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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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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弓戈
华子良传奇




楔子

  “嘀铃铃铃……”电话铃发狂地响着。

  一个中等个子蛮横地跨进办公室,一把抓起话筒,只听到对方在喊:“喂喂喂……”

  “妈的!又出什么事了?”他心中没好气地想,口里大声回了一个“喂”字,烦躁异常。

  “我找看守长!”

  “什么事,”声音更带怒气了,一只脚烦乱地把放置电话的茶几儿踢了一下。

  “噢,您就是。我们抓到了两个闯入监狱警戒圈的人!……”

  “给老子捆进来!”

  这是一座设在重庆歌乐山麓的特别监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国民党特务机关合营的、专门用来折磨摧残共产党人和革命者的集中营--“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一所”,但一般都呼为“白公馆”,因为原是一家姓白的军阀的别墅。监狱三面环山。高高的围墙内,一座两层楼房,上五下五,十个房间,全部窗封铁条,门加铁栏,改成囚室了。围墙上,电网密布,四角设着岗亭。正面大门虽终年封闭,但还是设了一个岗哨,进出全由侧面一道小门,小门昼夜双岗。为防犯人逃跑,监狱四周又加一道铁丝网拦着;几百米之外,还划出了一道警戒线。这警戒线上,昼夜有哨兵执勤,有牵着警犬的巡逻队巡逻;晚上,设在歌乐山头巨型探照灯的光柱来回扫射,根本不容许外人接近一步。

  “报告!”一个面目凶恶的狱卒,把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推进门来。这两个人面如土色,浑身瑟瑟打抖。那个年约三十的汉子,长得瘦精精的,一身庄稼人打扮。在料峭的寒风中,一件单薄的土蓝布长衫,肩头、肘部打满补丁,后摆刚才被警犬撕去一大片;头缠一条白布帕子,双目惊惊惶惶,一脸老实骇怕的样子。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穿一件圆翻领、三个兜的灰布学生服,背着一个书包,看模样是个学生。他脸被狱警打得红肿,他不象那个农民那样害怕,进门时,不时地抬起一双稚气的眼睛,打量一下监狱看守长,又望望对面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张圈圈点点的地图。看守长瞪了他一眼,目光怕人,他才低下头去,担了扭身子,书包晃了几下……

  “噔噔噔噔”,一个身披黄呢军大衣的北方大汉进来了。狱卒跟在他的身后。

  看守长立即对他的上级躬身招呼:

  “所座,抓到了两个可疑分子!”

  北方大汉眯着眼把两个人扫了一下,转首示意。几个打手抓小鸡似地把两个无辜的人扔进刑讯室。

  片刻之后,旁边的刑讯室便传来一阵惨叫之声……

  两个特务头目冷漠地听着。副所长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一口一口喷着烟雾。看守长走到窗前站立,窗外有两株小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擞着。

  人人皆知,这白公馆的警戒线就是死亡线。附近居住的农家,无论大人、细娃,放牛、砍草、拾粪,是从不敢接近这个圈圈的。小儿夜啼,母亲无法,若说一句“再哭,就送你去踏线线!”最顽皮的孩子,也会骇得立时噤了声。这两个人,莫非吃了豹子胆?

  “报告!”狱卒走进来回禀两个人的口供,原来一个是生活无着的乡巴佬,想到重庆去拉黄包车;一个是刚考上重庆某中学的学生,去上学的。两人半道相逢,走迷了路。

  副所长不耐烦地站起来,抓起电话,向上级机关报告了,然后对看守长说:“上级叫我们相机处置……”他目光征询着看守长的意见。

  看守长低头想了片刻,猛抬头,轻错了一下牙巴骨说:

  “我亲自送他们下山!”

  “也好。”副所长同意。

  两个浑身湿淋淋、凉水和鲜血搅和在一起的人,巳经被推在过道上。狱卒刚一吆喝二人起步,那个学生就大声喊叫起来:

  “书包!我的书包!”

  “你闹个X!”狱率大怒了。

  “拿给他!”看守长沉静地说。

  书包捧在学生手上了。他拍了拍书包上的尘土,背上了肩;好象怕飞了,又把它扯在胸前,用右手托着。他的颈脖流着血,背带动在伤口上,被血染红了。

  走过岗哨,穿过铁丝网的门,最后来到警戒线前了。只听看守长蓦地发出喝叫:

  “还不快给老子--滚!”

  声音不大,但是疒参人!那农民如闻厉鬼嚎呼,浑身战栗,腿脚发软,一腚瘫在地上。那学生稚嫩的心,象受了重重的一劈,他“呀--”一声惊叫,发疯般地向警戒线冲了过去……

  “叭!”一声枪响。

  学生应声扑地。子弹从他背后射进,穿透胸膛,穿出书包,书包浸满殷红的血……

  看守长缓缓地把手枪装进皮套,命令狱卒:

  “把那土包子给我拖回去!”

  所谓“相机处置”这话是有名堂的。这是新所长刚到任,考验他们这些手下人办事力不力!人言道,坛子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这两个可疑的人既然闯了来,看见了房子,又受了刑,放回去,难免不漏嘴的。

  在国民党特务的眼里,凡是懂点字墨的,脑瓜最灵醒。那位中学生一进狱门就看了墙上挂着的白公馆地形图,让他活着出去,后患无穷。这就是他被打死的原因了。

  至于那个乡巴佬,按看守长说的:“关,关死!白公馆是口‘活棺材’。只能活着进来,死着出去!”

  这是一九四七年春天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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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一章






第一章

                  一

  若说重庆城区象座火炉,白公馆监狱便是一具蒸笼了。太阳向监狱喷射着炽热的光,四周高墙象一个桶,狱内蒸腾着一种蒙蒙的、令人窒息的汗臭味。树叶全被晒蔫了,有些变得焦黄;院坝里泥土成灰,到处飞扬;凶恶的警犬,伏在阴凉处,吐出长长的红舌,大口大口地呵着气;苍蝇懒得飞,躲进牢房,任人驱赶,也只在房中打个小旋儿,又粘在墙上不动了。

  监狱看守顾不得“规矩”了,穿着短裤、背心,立在房廊下,不停地摇着扇子,不但懒得四处走动,还时常溜进办公室;有的索性脱个光脊梁,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电扇拚命地旋转,带来了阵阵热浪。

  牢房象烘箱,被烘烤的犯人,有的已经热昏了;有的口干舌燥,浑身象在燃烧;有的鼻子流着血,饮用水只有一小瓦罐,一人一次只能抿一小口。难友们都不忍多喝,要省下一点点,照顾重病号……

  早晨,又是个火烧天。“(口瞿)(口瞿)”一声放风哨响,憋闷了一夜的囚徒,纷纷走到一个狭小的院坝来,活动活动腿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院中的空气虽然也是热的,但比牢房要凉爽多了!这时,楼下正中一间单独牢房,走出一个蓬头垢面,身体枯瘦,完全象个老头模样的人。他四方形的面孔,两颊陷塌;一对浓眉下嵌一双深凹的眼睛,目光呆滞滞的。他迈着僵直的步伐,走过众人,来到院子另一角,痴痴望天,然后便独个跑步。他天天如此,沉默不语地跑。今日天气这样奇热,他依然如故。不一会儿,“老头”便跑得满头大汗了。

  众难友对“老头”的奇特习惯,早已看惯了。只有两个囚徒,时不时用目光对他顾盼。一个是年龄二十余岁的小个儿青年,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络腮胡,象个工人。那小个儿,瞧着“老头”乱跑,脸色有点发急。可能是出于对难友的同情心,想阻止“老头”傻跑吧?那位中年人面容深沉些,每望“老头”一回,便轻摇一下头,大约是因特务在旁严密监视,无法同他招呼吧?

  “老头”继续跑下去。小个儿更急了。他同中年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趁特务低头点火吸烟的当儿,猛用脚向“老头”那边踢去一粒石子。石子正好弹在“老头”腿上。“老头”吓得一愣怔,猛地抬头,同小个儿的目光接上了,但他装出并未会意的样子,随即又低下头去,一圈一圈地跑着……

  午饭后放风时,烈日当空,阳光直射,热浪灼人,谁也不敢到骄阳下去走动了,都在屋檐下歇息。可那“老头”又傻乎平地在毒日下面跑起来。这次跑得有点特别,他不在院坝当中跑,发疯似地在房廊前面来回窜。一次差点撞着站在众人前头的小个儿,小个儿正要和他招呼。可就在这时,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监狱看守长杨则兴,金刚怒目地走近了,小个儿只好将话吞了下去。

  晚饭后放风,大约有半小时。然而天空布满黄漠漠的云,阳光透不出,象口黄色的大锅反扣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吐不出气来。蹲了半天班房的难友们,不得不耐着奇热,来到院中活动活动。“老头”又跑步了。特务杨则兴冷漠地瞧着他。早间、午间的跑步,真把“老头”累垮了,现在他跑得很吃力,一开始就躬着腰,勾着头,拳着手,拖着沉重的双腿。几圈过后,身子摇摇晃晃,步履踉跄,圈子兜不圆,一会团团转,一会成了横“8”字。他气喘吁吁,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渗透了,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摘掉在地上,颠颠踬踬,脑袋摇晃着。嘴唇干得起白皮。难友们看了好心疼!真想大声喊:“别跑了!别跑了!……”可特务杨则兴这尊瘟神,凶恶地站在这儿,谁也不敢喊出声来。小个儿的脸色急遽地变化着。他狠狠地盯了一下那特务,急切地瞅了一眼跑步人,象下了狠心似的,用劲把手一甩,急跨两步,想去扶那跑步的难友。他身后的中年人,将他的衣襟轻轻地扯了一下。小个儿把牙一咬,终于忍住了。

  跑步的“老头”猛地收住了步子。他痴痴的眼神向这边投了过来,呆呆地望着众难友,望着小个儿,望着中年人,他身子偏偏歪歪,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过来了。

  “跑呀!跑呀!”特务杨则兴猛扬皮鞭,怪声嗥叫。“噼——”地一声,一鞭子向“老头”抽了过去。一种异样的眼神倏地在“老头”眼中闪现,亮如火花,疾如电闪。那是一种最深沉的愤怒,最暴烈的仇恨。虽只闪了一闪,竟使气势汹汹的特务杨则兴心惊胆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他以为这囚徒要扑过来撕扯他了。“老头”并未扑过来,他只死命地咬了咬牙,又起步猛跑起来。他象得了什么神力,一下变得身不摇,气不喘,步子格外有力量,如同旋风,越跑越快。监狱的楼房,围墙,电网,大门,小门,卫兵,看守,难友们,在他眼前忽悠忽悠地转了起来。他越跑越快,直冲特务杨则兴而来,其势如巨石压向一个侏儒。那特务吓得身子一闪,打了两个偏偏,疯狂骂道:“瞎眼的老货!”“老头”一头撞空,“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了……那小个儿再也不能忍了,飞身向前,紧紧将“老头”搂住,将他的头搂在胸前。只见难友双目紧闭,口角翻着白沫,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脸上虚汗涔涔,头发象水淋一般。小个儿满脸悲怆,轻轻地摇着他:“醒醒!醒醒……”他忽觉扶在难友背后的手,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心头剧烈一震,转忧为喜,迅速倾下头去,切着“老头”耳根,微微地蠕动了几下嘴唇。随即大声喊叫。“抬人呀!快来抬人!……”

  中年人和众难友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把“老头”抬到阴凉处。特务杨则兴赶来驱散了众人。“老头”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二

  入夜。“老头”已经坐在他那间罐式的小牢房中了。他坐在板铺上,如泥塑木雕一般。闷热、污浊、恶臭的空气,他毫无所觉;蚊子嗡嗡扑面,他连手也不挥动一下;一只老鼠,爬上板铺对面一张小桌,嘁嘁喳喳啃着什么东西,他身子挪也不挪。哨兵的身影在铁窗前来回晃动,他仍痴呆呆地坐着。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牢房那扇被砖头堵死了的窗。他似乎看见了那一块块方砖在纷纷脱落。他眼前忽然一片光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日间那三场殚精竭力的跑步,是他与狱中的难友在接头!

  小个儿名叫许明炎,中年人名叫谭成荣。他俩是狱中党的秘密临时支部的负责人。这两名共产党要犯是被囚禁在楼上牢房的。自五月敌人大规模镇压“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以来,监狱情况随之恶化了。楼上要犯们每周只准下楼放风一次。今天是这星期唯一准许下楼的一天。打从早晨许明炎、谭成荣投来最初的一瞥起,“老头”便预知二位领导有重要话要对他讲了。在这险恶的环境中,他们接头是多么不容易啊!

  许明炎扶他时,切在他耳边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讲了六个字:

  “……走……后窗……暗洞……口……”

  这语意不连贯的六个字,常人是难以理解它的含义的,但“老头”却完全明白,他沉浸在狂喜之中。

  走,就是说支部决定组织集体越狱。这是从前议论过多少次,开始过多少次,又失败过多少次的“宏图大略”啊!今天,蕴藏在革命者心中的火种,又将熊熊燃烧了。

  后窗,指的是突破口。许明炎、谭成荣同志已经选好了突破口,是那间牢房的后窗。我这间是断断不行的,它已被堵得死死的了。其他难友牢房的,也不行,铁条牢固。只有小许、老谭他们那间的了。那间牢房在楼上拐角处,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窗框铁锈木杆,砸断铁条,毁掉木框,人从窗中系绳垂落……,

  “老头”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微笑。

  “暗洞……口……”,这是越狱路线。楼房背靠一道高高的陡峭山壁,下临一道深深的水沟,水沟通向右侧一个暗洞。人从窗口垂下之后,可以顺着水沟,一钻进暗洞跑掉。目前极端重要的任务是,寻找这个暗洞的出口,寻找冲向自由天地的希望。“老头”高兴得几乎想跳起来了。

  这个老头儿,就是华子良。

  夜里一场大暴雨,天气凉快了些。早晨起来,狱中天井积了不少水。狱外一条“天晴一把刀”的黄泥路,现在变得“一包粮”了。满路泥泞,人脚踏下去,泥汤汤淹没脚踝,粘乎乎的,用劲一拔,便听“哧溜”一声响,再踏下去,又滞住不动了。行走困难,“哧溜”、“哧溜”声响不断,泥污溅得满腿满身。闹不好脚一滑,浑身便滚进泥水中了。此时,华子良肩挑两大桶猪潲,吃力地在泥泞中跋涉着。他脊背佝偻,潲桶在摇右摇,好几次差点跌倒,但他仍一步又一步地坚持着,挣扎着走下去。他好不容易来到猪圈边,精疲力竭,“咚”地一声把潲桶放下,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把扁担搭在两桶之间,坐了下来,用袖头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撩起衣襟,扇了几下凉风。他回头望了望泞滑的路,又陷入沉思之中了。

  自受命以来,华子良心里日夜焦灼。思谋如何去完成侦察地形的任务。

  华子良可算是个奇特的囚犯。他坐牢十四年,巳经坐“老”了。身衰体弱,骨瘦如柴,行年不到四十,外貌看去完全象个老头。他已经坐呆了,表情痴呆,目光迟钝,可以一动不动坐上几小时,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他已经坐“精”了,变得越来越沉着、冷静、深沉。他在痴呆外表的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瞒过敌人,圆满完成了党的秘密任务。早在息烽监狱,他趁敌人叫他管理小卖部、当挑亻夫之机,曾经进行过沟通内外的工作。如今在白公馆这里,敌人仍把他当成一个苦役犯在使用,叫他当清扫工,当伙亻夫,当搬运亻夫。他利用敌人送给他的这些“自由”,秘密传递了不少情报。但眼下支部交给他的是非同一般的任务啊。要他到歌乐山荒坡去侦察地形,寻找越狱的洞口,这就远远超过他“自由活动”的范围了。

  一连几天,华子良象是梦游般地生活着。他扫地无力,常常站在原地不动,监视的特务走过来了,他才勉强挥动几下扫帚。他下厨房干活无心,时时两眼发直,停下活计,呆想心事。直到那个浑身肥得流油、长得又矮又胖的厨子大骂了,他才清醒过来。昨天上午,他在厨房摘莱,又走神儿,矮厨子菜刀一跺,大叫了一声:

  “嘿!你死了吗?——啊!”这时,杨则兴、王金川走过来了,矮厨子变骂声为笑话,放下手中的菜刀,连声说’“二位长官,快请进!”满脸堆笑,迎上前去,慌忙从怀里掏出半包已经揣得皱皱巴巴的“白金龙”香烟——他本人抽旱烟,这是忍嘴待客的货——抽出两支,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口中连声招呼:“快请坐,请坐!”又用围腰去拂了拂两个小凳的尘土。

  两个特务头目是执行正所长阴敏之加强警戒的命令,一道出来检查岗哨的。他们走乏了,顺便来到厨房歇歇脚。

  二人坐下抽烟,同矮厨子谈笑一阵,王金川突然走到华子良跟前,问道:

  “圈里的肥猪喂得怎么样了?”

  王金川管着财物,这肥猪是他的“外快”,话声自然是关切的。

  华子良摘菜时神不守舍,一门心思想察看洞的事儿。猛听这句问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着眼睛把这特务头儿白了一眼,口中讷讷答不出话。

  王金川并没有生气,反而加重语气,把话重复了一遍:

  “猪,长得怎么样了?”

  华子良这才回过头来:

  “要——”冲口而出的话本来是“要肥了”,他猛地瞧见特务头目急切的眼神,话转了弯儿,“要催催,才得肥……”

  华子良一瓢又一瓢向槽中舀着猪饲料,几头肥猪挤着抢着在拱食。华子良无心看它们,他的双眼在朝外望,望着猪圈外面的泥路想:王金川明明昨日说好今天来看肥猪的,怎么还不见影子?华子良的心被愁云笼罩。

  “统统,统统”!几条毛猪吃得摇头摆尾,好欢快!但这嘈嘈乱乱的声音,却搅得华子良心烦!

  两头肥猪争槽了,一头被咬得嗷嗷叫。华子良来气了,一瓢头向那“霸王”砸下去。

  “这些猪真长得不错呀!”北方大汉王金川蓦地出现在身边了。

  这特务头刚同杨则兴检查完了警戒线,从猪圈背后走过来了。

  这家伙生得骨粗腰大,额小脸宽,眉浓嘴阔,鼻高眼细。他性子粗暴,十分贪财。骂人时,那双细长眼瞪得血红,射出凶光;看见金钱,那双细眼眯成一条缝儿,活现出一副贪婪相。他是一个老牌特务,曾任望龙门特务团团长,转至白公馆监狱后,一直担任副所长。今春正所长职位空缺,他满以为自己能补那个空位。但后来上司却派来了一个阴敏之,他心中异常不乐。他对分工主管财务,起初很不满,但转念一想,老子既已失势,何不趁机多抓几个银钱。他对喂猪如此关心,就是因为这里面有油水可捞。

  “还要多久能出槽?”王金川指着圈里的猪又对华子良发问了。

  “还得十来天。”华子良操着山东口音回答,又舀了一瓢饲料倾入槽内。“还要催催,膘才厚……”

  “玉米饲料够不够呀?”王金川巴不得肥猪早日变成现钱。

  华子良假装没有听见,又舀了一瓢猪潲倒入槽内,低声咕哝:“你们几个畜牲好生吃……莫抢……莫抢……”

  “到底够不够呀?”王金川又问。

  “哦——”华子良翻起一双呆滞无光的眼睛,好象这才听清了,答道:“催猪的料呀……用不完……还有点剩。”

  王金川见华子良说话不成句,心中有点急,最后听明白了,这才放下心。他笑着吩咐道。

  “好,好,好,给我好好喂!”说罢准备转身离开。

  华子良放下瓢,呆呆望着王金川。王金川想这呆子要有什么话说,随即转过身来,打量华子良。这时华子良“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多余的,还可以再变钱。”

  “变钱?”王金川瞪圆了眼,又惊又喜地望着华子良。

  “可以……烤酒……”华子良断断续续地说:“烤酒——建酒房——选地址——到荒坡”这是华子良几天来日夜谋划的全套计划。他装出疯疯癫癫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边说边观察着王金川的脸色。

  王金川的眼睛一下瞪大了,盯着华子良。什么烤酒?他还懂这门子道道……他心中打个沉,反问道:

  “你说什么?”

  “烤酒。”语气是肯定的。“酒糟子照样能催肥猪。”

  王金川蓦然提了神,哦,烤酒。又是一桩来钱的好主意!他把华子良细细瞧了瞧,一件往事浮现在心头。去年肥皂大涨价,呆子事先嗅出味儿来。替监狱大量买进,凭空让他捞了不少“外块”。别看这呆货,别的方面近乎废物,可肚里倒有一套生意经。今天又提烤酒,有名堂。

  他不想走了,手搭在猪圈栏杆上,一边瞧着猪拱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同华子良拉话,几乎全问的是烤酒的事儿。

  华子良见“鱼儿”已经围着饵食转了,只把浮子抖几抖,不忙于提钓竿,决心要诱使这条鱼儿把饵料吞下喉。他回答询问很平淡,而且故意答得零零碎碎的。只是说,士法烤烧酒,方法很简单,置办起来并不难。最后结结巴巴才说出,要紧的是得找—个敞坝坝。

  “为什么?”王金川急问道。

  “蒸呀,煮呀,晒呀……摊开晒料。”

  “厨房附近行不行?”

  华子良不置可否,只是说:“地方要宽敞点。”

  到底选在哪儿合适呢,王金川搔头皮,他的酒瘾、钱瘾已膨胀了。

  这条鱼终于上钩了。华子良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喂完猪装出要走的样子,准备转身离开。王金川仍在皱眉头,华子良又用清水把潲桶涮了涮,不慌不忙,慢慢地倒着。

  当华子良挑起桶转身要走时,王金川突然把他叫住了,用手指着远处的荒坡说:

  “改天,我们一起到荒坡上去看看,怎么样?”

  这正是华子良求之不得的。但他板起脸,表情依然很痴呆,只略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三

  荒坡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敞着衣襟,不住挥汗,一个头戴草帽,拖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这是王金川和华子良在寻找烤酒的地址。暴雨过后,暑热缓和了几天,现在又升腾起来了。火爆爆的太阳,烤得路边的野草蔫蔫的,烤得黄秃秃的地面热浪腾腾。空气象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远处歌乐山顶一片松林黑乎乎,死沉沉的。知了在无休止地叫。酷暑难当,二人走得汗流泱背。

  那天王金川同华子良在猪圈分手,华子良所提烤酒的事,一直诱得这家伙心里痒痒的。酒能卖钱,酒糟又可催猪,真是一举两得。寻找场地建造酒厂的念头,在他心中定下了。但回到家中,电扇一吹,这特务头目的发热的脑袋又冷了下来。最近局势不稳,前线节节失利,后方闹事增多,监狱正在加强警戒。在此时刻,自己带着个犯人胡乱走动,能行吗?想到这里,他迟疑起来。

  当天夜里,王金川老婆打牌深夜未归,独生女儿吵着要娘,啼哭不睡,保姆诓她不住,闹得十分心烦。正在不可开交,高跟鞋“喀喀”乱响,那婆娘终于落屋,扑进内室,“心肝肉儿”乱叫,最后止住了孩子的啼哭。王金川以为可以安静些了,想不到女人走了出来,开口问道:

  “金川,有件事你忘了没有?”

  “啥事情?”

  “哟——我看你是忘了!还问啥事情?啥事?爹的寿期近了,你这个当女婿的,该送点什么礼?”女人说得艾艾怨怨的,坐在他身旁,一只手儿往他身上搭,摇着他的肩头。

  王金川一听又是要钱!娶了这婆娘,她娘屋里从我这儿弄去的钱还少吗?单说从她老子那里买霉米来充囚粮这一项,她家就赚了不少。今天祝寿,又要叫我送重礼,钱从何来?我是开银行的吗?王金川几乎要发怒了。

  那婆娘好象并未注意王金川的阴郁脸色,又连带说出一桩事:

  ”囡囡早就吵着要去外公家了,难道你不给她做两件新衣裳?人言道,娃娃是道盖面菜,再穷,我们也要把孩子打扮得光鲜点……”

  王金川简直听不下去了,跺脚切断婆娘的唠叨:

  “我知道!”

  “知道就好!”婆娘一听男人口气不对,猛然拉下脸,转身进寝室,使劲把门一摔。

  屋中剩下王金川孤零零一个人。他心中有苦说不出:“唉,填不满的无底洞哦!”他本指望那槽肥猪能捞几个钱,但听那疯子说,眼下还要催一催……唉唉唉,要送礼,要做新衣裳,哪里去弄钱?看来,只有烤酒一法了……

  走在山道上的王金川,不断抹着头上的汗珠,心中十分烦躁地想着:整得老子好苦哦,跟着疯老头跑了好几处地方了,没有一处派得上用场。他不由得火冒三丈,但想到了银钱,只得强忍住。

  华子良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装做满认真的样子,这儿跑跑,那儿看着,不时地用脚踢踢小石块,好象在寻找什么似的。其实,华子良是在借机看地形。头上那顶破草帽,成了他绝妙的掩护物。透过破帽的裂缝,他的双眼在不停地扫来扫去。他在捕捉,捕捉那暗洞的出口;他在谛听,谛听那暗洞口水流的声响;他在观察,观察那洞口附近周围的地形和山势……

  他们走到一个坡度较为平缓的地方。王金川停下来又问道:“这儿可以吧!”华子良四下一看,地势平坦,搭几间酿酒的棚子,当然成。但他还没有发现那暗洞的出口,只好摇头。于是又走,直往右边山坡下面行。王金川心中急起来,再往前走,就是警戒圈了!

  王金川烦躁地问:“这地方不成?”华子良站着发愣,一句话也不答,转动着眼珠,向四方扫视,寻找洞口。王金刀顺生疑心,“这不可,那不行,你是不是在捉弄老子?”他眼里两道凶光射出,大声喝问:“为什么?”华子良缓缓地挤出了一个字“水!”

  王金川想问:“什么水不水的,这里不是有水吗?”

  华子良把头摆两摆,说了一个字。“浑!”

  王金川是个有名的酒鬼,当然知道华子良讲的是实情,水好水孬,直接影响酒味是否香醇。那目光由恼怒变为祈求了:“你看哪地方好,咱们继续找吧。”

  华子良顺着山沟往下走,终于在一个陡石坝下,看见了一个黑洞,随之,耳边响起水声,循声望去,一股溪流从洞口缓缓流出。他高兴得几乎喊起来了,刚一张口,王金川问到面前,他从狂喜中猛醒过来,连忙用手掩住张开了的口。总算找到了!欣慰的是,洞旁灌木杂草丛生,是越狱最理想的掩护体了。现在重要的是查清周围的地形。他把破草帽拿在手中摇着,似在扇凉。阳光眩目,他只好眯起眼睛把周围景物来回扫视了几遍。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肯定是通了电的。这不可怕,只要一把胶柄钳,就能剪破。四周设有几个岗亭,几个背枪的士兵,在亭下懒洋洋地走动。这也没有什么厉害处,在黑沉沉的夜晚。他们可能早就龟缩进岗亭打瞌睡了,即使站在那里,悄悄地走,他们也难以发觉。他又发现沟的对面,高岩上有一座碉堡,每面都有几个射口,但见枪口闪光,封锁着整个山沟。这倒有点麻烦!但当暴风雨的夜晚,霹雳,闪电,滂沱大雨,这些持枪的丘八恐怕也去蒙头挺尸了。对,出逃要选好时机,只能选这样的夜晚。气侯越恶劣,行动越安全。

  华子良装出看中了这片地的样子,跨步丈量,测定建房方位,头脑中却在紧张地描绘山势,标记敌情估摸火力。

  心急的王金川瞧着华子良的这些慢动作,早不耐烦了,说道:“行啦?”

  华子良也满意地答:“行……”但一个“呀”字还未出口,就顿住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对面半坡一处,似有一层新土,再细瞧,新土是微微隆起的。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一座新建的暗堡。霎时,一挺挺喷火的机枪,已在他的脑海中“哒哒哒”地响起来。

  “呀”字转成了个“不”字,带着惊呼。

  “为什么?”象半空中传来飘渺的声音,王金川追问。

  华子良猛然醒悟,知道自己失态了。忙稳住心神,答道。“不过,这儿离伙房远了点,运东西不方便,”

  “那,今天就别走了!”王金川狂怒起来,边走边骂,“他妈的,烤他娘的酒!”转身就走。

  王金川骂了些什么,华子良压根没有听见。他的脑海里,回旋着一个问题:狡猾的杨则兴把暗堡弄在这地方,用心实在恶毒了!

  华子良的心里象吃了铅块,沉下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跟着王金川离开这里。他哪里知道,暗堡里,一个恶魔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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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二章






第二章

                  一

  华子良在牢房中焦灼地走着。残阳抹在围墙电网上,他在走;路灯鬼幽幽亮起来,他在走;夜空,探照灯光柱扫来又扫去,他在走;“啵啵啵”,报夜的竹梆声响传来了,他还在不停地走。他跨步不大,在地上反复走着8形,浓眉紧蹙着,眉间形成深深的川字沟。他面临一项重大抉择,他在苦恼地思索着。

  那天他从荒坡归来后,怀着失望而痛苦的心情,向支部把情况如实报告了。“火种是不会熄灭的,让我们从长计议吧!”上级党组织这句鼓舞人心的话,在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他想着,心情变得平静起来。可当他拿起铅笔头,摊开一方报纸要描画地图时,手似乎不听招呼了,抖得好厉害。他咬着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纸上涂上点点、圈圈和三角,停了好一阵,又痛心地加上一把大叉叉。点点是游动哨,圈圈是岗亭,三角是碉楼;那把十字叉是万恶的暗堡。他画着,点着。一时怒从心中起,他真愿笔头变成大扫帚,把这些障碍扫个光。

  今天,楼上的人可以下来放风了。华子良等候着同领导人碰面。但放风哨子响过很久,却不见小许、老谭下楼来。华子良跑着步;眼不停地睃巡楼梯口。还是没有他们二人的身影。华子良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天井坝,意外发现,今日特务杨则兴没有到现场,这可是个接头的好机会哦,难道要让它错过吗?华子良心里非常焦急,继续跑着,步子越来越慢了。

  突然许明炎同志出现在楼梯口了。他下了楼,一步步向华子良走来,投来短暂的一瞥,目光是明亮的;又微微一点头,神态是安详的。他向水槽边走去。漱口洗脸的人已经稀落了,正是个说一话的好地方、好时候!华子良急急收住脚,掏出腰间洗脸帕,装出去洗脸的样子,慢吞吞地向洗脸槽边走过去。

  小许在刷牙,他见华子良挨近身,“卟”地喷出一口水,随后低低说出一句话:

  “老华,你一人走吧!”

  华子良大吃一惊,拧毛巾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怀疑自已把话听错了。

  “哗啦哗啦”,许明炎把牙刷在口杯中搅得山响。

  “老谭病了,关节炎……”“哗啦哗啦”“……我和他研究了……你一人走……”“哗啦哗啦”“……走一个算一个……”“哗啦哗啦……”

  这时,一个特务走过来,牙刷的鼓荡声和战友的低语音一齐没了……哨子“(口瞿)(口瞿)——”一声,放风时间到了。

  “啵啵、啵啵”,第二遍梆声敲过。踱步的华子良走回床边,坐了下来,一他的脚已经走得有点酸疼。

  他乍听许明炎的话,心里很不安,心想:怎么让我一人走?既然集体越狱是“宏图大略”,“宏图”共画,我不能丢下我的一支笔!

  但经过久久思索,此刻,他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走一个算一个!”这本是支部早就决定过的事!记得还是在息烽监狱,原川康特委书记罗世文同志是支书,对这个问题,他领导大家进行过多次讨论。许明炎、谭成荣、华子良等几个人,情绪非常激动,表示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后来还是老罗的话把大家打动了。老罗说:“集体越狱,这办法最好。但我们总还得有第二种打算,如果集体越狱不成呢?我看,集体越狱不成,那就走—个算一个!形势越来越严峻,党需要保存有生力量啊……”后来事态的发展,都证明老罗的思虑是深远而睿智的。如今,老罗归去了,领导支部的重担落在许明炎、谭成荣二位同志肩上,他们从大局出发,作出这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服从吧”,他轻轻自语。他终于从紊乱的思想中理出了一个头绪,心情轻松了些。他站起身来,望了望窗外,窗外哨兵已经走远了,没人留意他。他轻轻走向墙角,在黑暗中摸到了放在那里的箩筐和扁担。他把箩筐抚了抚,又把扁担拿在手中掂了掂,一种留恋之情,油然而生。

  他放下扁担,走回床边。就在这数步之遥,几秒之间,他的心境突然发生变化,一种不安情绪袭上心头。

  他摸了摸自己瘦削的面容,活动了一下瘦弱的身躯,深深叹息道:

  “我,坐牢十四年,弄得身体多差哦!!就是逃出去,对党有多大用处?……”

  他在心的天平上,把两个砝码反复掂量着。我和同志们,谁轻谁重!

  他在反复地思索:“不,应该让同志们先走:因为同志们比我更重要!比如老谭,是领导,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出去了,比我这个普通党员,对党有用得多!又如小许和其他年轻的同志,他们正当年,身体条件好,今后可以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让他们先走吧!”

  蓦然间,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华子良心中轻轻呼唤道:“小萝卜头,你也该先走!”这孩子是宋绮云同志的幼儿。“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蒋介石翻脸不认人。先软禁了张学良将军,后又把杨虎城将军连同他的秘书——宋绮云及其妻子和乳儿抓了起来。那孩子一直在监狱中长到五岁。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得他发育不全:大大的头,细细的颈,瘦瘦的身躯,简直象个缨缨细瘦的小萝卜头。五岁了,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一天,孩子又在监狱院坝里走,突然瞧见自己的父亲——铁窗中的宋绮云同志,欢乐地、天真地叫起来:“爸爸!爸爸!”猛扑过去了,可怜细腿太无力,一头撞在墙上……华子良心里大声呼喊:”孩子哦,你有何罪!砸碎这铁牢,也该让你先出去!”

  华子良又踱起步来,一直走了个通宵。曙光出现在天边,他的主意拿定了:立即向支部打报告。

  “报告,监狱出纰漏了!”

  杨则兴一步踏进办公室,向一个矮个子老头敬了一个礼。

  这老头年纪五十挂零,身穿一件白色硬领衬衫,结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下穿一条藏青色西裤,裤线笔直;脚蹬一双做工精细的皮鞋,擦得贼亮。他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报。听见人声响,报纸放下,白净面皮露了出来。瘦瘦的脸上,眉毛短而浓,有几根特别长;眼睛小而明亮,端详着杨则兴,似乎在问他出了什么问题。

  他就是正所长阴敏之。其人有点来头。他,少将军衔,曾一度是国防部高级特务机关的红人。不久前在一场矛盾角逐中,成为牺牲品,故此屈尊来白公馆任看守所所长,这个小小的官职,在他眼中算个屁!他至今仍住在梅园招待美军的高级别墅里,每周只有几天来这里问事。

  杨则兴躬着腰说:“所座,纰漏出在暗堡上,这不是个小事……”杨则兴耸人听闻地说话的同时,用眼光观察着阴敏之的脸色。

  阴敏之脸色一沉,严肃起来。

  “王副所长带着犯人华子良,闯到地堡跟前,跑来跑去,比比画画,这是我亲眼瞧见的……”

  阴敏之一听,突然把手一挥,重声重气地说:“不用说下去了。”他猛地站立起来,走到窗前,背身站定,一句话也不说,胸前一起一伏,这是他恼怒的最大表示。暗堡,是他上任后决定修建的一项极重要极机密的防范工程,曾三令五申,任何人不经过他的允许,是不能进入这个区域的。王金川身为副所长,明知故犯,公然带可疑的疯老头儿窜进这个禁区。他想发作,但他在下级面前,不愿议论自己的同级,又慢慢地坐在沙发上了。

  “所座,你瞧咋处置?”杨则兴看到所座动了气,得寸进尺了。

  阴敏之倏地回头,阴沉沉的眼睛暗光一闪:

  “你去请示王副所长!”

  杨则兴听到话里有话,转身出去了。随即找到了王金川,如此这般地添油加醋,说得很邪乎。果然把王金川吓得面目失色,心凉肉跳。阴敏之拿捏他了,他能说出什么话来呢?他只有在心中咬牙切齿咒骂华子良:“这疯子!害人的疯子!”

  “还不把那东西抓来狠狠地揍一顿!”杨则兴恶狠狠地说。

  “是呀!”王金川怒叫起来,“狠狠地打!”

  杨则兴领了“圣旨”,旋风般地走进了刑讯室。这刑讯室设在一个地下洞穴之内,黑黪黪,阴惨惨,冷森森,一股血腥味。四周刑具林立,有刀,有很,有皮鞭,有火炉,有烙铁,有电椅,有老虎凳,还有钉人十指的竹签子……杨则兴走进这魔穴,大声吩咐值班狱卒道:“把家什给我准备好!”

  杨则兴出于反革命的本能,他总是对华子良不放心,认为这个人可疑。因此,想借机把华子良疯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立个“奇功”,将来官运一定亨通。现在,他气呼呼地带着人如狼似虎走到监狱内华子良的牢房前,他正要吩咐手下人:“开锁!提人!”但脑中忽然转念想:华子良是个死硬的家伙,靠刑法恐怕诈不出什么来。倏然间,一个更为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出现了。他突然向手下人喊道:

  “今天不审了,打回走——你去把卢万秋给我找来。

                  三

  午饭后,华子良又在牢中沉思走遛的时候,狱卒卢万秋突然来唤他:

  “走,现在跟我出去买东西!”

  卢万秋是个瘦长个子,马脸、长鼻梁、深眼眶,两目无神,做事总带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平日小卖部缺货了,华子良总是事先打报告,把他三催五请,才能惊动贵步,今日主动来喊购货,好不令人奇怪。

  这狱率平常有个奇特的习惯:总爱斜靠在墙上,左脚支撑身体,右脚微微抖动,显得浪荡而悠闲,今日站得直,随即补了句:“快把家什收拾好,马上走:”

  华子良心中顿时起了疑。他看了看堆在桌上的牙膏、牙粉、肥皂、糕点之类的物品,这些东西都还有,为什么又去购货,莫非其中有蹊跷?刹那间,他又转念,这不是个外出的好机会吗?

  华子良不吭声,默默拿起箩筐和扁担,跟着卢万秋出去了。

  太阳往西偏,二人行到磁器口。这磁器口是嘉陵江边一个大集镇,水陆码头,十分热闹。那条金蓉正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既有四乡赶来的挑担、背筐、提篮的农民,也有船工、挑亻夫、各种各样的劳动人,有各色商人和小贩,还有国民党军士、警察、特务以及流氓和无赖……

  华子良和卢万秋在滚滚的人流中间走。只见一个报童边跑边叫:

  “卖报,卖报!卖今天的《新晚报》!看最新新闻,看国共两军泰安激战!看胡宗南将军固守瓦窑堡……卖报,卖报!卖刚出版的《新晚沙》!”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摆摊设店的不少,一幅幅纸帘、布挂随风飘摇,上面赫然写着:“大减价!”“大减价!”“不惜血本,九折优待!”但顾客寥寥,生意依然十分萧条。街沿边,蹲着、坐着不少农民、山民,一点可怜的农副产品摆在他们面前,可是问津的人很少。

  五步、十步,便是一家酒店,一座茶楼,只有这些地方喧腾闹热,一些醉生梦死的人,正在那里寻欢作乐。忧郁和愤怒一齐搅在华子良心头: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过去,华子良每回经过这条街,看见这些丑恶的景象,心中总要升起一种愤怒感,今日来得更加强烈。他的步子不由得快起来,恨不得马上冲过去。

  “你慌什么?”卢万秋在后面喝叫了。这家伙右脚有点瘸,老是撵不上趟。

  华子良不得不把步子慢下来。

  越往十字街口走,行人越拥挤。突然街上扯起一股“风”:“快啊,快啊!前头米店要关门!”一群手拿口袋、盆盆、罐罐的居民,从两人身边涌过去,一下把华子良同声万秋冲散了。华子良的箩筐被挤飞了,人也差点被撞倒。一个好心的老头,一把将他扶住,急急对他道:“老哥,你要小心些,快去买米,米又涨价了!”说罢,老者匆匆而去了。被这一折腾,华子良心中猛然闪现出一个新的念头:何不趁这混乱之机逃走?他正欲扔掉肩上的扁担,混入人流去,但卢万秋突然挤到他的身旁,一脚把掉在地面的箩筐踢到他脚下:“还不拣起来!”

