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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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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胡辛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一 临终前的呼唤

  1987年。秋风萧瑟,秋水澄清。

  台北市郊北安路大直官邸,宠罩着静谧又焦灼、神圣又浮躁的气氛,一双双眼睛一颗颗心、关注着昏睡于病榻的七十七岁老人,生命若纤弱飘忽的游丝,维系着这位在台湾拥有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力,威严的主宰者的地位,可是生命岂只是走向深秋?

  去日苦多,来日不长!

  咕噜咕噜,轻微混浊的响声如同沼泽地泛起的泡沫,恐惧攫住了所有的人!真正的死一般的静默中,家人、亲信,甚至御医一瞬间都像浇铸的青铜塑像一般,动弹不得,忘了呼唤,忘了抢救,死———难道就这样来到了吗?

  “咕噜咕噜……般若般若……”

  混浊声却陡地变得明晰祥和,伴着室外天际琮琮(王争)(王争)的秋声,犹如遥远的天国悠悠飘来的乐声,这是吉祥的福音,正欲抢救的御医松了口气,余者亦不约而同立了起来,伸长颈脖垂首对老人,等待着伟人冥冥中的昭示。

  “……亚若……亚若……亚若!”飘泊孤岛三十八年,无根的生涯中他第一次呼唤这个女子的名字!时间空间流逝的风景,变迁的生命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爱”字!

  亚若!

  过来人年轻人,知情人糊涂人,同情人憎恶人,全为这刻骨铭心、一往情深、痛苦悲怆却九死不悔的呼唤镇住了!

  亚若———这个身与名俱被埋葬了的南昌女子,这个在官方民间皆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此刻,却从禁忌者的嘴中冲决了禁忌!

  四十五年的缄口忘却,何时又曾忘却?

  四十五年的生离死别,何处可话凑凉?

  当死神青铜色的翅冀裹挟着人的时候,政治的胃甲、世俗的外衣、人格的面具终于一一卸去,死还原为生,如同七十七年前他赤条条降生于溪口丰镐堂一般,痛痛快快呱呱大哭。

  埋葬已久的爱,如洪水汪洋将性灵堤坝冲缺崩溃;隐秘难言的爱,终于在孤寂衰老的心田作了唯一的奔腾的突发,尽管一切在病魔缠身似承自知的境况中。

  他,同样也是人,而不是神。

  “亚若……亚若……”

  这断断续续清晰的爱的呼唤,终于叫听众作出了反应,却亦不过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他?!还将会怎么样呢?

  他己经公开承认了健康状况的急刷恶化,并明确声称:没有希望、没有打算和计划把总统地位让给他的兄弟蒋纬国或他的三个儿子!

  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六十年的蒋家朝廷竟在他手中自行解体?突然又必然的思忖中,有着两千年封建历史种族心理积淀的人心还是受到了猛烈的冲撞。

  他已经公开宣布解除戒严、开放组党,并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

  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拆开了保守、仇恨垒筑的禁锢,顺应了民心,顺应了民主、开放的潮流,万千感慨中他的坎坷艰难复杂矛盾的人生之路便有几分催人泪下!

  那么,他的情爱史也将由他自己公布于众?

  那么,他与她的非婚孪生子也将由他钦准归祖入宗?

  “亚若—”

  他醒来了。一滴混浊的老泪沉重地镶嵌在他的右眼塘中,像一滴正在凝固的松脂,像一颗未雕琢过的紫色玛瑙。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1988年元月13日下午3时50分,蒋经国心跳停止、瞳孔散大,而告崩逝。

  从1987年秋的呼唤到此刻生命的终止,蒋经国再未涉及“亚若”这一名字,一对非婚孪生子也未归宗蒋姓,尽管这期间有过可以清醒地圆通地交待其事的机缘,他却仍然付诸沉默。

  或许他深知爱是大水大火,任其汹涌而出,恐会毁掉一切,尤其是亦至亲至爱的无辜者?或许他自知遗恨太久远太深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将无济于事,不如带着负罪的爱去奈何桥?

  或许他的灵魂深处亦畏惧蒋氏家族的门庭,没有自信送进这对非婚的亲生骨肉?或许他终于坦然悟之:为所谓的门庭荣耀所离弃,亦是抛却门庭的桎梏,他一生倡导平民化思想,笃信“吃得菜根,能做百事”,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历尽人间沧桑的一对儿子,正是他的平民意识付诸实现吧?

  章亚若,依旧是—个神秘的谜。

  章亚若,永恒地笼罩在悲怆中的南昌女子。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 相逢不相识



二 相逢不相识

  1939年的早春。

  马当夫守。武宁失守。涂家埠失宁。吴城失夺。安义失守。

  日寇以强大的兵力、情良的武器、排山倒海的攻势摧毁一道道的防线,仅隔苍茫赣水,古城南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便裸露在侵略者贪篓的视野中。

  隔着千山万水的重庆林园官邸,蒋介石亦焦灼地注视着军用地图上的南昌战区,电报电话频传,战火硝烟伤佛弥漫其间。南昌,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万万不能失守!

  日寇铁蹄向着南昌长驱直入。

  春寒料峭,赣水苍茫。

  章江门外,麻石河埠台阶上,一个女子伫立于沉沉霭霭之中。

  因为这催人归家的暮色,人们不由得关注起这孤独的女子,也亏了这混沌朦胧的夜色,人们无暇探究这古怪的女子。

  她窈窕挺拔。一件合身的海青色棉旗袍,勾勒出她匀称的线条;肩头披裹着硕大的玫瑰紫绒线大被肩,攥着披肩的双手窝在胸口,左手无名指上,一颗红宝石戒指光彩熠熠;淡谈卷过的秀发上却歪歪地压一顶玫瑰紫的毛线帽,使孤单的她平添了几分活泼;白纱袜子下一双手工做的黑棉鞋,精致小巧。在这早春时分,这种大胆的色彩搭配,却显出抢眼又清丽的和谐。如果近前,你会惊叹这张年轻姣好的脸目间高雅的知识气,一双不很大却分外清澈的眸子中,沁出淡淡的忧悒。在她的身上,糅合着女学生的纯清和富家少妇的妩媚。

  此刻,伫立着的她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打敌机轰炸古城日起,举家就策划着南迁,可拖廷至今也离不开这片热土,在她,还因为……有一双陌生却已刻骨铭心的眼晴闪烁着……

  四周的喧闹渐渐平息,早睡早起是草民生存的规律。她也应该归家了。却听得激烈的交谈声:又尖又急的湖北口音与好生耳熟的略略沙哑的浙江口音!她情不自禁转身寻觅,她怦然心动——那双虽陌生已刻骨铭心的眸子就在三步外闪烁着!

  似不可思议,可千真万确。

  两个男子猛地收住了脚步,谈话戛然而止。大概适才一心交谈,没有注意到黑夜江边的这个女子的存在,故而受了点小惊。湖北口音的矮矮胖胖,温文尔雅,很快镇静下来,欲举步前行,沙哑嗓音的却驻足不前;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可却回忆不起来。

  这个男子,正处于他生命中最潇洒英俊的辉煌时光。适中的身躯着一套少将领章的戎装,束着斜宽皮带,腰佩左轮手枪,脚蹬长统套靴,很是威武挺拔。他的一双眼睛,透着和善与亲切,却又分明潜藏着穿透力、威慑力和征服力。在黑夜中,竟闪烁着础础逼人的光亮。

  她居然漠然地迎着他的注视,尔后鬼使神差,又回转身凝眸江水,给了他们一个孤傲的背影。

  于是他们又继续着谈话向前走去。这个女子,似有点奇怪。他的脑中一闪念,也就忘了。

  她却心潮起伏不已。

  这是她与他在古城的第三次相遇,却仍不相识!

  第三个不期而遇的瞬间,镌刻下永恒。

  第二次的相遇呢?也是春天。

  也是暮色苍茫中,她撑一柄红油纸伞,去码头寻租船的大弟。河埠石阶上乱哄哄一片,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忽地就晕倒在石阶上,过来过往的人有漠然视之的。有围着感叹的,她本能地挤了过去,蹲在老太婆身旁,手指掐住老太太的人中。她学过救护,可老太婆大概饥寒交迫,只剩气息奄奄了,她还能怎么办呢?“让一让!”略略沙哑的男低音。他来了!他背起老太婆时,竟向她投去一瞥,似探寻似赞许,“我送老人去医院,你牵马先回。”却是对身旁年轻副官的吩咐。

  人与马都已离去,可叽叽喳喳的人群却久久舍不得散去。不分长衫短衣,兴奋地感叹不已。

  “你们晓得他是罢个?嘿嘿,他常微服察访呢……”

  “是哪个我不晓得,他鼻翼两边的白麻子,相书上有讲头,叫‘如日月照明’,嘻嘻。”

  她痴痴地听着,不记得她来埠头做什么,那伞柄斜搁在肩头,淅沥春雨湿了她的脸庞头发,她也浑然不觉。

  她,知道他是谁。虽然仅仅是第二次与他相遇,但与孤陋寡闻的平民相比,短短的数月,她已经听到过他的种种传闻。他从异国他乡来到古城南昌,他的别开生面的言行,给陈腐龌龊的官场刮进一股春风,燃起一腔热血。

  她崇敬这样的男子。她烙刻下他的印象:那健壮的体魂,那洒脱的夹克衫漏斗形马裤和马鞭,那带着江浙尾音的略略沙哑的嗓音,那传统男子的忠实善良中流泻出异国男儿的潇洒奔放!

  还有那双乍见极平常的眼睛,闪烁在古城罕见的皮鸭舌帽下。即便素昧平生,也让你觉着依托和信赖。

  或许,正是因为他,因为他的眼睛,她才将南迁的行期一拖再拖?

  今夜,她第三次遇见了他,第三次听到他的声音,他不是已经去临川温泉当新兵督练处的少将处长了吗?他又回到古城了?她该取消离乡的念头?把和平的憧憬、国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个突然闯进古城生活中的陌生人身上?

  该归家了,她面对古城都市的万家灯火款款走去。

  她不知道,这时他已与湖北口音的男子乘车离了古城去临川温泉;她不知道,数小时后古城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 “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三 “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正月之夜的县前街,失却了平素的清幽,填充着喧哗和骚动。

  街,只不过是巷。但一色的青砖老屋毗连,街面用青石板辅就,多为名门望族所居。

  章家位于街的中央。独门独户,虽只—进,但前后皆有天井,正房厢房耳房加上小阁楼,亦有七、八间,满够这三代同堂的家族休养生息。

  刚用毕夜饭。周妈收拾碗筷,奶妈会香给主人和客人——章家二姑妈金秀和她的三媳陈玉芬——一一沏上庐山云雾茶后,接过玉芬手中的章家小孙孙维维,望望大门口,不禁叨咕出了声:“三小姐怎么还不回呀?”

  坐在东边太师椅上的二姑妈就接了话茬:“是呀,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和玉芬来大弟家,亦是落实船只的事。两家相邀准备南迁。

  隔着茶几的章老太太正呼噜呼噜抽着水烟筒,一时也未作答。

  章老太太其实一点也不老,不过五十三、四岁。但十二岁就嫁作章家妻,几乎没间断地生了五女二男;儿女似又都秉承了父母的前状,都早婚早子,她早有孙儿外孙绕膝之福,怎不被人称为“老太太”呢?

  不过那张清瘦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架还依稀可寻当年周锦华小姐的秀丽端正,只是那不见一丝乱发的老式发髻和那老式的高领黑色织锦缎的长袍,凸现了章家女主人的威严和固执。

  待美美地抽完一袋水烟,灵巧的玉芬接过铜烟筒,给舅母装第二袋烟。章老太太方对二姑子说:“他二姐,老三办事,你只管放心,虽是个女儿家,凡事却有主见,决断沉稳呢。唉,只是命苦,童家老小的担子都落到她肩上,也真难为她了。老大老二虽没远嫁,可哪晓得嫁了就飞了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隔着行山万水,怎不叫人牵肠挂肚?”

  五十来岁的章老先生也不显老,个儿不高,但身板硬朗。上着一件宝蓝丝料对襟棉袄,下却穿一条烫迹线笔挺的黑哗叽西袋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冲丝呢棉鞋,白净富态的圆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神态悠闲又豁达。

  弱冠之年的章懋宿,单薄内向,文绉绉地牵着大侄儿修纯的手;活泼的修纯却甩开他的手,奔到章老太太跟前求救:“婆——公公要我背书呢。”

  周锦华很不以为然地盯了丈夫一眼:“正月都是年,让纯儿玩吧。再说过了年还不晓得到哪上小学呢。”

  章老先生反剪着双手,笑笑:“练好童子功,终身都受用。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纯儿,随我来。”

  纯儿岂敢不从命?扮个鬼脸,不情愿地跟着公公进了后天井旁的西厢房,那是公公的书房养心斋。

  周妈已拢好了一陶盆炭火搁置厅堂,又利索地将厚绒毯铺上八仙桌;懋宿静静地提出麻将盒,三姐没归家,得他这个生手凑数。

  奶妈会香逗着维儿,时观战,时到门口张望。

  西厢房中,传出修纯结结巴巴的背诵声。

  周锦华烦躁不安起来:“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四 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四 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章家三小姐在古城作幽幽神游。

  德胜路、中山路、环湖路、沿江路,她步履匆匆、顾盼生情,将那流逝岁月的踪迹来寻觅。

  如果没有变迁的时代没有开明的家庭,她原来只属于烹饪与女红。章家大女上了京都女师大,让二女读毕小学,亦要钟爱的三女进了省城教会学校——宝苓女中。西化的教育,数理化体音美的濡染,给她年轻的心田拓宽了一扇明窗。而北伐战争隆隆的炮声、举着标语高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万众一心的游行又燃烧起少女原来恬静的血液……

  夜中的百花洲迷离虚幻,苏云卿的菜圃和蒋介石的行营混沌难辨。

  她鬼使神差般进到湖畔的心远中学。这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眼下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到处是南腔北调扶老携幼的人们,到处是布满尘垢和恐惧的面孔,到处是饥饿的哭泣和病痛的呻吟,到处是对故土的思念和喃喃的述说……

  她窒息了。她逃也似地来到篮球场的冬青树旁,哦,球场上也东倒西歪着流离失所的人们,一样呻吟啜泣。老(亻表)……给我……

  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老(亻表)……

  明灿灿的天高云淡的秋日。明灿灿的洒满金色阳光的篮球场。明灿灿的生龙活虎的操着南腔北调的健儿们。

  江西省青年服务团设在心远中学,从东北、平津、宁沪流亡而来的大学生们,有伤感颓丧,但更多的是勃勃朝气和乐观奋发的劲头,不遗余力地进行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其时,她在省抗战后援会帮忙,有事来服务团,一进大门就感受到热烈明朗的气氛,她的脚步不由得轻松起来,手也情不自禁抚着矮矮的碧绿的冬青树叶。

  一只篮球飞过冬青树丛,在鹅卵石的小径上跳腾几下后,就要擦过她的身旁,一时兴起,她一个跳跃,接住球,小径上已奔来一男子:“喂——老(表)!给我!”

  热切、开朗、随和。她有点尴尬,旋即将球很潇洒地轻掷过去。

  男子接住,很赞赏地对她一笑:“谢谢,老(亻表)。”又奔向球场。

  她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这男子,白布衬衫,两根吊带的西装裤,头上戴顶鸭舌帽,帽檐下的眼睛似很有神,笑起来弯成月芽,有点眯缝。这,跟她自己笑起来很相似。

  她的脸倏地赤红:胡思乱想。

  她静静地立在冬青树旁观看这场球赛,直到球赛结束。她看见那男子挎着夹克衫,在一群大学生们的簇拥下,边走边聊。看见他逢人就打招呼:“喂—老(亻表)!”

  他一点也不尴尬,或举手致意,或握手言好;时驻足观看宣传栏,时与人争辩得激昂慷慨。他将原本明朗活跃的氛围鼓动感召得如火如荼,让人感受到平等民主的祥和。

  他就是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他第一次来到南昌,然而刚到就如鱼得水般融洽,刚到就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特殊的身分?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性格?特殊的风采?

  总之,他烙刻进了她的心田……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五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



五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

  亚若居住的小阁楼,收拾得绣房一般典雅,只是嫌寡淡了些,什么都是海青色的。壁上斜挂着一支箫和一把月琴,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自抄的蔡琰的《悲愤诗》,蝇头小楷,娟秀极了。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细软首饰,亚若便起身继续收捡父亲的行袋,一边宽慰着母亲:“妈,船租好了,东西收捡好了,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们后天就走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们家是天各几方呵。”

  “妈,收拾熨贴了,早点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楼梯口,却见西厢章家主人还在擎烛夜读。母女俩便推开虚掩的门靡,将收捡好的大包袱拎了进去。一时间,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语。

  抬眼看她们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是小别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兰他爷,这兵荒马乱,你也不是年轻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养呢。庐山寒气重潮气重,这传代的狐皮袍子还是你带上……”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女先)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时风不同了,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惊。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瀚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章贡)(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势有抱负。他还将发妻周(女先)更名为周锦华,锦绣中华,女儿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来三女像她呵,这就叫有种像种吧。章老太太却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

  此刻,章老先生望着凄凄怨怨的妻和手不释卷的三女,便说:

  “亚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话很重,亚若便有点愕然,扬起弯弯柳叶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爸,我是那份料吗?爸还是改变主意吧,全家一起南迁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声泪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几块,怎是得了呵。”

  章老先生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与友人约好,就不要改了。再说浩若的部队说是也调到了庐山,父子团聚亦是幸事嘛。你们呀,终归眼光浅一点,中国是亡不了的!

  老式挂钟当当当当响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听有枪声和凄厉的呼喊远远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静,三人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这枪声喊声似从不远处的省府传出!

  他们当然不晓得,成群的伤病军人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涌进省府请愿,冲破卫兵的封锁、闯入府门,登上大堂,喊叫着要见“熊主席”!其时跛着一条腿的省主席熊式辉惊慌失措,逃进后花园的防空洞内,他的侄儿熊滨出来阻挡,手一挥:“格杀勿论”!枪声大作,曾在张公渡抵御日军的伤病员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阵,夜又归于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亚若刚想启齿,又听有喧嚣声浪响在街外巷里裹挟着叫人毛骨竦然的恐怖。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来啦!”

  “快起来!快起来!全体疏散撤退!”

  啪啪啪!

  蓬蓬蓬!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着、砸着一扇扇沉睡的门扉。门一扇扇吱吱呀呀开了,探出惊愕的披头散发的睡眼朦胧的人们。

  “快跑!快跑!快跑!”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

  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笼,好不容易挤到县前街汇合成一路,个个脸上冷汗热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着冷颤,牙齿格格作响。

  章贡涛先生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转化成满腔的愤怒,反剪双手在厅堂里急促徘徊,骂着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气歌》。

  亚若望望这二十几口的大家庭,将一绺秀发捋到右耳后,沉稳地说:“大家莫慌。船我已租赁好,米和咸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英葵哥哥介绍的,守信义。从这里上码头,大家一路要相互关照,各人管好各人携带的行李,会香你们几位奶妈,只管抱住细伢子。若万一冲散了,就到章江码头汇合,我会在埠头等的。就这样,大表弟和瀚若打头,我压阵……”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才把混乱可怕的情绪略略调整。一大家子人望着这幢虽不阔绰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泪流满面。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泪,与骨肉至亲点头举手道别。亚若硬咽着:“爸……大衍细衍……还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会找入送他们随后跟去的……亚若……你娘你弟弟侄儿……就都托付于你了……”

  “爸——”亚若一头扑在父亲胸前,生离死别般悲恸欲绝。她毕竟还年轻。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声。亚若这才赶紧止住哭声,搀着母亲离了家门……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六 天涯同命鸟



六 天涯同命鸟

  省政府已迁到泰和县城,但泰和终究太小,不少省级机关就迁到了赣州。于是泰和与赣州的往来极其频繁,这条负重的简易公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满目疮痍。

  一辆烧木炭的货车喘息着由泰和往赣州颠簸而行,那帆布车篷将车厢覆盖得蛮严实。连车厢后方也遮着两块大帆布,像装载着保密军需品或是怕风怕雨的精贵物资似的。

  过了遂川,临近黄昏时,车厢后方两块帆布交接处被一只丰腴的女人的手撩开,无名指上有颗红宝石戒指——正是章家三小姐亚若。她探头看看车外,又转身扶着一头缠老蓝土布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后档板上哇哇吐个不停,直到吐出青绿色的胃夜。亚若用一方湿手巾轻轻地替她揩拭,那女人方缓缓抬起脸庞,虽像涂抹了黄泥似地蜡黄,但即便在幕色中也掩饰不住这张鹅蛋脸的年轻的光彩:一双丹凤眼睛秀向鬓边娇俏地吊起,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嘴巴十分小巧,却肉嘟嘟的厚实滋润!亚若不禁一怔,眼光垂到那扶住后挡板的那双手上——竟是十指尖尖削似葱!古典美女的纤手。

  亚若回过神,扶那女子车过身,又将帆布盖了个严实。昏暗中,就听章老太太发话:“懋李,我这还有瓶仁丹,给她们娘俩含着,也是作孽呵,晕车这么厉害。”

  亚若答应着,将仁丹接过,又有一京腔京韵的女老太哼唧着:“哟,您老呀……真是地道……您家小姐……也真是贤德……咱两家……也真叫缘分……”

  亚若心头一跳,却不露声色将仁丹分给这陌生的母女俩含服;又掏出万金油,给这母女俩太阳穴旁抹抹,方柔声说:“都出门在外的,别客气了。”战时,药物是金贵的。

  昏暗中,亚若又摸索着从包袱里抽出夹袄,给章老太太怀中抱着的纯儿盖上,章老太太就又轻声说:“你也迷糊一阵吧,一路上都你抱着纯儿,手脚都麻了吧。”

  她不吭声,默默地倚着母亲坐下。车厢里,除了这对陌生的母女外,从南昌逃难出来的亚若和二姑妈这一大家人都在。啊,不!硬是丢失了三岁的维儿和奶娘会香!

  亚若怎能不黯然伤神!天各一方的父亲的嘱托,在前线奋战的大弟的信赖,已到赣州的弟媳英葵的翘首企盼……她辜负了他们!

  他们搭乘的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货车,车从吉安来,他们上车时车便遮盖得严严实实。憋气是憋气,可安全点,好在章家人老老小小没谁晕车晕船。

  车厢里,却早蜷缩着两个女人:头上都缠着老蓝土布,身上穿的也是山乡老(亻表)嫂的老蓝土布大襟褂子,两个山里老(亻表)嫂?却听一女人吐了三个字:“我女儿。”算是介绍了他们的关系。那吐音,却是京腔。

  亚若心中早存狐疑,可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天黑尽了,亚若和那女儿不约而同挪到后档板前,双双撩开帆布帘,将夜的清凉来享受,又有细细雨丝,拂着她们的脸颊,便都精神了许多。行夜路的车辆不多,只远远有车灯明明灭灭,消除了旅途的孤寂吧。

  突地,后方有几道晃目的车灯直射过来,马达声响几乎变成了呼啸、眨眼间,几辆带斗的摩托就包抄到她们的车前,货车紧急刹车,一车人前冲后倒,早把瞌睡惊飞,不知出了什么祸事?

  车前乱哄哄一片。

  押车员小宋声音都发颤:“各位长官,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们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上级有规定……不能随便检查的……”

  “他妈的,老子在前线拚命流血,你们这些奸商靠烟酒发财,怎么不能检查?!老子偏要搜查!搜!”

  “长官……长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实话相告,我们是空车回赣,要不,哪敢走夜路?我这里仅有半条三炮台,送给弟兄们……”

  “哈哈哈哈!老子也实话相告,我们不是来搜货的,我们——搜人!”

  一群官兵就将车厢团团围住,有人用枪托击车厢:“都给滚下来!不下来就开枪啦!”

  车厢里的人就都如同筛糠一般,彼此紧紧抱注。亚若挣开母亲的手:“妈,我来应付。”

  “哗啦”一声,后档板已被兵们七手八脚打开掰倒,几根电筒光柱白花花晃动时,却见帆布撩开,一个女子婷婷玉立高高在上,那从容不迫镇静俯视的劲儿,便叫兵们有几分惊怯,时间竟静悄悄无声无息。

  对峙好一会,章亚若冷冷地问:“请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话。

  “小姐,请别见怪,我们是奉命搜索两名逃犯。”

  “逃犯?!我们这是一大家子逃难的老老小小,跟逃犯有什么干系?!日本鬼子逼得我们流离失所,难道这月黑风冷夜,还要在国军的枪口下在荒岭野地过一宵?!”

  “好说,你们既不愿下车,弟兄们上几个,上车搜一遍。”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兵们已跃上车厢,帆帘已挑上篷顶,几道光束已在车厢里边人们身上脸上乱照乱晃,女人们都受不了,又怕又恼,纷纷把脸埋在膝上,那当官的也跃了上来,声调不恶却透着轻佻:“把脸蛋子仰起来呀,过一遍,没人就走路嘛。”

  亚若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又回到了胸膛:他们不是“抓”她的。可他们也不像抓真正的逃犯,似乎没有一点警惕嘛。于是她伸出手臂挡住那军官:“你们太过份了。请你们立即下车。”

  “小姐,你好凶呵。我们要搜的是吉安来的两个女逃犯,能不看脸蛋吗?”

  那押车员小宋也巴巴地来到车厢后,仰着脸说:“长官……这一家子……是第四区保安副司令的内亲呵……别……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呵。泰和烟酒专卖局局长的拜托,我担当不起。”

  “啊?小姐,车内全是你家中人吗?”军官侧着脑袋盘问。

  章亚若从袋中掏出证明信:“这是我们一大家从南昌迁出前办的证明,十五口人,你看仔细吧。”

  兵们也就不再骚动,女人们埋着的脸才又微微抬了起来。军官不失时机,独自亮着一柄电筒,还算礼貌地从挤坐着的人群中缓缓扫了一遍,十五口倒是十五口,可光柱流到老蓝土布的母女俩身上就滞住了:“这两个女人,也是你们家的?”

  “啊,”亚若的心不禁一阵狂跳,军官正弯腰欲上前瞧仔细,亚若拦住了:“叫您瞧仔细嘛,那是我们从南昌一块跟来的寄娘奶娘呀,乡下人胆小,可别吓着她们,一家的重活粗活全靠她们呢。”

  章老太太也趁军官弯腰的一刹那,哆嗦着塞了两块银元到他手中。

  军官便伸直了腰:“好吧,既然你们家也有从军的,就是一家人罗。我们是公干,请包涵。”

  满车的人是惊魂未定。没有谁把帆帘打下。

  这对神秘诡谲的母女俩啊。

  黑暗中,彼此都清晰地读懂了复杂的问号,却都不言语,默默地和谐对峙着。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与那年轻女子似是天涯同命鸟。

  车停了,都下了车,是康王庙渡口。

  车和人都上了渡船。过了渡,那母女俩却不再上车,对押车员谢过后,做娘的又冲着章家响起铿锵有力的京剧道白:

  “锦上添花不足奇,雪中送炭是真情。谢谢你们这样的仁义之家,子孙万代都荣华富贵!有缘总归能相逢!”

  章家人就都笑了起来。

  亚若觉着有人拽她的袖口——是那一直金口未开的女儿家:

  “小姐,我叫盛叶苹。”声虽轻,却字正腔圆。

  盛叶苹?亚若一惊:莫不是在吉安的京剧名旦盛叶苹?她这样凄惶地出逃,为何故?

  “小姐,我原在吉安谋生,只为不做强人之妾,才出逃的。”声音更轻,却更诚挚。

  果然是天涯同命鸟!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七 新官上任



七 新官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打蒋经国任“见习专员”日起,大家鸟鸣即起,赶在司号长吹号前就起床,省得再出衣冠不整、嗑嗑碰碰的狼狈相。

  戴着皮帽子的蒋经国总是精神抖擞第一个站在树下等着。点名、训话、举行升旗仪式。

  或许是“邹缨齐紫”之故,蒋经国的皮帽子迅速流行为专署男女干部的“专帽”。但蒋经国的服饰,却难以效尤。蒋经国早就是背心短裤出操,升毕旗,整好队从专署往公园跑,一路脚步噼啪作响,并伴以有节奏的高呼:“一、二、三、四”!蒋经国经受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洗礼,一身赭酱色腱子肉不惧严寒,何况赣州气候宜人,他跑得尽兴,就把背心也捋了,赤膊上阵,真叫老(亻表)们耳目一新,惊惊乍乍:这样的太子这样的官也真叫稀罕!

  没有个性没有独特的与众不同处又怎叫做伟人呢?

  这天凌晨,蒋经国照旧单独出操,照旧汗淋淋赤膊短裤加赤脚回到专署住处,他的几位台柱子却已个个衣冠楚楚等着他了。

  他的俄国夫人芬娜也早早地起来了。在俄罗斯女人中,芬娜称得上是佼佼者,碧眼高鼻,体态丰盈。芬娜的性格也糅合着俄罗斯女人的热情奔放和中国女子的温良娴淑。这时,她着一件茶青色旗袍给五位客人冲着牛奶咖啡,旗袍的裹束使她如“满园春色关不住”般,动作便有几分拘束,还用慢慢的生硬的宁波腔的中国官话招呼客人,她就显得滑稽又可爱了。

  “同志们,不用客气,请饮牛奶咖啡。”

  走腔走调,同志们就很友好地笑了。

  其实,她与他们完全可以用俄语自如地交谈。

  这五位:徐季元、高理文、罗南英、徐君虎、黄中美,都曾留学苏联,都是蒋经国的同窗好友,眼下,是蒋经国在赣南开创新事业的得力的支柱和臂膀。

  他们也是芬娜的朋友。他们都曾加入过共产党,芬娜是共青团员,可谓名副其实的“同志们”。芬娜见着他们,就会恢复俄罗斯姑娘的坦率,耸耸肩,两手一摊,娇嗔地吐露心声:“SKACHNO”,意思是“寂寞”。久而久之,这句成了芬娜的口头禅,听音仿佛是:“食苦且乐”。不过,芬娜还是铁了心跟着丈夫中国化的:穿中国衣、做中国菜、说中国话,连名字也改用公公蒋介石给取的中国名字——蒋方良。这不,蒋方良和俄语谙熟的同志们也不放过中文会话的机会。

  尽管性情迥异,但老同志聚在一起,就别有一种轻松,呱拉个没完。蒋经国更无所顾忌赤膊揩汗擦身,想当年同船去苏联留学的学员中,他最小,才十五岁,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蒋方良拿出几套衣服来让同志们帮着挑选,毕竟是蒋经国就职宣誓的日子,而经国素来衣着马虎,几套服装无非军装、夹克衫、中山装、学生装之类,大家倒观点一致,挑了蚂蚁灰派力司中山装,是质地良好的新装,款式也是严肃的国服嘛。平素洒脱不拘小节的蒋经国一经规范的中山装约束,便显得拘谨,风纪扣又嫌紧了些,锁住他的脖子不自在。徐君虎不由得笑着打趣:“你呀,这下像伢子过年,满心的快活叫新衣新裤弄得缩手缩脚,松开风纪扣吧,省主席还不知起了床不?典礼嘛,不过补个仪式,不到天亮怕开不成。”

  差矣。说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一辆雪佛莱轿车已驶进米汁巷,喇叭掀得山响,唬得老传达慌不迭地拉开左、右铁栏门。

  待后院的人们闻声赶了出来,省主席熊式辉与省建设厅厅长杨绰庵已下了轿车,于是握手寒暄,很是热闹。

  熊式辉倒是仪表堂堂,高高大大,一张国字形脸上五官端端正正,只是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得厉害。那是1931年蒋介石坐镇南昌亲任围剿江西红军的总司令时,派他这位参谋长飞往上海,飞机在龙华机场失事,给他留下的永恒纪念。背地里,大家喊这位主席叫“拐子熊”或“飞天拐”。说他飞天,一是他不择手段谋官有道,二是这位地道的安义老(亻表)竟与蒋介石攀上了裙带关系,这得助于他的第二夫人顾竹筠。熊式辉留学日本陆军大学时,喜爱音乐的顾竹筠算是日本留学生中绚丽的交际花,熊式辉非但艳福不浅,双双回国后,顾竹筠七转八转,结识了宋美龄的母亲并拜为义母,这样,顾竹筠挤进了宋氏姊妹行,熊式辉顺竿爬也就成了准椒房国戚。只不过蒋经国并不与宋美龄套近乎,倔犟执拗地忠孝生母毛氏罢了。

  一行人就簇拥着一瘸一拐却别有风采的熊主席步入礼堂。

  此刻,熊式辉见蒋经国一派雄姿英发、跃跃然也的模样,思路是网状的。太子前年春回国后,为父的对这唯一的血亲之子是不冷也不热,父子相见后,子奉父命归家乡奉化溪口潜心读书,作为孝子能与生母团聚重享天伦之乐亦是幸事。可芦沟桥事变后,上海、南京、杭州相继沦陷,东南半壁在腥风血雨中飘摇,又怎安放得了太子读书台呢?经国携妻将子来到南昌,这是老头子蒋介石的安排,避险、栽培、监护,似乎都有,但具体的分配,老头子惜话如金,只字不吐,仿佛要他熊式辉去猜这哑谜。这就叫熊式辉想得脑壳痛,自古云,伴君如伴虎,伴着虎崽怕也难得安生吧?

