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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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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传》贝克
海明威传




译者的话

  厄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蜚声世界文坛的美国现代著名小说家,以“迷惘的一代”的代表著称。他的风格和文体独具一格,在欧美风靡一时,很有影响。一九五四年,海明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海明威生于芝加哥伊利诺斯奥克派克一个医生家庭。他喜欢打猎钓鱼。小时候常常跟父亲到密执安的瓦伦湖去度过夏季,养成对户外生活的爱好。一九一七年,中学毕业后,海明威当上堪萨斯城《明星报》的记者,受到严格的新闻记者职业训练。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由于眼睛有病不能参军,便志愿参加美国红十字会的医疗队,当了一名急救车的司机。在抢救伤员中,他身负重伤。伤愈后,他从意奥前线“光荣归来”,成为一时的“英雄”。

  战后,海明威以加拿大多伦多《明星报》驻欧记者的身分侨居巴黎并积极参加以格特鲁德斯坦恩为首的文学创作团体活动,正式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他刻苦学习写作,潜心研究怎样使用最简洁的语言,怎样写得精炼含蓄,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二十年代,他除了写短篇小说外,先后出版了两个长篇:《太阳也升起来了》(1926)和《永别了,武器》(1929)。这两部作品是海明威早期创作中的两部代表作。前者描写一群参加过欧洲大战的青年流落在巴黎的情景。他们精神苦闷,生活漫无目的,成天喝酒,钓鱼,看斗牛,有时堕入三角恋爱,发生无谓的争吵。他们形迹放浪,心里咀嚼的却是莫名的悲哀。这种彷徨、空虚的情绪引起战后不少年轻人的共鸣,使作者成了“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后者以作家的亲身经历揭露了帝国主义的战争宣传。美国统治阶级在大战开始时,坐山观虎斗,同时向交战国双方提供武器,但他们眼看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时,便撕下了和平的假面具,声言要“拯救世界民主”,拣起“神圣”、“光荣”、“牺牲”等口号,诱骗美国青年到欧洲战场去充当炮灰。海明威对这种宣传极为反感,他通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说:“什么神圣、光荣、牺牲这些空泛的字眼,我一听就害臊”,“我可没见到什么神圣的东西,光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光荣,至于牺牲,那就象芝加哥的屠宰场,不同的是肉拿来埋掉罢了。”

  二十年代末,海明威回到美国,居住在弗罗里达州,并以此为据点进行广泛的游历:去西班牙看斗牛,非洲打猎,古巴钓鱼。在这个时期里他写了不少短篇小说,反映了钓鱼、狩猎、比拳、斗牛等生活,创造了刚毅不屈,视死如归的“硬汉”典型。

  三十年代中期,西班牙内战爆发,海明威四次赴西班牙。他不仅仅是个战地记者,而且是西班牙共和政府的热情支持者。他的剧本《第五纵队》(1938)与小说《丧钟为谁而鸣》(1940)都是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是个勇敢的反法西斯战士,他曾在古巴创立一个反法西斯的情报中中心,并用自己的游艇来诱捕德国潜艇。接着他又作为随军记者去欧洲参加了不少军事行动,例如解放巴黎的战斗。战争期间海明威曾来中国访问。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海明威定居古巴。一九五二年,他发表以古巴渔村为背景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获得了一九五三年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和一九五四年诺贝尔文学奖。《老人与海》描写一个古巴渔民圣地亚哥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好容易捕到了一条大鱼,却被鲨鱼吃掉。故事寓意是人在同外界势力搏斗中终归失败,这是海明威的一贯主题,但《老人与海》增添了新意,即老人在同鲨鱼搏斗中表现了非凡的毅力。小说中有句话足以概括作者的思想:“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但他的精神是不可战胜的。”

  海明威成长的年代,正是资本主义日趋没落的年代。这种时代的特点,使海明威的思想呈现出复杂和矛盾的状态。他既看见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解体和所谓西方文明的堕落,但又不能从自己狭窄的视野中找到出路,因此眼前感到一片迷茫,而被人称作“迷惘的一代”的主要代表。海明威的作品内容,除了他所喜爱的钓鱼、狩猎、滑雪、斗牛以外,最常见的主题就是对普通人的真诚和勇敢的歌颂,也就是面对死亡而毫无惧色的形象。在他看来,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剧,而人的唯一的价值和出路就是面对死亡,无所畏惧。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常常是“硬汉”,但又往往是孤独和绝望。

  在艺术手法上,海明威用对话的简洁、明快、有力,修辞的干净,韵调的自然,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格。海明威使用的语言和刻划的形象鲜明具体,但是他的主题却含蓄隐晦。初读他的作品,似乎一目了然,但细心阅读,又不免感到寓意深远。他曾经把自己的作品比作漂浮在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深藏水下。

  因此,深沉含蓄是海明威写作的一个突出特点。

  海明威的散文风格朴实无华,简明清新。一九五四年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时,就特别强调他独创一格的现代散文的叙事能力。

  海明威的艺术描写也有明显的局限性,他不善于展开广阔的社会生活描写,人物缺少多方面的、丰富的性格特征。

  由于世界观中的矛盾,同时疾病严重,海明威于一九六一年用猎枪自杀。

  本书作者卡罗斯·贝克(1909——)是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的文学教授和法学博士。他是第一个全面研究海明威及其著作的权威人士。一九五二年,他写了一本关于海明威的书《象艺术家那样进行创作的人》。卡罗斯贝克自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八年,整整花了八年时间才写完《海明威传》。作者进行了广泛、深入调查,获取第一手资料,并充分利用书信、回忆材料、传记文献和文学研究及评论,叙述了海明威的生平和创作。在叙述作家的生平和创作的同时,作者还介绍了海明威的家人、朋友以及同他有过交往的人;介绍了海明威的主要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写作过程以及当时社会对这些作品的反应。本书材料丰富而翔实,描述别开生面,饶有情趣。它不仅能帮助一般读者了解海明威的生活经历和创作上的成功经验,对于深入探讨和研究海明威其人以及他的创作思想和艺术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本书根据美国第斯格出版社一九八○年五月第一次印刷版书译出,是该社出版的《名人生平》丛书之一。

                             林基海

                          1984年10月,长沙。










海明威传--第一章 中西部的童年生活






第一章 中西部的童年生活

乡村与城镇

  当婴儿的父母认为婴儿已适应外出旅行了,他们便带他到远离住家的北部山林去。这对一个出生才七个星期的婴儿来说,确是一次漫长而艰难的旅行。他们从伊利诺斯·奥克派克的郊外搭乘火车到芝加哥,再改乘汽车到密执安湖码头,然后坐玛丽多号汽轮抵达小特拉维斯海湾的斯普林斯港口。接着又坐了一小段火车来到派托斯基车站,再又改乘支线小火车到贝尔湖边,最后坐小木船到湖对岸海明威医生在前一年夏天向亨利·贝根买下的那块准备建房的场地。他们预备在这里建造一所夏季避暑房子。建房的一切必需材料现在都已筹备好了。

  这一年是十九世纪最末的一年。九月初的天气已经是寒风凛冽,乳白色湖面那一边的白杨树,树叶已变黄了。贝根家的白色正方形农舍离湖岸有一段相当长距离。周围是牧场、果园、家畜栅地、谷仓和鸡舍。在贝根的农场和一条通往派托斯基的沙石山路之间有一片树林,周围散落一些渥太华印地安人居住的房子。一些印地安人妇女替夏天到这里来避暑的人洗衣服或向游客兜售用香草编织的篮子。在这些印地安人中,有个名叫尼克·波尔顿的混血种人。他是个锯木工人,工作积极肯干。他在贮木场工作,负责把木头运到湖对岸的锯木厂去。遇到天气好,又顺风,锯木厂发出来的刺耳噪声,甚至在贝根农场都可听到。海明威医生建房用的木材已经堆放在刚清理好的场地角落里。他的妻子葛莱丝要给她儿子拍照,他便把婴儿抱在怀里,站在湖边一处沙地上,婴儿却哇哇地哭个不停。他们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返回伊利诺斯安排过冬的工作。

  婴儿的父亲名叫克拉伦斯·埃德蒙·海明威,不过人们习惯称他为埃德。他在奥伯良一所学校毕业,后来到芝加哥鲁斯医学院学习并取得硕士学位。他生平酷爱旅游。一八九五年他旅游欧洲,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的这一癖好。回来后,开业当医生。埃德是安森·梯·海明威的大儿子。安森·海明威参加过南北战争,现已两鬓灰白,不过腰板仍挺直有力。他在芝加哥经营地产,生意颇为兴隆。安森和他的妻子爱德莱德在奥克派克,有一所白色的大房子,他们的孩子都住在那里。二十八岁的埃德蒙身高六尺,厚胸阔背,臂力过人。乌黑的帮腮胡子使他显得更加成熟。鼻子象鹰嘴,黄褐色的眼睛深邃而锐利。他爱好收集铜币和邮票以及在童年时代就开始收集的波多瓦多米印地安人的箭头。他还是一位业余的小型动物和禽鸟标本的制作者,并喜欢把蛇储存在盛有酒精的密封的玻璃瓶里。除此以外,他最主要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打猎和烹调。特别对钓鱼和打猎,他感到其乐无穷。

  在奥伯良学校毕业时,他和同学一道到过卡罗来纳州北部斯莫基大山区去游览,他巧妙地利用黑草莓做馅,加上一点野蜂蜜做成饼子,馅皮是用一个空啤酒瓶在一段剥去皮的木头上擀出来的,然后拿到正在炖松鼠肉的营火堆边上烤,他的同伴看到他的高超技艺,又惊讶又赞叹。

  埃德首次认识葛莱丝是他们都在奥克派克中学读书的时候。葛莱丝嗓子好,适合唱女低音。她的母亲和学校的老师都鼓励她毕业后去歌剧团工作,但中学毕业后她却留在家里。她克服了视觉不好所带来的种种困难,一面教授音乐,一面努力学习各种语言和勤奋练声。七岁的时候,她得了猩红热,一连好几个月,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后来,病虽然好了,但眼睛仍然受不了光的刺激,而且有周期性头痛的毛病。要不是这些毛病,她可说是一位颇为理想的歌剧演员。她母亲故世的那年,她刚满二十三岁,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淡褐色的头发,有英国贵族妇女白皙的皮肤,真可谓婷婷玉立,气派非凡。那年冬天她到纽约参加学生艺术团,翌年春天在麦迪逊广场公园作首次演出。但场内的灯光太刺眼,她受不了,只好放弃艺术生涯。同年夏天她随父到国外,一八九六年十月一日回国同海明威医生结婚。婚后,他们同葛莱丝的孤寡父亲霍尔住在一起,住在北奥克派克大街四百三十九号,正好在安森和爱德莱德家的对面。海明威医生继续行医,葛莱丝给人上音乐课,全部家务交给一位名叫索菲尔·史苔丝的德国姑娘去管理。此人工作十分认真负责。霍尔先生每天来往于奥克派克和芝加哥之间做成批的刃具买卖。他个性温和,是个虔诚的教徒,每到星期六晚总要跪在铺着布鲁塞尔地毯的大厅里带领全家做晚祷告,吃晚饭的时候也免不了轻声细语地祈祷一番。他和安森一样,也参加过南北战争,在衣阿华第一志愿骑兵营里当过下士,大腿里至今仍有残存的弹片。霍尔不愿意别人同他谈论那次战争。他唯一的恶习就是抽烟,而且总是在吃晚饭后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大抽特抽。有时和他的堂弟泰勒·汉科克一起抽。泰勒虽然已四十八岁,一直任生产铜铁床架的米拉霍尔·松斯公司的商品推销员。他是霍尔家的常客,是个粗鲁、快活的人,嘴里斜叼着烟斗,头戴花呢帽,一边高高翘起,另一边几乎把一只眼睛遮住了。

  厄内斯特·霍尔的第一个外孙是在一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八时在他家南边的前房诞生的。婴儿生下来体重九磅半,身长二尺三。头发又浓又黑,不过后来长大了慢慢变成赤黄色。眼睛深蓝色,长大后变成棕褐色。他的皮肤呈赤褐色,脸颊上一边一个酒窝,生下来的第一阵叫声洪亮有力。他姊姊玛丝琳是在一八九八年正月的冬寒季节出生的,而他出生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夏季,万里晴空,阳光灿烂。他妈妈后来写道:“当时知更鸟正在欢乐地歌唱,迎接这个小生命降临美丽的人间。”他们直到乘飞机去贝尔湖之后才给婴儿施行洗礼命名仪式。十月一日午后,这一天刚好是葛莱丝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们在第一公理会教堂为婴儿施行洗礼命名仪式,取名为厄内斯特·米拉·海明威。海明威的姓是从他母亲葛莱丝家族那边来的。厄内斯特号他外祖父霍尔的姓,米拉是他那位制作床架的大姨父的姓。举行仪式之后,葛莱丝崇敬地写道,她的男孩“已奉献给主,并命了名,从此便是万能上帝的最忠实的信徒。”

  婴孩平静安乐地度过了第一个冬天。他吃得好,玩得好,拿葛莱丝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婴儿同母亲睡在一起,总是及时喂食的缘故,那怕晚上婴儿醒来,母亲也是特别仔细照料。婴儿的第一个玩具娃娃是女仆索菲尔·史苔丝送给他的一个橡皮的印第安婴儿,第二个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一个白肤玩具爱斯基库人。翌年正月,婴儿长了牙。春天里,葛莱丝兴致勃勃地一心把厄内斯特·海明威打扮得同他的姊姊玛丝琳一模一样。当他九个月的时候,就给他穿粉红色方格花布连衣裙,戴着饰花的宽边帽照像。

  海明威的童年是在一九○○年夏天开始的,当时他全家第一次住进他们在贝尔湖新建的房子。房里散发着怡人的新鲜木料和新漆的气味。葛莱丝希望能按她祖籍英格兰著名湖泊的名称把房子取名为温德尔米尔,但后来简称为温德米尔。房子坐西朝南,屋前方一片青山绿水,有时同艳丽多彩的夕阳,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起居室是用白松木建成,室内有个用砖砌成的大壁炉,壁炉两侧各有一个窗子。屋里有两个卧房,一个小饭厅和一间厨房,厨房里有个供烧柴的地方,还有一台打井水用的水泵。室内照明用的是油灯。走出外屋只见山坡上一大片葱茏茂密的树林。山坡下湖水明洁如镜,沙滩上的细沙白净,幽美宁静,原来是墨菲海岬上的葱茏树木挡住了严厉的北风,形成天然的屏障。

  这是一个十分怡人,理想的环境。婴孩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他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

  七月十三日,再过几天就是小孩的第一个生日。这一天他参加了贝根为庆祝农场建仓而举行的宴会。他第一次能单独行走。他对削了皮的苹果和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把鱼唤成“姨”,把不同种类的肉统统叫做“肉”。他父亲弄来一条很好看的小木船,船头上用漆写上“温德米尔·玛丝琳”几个字。这年的整个夏天厄内斯特和他姊姊玛丝琳就象水里的青蛙一样坐着这条船在湖上进进出出。他们光着脚,拿家里脸盆当作辅助小快艇,在浅水滩上嬉戏蹦跳。他显得特别快乐,又是跳又是笑,一会儿学狮子大声吼叫,一会儿又拿根棍子当竹马骑。他身穿一件蓝色罩衣,手里拿着根棍子去赶贝根家的羊,口里不停地发出“唏!唏!”的声音。据他母亲说,“他身体结实”肌肉饱满,筋骨壮健。他的两只手甚至比他姊姊的还要粗大。一碰到不如意的事,他总是又踢又跳,暴跳如雷,但玩的时候却循规蹈矩,一点不发脾气。一到晚上,让他上床睡觉,他也很听话,常常把床头的枕头拉过去盖住眼睛,不让光线照射他。每当他母亲做祷告时,他总是跪在她的身旁。可是,她还没能说上几句话,他便一跃而起,大声地喊了一声“阿门”,表示祈祷结束了。

  图画册使他入了迷,特别是一种名叫《自然界的禽鸟》的大开本月刊更使他感兴趣。他也喜欢别人给他画动物漫画,看懂了便乐得哈哈大笑。他什么故事都爱听,当然,最喜欢听的是关于一匹名叫普林斯的在奥克派克给他父亲拉大车的黑马的故事。据海明威医生说,黑马普林斯的腿很长,脖子却很短。因此,吃草时不得不蹲跪下来。厄内斯特每说一个词都要漏掉一个音。他抢在他父亲前面,大声地把“跪下”,说成“跪”或“危”,接着边笑边跪在地板上,模仿普林斯吃草的样子。九月份他们回到城里的住家,厄内斯特看到街道对面一棵树上有一只猫头鹰,于是他开始对有关猫头鹰的故事感兴趣。他甚至把脚趾上碰伤的痕迹说成是猫头鹰的眼睛。

  厄内斯特最喜欢给人和物取各种各样的名字。他先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奈尼”。这是许多绰号中的一个。他给外祖父取名“阿爸熊”,称祖母为“爱德莱德·阿妈熊”,把女佣人叫做“莉莉熊”,把他那只双头玩具摇摆马唤作“普林斯和查理”。一月份种牛痘的时候,他把皮肤上的斑点说成是“坏了的蓓蕾”。他给母亲取了个绰号叫“菲蒂”。到了二月份,他母亲发现他在那本《自然界的禽鸟》画册上能准确地说出七十三种鸟的名称时,大为诧异。他已经具有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语言的能力。他的第一个笑话是一个“蒲公英”的双关语①。他把蒲公英叫做“巨狮”,或“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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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dandelions(蒲公英)和dandy lions(巨狮)是谐音双关语。

  厄内斯特学会亲别人的脸的艺术,亲得又响亮又富有情趣。他的母亲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不依他,他就会走过来用小手掌拍你的脸颊。而当他感到不好意思时,他就来亲你。”他早就不尿床,更不拉尿在身上,大家都赞扬他。一九○一年举行族长会的时候,他第一次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不认识勃费罗·比尔。”后来带他去看波尼·比尔的西部电影,他很快模仿影片中的牛仔的动作,骑在普林斯的背上让大人给他拍照。四月份带他去看瑞格林兄弟的马戏团演出,回家后,他当着外祖父面学大象走路,并一本正经地学杂技演员翻筋斗。他的杂技表演车是一个三尺长两尺宽底下镶着红轮子的木箱。这种车子是当时柏力油漆建筑公司广为宣传的商品,在各五金商店均有出售。

  他母亲说,厄内斯特两岁的时候,“长得胖呼呼的,看起来象个五岁的孩子。头发淡黄,前额剪成刘海式,发端卷曲,蓬蓬松松搭在头上,皮肤赤褐色,看起来十分健壮。栗色眼睛,眉毛浓黑,一张不大不小的口,脸颊两边各有个酒窝”。当他母亲叫他作“荷兰玩具娃娃”时,他一边跺着脚,一边大声叫嚷,“我不是荷兰玩具娃娃,我是波尼比尔。砰!我要开枪打死菲蒂。”家里还给他取了别的绰号,如潘奇,吉普曼克还有鲍毕等。他唱歌时有点走调。他最喜欢唱的歌有“三只瞎老鼠”和“我参观动物展览会”等。贝尔湖不久改名为瓦伦湖。葛莱丝并作了一支“可爱的瓦伦湖”的华尔兹乐曲。厄内斯特把它改成与动物展览会有关的歌曲。把“啊,月光下的瓦伦湖”改成“啊,月光下的老狒狒”。这种机智聪敏的改动使他的父母亲感到十分惊喜。

  “当有人问他害怕什么的时候”,他母亲说,“他大声地回答,他什么也不怕。”他的愿望是要把他当作大人看待。他肩上扛着一枝半新不旧的老式步枪,两眼望着前方,正步前进。他能背诵坦尼生①“小分队向前冲”的诗句,并把自己比作士兵,把拾来的木片,木棍比作大口径短枪、长枪、来福枪、左轮和手枪等。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韧精神给他双亲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喜欢引用朗费罗②的名诗《海沃莎》中的富有戏剧性段落,把他姊姊玛丝琳当作多科塔斯国土制箭老人的黑眼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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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坦尼生:英国著名浪漫派诗人。