  华子良的心为之一震,赶快把箩筐拣起来,走进了买米的人流中。

  特务如影随形,要摆脱他谈何容易。刚走到翠华楼前,特务卢万秋突然对他说道:

  “站住,我去解个溲来。”

                  四

  翠华楼上,茶客已经坐得满满腾腾的。这里有身穿长衫、手摇凉扇、正襟危坐、含笑微微、每场必到的五老七贤;有短褂绸裤、敝胸露怀、边喝茶边议论市价行情的坐贾行商;有身带保镖、八方招呼、四处拱手的袍哥大爷;有宪兵、军警,也有贩夫走卒……此时茶楼闹哄哄,清唱已开场,只听一个青色旗袍素打扮,头扎一朵小白花的女郎,正在媚声媚气地唱着《五更调》:

      四更里,想情郎,

      合着衫儿卧牙床。

      孤灯能尽夜漫漫,

      薄情的,争教奴家守空房!

  有人听得摄耳挠腮,脸红情热,有人听得咂嘴动舌,干吞唾沫;有人听得摇头晃脑,心荡神迷……

  正这时,卖唱女的情郎——杨则兴登登登走上茶楼来了。那歌女正在拖腔,向他飞去一个眼风,杨则兴点了一下头笑着会意,到她住房去等侯。曲儿一毕,另一个小姑娘上场演唱清音《放风筝》,她慌慌地赶了过去,娇滴滴站在杨则兴面前:

  “背时的,你把人家忘在背心了!”一句打情骂俏的话后,接着在他的背上捶了一拳。

  杨则兴就势把她一条粉臂抓住:

  “嘿嘿嘿,我没空,没空!”

  “哼,骗人!是你屋里那根干豇豆把你管住了!”女人一语中的,别看杨则兴这恶徒在人前不可一世,但他惧怕老婆的事儿,也是人人皆知的。

  “嘿嘿,不是,是公事,公事……你瞧,我今天不是来了吗?”说着双手搂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身子一扭,假意扳他的手:

  “你不怕那母老虎了吗?少来缠我:”

  “我就是要缠:”杨则兴把她搂抱得更紧了。

  一阵鬼混之后,杨则兴放开了女人,对她说道:

  “我今天真有一点公事,要借茶楼那间堆东西的房间用用——我已与老板讲好了。乖乖,我只有改日再陪你了!”

  二人退身出去。刚才她同杨则兴亲昵,也是在虚应事故,最近她和一个小白脸军官打得火热,正怕两个冤家碰面呢。

  杨则兴钻进茶楼的储藏室里。这房子只有半间,甚是狭窄,灰尘满地,光线昏暗。里面堆满了烂桌烂椅,破瓶破罐,散发着一股臭气。杨则兴忍住难耐的气味,到临街的一个小窗口跟前站住了,眼睛紧紧盯住街面。片刻,他就瞧见卢万秋押着华子良远远地走来了。他把手枪掏出,把子弹推上膛,瞄准着华子良。二人越走越近,直走到楼下。卢万秋对华子良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溜走,华子良孤零零一个人,杨则兴的枪口死死地对着他。

  这就是杨则兴的圈套:故意给华子良一个空子,除他站在窗口监视外,四周早已布置了便衣特务暗中盯梢,只要华子良敢越雷池一步,他会立即倒在血泊中了。千钧一发,命在旦夕。

  华子良呆立着……

  当卢万秋突然离去,他的脑海里波浪翻腾,他想,这不是逃走的好机会吗?……但转念又想。特务们今天的举动有些蹊跷,放心让他一人站着,莫非其中有诈?华子良顿时警惕起来,开始冷静地观察周围的动静。他慢慢地拾起头,用眼睛扫视着周围。这一扫不打紧,猝然间,他心头紧缩,出了一身冷汗。那茶堂中坐着的,酒店里蹲着的,树荫下站着的,街沿边走动着的……魔鬼般地监视着他。华子良心里平静了,暗暗地笑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华子良痴呆呆地站立着,象钉子灯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窗口上,杨则兴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

  刚才同婊子一阵厮混,他感到此刻有点腿疼,腰酸。站着吃力了,只好把身子斜斜靠在窗台上。

  他想抽支烟。但一摸衣包,火柴弄丢了,烟瘾大发,打了几个呵欠,把头搭在窗台上。

  他的肚子又响起来了。茶楼旁边一家酒店里,卤鸡,卤鸭,卤肉,卤猪蹄的香味儿一股股冲上楼来,诱得他馋涎欲滴。他吞了几泡清口水,强忍住了。然而,街道上的华子良,仍在呆立着。

  杨则兴不由得怒火上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曾几次想扣动扳机,结束了华子良的生命。他手指已经触到扳机,但终于没有扣……

  华子良微闭双目,心中十分宁静地站立着。喧嚣的噪声,他充耳不闻;车水马龙,他视而不见。他如同置身于茫茫的荒漠。他在和敌人比赛耐心和毅力,忘了时间,忘了一切,直到他肩上的箩筐,突然被一个行人撞滑,他才动了动身子。蓦然间,一个主意在他心中闪现了:“我何不动一动,把这些特务小小戏谑一番,但是这要冒多大的险呀!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多少枪口在对准着他。还有,豺狼似的杨则兴,只要扣一下报机……华子良把箩筐重新挑在肩,身子一前倾,装着要起步,但突然镇住身,只把箩筐一旋转。偷眼望过去,四周特务果然紧张了。他们有的惊回首,双双鬼眼瞅着华子良,有的跨出了一步准备向华子良扑来,有的掏出手枪对准华子良,个个如同木偶人儿,被人操纵似的动作起来。华子良在暗中哂笑着,呆着不动了。也真灵,个个特务好象受了定身法,手脚也都僵住了。华子良决心再试法术灵不灵,他一手搭住扁担腰,一手抓住箩筐绳,猛可朝前跨步子,特务们惊慌不迭,一齐向他逼过去,华子良两步挪到茶楼墙壁下,不慌不忙放下筐,卸下扁担,把它搭在两个筐子间,躬下身,舒舒服服坐下来。作弄得特务们无可奈何地摇头。楼上的杨则兴气得牙痒痒,他从那肮脏的房间钻出来,蒙了一头灰尘。精心策划的阴谋失败了,杨则兴气急败坏地把手枪在手上掂两掂,匆匆从后面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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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三章






第三章

                  一

  冷冷的月光照着冷清的山道,照着空寂的山谷。山头几株孤零零的小树在寒风中颤抖着,路边烂泥田里,偶而响起几声蛙鸣,显得格外阴森死寂。

  小道上走来两个人,地上移动着两条淡淡的影子。

  卢万秋押着华子良,从热闹的正街往回走。走到场口,卢万秋独自钻进一家酒店去饮酒,把华子良丢在门口。

  卢万秋是在按杨则兴的指令行事。他的牌瘾大,酒量浅,喝得不多。此时,独个慢斟细酌,尽量在拖延时间。酒浇心头,引起了他万端心事……

  卢万秋出生在安徽淮北,弟兄三个,他排行第三。母亲早亡,父亲是个打铁的,经常挑着小铁炉走村串户,三个孩儿就拖在身旁。两个大的身体长得比较结实,有点力气,可以当个帮手,只有老三生得瘦弱,他刚生下来娘就死了,是靠一个本家大嫂用包米糊糊唱大的。父兄打铁,他就在一旁玩耍,虽然出身贫苦,但从小懒惰成性。活儿,他不想干,手艺,他不想学。父亲责骂过不少回,但丝毫不起作用。他渐渐长大成人了,懒惰也深入了他的骨髓。十八岁那年,抗战爆发了,他听人说。当兵松快,就偷偷跑去“吃粮”。一穿上军装。部队就开拔到上海前线,一去就同日本兵接上了火,他吓得浑身筛糠,在一阵阵炮火声中,一颗子弹射来,他昏倒在地,醒来一看,没有伤要害,只是腿上挂了点彩。这颗子弹救了他,从此不再上前线了。随后,转南京,转重庆,他的伤治好了,参加了望龙门特务团。在这里,他结识了杨则兴等人,不久便结为拜把兄弟。他们抱成一团,作威作福,欺压民众,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他觉得这生活倒是蛮惬意,蛮带劲的。特务团是个野兽格斗场。彼此明争暗斗,谁对上能拍马逢迎,对下阴险毒辣,谁就能升上去,谁相形见绌,就会沉下来。在这方面卢万秋不是杨则兴等人的对手。到白公馆后,把兄弟一个个青云直上,他却郁郁不得志,连个老婆也没有讨上,穷极无聊,便把麻将迷上了,简直到了嗜赌如命的地步。杨则兴见这个把兄弟如此颓唐,直摇头叹气。卢万秋也自惭形秽。远远望见杨则兴就绕道走。但万万没想到,一天晚上,杨则兴突然把他请到家中去喝酒。所言并非别事,而是把华子良的事情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杨则兴的女人“干豇豆”在一旁插科打浑:“万秋兄弟呀。这是你杨哥抬举你,好好干,将来捞得个一官半职,也好娶房媳妇……”这无异于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注射了一剂强心针。自此之后,卢万秋来劲了。

  他接替杨则兴监视华子良。忠实地按杨则兴的意图,卖命干了好一阵。他对华子良看管,盯逼,喝骂,比杨则兴还凶。可是任你骂,任你逼,华子良是以不变应万变:表情木然,傻痴痴地不说话,慢慢走,慢慢拖。每次购货回来卢万秋都疲惫不堪、他被华子良拖得精疲力竭了。他心情十分烦乱,这些苦衷对谁谈呢!想到这里,他更加心灰意冷了。

  这当儿,两人已在回监狱的路上走了好一截。华子良把两个空箩筐套在一起,斜拗在肩上,摇摇晃晃走着。今日一下午,华子良粒米未进,卢万秋想催他快点走,但又想催也无用,只得随着他。两人走到了一座五显庙前,前面隐约传来脚步声,还有一声两声犬吠。这是夜巡队在巡逻。

  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们是在往这边走,已出了警戒圈,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事。

  三只手电晃动,电光柱晃来晃去,犬吠声越来越厉害。

  华子良如同没有看到听到一般,兀自摇晃着身子朝前走。

  “汪汪汪汪”,警犬在狂叫。

  巡逻队拦住华子良,围成了个半圆。三只手电一齐聚集在华子良身上,他木然而立。三条警犬张着大口,拽着牵绳,直向华子良扑来。

  三名特务站着不动,凶相毕露,眼里射出阴冷的光。三只警犬仗着人势狂奔乱跳。他们故意收一下牵绳,恶犬够人不着,顿时暴怒,挣跳得更凶更急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张着血口狂叫,简直要把活人撕裂活吞了!

  华子良面对恶狗围攻,依然表情痴木,既不惊慌,也来后退,皱起眉头,呆望着三条狗。

  蓦地,三只警犬疯狂地向华子良扑去。

  华子良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扁担、箩筐一齐飞了起来。他摇了两摇,强把身子稳住,随即猛地飞出一脚,只听一声惨叫,最前面的那只狗滚出好远;另一条恶狗腾地冲过来,华子良身子一歪,它补空了,跳在地上乱叫。刚刚对付了两条恶犬,第三条狼狗已经咬住了华子良的衣服,“嗤啦”一声,衣服撕开一条口子,华子良倏地挥起拳头,猛击在它的脑袋上,畜牲一声怪叫,趴在地上乱踢蹬。三个特务也傻了眼。他们没有想到,疯老头还有这一手,竟把三只警犬都撂倒了。其中一个特务怒吼一声,另外两个呼叫警犬向华子良扑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一条滚地的狗,已经滚爬起来。再次狂扑华子良,一口咬住了他的腿。华子良用力将腿一弹,弹脱了警犬的嘴,就势一脚,踢在狗的肚子上……三条恶狗哪肯认输,在主人的喝叫声中,一齐向华子良疯狂地撕、扯、拉、咬。华子良挥拳踢脚,如同旋风一般,同这些恶狗搏斗起来。“哈哈哈哈!”狂笑之声响个不断……一条恶狗用爪子搭住他的肩了,张口寻找他的喉咙,华子良将脖颈一扭,护住要害,猛力举起双手抓住恶狗两条腿,凌空将它一掼。“哈哈哈哈!”一条恶狗咬着他的上身,正要撕扯,华子良当胸就是一拳,恶狗飞出老远,“哈哈哈哈!”三条恶狗见扑抓不得,便纷纷来咬华子良的腿脚。华子良倏地蹲身,旋起了车轮般的“扫堂腿。”“哈哈哈哈!”狂笑声震得更响了!

  长时期囚在牢笼中的华子良,毕竟精力有限,他精疲力竭,终于倒在地上了……

                  二

  就在华子良同恶狗搏斗的同时,特务杨则兴正在办公室里品酒。

  桌上一盘烧鸡,是矮厨子特别为他准备的。他呷了一口大曲酒,拈了一片卤猪肝,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为自己的又一计谋陶醉了。

  “汪——汪汪!”几声犬吠,打断了这特务的遐思。

  三个特务带着胜利的微笑,依次走进房:

  “看守长,任务已经完成!”

  “好好好,快坐,快坐,喝酒喝酒!”

  杨则兴很高兴,他请喝酒是诚心,但忘了他们四人只有一双筷。特务们笑着齐声说:“我们不喝,不喝!”实话说,在特务这个行当中,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同长官平起平坐喝酒,他们没有那个胆。三人连连摆手,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又剩下杨则兴一个人。不知为什么,这特务一下兴味索然了。这阴毒人,办了一桩害人的事,觉得还不够解恨。他又想起去年冬天那桩肥皂事件了。当时,杨则兴把翠华楼的歌女勾上手,非常缺钱用,但他老婆管得严,手里不活泛,很想通过华子良买货时捞点油水。那天他押华子良去购货,箩筐早满了,可华子良还是指着货物架,叫杨则兴尽量买肥皂,把钱全部抛出去。“买,买,买……”嚷得这特务好心烦,突然心中生出坏主意:“买就买,看不压死你!”不料第二天,肥皂突然大涨价,杨则兴一听心中好不乐:真是平空落外乐,这下可给婊子扯件花衫衫,买个烧料子珍珠项链儿……他急急赶往小卖部,想把那笔款子瞒下来,但是万万没想到,华子良早把实价报了王金川,一腔希望化为泡影……杨则兴恨得眼睛冒火:“姓华的,你是不是有意在捣我的鬼?明明老子缺钱用,你却把油水给了姓王的!好呀你!……”他嘴唇差点咬出血。

  有这样两种人心是毒:悭吝者,锱铢必较。你欠他一分一毫,他都要追,都要利滚利;阴毒者,丝毫必报,你得罪他一点点——哪管是有意或无意,他都刻在心上了,有一遭,他要加倍报复你!杨则兴就是这后一种人。说实话,肥皂这事儿,华子良是无心得罪了他,但他今天报复了,还想狠上加狠。

  杨则兴垂首默坐着,无心饮酒了,下意识拿起一支筷子头,在桌上划来又划去。但划了很久,还是划不出什么更为阴险毒辣的坏道道……

  这时,“嘀铃铃铃”,电话铃儿响了,上司给了他一个极为紧急、极为秘密的任务。“好呀,正可一箭双雕!”电话一放下,杨则兴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微笑。

                  三

  牵狗的人远去后,破庙复静了下来。刚才发生的那场搏斗的情景,还在卢万秋眼前晃动着,这狱卒惊恐未平,双腿还在微微哆嗦。

  蓦一低头,卢万秋十分惊异地发现倒在地上的华子良,一下撑起了身,动作那么迅猛,那么有力。他的身上,衣衫已经破碎了,手上、腿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他却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月光下,他象山样的背影,凌对空漠,凝然不动,足足站了好几秒钟。华子良级缓回头。他一张平静的、肃穆的脸,有几条血痕,更显出庄严和冷峻。华子良用双眼注视着卢万秋,浓眉微微一蹙,眼珠略略一转,射出了一瞥轻蔑眼光。卢万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身子。华子良掉转身,捡起箩筐,大步向前走去。

  卢万秋刚才被华子良的神情惊呆,此刻又被他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震慑了。他动身跟着华子良走,大气也不敢出,好象自己倒成了被押的人。

  华子良跨步高远、结实,径直往坡上走。卢万秋脚有点瘸,简直跟他不上。他们走到了跨云桥头。

  跨云桥高高地横在两道山壁之间,下临深谷。峡谷生烟,桥好象浮在白色云朵上面。远远望去,又如一条细线横空。桥是用几根圆木并排搭成的,又窄又长。白天,来往行人从桥上经过,无不步履摇晃,胆战心惊,谁也不敢低头瞧那峭壁。夜晚,原是很少有人过这座桥的。

  卢万秋想叫华子良停一停,自己喘口气。正欲出声,猛见华子良在桥头站住了。

  他紧走几步,爬上了坡,突见桥的对面路上,有两条人形走来。“这是两个什么人,夜深了,也过路?”卢万秋心里好生奇怪,定睛望过去,一下看清对面两人的模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了互

  对面站的正是杨则兴和一个原国军副连长。

  这副连长是国民党军队中一个异己者。抗战初,他随所在部队到共区搞摩擦,被俘后放回,讲了一点“边区”的实情,就被抓进监狱“洗脑筋”,一关就是好几年。在渣滓洞,他又捅出了一个大漏子。一天,他同几名囚徒到歌乐山松林坡拾柴禾,发现荒草烧光一大片,灰烬中有着烧焦的骨殖,他回来后,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向狱中的人传开了。原来是特务秘密处决了狱中共产党员主要领导人罗世文和车耀先,为了毁尸灭迹,在尸体上浇了汽油放—把火烧掉了。风声透出了,引起狱中人们的骚动,差点引起了一场暴动。敌人好紧张,紧急决定把一批囚犯转到白公馆,这才没有闹出事。事后,敌人一直把连副作为可疑人物来追查。最近,形势越来越紧张,上峰又要把这起旧案追查清楚。而且又把这个重任交给杨则兴。杨则兴认为这是请偿立功的好机会。各种刑罚一齐用上了,连副很快吐了实情。杨则兴立即上报了。今晚杨则兴接到上司的电话:将连副就地正法。此刻,杨则兴想一箭双雕,让华子良陪杀场了。

  “朝前走,上桥去!”杨则兴用枪把连副背一抵,连副战战兢兢上了桥。“停!”杨周兴猛喝一声。连副在桥中间站住了。

  这时杨则兴又杀气腾腾地命令道:“对面是万秋兄弟吗?叫华子良走上桥!”

  华子良似乎颤了一下身子,没有举步。但只停了一瞬间,思忖了一刹那,他用右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膛,坦荡无畏,从容不迫,一扔挑在肩上的扁担和箩筐,昂首挺胸,大步走到桥的中间。

  华子良同连副迎面相觑。连副面无人色,惊颤地退了一步。

  死寂。只听桥下流水呜咽声响。

  浮云掩月,桥顿时昏暗。

  山风打着唿哨,从桥面掠过去了。

  一只野鸟发出凄厉地叫声,从夜空中飞过去了。

  正在这时,杨则兴陡地—步跨上桥头,闪电般地从腰间掏出手枪,“啪”地一响,连副身子一歪,跌入桥下深谷。接着,“啪”地一声,华子良应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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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四章






第四章

                  一

  华子良被卢万秋叫出去的这天,最为他命运担惊受怕的,莫过于许明炎和谭成荣了。

  午后,许明炎在楼上牢房诵读世界语,读一阵,觉得有点倦了,移步来到牢门前,目光穿过庭院,落在监狱大门右侧一株小树上。这是一株小小的石榴树,是他在搬运废土的劳役中,从垃圾堆里拣的种子种在那里的。历尽风风雨雨,它慢慢长高了。每当许明炎读书累了的时侯,总要向那绿色的生命,投去深情地一瞥。此时,他心中低吟起自己作的那首《咏石榴》的小诗来了:

       石榴,石榴,

       碧绿一蓬。

       瘦劲的枝柯,

       是我铮铮铁骨。

       石榴,石榴,

       碧绿一蓬。

       火红的花朵,

       是我热血喷薄。

       石榴,石榴,

       碧绿一蓬。

       咧嘴的硕果,

       是我胜利笑容。

  谭成荣斜倚在床,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行动很不方便。他望着小许微微蠕动的嘴唇,心中想着:“我们的眼镜诗人,你又念诗了,不敢大声念出来,多憋气!将来等到我们胜利了,开个万人庆祝会,让你敞开大嗓门当众去念,那才畅快哩!”正在这样想着,忽见小许对他把手一招,他撑身走过去,见华子良挑着一副箩筐,随卢万秋出门购货去了。

  两位战友相视会心地一笑。他们庆幸支部“走一一个算一个,让华子良先走”的决定是正确的!

  白天很快过去,夜色降临,月牙浮在歌乐山头,渐渐升高。可华子良出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二人开始忧心了。

  小许性子急,越来越沉不住气,他在房中来回地走着。突然向老谭问道:

  “你看他是不是走脱了?”

  谭成荣摇了摇头。他深知华子良做事是十分谨慎的,要走,一定会事先跟支部打个招呼。他头脑中一直在盘旋的问题是:可别出了意外呀……

  其实,小许也在这么想。他发问,不过是想把这难耐的寂静打破。

  两人又默默地等待着。小许把眼镜取下来擦了又擦,随时可听到他的哈气声,那眼镜片已经擦得很亮了。老谭在巴哒叶子菸,黑暗中,菸锅里火光一明一暗的……

  天空起了云,月儿在浮云中徘徊,阴影在二人心头游移着。

  “啪!啪!”突然狱外远处传来两下枪声。许明炎、谭成荣心头一紧,不祥地预感立即把他们慑住了!几乎是同时,两人抢到铁门边,屏息敛气往外望。但是他们能够望到什么呢?……

  真是一分钟等于一世纪:他们终于看见灯光人影了。小门那边,灯光摇曳,杂杂沓沓的脚步声传来,几个魔影晃来晃去,那是特务们在走动,四个杂工抬着一块木板,板上躺着一个僵直着的人,走到底楼正中那间小牢房去了。许明炎、谭成荣心里一阵发凉。

  许明炎呼吸急促,一阵剧烈地震颤传到谭成荣身上。

  片刻之后,幢幢魔影退出。乱晃的灯——魔鬼的眼睛,也远了,灭了。但铁门的“哐啷”、铁锁的“咔嚓”——魔鬼的咬牙切齿声,犹在二人耳边震响着。

  “恶魔……战友……华子良……难道你真的……”

  许明炎狠抓门上的铁条,猛烈地摇晃着,他的眼镜掉在地下了!

  老谭紧紧抱住他的肩头:“冷静!……”

                  二

  华子良在牢房已经躺了三天了。每天只喝几口清水度日。他被“吓瘫了”、“吓疯了”的消息很快传遍所有牢房。

  其实,华子良是十分清醒的。从危机四伏的磁器口,到险象环生的归来路上,华子良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是特务杨则兴在害他!恶毒的三招,全是在对他警告:集镇设伏,你斗胆敢跑,就当面捉拿;警犬示众,那是意味着即使走远,也有警犬追踪;陪杀场,无非是警告,要是图谋不轨,就会象连副一样地一命呜呼!机智勇敢的华子良,一一对付了过去。但他毕竟是个人啊!他浑身血肉模糊,被抬回牢中,伤口疼痛,脑袋在嗡嗡地鸣叫。他的神经受了高强度的刺激,头晕目眩,恶心想吐,终于昏了过去。夜半醒来,刚一翻身,浑身抽搐,伤口痛得更厉害了。狂怒撞击他的心胸:恶徒杨则兴,你砍了我血淋淋三刀呵!

  华子良越狱的决心坚定了。残酷的现实使华子良认识到,支部让他一个人先走的决定完全是正确的。但如何走?却使华子良深深为难了。处处陷阱,重重难关,如何冲得破?又是一阵身心绞碎地剧烈痛楚,华子良被折磨得昏沉过去了。“哈哈哈哈”一阵狂笑,是杨则兴穷凶恶极的面孔恶魔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华子良愤怒得牙关紧咬着。一只断牙深深地陷入了牙龈。

  人啊!当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你可以一跃数丈;一当被逼得忍无可忍时,你可以力敌万钧。这时,华子良的脑际间,交替浮现出那把磨得锋利的刀……还得买双新草鞋,小心警犬跟踪……假枪毙,说我疯了,我就彻底地疯下去。

  华子良决定绝食。一天不食,两天不食,三天不食,这得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饥饿难熬,伤口剧痛。他呻吟,他狂叫,猛虎人铁笼一样发威。在那些狱卒的眼里,此时,他的的确确是疯了。

  这天,他觉得两耳在鸣。先是—声锐利地长叫,后来就嗡嗡不断了。他知道这是虚弱的表现,自己的力气在衰微。这无妨,只要能进一点饮食,就会好起来的。但一想自己忍饥挨饿,是在同魔鬼杨则兴斗法,他又把强烈的食欲压制住了。心神镇定下来,耳鸣也慢慢小了下去……

  他终于得胜了!第三天,胃里不再剧痛,而是痛得隐隐的,时隐时现。他知道,再下去,难受的感党就会减轻了,那时胃里已经麻木:他脸上浮现了一丝欣慰的笑。

  但,开饭的哨声传来,那胃壁麻木的神经又复活了。它象一个熟睡的孩子突然醒来,立即狂叫、哭喊、手舞、脚踢……接着,又是一阵面壁般地沉静。他眼前浮现出了过去的岁月……

  他经历过绝食的痛苦。但那是和同志们在一起的时候。记得是在息烽监狱。狱中来了一个活泼、秀美的女同志。她很会唱歌,歌声美妙动人,给监狱苦闷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抚慰了每个难友的心。人们从她婉转、清新的歌儿里,感受到了青春的欢乐,增强了战斗的勇气。但有一天,歌声骤然停止了。是兽性窒息了歌声!消息很快传开来,全狱怒吼了。“交出杀人凶手!”“严惩杀人凶手!”敌人拖延,声称一时难以破案。绝食斗争开始了!是罗世文同志当机立断,决定这么干的。华子良同全体难友,用必死、必胜的信念来抗议兽性!饥饿难忍,但有全体难友的顽强意志筑起来的城墙来捍卫尊严,全体难友互相鼓励的目光来支撑信仰,暴虐被制止了。敌人终于被迫交出了凶手,同志们欢呼了胜利!

  可如今,华子良是一个人在同饥饿作斗争哦!

  看见华子良不进饮食,难友们好不心疼。一个个身影来到牢门探望,一束束关切的目光把他慰问,但他们只看见一个枯瘦的人静静不动,有的难友把自己从狱外得来的一点宝贵的营养品送进去了,但它们总是原封不动放在那里。楼上的许明炎和谭成荣对他更是关怀备至。战友活着,他们欣慰;战友不食,他们十分心焦。坐卧不宁的三天过去了。这天,该他们下楼放风,小许、老谭急切地走下楼来,想亲眼见见自己的战友。一下楼梯,两人同时呆住,阶沿边,躬身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那不是华子良吗?

                  三

  整日价,杨则兴头脑中飘浮着一片粉红色的梦。一连三招真叫绝;他太自我欣赏了。

  一片赞扬声把他吹得飘飘然。每到一处,他总看到狱卒的笑脸,看到恭贺和谄媚。特别是厨房的矮厨子,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矮厨子的饭碗是杨则兴给找的。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了。杨则兴常到伙房吃“欺头”,矮厨子给他留有酒和肉。现在,杨则兴到了,他笑脸相迎,翘起大拇指,奉承地说道,“看守长,你真高!”杨则兴更得意了:“算个鸟!”在厨房大吃大嚼一顿,扬长而去。

  王金川的心情比较复杂。杨则兴折磨华子良,明明是给他颜色看,如华子良出了问题,他无疑是挨了个耳光。他很不高兴而又装得有点高兴。他言不由衷地把杨则兴赞了几句、话是干巴巴的。

  这天,阴敏之突然召见杨则兴。平时,杨则兴在同僚面前,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跺脚地皮都得颤,但在阴敏之这个矮瘦的老头跟前,他一下就感到自己矮了三分。瘦了三分。阴敏之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不阴不阳地问道:

  “这两天情况如何呀?”

  杨则兴马上觉出,华子良的事他已知道了。面对这个细声说话的上司,杨则兴顿时产生一种敬畏感,他不敢向他夸功了。在报告华子良事件经过时,他说话变得结结讷讷的。

  听杨则兴叙讲时,阴敏之依然是平素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瘦小的身躯闲散地躺在三人沙发上,一手随便地搁在沙发的靠背上,一手拿着一只美国烟卷儿,任它悠悠地燃着,好半天才吸上一口;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好象在听一件极平常的事。

  杨则兴嗫嗫嚅嚅地收住嘴,两眼紧张地盯住阴敏之,想瞧出那张瘦窄脸庞儿的反应。缕缕青烟,迷蒙了杨则兴的眼睛。希望得到夸赞的念头,一点也不敢存有了。

  沉默好一阵,阴敏之终于慢声细气地说话了:

  “则兴,你干得不坏!”

  啊,总算是得到了一句表扬的话!

  “但——”顿住了,停了好一时。杨则兴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缕缕薄如轻烟的一丝欢喜,被这“但”字吹光了。

  阴敏之用一种警告般的口气说:“但,这种非常手段,我们能经常用吗?唬吓他们,用死;折磨他们,用鞭,用棍,用刑。这些当然要用,必须用,有时还要用得狠!可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吗?这些共产党,我是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了,是邪素深入骨髓的人!毒打、枪杀,并不能清洗他们的脑髓!……”这个瘦老头,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嗓门调得大大的,有些得意地说:“美国人告诉我们,对付这种死硬之徒。冥顽之辈,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关!要用一具具活棺材,一座座黑坟墓,把他们关死,捂死!初时,他们会在这‘棺材’、‘坟墓’里又蹦又跳,但不足为虑,让他们蹦吧,跳吧,蹦跳就是自耗精力,神尽力竭,他们就会慢慢成为一具具活的僵尸了。正如我国古代一位哲学家所云,要塞其灵窍,才能使之浑浑沌沌,成为一团行尸走肉。简而言之,这就叫做精神撕毁法,用禁锢、窒息撕毁其希望、意志、信仰……这是任何武力镇压所望尘莫及的。”这个老牌特务越讲越得意,引经据典,神气活现,他吸了一口烟,得意地说:“我给你举个例子,外国某监狱就是用此法,把一群囚徒闷成呆鸟。一次,他们将一个囚犯释放出去,对他说,你自由了!但三天后,他又走了回来。因为他已习惯于监狱生活,而不食人间烟火了……”

  阴敏之慢慢将手中的烟头在烟缸上捏熄,把弥漫在眼前的烟雾挥散,又接着说道:

  “美国人帮我们设计‘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其本意也在这里,所谓‘特种技术’,就是指的这个。可惜,我们许多人不得其精髓,只学皮毛,电刑、火焰、橡皮鞭、老虎凳……都学会了,可这最精要的一招,根本未学到,可叹!对这种精神撕毁法,我早就有意为之,到这里,也想尽力图之。但毕竟是个人力微势小啊……则兴,希望你不要太急于事功,要慢慢学会这种窒息、活埋人的法儿哦。唉,可惜目前的时局,不允许我们从容地这样做了……则兴,也许是你作得对呀!”

  阴敏之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叹,把话收住。

  杨则兴是中国封建式、奴隶式黑牢训练出来的刽子手,见的、干的、信的,都是鞭打和杀戮,堪称是个“土包子”,对这番洋道理,他是闻所未闻的。今日,乍听这海外“天书”,他简直惊骇得瞠目结舌了。

  他对阴敏之折服了。但他自信那几手确实起了作用,华子良不是已经吓瘫了,吓疯了吗?

                  四

  三天时间,多么不平凡呀,杨则兴对华子良的疑心似乎减少了。华子良,这个在敌人眼目中货真价实的疯老头儿,又恢复了他帮厨、经营小卖部的劳役。

  华子良坐在伙房门边削土豆。

  他算计着,今日楼上同志要下楼,他必须同小许、老谭打个招呼,通通消息,表明自己决心要走。他费了好大的劲儿,不顾头晕目眩,身子虚飘飘,硬撑着走出来。

  许明炎和谭成荣看见了华子良;又惊又喜。华子良起来了,能走动了,这就是希望呀!他们先后从他身边走过去。华子良向他们轻微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战友的心已经沟通了。华子良已决心走!

  特务杨则兴突然出现在华子良身旁,华子良镇定地继续削他的土豆。他要以自己的行动,在这特务面前证明他存在。杨则兴果然恼怒了:这恶徒咬牙切齿地在华子良身边来回走动着。突然,他狂喊矮厨子,“要给这疯子多分派事情做,要他多多做重活儿……”

  杨则兴似乎想从这里入手,实践阴所长的教诲,把华子良精神彻底摧垮!

  此刻,华子良正坐在一张板凳上,有一刀没一刀地削着土豆皮儿。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门,刀光闪闪忽忽的。随着刀影,华子良的思想在翻腾。他手里握的这把刀,虽然小了点,但刀口、刀尖是锋利的,它有柄儿,可以折收,便于隐藏。可借,削完土豆,就得乖乖放下,矮厨子立即会把刀收起来。华子良心里只是动了一下,仍低着头削土豆。

  在他的记忆里不时闪现出,刀的闪光,猪的嚎叫,矮厨子操着刀的神态。华子良和几个伙亻夫在用力按着猪蹄,嗤,一声,矮厨子手里的刀插进猪的咽喉,猪大叫一声,鲜血喷射出来。溅了矮厨子一身。只听“嗬——,嗬——”,“嗬——,嗬——”的叫声,它越来越微弱了。蓦地,带着刀的猪发出一声怪吼:“嗬——哈!”一蹬而起,浑身鲜血淋淋,在地上狂奔乱窜起来,矮厨子手里握着折断了的刀柄。如今那拆断了的刀丢到哪儿去了呢?华子良在寻思着……那把刀比削菜刀更大,更锋利。华子良略微抬起头,眯着眼,在搜索,在寻找……他忽然想起,兴许它随陈年旧物,被埋进厨房边的垃圾堆里了。

  他行动了。

  华子良利用每次倒垃圾的短暂时刻去翻垃圾。

  他的毅力是非常惊人的。秽气熏天,恶臭难闻,他忍住了。不几天时间,把那小山般的垃圾,翻得只剩下一个小小角落了,但依然没有找到那把刀子。今天华子良削土豆已经有点神不守舍,专等那个倾倒垃圾的机会。

  正在案板上切菜的矮厨子,一眼瞥见华子良手脚不动了,猛把菜刀一剁:

  “疯子,手怎么又停下了?”

  华子良用手指指身旁的大簸箕,意思是说里面削过的土豆已经装满了。

  “还不快一点倒渣滓去!”矮厨子又喝令了。他是容不得有华子良有半点空闲的。

  华子良正希望他发出这句话。他轻轻放下小刀,用呆滞的动作,慢吞吞地扫地,扫完用簸箕盛好残渣碎屑,又特意坐了一坐。尔后才端起簸箕缓缓向外走。

  渣滓一倒,苍蝇乱飞。华子良起眼打量,四周无人。躬身在地,手指迅即插进秽土之中猛掏起来。他抓、摸、挖,一下又一下。他的手指头已磨出血津,指甲也磨破了,钻心的疼。这些他都顾不上了,他必须在短暂时间内找到那把刀。他心中充满希望,拿出一股疯劲,动作那么迅速,那么敏捷,而又是那样的专心致志。四周一切景物,一切声响在他眼前全消失了。突然,他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拨开泥土,发现了铁刃的背。他的心儿乱跳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喜悦来得如此突兀!他的手哆嗦着,就在这一瞬间。他机警地举目扫视了四周,看有没有人来。他又把衣服摸摸,着刀子藏在什么地方为好。他把自己的腰部一拍,决定就藏在裤腰那里——那是个最好的处所了。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用手取时……

  猝然,身后传来一声喝问:“你在干什么?”

  华子良大吃一惊!原来是杨则兴站在他背后了。受惊的华子良,一下变得镇定自若。他机警地用手轻轻一拂,铁背被垃圾盖去了。

  华子良慢慢回头,看见杨则兴脸上轻蔑怀疑的神气。

  杨则兴今日到厨房吃“偏食”,听说疯老头整天在垃圾堆里乱翻,他想看看疯子在翻什么。

  “你在干什么?”杨则兴又想问了。

  “我,我,我……我看是不是掉了一个土豆……”

  “那不是一块!”杨则兴指着一块烂土豆讪笑道。

  无巧不巧,正有一块烂土豆躺在旁边。华子良急急地捡起来用手捧着。

  “疯老头。把它给吞掉!”杨则兴讥诮。

  华子良为了瞒过这个狡猾的家伙,不由分说,双手捧起土豆,“喀嚓,喀嚓”,硬把那烂土豆嚼下去了……

  杨则兴回到厨房,把这事对矮厨子说了一遍,矮厨子芙着说:“真是疯了,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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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五章






第五章

                  一

  华子良是在无数艰难的岁月中度过的。十四岁那年,父亲过世了。这时,他正在国立山东二中读书。父亲是全家的主心骨。他既是农民,又兼做小生意。农闲时,他把土纱、土布、斤斤两两,丈丈尺尺,从四乡农妇手中收集上来,然后拿到集上趸卖,从中赚点零头。他认识几个字,做生意很有心计。收货时,会弹嫌,会压价;卖出时,会观风向,会哄抬价格。有点零头,就是这样得来的。他赚来的钱,大部分供华子良上学,小部分,贴补家用。家里有二亩薄地。父亲不做生意时,就下地猛干活。生意忙了,耕种的重担就落在母亲身上。现在,父亲归去了,他只好回家种地了。

  华子良是个聪明好学、深得老师喜爱的好学生。现在他决定要退学了,好痛苦呀。办完父亲丧事的一天晚上,在油灯下,华子良对母亲说:“娘,下学期,我不想再上学了!”

  娘在灯下补衣。听了儿子的话,手猛地颤了一下,针从手里掉下来,线头滑掉了。她抖抖索索再穿针,穿了好久,老是穿不上。

  华子良知道娘伤心了,把针线要过来,帮娘穿上,递回她的手中。他不想再对娘提及这件事了,怕她过度伤心。

  娘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了头,嘴唇剧烈颤抖:

  “孩子,你爹临终时最后一句话,是叫你继续念书啊!……”娘说不下去,用手揉开了眼。

  这时,熟睡的弟弟醒来了。华子良低着头,暗暗抽泣。母子俩都不说话,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直到深夜……”

  一连几天,娘在外面东奔西跑,回到家来,显得很疲惫。

  这天,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把从田间劳动归来的华子良看了好久,看着他吃完晚饭,洗完了脚,叫儿子一道坐在屋前纳凉。好一阵,娘开了口,声音细细的:

  “孩子,你累了吗?”

  “不累,娘。”

  一阵沉默。

  “子良,”娘呼他的大名了,“俺看,你还是去念吧……只这期,你就要毕业了!”

  她颤颤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你看,这是我,借来的学费……”她脸上露出了苦笑。

  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涌上了华子良的心头,既是暖和的,也是辛酸的。

  “孩子,不知道够不够……要不够,我还有根银簪子哩!”

  娘强笑着。华子良更伤心了,他知道小银簪是娘唯一的陪嫁物,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心,都凝聚在这只小银簪上。

  在轻柔的月光照耀下,母亲手上的银簪,闪着柔和的、明亮的光。它同娘同样柔和、可亲、可爱。

  华子良想尽量控制住感情,尽量让声音不抖,哽咽道:

  “娘,我不上学了,我种田!”

  母亲已经满面泪痕了。她动感情地说:“这是你父亲临终的嘱咐……”

  华子良再不上学,会使母亲更伤心了。开学日子到了,他含泪告别了母亲和弟弟。出了家门,他并没有再到山东聊城去上学。却去了淄博,进了日本人办的鲁大煤矿公司,去读“社会大学”了。

  钱,那根银簪子,那几个铜元,他临行时,偷偷放在了母亲的枕头下面……

                  二

  华子良在黑沉沉的坑道里滚打了六个春秋,从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人间的黑暗使他看到:受苦的不是他一个人,他一家,而是成百上千个煤黑子,成千上万的劳苦大众。矿工罢工,他勇敢地站在最前列。他有点文化,成为矿工兄弟心目中的大能人,煤黑子们推选他当代表。谈判时,他口若悬河,据理力争,条分缕析,时时弄得资方代理人张口结舌,答不出话。

  经过多次的罢工斗争,华子良成了工人的贴心人,资本家的眼中钉。一天深夜,全矿军警、还有省府调来的兵,挨家挨户抓捕罢工首要人物。当时,他和一位黑大叔等人正在开会。黑大叔最先警觉,“噗!”地一口吹灭了灯,轻声对大家说:“你们跳窗!”凑着华子良耳边:“孩子,你也快走!”黑暗之中,桌椅乱响,黑大叔在封门,为同志们争取时间……枪声震破黑夜,他牺牲了,用生命掩护了自己的同志!