  也不知向省府诸委员征询过多少次意见,也不知向老头子发过多少个电请示,从省保安处少将副处长、省青年服务团副团长、省政治讲习院军训总队长兼训育处副处长到省新兵督练处少将处长,哪一项不是因人设事?不是为太子而设置的虚额?

  谁能料到这位太子无论对哪项都干得认认真真且轰轰烈烈呢?!

  事实上,飞短流长,早有人编成厚厚一册特别情报送往重庆蒋介石处。熊式辉呢,心有同感,却非但不添油加醋,反而极力为小蒋辩解开脱。他已把握住老头子的舐犊之情、望子成龙之心!

  刘已达受辱愤然离赣,这是一个空白时机——赣南没有专员!空白需要填补,赣南让人望而生畏,却是蒋经国崭露头角、初试锋芒之地,那就顺水推舟,让太子力挽狂澜吧。

  典礼隆重又简洁地举行着。蒋经国面对孙中山像,庄严地举起了右手:“我宣誓……下定了来赣南工作的决心,就坚定了不怕一切苦难的意志……”

  专署、县政府、保安司令部、抗敌后援会、各界代表一百余人济济一堂,随后各界人士相继发言恭贺专员就职,气氛倒也隆重热烈。

  不想突地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无奈,就职典礼只好草草收场。原本将典礼提前到凌晨三时,就是为了排除干扰,不想还是触了霉头。

  天亮时阳光却金灿灿得耀眼,正屋后面那棵百年老树像是缀满了金叶。

  一个年轻的女子坚定地走进了米汁巷1号的大门,老传达蹒跚着上前,她掏出了一封沉甸甸的信……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八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



八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

  蒋经国两手捏着几张信笺,怔怔地凝视着,却什么也没看进。不,这几天闲暇中他不忘读了几遍,为这颇见功力的蝇头小楷,为这如泣如诉婉约动人的文采,为这写信女子敢于呐喊的勇敢和情真意切的坦诚!

  这是一个陌生女子向他求职的信。

  可这是一封怎样的求职信呵!

  求职者的坦白,高扬着新的女性对独立对事业的执著的追求,也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他的信赖和依托。

  他的心,为这个陌生女子的信所震撼、所感动。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章亚若。

  信中,女子希望今天能来专署听到答复。听取平民百姓的意见,为其排忧解难,本是他一贯的作风,何况,他很愿意见见这位女子,因为她的勇敢坦诚,还因为他对她滋生出几分敬佩、同情,甚至还有好奇!

  但是,眼下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已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地即将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地点燃三把火,那就是:禁烟、禁赌、禁娼。他并不掉以轻心,深知这三把火不好点。今日已请城中各界名流绅士来专署开个恳谈会,是点火前紧锣密鼓的舆论准备,是礼贤亲士的具体表现,也是很有份量的旁敲侧击——因为这些人中不乏与烟、赌、娼有瓜葛者。恳谈会就必需开得严肃又热烈,要有切实的效果,他便分不开身来见这位女子。本来事情就有轻重缓急之分,可他面对信笺,竟隐隐不安,似乎有愧写信者似的。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

  主任秘书徐君虎精神抖擞走了进来,告知诸位客人已在会议室等候。

  “哦,我就去。”蒋经国回过神来,两手还捏着信笺,“请你替我办件事,这封信是个女子的求职信,她今天会来听答复,请你接待她,酌情安排吧。这信嘛,你先拿去看看。”

  “好的。”徐君虎欲接过信,蒋经国稍一沉吟:“本来,我倒想自己接待她的。”

  “何必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呢?”

  “这个女子的遭际似很坎坷,却不曾泯灭对理想的追求,想为国为民做点事,这是很不容易的。”蒋经国这才将信递给徐君虎。

  “怎么,你认识他?”徐君虎不禁疑惑地问道。

  “哦,不,素昧平生。”蒋经国摇摇头,起身与徐君虎步出这东院办公室,只见室外小花园中,几株粉红月季花开了又谢了,落英缤纷,蒋经国随口轻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徐君虎不觉诧异:堂堂须眉豪放派,一时竟生如此纤弱之情感?似曾相识?

  不过,走进会议室的蒋经国又恢复了常态,展现所向披靡、压倒一切的气概。

  “诸位——是赣州城中高山仰止的知名人士,今天请诸位屈尊前来,为的是恳谈建设新赣南的大计。日本鬼子的铁蹄已践踏中华的半壁山河,赣南成了东南战场的后方,大敌当前,后方不巩固不众志成城,何以抗日?我们来看看赣南的现状,远的不说,就看赣州城,我看三害就多。鸦片烟馆就有20多家……如若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同志都沉缅于声色犬马、醉生梦死,还有什么雄心壮志、精力体力来抗日?来建设出一个新赣南?”

  蒋经国略略沙哑的男中音,饱含着真诚和激情,紧密结合现状有的放矢,便尤见其演说的感召力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于是赣州城的名流情不自禁仰着脖子洗耳恭听:

  “……鸦片是中华民族的大敌,诸位想来都知道鸦片战争,都知道一百年前帝国主义用鸦片毒害麻痹我民族的罪行,都知道在虎门禁烟的硬梆梆的清官林则徐吧!林则徐长了中华民族的志气,可惜,林则徐太少了!今天我希望建设新赣南的禁烟运动中,涌现许许多多的林则徐,以林则徐的大无畏的精神,彻底查禁鸦片,凡烟土全烧毁!凡烟犯则枪毙!”

  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那沙哑的嗓音因冲动放大了音量,竟清楚地传到对面的办公厅,那求职女子便忘了答徐君虎的问话,静静地谛听起会议室中的演说。

  求职女子正是章亚若。她似乎刻意修饰了一番:大波浪鬈发披至肩头,一件紫色碎花旗袍镶上咖啡麦芽滚边,更衬出她的婀娜多姿,再配一双精致的白高跟皮鞋,给这古老陈日的米汁巷1号带进了夏的亮色和躁动。

  徐君虎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有点那个,联想到她求职信的内容,便觉得此女子是会惹得男人们注目的角色。那女子呢,似极端敏感与自尊,端坐着且微微红了脸。于是一问一答就成了干巴巴的例行公事。问到有何特长时,那女子沉吟片刻,终又坦然地摇摇头。

  徐君虎就感到棘手,怕难以在公署中寻到合适的位置安排她。思忖间,杨秘书递上重庆拍来的急电,他便请女子稍候,前去请蒋经国明示。

  蒋经国终究是有感召力的,会议室内已展开蛮热烈的讨论,反正要抓烟贩子,太子有胆量,大家乐得看热闹。

  徐君虎拽拽蒋经国,递上电报,经国看毕,却问起求职女子来:“来了么?印象如何?打算怎么安排?”

  徐君虎摇摇头,小声答道:“怕难以安排,经历简单,又无特长,再说人比较花哨。”

  蒋经国一笑:“我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公署不是缺个整理书报资料的人吗?”

  徐君虎便点点头:“行,她文化程度倒不低。”

  欲转身离去,蒋经国又叮嘱一句:“让她下礼拜来上班吧,哦,上班前让她上我办公室一趟。”

  徐君虎不由得扭脸看他,他却加入到名绅的讨论中去了。

  似曾相识?徐君虎摇摇头又点点头。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九 “我……我叫章亚若。”



九 “我……我叫章亚若。”

  她要进专员公署上班,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又来到了米汁巷1号,这是第三次了。以后不用再数次数了。只是她来得太早,老屋静悄悄。冥冥中像有谁指导,她穿过老屋下台阶,见东院小门虚掩,轻轻一推——那繁花茂盛的月季丛中,一个男子捧着一部厚厚的线装书,踱来踱去吟诵着。门的吱呀声掠扰了他,抬起头眼前一亮:清水出美蓉,天然去雕饰。是谁?

  “你是——?”

  章亚若就为自己的莽撞而局促不安,尴尬地镶嵌在门洞中,圆圆的脸羞涩得绯红:“我……我叫章亚若。”

  “哦,你就是章亚若?”蒋经国注视着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不为别的,徐君虎怎么说她比较花哨呢?眼前分明是位纯清素雅的女学生嘛。

  她被蒋经国看得不好意思,进退两难。

  蒋经国这才朗声大笑:“来,请进办公室坐。”

  办公室布置简洁:一张硕大的写字桌、一套木制沙发、一只书柜。书柜中充塞着俄文版的书籍与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引人注目,还有两本中译本:马克思的《资本论》,《社会发展史》。

  章亚若并不坐下,伫立书柜外,浏览一番,这是她的习性。见蒋经国为她倒开水,忙说:“蒋专员,我就要在公署工作啦,您甭客气。”

  蒋经国照倒不误,咧着大嘴笑答:“下不为例。此刻你还算我的客人嘛。怎么,你也很喜欢书?”

  章亚若点点头。

  “这些书可曾看过?”

  章亚若便涨红了脸,摇摇头:“我不喜欢读政治书籍。理性强的古文也读不进去。”

  他为她的坦率略略吃惊:“哦?那你喜欢读什么书?”

  “喜欢读小说,古今中外的都能读进去。还有嘛,喜欢古诗词。”

  “古诗词你喜欢哪一家?”

  “喜欢的家多呢。最倾慕的却是李清照。”

  “因为她是女人。”

  “因为她是不平凡的女人。”

  “哦?”

  “您不这样以为吗?她才力华赡,逼近前辈,不要说在女人中,就是在士大夫中,她也以灵气文采独占鳌头呢。最可贵的是在国破家亡的人生逆境中,她喊出铿锵作响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蒋经国很协调地与她合诵,他又一次为这个女子认真的争辩所感染。

  章亚若两颧酡红,蒋经国倚着书柜斜望着她,她与他近在咫尺,而且没有距离感。

  眼见快到上班时间,章亚若收住闲聊,认真问道:“蒋专员,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徐秘书要我上班前到您这儿一趟,有事吗?”

  “哦,没事。”蒋经国顿了顿,“你的求职信,我读了,说实话,我很感动。不过,我想个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如若与民族的灾难、国家的兴亡比较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哦,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指责你的不幸。我只是说,要从个人的不幸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不要迷失你自己。我相信你,会在这新的岗位上开始新的生活。”

  他握住了她的手,全然的同志式的兄长式的激励的握手。

  章亚若的心颤栗了:“谢谢您。我会的。一定会的。”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 “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十 “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夕阳如血。

  警报。紧急警报。解除警报。

  沦陷了的南昌,机场成了日机轰炸泰和、吉安、赣州的起飞地。警报一响,古城赣州的人们就惶惑奔逃,来得及的奔向城外,来不及的就近进城中的防空洞防空壕。防护团紧张地吹着哨子,扶老携幼呼娘唤儿的人们在死神的笼罩中扎挣着。

  章亚若紧跟着防护团,出入火海硝烟断墙残垣中抢救炸伤砸伤的人们,她在南昌做过救护工作,熟练利索。那一身公署的工作服——灰色的军便服不知叫汗水湿透又叫烟火烤干了多少次,结了盐霜沾了斑斑血迹和尘土,她原本漆黑的秀发也叫火苗燎焦了一绺,白皙的圆脸盘早叫烟熏灰垢汗水泪水污染如大花脸,可她浑然不觉,她俨然像个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铁女兵!她包扎,她抢救,她搀扶着甚至背起伤重者上担架上板车,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夕照中,呼喊声寻觅声哭嚎声渐渐减弱,文官武将纷纷来到被炸区安抚,章亚若这才觉着浑身瘫软,她撑着宽皮带紧束的纤腰,想倚在哪旮旮歇上一会。

  她不敢相信,这里曾是她每日上下班都要穿过的热热闹闹的小街!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烟雾中弥漫着血腥,眨眼便成了死亡的废墟!

  那生她养她的家乡南昌如今怎样了呢?那迂腐气的老父如今隐居在何方呢?还有那叫她梦魂萦绕至今杳无音讯的亲骨肉……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她听见一个老妇在呼喊:“啊——大衍、细衍——我格崽——我格心肝我格命——”

  是熟悉的乡音!只见一披头散发的女人疯了般从她身旁掠过,扑向那还在冒烟的半边破屋中,破屋摇摇欲坠——章亚若以百米冲刺的狠劲扑了过去——破壁梁柱轰然坍塌!

  “亚若——”声如裂帛。蒋经国以三步跳远的姿态扑了过去——千钧一发。梁柱不偏不倚直砸章亚若的身旁,扑倒在地的章亚若只是腿上溅了些泥石。那披头散发的女人被章亚若推出了险区,也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

  蒋经国扶起章亚若,急切地问:“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章亚若却怔怔地望着那女人:“你找——大衍?细衍?”

  女人醒悟过来,又腾地跌起:“大衍细衍——我格崽——”

  有街坊邻里追了上来,告知这女人两个细崽不见了,怕是急疯了呢。章亚若痴痴地望着哭嚎女人的背影,竟泪流满面、哽咽不已,见蒋专员注目她,急掏手绢拭泪,手绢早撕扯成包扎带了,蒋经国便掏出自己的大方格手帕:“擦擦吧,你都成了大花脸罗。”心中思忖:这女子善良至极,却也脆弱了些。顿了顿,又说:“家破人亡自是人生最大的悲痛,这悲痛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公署的同志,应该唤起民众,血还血,将悲痛愤恨变成抗敌的力量,对吗?”

  亚若便强忍啜泣,点点头。

  “蒋主任——演出就要开始啦,请你快来!”远远地,公署抗战宣传大队的歌咏大王金重民大声嚷嚷,声振林木,一条响当当的金嗓子。

  “好,我就来。”蒋经国也大声答应,又招呼章亚若,“一起去吧。”

  章亚若看看自己一身血污,有些犹豫,但看蒋经国也一样,便随他一道去了。

  礼堂中果真人山人海。敌机的狂轰滥炸,更激起了古城人们众志成城。悲怆高亢的《流亡三部曲)引得台下唏嘘一片。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台上台下怒吼震天撼地!

  蒋经国就跳上台指挥大家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指挥艺术不怎么样,但全力以赴,不只是手腕手臂,肩膀和整个身体都投入到强有力的节奏中,仿佛正在跃马挥刀杀向鬼子。

  台上台下已交融成一片,所有的人的手都挽了起来,抗战——是人们共同的心愿。

  演出结束,涌出礼堂的人流还沉浸在激越兴奋之中,章亚若让人流裹挟着,不知饥饿疲惫。看看手表,深夜了,便不想回家,去公署冲个凉,还有些事务没理清呢,反正在公署大院她也有个锚位,事情纷繁,常得打夜班。

  待她冲好凉换好衣回到公署资料室时,自我感觉神清气爽,将下午空袭耽搁了的事务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做来,不知不觉中她轻哼起了《平贵别窑》中王宝钏的唱段。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章亚若理好一摞报纸,鬼使神差,随着哼的板眼,婷婷袅袅做了个亮相——这可就成了定格——窗天月光中,静悄悄地伫立着蒋经国!

  又惊又吓,又羞又恼。她傻眼了,动弹不得;他却直勾勾地看定了她,并且丝毫不掩饰灼灼的目光。

  她局促不安,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只是这个潇洒的亮相,还因为她穿了件公署忌讳的绯霞色杭纺无袖旗袍!旗袍的左胸襟她自己精心绣了一树繁茂的白色李花,便更衬出衣饰的高雅华贵。这是她最喜爱的一袭旗袍,多年未穿,今夜竟鬼迷心窍换上了?!

  “蒋专员嘛,嗯,崇尚朴素。”她的耳畔响起了徐君虎的教训,这才收了两手,摩挲着桌沿,低首不语。

  你,真美。”他轻声叹息,是由衷的赞美,不掺一丝轻薄。

  他凝睇那用绸带束起的黑发,那象牙般光滑颀长的颈脖,那浑圆匀称的臂膀,将这件柔熟的旗袍衬出了古典的东方风韵。

  她怯怯地偷瞥他一眼,不再担惊受怕,却还是窘迫地说:“蒋专员,让你见笑了。”

  他哑然失笑。阴丹士林布衫、灰布军服宽皮带、绯霞色无袖旗袍……她是他归国后第一个走进他心田的正宗东方女子!

  他恢复了或专员或主任的常态,诚挚热情中不乏居高临下:“章亚若,这两个月我注意到你变了,变得朝气蓬勃、明快自信,大家对你认真负责的工作都很满意,动员委员会需要一个能干的文书,我想让你去干,行吧?”她点点头,眼眶竟濡湿了。

  东院两扇门吱吱呀呀开了,一个碧眼金发混血儿男孩骑在警卫曹崧的肩上,欢快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我找着你啦!”

  蒋经国一脸慈爱,他很娇宠长子孝文,他喊着儿子的俄罗斯名字:“爱伦,你又淘气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要等你嘛,你答应了晚上给我讲大灰娘的故事嘛。”儿子手舞足蹈,折腾得神枪手曹崧挤眉弄眼。“妈妈与爱理也等你哩。”

  蒋经国嗬嗬大笑:“好、好。”也忘了招呼章亚若,拍着儿子胖墩墩的厚的背影留给了她。

  她又气又窘,她怎么知道晚上不能加班?一个白天她都在城外几个乡保跑嘛。她不由得恨起这个喜怒无常的专员大人来了,一肚子委屈返身复雨地,两滴泪已落了下来。

  蒋经国进到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室中坐着公署、警局、省警二大队和专署特务室的头头脑脑,虽然寒意袭人,但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怠,蒋专员愠怒的脸色叫他们犯怯。

  “一边是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一边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边是艰苦卓绝、拯救民族于危亡中,一边是腐败堕落、醉生梦死!禁烟禁赌禁娼已发出布告四个月,为的什么?割疽、治腐败、正风气。可禁来禁去只是小打小闹,却有几处顽固堡垒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明目张胆悠哉游哉地大赌特赌!莫非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早说过:“不能菩萨心肠,要有霹雳手段!”

  专员指的“堡垒”:一处是赣南名绅刘甲第的宅第,每晚照开牌局不误;一处是利民百货商场,哪夜不赌个昏天黑地?几封密告信今天下午同时到达——利民商场晚九时宴席散后即开十几台大赌!或许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泄私愤?或许是好事者看看你蒋专员敢不敢来真格的?总之,不能装聋作哑了。

  蒋经国就把桌子一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是刀山,是火海,我也闯定了!”

  就听“吧”地一声,特务室行动组组长蔡百里陡地立起,右脚响亮地碰打左脚作标准的立正姿势:“报告蒋专员,行动组愿打头阵,车到山前必有路,硬闯不行,我们就智取!”

  “好!”蒋经国将蔡百里的肩胛重重地一拍,他就欣赏这种作风。

  于是设想几套方案,作了一番部署。一声出发,不多时便将利民商场团团围住。

  三楼窗口虽掩着窗幔,但仍透出摇曳灯光;时不时还传出嚣张声浪,把个蒋经国恨得牙痒痒的。可商场固若金汤,铁门紧闭,三禁开始后,坐庄抽头的卢中坚经理还加强了对商场的保卫,楼下楼上皆有岗哨,各楼口还有武装警戒,蒋专员莫非真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能飞进三楼赌场?何况赌客中还有持枪的军官,万一接火对打,那是下下策呵。蒋经国将只大斗笠低低压着脑壳,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小蒋见不远处有盏孤灯荧荧,他走了过去,是个小吃担子,风雨破篷下,一老头正在下“金线吊葫芦”——这可是南昌的风味小吃,挂面煮馄钝呢。“老人家,生意好哇。”他捱近老人,亲切地打招呼。

  “好,好,今夜要吃的人蛮多。”老人喜孜孜地,麻利地往托盘上摆好六只盔边瓷碗。

  蒋经国脑海中一亮:“是给楼上打牌的人送吧?”

  老人一怔,敏感地瞅瞅大斗笠下的那张脸,心里便有些发毛,身子和声音便都抖抖索索:“呃……呃……”禁赌在赣州城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啊。

  “老人家,你莫怕,我帮你一起送上楼去。我,不会亏待你的。”

  事至如今,老人也就抖抖索索端着托盘,让蒋经国跟随着到了商场侧门边,守卫的从门洞眼中看清是送小吃的老倌,便长长一个呵欠将门打开,谁知蒋经国一个饿虎扑食,将其擒拿,那边,手脚敏捷的蔡百里一行早鱼贯而入,眨眼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二、三楼麻痹大意的警卫都缴了械。

  三楼赌场赌兴正酣,烟雾腾腾、狂笑怪叫不绝于耳。外围是赌牌九押宝的,里边有几桌麻将鏖战犹酣,张张桌上堆着钞票银元金条乃至首饰手表挂表等贵重抵押品,红了眼的显贵阔佬一样一副穷凶极恶相,实谓赌博场上一把刀!蒋经国对此乌烟瘴气醉生梦死说不出的厌恶,怒火从心头烧到唇边,却化成冷冷的嘲讽:“各位老板——财气好哇。”

  赌徒们一怔,喧嚣浊浪刹那间化为一片寂静,有眼尖的认出了是蒋专员,吓得话都说不清:“蒋……是蒋……专员……”

  说时迟那时快,军警、行动组成员个个都举起了手枪,齐声吼:不准动!赌徒中虽有持枪的军官,但看这阵势寡不敌众,也就软了胆;胆小的扑嗵跪下捣蒜般磕头,连连呼叫:专员饶命!

  蒋经国便一声断喝:“一起带走!”

  商场经理卢中坚算是命大,是夜不在赌场,闻讯漏夜逃到韶关。左右托人,几经周旋,写了书面悔过,保证今后决不再开赌,又认捐关金三万元,加上当场缴获的现洋金条等近二万银元,这场捣毁赌窟的战利可谓辉煌!这样,才将赌徒交保释放,了结此案。蒋经国与周百皆秘书商议,就将这笔巨款用来作收养战时孤儿的儿童新村的建筑费用。

  杀一儆百。刘甲第的赌窟也就收敛了许多,智捣赌窟一时在赣州城内传为佳话。蒋经国踌躇满志,忙了一天,夜晚到动员委员会办公室转转,加班人中独不见伊人倩影,思忖片刻,戴上大斗笠,也不叫司机毛宁邵,自己驾了辆摩托,满赣州寻她去。

  进了江东庙进了这条仄仄的清幽小巷,蒋经国将摩托熄了火,定定神,推那黑漆铜环双扇门,大门却闭得铁紧。犹豫片刻,还是举手拍打铜环。好一会,伴着“谁呀”的询问,门才吱吱嘎嘎地开了,开门的正是章亚若,不胜惊讶中透出几分欣喜。

  “还没睡吧?我随便走走。”蒋经国大大咧咧,边说边往院里走。

  厅堂里忙乱又紧张。二姑妈章金秀来做客,章老太周锦华便邀了房东和邻居家两位太太凑一桌,闭了门户雨夜消遣消遣。巷里响起隆隆的引擎声,她们便慌作一团;拍门骤响,便慌手慌脚收藏麻将,忙中出乱,二饼三索四万撒了一地,这里还没收拾停当,蒋专员已进了厅堂。

  章亚若好不尴尬,试探地问:“蒋专员,有事吧?请进我房里谈好吗?”

  蒋经国倒随和,跟了章亚若进了她的小房间。厅堂中的人们才如释重负。章亚若便忙着沏茶端果品,蒋经国就从从容容将第一回就闯进了的闺房来端详。

  天地很小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就满了。因淡雅至极素洁至极小天地却不显拥塞。海青色的罗纱帐中斜挂一支洞箫,海青色的床单被褥纤尘不染;墙上挂着花鸟直幅,一树李花极繁茂;写字桌上摊着笔墨纸砚,毛边纸上画一丛芭蕉,芭蕉根下一只母鸡领着几只毛绒绒的鸡雏觅食,墨迹未干,落款与直幅一样为“懋李”。

  蒋经国不胜惊讶:“你画的?怎么题懋李?”章亚若双颊飞起红晕:“这是家父给取的名字。信手涂鸦,让你见笑了。”

  蒋经国便坐到椅子上,仰视着她:“那封信让我发现你字写得有功力,那夜发现你京剧唱得蛮有韵味,今夜又发现你国画颇有意境,看来你像一口蕴藏丰富的矿井,总让我的发掘有新的收获。”

  章亚若的两颊霎时烧得赤红:“专员,你……见笑了。”

  蒋经国毕竟洒脱,站了起来:“还有大点的毛边纸吧,让我来涂一幅。”

  这就打破了僵局,铺纸、研墨,亚若忙了起来;蘸墨、挥毫,蒋经国倒像个胸有成竹的丹青快手。

  但见水墨淋漓烟云满纸:两岸青山茂林莽莽苍苍,中仅留一条白线般的湍急江河,河中有叶孤舟似起伏跌宕——那浑厚雄秀、苍茫沉郁的气势扑面而来!

  一气呵成,放下画笔,满自信地问道:“如何?可入得了流派?”

  “为什么非得人已成的流派,不能自成流派呢?家父最赞赏南昌年轻画家秋源,他也爱用积墨画法,画的山水万象森罗,留的空白极少;既有泰山压顶之势,又显幽微之美,堪称宏微兼胜。眼下他虽名不见经传,日后如何就很难说了。我看专员的画与他同又不同。”

  “哦?”蒋经国来了兴致,听得入神。

  “虽都用的积墨画法,但是他倾注于画,是为了艺术;专员你不过是借画抒情,故微处透出功底不足,唯有气魄铺天盖地而来。”

  “哦?”他不觉又怔征地看定了她,为她这女巫般的解剖而折服。

  章亚若嫣然一笑:“千里赣州一刻还,轻舟飞过万重山,气魄大呀!”

  “可有帝王之气?”鬼使神差,他竟半玩笑半认真吐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民国了吗?”她淘气地一偏脑袋。

  柔,但柔中有骨。随即便说:“好,不扯远了。难得今晚同作画,交换留个纪念,怎样?”

  亚若急了:“不行不行,要么将壁上这幅给你还像个样子,裱过了遮了丑。”

  “我可要定了这幅鸡戏图。那树李花开得太繁茂,谢得必快必叫人伤春。这幅好,母鸡带小鸡,一笔一画都透着母爱嘛。”

  章亚若的脸唰地惨白,她捂着心口颓然跌坐床沿。

  “怎么?不舒服?”蒋经国急问,刚刚还谈笑风生嘛。

  “秋凉了,我……有心口疼的老毛病。”

  “哦,西子的传统病。”蒋经国诙谐一句,看看表,糟糕,快十二点了!想想还没切到正题,忙说:“今晚我来看看你,那晚为抓赌的事心烦得很,记得言语很冲——”

  “专员,请别说了……”亚若捂着心口,喉头哽哽的,她感觉到这个男子沉稳的细心,可她更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危险的温情!她调整情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检讨说:“专员,今晚家母在打麻将消遣,我没有阻止,请处分我吧。”

  蒋经国不由惊叹她的主题转换好快!想了想,诚恳地说道:“你在公署,你大弟在军队服务,老太太也称得上为抗日出了力嘛,本来老太太们打两圈麻将,意并不在赌,本无可非议。可眼下社会风气实在太糟,矫枉必须过正,略略放宽,就有缝隙,就让入钻空子,什么好的政令都给糟蹋了。所以还要你帮着多做解释工作,啊?”

  就又恢复了专员和公署工作人员的身份和距离,但这个男子终究富有人情味!

  夜深沉。章亚若送蒋经国出门,直到摩托隆隆声消逝,她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她的小天地。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一 他与她像一对情侣漫步城头



十一 他与她像一对情侣漫步城头

  满目赤珠——鲜红的浑圆的状如珍珠的砂石遍布低矮圆形的山岭,红得耀眼也刺眼,红得心醉也心碎,他喜欢。

  赤珠岭上大地主赖老怪庞大的旧宅,就成了第一期三青团干训班的班址。每天天不亮军号声嘹亮,150余名男女学员身着灰棉布军服,打着绑腿出操、跑步、爬山,震撼出热烈和骚动;听课,讨论,请社会名流来演讲,张贴各抒己见的墙报,洋溢出民主和进步。他自信,青干班能办成与黄埔军校媲美的“政治的黄埔军校”,150余名学员将成为他事业奋飞的可靠得力的生力军。

  星期天给古城添了几分热闹几分闲适和几分色彩。蒋经国放慢了车速,在闹市区溜着。莫非真有缘分,他撞见的第一个熟人竟又是她!

  一袭海青色棉布旗袍,罩一件玫瑰紫的粗绒线外套,秀发上歪歪地压着一顶玫瑰紫的绒线帽,手上拎只花布兜,兜口一蓬碧绿的莴苣叶。

  “嘿!”他将摩托准确地停到她的身边,就差没上人行道。

  “你把我吓一跳!蒋专员,有事吗?”脸红心跳的章亚若将花兜双手拎到胸口,像要护卫那颗乱蹦的心,轻声问道。

  “喏,上车吧。”蒋经国调皮又潇洒地将头一歪,命令道。

  只有遵命。公署常有急事需临时加班,章亚若也就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只是这旗袍这布兜里的鸡蛋,叫她坐得不安宁,何况一离闹市,专员大人便开得疾如旋风。

  他把她带到了花园塘,她便一脸迷茫。

  据说花园塘曾是五代十国时赣州节度使庐光稠就地称王扩大城池建成的御花园,宋时据载还有洞天飞桥花苑,而今徒有一口绿茵茵的大塘。花园塘东新建了多幢凸字形的住宅,红赭色的鱼鳞板外壁,有种活泼流畅的情趣。

  “喏,这就是我新搬的家。”蒋经国(目夹)(目夹)眼,“进去看看。”

  奇特的建构、奇特的布局,许许多多的门,似门门相通却又门门不通,如入迷宫一般,章亚若被提醒:这是特殊身分的太子的住宅嘛。

  蒋经国却是坐不住的,他又下了新的圣旨:“放下布兜。上城墙走走,莫辜负这冬日的阳光嘛。”

  只有遵旨。看来专员大人并无公干,是要她陪着散散心?她没有快感,却也没有反感,只是母亲大人还等着她的菜肴去做晚饭呢。

  住宅斜靠城墙,城墙外便是浩淼的章江,更远些,影影绰绰的青山逶迤,恰如苏东坡所描的图景:“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

  登上城墙,他便有意无意地贴近了她,为她遮风避寒,他与她便像一对依偎着的情侣漫步城头。

  “你可知田螺岭与马坡岭的传说?田螺姑娘与马相邀去赣州,马郎俯视田螺,让她先行一程,比赛谁先到赣州。田螺嘛,见一溜木排顺贡水而下,就滚入江中攀上木排,很快到了赣州城下,又机灵地滚进挑水大嫂的桶中,大嫂挑水进了城,倒水进缸时发现田螺,往窗外一扔,正好落在这里变成了田螺岭。那马呢过千山万水到得东城门下时,天黑城门关了,马就卧着休息,田螺姑娘远远看见,说:“马大哥,委屈你了!马郎惭愧,竟一卧不起,这就是马坡岭了。”她变得活泼且饶舌。

  “哟,说到底还是强汉斗不过弱女子嘛。”

  “照你这样说,千年郁孤岂不由一弱女子背负?!”

  他惊异地望着这灵巧过人的女子!

  他立在她的身边,与其说护卫着她,不如说依偎着她。他灵魂中的孤独、他身世中的凄凉、他历程中的坎坷此时此刻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压迫着他。他也是一个普通男人,需要抚慰需要温情需要倾吐需要真情的斗嘴怄气需要相知的静默……他忽然明白,他早早地就喜欢上了她!

  什么都可以对她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直到蛋黄般的太阳落进山的腹中,直到她与他都溶进这昼与夜相接的神秘短暂的黄昏中,只有她的被风撩起的秀发拂着他的脸颊。真好。

  看看天已黑了,蒋经国提出用车送章亚若回去。

  摩托一进巷口,章亚若忙说:“专员,我下来,你赶快去赤珠岭吧。”她可不想让蒋经国进她的屋门,不知母亲的脸该拉得多长。

  跳下摩托,章亚若轻轻地挥挥手,“再见”。

  “哦,你等等,有件事,请你考虑一下。”“什么事?”

  “我,想送你去赤珠岭参加第一期青干班训练,愿意吗?”

  “送我去?”章亚若眼睁得大大的,不胜惊讶,却没有惊喜。

  “怎么,你不愿意?!”“我就直说了吧,大概是家族的遗传,我,不太懂政治,只知做人要正直、清高……”

  蒋经国不由得怅然若失:“你这就糊涂了,青干班的条件就是:做官的莫进来,发财的滚出去。这与正直、清高难道水火不相容?你再想想吧。”他发动了摩托,在隆隆声中离了古巷。

  她怔怔地立在漆黑的古巷中,头脑中一片空白。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二 好一个红粉知己



十二 好一个红粉知己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灰白色的冬之雾丝丝缕缕团团片片倏地而起。只有“哒哒哒”的齐崭崭的跑步声撼动天地撼动夜雾也撼动一颗颗年轻的心。

  章亚若浑身让汗水湿透,气喘吁吁乏累不堪,但精神的弦却绷得分外紧,这不知终极在哪的跑步仿佛永恒地定格在中学时篮球赛紧张的最后三分钟!她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如梦如幻,但她紧跟着的雾中的身影,分明是分别了十二年的同窗好友桂昌德!又在一起勾肩搭背说笑唱跳,又在一起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敢干。

  如果说她来到赤珠岭插班,是出于对上司蒋专员的依顺;那末现在她感谢这位蒋主任,她不后悔这原本没有独立意志的抉择。那句“不太懂政治”的潜台词应是“鄙视政界”,政界那些人全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功名利碌之徒、哪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她崇拜蒋经国,不就是因为他“出淤泥而不染”吗?她没想到这里还有一片净土,真正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呢。她便充实,便有希望,哪怕在雾海茫茫中也不孤独不颓丧!