  ②Longfellow:美国著名诗人。

  在奥克派克,葛莱丝的缝纫房间里也有厄内斯特显示才能的地方。他喜欢缝衣服,他母亲写道:“他一心想缝点衣服给他的爸爸穿,他乐意为他父亲缝补裤子和一套他妈妈专门留给他学缝补的旧衣服。”他是个软心肠的孩子,“看见一只苍蝇死了便痛哭流涕,想方设法把它放在糖水里,希望把它救活。”他喜爱各类动物,特别是野生动物。他同他一起玩的动物或玩具说话,把它们当作人看待。他渴望有个弟弟,当一九○二年四月他母亲生下妹妹厄休拉时,他很失望。消息传来,他难过得流了眼泪。“我想明天耶稣基督会赐给我一个弟弟。”他说。

  厄内斯特随父亲到贝尔湖去钓鱼,度过他的第三个生日。

  “他钓的鱼都是大鱼,”葛莱丝写道,“他掌握鱼吃饵的时机,自个儿把鱼拖上来……他是位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界的东西样样都喜欢,诸如:臭虫、石子、贝壳,各种飞鸟和动物,昆虫和花卉。”一年之后他对自然界更加倾心了。过第四个生日那一天,他跟着父亲整天在外钓鱼。雨下个不停,但他并不感到扫兴。他很爱讲,每看到一样东西就讲个不停;一见到那美丽的湖和茂密的山林,就心满意足;看到树林里的小松鼠就开心。当划船回家时,他禁不住去帮着划上几桨。

  一九○三年夏天,他的最好游伴是个蓬头蓝眼十一岁的男孩,名叫威斯雷·迪尔华兹。迪尔华兹家住在查理沃克斯湖附近的霍托海湾,离海明威家西边小山岗二里路远。男孩的父亲杰姆在城里开一间打铁铺,地点在市中学的对门。他的母亲丽兹在俯瞰湖面的松岭屋开了一家鸡食店。霍托海湾只有一小组房屋,其中有一般的店铺,邮局和教堂。但是在厄内斯特的童年记忆中,这些东西和温德米尔、瓦伦湖一样对他来说都很熟悉,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里。霍托海湾的水是湛蓝色的,从密执安湖吹来的风常常使水面泛起阵阵白浪。载着矿砂的大型货船得意洋洋地航行于博恩市和查理沃克斯之间。山坡上浓荫蔽地,十分凉爽。清风起处,一股肥沃沙土气息,被阳光晒热了的针叶松气味以及丽兹·迪尔华兹家炒鸡的香味飘逸而来,闻之令人心神大振,食欲倍增。

  这年秋天厄内斯特进入了安尼小姐的豪斯·英格利赛幼儿园,同时加入了由他父亲组织起来的自然学习小组——阿卡西俱乐部的分部。在春天里每个星期六上午,他总是同比他年龄大的同学一道大踏步地走着到树林里采集标本,或到第斯普灵河两岸的灌木丛里识别鸟类。在他过第五个生日的时候,他的外祖父霍尔送给他一台显微镜。他母亲写道:“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放在显微镜底下的岩石和昆虫的标本,一看就是一个小时。”六个月后,他母亲对她儿子的情况作了如下的描述:

  厄内斯特·米拉五岁半就很懂事,不偷懒,衣服全由自己穿,还是父亲的好帮手。他和他爸爸一样穿吊带裤,为自己是阿卡西俱乐部的成员感到自豪。他能从一数到一百,靠听力拼读字母拼得很好,唱歌也有很大进步,虽然音调还不十分准确。他喜欢用积木叠成炮台和炮,收集日俄战争的连环漫画。他还喜欢讲述关于伟大的美国的历史故事,能把美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的有关事迹说出一个大概来。

  当他母亲告诉他,他家很快就要新添一个小宝宝的时候,他对两周岁的妹妹厄休拉已有好感,他称她为吉格斯太太。

  “我的宝贝男孩是那么高兴,”葛莱丝写道,“一天上午他来到卧房,我秘密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上帝即将赐给我家另一个小宝宝。”不过他仍然希望有个弟弟。可是一九○四年十一月廿八日生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孩。家里人按葛莱丝侄女的姓氏给这女孩取名为玛德莱恩,不过她的绰号却和哥姊们大同小异。女孩还未满月,大家便根据广告上用来宣传早点的婴儿的幽默象貌称呼她为松妮吉姆。

  外祖父霍尔这年冬天是在加利福尼亚他儿子雷舍斯特那里过的。翌年春天回家时得了肾病,病情严重。因此,尽可能不让小孩子们到他卧房去,以免传染。可是,有一天小厄内斯特跑进他外祖父的房间,十分高兴地告诉霍尔,他是如何赤手空拳将一匹脱缰逃跑的马拦住,牵回家的。他的外祖父听了很高兴,并对他女儿葛莱丝说:“丫头,你听我说,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有名声的。如果他遇事多动脑筋,走正道,将来准能出人头地。但若纵容自己,走邪路,将来坐牢也一定有他的份。”不过自那以后,霍尔再没有听到他外孙子讲起关于他的勇敢出色的事迹了,因为他在一九○五年五月十日去世,十二日家里为他举行安葬仪式。

  厄内斯特和家人在密执安度过了漫长的夏季。在那段时间里,新鲜事连续出现,这是厄内斯特原先未料到的。首先是家里新买了一条木船,取名为温德米尔·厄休拉。其次是瓦伦湖对岸有四十亩农田,为了还税,急待转让卖出。海明威家全部把它买下,并另取名为朗费尔德农场。尔后,海明威医生种上许多果树和硬质树木。厄内斯特身穿镶有像花饰的印地安人服装高兴得在地里到处乱蹦乱跳。这是他在密执安度过的第六个暑假,也是他留着荷兰式男童长发的最后一个夏天,到了秋天,他读一年级的时候,他就再不留那种长长的男童发式了。

  以上两件事还不算什么,家里变化最大的事是他母亲决定把她父亲的房子实掉。葛莱丝在这所房子里生了四个孩子,全家在那里住了几个年头。葛莱丝渴望有一所更宽大,设备更好的房子,希望有个理想的房间让她有机会弹弹唱唱,恢复她那近年来由于生小孩而中断的教授音乐的生涯。十月份,房子卖掉之后,他们便搬到一栋新租的位于奥克派克公共图书馆隔壁的房子里。过了很久,厄内斯特在日记本中写道:“我记得,外祖父去世之后,我们就搬家了……房子里有许多东西没搬走,便集中放在后院天井里放火烧掉。我还记得一些从搁楼搬下来的盛着酒精的瓶子,扔进火堆里,瓶子一受热,砰的一声炸开了,酒精一着火迅速燃烧,发出蓝蓝的火焰。还有一些瓶装的次等威士忌酒也丢在火堆里烧了。”

  新家的住地位于北肯尼渥斯大街拐弯处六百号,与衣阿华街交接。按照葛莱丝的计划,新家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拉毛水泥房子,其中有八间卧房,一个音乐室和一间医生用的医疗办公室。房子要这么大才能住得下,因为除了海明威家六口人外,还有两个佣人。此外,还配给他叔外祖父泰勒·汉科克一间卧房,他在城里时总是住在他们家里。一九○六年四月某日举行乔迁仪式之后,海明威一家便住进了新居。安森和爱德莱德也来了。海明威医生拿出一个铁皮罐子里面装着从原来住房地面挖来的土,用来粘合新居的炉灶。泥灰匠用石灰复盖、泥平,然后由建筑师在上面注明日期,最后请牧师做祷告,葛莱丝带领大家念:“愿主保佑,万事如意,阖第平安。”

  厄内斯特这年在密执安度暑假的时间比已往要短得多。家里人让他同邻居一个叫哈洛德·山姆森的孩子一起玩。他们两人常在瓦伦湖对岸的朗费尔德农场里玩,那里有条小小的火车道,司机开着满载木头的敞篷车来回奔跑。厄内斯特和山姆爬上车末尾慢慢蠕动着的车箱,坐到霍托海湾去。威斯雷·迪尔华他们到通往查理沃克斯路上伏克斯商店西面的霍托浅湾去钓鱼。他们在松岭屋吃煎鳟鱼和鸡肉饭,后来又在温德米尔滩头附近的营火堆上烤蜀葵吃。就这样,整个夏天转眼就过完了。八月中旬,海明威一家背着行李返回奥克派克他们的新家。一路上厄内斯特兴致未减,精神抖擞。两岁的时候,他曾经口出大话地说他什么都不怕。如今七岁了仍然是那个样。

艺术与科学

  在肯尼渥斯大街的新家里,艺术与科学竞相争雄。葛莱丝的主要艺术兴趣是音乐。新家里有个音乐专用室,三十平方呎,高十五呎,外加一个小阳台。从起居室北面通过两道栎木门便可进入音乐室。葛莱丝费了很大力气使室内的音响效果达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最使她感到得意的是房里摆着那架新添置的闪光发亮的大钢琴,旁边是个铺着地毯的学生独唱演习台。她把那架用旧了的钢琴摆在饭厅里,让孩子们有空练练指法,试着演奏。海明威医生有时也找个时间到地下室去吹吹短号,自得其乐。不过,总是走调。

  在房子的那一边却另有一番气象。那里有医生诊疗办公室和病人候诊室,科学气氛十分浓厚。病友们坐在医生书房里,里面红木书架上放着一排排的古典作品和其它书籍。房里还陈列有医生自己制作的飞鸟和动物的标本,如一只镶着玻璃眼睛的捕食飞蛾的松鼠,一对小松鼠,一只猫头鹰和一只大浣熊。这只熊是他有一次同他的妹夫弗兰克·欣思在伊利诺斯南部打猎时捕捉到的。医生的实验室很小,不易为外人看见,室内摆设零乱,到处是瓶瓶罐罐。玻璃瓶里装有用药水浸泡的从人体割除下来的阑尾炎和类猿胎儿等。壁柜里挂着一副人体骨架。医生平时很少说俏皮话,可是对这副骨架,他却十分幽默地称作“我亲密的朋友”。

  葛莱丝和海明威医生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和爱好,不可避免地造成他们之间的冲突。他们每每为家庭的经济和养育孩子的问题发生争吵。迁入新居时装修房子、添置家具用去很多钱,动用了葛莱丝一大部分的祖产。她生性颇慕虚荣,曾一度醉心于当歌剧演员,象贵妇人那样身穿华丽服装,头戴羽翎帽登台表演。她扪心自问,在婚后的家庭生活和生儿育女方面,她已经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她对管理家务丝毫没有兴趣,一心想学文化知识,在自己事业上有所造就。因此,雇用佣人料理家务实属必要,但从不奢侈和浪费。他们夫妇俩的每月收入,用当今的标准衡量,虽然比较低,但能勉强维持家里的一切开销。厨子和保姆常常只做了一个短时间就不干离去。因此,在未雇请新的厨子或保姆之前,海明威医生只好亲自下厨房做饭菜。有个病人回忆道,有一次他到海明威医生家看病,医生正打电话告诉家里的人,说放在炉上烘烤的饼子可以拿开了。家人对医生的乐于搞家务,煮饭弄菜都感到很满意。海明威医生还到市场买菜购东西,后院里养鸡喂兔,并且给牛奶场当卫生检验员。厄内斯特十分清楚地记得每天都有人从后院送来十二夸脱的牛奶。

  在管教孩子方面,海明威医生比他妻子要严格得多。他每天要做的事很多,常常忙得透不过气来。在这个时候,如果那个孩子表现懒散,动作迟缓延误事情,他就提出尖锐批评,加以责骂。每逢主日①,禁止一切文娱活动。不能和朋友一起玩,不能玩游戏,不能开家庭音乐会。如非有病,孩子们每星期必须去教堂做弥撒和上主日学校。孩子们如严重触犯家规,便立即进行惩罚,先是用拭擦剃刀的皮带抽打(这东西是葛莱丝用来抹头发的),接着罚跪,请求上帝的宽恕。葛莱丝对孩子们一般要温和宽松一些。她常常说要让孩子们懂得生活,热爱生活。对她来说,这特别意味着,人要懂得艺术。她主张首先让孩子们学点音乐,等他们长大了一点,便买票给他们去听交响乐演奏会,观看歌剧演出以及从芝加哥来的好的戏剧表演。孩子们得到母亲的鼓励和支持,很早就进入芝加哥艺术学院学画画。葛莱丝深信艺术创作的重要性,决心设法充分发挥孩子们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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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主日,也称星期日。

  海明威医生给孩子们的最大贡献是他的知识和对大自然的热爱。他教厄内斯特如何在野外生火煮东西,如何使用斧子砍伐树枝在林中空地搭起棚子,如何用绳子系扎干了的或湿的蝇虫,如何照安森爷爷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子弹的模样制出新子弹来,如何剥鱼、杀鸡、杀鸭下锅煎煮等等。他教孩子们,对于猎枪、钓鱼用具要细心爱护保存,教孩子们如何培养勇气和坚韧不拔的精神。厄内斯特长大后回忆起他父亲时,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带着他在户外活动的情景——在草原上追捕小鹬鸟,在散满落叶的林地穿走,通过收割了的放着禾束堆的麦地;经过谷物碾磨厂和苹果酒厂,来到流放和储存木材的大水库。每当他看见湖泊,一堆野火,一匹马拉着车子,一行大雁在天上飞行,或自己去挑水劈柴时,他就想起他的父亲。寒冬里父亲胡须撒着白霜,酷暑里他汗流浃背。这情景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而厄内斯特和他的父亲正好一模一样。“父亲喜欢到农场去,在灿烂的阳光下劳动,因为他一直没有多少机会这么做。”他也爱做各种各样的体力劳动,而厄内斯特成年之后在这方面就没能象他父亲那样做了。

  海明威医生认为上帝赋予自然界以飞禽走兽,赋予人类以猎取这些动物的欢乐。这种信念同他对受伤的动物所寄予的怜悯之心是并行不悖的。他猎捕各种可经食用的动物。从一开始,他就叫他儿子学会喜欢吃野味,喜欢负鼠、雉、浣熊、鹌鹑、鹧鸪、野鸭野鸽和各种鱼类。他对那些他称之为“有害动物”的食肉动物毫不留情。有一次他从奥克派克写信给正在瓦伦湖度假的厄内斯特,信里说:“你还不知道,几天前一个晚上,我看见一只大灰猫躲在鸡窝里,幸好你叔外祖父亲泰勒把小鸡放到院子里去了。我拿了枝0.22口径的不冒烟猎枪,急忙向院子走去。当我举枪向猫先生瞄准时,它恐惧万分。刹那间,啪!的一声,猫先生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摔下地来。它永远再不会偷吃鸡蛋和小鸡了。”

  一九○六至一九○七年,厄内斯特从文法学校的第二级逐渐上升,到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三年通过了第八级。每年冬天他都等得很不耐烦,渴望夏天早日到来。他那双赤脚十分熟悉从温德米尔通到贝根农场去的道路,因为他每天都要到那儿取牛奶,即使闭起双眼也不会走错。他记得清清楚楚矮树林里有块针叶松沃土,沼泽地里的黑色肥泥,横越过牧场被太阳晒得焦干的硬土,贝根农场谷仓后面新堆起来的正在冒着热气的肥堆以及小鸟在寻找食物的小河床里水泡咕噜响着从小泥潭里冒出来。一天,他从一家牛奶场回家的路上,口里衔着一根树棍子,兴高采烈,又是蹦又是跳走下一个山坡,不慎被树桩绊倒,树棍的尖端扦进了他的喉壁。幸好他父亲在家,立即给他敷药止血,烧灼伤口。

  家里其它的人都到温德米尔去度假,海明威医生虽然不得不仍留在奥克派克开业行医,但他还是尽可能找出时间到密执安去呆上一个时候。他身著旧衣服,戴着宽边草帽给朗费尔德农场的耕地施肥,有时在湖上划船,钓鱼,或教给孩子们关于自然界的知识。后来据厄内斯特回忆说,父母亲为了家里的事经常吵架,所以他们没有在一起度假。厄内斯特总是一会儿站在父亲这一边,一会儿站在母亲那一边,以便维持他自己说的“中立主义”政策。海明威医生每年除了有一段时间同厄内斯特的叔外祖父泰勒到密执安北部高地的布列武湖去钓鱼,或秋天到伊利诺斯南部泰勒的妹妹聂蒂·欣恩家乡打猎之外,大部分时间都与妻子葛莱丝呆在一起。他离家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在一九○八年,当时他正在纽约一间妇产医院进修为期四个月的妇产科学研究生课程。据他女儿后来说,他的全部学习费用是葛莱丝用她平时上音乐课积累下来的钱付还的。从纽约返回家时,医生先从纽约坐汽轮绕道去新奥尔良,再乘密西西比河的汽轮,逆流而上,于十一月抵达家门。途中到达新奥尔良时,医生收到厄内斯特一九○八年十月十九日写给他的一封信。笔迹稚气,有不少拼写错误。信里说,他从第斯普灵河带回一把钳子,夹住了学校金鱼缸里的一条日本金鱼的尾巴。葛莱丝给医生的信里也谈到孩子的这件事。她说她希望医生在“南方大城市”里好好地休息,还说愿上帝保佑他平安。如果说厄内斯特的父母亲在家里有时发生争吵不和的现象,那末,他们后来感情重新融洽起来是他们对于耶稣基督的信仰的结果。

  厄内斯特每年除了随父母去密执安一次之外,自己还作一些短途旅行。定计划前,他十分仔细地阅看由马瑞安·乔治编的,芝加哥出版的一个小册子,里面介绍了“小游法国和瑞典”还有德国、荷兰、比利时以及丹麦等。一九○九年他过生日时,家里给他买了一本书《忠于我们的旗帜》,由GA亨梯所著。在过圣诞节时,他除了有《伊凡霍尔》和《鲁滨逊飘流记》的书外,还有他一个远在加利福尼亚的伯父雷彻斯特送给他一本狄更斯的《儿童圣诞故事集》。他一生中第一次长途旅行是在一九一○年他跟随母亲到南塔克特岛①去。八月二十九日他们从温德米尔出发,先坐船,后乘火车到乌兹荷尔,再搭小汽轮到南塔克特岛。他们住在帕尔街四十五号一所古老的房子里,里面还住宿着一个名叫安妮阿耶的女子。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大海,他每天都到海滨游泳。他把游泳称之为“在海草和子蟹之间穿梭”。他的母亲的皮肤被太阳一晒就变成暗褐色,将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海水里洗浴,感到十分得意。每逢星期六她便到中央街第一公理会教堂参加崇善教会歌唱队的活动。这个教堂建于一七一一年,她的父母亲曾于一八八○年在这个教堂里当过唱诗班的领唱人。一想起这件事,她就感到很骄傲自豪。厄内斯特时常下海捕捉鲐鱼和鲈鱼。回老家时还特地带回一个剑鱼的鱼鳍,准备送给阿格思俱乐部作为海产标本。葛莱丝象过去带玛丝琳出来那样,从南塔克特岛返家的途中,他们顺道到波士顿、剑桥、勒星顿和康科等地参观历史名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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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美国麻萨诸塞州东南。

  当厄内斯特恋恋不舍地回到学校时,学校开学已经几周了。他已升入第六级。脸颊被海风和太阳吹晒得黧黑,他又开始认真地投入学习。在这期间,家里人时常谈论厄内斯特的前途问题,他们希望他象他父亲和叔叔韦尔医生一样,将来开业行医。海明威医生前不久在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马约兄弟卫生中心的圣玛丽医院学习外科和产科时,看到一张宣传医学的宣传画,使他想起他儿子的志向和前途问题。在给他儿子的信中,他写道:

  亲爱的厄内斯特:

  现寄给你一张关于世界第一流外科医术的画片。你爸爸正在进行一项有意义的研究和探索。几年之后,相信你能和爸爸一起参观医药卫生中心。祝家里人好,永远爱你的父亲。

  C.E.海明威博士

  一九一○年十月十二日

  一九一一年复活节那天,厄内斯特和玛丝琳在第三明理会教堂参加接受他们加入歌唱班仪式。葛莱丝是歌唱班的指导和独唱者,当时正怀第五个小孩,内心既充满着慈母对子女的深切爱抚,又饱含着对宗教无比虔诚的情感。厄内斯特后来说道,“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的感受,好象有,又好象没有”。但不论他的感受如何,第二天他积极地写出他最早的一篇短篇故事,作为他在荷尔姆文法学校英文六级的作文作业。文中虽然他提到上一年夏天他去南塔克特岛的途中所看到的马萨葡萄园岛,但故事的绝大部分情节是来自他的叔外祖父泰勒·汉科克那里。泰勒就象故事中那个男孩一样,四岁时就失去了母亲,后来跟随父亲阿历山大·汉科克船长,乘坐三桅帆船伊莉莎白号在大海里航行,绕过好望角,抵达澳大利亚。厄内斯特的短文如下:

  我的第一次海上航行

  厄内斯特·海明威

   一九一一年四月

  我出生在麻萨诸塞州马萨葡萄园岛上的一所白色房

  子里。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四岁,后来我的父亲——三桅帆船船长,带着我和小弟弟出海航行,绕过好望角,抵达澳大利亚。去的时候,天气很好,一路上风平浪静。我们常常看见海豚在我们船的周围嬉游,信天翁鼓着双翅飞越海面,一会儿又在方帆双桅船上空盘旋,觅寻食物。

  船上水手把饼干放在铁勾上,结果捕获了一只。但水手们十分迷信,认为信天翁是古祥之鸟,捉捕它会犯罪孽,于是立即又放了它。

  有一次,几个水手乘坐一只大木桶,木桶用绳索拴

  在船头的斜杠上。水手们手拿鱼叉捕捉海豚(他们称为海猪)。不一会捉住一只大海豚,把它拖上甲板,清除内脏,然后把海豚肉放在锅里煎。吃起来味道有点象猪肉,只是太油腻了一点。

  我们很顺利地到达澳大利亚的悉尼港。回来时也很

  顺风,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

  厄内斯特根据别人告诉他的故事,经过加工写成新的故事,这种情况在他以后的写作过程中还有许多。他用马萨的葡萄园代替他叔外祖父故事中的利物浦,用“我的小弟弟”代替姊姊卡罗琳和安妮。如果说,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的什么内心深处的情感的话,这种情感就是作者对“我的小弟弟”的思慕,因为九年来,他一直渴望有个弟弟。

  可是这年夏天,厄内斯特的愿望又落空了。他和母亲在温德米尔度假,在那里,他母亲在西南边卧房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妹妹卡露。海明威家的最大和最小的孩子都在密执安生的。卡露是在厄内斯特十二岁生日前两天诞生的。他生日那天家里在有屏风小厅里为他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给他拍照的时候,他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其实,他内心快活极了,因为他祖父安森送给他一枝0.2口径的长管猎枪作为他生日的礼物。

  卡露一周岁的时候,亲戚客人络绎前来祝贺。叔叔韦劳毕·海明威携同妻子和两个女儿先到。他刚从中国坐船回国。这是他一九○三年结婚后第一次回家。葛莱丝说:“叔叔和家小能和我们在温德米尔聚会,真是机会难得。”秦勒和乔治海明威带着妻子儿女从他们家埃罗敦也来了,还有厄内斯特的祖母爱德莱德,这样家里全部人数有二十多个。人多声音噪杂,葛莱丝不习惯这种场合,头感到阵阵隐隐作痛,只好退入卧房。

  在海明威医生的眼里,他的弟弟韦劳毕确实有点英雄气慨。他弟弟小时候打玉米时,右手食指被脱粒机绞断。尽管如此,他后来被教会派往中国,在山西省工作了八年,成为一位很受欢迎的高级外科医生。海明威医生想和他弟弟比一比,据厄内斯特说,“他曾有机会到关岛或格林兰去服务”,而“在另一个时期里,他决定到内华达定居,以逃避都市的繁杂生活”。但是葛莱丝,家中的文化教育的主宰者,对于他丈夫的漫游计划坚决反对。韦劳毕叔叔给大家讲述了他前不久会见达赖喇麻的情景。他说,尽管西藏仍然禁止外国人进入,但在一九一○年趁达赖圣座外出经过蒙古的时候,他设法接近达赖。十二岁的厄内斯特听了他叔叔这段充满东方情调的生动描述,仿佛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星球之中。

  住在贝根农场附近树林里的印第安人之中,虽然没有英雄人物值得厄内斯特崇拜,但是印第安人的形象经常在他眼前出现,他们象幻影一样悄然而来,默默而去,使他似觉非觉,捉摸不定。他们在通往匹托斯基的山边沙石路边采摘野莓,然后拿到山下村舍去卖——“红灿灿,沉甸甸的野山莓,上面复盖着椴树叶子保持阴凉,再晚些时候,他们挑着满桶的黑莓来卖,果子粒粒饱满,新鲜可爱。他从未听见他们来时的脚步声,等到他们走近时,他猛一抬头,他们已站在厨房门口了。不过有时他坐在小丘上念书,确实觉得他闻到了印第安人的气味,“他们从大门出来,走过柴草堆,绕到房子那边去了”。他觉得印第安人身上都有一种相同的气味——他第一次闻到这种怪味是“在贝根爷爷租给他们的一间小棚屋里。后来他们搬走了,他走进屋子里就闻到那股怪味”。那间小棚屋曾租给一个高个子的印第安人。这个人送给厄内斯特一把用灰木制成的划独木舟的桨。“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棚屋里,有时服止痛药,夜里经常一个人在树林里行走。”这个人死去时的样子至今他还记得。七月四日那天,那印第安人到匹托斯基去狂吃作乐,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倒在皮尔·马革特附近的铁路上睡着了。后来一列夜间的火车从他身上开过,把他辗死。厄内斯特时常见到的印第安人是锯木工尼克·布尔顿和比利·塔伯塞两人。尼克身体健壮,体力过人,“非常懒惰,但干起活来,又快又好”。住在附近的农民,“认为尼克是个真正的白种人”。比利·塔伯塞个子矮小肥胖,“留着中国式的稀疏胡子”。那年夏天,海明威医生叫他们两人劈山柴。木材原先放在湖岸边上一个棚栏里,后来棚栏裂散,木材滚到湖里去,飘到木屋前面的岸边。那天他们两人拿着搭勾、斧头、楔子和一把长长的锯子。海明威医生带着照相机跟在他们背后来到湖边,拍了几张他们在劳动时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冲洗出来很清楚。后来他把照片放进《贝尔湖影集》里作为纪念。厄内斯特站在一旁观看,有时插上一两句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用这件事作为题材,再加进一些虚构情节,写成一篇短篇故事。当然,这一篇比起前一年四月份那篇航海故事来要好得多。尼克·希尔顿和他的女儿普鲁坦丝经常为葛莱丝做事,除了他们之外,厄内斯特最熟悉的印第安人要算老西蒙格林了。他在霍托浅滩附近有个一颇具规模的农场。人们经常看到他,厄内斯特写道,“坐在霍托海湾杰姆迪尔华兹铁铺门前的椅子里,让太阳曝晒,满身淌着汗水,等铁匠给马钉蹄铁”。他是个“又老又肥胖”的印第安人,对海明威医生用步枪或猎枪射击猎物时的那种勇猛精神志磁濉S幸惶於蚰谒固馗盖缀臀髅筛窳忠黄鹜獬觯猩岳此谝淮慰醇淮笕吼佯场K恰罢诨敉星程哺浇哪シ慌员吣嗟厣险沂郴蛴蒙惩料丛琛薄T诙蚰谒固乜蠢矗怯谢鸺σ话愦笮 K钦钩岱上枋保⒊隹┛┥秃艉羯馐顾械椒浅F婀帧=峁恢灰参创蛑小5C魍缴靡恢鲜侥袂梗芸炀痛蛳挛逯弧?


  “我还记得,那印第安人一边笑,一边把鹧鸪从地上拣上来”,厄内斯特写道,“我父亲……枪法很好。我从来未见到有人打得象他这样好”。

  秋末厄内斯特随父亲去南伊利诺斯他的表兄弟处,在那里他又一次看他父亲开枪打鸟。他的大姑妈南蒂,教名安琪奈特,一八九八年嫁给一个鳏夫弗兰克·勃里斯特欣思。欣思起初任明理会牧师,不久出任阿尔比安南部联合学院院长。后来,转为务农,在该州西部一个地方种植水果,喂养牲畜家禽。欣思待人和善友好,是个乐天派。他和妻子儿女住在伊利诺斯一间十分体面的砖房里。房子的窗户又高又窄加上院子里高大的枫树遮阳,因此,即使在酷热的夏季里,房子里面仍然又黑又冷。欣思的孩子们喂了三匹小马——索汉,吉蒂和吉蒂的小驹普林西施。这个地方属于瓦巴斯河流域,具有东边印第安纳州和肯塔基州南部的特征。地里玉米和小麦长得很高,到处有昆虫飞舞,发出嗡嗡叫声,听起来简直象夏天的田园交响乐。每到吃饭,欣思家的饭桌上就摆满了有南方特色的丰富菜肴。海明威医生只要业务不忙,有机会脱身,便不惜长途跋踄三百里,从芝加哥来到阿尔比安。南蒂的天真活泼的孩子们称埃德为“医生叔叔”。每年到了秋天就有两三天外出打猎的机会,一般是到位于卡邦达尔联区南部欣思的一个农场去打鹌鹑、浣熊和负鼠等。

  这次厄内斯特和他父亲一下火车,欣思就开了小货车到车站来接他们。欣思有五个孩子——玛格利特、安琪奈特、埃德登特、安森和大儿子小弗兰克,他们都在家里等客人的到来。虽然厄内斯特已十二岁,弗兰克才八岁,但他们几乎一见面就玩得很投机。小马索汉刚好准备卖给别人。男孩们便把索汉送到新主人家里去。厄内斯特骑在马背上,小弗兰克坐在小车子里赶着青蒂跟在后面。他们还走不到两里路,捆在索汉腰里的带子突然一松,厄内斯特一头栽到地上。玛格利特后来写道,“好在厄内斯特和索汉都十分镇静,不惊慌失措”。他们返回家时,其他的人都到教堂做祷告去了。孩子们便用沙发坐垫当足球在厅里踢了起来,结果竟把一个饰金绿色大花瓶打得粉碎,这个花瓶是南蒂结婚时海明威夫妇送给她的。

  事实上,那一次造成的损失是十分严重的,后来厄内斯特回忆道,“那是一次倒霉的旅行”。一天他们到联合区的欣思农场去,为了试一下厄内斯特的枪法,海明威医生让厄内斯特用新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长管猎枪,去打鸽子。鸽子在牛奶场的三角屋顶椽子上空飞来飞去,目标很不固定。不一会厄内斯特打下了几只鸽子,足够做一个鸽子胸肉大馅饼。他父亲已看到他儿子的本领,就不让他再继续打下去。厄内斯特用空枪去吓唬鸽子,他咔嚓一声,把击铁压进枪膛,正要勾动扳机的时候,击铁的弹簧就断了。他垂头丧气从地上拣起被他打死了的鸽子向厨房走去。当他从谷仓的后面绕过来,劈面来了两个年纪比他大的男孩子。其中一个问他鸽子是哪里弄来的,厄内斯特回答是他打下的。那男孩不相信,说不可能是他打的。厄内斯特叫他作骗子。接着年纪较小的那个男孩打了厄内斯特一拳,然后拔腿便走。

  家里人都知道厄内斯特从小时候起就爱动脑筋,无论什么事,他都喜欢加上戏剧的色彩,喜欢编造故事。而在每个故事中他自己总是以一个恃强凌弱的英雄人物出现。一九一二年三月他第一次登台表演节目,那时他正读第七级英文班。演出内容是“罗宾汉”绿林好汉。他身披长褂,脚著带扣长靴,头戴丝绒帽,嘴边饰着假胡,手拿一把自制的长长拉弓,模拟着正从树林中的空旷地带走过。现在他已经是明理会第三教堂唱诗班的正式成员了。他甚至试着做诗,写关于芝加哥幼年童子军的生活。

    露天游戏

    (第一次试笔)

  我们做游戏,一次,二次,三次,

  童子军的生活丰富多姿。

  苏尔特执拍上场,

  挥拍猛击,球儿飞跳穿梭。

  右边障碍已扫净,

  畅通无阻。

  厄内斯特·海明威

  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二日

  厄内斯特进入高中学习之前,在家呆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第一个夏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家人倡议举行一个名为“把生日之树带回家”的庆祝会——到树林里砍一棵小铁杉,用手推车带回家里,然后在树上悬挂生日礼物,庆祝厄内斯特和他小妹妹的生日。家里还买了一艘旧汽艇,取名为卡洛尔。九月份,回家时路经斯普林斯港口,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水上飞机——样子很不结实,里面坐着一位驾驶员。他裤子上尽是油污,头上戴顶太阳帽,帽舌朝脑后。秋季里,庆祝会特别多,首先是家里大大小小十九人忙着庆祝海明威医生四十一岁寿辰。接着而来的是庆祝葛莱丝、海明威结婚十六周年纪念会。全家穿上节日服装,坐在一起照全家福。翌年二月份,玛丝琳和厄内斯特请他们英文八级的同学共度圣瓦伦丁节①。五月份,连续好几个星期六他们在芝加哥柯里西姆表演中心,露天演出日本古装戏。后来,厄内斯特在寄给他父亲的一封短信中,对于在一次活动中的不良表现,表示后悔。他写道,“昨天在柯里西姆我表现得不好,今天上午我在教堂里做礼拜也不规矩。从明天起,我一定表现好”。他郑重其事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写上日期——一九一三年五月十一日。不到一个月之后,他们姊弟两人便从霍尔姆斯文法学校毕业,文凭上开列了他们两人的优良成绩。接着他们又再一次出发到温德米尔去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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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瓦伦丁节,又叫情人节,在每年的二月十四日。

  这是厄内斯特在密执安度过的第十四个夏天。他在小屋后面的围栏里面撑搭帐篷,整个夏天就睡在那里。哈洛德·森姆又来同他一起住,度过八月份的最后几个星期。与此同时,一个叫露丝·麦克柯琳的姑娘找玛丝琳玩。有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坐在小屋里的火炉前高声朗读伯翰·司各脱的作品《德拉裘拉》中的诗句。厄内斯特的心情激动,联想翩翩,睡到半夜,在恶梦中高声呼叫,把屋里的人都惊醒了。另一天,贝根农场里的一只狗在树林里同一只豪猪咬斗。孩子们便把那只呻吟不止的狗带到海明威医生那里请他动手术医治。医生耐心细致地把刺从狗身上一枝一枝地拔出来。手术完了之后,厄内斯特和哈洛德立即到树林里打那只豪猪。他们在农场的后面的木材转运场找到了它,并一枪将它打死。他们提着豪猪的后腿,肩并肩,得意洋洋地回家。海明威医生看后开导他们说,对于无害于人畜的动物不应伤害它们。既然已经打死了,他们就得把它煮熟吃掉。“我们把那只豪猪的两个后腿炖了好几个小时,”哈洛德后来写道,“可是吃起来就象炖牛皮鞋一样又硬又韧,索然无味。”

  厄内斯特这孩子最显著的特点是,从小时候养成的性格长大了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我什么都不怕”,这是他三岁时的一句口头话。这是一个人面临困难或处在逆流中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但后来他发现,世界上有许多事物又确确实实地会使人感到惧怕。不过,在他的一生中,他始终严格认真地遵循着他父母亲的教导,保持勇敢和坚韧不拔的精神。热爱大自然,喜爱打猎捕鱼,倾心于在水上或在林中的悠然独处,这些爱好一直紧随着他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与他父亲相似,讲究吃得好,特别是爱吃鱼和捕获的猎物,象他父亲一样,他还喜欢吃大葱头。这种爱好也是小时候养成的,那时他父亲告诉他,野葱头剥掉皮衣,里面的嫩肉是用来夹在三明治面包里最好的佐料。由于他没有他父亲那样非凡的眼力,使用起来福枪和长管猎枪来就不很出色。但有时带上眼镜便打出好成绩。在唱歌方面,他也和他父亲一样一唱就走调;在音乐领域里,他没能如他母亲所盼望的,做到心领神会,精通到家。但在书画刻印艺术,特别是油画方面的艺术鉴赏力很快就超过他的母亲。他具有强烈的创造欲望和能力。这无疑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也是从小受到她母亲严格训练和培养的结果。这种创造欲望和能力策励着他走向生活,这是他的母亲所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厄内斯特进入中年后,就再没有做过他父亲乐于从事的体力劳动了,但都乐于花费相当的精力从事各式各样的体育活动。他一生喜爱游泳,步行和登山。他最愿意干出大力流大汗的事。父子俩人都认为出力流汗有助于清醒脑筋,强筋健骨。他具有他父亲那样坚强的意志,无论做什么事,都决心把它做“好”。(“好”这个字眼是他们两人最爱使用的)——不论是生火,架搭棚子,给鱼勾上饵,打苍蝇,使用枪枝或是烤鸭子,烤鹿肉等,都要认真做好。但对于坏了的机器,他们父子谁也找不出毛病,也不会修理。由于他幼年时期患过病,发生过一些偶然事故,他对医学产生了敬仰之情,尽管他思想里保存着某些信念。他晚年时候,有点象他父母亲,身体发胖了,特别是胡子长得浓密硬黑,他认为这是受到他父亲遗传的影响。厄内斯特把他在这个时期中所获得的艺术和科学知识归功于他父母亲的教育培养,和他在奥克派克城郊以及在密执安农村的生活环境陶冶。由于他的天才,所以在他的最初十四年中,肯定在许多方面会大大超过他的父母亲,只是人们未注意到而已。又由于他的禀赋,他不可避免地要冲破某些人们认为是致命的社会习俗,道德观念和宗教的清规戒律。但是,这样的时候尚未到来。一九一三年九月,他收拾好行装又回奥克派克家中去了。

少年时代的作品

  现在是厄内斯特进中学读书的时候,这是他青年时代的重要经历。奥克派克和里沃沸斯特市立中学建筑宏伟,规模可观:校舍是用黄砖砌成的,共四层楼,两个侧厅,一个礼堂,一个供应快餐的饭馆,楼正面底层开两个大门,前面是一道弯曲的石级,通向外边。授课日时候,他从家里步行去上学。课程有代数、拉丁文、英文和科普知识。英语他没有困难,其它各门功课他感到不好对付。第一年他觉得拉丁文难学,他母亲给他请个家庭教师辅导,赶了上来。他母亲自己年青时读书也很不喜欢拉丁文。他喜欢上英语,觉得很有趣。英语课教师是系主任弗兰克丁·普莱特先生。教室设在英语俱乐部一间配有皮靠椅,发光的都铎式天花板的房间里。

  作为新生,厄内斯特为自己身高过矮而苦闷。他比姊姊玛丝琳足足矮一个头。玛丝琳才十六岁,看起来真象个成年的女子。厄内斯特渴望长到他姊姊那个高度,可是就是没法子。他身高五呎四时。个子矮,体重轻,都不符合打足球的要求。为了弥补他在体育运动方面的缺陷,他尽量在射击比赛中取得好成绩。他常常能在射程少码,满分为一百五十分的射击比赛中,取得一百一十二分的成绩。他说他左眼的视力不够好,所以射击成绩还不够理想,还说,他眼睛的毛病是先天性的,是他母亲遗传给她的,因为母亲年青时就有眼病。虽然入学第一年春天他忙个不停,但他的个子就是不肯长,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在瓦伦湖庆祝他生日那个夏天,盼望已久的奇迹终于出现了。仿佛从看不见的弹簧上滚跌下来的重量加在他身上一样,他每月平均长高一吋多。

  哈洛德来邀他去步行旅行度假。他们在朗费尔德农场一块坡地上搭起帐篷。他们帮农家把地里的干草收进屋,看管卡车场地,给一头叫托普西的奶牛挤奶。厄内斯特和森姆开着快艇卡罗尔运送蔬菜,把新收割的马铃薯、青豆、萝卜、小豆和甘蓝卖给沿湖的客栈和住户。那年夏天是他们一年中工作最繁重的季节,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一共收割了五十蒲式耳的马铃薯。这样,就结束了他们那个为“蔬菜”工作的夏天。

  厄内斯特的个子现在已长大长高了,原先的衣服已穿不下。到了十月中旬,家里给他做了第一条长裤子。他穿着这条裤子参加他父母亲在家里举行的“美国革命英雄儿女纪念会”。他开始参加一个小型的足球队,但是教练不怎么重视他。他还在学校乐队里拉大提琴,业余时间在学校快餐部帮忙。十月十七日,出于一时的热情,他带姊姊玛丝琳到弗雷斯特大街的柯罗尼尔俱乐部参加由贝尔·英格雷姆小姐教授的第一堂舞蹈课。无论是踢足球,还是跳舞,他的脚总是那样笨拙不灵,很难同别人协调配合。自己感到苦恼,别人也不自在。但上生物课时,他却取得一次小小的胜利。他写了一篇关于解剖蚱蜢的论文,一共写了六页纸。但文中没有提到过去他曾多次用蚱蜢作为捕捉鳟鱼的钓饵。那篇论文老师给他九十分,并注上“很好”二字的评语。