  华子良连夜赶回家。还没有落脚,敌人跟踪而至,他在娘和弟弟的掩护下,跳出窗外,向黑洞洞的田野跑去了。

  他在前面跑,敌人在后面紧追。三拐两拐,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一户人家的矮墙挡在他的前面。他一跃身,翻身过去,落在一个小院里。这里只有一颗枣树,没有藏身之处。墙外声浪喧喧,他心里好着急呀!只见院边一间小屋,一方小窗闭着。他不管屋里有人无人,猛一推窗,跳了进去。猛听“呀!”的一声惊呼,是个女人的声音。他进退不得,抖着声对她道:

  “外面……有人追我!”

  “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是个挖煤的。矿上的军警在……”

  原来,这个姑娘,就是那位黑大叔的闺女。她听说父亲遭枪杀、无限悲伤。她一听来人是父亲矿上的矿工,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急促地说道:

  “你快藏到床下去!”

  她在黑暗中站了片刻,觉得这样还不妥当,飞身出房,拿根棍棒,把小园的荒草,杂物横扫一气,又用双脚一阵乱踏,然后打开院门。回到房里,紧闭房门,躺在床上安然睡下了。华子良躺在床下动也不敢动,他似乎听见了她的不平静呼吸……

  那些追赶的人,踢开大门,喝五吆六地喊了一阵,看到后院小门大开,墙内墙外荒草纷纷乱乱,以为逃犯已落荒而走了。他们紧追而去……

  不一会儿,天亮了,姑娘一看,又惊又喜,原来他是华哥。父亲生前已数次提说,要把她许配给他。这事儿,他可知道了?现在,她已成了孤女,又有谁再来关心?姑娘默默地在屋前站了好久,心中一阵悲伤,为父亲,也为自己……

  真是无巧不成书。有好心人从中说和,华子良不无高兴,善良心慈的母亲也欣然同意。他们很简单地办了婚事。婚后不久,姑娘看到华子良心事重重,对华子良说道:

  “华哥,俺知道你有事,俺不牵连你:现在,俺是你的人了。华哥,明天你就走吧:……”

                  三

  一九三一年秋,秋气肃杀,落木萧萧,古都北平的自然气候和政洽气候比深冬还要寒冷!华子良瑟缩在街头。饥饿和寒冷穿透了他的心。他举目无亲,四顾茫茫,没有工作,没有栖息之处。

  这天,他在街上行走,忽然背后有人叫他:

  “子良,你怎么在这里听?”

  这人是他在山东二中的校友钟桢。他们虽然不在同级同班,因为在一次作文竞赛中,他是第一名,华子良是第五,彼此才相识了。钟桢身穿长衫,颈围长巾,腋下夹着一本厚书,正从中国大学听课归来。

  故乡情把二人紧紧系在一起。钟桢热情地把华子良带到自己的住所——是一间钟桢和同学们合租的房子。

  “九一八”事变后,日寇侵占了东北。学生们沸腾的爱国热情,在古都升腾着。华子良毅然地投入到这股热流中去了。钟桢把他介绍到一个党的外围据点春秋书店去工作。

  在书店,众多的进步书刊在他眼前展现了一个广阔的前景。每晚他回到那间拥挤闹腾的小屋,学生们的激烈辩论,更使他心情激荡,心胸开阔了。

  一天,钟桢叫他讲讲矿工生活。他讲了煤窑、坑道、罢工和他尊敬的黑大叔,这是学生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一个平时沉默寡言,年岁稍大的学生,听了华子良的介绍后,轻声说了一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个平时颇为活跃的青年,握住华子良的手,激动地说:“讲得太好了!这就是黑暗!这就是力量!”华子良深受感动,工作热情更加高涨!

  这日晚间,钟桢来到春秋书店,找到了华子良。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儿,罐里盛着清水,清水里是珠玉般闪光的各色小石头子儿。

  “知道这是什么?”钟桢指着小石子问。

  华子良一时说不出名儿。

  “这叫雨花石。”钟桢说,“这是我们的一位同志、领导,当今最有名的教授,特意送给我们的。——他是南京人,石子儿来自故乡。你瞧,它们多美!”

  华子良也感觉出它的美了,圆润、光洁、晶莹透亮,但觉得似乎还不止这样,它还有一种更圣洁、更伟大,无法形容的美……他心里感到了,但表达不出。

  “这是大地的精英,它孕育在深厚的地层之中,由炽烈的岩浆凝成,经历千万年风吹雨打,水流冲击,磨砺成了粒粒珠玑!”钟桢把华子良所想,道出来了。

  华子良满眼折射着宝石的光辉。

  “这象征一个革命者的经历,我们每一个共产党人,都要做这样一粒石子!”

  华子良神往了!

  钟桢猛把话头收住,通知华子良,他已被批准入党了,“让我们都成为这样一粒大地母亲的石子儿吧!”

  华子良盯着一颗最红、最亮、最晶莹的石子,他的身心,已和它融在一起了……

  巨流奔泻,大浪淘沙,眨眼四年,华子良成为一个坚强的革命者了。风云突变,华子良因叛徒告密被捕,关押在北平宪兵三团。他受到了严刑拷打,遍体鳞伤,数度死去活来,敌人始终没有从他口中追出一句话来。在昏迷中,他常常看见钟桢、母亲、黑大叔、还有他年轻妻子的脸……他挺住了,牙关紧咬,咬碎痛苦咽下去!只承认自己是个书店的小伙计。

                  四

  寒暑易书,他已在监狱度过了十二个春秋。北平、南京、武汉、益阳等监狱,种种肉体,精神折磨都经受过了。现在来到贵州息烽集中营。

  集中营象毒蛇,紧紧地缠着他的身,无情地吞噬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快要发狂了:十多年的黑牢生活,敌人的侮辱、毒打,他顶住了,他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但又带来了另一种痛苦,那就是同狱中的共产党员,不明他的身份,常常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他。华子良感到太憋气了,他要公开宣布,大声宣布:“我是共产党员!我愿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为党捐躯!”

  这时候,狱中来了特别“囚犯”。狱卒毕恭毕敬称呼他“张先生”。“张先生”蹲班房,每月照领薪金,他竟一声不响地收下,缓缓揣进衣兜,安然踱步。他一清早起床,看书,伏在床板上写字,写一阵,还轻声吟哦,他无事还擦皮鞋,接得贼亮贼亮的。他为敌人办的油印的《复活周刊》写了一篇文章《论清初的文字狱》,月底,狱卒又把一个信封递进来,声称这是“稿费”。他,微微一笑收下了,又揣进了衣兜。

  一股怒气冲上了华子良的心头,这是哪门子共产党,什么囚犯;

  “张先生,钱袋快撑破了吧?”华子良看那个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又刺了一句,“张先生,今日得财,明日还能得势,不久,我就得恭贺先生高升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这样说话?”张先生说话了。

  “我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入狱前是书店的小伙计!”华子良气呼呼地答。

  那张先生态度自若,毫无愠怒之色,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华子良。

  迷雾慢慢拨开,距离渐渐缩短。经过交谈后,华子良终于知道了:这位“张先生”并非别人,他就是中共川康特委书记,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成都代表罗世文同志!

  他紧紧地拥抱着老罗,忍不住热泪盈眶。华子良把自己的苦闷心情告诉了罗世文同志。罗世文久久不答,思谋了好久,语重心长地说:

  “我能理解你的心!黑牢难熬,一坐十几年,几度霜冷几度秋!……多少人,就这样被逼疯了,你——我尊敬的好同志,你挺过来了,但心灵也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堂堂正正地去死,固然伟大光荣;但为党忍辱负重,这更不容易啊!战友,我们的斗争是长期的!黑夜漫漫,但决不是无期的!你何不作一把隐没在暗暗黑夜的尖刀,到时突然一亮……”

  一席话,说得华子良心服口服。

  几天以后,罗世文把一个狱卒叫到近前,指着华子良说:

  “请把这位先生转到另一牢房去。他神经不健全,干扰了我的读书和写作。”

  华子良是“疯子”、“呆子”的消息很快在狱牢里传开了,他更来劲了,一天到晚愣头愣脑到处跑,敌人也放松了对他的管理。他有时在院子里无目的地乱跑。不时地在女牢门前徘徊,就是严重的政治犯的牢房,他也敢去。他一会儿满脸愁云,一会儿又仰天大笑。他是疯子,他是呆子,狱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罗世文和其他的共产党员,会从他呆滞的眼光里,看到神奇的色彩……

                  五

  渣滓洞的敌人声称那里“不安全”,要把罗世文、车耀先两名“要犯”转移到南京去。

  那日清晨,全牢无声,难友们的面孔紧贴在牢门的小洞口。

  华子良在打扫垃圾,他怔住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两同志从楼上牢房下来了,迈着从容的步子。脸色平静。老罗,他嘴角还挂着微笑。镣铐声嚓嚓地震动了所有的牢房。

  罗世文走过来了。啊,他脚下换了一双鞋,触目的一双新布鞋!他那双珍贵的旧皮鞋到哪里去了?……华子良呆呆地望着新鞋,只见罗世文穿新鞋的脚霍地顿了顿。华子良抬头看见他那紧闭的嘴角,往楼梯脚口牵了牵。华子良顿时明白了。

  华子良猛地跑到楼角,从垃圾堆里,把那双皮鞋抓在手里,藏在怀中。夜静更深,华子良伸手到鞋中摸索,从鞋底的破层里,摸到了一个小小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这样几行深情的字:

     据说将解住南京,也许凶多吉少!决

   心面对一切困难,高举我们的旗帜!

     老牢处留有一万元,望见等分用。心

   绪尚宁,望你们保重奋斗。

                 世文

  两股热泪从华子良眼眶中涌出来,沿着脸颊淌着,淌着。

  几天之后,他们得到了消息:

  罗世文和车耀先二同志被敌人秘密杀害于歌乐山松林坡……

  惊心动魄的一幕又一幕的往事,不断地浮现在华子良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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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六章






第六章

                  一

  八月十七日,可算是王金川心情最烦乱、是焦躁的一天了。

  上午,阴敏之又传达上峰指示,“最近共军全面反扑,时局浮动,社会很不平静,要十分警惕犯人闹事。”他又把眼光转向王金川,王金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脊梁骨有些发凉,汗珠直淌。阴敏之阴沉沉地说道:“狱中伙食,也不要太苛了。”话锋显然是冲着王金川的。不过,说话时,却故意把眼光转向其他人。因为不久前,王金川又从岳父那里进了一批霉变米,所以他心里直发怵。

  王金川没吭声,心中烦恼:老子倒了八辈子霉了,连这点小事都主宰不了。他真想发火,但觉得理屈,只好忍住了。

  中午回家,娘姨又对他说:“夫人走了,是娘家老太爷处来人叫去的。”王金川问娘姨:“囡囡呢?”娘姨连忙说:“小姐午睡了!”

  王金川躺在凉床上,浑身汗似水淌。他发狠地摇蒲扇,那风也是热呼呼的,似乎把心火扌扇得更旺了。他十分气恼焦躁,坐上睡都不是,索性不睡了,打着赤膊在室内走来走去,象一只困兽。

  孩子突然哭起来,呼唤妈妈,这本来是件极平常的事,可今天却格外烦人!他不由得火冒八丈,大声唤道:“陈妈,陈妈!你死了吗?”吓得陈妈抱着囡囡出来,低眉顺眼地解释:“我正在哄她!”孩子哭声不停,乱抓乱批保姆的头发。王金川一挥手:“抱回去!”陈妈惊鸟般地抱着孩子回屋里去了。她实在不明白主人今天回来,横眉竖眼,发那么大火是为什么。

  王金川不停地烦乱地在室内走着。想着如何处理好那一大堆霉变米的事。一定要想办法买进一点好米,掺合着吃。买哪家的?他猛然想起,杨则兴那小子曾经介绍了好几个商家,能照顾一下吗?照顾了,就遂了这小子的心,事情或许好办一些。

  一阵高跟鞋噔噔响,女人回来了。她脸色十分惊慌:“哎,金川,你在呀!爹那里出大事了!”真是祸不单行。原来老丈人从乡下低价收来的几车米,在一个小山道被一批土匪拦劫了。押车的下来拿言语,说是白公馆王副所长的,那当头儿的轻蔑地吐了一泡口水:“管他姓王姓李的,老子认不倒!给我搬!”全给抢走了。真他妈的混帐!

  “全川,你看咋办哟!”女人带着哭腔问。

  王金川一听就火了,冲着女人说:“活该!”吓得女人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跌个面朝天,对着王金川愣起神来了。王金川发疯似地自言自语:“老子那阵在望龙门特务团当行动组长,脚一跺,山都要动!现在,墙倒众人掀,连小虾米都要欺负老龙王了,什么土匪?还不是那股烂兵假装的。”

  他忽然埋怨起老丈人来。做大生意,为啥不多叫几个保镖的?啥子事情都靠我!事前不来给我打个招呼,出了事,才来找,找我又有啥办法吗?

  女人见丈夫说了一大堆有头没尾的话。心里也窝上了火,一下抹下粉牌:“你一个大男子汉呀!连这点事都管不下,我嫁你,有啥依靠哦!……”边说边号了!

  王金川怒气上冲,突然大吼—声。

  “我不管,管不了那么多!”气呼呼走出门外,把呼天抢地的女人撇在屋内了。

  正碰着娘姨牵着孩子走回来。她好不容易才把囡囡哄得收住了口。女孩—见王金川,立即奔过来:

  “爸爸,爸爸!抱!”一团天真模样。王金川抑住怒气,把孩子抱了起来。小女儿的脸蛋直往他脸上挨!

  “爸爸,我要吃饼饼儿!”

  娘姨轻手轻脚地走开了。王金川抱着孩子往前走,脸孔依然板着。心中还在想着如何给老丈人解急的事,可一时寻不出一个好办法。孩子还在叫:“爸爸,买饼饼!”他忽然动了感情,这是他唯一的女儿,他颜色稍霁,柔声对孩子说:“好,爸爸买!”他抱着她向华子良的小卖部走来了。华子良一见王金川抱着囡囡走来,知道又是白吃饼来了,他很快地将几个剩饼藏起来。

  王金川果然问:“囡囡哭着要饼讲……”

  华子良摇摇头,饼卖完了。”

  孩子的鼻眼—下歪了,“哇哇哇哇”地哭起来。

  王金川怒火冲心,双目圆睁,朝着华子良骂道:“你是死人吗?缺货了为啥不买?”

  华子良呆呆地瞪着他说:“我,我打了报告……”

  女孩子不知趣地继续哭:“我买饼!要饼!”边叫边从父亲身上往下梭。到了地上又打滚:“我买饼!我要饼!”

  不知哪来一股怒气,王金川发狠地给了孩子一巴掌。女孩的哭声顿时变喑哑了……

  王金川怒视华子良:“报告交给哪个的?”

  “卢,卢看守!”

  王金川这下更来气:“他怎不交上来?交上来,老子今天就批!”

  说罢,一下把娃娃抱起来,瞧着她红了半边的脸蛋,心中失悔:这一掌太重了!

                  二

  卢万秋心情很消沉。那天,他押华子良上磁器口买东西,杨则兴突然来的那几手,连他也看呆了。杨则兴事前只跟他密商过,到了磁器口,借故撇下华子良,看他跑不跑。要跑,杨则兴自有安排,不跑,卢万秋就把他拖到晚间才回牢……以后的事,杨则兴对他没漏一滴水。警犬袭人,卢万秋大惊;桥边陪杀场,卢万秋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过去,他也见过杀人,自己也动手杀过人,不过都在枪毙场上。真正暗杀人,他还没亲眼见过。杨则兴心好毒!一枪撂倒连副还不算,还飞起一脚,将人从半空中踢下去。随后,华子良倒下去,他眼前发黑,晕过去了。事情过了好久,他还做恶梦,梦那枪声,惊出一身冷汗。

  近日,杨则兴又指使他押华子良上磁器口去买东西。他好生疑窦。每当回狱交差后,独自回到他的小屋内,苦思冥想,不知道杨则兴胡芦里卖的什么药。心烦透了,就赌牌,一赌就是通宵,赌得神经麻木。他觉得这样还要好受一点。赌博成为他生活的唯一乐趣,生命的唯一支撑点。他牌术不精,常常输得焦头烂额,把自己一点薪全输光了,便东挪西借。实在借不到了,就厚着脸皮来向华子良借公款。记得头一回开口时,他十分忸怩尴尬,嘴里嗫嗫嚅嚅了老半天,才说出了话:“把那货款,通融通融……我明天,就还。”华子良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借钱,当然如数照给,只是关照一声:“这是货款,月中、月底要结帐的。”卢万秋也知道利害,王金川到时要过问的,因此,他输的再没底儿,到期限也总挪着借着还回去。他实实不敢在老虎嘴上捋须!

  这天,卢万秋又去借了钱。一夜就输光了。天已放明,他坐在桌旁,用手捂住脸,象一堆烂泥,脑子一片空虚。他想:唯一的出路是找华子良了。

  华子良迟疑着:“这钱……”

  卢万秋伸手就抓:“借我用一下!”

  华子良拿钱的手缩回:

  “卢看守,这是明天的购货款。报告我已打好了,这就是。”

  卢万秋一把将钱和报告抓过来:

  “我知道了!”

  但他一上牌桌,什么也不顾了。钱,输光了;报告。在他手里捏着……

  王金川踏进了卢万秋的屋子。他是催要报告的。一进屋,闻到一股霉臭味儿。屋里零乱极了。铺没有理,脏衣,烂鞋,破袜随处乱抛;地很久没有扫了,灰尘很厚,墙角有蛛网,一只又黑又大的蜘蛛爬来爬。去,……王金川猛可来气,一挥手把蛛丝劈断,蜘蛛落在地上,他想用脚去踏,但那蜘蛛早已觉察了似的,一溜烟跑了。

  王金川长长叹了一口气。杨则兴、卢万秋都是当年他在望龙门时期手下的得力干将,如今,杨则兴飞扬跋扈,要爬到他头上了。这个卢万秋眼下又太窝囊。王金川瞧着这个窝囊鬼,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道:

  “万秋,明天,押那呆子去买东西。他的购货报告呢?”

  卢万秋连忙从衣袋里取出报告送了上去。王金川立即拔出插在衣袋里的钢笔,在上面划了一个又大又丑的“准”字。

  王金川去了。卢万秋手中捧着那份报告,象攥着一条蛇。他考虑的是,钱在哪里?他真是有苦难言哪!

                  二

  战友明天要走了。许明炎心情激动得难以平静。绝早,他就站在铁窗边,思忖着这件事。

  他和老谭早就催华子良快点走。华子良装疯,这只能麻痹敌人于一时,并不能旷日持久,万一被瞧出了破绽,事情就麻烦了。夜长梦多啊!但华子良选在八月十八日!多么富有深意,多么富于爆炸性!他们同意了,带着内心的欢呼、赞叹、钦佩!老谭为这事,整整在窗前踱了好半晌,他思谋了好一阵,突然把小许叫到身边来,附耳低语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又回到床上,很少起来活动了。

  此时,旭日已经升起。歌乐山的松林梢头染上了一抹朝晖,霞光漫天,彩云已把无垠天宇布满。一道道金光,象是一条金色的道路布满天空!但愿明日也是一个好晴天。

  望着红艳艳的朝霞,许明炎心中忽然想起他的小石榴树来。他转身走到牢门,凝望那堵高高的,遮着阳光的围墙,石榴树就在那高墙下,大门旁。他想象着,那株枝叶茂密的石榴,已举起无数叶片的小手,在欢呼朝阳了:恰好今天又是可以下楼的日子,片刻以后,他就能够走到石榴树旁,去同绿叶亲吻,去同战友华子良告别了!

  《咏石榴》的歌吟又在他的心中回荡起来:战友啊战友!你鹏程万里回到革命怀抱时,请向党带去狱中儿女的问候,带去石榴花儿的问候!

  老谭已经醒了,他静静地躺在床头,瞧着小许容光焕发的面孔,脸上也出现会心的笑容。

  监狱看守懒洋洋地从牢门走过去。谭成荣无端地咳嗽起来了,“咳咳咳咳”,咳得好厉害!这是在向看守表明,他得了“重病”……

  看守晃过去了。谭成荣轻轻地呼唤道:

  “小许,你过来。”

  他轻轻挪动身子,从破絮中间,摸出一个小小布包:

  “应该把这个交出去了!”

  那里边装着老罗遗留下来的钱,也装着老谭自己治病的钱,还装着在极小范围内几个战友凑集起来的钱。同志们都在支持华子良出走!

  “请把它交给子良同志,并请代我向他问侯。愿他一路小心!”老谭深情地嘱咐。

  这当儿,早晨放风的哨音响了。许明炎下得楼去,迅速走到小石榴树旁。

  阳光斜照枝柯,小树确如碧玉一蓬。叶片绿得翡翠,缀满露珠儿,银光闪闪。无数新生的枝,正在勃发,这幼枝是嫩红色的,象枝枝美丽的珊瑚;这新叶也是嫩红色的,象片片红玉。在深绿和浅红的枝叶间,绽开着朵朵火红的花蕾,太夺目,大光艳了!许明炎突然想起古诗人咏石榴的名句来:“山榴花似结红巾”,还有那句附注:“时在盛夏,万花事退,榴花独芳。一说得太好了!这多象革命者的品格!

  他把手中一杯清水。轻轻地倒入土层之中。

  那门口游动的哨兵,呆望着许明炎在石榴树前默立,遐思,轻抚,浇灌。每当许明炎站在小树旁,那践踏一切的脚,可不敢去触及这方干净的土地;那罪恶的手,可不敢去触犯这株美丽的小树;那污浊的呼吸,可不敢去惊动这个高尚的人。此时也是这样。这个可怜虫,离得远远的,他实在不敢去破坏这人间圣洁的感情!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华子良也端着一杯水。两位战友,同时将他们纯洁的坚贞的感情,倾入小树之根。根深才能叶茂啊!

  就在这一瞬,许明炎将那个小小布包塞到华子良手上。

  哨兵回眸,什么也没有发现。

  二人缓缓地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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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七章






第七章

                  一

  华子良接过许明炎递给的小包,小心翼翼地回到牢房。他虽然不知小包内是何物,但明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他把它塞进草垫里,身子死死地坐在草垫上,他又不放心。于是手轻轻伸进草垫之下,捏住那个包儿,想将它藏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可这囚牢之中,有什么地方可藏……门外一个哨兵走来了,他急忙抽出手,端坐起来。等哨兵走过去,他又将小包取出插人裤腰自缝的小口袋里。他紧了紧裤腰带,那东西变得不显山不露水了,这才放心了。

  这天上午,他依然象平素那样,去猪圈喂了猪,去厨房帮了厨。然后又到监狱四处打扫垃圾,他激动的心情是难以控制的。他走过每个牢房,都要把手中的扫帚停下来,望望小窗口。有的难友向他投来由衷的微笑,他回报一个会心的点头。多少言语、多少情意尽在一笑一点中。扫完地,华子良垂下眼帘,对着牢房,心中默默向所有难友告别。“再见了,同志们!”他走到楼房拐角处,住了脚,向楼上呆望着,小许那双聪慧的眼睛不会在窗口出现了。早饭后,敌人突然把小许叫进刑讯室去,至今没有回来……老谭那双深沉、柔和的眼睛,为什么一直不见?莫非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前几天,不是听说他可以慢慢行动了吗?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华子良默默念着老谭对他‘一路小心’的叮咛。

  这一天终于捱了过去。夜深人静了,他才从腰间把那个小包取出,紧紧捏在手中,向门外望了一望。他回到屋角,他的心在急剧地跳动,手在发抖。他解开一层又一层,手指终于触到硬硬的一卷:“哦,原来是钞票!”他的心情十分激动,泪水溢满了眼眶。钞票变成了老罗,变成了数以百计的难友。这些钱是他们一张一张凑起来的呀,多么好的同志,多么亲的人呀!他张开嘴巴,想大喊一声“我亲爱的同志呀!”他没有喊,只低声地抽泣……他猛把那卷钞票捂在胸膛,泪珠儿一滴—滴地掉在一张一张的钞票上。

  华子良老是睡不实在,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了。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是敌人的夜巡队在巡逻。近日来,他感到监狱里气氛紧张。从看守的阴沉的脸上,从大小头目匆匆忙忙进出动作上,他已经觉察出来了。他们这两天挨间搜查牢房,说是查一张什么煽动人心的字条,狱中弥漫着肃杀之气。夜巡队巡查的次数也增加了。华子良翻身起来,把身旁的东西收拾了,迅速装进裤腰的小袋。这些东西是千万丢失不得的!

  突然,“哎哟——”一声惨叫,把夜的寂静撕破了,这是从刑讯室传来的。那叫声是愤怒的、喑哑的。愤怒登时撞击华子良心胸。他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痉挛似地抖动起来。他来到牢房门口,望着夜空,愁云漠漠,月光时隐时现,一抹淡淡的月光照进牢门。

  华子良走到光影中,一下子伏身在地,四肢平平伸出,静卧不动。不到一分钟,那双瘦骨嶙嶙的手缓缓后缩了,手掌缩至肩头。华子良触地的脸慢慢抬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发力,他的双脚尖儿狠狠蹬地,同时两掌死死压地,肘关节“轧轧轧”地响着。他一上一下,做起俯卧撑来。几十下后,他额头脸部已经是汗津津的了。他嘴唇蠕动着,在数着数字。他动作越来越缓,终于停了下来。这时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叫声微弱多了。华子良的心颤栗起来。他猛一仰头,牙齿已将嘴唇咬出了血。他身子倏地一俯,肘关节又“轧轧轧”地响了起来,他满腔悲忿,又做起俯卧撑:一、二、三、四、五、六……

  月亮隐去,牢房变成黑洞洞的了。华子良通体热汗,但他并未休息,他只平平卧地片刻,又双肘抱地,开始一寸又一寸地爬行起来。他耳边响着镣铐声、皮鞭声、呻吟声……

  华子良今晚如此“残酷”地折磨自己,仅仅是为了发泄怒火吗?不,这是他在进行“特别锻炼”。他知道,自己长期坐牢,身体已经十分衰弱,要想飞身出狱,去征服狱外的千山万水,去战胜各种敌人,既需要坚韧的意志,也需要坚强的体魄,这些只能从艰苦的锻炼中得来。不过,今晚的悲愤之火,烧灼得他锻炼的时间更久罢了。

  他刚把气息喘匀,又去反复地检查出走的准备工作。他首先去床板草垫里把那把刀拿出来,解开裹着的破布,露出了刀身,约莫半尺长,刀头很尖,刀刃很薄,月光下,亮光光,闪着寒光。他重新用布把刀包好,试着别在腰间,那个放钱包的小袋旁边,挺稳妥,行走也还便当。他走过几步之后,又把那断柄刀取下来了,拿在手中掂了掂,心中想着:将来再给它换个好柄儿,用起来就更方便了。他轻轻把刀放回草垫,又从那里拿出一双用破布包着的新草鞋来,只在脚上比了比,不敢解布试穿,怕染上了气味,会让警犬嗅出。他决定,一过江,就把新草鞋换上,一切准备工作都停当了,他徐徐舒了一口气。

  他躺上床,刚要入睡,忽听外面传来风声,“沙啦沙啦”地轻响。他立即翻身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夜空,月亮消失在山后了,朦胧的路灯下,雨点飘飞,稀稀落落,点点滴滴,象打在他焦躁的心坎上。他没有一丝睡意了,在寂静的斗室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不知什么时候,风静了,雨停了,十分疲倦的华子良,一侧身倒在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二

  昨夜一场风雨,监狱院坝空荡荡、湿漉漉的,有的地方洼着积水,映照着一片灰蒙蒙的天。早饭后,华子良没有去打扫院子,也没人来叫他下厨房干活,他意识到这是王金川把购货报告批准了。

  他静静地坐在床沿,心中别无所思,别无所想,只是等待,等待着卢万秋来叫他一起上街去购货。

  等了许久,卢万秋没有来。他感到时间过得太慢,心中先是焦躁不安,后又犯疑道:是不是王金川没有通知这狱卒?不,不会不通知的。那卢万秋为什么还不来呢?他想:莫不是这赌棍又输钱了,怕我追他还货款。想到这里,华子良嘴角牵了牵,微微笑了:“这个小丑,今天你来,我不要钱,可能还会给你更大的方便哩。”

  空中飞起了毛毛雨。华子良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云在跑马,说明天庭有风,那牛毛雨不会下得很久的。他放下了心。他的目光越过监狱的高墙,眺望远处的歌乐山。山间云气飘浮,山头黑蒙蒙的,隐约可见。移时工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完全把山隐没了。再看院内,只见那雨点越飘越密了,天色昏暗了许多。

  华子良的心被愁云笼罩着。他在号子里沿着8字形踱起步来。方形脸上,一双浓眉紧紧蹙起。

  他猛回头,看见一个人影穿过庭院,向这厢走来了。他打着把雨伞,遮去了脸面,但那瘦高的身材,那行路右脚稍微有点瘸拐的步态,除却卢万秋还有哪个!

  雨伞收下了,现出卢万秋一张哭丧脸,手里拿着一张纸片儿,正是华子良昨日所写的报告。

  “批了。”卢万秋说。

  华子良心中一喜,风雨愁思一扫而光。但在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他仍呆望雨幕,装着没有听见卢万秋说话一般。

  “下雨了,能走吗?……”卢万秋甩了甩雨伞。同时,望了望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表示为难的样子。

  华子良心中一阵好笑,看了卢万秋一眼,故意随之叹了一口气,也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卢万秋背靠着墙,两眼茫茫然地望着乱飘的雨,右脚尖习惯性地抖摇着。好半晌,才含糊地说道:“就这样吧……”说罢,就撑起雨伞要走了。只听华子良冷冷说道:

  “卢看守,昨天借的钱……”

  卢万秋脸上倏地变了颜色,将要完全撑开的伞骨“哗”地—声缩回了。

  “该还罗!”华子良说出这三个字更有分量,卢万秋手中的伞抖起来了。一个平时气壮如牛的看守,顿时在他看押的囚徒面前变得那么猥琐、狼狈。他嘴唇蠕动着,吐出了两个含混不清的字:“这、这、这……哦、哦、哦……”

  “王所长已过问了,叫结账!”华子良目光直逼卢万秋,同时又伸出了手,向他要钱。

  哪有小鬼不怕阎王的!卢万秋惊惶失色,脸色苍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讷讷地道:“我,我,我想办法……我,找人去借……”

  真是鬼话。华子良心中暗笑,但是伸出的手掌上下动了动,说:“今,今天……”

  狱卒卢万秋呆若木鸡,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华子良装出同情他的样子叹息道:“唉,卢看守——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苦呀!”华子良低头踱起步来。

  卢万秋好象一个行将淹死的人,突然发现一根救命的稻草拟地望着华子良。

  华子良并不慌忙,不冷不热地说:“王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还有……”

  “还有什么?”卢万秋急不可待了。

  “我们今天出门去买货!他要催,我就说,钱,买了东西。”

  狱卒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但,笑容只在他脸上出现了瞬间,脸色又转晦暗。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担心地问道:

  “那,那今天买东西的钱,有吗?”

  在他的印象里,华子良已把全部钞票统统借给他了。今天买货的钱从何来?他目光紧盯华子良,那神色再紧张也不过了。

  华子良从容不迫地转过身,轻轻地走近桌子,抽开左边抽屉,刨开一堆废纸乱物,从底下又拿出了一叠票子,在眼前一晃。华子良脸上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是一种嘲弄的笑,怜悯的笑。特务卢万秋,见钱眼开,一副贪婪的神气又活现了。他下意识地把手向前抓,“嘿嘿”地笑着,转口说道:

  “好!下午我们就起身!”

  这时,牛毛细雨停止了,天空开始明朗。卢万秋松了一口大气,华子良顿觉心胸开阔,眼前一片光明。

                  三

  卢万秋每天的午睡是少不了的。他舒舒展展睡了一大觉,翻身起来,揉了探眼,伸了个懒腰,然后洗了洗脸,整了整衣服,走出房门,慢步来到华子良的小房跟前。

  “走吧,现在太阳小了点,不那么毒热。”卢万秋神情轻松,说话也不象往常那样横蛮无理。

  华子良早把一切收拾妥贴,坐在那里“恭候”。听说要走,他慢慢吞吞起身,缓缓走到墙角,把箩筐、扁担拿到门口放下,又转身走向墙壁,去取那顶挂着的破草帽子。机警地回头一瞧,狱卒正脸朝院坝,吹着口哨,悠闲地弹晃着他的右腿。趁这空当儿,华子良的目光迅捷地扫了一下板床上下,用手摸了摸腰间、裤兜,出走的一切必要东西都随身带好了。华子良把破草帽戴上,把箩筐挑起,用箩头把铁门撞响一下,跟在卢万秋身后走出来。他们走到院坝,一个院中无聊闲荡的值日特务,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向卢万秋打个招呼,但卢万秋好象没有看见,径直朝前走了。

  走尽楼房,转角就是小门。

  出乎意外,杨则兴正站在小门当中,横眉竖目,满脸杀气。

  走在前头的卢万秋猝然停步了。华子良透过破草帽缝,发现是杨则兴挡在前头,心中不由一紧,两脚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呆立在卢万秋背后。

  杨则兴一双冷冷的眼睛看看卢万秋,又看看华子良,恶声恶气地问道,

  “怎么,这阵要到哪儿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杨则兴打的是什么主意?

  卢万秋一见杨则兴就骇怕了,吃吃答道。

  “奉,奉王所长之命,为小卖部买,买货。”

  杨则兴阴冷一笑。最近上峰再次命令监狱加强警戒,防止发生任何事故。一心想向上爬的杨则兴,凭着他的反动嗅觉,闻到了一股不平常的味儿。这个恶毒的、狡猾的特务,认为这是个立功、请赏、晋升的好时机。他对王金川任用华子良当差,心中一直不满。在他心目中,共产党个个都是难以捉摸的“怪人”,这个华子良一直是个问号哩!今见王金川又批条叫华子良出门,不满又涌上心头了,但人家是上级呀……

  他有点为难地“哦”了一声,思量着放行还是不——。

  “这不,王所长的批条!”卢万秋不识时务地取出王金川的批条,在杨则兴眼前一晃。

  杨则兴看也不看,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字:

  “你!……”

  卢万秋进退不得。

  正这时,忽听院子内地板在响,两个狱卒一前—后奔跑而来。前头那个对着杨则兴叫:

  “报告!看守长,案破了!”

  后头一个跑到跟前,并不停留,慌慌张张要出门,口中咕咕哝哝道:

  “我去喊医生。”

  杨则兴不由得身子一闪,站在门的一边。

  又是“案破了”,又是“找医生”,喊成一片,华子良真有些莫明其妙。

  原来,特务们最近发现一张“宁关不屈”的字条,在政洽犯中流传着。这件事象个定时炸弹一样,使敌人心惊胆寒。几夭来,几个看守在杨则兴的指挥下,逐牢逐人追查字条的来历。查了几天,毫无着落,把杨则兴搞得焦头烂额。就在这当儿,许明炎突然宣称,条子是他写的。特务们一听,顿时傻了眼,不知如何应付了。许明炎突然回过身来,神色俱厉地说:“条子的事问我好了!去把那姓杨的叫来!”这个特务才反应过来,慌忙跑下楼去报告了。

  且说一直睡卧在床的谭成荣,瞧着他的床褥已被特务翻得乱七八糟,他意识到这又是敌人在发疯地向同志们反扑了,尤其是小许不知受了多少苦!他翻了翻身,突然大叫:“水,水……”,这叫声大得惊人,狮吼般地震动着牢房。

  特务们顿显慌乱了。

  “水,水,我要喝水!……”谭成荣的吼声更大了,象疯了似地在床上扭动身躯,乱滚着,一翻身重重地跌在床下,昏了过去……

  “啪啪啪啪!”左右牢房的难友开始拍墙了!“哐当、哐当、哐当!”一间又一间囚室的难友开始摇门了!人们怒喝起来,咒骂起来!“救人!救人!……”“你们这些毫无人性的东西,人死了,都不救!……”怒吼声把监狱震得颤抖起来了!

  这两件事如同两包炸药,同时爆炸了,搅得监狱上上下下乱成一团……杨则兴又气又恼,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当他急于应付这两件事情时,华子良同卢万秋,早已没了影儿。

  卢万秋和华子良出得小门之后,遇见几个牵狗的巡逻队员,华子良生怕卢万秋前去搭讪,延误时机,想迈开大步跨到他的前边,促使他快点跟上。

  幸好,今日卢万秋还有点知趣,转身就匆匆下山坡了。一转眼到了坡道口,铁丝网门边,背向他们,站立着一个矮小身影。

  “阴敏之!”华子良心中一惊。他暗想:这才是他最难对付的对头,这才是最阴险、狡诈、凶狠的敌人!他怎么今日站在这里?这当大官儿的,平素只是来转一转,指指拨拨,就溜回他梅园的安乐窝里去了。此时遇见此人,决非好兆头:华子良的心弦又绷紧了。

  阴敏之今日确实是带着特别任务站在这里的。他心情沉重地面对歌乐山山垭口,望着远处,那里青山隐隐,山山相连,他在想着华蓥山游击队……

  近一、二月来,时局糟透了。前防战局发生了极大变化。国军的全线进攻,变成了全面挨打,继而是转入防御。但是防不胜防,全线崩溃了。大有江河决堤,一泻不可收拾之势。阴敏之十分痛苦。他自从被军统高级职位上排挤下来,派到这里来挂个闲职,已经心灰意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是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他指望白公馆监狱千万不要出事!前些日,他再三提醒杨则兴加强防备,要防之又防,慎之又慎。这两天,他又担心华蓥山的游击队借机来劫狱,每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脊背发凉,有些不寒而栗了。

  “敬礼,所长!”一声招呼,打断了阴敏之的思绪。他转过身来,见是卢万秋在向他致敬。他先是有礼地点点头。当他看到卢万秋身后的华子良,神色立转严肃,用怀疑的目光把华子良打量着。

  “所长散步吗?”卢万秋在搭讪。

  阴敏之没有理睬,刀锋一样的目光紧紧盯在华子良的破草帽上,脸色阴沉,变幻莫测。

  一种令人难耐的沉默,笼罩在这三人之间。

  阴敏之打破沉寂,问道:

  “去购货吗?”

  卢万秋点头哈腰:“是,是……”

  阴敏之脸上疑云重重,但装出若无其事地问道:

  “天气这么热呀,为啥帽子都不戴一顶?”

  卢万秋抹了抹额头的汗,笑着:“呃,呃,习惯了,被那东西箍着,更热!”

  阴敏之对这特务的答言,并无多大兴趣,他问话时,目光一直盯在华子良头上。他微微向华子良身边移近几步,直直地站在华子良对面,虎视眈眈。

  华子良的心倏地一缩。他意识到这个阴险的家伙在观察他的面色。阴敏之问卢万秋那句话是冲着他的。这是一句反话,意在指华子良为啥戴一顶大草帽,把面孔遮得严严的。这个高级特务,向来以自己从人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窥见人的内心隐秘为能事。他总想从华子良身上发现点什么。

  阴敏之目光的锋尖在华子良全身上下切割。他的苍白瘦小的手已经微微在抖,想将华子良破草帽一把撕下。

  华子良毫不畏怯,巍然不动。草帽仍端端地戴在头上。他并不怕那只罪恶的手。

  “这犯人随同你去吗?”阴敏之又说话了。看来,这特务头儿毕竟老练深沉,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情绪,回过头来看看卢万秋,缓了缓心思。

  卢万秋见阴敏之问话闪闪忽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迟疑一阵,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的……他是小卖部的华子良……我们经常去……”

  “哦——”随着一声沉吟,阴敏之的手慢丝丝地从裤兜掏出一块白手绢儿来,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汗。他的目光憎恶地扫了扫华子良,厌弃地瞥了瞥卢万秋,又变得镇定如常了。他心中已经拿好主意,何必大动肝火,轻轻一挥,把这两个家伙挥回去了事,他拿着手绢的手要动了……

  阴敏之的一举一动,都被华子良看在眼里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华子良以退为攻!他把脑袋一摇,旁若无人地呼出一句话:“好热呀!”一举手,将草帽倏地揭下了,用呆呆的目光,直端端地盯在阴敏之脸上。

  阴敏之看到站在面前的华子良,呆头呆脑,两眼无神,面无表情,僵板板的,心想:这个人真是个废物;监狱就是要把共产党人变成这样的废物,此时,一种优胜者的心情,在阴敏之心中油然而生。这个一向主张精神折磨法的特务头儿,眼看一个好人,已经变得这样苍白、呆板、无用,他高兴了。

  华子良看到阴敏之对他有些放心,越发来了劲,疯疯癫癫地掉过身,挑起箩筐往回走。

  卢万秋见状倒是吃惊了,他急忙地一把拖住华子良的箩筐绳:

  “你,你这是干什么?……”

  华子良趁势绊在地,爬起来,背身狠狠白了卢万秋一眼,似乎收拾箩筐又要走……

  卢万秋想起救生符,他伸手猛地把报告批条拿出来,伸向阴敏之,迭声道:

  “所长,今夭是王副所长叫去购货的,你看,这是他批的条子……”

  阴敏之的目光扫了条子一眼,垂下眼帘,把手中的手绢揉了揉,塞进裤兜里,慢条斯理地说。

  “好吧!快去快回!”他说完背着手,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俩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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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八章






第八章

                  一

  从白公馆到磁器口,路程不太远,抄小路要更近一些。无须多少时辰,华子良同卢万秋已经望见场口了。

  路道上,卢万秋有些反常,过去出门默默无言,今日话特别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华子良拉话。他突然自怨自艾,谈起家史来。说自己出生安徽淮北,也是贫苦人家,要同山东人华子良攀大同乡了。他还发起牢骚,掩掩藏藏,说了好些不满意杨则兴的话,特意提到刚才闯门之事,颇有夸功意味。言谈之间,又扯到赌博上来,他自我解嘲,说自己是个“憨包”。输多赢少,尽遭人家胡弄。然后又赌咒发誓,说什么今后自已再不挨牌桌边,去受人家的“烫”了。还说他的赌博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这些唠唠叨叨,华子良似听非听,有时含糊地应付两声,大多数时间,他是缄口不语。他哪有心思去理会那些没盐没味的话啊!他心中一直在思忖:今日如何尽快脱身?

