐道:“三顺,师傅刚才情急失手,别放在心上。呆会去取二百两银子,好好调治一下,快说说那狗怎样?”

  四个耳光换来二百两银子,值得!李三顺也不觉着脸疼了,急忙答道:“师傅,那是条哈巴狗,长得不仅好看,而且甚通人性,听说昨天魏师傅钱褡裢丢了,就是那狗给找回来的。”

  “哪个魏师傅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就是魏宝华呀!”

  “什么?是他呀,这……”一听是魏宝华,李莲英的眉头皱了起来。

  “师傅您别为难,徒儿去趟不就行了?”

  “好,你去试试,可别说出我来!”

  这魏宝华,又名魏德,大城县大祥村人,说起来与李莲英、李三顺还是同乡。他比李莲英早入宫几年,但平素两人没有过密交往,他性格直爽,脾气暴躁,不善阿谀奉承,只因在宫中奔走几十年,勤快谨慎,方被提为四品花翎顶戴,当了首领太监。

  人常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李莲英为啥一听魏宝华就作难呢?那还是在光绪初年,大城县闹水灾,颗粒未收。魏宝华有个本家侄子从大城逃到北京投奔他,想当太监。

  托情送礼,总算如愿以偿。这孩子长得五官端正,聪明伶俐,没有大名,所以大伙都叫他宝儿。因进宫时间短,未经训练,不懂宫中的规矩礼节。

  进宫不久,宝儿得了痢疾,泻肚发高烧。魏宝华当时只是个看门的太监,那有那么多钱给侄子治病,迫于无奈就去乐寿堂找李莲英,想求他找人给治一治。当时宝儿入宫,魏宝华曾想找李莲英,但却送不起礼,因此也就没找他。哪想李莲英鸡肚狗肠,对此耿耿于怀。心想你托情送礼为啥不找我?这不是瞧不起我吗!这时见魏宝华来求他,心里很不高兴,可是还假惺惺地去瞧了瞧,果然宝儿病得不轻。心想你们既然不会孝敬我,我也不会叫你们好受!

  回到乐寿堂,李莲英便跟慈禧太后说:“新时宫的一名叫宝儿的太监,又懒又馋,整日里装病,实在是白吃饭。”慈禧太后一听大怒,便令两个太监将宝儿押来,杖刑八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些?结果一顿乱棍过后,七窍流血,惨死于非命。

  魏宝华闻讯,痛苦万分,当下就去找李莲英。李莲英来了个死不认帐,一切责任都往慈禧太后头上推。魏宝华一个小小的看门太监,有什么办法?只能有苦往肚里咽。事后得知是李莲英从中搞的鬼,但口说无凭,没抓住把柄,李莲英岂会认帐?

  魏宝华一个看门的,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作了首领太监后,更是无聊,于是好心的朋友便送了条哈巴狗与他。这狗浑身褐黄的颜色,毛葺葺的细毛,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端正地镶嵌在雪白的嘴巴上方,矫健的四条腿显得匀称有力;更难得的是这狗甚通人性,性情机警,每日里寸步不离魏宝华,排遣了他不少寂莫无聊的时光,成了他的心肝宝贝。

  昨日里,魏宝华喝了些酒,踉踉跄跄去厕所,将钱褡裢掉在茅坑里也不晓得,回到房里就睡着了。后半夜醒来,酒劲也过去了,忽发现自己的心肝宝贝不见了,便急忙起身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小狗在厕所里守着茅坑,不由得纳闷起来。

  那狗一见魏宝华来了,便摇尾巴跑上前,咬住他的裤管直往茅坑边拉。魏宝华仔细一瞧,原来是自己的钱褡裢掉在那里,不由得热泪盈眶,那可是他这一年多的积蓄呀,当下抱着那狗亲了又亲。第二天,这事便传了开去。

  如此的心肝宝贝,魏宝华岂肯轻易送人?那李三顺为了请功,毛遂自荐,到了魏宝华这,又是拉交情,又是说好话,好说歹说,魏宝华左右就两个字:不给。情急之下,李三顺索性搬出了李莲英这块招牌,心想不给我面子,总管的面子你总该给吧。魏宝华一听李莲英三字,不由想起自己侄子宝儿那事,更是铁了一条心,任你拿金山银山来,我就是不给!

  无奈之下,李三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师傅,徒儿……”

  一看他那样子,李莲英就知没弄到手,但仍是问:“怎么?他不给?”

  “嗯,徒儿说师傅您想要,他也不给。”

  “啥?说我想要?你脑子是怎么长得,我不是告诉别提我的名字吗!”

  “徒儿想……”

  “想,想,你想个屁!难道你忘了当年那档子事了。”

  骂归骂,可狗没弄到手却是事实,苦思良久,李莲英终于决定亲自去趟,心想凭自己现在的权势,他魏宝华多少也该给点面子吧。当下取出对玉如意,便去找魏宝华。进得房来,李莲英眼睛顿时一亮,这么好看的狗!如果献给老佛爷,那……

  “魏大哥,小弟整日服侍老佛爷,早想来看您,可就是抽不出时间,大哥您可千万别见怪呀!”

  魏宝华一手抱着他那心肝宝贝,一手指着旁边的凳子,不冷不热地说道:“请坐。总管您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今日怎的有时间到咱家这来,不知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好长日子没见大哥,心里甚是挂念,今日特来拜访。”李莲英坐下,笑着说道。

  司马昭之心,谁人不晓?魏宝华哼了一声,说道:“今天这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难得,实在是难得呀!”

  “大哥您可千万别误会,小弟今日真的是特意前来拜访大哥。当年宝儿那事还请大哥多多体谅,小弟真的不是那种人!老佛爷的脾气您也知晓,当时小弟亦曾为宝儿说话,可实在是无能为力呀。”说着,李莲英那眼眶居然有点红了。

  “当年宝儿那事大家心里都明白,总管就不必再说什么了。”魏宝华冷冷地说道。

  “好,小弟不提就是了。”李莲英干笑两声,旋即便转入了正题,“唉哟,您看小弟这眼睛,竟没看到大哥这还有只如此讨人喜爱的狗,真是罪过,罪过!不知大哥从哪得来的,怎的小弟一点都不知道?”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来了!魏宝华冷冷地瞅了李莲英一眼,说道:“总管天天日里万机,怎会注意如此小事!一个朋友送的,怎么,莫不成总管想要?”

  “不,不!大哥的心爱之物,小弟怎敢夺之?小弟只是看它长得特讨人喜爱,所以……”

  “既是这样,咱家可就放心了。总管,现在咱家还要出去办点事,实在不好意思,您……”

  “大哥,别急!”李莲英一听,急忙说道,“大哥的心爱之物,小弟斗胆亦不敢要。只是……老佛爷那只‘小墨猴’死后,老佛爷菜饭不思,您看能不能把它交与小弟,转呈老佛爷那里……”

  “别说了!如果老佛爷要,咱家自当奉上。”

  你奉上,那我呢?李莲英于是厚着脸皮说道:“大哥,咱乡里乡亲的,您就给小弟个面子,将它送与小弟,喔……不,不,将它卖与小弟如何?”说着,李莲英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对玉如意。

  魏宝华看也不看那玉如意,张口就道:“既然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总管您为啥一定要它呢,您不也知道它乃咱家的心肝宝贝吗?”

  “大哥,老佛爷整日里操劳国事,也应该消遣消遣,您就……”

  未等他话说完,魏宝华已开了口:“总管不要说了!咱家说过了,老佛爷如果要,咱家即刻送上,不要总管费心。对不起,咱家还有事要做,总管您先坐着吧。”说完后,魏宝华便抱着他那哈巴狗,扬长而去。

  李莲英没想到魏宝华不给狗不说,还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手,真是越想越气。王公大臣见了咱家都要点头哈腰,你一个小小的首领太监,竟敢如此放肆?既然给脸你不要,那就莫怪咱家不客气了!

  “师傅,徒儿看不如咱给老佛爷说声,那时他魏宝华岂敢不给?”李三顺献计道。

  “废话!这点我想不到吗?如果他自己献给老佛爷,哪还有你我的好处?”

  呆呆停立良久,忽的李莲英一拍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师傅,莫不有了法子?”李三顺急忙问道。

  只见李莲英摇头晃脑道:“嗯,咱就给他来个调虎离山,直捣黄龙!”

  第二天一早,魏宝华洗濑完毕,正准备领着他那条哈巴狗出去散步,忽的来了个小太监,传旨让他去给醇亲王福晋送些绸缎。一听这话,魏宝华立刻便生了戒心。这种肥差一向都由李莲英派自己的亲信徒弟去做,怎的这次会轮到我的头上?莫不成这小子耍花样?对呀,昨日要狗未给,他莫不是要调虎离山?这可怎么办呀?我总不能带着它去醇亲王府呀!思索良久,魏宝华只得依依不舍地将他那爱犬交与心腹小太监,再三叮嘱要格外小心,方忐忑不安地出宫而去。

  正午时分,魏宝华办完差事,便急匆匆回宫而来。一进屋,却见那小太监两眼哭得红肿,嘴里还殷殷有些血迹,心知大事不妙,急忙问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傅,您刚走不久,李总管就带人来,说老佛爷要狗。徒儿请他在这等师傅回来再说,谁知他不肯不说,反将徒儿痛打一顿,抢了狗便走了。”说着那小太监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这魏宝华平日里脾气就甚是暴躁,闻听李莲英竟带人抢了他的心肝宝贝,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就出了屋子。来到午门处,便破口大骂起来:“李莲英你这狗娘养的,咱家与你没完!”后来是越骂越有气,越骂越难听。那些看守午门的侍卫平日里受够了李莲英的欺压,也不加拦阻。顿时间,午门处围了一大群太监、侍女,人们虽说慑于李莲英的权势,不敢拍手称快,但无不面露喜悦之色。那魏宝华见状,索性大跺脚说声“豁出去了!”就大步流星地向深宫走去,嘴里还连声地痛骂不止。这还了得!当下几个好心的太监便急忙上前拉住魏宝华,一再劝说:“魏师傅,还是忍了吧!李总管您不怕,可老佛爷呢?倘若事情闹大了,惹得老佛爷翻了脸,还有你的脑袋吗?”魏宝华这才渐渐冷静下来,心想也是这样,处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呢?只好作罢。但心里却将个李莲英恨得要死。

  再说李莲英打着慈禧太后的旗号,支走魏宝华,便急忙带着李三顺等人将那狗抢了过来,旋即就去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得李莲英进来,便开口问道:

  “莲英,有什么事吗?”

  “老佛爷,奴才给您带来只狗。”

  一听说带来只狗,慈禧太后立时睁开了眼睛,连声喊道:

  “快,快抱来让我仔细瞧瞧。”

  “啊!太好看了!莲英,它有名字吗?”慈禧太后看后大加赞赏。

  “没有,就等着老佛爷您给他起名字呢!”

  慈禧太后思索了一会,说道:“嗯,我看就叫它‘黄精灵’吧,你说呢?”

  “妙,太妙了!如此好听的名字,只有老佛爷您能想得到!”

  李莲英忙奉承道。

  “喔,对了,你是从哪得来的?”

  “这是奴才一个朋友刚刚送与奴才的,奴才看老佛爷茶饭不思,心里难过,所以……”

  慈禧太后听了,大为感动,说道:“亏你想的这么周到。对了,朝鲜国前阵子不是送来了贡品吗,你去给你挑几件合意的拿去用吧。”

  如此之恩宠,恐怕朝中一品大员、王公贵族也未曾有人受过!谁想李莲英听后却说道:“谢老佛爷恩赏。只是这些小事,都是做奴才的应该做的,奴才岂敢无功受禄?不过……”

  听了这话,慈禧太后不由得一愣,今天这奴才是怎的了,这般客气?于是问道:“莲英,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呀!说吧,有什么事?”

  李莲英脸再厚,这时也不由得红了起来。低声说道:“老佛爷,这月十七奴才就四十了,奴才的侄儿们想热闹一下。因此上,奴才想……想请老佛爷赏几个字。”

  “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慈禧太后听后忍不住笑道,“不就几个字吗,取纸墨来。”

  慈禧太后文化水平不高,这从她自己书写的一份罢黜奕的上谕中错别字连篇,即可知。但是,她悟性极高,记性极强。多年的自学,使得她不仅完全能读懂满篇之乎者也的文言类折子,并且写得一手好字。

  为了写好字,慈禧太后特命江南制造选保善于绘画书法的命妇入宫。当时有一个叫缪喜蕙的女子,号素筠,昆明人,既工花鸟,又擅书法,且能弹琴,入宫后极得慈禧太后赏识。

  慈禧太后免其跪拜,从其学字。时日一久,慈禧太后的字还真大有长进。闲暇时,她便写几幅。常写的是“福”、“寿”字。

  六尺笺、八尺笺,身高四尺多的慈禧太后,一挥而就,其圆润气魄,就连南书房的师傅亦无不由衷地赞颂不己。

  慈禧太后写字,墨汁向由懋勤殿预备,皆为徽州贡品。运来后先在三伏天用大砚池磨成极稠之墨,汁过箩后,贮存在瓷缸中,加冰片防腐,用时渐次加水细磨至适用。绢与纸,亦皆为南宋贡品。初写练时,皆由懋勤殿匠役做成之漏格,写练日子久了,方不用漏格。当时,能得到慈禧的字可是莫大的荣耀,只有二品以上的官才能得“福”字,五十岁以上的人才能得“寿”字。

  待得李莲英取得笔墨纸砚,只见慈禧太后持其如橼之笔,濒濡其毫端于一大砚台中,既见墨色已浓淡适中,遂振笔疾书,一挥而就。兔起鹘落,大有心手相应之妙。整个“福”字,长达四英尺,笔力之绝劲,真不失为大家之手笔,旋即又书一“寿”字,盖上印玺,送与李莲英。

  “太绝了!老佛爷的书法,真是赛过王羲之,胜过张旭!”

  李莲英接过字,高兴得连声称道。

  听了这话,慈禧太后真有些飘飘然了,只见她笑着说道:

  “难得你还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不错!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也四十了。服侍我这么多年,这次是应该好好热闹一下。”当下又亲赐李莲英玉猫一个、绛紫色蟒袍一件、银子两千两,并亲传口谕,要给李莲英庆贺“四十大寿。”

  消息传出,上行下效。上至皇帝、下到王公贵族、内廷大臣、外省督抚,无不送厚礼祝贺。一时间,李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所得寿诞礼品不计其数。珍奇古玩、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名人字画、楠木家具,无所不有。

  十七这天,后公用库李府更是热闹非凡。门前高挂数十盏大红灯笼,上书金黄色“寿”字,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院内亲朋亲友,贺客满座。占地达七亩半的李府,此时显得狭窄了许多。大厅前扎有高大之牌楼一座,缀以各种颜色之花,香气扑鼻,极为美观。牌楼前两边,各立四名小太监,均著红色袍子,手持灯笼一盏,每灯各具一形,或象人物,或似花草,五花八门,各极其妙,左侧依写“吉祥如意”,右侧则为“寿比南山”。正中间,一群宫监齐举绸制之龙灯二尾,蜿蜒飞舞,口旁滚有明珠一颗,二龙作欲吞状。直看得众人眼花撩乱,莫不拍手称绝。

  大厅内,正中高挂慈禧太后所书“福”、“寿”二字。其下置一桌案,上呈慈禧太后所赐之寿礼及一支镶在玻璃框内的千年老参。这大人参足有二尺多长,活象一个小人儿。其前摆一檀木太师椅,上铺红色绸缎。椅子旁边,设银制之烛盘三对,每盘各有盘龙之黄色寿烛一技。如此之陈设,与慈禧太后之寿诞相去无几。此刻,李莲英与刚毅、孙毓汶等人正高谈阔论……

  “总管,如此之场面,比上次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弟看了可真有些眼红了。”刚毅羡慕地说道。

  没待李莲英开口,孙毓汶已接过了话茬:“刚大人,你眼红个啥?你怎能与总管相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总管的能耐,小弟由衷地佩服。”

  “这有什么,”听着两人的谈话,李莲英禁不住得意洋洋道:“老佛爷送咱家朝鲜国的贡品,咱家还没要呢!哦,对了,刚大人最近是不是还去八大胡同消遣呀?”

  刚毅正为李莲英前半句话惊得目瞪口呆,一听这后半句,不由得脸一红,急忙说道:“总管说哪的话呀,小弟早已不去那地方了。”

  “怎么,刚大人啥时竟如此安分了?”礼亲王这时忍不住也来了句。

  孙毓汶趁机说道:“刚大人,是不是嫂夫人管的严,不敢去了。”

  众人一听这话,不由得哄堂大笑。登时把个刚毅窘得面红耳赤,急忙辩解:“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众位大人说笑了,我只是这阵子身子虚,所以……”

  话没说完,李莲英已笑着说道:“既然这样,那好,改日咱家给你弄些药来,保你满意!”

  “这感情好,刚大人有了龙马精神,到时不就又可以……”大学士桂良接道。

  听了桂良的话,众人禁不住又是一阵大笑,直把个刚毅窘得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作对才好。谁想就在这时,外边忽然传来句:“李爷,小的给您祝寿来了!”接着便有个身穿黑色绸制袍子,头戴瓜皮帽的人走了进来。众人也顾不得再与刚毅说笑,纷纷转脸去看。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将女儿送与李莲英的那个邓财主。

  邓财主自从把闺女交于李莲英,转眼几年过去,音讯全无。邓财主一心想着把女儿送进宫,自己好混个皇亲国戚的份,哪耐得这份寂莫?先后到京城四五次,想看看闺女到底怎么样,是不是进了太后宫。但李莲英整日里呆在宫内,他怎能见得着人?这次进京一听李莲英在家过寿,急忙买了点东西便来了。

  众人一看他那尖嘴猴腮的样,都觉好笑。孙毓汶忍不住问李莲英:“总管,不知这位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邓财主已开了口:“哦,说我呀?我是李爷的乡亲。我女儿在宫里呢!”

  什么?就是这副嘴脸,你女儿还能呆在宫里?但众人碍于李莲英的脸面,都不好说什么。只有刚毅这会来了劲,问道:“老者,不知贵千金是哪位呀?”

  听到这里,李莲英可急了。哪位,哪位?不就是送你的那位!唯恐那邓财主越说越不象话,于是急忙说道:“哦,就是那个邓雪儿,难道你忘了不成?当初还多亏了你呢!”说完,李莲英用眼狠狠地瞅了刚毅一下。

  什么?原来是她呀!刚毅这才明白过来,赶紧闭嘴不言。

  李莲英从小就信奉一条“真理”,无毒不丈夫。当年他家田地被占,便立志报仇雪恨,而今有权有势,岂能与那邓财主善罢干休?他把邓财主的闺女带进京城,当作新捉的小野鸟摆弄了一个来日,然后便将那雪儿送给了他的换帖把兄弟刚毅。

  刚毅一看邓雪儿那容貌:丰容盛髯,皓齿明眸,身材苗条,肌肤莹洁,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似出水芙蓉,不由得心花怒放,便背着福晋把邓雪儿藏于府第,名为使女,实则每日淫欢取乐。那邓雪儿想喊却不敢,想跑也不能,只得委屈求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一久,大福晋便生了疑心。

  有一天,刚毅与邓雪儿正在房中如漆似胶,云飘雾缈之时,大福晋闻讯闯了进来,不由得怒火三丈,将刚毅与邓雪儿一番臭骂。迫于夫人的压力,刚毅只得忍痛割爱,将那邓雪儿卖到了“八大胡同”。但心又不舍,因此隔三差五的便去私会一番。那邓雪儿本想自己委屈求全,也就没甚事了,谁想竟被卖到风月场所,越想越心痛,没过多久便悬梁自缢而死。

  邓财主哪知道自己闺女早已不在人世,一听说刚毅还曾帮过忙,急忙上前道谢。毕竟是做贼心虚,一向狡诈多谋的刚毅竟愣在那不知如何作答。众人见此情景,心知其中有鬼,也不多说什么。只有那邓财主,依旧做着他那黄粱美梦。

  由于邓财主这一来,李莲英的兴致顿时大减,唯恐事情泄露出来,虽说没有敢对他李莲英怎样,可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总是不好。因此上,借着众人看戏的机会,李莲英拉着邓财主,悄悄地退了出来。

  来到房里,邓财主纳闷地问:“李爷,戏那么好看,您怎么……”

  “你是来做什么的?”李莲英奸笑两声说道:“告诉你,亏得咱家在老佛爷面前与你家雪儿说话,现在她已被选为秀女了。作了秀女就不愁当贵人,当了贵人就能升嫔妃,甚至还可作皇后呐!你可就要露脸了!”

  听了李莲英的话,邓财主就像自己已经坐上了老皇爷的位子,腰杆刹时挺了起来,直想“嘿嘿,我闺女做了皇后,我先把你家的地、宅院全弄过来,让你皮硝李也知道一下我的厉害……”

  看着邓财主得意洋洋的样子,李莲英笑嘻嘻地说道:“老哥,不久你可就是咱大清国的皇丈了,到时可别忘了咱家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爷您的大恩大德,小的一定铭记在心。”邓财主这时已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哼,也不瞧瞧你那德性,还想作皇丈,做你的黄粱梦去吧!只见李莲英笑道:“老哥,你与雪儿也几年没见了。咱家看这样吧,咱家派人先领你去看看她,你说怎样?这点东西您拿着。”说着就见李莲英取出颗晶莹剔透的玉珠递与邓财主。

  邓财主银子是不少,可哪见过如此玩意,急忙揣于怀中,连声说道:“谢李爷赏赐!”

  接着,李莲英便将李三顺唤了进来:“三顺,你陪着邓老哥去宫里看看他女儿。记着,一定要与我好生侍候,不可怠慢!”说着就见李莲英又是使眼色,又是打手势。这点小把戏李三顺能不明白吗?当下诡秘地笑笑,点头称是。便带着邓财主进“宫”去看女儿了。

  邓财主大字不识,总想发财置地,还想做官,以便置更多的地,但又舍不得捐银子,因为京畿地区一个正七品的知县至少也得花万儿八千银子。如今分文不花,凭着自己花朵似的女儿,就能做大清国的皇丈了,怎能不使他高兴呢!当下便哼着老调梆子,与李三顺出了李府大门。

  不大功夫,李三顺领着邓财主来到顺天府衙门前。黑底黄字的顺天府匾额高挂门楼上,可邓财主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看着这地方建筑颇为宏伟,门前衙役林立,以为到了皇宫,拉着李三顺就往里走。衙役们一听是李莲英派来的,自然不敢拦阻,慌忙进内通报。

  来到大堂,邓财主才觉着情形不对,怎的这皇宫里竟摆有铡刀?再看李三顺,正与那顺天府知府小声嘀咕。就在这时,顺天府知府开了口:

  “邓财主,是你想做皇丈吗?”

  “李大总管说啦,我闺女她……”

  不待他话说完,顺天府知府已厉声说道:“来人,给我把这个老皇丈锁上!”

  刹时,上来两个衙役,便将那邓财主来了个三木加身。一看这情形,邓财主不由得急了,大喊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我!我闺女在宫里做了秀女,你知道吗?不久她还会当贵人、当嫔妃、当皇后,到时我就是老皇丈啦!你如此待我,不怕……”

  “呸!”顺天府知府啐一口说道:“瘦驴拉粗屎!什么黄帐黑帐的,我看你是个老混帐!李总管待你不薄,你不思回报,反偷窃他的寿礼。敢当何罪!”

  什么?我偷了他的寿礼,哪有的事呀?邓财主顿时懵了,急忙辨解道:“没有这回事,真的没有这回事!实在是冤枉呀!”

  “冤枉?你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玉珠呀!”邓财主急忙答道,“可这是李爷送与我的!”

  “送你的,你也不瞧瞧你这德性!无耻刁民,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来人,与我押入大牢!”顺天府知府声色俱厉道。

  邓财主做了一路皇丈美梦,没想到闺女没见着,反而投入大牢,这才明白上了李莲英的当,顿时跺着脚便骂开了大街:“鬼大李啊你这挨劁的……我的闺女呀……雪儿,爹对不起你呀……”可惜,一切都晚了,真是黄粱美梦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打发走了邓财主,李莲英舒心地坐在椅子上,不由得为自己的鬼计暗暗窃喜。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性,还想当皇丈,记着点,这才叫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想到这里,李莲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

  “总管,啥事这么高兴呀,一个人呆屋里乐。”刚毅嘻皮笑脸道。

  “乐你个头!就你嘴快,别人都没说什么,你倒是瞎嚷嚷个啥?”

  刚毅明白李莲英是说邓财主那事,连忙点头哈腰道:“总管大哥息怒,都是小弟不好,您就多多包涵些吧。吉时已到,大哥您看……”

  “以后记着点,你先出去,咱家随后就来。”

  不大功夫,只见李莲英头戴红顶花翎顶戴,身穿前后襟上绣着仙鹤的蟒袍,上罩黄龙马褂,项上挂着一串金黄色背云朝珠,脚穿一双青缎子长统靴,满面笑容地从房中走了出来。

  “有请寿翁入坐!”孙毓汶见状急忙喊道。

  李莲英径直走到大厅那把铺着红色绸缎的太师椅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椅子两旁的盘龙巨烛早已点燃,虽是白昼,依旧显得那般耀眼!随着一声“寿诞开始”,先是礼亲王上前拱手道贺,接着孙毓汶、刚毅等一帮文武官员纷纷上前叩贺。红色烛光映照下的李莲英此刻真是神采奕奕,踌躇满志。他已完全陶醉在这一喜悦气氛之中了……

  “慈禧皇太后懿旨到!内廷总管李莲英接旨!”

  随着一声高喊,走进来两个小太监。众人闻听急忙跪地接旨。你道是啥?原来慈禧太后准备明日在宫中亲自为自己这位宠监贺寿!莫说是这帮王公大臣,就连李莲英自己也是受宠若惊,满朝文武大臣、王公贵族有谁受过慈禧太后如此之恩宠?

  第二天一早,阳光灿烂,李莲英穿戴整齐,便兴冲冲回宫而来。储秀宫内外早已装点一新。虽说已是十月,红的玫瑰、粉的海棠、黄的菊花……依旧竟相开放,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慈禧太后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坑头上,喝着可口的八宝莲子粥。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李莲英进屋跪地说道。

  “哟,莲英呀,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佛爷召唤,奴才岂敢担搁,”李莲英假惺惺地说道,“昨儿老佛爷懿旨传出,说打算亲自为奴才……”

  “是的。你打小进宫,一晃也二十多年了,是该趁这个机会热闹热闹。”

  “老佛爷待奴才这般恩宠,奴才就是到死也难以报答老佛爷,想想奴才心里真是愧疚万分。依奴才看,不如就免了吧,省得给老佛爷您又招来麻烦。”说着,李莲英那眼眶竟有些湿润。

  “行了,不要说这些了。这一切自有我作主,你不要操这份心啦!我倒要看看他谁敢说什么!”慈禧太后不无激动地说道。

  用过早膳,歇息一阵。随着慈禧太后一声吩咐,刹时,储秀宫内鼓乐齐鸣。在悠扬蜿转的鼓乐声中,慈禧太后拉着李莲英的手,满面笑容的来到了大厅。大厅四周,鲜花簇拥;正中间,并排摆着两把太师椅,皆为檀木所制,款式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仅是一把上铺黄色绸缎,一把上铺红色绫罗。大厅前,文武官员、大小太监、宫女黑鸦鸦跪了一大片。

  待得二人入坐。只听慈禧太后吩咐道:宫中凡品阶低于李莲英的文武官员、大小太监、宫女等皆行跪拜礼庆贺。这……,太监、宫女们无所谓,但那帮文武官员心里却来了气,虽说自己品阶低,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能向一个太监头子跪拜呢?登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没听清楚是吗?凡品阶低于李莲英者,皆行跪拜礼祝寿!”慈禧太后又冷冷地说了一遍。

  那帮文武官员,虽则对慈禧太后这等大破祖宗家法,恣意纵行,心有不满,但个个敢怒不敢言。看着慈禧太后那阴森森的脸,只得依次上前与李莲英跪拜祝寿。此等史无前例之盛举,直把个李莲英高兴得心花怒改。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向自己跪拜的大臣们,他真有些飘飘然了,宛若自己已做了皇帝一般……

  慈禧太后此举不仅又一次给李莲英抬高身价,助长了他的权势,而且为李莲英公开攫取了一大批金银财宝,让他装入私囊。自此以后,李莲英专横跋扈,目空一切,较前更甚。

  俗话说的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在李莲英得意非凡之时,却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李莲英--十二、“要想做人,先学做狗”



十二、“要想做人,先学做狗”

  “要想做人,先学做狗”是大太监李莲英常向徒弟们传授的一句“心经”,……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能够心甘情愿地将自己视为狗,其中的酸甜苦辣……

  李莲英作为一个太监,竟作威作福近半个世纪而不倒,在这一点上,是他的任何先辈都比不上的。他集聪明伶俐、狡诈阴险于一身,善窥人意,处处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终由散役小太监历升为二品花翎顶戴,内廷大总管。举凡朝纲国政,无不参预。慈禧太后对其言听计从,从之必果,使得李莲英权势遮天,权倾朝野。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之所以能够终生不失宠信,凌驾于诸王公大臣、文武官员之上,其手段莫过于迎合、谄媚慈禧太后的专横跋扈、揽权夺势而投其所好罢了。李莲英常向徒弟们传授这样一句“心经”:“要想做人,先学做狗。”

  说到“要想做人,先学做狗”,还有段故事,清廷大内,家法十分严格。太监因为是奴婢之辈,向来不允许他们读书习学诗文。据说雍正皇帝曾经明令;凡宫中太监有读书习学诗文者,重处不赦。这种严格的家法,一直延续到咸丰朝。咸丰帝驾崩,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一反常态,大破祖宗家法,规定凡宫中太监,都必须利用闲暇时间学诗书读经纶。甚至慈禧太后还亲自给自己宫中的太监讲习,而且要求极其严格。凡是反应迟钝或学习心不在焉者,常常罚站罚跪或以竹鞭杖责。

  因此,当时宫中太监读书习文的风气极盛。

  李莲英小时候仅仅读几个月的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为了讨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李莲英特意为自己请了个秀才叫赵树宜,平日里为自己辅导诗文经典。

  一日,李莲英回到家里,又去找赵树宜求教。赵先生谈古论今、旁征博引,直听得李莲英打心眼里佩服。忽的赵先生说了句“狗有湿草之仁,马有垂缰之义”,李莲英摇头晃脑半天就是不明白讲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向赵树宜请教。

  “这第一个掌故出自晋人干宝所著之《搜神记》,讲的是三国时期吴国人李信纯的事。这李信纯有一只狗,取名黑龙,颇通人性。有一天,李信纯外出会朋友,不想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路上摔倒在一片草地上便睡了过去。恰在这时,一批猎人放火围猎,眼看大火就要烧到李信纯身边,可他浑然不知。

  那狗想拉他,却拉不动。于是便跳到附近的水沟里把全身弄湿,然后跑回来,用身上的水将李信纯身边的草打湿,往返多次,才使得李信纯幸免一死。”

  “这第二个掌故出自《异苑》,说的是前秦世祖皇帝苻坚在与容冲的一次交仗中,不幸战败,落荒而逃,不料一失足掉在了山洞里,爬又爬不上来。在这个钧一发之际,他的坐骑突跪在涧边,将缰绳垂了下来,苻坚抓住缰绳爬上来,才脱了大难。”

  李莲英听罢,深为所动,心想这可是个用来教育几个嗣子树立忠君思想的好例子。于是,过了几天,李莲英便将几个子侄叫到大厅里,进行“忠君”训导。

  “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事二主者不忠臣,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孩儿们知晓!为人臣者忠其君;为人子者忠其父。这么简单的道理,孩儿怎能不知晓?”长子李成武大大咧咧道。

  “知道就好!象咱家忠于老佛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后都记着点,不可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是,孩儿们记着就是了。”

  看着几个子侄们心不在焉的样子,李莲英便想用刚学到的那两个典故好好教导一番,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心里一急,不由得脱口而出:“不会做人,先学做狗。”

  众子侄一听,不由得纳闷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呀?于是李成武问道:“父亲,孩儿们不懂这是说的什么意思?”

  “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还说你们都知晓了!”李莲英大声喊道,“大凡每一条狗见了自己的主人都人摇摇尾巴,给点吃的还要打个滚儿,你们平日里为人处事,也要如此。现在明白了吗?”

  这比方也太难听点了吧。众子侄闻听,哭笑不得,你瞅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有的吐舌头,有的缩脖子,有的双手捂脸,有的索性把脸一仰,瞅着屋顶,不置可否。

  一见子侄们这种神态,李莲英不由得大发脾气,手一拍桌子,蹭地站了起来,嚷道:“你们这些没有家法的畜牲,都给我严肃点,这是我在对你们训话!不会做人,要先学做狗,见了主人要会摇尾巴,要会阿谀奉承。记着,这就是格言!”

  不光是如此说说而已,平日里李莲英更是每时每刻、随时随地皆象忠实于主人的狗一样,想尽一切办法,投慈禧太后所好,让她满意,让她高兴。当初他刚得宠时,其他贴身太监们也很不服气,妒忌他;可当他休假时,别的太监去服侍慈禧太后,却没有一个合意,不是挨棍子就是被臭骂。久而久之,同伙们也觉得没法跟他竞争,不能不佩服他的谄媚本领,不再徒劳与他争宠,甚至请求他少休假,免得大家日子不好过。遇上慈禧太后身子骨儿不舒服,李莲英那个殷勤劲更是无人能及。他可以衣不解带地在慈禧太后身边一连服待上个把月,困了就趴的桌上打个盹儿,端药递水进膳,莫不亲自动手,待慈禧太后病休稍愈,他便发挥自己口才好的特点,讲故事与慈禧太后解闷,真称得上是无微不至。总之,他时时处处无不在表现自己对慈禧太后的忠心。……

  道光三十年咸丰帝奕詝继位不久,即在东陵营建陵园。当时共建三章,咸丰帝墓居中,娘娘墓分列左右。娘娘墓的尊卑,不以左右区分,而以距离咸丰帝墓的远近来分高低。咸丰皇帝驾崩后,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垂帘。虽同为皇太后,但慈安太后为咸丰帝正宫皇后,论名份,自然非因生子而显贵的慈禧太后所能比。因此上,将来崩逝后,慈安太后要葬在离皇帝墓较近的墓室。一向争强好胜、不甘居人后的慈禧太后岂能就此善罢干休?但碍于自己名份低,又不好公然与慈安太后争个你长我短。因此整日愁眉苦脸、茶饭不思。

  如此良机,岂可轻易错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苦思良久,李莲英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太后,奴才想那边胸无城府,您何不与她打赌定输赢呢?”