  葛莱丝这时正身怀第六个小孩,预产期是四个月。孩子们仍然希望他们能有个弟弟。葛莱丝已四十多岁。显然,她以后不大可能再生小孩了。圣诞节前夕,厄内斯特回家时带来一位他新结识的朋友朵拉斯·戴维斯。他的母亲后来写道,“他带一个女孩子回家,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也注意到,他逐渐讲究自己的仪容了”。除了身穿那条新长裤外,他开始穿硬领衫、系领带了。一九一五年一月他带朵拉斯去看篮球赛。那是他第一次同女朋友的约会。“他的那些单身男朋友,”葛莱丝写道,“看到他们俩,发狂得几乎要中风了。”

  他的那些单身男朋友有:路易斯·克莱拉罕、瑞·奥尔逊、劳德·哥尔德、保尔·赫斯、普罗克特·吉尔伯特(通称波尼)、汤姆·库塞克、里曼·华盛顿、赫尔·普林托、摩力斯·默索尔曼和乔治·马迪尔也称匹克莱。对于象波尼和匹克莱这样的绰号,厄内斯特并不喜欢,可是当克莱拉罕按最大的三个滑膛枪手叫他作波瑟时,他十分高兴。他也喜欢巴彻这个名字,并且要求玛丝琳在家里叫他作“老布鲁特”。但是他最喜欢而且保留一辈子名字是“海明斯坦”。他起用这个名字的时候,社会上正出现反闪米族(犹太人)的笑话,同时他在学校校刊上已经用过了九个其它的名字。在校舍的第一楼上有个供厄内斯特放东西的小室,与劳德·哥尔德和瑞·奥尔逊隔邻。他用黄粉笔在小室的门上画上三个圆圈,说是代表当铺。把哥尔德改成哥尔勃格,把奥尔逊改成柯亨。

  “我们与银钱打交道,”他说,“但是我们不借钱出去。别人借给我们钱用。谁愿意慷慨解囊,我们就慷慨地用,但我将永远不归还给他们。”

  这帮小伙伴们度过了二年级时潮湿闷热的春天。厄内斯特为演好贝尔夫的三幕歌剧——伯希米安姑娘——每次排演练习常常持续好几个小时。当葛莱丝再不是明理会第三教堂唱诗班的指导之后,家里人全都转到第一教堂去参加活动。在那里厄内斯特成为普利茅斯青年团的中坚分子。他靠冬天在街上铲除积雪和发送奥克叶报——地方上的一种周刊,来增加收入,每周增加十五分(按年龄算,每一岁加一分)。在纪念华盛顿诞辰那一天,他参加学校男子步行旅行小组的一次三十二公里的短途旅行。接着在该周星期六又步行了二十五公里。他仍然象他在四岁时那样强调距离和耐力。在一年一度的越野赛跑中,参加的人有四十六名。那天在菲普斯出发时,天正下着大雨,厄内斯特虽然跑了第四十三名,但他坚持跑完全程。在春假期间,他和劳·克莱拉罕步行到卓瑞奇位于奥克派克北边三十五公里的湖,并于四月三日返回家。当他从外面回来,他母亲已生下了她的第六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在四月一日愚人节出生的。婴儿哭叫个不停,似乎埋怨他降临人间太迟了,不能早点来同他兄长厄内斯特结伴同游。葛莱丝为了纪念她的兄弟和丈夫,给婴儿取名为莱塞斯特·克莱伦斯。厄内斯特根据漫画里的人物给弟弟取个绰号——莱塞斯特·彼斯特。不久又把这名字缩短了一半,叫彼斯特以暗示婴儿喜欢哭,尽管家庭里最小一个成员的名字照理说应该取得好听点。

  这学期学校在六月十九日放假,厄内斯特和劳·克莱拉罕收拾行装出发到瓦伦湖去。雷·奥尔逊与他们同行,他们坐汽船“密苏里”号先到密执安的弗朗克福。在船上他们住在一间大房里,由于在室内打闹开玩笑,他们同船上的事务长吵了一架。雷·奥尔逊在弗朗克福同他们两人分手迳自回家,他们便取道特拉沃斯市和查理沃克斯长途步行到温德米尔。一路上厄内斯特谈笑风生,说说唱唱,“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有时候,他们拦过路车,坐上一段路,不过大部分路程是步行。他们唯一的消遣是钓鱼,有一次他们看见一只短尾猫横越他们前面的公路。在特拉沃斯浅湾,他们想游泳,但水太冷只好蹚水而过。在路上他们连续数天靠吃钓来的新鳟鱼和罐头青豆。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抵达霍托海湾,找到迪尔华兹一起吃饭。韦斯莱·迪尔华兹当时已二十五岁正准备同一个二十岁的名叫卡芝琳·肯尼迪的女教师结婚。但是厄内斯特和克莱拉罕听了之后只淡淡地笑了一下。六月底的最后几天他们住在温德米尔。他们打开百叶窗,收拾好小屋里的东西,然后住了下来。假期的最后几天他们在朗费尔德农场露营,他们不想自己弄饭时,就到小山岗那边的松岭屋餐馆去吃。

  七月十二日韦斯莱与卡芝琳结婿。一星期后,厄内斯特收到了他父亲从奥克派克寄来的祝贺他生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看到你已长大成人,具有男子汉气概,我感到很高兴也很自豪。相信你会按我们寄托于你的希望去开拓自己的前途……我回家时,你一定会捉到一条大鳟鱼招待我”。同月二十三日,他父亲又来信,信中夹有他自己洗印出来的厄内斯特和劳·克莱拉罕在旅途中拍摄的照片。卡罗尔汽艇出的毛病,必须装配一个新的船底污水泵。家里要他拿去修理,还要照管菜园和在朗费尔德农场的牲口,有时他母亲还要他杀鸡拔毛。

  厄内斯特十六岁时,样子看起来比他年龄还要大。可是,他很幼稚,仍然是个孩子。他立志要实现他父母亲的“宏愿”,但一碰到困难,就心急如焚,焦虑万分。生日过后不久,他碰到一场小风波。后来他回忆起这件事,十分夸张地说那是他童年时代所遭受的最大的波折。事情是这样,有一次他和妹妹松尼外出郊游野餐。妹妹十一岁,在他的姊妹中她最跳皮。他们驾着后面拖着小木船厄瑞拉号的小汽艇卡罗号到泥湖边的克雷康洼地去玩。这个地方靠近瓦伦湖西湾末端,淤泥又多又深,四处长满又高又密的芦苇,浅水里有甲鱼、青蛙。他们一到,一只蓝色大苍鹭受惊振翼飞起,厄内斯特一时冲动一枪把它打了下来。

  他用张旧报纸把苍鹭包好丢在小艇里,然后他们上岸去弄东西吃,回来时,艇里那只鸟不见了。原来是该地巡边员的儿子把它拿走了。那男孩走到厄内斯特的小艇旁边,问那只鸟是谁打死的。厄内斯特巧妙地撒了个谎,说是别人给他的,准备拿回家去喂。男孩回家把事情告诉他父亲。厄内斯特见机不妙,赶忙回家,由于泄露了秘密,便立即动身到朗费尔农场去躲风,等候事情平息之后再回家去。

  一位相貌奇特,自称是巡边员,名叫史密斯的人不久就找到海明威的家来了。这人态度卑劣,既想讨好人,又目中无人。他一连提出许多奇怪问题,说他正在寻找一个身穿红色运动衣,背着长管猎枪,大约十八岁的青年人。葛莱丝回答说,那青年人就是她的儿子。他只十六岁,在湖那边的农场里劳动。当来人向她提出借小木船时,葛莱丝狠狠地责斥他一顿,一边叫松尼去拿猎枪来,命令那人立即离开她的家。

  “夫人,”史密斯慢慢地退出屋子说,“我倒得了一次教训。”

  厄内斯特跑到山坡那边迪尔华兹家里去。韦斯莱答应替他向那个巡边员说情,他说他认识那个人。接着厄内斯特便到查理沃克斯湖那边的伊伦顿,他伯父乔治海明威的避暑住地去。七月三十日晚,他令人不可思议地摸黑走回朗费尔德农场。他在地里摘了一些菜豆,挖了一些马铃薯,还杀了一只鸡以便他不在家时,他母亲缺菜时吃。然后又赶回伊伦顿他伯父那里。等到那件事得到彻底解决,平安无事,他才回家去。他父亲从奥克派克写信给他,要他到法庭接受陪审团的审判,要他承认自己打死了那只苍鹭。但是因为无知而触犯了法律的。厄内斯特在波恩市的法庭上对法官述说了那件事的经过。法庭判决罚他十五元。厄内斯特缴了罚金,怀着受了惩罚,郁郁不乐的心情回到农场去帮忙收捡干草。劳·克莱拉罕听了故事乐得很开心。后来他写道,“可惜当时我不在那里,你从农场跑出来,住在迪尔华兹家里时情况怎样呢?”厄内斯特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他认为他吃了官司,他是个坏孩子。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他认为巡边员是最可疑的。随着他年龄的增大,此事在他记忆里越来越明显。当他五十多岁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地对一位英语教授说,曾经有两个巡边员在密执安到处追捕他。谢天谢地后来幸亏没被送进劳教学校。他还根据这件事写了一个充满孩子气的故事。在故事中,两个巡边员喝醉了威士忌,彻夜不眠,守在温德米尔他家的门口,他和妹妹松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仓惶跑到荒野去。

  一九一五年整个秋天,厄内斯特作为候补队员参加菲普非尔德轻型足球队。他们集中练习的地方离他家有三公里。每次练完足球,他总感到很疲倦,不能学习。他严格地按规定进食他自称之为——中和食品的东西,以保持体重不低于一百三十五磅。此时,他发觉学拉丁文比踢足球容易些。“拉丁文cicero叫烟斗,”他写道,“现在即使反剪双手,我也能写。”不久前,他在古代史考试中得一百分的成绩。但他仍然喜欢步行和打猎,胜于足球赛和学习。每个星期六上午他最爱好的活动之一是到第普灵河对面大草原的捕猎场去狩猎,那个地方在他家的西面大约两公里远。猎场的主人渥利斯·伊万斯经营该猎场主要目的在培殖野生动物。尤其是雉。那次他闯进猎场,第一次打死一只雉。后来他回忆起那件事,仍然觉得很奇妙。当时那只野鸡格格地叫着朝多刺的灌木丛上面飞去,乱拍乱跳猛力挣扎,接着掉了下来。他等到暮色降临才壮着胆子把野鸡带回家去。“那只野鸡又肥又大,一身肉,”他后来写道,“把鸡藏在衬衣里胸口处,它那长长的尾巴就横搁在腋窝里,趁黑沿着吉卜赛人常把大车停歇在路边过夜的泥土路(即北大街)慢慢向城镇走去。”

  一九一六年春,厄内斯特练习拳击的热情很高。他年纪虽小,身体却很高大。由于每年夏天在农场里劳动,他身体很棒。他的性格有点怯强凌弱,这是从他的拳头同别人教量的过程中产生的。有一个时候,他利用他家的音乐室作为拳击场,带一大班同学(其中有许多年龄比他小)到那里一打就是好几场。当他们的拳击练习变成殴斗时,葛莱丝就把他们赶走。于是,他们练习拳击的地点便转移到汤姆·库塞克地下室的小体育房,有时他们也在外练打。“我记得在大草原后面北尤克里德八百二十二号同厄里尔比赛拳击时,”他的亲热朋友劳·克莱拉罕写道,“厄内斯特把对方打败。”后来厄内斯特常常提起他十六岁之前向芝加哥职业拳击家学习拳击的事。他的拳路和秘诀分别从他的导师(他是这样说的)山姆·兰福德、杰克·布莱克本、埃迪·麦克哥蒂、托米·吉朋、杰克·迪龙以及哈里·格雷勃等那里学来的。课程的练习都是在象基德·霍华德或者弗伯和费瑞蒂的体育馆内进行的。厄内斯特让听他讲述的人相信,他的视力不好是被他的对手暗算的结果(如在皮手套上粘松香,松弛的带子拍打他的眼球),他还令他的听众确信他所说的是真的。在他的性格上,他有喜欢炫耀自己的一面,也有自重虚心的一面。他从炫耀自己,夸夸其谈中暗暗取乐。这样也有助于提高他的声誉,让听众相信并赞扬他是个出类拔萃的演说家。迄今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他当时或后来曾在芝加哥学习拳击。归根到底,正是他,在五岁的时候,设法让他的外祖父相信他赤手空拳拦住一匹正在飞奔的野马。唯一能证明这一情况的是,他曾在他母亲的音乐室里,以及在汤姆·库塞克的地下室体育房和在大草原后面北尤克里大街八百二十二号汤姆的家里练习最基本的拳击技术。

  另一方面,由于他对拳击有兴趣,他抽出几个星期六上午到弗伯和费瑞蒂以及基德·霍华德等人家里观看拳击是怎样进行的。在那里,他若认真听一听老守场人讲述的情况,就可以作为新篇故事的良好素材。四月份,当他的拳击欲望达到狂热程度的时候,他最早的一篇短篇故事刊载在一张地方报纸《Tabaja(书板报)》上。《关于颜色的问题》是由一个拳坛老将给青年人讲述的一个幽默的故事。故事开头的几句话,读起来就象是厄内斯特星期六上午到芝加哥体育馆那里学来的话一样。“‘嗬,你没听说过佐·甘斯的第一次拳击比赛吗?’老鲍勃·阿姆斯特朗边说边把一只手套戴上。‘是这样,孩子,我正在给他上课的那个小伙子使我想起了毕·斯卫德。此人最会搞阴谋,我们便从中取利,’”老鲍勃接着讲起他有一次给个轻量级拳击赛做裁判。比赛的人是蒙塔纳·唐摩根对佐·甘斯——一个黑人。他断定唐摩根会赢,下了大笔赌注,并雇佣毕·斯卫德站在拳击场一边的幕布背后,等唐摩根把对方推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毕·斯卫德就用垒球拍将佐·甘斯击倒。可是斯卫德这一次却打错了人,于是比赛结束后,老鲍勃狠狠地把斯卫德整了一顿。‘你怎么搞的,要你打黑人,你却打了白人?’他恶声恶气地说。‘阿姆斯特朗先生,’斯卫特回答说,‘我得了色盲症。’”

  《关于颜色的问题》这篇故事,后来登在学校的文学小报上。这是他登在这个小报上的第二篇故事。第一篇是在二月份发表的。那是一个关于在北部森林里布设陷阱残杀别人而进行自杀的骇人听闻故事。故事说一个名叫彼尔的克里印第安人认为他的白人朋友偷了他的钱包,于是在他朋友经常往来的道路上布设了陷阱企图残杀他。后来他发现他的钱包是被松鼠拖走的,他立即飞奔前往搭救他的白人朋友。可是,已经太迟了。当他到达那里时,看到血迹斑斑的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恶狼的爪印。两只象中世纪民歌里唱到的“大渡鸦”正在啄食他朋友残骸上的肉。彼尔震惊不已,也纵身跳入捕熊的陷阱。这就是“自然神”①的裁决,因为他不信任他的朋友。正如故事结尾时所说的,他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省得让饿狼来吞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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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美印第安人所信仰的神。

  厄内斯特在写作短篇小说的同时,还给学校的《特拉伊兹》周报写通讯报导。他的第一篇署名文章在一月份发表,报导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的实况。二、三月份他连续报导了汉娜俱乐部活动的情况。这个俱乐部是学校举办的,成员有来自芝加哥及其郊区。许多人是抱着为实现自己目的的希望而来的。但是生动活泼的现实生活更加吸引厄内斯特。一九一六年春他写了一篇很出色的报导。文章说,那年五月的一个夜晚,在自来水厂附近的一口塘旁边,有人正要跳水自杀。一个名叫里曼·华盛顿,厄内斯特的一个拳友,见状立即跳入水中将那人救上岸来。“警察局和公共社会福利服务部都高度赞扬里曼·华盛顿救人于危急之中的英勇行为,”厄内斯特写道,“在被接见时,里曼·华盛顿说,如果此事会带来什么不良后果的话,那便是我大衣口袋掉失了为书板报Tabaja撰写的笑话资料。”

  厄内斯特的爱好现在已从拳击和写消息报导转向划独木舟——乘坐大型独木舟,在月光皎洁的夜晚,沿第·普灵斯河划行。他的同伴大多数是男同学,但是有几次带着弗朗西斯·柯特丝同行。弗朗西斯现在取代了朵拉斯·戴维斯同厄内斯特相好。他是在四月份演出三幕歌剧“玛萨”的时候结识她的,当时弗朗西斯也参加了演出。厄内斯特在舞台前乐队池里拉大提琴,他的眼睛时时离开乐谱去看弗朗西斯。他的一个很有画漫画天才的朋友阿尔·东安,当即给他画了一幅一个两眼斜视的人的讽刺漫画,上面还写着:“厄内斯特正在看弗朗西斯姑娘。”厄内斯特不好意思邀请弗朗西斯去参加五月十九日学生舞会。“厄内斯特和玛丝琳一起去参加舞会,”他妈妈后来写道,“虽然玛丝琳当时还有别的约会。”但到了月底,玛丝琳、弗朗西斯、厄内斯特和哈洛德·森普逊等四人进行了象葛莱丝描述那样一次坐着很好看的独木舟溯第普灵斯河而上,到大学营附近的岸边去玩。

  前一年的步行旅行给厄内斯特带来了不少乐趣和裨益。现在,他又开始这种旅行活动。他邀劳·克莱拉罕一起,在六月十日星期六下午四点钟,学校一放学,他们便出发。他们两人都随身携带帐子、毛毯、斧子、饭锅、钓鱼用具、罐头刀、卫生纸、安全针、火柴、盐、胡椒、指南针、一只表、步程计、一叠明信片、胶布、两张地图、麦乳精、德国出产的甜味朱古力,两支羹匙,两把两用的餐叉刀,备用短袜,一盒虫鱼饵,还有同样重要的东西——咸肉和玉米粉,准备钓到鳟鱼后煮食之用。厄内斯特从银行取了七元钱作为旅途之用。

  他们乘坐的汽轮一路上不时鸣笛,全速前进,横驶过雾濛濛的大湖。这次他们从弗朗克福出发向南走,再沿着曼尼斯底河从温卡马步行到水面只有五十尺宽的贝尔小港湾。“我们在岸边一处十分适中的地方宿营,”厄内斯特在日记中写道,“河里有很多鳟鱼……在路旁打死了一条噬鱼蛇。”第二天早晨七点,他们起床出去捕鱼。“河里鳟鱼在蹦跳,”厄内斯特写道,“真是一场大战斗。”那天,他们两人共捉到四条鳟鱼。厄内斯特捉的两条鱼,分别为十四吋和十八吋长。星期二他们拔营离开贝尔港到瓦尔顿转运站去吃中饭。这是一个又脏又旧的小村落,到处有路轨。这个地方,厄内斯特写道,“象是个废品转运站”。下午他们继续赶路,去梅菲尔德。再从那里步行到河面狭窄河水深而湍急的波德曼河。他们在河里垂钓,但鱼不上钩。他们铺了又整洁又舒适的床铺。天幕低垂,他们便一早上床休息。凌晨两点,一阵大雨把他们惊醒。他们冒着雨向下游走去,来到一个集储木材的大水库。劳·克莱拉罕捉了两条两尺长的胭脂鱼。“开始,我们以为是鳟鱼,”厄内斯特写道,“后来才明白它们是胭脂鱼。”第二天上午,他们将那两条胭脂鱼同一对老年夫妇兑换一夸脱牛奶。厄内斯特写道,“那老妇人正用烟斗抽烟,她八十五岁,那男的七十八岁。他们得到那两条胭脂鱼感到很高兴。”