  “一二三——四!”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熟悉而陌生的领呼,悠悠昏雾中他与她并肩奔跑。

  “一二三——四!”她迸尽全力加入齐呼,似乎要用金嗓子宣告自己的存在。

  除了充当开路先锋的三名男学员,第三中队女学员跑在最前面:一色的白衬衫,一色的灰布军裤和精致利索的裹腿、一色的宽皮带束腰、一色的短发齐耳,她们成了“爱、美、笑、力”的形象注释。

  他们一下子冲下了坡,到了章江江畔。

  “立——定!”两声“沙沙”一百二十余人的三人纵队行列便变成了沿江的横列。

  朔风凛冽。寒雾幽冷。江水凄迷。

  热汗凝作冰水,上牙磕碰下牙,寒意渐侵骨髓。

  赤膊的蒋经国无动于衷,经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洗礼,南国的雪天亦不过小菜一碟。直到晨曦的曙色与恋恋不舍的浓雾似调情似撕掳时,他这才沙哑着嗓门一声吼:“同志们——”

  “你们往前看———看见了什么吗?”

  原来是考视力,大家都眯缝起双眼,透过雾的江面,去搜寻前方的景观。几个戴眼镜的已跌跌撞撞跑了半天,眼前雾岚起伏,便摘了眼镜在背心短裤上乱拭一气。

  “我看见啦!”对岸有个纤夫正拼命拖条小船,可怎么也拖不上岸!”不知是幻觉还是视力超人。

  “我看见不远处泊着一条船,船尾有个老妇正捧着柴,像要烧水煮饭。”这倒像说对了,前方的雾幛里有金黄的火苗闪闪烁烁。

  “还看见了什么吗?”蒋经国又一次询问。

  夜雾未消,黎明未到,还能看见什么呢?

  “我看到了,家乡的西山游击队叫日寇闻风丧胆!前方的将士正在浴血奋战!全国民众已经筑成了一道抗日长城!千万颗青年的心就是一道坚固的围屏!”

  高亢、激越、声如裂帛!活脱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再世。蒋经国的心又一次为她慑服,这正是他所期望的理想的答卷!好一个红粉知己。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和赞赏:“章亚若,你回答得很好!很好!”

  或许太外露了些,就像他派公署下属王修鉴和三青团大队长欧阳钦陪送章亚若到赤珠岭插班报到一样,多少会引起敏感细心者的好奇和关注,探测其中的微妙。

  桂昌德的脸就凑近亚若的脸,天真地皱皱鼻子,少年时的女友任何时候都充溢着淘气和真诚。

  蒋经国的眼圈有些发红:“同志们,听见了吗?今天为什么要大家挨冻受冷?就是要大家深深了解生活在最底层的穷苦人民,是怎样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这种痛苦,没有亲身体会,是难以想象的。可穷苦人民的心还是这么好,这么通情达理,我们这一代的青年,有责任有义务去解脱国家的苦难和人民的苦难,你们说,对不对?”“对!”

  鲜红的太阳泼刺刺地跳出了江面,—缕霞光斜映在蒋经国的脸颊上,给棕酱色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

  突然,一纸急电电文,蒋经国被老头子召去了重庆。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三 一切来得太快,叫她猝不及防



十三 一切来得太快,叫她猝不及防

  天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每周例行的周末晚会———赖老怪原先的仓房里热气腾腾,学员们团团围坐,中央便权当舞台,节目由大家临时拚凑编排,虽即兴却也尽兴,更有啦啦队吆喝鼓噪震山撼地,将冬的寂静乡野催生出早春气息。

  章亚若是晚会的明星!有了老同学桂昌德的“揭底”,章亚若即便想“含蓄不露”怕也办不到了。于是亭亭玉立,先用流畅标准的英语唱异国情调的《祝酒歌》,如雷掌声中立马转换传统国剧西皮流水《苏三起解》,凭这就叫学员们竞折腰,仓房里又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章亚若就按东南西北向一一深鞠躬,一直腰,撞见仓房门旁一双火灼灼的眼——风尘仆仆的蒋经国从重庆回来了!

  “蒋——”她已习惯喊他“专员”,不觉一顿,欢乐的人群这才发现蒋主任归来了,群情沸腾,啦啦队不失时机快节奏嚷嚷,逼他表演节目,谁也没注意到他神色异常。

  “好,我给大家唱个歌吧。”

  都以为准又是俄罗斯的《红色水手歌》,大家都准备帮着唱“噼呖啪”,谁知他却唱了一首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喉咙比平素沙哑,面容显出罕见的憔悴,“真奇怪!真奇怪!”摊下两手垂头丧气。都以为是旅途的疲劳和表演的滑稽,谁晓得他内心的沮丧和无可奈何呢?

  晚会散了,亚若挽着昌德的手臂往住房走去,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在黑夜的保险中,悄悄与昌德咬耳朵:“你注意到没有,蒋专员一脸晦气,心事重重呢?”

  “章亚若!”沙哑的喉咙近在咫尺!

  亚若和昌德被吓得魂飞魄散!

  “桂昌德,你先回去。”蒋经国简短命令,旋即开步向外走去。空气中似有酒气洇开?

  桂昌德的手心都吓出了冷汗,紧紧捏着亚若的手,亚若怔了怔,甩开昌德,无所畏惧地跟上了这个威严的男子。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为她的倔强屈服,先开了口:“你究竟听见什么啦?竟敢在背地里瞎议论?!”

  “蒋专员,请原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凭我的直觉,觉得你心里很苦。我,刺伤你了。”

  他便仰天长啸,这才与她并肩而行,半护卫半依恋。

  “唉,有人说我是太子少爷,有人喊我是包公青天;有人怀疑我假进步真欺骗,有人骂我赤化赣南。我是一片缓冲坡,我更是透不过气的夹缝!为什么谁都不把我看成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年轻人?!我有感情,也有理智;我有短处,也有长处;我有自己的睛睛自己的脑袋自己的热血自己的心!我不愿放弃新赣南的建设!我不愿辜负老(亻表)对我的厚望!我不愿放弃青年!放弃了青年就等于放弃了希望!可是,我又不能——”

  戛然而止。他猛然收住了脚步也收住了舌头,只有胸脯剧烈起伏。他为什么对她剖心明志?他差点说出在重庆林园受的一肚子窝囊气……

  “嘭!”又是厚厚一册“告状情报”狠狠地摔在他的脚下。

  蒋介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态:“你在赣南干的好事,你自己看去!我还相信熊式辉之言,以为你真的脱胎换骨了呢?!”说毕拂袖而去。

  他俯身拾起“情报”,一页页看去,无非是受他抨击的腐朽势力和专玩权术的明明暗暗者对他的造谣诽谤,歪曲事实之辞,但是,所有情报都粘上一条:说他在赣南包庇重用共产党!老头子最忌讳的就是这一条!

  党国元老戴季陶、于右任、居正、陈果夫、陈立夫接踵而来,若口婆心,晓以利害,唱红脸白脸都有,他终于颤抖着双手填写了加入国民党的申请表格。此刻的他,像一头受伤的公兽,渴求母兽的舐拭;像一个迷路的孩童,紧紧抓住他以为可亲的阿姨的手……

  是的,他的灵魂出窍了,他轻轻地嗅着她缎子般的秀发,抚摸她光滑玉润的颈脖,没有情欲,没有亵渎。她慰藉了他,而他温暖了她。

  许久许久,他轻轻地棒起她的脸颊,似想小心地亲吻她,却看清了她满脸的泪痕,不觉一惊:“你哭啦?”

  她轻轻一挣,便跳出了他的怀抱。“蒋专员,让你见笑了。”

  真是活见鬼!这时候还“蒋专员”还“让你见笑”?他的粗砺的双手极自信地握住了她纤细的双手:“我喜欢你。”他沙哑的嗓音流泻出男性的温存:“从读到你那封求职信时,就有一种模糊的喜欢。”

  她的手却像被炮烙了般猛缩了回来:“哦,不!不可能。”他不太明白她的话:“什么不可能?对于我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

  “你并不了解我……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哦,有这么严重?只要不是日伪汉奸特务,其他既往不咎,不存在‘过去’一说。”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齐整的牙在黑夜中白晃晃地诱人。

  “蒋专员,请别开玩笑。”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切来得太快,叫她猝不及防。“玩笑?不,我不是也不会逢场作戏,我是认真的。”他又一次抚住她的双肩,却是迅猛地将她拥到怀抱中,他不愿一切成为稍纵即逝的过去。她浑身颤栗,她突地仰脸向着苍天:“不要这样!过去就是过去!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过去!我说!我说!我曾是别人的妻子!我至今也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一口气痛快淋漓地喊出了她的过去!打逃离了南昌,她便小心翼翼严密地封闭了过去。

  “我不在乎。真的。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的眼睛包含了你的过去。或许正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才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眼中漾出温情,这叫她心疼,心碎,她崇敬并感激这个男子,她也喜欢他!她炽热地回报他,紧紧地搂抱着,一起编织抛却一切的情网。

  闪电。炸雷。在闪电炸雷的瞬间间隔中,她疯了般将他猛烈推开:“不!不可能!没有过去,现实也不可能!”

  他踉跄几步,才目瞪口呆站住。政界情场都这般变幻莫测反复无常?他恼怒了,愤恨得要将这只不驯服的小妖撕成碎片方后快!

  两两对峙,蕴集着再一次爱和恨的迸发!

  “蒋主任——”警卫曹崧远远地唤着。这位双手用枪百发百中的彪形大汉,视力可是超人的。边唤边准确地向他们奔来:“有大雷雨,我来接你。”

  蒋经国发作不得,只好收场:“你先送章亚若回去。”

  章亚若只得跟曹崧归去,或许这样结尾更好。

  回到住处的章亚若失魂落魄,她的心被掏走了。一直等她归的桂昌德用毛巾帮她拭干头发,关切地跟她咬耳朵,问这问那,可她一个字也答不出。她歉疚于他,她不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终于,她又冲了出去,等桂昌德手忙脚乱拿雨伞追上她时,她才说:“我去去就来,我放心不下。”

  水淋淋的蒋经国不理睬要他换衣的勤务员,就这么水淋淋地往木椅上一坐,顺手拿过桌上一瓶本地烧酒,也不用杯,对着瓶口咕噜噜往喉咙里灌,谁能阻止他呢?

  “蒋专员——”她的纤纤玉指抓住了酒瓶。

  他狠狠地斜乜着她,却也顺从地放下了酒瓶。她毕竟记挂他。

  她不看他,拿了干毛巾递给他,他不接,她只好帮他揩净发上额上的雨水,又侍侯着他换了干衣服。他这才褪去满脸的愠怒。

  她忧悒地皱起眉头:“别这样酗酒了,会伤身体的。”

  “嗯。”他很听话地点点头,眼中又恢复了温情,算是听从了她的第一项指令。俄顷,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凄迷:“唉,我曾在阿尔泰金矿工作过半年,那地方真冷啊,为了抵御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我的工钱几乎都换了酒喝,一天要喝一公斤烈性的俄国的伏尔加酒,喝醉了,便在梦中回到了祖国回到了家乡……”他立起身,打开床边的箱柜,抱出一摞线装的蓝色封面的本子来,封面上贴着白纸黑字的题签:“日记”。

  “亚若,你都拿去看吧,你会了解我的过去,也会了解现在的我。”

  她傻眼了。她曾在《新赣南》上看过他在苏联时的一篇日记《石可夫农村》,是流着泪读完的。可全给她看?她有这个权力和必要吗?

  “亚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一个自轻的女子,在苦苦地寻找和追求着,我读你的求职信时,就听见了你的心声。我喜欢你,你叫我不能自持。我不会践踏你的自尊和独立的人格。亚若,我会等待。相信会在等待中想出妥善的办法。我想,如果你愿意,我第一步就是想带你去见我的母亲——我想,母亲一定会喜欢你!会看重你!”

  她怦然心碎,泪流满面!他想得很周详很久远,小心地避开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的“他的夫人”。这么说,他是“蓄谋已久”,并不是猝然迸发的一时冲动?

  “报告专员——”公署秘书小杨气急败坏闯了进来:“溪口、溪口来了急电!”

  “什么?!”蒋经国一把夺过电文。

  五雷轰顶。天崩地陷。

  “溪口遭炸,汝母罹难。速归。”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四 酒逢知己



十四 酒逢知己

  一片献给毛夫人的白色的花海。

  这里作为奠堂,赣州各界为毛夫人举行的隆重盛大的追悼会刚刚结束,上千代表刚刚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人的热气,可是蒋经国的心却分外感受到热烈中的凄凉,簇拥中的孤独!痛定思痛,他仍不能从痛苦中自拔!

  母爱的空白,需要一种相应的爱的填充。

  而蒋方良不能!他明白责怨她是不公平的!她真诚地哀痛竭力劝慰着他,可是种族、传统、文化、出身、经历诸方面太大的差异,终究难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那劝慰便如隔靴搔痒,反撩得他心焦意烦!

  他便像孩子般赌气呆着,不回花园塘。又似乎有种捉摸不定的预兆,让他傻傻地等待着什么。

  她却在咫尺间立住,决没有太密迩的希冀。她那薄薄的单眼皮中的黑亮的眸子落落大方地凝睇着他,是没有一丝矫情的思念。

  他出声不得。

  “嗨,你瘦了。”她轻声说,“瘦多了。”

  他歙歙鼻子,委屈得像个没人疼的孩子。这些日子他没剃过头,胡子拉茬,眼塘凹陷,嘴唇上也上火起了燎泡,再刚强的他也会顾影自怜了。

  “嗨,跟我去吃顿饭,好吗?”她柔柔地请求,却含着不容置辩的命令。

  她用起了“嗨”来称呼他?亲昵、调皮。他还欣赏这个“跟”字,或许再强有力的男人也需要女人的娇宠?或许只要是有情人,说什么或什么也不说,都是心的默契和慰藉?

  她不待他回答就自信地转身往外走,他也就鬼使神差般跟定了她。

  她请他上张万顺饭馆。饭馆在支清路九曲巷内。闹中取静,又距公署近,老板张万顺还是位能做满汉全席的高手,所以公署有应酬或同事间“打平伙”,都爱上这儿。

  张老板小名张老四,自然认得蒋专员,又见只一女子作陪,不想此女子竟作东!便忙请到楼上幽静的雅座,自己系上围裙下厨炒菜。

  按照女子的吩咐,很快上来一碗草菇烧肉,一碟清蒸南安板鸭和一碟碧绿青翠的橄揽菜。草菇烧肉为张老四的拿手,橄揽菜硬是绿得馋人,未尝便激活了蒋经国的味蕾,他方觉已是饥肠辘辘了。

  她却从容不迫,将两只瓷酒盅斟满赣地烧酒,尔后立起双手擎着酒杯:“这第一杯酒,祭奠伯母大人在天之灵。”两人俯身将酒缓缓泼洒地上,这就又勾起了蒋经国的愁绪,直起腰身却见她的秀发上卡着一只白珠子缀成的发夹,像是一朵白绒花!对父母都健在的她来说,也真算难为了。

  “这第二杯酒,为你洗尘消愁。嗨,你已步人而立之年啦。”碰杯后一饮而尽,这倒叫他一惊,她酒量并不行呀。

  “这第三杯酒,为我们多难的国家和民族进入了四十年代第一春。”

  又是一饮而尽。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放态,可毕竟不胜酒力,又喝得急。两颧猛地烧成赤红,眼却更见清亮了。经国便动了感情,拍拍她的手背:“亚若,难为你了。”

  亚若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让他的大手压着她的手背,双眼望定了他:“最难为的是你——你太痛苦!可还得抛却痛苦经国济世!”

  他便直直地望定了她——这个灵性过人的红粉知己!那么熨贴他心抚慰他心振奋他心。他本想握紧这只柔软的小手,可终长叹一声,抽回了手:“响鼓何须重捶?我自视还是面响鼓。我会自重、会振作起来的。谢谢。”说毕自顾自饮尽一蛊。

  “你,为什么这么客气?”她试探地问道。

  他苦笑一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夜在赤珠岭的许诺,我说过,如果你愿意,第一步就带你去……见母亲……嗨,还说这些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如果还有等待的话,也只能是遥遥无期了。”

  她也苦笑一下:“嗨,等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犹豫着矜持着,终还是伸出右手捏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她主动截断了苦苦留守的退路。

  没有冲动没有炽烈,只有冷峻的理智的爱的许诺。既然爱,还讲什么条件呢?

  他的心田空白的一隅便填充进幸福的颤栗,立马“反客为主”,斟酒干杯,全然“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旷达状,亚若也就“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一醉方休!

  就都醉了。就都喋喋不休地饶舌。就都放浪形骸。就都尽情渲泄。

  张老四双手捧着托盘进来,托盘品锅中清蒸鸡热气腾腾。乍见座中情状很是尴尬,但他终是见过场面的人,知道是多喝了两盅,便老嘎嘎将品锅放置桌中,不无卖弄地说:“专员,这可不是普通的清蒸鸡,如,子鸡里藏着只乳鸽,乳鸽里还藏了只麻雀,这叫三套鸡,最滋补的。嘿嘿,麻雀肚里还藏了什么?要吃了才知道。”这才拿了托盘退下。

  章亚若便拭了泪水,催他快吃喝。他却一偏脑袋:“我吃,可你得为我清唱一段《霸王别姬》。”亚若也就斜乜着眼:好,我唱,你吃。可我才不唱‘霸王别姬’,人生已经够凄怆了。来点快活的轻松的,唱段《斑鸠调》,好不?”

  亚若轻敲双筷唱了起来:“春天嘛咯叫呀嗬咳/春天斑鸠叫呀嗬咳/斑鸠那个叫得齐/叽哩咕噜/叫得那个实在好哟咿呀咿吱哟……”

  春天,大概也是带着醉意蹒跚而至人间的。像这对同醉的相知者,丢却了矜持的盔甲,你挽着我的腰,我搂着你的肩,旁若无人摇摆而行。

  春夜温馨,春夜迷醉。可春夜终究有感伤沁人骨髓。

  他打了个寒噤,将亲爱的人儿搂得更紧。

  “子鸡里是乳鸽——”

  “乳鸽里是麻雀——”

  “麻雀里是什么——”

  粗壮的食指与纤细的食指勾到一起:

  “是一颗红红的——相思豆!”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五 “我送你一件礼物赔罪”



十五 “我送你一件礼物赔罪”

  “砰!”

  枪声比空袭警报更严重地骚扰着闹市。缓过神来的人们惶悚地面面相觑:“特务又抓共产党了!”

  国共合作又将分裂?!

  天色阴霾,黑云压城城欲摧。久违了的庇尔克轿车披着夜色悄悄使进米汁巷,已出米汁巷口欲回家的章亚若瞥见,不顾一切的追着又回到了专员公署。

  “专员——”她追上了下了车朝东院走去的蒋经国气咻咻喊道。

  打青干班结业,章亚若便分到专署秘书室,主要帮着蒋经国处理与工作有关的个人事务:蒋经国接见民众时负责记录呀,陪同蒋经国察访民情呀,搜集整理各类信息资料呀,接来官送去官呀……成了一身份特殊的秘书。在公众场合,自然得称“专员”,可此刻人都早己下班了,她喊什么呢?

  “哦,亚若。”蒋经国回首,不无温情。是好些日子未见面了,果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看把她急的。

  她却注意到:天黑了他还戴着一副墨镜!丝毫没有取下之意。害眼病?却顾不得问,先说重要事:“专员!他们到处瞎抓人!把雷宁也抓了!你知道吗?”

  “就这事?”他冷淡地反问。

  她更急了:“这事不是小事,你可得过问呵。雷宁和我一个办公室共事半年多,可是一心、一意干事业的好小伙子,你也了解他信赖他,大敌当前,他们为什么要乱抓人,搅得人心惶惶?”

  “别说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你,别搅到这里边!添乱!”一顿训斥,扭头就走,把个满腔希望的她生生晾在东院的门洞里。

  她好失望好迷茫!

  “我们要用吃苦、冒险、创造的精神来建设新赣南。要在三年内达到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我们的敌人是:土豪劣绅、封建势力、盗匪、流氓、奸商,汉奸和自然界的许多阻力。既然我下定了来赣南工作的决心,并且坚定了不怕一切苦难的意志,赣南就一定能成为增加抗战力量,增加生产建设的一个根据地。”——略略沙哑的嗓音、钢铁般的誓言如雷灌耳、振聋发聩。她忘情地为他的演说鼓掌,他终于从丧母之痛中振作起来,是这样爱憎分明、一往无前!而眼前呢?她忽然感到深不可测的背景里的惘惘威胁。好容易捱到家中,母亲见她气色不好,忙问怎么回事?她推说清明快到心绪不宁,母女俩便长吁短叹不已。

  蒋经国呢?将自己关进办公室,这才取下墨镜,眼球已布满血丝,上了心火吧。

  逮捕一事,他不是不知道!

  省党部调统室主任兼江西特种工作办事处主任冯琦和省党部第四行政区党务督导员叶竞民双双找到他,摊开了大逮捕的黑名单:黄中美、高理文、周百皆、徐季元、葛洛、雷宁……

  不禁怒从心头起,这不等于砍掉他的左右臂膀吗?!盯着冯琦,冷笑一声:“可以。黄、高、周、徐四大秘书若有罪,我亲自陪他们一道绑缚去泰和报到。”

  冯琦便眨巴着天生一大一小的两只眼:“蒋专员,请不要意气用事。他们都是核实了的共产党员呢。”

  “哼,不错,他们都曾去过苏联,也都曾加入过共产党,这有什么奇怪?你,不也到过苏联?不也曾加入过共产党嘛?只不过你从徐锡根改名为冯琦罢了。他们依然故我而已。”话中有话,冯琦的脸就红白青紫地变幻着。他从苏联回国后被捕叛变,以人血换了这翎子。叶竞民赶忙打圆场:“蒋专员,这不是请你过目嘛,你担保的,我们就‘拍司’嘛。好,就从葛洛开始,行吗?”

  “不行。我也担保他。”

  葛洛从温泉督练处一直跟随到专员公署,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决不能由他点头送进牢里。他心中的正气似还未完全泯灭。

  那就从雷宁开始逮吧。还能怎样“讨价还价”呢?

  再不转向,再不重新涂抹色彩,恐怕连他自己的立身之地都会不复存在吧?他打了个寒噤。巨大的孤独如无底的空洞吞噬着他!近乎窒息中那张圆圆的脸浮现出来,又响起了她愤愤不平的话语,他为什么对她那么生硬粗暴?她嚷出的难道不是他心里想说而不能说的?她是很敏感也很娇弱的,他得去看看她,而且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于是开开橱锁,拿出一只奥国制的真皮夹子,夹子挺饱满,不知藏着什么。

  他风驰电掣般又来到这条青麻石小巷。熟门熟路,推推黑漆铜环大门,还好,只是虚掩着。厅堂空无一人,属于亚若的那片小天地倒泻出桔黄色的光晕,他双手将门扉猛地推开

  三个女人炮烙般跳了起来,旋即又化作三座石雕,僵僵地与他对峙。

  是亚若,章老太太和邻居女子黄家珍。

  房间里只燃着一支蜡烛。光的摇曳影的扭曲滋生出安谧又虚妄的变幻。有缕缕幽香弥漫空间,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株凋零的残梅和一束刚刚绽开的桃李——残梅凋后桃李开!花瓶旁,摆着乍见陌生又熟悉的器具!她们正是从这器具旁惊跳开的吧!

  架子、小棍子、米盘。哦哦,他从记忆中搜寻出来了……小时候,阿娘姨妈舅母在一起摆弄过,架子上吊根棍子,两人阖上眼扶着架子,久而久之,半睡眠状态中,棍子就在下面的沙盘(家乡用沙盘)上画出字句来,那即是先人的昭示!阿娘是向已故祖母讨教。这自然是迷信,他不信,但却也是思念之情的渲泄和解脱吧。叫扶箕,也叫扶乩,扶鸾吧。

  他见怪不怪,恭敬温顺地向周锦华请安:“伯母,打搅了。咳,小时候我也见阿娘摆弄过。”

  章老太太就觉得他挺解人意,况且打他从溪口回赣后,章老太太待他亲切多了。章老太太放松下来:“清明快到了,我这老脑筋闹着要玩的。你坐,我去给你烧个汤,看你眼睛红的!”絮絮叨叨边说边往外走,黄家珍也自是溜之大吉。

  “还在生气?”他扳着她的肩头。“岂敢。”忧怒未消。

  “好,我送你一件礼物赔罪,行不?”他打开皮夹子,将一床丝质被面抖开于床铺上。苹果绿嵌边,银灰色的底色中一对彩色鸳鸯嬉戏于绿萍荷塘中,图案艳丽,丝质细腻柔熟,在灯光中似乎荡漾出水的波纹,美极了。

  她轻轻摩挲着柔滑的被面,百感交集,却摇了摇头。

  他愀然了:“你不喜欢?这是母亲生前最钟爱之物,我从溪口带来给你,以为你会喜欢——”

  “我喜欢!”她冲动起来,“只是,我不知道配不配!”

  “你又说傻话了。我想,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无须忸怩推辞了,她将被面小心地折叠起,放到枕边——那里,放着他的蓝色封面线装本的留苏日记,她记不清读过多少遍了。

  双双挨着床沿坐下,就有一种甜蜜的暖昧。

  一时无语,但见光影恍惚,蜡泪晶莹,残梅凋零,桃李绚烂,死的寂灭沉没、生的挣扎苦痛,阴界阳界交错恍惚……

  他凝视着花瓶旁的器具,竟颤声说道:“来,陪我……也游戏一盘。”

  又是鬼使神差。她与他相对而坐,手扶架子,阖上双眼,迷离恍惚,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冥冥之中,一个老妇蹒跚而至,不是阿娘,而是俄罗斯老妇沙弗亚……

  冰天雪地的石可夫农庄。他拎着一只破箱子,箱子里仅有两身衬衣裤和一双补丁摞补丁的破袜子,因为同情托派,还因为种种矛盾纠葛,他插队到这里做农民。他是一个“有问题”的外国人,贫穷落后的农庄冷漠地待他,一天劳动下来,竟无一家肯借床铺给他睡!他蜷缩在教堂的车房里,疲惫与严寒袭击着身躯,他浑身酸痛,却僵硬地动弹不得。

  有了温暖,有了摇晃,他晃荡在阿娘的摇箩里。

  “孩子,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你会冻僵的,到我的草屋里去睡吧。”慈爱善良的俄罗斯老农妇半夜推醒了他,让他睡进她的草房,他才没冻死!

  第二年夏天,他重返石可夫农庄看老妇时,她却已离开人间。他买了一束花,到她的坟前凭吊,怅恨不已,大哭了一场。

  眼下,她来了!还是68岁的沙弗亚老妇,系着头巾,捧着那束花,微笑着蹒跚而至……

  小棍儿晃动了,悠悠地一笔一划在米盘上写出字来。

  章老太太端着一碗莲子冰糖羹,轻轻推门进来,猛地,他与她同时一震,手一晃,都睁开了双眼,看泪水已湿了双颊。

  缓过神来,三人都看米盘上的字迹,虽不甚清晰,但分明是两个字:“戒杀”。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六 “凭什么你想断就断?!”



十六 “凭什么你想断就断?!”

  “姆妈——”

  怯怯的焦渴的呼唤,却如针锥托进了母亲的心窝,幸福的剧痛叫她晕眩!

  隔着天井(氵蒙)(氵蒙)雨帘,一双儿子正翘首望着母亲。

  整整一年了!她朝思暮想、梦魂牵萦的亲骨肉!她寻寻觅觅却杳无音讯的儿子回来了!

  她扔了雨伞,疯了般冲进雨帘,疯了般搂住一对儿子,那膝盖却软了下来,哆嗦着跪于堂屋湿漉漉的青砖地上,两个儿子这才放声大哭、跪作一团。

  “大衍……细衍……我格亲崽……姆妈再也不跟你们分开了……”她哭得千肠百结,涕泪交流,黄家珍想扶她起来,她却不肯,突然袭来的追悔压倒了她,她有负于天地有负于儿子!

  满堂屋的唏嘘抽泣,章老太太硬咽道:“懋李,还没喊婆吧?”一双粗糙的老妇人的手拉住了她的纤纤细手:“懋李,快起来吧。”

  是她的婆母!她缓缓立起,一头扑在婆母的肩头:“妈——真苦了你!”唐家婆母便抹了把老泪:“苦尽甜来啊,这不,菩萨保佑,一大家子又团聚了啊。

  一大家子八、九口就团团围住八仙桌,吃一顿热闹无比的晚餐。席间,听唐家婆婆诉沦陷之苦,日寇之恶,跋涉之艰辛,旅途之险遇,一顿饭自是苦辣酸咸甜俱尝遍,唯有亚若还多出一味。她想到了张万顺饭馆的晚餐!她的良心她的道德她的母性苏醒了,谴责她的越轨她的荒唐她的爱。她不敢正视她的婆母她的一双儿子!她不知道是怎样将碗里的饭粒扒拉干净的。

  饭后,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花园塘这幢蛮有艺术情趣的鱼鳞板住宅前。警卫进去通报的瞬间,她害怕起来,她差点拔腿而逃,她来到这里做什么?是逃避还是深陷罪愆?

  蒋经国出来了。处于半明半暗微妙复杂位置的他,不知不速之客为何雨夜而至,便一反平素的洒脱开朗,一板正经却硬是有几分尴尬:“‘事情紧急’,我们去公署吧。”说毕一头钻进雨天,似乎害怕亚若在门廊里说出什么。

  一种透心的凉意浸遍全身,她忽然清醒地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什么好犹豫好等待的呢?已走到巷的尽头,一堵高大灰暗的青砖墙横亘前方,左、右各延展出更弯的小巷。她停了下来:“我,是有事找你。”

  他也就站住,转过身,不吱声,目光却咄咄逼人,明白无误表示出不喜欢她的“突然袭击”,却也接过伞柄,表示着谅解。

  “我,我的……两个儿子……还有婆母……来了……”

  “哦?”始料未及!什么反应也作不出。

  “我想,我们间的一切……就此结束吧。”

  他六神无主,胸臆间翻江倒海。是的,他还清晰地记得赤珠岭的冬夜,她没有欺骗他,“我说!我说!我曾是别人的妻子!我至今也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已烙刻进他的脑海。可是!可是!太子的情人有两只拖油瓶!还有一个婆母!这是不可思议的荒唐!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

  死一般的沉默,夜雨敲伞分外凄凉。她卑微地伛着背,心被掏空了般地难受,她还在等待,希望他说一句两句,哪怕是言不由衷的惋惜。可是,她绝望了。自尊支撑着自卑,她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男子。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回来!谁叫你走的?”他狂怒地追了上来,一只手粗暴地扳过她的肩头,她竟软瘫地跌进他的怀中,失声恸哭!

  “这是不可能的!凭什么你想断就断?!”被捉弄被羞辱的愤怒燃烧着他,是续是断为什么总由这个女子操纵主动?他毕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

  她被他的愤怒震住了,抽抽答答求饶:“我……不能不告诉你呀……”

  他的心软了下来,有缕缕幽香沁入肺腑,他又嗅着了她特有的清芬,他摩挲着她的秀发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舍弃她,哪能刚开始就煞尾呢?

  “那你说……该怎么办……”怎么办,自是指儿子与婆母。唉,她原来无法抗拒他,只不过是来讨“圣旨”?

  “怎么办?唉,你决定好了。”他停了停,“我说过,我,不在乎的。”

  渐渐地她止住了缀泣,他拥着这个处境维艰的弱女子,她依偎着这个总算可靠的强男子,雨巷又只属于他与她。

  他却轻轻推开了她:“我得马上去情报室,任锡章出事了。”

  就又回到了丑恶的现实中。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七 团圆的梦破碎得这么快



十七 团圆的梦破碎得这么快

  任锡章,他是痛心疾首、恨其不争!

  这二十出头的小九江,赤珠岭青干班学员出身,聪颖精干,又小有背景——其兄是战区的少将处长,交游颇广。结业后蒋经国调他到赣州国民经济对日绝交委员会当干事,并兼“仇货检查队队长”,也就是查禁各大商号店铺的日本货。谁知这任大队长竟敢贪赃枉法,案情直接捅到军统戴笠处!其时正是蒋经国建设新赣南、百废待兴、政通人和之际,万万没想到这得意门生,宠臣爱将居然给自己抹黑!不严惩,岂不让一粒耗子屎,坏掉了一锅羹!任锡章便下了大狱,钉了脚镣,不许家庭探视,赣州城中“任锡章即判死刑”已沸沸扬扬传播开。

  蒋经国的左右:秘书黄中美、周百皆、高理文,特务室主任杨明,专署军法处军法官蒋善初等便出面讲情。

  蒋经国却是一言不发,锁着眉头,咬肌拧成了麻花。只听门外一声“报告”,机要员推门而入,递给落经国两封加急电报。

  一封是省政府主席熊式辉拍来的:请将任案解送省保军法处审理”;

  一封是军委会政治部陈诚部长打来的:“请将任案解送战区长官部军法处处理”。

  蒋经国不看犹可,一看勃然大怒!一条血性汉子,又自视有扭转乾坤之魄力,平生最恨受人箝制当傀儡却又往往不得不受人挟持做木偶!他一拳砸在茶几上:“他妈的!任锡章非杀不可!”