  转眼间,他们来到场口的一个高坡上,站在这儿,可以望见集镇的全貌。

  磁器口是个江边集镇,依山而建。只见那条金蓉街上人山人海,拥挤异常。

  卢万秋兴致变高,他招呼华子良说:“我们快点走下去!”是他想购货掩饰欠款心切,还是阴敏之那句“快去快回”的话起了作用?谁知道呢;

  华子良意兴全无,他停住了脚,放眼遥望茫茫的嘉陵江,江面似乎比平时宽了好几倍,空荡荡,黄漠漠的,看不到一只过往船只。原来是发大水了,他不由得心里一紧。

  在卢万秋的再三催促之下,华子良才加快脚步,走进市场。三三五五的山民、乡民,手提竹篮,肩挎背篓,提着、背着一点可怜的山货、土产,来这里换取油盐。他们脸色是木然的,步履是匆促的。卖或买完东西,就又离开了集镇回山村去了。

  几个爱戴帽、斜穿衣的浪兵,步子歪歪斜斜的,大约刚才在什么地方灌够了黄汤。有个兵走到卖水果的老农跟前,用手抓起一个苹果啃了几口,随手一丢,扬长而去。

  两乘滑竿招摇过市,前面一乘上,躺着一个肥猪一样的胖子,后面一乘,坐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妇人。两个獐头鼠目的小兵在前面开道,一边喝开众人,一边催着汗流浃背的、抬滑竿的力亻夫快快走。一个挑粪的过来了,那妇人拿着一块花手帕乱摇着,捂住鼻子,嗲声嗲气地说:“好臭啊,好臭!”

  十字街口集聚了好多人,在围观打架。只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用手抓住一个瘦骨伶仃的青年的衣领,大声吼着:“还不还?你赌输了,还想赖账吗?”瘦子脸色刷白,连连告饶,恶汉怒叫道:”不还,老子就剥你的皮!”“刷”地一声,他真把那个可怜青年的衣裳扯下来了,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了身躯,四周的人哄然大笑,那人浑身瑟索、抖颤着。江边小集镇,如一面镜子,反映着这个社会的污秽、阴暗。

  华子良痛苦地一闭眼睛,紧跨几步,从混乱的人丛中穿过去,来到“翠花楼”下。楼上传出歌女妖里妖气的歌声。门口一个小白脸军官,光天化日之下,同一个妖艳的女人拉拉扯扯,寻情骂俏。

  华子良猛一低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哈哈,华先生,是你呀!”忽见一人大声对他唤道。

  华子良大吃一惊。怔怔四下一瞧,那打招呼者是不是认错了人?那人颈脖微微偏着,笑脸是冲着他的,咧开的嘴唇中还连连传出两声“恭喜!恭喜!”

  这更奇了!华子良看那人,中等身材,头发梳得光光,身穿白色绸衫绸裤,手挥白色台草帽儿,兀自扌扇风,“恭喜”二字明明是向他而发的。他的心更诧异了:这人是干什么的?……

  他讷讷着,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好硬着头皮,回他一个点头招呼。往事闪电般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出现,他还是想不出他是何人。那人意兴仍浓,还在祝贺:“恭喜,恭喜!今日有空上街赶场么?还挑箩筐,要买些啥子东西回家……”不待华子良发言,他又偏开颈子,蓦然发现在华子良身旁的卢万秋,话头猛可地以爆发式的热情对卢万秋叫道:“唉呀呀,是卢兄啊!你也出来公干。今日相逢,好,好!都是老相识,幸会,幸会”。

  听话听音。此人并非故意“点水”,而是误认为华子良获释出狱了。不过,华子良还在想这人究竟是谁?

  卢万秋一声“胡兄”称呼,解开了华子良的疑窦。他倏地想起了,此人姓胡名德祥,前息烽监狱一个管财务的。他在特务行道中算不上行伍出身,仅仅是个地位低下的职员,他为人圆滑世故,上下四方,都能相处的融洽、和气,从犯人到狱长,没有他不认识的。那时华子良是犯人,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卢万秋与胡德祥同是公事人,相交自然要深一些。加以二人常在牌桌角逐,志趣相投,更有一番情谊。此时两人异地相逢,更加亲热起来了,话也特别多。现在,胡德祥巳弃政从商,生意越做越发,成了一个搅船的大老板。他把原来那个黄脸婆蹬了,新娶了一个水葱样鲜灵的年轻太太,家也从重庆搬到磁器口一个独院来住了。

  二人寒暄一阵之后,胡德祥知道卢万秋酷爱赌牌,硬拉着他的手说道。“今日有缘,到我寒舍小坐小坐如何?喝喝酒,打打牌,叙叙旧——。

  卢万秋的心里发痒。但他口里却推辞道:“唉,今日有点俗务,改日奉陪吧!”

  华子良巴不得他这么说,但听胡德祥哈哈笑道:“啊哟,你当‘大官儿’了,瞧不起小弟,不赏脸?”又说道:“卢兄,你还没有见过你新嫂子呢……”

  卢万秋还在犹豫说:“改日,改日吧!……”,但神魂早被勾去了。

  胡德祥把手儿一拉:“改什么日,今日就好!……”

  卢万秋心旌摇摇地动步了。

  胡德祥这才顾着了冷落一旁的华子良,笑着附口。相邀:“华先生,你也一道去吧,箩筐,不妨事,寄放附近就行。”

  华子良趁机目视卢万秋:“你瞧,还要买东西呢!”

  卢万秋对他摆摆脑袋,表示不打紧,打几圈再说。他还主动抢去他的箩筐,把它寄放在胡德祥相熟的一个店铺里了。办完了这一切,他们二人随着胡德祥穿过人群,走街过巷,直向胡德祥家走去。这时,忽然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绉纹、身体瘦弱的老船工,挡在他的前头,细着声音相求道。

  “老板,请预支点工钱,救救我的急……”

  胡老板见来人扫他的兴,冷冰冰地反问道:

  “这关期到了吗?”

  “呃,呃,是没到,但我老婆子,病犯了,要抓药……”老船工苦苦哀告。

  胡德祥厌恶地对老船工一挥:

  “你少罗嗦!”

  老船工紧前几步,正欲再求,但卢万秋已拉着胡德祥快步而去了。

  老船工满脸悲忿地望着胡老板远去的身影,伸出两手,绝望地站着。

  “请收下!”

  老船工抬头一看,一位衣着褴褛,目光呆滞的老头儿,正把几张钞票放到他的手中了。

  老船工的手抖起来了,迟疑地看着陌生人。

  他还来不及感谢,只听前面喊:“疯子,你还不跟上走,在磨蹭什么。”华子良匆匆离去,追赶卢万秋和胡德祥了。老船工呆立着,久久注视着华子良渐渐消失的背影,他想把这个好人的形象深深印在自己的脑子中,他手捧钞票,眼睛模糊了。

                  二

  他们转了两个弯来到一条巷子口,胡德祥对卢万秋说:“不远了,不远,寒舍就在前头那个巷子内。”

  “好,好。”卢万秋应和着,扭头看了一眼华子良,又转了回去。一只手从背后向他伸过来,手掌微微窝着,招了两招,意思是叫华子良快拿钱来。

  华子良瞧着那只指甲长长指尖被烟叶熏得发黄的手,一股厌恶之情涌向心头。

  华子良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胡德祥以炫耀的口气向卢万秋瞎吹:

  “巷子冷僻,倒也清静,住家院子不大,也算有厅有堂,可以挤得下了。”

  卢万秋随声附和着。突然回头咬着牙说了两个只有华子良才能听清的字,“拿来!”

  华子良一声不吭,浓眉跳了两跳,腮边肌肉抖动着。胡德祥又指着眼前的大路说道:

  “敝处别无他好,只是离河边近——顺着这条大道直走,就是码头。要吃个什么鱼虾河蟹的,倒也方便。今日,就请卢兄尝尝大蒜烧鲢鱼吧!哈哈,哈哈!”

  华子良精神陡然一振。啊,来到江边了。

  三人步入了一条僻静巷子。走到巷内深处,一个黑漆大门前,胡德祥抢前一步,轻敲两声。

  “谁呀?”院内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随着胡德祥应出一个“我”字,门儿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妖艳的小妇人来。这女人坐得娇小玲珑,身段不高,杏眼儿,小鼻梁,小嘴。见人就笑,露出一口细贝一样的牙齿。尤其是那对尖尖的小虎牙,十分惹人眼睛。她原是一个烟花场上的人物,这对小虎牙呀,不知撕碎过多少浪荡公子的身家性命。胡德祥发财之后,她一头投入他的怀抱。如今这对小虎牙,正在慢撕细嚼着胡德样的金银财宝。

  一见丈夫带来两位客人,这妇人的杏眼儿左右一闪,装着十分吃惊,十分热情地唤了一声:“啊哟,是贵客呀!”接着又是一串脆脆地笑声。看来,她是一个应酬世故的老手。她善于衣著识人,目光只一转,便分清穿着光鲜的卢万秋和穿着褴褛的华子良,并非同等身份了。她特意对卢万秋多瞄了一眼,那甜甜的笑脸和笑声是冲着他的。

  胡德祥介绍道:“这位是卢先生,我常常向你提说的万秋兄弟。”

  女人笑得更娇媚,态度也更热情了:“哎呀!卢先生,稀客,稀客!快请进,请进!”女人摆手作让了。

  她并来忘怀亲热自已的丈夫。入门时,她挨在胡德祥身边,一把将他正在扇风的台草帽夺了过来,故意白他一眼,娇声地道:“我给你取把扇子。”

  女人大声对着厨房吩咐:“李妈,把扇子拿来,“快给客人沏茶!”她拿起桌上一包强盗牌香烟敬客。她先敬坐在正座的卢万秋一支,卢万秋欠身接着。她走到坐在旁边马架椅上的华子良跟前,只把香烟抽出半截,向他面前一搡,见华子良摆手,立即转身而走,把那支烟送给胡德祥了。她放下烟,又随手抓起—匣火柴,飘到卢万秋跟前,笑盈盈地要给他亲自点火。一股浓浓的粉香透入卢万秋的鼻孔,他不觉身子有点飘浮起来,紧眯眼儿轻浮地说了一句:“谢嫂子!”

  女人格格地笑了。平常大家都叫她胡太太。今日卢万秋亲热地叫她“嫂子”,可中听了;她被胡德祥养在“深闺”,轻易不许外出——怕她旧性复发,飞了!今天相逢一个“兄弟”,对她如此尊敬,可高兴啦!卢万秋那双狭邪的眼睛,被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早装在心里了。但老公在场,她不敢太放肆,不敢露骨地去眉目传情。她手一掩口,转对胡德样说:

  “德祥哪,怎样待客?”

  “打牌!”胡德祥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人粉面生光。她对卢万秋含笑一顾,大声叫道:“人不够呀!”对华子良正眼不看,她早认为这是一个“土货”,哪会有打牌的本事!自解扣儿,说道:

  “我去拉一个人来!”

  她脚刚跨出门,又收转来了,大声对站在屋角的老妈子吩咐道:“李妈,去买几样菜回来!买完菜再把先生的衣服洗了!”她眼睛瞟着李妈身旁一个脚盆,那里有一套黑色绸衣、绸裤,是胡德祥今晨换下来的。

  她给李妈安排完了后,娇声娇气,碎步出门,先来到了磁器口水上警察所长家。所长的女人也是个醋坛子,见这妖气的女人找她的男人,也没好气,冷眼对她,飘出几句指鸡骂狗的话:“人不在!不知哪个骚狐狸精把他的魂儿勾去了?”

  她讨了个没趣,隐忍了。转身又到隔壁一个税务所的小跑腿的家里。小跑腿的老母生病卧床。但他听胡太太说三家等一家,心里发痒了,哪有心劲儿管老母的病,跟上胡太太来了。

  角儿凑齐,牌墙砌好,正要掷骰开张,忽听门外一声大笑:“哈哈哈哈,我来迟了!”一个穿警服的大胖子出现门头,他正是水上警察所长。那小跑腿的一见“贵人”来临,自觉形秽,慌忙让位:“所长,正缺你哩!你看,牌都帮你码好了!”那胖子毫不谦让,一屁股占去座位。女主人反倒有点过意不去,浅笑招呼小跑腿地说:“来来来,你给我抱膀子!”

  刹时一盘打完,卢万秋首炮走红,开门见喜,一把将牌推倒,收着三方送来的票子,嘻嘻笑着,率先稀哩哗啦地洗和起牌来。

  这赌徒好不得意!收了钱,回首望了华子良一眼。华子良安坐在身旁一张马架椅上,心里直犯愁,若要出门,立即会被他发觉,脱身难哦!

  一会儿“唏哩哗啦”,又洗牌了。女主人“格格格”笑着,是她和了,拍打着小跑腿的手,妖媚地道:“你有功!”那眼风却瞟在水上警察所长身上,话儿是冲他而发的。他故意放牌投桃报李,她当然是心领神会了。警察所长会心一笑,随即假装正经,低头自和牌。他码好牌后,靠着椅背悠然吸起烟来。他的座位正面对华子良,他用那只有警察们才有的眼光不停地把华子良上下打量。华子良心一惊,暗想:凭空又添一个警察所长,增加了一层困难。此时此地的华子良心中愁绪万端,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下意识地伸手抓着马架椅边的草帽带子,揉了又揉。

  “你摸牌呀!”女主人见警察所长发愣,提醒他了。胖子收回神来,把眼光从华子良身上收到牌桌上了。混牌、码垛、掷骰、摸张,一盘又一盘,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卢万秋已经好几圈没有成牌了,眼睛瞪得血红,恨不得一口把众人的钱钞吞了下去。而胡德祥却不时地说几句闲话、趣话,引得别人打几个哈哈。他不怎么计较输赢,主要图个热闹。女主人同警察所长眉来眼去,好几次她还故意去偷瞧他的牌张,对方躲闪、遮掩,引起一阵碰触、嘻笑。在这当儿,警察所长重声重气地对胡德祥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道:“老胡,过几天,你把那趟‘货’取回来!”胡德祥连连点头:“是,是。大水一过,我的船就走……”原来他们在打伙做贩卖金银和鸦片的生意,胡德祥低三下四,为了赚钱,赔上女人他是心甘情愿的。

  赌徒们沉醉在酣战之中,忘了华子良的存在。

  华子良冷静地打量房间四周,只见这客房的左右墙上,各挂两张条幅,凑成四季美人图: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个时装女人,拈花微芙,俗不可耐。正中墙上,挂着一个壁钟,钟摆在“嘀哒嘀哒”地摇摆着。壁钟旁,卢万秋身后,有一衣架,上挂一顶胡德祥的台草帽儿,卢万秋坐着一仰背,椅子便把衣架懂得摇摇晃晃的,华子良寻找逃跑的路道。他眼睛左右一瞄,集中在两道侧门上了。左侧门垂有一幅闩帘,想必是主人卧室;右侧门老妈子进进出出,一定可通厨房。厨房必有后门——倒汤倒水倒垃圾免不了的。华子良心中顿喜,有了一线希望。他正欲起身,假装去看画儿,接近右门,再看里面究竟,但刚撑身子,突听“咔嚓咔嚓”的皮靴声响,华子良的心越跳越急了。

  “你找什么呀?找火柴吗?——我这里有!”女主人又关心地叫了。

  “不是那东西,我热了,脱衣服!”胖子已经在松皮带。他走到衣架子前,把制帽、制服往空钩儿上一挂,转身回去,对华子良看都未看。他挂衣服漫不经心的,一下把胡德祥的台草帽儿撞了下来。

  华子良松了一口气,趁机伸了个懒腰,眼看着那顶台草帽子滚了两滚,滚到右侧门边。门口放着一个脚盆,盆里堆着胡德祥所换的衣服——李妈未来得及洗的,他的心猛然动了一动……

  卢万秋满脸通红,已经坐不住了,蹲在凳子上抱着膝头,身子前倾,两目圆睁,在找张子,如同饿狗等食,他输得眼红了。

  正门人影一晃,老妈子买菜回来。女主人最先瞥见,立即吩咐:“早点煮饭。”又加一句,“弄红烧鲢鱼,火候要拿好!”李妈应着,进了厨房。厨房有了人,这条道路又被封死了。华子良心中又犯愁了。

  “当当……”壁钟一连破了三下。三点了!时不待人,华子良顿感浑身燥热,如坐针毡,他的手下意识地撕着破草帽的边儿,已把那麦草秆儿,一节又一节掐断一地……

  “我和了——满贯!”卢万秋一声大叫,他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推倒牌墙,一手抓来桌中张子,“咔”地—声卡入牌阵,确是一条“青龙”。他得意忘形地数着牌点,高兴得满面红光……这张惹祸的牌,是女主人听信膀子客参谋而出的,当然遭到另外两个输家的埋怨。女人脸红了,悻悻地瞅了那小跑腿的一眼,怨道:“都是你!”小跑腿自知有罪,发窘地笑着,额头在冒着虚汗,尴尬地呼叫着:“好热!好热!”又自我解嘲地说:“我头都有点昏了……这会能有一个西瓜,解解热就好了……”他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可是难舍票子出堂,只是讪讪地离开女人,在屋门来回踱步,不肯行动。

  一句话点醒了华子良:“这膀子客久在门边坐着终究是个祸害,何不趁机把他支走?”他缓缓起身,也轻轻唤了两声“好热呀!”给了那膀子客一个呼应,随即慢步上前搭讪:

  “老兄,卖瓜的不远吧?”

  “不远,不远。”

  “你路熟,烦请去买两个好不好?”边说边把钞票放在他的手里。

  “这……”

  “不必客气了。”华子良挥挥手。

  小跑腿的有瓜白吃,而且还能脱离尴尬的境地,飞快地走了。

  牌桌上的空气越来越紧张,四个男女屏神敛气,完全沉浸在竹战厮杀之中了……

  华子良,你还不快走吗?

                  三

  华子良一闪身就可以出门,真是飞身脱逃的大好时机;

  华子良好象并不着忙,静静地望着牌桌。此刻阵势已经分明:女主人面前碰了一排“发财”、“东风”……正在等着别人一张牌,她做的是“对子福”外加“全求人”。卢万秋面前列成一溜“筒子”,他巳做好清一色,专等“自模”。男主人肯定在做桌子,面前已“杠”了四只么鸡。警察所长早已下“教”,但路子不宽,似乎走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赌棍们人人凝神,大气不出,手儿不动。吸烟的烟头已经灼着手指,拿扇的,扇子已经松松地垂下……一桌上的牌剩下不多了,已经临到紧急关头。

  华子良开始行动了。

  他轻轻站起身子,移步走向右侧门去。他早已盘算停当。他要去拿脚盆里那套衣裳,盆边那顶台草帽子。

  他认为这两样东西对他如生命—样重要,飞走以前,必须把它们弄到手!他走过去了,开始弯腰。

  “先生,你找什么?”李妈突然出来,脚步如此之轻,华子良一点也没觉出。

  他顿时怔住了,手脚无措。

  “找扇子吗,……我给你去拿……”李妈话语低低柔柔地,神态再也温和不过了。

  华子良回过神来。他脸上僵板的肌肉松弛了,发直的眼神有了一点活气。他对那和善的老妈妈点了点头,乘势伸手去拾起那顶台草帽子,扇了两扇,同样低低地答道:“谢谢。”

  李妈拿起盆中一张围腰,缓缓拴在腰上,一掠头上的白发,又进厨房辛苦去了。

  华子良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又把帽子扇了两扇,偷眼向牌桌望去,赌徒们激战犹酣。他又朝右门内望了一眼,李妈再也没有走出来,于是迅速躬身,一把抓起胡德祥那套衣服,揉成一团,闪电般地塞进了台草帽深深的帽窝之中。

  动作完成。华子良呆立着,心儿咚咚狂跳。他镇住心神,缓了缓呼吸,方回过头去。众赌客纹丝不动。他如释重负般地放下心来,轻松地折了一下帽沿,微扇两下,凉风欣然送爽。

  牌局角逐达到顶峰,几个幽灵在无声拼搏,谁也没有注意华子良的脚步已在房中滑动了。华子良的脚步移到了门边。他面部的表情镇定从容。他一边扇着帽子,一边装着漫不经心地细语道:“好热呀,好热!”接着又低声自语一句:“解个溲去!”

  卢万秋好象听见了,拾了一下头。但这时“啪”地一声,上首一张牌打出来,他的魂儿立即又被勾了去。

  华子良慢慢迈出了房。

  他走进庭院,绕过花台,在假山背后停了片刻,侧耳凝神,倾听房内有无动静。

  忽听卢万秋大叫:“你往哪里跑!?”

  华子良心惊肉跳,耳朵嗡一下响了,额上冒出冷汗:“糟了,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

  但是并未听到脚步声响,只是传来桌子上一片竹墙倒塌之声。“哈哈哈哈,老子终于抓住了你!”卢万秋在濒临绝望之时,最后摸到了那张绝牌,狂喜得跳下了椅座!

  好一场虚惊!

  这虚惊提醒了华子良,再犹豫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行了。他猛跨了几步,掠到小院大门,门儿虚掩——刚才那买瓜的出去后,未闩门,轻拉—条缝儿,从中轻轻挤了出去。

  闪身进入一条静静的小巷。

  他疾如流星,快步跨出了巷口。

  那条直通河边的大道摆在他的眼前了,他顺路急急向河边奔去。但只走了一段路程,突然转身,向那大道右侧的菜地走去。他怎么不直插江边?在此紧急时刻,还折腾什么?不,华子良还有一件紧要事情,必须马上处理!他走上田埂,向着菜畦中间一个茅厕匆匆走去,一飞身,跨入了那茅棚之中。立马将全身外衣外裤脱了,把台草帽中的绸衫绸裤一抖而出,急急换在身上。又把地上自身的衣衫抓了起来,提在手中,必须把这身衣服处理掉!他猛地发现粪坑四周是用红砂石垒成的,有一处石灰已经脱落,红砂石松动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蹲身去扳石,扳了两扳,有点儿活动;但条石毕竟太沉,移挪可困难。华子良急得满头大汗。他退回身来,四处乱瞄,实无他法可想,倏地狠心,口中猛地轻喝:“咋,咋,咋!”竭尽全身之力,偌大的条石终于让他撬起来了,他把旧衣服往石上一缠,又用袖管、裤脚打了一个结儿,缠个死紧,狠命—推,“轰隆”一声。条石堕入粪池。他的心也象卸了一块重重的石头似地轻松了,他缓了口气,把换上的衣服抻平,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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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九章






第九章

                  一

  嘉陵江上涨了一头,浩浩荡荡,狂澜奔腾,滚滚而下。满江一片浑黄,翻卷着枯枝、败叶,飘浮着黑色泡沫,从眼前一晃而过。江风吹来,各种各样的腐臭味儿、水腥味儿,刺入鼻孔。远处,一棵合抱大树在波峰浪谷间一浮一沉,接着,一座破草屋顶,颠簸而下,上面蹲着一只狗,在引颈悲号……

  华子良穿着那身长绸袍,象个大商人似地站在岸边。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了。江边船只倒是停泊不少,已经密密摆了一排,全用结实的缆绳在江岸的木桩上、树干上、密匝匝地紧捆着。水推浪击,船体相互碰撞,“轧轧”发响,船只的缆索绷得更直了,“轧轧轧”地叫着,令人心紧。下水船都不敢开了,哪还有什么客船横渡?华子良心里凉了半截。

  洪水给多少人带来忧戚。岸边的人叹息着:“这年辰真是人祸,天灾不断……”

  华子良眼前一团乌云笼罩。他原先作过两种打算,一是趁集市拥挤,混人人流,迅速过嘉陵江,干净利落,彻底摆脱狼犬威胁,又可顺江上行,大步出川,北上找党。二是混入人流之后,迅速藏到下场口一个菜铺旁边的荒园之内。那里墙垣倒塌,荒草凄迷,乱树丛生,人迹罕至,颇能隐藏。藏到夜深人静后再走。如今,天公不从人愿,江水涨得如此之大,渡江成了泡影,只有到荒园躲避了!

  华子良在担心,那几个打牌的人发现他走了没有?报警了吗?真是心急如火呀!江岸不是他久呆之地,转过身,拐弯沿着一条顺河小街,向着荒园方向走去。他既要步子放快,还不能露出马脚,内心焦急,而外表上还得若无其事。

  到荒园去要经过茶馆。华子良直向茶馆走来。茶他过去几步就是荒园——他藏身之处。

  他走着走着,一件往事涌向心头,数月前,杨则兴在押华子良购货时曾到过这个茶馆。杨则兴同那位风骚女老板,嘻嘻哈哈谈了老半天,临行似乎送了那女老板一件什么贵重东西,女人笑逐颜开,迭声谢道:“你咋这么讲礼信哦……”殷殷留别,“你二天来耍哈,我妹儿一定等你!……”

  想到这里,华子良迟疑不决了,脚步停住了。

  这茶馆座落下场口,也算是个热闹的处所。除进场大路通过门前而外,还有一条小水巷直通江边。陆上、水上,进进出出的行人经过这里的不少。他们中,能付茶钱的,常在这里喝口茶,歇口气,给不起茶钱的山民、乡民、力亻夫、船工,便在门前那棵形如大伞的树荫下,坐下乘乘凉,消消乏;有人实在太口渴了。还会厚着脸皮进茶堂去讨口凉水,或呷一气别人喝剩下的“加班茶”。

  华子良走到大树前,站了一会儿,观察一下店堂动静。茶馆空落,角落处坐着两位茶客,正在闲谈。一个山羊胡子老头绘声绘色地讲:“——那东西是小小蛐蟮(蚯蚓)修成,藏在深山洞窟之中,天显凶年,那东西就来兴云弄雨,一抬头水涨三天,……”另外一名茶客听得点头磕脑。华子良正向前走去,准备在茶馆落座。

  忽听一个压低的、焦急而粗暴的声音在喝问:

  “你妹妹究竟来过没有?”

  “没有呀,我不知道呀!”女老板答。

  “你可不要骗老子!”

  华子良听了这句话,脑门一阵发凉,怎么,这恶魔此时窜到这里来了。

  接着又是几声咒骂,一个粗壮的身影跨出了茶馆。那触目的小圆头,那突出的下巴,可不就是杨则兴吆?他直往华子良身旁逼过来了!

                  二

  原来杨则兴在狱中处理的那几件事还没头没脑,弄得焦头烂额,忽然他的一个亲信又来报告说,他的姘妇——翠花楼的卖唱女子,同望龙门特务团一个小白脸军官勾搭上了。那小子占了别人的热锅灶还不够,还要连锅端。小白脸和卖唱女子私奔了。

  杨则兴一听气炸了肺。这女子是他用钞票喂出来的。她能在翠花楼蹲下来卖唱,也是亏了杨则兴多方打点。这贱人,今日竟负义忘恩溜号了。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杨则兴疯狂般地跳了起来,草草安排了公事,急急忙忙地向磁器口奔去了。杨则兴转到最热闹的大十字街口,站了一会儿。市声喧嚣,行人熙来攘往。他心烦意乱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翠花楼。他“噔噔噔”爬上楼,几步跨入老板住处。

  那老板吓得脸色苍白,躬着腰,叫苦不迭地说,有一个小白脸军官来找过那妞儿,但被她推搡着走了。妞儿呢?可能还在她的屋子里——她今天歇日场,杨则兴不等他讲完,怒气冲冲撞进那卖唱女人的房子,但人去楼空,一片乱糟糟。他断定她一定是跟着他跑了。杨则兴一语来说,心急火燎来到茶馆找她的姐姐。菜馆老板娘—口咬定,她妹妹没有到这儿。

  杨则兴火冒三丈,大发雷霆,骂了几句娘,急步走出茶馆,直奔树下的华子良而来。

  这恶棍目光直直的,牙关紧咬着,他还沉浸在刚才追问不得的余怒之中。怒气迷蒙了他的心,迷糊了他的眼。他双目虽然大睁着,但对外界事物却是视而不见的。

  华子良看着杨则兴迎面走来,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躲下来更糟。他身子紧偎大树,双目闭着……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偶然性,必然性随时都可发生。但今天的事情发生得那样偶然,这样巧合,简直是鬼使神差。

  华子良紧张思谋着如何处理这万分险恶的情势。

  杨则兴的身影在移动。一步、二步、三步,眼看就走在他的面前了。

  空气象凝结一般,死一样寂沉。只听“嘎啦”一声,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从杨则兴的头上飞起。杨则兴一惊,抬起头一望,看到是只不吉利的乌鸦。低头仍向前走。华子良猛地清醒了,把台草帽再往额前深深一拉,全都遮去脸面,大摇步子,直朝杨则兴撞了上去!一擦肩,杨则兴身子闪了一闪,好象觉出一点什么,蓦地回头,却见是个穿着绸衣,飘然而过的商人模样的人,没有理会,直向前走去。

  华子良不敢向前走了,随即走进茶馆,大模大样地坐下唤声道:“快沏碗茶来!”

                  三

  华子良坐在茶馆,全部神经在紧张地留意着背后街道的动静。他感到一分钟是这样地长,街道脚音杂沓,没有一个进茶馆来的。他口干舌焦真想喝几口茶了。他揭开茶盖儿,把茶沫儿荡了几荡,张嘴呷了一口,还是忍不住扭头去望望。这时杨则兴已经走得没有影儿了。他可以放心喝几口好茶,再到荒园。但猛然觉得,杨则兴若是回马枪杀过来,自己岂不成了瓮中之鳖!此地不可停留片刻,必须马上离开!于是华子良假装丢了什么物件,起身四下寻索,嘴里不停地念叨。

  老板娘走过来:“先生,你掉了什么?”她也帮他在椅桌四周寻找起来。

  谈兴正浓的山羊胡子,停止了说话,把眼光投在华子良身上。

  华子良向老板娘解释一番,付了茶钱,自然地起身说,“我到船上找找,可能丢在舱房里了!”

  老板娘问道:“先生,这碗茶还留着吗?”

  华子良应道:“留下,我就要转来的。”

  他顺着那条水巷直插江边,沿江直往下游奔去。此时,他除了冒险渡江,再无他途了。他沿江而下,直向下游走去。下游是一片汪洋,原有的山脚小道,已经漫上了水,有的地段,已被江水全淹了。水浅的,他趟水而过,水深的,他跳石附壁而行;无石无壁可跳可攀的,华子良只得在齐膝盖深的浊流中走了。江水打湿了他的裤管,汗水透湿了他的衣衫,他只有一个念头:快找船,快过江去!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转过一个山脚,远远看见了一只船影。

  华子良望着船形,疾步走去。但走不了几步,船不见了!他走进了一个江湾,前头一道山脚,把他的视线挡住了。绕绕弯弯,走出这湾儿。又踏上一条山脚细道。展眼望去,江道平直直,连个船影儿也没有,他好生奇怪。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他坚信那只船儿就藏在另一个江湾里。他不顾一切地猛走下去……

  绕了两个山脚,那个船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了。这回,他看得真真切切。船不大,有篷,船尾还飘着袅袅炊烟,船夫在生火造饭……

  他再过一道山梁,江湾就要到了。突然发现江湾边站着两个人,走近几步,看得更清楚了。一个穿军服的男青年和一个打花伞的女人,正同水手在争吵什么。只听穿军服的青年,粗声粗气地骂道,

  “老子有要事,快开船!”

  水手指着江水说,“老总,这样大的浪里行船有危险呀!”

  那打花伞的女人看见华子良越来越近了,心里非常着急,那青年军官更急了。他们想在华子良还没有靠近之前,把船开走。

  船工是一个赤身短裤的中年汉子,岔开两腿,象把铁叉,立在船头。他浑身肌肉红里透黑,象铁块般地结实。脸大口方,络腮胡和又黑又粗的头发连在一起,眼睛大大的,异常明亮。那对男女青年越着急,他越显出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叫李胆大,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焦急,他却慢吞吞地说:

  “老总,水这么大呀!谁敢玩命罗?”

  “少废话,老子叫开你就开!”

  李胆大瞧瞧那女的,又瞅瞅那男的,好象看出什么蹊跷了,他倒越发地泰然了,说:“你说开就开!你不顾命,我还要命哩!此时江水的大浪好似故意为李胆大助威似的,“哗啦——”“哗啦——”,一浪高过一浪地拍着岸壁。突然“轰隆”一声,江堤塌下一大块,在江边推起了巨浪,险些儿把船推翻,那军官吓得打了个趔趄,那女的吓得惊叫一声,紧紧把军官抱住,伞也丢在地上了。站在船上的李胆大,好象没有什么事似地,紧紧用脚踩着船,身子左右摇了几下,颠簸的船在他平衡下,慢慢地平稳下来了。

  李胆大等浪头过去,又对军官说:

  “老总,还是不过为好……你看,这位太太……”

  那军官惊魂未定,用手搂着她,她面色苍白,浑身打战。

  这时,穿着黑色绸衫摇着一顶台草帽子、商人样打扮的华子良,站立在他们身后了。华子良猛一见小白脸的少尉,心弦为之一震,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他。

  那军官误以为华子良是来找他麻烦的,倏地怒目圆睁,把手中的枪对准华子良前胸。

  华子良也紧张起来了:他的手缓缓伸向腰间,去握那把杀猪尖刀的断柄。

  “你要干什么!”军官顿时俊怵,枪口逼近一寸。他认为华子良要掏枪了。

  “不干什么。”华子良平和地答。他已明白对方惊问的用意,手缓缓地移往裤兜里,从中摸出了几张票子说:“我也要搭船,掏船钱!”说罢,又愣愣地不动了。

  这时,那女人散了架似地软瘫在地上了。她看到是一场误会,抖索索地细声劝阻道:“不要同他讲了,我们快过江!”说完,又把那军官的衣襟一拉,娇声娇气地说:“唉,算了!”

  这娇声,这动作,好熟悉!华子良才看清了她原来是翠花楼的那位卖唱的。杨则兴这两年一直和她厮混。哦,原来这女子找上新主儿了……华子良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用眼睛看看这打着洋伞的女人,又看看那神情慌乱的军官。原来他们在私奔,他们正在亡命。难怪杨则兴刚才现出那股慌慌奔窜的情景:哦,原来他是在追捕这两个私奔的人。

  现在。小白脸的枪口又转过来指向李胆大,喝道:“不开船,我就崩了你。”李胆大若无其事,动也不动。这时,远处又出现了人影,朝这边移动,小白脸已经草木皆兵,以为有人追他,急不可待地一步跳上船头,用枪口抵着李胆大的胸口,嗥叫:

  “开不开?”

  李胆大被这嚎叫声叫得愣了一下。

  正这时,华子良轻移脚步,动作变得十分敏捷,一步射上船头,把那军宫持枪的手腕一下托住:

  “老总,你这何必呢?”

  华子良两眼直逼那青年军官,他被怔住了。华子良那种咄咄逼人的气魄,天神般的威势,使他不知所措了!

  华子良慢声道:“老总息怒。我也是个赶船之人,老母病危,心急如火,巴不得凫水也过去,……江水涨得这样大。要有个万一,谁也担当不起呀!”

  小白脸无可奈何,张着眼去看那女人,叫她拿出主意。

  女人的眼睛在望远处山头。山头上,那几个人影儿由小变大了,接近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军官示意的月光。她惊呼着:

  “哎呀,有人追来了,快开船呀!”

  军官急得象发疯的狗,来回走动。

  李胆大把这一切全瞧在眼里了。他初见华子良衣冠楚楚,以为是个商人。及至瞧见华子良态度宽和,心地善良,心中有几分感激。这穿军装的不通人性,手握着枪,逼着开船,他敢怒不敢言。于是他只好拚着性命去闯了!他把心一横说:“你们会水吗?……”

  华子良点了点头。李胆大招呼道。“我给你们开船。”那两个人,急不择路,生怕杨则兴追来,不顾命地跳上船。只听一阵吆喝,这只小船箭似地向惊涛骇浪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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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章






第十章

                  一

  薄暮时分,杨则兴在磁器口没有捉住那两个私奔的青年男女,灰溜溜进回白公馆。一进大门,便知道了那个爆炸性事件:华子良跑了!他脑子嗡地一响,身子摇了两摇,几乎倒在地上,他意识到这事儿责任重大。他是看守长,监狱警戒具体负责人,犯人逃跑,他当然要负责任。可他脑子犹如滚珠轴承,转得真灵,一磨一转,便把推卸责任的办法想出来了。他必须把自己去过磁器口的事隐瞒掉。幸好,他是绕道归来的,到歌乐山后山坡转了一转,就推说自已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检查警戒……

  向他报信的那个当值的小特务说:

  “看守长,王所长正在审问卢万秋……”

  “唔。”杨则兴随口应了一声,便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知道,此刻王金川已急如星火地在四下找他,可他就是不愿立即去。他要让王金川先把这个烫手汤元,捧在手里,尝够滋味。但他总是心神不定,在板凳上,觉得凳上有刺一般,他站起来走步,看见窗外有几个黑影跑过,知道是被王金川紧急召去的。心里更不安定了。他猛又想起,应该给家里通个气儿。看来今夜回不成了,不然那爱吃醋的女人又要生疑窦,办完这些,他神不守舍地坐了下来,仍是心神不定,坐卧不安,便打开办公桌的柜门,把一瓶藏着的神州老窖大曲找了出来,有酒无肴地喝起寡酒,刚呷了一口,只觉味儿很苦……他实在坐不住了,发疯似地抓起酒瓶向玻璃窗砸去,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他双手捂着头,在呆望着。

  “看守长,王所长请你过去一下。”一个已经来回跑过几次的小特务,终于发现办公室亮起灯光了,就急急跑来叫他。

  杨则兴跟着那特务忙忙地踏进了王金川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电灯发出惨白的光。角落里,卢万秋跪在地上,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额头肿起一个包,嘴角挂着血,衣服被撕烂了。看来刚遭过一阵毒打,此时全身仍在不停地抖颤着。他左右两旁,各立着一个穿黑衣的彪形大汉,手里提着皮鞭,一动不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王金川。他垂着头,双手捂住脸,泥塑般呆望着前方。

  杨则兴进门后叫“所长……”

  王金川如梦方醒,他慢慢放下了手,抬起了头。那张死白的脸,那双充血的、惶乱的目光,怪怕人的。他的嘴唇蠕动着,好半天吐出了两个字:

  “则兴……”

  杨则兴毕恭毕敬地向王金川敬了一个礼,

  “所长,你叫我……”

  王金川把头转向屋角,无力地说:

  “这狗东西……他把华子良放跑了……”

  “啊呀!”杨则兴装着乍听惊闻,一声大叫,猛步走向屋角,一把将卢万秋提起,口里骂娘,连连扇他两个耳光,又用脚朝卢万秋腹部一阵乱踢。卢万秋悲嚎连天,一会儿便倒在地上了。

  杨则兴穷凶极恶地指着卢万秋:“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卢万秋浑身打战:

  “我,我解溲……他,他跑了……”他把刚才对王金川撒的谎,重新说了一遍。

  杨则兴怒不可遏,掉脸向着王金川叫了一声:“所座!”就不再言说下去,只瞪着圆圆的眼睛,把王金川瞧着,意思分明是:你所座瞧着办吧。

  王金川当然明白,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阴所长马上就来……”

  王金川心中万分痛楚,真是懊悔莫及。昨天,怎么逼着把那购货条子批了……现在,阴敏之就要来了,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如何交代。王金川实在怕见阴敏之那双阴沉厉害的眼睛。他深深知道,在他们这个行道里,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

  一阵皮鞋轻响,阴敏之走进来了。他满脸怒气,二话没说,立即命令:

  “向上面紧急电话报告,追捕!”