  他们搭火车到卡尔克斯卡,然后步行至雷彼得河。这是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的水流最急,可以钓鱼的河流。“一位来自芝加哥的人,在这旷野里建立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厄内斯特写道,“这人有条二尺长的鳟鱼。”由于毛毯没有干,他们两人只好通宵在水电站下边一个小水池里钓鱼。厄内斯特心想,黑夜里在水又深又急的河里钓鱼,真是够罗曼蒂克的了。天快亮的时候,劳·克莱拉罕在发电站里面睡觉,厄内斯特却坐在窗口继续钓鱼。篮子里的鳟鱼越来越多了。厄内斯特说,“很多人看到我们要离开感到舍不得……那里的人几乎全都走出门来相送。”这种受到别人如此欢迎和关切的情况,是厄内斯特一生中最感到快乐的典型例子之一。他们在卡尔克斯卡的伐木集材者的小饭铺吃完中饭,劳·克莱拉罕便与他分手告别,坐上开往南方去的火车回家。

  厄内斯特孤零零一人继续赶路到曼斯罗纳的一个小城镇,在那里等了七个小时,然后乘火车到彼托斯基去。为了消磨时间,在那段颇为漫长的时间里,他一旁静观着一位年龄与他相当的印第安人姑娘,后来又同一位来自阿尔巴的伐木工人谈天。他暗自思量,几个星期来他为写好故事和文章到底收集了多少材料。他在日记的背面列了一个草表:(1)波德曼的老年夫妇(2)曼斯罗纳的印第安姑娘(3)贝尔小港湾(4)雷彼得河。这时,他心里已构思好一个故事,“地点:曼斯罗纳。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人物:一个面目丑陋的伐木工人和一位印地安姑娘。伐木工人先杀死那姑娘,然后自杀。”这就是这个年轻人当时所构思的故事情节,他认为这样的想象和构思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

  在彼托斯基的那个星期六晚,厄内斯特用了七角五分钱在帕里旅店租了一个床位。第二天步行到霍托港湾。迪尔华兹一家中午招待他吃饭,晚饭在韦斯莱和卡瑟琳那里吃。雨终于停了,但天气更加寒冷。他用枪打了一只乌鸦让迪尔华兹用棍子把它竖在田里吓鸟。星期二劈了一些柴火,杀了一只鸡。后来他在霍托海湾捉了八条鳟鱼,带到迪尔华兹家作菜下饭。迪尔华兹家即将到温德米尔过夏天。但他愿意呆在自己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海阔天空地想,想起在曼斯罗纳小镇上那个面目丑陋的伐木工人和那位印第安的姑娘。

  厄内斯特这次在霍托海湾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久一些,这似乎说明他决定开始实行独立自主的权力。他除了和迪尔华兹家交往外,主要是与毕尔和凯蒂·史密斯。他们两人都同他们的姑妈约瑟夫·威廉查理斯夫人住在一起,姑丈是圣·路易斯医生。一八九九年他们的母亲因得肺病死去。以后他们便由姑妈抚养。姑妈在霍托海湾附近农场买了房子,让孩子们在夏天有个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场所。厄内斯特隐约地记起,从前他曾见过他们。如今他发现他们两人那样兴高采烈,聪敏伶俐。虽然他们和他相比,年龄有很大差异,但他们却十分乐意邀他一起欣赏湖光山色的自然美景。凯蒂已快二十五岁,毕尔是个大学生,二十一岁。他身材瘦削,容貌英俊,淡黄色头发滑溜溜地从头上垂下来。说话时一口密苏里口音,音拖得长长地,话里带有谐音双关语的幽默。凯蒂长相一般,是个性格率直的姑娘。头发有点象电影“小女人”中的女主角卓玛琪一样蓬松飞舞。因此,常常用纤细的手轻轻地把散搭在眼睛上的头发抹开。她有一双动人的眼睛,蓝得发绿,象猫的眼睛一样。保证你看了会相信在黑夜里她照样能看见东西。使厄内斯特感到高兴的是毕尔没有把他看成低一等的人相待;凯蒂俨然以大姊姊的身份出现。出于关心和爱抚,她乐于向他指出,他的指甲太长了,里面有污垢,而事实上的确如此。

  为了摆脱家庭琐事的纠缠,厄内斯特在温德米尔屋后院子里搭了一个给自己睡觉的帐篷,还在离家半公里的玛菲坡地上搭营。如果说他有时候感到自己已十七岁,对于家庭不应事事盲从;又假若象他在后来所写的小说和书信中所说的,他在茂密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失去了理智而落入尼古·波尔顿的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儿普鲁蒂之手,他这些内心的活动,自然对他的姊姊和父母是绝对保密,守口如瓶的。最低限度,在表面上,他可被称之为孝子,“过着完全合乎基督教父的理想生活。”如果他在文章中提到的关于他父亲对性方面的说法是可信的,那他就不能真正阐明性的问题。他在报上看到恩瑞柯·卡罗鲁由于乱搞女人而被捕时,问他父亲乱搞女人①是什么意思。他父亲回答说,“那是最可恨的犯罪活动”。可是厄内斯特还是没有弄懂。他心想“大概是一个人做了莫名其妙,希奇古怪的或令人愤恨的举动,例如用捣碎了的马铃薯泥糊在一位象印在香烟盒上那样漂亮的女人身上”。海明威医生就此事作了进一步的概括性的说明。他说,手淫会使人变成瞎子,精神错乱甚至死亡,而乱搞女人(嫖妓女)会染上花柳病。他说: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是不要同女人接触。厄内斯特在他文章中提到的他第一次同普鲁蒂·波尔顿调情的事,与其说是确有其事,不如说那正象他说的到芝加哥拜师学习拳击那样,只是凭自己的想象,虚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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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mash在这里意思双关,可作“捣碎”解,也可作调戏女人解,厄内斯特的父亲说的是后者,厄内斯特理解为前者。

  厄内斯特回奥克派克升高中的时候,身高已六尺,体重一百五十磅,完全合乎条件参加轻型足球队。不久,他加入了第一足球队。但他仍是那样笨手笨脚,他只希望能当个后卫队员就心满意足了。他的脚在踢足球时同跳舞时一样的笨。因此,有关他踢球时出洋相的笑话,很快在队里就传开了。学校储藏室里所有的球鞋都不合他穿。队长高尔顿·谢普建议请补鞋匠在厄内斯特自己那双多孔系带的球鞋上打上楔子或垫子。还有当教练员第斯特卫特嘱咐边锋包抄掩护中锋谢普时,厄内斯特被派上场,谢普就感到不安,他说,“厄内斯特跑得很慢,配合会不好,和他一起打,我就打不好。”季度比赛的时候,他们队以三十五比十九胜怀特·多列多队。这次比赛,他父亲作为随队医生同行。他渴望在这次比赛中厄内特斯能取得学校代表队员的称号。他对教练员和队长说,他儿子身材魁梧,是队里最好巡边员,可是他们两人都不表态。

  一直到季度足球比赛结束,队里才给厄内斯特发了印有OP字样①的代表队员运动衫。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个很大的胜利。接着到了冬季,他成了学校游泳队队员,同时还被选为新成立的水球队队长,他更是喜气洋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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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O·P·这里代表Oak Park(奥克派克)。

  不过,写作比起运动来,他感到容易得多。“老师经常拿他的文章在班上朗读,”苏三·劳雷写道,“并要大家向厄内斯特学习。”他最喜欢的英文老师是芬尼·毕格和玛嘉勒·迪森两位。“他们两位对我很和气,”厄内斯特写道,“他们对我特别喜欢,因为我既是学校运动队队员,表现好,又能写文章。”英文老师毕格小姐身材虽然瘦小,但很结实。她最喜欢写浪漫题材和虚构的文章。迪森小姐为人“率直、诚恳,讲求实际”。厄内斯特在这个时期所写的文章,大多数故事情节逼真,讲究实效,有独创性,十分切合学校的生活和写作要求。足球比赛的高潮过后,Tabula报刊登了他的第三篇短篇故事。那是描述作者在密执安结识印第安人的事迹。文章标题为《赛比·晋安》。赛比·晋安是一条大狗的名字,它的主人叫毕利·苔伯肖,一个身材瘦长,栗色头发,样子普通的“奥杰布华”人①。这是一个有关复仇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毕利是虚构的。一个名叫保尔布莱克·波德的印第安人坏蛋,杀害了毕利的侄子。毕利四处寻找凶手,两年过去了,仍然没有着落。七月四日那天,他独自沿着帕尔·马葵德铁路行走的时候,被人一棍子打倒在地。打他的人正是保尔布莱克·波德。此人扬言要亲手打死他和他的狗,然后把尸体丢在铁轨上让过往火车辗压,消灭罪证。可是这个恶棍万万没有估计到那狗十分精明,波德还来不及防避,潜随在他后面的那只狗,咧着嘴巴,露出厚利的牙齿向他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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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美印等安人的一支。

  厄内斯特在读高中时所写的文章绝大部分是刊登在学校的《特拉佩斯》周刊上的游记。在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和一九一七年五月之间,他每一星期平均写一篇以上的文章,大多数写体育方面的情况。有些文笔随和,有些一本正经。他的幽默的得意之作是在芝加哥《论坛报》上连载的《灵格·拉德纳》,受到广泛赞扬。他在十二月份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小灵格·拉德纳急于发表文章》。但是他还没有掌握拉德纳这个人的没有受过教育所写出来的文章的文体。他的工作草率。文章是在他家三楼自己的卧房里,用一台旧打字机猛敲出来的,不加修改便送给科主任约翰·盖尔曼看。厄内斯特不大注意拼写,例如动词have变成现在分词时忘记去掉字母e再加ing。连词nor用于否定时,他总用得不妥当。在他一生中,他总是把already同all ready混淆,还认为英文里确有alright这个字。但是他在中学读书期间在写作上所表现出来的冲天干劲和敢闯精神,以上这些缺点与之相比就显得十分次要了。后来,他有句口头禅,“你写文章,可请别人替你改正错别字”。

  当冬天的冰雪融化的时候,他划独木舟的兴趣和热情又越来越浓。春假期间——一九一七年四月二日至六日,他同雷·奥尔森从伊利诺斯河划独木舟到伊利诺斯,渥太华附近的色利县的洛克·帕克。他们一边划一边互相招手称对方为当铺老板。他们在外未回,海明威医生给他妻子和大女儿写了封信,当时他大女儿玛丝琳正到俄亥俄州俄柏林学院上学。信中写道,“亲爱的葛莱丝和玛丝琳:家里孩子都很好。有三个去游泳,厄休拉在浴盆里洗澡,现在天开始下雨了,而且下得越来越大。厄内斯特有三天假,现在出去划船了。雷·奥尔森的父亲今天接到奥尔森的信,说他们出发的第二天路上遇到许多麻烦,今天只前进了十五公里,因为他们有好几次不得不水陆联运,把独木舟抬上陆地,走一段路,又再放到河里去。后来到了伊利诺斯运河又得停下来接受守卫运河的士兵检查。不过,一切都顺利。幸好他随身没有带枪枝,子弹和炸药。”

  看到那些守卫运河的士兵使他们想到美国卷入欧洲战争的情景。厄内斯特和他的许多同学一样表示愿意到战场上打仗。当要他选择上那所大学时,他和奥尔森以及威尔科森都说到伊利诺斯大学。但这仅仅是说说而已,他并没有真正申请报考该校。厄内斯特的外叔祖父泰勒在堪萨斯城里做木材生意。厄内斯特的父亲曾写信给他询问是否有机会让厄内斯特到《明星报》当随习记者。不久,泰勒回信说要到九、十月份才有机会。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厄内斯特并不在意。这时,他的思想早就飞到北密执安,准备在那里度暑假了。

  高中快毕业时,厄内斯特经受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窘境。一次,他和杰克·潘特科斯特以及莫斯曼在第·普灵斯河岸边露营。那时芝加哥报纸报导说,“有一群小偷在奥克派克和普罗威梭地区行窃。”厄内斯特和杰克在帐篷里睡到凌晨二点,突然一伙“暴徒”偷袭他们的营地。这伙暴徒边吼叫边砍脱帐篷的绳索,抢走他们的东西,向树林里逃去。杰克猛力抓住他身边的一位暴徒,厄内斯特挥斧向另一个砍去,差点砍中那人的头。另三个暴徒向他围上来,抓着他往前拖。厄内斯特拚命挣扎,那些暴徒便将他推入满是泥浆的河里。当他爬上岸来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场蓄谋的鬼把戏。偷袭营地的人全是奥克派克的高中学生。那天晚上这些人正在汤姆·库萨克家里举行男子交际会。会上有人提出去偷营,于是这场恶作剧就开始了。他们坐车到北大街,偷偷摸摸地穿过树林来到厄内斯特的宿营地。后来,学校《特拉佩兹》周刊报导说,“两边都讲和了,不过,这个戏弄人的骗局的制造者承认他们失败了”。这件事,厄内斯特永远忘不了。他想要是当时他的斧子真的把那人的脑袋砍脱了,事情将如何了结?芝加哥一位记者乔治·萨弗撰文称持斧人和偷袭者双方都是这场恶作剧的受害者。想要刊登在学校《特拉佩兹》周刊上的文章不提到他挥斧砍人的事是办不到的。就象上一次他开枪打死一只苍鹭一样,他又一次险些冒犯法律吃官司。想到这里不由得一紧,十分害怕。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同第一个事故一样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到了五十岁,他还经常想起他童年时候曾经度过的一段惊险的生活,常常独自喃喃细语,他曾挥斧砍人想把对方置于死地。不过,这未免有点言过其实。是他又一次的文学夸张而已。

  毕业典礼周从六月八日开始,内容主旨健康,充满爱国热情。举行全级纪念会那天,礼堂里布置一新。台上摆着插满红、白、蓝鲜花的花篮;有五彩缤纷的长条形花饰。考虑到厄内斯特在文学方面的才能,大家一致推选他在全会上演讲。他的充满了激情有力的讲话博得了大家的赞赏,认为是这次活动的高潮。毕业典礼仪式于星期四晚上进行。开始时,全体与会者做祷告,接着唱圣歌、校歌和集体欢呼。会上有五个学生发了言,其中包括玛丝琳和爱德华。再接着是学校方面向全体毕业生一百五十人颁发了毕业证书。在这次活动中,厄内斯特始终保持着热情矜持的态度。虽然他心中有理想,但毕业后究竟做什么,他仍然心中无数。

  不久,机会来临了。第一明理会教堂,男子部主任劳德·霍特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机会。信中写道:

  亲爱的厄内斯特:

  我想请你花点时间同男子部年轻人谈谈。他们即将参加你过去从事的学校各项体育运动。请你告诉他们你在学校时体会最深的经验,特别是你对教会举办的学校(如主日学校)有什么感想,以及你来年准备做什么等。

  为了使你自己有所准备,同时也为了这些年轻人起见,你讲之前有没有必要作点准备?希望你认真思考,让听讲者受益,得到启发,永远铭记心中。这是你毕业后第一次公开讲话,一次好机会。来吧!小伙子,你步入这个严肃世界的时机到来了。把你所获得的好经验传给这些比你更年青的人吧。

  你忠实的劳德·E·霍特

  在会上发言的除了厄内斯特外,还有另外四个毕业生。他们发言的内容大同小异——欢呼和告别。那天星期六中午,厄内斯特把自己认为值得讲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那些年青人,人们认为大概也是这样。可惜的是,他当时的讲稿没有留下来,因为这是他在学校受正式教育阶段的最后一次重要活动。

巨大的房间

  中学毕业后,摆在厄内斯特面前的选择是:上大学,参加战争或工作。他的父亲极力主张他到他姊姊玛丝琳学习的那所学校,奥伯林学院去念书,他一个在伊利诺斯大学的朋友路易斯·克莱拉罕也欢迎他到那里去,但厄内斯特不愿意上大学。他父亲考虑他年龄小,不同意他参军。厄内斯特自己也并不着急,因为一方面在堪萨斯城《星报》的工作要到十月份才有眉目。另一方面密执安农场里有许多农活要做。投身于那个伟大的现实的社会,看来还可以再等几个月。

  海明威医生一心想开着福特牌T型旅游车,带上玛丝琳和他两个儿子到北部去,沿途宿营。六月下旬的一个上午,他们从家里出发了。道路崎岖不平,车胎爆裂了几次。他们被迫下车填补路面上的泥坑,挖开车轮深陷的泥浆沙地。路上一共花了五天才到达厄内斯特的伯父乔治在伊罗顿的夏天别墅。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车子沿着坡地快速前进,经过贝根的农场,然后又爬上坡,终于胜利地走完全程,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温德米尔。大家松了一口气,感到十分高兴,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抵达后他们立即动身到湖对岸的朗费尔德农场去劳动。海明威医生雇了一位个子瘦削,长着大胡子的农民帮忙。此人名叫华伦森纳,身穿吊带工装裤,头戴沾满汗垢的宽边帽。他养几头驴子,有几架自制的用来装载石块或重物的平底木橇。他们动手拆除雇工住的小屋,搭了一个棚子,里面堆放锯屑,以便冬天来临,用来铺盖在农作物上防冻。他们还翻晒了二十亩地的稻草,把大菜园里的空地都种上菜。到了周末,厄内斯特作了一次短暂休息,到霍托海湾和查理沃克斯湖钓鱼,访问迪尔华兹一家以及同毕尔和凯蒂·史密斯重叙友情。一个叫卡尔·埃德加的单身汉经常来他们家。他爱上了凯蒂,他在堪萨斯市公寓里有一个套房,本人有份好工作,但凯蒂不想结婚。卡尔表示,如果厄内斯特到《明星报》社工作,他愿意同厄内斯特合住。

  厄内斯特渴望去《明星报》社工作。只要对方通知他,他就立即动身。他亟想摆脱家庭的束缚和压力,走出养育过他的那块狭小的天地,到外界去经风雨见世面。他在高中时所写的文章、故事和游记,仅仅是他迈进写作门槛的第一步,只是打基础而已,他需要不断学习,学习写得更加精密准确,切合实际和言简意明。对于在《明星报》社工作,他寄予极大的希望,一心想通过记者的工作来提高他的写作能力。他也希望通过同堪萨斯这个社会的接触,来丰富他的社会经验。以前,他在奥克派克的书板报Tabula已发表过文章,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扩大自己的视野,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呢?这年夏天,他走访“海湾瞭望新闻”节目编排部的经理特伦波·怀特先生,并向他请教了许多问题。怀特住在佩托基附近的特拉渥斯小海湾边上。当时他姊姊玛丝琳作为怀特家的客人刚好住他家里。怀特过去是位有名的新闻记者。不久前,辞去了《大众杂志》编辑的工作。怀特十分亲切地接待了厄内斯特,并同他进行了友好的交谈。他向厄内斯特指出,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最好的学习就是多多地练写。至于写作的题材,应选择自己最熟悉,体会最深的东西写。对于象厄内斯特这样年青有抱负的人来说,这一席语重心长的谈话,使他受益良深。

  现在已经有迹象表明,厄内斯特对于他父亲的命令,隐约流露出一种反抗的精神。有一次,厄休拉和森尼把节省下来的钱到梅田镇买只独木舟。厄内斯特带森尼到瓦伦村货运部去取货。不巧,那天休息不办公。厄内斯特便写了一张纸条留给负责发货的人,然后把货车门撬开,抬出独木舟把它拖运回家。对于此事,他的父亲和那位发货负责人都没吭声,这使他们感到很奇怪。他的父亲对他这种非法行为大为不满。愠火中烧,沉默不语就并非偶然的了。他父亲的是非观念很强,绝不含糊。谁要是冒犯他,便会立即引起他的恼怒和嫌恶。孩子们看到,在一些场合里,他们的父亲脸颊上的酒窝突然消失,和霭的笑容顿时收敛,伴随而来的是嘴巴绷得紧紧,眼露凶光,神情严峻得吓人。这时,孩子们懂得,他被什么所触怒了,感情正在发生激烈的变化。葛莱丝的性格却迥然相异,她具有女性的安详、平静的美德。她不轻易发脾气,发脾气时必定有什么事使她感到极度悲伤和痛心,忍受不了。厄内斯特有时候象他母亲一样,把怒气怨恨压积在心头。因而积郁愈来愈深,甚至对于冒犯过他的人,他可以怀恨一辈子。又有些时候,特别是他认为他父亲批评惩罚不当,使他感到非常痛苦的时候,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而针锋相对。在这方面有个突出例子。这是那年秋天他告诉他的朋友毕尔·史密斯的。毕尔在回他的住家圣·路易斯的路上,经过奥克派克,在厄内斯特家住了一晚。谈话中,厄内斯特提到温德米尔后院那个堆放农具的小棚屋。站在棚屋门口,前面景色全部看得清清楚楚,尤其他父亲经常走的那条通向蕃茄地的小路看得更加清楚。厄内斯特告诉毕尔,有时候他父亲惩罚他,他忍不住气就拖支猎枪,坐在棚屋门口对着他父亲的头瞄准。