  就都不敢出声,高理文却不失诤友本色:“请你三思而行,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胡说!”他脸红脖子粗,失去了自恃。两封急电想必是任锡章的哥哥四出求援的结果,可这岂不更扩大了任案的影响?!

  “怎么叫胡说?!……”高理文也面红耳赤,据理力争,慌得众人敢忙劝阻,遂不欢而散。

  只有蒋善初晚八点遵嘱又来到东院接任案的批示。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章亚若出来看了几次,蒋善初也徘徊不已,但都不敢去惊扰蒋经国,只是隐约可闻办公室里翻阅案卷的沙沙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和沉重的长吁短叹。或许,任锡章的处置会有一线转机?

  凌晨三点,蒋经国一声沙哑的呼唤:“蒋军法官——”

  等得心焦的蒋善初整整衣冠应声进去,见着案卷中的朱批:“死刑”,蒋善初的眼珠子便直勾勾了。

  “执行以后好好安葬。”蒋经国又叹息一声:“对他的妻室儿子要妥善安排。”这才疲惫地挥挥手。蒋善初拿了案卷退出,正撞见章亚若端着热腾腾的酒糟鸡蛋欲送进去,亚若忙问:“怎样?”

  蒋善初摇摇头:“枪决。立即执行。”

  亚若急了,进门只见蒋经国在这凌晨三点却戴着一幅墨镜!森森然透着阴寒之气。

  她将碗放到办公桌上,顾不得斟酌字句,冲口而出:“不能判个‘死缓’吗?他是你的学生,只有二十一岁啊。”

  “你懂个屁!”他又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歇斯底里地跳了起来,碗也颤了起来,汤水淋漓桌上。

  泪水如决堤之水涌出!可她不示弱地盯着这个操着生杀大权的男子。

  他却透过墨镜读懂了她目光中的全部内容。他并非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之辈,何尝不念师生情上下级之谊?他又何尝没动恻隐之心可怜跪在脚下的任的妻儿?他理解失夫之难丧父之痛。既然朝野皆知、拭目以待,他不挥泪斩这不争气的任某,何以平民愤?何以还击流言?何以向天下昭示他的“清廉公正”,“执法如山”呢?

  默默流了许久泪水的章亚若只有让步,她拿起抹布,揩净桌上的汤汁,轻声说:“快吃了吧,都凉啦。”

  他摇摇头,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手心滚烫。

  “哦,葛洛已平安离开了赣南。”蒋经国转换话题。

  于是,他与她的心头都宽松了许多。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或许是急于弥补刚才凶暴的言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钱,拉过她的手,欲放于手心:“喏,带给他们吧,他们都安排好了吧?”

  像被蛇咬了般,她的手一甩,跳了开来:“不!我不要!”

  钱便撒了一地。他皱起了眉头,自嘲般幽默一句:“这些钱可都是干净的。”

  她冲动了:“我拿了可就不干净啦!我有自己挣的干净的钱!我养得起他们!”

  “你怎么啦?”他站起来走近她,很有些不解。

  泪水又冲缺了堤坝。她恼恨他突然将话题转到“他们”!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这种氛围!像从火海中拽出又坠入冰河,像从死神中解脱又身陷黑夜的坟冢堆中,人生的苦难本来就多,为什么还要把这样那样不同滋味的苦难混作一锅煮呢?

  这回,他投降了。他忙手忙脚给她拿毛巾擦泪,又终于取下了墨镜,求饶似地说:“我知道,是我不好。”

  眼白又布满了血丝,但很善良,充满歉疚和不安。

  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俯身将钞票一张张拾起,蒋经国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纸证明:“你看,差点忘了。这是我介绍他们进难民小学插班的证明。”

  她将钱放回抽屉,接过证明信:“谢谢。”

  他又长叹一声:“唉,我知道,这太难为你,太难为他们了。”

  她安顿他在值班室打个盹,便悄悄地离了公署。

  第一抹曙色,将城墙脚下那片临时凑合搭起的乱七八糟的破烂芦棚夸张地抹上了旖旎的亮色,有炊烟袅袅、鸡鸣狗叫、起早担水的人影,急急上路的鸡公车叽嘎作响……五里亭刑场的热闹和枪声,并不惊扰他们贫困的生活。

  她来到了这里。她的婆母执拗地带着孙儿住进了这里,离得她远远的,为她省钱为她减纷扰,却不知更添了她的负罪感!

  她听见了嗡嗡的纺车声,不知为什么她竟做贼般蹑手蹑脚绕到西边的小窗前,偷偷将棚内的一切来张望。

  罗纱帐垂下,她的一对儿子睡得正香!床榻前,她的婆母正摇着纺车纺棉线。硬朗的身板、黝黑的肤色、缀着补丁的衣裤,婆母与贫民窟的老妇全无二致!只有那依旧梳得齐整的花白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的碧玉簪,还有那标准的三寸金莲、裹着金莲的做工精细的绣花鞋,依稀可寻当年富家媳妇的影子吧?

  就是这么一双小脚,拖着一对孙儿逃离了沦陷区,颠簸了千里路终与她得以团圆!

  可是,团圆的梦破碎得这么快!就在婆孙到来的当夜……

  “姆妈、婆母……你们还没睡?”她在雨地里蜘蹰了很久很久才回家,母亲和婆母却都在小房间里等着她。两个老人红眼红鼻,像是恸哭过,她不禁心惊肉跳。可转而一想,两个亲家母原本是闺中好友,离乱一载,叙旧话别,自会伤心落泪的。

  “懋李,这年月女人要做上一份事真不容易噢——”婆母关切地开了口。

  “哦,忙是忙,也不是每夜都要加班的,今夜真不凑巧——”她强颜欢笑,今晚唐突离家这么久,实在不合情理。

  “懋李,婆母——她有话对你说,”章老太太刚说一句,又抽出腋下的手绢揩眼泪,那手绢,己像水洗过一般。“懋李,我,我把这一年的事……都实话相告你婆母了。”

  “姆妈——”她睁大了眼,恐慌地看着母亲:是母亲出卖了她?还是母亲急于让她解脱?

  “懋李,你娘和我做女崽时就结拜了姐妹,彼此知心知意。婆也从来把你当亲生的女崽看待,婆晓得你的艰难,婆也是……年轻轻就守寡到今的……女人,婆不愿你再走一遍这样的路……”

  “懋李,你不要为难,我跟你娘商量过了,我还是带着大衍细衍另住别处——”

  “大衍细衍长大了,怪惹眼的,不往来怕也不是办法,要不,”婆母这才哽咽了,“就让他们喊你……三姨?”

  晴天霹坜!五雷轰顶。

  她木然跪倒在两位老人之间。欲哭无泪,欲辨无词。

  婆母就带着孙儿住进了这里,待一切安顿好,婆母才让她来看他们。

  她不敢喊,不敢控门,将准备好的生活费悄悄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八 昔日的章懋李与今日的章亚若



十八 昔日的章懋李与今日的章亚若

  亚若病了。虽说一般的伤风感冒,可因为心病连夜失眠,她病倒了。

  人烧得昏沉沉的,可脑细胞异常兴奋,连阖下眼的念头都没有。下午蒋经国给她带来了这捧杜鹃花,见她烧得不低,又嘱专署查医师来给她打了一针退烧催眠,她却仍处于亢奋状态。

  昔日的章懋李与今日的章亚若撕掳纠缠崩裂抗衡……

  噼哩啪啦硝烟弥漫,爆竹声声中筷子巷又迎来了一个继往开来的喜庆日子——唐家婆婆娶媳妇啦!

  披着彩带的几辆橡皮车到了,喜娘扶出个千娇百态的新娘子:

  ——白色的缎子旗袍长至脚踝,却短袖露臂,脚上还着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最奇的是那一头黑鸦似的秀发上竟箍着薄若蝉翼、涌如浮云拖曳至地的白色婚纱!两个漂亮的小女崽乐呵呵地跟在后面托起才不至于拖地!

  白皙清癯的新郎官却是老式打扮,颀长瘦弱的身躯着一袭黑华丝葛长袍马褂,脚着一双千层底黑布鞋,左胸襟别一朵硕大红花,正是东方式儒雅书生风范。轻盈的白色新娘子挽着他的手臂,好像一个早早地进人了酷夏,一个还迟疑地留在寒冬。

  拜堂改良为三鞠躬,新郎新娘对鞠躬时,她见新郎紧张得汗在脸上淌成了无数小沟,她噗哧笑出了声。

  她实在太小——十五岁的没成熟的小懋李。

  他呢,大她三岁,空有雄赳赳名字唐英刚。

  筷子巷快子,第二年她便生下儿子大衍,学名远波。婆母包下了养育孙儿,因为不放心这十六岁的女崽,只要她喂几顿奶,于是她除了烙刻下新生命从母体分裂时幸福又恐怖的巨痛外,她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小母亲。

  婆母从心眼里疼她,婆母守寡拉扯大儿子英刚和英武,就把她这长媳当女待,祖孙三代倒也洽和。白天,她或看书作诗绘画,或拨弄月琴;也绣花结绒线做衣服,也下厨做几样小菜;昔时女友来邀,也会嘻嘻哈哈上街瞎逛;活得闲适也无聊。黄昏倚门,翘首盼在监狱中做事的夫君归家,然而,唐英刚沉默寡言,似惜话如金。饭后,小夫妻相守一室,唐英刚就摇着缀有流苏的洞萧,呜呜咽咽吹上一阵,吹得满屋的凄凉萧瑟,她就晃晃他的手臂,放下箫,他又到桌前,铺开白纸,让妻研墨,自己抄录几首古诗词,字是一丝不苟的正楷;偶也自作一首,格律无可挑剔,吟来却味如嚼蜡;偶也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凝视娇妻,看得懋李的圆脸像熟透了的李子,他却仍无一个字!只有那眼神无限满足。

  他的日子,挣钱养家是义务,与妻相守是权利;除了监狱就是卧室,这以外的天地与他何干呢?

  她的心扉原来“满园春色关不住”,她的血原来一热就能沸腾,昔日女同学的哥哥因闹学潮关进了监狱,她就陪着女同学去探监,于是撞见了唐英刚!他一声不吭,只是满眼忧悒。

  她呆了!她不知道男人还有这么黑这么深忧悒的大眼睛!她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柔弱无骨、柔情似水的可怜男人!她也哭了。

  淡漠中,第二个儿子细衍又出世了,学名远辉。日子依旧,婆母照例包办一切。她与他之间却单调重复得无声无息,他们之间从来没吵过,他连重一点的话语都没有,吹箫少了,抄诗少了,他久久地凝眸于他,像要把她的身影和灵魂一起摄进他漆黑的瞳仁中。

  她困惑。她窒息。

  终于有一天,她叛逆了。吃早饭时,唐英刚从饭桌旁站起,像往常一样,她递给他去监狱的公文包,旋即变戏法似的,她的手中还有一只小巧的女式公文包:“告诉诸位,从今天起我也要去高级法院上班罗!”

  她爱上了法院文书工作,井井有条、沉稳细心地做着,活得充实,人也鲜亮活跃了许多。他没有责怨她,连眼神的责怨也没有,只是每日的晚课不再吹箫不再抄诗,只将那支箫于手中轻轻地长久地摩挲着,他神不守舍,他像是失落了很多很多。

  她终于无计可施,那监狱的气味渐渐幻化为另种气味——没有人气的坟地的气息!

  她勤回娘家,后来干脆就住回了娘家。是心理的逃避也是生理的逃避。她害怕没完没了地生儿育女,像她的母亲和大姐。独立、进取的意识执拗地在心里扎下了根。

  可双方仍相互绝对忠诚。唐英刚依旧如钟摆般生活,哦,连钟摆的嘀哒声都没有。懋李则检点自己的活跃,除了上班时非与男同事接触,下班就回娘家,闭门坐屋,婆母倒常带着两个孙儿来串门,减轻她的寂寞。她呢,却企盼着英刚能来坐坐,就像结婚前的“表哥”一样,然而她失望了。唐英刚虽然软弱,那自尊心却是膨胀到了极至,她忽略了或至少是看轻了这点。

  就这样不多不少过了三年。

  一天,在人流如潮的街头,他与她旁若无人地伫立着、久久凝视。她让泪水放纵奔流。她愧对他。他是一个安分守己善良懦弱的好丈夫,只是她无福份而已。她苦了他、害了他,他还只有二十六岁呵……

  他纤长的手指想替她拭净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轻佻!他说:“懋李,是我错了……”

  她哭着奔逃了。

  通宵未眠,她写好了一封“还他幸福”的信。

  英刚:

  你我淡漠已三载,看来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又无法改变我自己。

  我想,与其你我相互羁绊,不如各各还其自由。社会日趋开明,你不必

  背上“休妻”的重负。你我都还很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呢。离开了

  我,你会幸福的。

  我只是希望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好表哥。

  你的不贤良的妻:懋李

  第二天,唐英刚自尽了。

  他死得很平静。唐家婆婆发现他左手指须臾不离的结婚戒指没有了,心里猜测是吞金而殁吧。

  “是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一个女子挣脱搀扶她的人,疯狂地扑向僵硬的唐君,摇撼、呐喊,却无泪可淌,她向天地向人们吼出她就是“刽子手”。

  “与你有什么干系呢?女崽,这是命!命中注定!哪个也奈何不得。你是我格嫡亲的好女崽呵——”她的婆母强忍悲痛拖起了她。婆母当着众亲友街坊为她开脱洗刷,还其清白。

  他爱她,刻骨铭心,爱到能为她死去。

  她不爱他!而他的死竟成了她与他之间的永恒的锁链!唐英刚去世后,懋李改名叫亚若。亚若和懋李却无法割裂。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往事如烟。

  啊——亚若大叫一声,突地坐起!原来噩梦一场,周身冷汗淋漓,一个寒噤,却见儿子大衍立在蛋青色的晨曦中,又做梦?

  “大衍,是你?”她颤声问。

  她清楚地看见了儿子双唇作合口韵,那该是“姆妈

  可她清楚地听见了儿子怯怯地喊声:“三姨——”

  泪水簌簌而下,她一把搂过儿子,放声恸哭:“崽!你是我格亲崽呵!崽……你恨妈吧,妈没有办法呵……”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九 浪漫的天地之盟



十九 浪漫的天地之盟

  这是他与她第一次正式的像模像样的幽会。灰沉沉色调的梅雨天,似雾非雾非雨是雨迷漫的雨网中,秧苗青青杜鹃烂熳。有车悄悄地将她送至一株野桃树下便遁去。

  古城实在太小。眼睛和舌头的密集度分外高,什么都难以遮掩,他与她得分外小心,别出心裁的他竟想出化装约会!

  她打扮成赣南农妇的模样,蜡染土机布斜襟褂子外还系了条缀着小银铃的衤兰裙,挽着同样花色的包袱,撑着大红油纸伞,像煞回娘家的小媳妇。可脚上一双颇精巧带跟儿的雨鞋,就将一切舞台化了。

  有戴斗笠者“呱唧呱唧”从田边向她走来。她的心一阵猛跳。果然是他!他不是从车上而是从田地里钻了出来。戴着老(亻表)的大斗笠,身着石扣兰的土布对襟褂子,裤脚管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卷成一高一低,如果不是脚上穿了双胶鞋,他可是个地道的农民老(亻表)。

  相视片刻,朗声大笑,一个愉悦的开端。

  “你这鞋,还带跟儿,就是演话剧,也不符合要求。脸嘛也太白,该抹点泥灰。”他鉴赏着她,打趣着。

  “你呢?平时都穿草鞋,这回倒穿双崭新的胶鞋?”她回敬着,心里却责怪自己粗心,从鞋就可判断不是老(亻表)嘛。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他卖关子般目夹目夹眼,“不管怎样,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吗?在苏联时,节日夜晚我们常搞化装舞会,不拘一格,各显神通,狂舞狂欢,有意思极了。”他将斗笠背在身后,接过她的包袱和伞,共撑着前行。“是吗?”她无滋无味地应着,他的话使她不得不正视那难以逾越的障碍。

  他却谈锋极健:“外国人的性格与中国人就是不同。我看各有利有弊:中国人太规矩,太约束自己,近乎迂腐死板;外国人发展个性,可又太随便,近乎放荡。依我看中外结合取利舍弊才好。”

  亚若不轻不重打断他:“你们家可是中外结合的典范呢。”

  他一怔,定定地望着她。病愈后她消瘦了许多,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就淡然一笑:“你看你,林黛玉似的,就爱使小性子。好,不说了。还有几里地,吃得消吗?”她点点头。她很喜欢这种雨中漫步的情致。

  前面是凉亭。凉亭原破败不堪,近来已修茸一新,也算是他的芝麻政绩之一吧。他晓得凉亭里有个又瘸又驼半瞎老倌,不分春夏秋冬在此卖凉茶。去通天岩的人虽不多,但不是官者就是文人雅士,喝不喝茶都会给老倌几文,在老倌来说就不算乞讨了。

  默默走了好一阵,他怕她累着,就扯她进去歇歇。亚若见那老倌的茶壶和碗竟是吉州窑的古瓷枯叶釉!她便轻声叮咛老倌要收藏好,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把零钱塞给老倌。

  他拥着她又继续上路。通天岩到了。红砂岩石山逶迤起伏,参天古树若翠盖掩映,逶迤盘旋而上,林谷深邃、鸟语花香,渐渐,他与她的肠胃像水洗过般清净,尘间的纷嚣、名利场上的争斗、纠葛与杀机全丢弃到世界的另一边,这里只有超凡脱俗的空灵。而且,空山不见人。雨中的通天岩只属于他与她。

  他在前,她在后,他拽着她的手,强悍有力地将她一级一级拉上蹬道。壁削千仞黑。正迟疑间,似有云润拂面,举头却有一窍通天!

  他怕她着凉,脱了对襟褂子垫在石座上,让她坐下歇歇。

  他话锋一转:“嘿,给我讲讲通天岩的民间传说吧。”

  “嗨,你又耍我啦,你到哪个地方,下车伊始,就是入乡问俗,什么民俗风情你不晓得?”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听说的是这么一回事:世上无路可通天,就只有这岩洞顶上有一窍,真正可通天。因此呀,世上相爱却又不能如愿的男女呀,就到这里来拜天地,在这里拜了天地就是有名有份的夫妻了。”

  她笑得喘不过气:“真是异端邪说!”可当他拉着她起来到这巨大的石像前欲“拜天地”时,他浑身簌簌发抖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她竟软瘫地先朝着他跪下了。她的心中充溢着无限的感激。她感激他!这“小小的游戏”表露了他对她的爱与责任。

  “嘿,我想,我们该有我们俩专用的名字,对吗?”

  她恍恍惚惚。不过,她愿意。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越多,那份情才炽烈神秘得长久。只听他说:“你——慧云,我——慧风,好吗?”

  他将一只苏联手表套在她的左腕上,她又恍恍惚惚。

  “云,这表一直陪伴着我,现在让它陪伴着你,天长地久——”

  鬼使神差,他吟出了声:“在天愿作比翼鸟——”

  鬼使神差,她接了下去:“在地愿为连理枝——”

  却都噎住了,面面相觑:这是《长恨歌》呀!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她终究灵巧过人。

  他如释重负,“恨”字改为“情”,一切圆满。

  殊不知,这隆重又浪漫的天地之盟中已渗进阴惨惨的不祥之兆。

  他与她拥有的是现在。就又携手相游,曲径盘旋、苍壁杳香,只疑无路,却见洞门烟月卦藤萝!那门上分明挂着一把锁!踅回吧,却见他笑嘻嘻掏出了钥匙,一切恍若神话!门咿呀开了,洞中又别有洞天——是一住人的小天地!床铺桌椅书柜笔墨一应俱全,环境幽僻雅静,除了门之外别无通道,插翅亦难飞。隔绝了尘世的纷攘,可也隔绝了人间的生气。

  “喜欢吗?”他不无得意。

  她点点头,忙忙地解包袱拿带来的吃食。她要掩饰自己的直觉———这像秘密监牢?她的心尖尖因寒冷和惧怕直哆嗦。

  她的直觉是准确的。这,原营造为幽禁张学良将军的住所,后蒋介石改变主意,将张将军幽禁至萍乡。这地方就一直空着。

  “冷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吃了青米团粑果,喝了点酒,他心满意足歪在床上,抚摸着她的手,那手竟冰冰凉。

  “我只是觉得气氛情调不对,阳孝本在此隐居,王阳明在此讲学。”

  他朗声大笑:“你以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阳孝本晚年妾才生二子,他每每拍拍小儿的头说:吾无以遗汝,惟有书数千卷。你不闻孟子语:食色性也。这是本性呵。”

  她脸红心热,她扑进他的胸怀中,听见一颗心沉稳匀称地搏动着。

  他的心已被严酷的人生冷酷的人情磨砺得无比粗糙,却有一隅,像水草轻荡的塘面,有着母亲的爱,沙弗亚的爱,而今,又有了她的爱。

  她于质朴中透出亮丽,于温柔中蕴着刚烈,于深沉中泻出纯情!她才华横溢却又处世淡漠悠远,她在他丧母的巨痛中以她那颗受伤的心狂热得充满野性地给了他友爱!这些,都使他不仅喜欢,而且敬重她。

  她有一种独特的美、独特的气质,而且始终叫他不能一览无余,这种神秘感,怕就是永恒的诱惑和降服力了。

  但是:“再要强的女子终究还是弱女子”!他蓦地想起了吴骥这句话,便说:“吴骥‘训’了我一顿。”

  她吃惊地抬起脸颊:“为什么?”

  那天清晨,正是吴骥送大衍去探望病中的母亲,吴骥立在亚若房门外,听见了一切。刚直厚道的吴骥忿黑了脸,急急找到他,拉到一边:“我问你,章亚若是怎么回事?!”

  真是直言不讳的炮筒子!但又发作不得。他便讪讪地说:“你听见什么了?莫须有嘛。”

  “莫须有?那自然最好,我把丑话讲在前头。你现在是建设新赣南人人瞩目的蒋青天,搞出这种花花太岁的风流事,岂不是给自己脸上抹黑?你太太和你是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夫妻,有儿有女了,何苦吃着碗里还要抢到锅里?”

  放肆!可这两个字还是咽进了肚皮里。吴骥和高理文,是人人皆知的两门大炮。他这回理更亏,便压低了嗓门求饶:“你看你,越说越没影了。这般喊叫,传出去对亚若———”

  吴骥一愣,叹了口气:“我一直把亚若当妹妹看待。我了解她,她太要强,太富有冒险精神、太爱追寻虚无缥缈的理想,我相信她不会对你省略她的过去。你应该晓得,再要强的女子终究还是弱女子!请你为她的将来考虑考虑吧。女人不比男人,说不准就在这件事上毁了一生!或许我说话太冲,可骨鲠在喉,不得不吐,请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去。他的心中却难以咀嚼出什么滋味……

  他这番隆重又神秘的幽会结下的天地之盟,是他对吴骥的“训”的三思而行。他这么“行”了,以为表明了一个男子深明大义的豁然大度和对一个女子一往情深的责任感,他的日渐饱满的方正脸上露出道德完善后的满足和怡然。

  他对她有了爱的承诺,婚姻的承诺和生命的承诺。

  他们走出了幽室,再到忘归岩,半壁上有低矮石窦通一径,峭壁上万龛石佛,题咏诗刻甚多,她扯扯他的袖口:“走吧。”

  世界不只属于他与她。有一军官和警卫也来到忘归岩!擦肩而过之际,那军官竟驻足将她打量!

  他愤愤然,但她拽着他不停步离去。

  “好像……有点面熟。”她惴惴不安。“不要多疑。这种人好色之徒。我看面生得很。喏,你看这部摩托车号不是省里的嘛。”

  放心下来,转悠一阵踏上归途。那辆摩托竟眨眼间停在凉亭外!像围追堵截着他们。她想拉着他绕过凉亭。凉亭中已人声嚣嚣。

  “妈的!你是老糊涂了!给你两角钱,这把破壶还不卖?!老子若是硬要,你莫非硬得过老子的枪?”警卫模样者如狼似虎。

  “这是我祖传家宝呵——不卖就是不卖!你要硬抢——我告到蒋青天那去——”半瞎老倌抱住茶壶也不松。

  他便热血滔滔,岂有耳闻目睹不管之理?!跃进凉亭:“什么人?胆敢大白天抢夺老(亻表)的东西?还有没有军纪王法?”

  “你是什么人?管得着吗?你吃几碗饭?”警卫一脸轻蔑。

  他两眼冒火。他是什么人?在他手中,栽倒过几多仗势欺人、耀武扬威的军官汉子?南昌“六扒鸡”饭馆中,他就当场制服一摔盆打碟无理取闹的军官,硬让其关了几天禁闭;日机轰炸赣州后,一军官扬长而过受难区,他责令其抬运尸首,事后还罚其跪在烈士纪念碑前请罪……他就是疾恶如仇,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正要掏口袋甩名片时,阴侧恻坐一旁的军官站了起来:“别误会。他跟老倌闹着玩的。这种腌(月赞)东西,天晓得有什么传染病菌呢。好,我们走吧。”军官招呼目瞪口呆的警卫离去。行至亭外,对垂首立一旁的她点点头:“不胜冒昧,我想请问一问,你是章小姐吧?我们见过。”

  她也在记忆中搜寻,可没想到这军官这般单刀直入。

  军官咧嘴一笑,笑得恶毒,充满了挑衅:“章亚若小姐,我,提示一下——南昌,郭师长家。”她化为岩石凝固了。

  “娘希匹——”他对着军官和警卫跨上摩托的背影骂出了声。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十 妻子和情人搞错了节目



二十 妻子和情人搞错了节目

  赣南没有严冬。春来得早,且漫长。这,太合蒋经国的心意。

  是的,他没有理由不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赣南牛刀初试政绩辉煌。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特派员曹聚仁教授在上海沦陷后,辗转浙赣采访报道,就热情地赞叹蒋经国:“许多顽强的恶势力,到了他的面前,竟乃冰山立消,说来近乎奇迹”。禁烟禁赌禁娼不只是轰轰烈烈于一时,硬是扎扎实实坚持下来了。大刀阔斧除暴安良,雷厉风行确保治安,谁不喊他“蒋青天”?他也就越发像个赣南大家庭的大家长,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时时处处体现“爱民如子”。他注重“与民同乐”,也并不忘“寓教于乐”。眼下他与全家老小坐在乐群剧院观看为筹募慰劳荣军经费的盛大义演。

  蒋经国容光焕发,他身旁坐着弟弟蒋纬国。蒋纬国从德国留学回来后,在胡宗南的部队任职,这是第一次来赣州看望兄嫂和养母。养母姚夫人领着孝文孝璋坐在前排,只是不见蒋方良。蒋方良以赣南妇女界代表的身分,参加了这次募捐义演,海报贴出,产生轰动效应,竟有南雄、韶关富商专程赶来观看。

  义演内容丰富多彩,五花八门。有合唱有独唱,有话剧有活报剧。京剧份量最重,演出的有专业剧团、票友、公署干部业余俱乐部,还有俄罗斯苏三女起解!

  真是群英荟萃、空前绝后的大义演。

  悲凉雄浑的《流亡三部曲》拉开了义演的序幕。金重民独唱一曲《歌八百壮士》,激昂慷慨催人泪下。

  曾飘洋过海的蒋纬国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他比兄长小六岁,比兄长挺拔伟岸英俊潇洒,蒋经国是蒋介石的亲骨肉,他只不过是螟蛉子,可怪就怪在他的相貌身材却酷肖蒋介石!

  接下来是京剧义演。京剧阵容堪称全省最高水准。盛叶苹被称为坤角青衣泰斗,演一段《红娘》,满台生风,自是博得满堂彩。

  蒋方良此刻已化好妆坐在后台,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蹦蹦乱跳。她这段《苏三起解》是盛叶苹和童秋芳手把手速成教会的。蒋方良生性并不爱出风头,但她太爱丈夫,只要蒋经国有这种意愿,她就积极卖力地参加各种活动;妇女集会呀,儿童福利事业呀、各种募捐呀,各类比赛呀,在骑自行车和游泳两项比赛中,她还夺得全赣州女子冠军呢。这回为了义演成功,而且丈夫似乎迷恋上了京剧,她豁出去了——

  尚未登场,台下便掌声雷动。蒋方良慌了,崇公道牵着她上场时,可怜她苦练熟记的台步要领忘了个精光,忸怩不成索性还其原形,挺胸撅腚,扭着腰肢也走得风快!台下已是“山呼海啸”,为这位俄罗斯女起解昂昂然的滑稽扮相逗乐了!蒋方良幸好还牢牢记着鼓点琴声,不脱节拍开口唱起了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听起来却成了憋腔憋调的“索山利辽翁通线,原声乃道度节线——”台下的笑声掌声已是“排山倒海”,真是:赣州第一台!天下第一剧!

  几句流水后,便匆匆落幕,观众倒也不苟求,笑倒一片,饱了眼福和耳福。经国纬国两兄弟,姚氏祖孙也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下一个节目,便是公署业余京剧俱乐部演出《彩楼配》,主演是章亚若和查医师。观众还处在躁动快乐的兴奋中,亦漫不经心看待这类业余演出,以为又是草草了事。

  却见鼓师擂着双槌如飞车大雨,锣鼓声中,王宝钏轻移台步水上漂般走了个圆场,再一个干净漂亮的亮相,台下便齐喝出一个“好”!

  身段婀娜、顾盼生辉又稳重得体。只听鼓锣细敲慢打、琴声如泣如诉,王宝钏竟唱得出奇地好!不用说这副得天独厚的金嗓子,不用说醇厚淋漓的京剧韵味,她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叫你信她就是王宝钏——千金体大家风范,却又是外柔内刚为了爱情甘愿历尽千难万险。有一种炽烈的情感从这个娇弱的古典女子身心中散发出,弥漫笼罩镇住了所有的观众,世界静悄悄,她将人们带进了艺术的美的境界,不知今夕何夕,不辨古往今来,而与她同悲同喜……

  当王宝钏千姿百态地吟唱后,一个飞眼,将手中的绣球抛出——

  “好”!蒋经国忘乎所以突地站了起来,带头喝彩鼓掌。

  他爱她!他为她而骄傲!她使他陶醉!她使他燃烧!

  衷情的掌声淹没了天地人间。

  她幸福极了。她一次次鞠躬谢幕,她每每直起腰肢,她的目光都承受他的灼热目光的撞击,爱的热浪吞没了她。

  “她是哪个?”多少人大声小声压抑不住羡慕与好奇急急打听。

  章亚若。章亚若!正在后头卸妆的蒋方良却像电击了一般!丈夫突兀而起的一声“好”,她忽然觉得遭了一闷棍?若有所失神情恍惚走到化妆台前卸妆,天!台桌上放着一块表——她丈夫从苏联带回来的表!

  清晰的痛楚如针锥从容不迫地扎进心脏!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雾幔倏地消退了,混沌的暖昧瞬间呈现出明白无误的清晰,她恍然大悟!终按捺不住发问了:“这表皮——是谁的?”

  “章亚若的。”负责舞台监视的老王随口答道。

  “果真是她!”是的,她太不舒服了。罂粟花就开在她的家院里,她却一直蒙在鼓中。

  不!不!她不愿这样猜忌丈夫和嫉恨这位秘书。可是,往事历历,‘蛛丝马迹’竟一一浮现在眼前,她早应有所觉察,但却浑然不觉。她草草地卸了妆,请老王转告专员,她先回家了。

  晚会结束后,兄弟俩乐融融走路回家,姚夫人带着孙孙先坐车回去。纬国说:“嫂嫂怎么演完就走了?”

  “她这人心眼死,做什么都认真,大概太累太激动了。”

  “哦,想不到赣南还真是人才济济呢,女子中多才多艺者不少嘛。”

  “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兄长不无认真地说。

  “条件?嘿嘿,记得从前有个王子,要找个王妃,提出了一百个条件;过了十年,没有一个符合他条件的,他就减为五十个条件;又过了十年,还是找不到符合条件的,他就减为十个条件,可还找不到!最后他说,我现在只有1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兄弟俩捧腹大笑。

  蒋纬国想想又说:“若是遇上王宝钏这有情有义的女子,被抛中了彩球,当然无条件罗。只是时隔千百年,上哪去寻这号传统美的典范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蒋经国不吭声了,他的心情真是复杂微妙难言!他在妻子与情人间插科打浑捉迷藏?他萌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妻子与情人搞错了节目:妻子分明拥有“抛彩球”的机遇,而情人呢却像苏三般命运多舛……他拂去这不快不祥的念头,专心专意地回味咀嚼他的慧云的千般风情,嘴角挂上了满意的笑纹……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一 “请你不要再往她身泼脏水了……”



二一 “请你不要再往她身泼脏水了……”

  “蒋专员,请你等一等。”

  老大哥黄中美以罕见的严肃口吻在花圃前堵住了他。

  去年秋天,专署、司令部和县政府三个机关就由破旧的米汁巷1号搬进了这所修茸一新占地颇宽的大院。有意思的是蒋经国的办公室小会议室设在曲径通幽的小西院。

  “哦,有要紧事?”他边问边返回西院的办公室。布置同米汁巷的东院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慈祥老妇的瓷板像,写着“我母之像,经国泣书”,玻璃板上又压着自写的“争气”二字。

  黄中美一屁股坐进木沙发中,茶几上放着一骷髅,沙发旁陈列一大炸弹。整个氛围是念念不忘国难家仇。

  “哎,什么事呀?”