  王金川心头抽起凉气。他实在怕听上司的声音,实在没有勇气去拿电话筒……但是阴敏之气势逼人,他虽然额头大汗淋漓,身子摇摇晃晃的,但还是走出去了。

  阴敏之冷漠地看着王金川去挨头刀了,才慢声对杨则兴吩咐道:“快去加强狱内戒备!”

  对瘫在地上的卢万秋,看也不看,只对那两条壮汉一努嘴,卢万秋立即拖出去了。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警哨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了,这是杨则兴在紧急集合……一阵阵急骤的脚步声,震撼着寂静的夜。

  午夜,阴敏之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想: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监狱里,有一个秘密的共产党组织在活动,在支持华子良逃跑!而他们自己,则事先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点也没闻出味儿……

  “报告,监狱警戒全弄好了!”杨则兴走了进来。

  阴敏之抬起头来,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凳子,示意杨则兴坐下。

  杨则兴坐下后,气汹汹地说:

  “那些混蛋再想跑,抓起来统统枪毙!”

  阴敏之毫无表倩,过了一会儿问:

  “现在几点了?”

  杨则兴瞧了瞧手表回答:“半夜零点一刻”

  阴敏之—下站起来,说了一句:“已经过了七、八个钟头。”他焦急地走来走去。

  正这时,王金川回屋来了,他报告说:

  “警备司令部已经出动了!”

  阴敏之突然大怒:“警司!警司!这些脓包顶个屁用!”“啪!”这个阴沉沉的人,猛向桌上击出一掌。

  这一掌好象拍在王金川脸上。他的脸色查时紫胀了。

  杨则兴看着王金川,心中暗自高兴。捕人不得,他就该滚下台了,那所长的位子,舍他者谁!

  阴敏之无心留意二人的反应。他的手掌已经震麻,突地把手指曲起来,痛苦地在桌上乱抓着,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要是我……”指爪一下抓紧:“唉——”发出一本深长喟叹,又颓丧地跌倒在沙发上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个房间,阴敏之拾眼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手一挥。王金川和杨则兴低头走出去了。

                  二

  暮色苍茫,李胆大的船终于靠着了岸。

  船头桅柱落入水中,船底“嚓嚓”磨了两声,终于停泊了。李胆大把抵岸的篙竿收起,无力地丢在船中,精疲力尽地呆呆立在船头。

  那小白脸军官拽起女人,便欲抢步登岸。那女人从手肘上脱下小皮夹,取出一点钱来,捅了捅小白脸的腰,示意他转手交给开船的。

  军官先是不情愿地接过,后来勉强递过来。

  李胆大用眼一瞄,见是一叠小钞,眉头一竖,用手把那军官的钱一推:“请老总留着自用!”

  小白脸面色一窘,立即转为冷笑,不知耻地把钱收了回去,装进自家口袋,拉着那个女的说:“我们走吧!”大约太性急了吧,他一下船就踏虚了脚,只听那女的“哎呀”地叫了一声,那军官赶快将她扶起。李胆大轻蔑地背过身去,直到那军官把那女人从地上扶起,跌跌绊绊走上坡岸,方才回过身来。

  这时华子良从舱中起身,他掏出一张大钞禀,上前递到李胆大手中,诚恳地说:“大哥,今日辛苦您了!”

  “哦,你老板咋个这样客气呀——用不了这么多!”李胆大脸上露出笑容了,“先生,这……给点零碎钱就行了!”

  华子良把钞票在他手上一拍:“您不收下,就算瞧不起我!”

  李胆大豪气地对华子良道:

  “老板,今后你要过渡,尽管坐我的船!”

  华子良上得岸边,警惕地四下望着。站了片刻,小舟自去了。他又回到江边,又四下一瞄,见无人影,很快地解下脚上的草鞋,扔进滔滔的江水里,换上那双早已准备好的新鞋,望着微微闪着波光的流水,心中默默祝道:“老罗呀,在天之灵,佑我一路平安吧……”

  华子良转身上岸,便在茫茫夜色中大步急走起来了。他不知道路怎么走,但是,他要北上,朝着北斗星走呀,走着。

  沿江这条道路,倒也平坦,两旁住着一些农家,大多是依靠江边沙地种莱的。三、五里或七、八里处,便有一家幺店子。七星盏或油壶子灯火下,还有几个顾客在饮酒,在谈笑。路上也有几个行人,走着走着,人也少了,只有他一个人了,此时,他才感到有些孤单。

  华子良猛走着,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远处山间,偶而亮起一点灯火,那是山村农民住处。可华子良不敢莽撞去讨水喝,于是他舔了下干焦的嘴唇,又急急赶路了。

  他来到一个深幽的山涧,忽听潺潺流水之声,想一定有山泉。华子良停住脚步,举目四下搜索。远处,星先照映之下,一条银线闪光,华子良心中好喜,转身就朝着峡谷奔去。但未走多远,瞧见溪边蹲着两个人影,还飘来一男一女的谈话之声。华子良猛然收住脚,蹑手蹑脚往后退,踅回大路走去了。

  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他来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山间小集镇。这集镇名叫“黑狗市”,立在山脚,只有一条独路穿街而过。市街空寂,家家关门封户。夜深了,人们都睡了。于是华子良大着胆子走进黑狗市了。他的脚步尽量放得轻轻的。然而还是把一只黑狗惊动了。狗汪汪吠了两声,整个山村,吠声四起。华子良只好停了下来。等到狗不叫了,他又继续向前走着,忽见前头亮着一盏灯笼,再一近前,瞧见上书“来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几个大字,知是一家旅店。华子良沉思起来,要不要住一宿呢?他想还是不住为好。但是,紧张的思想活动,急忙忙地奔走。又饥又渴,真有些不好受了。在这样又黑又静的夜幕下,住一宿明天赶路也是可以的。他决定去敲门。市街太阒寂了,弹指声似乎把这个宁静的世界搅动了。惊得隔房一只栖息的麻雀扑楞楞飞去。

  “哪个?”门内忽然发声问。“嚓嚓嚓”,有人在抽闩。“吱呀”一声,店门开了。一盏微弱的灯光在风中摇曳,睡眼惺忪的小伙计迎着出来,灯光照着他的青头皮发光。他眯着眼望着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你是……”

  华子良这才想起如此夜深了,答道:

  “我进山迷了路,想借贵店住一宿。”

  青头皮一看来人打扮,不象平素接待的推车的、抬轿的;身穿黑色绸衫,象个生意人。心中正在生疑,一听他的答言,心中释然了,立即赔着笑脸,热情地说:“客官,请进,小店备有好客房!

  好客房在楼上。是个单间,陈设比楼下通铺讲究得多。有铺有被,有桌有椅,还有茶壶茶杯……平日不住外客——是本镇袍哥陈舵把子专门留来招待外码头有点名声的兄弟伙的。此时,青头皮(也是袍哥小老幺)为了嫌钱,临时变通,把华子良安排进一间客房住下了,他还殷勤地说:

  “客官,要洗脸吗?——这阵只有凉水了。”

  华子良一腚坐在椅上,眼睛却痴痴地盯着桌子上那把茶壶,说道:“水,我要喝水。”

  青头皮见华子良答非所问,神情有些发呆,心中打了个愣。但他倒也乖觉,心想,莫非这客商走路走懵了吧?于是转口说道:“客官,你要喝茶吗?壶里也是凉的了。”倒了一杯送到华子良面前。

  华子良真想抱着那把茶壶牛饮,但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赶忙把神情放松,脸上微笑着把青头皮谢过了。他缓缓端起茶怀,只呷了一口——这凉茶好甜好香啊!

  青头皮见无事了,道声:“客官安歇。”便要走开。可华子良一口茶水下咽,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他连忙把青头皮叫住,微笑着道:

  “小哥,你们店里卖有吃食吗!——你瞧,我这一天转得晕头转向的……”

  青头皮殷殷勤勤地说:“没什么好吃的,备有小菜、稀饭、锅魁,待我给你热热。”

  华子良无限感激地说:“哦,是这样……小哥,你是热肠人,你们自家吃的呢?无论什么,吃饱就行……”

  青头皮被抹了粉,有些高兴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饭菜端上来了。十分抱愧地说:“请客人将就吃,将就吃!”

  华子良本欲慢吞细嚼——至少在人面前得装出这个样子,但饭一进口,他却吞得急急的了……青头皮看见这位商人,吃饭和别人不一样,吃完饭后,又痴痴坐在椅上,他心中忽然生了疑。

  华子良终于躺下了——他想迷糊几个小时,天亮就走!但刚一合眼,猛听楼房背后邻家院内,脚音杂沓,有人说话:

  “表少爷,你们就住在这里”

  华子良翻身起床,走到窗口一望,一下呆了:在枯黄色的灯光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小白脸军官和那女人,正由一个提灯的中年人带路,把他们往厢房安置。

  “谢过管事先生了!”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这是陈大爷吩咐的。”中年人在谦逊。

  话声清清楚楚。人影清清楚楚。这厢房与旅店之间,只隔一道围墙,距离十来丈远。

  华子良心紧了!

                  三

  陈舵把子是当地义云堂的龙头大爷,年约六十来岁。身体干瘦,但步态稳健,威武未减当年。尖尖下巴上,生着稀稀疏疏的几根白胡须须。下唇右边,长着一个黑痣,上有一根长毫。此人表面上装出慈和的样子,嘴里喊“仁义”“道德”。实则心地阴毒,好取不义,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上与官府,息息相通;下与四乡码头,勾连相绊。一张名片走三县,上上下下叫得响。此人同其他舵把不同的是不好女色。这是他年轻时候用血换来的教训,那时,他是本堂已故三舵把子手下一名当家管事,曾和附近场镇上一个名叫七仙姑的打得火热。一日,正卧在烟榻上同那女人厮混,七仙姑裹好一个烟泡,娇媚媚地凑身过去,要把象牙烟管塞到他的口中,他猛然春情发作,扭头便要去亲她。她撒娇,就势一滚,把身子歪在一边。恰在这时,“啪啪”两声枪响,两颗子弹从女人头颅连珠穿过,顿时鲜血直流。他被吓懵了,瘫痪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等到猛省过来,发现自已依然活着,原来这是他的情敌对他下的毒手。一朝被蛇咬,见了井绳也发怵。从此,他不再同妇人胡闹了,就是婆娘亡故之后,他也不近女人。就为这点,他少担了许多惊骇,也博得不少堂口的敬重、敬畏。

  此时在深,他早已倒床睡下了。今夜睡得很不沉实。当家管事来叫他了,他霍地从床上爬起,一问情由,方知是他表侄不期而来。陈舵把子披衣出房,见表侄还带着一个青年女郎,体态风骚,一瞧便知是个烟花女子。陈舵把子面有不悦,又瞧了一眼表侄,心中不满地想着:“年轻轻的,放着前程不奔,为啥要搞这个名堂哟……”

  他见二人神色怆惶,知道走的不是正经路,一时不想多言,冷漠地吩咐管家,把他俩带到西厢房去安置了。他心中不快地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想起他年轻居孀的表姐,想起这个对不起母亲的、不成气候的表侄,明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华子良此时心在急促地跳动,不是冤家不聚头呀,走了老半天,又在这里碰上他们了!及至听到他是袍哥陈大爷的表侄,心情更紧张了。华子良深知,四川这地方,袍哥组织的势力极大,它们如同毒龙伸须,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这些人和官府本是一家。逃了这半夜,竟然钻进虎口里来了。想到此,华子良心中颤栗起来了。

  他决定马上就走。于是蹑脚出房,返身将那房门轻轻拉拢,然后轻移脚步,慢慢下楼,向店门挪去。走到账房,但见柜台内一盏残灯幽幽,那青头皮伙计正在两张桌子搭就的便铺上(鼻句)(鼻句)大睡。他想开门逃走,又怕惊动此人——他已意识出这青头皮并非一个善类。他只得踅转身来,又轻步上楼,强到铺上再躺下。他斜视黑洞洞的窗户,心中好不着急。时间过得这样慢呀,黎明的微光怎么不来?楼下通铺,那如雷的鼾声阵阵传来。劳累一天的苦力人,正在黎明之前甜睡,可鼾声却增加着华子良的阵阵焦躁啊!他坐起来了……忽听有人翻身咳嗽,尔后鼾声一下消失。“喔喔喔”雄鸡啼鸣了。华子良翻身起床,决定抢在众家旅客前头,他不慌不忙来到柜房,拍醒伙计:

  “小哥,请开门,鸡已经叫了!”

  青头皮以为是哪个推车或抬轿的,不知趣来搅扰他的睡眠,很想熊出一句:“我不知道吗?”揉眼一看,见是穿绸衫的华子良,话儿吞下了,转口道:

  “这么早呀?”

  “我有点急事,这是我的店钱。”华子良笑着。

  青头皮把门开了,华子良匆匆离去。不知为什么,青头皮总觉得这个客有点奇怪。

                  四

  就在华子良离去的那条路上,一辆摩托车迎面“突突”而来,晃过店于,转弯驶入一条小巷,来到陈舵把子庭院门前停住。

  下车以后,来人快步登阶,紧敲黑漆大门。

  这天陈舵把子早起来了,正在前院方砖地下一株古柏之旁,缓推云手,低迈拗步,野马分鬃,白鹤亮翅,练着太极内家举法。闻听敲门之声,他心中又不快了:“这是哪家不懂规矩的小子,不明白这是我的练拳时间吗?……”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不当回事地练下去了。

  “笃笃笃笃”,敲门的声音更急了。管事被惊出来了。他不敢惊动陈大爷,自去把门开了。

  闪进一个穿黄军装的军人,急切切的,声言有要事要面禀陈大爷。

  管事把他引进来了。

  来人神色慌慌。

  陈舵把子终于收住拳,一步上前亲热招呼,又回头对管事说道:“怎么不请进客厅泡茶呀?”

  那军人双足立正,行了个军礼,连连谢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是奉上司之命来惊动陈大爷的!”说罢,恭敬双手把名片递了上去。

  陈舵把子一看,立时爆出一个哈哈:

  “哦,是杨看守长!有幸!有幸!”

  陈舵把子听完来人如此这般的一番话,面色凝重,煞有其事地道:

  “是这等事,在下理当效劳!”

  随即大声吩咐当家管事,快去办理。

  正在这当儿,店里的那位青头皮,鬼头鬼脑地来了。他附在陈能把子的耳边,如此这般地唧咕了一番,陈舵把子连连点头。片刻后转来,他面不露色,用十分随便的声音对那军人说道:

  “尊下请暂坐一时,我们这里已发现一个可疑分子……”

  转口又对管事。“通知弟兄们,紧急集合!”

  由青头皮带路,当家管事领队,七、八个兄弟伙(都是临街一呼招来的),加上那个军人,向华子良逃去的那条道路奔去了。

  陈舵把子坐在太师椅上,等待消息。

  半个时辰过去了。当家管事急步走人厅堂,慌慌说道:

  “大爷,我们奔了好远,逃犯没有影儿……”

  陈大爷的脸一下“马”了下来。只见他眉头一蹙,瞪圆双眼,嘴唇一闭,白胡须须连那黑痣上的长毫,都微微抖了起来——这是陈大爷威怒的表现。他把手中牙签往桌上一搁,骂道。“鬼日子是这样吗?”他眼中射出的冷光锋刃似地向管家逼过来了。

  那管家脸上顿时出现难堪神色。他知道陈大爷要的是面子!在他地面走脱了人,这名声他今后受得住吗?……陈舵把子此时怒不可遏了。他雹地站起身子,喊了声:“走!提不到后的要死的!”

  出得场口不远,陈大爷突然问道:

  “是从大路搜查吗?”

  “是,是,是。”当家的忙不迭地回答。

  “要搜山!”陈大爷果断地把手一挥。

  这时候,那批兄弟伙扑转回来,青头皮仍然跑在当头,一看陈大爷架势,便知他的意向了,讨好地说:

  “刚才我也想过……还是我来打头……”

  那青头皮咋咋呼呼,抢先爬上一座又一座山头,东指西指,可又拿不准定盘,好象哪处都是可疑方向。

  他们爬了一个又一个山头,搜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均无人影。看看要来到山顶了。陈大爷突然止步,象是有些累了,又象是在等候众人。他立在一块岩石上,眼望山顶,仿佛又在思索什么。当家管事站在他的身旁,也不言语。

  “哎哟,前头就是狐仙洞,这里有一只布鞋,人一定在洞里了。我们快去搜!”青头皮喊。

  这狐仙洞是经常闹鬼闹神的地方。大家听说去狐仙洞,都有些毛骨悚然。陈舵把子面色阴沉,立在原地不动了。所有的人都站在洞口,阴沉着脸,好象要进阎王殿一样地害怕。

  这时,陈舵把子的眼睛瞟向那个青头皮说道:

  “小老么,你去带个路好不好?”

  青头皮只好硬着头皮去,面对着黑幽幽的洞口,大家有些发凉。不知谁提出应该点火把,于是,大家动手,用枯枝、野草缠成两把刷子,你一个,我一个,打着火把,战战兢兢,一前一后地摸进去了。洞里,股股浓烟冒出。二人咋呼:“出来!出来!不然老子要开枪了!”“出来!出来!老子已经看见你了!”后来那吆喝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听得洞内在嗡嗡发颤……

  陈舵把子一直背身朝外,他的脸色难看极了。他一言不发,只觉自己的右眼跳得厉害……

  那管家不敢吱声,其他兄弟不敢挪动身子,都坐在地上不动。

  黑烟从洞内冒出来被风一吹,扩散了,在人们眼前飘动着……

  “哎呀,有鬼!……”突然洞内传出声怪叫,那青头皮率先冲了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人不人鬼不鬼,大家都被他吓愣了。紧接着那特务也连爬带滚地爬出来了,他更是“熊”得可笑,浑身发软,一脸乌黑,舌头发硬,结结巴巴,口齿不清,顶着声音说道:“可怕呀,一阵阴风,一个斗大的东西向我飞撞过来,呼地一下把火把扑熄了。……”

  大家都战战兢兢,独有陈舵把子纹丝不动。他手把白胡须慢慢捋着,面部象恶魔似地变幻无常。

  突然,他一下回转身来,霍地撩起长衫衣襟,端起手枪,大步向着洞口迈进,“啪啪啪啪!”放出一排子子弹,鼻孔呼出一声:

  “走!”

  大家都把头一缩,还以为是要进洞了。可是,他在洞口只是了望了一下,转身就走。大家才放了心,畏畏葸葸地跟在陈舵把子的屁股后面,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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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

  华子良确实是在那个山洞中,而且是那搜山的人爬上山头不久才钻了进去的。忙乱中,洞口那块尖石把他的布鞋带划断了。青头皮拣的那只布鞋也是他的。

  两个小子钻进洞时,使华子良虚惊一场。陈舵把子在洞口放枪就差一点夺去华子良的命了。一瞬之间,一颗子弹从他耳根擦过,碰壁而落,他被震倒在洞里了。等他醒过来时,看见那大洞口边,一团火气,有人影在晃动,不时地传来说话声。他断定,这是杨则兴派人来捉拿他的。

  华子良把身子紧紧贴在洞壁上,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宰猪刀,他在时刻准备着,假如真的有人闯进来,发现了他,只好拚搏一场了。很久,很久,一股凉气穿背透心——他是背靠崖壁的,他才清醒过来。他的身子在抖,随即感觉这寒冷真是穿心,他赶忙把身子离开石壁,舔了舔嘴唇,那唇皮已经燥裂。“渴哦,渴哦,渴哦……”华子良心中连连叫着。他多么希望喝上一口水!华子良用脸去贴那阴冷的石壁了,他感到脸上潮润润的,多沁人,多惬意地湿润呀!他一下紧贴不动了。隐隐约约听见有“嘀哒’声音,尽管是极轻微极细小的,但是当过多年矿工的华子良,他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辨别出来了,哦,是滴水声?这洞里有水!华子良立时来了精神,他朝那滴水声移过去了。他脸上漾出一丝儿微笑,他摸着洞壁,向着滴水声走去。他伸手上下左右摸壁,所触处都是潮乎平的,但无水。华子良的执拗劲儿来了:水哦,我非把你寻出来不可!于是又开始耐心地、仔细地、一方一寸地把崖壁摸了起来。手掌慢慢移,慢慢动,一下摸空了……原来是洞内之中还有洞,只是那洞口太窄,那崖壁太突前,不经意,他一步跨越过去了。

  华子良心中好喜!他摸出来了,那洞着地处是个大窟窿,它是朝下深入的,可能内有一个水潭,水涌起的激溅声就响在那里。华子良伸手进去搅了搅,觉得是虚飘飘,空洞洞的,什么东西也触不到。华子良有些失望了,天又晕晕糊糊地躺下去了。

  华子良是何时醒过来的,他不清楚了。他原本以为,这是洞里的一个水潭,并不太深,他溜进去只想躲避一时。岂料身子一入洞中,直往下沉,背部触着石壁,有种刀棱一样的东西在割着他的皮肉,痛彻肌肤……最后“咚”地一声,他跌得昏了过去。

  华子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他不知自己跌到什么地方来了。他恢复了知觉,并不感到周身疼痛,只觉得四肢木木然的,胳膊腿一点也不能动弹。脑子倒是十分清醒的,他觉得自已躲过了一场搜捕……他平静地躺着,心中是欣慰的。

                  二

  一轮血红的夕阳落在西边山头,天上地下笼罩着一片宁静的红光。那日头边是亮亮的,红红的,越远红光越淡弱,逐渐融和于深蓝色的天幕上。那山头是黑黑的,深深的,山峦曲线绽裂着几个缺口,那是残阳余晖在闪耀。近处的荒丘寸草不生,全是暗红色的石骨子土,残照中,它们成为一片寂寞的褐红色的波浪。

  一个光秃秃的土坡前,一条窄狭狭的羊肠小路边,坐着一个人。他背对远山,从后面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黑乎乎的,凝坐在夕晖中。他头发是长长的,乱乱的,他衣服是破破的,碎碎的,山风一吹,有几处飘飞起来,他神情是委顿的、无力的,他躬腰坐着,好久好久,一动不动。

  夕阳慢慢沉落下去,他还是纹丝不动。

  远远近近,暮蔼渐渐飘浮起来,他依然不动身子。

  荒野是宁静的,这人到底还要待上多久?

  这时,远处天边,忽然出现一团黑点,那黑点细碎碎的,无声地飘了过来,成了一片,忽然“嘎嘎”叫了两声,原来是一大群归巢的晚鸦,从他头上一掠而过,又无声地飘远了。

  鸦翅飞掠,这人缓缓地仰起了头,他本欲追影回望,但这当儿,山野间忽然以来一缕歌声:

      高高山哎,二陡坪,

      包谷馍馍——

      胀死人!

      要想吃干饭哎,

      万不能!哟喂……

  这人的注意力立时被歌声吸引了过去,他精神一振,慢慢站起来,开始扭头四下寻声……我们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瘦削的、四方形的面庞,染着泥污,挂着血痕;一对浓眉,一双深凹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嘴唇紧闭着。哦!他是华子良,他从洞中出来了!

  华子良进入的那个山洞是一个深长幽邃的蝙蝠洞。洞中栖息着无数蝙蝠,昼伏夜出,象一片鬼影飘动,山区人们迷信,以为是什么怪物幻化;加之当地蝠狐同音,久而久之,这洞便讹传成为狐仙洞了。这群蝙蝠原本息宿在山头前洞,后因时时受到入洞者的干扰,它们便改在后头那个有一道阴河的地洞中栖息了。飞行路线也改道了,它们是由后山另一个隐秘出口进出的。华子良愣神之时,正是蝙蝠黎明时分从洞口飞回的时候。最初那一刹那,华子良心中也曾泛起一种怪异感,但这种感觉眨眼之间即逝去。这也多亏了他多年的煤矿生活经验。他听清了它们飞翔的声音,在一个废弃的矿洞他碰见过这群夜宿之客。他明白了这是蝙蝠,成群的特大蝙蝠。

  归宿的蝙蝠启示了华子良,这洞还有一个出口。不多久,华子良习惯了黑暗,他的眼睛看见了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这时,外面天已大亮了),他继续爬行,终于找到了阴河。他本想痛洗、痛饮一场,但他懂得阴河之水冰凉,刺人肌骨,伤人脾胃。他摸索到了那个出口洞边,心中好喜。这出口大咧,完全可以通人!他在那里休息着,直到那蝙蝠重又飞去——他知道光天白日是万万不能出去的。他走出洞来,一个崭新的世界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那歌声不时地在空中回荡着:

      高高山哎,二陡坪,

       茅草棚棚——

       笆笆门,

       要想接媳妇哎,

       谁进门!哟喂……

  歌声是从前面山头传来的,远远的山缺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上移着,变成一条黑影,背上毛糊糊一团。红球一下沉落下去,余光依然微微的,黑影又渐渐短了,矮了,不见了。歌声戛然而止。此后又是无声的世界。

  乳白色、灰白色、青紫色的雾霭飘浮得更浓了。华子良依旧在小路边立着。寂静小路,很快消逝在前头深浓的夜色里。

  华子良在等待,等待着前头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打柴的,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禾,由于负重,背躬着,头低着。夜色深深,他走到近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前边立着一个人。

  “大哥,你回家吗?”华子良轻声招呼了。

  打柴人吃了一惊,脚一停,背上的柴禾捆晃动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了两摇,险些倒下去。

  华子良赶忙去扶,那人愣了愣神,向后退缩了:

  “你……”

  华子良说道:

  “我是一个落难的……遭,遭了匪抢……”

  “哦!”那人呼出一声,抬眼打量华子良,见他面相柔和,脸带伤痕,衣衫褴褛,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那人退到一个土包前,把柴捆支在上面,松了绳站立起身,和蔼地问:

  “老哥,你要问啥子?问路吗?”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华子良问。

  “这里是红石坡。”他的说话举动模样,象是青年农民。他扯下腰间系的白布帕子,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离黑狗市多远?”华子良问。

  “哟,远着哩!那是前山一个场。今夜你再咋也赶不去了……”青年农民以为他去黑狗市,老实地回答着。

  华子良放下心了,故作叹声道:“赶不上了,只好改天……”

  “那你老哥现时要到哪里去呢?”青隼汉子又问了。

  “我,我……”华子良说不出话来,他什么地名都不知道啊。

  青年汉子发现这行人说话呆呆闷闷的,不禁又起了同情心,以为是土匪把他吓得这样丧魂失魄的。又听他刚才提到黑狗市,心中想着:莫非是陈家的兄弟伙在害他?这陈家是当地的一霸。

  这时华子良镇定了,说道:“小兄弟,我,我想打个店。”

  汉子一听笑了:“老哥,这周围团转都是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纯朴憨厚的山间青年动了怜悯心,他叹了一口气,试探地说:“你老哥若是不嫌弃,我家倒是可以避避的。”

  说罢,他把帕子在手上抖了抖,重系腰间,开始撑身,重新背上柴捆,点点头示意华子良:“我家就在左边不远。”

  华子良跟随他到了家。

  这是一家山区贫苦人家,茅屋破破烂烂。周围的墙,已经倒下了,树木、杂草丛生,一派萧条景象。一进屋,有人问话:“光娃,来人是谁?”几棵稀疏的竹子,一株光秃秃的枯树,掩映着一间破旧的茅屋,问话声是从茅屋传出来的。

  “妈,是我。还有一个过路客人。”

  “哦,快请客人坐,把灯亮点上%”茅屋黑咕隆冬的,不见老妈妈,但听她的声音柔柔的,使人心头一暖。

  一盏豆大的灯火闪亮了,昏黄的灯光,只照亮半屋,一盘驱蚊的苦蒿绳燃着,升起缕缕青烟,弥漫一种苦蒿味。更把这光线搅得颤微微的。屋内空荡荡,一张断腿的方桌,倚立在土墙边;桌旁是个板铺,靠床边盘膝坐着一个老太太,白发篷乱,脸象皱缩的腌菜。她在搓麻索。一只纺锤垂下来,正在转着。

  老太太又说:

  “光娃,客人吃饭了吗?请客人吃饭呀!”

  灯光照着老人的脸,她嘴唇蠕动着。她收起纺锤,手抖抖地摸着床边……啊,她的双目失明了。

  “娘,你坐倒,坐倒,我会动!”儿子发急了。

  老人无光的眼珠翻动了几下,摆摆手说:“我自己来。”她之所以自己要动手去端饭,是因为锅里只蒸着几个包米耙耙。怕孩子和客人吃不饱。

  老人固执地、颤巍巍地摸进灶房去了。她又一声低唤,把儿子叫到里面,片刻后,青年农民出来了,他躬身摸向床底,掏出一个升子,端着又走了进去。

  灶屋里火光熊熊,水在锅里“咝咝”地响着。青年农民出来陪客,老妈妈在里面独自忙碌。

  一股浓烟滚出来,大约柴草太湿了吧?老人被呛得咳了两声。华子良听到了这咳嗽声,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不会儿老妈妈颤抖抖地走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大碗稠稠的稀粥。华子良忙忙站起来,一手扶着老妈妈,一手接过碗,不由自主地落了泪。那青年人端着两个土碗,一个盛着一小碗稀汤,一个盛着一大碗焦黄发黑的玉米粑粑——那是贴着锅边烙的,他边走边吃。

  老妈妈指着那个大碗对华子良说:

  “客人,请吃吧。”

  在灯光照耀下,老人面相柔和。那蒙上一团白翳的眼珠,闪着慈祥的光。她那多皱的脸上,缕缕皱纹都深藏着爱。那干瘪的嘴唇,吐着一声声关切的话语。她那银白的头发,粘着一节燃烧过的灰屑。她面向华子良,一团温暖的热流流进华子良的心窝。

  “吃吧!客人,我们穷苦人家,弄不好吃的,好赖吃个饱吧!”她脸上闪现着歉意。

  华子良猛地鼻头发酸,眼睛发潮,泪珠儿在他眼眶里打滚了!从监狱逃出来,奔波了几天,人间的黑暗,阴冷,丑恶,他已经尝够了、在这间茅屋里,柔和的灯光,温暖的人情,使他沐浴在母爱的温馨里,啊!傅大的、无私的母爱啊!中国大地有多少这样的亲娘?……华子良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只有饱尝冷漠的人,才能懂得这母爱的可贵!华子良举著的手剧烈地抖颤起来,他的眼泪又籁籁落下来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粥,他一口一口吞下的是母亲的情意!

  睡觉时,青年农民发现华子良赤着脚板,血迹斑斑,于是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最后从床头取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面孔带着憨笑放在华子良脚边,真诚地说:

  “客人,请换上这双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让儿子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床被子送给华子良。一床补疤被,渗透了多么深沉的母爱!

  “客人,你先睡吧!”

  华子良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多么好的妈妈,多么好的小兄弟,他实在不愿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多给他添一分麻烦了。他心一热,说:

  “小兄弟,我想这就走。”华子良清醒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低低的。

  这是青年人万没料及的,他惊愕而拘谨地问道:

  “我们家穷……”

  华子良声音发颤地说:

  “我的好兄弟,我也是穷人,我是想起一桩事情,我已出外好些天,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八十老母哩,我想赶快走……”言辞说得十分委婉。

  “好兄弟,请你送我一程吧,给我指指路。”说话工夫,他要起身赶路了,为了不惊动老妈妈,他轻轻地走着步子,轻轻地闭着门,说话也是轻轻的。厚道的庄户人看到华子良动情的样子,也表示同意他走。

  可是尽管他们脚步声和说话声是那样地轻,还是把那老妈妈惊动了。她侧着耳,听出了脚音,听出了华子良小声说话的声音,当她听到华子良悄悄把几张钞票递给儿子,轻声说:“请收下”时,老妈妈翻身坐起来了,她大声地对儿子说:

  “光娃,千万不能收客人的钱!”

  华子良心灵再次颤动了!夜色茫茫,青年人把华子良送到一个岔道口。华子良不忍心离开,他又重把钞票塞到那青年手上,颤着声:

  “好兄弟,我不敢对你们说报答二字,这点钱,务请留下,给老妈妈买点米,熬碗稀粥喝……”

  那青年没再推辞,一下将它收下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但华子良未走多远,猛听背后脚步声响,那青年又撵了上来,手里抱着一件旧衣裳,送到华子良手中:

  “老哥,你的衣服全破了,山区夜寒,把这换上!——要不,你这钱,我也不收的。”

  改了农民妆束的华子良几天来昼伏夜行。白天,藏在野莽深深处或山洞隐蔽处睡觉;夜晚,他在深浓漆黑中照着青年农民指示的方向走呀,走着。有时,他走得身子飘飘,步履踉跄地,直到黎明才休息。他在寻找嘉陵江,寻找北上的道路。这天,他望见前边有一道河流,心中十分高兴,他急不择路,直向山下滑去。

  可是,华子良走错了道路。他走到的不是嘉陵江,而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他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啊!

  此时荒野依然静静的,脚步声居然引起很大的震动,偶尔朴楞楞飞出一只野鸡,划出一条弧线,悄没声儿飞到远处又落了下去,显得格外寂静。忽觉微风轻轻拂动,前头飘来哀婉低回的呼唤声,引得山鸣谷应。弥蒙月色中,在一户农家门前,立着一个老妇人,手中科抖索索捧着一个什么,口中喃喃在唤“儿啊,东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又转一个方向:“儿啊,西方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吧!”原来,这妇人九岁的幺儿子上山拾架,碰着一只豹子,惊魂失魄跑回压,昏迷在床了……

  华子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位为儿招魂的母亲。他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只好又去赶路了。

                  四

  深沉暗夜,呼啸的山风,从一个高高的山谷口斜吹过来。它摇动满山树木,沙沙作响;它扬起山泉浪花,催逼着它们向那江流汇去,它刚过山脚一大团屋影,在房顶打着唿哨,滚过公路。远处,灯火荧荧,一排一排房子,依山叠上,此时夜深,一般农家早阒寂了,而那里却是哄隆隆震天地响。这里戒备森严,大门前,两根砖柱的顶端,弧形铁条拱顶的正中,三盏大灯明晃晃的。大铁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口有两个哨兵,来回游动。

  华子良急步向前走去,忽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国民党的兵工厂,他心里一惊,连忙躲在一株大树后面,正在后缩间,猛可听到身后传来悉索声,回头一看,那边斜穿过来一个夜行人。临近华子良时,他停住了,身子也往这株大树上靠。华子良紧往树身上贴。他们各靠一侧,已经很贴近了,但那个人并未发现华子良。华子良已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身子动也不敢动。

  一道闪电亮起来,华子良看清了,那人在探头往前望。工厂门前卫兵在走动,那人倏地缩回头,发出一声深重的长叹。

  两个静息着。

  又一过闪电扯亮了,树上淅淅沥沥响起了雨点声。忽听一阵“嗑嗑嗑”地声音,那人在叩牙关了……

  那人终于移动了身躯,紧了紧衣衫,勾着头,想大步冲过工厂门前去。华子良瞧着他,心里想:如果他能冲过去,自己也能冲过去。

  “干什么的?”突听前头发出喝问声。

  两个卫兵已经跑出来,阻住那个行路人。

  “我,我,我……”我那人声音打着抖。

  “到哪里去了?”刺刀尖已挨近他的鼻尖。

  “我,我,我回……”

  不由分说,又闪出几个人来,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姓啥子了”

  ”我,我姓……哇,哇,哇”声音抖得听不清。

  “哈哈!姓华?”那条黑影狂笑着,“老子正等你!”

  华子良浑身冒冷汗,原来他们在追捕他呀。

  他转身狂奔而去,钻进一片树林子里。那几个兵抓到了那个人后,如获至宝,忘记了一切,当华子良逃跑时,他们一点都没发觉。

  但是,当华子良钻进树林之后,突然背后有人喊:“站住,举起手来!”

  这时,一声霹雳,一道闪光,瓢泼大雨猛烈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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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

  一辆美式吉普在暴风雨中疾驰。

  车中坐着杨则兴和另一个彪形大汉。他们是去捉拿华子良归案的。车中后座的杨则兴,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的脑子依然在回味,华子良逃走的这几天,王金川丧魂失魄象得了一场大病。杨则兴并不同情他,他还要看王金川的“笑索”。

  汽车迎着疾风暴雨,在泥中水中颠来簸去。

  “哗哗哗”,“轰轰轰”,一股巨大水流冲入嘉陵江,汽车来到双江汇合处,“嘎呐”一声,拐了弯,向那支流奔了去。杨则兴身子被—摔,他的思绪摔断了,随口问;

  “还有多远呀?”

  司机回答:“已上专用公路,不太远了。”

  身旁的彪形大汉命令司机:

  “开快点!”

  吉普车几乎是飞起来了,颠颠簸簸,东倒西歪。

  “嘎”一方急响,原来是风雨中路太泥泞,车行悬崖,一只轮胎打滑了,差点翻下崖去!

                  二

  华子良被五花大绑。一所房门被哨兵打开了,另一个人又在华子良的背上猛击一枪托,华子良“噗”地一声倒在黑屋里了。上锁声,脚步声,檐水声……这屋黑咕隆冬的,他闻到了一股股腐朽的木柴味——这屋堆放着一些烂家具。他已淋得水淋淋的,进门一踉跄,跌在一个水的中,一股钻心的凉气直透全身。华子良翻身坐起来,他想向墙边干燥地方移过去。他正在侧边挪,冷不丁触到地上一个躺倒的人。他向华子良瞪了两脚,随着骂道:“你这鬼东西,干什么?”声音好凶恶。

  华子良避过他去,那人似乎还是不解气,“吧”地吐了一口痰,带着忿忿地咕哝声:“倒霉!……”

  华子良有些莫名其妙了。

  门外大雨哗哗地下着,脚步声夹杂着雨声,哨兵走到门前了。那人突然大嚷道:

  “开门!开门!老子要解溲!”

  他起身走到门边去,用捆着的手撞着门。

  “规矩点,你还没有挨够吗?”这是哨兵回敬的一句话,懒洋洋地脚步声离去了。

  那人发出了一阵低声冷笑:“格老子,你还走得动……”

  他又走回墙,坐下,离华子良远远的。

  这人是个“老油子”,生得又瘦又小。他还是个左撇子,左手灵活异常。从小练鼠剥猫,抓饼偷馍,常年累月,白日暗夜,四处溜达,偷鸡摸狗,样样都干。袍哥大爷不敢收,当个乡丁也嫌臭。他就整日流浪“打滚龙”,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近年来,城乡兴起一股“抓丁风”,良家子弟骇得打哆嗦,可是这人就不睬。他经常来个“自身卖自身”,得了一个“壮丁油子”的绰号。他的神通就是这样大,再捆再绑也是溜得脱。有一次他被抓去了,挨得特别惨,他们毒不毒,狠不狠,专拣他的左手捶……他真正伤心伤肺哭了个三日三夜——他伤心他的左手得了“鸡爪风”;断了他生财之路,……可是不久,他发现“因祸得福”,他的左手筋虽缩了,但并未完全残废,它可以抖,可以不抖。平时它剧烈抖着,可以乞怜,伸手讨到吃喝;用时可以不抖,照样可以偷、拿。它还混过了好几个买命的、招兵的。这天,算他运气孬透了,正在工厂宿舍区偷了一只黄鸡婆,一下被人捉住了,臭打一顿后,本来是要放了的,但是不幸遇到巡警正在借捕华子良乱捉人拉丁之时,他也被抓上了。他这个“油子”却处之泰然。他不知道卖过多少次壮丁了。这次,他感到有些风头不对,因此被关起来后,千方百计想逃跑。

  此时,他正灵活运用那左手在一种特种工具上轻磨绳索——那薄如刀锋的小锯条是藏在鞋帮里面的。他专心致志地踞着,踞着;完全不把乡巴老儿似的华子良放在眼里。不多时间,他已能够自由活动了。

  他象鬼影般悄无声息地飘到门前,开始撬对面的板壁——这崖下面四面是琼板,不多几下,但听见木板的低微折裂声了。

  华子良静心听着这一切,但他不愿惊扰这家伙,于是假使睡觉,并微微扯起鼻鼾声。

  等油子疲劳了,华子良醒来了。他早已看到房顶上有个天窗,于是跃身跳起,象猿猱一样灵活地攀摇着,不几下。他已上了横梁了;伸手乱扒草屋顶,草顶很快出现一个洞。

  油子猛地醒来了。

  “老哥,等一下!”