  “快说,究竟如何个比法?”慈禧太后急不可耐道。

  李莲英诡秘地笑笑,说道:“奴才想太后您不妨与她下棋,谁赢了谁为上。”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心一下凉了大半截,她的棋艺实在是太差了,怎能与慈安太后比?于是摇了摇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边的棋艺甚高,我与她相比,岂不是必败无疑吗?”

  “太后您就放心吧!由奴才来侍棋,暗作指挥,奴才咳嗽两声,炮向前打;咳嗽一声,炮向后退……,再加上太后您随机应变,施展奇招,她棋艺再高也必败无疑。”李莲英得意洋洋道。

  慈禧太后沉思良久,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反正输了自己也不会少什么,何不试试?于是便说:“你这鬼主意还真不少,好吧,就这样决定了。不过,这事该怎样向那边说呢?”

  李莲英听了稍微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事不难,奴才自有妙计。只须……”,说着李莲英上前附在慈禧太后耳边低声嘀咕起来,直听得慈禧太后频频点头,旋即发出了一阵得意的笑声。

  第二天午后,慈禧太后在李莲英的陪同下,来到了钟粹宫,一听她来了,慈安太后急忙出宫来迎:“妹妹,今日咋不歇觉,是有什么事吗?”

  只见慈禧太后愁眉苦脸道:“姐姐,妹妹这几日不知怎的,心里很是烦闷。因而过来找姐姐聊聊天,打扰姐姐歇觉了。”

  “不、不!慈安太后急忙说道,”妹妹身子不舒服,不知看过太医没?”

  “看过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怎么能行?一向心实的慈安太后急忙安慰慈禧太后一定要多注意保养身子,不要累着了。谁想慈禧太后这会倒好,来了个一语不发只摇头晃脑表示可否。慈禧太后寒暄几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二人就干坐起来。

  “两位太后何必这样干坐着,依奴才看,不妨对奕一盘,倒可以开心解闷。”李莲英见机笑着说道。

  慈安太后哪知此为二人设好的圈套,看看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回事,便说道:“小李子这法子甚是不错,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妹妹谢过姐姐一番好意。只是奕棋亦甚是枯燥,再说妹妹棋艺肤浅,向来就不是姐姐的对手,如此有何意思?”慈禧太后故作推辞道。

  这……,慈安太后一听这话,眉头又皱了起来。就在这时,只听李莲英开口说道:“奴才倒有个主意,不知该说不该说。”

  “快说,快说!”慈安太后连声催道。

  “奴才看,两位太后不如讲个输赢、赌点什么,这样一来可以解烦,二来奴才也可大饱眼福。”

  未等慈安太后开口,只听慈禧太后开口说道:“小李子不可胡言!这宫廷里的奇珍异宝,皆为我与姐姐共有,岂可分什么你的我的?”

  “奴才是想……”说着李莲英转脸看了看慈安太后。

  “说吧,只要妹妹不怪,我是不会怪的。”

  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听了慈安太后的话,只见李莲英说道:“奴才也知道这宫里的东西皆为两位太后共同享受。但奴才想——那东陵的墓室可不是共同分享的,不防以此作为赌注,谁胜谁为上。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慈安太后这才如梦初醒,但话已出口,又怎好收回成命?

  用眼看看慈禧太后,只见她正瞅着自己,不置可否,无奈何,只得说道:“既是为了开心解闷,这倒也没什么不可的,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既然姐姐同意,妹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尽力奉陪了。”慈禧太后不露形色地说。

  于是,李莲英急忙将棋盘摆于桌上,请两位太后对奕。慈禧太后求胜心切,恨不得一下子便杀败慈安太后,不免有些急躁;而慈安太后则异常镇静,拱卒、跳马、抽车……,颇有章法。不大功夫,慈禧太后便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站在一旁侍棋的李莲英急得额头上汁水直流,不断挤眉弄眼,做出向左向右、出车跳马等示意。可是棋子具体该放在哪个位置上,慈禧太后就是摸不清路数,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慈禧太后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情更加沮丧,看着李莲英,没好气地说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到头来结尾怎样?”

  “这……”,李莲英犹豫一下,趋前说道:“太后息怒,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这次虽然败了,以后想法找回来不就成了。

  太后您尽管宽心,一切有奴才呢。”

  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方稍稍心安了些。转眼到了光绪七年,慈安太后崩逝,葬入东陵两宫居上的陵寝。慈禧太后时刻未忘记这桩心腹大事,于是便问李莲英:

  “莲英,当初你可给我打了保票,说以后再找回来就是了。

  如今该是再找回来的时候了,你看该怎么办好呢?”

  李莲英马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事好办,只要太后点个头就是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如何做法?”

  “依奴才的意思,只须把太后您的陵墓扒了重建,一要贴近皇上,二要富丽堂皇,这样岂不……”

  “妙,太妙了!就照你说的做,即刻动工。”慈禧太后欣喜若狂道。

  经过几年的时间,慈禧太后陵寝始得落成。除在工程进行中李莲英多次亲临监督外,并在全部工程竣工后,李莲英又专程陪同慈禧太后前往过目验收。一看之下,慈禧太后不由得心花怒放,整座陵墓,不仅在距离上贴近了咸丰帝墓,而且建造更是新颖别致,成了有史以来陵墓建筑中工艺最为精湛、造型最为优美的一座。清帝后陵的隆恩殿内,只有四根明柱上贴金,就连代表皇权尊严、帝王登极受拜的金銮宝殿(太和殿),也仅有六根贴金明柱。可慈禧陵三殿内外,却有六十四根金柱!这可不是一般的贴金,而是用铜做成半立体镂刻的盘龙,铜上鎏金,光华四射,闪闪耀目。尤其是在立体的金龙头上安装带有弹簧的龙须,借助于空气流通,龙须自行摆动,如群龙低吟,无比美妙。其豪华富丽,就连明、清两朝二十四帝居住的紫禁城,亦无法与之相媲美。

  正是由于无时无刻不在投慈禧太后所好,李莲英备受慈禧太后宠爱,三十多岁便当上了内廷大总管。甚至在其四十岁生日时,慈禧太后亲自为其庆贺,宫中凡品阶低于其者皆行跪拜礼祝寿。如此之恩宠,带来的是李莲英权势的日益膨胀,他真的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副其实的“九千岁”了。然而俗话说的好:伴君如伴虎!饶是李莲英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亦有马失前蹄之时……

  李莲英四十大寿后不久的一天,霪雨霏霏。慈禧太后早早下得朝来,正打算去北海游玩,谁想刚至宫门口,却见李莲英呆呆站在那,满脸愁苦之色。

  “莲英,今日是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慈禧太后见状忙问。

  看到慈禧太后,李莲英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跪地哭泣道:“刚才三顺回宫,说奴才母亲身体不适,摔倒在大厅里。

  奴才心急如焚,想向老佛爷告假几日,回去看看。”

  “身体不适?你没有骗我吧!”由于上次李莲英撒谎被识破,所以慈禧太后不能不防着点。

  李莲英一听这话,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撒谎,急忙答道:

  “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了。这次真的是如此。不信……不信老佛爷可以问问三顺。”

  看李莲英一脸焦急之色,慈禧太后知道他没有骗自己,于是说道:“起来吧,既是如此,你就赶紧回去看看。对了,让庄守和与你一道去吧。”

  “奴才谢过老佛爷!奴才谢过老佛爷!”说完,李莲英便急冲冲奔太医院而去。

  这次李莲英没有骗慈禧太后,他母亲是真的病了。李老夫人早年操劳家务,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子,年事已高,每逢天气骤变,便浑身不舒服,不是腰酸脚痛,就是头晕眼花。今儿一大早,正在那用着早点,忽地晕了过去。

  李莲英虽说平日里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但对母亲甚是孝顺,一听说母亲突然人事不省,便心急如焚,早早就在宫门口等着慈禧太后。

  找着了太医庄守和,李莲英便急匆匆带着李三顺等人,出宫直奔酒醋局胡同而去。由于下着雨,路上的行人甚是稀少,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胡同口。刚拐过弯,不料路中间却横着一乘紫色的轿子,挡住了去路。一个身穿黑色绸缎袍子,头戴瓜皮帽的年青人正与一女子在雨中拉拉扯扯。

  坐在轿子里的李莲英觉着轿子停了下来,以为到家了,急忙掀帘就要下轿。一看这场面不由得大怒。

  “三顺,还不快将那小子赶走,磨蹭个什么!”

  “是,师傅。”李三顺答应着跑上前去,对着那年轻人便喊道:“小子,你长没长眼睛,没看见李总管的轿子来了?还不快快让开!”

  “你说什么?”那年青人这才停了手,转身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碍着你什么了?”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竟敢如此无礼。李三顺不由得来了气,指着那乘轿子喊:“臭小子,你如此摆放,如何过得去!

  还不快快让开,难道要咱家亲自动手不成?”说着,李三顺便撩起了袖子。

  “狗奴才,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公子是谁?竟敢如此放肆!

  不教训教训你,你还不知道大爷我的历害!”说着话,那年青人挥手就是一拳,将李三顺打了个四蹄朝天。

  “你……你叫什么名字?连……连李总管的人也敢打?”李三顺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水,气急败坏道。

  “告诉你,狗奴才!大爷名叫德恒!什么李总管,不就是个奴才头吗,吓得住别人,吓不住大爷我!”

  自得势以来,虽说背地里骂李莲英的人是不少,可敢当面骂他的人却还没有过!坐在轿子里的李莲英本就不耐烦了,一听这人竟敢当面辱骂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手一挥,哗啦啦顿时上去十多个小太监,按住那年青人便是一番拳打脚踢。

  那德恒虽说会几手拳脚,可毕竟不如李莲英人多势众,不大功夫,便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直打滚,嘴里连声喊: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李莲英一心只挂着母亲的病,哪有心里与他纠缠,见状吩咐李三顺推开那轿子,快快赶路。

  远远的只听德恒喊道:“李莲英,你这狗奴才,大爷我不会放过你的!”

  “师傅,他……”李三顺闻听忍不住说道。

  “别说了,快些赶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以后再与他算帐!”

  一行人回到家中时。李老夫人已清醒过来。庄守和细细把脉一番,说是老夫人身子有些虚弱,没甚大病,李莲英方放了心。

  “娘,现在感觉好些了没?”

  “好多了!都是老毛病了,你不在宫里好生侍候老佛爷,还回来作甚?”

  “孩儿放心不下母亲,故赶回来看看。”

  “唉,都是娘拖累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湿了,快出去换换,免得受了风寒。”

  换好衣服,李莲英正准备再去母亲房中,不想刚毅这时走了进来。

  “总管,听说老夫人今身子不适,不知现下好些了没?”

  “好多了。”李莲英长舒一口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毅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这么大的事,小弟能不知道吗?总管,您看小弟带什么来了。”说着,就见刚毅拎上一个锦盒。

  李莲英打开锦盒一看,只见红绸布衬着一个粉红色的根系完整、状如喜鹊的“何首乌”,不禁喜出望外。这“何首乌”是什么呢?它是一种夜交藤的块根,产于顺州,是贵重的药材。颜色粉红,似甘薯,有鸟、兽等形状。具有补肝肾,益精血,养心安神之功效,久服能益寿延年。据说在唐朝时,顺州有河县有一个叫田儿的人,一生多病,五六十岁仍膝下无子女。一日,他出外砍柴,忽见有两株野藤,根相距三尺有余而藤蔓却缠绕在一起。田儿不由好奇将那藤蔓解开,不想转瞬间却又绕在一起,遂掘其根带回家服用。服了几日,田儿不仅身强体壮,百病皆无,就是那斑斑白发亦变得乌黑发亮。不几年子孙满堂,其子延秀服此,活了一百六十多岁,延秀子名首乌,服此药亦活了一百三十岁。首乌将此传与乡邻,乡邻亦得以延年益寿。从此,此药传出,即命之为“何首乌”了。

  “刚大人,这么好的东西咱家还是头一次见到,不知你从何得来?”李莲英喜不自胜道。

  刚毅得意洋洋地道:“是个朋友送的。小弟听说老夫人身子不适,赶紧就送来。总管,听说此药一百年者称‘山哥’,服后颜色红润,百病皆无;二百年者称‘山翁’,服之颜如童子,返老还童;三百年者称‘山精’,久服能坐地成仙呢!希望老夫人服了能够……”

  “好,太好了!”听得有如此之功效,李莲英顿时心花怒放,“亏你想的这般周全,咱家不会亏待你的!三顺,三顺!

  还不快送茶上来。”

  李三顺闻声急忙跑了进来,由于一直忙着,那身满是污水的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刚毅见状,忍不住问:“总管,这是……”

  “别提了。”李莲英闻听,不由得想起了刚才那档子事,“刚回来路上,碰上个混帐东西,挡在路中间,不让路不说,还把三顺打了一拳。”

  刚毅一听,惊讶地问道:“总管,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畜牲,竟敢如此放肆,连总管您也敢得罪?”

  “听说是叫德恒。”李三顺插口道。

  “什么?德恒?你没有听错吧?”一听德恒二字,刚毅顿时惊呆了。

  看着刚毅这副样子,李莲英忍不住笑了两声,不屑一顾道:“瞧你这副德性,叫德恒又有啥?莫不成你吃过他的苦头?

  那好,咱家过几日替你好好教训他一番。”

  “不是的,我哪敢惹他?总管您莫非不知道,他乃是太后胞弟,乾清门侍卫桂祥之子呀!”

  “什么?”李莲英一听顿时傻了,“你没搞错吧?”

  “没有,这种事小弟岂敢乱说?”

  刚毅没说错,这德恒正是慈禧太后胞弟桂祥之子。慈禧太后二弟一妹,其妹即醇亲王奕譞福晋。一弟名照祥,咸丰十一年十二月承袭公爵,同治元年,任乾情门侍卫委散秩大臣后又相继任镶红旗蒙古副都统、正红旗蒙古副都统、御前侍卫等职,光绪七年因病故去。另一弟即为桂祥,同治十三年十月,慈禧太后四十大寿时,赏桂祥为侍卫,在乾清门当差。后来光绪帝大婚时,被封为承恩公,以侍郎候补,先后任正红旗护军统领、正黄旗护军统领、镶黄旗蒙古副都统、山海关副都统、内大臣等职,民国年间死去。

  照祥之女隆裕,即后来光绪帝之正宫皇后。其实德恒,也曾在名义上袭承恩公爵。这德恒不学无术,仗着是慈禧太后的亲侄子,整日里吃喝玩乐,寻花问柳,招惹是非,由于有慈禧太后这块招牌,因此无人敢惹他。今一早下雨,德恒在家闷的慌,便坐上轿子准备去“八大胡同”消遣一番,恰好在路上碰见一女子,丰容盛鬈,皓齿明眸,身量苗条,肌肤莹洁,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似出水芙蓉,忍不住停下轿,在雨中与那女子纠缠起来。谁想却遇上了急急回家探母的李莲英,挨了一顿臭打。一向盛气凌人、无人敢惹的德恒岂能就此善罢干休?

  回到家中,德恒径直奔书房。桂祥刚用过午饭,正在书房作画,一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大惊。虽则平日里对儿子的行为举止有所耳闻,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岂能如此被人欺负?急忙问道:“祥儿,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德恒象找着了靠山,哽咽道,“孩儿一早出门去会朋友,在路上碰到总管李莲英,偌大的路他不走,却说孩儿挡了他的路。孩儿与他讲理,他非但不听,还将孩儿痛打一顿。”说着,德恒便呜呜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伤心。

  “什么?是那狗奴才!你没说你名字?”

  “说了,他不听,还骂孩儿……”

  “别说了!”桂祥越听越气,喊道,“这狗奴才,竟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走,进宫去见太后,让她评评这个理。”

  慈禧太后爱雨,更爱在雨中漫游。本打算去北海,可李莲英一走,兴致大减。这会正在宫中闲得无聊,一听弟弟桂祥求见,连忙唤了进来。

  “嗯,恒儿,怎的这身打扮?莫不成坐轿子还摔跤?”看到德恒那副狼狈样,慈禧太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后,不是这回事。恒儿一早出门会朋友,碰上总管李莲英,被他无故打了一顿。”

  “不会吧?”听了桂祥的话,慈禧太后半信半疑道,“他母亲今身子不适,急着回家探母,怎会无故打恒儿呢?”

  “臣斗胆亦不敢欺瞒太后,太后若不信,可问恒儿”。

  得了慈禧太后的恩准,那德恒便将早上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慈禧太后一听,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这奴才怎的胆子愈来愈大了,连恒儿也敢欺负!不好好教训一下,不知还会惹出什么麻烦来。想到这里,只听慈禧太后后开口说道:“来人,速召李莲英进宫。”

  再说李莲英一听这德恒乃是慈禧太后的侄儿,顿时傻了,呆呆地坐在那半天没有说话。

  “总管,您这是怎的了,莫不成您将那德恒……”刚毅见他这种神色,忍不住问道。

  “咱家……咱家将他痛打了一顿。”

  “什么?”刚毅一听这话,目瞪口呆道,“总管您怎的将他打了顿,这下只怕……”

  未等他话说完,李莲英已开口道:“这事该怎么办好?你快给咱家想个法子呀!”

  刚毅何尝不想想出个法子来,李莲英求他可是他莫大的荣幸呀!但脑子转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喃喃道:

  “总管,小弟……小弟一时也想不出啥法子来。”

  李莲英顿时象个斗败了的公鸡,焉了下来。刚才看见何首乌时的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声高喊:

  “慈禧太后懿旨:宣内廷总管李莲英,速速进宫见驾!”

  这个消息,仿佛晴天霹雳,差点没把个李莲英吓得瘫在地上。李老夫人闻讯亦赶了出来:“泰儿,到底是什么事呀,这么急,刚回来就又唤你进宫?”

  “孩儿也不大清楚。娘您就安心歇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莲英慌忙掩饰道。

  “总管您就快点进宫去吧,家里小弟先照应着。”刚毅在一旁催促道。

  这条路李莲英不知走了多少次,每次他都是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可这一次却大相径庭,坐在轿子里的他怀里象揣个小兔,惊魂不定。进了屋,看见坐在炕头上、脸色阴森的慈禧太后,李莲英不由得两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不知老佛爷唤奴才来有何事吩咐?”

  “什么事?难道你还不明白呀!”慈禧太后冷笑两声道:

  “说,今早上你都做了些什么?”

  “奴才得了老佛爷恩准,便急匆匆回家探望老母,没做什么事。”李莲英假装糊涂道。

  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没有瞒我什么吗?”

  “奴才不敢,奴才真的再没做什么事。”

  “既是如此,那好吧。桂祥,你进来。”慈禧太后话音刚落,桂祥领着儿子德恒走了进来。

  李莲英原想即便慈禧太后知道这事,德恒又不在这儿,一切还不都由自己说,最坏也就是被训斥几句而已。这会一看桂祥父子走了进来,顿时傻了眼。

  看他这副神色,慈禧太后知道确有此事。不由大怒:“既没做什么事,为何如此神色!”

  “老佛爷息怒,奴才原想这点小事,不说也罢,免得老佛爷您伤着身子。”

  “小事?你想的倒是挺周全的!”慈禧太后怒道:“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莲英这才小声说:“奴才急匆匆回家,路上偶遇德少爷,当时他的轿子横在路中。奴才请他让开些,他……一时言语不和,便……”

  “不是这样,他一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德恒这会儿来了劲。

  “闭上你的嘴!是我问话还是你问?”慈禧太后喝住德恒,接着说道:“言语不合,你便动手?你瞧瞧将他打成什么样子?”

  “奴才当时不知道他是老佛爷的侄儿,如果知道,奴才斗胆也不敢。不过,当时他……”

  “还敢顶嘴!”慈禧太后一看李莲英仍想狡辩,怒喝道:

  “越说你还越有礼了!不知道是他,那么换个人你就可以随便打了?平日里宠着你,你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来人,与我重责四十棍子!”

  自入宫以来,李莲英虽则也受过慈禧太后的责骂,还挨过耳光,可哪受过如此重的责罚?看着站在一旁的德恒满脸得意之色,直把个李莲英气得浑身发抖。可有什么办法呢?当下只得趴在地上,“劈啪、劈啪”,四十棍子下去,直将个李莲英打得皮开肉绽,满头大汗。

  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慈禧太后这会方有些后悔了,遂温和地说道:“这下知道苦头了吧,以后还敢不敢再放肆?”

  “谢老佛爷教导,奴才再也不敢了。”

  “恒儿”,慈禧太后转脸对桂祥父子说,“这下解气了吧。

  桂祥,恒儿也有不对之处,你以后也要严加管教!好了,下去吧。”

  待桂祥父子踌躇满志地出了屋,慈禧太后命人将李莲英抬回房中,又亲自命太医给调治一番。

  “莲英,今日苦头吃得冤吗?”慈禧太后不无怜惜地说道。

  “不冤,全是奴才的不是,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呀!平日里我虽不大管你,但你也该自重些。现在正准备修园子,你万一给我惹出个麻烦来,该如何是好?”

  “奴才知错了,奴才以后一定记着就是。”

  有太医调治,名药补体,不几日,李莲英便行动自如了。

  但经此变故,李莲英却收敛了许多。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恩愈大,性命愈险,不可不慎!

  光阴荏苒,转瞬又是一年春天。这日,阳光灿烂,春风煦煦。午后小憩,慈禧太后便带着李莲英等人前往北海,焚香拜佛。

  北海,历史悠久、规模宏伟的古代帝王苑囿。原为辽燕京城东北一片湖泊,名金海。中有小岛,唤瑶屿,且在此建“瑶屿行宫”。金大定三年至十九年(1163—1179),仿北京汴梁“艮岳园”,以瑶屿为中心,修建了大宁离宫,并将金海改称西华潭;瑶屿改称琼华岛,俗称琼岛。至元元年至八年(1264—1271),又先后三次改建,琼华岛一度改称万寿山、万岁山,湖名太液池。到了明朝时,因与中南海区分而称为北海。经明、清历代帝王扩建,成为皇城内专供皇帝游乐的宏大御园。

  北海与中、南海相接处为一横跨太液池东西两岸的七孔长桥,桥两端石牌坊上分题“金鳌”、“玉蝀”,故又称金鳌玉蝀桥。桥为石造,宽两丈、长数百步。桥栏为汉白玉所造,并雕各种花纹于其上,形貌极美。停立桥上,傍倚栏杆,极目望去,绿柳重萌,莲荷满池,白塔倒影,亭榭参差,好不惬意!

  在桥东端北侧,有一座古老的建筑,这便是迄今已有八百年历史的团城。它最早是金朝在岛上建造的大宁离宫的一部分。元初又修了仪天殿,明时加修围墙,自成一体。整个建筑精巧玲珑,轻盈美丽,宛若镶嵌在玉盘中的一颗明珠。城初为高台,在台上筑城,于南侧设门。上建有佛殿,名承光殿,为元代仪天殿故址。殿内珍藏一尊羊脂玉佛,由大块汉白玉雕成,头顶及衣褶嵌以红绿宝石,光泽清润,堪称稀世珍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羊脂玉佛的左臂上却隐隐有道疤痕。

  “老佛爷,听人说这羊脂玉佛通身洁白无暇,怎的左臂上却有道疤痕?”待慈禧太后顶礼膜拜后,李莲英忍不住开口问道。

  慈禧太后久久凝视着那羊脂玉佛,一语不发。她的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英法联军攻陷京城,咸丰帝挈眷匆匆北走热河,京城陷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老佛爷,奴才……”

  慈禧太后这才缓过神来,叹口气道:“还不都是那些洋毛子干的!想来真是让人痛惜。”

  “奴才不知这回事,求老佛爷饶恕。”李莲英慌忙跪地说道。

  “瞧你这样,起来吧!出去走走。”

  停立桥头,但见水光潋滟,杨柳依依,一只翠绿色的鸟儿悠闲地飞翔于天际,宛若天际“留白”中恰到好处的点缀;桥下一片碧水深深的,静静的,清清的,无数的水蛭、小鱼畅游于水中。忽的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鱼跃出湖面,鳞片映画出一道弧光,弧光之下泛起一片涟漪。好惬意呀!看着这一切,慈禧太后忍不住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她的眉头忽的皱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李莲英急忙顺眼望去,只见远处一高大建筑物直插云霄,俯视禁苑。原来是北堂呀,这不早就有了吗?莫非老佛爷又想要……

  “老佛爷,这外国人也太可恶了,把咱好好个佛像弄个疤不说,又在这建个教堂,真是岂有此理!它建得这么高,宫里有点啥事,岂不都让那些洋毛子瞧了去?”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看看李莲英,不无惋惜地说道,“以前曾让他们搬迁,可就是没个结果。”

  沉思了好长一会,只听李莲英开口道:“老佛爷,依奴才看,不如借着修园子的机会,让他们搬走算了。”

  “谈何容易呀!”慈禧太后皱眉说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算了结。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只恐会再惹出麻烦来。再说了。这北堂情况复杂,它乃是圣祖仁皇帝(即康熙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现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又该如何是好呢?”

  “老佛爷,这洋毛子也并非全不可理喻,您说是吗?”不等慈禧太后回答,李莲英已接着说道:“如果善言相商,就说咱修园子要用这块地,另外觅一块适当的空地与他们,一切搬迁费用由咱出,照情理说,他们没有坚持不迁的道理。”

  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觉着颇有些道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李鸿章答应的钱至今还没着落,如果这时提出修园子,岂不是不打自招,于是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现在还不能提修园子的事。再说这搬迁费用又从何来呢?”

  “老佛爷您这就多虑了,依奴才看,这事只要让李中堂去办,保准马到成功。”

  “李鸿章?这话怎么说?”慈禧太后不解地问。

  再看此刻的李莲英,眉开眼笑,洋洋自得。只听他娓娓说道:“让李中堂办这事,依奴才看有三个好处:其一,他已知道老佛爷修园子的事,不怕泄露;其二,他和洋人多有往来,交涉起来肯定是轻车熟路;其三,这搬迁费用不就几十万两银子吗,让北洋衙门出,不是九牛一毛吗。”

  一箭三雕,简直太妙了!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顿时眉头大展,不由得发出两声得意的笑声,旋即下旨,召李鸿章进京见驾!

  北堂,位于西苑金鳌玉蝀桥以西,西安大街路南的蚕池口,所以又名蚕池口教堂,建于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康熙偶感伤寒,旋即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热发作,颇感困顿。虽遍征天下名医,服药不少,但全无效验。恰在这时,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从本国寄的,名为“金鸡拿”,专治疟疾,且有强身健体之功效。康熙帝大为欣慰,当即服用一剂,果然效应不凡,药到病除。于是康熙帝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宅第一区,作为酬谢。

  赐第是由康熙帝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西安大街路南的蚕池口。那里有座明朝官人织锦的工场——云机庙。入清之初,大半废弃,但却留下好些当年侧近主臣的赐第,于是康熙帝便挑了一座最好的第宅,改建成天主教堂式样,赏给法国教士,题名“仁慈堂”,表示感戴圣祖的仁慈。

  第二年,法国教士因仁慈堂西侧有一段空地,起意修建教堂,于是上奏康熙帝“蒙赏房屋,感激特甚,惟尚无大天主堂,以崇规制。现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为天主式凭,尤宜壮丽严肃。用敢再求恩赐,俾得起建大堂。”康熙帝接到此奏折后,当即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于那教士,修建教学,教堂建成,康熙帝亲赐“万有真原”横匾及长联,命名为“救世祖堂”,此即所谓北堂。堂长二十五米,宽十一米,高十米。

  后来,罗马教皇格勒门十一世借“礼仪问题”而横加干涉教堂命名,故康熙帝于五十九年谕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传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北堂遂作废。雍、乾、嘉时期,清政府都沿用这一禁教政策,因此在北京的天主教堂大多长期处于被封闭、禁用的状态之中。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清廷被迫与英法等国订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其中有将“前谋害奉天主教者之时所充之天主教堂、学堂、墓坟、田土、房赔还”的条款。于是,北堂重新落入法国传教士之手。

  由于蚕池口紧挨宫廷,加之北堂所建钟楼过高,可以俯瞰内城,因此早在咸丰十一年,总理衙门就曾经向法国公使提出过这一问题。谁想法国传教士对此非但不理睬,反于同治四年重新加高扩建北堂。于是,这个问题在大清国朝廷内变得突出了。

  监察御史朱学驾就曾提出:“近见该夷盖造洋楼,高约八、九丈,登瞰宸图,了如指掌。闻其绝顶,竟可窥其大内,狂悖莫甚于此,……宫禁之外,理宜严肃。”两广总督瑞麟、陕甘总督左宗棠也先后提出此事。但法国公使会同法国传教士,以种种借口周旋,迟迟不做答复。

  同治十三年八月,同治帝载淳频谕兴建“三海”工程。总理衙门再次致函法国主教田列斯:“至于迁移营造费有所需,中国亦必有代筹之处”,打算出钱让法人搬迁。但田列斯却以自己无权做此决定,将此事拒绝。

  同治十三年九日,同治帝驾崩,兴建“三海”工程也因大臣们极力反对而停止。所以,议办蚕池口教堂搬迁之事,不了了之。

  你道慈禧太后这会为啥又提起此事?原来,她鉴于光绪帝载湉成年,即将亲政,打算借着重修清漪园的机会,将“三海”也顺带修修,以为将来“颐养之所”。

  再说李鸿章接到懿旨,内心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上次李莲英在天津阅兵,提出借款一事,只因购买了军舰,一直拖着。这会慈禧太后召见,能不急吗?风尘仆仆来到京城,李鸿章没急着见慈禧太后,而是先找李莲英,打探消息。

  “总管上次赴津,多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总管要海量包涵。这点小意思,请总管笑纳。”说着,李鸿章从怀里取出张银票递与李莲英。

  五万两!李莲英顿时心花怒放,急忙吩咐上茶递烟,随后笑着说道:“中堂真是太客气了,咱家真有点受之有愧呀。

  不知中堂请安的折子递上去没有?”

  “还没呢!”李鸿章满脸愁容道,“这阵子由于购船,手头紧。太后上次吩咐的事还没办好,我担心……”

  “没关系。这事呆会咱家先替你挡着,不过您可要抓紧些呀!中堂,老佛爷这次把你从天津叫来,又有大事着你去办。”

  “这……”李鸿章一听又有事,脸色更加难看,“不知太后有何事吩咐?”

  看李鸿章这副神色,李莲英忍不住笑了两声,说道:“中堂不必如此,这事别人去办可能难些,不过中堂您去办,肯定是马到成功。您也知晓,皇上年岁不小了,老佛爷打算归政,就是这颐养之所吗……”。说到这里,李莲英故意顿了一下。

  “太后不是打算修清漪园吗?”

  “清漪园是要修,不过,老佛爷的意思嘛?”,李莲英看看李鸿章,接着说:“是想顺便将三海也修葺一下,就是这北堂的事有点棘手,所以想请中堂您出马交涉一下。”

  天哪,修清漪园已够受的了,还要修“三海”,哪有这么多钱呀!莫不是又打海军的主意?李鸿章一听不由得犯了愁。

  “好了,中堂,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去见老佛爷吧,省得又怪罪下来。”

  储秀宫正间内,朝阳满室。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上罩玄缎小坎肩;两把儿头上簪一朵硕大无比的绢花,丰容盛鬈,望去如三十许人。

  李鸿章匆匆一瞥,急步上前,下跪去冠,磕头请过圣安。

  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穑丰欠、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旋即便转入了正题。

  “鸿章,上次让你办的事,怎的迟迟不见消息,是怎么回事呀?”

  李鸿章额头上不禁冒出几滴冷汗,语声略带颤抖道:“太后息怒,非臣不尽力,只是……只是因为买了几艘舰船,故而……”

  “怎的这么巧?我一说借钱,你就买了船,难道不能缓阵子吗?”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

  “这……”,李鸿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急忙向李莲英递眼色。

  “老佛爷,李中堂确有难言之隐。上次奴才去天津,他那确有笔款子。不过……当时已与英、德等签约,购买他们的船,怎好中途撕约呢?奴才当时太过兴奋,忘了回禀老佛爷,请老佛爷责罚。”

  “既是这样,那就不说了。鸿章,这事你可得抓紧些呀!”

  慈禧太后颇有点语重心长道:“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责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时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总要落点什么才好!”

  “太后所言极是。只要秉力所及,鸿章不敢不尽心。”

  看看李鸿章,慈禧太后终于吐出了心里话:“这次把你从天津召来,是有件事想与你去办。以前也曾打算将三海修葺一番,只因种种缘故,一拖再拖。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将三海也修修。只是蚕池口的天主教堂,那么高!两宫的动静都在洋人眼里了,实在不妥当。这回无论如何得让洋人搬出去。”

  “微臣知道,法国人早就该搬,早该让他们另选新址。只是这搬迁北堂之事属总理衙门管,臣如果去办,只怕不大合适。”李鸿章唯恐这笔费用又落到海军头上,连忙找了个借口,想推掉。

  “总理衙门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晓,个个跟洋人打不上交道。不是色厉内荏,便是窝窝囊囊,最有外事才干的还得数你。”

  “谢太后垂爱,只是微臣……”

  “只是怎么?难道又是没钱使唤不成?办海军是件大事,这我岂不知晓?不就是先借用一阵吗!”慈禧太后一下看穿了李鸿章的心事。

  借一阵?还不是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李鸿章又大着胆子说:“太后,非臣不知好歹。只是办海军,光造船就得上千万两银子;筑炮台、造枪炮、设学堂以及海军官兵使役的粮饷供应又该多少?臣手头实在紧呀。”

  “中法开战,各省军需报销了三千多万;欠下许多洋债,尚要还本付息。你如果没法子,那该怎么办呢?”慈禧太后不悦道。

  明知没钱,却还要大肆修园,岂不大过荒唐?听了慈禧太后的话,李鸿章还想再争争,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就在这时,只听李莲英笑着说道:

  “中堂,听人说海军那一发炮弹就要花好几两银子,是吗?”

  “嗯……是这样。”

  “如此说来,咚地一声就是几两,那一天得咚咚出多少银子出去呀?依咱家看,迁北堂也用不了多少银子,你每天不要咚咚地一个劲放,不就省出来了吗?”

  “这……”,李鸿章没想他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半天方说道:“总管,火药、炮弹是昂贵,可是练兵练兵,不练不打,到时临敌我们岂不是抓瞎吗?”