  黄中美仍不言语,从公文包中取出一纸密密麻麻的电文交给了他。

  他接过电文,起初还轻念出声,渐渐地浓眉拧成了结,咬肌也拧得紧紧的,最后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骷髅呲牙裂嘴般一跳:“无聊!无聊!小题大作。”

  “我看嘛,是借题发挥。”黄中美严肃又平静地说道。

  小题大作?借题发挥?

  题目是南康籍军官温忠韶做的。其时粮食征购征实,各乡都抓得很紧。南康石塘乡的乡长更蛮横,欠了公粮的就被捆绑被禁闭,温忠韶正出差路过老家探看,家里也欠了公粮,温忠韶哪看得这帮乡丁的气焰?一怒之下拔出手枪,不料石塘乡乡长也是个软硬不吃的犟牯,仗着人多势众,就把温军官五花大绑关进了土牢。温军官倒也不怕,冷笑着说:“嘿嘿,关我容易,放我怕就难罗。”果然,温家急电泰和吉安等地的同乡亲友求援,于是一纸电文便飞到赣州。

  电文要挟并傲慢。解决方法不是将石塘乡乡长交给他们严惩,就是蒋经国亲自去南康呜爆竹赔礼道歉。除此别无选择。否则,你蒋经国不要爸爸,我们也不要校长,把前方的部队拉回来干一场!

  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看那发电人名单:邓礼伯赖伟英等等一大串。

  事情就很棘手。这串人名可不能小觑,都在军中居要职,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如若与地方宗派纠结到一处,刘已达的受辱他是亲眼所见!况且,石塘乡的做法也确有偏颇,小题能大作,借题也能发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黄中美不阴不阳又说了一句。

  血涌上了蒋经国的饱满的脸颊:“我知道无非是抓了赖伟英的太太跪公园吧。可她敢赌我就敢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决不能让三禁半途而废。一是一,二是二。葫芦是葫芦,瓢是飘。如果害怕牵一发动全身,我们便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丁是丁,卯是卯,说得简单,可世上事哪样不盘根错节?不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他们师出有名,国难当头,军队与地方搅起轩然大波,岂不担动摇军心之恶名?你可别掉以轻心,小不忍则乱大谋呵。”黄中美这才以老大哥的口吻诚恳劝说。

  蒋经国就颓然坐下,手支了额头,万般无奈叹了口气!这“盘根错节”会缠死大活人哩。

  “专员,赖伟英的恩恩怨怨暂放一边。”黄中美敲敲茶几上的电报,“你看看领头的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呵。”

  蒋经国心中一惊,抬眼黄中美:“我与此人素昧平生,点头之交都没有。”

  “黄埔一期的老牌子,复兴社江西头子,第五预备师师长,军管区司令部国民军事教育处处长,你可不要小觑此人啊。”黄中美又换了不阴不阳的腔调,“嘿嘿,中国有句老古话,杀父夺妻之仇,是最伤心的,不可不报。”

  蒋经国恼了:“你——胡说些什么呀?”

  “好,我不说。请你仔细看看这份调查材料。”

  蒋经国疑惑地接过一叠装订好的材料纸,翻开“封面”,第一页却没有被调查者的姓名。

  “1913年春南昌佑营街一书香之家生下了第三个女儿。……此女求学于美国教会创办的宝苓女中,生性活泼,天资聪慧,尤以国文、音乐独领风骚,善唱京剧,爱打篮球,有‘布谷鸟’之称。但思想激进,北伐期间,上街宣传慰劳荣军很是活跃。毕业后仍与激进分子有过交往,曾往狱中探望过……”

  他捏着材料纸的手颤抖了。他愤怒他恐惧,他当然知道被调查者是谁!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这个克格勃竟瞒着他对他衷情的女人作秘密调查!他两眼射出寒光,材料纸往茶几上一撂:“谁叫你这么干的?!”

  “为了你。”黄中美迎着他的寒光,毫不恐慌,坦然答道。

  “胡扯!”他气恼,奇怪的是愤怒竟消退下来。平心而论,黄中美是赤诚忠于他的,而且这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高手,对“她”的调查会是客观的翔实的细致入微的,唉,将“她”的过去“抖出”这使他太难堪!无论如何他得护卫她:“她不是日伪间谍,不是共产党,不是走私犯,你对她刨根究底,就是侵犯人权,就是,哼,卑鄙。”

  语言硬语气却不硬。

  “卑鄙?”黄中美淡淡一笑:“对你隐瞒了一切的女人怕称不上高洁吧?蒙在鼓中者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不知人权受到侵犯否?”

  “你说谁?!”他勃然大怒,脸色憋涨成紫酱色。这个克各勃在嘲笑他是个被人愚弄的大傻瓜!

  黄中美故意装傻:“说谁?或许你确实不知被查者是谁,或许你已猜测到是谁,这并不重要。第一页材料无损她的‘高洁’形象,重要的是你必须了解她的全部过去,请你把材料看完,那时你自有定夺,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当然,你不用紧张,与政治没啥大关系,是……名声。可这对女人来说至关重要(口伐)。”

  蒋经国不由得腾升起反感,他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指手划脚!他得给予反击:“你太自信太武断了。我告诉你——她早告诉了我她的一切、点点滴滴。”

  黄中美笑了:“这不可能。她没有这个勇气,更没有这个胆量。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她将自己包裹,不,包装得很好,美丽的凌霄花攀缠上大树,也可凌霄嘛。”

  蒋经国直视着他:“她结过婚,上有婆母,下有一双儿子,可丈夫死了,对吗?”

  黄中美的喉节上下骨碌,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可你……你知道她丈夫怎么死的吗?”

  “是自杀。因为不能容忍却又无奈妻子的自立。”

  “你错了!是因为郭礼伯的插足!她是郭礼伯的小妾!郭礼伯这回领头发难,就是为了报私仇(口伐)。”

  “纸怎能包得住火呢?如果她真是大师长的小妾,大师长又何苦转弯抹角、羞羞答答找借口发难呢?”

  黄中美一时语塞。

  “你这位一向严谨缜密的特工,为什么要模糊实质刻意制造时间差呢?不错,她还是位天真的女学生时,在慰劳军人的活动中认识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军官郭礼伯,北伐战争的巨大影响,哪个女孩子不崇敬仰视黄埔军校生呢?以后的寥寥交往亦不过如此,平心而论,郭礼伯也是要面子的人,不至于下作到急不可待地插足。她新寡后,郭礼伯起了心,要强纳她为小妾,她不甘沉沦,抗争不过,只有逃避。她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可终究是弱女子。一个女子为了逃避强权的纠缠也成了罪过?强权者泼在弱女子身上的脏水在你眼中也成了女子本身无法洗刷的污点?这太不公平了!”

  原作好了充分准备的黄中美反倒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他原以为苦心搜集的材料能在这个切口上震惊专员迷途知返,现在倒好,他成了专员情理交融滔滔恢宏演说的听者!看来坠入情河的男女硬是执迷不悟呵。好一会他才嗫嚅着:“这种男女间的事体总是理不清坏名声……”

  “请你不要再往她身上泼脏水了,老大哥,泼脏了她,也就是泼脏了我。”

  黄中美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失败了,垂头丧气立起,却终是忠诚:“这电文,你如何处理呢?”

  “容我仔细考虑再定。”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二 “你也想对她雪上加霜?!”



二二 “你也想对她雪上加霜?!”

  “你还没睡?”蒋经国蹑手蹑脚进到卧室,却见黑暗中一对猫眼绿绿蓝蓝的幽光直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哦,是芬娜。于是不无歉意地问了一句。

  他行踪不定。桂林重庆、县城山乡辗转不息,即便在赣州城,他也习惯白天察访,晚上在专署办公室处理机要批阅文件,妻子已习惯夜间的等待。太晚了,她会打个电话去公署催问,怕他熬坏了身体;她这里做好了从婆母那学来的宁波汤圆或煨好土芋艿,边编织毛衣边等着经国回来吃夜宵。有时等着等着太乏了,她和衣歪在沙发上,经国回来会悄悄地将她抱上床,她醒了却仍假装睡着,让经国轻轻地给她脱鞋盖被,让幸福的温情荡漾心头。可今夜,没有了温馨。

  蒋经揿亮台灯——芬娜哭过!眼圈红红鼻头红红,往常梳理得极有条理的发髻散了,乱蓬蓬搭拉肩头胸前,一件宽大的白色俄罗斯睡袍套着她,她像装在面粉袋中。

  “怎么啦?”他吃惊了。打来到中国后,芬娜想念过她的祖国她的家乡,也曾从梦中哭醒,喊着她的乌拉山,可眼光从来不曾这样——忧怨中夹杂着几分凶狠!他这才想起:有些日子了,她似乎神不守舍,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今夜也未给他挂电话,难道……

  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说上一、两个笑话,惹得她忍俊不禁,然后一起品尝土芋艿,回顾当年的主菜洋芋艿,满天的乌云也就散了。

  可此刻,他不能也不愿。与黄中美的一席谈,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另一个女子身上:他懒懒地脱去外衣、鞋子一踢,往床上倒下,双手枕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漠然视之,委屈得又啜泣起来。

  他烦恼极了,一跃而起:“什么事?你直说得了。”

  他竟然不同青红皂白,反倒叱责她,她只是抽抽答答地哭得更响。

  躺下、跃起、跃起、躺下……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硬梆梆的,没有一丝温情。最后他颓然躺下,拉过枕头压住了额头眼睛。

  她于是忍住了哭泣,她得问个明白:“你……你那块苏联表呢?”

  他不吭声,也不动弹。

  “哦,你和她……她……究竟怎么回事?你把表……给了她?哦。”

  他无动于衷。

  “你……爱她?哦,你爱她!”

  她摇撼他,他岿然不动。

  她无法忍受!她疯了般掀掉那该死的枕头,他的眼睛竟是大大地睁着——目光是这样地镇静和冷峻。

  他缓缓地坐起、立起,他与她僵僵地对峙着,她应该扑到他宽厚的肩头上,可是她不能!他的目光没有退让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和解的意愿!

  良久,他开口了:“你——你也想对她雪上加霜?!”

  天!他坦然地完全维护着“她”!

  芬娜跌坐在地上:“我真傻,我早应该知道,你爱她!我却在虚假中生活,哦,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不想,也不能够……”心碎的她不知不觉中改用母语倾诉。

  “那你——想怎么办?”他已经扭转身子,面向墙壁发问,声调干巴巴的,与其说问妻子,不如说问自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无法忍受没有真诚没有爱的生活……你不爱我了……你心里没有我了……你爱的是她……我真傻、真傻……”

  他心烦意乱。外患内忧,骤然爆发于一夜,紧逼着他作出抉择。

  悲痛欲绝的芬娜却绝望地喊了起来:“我真傻!你那时是多么爱我!啊,你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全忘了!你忘了乌拉山,忘了白桦林……”

  ……他跺着脚在白桦林中等待。

  唉,爱情来得晚了点,他已经二十五岁!

  虽姗姗来迟,但毕竟来了。

  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她已来到他的身边,她羞涩又热烈地看着他,他什么也来不及做来不及说时,她已扑进她的胸怀:“我爱你——尼古拉!”

  他热烈地拥抱她、亲吻她。在他在她,都是颤栗魂灵的第一次——真正的初恋。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很快有了第一个宝贝——儿子爱伦。然而很快他得到突如其来的回国通知!

  他不能割舍芬娜和孩子。回国前他曾惴惴不安地问驻苏大使:“我已结婚,娶的是苏联姑娘,我父亲不会介意吧?”得到肯定的许诺,他才放下心。

  他珍惜这初恋。他的急切的初恋包含着太深刻太沉重的内涵:融汇着他对祖国对故乡对母亲的相思,糅和着相濡以沫的患难之交的真诚,躁动着积蓄太久的青春的思渴和人的本能的冲动。

  或许,正因为这初恋内涵太厚重,反而冲淡甚至混淆了爱的本身。他爱她吗?他爱过吗?这就是爱情?这,在当时无关紧要,甚至毫无意义。

  然而,赣江之滨另一个“她”走进他的生命后,在比较鉴别中,那过去潜藏的遗憾越来越清晰了……

  他慢慢地回转身,看着哭得瘫软的妻子,他的心软了,他有负于妻!

  她却没有读懂他的目光,她突然用俄语绝望地喊叫起来:

  “结束!结束这一切!我要回国!明天就回!带着爱伦爱丽——回国!”

  五雷轰顶!她在进攻他!威胁他!这在他是决不能容忍的,他得发泄他满心的愤恨!他目光散乱无目的地到处搜寻——小圆桌上放着一尊石膏像:长翅膀的瞎眼男孩丘比特拿着弓箭茫然地对着他。他冲了过去,用力掀翻圆桌,石膏像摔得粉碎,巨大清脆的撞击声震撼静悄悄的花园塘,还有一声狂怒的咆哮:“滚—”

  这在花园塘的蒋宅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都吓醒了,可谁也不敢去探问。姚夫人只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蒋方良惊呆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她很难相信这头狂怒的雄狮就是以往的好丈夫好爸爸!赣南人民心中的“蒋青天”!

  晨曦中,蒋方良带着爱伦爱丽离开了花园塘。

  蒋经国没有挽留也没有送别。

  都觉得忍无可忍,超过了极限。

  不过,蒋方良没有回苏联,而是去了贡水东北面的虎岗。蒋经国将长岗更名为虎岗,并在那里筹建新中国儿童新村。蒋方良亦是负责人之一,她的离家并未在赣州城搅起轩然大波,都以为她一心为了工作。

  送他们去虎岗的车子倒是蒋经国派的,妻子和儿女毕竟还在他的心中占据着。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三 对未了的“见面”一次公开的了解



二三 对未了的“见面”一次公开的了解

  蒋太子来南康赔情罗!

  蒋专员到南塘乡认错罗!

  鞭炮齐鸣、人山人海。庇尔克轿车几乎被人群簇拥着驶进坪上,捱近祠堂大门口方稳稳刹住,蒋专员陪着披红挂彩的军官温忠韶出了轿车。温军官钻出车门便急不可待向密匝匝看热闹的老(亻表)抱拳致意,风光得像凯旋而归的英雄。

  蒋经国却迈上台阶,转身向老(亻表)们笑容可鞠地点头致意,刹那间像风掠过水面,老(亻表)们叽喳一片:“蒋专员就是青天老爷呵!”“是吔,知错认错的大官有几个嘛?”“算不得嘛咯错,催交公粮也是为公啊。”“替乡长受过啊。”

  蒋经国变为主角,先赢一筹。

  台阶上还立着几位态度傲然的军官,他们是赶来声援温军官的本籍军官代表,见此场面便有几分不是滋味;蒋经国却分外热情,与他们一一握手问好,尔后步入祠堂。里边已摆好几桌丰盛的酒宴,县里乡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县政府的代表也都到齐,县长因劳累吐血不止在赣州住院,本挣扎着要来,蒋经国不让:“天塌不下来的,相信你这模范县的群众基础嘛。”果然,“开幕式”蛮精彩。

  当然,蒋经国认出了军官代表中的一位,正是去年暮春在通天岩旁的凉亭中遇见者。那军官背着一架相机,却没有抢拍镜头,只是怔怔地张大嘴——蒋经国的随员中有位女的,正是章亚若小姐!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蒋经国针锋相对郭师长的发难,迎头痛击之?军官发了一会愣,只得阴恻恻入席,拍照片的兴致全然没有了。就怕拍回去交给郭师长,他会恨得将嘴里的金牙都咬碎吧。

  蒋经国已端起了酒碗,竟有一篇洋洋洒洒情理交融的祝酒辞:

  “父老乡亲们!各位军官代表们!我们政府的工作人员,从上至下,包括我这个专员在内,都是民众的公仆,是替你们办事的。公仆中有人态度野蛮,这是错的,不论是对军官还是对老百姓,都不能这样。我身为专员,教育不好,责任由我负,我理应来这里向大家认错赔情。这第一碗酒,为温军官压惊,你受了委屈,我向你诚恳道歉。”

  一饮而尽,掌声雷动。温军官就有些头重脚轻,搅不清是挣足了面子还是面皮全给扒拉掉了。

  “……这第二碗酒,为军民的团结,干!”

  军官们端起酒碗干时,眼中便有了些许歉意,平心而论,对出征军人家属——老人可送百寿堂、子女可免费受教育、疾病可免费就诊……称得上“无微不至”关怀了。

  “……这第三碗酒,献给积极完成征购任务的父老乡亲!你们是赣南新经济建设的保证!”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碰杯。温军官们就有“吃了闷棍”之感,挣回来的面子又失掉了,人家都努力完成征购任务,你搅乎什么呢?

  蒋经国就是蒋经国,不只是以屈求伸,而是以退为进,后发制人强于先发制人。

  军官们原本咄咄逼人的示威,眼下变成了服服贴贴的受教育。

  最如坐针毡的是这背相机的军官,硬着头皮照了两张,砰砰作响的“闪光”像顽劣孩童偷放爆竹。酒桌上不偏不倚他又与章小姐面对面!偷眼看她黑发剪得短短的,一件大翻领的灰布军衣用宽皮带束紧腰身,分外挺拔婀娜又英姿飒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有时与他眼光相碰,不卑不亢冰清玉洁般点点头,他倒像做贼般鬼鬼祟崇。他想:难道她忘了那次“见面”的情景?想不了了之?你还未答复师座呢?

  她没有忘。又怎能忘?

  她毅然决然陪同蒋经国来南康赔礼,为公也为私,是对那次未了的“见面”公开的了结。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古城南昌下了第一场罕见的大雪。她已经脱去黑色的孝服,换了一身织锦缎的棉旗袍,外罩一件红呢短大衣。唐英刚去世已经两年多,全面抗战开始了,她不能再沉陷于无休无止的痛苦和迷惘的自责中,她参加了抗日救亡宣传团,走上街头,走进部队的驻地演讲演出。

  生命又充满了憧憬,她又拥有了新的生活。

  这时,他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小章,还认得出我吗?”壮实的中等个子,佩有少将领章的全套戎装、锃亮的长统套靴,威仪一表,十足的军人气派。方正的脸庞已留下戎马生涯烙刻下的粗砺和沧桑感。一颗亮灿灿的金牙却又透出俗气——这便是第五预备师师长郭礼伯。

  她羞赧地点点头,且掩饰不住惊喜:相隔十年,他竟一眼认出了当年献花的女学生,准确地喊他“小章”。这似乎有点罗曼谛克。

  他们便有了交往。

  她敬他,他喜欢她,一开始便明白无误。

  她是个年轻的寡妇,他独居南昌,一开始也都交代清楚。

  很快,他切入交往的实质,直话直说速战速决:“我是军人,没时间也没精力拐弯抹角缠缠绵绵。今日活得新鲜,明日上战场说不准眨眼就为国捐躯。这样吧,恰好姐姐从南康来了,我用车接你来家里见见面,我们也就算定了吧。”

  她不能这么草率仓促,经历了一次情感婚姻的大悲剧,她得小心谨慎。可她拗不过他,他说,我也是新派,不会有任何老套仪式的,不过打打牌吃顿饭,也不过是定个朋友关系嘛。她就依了他。只是断然拒绝他用车接她,既然不过是交朋友,何必张扬呢?

  他倒老实巴脚在大门口翘首相望:“小章,你真是雪里红梅,嘿嘿,分外娇呵。”

  她没想到气派的厅堂中已开了四桌麻将!都是军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礼貌又贪婪地盯着她,像鉴赏一件珍玩,她惶悚不已!他便打着哈哈:“随便随便,都是赣南老乡。”倒也不难为她,一径带她进了内室。

  室里也有麻将桌,三个女人正候着她。

  两位相对而坐的女子一看就是姐妹俩,俊俏伶俐,双双仪态万千地立了起来。

  “这是镇江两姊妹,二小姐,三小姐。二小姐可是京剧青衣泰斗呵,不过现在得叫熊太太。”

  原来是熊主席侄儿建辉的二夫人,外面早有传闻。但两姊妹却也端庄娴淑,都拿出新派外交姿态,与亚若柔柔握手。

  坐在麻将桌上座的是位半老妇人。古板老式的发髻和服饰,但金镯子金戒指金耳环不含糊,全然土财主婆的作派。妇人面颊瘦削僵硬,眼皮垂着,并不看亚若一眼。

  “这是你姐姐。”他诡谲地笑着说。半老妇人依旧板着面孔僵而不动。

  她顿生疑惑,可又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姐姐。”半老妇人这才挑起耷拉的眼皮,很不情愿地看了她一眼,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似乎极不满意这么简单就行了见面礼!不下跪不磕头,就定了?老祖宗的规矩不要了?

  “来来来,三缺一,打牌打牌。”二小姐笑吟吟地拉她,机灵的小丫头已伺候她脱去短大衣挂上了衣帽钩。

  “二小姐,这边就拜托你啦。”郭礼伯又打几声哈哈,便去到男人们的天地。

  陡地,半老妇人目光锐利如鹰隼,挑剔又挑衅地将亚若头头脸脸细细审视,鼻孔里断断续续发出轻重长短不同的“哼”,似乎对每一部位评判打分。亚若莫名其妙中又生出恐惧,手心竟沁出了冷汗。“我和了。”半老妇居然一心两用,旗开得胜。

  “嫂夫人,小弟这厢有礼了。”形销骨立的熊建辉打着酒嗝进来,对着半老妇油腔滑调施礼。三小姐啐他:“姐夫又在哪逍遥?醉酗酗这么晚才来,看二姐等下怎么处罚你。”“嗬,老三,你这张小嘴可够厉害的。可厉害也强不过命,嫂夫人是稳笃笃的老大,老二近在眼前,你呀,命中注定当你的老三吧。”

  三小姐娇嗔立起要撕掳他,二小姐忙将建辉推搡出去,回转身对半老妇与章亚若抱歉地笑笑:“郭太太,章小姐,别见怪呵,他黄汤灌多了,尽混说。”

  亚若已脸色煞白,似遭了雷击一般。

  郭太太?老二?老三?

  她好糊涂啊!原来他摆的是“鸿门案”!他耍了她,骗了她。“姐姐”原来是他的原配发妻,“见面”原来充塞着阴谋,造成气氛,弄假成真,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便将错就错?!

  她好悔。经历了第一次婚恋的断肠痛楚,她竟这么快就又懵懂冒险地陷入第二次阴谋婚恋?她的独立的寻觅追求,竟找到的是做人小妾的结局?她还这么一身红艳艳的新娘般的打扮!

  她该怎么办?愤然离去。可是他若蛮横起来怎么办?她明摆着是“送上门来的货”嘛,这么多的“见证人”,她就是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

  她捂着心口,冷汗已沁出额角。

  “章小姐,你不舒服?”二小姐关切地问道。

  “嗯,我……我肚子疼,想上……”急中生智,她求助地看着小丫头。

  小丫头果然灵敏:“小姐,我领你去。”

  她听见半老妇极其响亮地骂出了声:“哼,懒人屎尿多!”

  后院有厕所,厕所旁有小门,门上有粗大的门杠,很好,没有锁。

  世界已成白皑皑一片,逼走了黄昏,眩目的白色激活了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请小丫头帮她去取大衣,她太冷。支走了小丫头,她使出吃奶的气力,搬动了门杠,拔开插销,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想就此不了了之,他却穷追不放。

  当然,他也顾及声誉脸面,只是用电话战围歼她,无数个找她她又不接的电话叫同事们对她侧目而视,终于她无力地拿起了话筒。

  “小章,说正经的,别太计较名分吧,她有名无实,你有什么条件尽管直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之间一切早了结了。”

  “等等。了结?你说了结就了结?这可不合我的脾气。告诉你,我从不打不了了之的仗,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我决不会放过你!”

  “咔嚓”,倒是他先挂断了电话,她愣愣地握着话筒,纤颤不已,两行屈辱又不甘屈辱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离开了法院。可是无论她到哪里,他的恐吓和要挟都追随着她。后来战事紧了,对她的紧箍咒似松了,然而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一封信,一个似曾相识或全然陌生的人的出现,又将她拽回他的阴影笼罩中!

  或许,他对她不全是恶的渲泄和权的炫耀,也有几分执拗的真情。算施宠幸与暴虐于其身吧。而她却越来越无法容忍他的准军阀作风,他不过把她当成一件他喜欢的玩物,没有想到她是一个渴求尊重与真诚的人。但她毕竟是弱者,对他消极的躲避和积极的逃避中,陡增了她对他的憎恶和叛逆。

  于是,她端起酒杯,对背相机者说:“来,为我们的三次见面,为全心全意抗日救亡,干杯!”

  她的豪放态惊得同桌人连呼:海量海量!巾帼英雄!

  军官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他喝了一碗酸涩苦辣混合酒。他现在焦虑的是回去后如何向师座禀报?怪只怪自己多嘴多舌,将章小姐与太子雨中游通天岩一事急急告知了郭师长,那武夫虽已娶镇江三小姐为妾,可又怎能忘怀章家三小姐?于是恨与爱同,与日俱增。这回算是给情敌一点颜色看看,可谁知会是这种结果呢?好在少将没亲自来,要不,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情场失败者。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四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



二四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

  酒宴后,蒋经国一行即赶回赣州,坪上又是人山人海,鞭炮齐鸣,蒋经国从车窗伸出头与手臂,与老(亻表)们依依惜别,成了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中的第一正面主角,温军官们被冷落一旁,真有点“瘟”了。

  其实,蒋经国的心里也窝着一团火,那石塘乡乡长硬是挨了他一记耳掴子,半边脸立马血紫肿胀。不过乡长仍打心底里感恩戴德,专员是替他受过呵。

  火气终究让美酒给浇熄,反败为胜的得意叫醉醺醺的蒋经国更有腾云驾雾之感,于是斜乜着身旁的章亚若:“嘿,跟我回花园塘,有机密大事相商。”亚若以为他多喝了几碗说醉话,但她知晓蒋方良为筹建儿童新村已搬到虎岗去住,虽然自己也不胜酒力,但该尽点义务照顾他,沏杯酽茶给他醒醒酒什么的,就半推半就下了车跟他进了宅院。

  花园塘分外寂静。屋角蒋经国亲手栽的白玉兰和柚树倒长得枝叶繁茂,穿过走廊套间,颇有些迂迥曲折。进到迷宫般的卧室,门一开章亚若惊呆了!

  “战争”的“创伤”历历在目。圆桌翻倒,石膏像破碎,室内一片狼籍。蒋氏夫妇的习惯,卧室是由女主人亲自收拾的。

  她负疚、她羞惭,沉甸甸的自责压迫着她。她早应该感觉到蒋方良“出走”的真正的原因啊。是她,破坏了这个原本完整也完美的家庭!她叹了口气,给他沏了杯酽茶,便默默地拾掇起满室的零乱。

  蒋经国斜靠在沙发上,也默默地看着她,渐渐地一切又变得整洁、熨贴又和谐。

  “你喝好茶,洗个澡,早点休息,我走啦。”她轻声叮咛他。

  他看她不是故作正经,一把拉住她:“你这是为什么?我还没开口说大事呢。”

  她摇摇头:“我想,这时候在这里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这又为什么?你应该正视现状呀。她大概已经知道,跟我闹翻了。既然已到了这种田地,又何必给她虚假的解释呢?反正你们两人中,必须走开一个——”

  “不!哦,我不是说‘不’,我是说一切来得太突然,我还没认真考虑过。哦,不,我怎能不考虑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她语无伦次、矛盾重重。

  “唉,现在不是和你商量怎么办吗?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呵。”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应该“赐”给她,而不是蒋方良呵!她不寒而栗,颤栗中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你怎么啦?”他用指头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你虽然从不明说,可我知道你心里仍然苦,你很在意我们这种……暖昧,唉,不能见人的关系,不是吗?眼下,结束暖昧公开于众的机遇来了,为什么不果断迅速地把握住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知我者慧云也。猛地她扑进他的怀中放声恸哭。是的,她自视是自尊自珍自强的女子。为了这,唐英刚以死来惩罚了她,郭礼伯以“穷追不放”压迫着她,而今,为了爱,她已置一切于不顾,可能结束“情妇”的地位,何尝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呢?可是,蒋方良怎么办?还有一对可爱的小儿女啊。

  “我只是不能……不能……这对她……远离祖国家乡的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她哽咽着真诚地说,她应该知道这在动摇她所爱的人的决心!她忘了:爱是自私的。

  “是的,……我承认,芬娜……她是一个善良的完美的好女人……唉,她全心全意只爱着我,为了我她什么都能舍弃……只是我们之间太平淡和太匆忙……或许是种族和传统的差异,文化和语言的隔阂吧……你不知道,我们相识后很快就结了婚……唉,我那时对回祖国几乎绝望了。结婚是需要是人生的义务,是对现实的进取可也是逃避啊,你理解吗?”

  她止住了哭泣,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宽厚的身躯,她不能没有他!她害怕失去他!

  “你不同!在仆仆风尘的人生中,在历尽痛苦沧桑后,你却使我如醉如痴地恋爱上了,三十岁了,我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抉择!我决不放弃你!没有什么能分离我们,除了死!”

  她惊骇地抬起头,谎不迭捂住他的嘴,那“死”字带着丝丝热气包裹在她纤颤的手掌中。为什么要说“死”?可是,除了死,难道她会放弃他吗?

  谁能相信,他们经过整整一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才悄悄结合?彼此克制着欲念,是为了对去世的毛夫人的尊重,也是相互的尊重,都忌讳草草的苟合吧。这样,反而有一种情感升华的高洁感和神圣感,更不乏神秘感。

  “她怎么办?她呢?”她喃喃道。

  “这你放心,我一生都会把她当我的亲人。可眼前还有一个机遇——我怕是要远走高飞了,你不愿一块飞走吗?去开拓崭新的生活,愿意吗?”

  远走高飞?她憧憬,却又迷茫。

  她发狂般地拥抱他、亲吻他。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儿子……”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五 “情敌”不期而遇



二五 “情敌”不期而遇

  两个女子在虎岗不期而遇。

  虎岗正在大兴土木。中华儿童新村是蒋经国实践“人人有书读”的完备的教育机构,也是寄希望于儿童、培养新干部的摇篮。

  章亚若穿着军装,从公署骑自行车到此地,热了,脸颊红扑扑的,额上沁出了细汗珠,便将枪驳领的军衣脱了,搭在车龙头上;一件小方领的漂白府绸衬衫宽宽大大,扎进硕大的军裤中,一根棕色的宽皮带将她衬托托分外挺拔又潇洒。她是来找公署周秘书的,原本可请勤务兵跑一趟,可她忽地心血来潮,想去虎岗看看:蒋经国就要从西北归来,经受了一个多月非常分离的俄国女子会怎样抉择呢?

  远远见那幢两层两房前的坪上停着庇尔克轿车!是蒋经国来了信接妻儿回花园塘?她的心中止不住翻起醋意和浮躁,可很快她自责并羞愧了;莫非她真的要亲手毁掉那原本完整的家?可是……她下意识地按着小腹,竟慌不择路斜插进楼房的后面,那里还有一片未挖掘掉的灌木杂树林子,她是有意躲避蒋方良。

  初秋的林子,因为成熟,竟透出辉煌灿烂,那一颗颗长着刺儿的密罐子黄里透红、诱人极了。她淘气了,也馋得厉害,车支放一旁,摘一颗吃一颗,又慌慌地摘下一颗,酸酸甜甜还带点苦涩,她拼命地吃。似乎有不重不轻的脚步声,她无暇顾及,好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她有滋有味的咀嚼声,可她突然回过头,第六感觉的作用——蒋方良静静地立在不远的一株苦楝树下!她呆若木鸡。

  蒋方良却很宁静。这个女子贪吃蜜罐子的馋相吸引了她。虽然她远远地认出了此女子就是那位秘书小姐,可她还是一步步捱近“情敌”,她并不想挑战,只是觉得这一切很有趣。后来,她立在树下,宁静地凝视秘书小姐,心中竟连死水微澜都没有,微波不兴。

  这短暂的一个余月,蒋方良却经历了人生中一次理性的感情过度。闹了、吵了、分开了、独处了,那一腔俄罗斯的热血冷了下来,情感有了创伤,自尊受到伤害,可是与丈夫彻底决裂的决心却日趋动摇,甚至迅猛地崩溃!她不能没有他!一双儿女也不能没有他!她责怪自己那晚的冲动和蛮横,捕风捉影就能大动干戈吗?即便一切是真的……唉,她也不能没有他!他是她的初恋她的爱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姚姨几番过来劝导:人奈命何呀。于是,她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中国传统的宿命观,认命吧。这样想来,一切释然了,人也变得宽容了。就在今天,她接到了丈夫简短的来信,告知他回赣日期,她泪流满面,捧住信吻了又吻:尼古拉……我的尼古拉……她得立即回花园塘,可庇尔克轿车偏偏出了点毛病,司机修理时,她鬼使神差来到了杂树林子。

  “好吃吗?”碧篮眼女子慢声慢气问道,充满了好奇。

  黑眼睛点点头,将手中的密罐子上的黄松松的刺倒退掉,递给走近她的碧蓝眼:“这叫金樱子,土名叫蜜罐子,蛮好吃的。”她们竟分外友好地对话了。

  “是吗?”碧蓝眼接过蜜罐子,饶有兴趣地放进嘴中,一咀嚼,酸涩叫她挤眉弄眼,于是吐之不迭:“酸!酸!”

  章亚若忍俊不禁,又把一颗密罐子掷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蒋方良羡慕地看着这个贪吃的可爱女子。秋的林子和这个女子都透着一种成熟的美,黑眼睛的馋相分明流泻出羞涩的骄傲和秘密的喜悦!蓦地,蒋方良想起了自己怀女儿时,正值梅雨季节,她一篮一篮贪吃溪门的酸杨梅,也是这般馋!这般难以扼制!那末……那末……眼前的秘书小姐?!