  华子良一惊,身于晃了两下子。但是立刻明白油子在求援,随即低声道:

  “要上就上吧……”

  “绳子……”

  “你的呢?丢上去。”

  油子清醒了,拿起身旁的棕色绳甩了上去。

  不多时,两人已在草房屋顶上了。

  此时,雨已停了,但天空依然浓云很重。透过暗淡的天光,华子良举目四望,他在找寻逃走的路。

  油子低声说:

  “走这里……”

  他曾参与过这里一次里外勾连偷盗军火的买卖,打下手,知道一条排水沟。

  两人猫着腰,迅速跑过一个空坝子,很快的,伏在一条阴沟里了。油子在前,华子良在后,一步一步爬行着。经过一段紧张地拚搏后,他们站在山头上了,在下望,只见工厂远远处,人形绰绰,大吠声声,灯在晃,在往这边移动,人们在吵嚷捉人拿人。

  这时,大雨瓢泼,黑暗无边。油子已经骇得心惊胆战,他牙齿“磕磕磕”地叩响。

  华子良用手把他一拉,二人紧贴墙根立着,隐蔽在墙背后。

                  三

  杨则兴走下汽车,风风火火地走去,顾不得大雨淋身,劈头就问:“抓的华子良在哪里?我要亲自看看这疯子!”

  “在在在。”一个寡骨脸将杨则兴带进特工科时,众特工一齐起身敬礼。寡骨脸对其中一人说道:

  “开锁!杨哥请进。这里看!”

  杨则兴等人进入侧室,大家一瞧蓦地发愣了。屋角蹲着一个人,农民打扮,土蓝布长衫,腰系一根白布帕子。四方脸,浓眉毛;但是眼睛外突,嘴唇很厚……

  “就是他!”寡骨脸仍自洋洋得意地显示说。仰头一望杨则兴,见他面皮绷紧了,猛可慌了神,手脚无措了,厉声喝问那人道:

  “格老鬼,快说,你姓啥?”

  那人浑身打着抖,早被涌进一屋的凶神恶煞们吓得三魂七魄飞天外了。他嘴唇哆哆嗦嗦好半天,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你说呀!姓,姓什么……”寡骨脸差不多是疯狂地在吼了。

  “我,我姓黄……”

  哎呀呀!怎么当时那么性急,寡骨脸错把黄听成华字了……那农民连连对他申诉着:他是为了逃避抓壮丁,逃出躲了半个月,实在无法了,偷偷回家的。但寡骨脸以为他是在说谎,一句也不信。

  寡骨脸丢人现眼。杨则兴拂袖而出。

  一个不揣冒昧的特工人员这时插话:

  “报告长官,我们还抓了几个,在下面。”

  杨则兴猛发脾气,吼声如雷:

  “放了,放了,统统地放了!”

  他猛朝屋外奔去,脸色象死人一样煞白。

  瞧着这个情景,那个尖嗓门儿,那个公金嗓子怎敢说他们还抓了几个呢!

                  四

  两日后的一个早晨,华子良来到嘉陵江边一个小镇。晨光熹微,街道还是静静的,街心残留着不少果皮菜屑,渣滓破纸,可以想见昨日的热闹。此时多数店门还未开门,只有几个小食店,在做着早生意。华子良走到一家汤圆店,吃了两碗汤圆,匆匆离开,直扑江边找船去了。

  太阳露脸,天空泛红,江中蒙蒙雾气还未消尽,淡淡的,一缕一缕在飘散。岸边停泊的船只不少,大多是空空荡荡的——长途劳累奔波的水手,在此打停,多数这会儿还在梦中;少数野性一点的,昨晚早到镇上赌博、宿娼去了。至于那些船老板。他们当然上街,他们去干什么?这是无须说明的。

  华子良停步岸边,不知去上哪家船只为好。正在迟疑之时,只见近处一家船上,从舱中钻出一个老年水手,一边披着衣服,一边仰望天空,似在观察天气。华子良心中想着:何不找他问问去呢。

  华子良移步走到他的近前,还未开口,那老水手已回过头来。乍一照面,华子良愣眼了:这老船工好面熟!

  老水手把他打量一番,倏地眼珠一转,吃惊地问道:

  “哦,你,你是华先生,怎么在这儿?”

  华子良记起在磁器口金蓉正街见到的那位船工,他猛吃一惊。

  连忙摇头说:“哎,哎,在下并不姓华。”

  老水手立即截住他的话道:

  “先生不必惊慌,你的事,我全知道了。几天来,我还惦记您哪。”

  华子良从磁器口逃走后,军警们翻腾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们遍户搜查,老水手的家也被光临。……他还知道了华子良是从胡老板家逃去的……他忙忙地,十分吃惊地说:

  “先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船,是胡德祥的呀!……你赶快走!”

  华子良十分心惊:怎么自已来撞瘟神爷了:他急打转身,忙不迭地就要下船离去,但突然老水手惊慌唤道:

  “慢着!你瞧,胡老板向船上走来了!快快快,快进舱藏着!”他一个箭步上来拉住华子良。

  华子良不动,抬头瞧见胡德祥正懒洋洋迈步走了石级,向船边走来。

  冤家路窄,华子良心头一阵冰冷!

  胡德祥越走越近,华子良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好象看着黑XuXu、阴森森的白公馆浮现在眼前。他这十几天的钻山越岭,遇险脱险,不都白费了吗?没日没夜,东奔西窜,东躲西藏,没料想倒在此地自送虎口;

  怎么办呢?

  那好心老船工猛力地把他往舱房里推,嘴里嚷道:

  “先生,你快……”

  华子良身子一踉跄。差不多是机械地迈动脚步,跟老水手在舱房里钻。他木然地躬不下身,老水手提醒:“勾低点。”但华子良却好象听到一句相反的话,他颤子乍一上伸,头咚地顶到船篷之上。他的脑子猛一震荡,倏地清醒过来:

  “老板还在做生意?”华子良突然问道。

  “是的。先生快进来呀!“老水手觉得情况太紧急了。

  华子良却出人意外地退身出来,缓缓地向船头走去。他要去迎接胡德祥。

  这大胆的行动,出奇的决策,连华子良在事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现在,胡德祥还在做生意,这说明他还有自由,并没有受到牵连。犯人是在他家中逃走的,他能不担干系?而且打牌事情由他而起,他能不承担罪过?事情拆穿了,他少不了也得坐牢。今天见面了,量他不敢去报巡警的。

  他背身站在船头,假装在观江中风景,直待脚步声响到近前,他才猛一回头。

  胡德祥先是一惊,后象中了魔似地叫道:

  “你,你,你……”接着身子如抖糠似地抖着,浑身散了架,慢慢地倒在船上了。

  华子良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对他招呼:

  “胡兄,你好!”

  “你,你,你,你……”胡德祥舌根发硬了。

  “我来搭船的,暂借舱房一住……”华子良象随口答话,神态从客不迫。

  胡德祥猛地站起来,身子稳了下来。

  两人船头对峙着。

  “请呀!胡兄!”华子良在躬身,摊着手礼让。

  胡德祥脸色一变,露出不自然的假笑,说了一声:“请”。

  二人同时进入舱里。

  这舱房是个通铺。舱板放着几床草席,两边胡乱放着几条未曾拆理的被子,水手们(包括船老板)夜晚睡觉都是连身滚的。

  胡德祥和华子良各占一边,二人盘膝对面打坐。

  胡德祥不看华子良,把头向左侧偏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看来他已镇定下来,恢复常态了。

  华子良脸上神色不动,两眼直直地瞧着对手——他早已成竹在胸了。

  一时沉默,只听浪拍船舷之声。华子良率先开口了,语气温和:

  “胡兄,你受惊了!”

  胡德祥嘴角一牵,似在冷笑,心里说:“看你还说什么……”

  华子良装着没有觉察,又说话了,反问:

  “惊在此时?还是十来天前?”华子良单刀直入,直刺要害!

  胡德祥一下转过头来,火从心头起,眉峰跳了两跳,怒目而视:好大胆的囚徒,你还敢提磁器口之事……他眼珠一转,恶狠狠地反唇相讥了:

  “受惊的,恐怕不是我吧?……”

  “是的,最惊的是我!”华子良答道,口气依然那么徐缓,但目光却倏地变了,变得冷峻逼人:

  “但是,你的惊怕大大超过了我!”华子良用手轻轻一指胡德祥。“是这样吧?胡兄!”

  一刀戳到胡德祥心上了。是这样的,华子良逃走之后,他日夜都担惊受怕,生怕卢万秋把他供了出来;

  “想一想吧,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华子良说。

  胡德祥压根儿没有听华子良的问话。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把华子良送给杨则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现在你华子良不就在我的手掌之中:胡德祥想到这儿,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对着水手问道:

  “人都到齐了吗?”

  一直在旁听着二人对话的老水手,早已骇得心惊胆战,一见老板这样动作,已知他是心怀不良,他喃喃答道:

  “还没回来……开船还要一些时候……”

  胡德祥明明是找由头。他立即躬身出舱了:

  “我到镇上催催!……”

  老水手一下脸色刷白,慌忙张手拦阻:

  “老板,怎么要你劳神……我去,我去……。”

  胡德祥两眼怒斥:“滚开!”

  老船工兀自嚷着:“我,我,我……”

  正这时,华子良怒声问:“胡兄,小弟同你一道去!……也去镇上观观风景!”他已出舱来了,手把胡德祥的手一提,眼锋逼视着胡德祥,“这样行吗?……”

  胡德祥一下但住了。

  这时,江中一股雾气飘涌而来。水雾中,胡德祥脸相变得怪模怪样的。

  只听华子良一片话语,滔滔而出:

  “胡兄,实打实,明人不说暗话。此刻我的处境十分不妙,我的安危系在你手中。你刚才想的作的,是上岸报告,抓我,立功,领赏,是这样吧?……但胡兄,你又想过没有,凡事都是有利有弊哦!恰如一把两刃刀,既可伤人,也可割着自己。你去报告了,我被捉住,一审,难道我不会将那天打牌的情况和盘托出吗?请想想,当天,谁找卢万秋去打牌的?谁把我带去的?我从谁家跑掉的?……看来,此事至今没有露馅,卢万秋有种,他自担干系,没有连累你,你才有今天的自由自在——请不要摇头否认,这事你比我更清楚:你的好友卢万牧,身为押解人员,渎职打牌,放走犯人,这该当何罪?犯人逃路之后,又编造谎言,极力掩盖,罪又该加几等?看来,你如执意害我,也就是加害于他了。他千方百计掩护你,你却要落井下石……你还够朋友吗?你有种吗?”

  那缕雾气渐渐淡了,薄雾中,胡德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华子良声音蓦地变得十分冷峻了。继续说道:

  “胡老板,你现在可是个生意人哦,从生意眼光看万物,仁义值个屁。你可能会这样想吧!那好,我不说这个。咱们现在就来专门讲生意,你们在做大生意啊:这生意不是什么山货,而是大烟!请你不要变脸,这并非我凭空猜测,而是你们在牌桌上亲口谈出来的,你们不仅警商勾结,而且在你们背后还有更大的主,是吧!否认是无用的,因为没有更大臂膀的人物,你们的这种生意就做不成。服了吧,不得不服,因为事实如此!你报告了我,牵连了你,难道不怕你们的对手乘机作祟,借此火中取栗……胡老板,何去何从,请公自行决断。”

  这时,老水手一声呼叫:“船开了。”船扬起白帆,向前开动了。

  水汽蒙蒙,胡德祥满头水珠,是雾?是汗?哆哆嗦嗦说道:

  “这、这、这……”

  “这也好办,送我从磁器口通过。我一出川江,就高飞远走了,你的事,别人一点味儿也闻不出来了!”

  华子良一气狂泻,说完这些话儿的时侯,那雾气巳经完全消融尽了,一缕明丽的阳光照进来,恰恰照在华子良脸上,船在轻轻地摇,阳光在他脸上时时跳跃着,象是脸部在闪着光辉;胡德样一直隐在阴影里,他脸色青灰,汗珠在滴,最后抖得象风中树叶,一头仰在船篷上了。

  “我,我遵命!……”

  船行是平稳的。一股江风徐徐吹来,令人阵阵生凉,但不知为什么,胡德祥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两眼望着前面江头,似平有点手足无措。

  华子良对他看也不看。

  前头屋影出现了,横江过渡的船只出现了,岸边泊着的船队出现了,一阵阵低沉的“呜呜呜”的汽笛声隐隐传来。

  胡德祥终于倒过头来,恢复了他惯常的偏颈看人的动作,脸上带着一种讨好的神色,对着华子良:

  “磁器口到了。”

  “唔。”华子良镇定自若地回答。

  “可能要检查。……”

  “唔。”华子良还是这么一个字,算是反应了。但那目光已经回望过来,看着胡德祥,一切话语都在那个镇定自若的眼神中:怎么应付?你看吧。

  “呜呜呜呜”,汽笛声越显尖利。江流滚滚,纷纷后涌,一艘小汽艇直冲货船而来。

  十来丈远了,艇上立着胖子警察所长。

  老水手扶舵的手哆嗦打颤。只见胡德祥起坐,躬身,钻舱……他突然回过头来,口中吐了一句话:

  “请华先生放心!”

  华子良面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船、艇相碰。胡德祥站在船头上了,抖了一抖衣衫,用台草帽扇了两下凉风,偏着颈,对警察所长笑着,戴起了帽子。

  “所长,辛苦了!”

  所长。“一路平安吗?”

  胡德祥:“诸事顺遂。”

  两句话,彼此已经心照不宜了。

  这时,汽艇上一个不识时务的警察,忽然插话:

  “所长,要上船检查吗?”

  胖子把手一挥,笑着:“熟人,搜什么?开回去!”

  白浪汹涌,又是汽笛声声,但已渐渐低沉,远去了。

  老水手提到嗓子眼儿上的心,“咚”地一声放了下来。

  货船轻悠悠地飘往下游而去。

  江面一只小舟横渡。李胆大撑着篙竿儿,声调悠悠地唱着过江号子:

      喂!——

      一朵牡丹红又红哎,

      二郎灌州斩孽龙哟喂。

      三人结拜情义重哎,

      四海龙王在水中哟喂。

      伍子胥昭关斗过勇哎,

      六郎威镇三关雄哟喂。

      七岁安安把米送哎。

      八仙过海显神通哟喂。

  老水手听得满脸带笑,忍不住放开喉咙接上两句:

      人走江湖人尊重哎,

      十分风流显英雄哟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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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

  船停泊在万县码头。这万县是长江边上一座小山城,但可是个重镇。夜晚灯火繁密,犹如点点繁星。码头停泊船只不少,大多是木帆船,也有小火轮、汽艇。这里水上警察所盘查得极严。深夜里,那些“黑壳虫”们也照样提灯下岸来了。胡德祥一拢万县,神气起来,他换了衣衫,头发梳得光光的。因为磁器口水上警察所的张胖子与这里的李所长打过招呼,自己也认识几个小头目,认定这儿不会出问题的。虚应一下故事后,他便可以走到万县城中,重寻那个“老相识”,在她臂弯里美美地眠一夜了。

  胡德祥立在船头,看着那几盏风灯,慢慢从高高梯坎上晃下来,晃过沙滩,晃上跳板,照到近前,他脸上是微微带笑的。

  突然有人高声呼喊:

  “这是哪家的船呀——?”

  声音是陌生的,拿腔拿调,重声重气。

  “是在下的。”胡德祥笑着应了。忙把早早准备好的、握在手中的“强盗牌”香烟,抽出几支,分头撒开,口气热乎:“各位请烟!请烟!”

  那当头的把手一拦,不接。哦,是在摆派!

  胡德祥碰了一鼻子灰,并不带气,又赔笑脸说道:“众位警官辛苦了!辛苦了!”香烟并不收回。

  “是你的吗?我们要到船中查一查,看看有无违禁物品。”那当头的又说话了,声音是硬枝硬干的,充满公事公办的意味。”

  几天前,这万县码头,查获了一艘盗卖军火的船只,因是事先有人兑了水,当局大怒,以为偷运军火出川,支援共匪,这还了得!为此,几个小头目作为替罪羊被撤换了。这发话的人正是新换的小当头,所言“违禁物品”,就是指的枪支弹药。

  胡德祥听着话头,心下凉了,莫不是指的鸦片烟吗?还有一个华子良呀……想到这儿,他的脊梁骨有些发凉,还是赔笑道:

  “嘿嘿,看警官说到哪里去了,在下是个本分商人,哪敢!看,船中装的,全是出货……”他又上前一步,躬身四向敬烟。

  那当头的还是不领情,又冷冷地说:

  “那我们就得罪了:”说罢,手举马灯,要举步进舱了。

  胡德祥急忙用身挡住,用手递烟:

  “长官,长官,忙什么?嘿嘿,有话好说。抽支烟。抽支烟再说……”

  一急也就急出办法来。他的颈向左偏,凑着当头的低低耳语:“长官,你认识张胖子吗?……”

  “什么张胖子,李胖子的!不认识。我要执行公务!”那当头的冷冷不认卯,反大声武气地把话抖出来了。

  明明是一棒,胡德祥却并不显得难堪,语气也有些生硬地说:

  “张胖子是磁器口的水上警察所长,同你们这里的李所长是老交情:我们之间可不是一般交情。”说着用手拿出名片。

  真灵!那小当头的一听,脸上立即改了颜色,脚步也不觉收回,不过眼神里还有一点似信非信地疑问。

  胡德祥微笑着向他一点头,补一句:“这趟货,是他的!”

  小当头的是李所长新提起来的。他沉吟了:“哦,是这样……”把手中风灯一举,但是,他还是有些怀疑,当瞧见舱中似有人影时,面孔又板起来,了,大声问道:

  “那是什么人?”

  此时华子良装做一个生病的水手,裹着被子蒙头睡觉。

  胡德祥心跳猛地加速,结结巴巴地答:

  “那,那是一个病人……”

  小当头的贼头鼠脑地进舱:

  “老板,做事可不要太……,兄弟只好进舱看一看了。”

  胡德祥顿时六神无主,手中香烟掉了下来……

  “要看就请看吧!”黑暗中,老船工突然闪身出来,一步跨入舱中,把华子良的被头一掀,露出了“病人”的蓬乱头发,“他是个撑船的,得了霍乱症!”

  这是夏秋之交,沿江几县,霍乱症正在流行。万县城中,每日棺材也是不断的。众警察一听,登时吓得连连后退了。

  胡德祥回过神来,连连接口说道:

  “是这样,是这样,这船亻夫一直上吐下泻的。”

  一场惊变终于过去了。

  货船沿着大江,昼夜不舍,过了三峡,来到宜昌。

  几天时间,胡德祥的脸瘦去了许多、两鬓间落了一层白霜。船到宜昌,再不前行了,他如释重负,华子良也该滚蛋了。

  胡德祥脸上笑着,对华子良说,

  “华先生,宜昌到了。”他巴不得华子良快点离开。

  华子良告别了水手,极其快速地上岸,隐没在人群之中了。

  这宜昌码头,地处长江三峡出口,南津关外,自古便是一个货物集散之地。抗战时期,曾遭日寇飞机轰炸,冷落了一时;抗战胜利,恢复也不太快;但内战一兴,它顿时畸形地繁荣起来了,港口十分热闹。只见正午的阳光下,轮帆云集,江中一片雾雾腾腾的。江岸上,各种货物,堆积得如小山一般。一队队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的力亻夫,正在吃力地搬运货物。一阵阵沉重的“杭唷杭唷”之声,传得老远老远。

                  二

  华子良跟随几个洗衣妇女,一跨入城门。妇女散入家门,他也只拣僻静街道走。走上热闹大街,华子良看见巡逻的士兵了,而且不是一队,时间不多就过了两三队。这接二连三的白日巡逻,一般在县城是少见的。他听见人丛中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了,小声议论:“又来了!好凶!”走不远,他警觉的眼睛又发现人群中,街道店铺前,或行或立,混杂着好些个留分头,戴墨镜,穿蓝色或黑色长衫的便衣特务,全都贼眉贼眼的,好象在窥探什么,寻找什么。又听几个工人模样的人骂道:“呸!这些东西,又来了!……”一连几个“又来了!”可把华子良的心儿弄得悬吊起来。这宜昌城也是国民党的天下,大白天,他不敢再贸然地向前走了,决定打个店子住下,问问情况再说。热闹非凡的,气派大大的旅馆,华子良当然是不敢去问津的。他只想找家中等旅店歇下。正有一家招商店,门边围着好些人,门中,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这店倒合适。”他走上去了。华子良踮脚一瞧,顿时傻眼!店门旁贴着一张告示,一位老者小声在念:“……近查奸匪,混迹城中,刺探军情。滋惹事端……本局命令,过往客商,必须持有国民身份证方能住宿。”最后是:“宜昌警察局。X月x日。”

  国民身份证这东西,华子良哪有?华子良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慌慌地退身出来,哪敢再到大街走动!他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店。这是一个河南汉子开的新生客栈。

  华子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前去试探:

  “掌柜的,你好!”华子良开口便是亲热招呼。

  一个骨骼粗大,光头,浓眉,阔口的汉子正在打算盘。一听有人问讯了,忙把手中活计停下来,抬头望了一下华子良,含笑回答道:

  “哦,先生打从哪里来?要住店么?”

  华子良点了一点头。笑着说:

  “掌柜的,我就愿意住这个客栈,对人和气,又方便……”

  汉子哈哈一笑:“先生您别糟践俺了!这叫赶鸭子上架——俺的店小……”

  “掌柜的说到哪里去了!……哦,听你口音,也是河南人吧?”

  华子良要同店主人攀“同乡”了。

  “是的,是的。您……”

  “敝人也是河南人。想不到在这里碰到老乡了!”华子良笑道。

  河南汉子听见是乡亲,变得十分热情高兴了:

  “先生,您的老家在哪里?离我们洛阳远不远?何时起程来这里的?……”

  “唉!”华子良脸色阴了,长叹了一声。说道,“我是从四川来的。”接着,他把自已在来店途中编就的故事,对着河南汉子讲了。声言他是河南登封人,一个教书先生,抗日战争期间流浪到四川的,最后在绵阳国立六中当了教员。此次母病归家,不幸途中遭到土匪抢劫,行李、钱财、证件全被抢去了。最后求道:“大哥,请高抬贵手,让我在店里住一宿吧!”

  河南汉子见华子良说得入情入理的,他明白华子良的难处了,动了同乡之情,上下打量了一阵华子一良,问道:

  “先生,你在三青(三青团)不在?”

  华子良答:“不在。”

  又问:“你在社会(指帮会组织)不在?”

  华子良答:“也不在。”

  “这就难办了!”河南汉子叹了一口气:“先生,不是俺有意与你为难,现在是当局有令:无证不准留宿。……俺这里,军警来得勤,……”

  华子良十分为难了,但他还是不愿把最后的希望放弃,于是说道:

  “大哥,常言道,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难道你……。

  河南汉子动容了。沉吟有顷,说道:

  “这样办吧,你回正街前走,左拐,在一条半截巷子内,有我一个把兄弟开的小店。你说我店挤,介绍你去住的,料无问题。住一夜,你就走吧……”

  两人道了珍重而别,但华子良刚一离开新生客栈,河南汉子又见慌慌来了两个人,近前看清,不是别人,正是警察局的侦辑队长和一个矮矮的特务……

                  三

  侦辑队长便是胡德祥的同伙。他们在做鸦片的交易。

  胡德祥船一拢,侦辑队长便匆匆赶来看货。

  他急急行走在码头来往客商和搬运力亻夫中间,他猛然看见一个人象当年在息烽狱中的华子良,正当他要走近,码头一群泼皮打架了,冲将了过来,一头撞在他的身子上。侦辑队长打了个趔趄,那老头,一转眼已不见影了。侦辑队长探头四望后,呆了呆,心中忽然转念了:未必就是他,于是径自到码头来会胡德祥。

  “哈哈,队长,你来得好快呀!”胡德祥高兴地迎上主顾,并送上烟。

  队长接过烟,板着面孔,心里好象有什么事。

  胡德祥有点不自在了:

  “这里行市如何?”

  队长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胡德祥正在怀疑间,他突然发问:

  “胡兄,刚才从贵船上登岸的是个什么人?”声音低沉沉的。

  胡德祥心里一“格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答:

  “一个搭船的。”

  队长没再问下去。

  这队长相貌长得有点怪,脸面的皮色奇特:半边脸膛紫褐,半边淡黄色。乍一看时。委实吓人。但他又是笑面虎,一关遮百丑,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但此刻,那张脸阴不阻,阳不阳,有点杀气;

  “他姓什么?干什么的?”

  胡德祥的颈子顿时僵硬了,心也跳得快了。不过他还是嘿嘿笑着说:

  “哎,搭船的随时都遇到,死乞百赖的,谁去问姓甚名谁罗!看模样,是个农民吧。……”他向左偏着颈项,又拿香烟递上去,想用“和气草”,来把气氛缓和一下。

  “何时来接货,还是晚间那个时候吗?……兄弟作好准备。”

  队长头也不抬。

  胡德祥的颈项变硬了,发窘了,这水不知多深多浅哦……

  队长不言不语,走进了船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了一件心事:

  “胡兄,小弟有桩往事要对你讲……”

  接着,队长沉重地,痛苦不堪地讲了他过去一段曲折的经历。胡德祥听完惊惧还未定,只见队长长叹一声,双手乱抓着胸膛,声音发嘶地说道:“老兄,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这一切,我是想起心里就流血,就作痛!我是永远不能忘了的!你知道,是谁把我搞成这样狼狈吗?是谁差点让我死于非命吗?是谁?是谁?不是我的上司,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人就是那个刚从你的船上上岸的!我曾经赌过咒,发过誓,不报此仇,非为人也!……真是山不转水转,我今天终于碰上这个人了。仁兄,你可愿帮衬兄弟一下?小弟向你求一求……”侦辑队长突地把嗓门提高了,如同嚎叫:

  “请你回答我:那人可是华子良?!”

  “哦,哦……”胡德祥声音打哆嗦。

  “他为何能够来到此地?是放出来的,还是逃出来的?”队长紧追不舍问。

  “唔,唔……”胡德祥吐语不出了。

  “这么看,他就是华子良了!”队长霍地站起,牙缝间嘘出丝丝冷气。客人的目光紧紧逼视着胡德祥,“是这样吗?是不是?!”

  胡德祥浑身颤栗。这软骨头哪经得起这样地重压!他觉得自己的膝头在发软,身子在发软,他要瘫下来了,下意识地向后倒退。

  情况紧急,决定华子良的命运就在这须臾之间。

  老船工指挥搬运工人开始起货后,一直站在船头,密切注视着舱中的动静。这时他好惊!真想一步射入船舱中,把那胡德祥没有骨头的脖子扳起来,但时间来不及了!……惶乱之中,薄地—回头,一声惊呼从他口中迸出来了!

  “胡老板,不好了!有人落水!我们的货!”

  原来这断魂桥上,一桩惨祸发生了:一个体弱的工人,背的货物太重,他在断魂桥上闪闪晃晃、闪闪晃晃的,身子一歪斜,跌入江中了!老船工的呼叫惊动了胡老板……

  胡德祥再次进舱。但发现气氛全然变了,队长已经站起身来,脸上笑咧咧的,拱手同他告别,二话不说,开步就走。

  胡德祥好惊疑,但他哪里知道,队长离别之前,早已成竹在胸。一回警局,立刻把众特务们紧急召集起来,开口便道:“今有一件紧急任务,必须今日之内,把共党分子华子良抓获归案!”

                  四

  这位侦辑队长为什么如此仇恨华子良?

  这事,得从息烽监狱那场绝食斗争说起。一九四0年,他们抓了不少人,杀了不少人。第二年,他们又改变策略,怀柔攻心了。息烽监狱当局忠实贯彻主子意图,别出心裁,开展起个什么“工作休养人活动”。一方面强迫犯人搞劳役,如打草鞋、刻字、印刷、做衣服等等,借机榨取廉价劳动力;另一方面又开放什么图书馆(当然书籍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办起《复活周刊》壁报,组织监狱犯人演什么文明戏,借以进行反动宣传。

  监狱秘密党支部识破了敌人的这些阴谋,但还是决定同意让同志们、难友们参加各项活动。

  罗世文同志正确指出,参加劳役,可以活动大伙的筋骨,增强难友们的体力,有点微薄收入,还可以改善生活条件,参加文化活动,可以将敌人提供的阵地,为我所用,隐晦曲折,字里行间,宣传革命道理。通俗地说,就叫做“借汤下面”。他本人也带头开始投稿,写出了不少既有战斗力,又挑不出纰漏的文章,弄得敌人有苦说不出。

  演戏队的宣传“效果”也是十分突出的。队里有一男一女两位“演员”非常活跃。女的叫白莹,男的叫迟汝昌——和华子良是在北平的老相识了,迟汝昌是新近才送进牢来的。一进来,他的演剧天才便被敌人发现了。

  白莹可是众难友推荐出来的,罗世文指示她,可利用自己的表演才能,参加进去,争取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我们的心里话。这位十分美丽、端正的女共产党员到演戏队了。

  这天,白莹和迟汝昌主演一出戏。戏台搭在一座破庙的一个殿堂里,华子良也在其中。

  真是大煞风景,临开演前,监狱主任刘浩然发表政治训话。

  白莹上场了。一派村姑打扮,蓝底白花的布衫儿,一双青布鞋,一根黑油油的长辫子,辫梢系着红头绳;容长脸,圆圆的,墨精的眼珠儿,小小的、微微上翘的嘴唇儿,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身材修长、健美,面目纯朴、姣好,发出了一种少女的美丽的光辉。哦!她是这么年轻,年纪最多二十出头。

  迟汝昌出场了,他扮的是牧童。头上两个种角丫儿,小褂,短裤,草鞋,手拿一根柳枝条。那脸,经油彩一抹,半边紫脸显得黑不溜秋了,模样十分好笑!

  但二人还是开场了。只听他们合唱道:

       三月里来——

       三月三,

       桃花红,

       李花白,

       水仙花儿香。

  白莹嗓音清亮、甜润、优美;迟汝昌的沙哑声夹在其中,很不和谐。

  村姑又唱了:

      我乘着马儿,

      寻着花儿,

      来到小山风。

      见着个牧童,

      他口吹着笛儿,

      倒骑在牛背上。

      问声牧童哥:

      我要吃好酒,

      该到哪儿去?

  她舞姿轻盈,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非常自然,象舒卷自如的蓝天白云,飞越在起伏山冈,漠漠田畴,小桥流水,山花野草……随着她的表演,一片美丽风光呈现在人们眼前了。

  牧童回答:

      我的可人儿,

      你好好听着。

      我手一指,

      南指北指,

      东指西指,

      你信步上山冈。

      见着村庄,

      柳树梢,

      悬着个酒旗儿,

      我的可人呀,

      要吃好酒到杏花村哟,

      杏花村!

  传流的小曲调到此为止了。应该是二人合舞一阵,遥指乡村野店,进场。但此刻剧情突然一转,白莹走出几步(表示已到杏花村酒店),骤转过来,脸色惊惶地唱道:

      哎哟牧童哥,

      你怎地撒了谎。

      我快步上山冈,

      面临那村庄。

      怎不见那酒旗儿,

      飘呀飘呀飘?……

  牧童神色慌乱,无言以对。只听村姑自己答道:

      原来是汉奸王八蛋,

      把那好酒全喝光。

      脚下一溜光,

      跑到日寇前,

      双膝跪地上!……

  人们哄堂大笑了,狂热鼓掌叫好。

  刘浩然坐在前排,一直看得眼醉神迷,突然见后段节外生枝,引出这一段来,脸色倏地变了,但只一瞬间,他忽然显出笑模悠悠的样子,也举起胖手,轻轻拍了两下。

  从此以后,刘浩然经常有事没事跑到排练场那间僻静的庙堂小屋去,对白莹献殷勤。这可引起华子良的警惕了,他觉得这特务头没安好心。为了保护白莹,华子良有时疯疯颠颠跑去观察、尾随,暗中保护。

  但是有一天,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天亮得很早,绯红的朝霞出现在天边,远远山头,飘浮着薄薄的金色的雾。早起的难友们,开始在牢中活动手脚了,他们一边锻炼,一边等待着,等待着那清亮亮的晨歌。可良久良久,狱中还是静谧的。空中再没有那飞动的悦耳的音符了。

  我们的年轻歌手昨天停止了呼吸。她死了,死在“排练场”里。

  整个监狱都被震动了,一场绝食斗争开始了。

  “查明死因,严惩凶手!”

  “不获胜利,决不罢休1”

  人们狂怒了!

  第三天,敌人突然宣布:案情已经查明,凶手就是迟汝昌。因奸未遂,掐死了白莹。

  迟汝昌随即被“关押”在一个独身监牢里了。

  当初,迟汝昌被抓进来时,就有些神秘。后来党组织通知难友,要对此人提高警惕。但是,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叛徒。居然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果真是这样,迟汝昌,真是万恶不赦!”华子良心中反复这样念叨着。

  迟汝昌的所谓“强奸未遂”害死白莹的“罪状”公布之后。整个牢房的难友愤怒了。强烈要求惩办这个大坏蛋。刘浩然为了“平息”民愤,扬言将迟汝昌处决。但是,华子良已经观察出来了,刘浩然的所谓处决,是骗人,实际是要把这个癞皮狗转移出去。华子良决定乘人不备之机,把这个叛徒砸死,以消心头之恨。于是,在一个黑夜里,华子又闯入迟汝昌的单身牢房去了。

  迟汝昌被惊醒了。他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站在面前,又以为是刘浩然派人来谈什么事儿,连忙坐起来。

  “迟汝昌!”华子良声音低沉,但凝聚在心中的无限愤怒,燃烧在这声低唤之中了。

  迟汝昌一下辨清了,来人是华子良:

  迟汝昌的身子索索打颤。

  “迟汝昌,杀害白莹的事,是你干的吗?”那声音充满着忿怒地抖颤。

  迟汝昌乍受一击,内心的隐秘被剥开了,一副叛徒嘴脸,又暴露出来。

  “那不,不是……哦,我有罪,”他浑身颤栗着,话也说不清楚了。

  华子良面对叛徒,气得浑身发抖,他刚要伸手去抓这个叛徒,牢外不远,轻微地脚步声传来了。迟汝昌刚要喊叫,华子良一下捂住他的嘴巴,憋得迟汝昌喊不出声,等到脚步声远去了,华子良才松了手,迟汝昌喘喘气说:“那刘浩然要我给他和白莹之间搭桥,我答应了。我和白莹……刘浩然就去拉她……结果被白莹打了个耳光,是他把她害死的……”

  华子良越听越气愤,猛地伸出如铁钳般的双手。卡住迟汝昌的脖子,只听迟汝昌呃呃两声,双手下垂,头向一边倒去,瘫在地上不动了。

  华子良满以为这坏蛋被指死了,慢慢走出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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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一

  刘浩然蒙骗狱中难友,说把迟汝昌枪决了,实际上被送出监狱,迟汝昌出狱后,到宜昌就死心蹋地做特务了。

  这天,宜昌县长把迟汝昌唤去说:

  “汝昌,那件缉拿共军探子的事情,我们也得抓紧点,上面,已经催问几次了,当然,这话我是不提你也知道的。”

  迟汝昌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天他碰到的华子良。他对着县长连声答:

  “是是是,卑职是决不敢疏忽的。”

  迟汝昌回到警察局,那个叫“矮脚虎”的警察跑来报告:“队长,那个姓华的共匪已经出了新东门。

  迟汝昌立即命令:

  “开车,追!”

  双河口是平坝与山区交界的一个重要小集镇。镇前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背后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从那绵绵山岭中流出两道河流,一条河道幽深,水流清碧,名叫青河;一条河床浅清,水流明净,名叫白河。二水在这镇子汇流后,称为青白江,直向平原浩荡流去。

  这双河口地处要津,场镇虽小,倒也热闹。饮食店、旅舍、茶房、酒馆都有。从前这里常有强盗、响马出没,官府借机在此设岗置卡,名义上是为了防止土匪活动,保境安民,实际上是共同于着伤天害理的买卖。近来山里出了游击队,那批绿林好汉远荡他乡了,于今只剩下一个“官匪”赖着不走。这些人的主要任务变成了同游击队斗法。由于情况复杂,这小镇既有敌人活动,也有我们的人暗伏;既有助纣为虐的地主豪绅,也有同情革命的劳动人民;还有一种中间分子,隔岸观火,他们大都是开店设铺的小商人。岸边小客栈的老板就是其中一个。此人生得身材矮小,长相黑丑,嘴上留着几根一虾米胡,说话受摇头晃脑的,人称“黑泥鳅”,可以想见其为人处事的滑溜地道了。

  此时,黑泥鳅听见汽车声响,慌忙提灯出门来迎客人。一看又是迟汝昌,心中顿时惊异:这侦缉队长,”前两天不是来过了吗?现在又半夜光临,莫不是我这小店又住上了什么“显贵客人”?

  “迟队长,您好,您好!”他连连招呼,低头哈腰,举灯照路,躬身把迟汝昌和那矮特务请了进去。

  “今晚店上歇有一个老头吗?他是个方脸、浓眉、四眼睛?”迟汝昌恨不得把华子良活画出来让老板辨认。“”

  “呃,呃……”黑泥鳅一听心惊,习惯地把脑袋晃来摇去含糊答应,似是而非。因为华子良就是住在这个小店里。当时黑泥鳅见华子良形容枯槁,神色疲惫,一来就求住店,但他没有身份证,于是就被安置在背靠山崖那间僻静小屋了。但哪料到。这人却是迟汝昌要拿的要犯……

  迟汝昌见黑泥鳅言语支吾,神态极不自然,立即又追上一句:

  “究竟来过没有?”

  “呃,呃……”黑泥鳅吞吞吐吐。“长官,在下今日进山有事,夜晚才回店里,待我问问小四看看。”转身向屋内叫:“小四!小四!快出来,长官有事问你!——看这个娃娃,死瞌睡,我进屋去把他打醒!”

  一个十六、七岁的愣小子站在迟汝昌面前了。他睡意未消,打着呵欠,揉着眼皮。这是黑泥鳅的一个远房侄儿。先时华子良到店,小四儿是在灶房烧洗脚水的,哪里知道安置情况?店老板抢先发出话了:

  “小四儿,长官问你见过这样一个老头吗?方脸膛,浓眉毛,凹眼睛的……”

  这番问话问得愣小子张口结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店老板假装生气,骂道:“饭桶!”接着转对迟汝昌说:“队长,你看这个笨东西,连个屁都放不出,看来……”连声叹气,摇摆着他的小脑袋。

  迟汝昌满脸怒气,一步上前,“啪啪”扌扇了小四儿两个耳光,狠狠骂道:

  “你不说,老子可要搜了:搜出来,看我打不打死你!”

  这当然是杀鸡儆猴,做给店老板看的。

  “乒乒乓乓”,迟汝昌和“矮脚点”挨间拍门,看看就要来到最后那间小房,黑泥鳅心里好紧张,他实在不愿事情发生在他的店里……

  迟汝昌抢先一步到那门前,命令矮脚点道:

  “给老子打门!”

  那特务挥拳擂去,刚一碰触,那门“呀”地一声开了。

  房内无人。但瞬即发现,桌上一个茶壶被打翻了,水仍在汩汩地流,窗子开着,逃亡者走了,走得并不久。迟汝昌狂叫了:

  “追!”

  矮脚虎应声,扭头就朝外跑。

  迟汝昌对矮脚点布置:为了撒开大网两个人分头追捕:一个追白河方向,一个追青河山路。最后回这店子汇合!

  两个特务提枪分头而去了。

  这里暂且不表矮脚虎如何追向白河,单说迟汝昌在青河这边的事。迟汝昌跑出小店后,直向青河峡谷扑去。这青河两岸,山高坡陡,树大林密。他估计华子良可能从这条险道逃走。

  迟汝昌曾经走过这条道路。溯流上行不远,就见路边一座陡崖,象乌云压顶似的,阴森森,寒凛凛,立在他的身旁。青河落在谷底去了,黑沉沉的峡谷好深:

  迟汝昌拿人心急,顾不得危险,沿着这条小路在奔乱走着,眼睛不时上下张望。此时月浮中天,只见树木森森,荒草丛丛,哪有什么人影?连翻了几个山头,这特务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气了。举眼望去,荒山寂寂,旷野无人,月光照得他形孤影单,月亮在对他冷冷发笑。

  迟汝昌心中十分窝火。心里骂道:“好个黑泥鳅,老滑头!你给老子不明说,害得我……看我回去细细审问你!”随即急步下山,跌跌撞撞的,抄着一条羊肠小道打回走。

  走到半山腰,突见前面晃来一个人影子,凝目看去,正是那个千搜万寻得不着的华子良!