  如果是其他人,慈禧太后只恐早就按耐不住了,只是李鸿章乃大清国有功之重臣,第一封疆大吏,因此只得说道:

  “好了,鸿章,你有难处,这我心里有数。我看就这样吧,你与总理衙门商量着去办。你说怎么样?”

  慈禧太后已给足了自己脸面,这点李鸿章岂有不知之理?

  如果再争下去,只恐便没好果子吃了。当下李鸿章点头称道:

  “臣谢过太后,此事臣一定竭诚办好。”

  “嗯,这事你就多费点心。前阵子有个英国人上了个条陈,说有法子让他们迁走,你可以问问。对了,修园子的事现在还不宜张扬,你懂吗?”

  “臣知道,臣一定不会露出半点风声。”

  贤良寺位于东安门外的冰盏胡同,由当年怡贤王舍改建而成。建筑恢宏,油廊画栋,钩心斗角,飞阁流丹。春日里百花争艳,绿荫匝地,更显得曲径幽静。

  等李鸿章回到贤良寺府第,总理衙门已将那条陈送到。上条陈的是个叫郭约翰的英国人,数十年前经英国公使威妥玛介绍,曾与李鸿章有过一面之缘。当下李鸿章便将他约了来。

  “你为北堂上的条陈,我已看过了,今日里特向你细细请教。”

  “中堂太客气了,怎谈得上请教二字?这事依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或者可行,就是在京城里,另找一处合适的地方,照北堂原来的规摸,另造一座教堂,作为交换。”

  一听这么个法子,李鸿章不由犯了愁:“这法子以前我们曾提过,只是并没有效果呀!”

  “这要看由谁去交涉了。”

  “请法国公使出面可以吗?”

  “不行,不行!”郭约翰连连摇手:“如果这样,法国一定会从中作梗。这事如要成功,只有派人赴巴黎,与北堂所属教会的会长商量,只要他答应,便可以了。”

  派人去,可派谁呢?李鸿章沉思良久,开口说道:“如果请你去,不知可否?”

  “我虽是英国人,但信奉的是天主教,以教友的资格,代表中国去交涉,估计问题不大。”

  “好,太好了!这事就劳你去一趟吧。”李鸿章忽又想到件事,急忙说道:“这事如果那会长做不了主,要与法国政府去报告,那岂不就麻烦了?”

  “中堂放心就是了,如果真是这样,请德璀琳出面就成了。

  到时我会从巴黎直接与他密电商议。”郭约翰胸有成竹地道。

  德璀琳是法国人,现在担任津海关税务司的职务,李鸿章与他也有交往,深知此人能力不凡,当下便放了心。旋即又郑重叮嘱道:

  “这次托你去办这事,务须随时小心,相机行事,不要辜负委任。如果事情办成功,我自有酬谢。”

  “是的!中堂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去办。”郭约翰说:

  “在我离开中国后,旅途中的一切情形,随时会用密电报告中堂。”

  由于有了郭约翰、德璀琳的鼎力相助,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四月二十六日,醇亲王奕譞与德璀琳、法驻京主教樊国梁在天津总督府签订北堂搬迁的五条合同:

  一、自本年正月初一日,以两年为限,凡北堂、仁慈堂地基房屋及树木等于限内交付;

  二、应于本年十一月初一将西什库以南酌给三分之二,交北堂主教收管;

  三、新建教堂大堂,自地至梁,以五丈高为限度,钟楼不得高于屋脊;

  四、新堂由教士等画图自行和起造,用费三十五万两白银,分十八个月三次交付。

  五、北堂内所有百鸟堂内禽兽及古董、钟楼内风琴、喇叭,在樊国梁请示教皇之后送与中国。

  总管将慈禧太后吩咐的事办的有些眉目了,李鸿章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但同时又颇感纳闷,因为合同中的第五条实在让人费解。这法国人这会怎如此大方,将堂内禽兽标本、古董、风琴等物皆送与中国?他哪里知道,就在他紧张与洋人谈判、周旋迁堂之事时,慈禧太后、法国驻北京主教樊国梁进行着一场秘密交易……

  那还是在李鸿章离京回津后不久的一天。风和日暖、阳光明媚。慈禧太后因为北堂之事有了着落,心情格外的好,一早起来便兴致盎然地摆弄起她那盆茂盛的春兰来。北堂一迁,三海就可动工,接着再将清漪园扩修一番,那时候……。

  “老佛爷,老虎!老虎!”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声,随着喊声,李莲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慈禧太后正在想着好事,一听“老虎”二字,不由得面色骇然,颤抖着问:“怎的宫里会有老虎?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老佛爷勿惊!不是真老虎,是老虎标本。”看慈禧太后那副神色,李莲英慌忙跪地解释,惊了圣驾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带着责备地语气说道:“看你那咋咋哄哄的样,到底是什么事呀,至于吗?”

  看慈禧太后并未发火,李莲英方兴冲冲地说道:“老佛爷,简直神了,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那都有标本。您要是能去看看,肯定会留恋忘返的。”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地方你还没说呢!”慈禧太后急着催促道。

  “北堂内的百鸟堂!”

  原来,在法国来华的传教士中,有一位叫达米德的生物学家,他遍游欧洲、美洲以及中国内地许多名山大川,收集了许多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做标本,在北堂之内建了个动物植物博物馆,取名百鸟堂。内中陈列珍禽标本八百余种、昆虫三千多种,还有许多走兽的骨胳和标本。达官显贵、王公大臣们那见过这等玩意,百鸟堂开放之后,纷纷前去参观,莫不惊叹不已。慈禧太后闻讯也为之一动,可她身为大清国圣母皇太后,无论如何是不能到那去的。爱新觉罗皇家信仰的是萨满教,佛教,怎能到信奉上帝耶稣的洋人教堂去!更何况这等事也有伤其尊严。

  这会听李莲英又提起这事,慈禧太后心里直痒痒:“你是不是也去看了,快说说里边的情形怎样?”

  “奴才昨天去看了。”说着李莲英看看慈禧太后后,见没有责备之意,方接着说道,“里边的东西还真不少,简直让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奴才细心数了一下,光蝴蝶标本就有一千多种呢。”

  “这么多呀!”慈禧太后不由得瞪大了眼。

  “是的,还有印度虎、非洲骆驼、澳洲袋鼠,奴才以前压根就没听说过。对了,那袋鼠标本足有小牛犊那般大小,肚子下有一个天生的大口袋,奴才听说那小袋鼠就装在这口袋里。”

  慈禧太后哪听过这等事,顿时好奇心大增,连声催促李莲英:“太有意思了!快说,还有些什么东西?”

  一听她感兴趣,李莲英也来了劲,绘声绘色道:“还有鳄鱼标本,听说是那达米德从美洲逮到的,凶猛无比,是水中的霸王,有时还吃人呢!”

  “什么?”慈禧太后一听吃人,不由得张大了嘴,问道:

  “这鳄鱼是什么东西呀,怎的这般厉害?”

  她不知道,李莲英又何尝知道?只听李莲英红着脸说道:

  “这鳄鱼是什么东西,奴才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种鱼。不过看它那大嘴尖牙,想必所言不假。”说着,李莲英连忙用两手比划了一番。

  李莲英随口说说都这般有趣,要是真能去亲眼看看,那该会多有意思啊!只听慈禧太后长叹一声道:“唉,不知道的人都说我活的好,岂不知我连你这奴才也不如!就拿这事来说吧,想去看看也不成呀。”

  “这……”,李莲英沉思片刻,忽的说道:“老佛爷,这事依奴才看来,也不难!现在不是让他们搬迁吗,咱何不与他们谈谈,让他们将这些东西留下,给他们点钱了事。到时候,老佛爷您啥时想看,就啥时去看!老佛爷您说呢?”

  这主意倒是不错!慈禧太后听了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

  “好吧,就这样办!你马上吩咐李鸿章,让他去交涉。”

  “老佛爷,这样不妥。依奴才的主意,这事就不要告诉李中堂了,免得他又向您哭穷。倒不如老佛爷亲自出马,到时将这钱算在搬迁北堂的费用里,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

  “嗯,有道理!你看这事该找准交涉呢?”

  “现在法国驻京师的主教叫樊国梁,想来找他就行了。”

  樊国梁一听这事,心想也不错,借这些东西还可多要些银子,当下便电告罗马教皇,称中国皇后有要求,北堂重建,可否将百鸟堂的动植物标本留下?本想去有番周折,谁知很快接到回电:这动、植物标本是世界各地的,为了让中国人了解自然界,愿意将这些标本转让大清国。

  百鸟堂动植物标本清单呈了上来,罗列如下:

  第一架各种走兽三十二只;第二架中土各飞禽分六层;第三架外国飞鸟二百零四种;第四架海中珍奇一百一十二种;第五架海中各物九十件;第六架海中虫介七十件;第七架海中物九十件;第八架各色走兽七只;第九架中土蝴蝶四百零四色;第十架中日蝴蝶昆虫五百六十种;第十一架外国蝴蝶虫介二百九十七件;第十二架地中各螺丝五十六种;第十三架虎象熊骨胳鸟卵三十二种;第十四架酒浸各虫蛇十七瓶;注:上悬挂各兽角十四件,共计二千四百七十件。

  什么海中珍奇、外国飞鸟,慈禧太后哪里见过?看着清单,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慈禧太后接受李莲英的建议,秘嘱樊国梁办理此事,但李鸿章还是知道了此事。愚弄!

  这简直是对我李鸿章的愚弄!

  合同签了,搬迁地址也有了,剩下的自然就是银子的着落了。没银子,法国人岂肯搬迁?为这事,李鸿章不得不再赴京城。这次他找的是庆王爷奕劻。自恭亲王奕被罢免后,慈禧太后便让奕劻主持总理衙门事务。自然李鸿章这会要找他了。

  庆王爷府位于定阜大街,此处原为大学士琦善的府邸。第一次鸦片战争时,琦善未申报朝廷同意,擅自与英使议和,割让香港,被逮捕查办并籍没家产。和其他王府一样,庆王爷府邸占地宽敞,建筑宏伟,中部为殿堂,西部为生活居住场所,有三组并排的院落,屋宇错落,回廊曲折,均华丽精致。

  后院为一两层楼房,俗称梳妆楼或绣楼,形制新颖,独具风格。

  “少荃,你气色很好哇!精神倒象比去年还健旺些。”看着李鸿章那清癯的身材、红润的气色和白多黑少的须眉,奕劻笑着说道。

  “托王爷的福!王爷也比去年丰腴多了。”

  “哪里,哪里,老了!少荃,这次进京有什么事呀?”

  李鸿章咳嗽两声,开口说道:“王爷,北堂搬迁一事现已基本办妥,就是这银子至今还没着落。太后吩咐我与王爷商议,故而前来请王爷想个法子。”

  “少荃,北堂迁移一事你一手经办,颇是费了些力气。按说这钱吗,该由总理衙门出,只是现在我也捉襟见肘哇!你看能不能先从你那拿点垫上?”

  你捉襟见肘,我的日子难道就好过不成?太后用,你也想用,这海军到底还办不办!李鸿章控制不住情绪,忿忿说道:“庆王爷,这中枢到底是总理衙门主持还是我北洋水师负责?水师经费也不宽裕,你们不能老以为这是一块肥肉呀!几度与洋人周旋的是我,出钱的时候又找水师,王爷不亲统水师,您知每天需要多少粮饷吗?”

  “你……”,庆王爷奕劻也有些恼了。可他却没有醇亲王那么大的权势,对李鸿章还不能不客气点。于是又换了个口气道:“少荃,你有难处这我能理解。可我的难处你也该想想呀!我如果手头松,这点银子我怎会不出呢?既然这样,我看咱还是进宫去见太后,看她怎么处理。”

  慈禧太后正悠闲地躺在床上,听跪在身边的李莲英讲故事。一听李鸿章、奕劻求见,急忙唤人。

  “鸿章啊,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这次你办的很不错呀!”早知如此,当初该让你去主持……”说到这里,慈禧太后停了下来,这才想起庆王爷奕劻也在。

  慈禧太后想说什么,奕劻能不明白吗?顿时面呈红色,好不尴尬!

  “不敢,此皆微臣应做之事。”李鸿章板着脸说道。

  慈禧太后看看李鸿章,死板着脸;瞧瞧奕劻,一脸严肃相,禁不住问道:“今你们俩是怎么了,都这副神色?”

  “太后,北堂之事业已办妥,只是钱的事还没着落。臣手头紧,中堂说他那也不宽裕,因此想请太后……”奕劻抢先答道。

  一听又是钱的事,慈禧太后不由得眉头紧皱,闷闷不乐道:“这点小事,你们也来烦我?鸿章,你说呢?”

  李鸿章闻听又点自己的将,急忙开口:“太后,此事臣本应办到底,只是臣那的情况,太后您也清楚,实在是捉襟见肘呀!”

  “合同都签了,我们总不能拖延抵赖吧!你们想想看有什么法子,先解解这燃眉之急,这关系着咱大清国的荣誉和信誉!”

  李鸿章看看奕劻,奕劻瞧瞧李鸿章,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语不发。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慈禧太后终于柰耐不住了,刚想开口说话,不想在这时李莲英忽然说道:

  “老佛爷,奴才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慈禧太后这会正没主意,闻听此言,连声催促:“有啥法子,快说,别卖关子了。”

  “奴才想,既然王爷、中堂都有难处,那不如让北洋水师和总理衙门各出笔款子,这样比较公允些,太后您说呢?”

  不偏不倚。这倒是个好法子!慈禧太后看看李莲英,会心地笑道:“鸿章、庆王爷,我看莲英这法子倒是不错,你们就这样办吧。”

  “这……”李鸿章还想说几句,但没等他说完,慈禧太后已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也累了,你们下去办吧。”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储秀宫。李鸿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望着那湛湛青天,禁不住长叹一口气。闹来闹去,迁移北堂的银子,最终还是出在军费上!海军、北洋海军,你何时才能强大起来呀!

  北堂搬迁了,李鸿章答允的银子也有了着落,于是,修葺三海、扩建清漪园的工程便紧锣密鼓地进行开了。修葺三海一事,早在同治十三年八日便已下谕进行,只因时隔不久,同治帝载淳崩逝方停止。这会慈禧太后之所以又重提旧事无非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因为在此财政日匮、国势日艰的情况下,要大规模地扩建清漪园,必会引起很大的波澜,而修葺三海一事,早有定议,相对来说则比较名正言顺,更能掩人耳目。

  清漪园,即现今之颐和园,座落在北京西北郊,包括万寿山、昆明湖,方圆十六里,占地四千三百五十亩,其中昆明湖水域占四分之三,以万寿山为主的陆地占四分之一,规模宏伟,景色秀丽。

  辽代以前,万寿山只不过是高梁河畔的一座小山。金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后,就相中了这块地方,于贞元元年(1153)在这里兴建了“西山人院”之一的“金山行宫”。到了金章宗完颜璟时,又将玉泉山山泉引至金山下,取名金水池,这便是昆明湖的前身。

  传说元朝时期,金山上住着一鹤发童颜老者,颇懂养生之道。一日,这老者偶在山腰处发现了一块很大但中间又凹下去的岩石,凿开一看,原来其中有一个古石瓮。瓮四周雕刻的花纹已经模糊得不可分辩了,可是瓮内却有各种物品几十件,甚为珍奇。这老者于是便带着这些宝物悠然他迁。临行前,他又将石瓮移到山的当阳那边,并刻下了一条偈语:

  “石瓮徒,帝日贫。”故金山改名瓮山。元世祖忽必烈时大兴漕运,先后两次命都水监郭守敬引玉泉山一带泉水至瓮山脚下,并将金水池疏浚扩展为京西郊大水库,先后易名为瓮山泊和大泊湖,俗称西湖和西海子。又将所挖西湖之土运上瓮山,使瓮山更高,西湖更大,方成为真正山高水阔的风景胜地。

  明孝宗弘沿十年(1494),为给其乳母助圣夫人祈福,孝宗在瓮山上建起了座圆静寺。明武宗时,又在大泊湖建起了好山园行宫,将瓮山改名金山,大泊湖改名金海,总称好山园,俗名西湖景。湖浜有钓台,武宗常到园中垂钓和狩猎。1644年清入关,好山园改称“瓮山行宫”。

  到清代的“乾隆盛世”,营造园林的风气更是盛极一时。

  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皇帝为庆贺他的生母孝圣皇太后钮钴绿氏六十寿辰,开始了以圆静寺原址为基础的“大报恩延寿寺”为主体的兴建工程,因而将瓮山改名万寿山。在建造大报恩寺同时,又疏导玉泉诸流,把山下的湖泊作了一番彻底改造,成为一个“巨湖”,同时取汉武帝在长安开昆明池操练水军故事,命名为昆明湖,二者合起来统称“清漪园”,前后历时十五年,耗银四百八十万两。至此,现今颐和园的规模大体具备。

  这座位于万寿山的清漪园,与玉泉山的静明园、香山的静宜园以及畅春园、圆明园合称为“三山五园”,是西郊最大的皇家园林区。时人曾作诗称道:“何处燕山最畅情,无双风日属昆湖。”然而,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英法联军入侵北京,焚烧、掠夺圆明园等地,清漪园也同遭劫难,除了铜亭(宝云阁)、石舫船体和智慧海等非木结构建筑外,成为一片废墟。圆中四万多件珍贵的陈设亦被洗劫一空。“玉泉呜咽昆明塞,唯有铜犀守荆棘;青芒阁里狐夜啼,绣漪桥下盘空泣。”道出了劫后园林的凄凉景象。

  说到清漪园的好处,一句话:有山有水。这句话听起来平淡无奇,但只要拿别处来比较一番,就会发现“有山有水”四字不容易做到。西苑内虽有座白塔山,其实只是一处丘陵;圆明园方圆二十多里,光有名的风景,就有四十多处,但水多山少、布局散漫,不如清漪园背山面湖来得紧凑,而且这圆明园等处都太过大了些,几百万银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见;如果用这笔银子修修清漪园,则灿然可观。正因此,慈禧太后决定将清漪园作为自己的“颐养之所。”

  “老佛爷,三海那边已开工了,清漪园这边奴才想也该开始了。那里有山有水,怎么着把万寿山、昆明湖用得上?先得请旨,好让他们照老佛爷的意思去办。”这日一大早,李莲英便来请示慈禧太后。自三海工程动工后,他便成了大忙人。

  也难怪,这种既能献媚、又有油水可捞的好差使他怎能放过?

  “喂,我也早有这个想法,不过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些?”

  “老佛爷,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万一走漏点风声,岂不麻烦了?”

  慈禧太后沉思了半天,说道:“那地方我只去过一两次,只知有水有山,景色宜人,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脑子里早没了印象。现在说什么不是瞎掰吗?不如这样吧,你找几个人先估摸着画个图出来,我看了再说吧。”

  一听让自己亲自去办,李莲英顿时心花怒放,连忙答道:

  “老佛爷您就放收心吧,奴才一定使您趁心如意!”

  “不过”,慈禧太后看他喜滋滋的样子,不放心地说道,“这事现在还不能让醇王爷他们知晓!你可要谨慎些,不要弄出什么麻烦来!”

  “是,是,奴才一定记着。”

  李莲英喜滋滋地回到房中,一边抽着长寿膏,一边在盘算着。该找谁呢?孙毓汶不行,这家伙和醇王爷关系铁;刚毅倒不错,可现在却不在京里,这……,对了!忽的只见李莲英一拍脑门,对跪在床前、捧着烟具的李三顺说道:“三顺,你快去将立山立大人请来,说咱家有要事与他商量。”

  立山,字豫甫,土默特氏,蒙古正黄旗人,光绪五年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织造”这个差使,向例一年一任,可立山却一连干了四年。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御用衣料,花样古板单一,历数十、百年不改,慈禧太后颇好打扮,如此情况怎能满意。闻得立山颇具才干,便将他放到苏州作了织造。这立山果然能独出心裁,绣出新样,进奉慈禧太后专用,大蒙奖许。加之他是李莲英的把兄弟,所以便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中,修葺三海的工程,由他一手经办,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的红人。

  “大哥,这么急唤小弟来,不知有何事吩咐?”立山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见了李莲英,抢上两步请安问道。

  “坐吧。”李莲英指指身旁边的椅子说道,“今天我见了老佛爷,她打算这阵子便动工修清漪园,让咱家先找人画个样图,所以找你来商量一下。”

  立山一听这事,马上笑咪味地说道:“这事大哥您放心就是了,只要雷廷昌出马,保证老佛爷称心如意。”

  “雷廷昌是谁呀?”李莲英不解地问。

  “就是‘样子雷’呀!据说他家世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无再周,已历百世,简直可以媲美孔家。他家历代可都是土木工程方面的专家!”

  一听“样子雷”,李莲英恍然大悟,这人在京城名声可是不小哪!但仍有点不放心:“这雷廷昌说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他是内行。哪里该起楼,哪里该架桥,这些他行吗?”

  “行!大哥您尽管放心就是了。”立山答得异常干脆。

  “好吧!就这样定了,你去与他说声,过几日咱就去看看。”

  “是!小弟呆会就去办!”

  李莲英点点头,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这事老佛爷心很急,但又不愿意让醇王爷他们知晓。如果让他晓得了,那可就麻烦了!你可要记着,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大哥放心,小弟小心些就是了。”

  这天,没有风却有极好的阳光。李莲英一大早便由立山等人陪着,坐轿出西直门,过高梁桥,向北直奔海淀,经畅春园遗址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果然是水秀山清,十分幽静。

  雷廷昌和他带来的一群好手,早就在那里伺候着。行过了礼,一行人便上了山顶,俯视昆明湖,果然水碧如翠。再看山上奇峰林立,怪石嵯峨,碧峰逶迤,绵延达三里。南可望京城,北可望长城,又得玉泉山的泉水,三面遍布稻田,碧绿如洗,宛若江南西湖风景,真是天然的佳境!直看得李莲英眼花撩乱,目不暇接。

  “这可是一件大差使,咱们办了下来,也就够了。”李莲英笑着对立山说道。

  “都是大哥的栽培,不然小弟哪有这福份。”

  “只要你好好跟着咱家干,遇事咱家总要维持你的,你放心罢。”李莲英随即转脸向雷廷昌说道:“你看怎么样?”

  雷廷昌以为李莲英问自己园子里的景色,连忙答道:“清漪园原有八景,叫做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桥、寻诗迳、涵光洞。园子里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这些咱家不知道吗?咱家是问你图的事!”李莲英不耐烦地说道。

  “总管放心就是,这不成问题,个把月内我一定将草图绘出。”

  “时间太长了些,给你半个月期限吧!记住,这事不可让太多的人知道。”

  “是,是!”

  说完话,一行人又到山前山后,各处残朽殿阁等处看了一遍,直到日落西山,方打道回城。

  这雷廷昌果然不愧是内行高手,十余天功夫便将草图绘好。抖开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春晓图”。慈禧太后不由得喜笑颜开。特别是湖边的长廊,一头连着寝宫;一头通到佛阁下的大殿,蜿蜒曲折,尤为显眼。湖北边,本来空宕宕地,只能遥观山色;有了这条长廊,便使人觉得翠栏红亭隐约于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当即,慈禧太后便点头应允。

  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负责,挑选吉日,悄悄动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尽管做得极为周密,但清漪园大兴土木,无论怎样巧立名目,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顿时京师议论纷纷,怨声载道。“今天修清漪用海军经费,明天修圆明园还不知用什么费哪!”慈禧太后听得风声,也有些坐立不安了,急忙唤来李莲英。

  “我不是叮嘱你谨慎小心,不可泄露风声吗,怎的现在弄得满城风雨?”

  “老佛爷息怒。”李莲英跪在地上,小心答道,“奴才已是加倍小心了,只是如此大的工程想要不走漏半点风声,实在,……实在是难呀。”

  “什么?你难道还有理了不成!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事情到这一步想掩也掩不过去,只能公开了呀。

  只听李莲英小声说道:“老佛爷,依奴才的意思,这事既已掩不过去,不如……不如让皇上下道谕旨,公开了事,这样也许会好些。”

  “去,把皇上给我唤来!”慈禧太后思索了半天,方狠下心说道。

  光绪帝载湉自登基以来,虽名义上是皇上,却没有一天当过真正的皇上。煌煌诏书上写得很清楚,一旦皇帝典学有成,慈禧太后便当撤帘归政。对此,慈禧太后怎能不防着?百思之后,她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把光绪培养成一个奴才,一个唯她之命是从的奴才!为此,她下了不少功夫,设了不少圈套。慈禧每日三顿膳,光绪必须侍候她入座之后才能回宫进膳,而且吃的是冷菜冷饭。慈禧每年出巡东、西陵时,光绪必须跪接跪送。每日早晚,光绪都必须去太后宫请安,慈禧不说“起来”,光绪就得一直跪着。如今,他大了,成人了,但慑于慈禧太后的威严,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不知这次他会……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我近来心绪不佳,住在宫里,乱糟糟的,不能颐养。清漪园环境不错,我想将它修修,以避烦闷。不知你的意思如何?”慈禧太后看看光绪帝,毫不掩饰地开了口。

  财政匮乏,国事日艰,哪有钱再修园子?想是这么想,可光绪帝哪敢直说?只听他委婉的说道:“亲爸爸既想颐养林泉,儿臣怎敢有别的意思?不过……现下款项支绌,未免有些困难,能不能缓一阵子?”

  “款项一层,你倒不必过虑。我知道海军衙门存有笔银子,想借用一阵,你看怎样?”慈禧太后阴着脸,冷冷地说道。

  光绪听了,心中又是不悦。要说不准,他可没这个胆子。

  只得说道:“亲爸爸,这事……让儿臣回去想想好吗?”

  “好,你回去想吧!不过要快些给我回话。”

  回到上书房,光绪帝闷闷不乐地坐在龙椅上,一语不发。

  翁同和见状,急忙问:

  “皇上,恕臣斗胆,不知有何事使皇上如此不快?”

  “国事如此,可亲爸爸她却要借用海军经费,重修清漪园,你说我该怎么办是好呀?’光绪帝满脸愁容道。

  “这……”,翁同和犹豫了一下,说道:“臣以为,太后既要修园子,皇上不但不能拂太后的懿旨,就是要借用海军经费,皇上也不可设词阻挠。”

  “你,你怎能说出这样话来?”光绪帝没想到自己的师傅竟说出如此话来,气愤地说道。

  “皇上息怒,臣如此说,完全是为皇上着想。依臣的意思,皇上答应了方好,这都是迟早要办的事,现在拦阻只会惹太后不快。再说了”说到这里,翁同和压低了声音:“太后修了园子,可以常在园子住着,免得干预朝政。皇上您说呢?”

  这倒是一条妙策啊!光绪帝一听也顾不上答理翁同和,便又急冲冲奔储秀宫而来。

  “是不是想好了?”看着光绪帝这么快便回来,慈禧太后还真有些纳闷。

  “亲爸爸想修园子,其实儿臣亦早有此意。怎奈近年国家多事,库款入不敷出,因而迟迟未办。既然亲爸爸想借用海军经费,儿臣怎敢有异议。明日儿臣便谕海军衙门照拨,并派大臣勘验动工修造。”

  就你这点鬼把戏,岂能瞒得住我?慈禧太后冷笑两声,说道:“怎的主意转的这么快,是不是谁给你说了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亲爸爸过虑了。”

  “没有就好。”慈禧太后冷冷说了句。随后母子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光绪帝始退出。

  第二天,光绪帝下了道谕旨:“奉上谕,万寿山大报恩延寿寺,为高宗纯皇帝侍奉孝圣宪皇后,三次祝嘏之所。敬踵前规,允征祥洽,其清漪园旧名,谨拟改名颐和园。殿宇一切。自应重加修葺,以备慈舆临幸。着派御前大臣奕劻,督理该园工程。钦此。”

  上谕一下,众议略平。谁想却急坏了个人,你道谁呀?李莲英!他忙前忙后,本想现在该是自己大捞一把的时候了,可谁想上谕却派奕劻督理工程。自己出力,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这种傻事,他岂能做?这心里可真是越想越不痛快。

  再说庆王爷奕劻接旨后,内心不由得一阵窃喜,当即奏明慈禧太后,由军机处行文各衙门,设立钦工处。所有监工员等,皆由他一人派定。随即便领着一帮将作好手前往万寿山、昆明湖等地,测量地势。据图估价,约需白银四千五百余万两。

  折子呈上,光绪帝不由得目瞪口呆,这么多银子可是他始料未及的!当下便急匆匆去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正在与李莲英、立山等人商议修园子的事,一看他来了,不耐烦地问道:“又有什么事吗?”

  “亲爸爸,奕劻呈上道折子,估价四千多万两,儿臣恐有不实不尽之处。”

  “现在尚未动工修葺,仅只是据图计价而已,难免会有些出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奕劻身任军机大臣,岂能常到工地监察。况且这样大的工程,非专责一近支大臣前去督理,是断不能免去弊端的。儿臣想是否可另派亲信之人前去?”

  站在一边的李莲英一听,不由得喜从心生,急忙向立山递了个脸色,立山会意地点了点头。

  “奕劻不是你派定的吗?朝令夕改,成何体统?”慈禧太后不悦地说道。

  跪在地上的光绪帝顿时不知该如何作对方好。就在这时,立山开了口:“太后息怒,皇上担心的也有道理。如此大的工程,难免有不安分之人,为自己捞好处。”

  “你有什么想法?”

  “臣想,醇王爷一向办事谨慎,又是近支亲贵,不如派他负责此事。另外”说到这里,立山瞧瞧慈禧太后,见没什么变化,方接道:“太后如果不放心,可派李总管一同督理此事。”

  互相牵制,互相监督,这倒是个好主意!只见慈禧太后点头说道:“好,就这样办吧!皇上意下如何呀?”

  李莲英是什么样的人,光绪帝能不清楚吗?可慈禧太后已应允了,他虽有不悦,又敢说什么?一想还有自己的父亲负责,谅李莲英也不放肆,便唯唯退出。

  次日慈禧太后传醇亲王奕譞进宫,当面派为颐和园监修大臣。醇亲王本想推辞,可转念一想修园子的钱大半由海军衙门出,自己负责监修也许可以为海军省点,便点头应允下来。

  由太后宫退到内务府朝房,醇亲王立刻将全班军机请了来,军机大臣一共六人:礼亲王世铎,头脑简单、向无主张;额勒和布与张之万亦皆伴食而已;常说话的是阎敬铭、孙毓汶与许庚身。只是阎敬铭的话,在醇王听来,常觉话中带刺、梗喉难咽。

  “各位大人,太后刚才告知,由我负责督修颐和园。庆王爷估价甚高,上边不满意,我想与诸位同去踏勘,顺便看看该派些什么人分头负责,不知意下如何?”

  醇亲王话刚毕,阎敬铭便毫不客气地开了口:“王爷,自古以来,帝王大丧天下元气者,无非三件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罔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自开国以来,尽惩前明之失,康雍二世,足以媲美文景之治;纯皇帝雄才大略,不殊汉武,然饶是如此,亦有所失。盛世尚且如此,更况于今?如大兴土木,只怕不待外敌欺凌,危亡立见!下官以为王爷不但不应接旨,而且应该设法劝告阻太后取消这一工程。”

  这番侃侃而谈,听在醇亲王耳朵里,可真不是滋味,神色顿时难看了许多。孙敏汶见状,一马当先替醇王说道:“丹翁此言差矣!修葺颐和园,为皇太后颐养天年之计,理所当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举万不可废。皇太后仁慈圣明,时世艰难一切从俭,她岂有不知之理?如何谈得到大兴土木?

  “但愿如此。”阎敬铭慢条斯理地说:“大兴海军,户部勉力以赴;大兴土木,户部可是无能为力。”

  礼亲王世铎一看这种场面,急忙打圆场:“现在要紧的是去看个究竟,赶快上奏太后、皇上,这些事过阵子再议。王爷,您说呢?”

  “可以。”醇亲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军机一起去看,缺一不可!省得有人背地里说闲话!”

  醇亲王亲自查勘,光绪帝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恩准开工。同时准调海军衙门总办恩佑充任监修,常免、奎焕、松梅、联奎等人为监工员。

  慈禧太后想的挺好,醇亲王、李莲英同时督修,互相牵制。可醇亲王既要管海军衙门事务,又要处理军机处事宜,他哪忙得过来这么多事?在山上住了半月有余,便不得不打道回城。这下到好,李莲英成了名副其实的总监督。他一边为慈禧太后督催修造颐和园;一边趁机用建颐和园之上上等砖石木料、将作好手,为自己建起了宅邸。

  这所宅邸位于海淀镇彩和坊南端,占地七亩有余。虽因清朝体制关系,所建房屋不能同王公府第那般宏传高大,但也规模不凡,大小房子五六十间,且极为豪华富丽。

  敞亮的大门坐东朝西,进门迎面建有一座青砖悬山式影壁,方砖中心镶嵌有凤凰牡丹团花,壁垛立面方砖心嵌有对外开放荷花、菊引鹊跃、松鹤延年、兰竹栖淮等纹饰,上有百花蓝,顶砌密檐砖枋。

  进门南侧为车马库,折而北为一座多进式四合院。起脊门楼,檐下镶嵌精致砖雕文房四宝纹饰。折而西为屏门,前院三间倒座南房。东西配房各三间,院正北建有垂花门一座,门额倒挂横楣子饰梅竹喜鹊纹饰,两侧公形垂花,造型极为新颖。进门东西有抄手廊可通东西配房。北建亚厅五楹,前出廊。前为跨院,假山林立、怪石嶙峋,院中种植梧桐两株,柏结四株。后院后罩房五楹,东西配房各三间,有廊相通。

  整座宅邸布局紧凑,装饰华丽,耗银达几十万两!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李莲英如此,立山等人能安份吗?结果清漪园工程没进行多少,所筹的那点银子被花了个精光。这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日,天气清和、阳光煦暖。适逢排云殿上梁礼典,一大早,醇亲王奕譞、庆王爷奕劻、海军衙门会办兼直隶总督李鸿章等人便在李莲英陪同下,来到了颐和园。

  昆明湖畔洋鼓洋号,吹吹打打,万寿山半山腰间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一行人沿湖畔北拐西行,来到万寿山前,面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群,由山上延伸下来。排云殿前是坐北朝南的排云门,这是座殿式建筑,歇山顶,面阔五间。能工巧匠们正在飞金走彩,雕梁画栋。门前有一对精美的铜狮和十二块形状各异的太湖石,铜狮和太湖石都是原畅春园的遗物。穿过排云门,经过尚未竣工的金水桥,高大的石造台阶上,一座规格更加壮观的宫殿便是排云殿了。此处是明代的圆静寺、清漪园时,是大报恩延寿寺的大雄宝殿。现在是准备慈禧太后庆典时接受大臣贺拜的地方。

  排云殿是颐和园中的主体工程,上梁礼典标志着颐和园工程的全面开工。

  排云殿前早已张灯结彩,扬幡张旗、装点一新,门前一幅烫金对联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横批:“紫气东来”;两边:“喜逢黄道日,欣遇紫徽星。”石基上用汉白玉栏杆围护的宽阔平台上,早已摆好香案。一行人在李莲英的主持下,先叩头祝福慈禧太后万寿无疆,后焚香申表,拜山神、土地,又拜太公、鲁班、火神等四方神灵,只拜得众人头晕眼花,不辩东西南北。

  拜罢,最后是上梁。随着李莲英一声吩咐,只见五十个身着青衣黑褂的工匠在雄壮的号子声中,抬着一根巨大的松木大梁走了过来。大梁上贴着一个工整的八卦阴阳鱼图案,两旁有一副联:“上梁逢六马,立柱遇三奇”,中间五颜六色的彩绸迎风飞舞,煞是好看。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松木大梁徐徐升起,稳稳地架在了中间,随即便是一阵欢呼雀跃。在此之前,其余梁木都已安装齐备,只等大梁一上即可封顶了。

  排云殿虽未竣工,但它骨架宏伟,完全是宫殿气派。加上李莲英绘声绘色的描绘,直看得众人连连赞口不绝。

  “没看出来,李总管还是文武全才,无所不通啊,太后她老人家看了一定会满意的!”庆王爷奕劻竖起大拇指向李莲英夸赞道。

  “哪里,哪里?这全是老佛爷的安排,咱家怎敢居功自傲呀。”

  “是啊!这所建筑既有江南的品味,又有北国的情调,结构布局严谨大方,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醇王爷奕譞也忍不住开了口。

  只有李鸿章坐在一边,一语不发。他对李莲英太了解了,先甜后苦,这点鬼把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他李鸿章!