  十月中旬厄内斯特乘火车去堪萨斯市,在家时积压在心头的郁闷慢慢消散了。他姊姊玛丝琳已于九月份离家去奥伯林学院学习音乐。厄内斯特不喜欢在分别的时候,看到亲友伤心流泪。他父亲送他到车站,陪他站在月台上直到火车开动才分手离去。这个情景在他脑海里保留了许多年,后来还把它写在小说《丧钟为谁而鸣》里。“他害怕离去,也不愿意让人家知道。到了车站,车就快开了。他父亲和他吻别说,‘愿上帝保佑我们大家平安’。他父亲是个十分虔诚的基督信徒。话虽简短,却情意深挚。感情一激动,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嘴上胡子也湿润了。”此情此景使这孩子感到很难为情——“这是一个祈祷者发出来的,令人听了感到难过的声音……他父亲吻了吻孩子,向他告别”——而他“突然间感到自己的年纪比他父亲还要大,并为他几乎受不了离别带来的痛苦而同情怜悯他。”

  厄内斯特离家的那天,刚好是世界棒球联赛。芝加哥队以三比二领先。厄内斯特是怀特索克斯队的热心拥护者,他希望该队在纽约能获胜。午后火车开入侧线停车,正好在密西西比河东岸。火车从新开动时,一个卖报的人从过道里东歪西斜地走过来。厄内斯特问他棒球比赛结果如何?“怀特·索克斯,”那人回答说,“四比二”。厄内斯特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买了一张《星期六邮报晚报》,坐下来仔细看。不过这时火车已到达河边,他的眼睛望向窗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密西西比河,他原来以为河的东岸一定是悬崖峭壁。现在恰恰相反,看到的是一片平坦的农田和一望无际的长沼。不一会火车转了弯,他看到了前面的火车头,轰隆隆地拖着车箱弯曲地慢慢开进一座长长的大桥。桥下的水十分混浊,慢腾腾地向下游移动,水不象在流动,而是象慢慢挪动着的湖水,只有在桥桩地方才出现小小的涡流。此时他陷入沉思,马克吐温、贺克芬、汤姆索耶,探索者拉莎勒,快乐的费尔斯以及怀特索克斯的中场队员等的形象,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脑海里出现。“不管怎么样”,他高兴地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亲眼看到密西西比河了。”

  外叔祖父泰勒到车站接车,然后一同坐他开来的小汽车到华威克大道第三六○○街区,维克多大厦他的家去。大厦附近有一片整齐雅洁的草地,草地边上有修整得很好的树篱,还有高大的树木遮荫。庭园工人正在路边上打扫,清除落叶。公寓大楼是用玫瑰红色的砖建成的,房间的天花板相当高。厄内斯特的外叔祖母阿拉贝拉是J.B.怀特的女儿。怀特因做木材生意发了财,并打算让他女婿继承他的事业。阿拉贝拉的身材和厄内斯特的父亲一样,个子不高,有点胖,但很结实,动作灵敏,颇有吸引力。厄内斯特觉得她相当好看。泰勒身材略为瘦削修长,举止随便,不拘礼节。他走起路来,足下生风,性子急躁,随时可以给别人下命令。在他所有的叔伯祖父中,厄内斯特最不喜欢他。泰勒让外侄孙子在他家歇了一宿,恢复旅途疲劳,第二天便开车送他到《明星报》社去见亨利J·哈斯科尔。

  《明星报》社社址位于第十八街和第二十街之间的一八○○大道。整座建筑物有三层楼,全部是砖木结构,在这个街区算是较大的建筑。当厄内斯特从二楼的电梯走出来时,一间巨大的房间赫然出现在他面前。里面摆着成排的打字机,挤满了记者、编辑、专栏作家、评论家和体育运动作家等,办公桌一行一行地摆着。看光景既不象房内小室,也不是隔间。十月的太阳,明亮地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照射到房里的每个角落。亨利哈斯克尔是主编作家,毕业于哈佛大学。他把厄内斯特介绍给本市新闻编辑乔治·朗根,后者安排厄内斯特一份记者的工作,每周工资十五元。在乔治·朗根旁边桌子办公的是朗根的助理编辑C.G.威灵顿,平时大家叫他彼得。他是个脸色苍白,个子矮小三十来岁的人。他显得一本正经,不声不响。他曾在堪萨斯市某部队里受训,最近因心脏有毛病退了出来。他笑的时候不露声色,态度十分冷淡,与年青记者说话,总隐隐约约地带着讽刺,瞧不起人的口吻。

  那天上午厄内斯特站在威灵顿办公桌旁,显得又高又瘦,酱黄色的皮肤看起来十分健康。他目光炯炯有神,红红的脸颊上泛起两个酒窝。这年夏天在农场里劳动,使他筋骨壮健,个子长高长胖了,因此原先的衣服现在就穿不下了。他高高兴兴,对人和和气气,恭恭敬敬,爱与人交谈,取悦于人,但有点腼腆,说话时,他总把W这个字音发成L。威灵顿解释说,在应征入伍的士兵中,有许多是作为记者接受训练的。他指了指放在那大房间里的一张没人坐的桌子,表示是厄内斯特的办公地方。厄内斯特笑呵呵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面。在他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成为大城市一家报社的新闻记者。他高兴极了,认为自己是鸿运当头。

  十月份的大部分时间,厄内斯特住在他外叔祖父泰勒家里。有时,同赴在隔邻的一位妙龄女郎雪莱·卡丽华约会,到外面玩,一起走过五个街口到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或观看多格拉斯演出的轻松喜剧。喜剧演员穿着乳白色裤子,戴着饰有丝绸带子的宽边帽。对于雪莱来说,演员这种衣冠楚楚,富有罗曼蒂克的形象多少能减少她那天晚上在其它方面引起她不悦的心情。原来厄内斯特那天晚上去找她的时候,不注意修边幅,穿得邋里邋遢。当他们来到剧院进口处,那里的人很多,雪莱快步抢先走在前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那个样子难看的男伴。散戏后,他们来到附近一家杂货店买冰淇淋加苏打水吃,厄内斯特神情忧郁,一言不发,接着两人便友好地分手了,事情也就完结了。

  过了一段他自己认为是休整时间之后,厄内斯特搬到一个他在霍托海湾认识的朋友卡尔·埃德加那里住。卡尔在阿格纽斯街公寓租了一小套房间。从这里去《明星报》社上班比从他外叔祖父家要远些,并且只能在普罗斯特大街搭无轨电车,坐很长一段时间才到达目的地。但是,厄内斯特不怕麻烦。他认为生活在那暗淡无光的房子里意味着光明和自由的到来。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有当他同劳·克莱拉罕一起外出步行旅行时才能相比。他有生以来还不曾有过一次离开家人亲友超过数天以上的。他同卡尔相处得很好,他称卡尔为奥德加。卡尔唯一感到不满意的是,本来大可用来睡觉休息的时间,厄内斯特却偏偏要大谈特谈“新闻界的罗曼史”。这年秋季,有一天,厄内斯特为了完成一项工作任务,下班晚了。他懒得费时间坐电车回家,便在印刷车间过夜,睡在用澡巾铺垫的澡盆里。事后他洋洋得意地向人提起他这个不平凡的经历。

  他开始接触到一些超出他年龄和知识范围的社会情况,但同时又了解到这个城市的一些内幕。“我进行新闻采访,到的地方不多,”后来他回忆道,“其中有在第十五号大街的警察局,火车站和医院总院。在十五号大街我采访了犯罪案情况。一般是小案,但也说不定,有时可能会碰上一个大案。火车站人来人往……我认识一些下等人,也结识了一些著名人物。医院总院在火车站那一头的山坡上。那里经常出问题,常常发生暴力事件。”在十一月多雾的天气里,医院窗户里的灯光就象在山坡上那杂乱无章的楼房里发出的指示灯一样。有时,甚至还隔得很远,他觉得自己已闻到“一种防腐蚀的气味”。

  他经常向在报社工作多年的记者和专业作家请教,问他们怎样收集素材,怎样写作。《明星报》社有一个文学部,专门剪辑、摘录报纸书刊杂志上的文章,搜集国内外报纸新闻资料以飨读者。给报纸写文章“就要学会写叙述句,如何避免陈词滥调,如何写得生动活泼”。青年记者还要学习文体学。有一本专门谈文体的书说,“写好新闻报导的关键是文句要简短,要以简短的段落开头,用词恰当,语气有力,作文流畅,从正面着笔”。文学部,文体学书籍以及有经验的记者,还有编辑助理威灵顿等在新闻学领域里给厄内斯特提供了知识和经验。

  可是他坐不下来,一天到晚在外面采访,找不到人。新闻编辑室无法同他取得联系,老板对此十分恼火。“我们打电话到医院找他,”威灵顿说,“对方说厄内斯特跟救护车出去了,他简直是什么地方出了事,他都要去看一看。”一天,他有事匆匆忙忙到火车站去,路上碰到一个人因出天花发高烧,倒在地上,厄内斯特自己种过牛痘,有免疫力,立即搀扶他坐出租小汽车到医院去,并建议汽车司机对该汽车进行消毒。诊治这个病人的医生一下就同厄内斯特结成朋友,他热情地款待他,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本地区的名人轶事以及在卖淫者中间盛行吸毒的情况。这时,厄内斯特虽然还未出名,但是他已作了两篇出色的报导;一是《出天花小插曲》,二是描述“一个妓女站在装饰得美丽幽雅的舞厅门口哭泣,眼看着她爱上的那个士兵正同一位穿著时髦的女舞伴走进舞厅”。

  厄内斯特现在感到要看要听的事很多,简直是应接不暇。堪萨斯城是个有三十万人口的都市,二十年前它还是十九世纪末一个闹哄哄的边远小镇。厄内斯特认为这个城市“有好的一面,也有丑的一面”。特别是从火车站到屠宰场至密苏里河这一带的建筑十分凌乱难看。不过,这个城市发展得很快。一九一一年《明星报》社从第八号大街原报社总部搬离闹市区到现在这个地方时,许多具有远见的人就预言说,位于格兰德大街的新楼房离市中心太远,诸多不便。可是,只有短短的六年光景,这一地带的空地全部建上了新楼房。伴随而来的犯罪率增加,正义得不到伸张,社会良好道德得不到支持。《明星报》一位年青的编辑戴尔·威尔逊回忆说,有一次十几个黑人被法庭提审,因为有人控告他们玩投骰子赌博。法官龇牙咧嘴地命令他们站成一行。接着判决那些个子高的坐牢五天,个子矮的罚款释放。在特韦斯大街上妓女公开地活动,有人别出心裁地把这个地方取个外号“乌德娄威尔逊大街上的廉价肉欲市场”。尽管公布法令禁止妓女在二流饭店,旅店的餐桌上拉客,但只要有人主动提出要求,便立即成交,旅店也会向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一位名叫里昂·卡洪摩斯的《明星报》记者——此人嗜酒、自私、好斗,最善于揭露这个城市的阴暗面。虽然厄内斯特同他交情不深,但此人的能言善辩,乐观向上以及他的潜在才能都给留下深刻的印象。每当他多喝了几杯,他的内劲外露,溢于言表。他的文风泼辣,用词华丽浮夸。尽管厄内斯特为此人的舞文弄墨而浪费了巨大的精力,禁不住感到惋惜,但对此人的黄色新闻作风还是敬佩三分。厄内斯特有一次写道,“里昂·摩斯最擅长故事改写。他脑子里可以同时构思四个故事情节,然后去打电话,电话打完了,脑子里又多了一个故事情节,接着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五个故事写出来交给编辑部。肯定说,每个故事都有其动人的地方。里昂·摩斯在记者中工资最高,凡是他工作过的报社,都是这样。如果他发现同行中,有人工资比他高,他便要求提薪,否则就辞职不干。除了他喝醉了酒,否则,他从不同别的记者谈话。他个子高大,体格健壮,胳膊又长又粗,长着两只大手。他是我看到过的打字最快的人。他有一辆小汽车,是一个女人送给他的,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一天晚上他们开车在去杰弗逊的林肯大道上,这女人用匕首刺杀他。他抢过刀子,丢出车外,朝她腭部猛击一拳,腭骨打断了,接着对她施行可怕的动作。后来,人们发现她躺在车后座上。原来,摩斯把她捆绑在车后座上,然后开着车子回到堪萨斯城。

  摩斯坐在这间巨大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他的桌子两边是打字机和电话机。他个子高大,远远望去活象一尊山神。厄内斯特一般与他的年龄、性格相近的人打交道的多。其中一个是来自科多的密苏里人戴尔·威尔逊。他二十三岁,正等应征加入海军。其它一些人是:乔治·华伦斯,电报编辑哈里·科尔,警察法庭记者华尔·莫里,托德·阿尔逊和威尔逊·希克思等。厄内斯特仍未脱离在中学时的习惯,喜欢孩子气地给和他打交道的人起绰号。他给自己起绰号,叫海明威斯坦和厄内斯特·达拉·曼彻·海明威。他给那个见面笑呵呵,拍背表示亲热的莫勒·史密斯取名为“小梁柱·史密斯”;把一个澳大利亚年青人叫作“樵夫塔斯曼”;把查理霍普金,一位皮肤黝黑的奥克拉门人称为“胡普”;把一位戴着厚玻璃近视眼镜,名叫哈里·哥德弗雷的编辑称作“忧郁的希伯来人”;把一个矮胖的喜欢打扮的爱尔兰人叫做“可爱丽奥”。厄内斯特曾因保护这个人不受人欺负而发生了一次事故。事情是这样,一个星期六晚,他们在第十七号大街一家小餐馆吃完晚饭,一个气势汹汹的卡车司机走上前来拨弄丽奥的领带,欺负他。厄内斯特猛地一拳击过去,一下把装着纸烟的玻璃厨砸烂了。他的手被碎玻璃刮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后来用绷带扎上。为了此事,他好几天感到很得意,他虽然有点傲慢,也有点吹牛,但在威尔逊看来厄内斯特的性格基本上是羞怯的,因为每当他同他的记者同事开玩笑时,他总是笑容满面,眼睛眯眯地闪烁着欢乐的光芒。

  他在堪萨斯市生活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收集的创作材料可不少。后来他把这些材料加以整理,作为三篇作品的素材。第一篇讲述一位爱尔兰的警察开枪打死两名抢劫香烟商店的匈牙利人。第二篇写一个城市的政府公开支持两家秽淫的舞厅。在那里舞女穿着肉色透明紧身衣在厅里过道扭跳,让观众观看欣赏。一个思想原是健康的人,由于参加了这种庸俗舞会,竟堕落到酗酒、吸毒,最后免不了一死。三篇作品中,最好的一篇要算《先生们,愿上帝赐给你们欢乐吧!》这是一篇有关圣诞节的讽刺故事。说某医院里有个患神经病的青年病人。此人自认为对上帝不够虔诚而受到惩罚,蜕变为女性,两个实习医生对这个病人的病症,诊断有不同看法,因而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厄内斯特除了决心学习写作之外,主要的兴趣就是谈论战争,以及考虑如何参加这次战争。他的父亲仍然反对他去参军。另外,他的眼病似乎使这个问题成为纸上谈兵。”我们都象母亲,眼睛有毛病,他在给他姊姊玛丝琳的信里是这样写的,“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一定要到欧洲去。我不能因为眼睛有毛病,就放弃我参军到欧洲去的愿望。”不久,他从一位堪萨斯城青年赛奥多·希龙贝克那里打听到如何参军到欧洲去的情况。此人在厄内斯特到《明星报》社工作一月之后,才到报社来的。赛奥多现年二十二岁,长着一头黑发。他身上最突出之外是他那只假眼——玻璃眼睛。一九一三年他在康涅尔大学念书。一九一五年春天,一个高尔夫球击中了一棵树干,猛力地弹射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他的眼睛。眼睛受伤后,不能再学习,他被迫离开学校。一九一七年夏天他应征参加美国陆军。并派他到法国开救护车。在那里工作了四个月。他讲起自己在欧洲生活的那一段情况,真富有传奇色彩。不过他建议到欧洲去春季比冬季好,因为冬季里雨水多,路上坑坑洼洼尽是水。圣诞节前夕,他和赛奥多一起同威尔逊·希克斯约定,过了年,他们将尽可能快地向红十字会提出申请,到欧洲战场上开救护车。海明威医生无可奈何地收回自己的成见。在这三人小组中,厄内斯特年龄最小,在即将到来的横渡大西洋当中,他将难以控制自己的童心稚气。

  他搬离了卡尔·埃德加的公寓,住进附近一幢老式房子阁楼上的一间又阴暗又窄小的房间。一天晚上,时间太晚了,他便邀赛奥多到他家去住。他们坐着电车通过积满白雪的街道,爬上小阁楼。时间已是凌晨一点,赛奥多困乏得很,恨不得立即躺下便睡,可是厄内斯特却拿红葡萄酒和勃朗宁①诗集,边喝酒边高声朗诵诗句。凌晨四点,赛奥多醒来时还看到他仍在喝酒吟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第二天他照常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劲,而且在赛奥多看来,厄内斯特的天才刚露锋芒。他写道,“我们这些凡夫工作一做完便准备去玩或睡觉,可是我们的天才,厄内斯特又开始了他新的工作。”的确,他在《明星报》社的六个月工作,仅仅是他朝那通向更高地位的道路迈出的“第一步”。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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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勃朗宁(1806—1861),英国著名女诗人。










海明威传--第二章 归来的战士






第二章 归来的战士

斯奇奥农村俱乐部

  “我最初一次上战场,完完全全是个麻木不仁的呆子,”一九四二年海明威这样说:“我还记得,当时我认为我们是反抗的一方,奥地利人是侵略的一方。”一九一八年四月的最后一天,厄内斯特和赛奥多从《明星报》社领取了最后一次薪水,来到火车站搭乘一列开往芝加哥的火车。这件事看起来真有点象世界上最奇妙的一次游戏。威尔逊·希克斯因故不能践约同行。查理·霍普金和卡尔·埃德加正等待应征加入美国陆军和海军。他们同厄内斯特和赛奥多一道去霍托海湾钓鱼。他们在奥克派克海明威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到密执安去。海明威医生答应一收到圣·路易斯红十字会总部的通知,便立即告诉他们。迪尔华兹一家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他们也准备尽情地钓一次鱼。可是才过了几天,就接到红十字会的电报,要海明威和赛奥多在五月八日前去纽约进行体格检查。

  他们立即赶回芝加哥,同亲友们告别,然后搭乘开往东部的火车。到达纽约后,红十字会安排他们住在威伍里广场的伊尔旅店,同往的还有另外七十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他们不能参军的原因,不是年龄太小,就是别的方面不合格(如视力不好)。弗雷德·斯比格尔和莱利·巴聂特是温奈特卡的中学同学;斯库德和狄克是圣·路易斯人;纽约来的毕尔·霍恩和他的大学同学帕西·诺敦编在一个小组。一九一三年他们同在普林斯顿学校毕业。他们到西区第四十五号街人寿保健中心办公室,排队接受体格检查。检查结果,厄内斯特定为B级。他的血压是高压一百二十八,低压七十五。但是他的视觉不好,主持检查的医生多恩,建议他去看眼科医生,并配一副眼镜。

  厄内斯特没有理会医生的建议,满怀热情地直接参加为期两周的思想教育。离家时他父亲给他一百五十元作费用,他自己在堪萨斯城工作时还剩下一百元。他拿出三十元买了一双西班牙高级皮靴,与发给他的那套崭新的军服配套。这套军服包括:一件高领高襟上衣,一条灯笼裤,一顶军帽。衣领和帽顶上饰有小小的红十字徽章。厄内斯特和赛奥多两人穿得整整齐齐,身上佩挂着少尉军衔,十分神气地在百老汇五月黄昏的街道上行走。他们打了第一次预防伤寒的针药后,感到全身酸痛。据厄内斯特说,打另一种叫“克洛西克·露奇”的针药,他们却感到十分舒服。现在他们无忧无虑样样不缺,只待起程了。