                  二

  华子良越窗而出,并未逃走,而是爬上窗前一棵树藏着。因他知道,若是立即外逃,会被很快追上。他伏在树木的枝丫之间,树影掩护,又兼那扇打开的窗子挡住视线,使房中人完全瞧他不见,但他自己却可以透过窗户一角,把房中人的一举—动看个清清楚楚。眼前猛然出现了迟汝昌,华子良吃了一惊:这是阴魂再世么?迟汝昌这叛徒并没有死!原来是息烽的敌人玩了“假枪毙”花招,把他暗自转移到这里了!华子良恨得牙关紧咬着,恨不得跳下树,同他一阵猛拚,将他宰了……突然那桩深仇大恨,浮现在华子良脑际,他心中怒喊着:“白莹!我的年轻姑娘,我的战友,你的仇冤不雪,我华子良何以为人……”但华子良毕竟是个十分沉着、冷静的人,他倏地转念: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到时候,我军打到宜昌,迟汝昌看你跑到哪里去?十恶不赦的叛徒,我记下你了!华子良静静地伏在树上没有动。

  迟汝昌吵吵骂骂地走了。华子良缓缓地从树上下了来,直向店后荒山爬去。经过一道道杉林、松林、竹林,经过一处处陡坡、峭壁,最后通过了一个绝险的地段,来到了这个半山腰,突然碰上搜查归来的迟汝昌。

  华子良完全没有料到在此地遇到仇人。心头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羊肠小道只一条,进不得,退不得,怎么办!……他见前头迟汝昌站立不动,他也站定了,手往背后腰间伸。

  “你好,华兄!”迟汝昌声音平和,得意得连味道也不愿透出。

  华子良默默无声。

  迟汝昌身子站得斜斜的,一步在前,一步在后,手背着,很闲散。又说话了——

  “华兄,此刻相会,没有想到吧?”

  华子良没有回活。

  迟汝昌发疯似地狂笑,说:

  “简直没想到!”

  山头森林中,一只猫头鹰也在笑。霎时,几乎分不出哪是猫头鹰的叫声,哪是迟汝昌的笑声。

  华子良毛发耸起来了,但还是未出声。

  迟汝昌脚步跨前,眼睛睁大了,咬牙切齿地说:

  “你从监狱逃出了!嘿嘿……”枭鸟又笑了,好阴森。

  华子良纹丝不动,只是身子震了一下,算是最大的反应。

  空山风在刮,树叶沙沙地响着。

  迟汝昌蓦地发怒了,他噌地从衣袋里把枪掏出来,两步抢过去。对准华子良:

  “死东西!给老子乖乖打回走!”

  敌人逼得太近前,华子良背身握刀的手已在打颤了。莽撞,会徒劳无益!他的手一下松松地拿了下来。他好象被迟汝昌唬住了,背转身,慢慢抬起了脚步。

  冷月下,半山腰,白色细线上,两个黑点在缓缓移动着,月影徘徊,黑点蠕动……最后,两个黑点溶入黑暗中不见了。

  他俩已经走到一座悬崖边,高山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小路并没断,从悬崖壁上挖成的一道凹腔通过去。这凹腔挖得并不高,仅仅高过一人头,窄窄的,长长的,好象一条细带子。迟汝昌刚才没有经过这地方,华子良是刚刚过了这条跑路的。

  在崖腔道路口,华子良停步了。迟汝昌一边推搡,一边吆喝着道:

  “走!给我往前走!”这特务的吆喝声好凶恶,好象是为自己在壮胆。

  这崖腔黑沉沉,悬在山谷边,谷是深不见底的。谷中,霍霍霍,呼呼呼,夜风穿峡谷,好似魔鬼在吹气。迟汝昌毛骨悚然了,紧紧跟着华子良,寸步不敢离。突闻“轰”地—声响,空洞洞,往下坠,是块石头被风吹落了。迟汝昌受一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大喝:“走快点!”他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

  华子良走得慢又慢。猛然间,抵背的枪头一下触虚了,迟汝昌身子倾两倾,差点扑下去,原来是华子良一跤跌在地上。

  “起来,起来,给老子起来!”迟汝昌明白过来就开骂。

  华子良坐在地上不动。他正坐在这崖腔一段中间路道上。这地方,原有一个山洞子,道路挖掘到这里,就势扩宽了许多。修路人是有打算的,防备南来北往背筐挑担的,万一对碰了,也好在此错错身。这里可真宽绰,并肩站两三个人也不算挤。华子良是有意跌在这里的。

  迟汝昌在发急。

  华子良就是要惹恼这特务。即或是被抓,被打,被踢,他都能忍耐,直到把这特务引到正面来。

  连喝几声都不动,迟汝昌急得呼呼出气了,一下转到华子良的正对面,短枪敲着华子良的脑袋,大吼着:

  “起来……”

  华子良头不缩,用手缓缓揉抚胸膛,仿佛是十分无力,出气也不匀,他异常软弱地在撑着身子。但就在身子刚一站直的一瞬间,猛地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在迟汝昌的手腕上,手枪应声飞了去,一道黑弧化人深谷中。

  “啊唷!”迟汝昌一声惊呼,这一脚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格老子!”一声嗥叫,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发疯地向华子良扑了过去。

  “不准动!”

  华子良手一舞,那把刀子晃过迟汝昌的鼻尖,一股冷气逼人。

  迟汝昌打个寒噤。

  这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迟汝昌惊呆了!

  “走!打回走!”华子良一推迟汝昌。

  山谷万分寂静,只听空空脚音。

  华子良命令迟汝昌:

  “站住!”

  华子良把刀子指向迟汝昌的喉头,大义凛然地说:

  “迟汝昌,你这出卖同志的叛徒,杀害白莹的丑类!”

  迟汝昌猛喊:“后面来人!”

  华子良一惊,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就在这一顾之间,迟汝昌猛向华子良扑了过去。

  二人缠抱在一起了。

  迟汝昌重重地朝着华子良腰肋击打着。华子良痛心彻骨,退向那崖壁,借着反弹之力,用力地撞开迟汝昌,迟汝昌跌在地上了。华子良腾空一跃,猛虎扑羊,死死地将迟汝昌压住,华子良骑在他的身上,寒光闪闪,刀刚要落。迟汝昌猛用双手托住华子良的手肘。迟汝昌扭动身子,左一滚,右一歪。华子良渐渐力微了。迟汝昌霍地身一滚,爬将起来,猛一拳,华子良的刀被击飞了。

  你上我下,我上你下,二人在翻滚着。华子良被叛徒压在地上了。

  华子良呼呼喘气,迟汝昌一跃而起,拳头对着华子良。

  “哈哈哈哈:”迟汝昌冷笑着。

  夜风鸣咽,丛丛荒草簌簌作响,响声越来越大。

  迟汝昌抡起拳头猛向华子良击去……

  “嘎——”一根巨大的树枝扫来,只听“哇”地一声,叛徒已被扫下深谷……

                  三

  水,一掬一掬清泉水,从一个跪着的人指缝间流出,滴下,滴到地面一个躺着的人的脸上。

  月光冷幽幽,照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这是一个黑大汉。乱头发,黑黑的。浓眉毛,黑黑的。手大脚大,皮肤黑黑的,筋肉鼓突突,象是根根树条捆在一起。脸皮也粗糙,没有一点血色。眼目紧闭着,嘴唇紧闭着,身子仰朝天,一动也不动。两手分开,一手撑着,向上;一手握着,紧紧握着一截断树棒。断棒一端横在他胸口,另一截带枝梢的,就在他身体不远的地方。

  跪着的人就是华子良。躺卧着的是个受伤的中原人民解放军战士。

  去年六月,我湖北宣化店为中心的中原解放军,冲破蒋军的围攻,分别突向豫西和鄂西北。他们分队同敌人打了整整的三日三夜,他受了伤。他用机枪吸引着敌人的火力,让同志们突了围,他被逼上山头一个死角。最后纵身跳下悬崖,可竟没有死。于是,开始艰苦的回归路程了。他贫病交加,人生地不熟地独自一个在山里转来转去。

  今夜晚,华子良同迟汝昌在搏斗中断断续续的对话,他站在一边听到了,他断定:华子良是自己人,鼓了很大的力量来搭救华子良。

  此时,他睁开了眼,猛觉眼前银珠闪动,是华子良手缝中滴下的水。好清凉啊!好爽快!他完全清醒了。

  他轻轻呼唤一声:“同志!”

  华子良声音颤颤地:“同志!”

  “你受惊了!”

  “你醒过来了!”

  两位坚贞不屈的共产党人,在回归途中相遇了!

  “同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它更亲切了,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两个最珍贵的字眼儿中间了……

  “同志,俺不行了……”

  华子良猛地去拖他,抓他的手:

  “我背你走”。

  “不……”大汉猛撕自己的衣襟。

  “不,不,不!我驮也要把你驮起来!”

  “哗”一声,大汉衣襟撕下了。

  “同志,请把这,交给党……”

  华子良流着眼泪,掩埋了烈士尸骨,久久默立在血头,再向平平的坟头深深一个鞠躬,撒开大步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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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一

  暴风雨很快来了。一瞬间,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华子良迎着暴风雨在荒山中急行,他猛觉自已左腿有些异样地抽搐、刺痛。他以为是自已走得过猛了,腿肚在抽筋,用手去揉揉就会过去的。他坐下来,但刚一伸手。就被吓了一跳。他的手触着了一片粘粘糊糊的东西,那是血。他受伤了!在同迟汝昌搏斗的时候,他被一块尖利的山石划破了,心情过于紧张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痛,现在一见伤口,顿觉疼痛钻心了。

  华子良瘸着腿,来到一条山溪旁。他清洗了血污,撕下一块衣襟将它紧紧包缠着,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他用清凉的山溪水浇了头,洗了脸,自觉提了神,来了劲儿,只是那湿衣服裹得他有点不舒服。

  坐一阵,太阳升起来了。远近山头,一片片树林,林梢抹着朝晖,亮亮的,寂寂的。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只有近处几声鸟语,把那空山衬得更寂静。华子良心定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间白昼赶路。

  他走在一片油桐树林里。那些油桐树不高,干壮枝粗,细枝斜逸横出。秋深了,叶片飘黄,累累垂垂的油桐果颜色已经变黑。

  一连几日就在这无尽的油桐林中度过。这油桐林全长在一片干燥的山坡上。地上无水,无草,没吃没喝。在这些时日里,华子良好几次跑到远处的溪水边,跑到一些低湿的地方,去找水喝,去掘些草根根嚼着。解了饥渴,又回到油桐林子中。林木隐蔽,行走总要保险些。

  他的伤渐渐加重了。伤口溃烂了,化脓了。一条红筋直窜胯弯弯;周围红肿扩大了,肿得发亮。他的腿越发瘸得厉害,迈步就疼。但是倔强的华子良,依然不顾一切朝前走。

  这日黄昏,华子良爬完那片油桐林,爬到山弯一座小庙前,昏厥过去了。恰在这个时侯,一个身着青色僧衣的小尼姑,肩挑水桶,去山下取水。她刚拉开门,蓦地惊怔住了。慌慌地跑转去向师父报告。

  她师父并没有在禅堂念经,而是在庭院来回不停地走动。这庵主并不老,年纪约四十出头,中等个,瘦瘦的。听见脚音响了,停步扭头过来。

  小尼姑大口喘着气:

  “三先生,门口有个人……”

  这声称谓好奇怪:佛门有这称呼么?不,这小尼姑平素也不这么喊,也是叫师父。此时,她是情急了,说话走了嘴。

  老尼姑脸色青黄青黄,只有那对眼珠儿。好似石层中间的煤块,闪着乌亮。

  小尼姑还在不断地说:

  “师父,一个人躺在山门口,腿上流着血……”

  老尼姑脸上肌肉微微抽了抽,冷冷吩咐道:

  “大门闩了吗?取你的水去——从后门。”

  那小尼姑自去挑水了,边朝后走,边回头几次看师父,但见师父脸儿朝大门,欲动又未动,神情有些不定的。

  小女尼走得不见了,那老尼姑迅即走到山门内,侧耳听,门外悄无声息的,再凑门缝瞧,她瞧见了昏卧在地的,蓬头垢面的华子良……

  小尼姑挑水回来时,老尼已经回到庭院中,站在一株合抱古柏旁——那老柏树已被雷火劈去大半树身了,梢头上,一半树枝枯焦,一半树枝犹自枝繁叶茂。她对小尼说:

  “把水倒进缸,开门去看看。”

  小尼姑空着双手又出来,师父好象在等她,两人一同走到大门去。

  门开了,师父轻轻一摇头。大发慈悲,两人吃力地把华子良抬进一间僧房里。

  师父让小尼快去把药箱拿出来。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木箱儿,而是一个小小的长方牛皮匣,一边有个淡淡的白圆形图案,圆形内有个隐隐的红十字——象是被人故意抹去的,但又没有抹净。上有一个皮把手,中间皮头磨得亮亮的,显示这箱儿已是一件陈年旧物了。

  药箱打开,里面是一格格的瓶瓶罐罐儿。酒精、碘酊、红汞、紫药水。银亮的刀、剪,小巧的镊子,还有雪白的药棉,细细的纱布……这一切全是一个现代医生所备的。和尼姑的衣着神态,极不协调。

  那老尼熟练地洗血污,洗伤口,消毒,动刀,排浓,包扎,手脚那么轻,那么熟,神态又是那么安祥。

  她们把华子良抬上床,掖好被,轻手轻脚退出来。“隔一会儿就来看看他。”这是老尼最后轻轻叮嘱的一句话。

  经过治疗后,华子良的烧退了,神志清醒了。当他明白自己身住小庵时,内心十分激动。这间屋子很素洁。它是旧的,木条已变成褐色,擦得显了木纹。桌是旧的,椅是旧的,然而却是纤尘不染。临窗的桌子上放着厚厚一摞书:有线装的,有平装的,还有精装的。有笔,有砚,一切都放得井然有序。桌的对面是一张大床,蚊帐是蓝麻布的,被子,卧单是蓝棉布的,枕是长方形的,也是蓝布。只有帐钩是个铜钩,枕头的端头是块红布。在夕阳的微光里,这两个物件反映出一点黄光和红色,使这间屋子有了点生气。

  师徒俩都穿着缁衣。老尼在轻声问:

  “那人能走动了吗?”

  “能走几步……但还,不行……”小尼答。

  “唉,”老尼微微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给华子良治伤时着到了他脚腕上镣铐的印记……她已经知道七八分了。她希望华子良快点好、快点走……

  最近,风声很紧,传说要抓共产党。有几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眼睛绿荧荧的,已经来山门窥探好多次了。

  这天,突然墙头咚咚响,跳下几个人影来。穿黑衣,蒙着面,手中刀光闪烁。

  “嘿嘿嘿嘿!”为首的在恶笑,故作惊叹道:

  “嗬,尼姑庵,快活地……”

  无耻!无耻!真是无耻!老尼浑身乱颤了,小尼手里的灯乱摇了,灭了。主持老徐向前劝阻。老尼拽着小尼,转身去禅房了。那为首的蒙面人追上去死皮赖脸地说:“三姑,算你有种……”他去捏小尼的手:“嘻嘻,你也免捆了……”小尼尖叫一声。

  华子良压住怒火,把手伸向背后藏刀的地方。他急得浑身燥热,猛地咬紧牙关去绊那强盗,强盗冷不防,“卟”地一声跌倒了。主持老徐眼明手快,头一下撞过来,一扑上去,两手紧紧卡住强盗的喉咙。华子良跟上去,照着强盗的脖子猛地一刀,那强盗脖子上溅满血污躺下不动了。

  华子良拉开门,对主持老徐说:“你们快走!”

  华子良送走了大尼小尼和主持,自己最后离开了寺院。

                  二

  两座大山,又高又陡,黑压压的,仰头一看,仅能望见一线天。华子良坐在一块光光的青石上,用清清溪水洗净了伤口。由于连日奔波,将要长好的伤口又发炎了。望着溪谷出口,宽阔明亮的地带,火红的枫林多诱人,蓝蓝的天空多高远,一只苍鹰在盘旋,飞得多自在!那个高高山额上,有个黑点在晃动,时隐时现,华子良细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药农用绳子把自己悬在山腰采药。

  华子良鼓着极大的勇气站起来,向半山腰爬去,他顽强地攀登,终于爬上半山腰。那里有一个平台,乱长着丛丛箭竹。他坐在竹丛旁边休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想找那采药的人。

  这时候,那采药人背篓擦着山壁,一步一步走下来了,华子良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者。他银须白发,脸色红润,脸膛宽大,眉骨突出,寿眉长长。身骨架挺拔、瘦劲、结实。老者停步后,向华子良投来一瞥,眼神是那样慈祥和善。华子良心中顿生一种亲近感。

  华子良招呼了:“老人家,你下山了?”

  老人把手中的木杵放在身后,顶着背篓,向华子良微微一点头。

  “这山里有人家吗?”华子良问。

  老人不答,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华子良。

  “我想找口吃喝……”华子良话语中带有乞求。

  老人仍自沉默,把华子良从头到脚端详个遍,半晌后,说道:“跟我来吧……”

  华子良跟着这位老人走下山道,穿过山沟,进入一道横行的峡谷。华子良踉踉跄跄,老人不时在回头。他已经发现华子良的伤势很重……

  走到一个山弯,面前是一座草寮。老人把华子良让进门。刚进屋,他猛觉头在旋,屋在转,老人身子在摇晃,他一头昏倒在地上……

  极度衰弱的华子良,整整在这个草寮待了半个月。每日里,这药农用药汁,用稀粥将他调养。他仍是昏迷不醒。那两日,老药农在他身边是寸步不离的,清醒后,老药农外出去采药,总把一罐药,一罐粥,事先偎好炖在灶内热灰里……

  这个药农,心地善良,照料病人精心周到,但是很少说话。渐渐熟悉了,他还教华子良随他练一会儿拳。华子良睡了,他就着油灯看木版医书,古诗词,有时读得惬意了,竟情不自禁地轻轻吟哦出声来。

  只有一次,吃饭时,老人突然问道:“华先生,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华子良在这样慈祥、善良、真诚的老人面前,实在没有勇气不说实话。他答道:

  “我是从重庆来的。”华子良坦然答。

  老人那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充满着关切,充满着期望。听了华子良的回答,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知道,但又不十分清楚的样子,此后,他再也没有询问过华子良的身世。

  两人就这样宁静地,可以说是寂寞而和谐地相处着。

  老药农的药方是灵验的,华子良的腿伤很快好利索了。他已能够自由走动,帮助药农作些晒药和煮饭的活儿。这天,他蹲在灶前加了一把火,灶膛里红光幽幽,那厨房更显得昏暗。屋背后,山雀噪林,旋飞鸣叫得十分厉害,已经很晚了,老药农还没有回家。华子良的心儿忽然乱了。他想着老药农每日外出辛勤劳作,现在还没有回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内心有点忐忑不安了。突然一堵黑影堵住门。那不是采药老人归来,而是个青年人。只见那人扶门框的手动了一下,身子一摇晃,一个扑跌,重重地倒下去了。

  华子良赶忙去扶。这个人身著草黄色军衣,但已经破烂不堪了。华子良暗想:莫非他是逃兵,国民党部队的逃兵?随之又把他轻轻放在地上,他思量着。

  这时,老药农回来了。他看到地上躺了个伤兵,急忙放下背篓,然后详细观察了一番,轻声叫着华子良:

  “把他抬到床上去。”

  灯亮点燃了。老人找出一罐蜂糖,倒水,和匀,撬开那逃兵的牙关灌着。不一会儿,那伤兵睁开了眼,神志也清楚了。

  华子良心神不定,是祸是福,难以预料。

  “饶命呀,饶命!”床上的逃兵霍地惊叫了,他一跳而起,顺手抓起倚在床边的木杵,对着华子良和老人举得高高的,两眼血红,疯狂吼叫:“不准动!”

  华子良大吃一惊。但老人却声色不动,他懂得,这是—个受了深重刺激的人的潜意识反应。果然,稍许那逃兵双目一闭,木杵一丢,又昏迷不醒了。

  他是一个凶手。一个两度犯案的人。一个再度被追缉的“罪犯”。

  他原是一个农民,家在川西平原。灵秀的山水之气,把他培育成一个朴实清秀的农家少年。他聪明伶俐,学得一口好口技,春燕的呢喃,云雀的高歌,四喜的啼鸣,画眉的婉啭……他全学得很象很象。可这鸟鸣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地主家的一个傻儿子下乡来解闷,住在他家,非常欣赏他的口技,一住下来就不走了。

  富农有个女儿,出落得象只美丽的鸟,在镇口中学念高中。上学下学,早出晚归,她总要经那片坟茔地的柏林子道。这地主家的傻儿子早就看上她了。逼着青年给他捉这只美丽的鸟。

  恰好这天,青年在树林子里学口技,不怀好意的地主傻少爷也来了。不一会儿那美丽的姑娘放学,路过树林,地主的傻少爷象饿鹰捉小鸡,猛扑上去,青年已经瑟缩成一团……

  结果,地主傻少爷无事、无罪,青年反受诬告,被抓进了牢房。他逃出监狱,又入虎口。被人抓了壮丁。连长看他长得伶醒,让他当个勤务兵。

  这天连长带他外出打猎,在树林边,又碰见了那位美丽的姑娘。她穿着白衣黑裙,还是那么风流。连长起了邪心,向那姑娘扑去。青年猛地举起枪,对着连长瞄准了,“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连长太阳穴穿过去了,随即倒在血泊之中。青年人让那姑娘快逃,他自己当了逃兵。华子良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急促促的,是不是追兵来了?

                  三

  华子良掩身门边,老人在门外同来人周旋。只听一问一答。

  “风声紧了!”

  “出了啥事?”

  “国民党军队要搜山了!……”

  “……这就走了?”老人迟疑地问。

  “老伯!”来人急了,“立刻转移,这是游击队李队长的死命令!”

  华子良一颗悬吊的心终于放下了。来人是亲人,老人更加亲,他们都是游击队!华子良激动万分,抢出门外,紧紧地握着亲人的手,嘴里说:“亲人,亲人哪!”

  很快一切都明白了。这里是游击队的一个联络点。老药农采药是掩护。他借采药,为游击队通声息,又为游击队筹集经费。来人是游击队的交通员。华子良介绍了自己……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老华同志。到我们那儿去吧!”年轻的交通员热情相邀,以敬佩的目光望着华子良。

  华子良孤身独行两个月,经过了多少虎狼地……今日见亲人,能同亲人肩并肩……他怎不想,不愿。但他抬头望见天上那颗北斗星了。

  “要走就同老伯一道走,我带路。”年轻交通员邀请得更热情了。

  老药农手拈银须微笑着问道:

  “行吧?”

  两人都希望得到华子良肯定的回答。

  华子良思索良久,他向两位战友,托出了自己回归的心愿。

  “但,怎个走法呢?”交通员已为华子良的行程焦虑了,“再走山路是万万不行的。”

  老人捋着飘拂的银须:

  “这样吧,坐船走!”对着交通员:“最近不是有收购药材的船要来吗?你去打点打点,找个可靠的人……”

  明月照山乡,四野宁静极了。华子良独坐一个水潭旁,呆瞧水中月影,等候着交通员的回音。白日盼了一天了,他还没有来,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事?

  他已独坐好久了,觉得有点清冷,站起来走动走动。他望了望自已栖宿半月的草屋,心中顿生一种复杂的感情。这老人的住处,座落在一个山弯背风处,四周林木蓊郁,环境很清幽。门前有一小坪,是老人日间摊晒药材,夜晚散步、练拳的地方。屋后是一个自然滴水崖,苍苔满布。那清亮亮的水珠从崖壁上渗出,在青苔上滚圆,日夜叮咚作响,落在一个深水潭里。这是一个饮水潭。潭口有一小溪,潺潺流过屋角,在不远处又形成另一个浅水潭,这是涮洗衣物和药材的地方。华子良站在第二个潭边。

  他面对茅屋。茅屋已经空空如也——日里,老药农已陆续将家俱杂物转移出去了。华子良睹物思人,留恋着老人对他的精心照顾和深沉的爱。他们要分别了,何时再相逢?

  一种更为圣洁的感情从华子良心中浮涌而出了。他把贴胸一件背心脱下来,浸泡在清清的潭水里。他要洗洗衣,洗净一切心中的杂尘……

  他轻轻揉,慢慢搓着,揉碎了水中月影。

  他悠悠荡,徐徐漂着,荡起了心中一片涟漪。

  他拂呀漂呀,胸中柔情似水流。

  他把背心拿起了,抖着水珠儿,撑开来,对着月亮。小汗衣象长了翅膀飘飘飞去……

  “你在洗衣服吗?”老人已站在他身旁。

  “唔!”华子良十分欣喜地应道。

  “这衫儿破了!我穿了很久。”

  “是亲人做的?”

  “是的,我的母亲!”“母亲”二字刚出后,华子良心中就觉得热乎乎的。是的,这是母亲在他出走古都北乎前夕,连夜给他赶制的,亲眼见他贴身穿上……

  老人脱口而出。念了一首诗: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华子良的双目充盈着泪。

  正这时,那交通员来了。

                  四

  鄂西北山区,秋雨绵绵。沮水涨了,来这里收山货药材的船只,正在顺流而下,华子良搭着他们的船走了。交通员和老药农来为他送行。立在船头的华子良举着的手依依惜别。

  船老板,一个身体单薄的中年人,看上去很温和。交通员和老药农求他让华子良顺便搭便船,他满口答应了。

  一路上,华子良同这中年人攀谈起来,中年人从华子良的谈吐中,看出这位先生是有学问的人,除了同情之外,还加上几分尊敬。这天华子良发现船舱里有很多书,顺便问了问:

  “老板,您看的什么书呀?”

  老板笑着答道:

  “呃,《三国演义》。”

  “这本书有味儿!”华子良点了点头,发出对书的赞美。“几部名书中,这《三国》是属讲史的,真《三国》,假《封神》嘛……”华子良接着说。

  “呃,呃”船老板随口应,书页翻过一面。

  “看过《东周列国志》吗?”华子良又问道。

  “呃,呃……没看过。”

  “也是讲古的。”

  “呃,呃……”

  “那里面还有生意经哩!”

  一句话,船老板抬起了头:

  “哦,是这样……”

  “老板可知道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巨富——陶朱公吧?”

  “仿佛听见过……”

  “巨富”二字对他太有吸引力了。

  “这陶朱公就是范蠡……”华子良说着,船老板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有兴味地听。

  “这范蠡是春秋时期越国的一个大夫。那时,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他的主要谋士便是这范蠡大夫。此人富有奇才,他向越王献了计策七条,勾践仅仅用了五条,便把吴王夫差打败,雪了会稽之耻……”

  “哦,是这样……”

  “范蠡不但善于用兵,而且很会做生意。越国复国后,他便功成身退了。他早已看出越王勾践,其人鹰鼻鹞目,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他向越王告辞,退隐在民间,变名去姓,做起了生意,成为了大富豪,游齐之后,到陶(今山东定陶西北),称为朱公,即世呼的陶来公。十九年之内,三聚其富,三散其财……”

  “啊!”他瞪大了眼睛。

  “这陶朱公经商可有道道。他主张要把生意同天时、地利联系起来看,好好分析预测购销的趋向,‘旱则资舟’。就是说,天旱了,河流干了,你要多造点船,一旦涨大水,这东西就是奇货可居了。换句相近的老百姓的话来说,这叫作:‘晴带雨伞,饱带干粮’,‘月亮缺了会圆,圆了会缺’,生意人可要把眼光看得远,才能成大器……”

  船老板不断称赞:

  “先生,你的学问可大哩,你是干什么的?”

  “敝人只是个教书先生。”

  “哦,教席,教席,是不同,肚内有墨水!……先生,我有一事相求,愿赐教吗?”

  这小商人把他的梦想向华子良托出来了。

  原来他是一个徒弟娃出身的搅船人。父早丧,母年轻轻就居孀。他从小身体单弱,母子俩相依为命。十三岁了,托人介绍去一个杂货铺子当学徒。入店三个月,被店家辞退,苦命的孩子生了九子烂痒。颈了鼓起一个个大包包,红肿了。溃烂了,流血又流浓,母亲把他背回家。试了好多个草方:草草药,靛脚子、什么虫虫蚂蚊的,用杵捣,用嘴嚼成耙耙糊上,全无效。后经人介绍,去求著名中医外科黄二老先生。母亲驮着孩子,走一程,歇一程,受尽了于辛万苦。终于走到那个门院了。黄二老胡须颤抖,瞪眼训道:

  “你这妇道人家,怎么搞起的,这晚了,才找我!”

  这黄二先生同情他们,费力治好了他的病,一分文不取。

  “先生,眼下世道,百货飞涨,敝人这趟山货运回去实际上并不赚得很多,我倒想改行……”

  “你想改行做什么生意?”

  “我想改开匹头庄,常言道:吃饭穿衣,人人不离。但眼下,我正在主意不定。先生,你说行不行呢?”

  “到武汉后,待我见见市面行情,再帮你斟酌、斟酌。”

  “那就有劳了!”船老板喜形于色。他很快自报了姓氏,言道姓熊,华子良也托言熊姓。船老板哈哈笑着:“家门,家门,您可要拉扯小弟一把哦!……”他容光焕发,充满希冀。

  船行沮漳河,船入长江,天气总是时好时坏的。阴沉沉天气居多。一路上船老板心情很好,他觉得听华子良讲古,讲生意,有趣,有味道。

  到武汉只剩下一日半的航程了。这天,天气阴霾,江中雾气沉沉,老板依旧吩咐开船。近正午,雾散开,太阳露了一会脸。江面船只增多了,几乎全是下水船,扬帆急驶向武汉。后面一艘艘轮船赶上来了,载着兵,那些壮丁们,挤在船舷,手扶栏干,两眼无神地望向身后白花花的江水……兵船过后,载武器的船来了。老板心神不定了。天气不好,兵船又多,那只官船耀武扬威,波涛掀得老高。

  大夜弥天。起风了,江中波阔浪大,船行疾,船身在剧烈颠簸,舱中那盏灯笼摇晃得厉害。老板不睡,也不说话。

  江心的兵船,武器船还在过,一串明亮的灯光过了,船身就受到一次震动。前头一艘艘木船,也遭到同样命运,它们都在飘摇着……

  华子良躺着,睁着眼,心里也在担惊。

  所幸,后半夜,兵船过尽了,江风也似乎小了些。夜空,浓云好象变薄了,有几颗星在闪。船行平稳,江边渔火,前方木船的灯,都在静静地闪烁着。

  老板脸色平静了些。船头、船尾,也听得见水手们的走动谈话声了。大家的心情开始轻松下来。

  但只有这么一会儿,江中忽然起雾了。江面前头一片微微水光蓦地消失了,夜空几颗稀疏的星,完全隐没,渔船、航船的点点灯火,也都不见了。那雾又浓又重,已经把一切淹没。

  船行得出奇地平稳,出奇地静。水手们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了。这深沉的寂静令人不安,预兆着某种不祥。事实上,这不祥已在寂静中开始。经验丰富的水手们已经感觉出来:从遥远的天边,已经发出了某种轻微的、异样的沙沙声……这是风暴要从地狱飞出的前奏。

  老板坐着。他已陷入深深的惶恐中了。

  华子良拥被坐了起来。他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的气氛。

  忽地,那沙沙声变成了一种呼啸。那呼啸声越来越大。

  老板一撑而起,急急奔上船头。

  他刚离舱,突然船身震动了一下。华子良的头重重地碰在船篷上。那盏灯笼,火苗猛闪几闪,差点灭掉。

  狂风大作,浪头更高了。呼呼风声中,老板对老舵手的请求声,老舵工对众水手的吆喝声,全被割得五零四散……人们只能从神态、从手势中把对方的意图弄明白。船员们开始同风浪搏斗了。

  船身第二次震颤,比第一次更猛烈,一下把华子良荡下了床。他慌忙穿衣而起。他想出舱,他想参加进抢险的队伍,但船头突地向上跳起,倏即猛往下沉,一颠—伏,华子良咚地倒了下去。

  风声。哪里是风声?是巨兽在吼。这声音是低沉的,喑哑的,但倏地尖锐了,嘶叫了,好象是一群恶狼在急急地奔突嗥叫。这吼声,这嗥叫,旋又变成一阵“轧裂裂”的声响。如象一片巨大的森林,巨人在挥斧,成排成排的树木,一批一批的断裂,倒下……狂风逞威,巨浪肆虐。两个恶魔在相帮,在竞赛,它们想共同撕裂这条船。狂暴的风,想把船身吹倒,吹飘,一心想将船儿刮向高空去!凶恶的浪,不示弱,伸出粘粘的手,只想把船儿狠抓住,摔在浪谷中,将它摔得粉粉碎……船象一支羽毛,飘旋旋,只凭恶魔戏弄……”

  天在旋,水在旋,华子良的头脑在打旋。

  黑灯瞎火,云水弥漫的江面上,突然一只盲目瞎撞的野兽,一艘重载的兵船,向这艘小小的木船冲过来了,浊浪如山,小船一折两断……

                  五

  江中遇险,华子良抱着一个木板,浮浮沉沉,昏昏迷迷,最后被冲到了一个沙滩上。老板,上半身在沙滩,下半身泡在水里,手前伸着,昏迷了过去。

  华子良救醒了他。这小商人眼一睁开,望着苍黄的天,猛一跃,一声撕裂人心的狂喊发出:“船,船,我的船呀!……”便向无情的江水扑去了……

  华子良拉住船老板,踅进小巷,来到船老板的家门。他刚进家门,一件意外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看到,一盏浑黄的油灯下,横着一具尸体,那是他的母亲。他直扑上去,抚尸大恸:“妈呀!我的妈……”原来他的杂货店早被一群烂兵抢了,母亲一气死去……

  华子良帮他料理定丧事,打听好北上的火车,就要继续北上了。这天蓦见街上墙边一个报栏,外面围着好多人。他多日没有看报了,非常关切局势,挤身入内一看,那张《武汉日报》上,赫然大字标题:

    洛阳东南两军展开血战!

    双方频施肉搏尸体山积:

  眼角一晃,其他小标题是:

    共军攻占黄梅,

    国军固守宿松,

    空军助战,无奈天气阴霾。

  更有一则消息,透露出武汉的不妙形势:

    〈本埠讯〉:近以共军扰窜,各地保安团队参战居众,每一战役后,亦

  必多有伤亡……各兵站医院巳车今收保安团队伤患。

  突闻一声枪响,几个便农特务正在追捕一名逃亡者,说是在抓什么共军探子……华子良心中一惊,急急去武汉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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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

  天刚蒙蒙亮,许昌城内的一条小巷里,一户人家的院门“咿哑”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老头,他手托一个鸟笼,大摇大摆走在小巷上,绅土派头,神气十足。其人额头特别高,向前突,脑袋特别光,因而使面孔显得特别长。上穿马褂,下穿灯笼长裤,裤腿扎着,脚踏一双青色织贡呢便鞋。一些早起的熟人,纷纷向他招呼致意:

  “曾大爷,早晨好!”

  “曾大爷,您早听!”

  “曾大爷,溜鸟去!”

  他一一含笑点头,偶尔还回答几声询问,态度显得随和、得体而又不失气派。一看这情景,便知道这是此地一个有势头的人物。

  这日他溜马回家,把鸟笼挂在房檐下。他的老婆,一个小脚妇人,立即把一碗荷包蛋端来放在他的面前,他刚端碗举箸,忽听那鸟儿又鸣啭起来,“唧唧妙妙”的,十分好听。这是一只美丽的画眉。它站着叫几声,又上下跳动着。主人看了心中十分畅爽。老头儿刚才在归路上,碰见他的女婿宋德全。他提出有一批货物出脱,款项不日到手,就亲来奉献。老头子喜眯了眼。真是鸟也知音,它先来祝贺了。他顾不上吃荷包蛋。转头对里屋的老婆子唤道:

  “那喂鸟的糠虫还有吗?”

  “有,还有,在笸箩里满边爬……多的是!”老婆答道。

  “唔,快拿出来!”

  老婆拿出来后他接过笸箩,用手拈起几只胖妞妞、肉腻腻的小虫子,放在掌心,走到笼边,手指撮着一条,伸进笼丝,口里“嘬嘬”着,那鸟飞过来,乖巧地把它啄去了,摇头,吞食,然后更高声地鸣啭。他指尖虽被鸟嘴啄得有点酥麻酥麻的感觉,但心里畅快极了……

  老婆子唠叨:

  “看你疯的,荷包蛋都凉了……”

  老头子笑着:

  “我知道,知道。”直到把食喂完,方回来坐下。挟开一个荷包蛋,忽然挑剔地说道:

  “唉,又煮老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要煮淌心的,才养人!”

  老婆子怯怯地答:

  “中,中……真难伺候!”男人是当家的,弄钱的,说话气粗。没等老头开口,“砰砰”传来拍门声。

  老头子并不起身,只漫声问道:

  “谁呀?”

  没有回答,仍自“砰砰”地敲。

  鸟儿受惊了,鸣声嘎然而止。它在笼里飞转几下,回到横枝,呆头呆脑站住了。

  老头子对屋里的女人大声吩咐,

  “娃他娘,你在干什么?快去看看!”

  老婆子出去开门,他进里屋去了。这是他的规矩,一般常客,都由老婆子支应。邻居来打问什么,老婆子自己回答,陌生人,或者相求办事的。老婆就推说老头子不在。只有谈生意的人,老头子才见。

  老婆子颠颠颤颤地走到门前,问了一声“谁呀!”“咿呀”把门开了。只见门前站着一个舒舒气气的,象做生意,又不象做生意;象公事人员,又不象公事人员;象教书先生,又不象教书先生的人。老婆子怔怔地问道:

  “你找谁呀?”

  来人亲热地招呼这:

  “嫂子,你不认识我了?”

  老婆子更愣神了,吃吃地道:

  “你打哪儿来?”

  “从外地来,我曾大哥在家吗?”

  老婆子猛觉此人十分面熟……

  正在屋里谛听动静的老头子,一听来人尊称自己大哥,心里猛然一动,莫非是远方的大主顾,直接找上门来了:老婆子答话结结巴巴的,不懂事,万不可将财神菩萨推走了!

  他急步冲出房来,去到门头,只听老婆已经发出惊呼:

  “哦——,你是小卖部的华先生呀!……”

  来者正是同他们在息烽一起坐过监牢的华子良。

  为了把这事情交代清楚,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们略花一点笔墨,先把这曾绍发的身家历史叙一叙。

  原来这曾绍发世居许昌,家住双槐树村,弟兄三人。后来父亲死了,全家生活无着,母亲带着幼弟改嫁他乡。他和二弟,只好各奔前程,自寻生路。母子一别,就是好多年,哥俩没有见着母亲和三弟的面。后来曾绍发长成年,就去吃粮当兵,在军阀张宗昌手下先混上了一个连长,后又当营长,因故解职还乡,在许昌做起小生意度日。一次偶然听人谈起,他三弟发迹了,成为了当今一个显赫的人物。曾绍发动了高攀之念,千里迢迢来到南京,吃了闭门羹,灰溜溜又回许昌了。

  后来,抗战兵兴,兵荒马乱,河南一带更是民不聊生。这就使得曾绍发重萌了寻弟之念。他想:与其在家困死,饿死,不如破釜沉舟,举家全去。或许三弟老来积德,念起手足之情,不论大小,给个差事,也好把生活过下去。于是变卖家产,凑足盘缠,一家三口,吃尽千辛万苦,来到陪都重庆。可那三弟一听,不知趣的人又寻来了,顿时恼羞成怒,暗示过军统特务,以曾绍发“讹诈行骗,扰乱治安”为名,将他全家抓了起来。先关重庆望龙门特务团,不久即转息烽监狱。在息烽,正巧与华子良同牢。

  初进监狱时,这曾绍发窝窝囊囊,整日里当着铁窗兀立,两眼直往大牢那边呆望,不住垂泪……对任何人都一言不发。一见看守过来,就缩头缩脑,怕得不得了。其时,华子良正当小卖部的管理员。一时捉摸不透他是个何等人物?他曾试图问过他的姓名,但一听问话,那人便抖瑟瑟地什么也答将不出。华子良也懒怠理他了。一天,他可怜曾绍发太邋遢,便买了一把牙刷,一包牙粉送给他。不料这两件小东西,倒把那人的牙关“刷”开了。他接过“礼物”,顿时涕泪双流,连呼:“好人呀,好人:您太关心俺了……”当夜,便向华子良讲述了自己的不见身世。

  时光飞快逝去。抗战胜利,国共谈判,公众舆论强烈要求释放“政治犯”。国民党当局迫于压力,释放了息烽少数莫名其妙的被囚人员——曾绍发全家得幸出牢(敌人玩了花招,真正的共产党员和革命者,他们—个也没放)。临别,他以感谢的心情向华子良说出:“华兄,后会有期,将来有事,请到许昌找我。”

  这本是曾绍发脱口说出的一句客套话,想不到天不转地转,今日华子良真的站在他面前了。

  他瞧华子良的一身打扮:身穿蓝布长衫,脚蹬青布便鞋,面孔依旧,精神颇好,只是两鬓苍苍。“难道他也出狱了吗,何事前来找我?”他心中惊疑不安,但面色却显得十分镇定。

  华子良手中提着三只公鸡。这是他用身上所有的钱买来的见面礼。他知道对曾绍发这样的人不能免俗,送点礼物方好说话。他把公鸡倒提着,递上去:

  “大哥,这是小弟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收下。”

  “哦嗬!”曾绍发笑容满面,“怎么送这样的厚礼!”见了礼物,心欢愈畅,打躬谦让,“好说,好说!”躬身把华子良让进屋里。

  气氛是相当温暖的。

                  二

  当晚,华子良在曾家过夜。他在堂屋里一间小榻上躺着,并未合眼,继续想着日间的事。

  他此次到许昌,人海茫茫,何处落脚?迫于无奈,只好来找这个特殊的”旧友”。在息烽监狱他与曾绍发有过一点交往,算个朋友。现在找他寻个掩护,谋个“身份证”。暂停一时,探明形势,探出回归路线,然后动身就走。他找这“旧友”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华子良发现,曾绍发已是今非昔比了,他发了!