  说笑间,早已有人摆上酒宴。众人依次入座,寒暄几句后,但见李莲英从立山手中接过工程图,交与诸人,说道:

  “各位王爷、大人,瞧瞧这设计得如何?”

  “好,太好了!碧波荡漾的湖水,金碧辉煌的殿阁,曲径通幽的长廊,简直真的一般。”庆王爷奕劻半是佩服、半是恭维道。

  “唉!”只见李莲英长叹一口气道,“老佛爷也是如此说法!

  只是这工程是付诸实现,需要钱呀!众位大人都是财神爷,成全不成全全靠各位大人了。”

  就知道你有这一手!李鸿章一听这话,更是三缄其口;奕譞这会也明白了过来,连忙收住了口;醇亲王奕譞捋着胡子,悠闲地望着碧波粼粼的昆明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李莲英用眼扫视了一下,又换了一种似乎有些咄咄逼人的口气道:“诸位大人想想,这工程如果不能如期完工,老佛爷她老人家会是什么心情?如能如愿以偿,那她老人家又会对诸位大人怎样看待?”

  “总管”,奕劻被李莲英这一打一拉给吓住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实在是捉襟见肘呀!不过是给太后修园子,我回去再想想办法,但估摸不会太多,也就二三十万两吧。”

  二三十万两?还不够剔牙缝哩!李莲英又用眼瞅瞅李鸿章,谁想李鸿章两眼直勾勾望着湖面,来了个假装没看见。这可怎么办呢?李莲英不由得又转向醇亲王,这会他想起了这个颐和园监修大臣。

  “王爷,您看这事该怎么办好?”

  醇亲王正为刚才李莲英那咄咄逼人的话生气,一听他问自己,便冷冷地说道:“海军衙门的银子动用了多少,你还不知道吗?这事我看还是请示一下太后再说。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呀!”

  原本喜气洋洋的酒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但不管怎样,园子总不能不修呀!无奈何,李莲英只好硬着皮来见慈禧太后。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来的还真是时候呀!”忽的只听见慈禧太后冷笑两声,开口说道:“你这大胆的奴才,让你去督修园子,你竟先给自己盖上了!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佛爷息怒,奴才决不敢隐瞒!”李莲英顿时吓傻了眼,急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说道:“前阵子奴才弟弟来京,没地方住,所以奴才在彩和坊给盖了间。”

  “这么巧?银子从哪来的,该不是动用了修园子的钱吧!”

  “奴才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用老佛爷您的钱呀。这银子一半是奴才平日的俸银,再有就是……就是平日里人家送的。”

  “没有瞒我?如果让我知晓你骗我,你可小心点儿。”慈禧太后有点相信李莲英的话了。

  李莲英急忙说道:“奴才绝不敢隐瞒!奴才那还有几万两银子,正想孝敬老佛爷您呢。”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顿时眉开眼笑、信以为真了:“起来吧。不在那抓紧修园子,又跑回来作甚?”

  慈禧太后这才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奴才怎敢不抓紧,只是现下没了银子,奴才有力使不上呀!”

  “醇王爷怎么说?”

  “醇王爷也没法子,让奴才来请示老佛爷,看怎么处理。”

  “我有什么法子好想?你平日里鬼点子不是多呀,你说说,有什么法子没?”

  “奴才想,这会是不是让户部挤点出来?听说户部每年盈余就有千万两。”

  慈禧太后一听户部有钱,也不问青红皂白,急忙命李莲英将阎敬铭传进来。

  阎敬铭,字丹初。长得实在猥琐,身不满五尺,脸如枣核,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但因善于理财,备受慈禧太后垂爱。

  慈禧太后召见时,常叫他做“丹翁”,待遇非常厚丰。此时虽为军机大臣,但仍主户部事。

  “臣阎敬铭给太后请安。不知太后召臣有何事吩咐?”

  慈禧太后笑着说道:“起来回话吧。现在园子那边钱比较紧张,你看能不能给想点办法。

  “太后,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只怕……”

  “丹翁,”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听说户部每年光盈余就有千万两呢。”

  “太后,户部近来库中的存款也不多了,况且现在振兴海军,又非筹大宗款项不可,现在部中每年虽盈余千万两,但一切开销太多,尚且不敷支配。颐和园是太后颐养之所,臣自当功筹岁修,但拟请俟海军军响筹足之后,再行呈缴。”

  “园子那边现下没钱,已停工了,你知道吗?”慈禧太后有些不悦了。

  阎敬铭平日里为人极其固执,见此情景,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奏道:“既是如此,太后何不饬内务府广储司先解解急。”

  广储司是宫内的御帐房,所有存款都是慈禧太后的银子。

  一听阎敬铭让自己动用私房钱,慈禧太后大为不悦,面色一沉道:“广储司是皇室银库,你不知道吗?那好,只要你能增拨一笔款子与广储司,便由广储司提拨亦可。”

  “臣部每月应解内廷之款,都有明文规定,臣岂敢擅自更改?”

  “照你如此说法,就应该我自己拿钱了!”慈禧太后终于忍不住了,大怒道:“户部是办公事的地方,难道我修园子是私事吗?”

  一看慈禧太后大怒,阎敬铭索性将帽子摘下,磕头奏道:

  “臣理财无方,请太后治臣以失职之罪。”

  “你……”慈禧太后没想他竟来了这么一手,气得颜色大变,用手指着阎敬铭道:“你退下去!”

  臭阎老西儿,竟敢在老虎口内拔牙,叫你瞧瞧咱家的利害!待阎敬铭退出,李莲英忙上前说道:“老佛爷息怒,身子骨儿要紧。这阎敬铭也太过大胆了些,依奴才看来,不如……”

  “别说了!”慈禧太后这会怒气消了些,细想阎敬铭自主户部以来,颇有政绩,便说:“也许他那真的紧张,不然他不会不答允的。”

  “唉,老佛爷您总是想着他们的难处,可他们谁替老佛爷着想了?您不知晓,现在处边早就传开了:‘要吃饭上吏部,讲穿衣到户部,好喝水补工部,能作恶是刑部,要挨饿选礼部。’老佛爷想想,他那能没银子吗?”

  “这都是传闻,也不见得真实。你看他那袍套,破烂不堪的,可想而知他却是……”

  “老佛爷,他这是蒙蔽您呀!”没等慈禧太后话说完,李莲英已大着胆子开了口:“户部无论怎么穷,不至于买不起件袍套吧。若是连阎敬铭都穿不起袍套,那礼部这些清水衙门岂不更要挨冻了吗?”

  有道理!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禁不住点点头,意思似乎有些心动。李莲英见状,乘机又奏道:“这阎敬铭名字虽有个‘敬’字,但是他实在大不敬。奴才听说他常对人讲,老佛爷您怕他,不敢叫他的名字,只叫他‘丹翁’”。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不由得勃然大怒,给你个麦秆,你竟当拐杖使了!当即传旨开去阎敬铭军机大臣差使,与吏部尚书翁同和对调。在她看来,翁同和此人与世无争,与人无忤,当是最合适的人选。谁想这翁同和更是个极守礼法制度之人,闻得要户部拨款修园子,当即便奏上上本,力争前议。

  慈禧太后阅奏,更为震怒,这还了得你们了!当即便拟将翁同和革职永不叙用,亏得光绪帝看在师生情份上,竭力恳求,慈禧太后方稍为息怒,将翁同和调任礼部这个清水衙门,另选亲信之人主持户部了事。

  有了银子,颐和园的工程便又进行开了。可户部每年盈余不足千万,支出的款项又极多,能拨多少出银子出来?有了这次的教训,慈禧太后不得不未雨绸缪。这次找谁呢?自然还是大主户李鸿章!

  “莲英,我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总得先有几百万银子预备着,免得到时候又没钱使,你说呢?”

  “老佛爷所言极是,如果像现在这样修修停停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完工。”对李莲英来说,自然是银子越多越好,银子越多,他便能为自己捞更多的油水。

  “现在能出钱的衙门都出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来路?”慈禧太后无计可施,只得又求助于李莲英。

  “这还不容易吗!”李莲英不加思索道:“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效,因而自言自语似地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说道:“这自然是要用的。

  但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上次去天津时听说,洋人很是相信李中堂。奴才想,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事。”

  “喔!李鸿章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是自然了!老佛爷您器重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老佛爷您不也说他颇有外事才干吗?”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无比的舒服。

  “是这个理!不过这事我不便跟他说,让醇王爷去跟他说吧。”

  闻得要借款修园子,醇亲王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寒舌苦,大有病倒下来的模样。“看人挑担不吃力”。如今,他终于明白了恭亲王当年的苦处。不借,这笔钱迟早还得从海军身上出;借吧,可拿什么还?再说这借洋款修园子一事,如果传扬出去,他岂不要遗臭万年!

  “莱山,这事你看该如何是好?”醇亲王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智囊孙敏汶。

  “王爷,这事太后已有了主意。无论如何,总不能拂太后之意吧!我想,王爷不如遵旨照办就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将来如何还呢?再说了,这借洋款修园子,如若传闻出去,言路上能没有反应?”醇亲王略加掩饰道。

  “王爷过虑了!太后让您借,您就借,将来怎么个还法,太后自然会想办法。至于言路上吗,王爷不妨以兴办海军学堂为名,密嘱李中堂办!”

  醇亲王这会哪有更好的办法,思索了阵,便点头应允下来。

  李鸿章何尝不知道此举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不借,这钱又得从海军经费出,思前虑后,只得密嘱天津海关道周馥私下联系。这可是控制大清国的好机会!当下汇丰银行允借二百万,年息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肯借二百万,年息五厘七五,照英磅折算,分十年的拨还;德国德华银行愿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厘五,期限亦比较长。但不管是哪家银行,都是等春暖花开之后,方能将银子交付。亏得醇亲王一再向慈禧太后保证:“款子一定可以借成。只是洋人办事,一点一划,丝毫不苟;所以就慢了,反正年前保证取到,绝不会误了工期。”方始作罢。

  东挪西凑,颐和园工程总算如期完工,前后耗银逾千万两。仅海军经费就挪用八百六十万两之巨,其中海军衙门收到各省的海防捐银一百六十八万;海军巨款息银四十多万;海军衙门的所谓“闲款”五十多万;海军经费正款二百多万。加上三海工程,总计挪用海军衙门经费一千三百万两!北洋海军的七艘主力战舰:定远、镇远、济远、来远、致远、靖远的购置费用约为七百多万两。慈禧太后为大修楼台殿宇所挪用的海军经费足可以再增加两支原来规模的北洋舰队。然而,在此期间海军衙门却未购置过一艘新舰!

  为一己之私利,置海军建设于不顾,这就为中日甲午战争的惨败埋下了祸根!

  五月十五,天气晴朗,惠风和畅。辰刻时分,一大队人马簇拥着銮驾凤舆,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这便是光绪帝和王公大臣恭奉慈禧太后驾幸颐和园。自然其中少不了监修颐和园工程的内廷总管李莲英。

  出西华门,穿御河桥,过西直门。沿途皆是新修的石路,路旁杨柳依依。经骆驼脖儿、海淀扇子河,一座高大的四柱七楼牌便映入眼帘,牌楼间嵌有石刻一方,正面书有“涵虚”二字,背面题刻“罨秀”字样。穿过牌楼,绕过小石桥和一面赭红色的影壁,一座面阔五间、歇山卷棚顶、金壁彩绘的门楼便呈现在眼前。六扇朱江色大门十分壮观;一对造型雄伟生动的铜狮昂道屹立;黄绿琉璃瓦檐下悬有慈禧太后亲书的金色龙边“颐和园”横匾,看去气势雄伟。门前侍卫逻骑林立,戒备森严,在两侧呈燕字排开。进得门来,但见琼楼玉宇,珠梁画栋,曲径通幽,甬路两旁古对夹道,绿草如茵,真可以称得是聚天下之大观、权人间之胜境。

  在李莲英搀扶下,慈禧太后面露喜悦之色,悠悠然走出亮轿。只见她身穿深黄色实纱敞衣,上绣淡蓝色飞蝠,各衔金寿字,长肩之外,复一披肩,肩系明珠所织,俱精圆,大如黄鸟之卵,色泽无二。浅绿色素绢于脖上,二钮上悬着二九一十八粒珍珠手串;腕上翡翠镯子;手上钻石戒指;指上一对赤金镶宝石指甲套,阳光照耀下,光彩夺目,耀眼非凡。

  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一座殿堂,门额上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仁寿门”三字。进得门来,迎门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这是从睿王园移来的,造形甚是神奇。太湖石后即为仁寿殿。仁寿殿建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原名勤政殿,咸丰十年(1860年)被英法联军烧毁,这次重建,取《论语》中的“仁者寿”之音改名为仁寿殿,坐西朝东,歇山卷棚顶,面阔七间。殿前露台上,摆着四只乾隆时期的大铜鼎炉和铜龙铜凤、铜缸各一对,正中石须弥座上蹲伏着一头铜铸的怪兽:

  龙头、狮尾、鹿角、牛蹄、遍身鳞甲,造形奇特。

  “莲英,你看这是什么呀?”慈禧太后笑着问道。

  “这……”李莲英顿时面红耳赤:“看它既象狮子又象龙,奴才也不知为何物。”

  “有谁知晓此为何物?”

  “太后,此物为传说中之麒麟,欲称‘四不象’,是原圆明园中的物件。”吏部尚书、原军机大臣主户部事阎敬铭跪奏道。

  “好,太好了!还是丹翁知道的多。莲英,赏蟒袍一件。”

  慈禧太后这会心情好,倒忘了阎敬铭当初与她作对一事,但却把个李莲英直气得咬牙切齿!在他看来,这种事只配他李莲英做!

  说笑间,一行人进得宽敞的大殿。这里金龙盘柱,甚是气派;殿内明间的正中是御案,案后放置九龙宝座,镀金黄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宝座后面是一对用孔雀翎羽缀成的掌扇和刻有二百二十六个不同写法的“寿”字屏冈;景泰兰制的珐琅塔、仙鹤、烟台、犯熏炉等罗列其间,呈现出一派威严、神秘的气氛。慈禧太后环视一番,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站在一旁李莲英见状,急忙跪奏:“这是将来老佛爷、皇上召见王公大臣的地方。”

  “起来吧。现在尚是临幸,你有奏陈,立禀无妨。”

  “是。奴才谢老佛爷恩赏。”

  看李莲英如此之神态,光绪帝不由得心生厌恶:“亲爸爸,时辰也不早了,歇息传膳吧。”

  “我现下正好有点饿了,先传膳再游览罢。”慈禧太后应允道。

  休息片刻,出得仁寿殿的后门向西行,又进入一个院落即到“玉澜堂”。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型院落,硬山箍头脊,面阔五门,前出轩三间。殿内地平床上的宝座、御案、掌扇、围屏皆为乾隆时物品。就在众人品头论足时,立山趁机将一个字条塞到了李莲英手中,上写:晋陆机,“玉泉涌微澜”。

  “皇上,这里是您的寝宫。您看满意不?”李莲英讨好道。

  “嗯,不错。”光绪帝冷冷地说道,“你道此处为何称‘玉澜堂’吗?”

  这下,你可难不住我了!只见李莲英摇头晃脑道:“皇上,这是清漪园始建时所起的,是根据晋代诗人陆机的诗句‘玉泉涌微澜’而得名的。”

  听了李莲英的话,光绪帝不禁大为惊讶,只想开口再问,不料慈禧太后已开口说道:“不错,难得你还知道如此诗句。

  对了,莲英,玉澜堂有无配殿?”

  “有的。东名‘霞芬室’;西曰‘藕香榭’,都是硬山箍头脊,面阔五间,是前后有门户的穿堂殿。”

  “瞧瞧去。”

  从玉澜堂左门趋入,便至玉澜堂西殿。殿外有沼,波光泡翠,隐露荷钱,风景甚是宜人。慈禧太后看了,忍不住说道:“将来藕花盛开,定饶复气,必是名副其实!”复往前走,垂帘绕砌,幽雅春深,别有一种幽雅气象。此乃皇后之寝宫“宜芸馆”。东西两旁,分列数楹。东殿匾额书四字:“藻绘呈瑞”;西殿匾额亦有四字:“恩风扇长”。安排如此之周密,直把个光绪帝高兴得频频点头。可慈禧太后这会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我的寝宫到底如何呢?

  从宜芸馆穿堂出来,西行复道数条,又是一座幽静清务的殿宇。只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白玉饰梁,黄金镂槛,很是玲珑,两阶苍松翠竹,绿草如茵,从葱茏蓊尉中,筑着这座殿宇,华而不俗,显而寓幽。大门左右的白粉墙上,有几个形状各异的玻璃窗,古朴别致。在李莲英引导下,一行人进得大门,但见院内泉石拥翠,林木葱葱,白的玉兰、粉的海棠、红的牡丹,竞相开放。院子正中刻有海浪纹的青石座上,横卧一玲珑剔透的巨石,色青润,高可逾丈,厚约数尺,石上镌着“青芝岫”三字。石四周遍刻乾隆皇帝及其大臣们的题咏,甚为精致。摩娑观察片刻,光绪帝又想作难李莲英。

  “你知道这块巨石的来历吗?”

  又想出我的丑?没门!其它地方不知道尚可,老佛爷的寝宫我能不了然指掌吗?只见李莲英一脸得意之色道:“回禀皇上。此石出自房山,原为明朝官僚米万钟所采集。这米万钟爱石成癖,发现了这块奇峰怪石后,便想运到自己的勺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终因工力穷竭,只得弃至良乡路旁。此石因之有‘财家石’之称。后来乾隆爷得知此石,才将它运至此地。”

  光绪帝没想他竟回答得如此干脆,接着又问:“此石何以名为‘青芝岫’?”

  “当年乾隆爷将此石运到清漪同时,见其‘色青且润’,故而名之日‘青芝岫’。”

  “这块巨石运至此处可不容易呀!”光绪帝带着询问的语气说道。

  李莲英正想开口,不想慈禧太后见光绪喋喋不休的样子,不耐烦地说道:“这么大的石头能轻易搬的动吗?是冬天在道上泼水冻冰,利用冰的滑力才移来的!”看慈禧太后满脸不悦之色,光绪帝只得打住。走近正殿,只见殿额上龙翔凤翥中题着“乐寿堂”三字。堂前,取“六合太平”之意,对称地排列着铜鹿、铜鹤、铜瓶。正殿面阔七间,前出轩五间,后出厦三间,平面呈亚字形。在李莲英搀扶下,慈禧太后徐步走上台阶,忽的只听一声悦耳的声音:

  “祝老佛爷万寿无疆!”

  放眼望去,原来是殿前廊下挂着只鹦鹉,通身翠绿,甚是好看。

  “这小东西叫得挺好听的,哪来的?”

  慈禧太后面露喜色道。

  听得慈禧太后赞赏,李莲英顿时来了劲,笑嘻嘻地说:

  “这是奴才特意为老佛爷买来解闷的。它不光叫得好听,还通人性,会占卜算卦。”

  慈禧太后一生非常迷信,整天吃饱了没事干,总是烧香拜佛呀,占卜算卦呀,想通过求助神灵,保她延年益寿,长命百岁。闻听此言,急忙催道:“还有这事儿?快!让它给我算一卦,看看灵不灵。”

  李莲英赶紧上前取下鸟笼,将鹦鹉放了出来。随即只见李莲英从怀中取出一叠早已备好的卦帖,一张一张地扣在地上。卦帖正面写得都是吉利话:万寿无疆、百鸟朝凤、五谷丰登、福满乾坤等,还有十二属相;背面涂成浅绿色,隐约可见每张角上都有数目不等的小暗点。

  “先算算我的属相。”慈禧太后用怀疑地口气说道。

  李莲英忙做了个手势,只见那小鹦鹉围着帖子自由地蹦了一圈,唧唧喳喳叫了一阵子,便叼出一张卦帖来,上写“未羊”二字。慈禧太后看看,笑着点了点头。

  “再看看今年的年景如何?”

  小鹦鹉在李莲英的手势下,又叼出张卦帖:五谷丰登!慈禧太后看了顿时满脸笑容,嘴里直说:“好兆头!好兆头哪!”

  “老佛爷,皇恩浩荡,普浴万民,今年定是五谷丰登、天下昌盛。”李莲英急忙迎合道。

  “是,肯定是!莲英,俗话说事不过三,这第三次要是算对了,我方相信。让它算算我的寿命怎么样?”

  “成!李莲英一边嘴里说着,一边伸出大拇指,对着小鹦鹉连晃三下。只见那小鹦鹉向前蹦了两蹦,敏捷地叼起一张卦帖,不待李莲英动手,慈禧太后已急忙接了过去,一看之下,顿时笑得合不上嘴,你道上写什么?金灿灿四个大字:万寿无疆!

  如此把戏,谁心里不明白?光绪帝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再看李莲英,枯瘦、满是皱纹的脸上隐隐泛出些许红晕。

  进得殿内,正中间没有宝座、御案、掌扇、屏风,宝座前置有名贵的青花瓷大果盘和焚烧拜香用的镀金九桃大铜炉。殿堂正中上空悬挂着华丽的五彩玻璃吊灯。慈禧太后审视一番,开口说到:

  “这里想必是我的住所了?”

  “正是老佛爷颐养的正殿。另有二套间,西为寝处;东为更衣室,老佛爷您看看是否中意?”李莲英急忙点头哈腰道。

  西套间寝宫,铺陈精雅。寝门上挂着黄缎夹门扇,上绣二龙戏珠图案,帘上一圆洞,用亮纱蒙着,玉环金钩,嵌银丝乌木夹板。掀帘进内,地上满铺法国织花细毛黄色地毯。靠前窗置一紫檀木长案,案上供着一尊金灿灿、满面笑容的大肚弥勒佛;角上摆着豇豆红、遍布彩绘的古花瓶,几株名贵的玉兰花竞相开放,如冰雕玉琢一般。慈禧太后看着欣赏着,不由得面露喜悦之色。因为慈禧太后乳名叫兰儿,所以她最爱玉兰,在此摆上几株玉兰,也是煞费心思的!案旁一座花梨木细雕的多宝架,分放着唐三彩、宋钧窑、明瓷、康熙瓷等各种瓷器以及宝石翡翠汉玉、各样杯盏佛像,名玩古器,皆为稀见之奇珍。靠后墙是慈禧太后的凤榻。象牙百子图的床围,床顶帽是花梨木做的,用粉红色碧玺和翡翠玛瑙堆成大牡丹花,花红叶绿,雕刻精细;床里面挂着外洋进贡的淡黄缕花绸帐子;床上铺着细绒黄毡子,毡上加放素黄缎厚褥三层,最上一层,满绣云龙,褥上整齐地折叠着单夹棉黄绸缎被十余袭;床架上挂阒绣花黄缎袋两个,内盛各种奇异香料。

  东套间更衣室,装饰亦甚为考究。进门东墙边亦置一案,案上放麻姑抚鹿一尊、东公朔献桃一尊,雕刻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案旁两座九龙镀金古鼎、中间安置一架大圆镜,镜旁两个雕漆盘子,盆内满装胭脂、宫粉、香水之类。西墙下放着一紫檀雕龙大立柜,由于园子刚竣工,架上仅挂着件万朵流云的黄缎及一藉荷色的灵仙祝寿氅衣。但饶是如此,亦已不凡,单那灵仙祝寿氅衣,就费工四五百个,用银三百六十两!

  看点这一切,慈禧太后会心地笑了。李莲英见状,忙点头哈腰道:“老佛爷,您看还可意不?”

  “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布置的还不错。只是这柜子里太单调了些,过几日您将宫里的东西搬些来。”慈禧太后用手指指紫檀雕龙大立柜说道。

  “是,奴才照办就是。”

  “噹、噹、噹……”墙上的自鸣钟已打了十一下。光绪帝这会直觉着腰酸脚疼,可又不敢明说,只得委婉说道:“亲爸爸,时辰也不早了,歇息一会,用过午膳再游览吧。”

  “不必了,你如累了就歇着吧。”慈禧太后随即又问李莲英:“莲英,戏台子建在何处?”

  “建在德和园,便在这殿右侧。老佛爷是否现在想去看看?”

  “嗯,别的地方可以不去,这戏台子定要看的。你前边带路。”

  光绪帝虽已有些乏累,也不得不随之前往。复出乐寿堂,东行不远,即见层峦映翠,飞阁流丹,硬山箍头脊,坐北朝南的德和园已映入眼帘。这所建筑在颐和园东宫门内、宜芸馆东,主要由大戏楼和颐乐殿组成,是在乾隆时清漪园怡春堂旧址上扩建而成,前后耗银达七十一万两之巨。

  进得园子,但见芳草荫荫,苔藓涵青。一座高愈七丈、宽约六丈的大戏楼直入眼底,飞檐翘角,昂首凌空,上中下三层,造得异样精致。上层题额:“庆演昌辰”;中层题额:“承平豫泰”;下层题额:“欢胪荣曝”。慈禧太后观瞻了一会,欣慰地说道:“这么高的戏台子,如果将那杨小楼、谭鑫培等名优唤来此处唱戏,定会别有一番风趣。”

  “那是自然了。全园子中,除了佛香阁,就数它高了。比宫内的畅音阁、避暑山庄的清音阁要高大的多呢。”

  “光是高又有何趣处?”光绪帝闷闷不乐道。

  “皇上,不仅是高,它的妙处可多着呢!”只见李莲英手指大戏楼,绘声绘色地说道:“戏台三层,有天井相通,顶端有绞车牵引,可以巧设机关布置。在演出神仙、鬼怪戏的时候,神仙可从天而降,鬼怪可钻地而出,上天入地变化无穷。

  戏台底部还有一口很深的水井和五个方形水池。演戏时,台上可以喷出极其美妙的水景。”

  如此美妙,慈禧太后不由得来了兴趣,连声吩咐:“快,让他们打开来瞧瞧。”

  “是。”李莲英答应一声,便低声对李三顺嘱咐起来。不大功夫,但见台前水花四溅,宛若孔雀开屏一般,甚为壮观。

  忽的,一道水柱直冲冲奔着吏部尚书阎敬铭而来,阎敬铭正在那若有所思,忽见水柱直奔自己而来,急忙躲闪,但已为时过晚,顿时浑身湿淋淋的,活象个落汤鸡。

  “你……”阎敬铭手指李莲英,气得语不成声道。

  光绪帝也看不下去了,“亲爸爸,这事也太过份了,您看是不是该……”

  “莲英,这是怎回事呀?”

  “老佛爷,奴才一时心急,扭错了开关,请老佛爷责罚。”

  就在这时,李三顺急冲冲赶了过来,佯作惊恐状跪地答道。

  “怎么不小心些,以后可要记着点儿。丹翁,这奴才也不是成心与你作难,你就消消气,去换身衣服吧。”

  一场风波,经慈禧太后这一轻描淡述,便算过去了。看着阎敬铭那狼狈样,李莲英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兴奋。臭阎老西儿,竟敢抢咱家的饭碗,现下知道咱家的厉害了吧。

  上下观看了一会儿,众人即伴着慈禧太后来到戏台对面的颐乐殿。颐乐殿面阔也是七间,为歇山卷棚顶,殿门前挂着一副对联:“松拍霭长春画图集庆;莲英依胜境杰构灵光。”

  殿内正中是一个金漆珐琅百鸟朝凤的宝座,上铺黄色绸缎,不难看出,这座是慈禧太后的专座。殿东西廊各分割成十二个间,东设王公大臣座次,西设李莲英及内廷官员座次。

  “莲英,归政后我和你在园中终夕听戏,你说怎么样?”慈禧太后坐在宝座上,心满意足地对李莲英说。

  “谢主子洪恩,奴才真是感激不尽。”

  又游览了一会,慈禧太后方回乐寿堂用膳。

  午膳后小憩片刻,慈禧太后便又精神百倍,准备登览万寿山。出乐寿堂,过得邀月门,便是著名的长廊。长廊东起邀月门,西至后丈亭共273间,全长728米,为大式卷棚顶。

  中间穿过排云门,两侧对称点缀有留佳、寄澜、秋水、清遥四座重檐八角攒尖的亨子,象征着春、夏、秋、冬四季。长廊的松梁上,绘的彩画一万四千多幅,有山水人物、西湖美景、花鸟鱼虫等,给这北方园林的建筑中点染上江南庭苑的风韵。整个长廊依山面水,随山势而起伏,循湖岸而曲折,象根彩带把万寿山南麓的建筑群贯穿起来,并在湖光山色中严谨而自然地起了承接作用。

  谈笑间,已至一四柱七楼的高大牌坊前,但见明间楼上挂一蓝地金字木匾,上书“云辉玉宇”四字,周围浮雕双龙戏珠,给人以威严高大之感。抬头仰望,宫殿林立,依靠在苍翠的万寿山上,更显得巍峨壮丽,金碧辉煌。

  “老佛爷,这便是排云殿,是您过寿的地方,进去看看吧。”

  “不急,先上山瞧瞧。”说着话慈禧太后抬脚便向上走。

  “亲爸爸。”光绪帝见状急忙说,“这么高,您还是乘辇的好。”

  “不必了,乘辇游山岂能尽兴?莲英,搀着点。”

  李莲英忙慌不迭地跑上前。沿排云殿爬山廊向上,通过德辉殿,拾级而上,便是气势宏传的佛香阁。这是一座八面三层四重檐的高大建筑,耸立在二十米高的石造台茎上,高达四十一米,巍然屹立,直插云霄。有八根坚硬的大铁梨木为攀天柱,形式美观,宛如一件巨大的工艺美术品,镶嵌在青翠欲滴的万寿山上。觅梯攀登,楼上供白玉如来佛三尊,宝光灿灿,颇富神秘色彩。慈禧太后焚香膜拜,瞻仰了一番,便举步来到窗前,举目望去,远则全京形势了如指掌,近则满园春色尽在目前。但见昆明湖波光潋滟,荷叶盈盈;十七孔桥似一条玉带,又似一条长虹,飞浮湖上;岸边苍松翠柳掩映着红墙绿瓦的楼阁亭台,拱桥、水榭点缀在湖光山色之中。

  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直看得慈禧太后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从前筑造圆明园,前后用了数十年时间。如今这园子兴筑不过年余便这般模样,亏得你监督工程,不然这园子不会修得如此快,更不会修得如此好。”慈禧太后笑容满面对李莲英说道。

  听着慈禧太后的夸奖,李莲英犹如吃了甜蜜似的,笑脸答道:“奴才不才,怎敢承受老佛爷如此夸奖!这些都是奴才应该做的。”这会,李莲英早把个醇亲王奕譞忘得一干二净。

  “有功奖之,有过责之,你还客气个啥。莲英,你看湖中荷叶盈盈,呆会咱去好好玩玩如何?”

  “那才富有诗意!”

  慈禧太后与李莲英一唱一合,笑逐颜开。然而此时的光绪帝内心却另是一番滋味!望着满园景色,他终于忍不住向翁同和低声叹道:“咱们登峰造极,高则高矣,但这一个园子,却费了多少人工、多少银子呀!如果将此用来富国强兵,那该……”

  “皇上,您不可如此说!”站在身后的翁同和闻声急忙劝阻。但为时已晚,站在一边的慈禧太后早已听了去。

  “皇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大声说遍,我听听。”慈禧太后阴森着脸、冷冷地说道。

  光绪帝这才如梦方醒,慌忙跪地答道:“亲爸爸息怒,儿臣……儿臣一时失口,求亲爸爸宽恕。”

  “失口?皇上可是金口玉言哪!”

  “儿臣知错了。”

  “太后”,翁同和见状,跪地说道:“皇上年纪尚轻,不经世事,您就愿谅他吧。”

  有翁同和带头,顿时间,随行王公大臣、宫眷福晋、格格命妇纷纷跪地,为光绪帝求情。慈禧太后见状,亦不好再发作。可让光绪帝再跟着自己,心里又不舒畅。沉思片刻,只听她开口说道:

  “好了,都起来吧。这园子工程浩大,地方宽阔,各处有各处的风景,各景有各景的美趣,我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将它游完。皇上,你呆会可以先回宫,料理政事,免得搁误了正事。也省各衙门当差人员往返奔波。至于游园,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说呢?”