  这一瞬间,章亚若也准确地判断出:她有了。尽管反应与大衍细衍截然不同,但她确信她已怀上了蒋经国的骨肉!狂喜和恐惧同时攫住了她,她茫然无措地呆望着碧蓝眼。而碧蓝眼女子原本叫大红绣金中国旗袍衬托得蛮喜气的脸这一瞬间黯灰了。

  两个女子便僵僵地立着。友好、和谐消逝得无影无踪,醋意和敌意弥漫初秋的杂树林,可却没有战争没有交锋,她们不约而同思想起遥远的他……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儿子……”他喃喃道,有暖风吹过,斋婆柚树树影摇曳,她作着未来的梦,与他一起远走高飞,她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或许是女儿,他欣喜若狂……

  “我当爸爸啦!我……我当爸爸啦。”她瘫软而幸福地躺着,分明看清了这个刚强坚韧的中国男子的眼中噙着泪水。可是天寒地冻,儿子冻得哭不出声,他将儿子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又笨拙地剪下自己唯一的呢大衣下摆,给儿子当裹被。儿子终于哭出了声,吱吱地像小耗子叫一般,他的泪珠啪哒落在儿子的小脸上。他遵照中国南方的产婆坐月子的习俗,硬是让她养了整整一个月。他伺候她,无微不至,且乐融融,人消瘦了眼熬红了,她很是心疼,他轻轻吻着她与儿:我爱你们。他大大方方毫不羞怯到公共水池旁给儿子洗尿布,这却是违反中国传统习俗的,他似乎不只是爱妻儿,还在补偿父亲对母亲欠下的挚爱和责任。自然她不能理解这更深层次的意义,她只是陶醉于幸福之中:她找到了世上最好的男人!儿子有个最好的爸爸!

  一个憧憬未来。一个追思过去。

  倏然间,碧蓝眼燃烧起嫉恨的火苗。

  黑眼睛也倏地点燃抗争的火苗。

  瞬间,碧蓝眼的火苗熄灭了,回归为微波不兴的湖面。俄罗斯女人的热情奔放刚烈与中国传统女人的容忍、宿命观交融于她的血质与生命,她木然了,却也坦然了。

  黑眼睛的火苗越来越旺,她背负着传统女性沉重的十字架,却执拗地坚韧不拔跋涉于叛逆之路!她挣扎着奋进着,然而不安分的躁动亦让她失重失真。

  蓝眼女子能为社会所容,黑眼女子终不为社会所齿。蓝眼女子却不知道:黑眼女子比她足足大四岁!曾有过难言的坎坷曲折。

  “再见。”蒋方良温和地道别,并不像败阵离去。

  “再见。”章亚若的声音颤抖不已,蒋方良一转身,她就蹲到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大滩,伴着汩汩而洒的泪水。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六 “……从开始到结果,都是我追着她”



二六 “……从开始到结果,都是我追着她”

  秋雾迷蒙、夜雨淅沥。

  蒋经国独坐重庆云秀别墅小客厅中,呷着清茶,悠然等候父亲来训话”。

  他胸有成竹。一个多月的随西北宣慰队的北疆之旅,儿子已深感老子的用心良苦;对前往新疆拔盛世才的老根、收拾残局,他信心百倍、且有初步规划。一周前,他从西北风尘仆仆归到重庆,曾向父亲作了一番激情洋溢的汇报。

  蒋介石与宋美龄缓缓步入小客厅。蒋经国忙立起迎接,又让座斟茶一番,唉,他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咫尺天涯客气周到的“宫廷程式”,为什么不能多点民间平民式的温暖与随和呢?

  “是这样,——”蒋介石正襟危坐、拖声慢调:“你——去新疆任职一事嘛,已经否决了。”

  晴天霹雳。他跳了起来:“为什么?”

  蒋介石摆摆手:“这,你就不用问了。”

  儿子却少年气盛:“父亲,从西北归来,我就立下了志向:有志的青年,应当回到我们这古老的故乡去;有志的青年,应当到西北去!”

  父亲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却仍摆摆手:“好。好。到西北去是有志气,继续建设新赣南,也是有志气嘛。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安心在赣南好了。”

  既如是,蒋经国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谈话”这么快就结束?

  蒋介石和宋美龄却无离去之举,也没有让蒋经国离开之意。那么,还有什么可谈?

  “据说,你——在赣南,与一位姓章的女子,这个嘛,过从甚密,可是真的?”

  半晌,从迷蒙的夜雾雨声中传出父亲的并不威严却生硬的问话。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父亲训话的内容!那么父亲将怎样看待他与亚若的事呢?至于是谁将这情报密告老头子的?军统?中统?黄中美?他无暇思考。此刻他甚至有点感谢“告密者”,这比他自己说出口要“策略”。

  “是的,是真的。”他平静回答。

  他的态度刺激了老子:总应该作点辩解吧,老子不无讥讽地冷冷问道:“到了什么程度?”

  他不无揶揄地回答:“难舍难分吧。”

  老子被儿子的肆无忌惮激怒了:“住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国事如此危艰,你则如此度时,你——你不惭愧?!”

  “父亲,这跟国事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嘛。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事——”

  “你——强辩!感情?你的身份不容许存在这两个字。婚姻得服从政治,况且这婚外的沾花惹草之事,更得服从政治,要抛却,不,要埋葬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平素并不善于辞令的蒋介石,此刻对政治,婚姻,感情却作了番蛮有感情的演说。

  这番话却刺激了了坐一旁,原不打算介入父子谈话的宋美龄。她无法忍受“大令”这般赤裸裸的“自白”,难道他与她的婚姻竟是没有一丝感情的政治联姻?那她成了什么?她可是受了西方教育西方文化熏陶的新女性。再说,你要儿子埋葬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你自个儿沾花惹草的事还少吗?更何况她蛮同情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蒋经国,虽说这小子总与她疙疙瘩瘩,但这小子心口如一表里一致,因此她并不讨嫌他,她得帮这小子一把:“大令,感情怎是虚无缥缈的呢?怎能说抛却就抛却?说埋葬就埋葬呢?有句俗话:刀切莲藕丝不断、抽刀断水水更流嘛,感情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重要标志呀。怎么样你也得让经国把事情说个清楚,我相信这个姓章的女孩子不会是寻常普通的女孩子嘛。”

  蒋经国不由得向这位法律认可的“母亲”投去真诚感激的一瞥,因为生母的痛苦和不幸,他对这位夫人积怨颇深;回国后并不多的相处中,他也不喜欢糅娇柔与铁腕于一躯的“美龄作派”。而眼下,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坚冰陡地就有了消融之兆!

  “好,好。”蒋介石对夫人总是让步的。于是他转问儿子很不情愿地说:“既然你母亲这般为你说话,那你就把这事体,说说清楚吧。”

  你母亲?这三字如雷灌耳,蒋经国的心田受到重重的一击,真愧对生母在天之灵!可此刻无暇考虑别的。他背书般地说开了:“她叫章亚若,南昌女子,祖藉浙江。毕业于宝苓女中,有爱国心有思想有进取意识,又兼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她出身书香门第,现在专员公署担任秘书……”

  “好啦好啦。大令,我看别难为经国了,相信你儿子的眼力吧。”宋美龄善解人意地打断了经国的背诵,蒋经国觉得心头的坚冰实实在在解冻了。

  “好,好。”蒋介石很情愿服从夫人的导演,“听起来,这女孩子才貌双全呀,宝苓女中,我知道的,很不错的,我们空军飞行员中有不少人娶了那所学校的女孩子。”

  然而,蒋介石毕竞是深深远虑的,他得防患于未然:“不过,有一条我可得提醒你,适可而止,适可而止。你和方良的婚姻,其他一切且不论,但她是俄国人,生下孝文时,斯大林还送了玩具坦克作礼品,嗯哪,这就是说,这婚姻得到了他的首肯,这就不是一般的民间婚姻。眼前国际国内的形势,记得你去西北前我曾与你分析过,与俄国的关系,微妙呵,再说斯大林这个人,很是自大,刚愎自用。你和方良之间可别生出磨擦,当然,对方良我们还是满意的。哦?”

  宋美龄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对老俄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虽说方良对她十分贤良听话,但她认定了方良只不过就是方良,哪有那么赫赫然又森森然的政治背景?

  蒋经国对父亲的这番告诫也充满了逆反情绪。方良就是芬娜,芬娜就是白桦林中那个普通的俄罗斯姑娘。芬娜又不是斯大林恩赐的!可父亲这么一说,不仅未给芬娜的头顶罩上光环,反而蒙上了沉沉的阴霾,他不甘愿在别人的阴影中生存!

  蒋介石看儿子一声不哼,不由得又语重心长追补一句:“适可而止。听见吧?你要好自为之。总之,不要捅出什么漏子来吧。”

  蒋经国抬眼父亲,目光镇定又坚决:“父亲——漏子已捅出来了。”

  “这话怎么讲?”蒋介石突地立起,厉声问道。宋美龄也立起了身,不解地望着蒋经国。

  “她——已经怀孕了。”

  静默。静默中父与子僵峙着。

  夫人也缄默着,事关传宗接代的“结果”。她可不能太轻率地表态,搞不好真会有“国际影响”。

  “这——是不允许的!”父亲浮躁起来,踱来踱去,“你与她——这个那个的感情纠葛,姑且不论,生出孩子来,可不是小事件,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是有心计的,以此要挟你吧,不行,得处理掉!”

  蒋经国仍僵立不动,沉稳地答道:“父亲,这是对她的傲慢的偏见,从开始到结果,都是我追着她。”

  “你?”父亲逼近儿子,却又叹了口气:“你好糊涂啊!你会搅出大麻烦来的。”

  “父亲,我并不是仅仅一时的冲动,我只是想……”他依旧沉稳地抬眼看着父亲,眼光坚决,执拗,还有一种迷蒙的憧憬,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喃喃自语:“我爱孝文孝章……可我……还想要纯粹的中国血统的……儿子……”

  父亲的心弦被动情绝援响了:蒋家的血脉,蒋家的骨肉……几千年封建传统封建文化的积淀,哪个炎黄子孙的意识或潜意识中没有这种血统观念呢?推翻了满清,赶走了皇帝,满嘴的反专制要民主,可是灵魂深处,那龙子龙孙正宗嫡传的意识不是常搅得心痒痒的吗?他回避儿子的目光,又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我看,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终归是蒋家的血脉嘛。”宋美龄这时才轻言细语地拿了主意,除了探视出老蒋的心情,还蛮赏识小蒋敢负责任的男子汉作派。

  蒋经国对她,便不只是感激,而且开始醒悟到以往是太怀执拗的偏见了。

  “那怎么行呢?又不是东西,可以东掖西藏;又不是小狗小猫,到时好打发。孩子是人,还会长成大人呢,会有许多的麻烦的。”蒋介石摇摇头,但那口气不是强硬,而是讨办法。

  “急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嘛。”

  “那怎么行?赣南就那么点点大,岂不搅得满城风雨?!”

  “中国这么大,换一个地方不行?保密点,风平浪静呢。再不行,飘洋过海也行。”夫人也真是权威,一锤定音。

  蒋经国悬着的心便留实下来。当然,他没有将章亚若的过去如实禀报,并非蔬忽大意,他怕那样一来,倒会真正捅大漏子——世俗怕是不会容忍亚若的过去的。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七 多情自古伤离别



二七 多情自古伤离别

  又是月圆时分。

  还是张万顺饭馆,还是二楼西窗口的雅座,只是圆桌旁已围坐宾主七人。

  蒋经国秘密又窿重地为章亚若离赣饯行。座邀的有桂昌宗桂昌德兄妹;既是亚若同事又是娘家亲戚的周君;再就是青干班第一期学友王升和倪豪。

  菜肴异常丰盛美味,然而,酒宴上的气氛却显得严谨甚至冷峻。

  蒋经国不欢喜这种清冷,他举起杯来豪放热情地说:“来来,你们都是亚若的亲朋好友,哦,也是我的亲朋好友,今夜为亚若离赣不过作一饯行小宴,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会邀请大家再参加我们的团圆大宴!来,为了这,干杯!”

  开门见山,一诺千金。

  大家吃惊太子的大胆和爽快,更钦佩他对情的执着和责任感。这是对亚若极大的礼遇,更是对亚若地位的承诺和肯定。于是纷纷举起酒杯,祝贺亚若,酒喝下去,兴奋了神经,话多了,随便了,气氛活跃了。

  亚若只象征性地抿了点酒,脸色却早已陶醉成酡红。多少往事多少憧憬,此刻交融于心头,真是百感交集复杂难言。那似乎并不遥远的团圆大宴会是怎样的呢?

  亚若要去的是桂林。桂林出水甲天下,围绕着桂林的出水岩洞,三花酒,乳腐、辣椒酱,沙田柚,去过的没去过的都有无尽的谈兴,亚若将去到天堂般美的地方呢。

  平素活跃多言的桂昌德酒席间却有点神不守舍。她不是怕承担责任,更不是怕有攀附之嫌。而是来自冥冥之中惘惘的威助,说不清辩不明,但不营怎样,为了好友,处世并不老辣的她还是允诺了。于是,她举起酒杯,怀着祝愿与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蒋经国又是一饮而尽。今夜他喝得多且猛。无须隐晦,他与所有的中国男人一样,很看重女人有喜这事,这是传宗接代,生命链条环环相扣的头等大事嘛,当然,他也希望心爱的女人怀上男孩。他带着醉意,仄着身子,絮絮叨叨拜托桂昌德:“这回可得辛苦你了,一路注意冷暖,吃用不要太节省,我这回不能陪你们同去,可是……日后,我会常常去看你们的,有什么不方便,就来信来电啊……”

  沙哑的嗓音、沉沉的低调,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个男子的脉脉温情。唉,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当酒宴散去,离开张万顺饭店时,亚若止不住停下来回眸这幢普通的楼房,月的清辉夜的安谧使这原本弥漫人间烟火的处所变幻得迷离又辉煌……

  去年初春之夜,她请他在这里吃过一顿晚饭!从那一时刻起,她不顾一切走向盲目的爱之路,这里是她生命的新起点。

  “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只有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歌给我听/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飞走的……”

  这时刻她为什么竟忆起那时他唱的一首俄罗斯民歌?忧郁伤感的歌声蕴含着神秘的未来,她不寒而粟!她想驱赶掉这首歌,可歌的无声的旋律紧紧伴随着她回到江东庙的家!尽管蒋经国紧紧拥着她,她彻骨的寒意还是凉透了她的心!

  他与她似有千言万语诉说,却又无话可说!猛地,他搂紧了她,两滴大大的泪珠溅在她的黑发上。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离别时,他才告诉她,这次远行经湖南浏阳,绕道陪都重庆,再南下桂林。

  为什么呢?这是蒋氏家长的安排。是出于保密安全的措施?是蒋氏家长对她的恩典礼遇?还是俯视地召进宫过目?他实在不知道,她倒也不愿不敢探究个明白:谁能知道智慧而万能的命运之神是垂青于你还是专爱捉弄你呢?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她终归陷进了“宫廷婚恋”的深阱,有骄傲更有屈辱,有依托更有失落,她的感伤又如何能有尽头?

  天蒙蒙亮,孤星伴着寒月,一辆轿车载着她、桂昌德,还有护送她们的王制刚,悄然离开了古城赣州。

  赣南青于班学员通讯录中,章亚若一栏,联系地址为:“赴桂林养病。”

  清晰又模糊。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八 “你们是蒋经国的太阳”



二八 “你们是蒋经国的太阳”

  “苦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驱走了早春的黑夜。产妇在柔弱又奋力地挣扎着。

  “蒋太太,恭喜你,一胎生了两个男孩!”李主任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探身向产妇笑吟吟地贺喜。

  李主任是这所桂林医院杨院长的太太,她对蒋太太印象很好。她只知道蒋太太的丈夫是陆军步兵营长,眼下正在湖南长沙前线打日本鬼子,李主任一家正是长沙人。她觉得这位营长太太虽高雅却又平易近人,虽柔美却又挺坚强。李主任就一边替蒋太太按摩腹部,一边聊说:“蒋太太,你失血较多,也得好好调理啊。对了,你这两个男孩脚掌纹路蛮稀罕,我接生的小孩不少呢,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纹路,将来呀准成大器,托人捎个信给他们的营长爸爸吧。”

  产妇的眼眶濡湿了。

  产妇的胸臆浸满了悲凉的幸福、骄傲的自卑。她并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但却第一次真切地入骨地感受到做母亲的意义。毕竟十六岁做母亲是懵懂盲目的。这次不同了。这是历经人生沧桑后成熟的爱的结晶,是在爱之路上寻寻觅觅迷惘无措却终不顾一切的结果!一分为二!不,是一分为三,哦,应该是二分为四。她不再孤独,谁说她是一个人孤零零独处产房呢?

  一切已迅速料理好,她将要出产房时,东窗的窗幔却洇出玫瑰色的红晕,她不禁凝睇东窗,眼中溢出焦渴的企盼。

  李主任像猜准了她的思渴,轻步窗前,缓缓拉开了窗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这瞬间,她看见近的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和远的犬牙交错的山峰间突地跳出一颗血一般殷红的生命!

  太阳!太阳!

  太阳从来不遮遮藏藏,太阳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光与热。她与那个子虚乌有的蒋营长有何干?她在心中默念着:

  “你们……你们是……蒋经国……的太阳太阳……”

  这一天,是民国31年正月27,清冽微寒的早春。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九 “风”,为什么不带着“云”呢?



二九 “风”,为什么不带着“云”呢?

  桂昌德春节时回家乡探望祖母,四妹亚梅由桂昌宗陪着赶来桂林。迫不及待降临人间的两个小外甥已平安躺进了保温箱,三姐躺在特等病房的病床上,苍白疲惫的脸上一双黑浸浸的眸子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三姐——我来晚了。”亚梅奔到床前,歉疚地说。

  亚若笑着摇摇头:“你来了就好,我刚刚托人打电报告诉你‘阿哥’呢。”

  亚梅会心地点点头,她正愁不知如何称呼蒋专员才好,“阿哥”,既得体又亲切。接着能干的亚梅便给三姐煮桂圆鸡蛋,又絮絮告知老母硬要她捎来的种种吃食和给小外孙做的衣裤被褥。亚若的心头不觉温热阵阵,分外思念起赣州城的亲人……

  待一切熨贴,亚若便放心地睡去。

  梦乡却不踏实安稳,腾云驾雾,似苦苦寻那过来之路,半年时光,不长却也不短,踪迹所至,太平闲适,却又潜藏着种种不解之谜!她不知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从赣州经浏阳抵达重庆。秋的重庆雾气湿重,高亢激越的川江号子,车水马龙的街市,摆龙门阵的茶馆,喧腾着嘈杂的和平景象。只有尖利的警报提醒着人们战争的存在。一行三人既无官家私家的迎接或邀请,也无陌生客的查询干扰,但是一切似早已安排得井井有条,吃住游玩无不考虑周详!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网牢牢地护卫着她,却也森严地监察着她!

  亚若一眼就爱上了桂林。

  王制刚完成了护送任务又悄然离去。亚若和桂昌德住进了桂林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华饭店。白天,亚若几乎足不出户;夜阑人静,她才与桂昌德来到饭店旁的榕湖湖畔散步。桂林是大后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她不改变风格,不隐名埋姓,不躲躲藏藏能行吗?她委屈自己,为了护卫蒋经国的声誉,也为了护卫腹中的孩儿,千万别搅得满城风雨!不,就连杯水微波也不能兴啊。

  公开照顾章亚若的是广西省政府民政厅厅长邱昌渭夫妇,蒋经国亲笔致函邱昌渭,拜托他照顾章亚若,又由徐君虎告知实情,邱昌渭夫妇自是尽心尽力帮助。此时徐君虎已甩掉新赣南专署主任秘书的职务,应桂林市长陈恩元之约,担任市政府社会、军事两科科长之职。

  在大华饭店住了两个多星期,章亚若方搬进丽泽门外丽狮下路的一幢带小院的平房中,那是由邱昌渭出面,向广西建设厅技正陈汉吾先生分租的。

  乔迁之喜日,邱昌渭和夫人周淑清、交通部次长潘宜之和夫人刘尊一都前来祝贺,邱昌渭曾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满身书卷气,竟一本正经称章亚若为“二夫人”,章亚若虽哭笑不得,但看人家明明是尊称的意思,也就不在意,况且,她不是“二夫人”又是什么呢?唉,心比天高,命呢?

  但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巢!房东陈先生陈太太温和斯文、极好相处;陈宅地处偏僻、不引人注目;三面环绕西山,既好躲警报,也让深居简出的她有了个常走动散散心的地方。

  挺着大肚子时,亚若还登上过西山庆林寺,到过观音峰的山腰。亚若更爱另一座卢舍那佛。看那佛左手按膝、右手平举,似给混沌世界的人们指点迷津。亚若痴痴地凝视着,她想起了慧风对她说过的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卢舍那——光明无边之意。

  慧风、慧风!迷蒙间有一束光亮眩惑着她,是通天岩!他与她双双跪下,结下白首之盟,可倏地,他化作一阵风离去!风,为什么不带着云呢?

  猛地睁开眼,不远不近,有两道冷嗖嗖阴恻侧的目光射向她,她打了个寒噤,仔细搜寻,远远地有个挑着柴担的汉子的后影而已!

  她自己吓着了自己?!……

  “三姐,你怎么啦?”亚梅轻轻替三姐拭去额上的冷汗,焦虑地问道。

  三姐在梦中喊着:“风……风……”

  亚梅想:三姐像是受过什么惊吓?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十 这对孩儿可千万别忘了生育他们的父母啊!



三十 这对孩儿可千万别忘了生育他们的父母啊!

  “你……”

  特等病房的房门被悄悄推开,来者又悄悄掩上门,静立门后。

  曙色微煦,亚若刚刚起床,半躺着,惊异来者,却并不害怕。

  黑色的礼帽低压,连鬓胡子墨黑,灰布长袍内一条黑哗叽西裤,脚着一双黑皮鞋。左手撩袍插在西裤兜里,右手提着黑皮公文包——典型的文化人形象。

  俄顷,他揭了胡子,摘下礼帽,亚若喊出了声:“经国!”

  他奔到床前,搂着她,轻轻吻她光洁苍白的前额:“云,一切顺利嘛。”

  他化妆来看她!她应该而且必须唤他“慧风!”他就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她的心哆嗦了,既欣慰又伤心!他爱她和孩子们,所以才这般绞尽脑汁小心翼翼,这可不是他本来的风格啊,他是为了保护她母子。可是,身为太子的他竟也这么可怜,这么偷偷摸摸,那么她们母子何时能见天日呢?念及前途,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你受苦了。”他吻着她咸涩的泪水,“亚若,我真感谢你,真的……”她凝望着他:黑了瘦了……

  “亚若,这次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看你们,你……不怨我吧?”

  “不……我只是想早日回到赣南,永远在你身边,帮你做点什么……”她扑倒在他的怀中,动情地说。

  “笃、笃、笃”,房门被轻叩着,接着小护士笑吟吟地推进婴儿车,又很识趣地退了出去。亚若看看桌上的礼帽和胡髭,想笑却笑不出。蒋经国却只顾爱怜地抚摸着两个小宝贝娇嫩的脸蛋,似乎害怕弄疼了他们,他粗壮的手指竟颤抖不已:“我的……大猫……小猫……”亚若笑了:“小名就叫大毛、小毛好吗?”

  “真像……真像……怎么这么像?”他高兴地轻捧起婴儿,一个一个递给亚若哺乳。

  亚若调皮地反问:“像谁呀?像你还是像我呀?”

  “嘿嘿,都像。不信,你仔细看看,像我又像你。难怪我们老家的人说,有缘份的夫妻长得就像兄妹一般。”

  亚若的脸绯红了,却仍交融着真实的幸福和深切的忧郁。有缘份的夫妻?名不正言不顺啊。还有这对儿子!儿子的名份呢?!

  她解开衣扣,给儿子们喂乳。蒋经国便从公文包中拿出桂圆、人参等补品,这是奉化坐月子的习俗,可战时要买到这些也挺不容易啊。接着便坐在床沿,痴痴地望着这对心肝宝贝:“哦哦,看他们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说不准我小时就是这馋样子……你奶水像是不太够?我得想想办法……”

  亚若噗哧笑了:“你喂一个?”

  “我得设法买些美国的克宁奶粉,做爸爸的得尽爸爸的责任嘛。”竟是一脸的骄傲。

  亚若就说:“嗨,你这做爸爸的,该用心给这双儿子取好大名(口伐)?”

  经国摇摇头:“我们家的家规,新生儿的大名得由公公取呢。孝文、孝章都是老头子取的——”话出口才觉失言,不由尴尬地张着嘴戛然而止。

  家规?公公取名?孝文孝章?章亚若的眼前弥漫着阴霾,她在这个当今中国第一家族中算个什么?这双儿子又算什么?

  蒋经国的眼前也一片迷茫:亚若自赣州至重庆时,宋美龄却于前几个小时因国事飞往美国去了!老头子原本没有夫人热心,也不能轻易动作,亚若便既未公开召进宫也未秘密会见,只由宋美龄的亲信悄悄“过目”而已。

  然而,章亚若与蒋经国的担忧是多余的。

  此时的重庆林园官邸,带着清晨梳洗清新的宋美龄,着软缎绣花鞋正款款下楼,楼梯口,她的亲信林秘书垂首而立。“有事?”她柔声问道。

  林秘书便一脸诡谲,窃窃耳语一阵。

  宋美龄弯弯双眉挑了起来,脸色像桃花开瓣般,满是喜气和灿烂:“喜事!”

  于是快步进餐厅,冲着正等候着她的蒋介石娇甜地说:“大令,恭喜你啊!蒋家兴旺发达,章小姐一胎给你们添了两个孙儿呢!”

  蒋介石先是一愣,但看夫人一袭榴花红的软缎夹袍,衬一串浑圆匀称的珍珠项链,硬是喜气四溢的好兆头,便连连啄头,嘴里一连串说着:“好、好、好……”待蒋经国来到重庆,不待他开口,老头子便详细问及此事,经国自是实情相告,老头子就又啄啄头:“好、好,好好的照护他母子,暂时千万不要张扬。”

  蒋经国便亦喜亦忧。喜的是老头子爽快地点了头,前景便不会太险恶;忧的是老头子叮咛“千万不要张扬”,这意味着,“母子”还得处于“秘密状态”!联想到亚若告知的漓江遇险,总觉得会有明明暗暗的不测之难!但他毕竟是聪明人,见老头子心境颇佳,宋美龄又喜孜孜坐一旁,便忙恳切地请求:“父亲,请为这对孙儿赐名吧。”

  蒋介石便显出犹豫:突地冒出个儿媳妇!突地又冒出一对孙儿!这得深思熟虑后进行决断嘛。匆匆赐名是否贸然了些?,

  “大令,这有何难?来,我给你研墨。”热心的宋美龄果真起身伺弄文房四宝。

  蒋介石只有提起笔,却不忙落笔,冥冥中像有谁昭示:这对孩儿可千万别忘了生育他们的父母啊!于是落笔而成:孝严、孝慈。

  家严家慈为家父家母。这该是怎样的昭示呢!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一 亚若的耳旁,总响着那清脆的碎裂声



三一 亚若的耳旁,总响着那清脆的碎裂声

  幽静的甲山村邱寓弥漫着浓烈的喜庆气氛。

  广西省民政厅厅长邱昌渭的寓所带个小庭院,花木繁发、翠艳欲滴;厅堂里八仙桌上,摆满了鱼、肉、蛋、鸡等佳肴,又有宾客亲戚送来的盖着红纸头的衣料等物;一尊彩瓷的老寿星笑容可掬,两柄大红蜡烛黄焰灼灼;有趣的是茶几上百眼纱里罩着糕果、纸、笔、小算盘、玩具枪、小口琴,还有一盒胭脂,那是亚若想起了贾宝玉的“抓周”而作的开心之举,蒋经国兴起,将随身所带的玉石私章也放入其中。眼下,蒋经国抱着大毛,章亚若抱着小毛,邱昌渭将百眼纱揭开,众宾客兴致勃勃围观着,看这对双生男儿抓什么。

  生了男儿,必做双满月酒,这是江浙一带的习俗;蒋经国喜得双生子,双生子做双满月,实实在在的双喜临门嘛。可是,父亲虽赐给这对孙儿孝字辈的学名,可亚若的名份尚难定,这双满月酒就既不能太张扬又不能太冷清,邱寓当是最好的所在了。

  来宾不多。一位爱说爱笑泼辣爽朗的女性是交通部次长潘宜之的太太,亚若爱子心切,曾请人为双生子算过命,说是要认位属老虎的干娘,这位潘太太刘尊一倒不忌讳“母老虎”之嫌,立马说:“我就属老虎嘛,这干妈我来当,怎样?”亚若很乐意她的一番厚意,于是,干妈给两位义子的礼也就蛮重,除去衣物,还有银碗银筷和“长命富贵”的银锁片;广州民团周刊社社长钱实甫夫妇也来了,一则民团周刊社位处丽狮下路,与亚若住处相邻,二则毕业于北平大学的钱实甫曾受知于邱昌渭,太太肖友莲毕业于上海艺专,自称是刘海粟的女弟子,比亚若大个两三岁,与亚若既有情趣相投之处,也是寂寞的亚若走动之处。

  大毛好动,百眼纱一揭开,他就在经国的怀抱中蹬动双腿,跃跃欲试;小毛好静,依偎在亚若的怀中,黑葡萄似的眸子蛮有灵气地看着诸物,却不轻易动手。

  来客拍起了巴掌:“一动一静、一武一文,大毛像父、小毛似母哩。”大家满以为大毛准会抓那把精巧的玩具小手枪,况且就在他手下,谁知大毛仍向前腾跃,硬将那搁置中间的玉色图章抓牢在手!众人一片啧啧赞叹,也有些惊异:这小子似不寻常!可即使用“将门虎子”来赞喻也太不准确,因而啧啧声延续颇久,蒋经国却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和得意,在儿子的圆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我的有大志的好儿子嘛!”

  刘尊一就快活地嚷道:“阿公的名字也取得好嘛,大毛孝严,小毛孝慈呀,来来,看小毛抓什么?”

  倏地,亚若的眼中让人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阴影——赐给大毛小毛的学名白纸黑字,是那位高贵的阿公的手迹,可是分明有名而无姓!是有意还是无意?抑或她自己过敏多疑?既然认可了这对孙儿,还能不姓蒋而姓章?她不愿也不敢将此事向经国点破,难得糊涂呢,可是,胸臆中硬积了那么不大不小的块垒!

  “小毛,加油哇!”众人逗着依旧沉静的小毛。

  小毛总算不负众望,抓着了那支毛笔!又是一片赞叹,纷纷预测这对双生子辉煌的前程。

  说笑间,亚若想起该给双生子喂奶了,便到厨下看佣人准备好了不,那佣妈正冲好了奶粉,调了糖,灌进奶瓶中,见蒋太太进来,一急,顺手搁置冷水中降降温,谁想“咯嚓”,很清脆的一声——奶瓶裂开了!

  章亚若的脸刹那间若雪一般惨白:怎么会的呢?

  亚若的耳旁,总响着那清脆的碎裂声。

  是一种征兆?是一种昭示?

  她感觉到茫茫背景中一种惘惘的威胁。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二 千里捉迷藏



三二 千里捉迷藏

  遍体尘埃的庇尔克轿车驶进了衡阳古城。

  连着两天的长途运行,蒋方良疲惫了,倚着蒋经国宽厚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睡得很踏实,打蒋经国从西北归来,秘书章小姐便很快从赣州城消逝,他们的家就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与安宁,她曾忧心忡忡的灾难似已化为乌有,经历过痛苦与分别,她格外珍惜重新回来的幸福!蒋经国似乎也对她与孩子们格外温存体贴,宽厚中潜藏着歉疚,不过这样她反倒觉出相敬如宾中有种隔阂和生分,而且经国去重庆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愈来愈长,每每归来,总压抑着其实难以压抑的兴奋与焦虑,可什么也不对她说!

  宽阔沉静的湘江从古城中央穿过,两岸灯火烁烁,这令蒋经国忆起西北的一座古城,不过,他的思绪不能像脱缰的野马,他得应付眼前的“困境”:芬娜似心血来潮,要与他同去重庆探望公婆;偏偏老头子上回也问起过这位俄罗斯媳妇,让她来重庆走走!他就只得携妻同往,可他又实在不忍不去桂林的另一个家中!此刻只恨没有孙行者的分身法,也忽而悟到西游记这类神话的想象并非凭空杜撰!

  “衡阳到了(口伐)?”蒋方良睡眼惺松,嘟嘟哝哝问道。

  “嗯。”“你还记得安娜吗?她最喜欢吃洋葱头,你说,她浑身洋葱头气,记得吗?”

  “嗯。”他不置可否,他可没心思说这些没油盐的事。

  “你还记得吗,她丈夫来中国当顾问,她也来了,我告诉过你的;前几天她给我来了一封信,他们就住在衡阳郊区黄泥冲呢,只是她的丈夫也常常出差,剩下她一人,寂寞呵……”

  蒋经国的眼睛一下子放亮了,他不无激动地拽住方良的一条胳膊:“你——应该去看看她呀!去吧!此刻就去!”