  待客用的是铝箔包的纸烟。衣服也光鲜了,面色红润,还养鸟儿……同他在息烽监狱那副窝囊相比,巳经相去十万八千里了。

  变化最大的是那双眼睛。以前昏黄无光,如今变黑,变得有神了;从前胆怯、畏缩,此时矜持,自得;从前呆钝发直,此刻滴溜溜乱转了。

  华子良也注意到了,曾绍发的那双眼睛,时时地打量他,好象要发现什么似的。人心难防啊!曾绍发也说不上是个什么神秘人物哩。他认为有必要为曾绍发解开疑团。

  这天,在闲谈时,华子良有意说出自己的去向:“大哥,我此次是回山东老家,经过此地,特来探望您的。”

  曾绍发笑着:“您太有心了,”那双眼睛,疑团并未完全消除,假装客气地说道:“那可要在这里多待几天了,好好玩一玩,观观许昌风光。”

  “看情况再说。”华子良答道。

  “没有打店吗?”

  “尚未。”

  “那好,就在愚兄家里委屈一住吧。”

  曾绍发大方留客,似乎很热情,但那双眼睛却看不出热情之光。华子良心里直打鼓,他已经做好一切精神准备。

  曾绍发留客的心思,连他的老婆都估摸不出。就在华子良想心事的时候,隔壁房间,老两口正在对话,声音细而又小。

  “你怎么把这老头儿留在俺家了?这世道混混乱乱的,非亲非故的!”老婆子抱怨。

  “……”老头子没有说话。

  “这人要住好久?每天由俺伺候他的吃喝?”

  “你就担待一点吧。”老头子语调有些生硬。

  好半晌,没有声音。

  “老头子,不是我多心,从息烽出来的人,提起那监狱,俺就心痛!……”

  “你少管闲事!”曾绍发有些发怒了。

  “俺少管,他要是把息烽那些事情的底透出去,咱们在人前还有脸面吗?”

  曾绍发他们回乡后,尽管得到不少好处,家也发了,但是那段痛心的生活,他是一直隐瞒着的。于是,自作聪明地说:

  “这个,我知道,你个妇道人家,唠叨什么?”

  “你那么能,我提醒一下不行吗?”

  “我知道了!”老头子好象要发作了。

  “俺还在想,他要是共产党呢?岂不更坏事了!咱们能受他的牵联吗?”

  “少废话!”老头子口气已是温怒。很明显,老婆子的话,点着了老头子的心病。

  “睡你的去!”老头子下命令了。

  老婆子咕咕哝哝两声,在床上背转身去。长期以来,她已养成了服从的习惯了。

  曾绍发通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曾绍发早早起来了,在院子中调弄画眉。他给鸟笼边挂着的小罐儿加水,加食,还撮嘴学舌,想逗鸟儿发声。他是在借故捱去时辰,等待华子良起床。

  脚步声响,华子良出房了。曾绍发故意显得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向华子良打了个招呼:

  “昨晚睡得还好吧?”见华子良点头,又好象是十分随便地邀约道:“不出去遛遛,透透新鲜空气?瞧,我正要出去溜鸟儿哩!”

  两人来到城郊一条小河边的树林——往日溜儿,他可去的是公园。秋风已把树叶吹黄了,抖落了一地,显得清冷萧索。

  曾绍发把鸟笼挂在小树枝头,那画眉对着朝阳。高兴地鸣啭起来。

  华子良踏着淡淡的树影散步,曾绍发与他并肩,同步相随。

  空气很清凉,它混含着落叶、腐草和田禾的气味儿。华子良作了几下扩胸动作,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接着,又摆了几个拳脚架式。

  曾绍发瞧他这些动作,笑道:

  “兄弟,你还有功夫呢!”

  华子良回道:

  “教书时,跟一位行家学了一点拳,他是真功夫,我只学了点皮毛。”

  “哦,得了真人指教,有底子,不错,不错!”曾绍发笑着赞叹。随即转口悄声道:

  “老弟,为兄想跟你过过心头话。”

  华子良停止了动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在等待早在意料之中的谈话。

  “你我既然过去共过患难,为兄也不把你当外人看了。莫非,你碰着什么碍难事么?”

  华子良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看了看他。

  “是这样吧?若有难处,就请开口。”口气说得挺爽快的。

  华子良笑了笑,若有所思。曾绍发眼中闪跳出一点狡黠的火花:

  “是不是缺盘缠。果真这样。为兄境况再不佳,也应帮衬几个的。”

  华子良也没有什么表示。

  “是不是要找个饭碗?”曾绍发自以为在点要害了,说得更直截了当了。“要找事干,我就介绍你到许昌县府去谋事。”

  华子良突然开口了:“行哦!”

  归来路上,曾绍发更摸不出深浅了:华子良究竟来许昌干什么?

  那鸟儿呆头呆脑地在笼子里站着,不跳,不扑,不鸣,只随着他的步,在一摇一颤。

                  三

  华子良为什么爽口应承到许昌县府任事?原因是他想深入敌人心脏,正好把两军战事打听清楚。而且还可把此地军政情况了解一个大概,或许将来对我解放许昌有用。

  他当天早晨回来,就开始琢磨起这件事情来了。最大的问题是,他究竟以什么身份出现为好。过去在息烽,华子良是这样向曾绍发讲的:他原籍山东,出身农家,后到北平“春秋书店”作店员,皆因“爱国获罪”入狱……现在,还能以这个店员身份出现吗?华子良觉得这样似乎不妥。“春秋书店”是个进步书店,早已名声在外,岂不自惹麻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以一个落魄的“国文教员”的身份出现为好。到县府当个什么文书之类职务,抄抄写写的,也好应付。这事儿最好能向曾绍发言明。但又虑及,他能容我这样“谎报军情”吗?看来,必须对曾绍发最近的情况作个了解了。华子良决定从他老婆身上打主意。

  同曾绍发相比,他老婆的变化不那么显著,只是脸上有血色了,不再象监狱时那样蜡黄。但依然是不爱整洁,一身黑色衣服,绉绉巴巴,头发经常乱蓬蓬,小脚走路颤颤巍巍,说话也是那么唠唠叨叨的。

  华子良趁着帮她摘菜时,拉起了家常:

  “老嫂子,您姑娘呢?”

  “成家了。”

  “抱外孙子了吗?”

  “唉,孩子都好几个,拖了一大群了……”

  “常去女婿家看看吗?”

  “不常去。家远,在农村,只女婿一个人在城里。”

  “他是个当官的吧?”

  “当什么官,是个开店的!”

  “开什么店!这年月,生意可难做啊!”

  停了一阵。华子良又问道:

  “那大哥呢?他最近在干什么?”

  “哦,他呀,他……”老婆子变得吞吞吐吐了:

  “没干什么正经事,只是做点烤烟生意。”

  华子良早就听闻这许昌地区,地处平原,种烟历史已几十年,素有“烟叶王国”之称,所产烟叶的特点是,香味特浓,劲头适中,叶色金黄,光泽鲜明,很受厂家欢迎。今听曾绍发在做这种生意,势必赚了不少的钱。常言道:有钱就有势。于是,华子良有意恭维道:

  “那好呀!我看大哥发了,在这里满有人缘的!”

  “说不上,说不上!”女人心中舒坦,笑眯眯地应着。

  华子良趋机引入正题:

  “他同县政府有缘份吗?”

  “哦,哦,哦,有点,有点……”

  “熟人多?”

  “有几个……”

  华子良为了撬开这个婆子的嘴,突然把她过去一个恩人的名字抬出来了:

  “嫂子,您还记得吗?息烽监狱的宋太太,就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宋绮云先生的太太呀!她曾叫我代向你们问好哩!”

  提起这件往事,这个婆子应该念佛了。当时,宋太太施舍过好几件衣服给她的女儿。

  但反应大出华子良的意外。婆子神色一下变了,脸色发白:

  “唔,唔,我记不太真了……您看,菜已摘了一大堆,我该去淘了!”婆子有意避去。

  华子良见她言语支吾,是有意不谈监狱的事。他明白了:息烽那段事,曾绍发他们是犯忌的。也在情理之中,这事露了馅,曾绍发又怎敢到这里的官府去走动呢?好呀,这是曾绍发的一个把柄,我得紧紧抓住!

  他见婆子淘菜出来,坐下纳鞋底陪客。华子良进一步问道:

  “嫂子,大哥要介绍我到县府去任什么事呀?”

  “哦,是这样吗?这事,我还不大清楚……”婆子抽线停止,面色惊诧,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您看这事儿能成吗?”

  “哦哦哦,没准儿……”

  华子良心中大起疑团,这样重要的事,曾绍发连对老婆也不说,莫非他在设什么圈套害我么?我可要作好准备。

  正说着,曾绍发回来了。面带不悦之色。

  华子良装做若无其事地招呼道:

  “大哥,辛苦了!”

  “没啥,生意上有点事在牵扯,绊住了我……”他已觉出自己脸上神色惶乱,怕惹华子良疑心,慌忙这样借故掩饰。

  原来那天曾绍发在树林说介绍华子良到县府任事。完全是撒谎。本意是想吓唬一下华子良,看他怕不怕?究竟是不是共产党?岂料当时华子良一口应承,并且一连三天在家坐等,这可使曾绍发十分为难了。他哪敢到县府去活动?这几天,他正为这事下不了台……

  可华子良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哥,县府的事,有信了吗?”

  “呃,说过……可人家没给回话。”

  “我看,别办了!”华子良说得十分严肃。

  “为什么?会办好的……兄弟,别急。”曾绍发心虚胆怯,抖话不圆。

  “我看,办不了!”

  华子良说完这话,闷闷坐着,一声不吭了。

  “大哥,官府还是要少缠些好,过去你我受的累不浅呀!”

  华子良见他一言不发,进一步说道:

  “大哥,我在这里若是不方便的话,明儿兄弟就告辞!”

  “别,别这样!兄弟,咱们有事好商量……”

  当天晚上,曾绍发和老婆子又嘀咕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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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

  两口子争论的是如何措置华子良的事。早点把他打发走,两人的心愿是一致的;对如何打发走,发生了分歧。

  老婆子轻声说:“打发他几个钱,让他早走。”她知道,老头子和女婿宋德全做的烤烟生意,最近又赚了一大笔,舍出几个,是不妨事的。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念起华子良过去曾周济过他们,接着说:“我看呀,他也是个遭难人。”

  曾绍发不吭声。他与老婆子的想法不尽相同。他在想,打发人,路费是要出的,可要自己拿出,总感心痛。他是有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心里思忖:这股脓血,能不能找另外一个口子挤出来呢?同时,他还顾面子:前几天,自己说出大话,要给人家谋事,现在自己怎么好改口呢……突然间,他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钱,可以给几个,但,不必由我们出。”

  “从哪来?”

  “从宋德全那里出——也就是华子良自己出!”

  “这,能吗?”老婆子大惊了。

  “能。”停了停,曾绍发道:“德全交通旅馆那里,不正有个账房先生要告假吗?把华子良抽上去顶着,他自己挣了钱,自己走!”

  老婆子简直没想到老头子的点子这么高!她禁不住拍掌叫好了。

  曾绍发鄙夷地道:“谁叫你拍巴掌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见点皮毛就高兴。若再把我这高招的神髓点出来,你可不要喜疯了!”

  曾绍发当然不想把机关和盘托出。他此着之绝处是:华子良若去交通旅馆,正好把他考验考验,该店地处要津,来人多,谅他不敢胆大妄为;华子良若不去,我曾绍发的心意就尽到了——我已给你谋事,是你自已不去的。不去就滚!旅费吗?休提,免了!瞧这主意绝不绝!好阴险的曾老头子!

  第二日,他把这意思对华子良说了,县府人事已满。兄弟,你不如到交通旅馆任个事……

  华子良沉吟片刻,说道:

  “行哦!”

  “就去上任行吗?”

  “不。”

  “……”曾绍发愣了。

  只见华子良目光灼灼,上下把他打量着。

  “大哥,我说的,并非不愿立即上任,而是觉得你的考虑欠妥!”

  曾绍发瞠目结舌,好一阵,才嗫嚅地道:

  “贤弟之见?……”

  “我虑非别,只是我这大号,在此许昌,叫起来不大方便吧?于你,于我……”

  曾绍发恍然大悟:

  “兄弟说的极是,极是。”

  “改个名,”华子良应声答,“就说我姓余。余、志、民!”

  曾绍发两手一拍,高兴地说:“着,着,好好好!”

  交通旅馆账房内,曾绍发笑嘻嘻地向女婿介绍道:

  “德全,这是你余、余大叔——余志民。我的一位老朋友。”由于新念华子良所改的名号。有点拗口。接着口顺了,夸华子良:“德全,你余大叔,学识渊博,今后诸多事宜,可要好好讨教……”

  宋德全是个头戴瓜皮帽的年轻人,粗眉大眼的,农民气味还未脱干净。他是曾绍发为开这店子,从乡下提上来当个挂名老板的,对曾绍发言听计从。这时,他点头应承了,连连说:“是是是。”他对华子良笑着道:“今后这账房的事务,有劳大叔了!”

  这账房就在交通旅馆的门口。屋内一张写字台,一把太师椅。桌上几本簿子,一把算盘,一支笔,还有一把小茶壶。墙上挂着一排账册。这就是华子良消磨时辰的地方了。

  曾绍发接口说道:

  “兄弟,委屈您了。”

  随即又向门口一个正在打瞌睡的青年小伙边叫边招手:

  “喂,喂,来!这是新来的账房先生,你要好好伺候!”说时,大比手势,手指账簿,又指太师椅子,又作拿笔、写字的模样。

  那小伙子“哦哦”应着,点头,咧开厚嘴唇冲着华子良笑。他是个哑巴。哑巴抓起茶壶,立即跑去沏茶了。

  这一切,全是曾绍发在指挥,在吩咐。而宋德全只在一旁随声附和着。

  交通旅馆旁边有个小院,院里有座小洋楼。有假山,有花木,是宋德全办公的地方。一有接待生意的人来,哑巴就把他们往那小院带。

  凡在小院小楼来住的人,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华子良到这儿后,首先盘算个中的奥妙。华子良发现出没小院的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军装的,有穿得二不挂五的,全不是正经商人。这些人一进去就是半天不出,有时还叫哑巴专门送去酒菜,吃喝一顿才走。这可引起华子良的警惕了!

  一日间,店里来了三个浮浪士兵直撞账房。一个猴子脸,红眼圈;一个短壮个,眼眼睛;一个刀疤脸,络腮胡,身材魁梧。前两个醉熏熏、歪歪倒倒的。只有那刀疤脸镇得住,脸色铁青,仍能站立,用一双冷漠的眼光,把华子良瞧着,大声叫唤:

  “老板呢?”

  华子良道:

  “他不在。”

  “到哪去了?给我找来!”

  这可使华子良为难了,他赔笑道:

  “难找呀!老总,您有什么事吗?改日……”他以为他们是来谈什么秘事的。

  “改什么日!老子们今日进城逛晚了,回不了营,特来打店!”

  哦,原来是这码事。华子良笑着说,

  “这好办呀,房间随老总们挑!”

  “老子今晚……忘了……带钱!”是瘦猴子在说话了。他醉眼迷糊的,已经口齿不清。

  “好说,好说!”华子良道。对这种死乞白赖之人,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他迅速吩咐哑巴将三人带到里面客房去了。

  不到片刻,后厢传来了闹声。哑巴捧着脸奔了出来。

  “什么事了”华子良用手比划。

  哑巴“哦哦嗬嗬”叫,示意自己挨打了。接着用手一抓头发,拖下来,比划成妇女的长辫子……华子良倏地明白,是这些烂立八,要叫“条子”(妓女)。

  旧社会有的旅馆就是妓院,或者“野鸡”窝子,老板就是老鸨,茶房就是牵线人,抽头人,多少妇女遭践踏!

  华子良赶快到房间去看。

  椅子被打翻了。那(目古)眼睛脱得个赤条条,一胸黑毛,象条发情的小公牛,用脚乱踢凳子,口中高嚷:

  “来人呀,来人!”

  那瘦猴子被兽欲驱使,正在屋里挥拳乱跳,脸憋得通红,连眼珠儿也血红了:

  “叫条子来……条子来!……”

  华子良跨步入门,假装不明情由,问道:

  “老总,你们有什么事吗?”

  他们见是账房老先生,气焰稍为收敛一点。

  那瘦猴子吐词不清道:“老子要条子……条子……”

  那小公牛粗声粗气:“对,叫条子来!”他眼露饥渴之色,但脚巳停止了蹬踢动作。

  华子良把椅子扶起来,请小公牛坐。又指另一把椅子,把瘦猴子也安顿下了。

  他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缺了半边嘴的小圆茶壶,倒了两杯水,分别送到他俩面前:

  “老总请喝口水!”

  瘦猴子大概闹得口干舌燥了,抓起就喝,小公不领情,不动,只睁着眼等下文。

  华子良口里说道:

  “老总心里烦,想散散闷,这,我清楚。条子吗?不难……”

  他们脸色变喜了,但听听下文却是。

  “难道你们在街上没碰到吗?”

  小公牛立转大怒:

  “老子碰到了还找你!”

  瘦猴子红着眼睛:

  “别装蒜……快去叫来!”

  华子良装着在考虑,在屋里踱了几步:“好,我去了!”但刚一出门,立即转回:“我把人叫来,你们不要又怎么办呢?”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答不上话来。

  小公牛叫:

  “老子就是要!”

  瘦猴子说:

  “我们要……要……”

  “要,恐怕不大好吧?老总!”华子良说得语气十分严肃,逼视小公牛,未等他蛮吼出来,便说:

  “老总,您可曾想过,在这种小店,玩这种玩艺,方便吗?这里闲杂人多,万一有什么风声透露出去,说有几个兵爷在此大嚷大叫玩婊子,岂不害了你们!……前天,不是有个逃兵被枪毙了!据我所知,军队正在抓风纪呢!”

  原来这许昌地带,驻扎着国民党第五军,它同蒋介石的其他部队一样,已经腐朽透顶。当兵的这样颓唐、无聊、邪恶,便可想见一斑。但那些当官的更为荒淫无耻,无恶不做。可又要假装正经,四处贴出告示,说什么要保境安民,狠抓军纪,前天还杀了一个逃兵示众。那个人押过街头时,华子良是亲眼看见的。

  瘦猴子猛地被吓得清醒了,他—下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小公牛不敢再嚷,悻悻地坐着。

  那床上的刀疤脸,一下惊醒过来了,听到提起毙人的事,顿时放声大哭:

  “我那兄弟哪里是什么逃兵啊?只不过说了几句丧气话,说这仗是打不胜的……我的兄弟……你死的冤哪!为兄要为你报仇!……”

  华子良见此情况,赶忙进行了一番劝解……最后,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

  华子良以精干、练达,受到了赞扬。宋德全亲自到柜房,表扬华子良办事精明。

  “大叔,多亏您了!对这样的事儿,小侄拿到也是没有办法的。”

  曾绍发闻听此事,也对华子良倍加赞赏。

  华子良做的账本,有条不紊,明明细细,挺清楚;登记簿写得清清楚楚,几笔字写得很见功夫。曾老头的女婿更是称赞不已。

  近来,战争形势对人民更有利了。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直如插在武汉和南京之间的一把尖刀,时时搅着敌人心脏,陈赓等同志的晋冀鲁豫兵团,已经战斗在陇海路以北、黄河以南广大地区,孤立洛阳,威胁潼关了。聂荣臻部队,继清风店大捷之后,已经乘胜挥师,解放了石家庄……河南敌军正处在被我包围的态势里。

  多么鼓舞人心的大好形势!许昌,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窒息的地方哦!到处充满着一种“树将倒,屋将倾”的慌乱景象。官府人员,纷纷准备外逃。兵荒马乱,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曾绍发在趁火打劫,大发其国难财,囤积居奇,投机倒把,无所不为……最近,曾绍发他们除了做烤烟生意之外,正在做着一种更为伤天害理的秘密买卖。眼下。他们正在为了某种打算,要把华子良深深卷入其中……

  华子良决定告辞了。他迈步进入那小院,去向曾绍发和宋德全打招呼。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走要走得光明正大的。

  进了门,他才看清,院中的小楼有二层。楼下是会客室,楼上才是曾绍发他们办公的地方。

  他蹬蹬蹬踏梯上楼。入门,门闩得死死的,久敲不开。原来是曾绍发和女婿正在房中数着钱。桌上,摊了一大堆银元,宋德全还在诉着一捆一捆的纸包,直往桌上哗哗倒;曾绍发正挑出两个来,轻轻碰,附在耳边细细听……敲门声惊动了二人。宋德全特别惊慌,手掌下意识地去把银元盖住了。曾绍发命他赶快把银元收拾好。片刻后,门才开了。

  见是华子良来找,曾绍发脸上浮现一丝惊讶,但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含笑招呼华子良:“坐呀!”眼睛回顾了一下宋德全,见他已把东西藏好了。

  “兄弟,有什么事儿吗?”

  华子良说道:“我想走……”话未听完,曾绍发笑了起来:

  “哦,是这码事!好办,好办!……”

  “我想就回家去。”

  “有这么急吗?”

  “在外多年了……”

  曾绍发连忙把华子良的话阻止:

  “是不是愚见有什么不周之处?”

  “哪里,哪里?”

  “那我就放心了!”曾绍发安详地微笑起来。他和宋德全早已商量定了!要把这爿店子交给华子良去管,他们好去专心专意做“生意”……这意思,他已经露给过华子良。今见华子良要辞别,他想是不是华子良等久了,嫌他们不兑现……

  曾绍发胸有成竹,笑吟吟地道:

  “兄弟,你我还有什么话不好说吗?”他尽量把口气放得亲热,显得近乎。“为兄明日晚间,要摆一台酒席,迎接一个‘贵客’,请你作陪。饮酒之后,我们再把事儿定下不迟。”

  华子良见人家翁婿正在数钱,自己是个外人,怎好在此久留?话不好再深说下去,说声:“改日再谈。”就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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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一

  今夜又停电了,一盏美孚灯在账房里亮着。近来,这种停电的事越来越多。

  华子良扭小灯芯,取下灯罩,火苗突突地跳动几下。屋里暗光幽幽。他哈着气,慢丝丝地用破纸把好罩子拭擦,脑瓜中在想心事。

  哑巴提着一盏明光射眼的煤气灯到小院去了。今晚请客的桌子已经摆好,菜肴由“中州餐厅”包做。曾绍发和宋德全在那里恭候“贵客”来临。

  华子良一圈圈拭灯罩,想着今晚陪客的事。

  有几个旅客来打店了。华子良把打罩笼上,安排停当,便叫哑巴带去安顿了。

  “余大叔,请吧!”宋德全来叫了。见华子良象要推拒,接着说:“我岳父有点事,要先和您说说。”

  华子良估计可能昨晚谈及的那件事,于是就跟着去了。

  明晃晃的煤气灯照耀着,客房里,一张黑漆大方桌上,摆好了四副杯箸。中放一瓶河南特产“杜康酒”。

  华子良一进门,曾绍发就开始吹嘘,今晚菜肴不多,但道道都是河南名菜:什么“道口烧鸡”、“糖醋黄河鲤鱼”……等等。他们为了“招待”那位客人,真是不借“奔头”啊!

  曾绍发收去兴致,忽然凑着华子良耳朵说话了:“老弟、你我既非别人,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了。今晚这客人要带一大批‘货’来,又要收一笔帐去。你知道,现在生意可难弄啊,我们想如实摊开情况,把新‘货’的价钱杀一杀……你是管帐先生。故尔请你到场作陪,作证。勿须你讲什么话,凡事你瞧我眼色行事,该点头处,你点点头就行了……”一脸诡秘神色。

  华子良心里想着,这场交易场上的勾心斗角,互相讹诈,他也卷进来了。

  见他不置可否,曾绍发认为华子良默许了,脸上现出喜色:

  “兄弟,至于内情。以后再详细告知,今晚间,务必请你帮衬,帮衬……”

  这时,哑巴端菜来了。四个冷盘:朱仙镇豆腐干,油炸花生米,油炸羊尾,凉拌板粉肉丝。哑巴摆好后。自动退出来了。

  “哈哈哈哈!”未见来人,笑声就飞进来了。

  来客十分亲热地抓住宋德全的手,连声告罪:“恕我来迟!兄弟刚才碰见一桩事耽搁了……”客人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宋德全毫不介意,连连说道:

  “不迟,不迟!您瞧,菜还没有摆备呢!”

  曾绍发立即哈哈笑着趋前拱手,彼此寒暄,十分亲热。三人拥作一团,把华子良的视线挡住,他终于看清来人的脸。只觉那人的笑声好假,好生厌!象是猫头鹰在打哈哈,令人浑身毛骨悚然。他想立即抽身而去,又觉得那声音好熟,他留下来了,想辨清来者是谁。

  只见曾绍发躬身摆手:

  “请,请!请人座!”

  “曾大爷请,请!”那人故作谦逊。

  “老弟是远客,稀客,请!”曾绍发闪开了身。

  明晃晃的灯光,一下把来者照亮,一张阴阳脸露出。华子良顿时惊呆:来者非别人,乃是迟汝昌!

                  二

  迟汝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原来那日晚间,他被一棒击中,骨碌碌滚下山崖,昏了过去……但夜半后,他醒来了,他并没有掉进那个万丈深渊里去,而是被绝壁横生出的一株树子给挂住了。上半身扑在树外,双手还在晃荡。好玄呀!差一点就跌入深渊!这一幕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华子良就要束手就擒了,多亏了那英勇的游击队员救了他,这迟汝昌还被击个半死。

  他孤零零地盘坐在悬崖中间的独树之上,欲上不得。欲下不能。他在后悔,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人呢,为什么和自己的人分开呢?他身子抖索一下,树枝乱动,一阵心惊胆战,向下一望是不见底的深渊。突然他发狂似地大叫一声:“救命呀!”声音凄厉,十分疒参人,落入空谷,回声久久不断,震得他双耳嗡嗡鸣叫。他自己被吓愣了,想到这里有游击队,他吓得打了个寒战。

  他静伏树上,等那个小特务矮脚虎。原说定的,分路追人后,回到双河口旅栈会合。此时我未回去,难道他不会来寻我吗?

  月亮不见影了,黎明前,天空中浓云乱滚,山风从峡谷中呼呼吹过。

  闪电雷鸣,风雨交加。山水顺着崖壁大股大股汪泻,整个树身在暴风雨中剧烈摇晃,“嘎啦”一声,树干断裂,迟汝昌连同树枝一起坠入方丈深渊……

  由于他死死抱住的那段树枝掉进水里,随波逐流,他被冲到双河口,被人救上了岸。

  迟汝昌被救后,他对华子良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是还未消恨,有一笔贩卖大烟的生意要他来许昌,这个利欲熏心的叛徒,径直来到这里。

  他到目的地之后,又脱手了好些鸦片。他不怕价钱低点,只要现兑现。他的提包已经装满了钞票,还有金条藏在身上……此时他来到曾绍发这里,正是来收一笔最大、也是最后的款子。收到了,他就星夜赶回宜昌。

  不期在此酒席上,他突然遇见华子良,真是冤家路窄呀!

                  三

  华子良和迟汝昌四目相遇了。

  迟汝昌装得笑哈哈的,对曾绍发亲热寒暄,把华子良视若路人。

  华子良表情冷漠,眼帘下垂,对新来的“贵客”不理不睬。

  曾绍发哪知道其中的情况,热情地互相介绍。

  两人脸上肌肉牵动,装着招呼了。表演得十分有分寸,曾绍发一点也没有瞧出他们的心思。

  迟汝昌想:好一个“余志民”,改得多妙!他大笑着向华子良点头。

  华子良想:叛徒装得多象!明明心里有鬼,但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他对迟汝昌只淡淡点了点头。

  哑巴把一道正菜端上来了。

  曾绍发在夸耀:“这‘道口烧鸡’呀,原产滑县道口镇,是“义兴张’即一个叫张炳的人,在清同治十八年创制的,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了……味道不错,请,请,请!”

  酒杯早斟满了,宋德全举杯:“请酒,请酒!”

  桌上顿时热闹起来。

  岳婿二人轮番作战,殷勤对迟汝昌劝酒。

  迟汝昌一再举杯,饮得十分畅快,好象对他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华子良毫不在意一般。其实,他表面上在同翁婿谈笑,眼角却瞟着华子良的一举一动。

  华子良只是淡淡呷了几口酒,很少说话。他呆滞的眼睛常常望着酒杯出神。

  迟汝昌表面装出平静,到酒席将散,他停杯放箸,起身踱步,吸烟,吐痰,擤鼻,还打了一个喷嚏……

  这些过场,当然是做给华子良看的。

  华子良在低头扒饭,咀嚼得慢极了。

  曾绍发率先开言:

  “迟老板,新来的货都要现款交割吗?可眼下,我们还未脱手呀……”

  鬼话!这东西哪有不好卖的,只不过是杀价的先声。迟汝昌当然理会得。他平和地笑道:

  “兄弟不是事先声明过吗?曾老先生手头活泛,请挪动挪动就行了。”

  “但这价钱可否稍打一点让手?”

  “好办,再给老先生一个九五扣如何?”

  未想到迟老板回答得如此爽快,这又是—大笔钱呀。曾绍发心里发出笑声,立即起身:

  “迟老板痛快,我们也不拖泥带水——德全,我们上楼,把款子凑出来!”

  曾绍发和宋德全上楼去了。

  屋中剩下了华子良和迟汝昌两人。

  迟汝昌看着华子良。

  华子良直勾勾地瞪着迟汝昌。

  迟汝昌眼锋一闪:“你改了名!”

  华子良:“你还活着。”

  迟汝昌眼珠转了转:

  “你马上要走,我看得出,今晚你喝酒懒心无肠的……”迟汝昌猛抽一口烟,吐出一团烟雾。

  “是的。”华子良答:“北上、革命、坚定不移!”

  “我也要走了,远走高飞,什么革命反革命,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从此,我退出政界了。”

  “你立地成佛了。”华子良冷笑。

  “那咱们就把往事一笔勾销吧,河水不犯井水,大家一走了事。瞧,他们就要回来了。”

  “不可能吧,你们不是在追拿我吗?今天的机会太好了。”

  “哪里,哪里,我行将成为隐遁之人……今天,我放你走!”迟汝昌俨然变成了慈善家了。

  “那我就太感谢你了!”

  “君子一言为定。”

  华子良木然没有反应。

  迟汝昌伸出手来,慢慢地走近华子良。

  华子良手把胸口揉了揉,大概在镇定自己的激动情绪,也慢慢站起身来。

  陡的,迟汝昌脸色一变,用手猛地把烟头一掼,掏出一只手枪:“不准动!”乌黑的枪口已经指着华子良的胸膛。他露出了豺狼的真面目:“华子良,给老子到警察局去!”

  正这时,抱着银元,站在楼口的曾绍发和宋德全一下惊呆,那一声“华子良”更令宋德全莫名其妙。曾绍发很快镇定下来,他倏地明白:这是两个死对头:

                  四

  华子良慢慢地挪了两步,离开了桌子。

  迟汝昌又突然喝一声:“不准动!”一步一步逼近华子良。

  华子良呆立着,神情木然。

  迟汝昌看到华子良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微微垂下枪口:

  “我早就说过,我吃草也不跟你在一个山上!”

  他的眼睛盯着华子良,为自己能吐这句多年积压胸中的恶言,得意地、阴毒地笑了:

  “我本来是去学戏剧艺术的,后来,听了你们的宣传,误入了歧途,闹革命,遭逮捕。一顶红帽子压在我的头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猛喘粗气,乱抓头发,脸上充满疯狂的仇恨,眼睛血红,象只饿狼要吃人,又象一条疯狗,在咬自己的影子。

  “在狱中,你装疯卖傻监视我,白莹的事件发生了,你翻墙审问我,差点将我卡死!幸而他们来得及时,最后以一场假枪毙让我过了关……”

  他说得口唇乱翻白沫,象只野狗在喘气,他舔了一下嘴唇,吞了一口唾液;那刚闭的嘴皮又忽地咧开,爆发出一串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人生真象一台戏:这场演完那场上。”

  他又把枪一举,近前—步:

  “连我也没想到,我弄得这么顺手。”

  宋德全见状大为惊慌,急欲上前问清情由,但被曾绍发用手将他一拦,抓走华子良,可以从此除却一块心病。

                  五

  华子良声色不动地欣赏着这个木偶的表演。华子良的这种貌似漠然的表情,可把这个歹徒刺激得更加疯狂了。正象一条深深污水道,一旦冲出阻拦,那年深日久的污秽,就一发不可收拾,让他的丑恶灵魂尽情暴露吧,不要去阻塞,不要忙于去清理,看它究竟能够流出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这就是华子良的目的。华子良是个清洁工,他静立岸边,虽然满鼻恶臭,心中充满厌恶,但却耐住了性子。他深深知道:只能让污水流尽了,才好去冲洗。

  这时,一个端茶盘的人进来了,盘中放着一个茶壶,几个茶杯。他看见华子良和迟汝昌僵持着,停了步,没有将茶盘托上去,只冷静地观察着他俩。

  叛徒迟汝昌叫了一声:“走!要不,老子就开枪!”

  华子良似乎最后屈服了,终于挪出了一步。华子良一步迈开,倏地回身,猛把身旁那把椅子举起,翻了个个。“噌”地从椅垫之下,抽出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尖刀!

  原来,华子良初见迟汝昌进门,便知今日必有番恶斗。在喝闷酒那时,便悄悄把刀横穿在椅垫之下了。

  华子良将刀紧握手中,对准叛徒。

  迟汝昌象闪电般一歪身子,离开刀尖几寸。同时把枪口一指,正欲抢先抠动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那端水的人,猛将茶盘中的瓷茶壶,对准一扔,打在迟汝昌手上,枪,飞了。

  华子良一瞧,救他的人,正是今晚投宿的那几个人。也正是宜昌城里那个向他指路的人。这个客人进得客栈后,一直在注视着华子良。一直在注视着这个宴会上的行动,关键时刻,冲了上来。

  迟汝昌见突生不测,脸色刷地变白,扭头看着那客人,揣摸他是个什么人?……

  华子良同客人迅速对视了一下,肯定是自已的同志!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巨大力量的代表!

  他轻轻把刀放下来,慢悠悠地开了言:

  “迟汝昌,你的戏还想继续演下去吗?你还有什么台词要背?”

  迟汝昌声音发颤:

  “我,完了!……”脸色变得象僵尸一样惨白,冷汗涔涔,浑身瑟瑟抖战着。身子一软,瘫在地上了:

  “不下不,请留我一命……我有重要情报要报告……”叛徒的嘴脸又暴露出来了。“这件事,我非说出来不可!……”

  华子良手握杀猪尖刀,威严地低头对着抖瑟在地的叛徒道:

  “迟先生,别表演了,到收场的时候了!”

  华子良手起刀落……

  华子良大步走到曾绍发面前:

  “曾先生,这情景,你看见了,你是明白人……”

  曾绍发十分平静地说。

  “华先生,冤有头,债有主。瞧见的。”

  “好,请您今后好自为之!……我们,告辞了!”华子良同那客人,大步走出客厅去。

  身子直在发抖的宋德全,正要大喊、“杀人了!”但“杀”字刚一出,曾绍发猛用巴掌把他嘴捂住。

  曾绍发噌地从腰间掏出手枪来,“啪”一声;一枪把气灯打熄了,大叫:“不要喊,把钱,抱好!”

  他几步跨到正在挣扎的迟汝昌身边,“啪”地补了他一枪,正在血泊中挣扎的迟汝昌,立即断命了。他只用脚一踢、一下把他衣襟撩起来,从他裤腰下的裹肚里,将好些金条掏出,又叫宋德全赶忙将他的大皮包提走。

  宋德全不解:“爹,这杀了人的事要报呀!”

  曾绍发勃然大怒:

  “谁说不报?我们马上去报警察局,本店遭到土匪抢劫了!”

  又再叮咛:“钱,快去藏好!我们立即去报告!”

  这时间,华子良和那挑亻夫,早已走得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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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尾声






尾声

  那挑亻夫是我军一个侦察人员,他带着华子良夤夜出城,迅速搭上火车往新乡而去。下车之后,步行穿过滑县,不久就行走到敌我交错的地区了。侦察员巧妙地绕过敌人的防地,找到了地方游击队,在两个身穿黑袍,头裹白巾的民兵护送下,他们很快来到了我冀鲁豫解放区一个部队。

  一路上,华子良精神很好,步行急速,归队的喜悦是支撑他衰弱身躯的一种巨大力量。在两军阵地之间,他看到一大片田野荒着,有的长满乱草,有的秋庄稼倒伏在地,至今无人收割,偶尔见到几个行人,大都是面黄肌瘦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他心中充满痛苦和同情,希望自己的部队早日来解放这里。进入游击地区之后,情况大变,到处贴满了解放全中国的标语,他内心感到无比振奋。遇到游击队后。一两个护送的战士告诉他:人民行动起来了!他们在支前,在生产,在协助部队,在打击敌人……华子良的心情更激动了。他的腿越走越有劲了!

  他们进入一个村庄,终于见到了身穿灰色军装的正规部队。广场上,一队队战士在操练。侦察员带着华子良进入一个大庙,亲热地对他说:

  “到了。我马上去报告司令员!”

  应该高兴呀,华子良!你坐牢十四年,今天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你孤身出走,历时三月,行程千里,即将见到自己的亲人,你马上就要同党,同亲人拥抱了!

  但我们的主人公华子良,一听“到了!”二字,却顿感全身无力,一下瘫在地,昏了过去……

  云雾托着他的身体在飞飘。他回到了重庆,回到了息烽,看到了罗世文,看到了许明炎,谭成荣,看见了许许多多的难友,他同他们在紧紧拥抱着。哦,还有那个小萝卜头,孩子的脸蛋同自己的脸贴在一起了……他大声向他们报告好消息:我回到了解放区!同志们欢呼,大伙儿一起动手砸铁牢。监狱里燃烧起一片熊熊大火……

  华子良口干舌燥,他翕动着嘴唇,费力地说:

  “水,水……”

  一股清凉凉的水流进了他的口,渗进了他的胸。好凉爽啊!华子良悠悠醒转了。

  一片红光不见了。眼前一片白,白的墙壁,白的床,白的被,一个身穿白衣的姑娘正在给他喝水。他看见了一张年轻的,微笑的脸:“同志。喝吧!”他牵动了一下脸上的笑纹,又惬意地吞咽了几口,然后,徐徐闭上了眼。

  他听见轻微声响,是几个脚音,他想睁一下眼,看看来了什么人,但眼皮却沉重得很,抬也抬不动。

  他听见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他醒过来了吗?”什么人在问。

  有人喊:“司令员,他醒过来了!”

  司令员来到床边,这是一个多么亲切,柔和,充满着关怀和爱护的声音啊!

  突然,他听到一声亲切的呼唤,低低的,柔和的,极轻,极细,象一缕温暖的春风一下拂过华子良的心田,他的遥远的记忆被吹醒了:

  “子良!”

  这是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还有离别多年的妻子,未见面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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