  不怪罪已是万幸,还敢再说什么?光绪帝当下便声称“是”。

  出了佛香阁,过了牌楼,另从西路下来。下得数级,便见日光斜映处透出一殿,金光闪闪炫人眼目,匾上黑漆漆三个大字:“宝云阁”。

  宝云阁俗名铜亭子或铜殿,建于乾隆二十年(1755),是一座完全用铜铸造的价木结构佛,殿通高七米多,重二百零七吨,为重檐歇山顶。其梁、柱、斗拱、橡、瓦、脊吻兽以及九龙扁额,对联等都酷似木结构。造弄精美,通体呈蟹青冷古铜色,号称“金殿”,乃世上少有之珍品。据说是为了显示皇权的高贵和尊严,乾隆特意建的,亭前的牌坊上还有其诗句“侧峰横岭圣来参。”以前皇帝常让喇嘛在这里念经祈祷,举行参拜仪式。

  如此美景,本应细细观赏一番,可经刚才那一折腾,慈禧太后兴趣大减,进内大略看了几眼,便一声不响地出了殿。

  众人虽游兴未足,亦只得作罢。殿下复有数十阶级,循阶下去,经得松云巢、借秋楼、绿畦亭,再下越邵窝、秋水亭、寄澜亭,便至山麓。光绪帝跪地请安后,便闷闷不乐回宫而去。

  光绪帝一走,慈禧太后顿时游兴又大增,急忙地问李莲英:“莲英,快说说前边有何好去处?”

  “回老佛爷,由此向前,不远便是听鹂馆。馆前有一对铜鹤,殿翅欲飞,正殿坐北朝南,为歇山顶、箍头脊,面阔五间,东西各有耳房三间、配殿三间。另有一双层戏楼,为悬山箍头脊,面阔五间,抱厦三间即为戏台。”李莲英滔滔不绝道。

  “什么歇山顶、箍头脊,你就不会捡好看的说?”慈禧太后听后,有点不耐烦了:“那戏楼与德和园大戏楼相比如何?”

  这会李莲英有了经验,急忙答道:“自然比不上大戏楼,只因这块临湖,风景不错,所以奴才特意为老佛爷建的。再向前过对鸥舫、鱼藻杆,便是昆明湖畔,那筑有船坞,老佛爷不是想游湖吗,奴才想就不如去那吧。”

  不大功夫,一艘巨大的石船便映入眼帘,这便是园中著名的水上建筑——石舫。它的前身是明圆静寺的放生台。乾隆皇帝修清漪园时,改台为船,船上设中式楼房。船体用巨大的石块雕刻堆砌而成,从此更名为石舫。全长三十六米。每年的“浴佛日”,乾隆皇帝便陪着他的生母孝圣皇后至此放生(放鱼虾之类),以表示其从善之心。英法联军火焚清漪园时,舱楼被毁,此次重建,改为西式舱楼,并在船体两侧加了两个机轮,取“河清海晨”之义,命名为清晏舫。上建两层木结构舱楼,都走油饰面大理石纹样,舱底层花砖铺地,窗上镶嵌五色玻璃。舱楼顶部用砖雕装饰,精巧华丽。

  清风徐来,画舫轻摇,绿波微动,伫立船头,眺望满湖景色,慈禧太后顿沉舒畅了许多。

  “老佛爷,您看还可意不?”李莲英笑着问道。

  “不错,造得精细绝伦,装饰得亦颇得体。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形式太旧了些。如果能改成轮船式样那可太好了。”

  这谈何容易呀!李莲英正不知该如何答对,忽听一旁的孙毓汶开口道:“皇太后的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从前臣由上海取道天津,亦曾坐过那轮船,甚是精巧灵快。如果这湖里也有一只,就好了。”

  “那海轮是何等长大,咱这湖里,只怕容不下呢。”慈禧太后笑着说道。

  “太后,这轮船亦有大小之分。臣曾见过一种浅水汽轮,形式小巧玲珑,这湖内肯定容得下。”

  听了孙毓汶的话,慈禧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你这狗东西,既知道有如此玩意,何不早告诉咱家!李莲英禁不住用眼瞅了孙毓汶一眼,复又转个话题:“老佛爷,奴才听说当年乾隆爷还御笔亲书‘石舫记’,不知讲的什么呀?”

  “哟,这你也知道呀。”慈禧太后瞧瞧李莲英,笑着说道:

  “是有这么回事儿。当年乾隆爷作‘石舫记’,是以唐代魏征力谏唐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训,勉励自己励精图治的。”

  “乾隆爷可真是个明君中的明君哪!”李莲英不无讨好地说道。

  “是的,乾隆爷的确是个明君。他虚纳谏言,励精图治,为咱大清朝的强盛做了极大的贡献!”说到这里,慈禧太后忽感慨道:“可谁想他的宠臣和珅却不思进取,仗着乾隆爷的宠信,作威作福,竟在自己的赐园中摹仿了御制的石舫。”

  听着慈禧太后的话,李莲英顿觉浑身不舒服,这莫不是在说我吧!

  “老佛爷,时辰不早了,游湖吧。”看师傅长时间不说话,李三顺忙插口道。

  “只顾了说笑,倒忘了正事了。”慈禧太后才注意到夕阳将下。连忙询问:“莲英,这湖甚是广阔,今日定不能遍游,你看看有何清雅之处,略逛一逛,明日再细细游玩。”

  瞧着慈禧太后面无异色,李莲英方定下神来,答道:“豳风桥、玉带桥二处风景最是不凡,不知老佛爷意下如何?”

  “好吧,先至豳风桥,后至玉带桥。”

  传旨出去,便有四五艘船直奔石舫而来。正中一船,长约六丈,船舱以黄杨木雕成飞龙舞凤花样;两旁大玻璃窗皆用黄纱帘遮着,船头放一九龙宝座,船头的一面黄龙旗,迎风飞舞。

  待得慈禧太后上了船,只听李莲英一声高喊:“开船啦!”

  但见各船一齐摇动,如离弦之箭,驶离石舫。岸边垂柳依依,绿荫遮天;湖中花绽放,香气袭人,慈禧太后不由得精神为之清爽。

  历半小时,船抵豳风桥。只因暮色凝烟,慈禧太后坐在船上观瞻片刻,便传旨启碇,奔玉带桥而去。

  玉带桥是西堤上唯一的高拱召桥,是当年乾隆帝乘船从昆明湖到玉泉山的通道。桥身为汉白玉和青石砌成,桥栏望柱雕雕的云中飞鹤,精美生动,形如玉带,与水中倒影构成一轮圆月,最富盛名。此刻红霞相映,更显婀娜多姿,宛若一道长虹,飞浮湖面。

  上得殿阶,迎面一帘直入眼底:“螺黛一痕,半铺明月镜;虹光白尺,横映水晶帘。”

  “真好,形容得妙!”慈禧太后忍不住开口说道。

  “老佛爷,这是谁的手笔呀?”

  “乾隆爷。除了他,谁还有如此才华!”

  “乾隆爷可真是了得。不过依奴才看,老佛爷您亦是不弱。”李莲英不失时机的奉承道。

  “贫嘴。我哪能与乾隆爷比。”一句恭维话,直听得慈禧太后眉开眼笑。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决不敢欺瞒老佛爷。两边还有好几处佛殿,老佛爷您看是否现在去瞧瞧?”

  “日已下山,转瞬昏暮。还是回去吧。以后日子长着呢。”

  返掉回来,直至乐寿堂登岸。此刻园中已是灯火齐明,荧荧烨烨。回到寝宫,慈禧太后方觉满身乏累,于是便早早歇息了。

  夜深人静,游玩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可躺在床上的李莲英却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什么呢?

  小汽轮!

  “三顺,您想想看有什么法子!”

  站在一旁的李三顺嘴里直打着呵欠,——听李莲英喊自己,连忙揉揉惺忪地眼睛,问:“师傅,您说的什么事呀?”

  “什么事,小汽轮!听明白了吗?瞧瞧你那熊样,哪来那么多瞌睡?给咱家清醒点!”

  “是,是。”李三顺连忙打起精神。“师傅,这事不大好办,现在都快一更天了,到哪去找小汽轮呀?”

  “不好办?”李莲英喊道:“不好办也得办!老佛爷明日便要回宫,迟了能成吗?”

  迟些早些还不都一样吗!心里虽这么想,可哪有胆说出来,沉思良久,终于想出个法子:“师傅,前阵子水师学堂操练,徒儿记得有小汽轮,您看……”

  不待他话说完,李莲英已急不可耐了,连声催促:“知道了怎不早说!快去,让他们明一早驶过来。”

  “师傅,这事……”,李三顺犹豫道:“这事不大容易。”

  “怎么,你敢不听?”

  “师傅,现在醇王爷主海军衙门,不给他说声不大好吧。”

  “现在都啥时候了,怎的去说与他听?你快去,就说老佛爷有旨,让他们明天一早驶来游湖。”

  “是,徒儿这就去。”说着话,李三顺已一溜烟似的出门而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李莲英便兴冲冲地来到慈禧太后寝宫。

  “莲英,怎的这样子,昨晚没睡好吗?”看李莲英满眼血丝,慈禧太后关心地问道。

  “谢老佛爷关心,奴才不累。”旋即只见李莲英诡秘地笑道:“奴才昨晚给老佛爷办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呀,奔波了一天,不早点歇着,值得吗?”

  “值得,太值得了!奴才先替老佛爷梳发,呆会您就知晓了。”

  慈禧太后笑笑,不置可否。虽已是五十开外,奔六十的人了。但慈禧太后的头发仍是乌黑,长有四尺以外,柔如鹅绒。只见李莲英小心地将头发分为两股,一股先垂耳后,一股盘在顶上。用两支红象牙长簪簪妥之后,敷上香油,洒些芝兰香水,方梳成一个凤尾双飞的样子来。前后仅盏茶功夫。

  照照镜子,慈禧太后顿觉年轻了许多。就在这时,只听外边传来一阵汽笛声:“呜——鸣——呜——”

  “这是什么声音?”慈禧太后颇感诧异。

  再看此刻的李莲英,神采奕奕,满脸得意之色:“回老佛爷的话,此乃汽笛的声音。就是汽轮上的汽笛!”

  “小汽轮!”慈禧太后闻听,喜得心花怒放,急命:“快吩咐开进来,我到长廊去看。”

  李莲英答应着,连忙飞跑出去。待慈禧太后来到鸥舫落座,两艘汽轮已驶到湖心。只见上面彩绸飞舞,光华夺目;湖面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二轮如水蛇似的,窜得极快,转瞬便已靠在岸边。

  “老佛爷,这汽轮奴才已查看过了。修造异常精细,机器亦极灵快;铺铺垫窗帘、陈设器具,均系上等。”李莲英不无自诩地说道。

  “您昨一晚就忙这事来着?”

  “嗯。奴才听得毓汶孙大人奏知老佛爷,说有一种浅水汽轮,非常精巧,奴才见老佛爷龙颜大喜,因而昨晚便去水师学堂借了两艘。因时辰已晚,奴才未敢惊扰老佛爷,还请老佛爷责罚。”说着话,就见李莲英跪在了地上。

  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不但不怒,反而赞美起来:

  “起来,快快起来。你呀,真是处处留心,办理精密。呶,这个你挂着。”说着话,就见慈禧太后将脖子上那挂翡翠佛珠取了下来。

  “奴才不敢,奴才怎敢受老佛爷如此重赏。这些不都是奴才份内之事嘛。”李莲英故作推辞道。

  “不就一挂佛珠吗,快挂上”。

  一挂佛珠?那可是太后御用之物呀?直看得众人满眼羡慕之色。李莲英这会不再推辞了,连忙接过佛珠,磕头谢恩。

  “莲英,你看今日去哪好?”

  “回老佛爷的话,南湖岛一带景色宜人,另有十七孔桥,铜牛等处亦是不错。奴才想就去那,老佛爷您说呢?”

  “好,咱先坐汽轮绕湖一周,再去南湖岛。”

  有汽轮代舟,自然快捷许多。伫立船头,远远望去,南湖岛上青松翠柏,楼阁隐约如画,好似仙宫幻境中之蓬莱仙岛。慈禧太后真有些飘飘欲仙了。

  “莲英,坐汽轮感觉可真是不同,既快捷又令人舒畅,你说呢?”

  “那是自然了。老佛爷如喜欢,何妨将这汽轮留下来?将来把酒临风,畅游湖中,定会别有一番风趣。”

  “嗯,这主意不错。”听了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内心不由一动,但旋即只听她说道:“现在先不急。这汽轮过会还与水师学堂,免得又有人说闲话。过阵子你与鸿章说说,让他在上海买几只运来。”

  “是,是。奴才真是糊涂。这汽轮如此破旧,怎能与老佛爷用?过阵子奴才便与李中堂说,保准老佛爷满意。”

  说笑间,汽轮已抵南湖岛。南湖岛又称蓬莱岛、龙王庙。

  终年绿树成荫。景色宜人。这里原是一道上至万寿山下到蓝靛厂的长堤,堤上有龙王庙,为祈雨之所,清乾隆前称龙王堂。乾隆年间疏浚昆明湖时,挖断了这一长堤,保留了龙王高庙及其周围的土地,始形成这座小岛,后仿照古神话故事“海中仙山”的想象建造了许多楼台亭阁。远远望去,犹如水上漂浮一般,甚是赏心悦目。弃舟上岸,沿着用整齐巨石砌成的泊岸而上,但见苍松翠竹,假山叠立。来到灵雨祠,慈禧太后虔诚地顶礼膜拜一番,忽问道:“莲英,前面是什么殿呀?”

  “回老佛爷的话,前面为涵虚堂,乃岛上的主体建筑。”

  “对,咱们去那玩玩,用点早点。你就传旨,别的人随他们逛逛,不必跟着了。”

  李莲英心知慈禧太后又有事吩咐,忙领旨传了下去。复回来扶着慈禧太后径奔涵虚堂,那些官眷们,跟着慈禧太后,怎能尽兴?闻得此讯,也便兴高采烈各处游玩去了。

  涵虚堂,歇山箍头脊,面阔五间,四面出廊,隔水与万寿山上的佛香阁遥相呼应,始建于乾隆年间。原是一座仿武昌黄鹤楼建造的三层殿阁,名望蟾阁。是乾隆皇帝观看水师操练的地方。咸丰十年被焚,此次重建,改为一层的大殿,并取名“涵虚堂”。正殿两侧一副对联:“天外绮霞横海鹤;月边古树艳红桃”,乃是乾隆的御笔,字句颇为工稳。

  殿内珠光灿灿,耀眼非凡。正中一檀木九龙宝座,两边分置一美国人进献的玻璃镜,明光闪闪,增强了殿内的亮度。

  其前左边有一碧桃高丈余,根枝统用宝石缀成,叶为碧玉雕琢,枝上鲜桃累累,均为红玛瑙所制,珠光闪烁,煞是动人;其前右边置一托盘,上放碧玉白菜白帮绿叶,青翠欲滴,一黄绿色蝈蝈伏在上面须脚纤纤,张翅欲鸣,栩栩如生。

  细细把玩一番,慈禧太后便坐上宝座,用起了早点。

  “老佛爷,您看还满意不?”李莲英小心问道。

  慈禧太后答非所问:“喂,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

  “以前乾隆爷曾在此观水师操练,现下作何用处,还等老佛爷您吩咐呢。”

  “那就先这么着吧。”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语气一转,“不过……”

  “老佛爷有何懿旨尽管吩咐,奴才一定全力去办。”李莲英忙道。

  “园子修得的确不错,就是古玩、花木少了点。”说着,慈禧太后用手指指身旁的那些摆设,“特别是这儿,除了这几件东西外,还有何可人的东西?你说呢?”

  “是,是。都怪奴才粗心,没能抓紧时间。不过老佛爷您尽放宽心,此事奴才正在操办。”李莲英胸有成足道。

  “好,太好了!到时候,这园子一定会更加富有情趣。”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禁不住舒心的笑出了声。

  “哎,对了。”慈禧太后止住笑声,又问道:“莲英,刚才在湖上见这附近有一桥,甚是雄伟,不知是什么桥呀?”

  “回老佛爷,此乃园子中最大的桥——十七孔桥,是当年乾隆爷所建。桥长四十五丈,宽两丈四,如长虹般横卧在南湖岛与东堤间。主桥由十七个孔组成,正中的孔最大,两侧渐小。桥正中的额栏上,北写‘灵鼍偃月’,南书‘修蝀凌波’。桥栏有望柱62对,望柱头上共雕有不同神态的石狮五百余只,或蹲或卧,姿态万千。”李莲英如数家珍道。

  看看李莲英,慈禧太后不觉有些诧异:这奴才,怎的记得如此清楚?遂又问:“好,再说说还有什么?”

  她哪知道,李莲英为了记住这些东西,昨天夜里整夜没合眼!只听李莲英娓娓道来:“过得桥,左行不远,便是铜牛。

  相传大禹治水时,将铁牛沉入水底,谓之‘镇水’。因此上乾隆爷亦铸牛于岸边。铜牛全长……。

  “好了,好了。没想你还记得如此清楚。俗话说百闻不足一见,咱这就去瞧瞧,看看是否如你所说。”慈禧太后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出涵虚殿,穿过十七孔桥,便见一铜牛伫立岸边。近前细观,但见那铜牛横卧在刻有海浪纹的青白石座上,栩栩如生,如似回道惊顾,若有所思,炯炯的目光注视着昆明湖,神态生动,逼真,宛若真的一般。牛背上文字清晰可辩,只可惜弯弯曲曲,同洋文差不多,李莲英虽两眼睁得象牛铃一般,却一个字也识不出来,顿时心急如焚,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慈禧太后开了口:“仔细瞧瞧,有谁认得出来,我重重有赏!”

  这些宫眷们整日里专习女红,顶多就识得几个楷字,哪认得如此古怪文字?王公大臣中倒有人识得出来,但却缄默其口,他们都等着看笑话,看李莲英的笑话!

  “怎么,真的没人能识得此文?”看众人鸦雀无声,慈禧太后不由得瞅瞅李莲英,“莲英,你说说这上面写得什么。”

  李莲英这会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听慈禧太后点自己的将,顿时面红耳赤,憋了半天,方嚅嚅道:

  “奴才……奴才也不晓得写着什么,不过从上面的文字看,似是洋人所写……。

  没等他话说完,慈禧太后已笑得前仰后合;那些平日里不满李莲英言行的王公大臣们更是感到无比的痛快。

  “这,这……?”见此情景,李莲英更觉难堪,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

  看到贴己的奴才如此神色,慈禧太后终于打住了笑声,说道:“你呀,不认识就说不认识,怎乱说呢。刚才不还告诉我此牛乃乾隆爷所铸,怎的这会又是洋人所书”?

  “奴才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好了。此乃篆文铭,也难怪你不认识。”随即,就见慈禧太后不无得意之色地说道:“这是乾隆爷御笔亲书,写的是:

  “夏禹治河,铁牛传颂。义重安澜,后人景从。制寓刚戊,象取厚刊。蛟龙远避,讵数鼍鼋。凑此昆明,清流万顷,金写神牛,用镇悠永。巴邱淮水,黄贯同条。人称汉武,我慕唐尧。瑞应之符,逮于四海。敬兹降祥,乾隆乙亥!”

  “老佛爷这一说,奴才才算完全明白了。也亏得是老佛爷您,不然还真没人能识得出这些古怪文字。”字虽不认识,可恭维话李莲英却是口到擒来。

  “贫嘴。”听着李莲英的话,慈禧太后内心舒畅极了,这下她可大大地露了一手!“前边那是何处,怎的看着眼熟熟的?”

  “老佛爷好眼力,那便是仁寿殿。咱打那开始游的。”

  “好,咱便去那歇歇。用过午膳,取道回宫。”

  “老佛爷,”李莲英还想借机为自己挽回点颜面,“好些地方还没去呢。多宝琉璃塔、转轮藏、智慧海、谐趣园等处都已装饰完工,您看是不是……”

  “算啦。年岁不饶人哪!这一天多下来,我这身子骨还真有点吃不消,再说这宫里事也多,不回去成吗?好饭要细细咀嚼,好景要慢慢欣赏,只有如此,才能领略其中之真谛。你说是吗?”

  “是,是。老佛爷的话能有错吗?奴才呆会就去准备。”

  沿着垂柳依依的东堤,信步而行。不大功夫,便回到仁寿殿。用过午膳,小憩片刻,慈禧太后便踌躇满意,启銮回宫。

  主子一声吩咐,奴才忙个不迭。回宫不久,李莲英便一面令人在颐和园内广植花木,一面派员赴热河行宫避暑山庄,将那里的珍奇异宝两万多件,悉数运载入宫。又派人到全国各地采集古玩珍品,陆续运进颐和园,将个颐和园装点的琳琅满目,珠光壁彩。真不愧是慈闱宠眷,灵囿功臣!

  每年四月十五日,是京师传统的“放生节”。所谓放生,就是将捕获的活的鸟兽虫鱼重新放归大自然,以示“不杀生”、“德及禽兽。”每到这一天,一些豪门富户都要买些鱼鸟撒放,还要赏赐佣人一些财物,借以图个吉利收卖人心。也许是自知罪孽太深,企图抵销一些“冥谴”吧,每年这天,慈禧太后都要举行大规模的放生仪式。

  时光易逝,转眼又是一年春天。酒醋局胡同李府宅邸花园内,桃红柳绿,百花吐艳。香气扑鼻,沁人心腑。如此美景,却丝毫不能提起李莲英的兴趣。此刻的他,正一个人坐在花园内,满脸愁苦之色。

  “总管,又为何事作难?说来小弟听听。”就在这时,刚毅满面春风走了进来。

  李莲英端起绿玉龙凤杯,喝了一口“铁观音”,眼珠子转了几转,说道:“放生节马上就要到了,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此时的刚毅已补授了军机大臣,可见了李莲英,却仍似个奴才一般。“大哥这下又可以大献一番身手了。”

  “献什么呀?每年不都就那点玩意儿,没有一点新意。昨儿老佛爷吩咐下来,今年一定要搞得热闹些,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这不正好吗!刚毅不由内心一阵窃喜,急忙答道:“大哥不必烦恼。小弟有一侄儿普廷,年纪虽不大,但自幼酷爱玩鸟,一身驯养术,端是不凡,回头小弟带他来,大哥看看如何好,尽管吩咐他就是了。”

  这主意倒挺不错的,如果能搞出点新名堂出来,那可就……。想着想着,李莲英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哥,小弟这次给您带来件泥人张的绝活儿,您瞧瞧怎么样?”说着话,就见刚毅递上一个锦盒来。

  打开一看,原来是座泥塑的古城堡,以龟为托,城堡之中端坐一帝王,花衣蟒袍,项挂佛珠,头戴王冠,缀络上八颗椭圆形的明珠熠熠发亮,酷似鸟兽蛋。

  李莲英一看便知是泥人张的手艺,不由赞叹道:“这泥人张真不愧有‘天下第一张’之称,一团黄泥到得他手里,竟能捏得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那可不是。”刚毅眨眨蛤蟆眼,笑着开了口,“大哥,小弟这次来有一事相求,不知……”

  “你那点花花肠子,咱家能不清楚?说吧,什么事”?放生的事有了眉目,李莲英自然心情舒畅。

  “是这么回事,小弟这普廷侄儿,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仍无所事事,您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差使干干”?刚毅点头哈腰道。

  “我以为啥事呢。就这点事,你找吏部说说不就成了吗?”

  “大哥,小弟去了,可不成呀。那阎老西就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小弟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应允。”

  又是你,臭阎老西儿!咱家倒要让你瞧瞧离了你这事照样办。只听李莲英说道:“好吧,这事就交与咱家了。放生的事,你可给咱家放在心上,明一早让你侄儿来趟。”

  “是,是。大哥尽管放心就是了。”

  打发走了刚毅,李莲英踌躇满志,舒心地躺在软椅上,哼起了小曲。

  “老爷,啥事这么高兴呀?快把衣服披上,别着凉了。”张如玉穿着镶明珠带花边的“杨醉妃”紧身旗袍,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

  看着体态窈窕,滴娇溢露的张如玉,李莲英忍不住搂着她的脖子咬了一口,十分得意地说道:“刚毅刚才说他有个侄儿颇通驯养术,这下放生的事可有了着落了。到时候,老佛爷一高兴,说不定又会……”说到这里,李莲英又是一阵大笑。

  “你想得倒好!那鸟鱼就那么听话?只怕是癞蛤蟆难吃天鹅肉,没门儿。”

  “有门没门,事在人为,还没做,你怎就知道不成呢。”

  “成,成!看把你高兴的。”说到这里,只见那张如玉直勾勾盯着桌上的泥塑,一语不发,脸上的笑容亦渐渐隐去。

  “发什么呆呀!”李莲英推了张如玉一把,说道:“这可是泥人张的手艺!你瞧瞧,维妙维肖。”

  张如玉出身烟花之地,这点事怎能不知道?只是这泥塑里另有文章呀!当下,只听她小心问道:“老爷,这是哪来的呀?”

  “喔,刚毅送的。这小子想让他侄儿混个官做做。”李莲英不无得意地说道。

  “刚大人,他不会这样做呀。”张如玉似自言自语道。

  看着她如此神态,李莲英不觉纳闷:“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成这泥塑有啥问题?”

  “老爷,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呀。”张如玉吞吞吐吐道:“这泥塑做的甚是逼真,可……可这里边却有文章呢!一座城堡,以龟为托;一个帝王;八个如鸟兽蛋似的明珠,这不是说您…说您是王八蛋吗!”

  “啪”绿玉龙凤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刚毅啊刚毅,咱家待你不薄啊,你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如此作贱咱家?!当下就见李莲英气急败坏道:“三顺,三顺!你死哪去啦?快去把刚毅给我找来!”

  “老爷,三顺不在园子里忙着吗?”站在一旁地张如玉忐忑不安道。

  “去,另派个人!”

  刚毅前脚刚进门,屁股还没坐热,听得李莲英又唤自己,以为又是放生一事,忙找着侄儿普廷急冲冲赶了来。

  刚进后花园,便见一物迎面砸了过来,刚毅急忙闪到一边,定眼一看,原来是自己送的那尊泥塑!

  “大哥,您这是怎的了?”刚毅怀里犹如揣着个小兔一般,惴惴不安道。

  “怎的了?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作贱起咱家来了!”

  一听这话,刚毅那蛤蟆眼睁得如牛铃一般,呆呆地愣在了那里。一旁的张如玉见状,忙扭着细腰走上前去,低声嘀咕起来。

  “什么?我哪有这个胆子呀!”刚毅听得真相不由得六神无主。

  “说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莲英冷笑两声说道。

  “大哥,小弟是啥人您能不清楚吗?就是罢了小弟的官,要了小弟的命,我也不敢做这种事呀!这事……这事小弟可真是有苦说不出哪。”说着话,刚毅用眼瞅了瞅张如玉。

  张如玉心领神会,上前细声说道:“老爷您就消消气,俗话说不知者不罪,刚大人也是一番好意吗。”

  “谅你也没这胆子!说,到底有何苦衷。”李莲英看看刚毅,说道。

  “这泥塑原来是……,”说到这里,刚毅那老脸不由得红了,“原本是赵新送与大哥的,小弟一时手头紧,没东西孝敬大哥,所以就……”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站在一边地张如玉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瞧你那德性!”李莲英斥住张如玉,又问刚毅:

  “那赵新是什么人呀?”

  “就是那个通州狂士。”

  一听通州狂士,李莲英方想了起来,不由得“嘿嘿”一阵冷笑说道:“一个小小的侍讲学士,也敢如此放肆!咱家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是,是。对这种人大哥一定要好好整治一下才是。”刚毅忙点头哈腰道,“对了,这便是我那侄儿普廷,他说那事没一点问题,大哥您可问问,看满意不?”说着话,刚毅便向他侄儿使了个眼色。

  那普廷忙急步上前,向李莲英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直说得个李莲英心花怒放,嘴里连声称是:“好,好!没瞧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本事,抓紧时间办。办好了,侍讲学士那个位子可就是你的了。。”

  “是,小的一定让总管满意就是。”

  送走了刚毅叔侄二人,李莲英便坐上轿子,直奔皇宫而去。他要给那通州狂士赵新点颜色瞧瞧。

  当年,赵新与那丁宝桢杀了安德海之后,慈禧太后怀恨在心,借故灭了丁宝祯九族。赵新自知在劫难逃,遂断了活的念头。不想慈禧太后非但没杀他,反将他调往京城,授了个侍讲学士,并从六品晋升为四品。

  如此举措,真使得赵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他那对贪官污吏嫉恶如仇、“专打送礼”的本性却没有变。进宫以后,赵新以国家民族为重,恪守人臣之责,多次上书,直言相谏,不想慈禧太后对他的建议一概置之不理。

  慢慢地他明白了,这乃是慈禧太后玩“有打有拉”、“任人唯贤”的假把戏!

  可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朝中大事岂能置若罔闻?近日里见李莲英打着装修颐和园的旗号,终饱私囊,劳民伤财,不由得义愤填膺。上了道折子,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遂想出这么个主意,羞耻李莲英一番。由于李莲英那门槛太高,于是便假刚毅之手送了进来。

  看见李莲英进来,慈禧太后急忙问:“莲英,放生一事你筹划的怎么样了?”

  “回老佛爷的话,此事奴才正在办着。”

  “怎的现在还没办好?离正日子可没几天了!”慈禧太后不悦道。

  “以往放生形式太过单调了些,因而奴才想弄出点新意来。这样一来,就慢了些。不过老佛爷您尽管放心,决不会误了正事。”

  慈禧太后一听新意二字,不由得来了劲,忙问:“快说说到底怎么个新法?”

  “恕奴才斗胆,到时候老佛爷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只见李莲英语气一转,说道:“只是园子那边还有件事……”

  “快说,什么事?”

  瞧着慈禧太后那着急的样,李莲英不由内心一阵窃喜,这下可有你赵新好瞧的了!只见他满脸愁容道:“老佛爷不让奴才给园子弄些名玩花木吗?前阵奴才听说德州有幅玉制的‘明皇坠马图’,大约数尺,须发袍靴俱全,人物传神,维妙维肖。奴才便派人去,想给老佛爷您弄来,不想……”

  “怎的?难道敢不献上?”

  “岂止如此,奴才派去的人还让他们打了一顿。”

  打狗还要先看看主人!慈禧太后一听不由大怒:“那德州知州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那德州知州倒没从中作梗。”看到慈禧太后发火,李莲英顿时心花怒放,“只是那赵新从中使坏。”

  “他不是侍讲学士吗,怎的又与这事有瓜葛?”慈禧太后不解地问。

  “他现在虽是侍讲学士,可以前却是德州知州,难道老佛爷您忘了?现在德州地方没人不怕他,就连那知州也要让他三分哩。”

  这不是土霸王吗?慈禧太后一听大怒道:“传旨吏部,将那赵新与我革职查问!”

  这可不行,送交吏部,我这好戏岂不就要漏了线?李莲英忙说道:“老佛爷,吏部阎老西作主,难免他不从中作梗。

  依奴才看,不如革一儆百,直接将他革职了事。这已够对得起他了,单就当年杀害安总管一条罪名,就应将他来个诛灭九族,您说呢?”

  他这一提醒,慈禧太后不由得想起安德海一事,遂道:

  “好,就这样办!至于那侍讲学士的位子,你看派谁好些?”

  “军机大臣刚毅之侄普廷,年岁轻轻,却饱读诗书,能诗善词,奴才看他倒是挺合适的。”李莲英就等着慈禧太后那去话,闻听连忙答道。

  “既如此,先让他干着,如果真能尽心职事,过阵子再实授。”

  “是,是。老佛爷真是高明,只有如此,才能为咱大清朝挑选真正的有识之士。不过,吏部那块,老佛爷您看……”李莲英唯恐阎敬铭作难,又道。

  “这事你不用操心,难道这点小事我还做不了主吗?赶紧忙你的正事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老佛爷放心就是。”

  不费吹灰之力,便弄了个侍讲学士,虽说还是见习,可与实授又有何区别?刚毅叔侄俩内心可真是说不出的喜悦。自然,对于李莲英交待的事,更是加倍殷勤办理。

  阳春的颐和园,山清水秀。

  这日清晨,如毛细雨涮涮下个不停。慈禧太后正在乐寿堂西间昏昏沉睡,但听耳边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老佛爷醒来!老佛爷醒来!”睁开朦朦睡眼,瞧瞧跪在床边的李莲英,她开了口:“莲英,有什么事吗?”

  “回老佛爷,今一早下雨了。”李莲英满面愁容道。

  一听下雨,慈禧太后顿时来了精神:“这可太好了!让那些奴才手脚快些,呆会咱去西堤瞧瞧。”

  “奴才是为正午放生一事担心,这天气……”

  “这有什么,快去!”说着话,慈禧太后已按耐不住,自己穿起了衣裳。

  “老佛爷勿动身,奴才这就去喊,这就去喊!”

  五十余名太监官女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为慈禧太后梳洗打扮完毕。再看她,真说得上是光彩照人,耀眼非凡:

  身穿黄色绣龙衬衣,外套一件红色大褂,褂子前后心并两肩上,绣着四团金丝正龙,下绣五色彩水;凤冠上绣一十三只彩凤,并有珠翠流苏,凤冠的“垫子”上,镶满了大大小小的珠子;蓝宝石花绿玉手镯,钻石耳环,项挂丝线穿成的翡翠朝珠一百单八颗,就连云绣花鞋上也镶着明珠一十八颗。

  “老佛爷吉祥!老佛爷吉祥!”

  抬头一看,原来是挂在窗口的那只鹦鹉频频地叫着。慈禧太后满心欢喜,走上前引逗了一番,方移步出宫。

  雨中的颐和园更有意思,更让人觉着新鲜!放眼望去,十七孔桥似一条玉带,又似一条飞虹,飞浮在昆明湖上。波光潋滟的昆明湖此刻虽是烟雨迷濛,却更有一番耐人琢磨的味道。烟雨迷濛中,聊律楚材祠、玉带桥、铜牛,一切都朦胧起来了,若真若幻若隐若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让人有种飘飘欲仙之感。慈禧太后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切实在是太美了!