  蒋方良的眼眶濡湿了:丈夫待她体贴入微呢,可是她却有些犹豫:“此刻就去?一点准备也没有,再说,还得赶去重庆呵……”

  “亲爱的,别瞻前顾后了,都怪我,其实我早应该安排你和安娜她们聚聚,嘿嘿,要什么准备呢?把带给爸爸的礼物分些出来不就得了?嘻嘻,爸爸最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嘛……”

  蒋方良有些不解地望着丈夫:怎么陡地变得热烈急切又饶舌呢?这一路他可是黯然无语心事重重呵!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地点了点头。于是,庇尔克直奔城郊黄泥冲。果然安娜的丈夫又出差去了,他乡遇故知,奔放的“洋葱头”紧紧搂着芬娜,旋转着亲吻着嚷嚷:“亲爱的,今晚就住我这儿吧,我给你烧洋葱头炒牛肉!”

  一旁的蒋经国爽朗大笑:“行!芬娜就留你这,明天你们再痛痛快快玩上一天。”

  “洋葱头”喜出望外:“尼古拉,你可别反悔呵。话是小鸟儿,飞去了逮不着呢。”

  “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就走,嗯,我往城里还要办些事。芬娜你尽情玩一天吧,后天我来接你。”

  望着庇尔克轿车一溜烟离去,蒋方良的心头不禁空落落的,但“洋葱头”搂着她进了室内,一边忙晚餐,一边叽叽呱呱,两人也真有说不完的话,她也就沉浸到叙旧话别的友情中了。

  可夜深沉时,“洋葱头”安谧熟睡,甜美的呼噜声起起伏伏,蒋方良却难以入寐,眼见蛋青色的晨曦泻进室内,她不禁披衣而起。一夜的回忆捉摸,她认定蒋经国有什么大事瞒着她!不,她不能再在这里傻呆上一天一夜,她要立即回到他的身边!室外却响起了喇叭声。蒋方良急切奔到窗前,可不,庇尔克轿车驶来了!满天的云都散了!她错怪了她的尼古拉!她激动得大声嚷嚷:“他来啦!他来啦!他来接我啦!”便奔了出去。

  从轿车中却只走出毛宁邵一人。蒋方良张望车内已无人,虽略有不快,但还是急急地欲拉开车门,毛宁邵却轻声对她说:“专员叫我送来两千块钱。”

  尼古拉真关心她,想得也真周到,一大早让毛宁邵赶送来呢。可越是这样,她越生疑窦:“专员呢?专员到哪里去了?”

  “我……专员……他没告诉我。”生性忠厚老实的毛宁邵撒不来谎,就有些结结巴巴,脸也涨红了。

  一夜的猜疑揣测果真成了现实?蒋方良又急又气,嫉妒和焦躁使她倏地变得极严厉。用从未有过的愤怒口气责问道:“他到底上哪去了?你也帮着瞒我?!”

  “他……他到桂林去了。”一咬牙他说了出来,尽管他送蒋经国上火车时,蒋经国似不经意地叮咛了一句:“我去桂林有事,你不要告诉她。”

  “哦哦,去桂林?”她喃喃道,并不很感意外,只是心感到阵阵疼痛。章亚若正是在桂林!“他到桂林有什么事?他在桂林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毛宁邵确实不知道。

  “好,你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也去桂林。”她当机立断,一头钻进轿车。安娜赶了出来,怎么也劝不住,只得耸耸肩双手一摊:怎么一会风一会雨呢?

  开车的毛宁邵便忐忑不安了:夫人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眼下孤零零一人千里去寻夫,出了什么意外他可担当不起啊。

  蒋方良却一意孤行。到了桂林车站,望着茫茫人海,这才冷静下来,一筹莫展,何处去寻夫君呢?

  还好,拨通了桂林行营主任李济深的电话,李主任先是一愣,实话实说:“没有见到经国呀,他没有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来了。”

  “那,他上哪去了呢?”透过嗡嗡的电流声,李济深似窥见了这位小蒋夫人的焦躁心态,便忙派一位得力秘书去见蒋方良,安排好住所,并请她来吃饭,可蒋方良没一点心绪,谢绝了。秘书又说:“夫人,桂林山水甲天下,是否随意逛逛?”

  蒋方良轻叹一声,摇摇头,何来兴致?

  “哦,桂林有机械厂吗?请陪我去看看。”

  秘书以为她是心血来潮,便陪她去到桂林机械厂,厂长自是措手不及,也来不及搞什么欢迎仪式,拉上总工程师,亲自领着这位俄国女子满厂转。

  马达轰鸣,器隆隆,响亮的钢铁敲击声,耀眼的电焊火花,淌着汗水的工人……蒋方良碧蓝的眸子又一次濡湿了,可锁紧的眉宇却渐渐地舒展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并不清冽的空气却让她重嗅到了熟悉的亲切,有鱼回到了水里的感觉。

  蒋方良参观完毕,不用秘书多费口舌,连夜坐火车回衡阳。她牢牢记住了,蒋经国昨晚说过:后天我来接你。

  车近衡阳,天色已大明,她的一颗心却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蒋经国会在哪儿呢?痛苦和郁闷又如千百只蚂蚁在咬噬着她的心,那感觉实在复杂难言。

  车停了。她耷拉着脑袋,慵懒地下了火车,一只壮实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好生疼痛,却疼得舒心!

  天——她的可恨又可亲的丈夫笑嘻嘻地恭候着她呢!

  “尼古拉,你变的什么把戏?折腾我跑了千里路,跟我捉迷藏是不是?她哇啦哇啦用母语流利畅快地嚷着,可嚷着嚷着,她“噗哧”笑了,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有趣的游戏——千里捉迷藏!

  毛宁邵守在庇尔克轿车旁,呆痴痴地,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原以为蒋专员会责怪他“泄密”,可小蒋反倒歉疚地说:“难为你了。”他原以为这趟车站相逢,夫妻俩准争吵得面红脖子粗,可看这夫妻俩手挽手,一副“小别胜新婚”的甜蜜相。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三 “我不想也不能当你的外室!”



三三 “我不想也不能当你的外室!”

  当芬娜满世界寻觅夫君时,她的尼古拉正惬意仰卧在桂林美娇的金屋中。

  略施小计,金蝉脱壳,蒋经国“甩”开芬娜,立马就登上了去桂林的火车。老牛式的火车,“咣当咣当”作响,蒋经国恨不得身插双翅,真是归心似箭,他已辨不清赣州桂林两个小家,哪个更亲了!没吃晚饭,也无睡意,他还沉浸在小小的兴奋中,奔来波去瞒东哄西,他付出的实在都是真情,辛苦劳碌中似有种小刺激。

  天色微明时,见到了亚若,亲吻了熟睡中的一对婴儿,才放下心来。吃了亚若下厨做的鸡蛋面条,小姨亚梅便为他准备好了热水洗澡,这会,穿上亚若缝制的宽松睡袍,朦朦胧胧仰躺在床上,真有种如醉如痴的感觉。粉红色的窗帘,桃红色镂花桌布、西洋红的床罩枕套、盖在儿子们身上的大红碎花罗被子,这些暖调子的色彩在倒春寒的日子里反衬出小屋的温馨。随意扔在摇箩旁桌椅上的布制的猫呀狗呀长颈鹿呀,洋溢着一种零碎的甜蜜。所有这一切都与他身上的睡袍一样,出自亚若灵巧的手。他想:大毛小毛的出世改变了亚若,这以前亚若似偏爱洁白蛋青等冷调子,虽高雅,却过分素净了。她进来了,轻轻地如同水上飘一般。她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地给他盖上薄棉被,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纤纤手指。

  “你把我吓了一跳!”红晕又飞上她的双颊。

  她幸福极了,看一眼摇箩中的婴儿,举起食指放唇边:“嘘——都老夫老妻。”

  她噎住了,如同遭了雷击。

  他僵住了,张着嘴出声不得。

  他与她算怎样的“老夫老妻”呢?!

  他要她摆脱尴尬和阴影,翻身而起:“嘿,我给你带来了这件土布棉背心,该传代了,母亲在天之灵会保佑她的这对孙儿的。”说着将棉背心盖在了红花罗被上面。

  这件破旧的棉背心跟随了蒋经国二十余年,是毛夫人亲手缝制的。经国视为无价之宝,此刻,他传给了他的骨肉!亚若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她扑进蒋经国的怀中轻声呜咽不已,好一会才止住啜泣:“你睡一会吧。”

  他摇摇头:“别离开我,我一点也不困。”

  他的确没有睡意!他得赶天黑前的一班火车回衡阳!无可奈何的叹息中他切实体味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啊!他和这个家在一起的时刻太短暂也太艰难,故也太宝贵吧!他故作平淡:“哦,晚饭前我就得走。”

  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她瘦了,更见清秀。那眉宇间淡淡的忧郁中分明升腾着一股刚烈之气!(口害)!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三姐,汤姆先生来了。”亚梅轻叩房门,探头报告。亚若匆匆地拢拢头发、压压眼睑,也不与蒋经国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客厅里便传来流利的英语对话,蒋经国英语不怎样,听不分明。汤姆先生?他想不起这个人物,亚若也从未对他提过呀。却又不好贸然出去。

  半晌,大毛小毛醒了,乌溜溜的眼睛倒蛮懂事地望着他,他不由得怜爱不已,又亲又哄,不知是他的胡髭扎疼了他们呢,还是尿布湿了不舒服,大毛小毛哇哇哭了起来,亚若和亚梅这才急急地走了进来,姉妹俩忙着给两个小玩意洗脸抹澡换尿布,絮絮叨叨地与大毛小毛哦哦对话,倒把个蒋经国晾在一边。

  待亚梅知趣地抱着大毛到厅堂里喂奶粉,亚若解开衣襟给小毛喂奶时,亚若仍只字不提刚才的来客,蒋经国按捺不住,略略不快地问道:“汤姆是谁!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老师?”

  “哦,是我才请不久的英语老师,每周逢单来上两小时课。今天你来啦,我只好向他请假。”她并不抬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小毛脸上。

  “家庭教师?”蒋经国不禁愕然不解,望着贪婪吮吸乳汁的儿子,噗哧笑了:“给大毛小毛请的?太早了点吧,你呀,望子成龙心切得很罗。”

  “哦,不,”她这才抬眼看他,“是教我的。”

  “教你?”

  “是的,我想把丢了多年的英语捡起来。”

  “(口害),你还嫌不够忙呀?大毛小毛已忙得你够呛,你又喜欢什么都自己动手干,你看你瘦了许多。听我的话,好好调养,学英语的事,以后再说吧。”蒋经国满心的痛惜,却也掩饰不住烦躁的不解。

  “我,是要把一切告诉你的。”

  平静温柔的语调中分明透出胸有成竹的决断,他还能说什么呢?漫无目的随手翻翻枕边床头柜上的书报——老天,全是高级英语!莫非她……?!

  她奶好孩子,将小毛抱到厅堂交亚梅照料,就又回到卧室,掩上门,与蒋经国面对面坐定,一时竟相对无语!

  对等谈判?他不喜欢这样的架势。

  开诚布公袒露胸臆,她决心要这样做。

  “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月两月,从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怀上了我们的孩子,到我们的孩子降生,我一直想这样面对面,将我心中的话全倾诉出来,好吗?”她轻声请求着,那眼神却已超越过他,不管他愿不愿听,她都要倾诉,向这间小屋向广阔的天地倾述。“我一直痛苦着矛盾着,我不顾一切地爱了,我不悔,但我清醒地知道,我在又一次铸成不是错的大错!”

  “亚若,别说了。”他拍拍她的手背,只有宝贵的大半天相处,何必说不愉快的话题呢。“别打断我,求求你让我说完。”他这才发现,在粉红桃红大红的氛围中,她清秀的脸庞竟如雪一般白!“当我一次成为这对孩儿的母亲时,我的幸福和我的痛苦一样大一样深,我不想也不能再麻木地得过且过,我爱他们!我再不想让他们的心灵从小就受到扭曲和伤害!他们应该健康地正常地成长呵!他们不能有一个没有自尊没有自强的母亲!哦哦,让我说完吧,请原谅,请你原谅……我…我不想也不能当你的外室!?”

  雪一般白、雪一般冷傲的脸色,颤栗的声音如同雪地上呜咽而过的悲风,然而,决不是害怕,她终于庄严地明白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心声。

  他的脸却胀得血红,周身的血液仿佛全涌到了脸上,眼充血颊充血鼻翼旁的麻坑也充血,可是他只觉得虚弱。是的,一开始她就不隐蔽她的自立自强的女性意识,可从未像此刻这般决断、这般咄咄逼人!

  “容我……容我……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他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感到羞恼!

  “哦,原谅我……我不想也不能再等待。”

  “你?唉,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尽快地带着两个孩儿,离开这里。”

  “上哪儿?!哪儿不是一样?!”她激动了:“这样长期蛰居下去,不要说投身抗战是空话,就是做一个正常的母亲,怕也是奢望吧?经国,你就把后一种权利还给我吧,让我带着他们走得远远的,让我们出国吧!”

  “出国!”他的心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为什么要出国?!中国之大,难道会容不下你和我的一对儿子?!你怎么会生出这种怪念头?莫名其妙呵。我知道你很委屈,我关心你不够,唉,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总得让位国事天下事呵,相信我,今后我会争取一切机会,总会有个妥善的——”

  他戛然而止!真是活见鬼,怎么说来说去,又是这句早已没滋味的话呢?难道他在骗她?在乞求她?不!他自信是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个有真情实感、敢于负责任的男人!可是为什么这般力不从心,身不由己?无论是仕途事业,还是感情生活!他知道,她决不是心血来潮使女人的小性子,也决不是虚张声势要挟他,只要他同意,她会无条件一走了之!她会隐名埋姓带着儿子们飘洋过海,在唐人街或别的什么街的一隅住下,起早摸黑茹苦含辛地打工挣钱,做家庭教师也洗盘子,待到双鬓染白皱纹爬上额头时,她的一双儿子终于进了哈佛大学深造!哦哦,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也不能容忍这种想象!他的儿子怎能单单成为她的儿子?!那他还算什么男人?还算什么父亲?他痛苦地双手捧住额头,长叹一声。

  亚若的心颤栗了。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因而也太同情他!于是她捱近他,轻轻捏住他的手腕:“经国,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他顺势放下双手,落在她的肩上:“亚若,不要凭一时冲动,还是从长计议吧。”她叹了口气,却仍日坚决地摇摇头:“我想了很久。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一句话,本来优先权在你嘴里,可你不忍也不能说吧,还是让我说出来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决心这样做,对你也是解脱——”

  她的平静冷峻又一次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他的自尊受到侮辱,他的自强受到挑战!她看透了他的一筹莫展、无能为力,她对他深深地失望,却不怨恨,独自一人喝尽共同酿出的苦酒,带着他的儿子们远走异邦!这是怎样的居高临下的气势?这么说,他将为她抛弃?他无法容忍,也决不允许她这么做!

  可是,他无法改变她!他狂怒了,狠命地摇撼着她:“你……你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犟蛮?!你就不能忍一忍?不能委曲求全?外室?!外室又怎样?!没有名分又怎样?!世上不是你一个女人这样的处境吧?!啊,你要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了!你总该为我想想吧!”

  他毕竟是一个“以男子为中心”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男人,尽管他可以称得上是女性解放的忠实的支持者,他虔诚又坚韧地维护为父亲所离弃的生母的尊严和人格,他对亚若不平常的经历理解并倾注同情,可是当女性叛逆直捣他的灵魂时,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的摇撼松散了她的骨架,她瘫软了,她紧闭双眼,她不敢正视他愤怒的面孔!他的吼叫震聋发聩,虽然充溢着对女人的歧视,可也说出了不容否定的事实——无论古今!“忍”是女人的天性,她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忍?她应该委曲求全,应该知足常乐,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景象说不准就在眼前呢!小妾、外室、情妇虽为世人不齿,却为世人所容,她的叛逆行径却是罪莫大焉呵!

  不,终究谁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心,决不当外室!不管是哪个人的外室!

  她疯了般挣脱他铁箍般的手臂:“对,我任性!我犟蛮!我不愿也不能和别的女人一样!我不会成为一个只知依赖着男人而苟且偷生的女人!我更不会让我的孩子们有这样一位母亲!请你也为我想想:我也是人,不是东西!不能藏藏掖掖,不能密封仓装,不能不见天日啊!孩子们的身心更渴求自由的空气,流淌的活水,正常的家庭和独立的人格呵!”

  要说的全说尽了!狂热的情感已燃成了灰烬,铁一般的理智却在烈火中锻烧!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跌坐在床沿,双臂交叉紧搂住肩,浑身像发虐疾似地颤抖不已。

  他被她击懵了,也吓着了。她的原本冷峻的倾诉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控诉,可分明一针见血,不是谈判,他被动地接受良心的审判。他难以接受!他怎么会不顾一切爱上这么一个女性?

  可是,爱终究就是爱,他猛地扑向她,紧紧搂着她:“哦,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哦?难道还得自相残杀?两颗心还苦得不够吗?”

  她迅猛地回报了他,更紧地搂住了他,将颤抖和泪水都抛进这个男子依然宽厚的胸怀。

  她刻骨铭心地爱他。他如痴如醉地爱她。

  她的颤抖传染给了他,他将她搂得更紧,如同寒冷中两个以生命相互取暖的人,温暖甜蜜中的苦痛酸楚便越发咀嚼得欲生欲死,彼此都深切感受到丝丝缕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莫名的恐惧!

  死!是的,除了死亡,怕谁也无法将他们分离。他终于恢复了自信,捧起她的脸颊:“唉,你知道的,我爱的是你呵。”

  她泪眼婆娑,迷蒙中似见他的右眼塘嵌着一滴很大很重却凝然不动的泪!

  他故作轻松:“我是风,你是云,云随风飘,我永远永远带着你在身边。”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四 只要一个天长地久的亲吻



三四 只要一个天长地久的亲吻

  隐山贵在“隐”:密林掩隐、小径匿隐、六洞藏隐,洞中佛像灵验,摩崖石刻隐着玄机,游人前后只隔几步,却因山径曲折逶迤而不得相望,处处似隐着神秀神奇神秘和神圣。

  下午三、四点钟,隐山秋林静悄悄,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言地行进。

  女人和男人都绝无心思浏览秋色佳景,默默地只是行路。行得却又绝不急迫,庄严的缓行中分明透出沉重的压迫。

  她与他是去朝圣!

  隐山洞内有尊送子娘娘,打住进丽狮路,亚若孤独难解,常与昌德去洞中转悠;当阴影笼罩前景莫测时,她曾虔诚地跪倒送子娘娘足前,祈求娘娘保佑她母子平安。她其实并不迷信,可是一个女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彷徨迷离中,这千百年的种族心理积淀——求佛拜神就成了她的渴求和解脱了。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顺利地产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儿,双胞胎健康活泼地成长着,作为母亲,她由衷地感激送子娘娘,于是她与那神奇的洞神奇的佛娘的维系便难解难分了。蒋经国每每来时,她曾半玩笑半认真地怂恿他同去洞中还愿,蒋经国总是一笑置之,对于政界的男子,迷信之举似不可太露骨太浅薄啊。

  这回,他却一反常态。前几天他从赣州来,已在桂林小住两日方去重庆,可从重庆回赣,他又来到了丽狮路!或许怜妻情切、舐犊情深,可是亚若却觉得有种隐藏的压力——是即将出什么事?还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他却不说什么,只是主动地、急切地,执拗地要她一起去隐山看看送子娘娘!

  “告诉我,你怎么啦?”她凝望着他,焦虑地盘问。他的瞳仁很清澈却很深很深,像宫廷内院中深深的古井,她战栗了。

  “告诉我,倒是你怎么啦?”他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坦然地笑问。这一笑,古并幻化成碧波荡漾的湖面,叫人放心了。“你不是几次三番央我去‘还愿’吗?此刻有宽余又有心境难道你不愿去?”

  从春的那场突然爆发的争吵后,他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度过的是一个平静又平凡的夏天。他却比以往来得勤,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中,大毛小毛换着模样长大了。儿子竟认准了这过客般的父亲,咿咿呀呀学语中,见着他一个劲只喊“爸爸”!俗话说,“七坐八爬”,他的这对宝贝却还要早些,他们不安分小小的摇箩,爱在父母亲的大床上惬意地翻滚摸爬,他和她逗着儿子们时,他会止不住冲动地亲亲她,说出“谢谢你”这么见生分的话,他的确真诚地感谢她,是她为他生了这么一对伶俐活泼纯血统的儿子!当亚若为儿子洗澡时,他爱蹲在一旁,捉住宝贝儿子藕节般的手臂,大毛会咿呀大叫以示抗议,小毛却只是懂事般看着他,大毛小毛都爱水,赖在澡盆中不肯起来,也会撒野,啪哒啪哒,水花溅到他与她的脸上身上,他与她会得意地开怀大笑,笑声中他为“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而感慨不已。

  她的欢颜也常常会笼上一层阴云。儿子的状态情态举手投足,常常让她一阵恍惚,仿佛已存封心底十余年的电影胶卷,这时又不紧不慢地放映了出来。大衍!细衍!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她的心在呻吟。眼前的大毛小毛和十余年前的大衍细衍,有多少场面的重复?有多少细节的雷同?而今大衍细衍远在赣州,与老祖母相依为命,他们早已失去了父亲,而且也懵懂又清楚地知晓——有母不能认!他们会理解并原谅她这枉为母亲者的心吗?有时她会失却理智、不顾一切,亲笔给大衍细衍写下一封封长信,可冷静下来又只有把这些信锁进抽屉。然而有一天,她正在流泪疾书时,他兴冲冲地撞了进来,一切无法掩饰,他看见了她的未完的家书,他看清她的愁颜和泪水,她惶惑地立着,尽管她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但至少又在给他添乱!他沉默良久,方抚着她的双肩:“写吧,写好后寄给他们。别难为自己了。”顿一顿,又说:“给他们多寄点钱。多寄点。”她扑进他的怀中,哽咽不能语。无论怎么说,他是一个好男人。这样的好男人是不多的。

  她感谢他,却并没有完全顺从于他。她依旧坚持不懈地学英文,只是他一来桂林,她便不学不念英文,且神速隐藏好各类书籍。他呢,即便发觉蛛丝马迹,也大智若愚而已,事实上他也仍旧想不出任何一个妥善的法子,等待似乎没有尽头。她与他实质上在打一场绝无敌意的“冷战”,又处于“不必追究、何须说破”的默契理解和莫可奈何的和谐境况中,这是怎样相守相熬的苦恋!

  自然便渴求神灵。她这样一身打扮上隐山,是“女为悦己者容”,他赞叹:你这一身美得人心醉。她穿着高跟鞋,不仅为美,还为了虔诚,不能像朝圣者那样一步一叩头,让额上的血浸着前行的足迹,那也该留下皮肉的痛楚吧。

  “看你累的,来,歇一歇。”到得洞前,他怜爱地搂着她的纤纤腰肢,且把自己当作她小憩的靠背。

  她这才依偎着他,淡淡的暖暖的斜阳让她觉着惬意和慵懒,散漫地环顾四周,洞壁上的几行新鲜的题诗却刺激了她的视神经:“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桂花黄;荣华原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另有四个大字:“劝君醒世”!不是摩崖也不是石刻,是位不甘寂寞的游客用炭块在石壁上涂抹而成!可不,一块碎炭弃置石上,旁边还有一截仍在冒烟的香烟头!

  人呢?空山不见人,更不闻人语响!她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寒噤,他便更紧地搂着她:“冷吗?时间不早了,进洞吧。”自然不由分说强硬有力地拽紧了她的手,他引路,尽管他是第一次钻洞。

  原本就不热烈的日光至洞口便涸漫成稀簿的苍白,至深处则黑漆漆一片,没有光影没有香烛,只有凉浸浸的山风呜咽而过,一种远古般的沉寂便攫住了她的心,修地便远离了尘世,清净却也悲凉!可是她能醒世?她能抛却尘世吗?她冲动地将擎着金桂的手往他的手臂上猛力一撞,金桂撒落一片,奇香弥漫空间,哦,她不能舍弃尘世,她不能没有他!

  钻洞出洞,出洞钻洞,洞洞相通,曲畅勾连。“到了。”她轻声告诉他,当他划亮火柴仰首这慈眉善目的送子娘娘时,她双腿一软突地跪倒在地,那枝金桂斜斜放置石上后,她双手合十,却没有勇气举头凝望祈祷,她整个纤弱的身条像受了重压的柳条般弯折在地,当双手和额头触着了冰凉的岩石时,她止不住啜泣起来!

  他惊愕了!不知所措!火柴梗燃尽,灼痛了他,手的痉挛中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她,良久,抬眼上方,那依稀模糊的送子娘娘竟幻化成清晰可见的他的生母,他喃喃道:“哦哦,母亲,你定会保佑我和亚若的结合,定会保佑我和她的一双儿子……”

  她柔韧的腰肢挣扎着支撑起了她的胸膛和头颅,她侧身仰望旁边的男子,黑漆漆中他的脸庞上有湿亮的光——这个男子哭了,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处境和前途而哭泣!

  可是,当他也只有求助神灵、求助悲剧母亲的保佑时,她对他还能作什么指望呢?深切的悲哀无望的失望直戳她的原本就千疮百孔的破碎的心。

  她忘情地抱着他,失声恸哭。

  离了隐洞,缓缓下山,夕阳已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与她却不约而同离了小径,岔向路旁的林子。黄昏的风在老林中逶迤穿插,像如泣如诉的洞箫,也像风筝在空中旋舞的啪啦声,既凄凉却也活泼,这是怎样奇怪的感觉!痛痛快快地哭过,她反倒显得平静又踏实;真真切切地祈求过,他反倒显得激动又空落;就又无言地伫立着,看老林在昼与夜的交替中的变幻。她想对他诉说,这个刚哭过的男子似乎也想对她说什么,他依旧壮实、自信,经过泪水洗礼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又一次忘情地抱紧了他,什么也别说,只要一个天长地久的亲吻。

  就这样拥抱着回小屋吧,什么也别说。可是他偏要说:“或许你不愿意听,可我仍不得不说——亚若,听我的,等待。希望在等待中。世界很复杂,人心很险恶,你,为了我,为了孩子们,耐心小心地等待吧。”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五 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



三五 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

  霜冷月薄,夜空银蓝。

  猛喝光一瓶烧酒的蒋经国,便点燃了周身的血液,每个毛孔都大张着,咝咝喷着火,白眼球成了汪汪的血海,他好愤恨,可又不得不压抑着这无名怒火,火上便凝了厚厚的霜,于是他的面庞就难以自禁地扭曲痉挛着。

  轻轻推开办公室门的黄中美就吓了一跳,可还是进来且掩上门,镇定地问道:“哦,找我有事?”

  蒋经国冷冷坐在办公桌前,冷冷盯着他,四目相对,一攻一守,却也是较量。

  黄中美就有点头皮发怵,以往的小蒋可不是这样,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即便暴跳如雷也不似眼下这样可怕可憎。

  “你干的好事——”这奉化腔的国语,这阴恻恻的腔调,还有这充溢着俯视的动作——一摞材料冷冷地掷落到黄中美的脚上,竟与老头子蒋介石一模一样,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不错的。“你自己看去——”

  曾被蒋经国称做“老大哥”的黄中美一怔,可还是弯腰拾起材料。黄中美拾起材料时,他看清了这是谁的材料!于是他不卑不亢、不请自坐到木沙发上,将材料草草浏览了一遍。

  专员公署的夜很静,西院专员办公室的布置陈设也一如以前,只是茶几上那具骷髅拿掉了,代之以一束吐香的金桂。

  “哦,与我两年前所调查的材料无多大出入,可见符合事实。”黄中美不动声色、没心没肝地作结。

  黄中美的态度刺痛了蒋经国。是的,两年前他们作过一次较量——也是深沉的静夜,也是西院的这间办公室,也是一摞调查材料,也是这么对峙着。

  困兽犹斗。他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你为什么这般狠毒?为什么没有一丝宽容善良之心?你为什么要对她穷追不放?你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你清清楚楚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明明白白晓得我和她是有结果的,我早正告过你:往她身上泼脏水,就是往我脸上泼脏水。可你倒好,将黑状告到老头子那里!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比我的敌人还要敌人!啊,你简直就不是人!你逼得我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

  重庆林园官邸。老头子阴沉着脸,当着宋美龄的面将这摞材料抛掷在他的足前:“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看去——”

  起初他决没想到是关于她的材料,他以为又是赣南那班冥顽不化的腐朽势力和明明暗暗的权术者对他的造谣诽谤,因此,他并不紧张地拾起材料,可刚看第一行,他的脸唰地白了——是关于章亚若的调查!

  他硬着头皮机械地翻阅着,他的眼前浮现了黄中美的身影,好你个“老大哥”,竟敢把事情做绝!他恨得牙痒痒,却又发作不得。

  “如梦方醒(口伐)。”蒋介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真有眼力,一个结过婚、有过孩子,还跟别的男子搅不清的女子,竟被你捧为掌上明珠!你好糊涂呵,一个女子,不论她出身贵贱、相貌美丑、文化高低,最最要紧的一条是名声!我早就警告过你,这女子怕是有心计的,当心受骗——”

  “哦,父亲,她的经历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的不幸并不等于她的不洁啊!我也早就说过,责任在我!一开始,哦,还没开始她就对我袒露了一切,为什么总要对她充满傲慢的偏见呢?”热血燃烧着这个不忘责任感的男子,他奋不顾身护卫着无辜的心爱的女子。

  老头子被这顿抢白噎住了,好一会才拍案而起:“强辩!强辩!你明明知道一切还往泥坑里钻,你不是糊涂,你是愚蠢!国事危艰,你还给我添乱!你自己会把自己毁掉的!哦,还留下蒋家的血脉,简直是荒谬!你的作为,超过了我最大的容忍范围,告诉你,我们蒋家绝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子——”

  蒋经国不寒而栗,父亲的性格脾气为人手段他不是没有领略过!他的眼前闪烁着亚若执著又哀切的目光,一对儿子天真无邪的目光,他决不能没有他们!为了他们——他噗嗵跪倒在父亲的膝前:“父亲,一切过错全在我!父亲,我理当承担一切责任,我愿接受任何惩罚。”

  在此之前,平素挺爱干预、争强好胜的宋美龄却一直静观不语,蒋介石的恼怒实际上也牵扯上她,她为那章姓女孩子说过话。她后悔将章女子理想化了,以为一切只不过一段缠绵悱侧又不失甜甜蜜蜜的罗曼史而已,谁知章女子竟有那么复杂又难堪的过去呢?当然,她决不完全苟同蒋介石的观念,她自信受过西方教育,西方文明的熏陶,对中国封建传统封建道德的桎梏很不以为然,她的优越的女性地位,也使她的胸臆有意无意躁动着为女性抱不平的豪爽气,自然,一切适可而止!况且她与章女子终究无缘,始终未能谋见一面,没有第一印象,好感的芽便没有根基。更何况东方毕竟不同于西方,中国毕竟不是美国,就是在西方在美国,政界人物也切忌桃色新闻的口伐!可此刻,父子冲突如此尖锐,她得出面调停了。她缓缓立起,双眉一挑,那双丹凤眼便流泻着魅力与威严,她先望着经国——这个倔犟的男子硬顶和软跪哪里是认错呢?“你呀,给你父亲,也给你自己出了个大难题呵。政界复杂,人言啧啧,你分明是授人以柄呵。”继而眼波递向蒋介石,委婉又得体地说:“可是大令,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嘛,经国又不是小孩子,天大的事,父子俩也要心平气和地商议出个妥善的办法(口伐)?”

  蒋介石瞥一眼儿子,终究是自己的骨肉,便叹一声:“你起来吧。办法?有什么办法?你说,你怎么承担一切责任?又怎么惩罚你?你自己想想?你干下这种好事体——”

  宋美龄见蒋介石余怒未熄,忙说:“大令,天无绝人之路(口伐)。而今生米已煮成熟饭,又给你添了一对小孙孙,大令,前天你看了照片不是蛮欢喜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蒋介石的愤懑便转为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早说过,又不是东西,可以东掖西藏;又不是小狗小猫,到时好打发。怎么能严守秘密不透风声?听说章女子在桂林似不太安分,非分之想是绝对不能有的,要不,看你今后怎么办?”

  站立起却仍垂首的蒋经国便化成了一支点燃的蜡烛,徒然地燃烧着自己,淌着蜡泪,却无法照亮哪怕稍远点的前路。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能舍弃亚若和一对虎儿,可他也不忍舍弃芬娜和一对儿女;他愧对亚若的自尊和执著,却也愧对芬娜的宽容和忍让!即便是平民,恐怕他也无法在两者之间选择!

  他离开重庆就又去了桂林,他主动邀亚若去隐山拜佛,他恳请亚若耐心小心地等待,可是这算什么办法呢?权宜之计都谈不上,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黄中美却已悄然而至他的身旁:“我想,我们相处多年,可谓肝胆相照,你该了解我的为人和性格——敢做敢当。可这材料不是我搞的,更不是我递上去的。中国有句古话:不事二主,哪怕是父子。喏,你看,这材料纸,这打印术,不是我们新赣南拿得出来的;还有,这材料对赣南的地形风貌很陌生,以至闹了笑话,喏,你看……”黄中美条分缕析,脸上甚至浮现出津津乐道的笑容。

  看来,他错怪了“老大哥”,于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可倏地,更大的恐惧和愤怒袭击过来,那么——

  黄中美不紧不慢替他说了出来:“老头子的情报网络,纵横交错(口伐)。她嘛,过去并没有涂上保密色彩,而今也没有保密措施嘛。”

  天哪!情报系统盯上她啦?