  厄内斯特的稚气童心似乎还相当严重。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到纽约,才住了十天他就有许多新奇的感想。他给住在堪萨斯城的戴尔·威尔逊写信。信中写道:“哈!哈!哈!哈!哈!哈!小伙子,你好!你知道给你写这封象诗一样的信的人是谁吗?是我……”信里,他若有其事地说他最近爱上了“飞禽之国”中的女演员梅·玛莎,把他父亲给他的一百五十元钱买了一只戒指送给他的心上人。他说玛莎答应等他从战场上回来后就结婚。还说他在纽约看到了乌德鲁·威尔逊校长,他到纽约来参加红十字会战争基金会典礼。厄内斯特参加了一共有男女七千五百人的庆祝游行队伍,从第八十二号街,第八号街走向第五号大街向参加庆典的人们致敬。他对校长的看法大有改善,因为“他看起来更有男子汉的气概和秉性”。信中还说,他已被选为第一班的班长。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他们登上了一艘式样古老的法国客轮芝加哥号。船的名称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午后不久,轮船起锚,徐徐驶离港口,目的地是法国的波尔多港。这些年青人都一致认为,这条船是最古老最糟糕的船,不过,船上的伙食还不错,规章制度也比较松。在海上航行了两天,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厄内斯特不禁想起了瓦伦湖。航行的第三天,他们遇上了暴风雨。芝加哥号一时在浪谷中行驶,一时又越过浪峰,不停地在浪涛里颠簸、飘荡,悲哀地呻吟着。突然,一个巨浪袭来,船体剧烈震动了一下,饭厅里的东西一下子全被倾进海里,荡然无存。船上围栏边站满了呕吐的人。厄内斯特说,在那暴风暴雨的两天里,他一共只呕了四次。

  暴风雨过后,厄内斯特晚上常站在甲板上观看船尾闪闪的鳞光。每当大风吹刮过来,海面上便卷起阵阵烟波,这使他想起露营时燃烧着的木头,发出滚滚烟浪的情景。白天海面上只看见飞鱼,有时也看见海豚。芝加哥号按常规航线向南行驶,风平浪静,平安无事。五月二十七日与一艘向西行驶的美国巡洋舰相遇,彼此用日光反射器和旗语交换了信息。据说,在这一带海域里经常有德国的潜水艇跟踪别国船只,到了夜晚,舷窗才露出水面。厄内斯特恨不得立即投入战斗,可一切都很平静。不久,他得了第二次伤寒症,使他十分烦恼。

  这次害病把他整得够呛。

  厄内斯特除了密友赛奥多外,还结识了一位“象小公鸡一样趾高气扬”的小伙子,名叫霍威·詹金斯。他身高五尺四,蓄着小胡髭。讲话时,绷紧双唇,话中带刺。人家都唤他做詹克斯·霍威或卡佩狄夫以及小费夫等。最后那个名字表示他沉湎于投骰子赌博。厄内斯特还结交了两个从纽约水牛城来的波兰血统的中尉。他们到法国去参加波兰部队作战。他们一个叫利奥·次安诺维奇,另一个叫安东·格林斯基。厄内斯特叫他们做“花花公子”,说他们与北极①相比,简直是天差地远。船上唯一的一位女子,是位金发法国姑娘,名叫葛毕。据说她大部分时间同她的情郎一起坐在救生艇里度过的。厄内斯特和利奥谈论着葛毕,酗酒、性爱……不知不觉,芝加哥号慢慢地驶近波尔多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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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POLe(北极)和POLack(波兰人)两字发音相近,故形成谐音双关,这里表示说话者的幽默。

  船在波尔多港稍事停留。他们登岸狂饮法国红葡萄酒,狼吞虎咽地吃着具有法国风味的食品。当晚,他们到火车站等候夜班车去巴黎。第二天上午到达巴黎车站时,情况却大不相同了。贝利奥·鸟德代表军队来迎接美国士兵。法国高级军官向这些刚下火车,军装起皱纹的美国兵致敬。他们被安排住在马德连街附近的旅店里。据说,德国想用远射程大炮轰击法国巴黎,以摧毁法军士气。巴黎街头时有炮弹炸裂的巨响。厄内斯特心情不能平静。“好象他是被派遣到国外完成一项年度的写作任务,”赛奥多写道。他和厄内斯特一起叫了一部破旧的出租汽车到巴黎街头看被炸弹炸开的弹坑。那真是一次撩人心火的紧张活动。“我们听到炮弹爆裂的声音,”赛奥多写道:“我们就立刻不要命般的开着车子往那里跑……可是,等到我们到达那里,又听到城里更远的地方有爆炸声。”最后他们泄气了,打转返回旅店。刚到旅店门口,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门前,把镶着大理石的墙冲开了一个两尺长的洞。厄内斯特虽离得很远,但仍十分危险,因为接着轰隆一声,炮弹炸开了,仿佛弹片钻进了他们的衣兜里。

  厄内斯特的心不在巴黎,所以对于到外面去看热闹,很快就厌烦了。“我希望能快点离开这儿。”他说:“把我们送到前线去。”可是他们还得等待,因为伦敦的一个志愿队人员还未到,等他们到了一共便有一百五十人。第三天他们乘火车到意大利去。他们在莫丹转乘运兵大卡车,准备通过塞尼峰隧道①。卡车越过了边界,他们坐在车上,腿从敞开的后车门悬伸出来,一边高声唱歌,欢笑,陶醉于如毕尔·霍恩所说的“乘着可爱的列车,观赏美境到天涯”。车子抵达米兰,他们所受到的热情欢迎简直无法形容。“我们在这里情况实在太好了!”厄内斯特在寄给《明星报》的明信片中是这样说的。

  “我们到达的那一天,刚好军火仓库爆炸了,给我进行了第一次浸礼教的火洗礼。我们象在堪萨斯总医院一样把死伤者抬走。”只是比起在中西部或其它地方的情况来,他们身上更是血淋淋的。“面对着这么多死去的人,你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他后来写道,“但是有个妇女死得很惨,看了令人怵目惊心。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有性别的人,炸死后竟分辨不出来。这是在米兰附近农村一个军火工厂爆炸的情况……我们开着救护车,沿着两旁种有白杨树的公路朝出事地点奔去……到达之后,我们一部分人站岗守卫那些尚未被炸毁的军火,其他的人设法扑灭已经蔓延到堆在附近地里草堆的火。火扑灭后,我们受命在四周搜索伤亡人员。我们发现了大批的尸体,然后把他们搬到一个临时的停尸处。奇怪的是,死者之中大多数是妇女”。最后一项任务是要我们清除掉勾吊在未被炸掉的铁丝网上的残碎尸骸。这对于一个以前只限于用猎枪打飞鸟和小动物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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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尼峰隧道在法国和意大利交界地方。

  米兰市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且穿军服的人很多。拉斯卡拉游乐场已经开放,圣西罗跑马场每天都有赛马。这些美国青年参观了一些展览馆和画廊以及阴暗的大教堂。但是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出去参观。一位叫米德·迪特卫拉的红十字会志愿服务队队长,把他们分成二十五个小组。海明威和赛奥多与另外二十几个人被分在第四小分队。在军火仓库爆炸后两天,他们便乘火车去维申扎。到了维申扎车站,救护车早在那里等候他们,接着把他们送到多罗米特山麓以西二十四公里的斯奇奥去。

  在去斯奇奥的路上,可看到修理得很整齐的农田。不久,远远望见一座呈深褐色的城镇。接着看见了在几座连接起来的大山的凹形地带,高高耸立的锥形钟楼房顶。最大的一座山叫帕苏比奥。过山脊就是两军交战的战场。救护车在铺着大鹅卵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接着开进一条古老的狭窄的街道。在一个小广场里看到一个加里波的①半身塑像,在另一个小广场里有一座象希腊神庙的教堂。汽车司机翘起大拇指,指着悬挂在阿尔贝格——当地最有名的饮食店,门前的一块招牌。前不久,暴雨成灾,特大山洪从城镇中心冲过,给这个以羊毛制品为主要工业的城镇带来了巨大损失。红十字会志愿服务队第四小分队总部设在一个废弃了的工厂里。里面有水泥铺的操坪,坪上搭有临时车房,可以停放十七辆怀特牌大卡车和六辆福特牌小车。营房设在曾作为羊毛仓库的二楼上。这是一间宽五十尺长,一百尺的大房间,里面摆着一排排的军用吊床。厄内斯特的床位在房的右侧偏左中间位置。楼下食堂里有一排排长条形餐桌。意大利的服务员给他们端来面条、清炖兔肉,和一种人们称之为“粗麻布”的黑面包。每星期每人能吃上一个煎鸡蛋。厄内斯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非常想喝酒。生活条件差,但他将设法度过这艰苦的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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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里波的(1807——1881)是意大利爱国者及将军。

  他们把住宿营地叫做斯奇奥农村俱乐部。自己还办了一份取名为《奇奥》的小报。当稿子的数量足以出一张报时,他们就拿到维申扎去印。厄内斯特设法借来了一部打字机,打了一篇稿子,稿子的形式有点象他在读高中时模仿灵格。拉纳风格所写的书信体。“是啊,我们在古老的意大利生活得不错,”他写道:“现在我们住在这里不愿意走了。这里没有什么新年不新年,反正都一样。告诉你,我现在升为军官了,要是你碰到我,你得向我行礼致敬。我现在是个临时代理少尉。使我不满意的是别的人也和我一样。在我们部队里没有列兵,全都是头头。我们的队长和我一样,只是不象我会做菜。”

  在第四小分队四个星期中,厄内斯特轮着开怀特牌卡车去运伤病员。这部车子开起来象老母鸡一样走不动,车身漆着军绿色,车顶漆一个大红十字。到帕苏比奥去的路十分难走,道路弯弯曲曲,左拐右转,两旁围着铁丝网,路又窄,车子行驶时,车的两侧同铁丝网相磨擦,发出咔吱咔吱的尖叫声。这项工作的三分之二在白天里完成。三部待命的救护车,每部每天跑一趟,把伤员运到转运站。有时候,车子在帕苏比奥山脚一家由一个各叫吉福·柯安的志愿者开办的小吃店门前停下,让车上的人去吃点东西。在某个地方人们有时可看到单独一个或几个一起的美国兵。一天,厄内斯特在多罗遇到一个个子高高、淡褐色眼睛的青年人。他自我介绍名字叫约翰·帕梭斯,芝加哥人。他比厄内斯特大三岁,一九一六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后来作为诺顿·哈杰斯红十字会的服务人员被派到法国去。如今他又被派到意大利,在格拉巴大山后面地区过了一个冬天。他正准备到巴黎去与美国陆军的救护医疗队汇合。他们两人谈了一阵子,然后分手,各走各的路。后来帕梭斯回忆说,当时他忘了问那个身材魁梧、一头黑发同他愉快地谈了两个小时的青年的名字。

  奥地利军队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维也纳北部的帕维河谷地带。第四救护小分队队长带着一个包括六部由美国人开的车子和几个意大利机械师的救护小组到前线去把伤员运回来。厄内斯特后来忿恨地说,队长没有派他去。七月底的某一天,他对赛奥多说:“把我当作无用的人,这里除了自然风景外,什么也没有,真他妈的见鬼了。我不愿在这个小分队干了,到别处去,我保证能上前线。”有段时间,他感到在斯奇奥农村俱乐部,还满有意思,因为有时他可到斯佩迪饭店大吃一餐,有时到斯奇奥后街一家院墙爬满了青藤绿叶的特拉多里花园式的酒吧喝酒消愁。但是没有人能安慰他。弗雷德·斯比尔看到厄内斯特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正如彼得·威灵顿当时在堪萨斯看到的,厄内斯特“一心只想到前线去”。

  厄内斯特久已盼望的机会终于到来了。红十字会准备在军队经常通过的大路上设立战地小卖部,以及在离前线数公里地带也设立同样的小卖部。每个这样的小卖部,由一名红十字会救护队员负责,住在离兵营不远的一间小屋里。小卖部里摆有桌子、打字用纸、照像、唱片,还设有售卖咖啡、冷饮、糖果、果酱和香烟。小卖部里的服务员每隔几小时就把香烟、糖果、明信片送到前线去。

  由于山地上的工作并不忙,相反,派维河谷那里工作却摆不开,第四小分队便腾出部分人员参加沿河小镇上建立小卖部的工作。意大利人在河西沿岸挖掘战缘,修筑工事和前哨侦听所。当中尉格里菲要求大家自愿报名去小卖部工作时,厄内斯特第一个响应。接着毕尔·荷恩、詹金斯、迪克勃姆以及华伦·彼斯也报了名。他们一起乘救护车到梅斯特,由一个叫杰姆·盖勃的队长领导他们。盖勃队长年青有钱,他家里是肥皂制造商。盖勃的正式衔头是战地流动小卖部监察官。但他的主要任务是给前线的士兵送香烟。盖勃给这些志愿人员放了几天假在梅斯特玩玩。他们有些人去参观军官妓院——一般称为“玫瑰别墅”。据詹金斯说,当时厄内斯特很害羞,特别是当一个妓女向他拉客的时候,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从梅斯特出发,一直到帕维河前线,沿途他们当中不断有人被派到定点的小卖部去工作。厄内斯特被派到福赛耳塔,这是一个地势很低,被敌人炮火摧毁了的村子。村前有条小河,刚好在村的正对面转弯,河道呈L形,两岸长着青草。荷恩和彼斯继续往前走,到邻村诺雷罗去。他们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堆放着桑叶的危房二楼里挂上军用吊床。“一个星期过去了,”毕尔写道:“没有一点动静。既看不到小卖部和东西,又没有接到任何指示和采取什么行动。晚上除听到蚕啮啃桑叶的窣窣声和恶蚊叮人外什么也没有”。厄内斯特骑着自行车到他们那里并住了一晚。后来他写道:“那天晚上,我们睡在房里,我倾听着蚕吃桑叶的声音。蚕和桑叶放在摆在架子上的格子里。整个晚上你都能听到蚕吃叶子的声音,有时还听到蚕从桑叶上翻跌下来打在格板上的响声……晚上,蚕吃叶子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我睁开着眼睛,静静地倾听蚕吃桑叶的声音。”志愿人员对于诸如“快点”或者“等一等”之类的军队习语,已经十分熟悉,习以为常了。厄内斯特同以往一样如坐针毯。后来,他总算到前沿阵地去了,亲耳听到枪炮声。白天里还能同正在同敌人作战的士兵接触。

  有中尉衔头的美国人,即使是派作临时人员使用,也有资格同意大利部队里的军官打交道,如同六九和七十步兵旅的旅长安可纳打交道。这个部队里有一个随军牧师,他是地地道道的弗里伦斯人,叫唐·毕安琪。在他那短袖束腰外衣左胸口袋上方绣着一个深红色天鹅绒的十字徽章。他很快便和厄内斯特结成朋友。厄内斯特从内心深处既崇敬他又怜悯他。在军队里,厄内斯特的一举一动可说是既谦恭又好斗。后来他写道:“作为一个仍然还不存在的战时小卖部的主任,使我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随军人员。”但是就在离前线不远的地方,他后来光荣负伤。

  由于长期待命不发,恶蚊咬叮和彻夜的蚕吃桑叶的声音,迫使荷恩不得不回到斯奇奥去。最低限度回来后可以开救护车去抢救伤员。现在巴索派维河沿岸,河堤被炮火破坏,到处是水和泥泞,从斯奇奥农村俱乐部的窗口往外望,那儿的景色再也不象以前那样惹人爱了。厄内斯特的处境却正好相反,情况已经好转。小卖部的食物用品正源源不断地运到他的住地福赛耳塔。毕尔返回第四小分队后,大概过了四个星期,便听到厄内斯特受伤的消息。大约在七月八日半夜,在福赛耳塔附近的派维河西岸一个前哨侦听站里,由于奥军开炮轰击,厄内斯特受了重伤。

  关于厄内斯特的非凡事迹,零零星星,陆续传到他朋友们的耳朵里。那天夜里,天气闷热,没有月光。黄昏时,夕阳把纹丝不动的河水染成黄铜色。夜幕降临后,河谷里一片漆黑,只有天上升起了照明弹,散发出花一样的白光时才能看见东西。河对岸的敌军整天不是用小型武器射击,就是打迫击炮。到了半夜,战争激烈了。厄内斯特解开外衣,敞露着背心。他汗流浃背,身上穿的那件短袖束腰外衣也被汗水渗透了。他把自行车斜靠在前沿阵地一个指挥所的墙上,头上戴着钢盔,猫着身子走进防空洞,他给那里的士兵送去香烟、巧克力和明信片等。指挥所里有些士兵他以前见过,他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和这些士兵交谈了一会。他的不准确发音逗得他们大笑。他对他们说他是特意从山坡上下到河谷地带来同他们呆在一起的。可是他们说,他们宁愿呆在山坡上也不愿在河谷腹地,因为离奥军的阵地太近了。

  午夜之后,奥军在河对岸发射了榴霰弹,相当于装五加仑液体的罐子那么大,直径大约四百二十毫米,里面尽是铁片和其它的金属废料。只要碰到硬的物体,榴霰弹便自动爆炸,具有强大的平面杀伤力量。敌军发射榴弹时发出沙沙声,在河这边的人都听得很清楚。“接着火光一闪,宛如炼铁高炉的门一开,一声巨响,只见一阵白光,随之而来的就是红色火焰。”这种霹雳巨响,可震破人们的耳膜,夺人魂魄。“我没法呼吸,”厄内斯特写道:“可是我感到窒息……地面被炸开了,一根木柱打中我的前额。恍惚中我似乎听到别人的叫喊声。我准备向叫声的方向走去,可一步也挪不动。这时对河的敌军开始用机关枪和步枪向这边阵地射击。”

  厄内斯特感到双腿十分沉重,仿佛穿了橡皮靴一样,靴子里似乎有暖暖的水在流淌。他身边躺着一个人,已经失去知觉。离他不远地方也躺着一个人,受了重伤,十分凄凉地大声哭着。厄内斯特慢慢地向他摸去,先摸到那人的脖子,接着摸到他的腿。厄内斯特用力把那人扶起,让他扒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指挥所。才走不到五十码,敌人一阵重机关枪扫射,一颗子弹射中他右腿膝关节。立刻感到一阵冰凉,打了个趔趄,摔倒了,背上仍背着那个伤员。后来他糊里糊涂不知最后那一百米的距离是怎样走完的,不过他终于把伤员送到了指挥所,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厄内斯特的外衣和裤子沾满了那个意大利士兵的鲜血。开始,人们以为他的胸部被敌人枪弹击中,他立即被抬上担架,抬到最近的一个救护站去。可是那个地方屡遭敌人炮火轰击,早就撤走了,房子全遭破坏,只剩下一间没有房顶的屋子。抬担架的人把担架放在地上,等候救护车来带他走。厄内斯特后来回忆说,当时他周围都是一些死去了的和严重受伤、奄奄一息的士兵。这似乎使人觉得死去比活着更合情理。他脑子里曾闪现一个念头,用自己的手枪把自己打死。战地的夜空闪烁着淡淡的星光,敌人不时发射照明弹,一切如同白昼。

  厄内斯特躺在担架里,一边等,一边默默祈祷,足足过了两小时。黎明时分,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到福纳西附近一间用校舍临时改装的救护站。此时,他感到腿部象被无数的大黄蜂蜇了一般。主治医生给他打吗啡和防止破伤风的针药。靠墙根坐着一位满头白发,身穿旧灰绿色军装的老子兵,眼睛盯着包扎他那伤残的腕部,渗透了鲜血的急救包,厄内斯特同他搭讪几句。这个老子兵是阿勃鲁兹人,八月份就满五十五岁。“你到战场来打仗,这样的年纪不适合了,”厄内斯特说。那老子兵望了望他说:“我同其他士兵一样,随时准备献出生命”。那位从阿勃鲁兹来的小牧师向伤病队伍走来,边走边祈祷,并在伤兵身上涂擦香油。他认出厄内斯特,也给他抹点香油。厄内斯特躺在血迹斑斑的手术台上,医生给他动手术,从他腿上取出了二十八片碎弹片。还有一些更碎的弹片,因为埋在深处,一时拿不出来。过了相当长时间,才来了一部救护车,把需要转移送走的伤员运走。厄内斯特被送到特莱威索附近的一个战地医院治疗。他在一间又大又长的病房里住了五天,绷带从脚根一直裹到大腿。他被列入受重伤的英雄战士的行列,准备送回国去治疗。十五日早晨一列运送重伤员的医院专用火车,徐徐开出直奔米兰。