  走过花草簇拥的长廊,经得雨雾笼罩中之石舫,不大功夫,西堤便扑入眼帘。

  西堤是乾隆皇帝修清漪园时,仿杭州西湖苏堤而建,此堤与玉泉山两山组合,给人以远无边际之感。每至春季,柳条吐绿,桃花放红,更是彩色缤纷,宛若江南之西子湖畔。

  没有石砌的湖沿,全是土堤草蔓。一排粗大的柳树半浸在水中,嫩绿的柳条上已生出许多红色的芽须来。垂柳一挂挂浸在水中,好似水中滋出来一般。一切都是鲜嫩新鲜的。

  踩在柔软、润泽、凉爽的碧草上,身子都变得轻轻巧巧的。领略着这如诗如画的景象,慈禧太后顿觉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那梦绕魂牵的如画水乡,碧波荡漾的湖水、欢腾跳跃的水鸭、苍翠俊秀的芦苇,一望无垠的蓝天,芜湖岸边,一个烂漫无邪的小格格,正信步闲游……

  “老佛爷,奴才在这专辟了个菜园,您看可意不?”就在这时,李莲英开了口。

  多么好的景致,多么醉人的气氛,全被这一句话给破坏了。如果是往日,慈禧太后一定会大发雷霆;但今天她没有,因为今天的她年轻了许多。

  抬眼望去,昆明湖西岸一片小菜园内,枝繁叶茂,硕果累累。顶花带刺的黄瓜、紫溜溜的茄子、粉扑扑的西红柿,翠莹莹的朝天椒,在雨中洗涮下,煞是好看,点点晶莹的雨水宛若明珠一般,看着就让人喜得慌。

  “亏你想得出来,如此一布置,这园子可就更富生机了。”

  慈禧太后高兴地说道:“你不知道,当年在芜湖时,我在油菜田、菜叶田里干过农活呢。”

  看她高兴,李莲英忙凑上前,点头哈腰地说道:“老佛爷可真是无所不通哪!您瞧瞧,长得多喜人,老佛爷何不亲身摘俩下来。”

  慈禧太后轻轻巧巧地走到西红柿架下,掰下一个又圆又大的,交给李莲英,又伸手摘下一个黄的来。

  “老佛爷,这是西洋人传来的种,比咱中国这粉红色的可要漂亮许多呢。”李莲英不无得意地说到。

  “你……”慈禧太后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我说你呀,吹牛皮都吹不到点子上。”

  这是怎么了?李莲英张着大嘴,愣愣地看着慈禧太后。

  “这西红柿不论红黄,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要不怎会叫西红柿?”

  “嗯……奴才今才算长了见识,我还认为那粉红色是咱中国的,黄的是外国的,嘻嘻……”李莲英怯怯地说道,幸亏今人少,不然他可就要“大显身手”了。

  “你呀,不只是这西红柿,那些洋葱、土豆,甚至连咱吸的那烟,都是西洋的,其实西洋如不老欺侮人,我还真想去外边看看,开开眼界呢。”

  “是,是。老佛爷您这么一说,奴才才明白过来。”

  就在这时,远处一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你道谁呀?李三顺!自从上次慈禧太后回宫,他便留了下来,张罗着园子的事,真可以说得上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俗话说的好:乐极生悲!就在快至跟前时,不想脚下一滑,李三顺顿时摔了个狗吃屎。看他如此狼狈样,慈禧太后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三顺,什么事使得你这般着急呀?”

  李三顺顺势跪在地上,磕头答道:“老佛爷,今日大喜哪!”

  “嗯?喜从何来?”

  “回老佛爷,‘黄精灵’今天生了!”

  “是吗?快说生了几只?”听了李三顺的话,慈禧太后脸上不由浮现出喜悦的光采,忙催问道。

  “两只,一黑一白,可好看呢。”

  这“黄精灵”是什么呢?就是魏宝华那条性情机警的哈巴狗!慈禧太后养狗成癖,闻得这一消息,自然是满心欢喜。

  当下便带着李莲英等人兴冲冲奔御犬厩而来。

  御犬厩设在万寿山山腰,仿佛一座小小的宫殿,甚是华丽。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太监望见慈禧太后近前,一声呐喊:

  “老佛爷驾到!”但听一阵骚动过后,几十条狗个个穿着五彩斑烂的绸衣,“汪!汪!汪!”一拥而出。整齐的摇着尾巴,表示迎驾。李莲英向那太监呶呶嘴,那太监一声高喊:“起立!”

  霎时,一群狗一齐扬起头,高抬前脚,只用后脚站立起来。

  “给老佛爷拜拜!”太监又是一声令下,这些狗立即前脚合拢,一上一下向慈禧太后作揖。这一精彩表演,直逗得慈禧太后前仰后合,笑声不断。

  “莲英,这都是你的功劳了!”慈禧太后笑着开了口。

  “奴才不才,老佛爷过奖了。”

  慈禧太后不无感慨道:“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是动物中最通人性、最忠实于主人的,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亦不在乎,着实让人佩服。有句典故‘狗有湿草之仁’你知道吗?”

  歪打正着,这句话凑巧赵树宜给李莲英讲过。当下只听他说道:“奴才知道。说的是三国时期吴国李信纯被其所养之犬‘黑龙’从火中救出之事。”

  “不错。狗尚且如此,可人呢?唉,有时候这人还真不如条狗呢。”

  “是,是。老佛爷说得对极了。奴才愿作老佛爷的犬,一生一世服侍老佛爷。”李莲英闻听急忙跪地答道。

  “起来吗!你呀,可真会服侍人。”慈禧太后听了他的话,内心真是无比的舒畅,如此奴才,哪能找出第二个来?

  走近狗屋,李三顺吩咐小太监搬出来个铺着绸缎被的竹筐。慈禧太后近前观看,只见毛色黄亮,双目有神的“黄精灵”悠闲地躺在绸缎被上,两只毛葺葺的小狗,一黑一白,正依偎在母亲怀中,贪婪地吸吮着乳汁。

  “老佛爷,您给它们取个名吧?”李莲英见机又凑上前去,嘻皮笑脸道。

  “好。这黑的叫‘黑豹’,白的呢,就取名‘白雪’,你说怎样?”

  “妙,太妙了!黑豹,黑色的豹子,矫健机警;白雪,洁白如雪,性情柔顺。啧啧……简直太妙了!”

  “瞧瞧你这嘴,可真是越发出息了!”慈禧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复欣然观赏一番,慈禧太后方离开御犬厩,攀山而上,来到雄踞万寿山顶的智慧海,一班王公大臣早已在此跪地迎候。

  智慧海,座落在佛香阁之北,万寿山中峰山顶。建于清乾隆年间,以颂扬佛的智慧如海而得名。这是一座全部用砖石发券砌成的“无梁殿”,外形为仿木结构建筑,顶为大式歇山。外部用黄绿琉璃瓦装饰,顶部则间以紫、蓝等色,外墙壁琉璃砖上满刻观士音佛像。整个建筑色彩富丽和谐,造型朴实凝重。左右望去一片葱笼,繁花似锦,比起上次来时风光更为动人。

  智慧海殿前早已摆好许多鸟笼子,黄雀、画眉、百灵等各种各样的小鸟一万只,在笼子里面叽叽喳喳,扑扑棱棱,好不热闹。慈禧太后点点头,会心地笑了。

  “时辰已到,乞请老佛爷放生!”李莲英毕恭毕敬,跪地说道。

  慈禧太后轻移莲步,走上前去,示范性地亲自放了十来笼,然后由太监们代劳。一时间满天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放到最后一批时,慈禧太后惊讶地发现,鸟儿们始终不曾远去。

  正想开口询问,但见那些鸟儿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又陆续飞回鸟笼之中。放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这种场面,慈禧太后还是头一次见到,不由得大喜,急忙问李莲英:

  “莲英,这是怎么回事,怎的这些去而复返?难道它们不知道遨游于无垠之天际更自由自在吗?”

  “回禀老佛爷,”李莲英满脸得意之色,跪地答道,“这些鸟儿,一定是被老佛爷的皇恩大德所感动,它们感恩戴德,故不忍离去。老佛爷德及禽兽,才有这样的吉祥佳瑞之兆出现。

  恭贺老佛爷万寿无疆!”

  慈禧太后不是笨蛋,这会她怎能不晓得鸟是早已驯熟了的?她早年还是小家碧玉作“姑奶奶”的时候见过这些玩意儿。当然,她也晓得此乃李莲英讨好她的一番苦心。看看众人,只有孙毓汶、刚毅、立山等人面露奴颜频频点头。这可如何是好!众目睽睽之下,倘若我将这过于明显的恭奉之词笑咪咪地接受下来,岂不被众人心中嘲笑?想到这里,只见慈禧太后故意沉下脸来,训斥道:

  “你这胆大的奴才,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在捣鬼,将那驯熟的鸟儿拿来与我放生!平日里待你不薄,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愚弄于我?来人!给我拉下去,重责四十!”

  此语一出,一班王公大臣们都惊呆了,觉得李莲英本是太后的心腹宠儿,不知这是演的什么戏,也许是杀鸡给猴看吧!忽拉一下纷纷跪在地下,给李莲英求情道:“太后息怒,李总管忠心耿耿孝敬太后,他是不会哄骗太后的。”

  “是吗?”慈禧太后故作诧异道。

  跟随慈禧太后几十年的李莲英,对她的秉性能不了如指掌吗?只见他从从容容地跪在慈禧太后面前道:“回老佛爷的话,奴才有几颗脑袋,敢来愚弄老佛爷?这实实在在是老佛爷皇恩如海,恩泽山川,拳拳之心乃于禽兽,方使得天降吉祥。倘若奴才有半点欺瞒老佛爷之处,但请老佛爷责罚,奴才绝无半句急言。不过,老佛爷降罪之前,奴才仍有个请求。”

  “说!”慈禧太后冷冷地说。

  “老佛爷,自古以来,有驯鸟的,却从来没有能训练鱼儿。

  如今湖畔尚有百桶大鲤鱼待放,老佛爷如若不信,可移驾一观,看看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祥瑞;如果没有,请老佛爷再降罪不迟。”

  慈禧太后听完,见王公大臣又都替李莲英讲情,也就顺坡下了驴:“好,先把鱼儿放生试试看。”

  一行人沿梯而下,越过牌楼,来到昆明湖畔。此时细雨已住,太阳也露出了它那红通通的笑脸;阳光照耀下的昆明湖,更显波光潋滟!

  湖畔,一百桶大鲤鱼正待放生,但见金鳞红翅,鲜活蹦跳,惹人喜爱。慈禧太后走上前去,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说了声:

  “放!”

  小太监们一齐动手,把那一百桶鲤鱼一一倾倒在昆明湖中。

  众人站在岸边,眼睁睁的盯着水中的鲤鱼,只见那一条条鲤鱼逃生之后,好不快活,尾巴一摇,疾疾游去。昆明湖面微风阵阵,泛起层层涟漪,放生后的鲤鱼顿时无影无踪。慈禧太后内心不由一紧,话已出口,想要收回是万万不能的!

  “快看,老佛爷快看,鱼儿回来了!”

  听到喊声,慈禧太后忙定眼望去。怪了,那些金色大鲤鱼象听了什么命令一样,此刻正一律头朝岸边排成横队。整整齐齐向岸边游来。

  待至岸边,只见那些鱼儿头向慈禧太后,嘴里咕嘟咕嘟吹着水泡,尾巴摇着,两只拨翅一摆一摆好似朝拜一般。人们都看呆了,紧接着誉美之词响彻云霄,慈禧太后顿觉飘飘然然,喜不自禁。

  再看此时的李莲英,更是神采奕奕,满面春风,只见他急步上前,开口说道:

  “奴才恭喜老佛爷,贺喜老佛爷!老佛爷皇恩浩荡,天降吉祥,放鸟鸟不远飞,放鱼鱼儿朝拜,这可是前所未有之祥瑞啊!”说到这里,李莲英忽跪倒在地,高声喊道:

  “老佛爷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一班王公大臣见状,亦纷纷跪倒在地,真真假假随声附和:

  “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众人的恭维,慈禧太后喜得如醉如痴,当即摘下自己那挂一百单八颗的翡翠朝珠,赏与了李莲英。众人又是一阵高呼万岁。

  这鱼儿朝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李莲英接受那普廷的主意,在岸边水中布下无数的小纱包,小纱包里不断漏出万千上万的鱼虫,在岸边形成一条鱼儿的“美食街”,那些在水桶里饿了好长时间的鱼儿,一经放出,自然争先恐后觅食纱布袋中钻出的鱼虫,故而千头攒动,看起来似乎在朝拜一般。可笑这种瞒天过海的鬼把戏,竟引出了对慈禧太后的一片“万岁”声!为了讨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李莲英可真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





李莲英--一、李莲英的脑袋系在慈禧的腰带上



一、李莲英的脑袋系在慈禧的腰带上

  “奴才的脑袋,日夜系在主子的腰带上。”……李莲英舍身忘我地亲口为老佛爷尝试“洋药片”,是本来就拥有一片忠心赤胆,还是为了让系在主子腰带上的脑袋更牢固一些?

  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过地平线,在云海里忽隐忽现的,有时把云彩染得通红,有时又从云缝里透出几缕血红的阳光,照得云缝也好像成了一个血红的缺口。柔和的轻风吹过大街两旁的垂柳树,垂柳枝便袅娜地摇动着,又吹到早起的行人的脸上,使人觉得痒痒的,也挺舒服。

  这时,紫禁城北门——神武门前面却早已站着黑压压一大群人。一个为首的太监吆喝着手下的十几个小太监以及宫里的两个御医,正在对经过神武门进入紫禁城的人员进行认真的检查。检查完一个,放行一个,然后再接着检查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一些好事的人围上去,见在被检查者当中,不时有被拦住不让放行,并且垂头丧气又回去的,便好奇地互相询问着。

  “你不知道现在正流行一种恶性疟疾吗?”

  “当然知道。听说已经有好多人得了,莫非他们和这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

  “大概他们是在检查疟疾病患者吧?”

  “你还算是聪明。不过,你说的也不全对。确切地说,他们是在检查带有疟疾病隐患的人。一经查出来,就不再让进宫,一直到病好了为止。”

  “为什么?”

  “怕传染别的人呗。你想想,当今皇上和老佛爷都住在紫禁城里,传染上了他们,那还行吗?”

  “嘿!你认识那个人吗?”一个人指着那个为首的太监问另一个人道。

  “不知道。看他那个派头,来头还不小。他是谁呀?”

  “告诉你吧,他就是当今太监总管李莲英最得力的干将,名字叫作李三顺的。”

  “呀,好家伙!原来是他!”

  “嘘!小声点!你长几个脑袋,不想活了是不是?让他听见还能有你的命吗?”

  “……”

  这种恶性疟疾的发源地是印度旁遮普省的一个极小的村子。它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并且传染速度非常之快。如果在空气流动好的情况下,一天可传染上百里,甚至几百里。自那个小村子里发现首例患者以来,这种恶性疟疾便迅速地在印度传染开来,不到一个月,便蔓延到了整个印度,又从印度蔓延到整个东南亚一带。再以后又通过夏季印度洋上的西南季风,迅速蔓延到我国南方一带。一个月以后,在京城也发现首例疟疾病患者,此后便经常不断地出现。

  这种恶性疟疾的特点是感染以后,在人体内的潜伏期长,并且发作剧烈。一般在感染以后,发作之前,通常要持续十几天;而一旦发作起来,症状虽和平常的那种疟疾差不多,但剧烈程度要比平常的那种疟疾可怕。它发作起来忽冷忽热的,冷起来让人感觉好像是进入了三九寒冬,钻到三层被子下面也会让人瑟瑟发抖;而一旦热起来,又会让人感到好像是进入了酷暑盛夏,让人恨不得能从身上扒下一层皮来以放出一点热量。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种冷和热都是出自人体内部,根本不受外界气温高低的影响。这样得一直持续一个月,真是让人吃不成饭,睡不好觉,求生不得,求死不忍。病人如果被料理得好的话,虽不至于被夺去生命,但一个月下来,也会让人骨瘦如柴的。所以京城出现这种病以后,人们便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扬扬地议论开来。

  “听说这种病是从印度传过来的,印度那个地方是白骨累累,几乎十不存二三了。”一个戴着厚厚老花镜的人说,看样子是个教书的先生。

  “哎呀,你们不知道他们得这种病的人的那种惨状,真是好吓人!我如果得了这种病,宁愿立即去死,免得呆在世上活受罪。”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耸耸肩,用一种几乎颤抖的声音说,大概是亲眼看见过这种病人。

  “听说现在京城也流行开了,咱们到别的地方去躲一下,也许能躲过这一场灾难,”一个小伙子慢吞吞地说,神情很沮丧,但流露出对生的渴求,“总比呆在这里等死或活受罪强吧?”

  “你别做梦了,现在到处都在流行这种病,你还能往哪躲?

  躲过去初一,你能躲过去十五?躲了和尚你还能跑了寺?听天由命吧!”一个看似见过大世面的中年人满不在乎地说,但脸上却有一种茫然的神情。

  小伙子垂下了头,不吭声了。

  ……

  这么大的一件事,住在紫禁城里的那些人当然不会不知道。先是在宫女和小太监们中间议论纷纷的,后来便渐渐地传到了李莲英的耳朵里。“莫非是别人在算计我?”李莲英暗暗地想,很想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把李三顺给找了来。

  “三顺,这几天宫里议论纷纷的,你都听说了吗?”李莲英问道。

  “听说了一些,但不知道师傅说的哪一件?”李三顺眨巴着一双狡黠的眼睛瞅着李莲英,不明白李莲英到底又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就是那什么病什么病的那一件。”李莲英在椅子上欠一欠身子,说道。

  “回师傅的话,小的不敢妄言。”李三顺答道。宫里早就立下的规矩,是不准胡乱造谣的。抓住了造谣者,是要受到杖责的。

  “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李三顺见李莲英这样说才慢慢答道,听说外面正闹一种传染病,叫什么恶性疟疾,是从印……印……,好像是印度传过来的。这种病发作起来很厉害的,听说得发作一个月左右,得病的人即使不死听说也会是大伤元气的。”

  “外面已经有多少人得了这种病?”李莲英又问道。

  “听说已经有上百号人得了。因为来得突然,药铺里一时也没有什么药能治这种病的。”李三顺答道。

  “是不是死了人?”李莲英继续问道。

  “暂时还没听说死人。发作一个月就自动好了。不过……

  一个月下来,得病的人都是骨瘦如柴的,好不吓人。”李三顺一边回答,还一边比划着。

  “你先下去吧,”李莲英摆一摆手,对李三顺说道,“以后再听说什么事情随时回来向我报告。”

  “是,师傅!”李三顺慢慢退到门口,一转身出去了。

  李三顺走后,李莲英又在那儿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只见他两只阴森森的眼珠一骨碌,同时高兴地一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好,就这么办!”一个讨好慈禧太后的计划就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

  第二天,天气不大晴朗,欲雨不雨,虽然有些闷热,但偶而刮过来的一阵凉风却使人更舒服。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却开朗得很。

  慈禧太后用过晚膳后,回到储秀宫。李莲英和一群贴身宫女便急忙趋上去,静候着慈禧太后的吩咐。

  慈禧太后坐在炕上,向旁边的烟袋锅看了一看,李莲英和贴身宫女便知道老佛爷想吸烟了。慈禧太后不喜欢吸旱烟,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关东烟。饭后喜欢吸水烟,可是宫里面不爱听水烟这个词,犯忌讳,以为有“水性扬花”之意。这种烟烟丝细长,且带有一种香气,是南方进贡来的,一律用青绿色的纸包着。大概因为是青绿色纸包的缘故,储秀宫的人都管这种水烟叫作“青条”。

  只见一个贴身宫女春香疾步走上去,拿出火镰,把火石、薄绒安排好,又取出两个事先装好烟的水烟袋。这种水烟袋烟管特别长,故有“鹤腿烟袋”之称。吸烟时,慈禧太后是吸一锅,换一锅,直至吸得过了瘾,中间是不能够间断的,所以烟袋锅子是两个。

  等一切准备就序,春香转过脸去,将火石用火镰轻轻一划,火绒燃着后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把火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轻轻地用手一揉,转回身来,再用单手捧起烟袋,送到慈禧太后嘴前边约一寸来远。只见慈禧太后轻轻地闭上眼睛,将头微微地向前倾一倾,含住烟嘴,重重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顿时,屋里便弥漫着一股香中带些微辣的烟草味来。

  这样大约吸了七八锅,慈禧太后才慢慢地睁开双眼,向身边的贴身宫女们摆一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等到屋里只剩下李莲英的时候,慈禧太后冲着他笑了一笑,说道:“小李子,你今天准备怎样个让我高兴法?”

  李莲英早已在旁边站了许久,等得已经急不可耐了,见慈禧问他,便急忙快步走上前去,一边给慈禧轻轻地捶背,一边说道:“老佛爷,奴才今天也没个什么高兴法。不过,奴才可以给您打个赌,奴才敢保证,您准输。”

  “嗬!你有那么自信?”慈禧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对此事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你先说说,你到底要跟我打什么样的赌?”

  “奴才给您讲个笑话,”李莲英说道,“这个笑话不但可以让您笑,而且可以让您笑出声来。如果您笑不出声来,就算您赢了;如果您听得笑出声来了,那就算奴才赢了。就打这个赌,怎么样?”

  慈禧见他这样说,放心了。“就赌这个,我还以为赌什么呢?”慈禧心里想道,“到时候我就是憋着不笑,看你还能对我怎么着?到时候准是你输,这个赌我跟你打定了。”想到这儿,慈禧便微笑地看着李莲英,说道:“好吧,我跟你打这个赌。咱们一言为定。”听慈禧说话的口气,他们俨然一对母子。

  “不过,你说,咱们赌什么呢?”

  “如果您老佛爷输了,奴才只请求您答应奴才一件事。”李莲英见慈禧答应了打赌,便故作神秘地说。

  “那你要先告诉我你让我答应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慈禧觉得自己身为垂帘听政的一国之太后,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事情的,便对李莲英说道。

  “这件事奴才不能事先告诉您,不过绝对不会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尽管放心好了。”李莲英有些着急的样子说道。

  “好吧,如果我输了,我答应你。”慈禧见他这样说,也有些放心了。

  “现在该您老佛爷说了,如果奴才输了,您有什么条件?”

  李莲英见慈禧终于答应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兴地说道。

  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事有求于一个奴才的;即使有求于奴才的,说出来也会失了自己的身分。自己跟他打赌,无非就是寻寻开心,放松一下自己在处理政事时的那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减轻一点疲劳。

  “如果你输了,你就给我学三声狗叫算了。不过,学的时候一定要装出狗的样子来。”慈禧最后终于开了口。

  “是,如果奴才输了,奴才就学狗叫。”李莲英很爽快地答应了。其实,学狗叫对李莲英来说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只要能讨慈禧的欢心,李莲英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那你就快讲你的笑话吧!”慈禧太后为了听笑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奴才给您讲一个傻儿子的故事,您听了以后不怕您不笑,”李莲英看了看慈禧,说道,“从前有个当官的,因为有事需要出一次远门。临行肖他把儿子叫来,嘱咐说:‘儿子呀,爸爸现在要出一次远门,恐怕几天都不能回来。如果这几天之内有客人来问你爸爸,你就说:‘小事外出,请进拜茶。’这当官的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怕他临时想不出来,所以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最后他想了个主意,把这两句话写在纸上,交给了儿子,并当面让儿子给读了两遍‘小事外出,请进拜茶。小事外出,请进拜茶’,这才放心地离去。

  “这儿子便把纸条放在袖口里,不时地拿出来看,并念上两遍。第一天没有人来,第二天没有人来,直到第三天,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到了晚上,这儿子又把纸条从袖口里拿出来,读了两遍之后,以为这纸条没什么用了,就在灯上把这纸条给烧了。”

  李莲英讲到这儿,拿眼瞟了瞟慈禧,见慈禧在认真地听着,还没什么反应,便又继续讲道:“问题就出在这儿。谁知到了第四天,却突然来了客人,一进门就问这儿子道:‘你爸爸哪儿去了?’这儿子心里一紧张,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便慌忙在袖口里找纸条,当然找不到。便说:‘没了!’这客人一听十分惊异,忙问道:‘怎么,你的爸爸没了?他是几时没的?’这傻儿子回答道:‘昨夜烧了。’”

  慈禧听到这儿,早已经忍不住了,刚想放声长笑,猛然间想起了与李莲英打的赌,急忙用手把嘴掩上,硬是没有笑出声来。李莲英一看慈禧没有笑出声,也急了,赶紧趴在慈禧的面前,摇着头并同时晃动着蹶得老高的屁股,装出一条狗在摇头摆尾的样子,并不停地冲着慈禧“汪、汪、汪”地叫着。这回慈禧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李莲英见状,急忙爬起来,冲着慈禧说道:“老佛爷您输了!

  老佛爷您输了!您要答应奴才一件事。”

  “我怎么输了?你讲完笑话我并没有笑出声来,是你学狗叫以后我才笑的,怎么能算输了呢?你这不是耍赖吗?”慈禧这时笑得更响了,用一种戏谑的口气对李莲英说。

  “是您老佛爷输了嘛!您是听了奴才的笑话才笑的。”李莲英继续分辩道。

  “狡辩!给我掌嘴!”慈禧佯装嗔怒道。

  “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请老佛爷恕罪!”李莲英明知慈禧在假装生气,还是赶快跪在慈禧面前不住地磕头求饶。

  “起来吧,没有什么事了,看把你吓的那个样子!”慈禧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今目的达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莲英赶快爬起来,侍立在慈禧的身旁,自言自语道:

  “这件事算完了,可这关系着老佛爷啊!唉,我该怎么办呢?”

  慈禧太后听李莲英说这件事关系着自己,顿时又来了兴趣。“小李子,你说什么?你说这件事关系到我?”

  “当然关系着老佛爷。不过,既然老佛爷您不答应,那我就不说了。”李莲英故弄玄虚地说。

  “你先说说什么事,让我听听。”现在是慈禧催促着李莲英说话了。

  “让奴才说可以,不过奴才说了以后老佛爷您可不要害怕。”

  “我当然不会害怕。”慈禧太后的兴致更浓了。

  “奴才先问问您,现在宫外面流行着一种传染病,您知道不知道?”

  “什么传染病?厉害不厉害?”慈禧一听便着急地说道,脸上显然带有一种恐惧的神情,虽然嘴上说着不害怕。像慈禧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最怕的就是得病。一得病,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有个三长两短的。确实的,慈禧最怕的也是自己得病,而平时保养得最好的也是自己的身体。这一方面是因为慈禧希望自己长命百岁,这也是人之常情;这里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慈禧不希望别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因病躺在床上而不能处理政事。

  所以当李莲英说到外面正流行一种传染病的时候,慈禧显得相当恐惧。

  “是一种烈性疟疾。至于厉害不厉害,那怎么说呢?说它厉害,它也不至于要人的性命;说它不厉害,得了病也会让人在身体上大受损害的。不过,得了病以后,忽冷忽热的,让人感到好不难受。”

  “怎么个难受法?”

  “它热起来热得过了头,即使穿一层单衣,也让人觉得热得像烤火一样;而冷起来又冷得过了头,即使穿上三层皮大衣,也会感觉骨子里直往外冒凉气。这样一来,人当然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了,而身体也当然会受到损害。”李莲英力图把这种惨重说得明白些,也力图说得委婉些而不至于让慈禧听了觉得刺耳。

  “外面流行得到底怎么样了?”慈禧一心只想着这种病,并不在于李莲英到底用什么样的词语把它表达出来。

  “外面已经有不少人得了这种病,听说和宫里有联系的一些人也得了这种病。”

  “我们总得想个办法阻止这种病再往宫里传染才是,像我这样已一把年纪的人要得了那种病还不——”慈禧说到这儿,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便顺口说道,“你还不快替我想个办法?”

  “奴才也正为老佛爷着急呀!”李莲英说道,“再让奴才好好地想一想,到底用什么办法好呢?”

  “嘿,有了!”李莲英忽然一拍手,大声地喊道。

  “快说!你想出了什么办法?”慈禧急不可耐地问道。

  “可以这样,”李莲英终于把已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几十遍的话慢慢说了出来,“我们可以派人把东、西、南三个宫门全部关闭,只留一个北门。然后派两个御医在北门对来往人员进行逐个逐个的检查,发现有疟疾病嫌疑的人就禁止放进宫里。这样的话,传染病岂不是就传染不过来了?”李莲英这样说,也有着自己的考虑。一方面李莲英通过这件事要达到对慈禧讨好的目的,另一方面也可以杜绝对自己的传染。现在自己受到慈禧的百般宠爱,一旦大病一场,即使不死,骨瘦如柴的,也不会再讨得慈禧的欢心了。

  “这主意倒也不错,”慈禧想了一想,说道,“不过派谁去具体办理这件事呢?”

  “李三顺也很不错,办事能力又强,依奴才看,派他去办理就可以。”

  “好吧,也只有这么办了。”慈禧太后最后一锤定音道。

  第二天,慈禧太后发布上谕,大致意思是:因传染病盛行于今,自本日起,宫门东、西、南门暂行关闭。北门设立检查站,发现带有传染病隐患的人,一律禁止进入紫禁城,以防止传染病在宫内流行。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李三顺一人全权负责。并且说明这只是一条权宜之计,等流行期一过,禁令自然解除。负责检查来往人员的任务由宫里的两位御医具体负责。

  然而,在这样严密的措施保护之下,还是没有阻挡住恶性疟疾向皇宫里传染。慈禧太后和李莲英这帮人只知道杜绝接触病人可以避免传染,可他们哪里知道病菌通过空气的流动和接触也是可以传染的。只要他们不能把紫禁城围个严严实实,那恶性疟疾在宫里流行就是势在必然。而事实上,虽然慈禧太后和李莲英这些人在权势上一手遮天,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他们要想办到这件事则是万万不可能的。

  几天以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突然感到全身不舒服,接着便忽冷忽热地发起病来了。这个小太监也知道外面正在流行恶性疟病,对其发病症状也略知一二,因此他猜测自己可能是被传染了,但是他不敢说出来。说出来自己的饭碗不丢才怪呢?

  同行的几个小太监见他这几天总是鬼鬼祟祟的,没事时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不免起了疑心。“这小子莫非在搞什么鬼把戏?”其中一个说道。

  “我们对他应该留点神,别让他把我们几个给耍了。”另一个说道。

  等到下一次那个小太监关上房门,独自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候,这几个小太监就开始行动了。他们偷偷地来到窗子底下。窗子太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来,你驮着我,我上去看看。”一个小瘦子对一个比较肥胖的太监说。

  这瘦子便踩在胖子的肩膀上,慢慢地向上爬去。他先用舌头舔一舔窗户纸,然后拿食指一捅,窗户纸便露出一个铜钱大小的洞来。这瘦子便顺着小洞往里面看过去。

  “你看到什么了?”旁边的一个小太监问道。

  “嘘!”瘦子向下面的人摆摆手,又向里面看过去。

  “我说大哥,你快点行不行,我在底下实在是受不了啦!”

  胖子在底下气喘吁吁地说。

  这样约摸过了十几分钟,那瘦子才向底下示意要下来。

  “你都看到些什么?给我们讲一讲。”瘦子刚一下来,几个同伴便围上去问道。

  “别急嘛,我回去再讲给你们听。”瘦子不急不慢地说。

  走在回去的路上,同伴又再一次让瘦子把看到的说给大家听听。这时瘦子也忍不住想把看到的东西都说给大家听听。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瘦子故作神秘地说,“我先是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个扇子拼命地摇,边摇嘴里还边喊着:‘哎呀,他妈的,怎么这么热?’然而,过一会他却钻到被子底下去了。你们说这事情奇怪不奇怪?”

  “我看他八成是患了疟疾。外面正流行疟疾,你们知道吗?”同伴中的一个说道。

  “哎,对,是疟疾,我敢绝对保证。”另一个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

  “我也听说过,发作起来是忽冷忽热的。莫不是他正在发作?”另一个又道。

  “现在对疟疾查得正紧,以免在宫里流行。他现在得了这种病,我们知情不报,是会受到牵连的。”一个看似胆小怕事的说道。

  “对,我们应该上报。”一个又随声附和道。

  “我们一起上报。”他们几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还敢在谁那里耽搁!一级一级向上报告,不到一个时辰便传到了李莲英的耳朵里。向李莲英汇报这件事的自然又是李三顺。

  “啊!有这回事?”李莲英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完李三顺的汇报,一下子从太师椅上惊立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你不是带领人在北门口一个一个地检查吗?”

  “小的是一个一个检查的,”李三顺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李莲英的问话,“不过,出了这件事以后,我听他们底下的人都说,即使没有病人进宫,迟早也会传进宫来的,有些事情总是防不胜防的。”

  “哎呀,这让我怎么向老佛爷交差呢?”李莲英不耐烦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看李三顺还侍立在一边,便对他一扬手道,“你先下去吧!”

  李三顺走后,李莲英真正陷入了苦恼之中:这件事由自己出谋划策,而如今竟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老佛爷会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来呢?想到这儿,他又不由得骂起那个小太监来:“这个狗娘养的!真是没事惹事!”然而这又能怪那个小太监吗?谁也不希望自己得病,谁都希望自己好好地活着。

  他又不由得可怜起那个小太监来了,自己得了这种意想不到的病,还得自己偷偷地忍着,又不敢说出来,又得不到别人的一点照顾;锁居深宫之中,连家人都不得相见,更谈不上得到家人的关心和照顾。想当年自己不也是从这个位子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太监总管的宝座上来的吗?

  李莲英越想越远,竟忘掉了原先自己要想的事情。当他又猛然回到原来思绪上的时候,不由得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哎,伴君如伴虎啊!”

  李莲英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向慈禧汇报这件事的万全之策。“先看看老佛爷如何反应再决定如何办吧!”

  下午,李莲英终于找到了向慈禧太后汇报这件事的时机。

  慈禧太后施展手段,终于成功地迫使光绪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奕譞同意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回到储秀宫后,仍然兴致勃勃。

  李莲英疾步迎上去,“唰唰”地一甩袖子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起来吧,小李子!”慈禧太后红光满面地笑着说道。

  “什么事使老佛爷您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要奴才给您道喜呀?”

  “用海军经费修颐和园。哈,到那时我就不用像现在这么忙活了。到时候,咱们都搬进去住,好好地享享清福,快乐快乐。”

  修颐和园,李莲英也听说了。他知道慈禧太后这几天正为修建颐和园的经费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今天解决了经费问题,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奴才给老佛爷道喜!”李莲英赶忙跪在慈禧太后脚前磕了一个响头说道,“奴才等着领老佛爷的赏!”

  “给你,拿去吧!”慈禧太后今天心情特别好,也显得特别大方。她顺手摸出一锭十两银子递给李莲英道,“拿去和他们一块乐和乐和吧!”慈禧太后所说的“他们”,是指李莲英手下的一帮小太监们。

  “老佛爷,奴才有一件事需禀报老佛爷。”李莲英从地上爬起来,把银子揣在怀里,觉得是该向慈禧太后说出那件事的时候了。李莲英知道,向慈禧太后说事情,必须等慈禧太后心情好的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坏事也可能变好;而当心情坏时,即使好事也有可能变得不可收拾。

  “你有什么事,尽管直说吧!”