  危机四起,(口伐),不,杀机四伏!

  “怎么办(口伐)?”他满目惶惑和焦虑,他抓起了另一瓶烧酒,灌水般咕噜进胃肠。

  “有些话,你过去听不进,现在只怕仍听不进,可我还是要说,你是一个干事业的男子,是前途无量的政治家,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古人尚且懂得: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

  “不!她不是衣裳,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我决不舍弃她!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离,除非死!”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发泄吼叫。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六 月黑风高夜



三六 月黑风高夜

  大姐章懋兰来到桂林养病。烽火五年,音讯阻隔,而今姊妹相聚,禁不住悲欢交集,说不完的体己话搅得姊妹们夜不成寐。

  是夜,家中却失窃了!

  门户是很严谨的,非高手窃贼怕难以潜进;家中一贯节俭绝不张扬,蒋经国非贪官污吏,章亚若在钱财上也极敏感自尊,窃贼高手光顾就有些不可思议,偷去的也无值钱之物,其中偏偏有蒋经国送给章亚若的那床织锦被面!事情便非同小可,那被面不只是一般信物,而是毛夫人生前极其珍爱之物!焦虑万分的亚若径直找到邱昌渭厅长,邱厅长自是一面劝慰,一面与警方联系。待亚若回到丽狮路时,忽见往常幽静的路口多出一测字摊,陌生的测字先生架一副茶色眼镜,似看非看她:“嗨,测字测字,看相不如测字,相看终生,字测一时,终生何奈一时?莫道得也奇,失也奇,失而复得更奇,岂知得非福失非祸福祸难测兮!”亚若一惊,看那测字先生,却见两道鹰隼似的目光穿透茶色玻璃射来,她一阵恍惚,逃也似地回到住宅,种种猜测种种疑惑困扰着她,大姐询问,她只说:“路口那测字先生真怪,像是知道我们家失窃。说的话玄得很。”

  大姐就宽慰道:“这有何怪?测字的也为了挣钱糊口,不见着风就是雨,谁信他神?”

  她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便静下心来收拾东西,忽地,她将那只深咖啡色的长形对折皮夹郑重地交到大姐手中:“大姐,这皮夹是奥地利货,也是他送给我的,我想转送给大姐。”

  懋兰笑了:“你真是小孩子气。他送给你的信物,你转送给我?我可不要。”亚若急了:“大姐,你就答应我吧,只当替我保存,行不?你不知道,我心很乱,我想姐妹有聚也有散,这是个纪念,以后见着它就像见着我——”

  懋兰心中咯噔一沉,三妹的话说得古怪且不祥,忙打断她:“别瞎说行不?我替你保存,不过是暂时的啊。”

  亚若便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

  谁知不到正午,刑警小谢便寻上门,所窃之物已查获,一一归还无误。姊妹们展开那床织锦被面,嵌边的苹果绿宛若芳草萋萋的池塘边缘,银灰的底色如同波光粼粼的池水,那一对彩色鸳鸯终是拆不散,双双嬉戏于塘中——姊妹们就都欣慰地笑了。谢过刑警,大姐慨叹:“失而复得堪称奇啊。”亚若的眼前就又一片恍惚迷离,耳畔就响起了经国的叮咛:“耐心小心地等待吧。”

  到得下午,桂昌德来访。昌德本是亚若少女时的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姊妹,与懋兰自是熟稔。于是大姐长大姐短的,说起少时的趣事,忍俊不禁;说起佑民寺青云浦的游玩,回味无穷;说起南昌的风味小吃,馋涎欲滴……就又回到了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大毛小毛也凑热闹,在姆妈姨妈的手中抱着转,快活得咿咿呀呀,小屋热闹又快活,失窃带来的阴影风吹云散了!亚梅悄悄下到厨房,想给大家做一顿南昌风味的“金线吊葫芦”——挂面馄饨煮一锅——味道鲜美又妙趣横生。她正忙乎,三姐和桂昌德走了进来,昌德说:“亚梅,不用忙了,晚饭不在这吃。可明天我跟哥哥昌宗还得来‘正式做客’,你要准备几样拿手菜啊。”说得亚梅笑了,桂昌宗跟她家也蛮熟,昌宗每每来桂林出差,都要来丽狮路探望的。三姐也说:“晚上我要去朋友家参加宴会,家中你好好照料哦。”亚梅看三姐着一袭净黑的丝绒长袍,外罩件白色细帆布短西装,手捏一只精致小巧的明红女包,浑身蕴着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已没有早上失窃时的那份焦躁,便点头说:“晓得哦,你早去早回啊。”亚若和昌德方手挽手离去。俄倾,亚若独自又踅回厨下,亚梅看三姐神色似有些紧张,忙问:“忘了什么?”亚若攥住亚梅的手:“小梅子,带好大毛小毛啊。”亚梅掩口而笑:“三姐,你怎么啦?尽管放心好啦。”亚若这才又翩然离去,望着三姐婀娜的背影,亚梅忽然悟到:三姐的手冰凉冰凉,三姐黑漆漆的眸子幽幽深深,似有千种嘱咐万种拜托呢。唉,以往的三姐可不是这样的啊,怕都是这场奇怪的失窃搅的……

  谁知夜深了,亚若却仍未归家!大毛小毛早已熟睡,亚梅守着门,大姐虽已躺下却不能入睡,问道:“懋李上谁家赴宴?以往也常常这么晚都不回家吗?”

  亚梅困顿地摇摇头。她不知道三姐去了谁家,她从不打听细问三姐的走往去向,因为她信赖还崇拜三姐。她摇头,还因为三姐从未这么晚不归家,三姐的心头全叫孩子们占据了,难得外出的赴宴、看戏,三姐没有一次不是早早赶回的!可今夜……亚梅还隐约又明白地感到三姐在桂林是隐名埋姓、深居简出的!单纯的她此刻心头也不由得沉甸甸的。

  大姐思忖着,情不自禁摆弄起枕边那只奥地利制的皮夹子,便止不住问道:“‘他’,待懋李和孩子们好吗?”

  读历史、爱文学、懂法律的大姐,对这种“宫廷”性质的非正式婚恋,自是多一份敏感和疑虑,这刚到的一夜一天,不是充满着诡谲怪诞、云遮雾障吗?

  “哦,大姐,阿哥对三姐对大毛小毛可好得没法形容呢!真的,我还没见过这么疼爱妻儿的大男子汉呢。”单纯的亚梅分明在为蒋经国叫屈,她同样、甚至更信赖与崇拜那不摆架子、平易近人的“阿哥”呢。是的,阿哥每每来到丽狮路家中,都显得行迹诡秘,所乘小车从不开进路口,阿哥还常常改换装饰悄然而至!亚梅知道,阿哥这样谨小慎微的举止,莫不是为三姐母子的安全着想,这其中的难言之隐,稚嫩的亚梅也感受到了!她觉得豪气万千的大人物阿哥实在太委屈了。

  看着亚梅那股子认真劲,大姐反倒放下心来,迷糊睡去;亚梅记着三姐的嘱托,倚坐大毛小毛的小床旁,打着盹儿。

  朦胧中,似听见门响,亚梅惊醒,急急迎出——月黑风高,三姐倚在门旁,脸色惨白呻吟着痛苦难言!

  三姐酒量不小,可打生下大毛小毛后,三姐滴酒不沾。眼前的三姐也没一丝酒气,三姐怎么会这副模样呢?又怎么会是独自归家的呢?谁送三姐来到这里?三姐去谁家赴宴?……可这些纷至沓来的疑虑闪电般掠过,吓懵了的亚梅只哭声哭调喊出一句:“三姐,你是怎么啦?”

  亚若冷汗涔涔,她痛苦地呻吟着,扶着亚梅纤弱的肩头,跌跌撞撞走向内室,四壁在旋转,淡黄的光照迸发成无数火星,天摇地晃,腾云驾雾,她什么也说不出,哦,什么也记不起,胸腔里燃着了火,胃肠里倒海翻江,刚歪到床沿,她便“哇”地吐了出来。

  大姐已闻声而起,见状忙不迭寻家中的急救药品,还好,有几瓶藿香正气水,章家的老传统,肠胃不适喝瓶下去,立竿见影。于是大姐小妹忙着让亚若漱了口服了药,果然,亚若安静了许多,平躺在床上,可依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泪水洇湿了长长的眼睫毛,潸然而下。大姐小妹就商议着送亚若去医院,亚若便睁开眼,斜望着大毛小毛,吃力地摇着头。三个女子两个婴儿,月黑风高,该怎么办呢?

  眼睁睁盼到天明,亚若又痛苦得双手抽搐不已,紧紧地攥着床单。大姐担心不是一般的肠胃病,执意要送亚若去医院,亚若却仍是摇头,望着醒来的大毛小毛,挣扎着吐出一句:“啊啊……带好他们啊。”亚梅顿觉万箭穿心,忙着照料两个什么也不知晓的小侄儿。

  姊妹们正愁成一团时,桂昌德倒是守信,一早赶到了丽狮路,见室中这番情景,也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我去喊辆人力车,陪亚若去医院。大姐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跟亚梅留在家里,大毛小毛也有个照应。我会挂个电话给哥哥,要他直接赶去省立医院。”亏得昌德慌而不乱,又理解亚若的心,很快将乱麻一团理顺。

  等到昌德扶着亚若坐上人力车离去后,大姐和小妹仍相对发呆:恶梦!恶梦!恶梦像还未结束!无边的恐惧从路口街头从天从地丝丝缕缕挤进小屋,占据着压迫着她们的心,她们紧紧地抱着大毛小毛,默默地祈祷上帝:天啊,保佑孩子们的母亲吧。

  哦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前夜的失窃,虚惊一场吧。姊妹俩强打精神,拾掇着零乱的小屋。

  时钟敲过十一点,昌德和亚若还没有返回!大姐和亚梅坐不住了,大姐便去到路口探望,却听有人唤着:“刘太太,请测一字。”

  刘太太?她一愣,环顾路口,只有她和测字摊戴茶色眼镜的先生!他喊她?他怎么知道她是刘太太?

  她记起了亚若的话,不禁毛骨悚然,想踅回住宅,双脚却鬼使神差一般,一步一挪捱近了测字摊,右手颤栗着拈起了一字——“早”。

  “草字锄掉了头,只剩早。早走早好。否则,斩草还要锄根。”

  她瞥见了一颗颗尖利的黄牙,黄牙与黄牙磨得嚓嚓响,从牙缝中溅出热腾腾的唾沫!她窒息了,好不容易转过身,疯了似地逃回住宅!

  “天机不可泄露,刘太太。”她分明听清了这句追着她脑后的话!

  刘太太!早走早好!否则,斩草还要锄根!测字先生会说“否则”?!她不能告诉亚梅,她怕吓着了亚梅。可她得走!否则,斩草除根,她懂这话的涵义。

  亚若怎么样了呢?

  天啊……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七 灿烂怒放的鲜花,突然间被罪恶掐断于烈日的原野上



三七 灿烂怒放的鲜花,突然间被罪恶掐断于烈日的原野上

  她在生与死之间的路上踽踽独行。白色凝固了她的酮体。黑色在接纳她白色的灵魂。

  她的心正在死去。她的脑却仍在回首在嘱托,有留恋更有牵挂。

  她只在人世间度过二十九个春秋!

  短促的人生刹那间已切割成无数碎片、无数色彩、无数图案、无数文字,零碎又突兀,鲜明又模糊,她费力地寻觅着追撵着拼凑着,可倏地一切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什么也记不起。哦哦,记起了,是有这样一个夜晚,没月没星,却有灯火辉煌的一室,有圆桌、有佳肴、有白兰地、有“杏花村”,还有高朋满座。

  “哦,对不起,我不能喝酒。”

  “知道,专门为你备了壶茶,以茶代酒,行吗?夫人。”嗓门压得很低,像讨好的窃窃私语,唾沫星子溅上她的耳根,她恶心。

  那茶是红褐色的液汁,像尚凝未凝的血浆,苦涩、奇香,她不喜欢。

  “是红茶,夫人,喝惯了就会难分难舍。”亲昵、风趣,她只是恶心。

  可赴宴就是应酬,应酬就得一次次干杯,一次次敬酒,一次次罚酒。她厌倦极了,疲乏极了,她的双腿打颤,她的双唇发麻,她难以自恃,一切在悠悠地旋转,莫名其妙地变形。她糊涂了,她狠命地掐自己的手,她试图超越所有的嘈杂之声,终于,她听见了最原始最单纯也最伟大的声音:

  “姆妈——爸爸——”

  啊,她的儿子!她的大毛小毛在等着她!

  她神奇地站了起来,她去到洗手间,她手指压着舌根,将喝下去吃下去的全吐出,她捧着清水一次次漱口、一次次拍打着额头。她觉得清醒了许多,或许是过敏?于是她打开小粉盒,试图淡淡修饰一下,再将这宴会敷衍到结束,可小圆镜中映出一个女子惨白的脸颊,那双黑浸浸的眼睛分明藏着恐惧——不,什么面子也顾不得了,她得归家!她得回到大毛小毛的身边!

  她有过“金蝉蜕壳”的经验,她只是对女佣说,她不太舒服,得早点回家。她悄悄地溜了。她记得室外的世界月黑风高,她走得很艰难,她像是撞上了鬼打墙,迷了路瞎转悠,很晚很晚才回到了家中,啊,亲姊妹守护着她,她守护着儿子,熬到了天明。

  她后来倚着女友的肩头,坐车来到了省立桂林医院,她陡地振作起来,她在这里一分为三!她在这里产下了孪生新生命!

  于是,她苍白的脸上便莫名地烙上了两团红晕,像镌刻着永恒的青春的韵致。

  这红晕刺激了围着她抢救的医生护士,注射强心针、输氧输液,手忙脚乱却也不失有序。只有桂昌宗仍呆若木鸡,他无法从神猛恐怖的遽变中醒悟过来……

  昌宗接到妹妹的电话后,便立即赶到省立医院,他与院长尚有点头之交,但见亚若已平静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脸色虽显憔悴,但精神蛮好,他也就放心了,昌德陪坐一旁,正听亚若诉说着什么。亚若见着他,很周到地请他坐下来一块聊聊,护士却干涉了:病房中只准留一人作陪。昌德于是退了出去,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候。由昌宗陪着,说些新赣南的见闻会有趣得多,何况男人总比女人沉着老练,遇事好拿主意吧。

  昌宗便劝慰亚若:“你气色蛮好,不要紧的,休息一会就可回家逗大毛小毛呢。”

  昌宗想让气氛轻松,不想正触着亚若的心病,她黯然神伤,悲从中来,泪水竟盈满了眼眶:“昌宗,我的性情,处世为人,我想你妹妹和你是知晓的,我并不贪羡荣华富贵,可是我不能再在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日中生活,孩子们要长大的,我不能让他们的身世不明不白,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对不起孩子们。”

  除了理解的同情,桂昌宗又能说什么呢?

  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医生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昌宗出于礼貌随口问道:“医生,贵姓。”

  “唔,姓王。”医生含混答着,便弯腰往亚若的右手臂扎针,可一针下去,拔出,又一针下去,拔出……始终扎不进血管,亚若玉臂纤颤不已,她可不是那种娇弱的女性,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呀,可为什么紧张?还是医生慌乱?

  昌宗也疑惑:亚若又不是老人,又不是体态太胖或太瘦,扎针会这么艰难?为什么注射者不是一位技术娴熟的护士呢?亚若也就不受这份罪了。

  王医生却绕过床,往亚若的左手臂上扎针,这一针扎得迅猛又准确,亚若一颤,齐整的上牙咬住了下唇,却没吱一声。王医生像是很急躁,匆匆地推尽药水,不像护士打完针后仍要稍稍观察片刻,而是快步离去,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亚若倒蛮镇静,用药棉压着针口轻轻揉搓,她搞过救护嘛。谁知就在王医生跨出病房时,亚若突然断肠般地尖叫:“哎呀——不好……”

  桂昌宗呆若木鸡!“黑……黑……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昌宗这才本能地冲出病房,呼喊着医生救人!他的喊声充满了惊骇和恐怖,好些医生和护士都急急地赶了过来。

  急切焦灼的呼喊、断断续续的呻吟、迷迷糊糊的梦呓,她昏厥过去。

  红晕从她的脸上褪去,她幻化成汉白玉的雕塑。

  “快!你快上街去买袋冰块!”白衣人权威地对着桂昌宗喊着。

  桂昌宗木然又敏捷地奔出了病房,奔出了医院,奔上了桂林的街市!他忽然像在拼命捞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相信,冰块能拯救这个热血女子,这个幸乎不幸的绝代佳人!

  他终于买着了冰块,他大汗淋漓奔回病房,却见黑压压的全是白衣人!院长也在其中,见着他,交给他一张病危通知单,他一阵目眩,却牢牢记住了三个字:“血中毒”。他茫然举着冰袋和病危通知单,一个字也说不出。

  几分钟后,院长对昌宗说:急救无效,人已逝去。一位医生用职业性的口吻说:尸体要运往太平间。尸体?!桂昌宗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活生生的人眨眼就变成一具尸体?!

  桂昌德正在医院后院,却见两位白衣人抬着担架而至,担架上白布覆盖,却见一只尖削似葱的白玉般的手垂立在外!

  她听见晴天滚过霹雳!她看见了她的哥哥跟在其后。啊,亚若去了?!

  章亚若死了。死得仓促,死得凄美。她的猝死,犹如正灿烂怒放的鲜花,突然间被罪恶地掐断于烈日的原野上。

  桂昌德的心碎了。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八 她已化成了一座汉白玉雕像



三八 她已化成了一座汉白玉雕像

  飒飒飒……嚓嚓嚓……

  几十个着警服的青年悄悄地开进了这荒凉静谧的岩岗,随即,抡起砍刀,挥动锄锹,将芦苇笆茅除去,拓出一片圆圆的空阔之地,没有谁哭闹,甚至话语都没有,不像普通的劳作,倒像进行一次秘密军训。

  正午,他们悄悄离去。有砍柴的山民不远不近地探头探脑,可也决无闲情逗留。

  却有个精干的男子,走进了岩岗的空阔地,默立片刻,即手搭凉棚,将远远近近的四野环顾。

  上有凤首,昂然向天;左右山脉舒展如翼,恰似凤凰展翅;后方山峦逶迤多姿,犹如缤纷凤尾;而此处,不偏不倚凤是首正下方凤腹部分!抬眼前方,开阔明朗;更远处群山连绵,似组成一幅百鸟朝凤之图。男子便情不自禁仰天长啸:此处风水可谓绝佳!想这神秘女子神秘的死眼下又将神秘的葬!想来人间无情天却有情啊。

  这男子是广西省警察训练所的教务主任苏乐民。这训练所为培养警界人才而设,每期收一、两百人;训期半年,训练所就设在凤山斜对过的白面山中,所长由广西民政厅厅长邱昌渭兼任。那支砍伐杂草队当然便是训练所的学员了。

  就在清晨,苏乐民接到邱厅长的电话,召他速来有事相托。

  苏乐民自是立马赶到省府民政厅,邱昌渭神色极其严峻:“对你,也就实话相告了。江西赣南蒋经国专员的夫人,在省立医院逝世了,你,负责料理后事吧。”

  苏乐民不由一怔:蒋经国乃当今蒋介石委员长的太子,众所周知,他的夫人是俄国女子,怎会逝世在省立桂林医院?又怎会要他这个小人物负责料理后事?

  但他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也不敢贸然盘诘,邱昌渭也不作解释,并交给他四百元钱,嘱买棺木、衣服等所需用品,并交待火速入殓后,乘省府汽车运到白面山附近的凤山安葬。

  最后,邱昌渭轻声叮咛:“一切都要严守秘密。”

  苏乐民压抑不住震惊、猜疑和好奇,立即赶往省立医院,阴森森的太平间里停放一具遗体,白布覆盖全身,他不禁放慢了脚步,有种难言的恐惧和虔诚交融着,终于他静静地揭开了白布一角,啊,一个年轻的清秀的中国女子!圆脸如雪一般洁白,不,比没有玷污的雪原还要清冷和凄美,她死了吗?她已化成了一座汉白玉雕像,白得无暇、白得悲凉、白得令人心碎!

  一种深切的同情和遗憾浸透了他的身心,他默默地立着:这个长相与电影明星蝴蝶相似的年轻女子,她与蒋经国曾有过真情还是假意的浪漫史呢?她的结局怎会是如此伤心却又不能语的猝死呢?

  他不敢深想,也不容他深想,他返身到街市上,按当地习俗,买了青色旗袍,黑布鞋和白袜还有丝棉,购了一副一百多元的棺木,又自作主张买了香烛,纸钱和爆竹,他想,葬礼定不会大张旗鼓,但总不能让这个神秘又悲怆的女子走得太孤清,她实在太年轻!

  他找到六位专门替人入殓下葬的工人,嘱他们为这位无名夫人好生清洗着衣缠绕丝棉再入殓盖棺,愿她的灵魂安息吧!

  午后两点,棺木已悄然而至这块空旷地。工人们也似觉悟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神秘下葬,只是沉闷地埋头挖掘坟地,可是岩石遍布,交相连结,不似泥土地,要在短时间内掘出放下棺木的坟地,谈何容易!有人提议,用钉锤铁镐慢慢向四边敲打扩大吧,谁知刚敲打几下,土块震落,岩石与岩石交接处,陡地露出一长形空间,不大不小,正好放下女子的棺木!

  可谓天助此女子也!苏乐民将一串爆竹点燃掷入墓穴,竟是山摇地动般巨响。

  众人心中惊异,顿升敬畏与虔诚,于是不敢怠慢,加紧垒墓,那墓在斜阳映照中,竟很是气派。

  立了一块青石碑,竟无一字!是一座不愿让人知晓的无名坟冢。

  为人妻为儿母,竟是这样冷清秘密地入土!没有锣声鼓响的开道,没有唢呐的高亢悲咽,没有鞭炮的一路鸣放,没有亲人的哭泣嚎啕,没有虽死犹生的叮咛:“上路了……拐弯了……过桥了……上山了……”一个悲怆的女子苍凉地躺进了异乡的山岩间。

  幸而有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为她燃响了一串爆竹。当工人们散去,暮霭沉沉时,这个男子在墓前青石碑的两旁点燃了一对绿色的香烛,绿色,大概永恒地烙刻着青春的记忆吧。尔后,男子默默地焚烧纸钱,眨眼纸钱化作无数大大小小黑灰色的蝴蝶;在新垒起的墓上依依环绕盘旋,幽幽地升到空中,又倏地随风吹散,飘着飘着,落到或近或远处。

  墓前的男子直到蜡炬成灰才离去,或许是出于人类的同情之心?或许是忠于职守,还怕引起山火?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九 死,分离了他们



三九 死,分离了他们

  悲哉!痛哉!

  三日长于三百年!蒋经国难以从无涯的悲痛中挣脱出来。

  三天前的正午,这间办公室洒进了黄松松的阳光,暖暖的懒懒的,似乎交融着蛋白与酡红。下班了,他与徐季元、黄中美及漆高儒秘书还在一块聊着筹办“官民同乐会”。黄中美抬腕看表,不无幽默地说:“我们先官民同乐一番,上张万顺饭馆,如何?”

  蒋经国瞥一眼这位又戴着墨镜的“老大哥”,痛快地说:“行,我作东。”

  徐季元管经济,人又厚道,忙说:“打平伙打平伙。可定要一碗草菇烧肉。”

  漆高儒也凑热闹:“还要一锅牛腩,我看专员吃得特别香。”

  蒋经国的心弦便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亚若离赣前,他曾邀漆高儒一块上亚若家吃晚饭,在亚若那间小小的闺房里,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亚若亲手做的香喷喷的牛腩!又有好些日子没去桂林了,得抽空去趟桂林。

  欲起身,机要员送进一份密电:“慧云今日十一点暴病而亡,希兄节哀。”

  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他的双手颤抖不已,他的脸膛充血,他的目光空空洞洞,他的声音像是呻吟:“快……快备车……我要去桂林……”

  徐季元和漆高儒不约而同惊愕地问道:“出什么事啦?”“亚若……她……去世了!”喊出,两行泪水便顺着这个男子的脸颊淌了下来。

  便死一般的寂静。

  蒋经国与章亚若的种种秘密,在赣南太子系的小圈子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们自都是知情人。徐季元想,虽没名份,却也是夫妻一场,蒋经国闻噩耗已露真情,去桂林奔丧,亦合情理,只是不能太张扬,便劝慰道:“人已去世何能复生?请节哀保重。赴桂林事,是否冷静下来议一议?”

  漆高儒对蒋章的情感,似多一层感性认识,那日晚餐,蒋经国不只是牛腩吃得特别香,躺在亚若床上休息也全然男主人的自如派头,没有专员公署大环境的束缚,他们真正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呢。漆高儒便也附和说:“请节哀保重呵,赴桂林之事,总要绝对保密才好。”

  坠入巨大创痛中的男子可冷静不下来,他抓起公文包,冲动地就要出门。

  门却已关紧,黄中美冷冷地守候在门前,冷冷地拦住他:“你不能去。”

  “为什么?!”他恶狠狠地嚷道,这家伙竟敢挡他的道?!

  “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名声和政治前途。你以什么名义去?你去干什么?”黄中美岿然不动,不卑不亢,不高不低地又答又问。

  蒋经国被激怒了,难道他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你黄中美算老几?!徐季元和漆高儒怕出事,忙一左一右名扶实箝制住了他,他便像一头狂怒的野兽咆哮着心中的忧愤:“什么名声?什么政治前途?你们可曾想过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有感情有爱憎有血有肉有骨头的男人?去不去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干!”

  “你要珍惜你现在的一切。”黄中美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对答,“你去奔丧、吊唁、抚尸恸哭,然后轰轰烈烈地大出殡,你的真情尽了,死者也算荣耀了,可是,人死什么也不知道,你除了徒添痛苦,再就是为报界贡献爆炸新闻,给政界的反对派留下把柄,你的父亲允许你这么做吗?而你,正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才不能将儿女私情毁掉你的政治前途!我已经劝过你——”

  蒋经国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容许这张嘴从容不迫吐出这么多冷酷的话语?!可他分明在听着,那份冷酷那份现实分明如一桶冷水从头淋下,在熄灭他满心的悲愤之火!

  可他毕竟不能丢却爱,他毕竟是太子脾气,他猛地寻着了另一个突破口——暴病?黄中美的劝说?是蓄谋已久的黄中美下的毒手?这克格勃,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他颤声问道:“哦,是你——干的?”

  徐季元和漆高儒不由得也一颤:是的,黄中美曾愤愤不平找过他俩,说章亚若在桂林太招摇了,得把她干掉!徐季元听后再三劝阻,漆高儒也未表示赞同,余怒未息的黄中美倒是斩钉截铁丢下四个字:“我会负责!”难道黄中美果真下了毒手?章亚若——是他们也是黄中美的女同事,无冤无仇,黄中美非得充当“法海和尚”?可转而一想,政界又怎能沉溺于儿女私情呢?只是可怜章家老小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蒋经国挣脱他俩,猛地双手攥住黄中美的衣领,疯狂般将黄中美挤向木门,他目眦尽裂:“啊,是你谋杀了她——”

  徐季元和漆高儒就又手忙脚乱上去扒拉好一阵,黄中美才挣脱出来,却不恼不惧,正正眼镜,扶扶衣领,摸摸颈子上紫红的一片,就又冷冷地说:

  “你有什么证据?不过,你若以为非得提着杀手的脑袋,祭奠在你那死去的女子的灵堂前,方解你心头之恨,我可以成全你,承担这一罪名,任杀任剐。省得你非要搅个鸡飞狗跳、天翻地覆、人心惶惶,然而,谁是杀手,千古之谜;你追杀手,聪明人干糊涂事尔。”

  蒋经国的脑袋就如一桶浆糊般粘稠稠的,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呵。他不知怎地,便被徐季元漆高儒扶着坐回了办公室的桌前,阳光中那缕醉酒的酡红像是淡红的血迹。他该怎么办呢?

  黄中美却不屈不挠还要演说:“呵,我还要说几句。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以为富贵不在天,生死却有命。死是命。一个人什么时候死,怎样死,是命中注定。而今,她这样猝然而去,是她的命,你何必苦自己呢?我们家乡吃东西有很多忌讳,甲鱼与苋菜同食,蜂蜜拌了葱而吃,都如同服了砒霜一般,所以,你为什么不以为她误吃了什么呢?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呵——”

  “滚——”蒋经国实在再也无法容忍这满嘴喷粪的家伙!是忠臣?是魔鬼!

  就都悄悄地滚到门外,蒋经国却没有立即就走,这一番叫闹撕掳,他是糊涂了还是清楚了呢?最初的刻骨铭心抛却一切的纯真的痛苦中,很快就溶进了名声、政治前途、父亲、报界、杀手、甲鱼、苋菜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符号,天啊,有泪不能流,有苦不能诉啊!

  他伏倒在书桌上,暖暖的懒懒的阳光舐着他脸颊上苦涩的泪痕,他不知是梦是醒?

  是哪年哪月哪夜?是何朝何代何君?

  无月无星,天幕灰青。御花园中火树银花,千余支蜡炬点燃,笙箫歌舞,举杯频频,国君在举行宴会犒劳战功赫赫的将领,令其爱妃亲临各桌敬酒。陡地天地间刮过一阵怪风,将蜡炬全部吹熄。黑暗中竟有一色胆包天之徒不失时机掐摸起爱妃的三寸金莲,爱妃何其聪慧,当机立断掐下好色者帽盔上的翎子,好色者虽溜之,但爱妃禀告国君,只要点烛查找无翎者,即是狂徒!国君却即令不准点燃蜡炬!要众将领一律揪下翎子扔掉,尔后方令点烛。待烛光摇曳时,全是盔上无翎者,上哪去寻狂徒呢?国君却依旧兴致勃勃与将领同乐!许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国君在战斗中陷于敌军重围之中,有一将领奋不顾身,保卫着国君冲出了包围,国君欲重赏,其时,将领跪答:我正是向国君爱妃施无礼的小人呵。国君不禁仰天大笑: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

  “妻子如衣裳。将士似手足。”这是一则美谈。光大着正统意识的传统观念。衣裳破了,可以再换;手足断了,何能再续?一个声音在诚恳地说教着,奇怪,却是他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与自幼至今并未中断过的诵读四书五经之类声汇成嘈杂一片。

  “不,她不是衣裳,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我决不舍弃她!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离,除非死!”昔日带血的呐喊,此刻却只剩下苍白无力、没有任何意义的空洞的回声。

  不幸言中。死,分离了他们。

  谁在喊他?带着疼痛的麻木,他下意识睁开眼——哦,是这魔鬼的墨镜!他还想怎么样?

  黄中美垂首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请你原谅?我的话你一定难以接受,或许已伤害了你。可我不得不说,总要有人说呵。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人非草木——”

  蒋经国便急急地摆摆手,再听下去,他会感到肉麻的。不过,总算向他致了歉意,他的心就有些许熨贴感。

  黄中美已递过一纸电文稿,小心问道:“你看,是否速回一密电?”

  正文为:“请就地从速下葬,妥为处理后事。”

  心又在痛苦地痉挛,泪水已模糊了视线,可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眼眶,或许,只能这样!一咬牙,提笔签上:“蒋慧风”三字。

  继而,他用这支笔给亚梅和昌德写了封长信,嘱托亲信王制刚火速赶往桂林,协助邱厅长料理后事。两年前,是王制刚护送亚若去桂林的,这也算善始善终吧。

  三天了,赣州城没有搅起一丝微澜。街市依旧太平,工作依旧繁忙。只是他一反常态地整日戴着一副墨镜,是掩饰恸哭后红肿的双眼?以往的习惯,他常是下决心签署枪决命令时才戴出呵。

  “笃、笃、笃”,有轻轻的叩门声。

  满脸依旧烙刻着悲痛和惊恐的桂昌德双手捧着一小包袱,轻轻走了进来。

  “哦,桂小姐,请坐。”

  听着这熟悉、宽厚的男声,虽然更沙哑,但依旧平静自信时,桂昌德不由得百感交集!她没有坐下,而是正视着他,一步步走去。

  她止住了步履,她看清了这个故作平静的男子的脸上,更深刻更清晰地烙刻着难言的悲恸和无法解脱的遗恨!是这样的憔悴不振和无望!与平素刚强自信、生龙活虎的男子判若两人!

  桂昌德泪流满面,诉说、劝慰都是多余的了,她只是在心中凄怆地喊道:亚若,你是怎样的幸耶不幸?

  桂昌德将小包袱双手奉献在办公桌上,蒋经国一怔,颤抖着双手将包袱解开——正是那床苹果绿嵌边,银灰的底色中绣着一对彩色鸳鸯的织锦被面!

  蒋经国茫然望着桂昌德,那并不遥远的过去怎么变得依稀仿佛——想要追忆却又无从亿起……

  “……这是亚若在医院时的嘱托……那时她感觉好多了……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说像坠进了……沉渊……她说……若遇不测……将被面……物归原主……睹物思人……不要忘了……大毛小毛”

  “哇——”蒋经国嚎啕大哭。悲愤又无奈的泪水终于冲决了名声功利事业等等等等营筑起来的坚固的堤坝,他伤心恸哭、嚎啕大哭,为他真诚所爱的不幸的女人,也为他自己身不由己而痛哭。

  大哭又怎样呢?爱已至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