  “是,老佛爷。现在宫里出现了传染病,奴才也是刚听到底下的人刚刚禀报的。”李莲英察言观色,说话时极为小心。

  “什么,你说什么?宫里出了传染病?他们不是在北门口一个一个检查的吗?到底是谁呀?”慈禧太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刚才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副惊慌甚至还有些恼怒的表情。好像刚才还是万里无云,阳光普照,而一会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似的。

  李莲英一听可吓坏了,他知道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但慈禧太后的问话不回答也不行。

  “是……是一个小太监,”李莲英嗫嚅着说,“他们是在北门口一个一个检查的。也可能除了接触传染之外,这有别的另外一种传染方法。”

  “一个小太监!马上把他撵出宫外,永不得再放进来!”慈禧太后几乎是尖叫着说。

  “是,奴才这就去办!”李莲英正想找个脱身的机会,见慈禧太后这样说,马上走了出去。

  慈禧太后并没有责怪李莲英,她也知道李莲英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责怪也是没有用的。

  “烈性传染病,恶性疟疾,一个小太监,瘦骨嶙峋。”李莲英走后,慈禧太后眼前出现的尽是这些情景。她越想越害怕,好像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似的。

  李莲英出了储秀宫,迅速地招来李三顺,传达慈禧太后懿旨:火速把得病的小太监撵出宫去,永不再用。

  “是,师傅!”李三顺回答道,转身就想离去。

  “哎,慢着!”李莲英又叫住了他,顺手从腰里摸出慈禧太后刚刚赏给他的一锭银子交给李三顺道,“把这个务必交给他。如果有谁对他不好的话,回来我拿你是问。”

  “是,师傅,我一定照您吩咐的去办。”

  那小太监被送出宫后,回到了家里。在家人的照料下,疟疾病慢慢地好了,只不过身体看上去很瘦。过了一年以后,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后来这小太监又托李莲英说情,重又回到宫中当差。这是后话。

  不知是因果报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太监被赶出宫不到两天,慈禧太后就病倒了。这下可忙坏了李莲英。李莲英先是派人去请御医,接着又派人到乾清宫去通知光绪皇帝。御医来到以后,确诊就是患了恶性疟疾。但是,两个御医急得团团转,还是一点法儿也没有,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能治这种病的药。果然,不一会儿,慈禧太后就开始热起来。慈禧太后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层红缎子褂子,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李莲英一边不停地给慈禧太后搧着扇子,一边还不停地安慰着。

  “老佛爷您福大命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唉,”慈禧太后长叹一声说,“想不到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场灾难。这一病之后,说不定会成个什么样子。”

  “老佛爷也不必把它看得过于严重,只要看得开,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多少人都是自己好起来的。”李莲英以前把这种病说得那样严重,现在却又力求淡化它的严重性,“再调整得好一点,用不了多久您就会完全恢复健康的。”

  “但愿如此吧!”慈禧太后有气无力地说。

  正说话间,慈禧太后忽又觉得全身发冷,冷得直透肌骨。

  李莲英慌忙停止搧扇子,和旁边的宫女一起七手八脚地把老佛爷搀扶到床上。已快是仲夏的天气了,可慈禧太后盖上了两层被子还是冷得直打哆嗦,不得不又加上了一层被子。

  光绪皇帝在乾清宫听到小太监的报告后,连轿子也没有来得及准备,就一路小跑地过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宫女和太监。

  “亲爸爸!”光绪皇帝一看到躺在床上、盖着三层被子的慈禧太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怎么能会病得这样厉害?老天爷啊,怎么没能让我代替亲爸爸去病呢?”

  “别傻了,皇帝,病是不能代替的。这难没有落到你的头上,是上天在保佑你,也是你的福气。你怎么能说那傻话呢?”

  慈禧太后慈爱地摸着光绪皇帝的头,为光绪皇帝能有这一份孝心而感到欣慰。

  “亲爸爸!亲爸爸!”光绪皇帝拉着慈禧太后的冰冷的手,又听慈禧太后说出那样的话,哭得更伤心了。光绪皇帝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声声地喊着“亲爸爸”。

  慈禧太后一病就是四五天。在这四五天里,不论白天或黑夜,慈禧太后都是忽冷忽热的,不但吃不好饭,而且睡不好觉。吃饭时,都由御膳房的太监送到储秀宫来,虽然送的都是山珍海味,但慈禧太后总是吃的极少,而赏给李莲英吃的却不少。

  而李莲英呢?时刻不离慈禧太后的左右,侍候着慈禧太后。有时给慈禧太后讲些笑话解解闷,有时把大臣的奏折挑一两件他认为最重要的给慈禧太后汇报一下。有时困倦得实在支撑不住时,便和衣坐在椅子上打两个盹就算睡觉了。

  “小李子,我病这几天让你辛苦了。”有一次,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忽然动情地说,“等我病好了,一定放你几天假,让你好好地休息一下。”

  “哎,老佛爷您说到哪里去了。侍候您是奴才的本份。即使再辛苦点也是应该的。我侍候您还不是希望您老佛爷早日康复,能为国家主持大政吗?”李莲英冠冕堂皇地说道。

  “还是你小李子最心疼我,最理解我。我就是不愿让这帮王公大臣们看到我病倒,不能主持政事。”慈禧太后说道。

  虽然慈禧太后受着李莲英和一帮宫女、太监们的精心护理,但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这可急坏了李莲英、光绪皇帝和一帮王公大臣们,都纷纷派人去寻求能治这种病的良药。

  正当人们都束手无策之时,庆亲王奕劻突然让人禀报要见慈禧太后,说他找到了一种可以治这种烈性疟疾的药。慈禧太后一听找到了药,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便命小太监赶快去传庆亲王进宫相见。

  “你找到了什么药?”慈禧太后躺在病榻上问道。

  “芬泰克,是德国制造的一种专治疟疾的药。”

  “你是如何搞到的?”

  “臣在前天和德国公使德璀林的一次公事谈话中,曾提到我国正流行一种烈性疟疾,问他是不是他们国家有能治这种病的良药。他说他也知道正流行这种病,并从他们国家带来了一种治这病的药。他还说道这种药正在他的使馆里放着。臣便让他取了一些过来。”庆亲王并没有说是慈禧太后得病,因为慈禧太后并不希望自己的病情被大肆张扬。

  “那听你说这种药的疗效你还不知道?”

  “听德璀林说,来到中国以后这种药他还没有用过。不过,听他说,这种药在印度疗效挺不错的。”

  “这种药今天你带过来了吗?”

  “臣带过来了。”

  “拿来我看看。”

  庆亲王便命跟随的人把药带进来。庆亲王接到药以后,便双手托着,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把它递给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接过药以后,细细地把玩着。药是用一个极精致的琉璃瓶装着的白色药片。瓶子外面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德文。慈禧太后平时闲时虽也曾学过一点外语,但连一个词也认不出来。虽然慈禧好像在专注地看着这些,其实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她专注的只是是不是有人在药上面做了手脚,别让别人把自己给暗算了。慈禧太后看了以后,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便把他递给了身边侍立的御医。

  “你们来看一看怎么样?”

  御医们拿着药瓶看了看,也没有看出什么。他们也不认识上面写的德文。

  “试试吧!”御医们最后对慈禧太后说。御医们说的试试,是指慈禧太后可以让别人先尝一下这种药了。慈禧每吃一种新药的时候,总是让别人先尝一尝,一方面可以检验药物是不是被掺进了有毒性的东西,另一方面也要以检验药物本身是不是具有毒性。

  “你们下去找个人试试去吧!”慈禧对御医们挥一挥手说。

  “慢着,还是由我来试吧。”李莲英抢先一步拦住正要往外走的御医,说道,“让别人试也不一定能说出个真实的滋味来。”

  “小李子,这怎么能行呢?还几天你已经很辛苦的了,还是找别人来试吧?”慈禧太后首先说道。

  “莲英,这万万使不得,你还要侍候老佛爷,让别人试吧!”

  庆王也在旁边说道。

  “还是由我试吧,你们都别说了,我的主意已定,”李莲英想了想又说,“我是小事,老佛爷的身体才是大事。国家离不了老佛爷啊!”

  庆王在旁边听了李莲英的话,不禁暗暗佩服起他来,也似乎悟出了一点李莲英一直在慈禧太后得宠的原因。

  不待别人同意,李莲英就自己走到茶几跟前,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然后从小瓶里取出五片药,喝了下去。因为刚才庆王说德璀林说过,这种药的用量是每日两次,每次五片。

  “什么味道?”慈禧一开始总是问药是什么样的滋味。

  “微甜中带些淡淡的清香,味道还可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慈禧又问李莲英道:“吃下药以后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不错。尤其是头,感觉特别的清醒。并且也感觉特别舒服,好像有了活力似的。”

  慈禧太后觉得这种药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便让李莲英倒来半杯开水。喝下了五片药片。

  立竿见影!慈禧刚才还是冷得直打哆嗦,喝下药不一会就感到冷得不再那么厉害了,身上也感到有了些力气。

  “您感觉怎么样了?”庆王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轻轻地问道。

  “好多了!这药还挺管用的。”慈禧太后这才发现庆王还一直在屋里没有离去,“这都多亏了你呀!”

  “替老佛爷着想,是做臣子的份内之事。”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慈禧太后看着庆王说道。

  “是!老佛爷您就安心养病吧。”庆王慢慢退了下去。

  庆王走了以后,慈禧太后对身边的宫女、大监和御医也挥了挥手道:“你们也都退下吧,我也要一个人好好地歇歇了。”

  “是,老佛爷!”

  此后两天内,慈禧太后不间断地进药,病情慢慢地减轻了许多,到了第三天,已经不再忽冷忽热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又将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也慢慢地完全恢复了健康。

  慈禧太后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全靠李莲英的侍候和尝药以及庆亲王的药,因此,给他们大量的赏赐,余下的人也各有不同的赏赐。

  慈禧太后在患病时受到李莲英的百般侍候,又见李莲英不顾性命危险亲自为自己尝药,因此在病好了以后对李莲英更是千般信任,万般宠爱,有什么好事全都想着李莲英一人。

  而李莲英更是不遗余力地用尽各种手段对慈禧太后献媚、讨好。本来李莲英在升任太监大总管的位子时,底下的一些太监头头们就感到很不服气,认为无论从资格、阅历,还是从能力、条件等各方面,都比他强,太监总管的位子再往后轮一千年也轮不到他。这样一来,这一帮人就更不服气了,牢骚也更多了。

  一天晚饭后,做完了各自要做的事情后,几个太监头头又聚在了一起,照旧喝酒解闷。他们都是上次该受到升迁而没有升迁的人,心中自有无限的苦涩和积闷。他们同病相怜,自然都最了解各自的心情。又加上几个人喝得大概也差不多了,话就自然而然地多起来了。

  “他妈的,老子十五岁进宫,一干就三十年,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然而升迁都没有我的份。”宁寿宫总管钟顺愤愤地说道。说完又呷了一口酒。

  “你还说呢!老兄我自从进宫,掐指算来已经有三十五年了,也不是一样没我的份。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命!”长春宫总管梁景才也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就不知道李莲英那小子他有什么能耐,能爬到太监总管的位子上去。”乾清宫大太监谢振昆一提起李莲英,就是一副咬牙切齿的面孔。

  “还不是整天溜须拍马,向老佛爷献媚讨好,把老佛爷搞得晕晕乎乎的。要不,慈禧怎会力主把他提升为太监总管呢?”

  钟粹宫副总管张志和夹起一颗花生米送到嘴里,边嚼边说道。

  “提起李莲英向老佛爷献媚讨好,我想起了一件事。两个多月前,也就是宫里流行恶性疟疾传染病的前几天,我打慈禧太后寝室前经过,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储秀宫总管崔庚生吐出嘴里刚嚼过的鸡骨头,故作神秘地对其他几位说。

  “你看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又看到他们两个那个?你小子可要小心你的脑袋,连东太后都因为这事把命给丢了。”其余几位七嘴八舌地接道,同时瞪大了一双双惊异的眼睛。

  “不是!你们可别瞎猜!要不然丢了小命我找谁要去?”崔庚生故作不满地说道,“告诉你们吧。是李莲英在老佛爷面前装狗学狗叫唤。学得像的,叫你看了不得不佩服。”

  “怎么学的,你学学看?”

  “我学也学不像。叹,像不像还是给你们学学吧。”崔庚生也呷了一口酒,顿了顿又道,“李莲英先是趴在老佛爷面前,屁股蹶得老高,头昂着,然后就是头和屁股有节奏地来回地左右摇摆着。再后来就是李莲英不摇了,也不动了,但一会就对着老佛爷‘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当时我还真以为是条狗呢。这是我学的,要是你们看了他学的,那才叫精彩呢。”

  “哎,我悔恨没有在储秀宫当差,没有眼福能看到那精彩的一幕。我要是看到了,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听你刚才讲得那么好。”梁景才打诨道。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哄笑。

  “哎,庚生,李莲英学过以后,老佛爷有什么反应呢?”钟顺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老佛爷吗,当然是兴致极高了。先是默默含笑地看着李莲英,当李莲英学过狗叫以后,老佛爷竟然‘哈哈’地大笑起来,还亲切地摸着李莲英的脑瓜子,直夸他学的像呢。”

  “我看出来,我们不能得到升迁的主要原因是我们不能撕下我们那张脸皮,在老佛爷面前去学狗叫。”一直没有说话的永和宫总管王宝材说话了,从李莲英的所作所为中似乎悟出了一点自己未能得到升迁的原因。

  “还有呢,”崔庚生吃完了一块鱼肉,咂咂嘴又说道,“你们知道吗,李莲英在上次老佛爷患病时,还亲自替老佛爷尝药呢。”

  “尝什么药?”钟顺对这样的事情总是打听得特别详细。

  “就是庆王爷送的药呗。老佛爷刚刚说完让别人去尝,李莲英就自告奋勇非要自己去尝不可,连老佛爷和庆王爷拦都拦不住。说实话,那种事让我做我真做不出来。不光是因为在那么多人面前不好意思表现自己,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药呢,并且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药。说实话,这件事发生时我就在现场,当时我还唯恐自己被挑选上替老佛爷尝药呢。”

  “这大概也是你得不到升迁的原因,老兄。”王宝材的虽然说得少,但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发人深省。

  “你一说老佛爷得病我也想起来了。上次老爷子派我去储秀宫探视老佛爷的病情,看到我们宫里的小太监玉山被李三顺叫去。李三顺可是李莲英最凶恶的狗腿子之一。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谢振昆若有所思地说道。老爷子是宫里太监对皇帝的称呼,老爷子指的就是光绪皇帝。

  “这还不好办!玉山不是你们宫的吗?把他找过来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张志和说道。

  “对呀,我他妈的怎么那么傻呢?”谢振昆不禁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道,“糊涂,糊涂呀!”

  “去,你去把玉山找来。”张志和对谢振昆说道。

  谢振昆走后不久,就带着玉山回来了。

  “玉山,坐!坐!”几个太监头头齐声招呼道,同时又打开了一瓶酒,放在玉山面前,“玉山,别客气,随便吃些喝些吧!”

  “师傅,小的无功不敢受禄”,玉山受宠若惊,复又站起来道,“不知师傅们叫小的来,有什么事?”

  “你先坐下再说。”钟顺一把又把玉山按在座位上,同时夹了一大块鸡肉放在玉山面前。

  “玉山,我问你,李三顺上次叫你是做什么事的?”谢振昆问道。

  “不知师傅说的是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多月前,也就是宫里流行传染病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记得当李三顺叫你时,你好像正在扫地。”

  “噢,我记来了,”对这一件事,玉山是不可能没有一点记忆的,李三顺把我叫走以后,把我领到了李莲英的房间里。

  李莲英便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几片药片让我吃,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是不想喝又不敢不喝。”

  “药片?”崔庚生一听说药片就喊了起来,连嘴里一块肉都忘记了咀嚼,一滴馋涎顺着嘴角从脸边流下来,”是不是白色的药片?他是不是给你吃了五片?”

  “是啊!”玉山迷惑不解地答道,“师傅您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李莲英或李三顺他们谁向你说了?他们当时曾告诉我可是不让我往外说的呀!今天既然是师傅们问起,我就都给师傅们全说了。不过,师傅们可要给小的保密,不然的话,小的的命就保不住了。记得李莲英曾告诉小的说,如果我往外说出去此事,他们非打死小的不可。”

  “放心吧。玉山!我们一定会替你严守秘密的。要是我们自己说出去,李莲英要是知道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不把我们一块打死才怪呢!”崔庚生答道。

  “既然师傅这样说,那小的也就放心了。”玉山说道。

  “玉山,我再问你,”崔庚生继续说道,“你喝下药片以后,李莲英又问了些什么?”

  “我刚喝下去以后,李莲英问我药片的味道如何,又过了一会,他便问我喝下药片的感觉如何。”玉山答道。

  “好了,玉山,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送走了玉山,这几个太监头头个又发了一通牢骚。

  “李莲英这个狗娘养的,真是他妈的狡猾。明里替老佛爷亲自尝药,暗地里却又让小太监替他尝药。”崔庚生恨恨地说道,“这么多人全都被他骗了,这小子也够高明的。”

  “是啊,居然做得天衣无缝,没留下一点破绽。要不是我们找到玉山问了问,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梁景才说道。

  “是不是我们应该给他捅出去,要是让老佛爷知道了,不杀了他也不会再宠爱他了。”钟顺说道。

  “算了吧,老弟。老佛爷现在只听李莲英一个人的。捅出去有可能弄倒他,而遭殃的却是我们。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真实凭据。”谢振昆说道。他还算有着比较清醒的头脑。

  “那我们就这样算了,看到他在那里弄虚作假,受到老佛爷的百般宠爱,而我们自己却郁郁不得志。”崔庚生说道。

  “凡事能忍就得忍着点。你们所说过这句古语吧:处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待人让三分,心平气和。我们还是别自找麻烦了。”又是王宝材说话了,还挺有水平的。

  “好,今天咱们不说这个了。喝酒!”梁景才说道。

  “喝!喝!今天让我们一醉方休!”六个杯子“噹”地碰到一块,便各人干了各人杯里剩余的酒。

  六个太监头头虽然曾向玉山保证过不向外界透露玉山尝药这件事,他们自己也知道若是让李莲英知道了他们六位知道李莲英的秘密的话,李莲英也绝不会放过他们,肯定会采取诡计报复他们。但人心有不满,总想找个机会发泄出来,就像他们曾经发泄过的那样。对这件事,他们也未能守口如瓶,有时私下里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小道消息流传最快,李莲英在宫里的耳目又多,这件事当然逃不过李莲英的耳杂。

  一次,李莲英手下的另一位得力干将李贵和慌慌张张跑来见李莲英。

  “什么事?看让你慌的那个样子!”李莲英见他慌慌张张地跑得满头大汗,一见面劈头问道。

  “回师傅的话,不好了,外面传说师傅在为老佛爷尝药之前,曾让小太监为师傅尝药!”李贵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李莲英一听说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听谁说的?”

  “反正外面有这样一种说法,小的也不知道具体从哪儿传过来的。”

  “你说说,外面都传些什么?”

  “小的不敢直说。”

  “没事,你说吧。”

  “他们说师傅为讨老佛爷的喜欢,自告奋勇为老佛爷尝药,又怕自己有什么事情,便抓住了小太监先替自己尝一下。”

  “奇怪!”李莲英想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走漏了风声?

  玉山替我尝药,但他只是尝了一下,对此是一无所知,况且自己又威胁过他,绝不让他往外说一个字。难道是玉山说出去了?即使说出去别人又怎么知道玉山为我尝的药就是我为老佛爷尝的呢?这里面一定有鬼。不行,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阻止它在宫里继续流传。不然的话,要是传到老佛爷那里,不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将付诸东流,说不定只怕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李莲英越想越害怕,头上竟冒出了细细的一层冷汗。

  “速传李三顺过来见我!”李莲英对手下的小太监说道。

  “是,师傅!”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一会儿,李三顺就过来了。

  “小的李三顺拜见师傅。”李三顺见了李莲英,甩了一下袖子说道,“请问师傅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去做?”

  “三顺,玉山那件事你听说了吗?”李莲英问道。

  “是不是尝药那件事?小的还没听说什么。”李三顺不知道是真没听说,还是听说了不敢向李莲英报告,因为那件事是由李三顺经手干的。

  “外界在流传我让玉山尝药。并还说我为老佛爷尝的药就是玉山为我尝的药。你真的不知道吗?”李莲英忽然大吼一声道。

  “小的对师傅不敢撒谎,小的真的不知道。”李三顺磕头如捣蒜似的说。

  “我限你们三天之内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李莲英气急败坏地说,“三天查出来,我这里重重的有赏;三天查不出来,我拿你们的脑袋是问。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给我查出来就行。下去吧!”

  “是,师傅!”李三顺和李贵和又磕了一个头道。

  李三顺和李贵和两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又嘀咕上了。

  “三天时间,这么紧,万一查不出来,我看是要非掉脑袋不可了。”李贵和说道。

  “是啊,三天时间,也太紧了,能再宽限几天也行啊!”李三顺也不满地说道。

  “唉,三天就三天吧,看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跟他争辩。”

  “先查查再说吧,说不定真的查出来呢。即使查不出来,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他现在是让你到今天,你不能活过明天。”

  “哎,三顺,上次那件事不是你经手办的吗?”

  “是啊,还是我去找的玉山呢。玉山尝药时我也在场。”

  “该不是他说出来了吧?”

  “我看不会的。玉山那小子胆小怕事,放个响屁都得忍着。

  师傅又对他说过,如果他说出来,就非要他的命不可,我看他没有那个胆量敢说出来。”

  “我看也不一定,说不定有人逼着他说呢?”

  “那就不敢说了。”

  “还是先谈谈我们该如何下手去查吧。”

  “我看还是咱们暗中听着,看谁说这件事就先抓过来拷问谁。”

  “我看不行吧,那样未免太张扬了。听师傅的意思是赶快熄灭这件事,并不希望这件事再扩大。那样一来,闹得纷纷扬扬的,岂不是违反了师傅的本意。再说别人都是听说的,即使抓住了也不一定能问出个究竟来。况且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事不宜迟。”

  “我看还只有先从玉山这里下手,说不定真是他说的,一下子就可查出个大概来。”

  “我看也只有如此了。”

  回到住处,李三顺和李贵和便带着几个太监直奔乾清宫而来,径直闯进玉山的住处。

  “立山,请你跟我们走一遭。”李贵和客客气气地对玉山说,但眼睛里却露出一股凶光。

  “是不是上次那件事让他们知道了。原以为过了两个多月,不会有什么事了,便说了出去,这下可坏了。”玉山看到这个架势,知道来者不善,便在心里想道,但脸上还是故作镇静地对来人说道,“什么事,师傅?”

  “不要问什么事,跟我们走一趟便知。”李三顺恶狠狠地说。

  玉山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不跟他们走也不行,便跟他们一块走了。

  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李三顺便对玉山喊道:“玉山,跪下!

  你可知罪吗?”

  “小的不知有何罪过,请师傅明教。”玉山一看旁边站着四五个手持棍棒、五大三粗的家伙,吓得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你别装蒜了,你把上次那件事都向谁说了?”李三顺骂了一句道。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自己没有猜错。自己一定不能承认,那不但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们几个。”玉山心里想道。

  “冤枉小的啊!小的并没有向别人透露过那件事。”玉山大喊道。

  “冤枉?绝对冤枉不了你,你不说,别人是怎么知道的?”

  李贵和说道。

  “小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小人只知道自己从没说过。”玉山只是不承认自己说过此事。

  “我看你的嘴就是硬。贵和,也不要和他说那么多了,”李三顺说道,“看样子不打这小子是不会把什么都招出来的。”

  “对,不打是不行的。弟兄们,给我狠狠地打!”李贵和喊道。

  “喳!”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在旁边站着早就急得手痒痒,听李贵和这一声“打”,便一齐向前抬起胳膊粗的大棍雨点般地向玉山身上打去。

  玉山刚一开始还能忍住,打到二十多下的时候就快要动弹不得了。谁知这时李贵和喊了一声:“住手!”

  几个人正打得起劲,这一声“住手”恨得他们牙直痒痒。

  “怎么了,贵和?”李三顺问道。

  李贵和向他摆一摆手说道:“怎么样,玉山?想好了没有,是说还是不说?说出来,也许还有一条活路;不说出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先打断你一条腿,怎么样?”李三顺见玉山没有吭声,便轻松地笑着对玉山说道。

  “让我想想,”玉山有些动摇了。心想他们几个已把自己给出卖了,自己还何必担着一条命为他们守口如瓶呢?说不定说出来还能拣到一条活命。想到这儿,玉山便说道:“小的说了,全说了,只求师傅饶了小的性命,小的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等着小的去赡养,小的老母只有小的这一个独子,小的死了,小的老母就活不成了。”

  “好,只要你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一定为你在上面求情,放你一条生路。”李贵和听他说的可怜,便说道。

  接着,玉山便把钟顺、梁景才、谢振昆、张志和、崔庚生、王宝材六个太监如何喝酒,如何把自己请去,自己又如何说出来的这件事,以及他们六人是如何说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三顺和李贵和。末了,又请他们二位一定别忘了在李莲英面前替自己求情。

  “好了,我们可以向师傅交差了!”李贵和对李三顺说道。

  “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去见师傅。”

  见到了李莲英以后,李三顺和李贵和一齐说道:“师傅,我们查到了谁向外说的。”

  “好啊!你们办得很不错的嘛!”李莲英红光满面地说,”

  是谁说的啊,我非宰了他不可。”

  “是玉山。”

  “我就知道是他说的,不是他向外说别人也不会知道。马上把玉山给我乱棍打死。”李莲英又转念一想,“不对吗,光是玉山说出去,别人也不知道玉山为我尝的药就是我为老佛爷尝的啊?”

  “他都给谁说了?”

  “总共六个人,他们是宁寿宫总管钟顺、长春宫总管梁景才、乾清宫大太监谢振昆、钟粹宫副总管张志和、永和宫总管王宝材、储秀宫总管崔庚生。”

  “崔庚生?”李莲英想起来了:“一定是崔庚生这小子,自己为老佛爷尝药时,他作为储秀宫太监总管当时也在场,一定什么都是他说的。自己自从当了太监总管以后,他就一直对自己不服气。这几个狗娘养的,我迟早要收拾你们一下,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李莲英自言自语地说道。

  “师傅,玉山怎么处理?”李贵和还没忘了给玉山求情。他知道李莲英刚才正在玉山的气头上,这时也许转到了六个太监身上。

  “我刚才下是跟你说了吗?乱棍打死!”李莲英今天很奇怪李贵和今天怎么那么健忘,刚刚说过的话居然就忘了。其实,李贵和哪里忘了,他自有自己的打算。

  “打死就打死吧,不过这可苦了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李贵和知道李莲英是个孝子,便自言自语地故意说道。

  “贵和,你说什么?七十多岁的老母?谁的七十多岁的老母?”李莲英问道。

  “玉山的呗。”李贵和答道。

  “他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李莲英听了以后,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是啊,他的老母只有他这一个独子,全仗他挣一些银子拿回家过活。这样一来,可就苦了她啦!”李贵和觉得火候到了,便统统说了出来。

  “那就乱棍打出宫外,永不得再回宫里当差。另外,再给他二十两银子作为回家赡养老母的费用。”李莲英最后说道。

  一天,慈禧太后起床以后,照旧由李莲英来梳头。

  “老佛爷,奴才今天给您梳个新花样,保您老佛爷满意又满意。”李莲英说道。

  “好啊!”慈禧太后说道。

  李莲英便把慈禧太后的头发分成左、右两把,然后相交在头的前部,并让它高高突起,光泽明亮,既蓬松,又自然。

  后面两缕头发分开,垂于脑后,如同燕尾,前面两鬓,头发略微向前弯,犹如凤尾低垂。再加上慈禧的凤眼丹唇,越发显出秀中生媚。爱美的慈禧个子不太高,由于头发的高高突起,倒好像又增高了不少,更显得又窈窕了几分。慈禧太后看后,赞不绝口:

  “小李子,你真行,今天的发型格外漂亮,以后就照着这个发型好了。”

  “还不是托老佛爷的洪福。”李莲英说道。

  李莲英看慈禧太后今天特别高兴,便赶紧趁机说道:“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给老佛爷回报。”

  “什么事?你只管讲来。”

  “听说有几个人净身不太干净,他们常跟小太监散布一些淫秽下流的语言,是不是该对他们检查一下,以防在宫中闹出对不起祖宗家法的丑事来。”

  “真有此事?”慈禧太后半信半疑地说,她也知道太监进宫要经过几道关,出现那种事是不大可能的,但经李莲英说出来,她倒有点怀疑了。

  “奴才不敢有半句撒谎,请老佛你明察。”李莲英赶紧说道。

  “既然如此,你去找钱王两家,再给他们查一查。如果确有此事的话,立刻再给他们净一次身。”

  “是,请老佛爷放心,奴才会很快办好的。”李莲英听了,暗自高兴,便一本正经地说道。

  下午,李莲英跑到西外大街马家胡同,找到钱家,见到了钱家掌柜钱洪。

  “哎呀,不知总管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钱洪一见总管李莲英亲自驾到,赶忙起身相迎。

  “长时间不来拜访,还望钱掌柜多多担待!”李莲英欠一欠身,说道。

  “哪里话!哪里话!总管大人到来,确使寒宅篷筚生辉啊!”

  钱洪继续客气道,“在下不知总管大人有何吩咐?”

  “岂敢!岂敢!今天是我有求于你钱掌柜,”说完让随身小太监棒上五百两银子,“小意思,请钱掌柜笑纳!”

  “唉,总管大人客气了,”钱洪又把银子推过来道,”有话总管大人尽管吩咐,在下无有不敢不尽力而为。只是这银子万万不能收,万万不能收。”

  “那就是钱掌柜不给我脸面了。”李莲英故作脸色道。

  “总管大人既如此说,那在下就笑纳了。”

  “我有一事相求钱掌柜。有几个太监扫荐不好,请钱掌柜再检查一下,再扫一次荐。”“扫荐”是太监对净身的称呼。李莲英说着递过一张名单,上面是六个太监头头的名字。

  “不大可能吧,总管大人。进宫要经过几道把关,扫荐不好是进不了宫的。”钱洪迷惑不解地说。

  “这几个人不老实,你只管扫就是了。”说完在钱洪身边又小声嘀咕了几句。

  “嗨,总管大人放心,这事全都包在在下身上了,包准再给他们一个不剩地扫一次。”钱洪拍着胸脯保证说。

  “拜托,拜托了!”李莲英一拱手便告辞回宫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莲英便派人把六个太监头头叫到自己屋里。他们六人已知道玉山因此事已被赶出宫外,只不知道将有什么祸事临到自己头上。这次听说李莲英找他们,更是吓得忐忑不安。

  “奉太后懿旨,今天要送你们到钱掌柜那里去检查一下,如果有谁净身不好,还要进行第二次扫荐。”李莲英一见到他们,便阴险地冷笑着说道。

  “求师傅开恩,求师傅饶命。”这几个太监一听全吓坏了,知道这是李莲英在有意收拾他们,一下子全都跪在地上求饶道,”小的以后再也不敢说师傅坏话了,再也不敢了。”有的还搧起了自己的嘴巴子。

  “这是太后的旨意,我做不了主,有谁敢违太后的旨意?”

  李莲英恶狠狠地道。

  “小的不敢违抗太后的旨意,只求师傅在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小的以后再也不敢随便乱说了,只求师傅放过小的这一次。”几个人磕头如捣蒜似地说,头上都磕出了殷红的血迹。

  “早知尿床就不睡觉了。”李莲英就是不依不饶,坚持要第二次扫荐。

  几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乖乖地跟着李莲英来到了钱家。

  李莲英见钱洪,拱拱手道:“他们全来了,麻烦你动手给他们检查一下吧!”

  “都过来!”钱洪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说道。

  其实六个人全是光秃秃的,哪有什么净身不好呢?然而宣布检查结果却是:六个人全部净身不好,都得经过第二次扫荐。

  这六个人一听全都傻了眼,但又全都无可奈何。只有钟顺喊道:“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怎么进行第二次?”

  “我是奉总管大人的命令行事,”钱洪不满地看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你们跟总管大人说去,我只管扫荐。”

  “还是忍着点吧,说不定还能少割下一点肉来。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玉宝材说道,无可奈何地,但眼里射出的是两道愤怒的目光。

  “扫荐”开始了。其实这并不能叫做扫荐,只是再向里挖下来一块肉而已。

  听着六个太监的惨叫,李莲英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冷笑。

  “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李莲英又再一次恶狠狠地说道。>>





李莲英--二、“总管李寓”



二、“总管李寓”

  紫禁城外李莲英的大宅院门口,挂了一块十分醒目的金色招牌,上书“总管李寓”。一天,竟被偶然路过此地的慈禧瞧见了,慈禧的脸马上就阴了下来,李莲英的胆顿时就吓破了……

  李莲英愈发得到慈禧太后的宠爱,权势日重。慈禧太后最喜欢得到李莲英的侍候,而且也只有李莲英最知道慈禧太后的脾气,对慈禧侍候得最好。李莲英也乐于整天陪着慈禧太后逗笑取乐,博得慈禧的赞赏,以稳固自己这来之不易的权力和地位。

  一天,李莲英却变得不高兴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想起以前母亲和父亲一起,不分昼夜地辛勤劳作,含辛茹苦地把几个儿女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啊!如今父亲早已过世,家里虽有不少人陪伴着母亲,但自己这个作儿子的无论如何也应该去看看母亲,让她老人家享受一下和儿子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了两天假,准备第二天回家去看看母亲,也顺便检查一下几个儿子的功课近来是不是又有进展。

  第二天一大早,李莲英便坐着轿子,由小太监们前呼后拥地直奔海淀而来。在那里有一处深宅大院,虽没有什么标志,但每天也是门庭若市,车马如云,俨然一副官僚世家的气派,这就是李莲英多年苦心经营的私邸。随着颐和园的兴建,这座深宅大院也就悄然而起了。都是因为李莲英在做建园总监时,趁机用建颐和园的上等砖石木料建成的。

  这么大一处深宅大院,为什么连个标志都没有呢?

  有一次,李莲英陪着慈禧太后到恭亲王奕家去,途经这里,看见大门上挂了一块金色招牌,上书“总管李寓”四个大字。慈禧一副阴森可怕的脸孔,眼睁睁地看了这块牌子好大一会,才转身向恭亲王家里走去。

  李莲英一看这个架势,心里犯嘀咕了:老佛爷这样看着这个招牌,一定有不合乎她心意的地方。不行,得赶快命人拿下。

  到了恭王府以后,李莲英便找机会向慈禧太后请了一会短假,心急如焚地赶回私邸,命人摘下牌子,又急匆匆地返回。

  “奴才在宫中当差总不回家,家人又不懂规矩,擅自挂出总管字样的牌子,奴才刚才回家命人把他摘掉了,并对家人进行了责罚。”李莲英气喘嘘嘘地向慈禧太后跪禀道。

  “你做得很好,别太招摇了,就像小安子似的,得不到好的下场。凡事都得小心点,别让人算计了自己。”慈禧太后点点头说道。自从安德海在山东被丁宝桢先斩后奏以后,慈禧太后总是告诫自己这个心腹处处要小心自己。

  李莲英坐着轿子,不一会便来到了家门口,李莲英也不让家丁通报,就径直往母亲的屋里走去。

  “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儿子回来看您老来了!”李莲英见了母亲低头便拜道。

  “哎呀,英泰呀,你可回来了,都要想死娘了。还站着干啥。快坐,快坐呀!”老太太一看儿子突然像从天而降似的,惊喜得老泪横流地说。

  “娘呀,儿子也想经常回来看您,只是当差不自由呀!娘要是愿意,儿子情愿不再当差,经常守候在您老人家的身边。”

  李莲英落了座,也流着泪说。

  “儿子呀,你说什么傻话呀。你这样偶而来看一下娘,娘也就心满意足了,哪敢指望让你辞了差使,长久守候在娘的身边呢?”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打开让老太太尝尝。”李莲英对站在一边的小太监喊道。

  “是,师傅!”小太监一边回答着,一边把满满一大包东西全掏出来放在老太太面前。

  “娘,您尝尝吧,这些都是宫里的好东西,有些是我平时舍不得吃,都放看给您老人家一并带过来了。”李莲英边说边拿了一块凤脯条放在老太太嘴里。

  “这是什么东西呀?那么好吃。儿子呀,你也来一块吧?”

  老太太也拿了一块递给儿子。

  “不,不,还是您老人家吃吧,我在宫里已经都吃过了。”

  李莲英赶忙说道。看到老太太吃得津津有味的,李莲英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娘,您先坐着,我去看看成武他们几个去。”李莲英说道。他们几个指李莲英的几个儿子。李莲英作为太监,没有儿子,但却过继了四个儿子:李成武、李福德、李福康、李福荫。

  “好,你去看看他们也好,他们都正在书房里做功课。”

  李莲英虽然身为内廷大总管,但总觉得不如科举出身的仕官荣耀,便把希望寄托在几个嗣子身上,盼望他们能中几个高科,步入仕途,改换一下门庭。在北京建有豪华的宅邸后,便把一个同乡赵树宜聘为家馆先生,为几个嗣子延师教读。

  赵树宜满腹文墨,又善作八股文章。虽未中举,但乡间邻里多称赞其才华出众。李莲英和赵树宜的父亲赵惠田本有旧谊,往来甚密。赵惠田死后,赵树宜靠着这一层关系,得以被李莲英聘为家馆先生。虽为世侄之辈,但赵树宜在李家还是被视为上宾,很受尊敬。

  李莲英来到书房时,几个嗣子在赵树宜的教导下正在读书,一看父亲回来了,便都赶紧放下书本,齐声向李莲英请安问好。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不知父亲大人回来,有劳父亲大人亲自看视,罪过!罪过!”

  “免礼,你们都起来吧。”李莲英说道,见赵树宜站在旁边,便向他招呼道:“先生好!”

  “总管大人好!”赵树宜一拱手也说道。

  “几个犬子书读得怎么样了?”李莲英问赵树宜道。

  “他们很是聪明,也都进步很快,将来一定可以金榜题名。”赵树宜眉飞色舞地说道。

  这几句话让李莲英听了很是受用。遂向家丁喊道:“摆酒菜来,我要与赵先生对酌几杯。”

  不一会家丁便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又摆了两瓶经陈多年的老酒。李莲英坐了主座,赵树宜便在一旁落了座。

  两人猜拳行令,无非谈些日常琐事,以及几个嗣子的功课如何如何。

  酒至正酣,李莲英突然说道:“赵先生,你知道宫里的生活吗?”

  “不知道,老世叔能不能给晚辈讲一讲,增长增长见识。”

  赵树宜换了称呼,并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哎呀,宫里那个排场,那个富丽堂皇你就不要提了。”李莲英呷了一口酒道,“别的不说,就说那个皇帝的金銮殿吧,那么高,那么大,金碧辉煌的,里面的柱子全是用黄金镶成的。皇帝、皇太后、妃嫔等都住在不同的宫中。皇帝住在乾清宫,老佛爷住储秀宫,以前东老佛爷在世时住在钟粹宫。里面的古玩珍宝、名人字画,摆得是琳琅满目。再说那个御花园吧,那才叫大呢,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让你叫名字都叫不出来。宫里人穿戴也非常讲究,绫罗绸缎的,绝对与民间的人穿戴不一样。”

  “宫里真有那么好?”赵树宜瞪着一双惊异的眼睛,长嘘短叹地说。

  “真有这么好?这只是我说的,还不大好呢,如果让你亲眼见了,那才叫绝呢。”李莲英不经意地说。

  一句话提醒了赵树宜,心想:都说宫里如何如何好,我如果能进宫去看一下,饱饱眼福,也不枉来世上这一遭。

  “老世叔,您老人家能不能带晚辈进宫去看一看,也见识见识这人间美景,开开眼界。”赵树宜嗫嚅着说。

  “这……”李莲英犯难了,如果说带他进去吧,宫禁森严,外人是不能够随便进入的,况且上边知道了是要杀头的;如果不带他进去吧,自己身为内廷大总管,乡里人都知道自己深受慈禧宠爱,自己权力是如何如何之大,如果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岂不被乡里人耻笑和看不起?李莲英再看看赵树宜,见他正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横一横心,说道,“外人擅自进宫是要杀头的,不过,你想进宫去,我可以想想办法。”

  “谢谢老世叔了!”赵树宜唯恐李莲英再变卦,赶紧磕头谢恩道。

  “把你装扮成太监怎么样?”李莲英想了一想,说道,“你装扮成太监,随我入宫,我带你混进众太监之中。但是你必须记住,不要走近后妃的宫室,只能远看。大内之中太监有数千人之多,不常接触的人是不认识的。只要你听带领人的话,是不会露出什么马脚的。”

  “只要能进宫去看看,装扮成什么都可以。”赵树宜忙不迭地说道。

  “你就不要回去了,”李莲英又对身边的一个随侍小太监说,“从明天开始,你就教给赵老爷宫廷礼节和宫监互相称谓以及言谈规矩等。等都学会了,我再寻机会带入宫去。”

  李莲英走后,这个小太监果真就教给赵树宜宫里的一些礼法来了。

  “赵老爷,你在宫里也不会呆得太长,一些礼节,比如向主子请安啦,侍候主子啦,这些事也不会去让你做的。我就教给你一些太监们之间互相常用的一些礼节,你看怎么样?”

  小太监向赵树宜说道。

  “行啊!”赵树宜满口答应道。

  “低一级的太监要称高一级的太监为师傅。如果是同级太监,互相称谓叫‘某某爷’,如姓张的称作张爷,姓李的称作李爷。不准称某某太监,更不得叫‘老公’。平时在宫里讲话,不论什么场合,不得讲不吉利的话语,即使在私下里说话,也不要说‘倒楣’、‘丧气’一类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赵树宜答道。

  “我再教给你下面的。”

  ……

  赵树宜也聪明,要学的常用的礼节又不是太多,所以不几天便都熟记在心了。

  果然有一天,李莲英派小太监通知赵树宜,第二天要带他进宫。赵树宜喜出望外,第二天一大早就跟着小太监来到了东华门,李莲英已等候在那里了。守门的太监见是李莲英带来的人,又穿着太监服装,便问也没问就放行了。

  他们来到一个皇亭下,李贵和已在那儿迎候。

  “贵和,赵先生今天就托付给你了,”李莲英对李贵和说道,“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天黑之前,一定要提早出宫,不要延误时间,记住啦?”

  “放心吧,师傅,”李贵和一拍胸脯道,“一切全包在小的身上了,保证出不了一点问题。”

  “这样就好!”李莲英说完便离去了。

  李贵和带着赵树宜,慢慢地走入众太监之中。赵树宜一面假装干点什么,一面游览宫内风光,李贵和远在一边指点给他。

  “嗨,你看,那就是太和殿,怎么样?”李贵和指着一座高大巍巍的宫殿对赵树宜说道。

  “我的天哪,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宫殿,这是怎么盖的?”

  赵树宜赞不绝口地问道。

  李贵和看他的问题问得可笑,也就没有回答他。

  他们一边看着,李贵和过一边讲解着,不知不觉就游了大半个宫。赵树宜真是目不暇给,仿佛置身仙境。

  “这里面不是有个御花园吗?能带我去看看吧?”赵树宜此时想起了李莲英告诉他的御花园,便向李贵和说道。

  “可以,”李贵和答道,“师傅说了,今天既然来了,就让你看个够。”

  他们迤逦向前走去,突然,赵树宜下意识地嗅了嗅,说道:“是不是快到了?”

  “是啊,前面那座园子就是,你怎么知道的?”李贵和惊奇地问道。

  “我闻到了一股花草的异香?”

  “是吗?我怎么没闻到,也许我们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了,也就觉不出它的香味来了。”李贵和也使劲嗅了嗅说道。

  “啊,好大的一个园子啊!”赵树宜不由自主地叹道。

  虽然时已深秋,这里还是开满了各种红红绿绿的花朵。不远处有几株千年古松,连几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树上的各种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啊,我今生死而无憾了!”赵树宜再一次被陶醉了。

  不知不觉天已将午。李贵和已经感到有些饿了。

  “赵老爷,我们是不是先回去吃点饭,下午你如果有兴趣再接着参观,”李贵和对处于陶醉状态中的赵树宜说道,“师傅说了,他今天要和你一块吃饭。”

  “是该吃些饭了。”赵树宜听李贵和这么一说,才觉得已经饥肠辘辘了。由于自己着急着要进宫,从早上一直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呢。

  回到住处的时候,李莲英已经备下了满满一桌子菜。赵树宜望过去,连一个菜也叫不出来名来。

  “饿坏了吧,赵先生,快坐吧!”李莲英向赵树宜招呼道,“随便吃些吧,都是宫里的家常菜。”

  “家常菜?”赵树宜心里想道,“家常菜我连一个还叫不出名字呢,要是上等菜呢,那不更是连见也没见过吗?”

  “赵先生,来点什么酒?”李莲英又问道。

  “随便吧,总管大人。”

  “那就把我珍藏多年的老酒拿来一瓶吧。”李莲英转身对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说道。

  不一会,小太监便抱回了一瓶酒。李莲英打开瓶盖,屋里顿时飘满了一股异样的香味。

  “啊,好香啊!”赵树宜情不自禁地喊道。

  “赵先生,别客气,都是自家人,你就该吃吃,该喝喝。”

  李莲英说道。

  “来,我给赵老爷斟酒。”李贵和给赵树宜斟了满满一杯酒。

  “来,咱们先干了这一杯。”李莲英说道。

  三人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全干了。

  “吃吧,赵先生。”李莲英一边不断地往赵树宜跟前夹菜,一边还介绍着菜的名字,“这是绣球柱,那是金丝凤脯球,这是珊瑚雪花鸡,那是……”

  赵树宜一生从未吃过这么精美的饭菜,喝过这么香醇的美酒,心想,“我如果不放开来吃,那岂不是太对不起我的肚子?”赵树宜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还瞅别人不在意的时候松了松裤腰带。

  酒足饭饱之后,太监问赵树宜道:“赵先生,下午你是不是还想参观?如果你不想参观,就让贵和送你出去;如果你还想参观,就让贵和再陪你一个下午,但是天黑之前一定要离开宫里。”

  赵树宜一方面还没参观够,另一方面也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时光,便说道:“还是再参观一个下午吧!”

  “那好吧”,李莲英又对李贵和说道,“那你就再陪先生一个下午,天黑之前别忘了把先生送出宫去。”

  “是,师傅。”李贵和答应道。

  于是,赵树宜在李贵和的陪伴下又在宫中游玩了一个下午。到申末酉初时刻,他们就顺着西路通道向宫外走去。这时忽然下起小雨来。将要走到养心殿的大门时,有一伙红顶花翕的官儿从殿内走出来。虽在雨中,仍步伐整齐,肃静无声。他们赶紧肃立在一旁。赵树宜站在那里,怀里像揣着个兔子似的,心“嘭嘭”地直跳。心想,“这下可糟了,被他们认出来,不杀头才怪呢。”

  其实什么也没有。这些大臣们走过去,连看他们一眼也没有看。走过养心殿后,李贵和才悄悄地告诉他:“你知道那个白髯老者是谁吗?他就是庆亲王奕劻。刚才是老佛爷在养心殿召见王公大臣议事,这是散朝了。”

  李贵和把赵树宜送到西华门口,对他说:“赵先生,你先请回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说完两人便分手了。

  赵树宜出了西华门口,见街上人来人往,店铺买卖繁华热闹,五光十色.引人入胜,便一个人信步而行,觉得这样心情十分舒畅。赵树宜在李家教馆多年,平时不常外出,即使是偶尔上街,也是坐着轿车,并有侍者随从,看看京华风貌,人文习俗。但他那样总觉得受拘束不随便,总想自己一个人到外边随意逛逛,散散心才好。这下赵树宜总算找到了自己一个人独行独往的机会。

  赵村宜正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这儿停停,那儿站站,东瞅瞅,西看看,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天色将晚。朔风吹来,赵树宜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我该回去了吧,要不,李家的人见我这么晚不回来,又该着急找我了。”赵树宜自言自语道。

  也许是由于赵树宜在宫中菜吃得多了一些,酒也喝得多了一些,又加上寒风的侵袭,赵树宜突然觉得阵阵肚痛起来,急着要出恭。但他找来找去,许久也没有找到厕所。此时天已昏黑,街上行人已少,他有些实在忍耐不住了,便找了个僻静的胡同口,蹲下大便。

  还没等赵树宜解完,忽然来了个管理治安的堆兵,见他蹲在地上,问道:“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赵树宜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厕所,正没好气,他也不知道是堆兵在问他,便冷冷地答道。

  “你还说没干什么!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为什么在街上随便便溺,干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情?”堆兵走近一看,才知道赵树宜正在大便,便气愤地问道。

  “连个厕所都没有,不在这儿到哪儿去?”赵树宜没好气地答道。

  “哎,看你说的还挺有理的。那边不远处拐角就有一个,你怎么能说没有厕所?”堆兵指着前面说道。

  “我找了,但没找到。在拐角,谁能看到?”赵树宜今天似乎是较上了劲。

  “好!好!我也不给你理会。走,给我到办公所去!”

  “去就去,有啥呀!”

  于是,堆兵就带着赵树宜到了堆兵办公所,交给了堆兵头目,又对堆兵头目说了些什么,赵树宜也没听清。来到堆兵办公所,赵树宜才后悔不该这么莽撞,如今又不知闹出个什么乱子呢。说不定刚才给那堆兵说个好话,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既然到了这个程度,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你是干什么的?”那堆兵头目上下打量了赵树宜一番,问他道。

  “我是教书先生。”赵树宜没有说是在李府教书,因为他是怕丢了面子,让李府的人知道了见笑。

  “既是教书先生,那你为什么还要在大街上做出那等之事?”

  “我是因中午多吃了一点,又被凉风一吹,闹了肚子,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厕所,不得已才在街上做出不该做的事。”之后赵树宜又怯怯的问道,“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不行,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了,那就只得麻烦今晚在这儿呆一晚上了。”堆兵头目见他衣着整齐考究,文质彬彬,谈吐斯文,想既是教书先生,也必有功名,因而没有敢毒打他。

  因为秀才以上都算有功名的,上公堂可免下跪,如犯了罪,必先革去功名,然后才能惩处。

  李家书房的侍者,眼见天黑,仍不见赵树宜回来,便慌了神。等到亥初时刻,还不见先生的影子,恐出现什么意外,便慌慌张张地去报告李府大管家。

  “管家爷,不好了。先生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听他去宫里以前说,天黑之前是一定可以回来的。”

  “什么?先生到现在还没回来?”大管家一听,也是土地爷扑蚂蚱慌了神,“你怎么不早来向我报告?不行,我要亲自去报告李老爷知道去。”

  大管家坐上轿车,火速来到西华门,对守门的两个太监说道:“我是李府大管家,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总管大人知道。

  求你们哪一位去给通报一下。”

  守门太监见是李府大管家要找总管大人禀报重要事情,不敢怠慢,便由一个人看门,一个人火速去报告李莲英。

  李莲英听说大管家深夜来说有重要事情要禀报,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赶紧来到西华门,向大管家问明了情况后说道:

  “你先在这等一会,我回去向李贵和问一下。”

  李莲英回去看,把李贵和找来,问道:“贵和,你不是和赵先生一块参观吗?”

  “是啊!”李贵和说道,“遵师傅的吩咐,天黑之前我把他送出了宫。是从西华门出去的。”

  “那先生怎么现在还没回府?”

  “还没回府?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先生不常外出上街,是不是在路上迷了路了?”李莲英说道,“贵和,你拿的我片子,写上赵先生的面貌、籍贯,赶紧送到九门提督那里,吩咐他火速给我查找,不准延迟耽误。”

  九门是指京城里前三门和东、西、北面各二门而言。设巡捕五堂,掌管人全称为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专以满族亲信大臣兼任,简称前军统领,俗称九门提督,为京城里治安机关最高负责人。

  李贵和听了李莲英的吩咐,急忙赶到提督衙门。可是提督早已回家,衙门中值班的官员见到是李莲英的名片,不敢怠慢,立刻赶到提督公馆禀报,说李大总管有事,叫大人火速办理。

  当时九门提督那桐已经就寝,听说是李大总管深夜交办事宜,大吃一惊,马上披衣而起,叫来李贵和,问明情况后,便立即传令全城,为李府查找教书先生。

  全城营兵接到提督的命令后,立即行动起来。查来查去,终于查到了关押赵树宜的堆兵办公所。堆兵头目说道:“这里是有一人,自言是教书先生,但姓名不对,因犯夜被关押,我见他是个念书的,可把他叫来问一问。”

  等把赵树宜叫来问明真实情况后,提督派来的武官,勃然大怒,瞪起眼珠子,对堆兵头目大声申斥道:“你竟敢关押李大总管的老夫子,真是胆大包天,有眼不识泰山。若是让李总管知道了,不但你吃罪不起,连提督大人也妥不了清静。跟我走,把你交提督大人去发落。”

  “赵老爷您当时若说出真相,小人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办呀?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赵老爷高抬贵手,饶恕小人这一次吧。”堆兵头目听说后吓得混身发抖,赶紧跪到赵树宜面前,磕头如捣蒜似地说道。

  “你起来吧,这是一场误会。我让李总管给你们提督大人说,就说是我自己迷了路,是你们请我到堆兵办公所来休息的,正要送我回去呢。”赵树宜见堆兵头目说得可怜,又因他也没怎么难为自己,便说道。

  “那就多谢赵老爷了!”堆兵头目再一次磕头道。

  “是不是请赵老爷到提督衙门去休息一下?我们也好向提督大人交差。”提督派来的武官对赵树宜说道。

  “不用了。请你回复提督大人,就说此事已经办好,请他放心好了,并请代我向提督大人叩谢,我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赵树宜说道。

  “这怎么能行呢,还是我们把你护送到家吧。”武官说道,“再出现什么事我们更担待不起。”

  “那就随你吧。”赵树宜说道,也乐得做个人情。

  赵树宜后来又和李莲英谈起此事时。便说那个堆兵头目很知礼法,连一丝也没难为他。李莲英后来见到那桐,便让那桐有机会提升他。那桐果然唯命是从,真的给那个堆兵头目提升了一级,真是因祸得福啊!>>





李莲英--三、奴才欺君



三、奴才欺君

  俗话说“虎落平川遭狗欺”!这不,当奴才的李莲英也竟敢站在一国之君光绪帝的肩膀头上“撒尿”玩儿……

  李莲英在宫中权势日盛,上至皇帝以下的朝廷百官,下至宫里当差的宫女太监,无一不对李莲英既恨又怕。见了李莲英没有不唯唯诺诺的。因为只要谁得罪了他,只要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上几句坏话,那这个人就非得倒霉不可。这使李莲英感到很满意。但李莲英感到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光绪皇帝虽然在慈禧太后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但对自己还总有些不太驯服,因为他毕竟还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

  这不,光绪皇帝这次在宫中碰到李莲英,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过去了。

  “皇帝这个老儿,别看他趾高气扬的,有机会了我非得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才行。”李莲英回来后气愤地暗暗骂道。

  “制服了皇帝这个老儿,那别的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对李莲英来说,机会总是有的,只要他一心想着要去算计哪个人。

  转眼又到了慈禧太后的万寿节。宫中唱戏是最少不了的了,因为慈禧太后最爱听京戏。不但爱听,而且精通戏典,经她亲手改写过的就有一百多出京戏唱本。同治元年慈禧太后为李莲英更名不久。还曾派他到“内学”学戏。李莲英演小生、唱小生也还有些功底,后来在宫中也曾多次为慈禧太后演出。李莲英不但嗓音洪亮宽广,而且做戏功夫也很深,使慈禧太后大为高兴,曾和李莲英开玩笑地说:“你唱做都好,就是嘴张得太大了些,如果演个武士,把嘴再画得歪斜一些,就更好看了,一张嘴像个大火盆,大有吃人的恶相。”李莲英受到慈禧太后的宠爱以后,宫中唱戏更是每次都少不了李莲英。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小李子,今年万寿节唱戏,可是你的主角。你要好好地给我练一练嗓子,不然的话,可小心你的屁股。”一天晚膳后,慈禧太后对李莲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那我还是请老佛爷现在就打板子吧,”李莲英将计就计,“说不定唱戏时总不合老佛爷的口味,肯定是要挨板子的。与其让那么多人看着我挨打,还不如就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打呢,即使现在打错也不要紧。只求老佛爷在我唱得不好的时候饶了奴才。那样还可以显示您老佛爷对下人的宽洪大量来。”

  “你呀,伶牙俐齿的,我算服了你了。”慈禧太后被李莲英的话给逗乐了,“你还以为我真个要打你呀,我只是让你好好地唱戏,到时候能让我听得高兴就行了。”

  “那奴才唱得不好的时候,老佛爷就不打了?”

  “不打怎么能行,这对你也是个激励吗。”

  “如果打,那奴才就不唱了,老佛爷打死奴才,奴才也不唱。”李莲英撒娇似的跪在地上不起来。

  “好,好,不打你,我知道你唱得不错,为了我,你也会尽心唱的。”

  “那是不是我唱戏的时候,老佛爷不会打我?”

  “不会打你的,你放心吧。”

  “老佛爷能保证不让奴才挨打吗?”李莲英突然话锋一转,说道。

  “我保证。”慈禧太后怔了一下,并没有听出李莲英话中之话,随口答应道。

  “多谢老佛爷!”李莲英高兴地说道,给慈禧太后磕了一个响头。

  “那你今年准备唱哪一出戏?”慈禧太后继续问李莲英道。

  “唱《黄金台》怎么样,老佛爷不是最爱听这一出吗?我今年保证唱的比往年都好。”

  “好,就听你的,那你准备扮演谁呢?”

  “我就扮演田单吧。老佛爷说过奴才演武丑很好,那我今年就不演小生了,演个武丑给老佛爷看看,准保让老佛爷您大开眼界。”

  “好吧,但你先别吹牛,到时候如果演得不好,我即使当时不打你,回来我也饶不了你的。”

  “到那时我随老佛爷的便了。”李莲英的初步计划就算实行了。

  李莲英从慈禧太后那儿回到住处后,就把李三顺找来了。

  “师傅有什么话吩咐?”李三顺问道。

  “你火速到街上给我买一百个灯笼回来。”李莲英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递到李三顺手里,神秘莫测地说道。

  “师傅,您买那么多灯笼干什么用呢?”李三顺不解地说道,“老佛爷万寿节用的灯笼全都买好了,那已经足够用了,再买多了也是放在那里没什么用。”

  “嘿嘿,你不知道,”李莲英冷笑一声道,“这不是为老佛爷万寿节用的。至于用处嘛,嘿嘿,到时候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的。现在,你的任务是只需把一百个灯笼给我买回来就行了。”

  “遵命,师傅。”李三顺满腹狐疑,到底也搞不清要那么多灯笼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到街上把一百个灯笼都买齐了带回来交给了李莲英。

  “师傅,听您的吩咐,一百个灯笼全都买齐了。”李三顺回来向李莲英复命道。

  “好,三顺,办得好!”李莲英说道,“你再把这个葫芦给我吊在那儿一人高的地方。”不知道李莲英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又搞来了一个葫芦。

  “葫芦?要它干什么?”李三顺更奇怪了,他怀疑是不是师傅今天哪儿出了点毛病,总感觉有些不正常的地方。

  “三顺,你去把门关上,”李三顺关上门回来后,李莲英又对他说道,“今天的事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出几天我会有好戏让你看。”

  “来,三顺,提着灯笼,站在这儿,”李莲英让李三顺站在离葫芦有丈把远的一个地方,说到,“我要开始了!”

  只见李莲英飞起一脚向灯笼踢去,“嘣”的一声,灯笼从李三顺手里飞出去,越过离葫芦有几尺的地方,“啪”的一声又落在了地上。

  “唉,太差劲了。”李莲英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李三顺说话似的。

  李三顺更奇怪了:“师傅今天这样傻里傻气的要干什么呢?”但他有了上两次的教训,这次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冷眼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来,三顺,第二只灯笼。”李莲英又冲着愣在那里的李三顺喊道。

  李三顺又拿起了第二只灯笼。李莲英又飞起一脚向灯笼踢去。这一脚似乎有了进步,灯笼从似乎比刚才距离葫芦更近一点的地方飞了过去。

  “有进步!”李三顺说道,看师傅的目标好像是那只吊着的葫芦。

  “第三只!”李莲英又喊道。

  紧接着又是第四只、第五只……

  等到灯笼剩下只有二十多只的时候,葫芦底下已经堆满了一层各种奇形怪状的灯笼。而这时李莲英踢灯笼的技术已经得心应手了。只见他前一脚,后一脚,左一脚,右一脚,随着他的每一脚,就有一只灯笼箭一样地向葫芦飞去,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葫芦上,打得葫芦前后左右地来回摇动起来。

  一百只灯笼被踢完了,主仆俩都累得大汗淋漓的,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啊!我我……成功了!”李莲英累得话都说不连贯了,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师傅,祝……祝贺您老人家获得成功!”李三顺也断断续续地说道,虽然他并不知道李莲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就这样,李莲英的第二步计划又准备就绪了。接下来就又为第三步作准备了。

  今天是十月九日,是慈禧太后的万寿节的前一天,明天要由李莲英主演京戏《黄金台》,又加上自己的万寿节日,所以今天慈禧太后显得特别高兴。

  “小李子,明天就该你上场了,你今天准备得怎么样了?”

  慈禧太后问李莲英道。

  “回老佛爷的话,奴才全都准备好了,只等明天老佛爷看好戏了。”李莲英一语双关地说。

  “好!好!到时候你唱好了,我带头给你鼓掌。”

  “谢老佛爷。不过,都有谁陪老佛爷去看戏呢?”

  “有大格格,醇王福晋等几个女眷。另外,庆亲王奕劻,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和朝中一些大臣也要来观看。其中有些是我请来为你捧场的。”

  李莲英听了心中暗喜,心想,“人来的越多越好,也顺便让你们都知道知道我的厉害,让你们对我刮目相看。”

  “皇帝呢?”李莲英问道。

  “皇帝不爱看戏,就让他自个一个人玩去吧,或者读些书也行。”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老佛爷您的大喜之日,他怎么能够不来陪陪您老佛爷呢?即使老佛爷您不说,皇帝也应该主动提出来要陪一陪您吗?唉,皇帝他也真是的。”

  李莲英这几话算是说到慈禧心坎儿上了。

  “就是吗?这是自己的大喜之日,没有皇帝的陪伴,自己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再说由皇帝陪着,也可以增加点自己的威风。”慈禧心中也不舒服。

  “是呀,皇帝哪能够不去陪我看戏呢?”慈禧太后说道。

  “皇帝不但要去,而且要自始至终地陪着您老佛爷,这才算懂得礼法。”李莲英添油加醋地说道。

  “马上派人通知皇帝,明天要随我一起去看戏。”

  “是,老佛爷!”李莲英正巴不得慈禧太后这一句话呢,马上派一个亲信太监去乾清宫通知皇帝。

  光绪皇帝正在和老师翁同和暗自庆幸老佛爷在万寿节没让他陪着看戏呢。光绪皇帝在和慈禧太后在一块的时候,总是感到浑身不自在,身上像有蛆虫在爬似的,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听说太监又让他陪着看戏,顿时像五雷轰顶似的愣在那儿,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光绪皇帝求援似地看着翁同和,好像在说:“老师,我该怎么办呢?”

  翁同和看了看送信的太监,知道他是李莲英和慈禧太后的亲信和爪牙,然后又看了看光绪皇帝,他也知道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感情是何等的淡薄,这从刚才光绪皇帝痛苦的表情上就可看得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似的疼痛。但他知道,慈禧太后的旨意是违抗不得的,他更担心,当着慈禧太后和李莲英的亲信和爪牙,光绪皇帝会说出于己不利的牢骚话来,那样会更处于被动的地位。

  “你先请回吧,皇帝明天一定会准时陪老佛爷去看戏的。”

  翁同和对送信的太监说道,说完了,又违心地补充道,“谢谢老佛爷对皇帝的关心和照顾。”

  送信的太监走了好大一会,翁同和才敢小声对光绪皇帝说:“一定又是李莲英那小子的鬼点子,这个坏蛋一天不除,皇帝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亲爸爸明明知道我不爱看戏的吗,还偏偏让我陪他去看戏,这不是故意作贱我吗?偏偏看的又是李莲英那小子唱得戏,我看见他就恨不得要吃了他。”光绪皇帝也嘟哝道。

  “算了吧,皇帝,能忍且忍吗,有什么帐等到老佛爷归政以后再一总算吧。”

  至此,李莲英的第三步计划也算完成了。

  今天是万寿节,慈禧太后早早就起了床。用过早膳以后,便由大格格、醇王福晋等几个女眷拥簇着来到了戏园,而光绪皇帝则早已在那里迎候了。

  “孩儿给亲爸爸请安!”光绪皇帝疾步走到慈禧太后面前。

  磕了一个头道。

  “起来吧!”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皇帝也好吧?”

  “托亲爸爸的福,孩儿也好。”光绪皇帝说完便侍立一旁。

  一会儿,庆王、醇王、礼王和一些大臣也都相继来到了戏园。

  “可以开始了吧?”慈禧看请来看戏的也都来了,便对戏班首领说道。

  “是,老佛爷。”戏班首领又对着戏台上喊道,“开戏!”

  于是戏台上锣鼓三道,接着戏便开演了。戏台下是慈禧太后坐在前排正中,旁边坐着几个女眷,女眷旁边坐着孤独的光绪皇帝。紧接着慈禧太后后面是几个亲王和大臣。

  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个小旦,虽然唱得不错,但慈禧太后总觉没劲,便和几个女眷聊起了天。只有光绪皇帝听得入了神,只到那小旦退入了台外,光绪皇帝还在一直看着。因为慈禧太后不喜欢,当然也没有一个人鼓掌叫好。

  第二个上场的就是李莲英。慈禧太后一看李莲英出场了,便带头鼓起掌来。底下的人见老佛爷鼓掌,也都跟着一齐鼓掌,顿时掌声雷动。李莲英冲台下的慈禧太后笑了笑,慈禧太后也冲台上的李莲英笑了笑。

  李莲英开始唱了,虽然唱得不错,但比起上一个小旦来还是稍逊一筹。但因为慈禧太后的缘故,还是赢得了较高的掌声和喝彩。

  再往下李莲英出场的就比较多了,每次出场都是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别的演员出来时不是鸦雀无声,就是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声掌声。

  接着便该出现一个情节:田单巡夜碰见太子时,要飞脚踢掉太子手中的灯笼。李莲英在台上看到光绪皇帝左瞅瞅,右看看,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脚趾尖。演到这里,李莲英瞅光绪皇帝不注意,突然故意用力一脚,“嘣”

  的一声踢在灯笼上,灯笼应声从“太子”手里飞出去,“啪”

  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光绪皇帝脸上。光绪皇帝“啊”的一声赶紧捂住了脸,还以为是慈禧太后给了他一把掌呢。等他定过神来,松开手一看,才明白了前眼所发生的一切,顿时变得勃然大怒。他虽无能无权,但也是名义上的皇帝,至高无上的天子,而李莲英名份上不过是一个供主子驱使的阉人奴才,竟敢如此当众欺负到自己头上,这还了得。

  “把李莲英给我揪下来,重打四十大棍。”光绪皇帝命令小太监道。

  小太监不敢不从命,颤颤惊惊地把李莲英从戏台上叫了下来。

  这时,欢台下早已议论纷纷了,但声音都极小,小得几乎听不清楚。

  “李莲英这小子也太猖狂了,竟敢欺负到皇帝头上来了。”

  “他整天只对老佛爷献媚讨好,你看他把谁放在眼里过。”

  “这下栽到皇帝手里,可得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不可。”

  “这也说不定,你没看老佛爷没说话,只要老佛爷说声不准打,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太张狂了!太张狂了!”光绪皇帝气得发抖地说,“给我按倒狠狠地打!”

  旁边站着几个小太监,谁也不敢先打第一棍。

  李莲英赶快向光绪皇帝磕头求绕道:“求老爷子息怒。奴才实在不是故意的。”

  “你还说不是故意的,真是狡辩!”光绪皇帝一把从一个小太监手里夺过一条大棍,举起就往李莲英身上打去。

  “老佛爷,救命啊!”李莲英一看表演得差不多了,才向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慈禧太后求救道。

  “慢!”慈禧太后喊道,光绪皇帝一听到这句话,举在半空中的那根大棍不动了。

  其实从刚一开始,慈禧太后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虽然觉得李莲英做得有些过分,但她也认为李莲英不是存心故意的。她刚一开始之所以没有说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说话的必要。她也知道,李莲英迟早会向自己求救的,到那时自己再说话也不晚。

  “老佛爷,救命啊!您曾向奴才保证过今天不会让奴才挨打,老佛爷,您要给奴才做主呀!”李莲英又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