  在梅斯特郊外,车子在支路上停了好几个小时,七月中旬的天气热得使人难受。因为伤员们都躺在车子里,所以车子经过威尼斯时,他们看不到威尼斯的神奇风光。厄内斯特睡在铺上,倒也不在乎。三五成群的苍蝇,从敞开的窗子飞了进来,停在他绷带上的血迹吮吸着,明目张胆,怡然自得,甚至火车加速前进时,他们也若无其事,仍然一动不动的。车子在威杉闸和维罗纳又停了好些时候。车子经过卡达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勃雷斯夏他也不清楚。车子整整运行了两天才到达米兰。这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早晨六点钟。再过四天厄内斯特就满十九岁了。

米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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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北部一城市。

  厄内斯特又到了米兰。这是六星期前出发去执行任务的地方。可是这次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医院的意大利护理人员立即将他抬进电梯,到了最高层,房里只有四个病人,却有十八个护士。其中一个围着这位新来的年轻伤员团团转,忙个不停。这位护士名叫埃尔赛·麦克杜娜,她个子矮墩墩的,颇有做母亲的风度,说话时,声音里隐约有颤音。厄内斯特被人从担架里抬到床上时,麦克杜娜面露笑容,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他,一面笑哈哈地对他说,他是个“被打坏了的玩具娃娃,如今千里迢迢从派维来到米兰,为的是把弄坏的部分重新粘合起来。”

  厄内斯特住的医院真够现代化的了。大楼是用沙石、泥灰、混凝土建成的,但有古代建筑的雄伟气魄。离拉斯卡拉广场闹市区只有两个街区。厄内斯特的房间光线幽暗,凉爽。房里有个窗子,从里面往外望,可以看到高大树木的树梢和旁边建筑物关闭起来的百叶窗。准备给他动手术的是个好医生,他个子瘦小,黑皮肤,蓄着胡子,名字叫森玛雷利队长。他拆开厄内斯特脚上的绷带,十分细致地检查伤口。伤口没有感染,正在愈合。赛奥多闻讯急忙从斯奇奥来看他。别人告诉他(不切合实际的)厄内斯特正在恢复健康,一两周内便可以痊愈出院。赛奥多即刻高高兴兴地给厄内斯特的父母亲写信,告诉他们事件发生的经过和厄内斯特的英雄事迹。厄内斯特在该信末尾亲手加上几笔:“我一切都很好,谨向双亲致以问候。我不象赛奥多所说的那样的了不起。请别惦念我,爸爸!衷心爱你的儿子厄内斯特。”

  厄内斯特十九岁生日那天,认真正式地写了一封家信,再次要家里人不要挂念他的伤。在护士麦克杜娜的陪伴下,他坐上救护车到米苏里柯第医院给受伤的腿拍摄爱克斯光片。医生在他左脚上找到了一块子弹碎片,在右膝盖后方也找到一小块。膝部那块弹片是横穿进去的,但没有打穿膝盖骨。外科医生计划七月底把两块小弹片都取出来。厄内斯特很喜欢这个医院。他不仅得到了最好的医药治疗,还获得意大利的最高荣誉奖——战斗英雄银质奖章。

  麦克杜娜和其他的女护士住在厄内斯特的楼下。他很快便同她们混熟了,经常同麦克杜娜开玩笑,争吵取乐。她叫他做“破烂娃娃”,他给她取的绰号是“西班牙的麦克”。护士长叫卡萨玲,她曾担任纽约贝利乌医院女总监。护士班里还有三名年纪更轻,一九一七年毕业于贝利乌医学院的护士——露丝·布洛克,西施卡维和阿格妞斯冯。露丝举止轻浮,厄内斯特不大喜欢她。他喜欢西施卡维,也敬慕麦克杜娜。但阿格妞丝却使他一见钟情。

  阿格妞丝身材修长,头发乌黑,生长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一九一○年父亲死后,她到华盛顿公共图书馆当助理馆员。不久,到贝利乌医学院学习护理学,一心盼望能被派去国外工作。一九一八年一月,她申请加入红十字会救护队。同年六月乘船去欧洲,执行她第一项海外工作任务。她为人善良、慷慨大方、聪明伶俐、诚恳待人、工作有干劲。她喜欢上夜班,自愿为别的护士代班。八月一日晚她值夜班(她是夜班负责人)的时候,从外面送来一位叫亨利维拉的年青人,患急性黄疸病和疟疾。此人曾在巴沙诺替第一小分队开汽车。由于长途乘坐火车,和疾病的折磨,到了这个医院,感到简直是身处“天堂”。有一位天使一般的护士接待照顾他。她安排他洗热水澡,擦蓖麻油,喝鸡尾酒和渗有牛奶鸡蛋的酒。这年青病人躺在舒适的配有洁白的床单和枕头的床上,立即进入数月来从未有过的甜蜜梦乡。阿格妞丝具有惊人的吸引力。她超凡脱俗,性格明朗欢快,思路敏捷,富有同情心,有时也有点近乎恶作剧的幽默感——作为一名护士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所有年青病人都有同感,厄内斯特也不例外。他们都希望早日治愈,好同阿格妞丝定约会出去玩。但这不是轻易就能办到,因为根据意大利的社会风俗习惯,在医院里工作的未婚女护士不能外出与男人约会,而红十字会救护队的制度正好和这相吻合。再说阿格妞丝生来就不是个违犯制度的人。不过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八月十日那一天,她应一位男人的邀请到外面吃饭。此人名叫恩瑞科塞雷纳,北意大利人,头发赤黄,是个队长,十分热情,一只眼睛上还贴着一块纱布。他一有空便喜欢到医院里来,同厄内斯特已交上朋友,他常常叫厄内斯特为“小宝贝’。真没想到,后来在“永别了,武器”一书中他竟成了作者笔下的典型救护医疗队队长,外科医生黑纳尔迪。塞雷纳在某个饭店先定了一个房间,准备请阿格妞丝到那里吃饭。房里除了饭桌外还有一架钢琴,一个高级雅致的卧榻。阿格妞丝到达后,一边心神不定地同塞雷纳谈话,一边用眼角瞟了一下卧榻,心里越觉紧张。过了一会她借口要回医院去值晚班。这样才算平安无事地离开了。

  萨玛雷利医生给厄内斯特动了第二次手术,并成功地把腿部和脚部里的残留弹片取了出来。手术是在早晨做的。做手术前护士麦克杜娜陪厄内斯特到手术室去,他告诉医生说,如果他万一死了,请麦克杜娜小姐代他领抚恤金和人寿保险费,收藏“那双沾满血迹的军靴”。麦克杜娜后来写道:“天啊,那天早晨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可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办公室,赶快给他父亲打电报,告诉他病人平安无事。”

  除了麦克杜娜和阿格妞丝两人外,还有很多人都关心厄内斯特的病情。因为他是在意大利第一个受伤的美国人,所以芝加哥各家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有关他作战受伤的消息。他对于赞扬和喝采感到很高兴。他在写给他父母亲的信中说:“我想,要是当初我呆在家里,你们也许不会赞扬我。而且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了,你们又亲自看到讣告,那就更光荣了。”接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抢救那个意大利士兵的经过。“扒在我身上的那个意大利士兵的伤口流血不止。血渗透了我的衣衫,裤子上好象涂上了一层软糊糊的红葡萄酱。……我用意大利语对抬着我的人说,我要看看我的脚,尽管我害怕看。……他们脱掉了我的长裤,我看到自己那双宝贝的脚还在,可上面沾满了东西,弄得一榻糊涂。人们很难想象我自己双膝被子弹打穿,右脚也严重受伤,身上还要背一个伤员,如何能走完一百五十码的距离。可是,萨玛雷利医生的手术做得很好。他在我的膝部和脚板上一共缝了二十八针,并用石膏把我受伤的腿敷扎起来不让移动。现在除了偶尔有阵痛外,其它时间里还感到不怎么痛苦。”厄内斯特想让国内的朋友都能知道关于他受伤,他的表现以及他的军衔等情况。有人瞒着厄内斯特给他父亲写信说:“我是厄内斯特海明威。我的军衔现在是少尉。不过,我希望不久会提升为中尉。”

  厄内斯特对于战友们的热情关怀和赞扬感到非常高兴感激,也为自己能经受得起严重的考验和接受长时间治疗而逐渐恢复健康而自豪。八月里,天气特别热,他每天坐在病床上,就象国王接见臣民一样接见络绎不绝的来访者。红十字会救护医疗队队长去探望他,坐在他的床头,静听着厄内斯特的述说:“探望人中有:米兰市代表米达迪维拉,救护大队检查官鲍勃贝慈,流动小卖部检查官热姆甘波。”接着萨雷纳队长带着礼品也来探望他。对他情同手足。八月份毕尔霍恩有三个星期,一直和厄内斯特呆在一起,因为他得了肠胃病住院。这种病是外国人在意大利最容易得的一种毛病。

  “我们大家轮流同他交谈,”亨利维拉说:“并安慰他不要为病情担忧。”有个时候,同他谈话的人不注意,说到可能要断肢,厄内斯特听了坚决要医生动手术,把弹片,一片一片地从他的腿里取出来,即便时间要长些,痛苦会更大些,他都不怕。他甚至打算在弹片移动到表皮时,自己动手把它取出来。做法是先喝几口他藏在枕头下面的一瓶法国白兰地,然后麻着胆子用铅笔刀切开腿上的表皮,再用刀尖把子弹碎片一一挑出。对于他,人们总的印象是脾气还不错,尽管有时显得固执,甚至当他对某个制度感到厌烦或某件事干得不好时,他有点不顾一切。当护士朗格小姐发现他壁厨里放满了法国白兰地空酒瓶,对他大发脾气时,他也并不示弱。当他的属下甚至是朋友做错了事,他可以象君主一样专横跋扈。麦克杜娜不小心把维克多拉唱片放在阳台上,不一会被阳光曝晒坏了。为此她一直感到心情沉重,极不痛快。

  大概过了颇长一段时间之后,阿格妞丝说:“你认为他怎么样?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人们都喜欢他”。原来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他这人的性格有一种令人感到肃然起敬的地方。还在瓦伦湖和霍托海湾过炎热夏天的时候,毕尔史密斯和卡尔埃德加就发现厄内斯特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品性——朝气蓬勃、勇敢无畏、激情洋溢、奔放不羁、幽默、喜爱讲述故事。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经验的积累,在他身上就表现出一种新的品格——具有坚韧不拔,矢志不移的信心,独立观察事物处理问题的能力。但特别突出的是,他的思想解放,不受约束,不受传统习俗所束缚,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安排去生活。使人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富有独创精神,丝毫没有拾人牙慧,抄袭学样的痕迹。从小时候起,他就喜欢同那些能自己动手做东西的孩子一起玩;在中学念书,和他交往密切的同学也是一些爱动脑筋,思想不保守的人。虽然他这时只有十九岁,但就他的能力、智力和待人处世而论,他完全可以同那些比他年龄大好几岁的人相提并论。厄内斯特与他的好朋友毕尔·荷恩,赛奥多和詹金斯相比,他的敢于抗争的精神,他的决心超越别人的意志,都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这一点他们是看不到的,要是看到了,他们也不在乎。他们不但满不在乎,而且愿意象在阳光下进行沐浴的人那样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影响或赐予。厄内斯特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他的朋友,但他决不滥用这种能力,以便在他们面前称雄,也不会毫无节制恣意浪费。这正是他比他们更为突出的地方。

  在他生活里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深深被某个女性所吸引住,也似乎察觉到某个女性为他所吸引。维拉注意到护士们“如何把厄内斯特当作英勇的伤员和模范让来访者参观访问”。他身经炮火,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伤员,他强忍住伤口的剧痛,接受医生动手术的那种勇敢坚韧的意志。尽管他身上仍残留着孩提时代的稚气,但他确确实实是个成熟的青年人,过去那种腼腆、羞怯的表情已不复存在了。他堪称为一个英俊的青年。他五官端正,口里长着两排洁白的牙齿,洁净的皮肤略呈红色,头发自然地向后梳,别致美观,更增加了他的风度。年龄大一点的女护士,如麦克杜娜一碰到厄内斯特有什么开心事笑得合不拢嘴巴时,她总是象母亲般的慈爱地对待他、仰慕他,而当他有什么事感到不顺心而责骂她时,她也总是默默忍受,顶多轻回他几句。年龄小一点的如阿格妞丝和摩萝斯基一和他接触,便觉察到一种异性的吸引力。这个人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卧床治疗,现在已逐渐恢复健康。在战争年代的米兰一所充满罗曼蒂克的医院里,有着漂亮的护士小姐的亲切温柔的护理和关怀,他的思想开始升腾起来了。

  到了八月中旬,厄内斯特已经疯狂地爱上了阿格妞丝,而她也作出了相对的反应,只是程度没有象厄内斯特所希望的那么强烈。这是他成年后的第一次恋爱——根据可靠的资料记载,在此之前他从未同别的女子恋爱过。现在他准备把自己全豁出去。阿格妞丝在八月和九月初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值夜班。她是个十分细致的人,什么事都疏忽不了。由于工作的需要,她经常到厄内斯特的房里去,而且在别的伤员上床睡觉后,她还特意回到他的房间来看他。麦克杜娜和阿格妞丝很要好,晚上她常闹失眠。一碰到这情况,她便穿着拖鞋,吧哒吧哒地走上楼来同阿格妞丝聊夭,常常聊到三更半夜。这可把厄内斯特惹火了。麦克杜娜后来回忆起她当时对他所说的话,“你对她就那么特别重要,不想想我晚上睡不着才走上楼来同她谈天,而你总要拄着拐杖走上楼来把我撵出去,给我取了许多难听的名字,嘻嘻!真不要脸!真有意思!”确实,对于厄内斯特来说,他要比麦克杜娜感到有意思得多。

  阿格妞丝只允许厄内斯特吻她,但不同意他提出的其它要求。她事业心很重,因此她不同意立即结婚。对于别的男伤员情况就不同了,虽然很难说是人家对她调情,但她总认为自己的态度既要明朗,又要灵活。住在顶楼的男伤员们都很崇拜她。有时,她也接受他们的邀请到外面吃饭,就象过去接受萨雷纳的邀请一样。亨利维拉队长的黄疸病治愈出院时,也请她去吃了一餐饭。她叫厄内斯特作基德,称自己为基德夫人。她让厄内斯特叫她阿格或阿姬,这个亲昵的称呼,她只同意少数几个人使用。当她和厄内斯特不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惦念他,虽然她说:“可能不是那么厉害”。她的工作服口袋里放着他给她的八张照片,而且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给他写信。不过,她思想里大概有所犹豫,总觉得这段战时的罗曼史不可能持续很久,而厄内斯特显然不会有这种想法的。

  到了九月十一日,厄内斯特可以拄着拐杖或手杖到附近的街上去,但他的右脚仍穿不了鞋子。为了锻炼身体,促进疗效,他每天都要到麦基奥广场去一趟。他的左腿的功能此时已经完全正常。但他写信给他父亲说,他的左腿走起路来,仿佛象五十个人在一匹老马的身上不断地踢打那样难受。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再不会穿短裤了,因为萨玛雷利医生在他的右腿板上切开了一个长达八寸的口子,并在子弹进入的位置上挖了一个孔,取了出来。他说他已正式提升为中尉。可以系上武装皮带,穿上袖口缀有两条金色条纹的军衔了,还说他的英雄银色奖章不久就会发下来。传说还会给他当红十字会救护队队长。医生已经对他说过,六个月之内他不能开救护车。而在此同时,他自己漫不经心地说,他可能要被派去领导一个前哨站,因为新的任命要求他加入意大利正规的陆军。这只是他自个儿的幻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除了这点,以上所说都是事实。

  当他身体健康恢复到可以步行到跑马场看跑马时,他要求把他的军衔缝在他的军服上,否则他拒绝外出。他生怕别人会把他当作流浪汉或开小差的逃兵。阿格妞丝和麦克杜娜身上披着斗篷,头上戴着皇冠式小兵帽,这是护士出外规定的正式服装。两个年青的空军少尉乔治帕和乔治路易斯也陪同前往。他们乘敞篷汽车通过公园和郊外的山庄地带。那天下午天气晴朗,秋高气爽,远望青山在蓝天的掩映下轮廓清晰可见。赛马场里的草青翠嫩绿,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赛马场里观众台与前面的围栏经过四年的战争烽火,已经破旧不堪。他们在站台附近的一间酒吧里喝点饮料,下了几个里尔①的赌注,但都输了。不过这次的出游使他的生活增添了新的气息,仿佛他们正在外面度假。厄内斯特把这一个下午的活动描述得十分传奇动人。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个场面写到他的小说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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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货币单位之一。

  九月底厄内斯特走的地方更远了。陪他一起的是一个名叫钟尼米勒的明尼苏达小伙子。他在夏季里给第二第三小分队开过救护车。他们一直走到麦基奥湖附近的斯特拉大饭店。在那里他们碰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人,业余政治家康特格雷比。他头戴黑帽,手持拐杖,看样子很想同他们谈论美国的政治。厄内斯特在后来回忆说:“康特教会了他懂得政治。”他们一同到饭店里玩弹子球,康特慷慨地不断请他们喝冰镇香槟酒。康特认他们为义子,厄内斯特为此感到十分光采、自豪。他谈笑风生,谈生活、谈政治、谈文学。他身边带了一份《星期六邮报》下午版,后来话头又转到拳击比赛,提起灵格朗纳的高超技术。他说他当时把他看作是个空前绝后的拳击家。

  阿格妞丝后来回忆说,她还记得当时他从斯特拉大饭店回来的样子。他一走出电梯,在走廊上就把她抱住了。身穿一件英国式的青褐色马裤呢外套,剪裁很讲究,看得出是米兰著名军服裁缝师傅剪裁的。配上衣服他看起来就更帅了。但是,阿格妞丝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这是自七月份起,他就猜想到的,并一直使他感到忧郁的消息。原来阿格妞丝自愿报名到弗罗伦斯的边界医院服务,因为那里正闹流感。他们在医院图书馆里共同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谈了很久,谈得很多。然后他送她搭乘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这时正是十月中旬,秋高气爽时节。她的医院在维亚迪·卡姆拉达的一个小山坡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弗罗伦斯和有绿水之称的阿诺湖的全景。“我在弗罗伦斯的医院里很孤单,陪我的只是一个名叫扎米的英国护士,”她在给厄内斯特的信中这样说:“因此我将给你写更多的信,这可能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吧。我将把其中一些信寄到英美俱乐部办公室,因为我不想让人对你产生怀疑。亲爱的,我们彼此分隔得太远了……我一心一意地爱你,加倍地爱你,永远,永远。你的阿格妞丝。”

  厄内斯特每天给她写信,有时甚至一天写两封。她也只要一有空就给他写信。她称呼他为“我生命之光,我最亲最亲的厄内;世上最最宝贵的,我的英雄”,并对他诉苦说,每天晚上她感到特别孤独。“唉!”她写道:“要是你现在睡在这个病房里,我就会冲进来,把你从床上唤醒。你就肯定会满面春风地对我笑,向我伸出你那两只褐黄色的粗大臂膀——可是愿望终归是愿望,到底有什么用呢!”二十四日那天,她一下接到他五封信。另一封是西施卡维给她写的。卡维告诉她厄内斯特很悲哀。他已决定再上前线。即使不能开救护车,最低限度也能见见他的那些朋亥——勃伦米,毕尔和霍维·詹金斯等。阿格妞斯在复信中写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还得重返前线。”她多么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彻底消灭战争。

  厄内斯特也接到其他的人的来信,使他的思想有所分散。其中一封信是那个波兰中尉里昂·乔夏诺维兹写来的。此人在法国同波兰的爱国军队在一起。另一封是奥克派克的威廉·依·巴顿牧师写给他的。他在信中说,第一明理会教堂每天中午都要为在战场上作战的美国青年鸣钟祈祷。他姊姊玛丝琳写信告诉他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说她在新闻节目里看到了他。他坐在医院走廊上一个轮椅车里,由一位腰里围着一块毛织白方巾,样子很漂亮的护士小姐推着走。第二天全家出发去看自五月份以来尚未见面的厄内斯特。

  他父亲写给他一封信,过了一个月他才收到。信中他父亲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家。他在复信中说,他的军人职责要求他等战争结束了才能回家。世界上没有那一国的军队会接受象他这样脚伤腿残的人,但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就决心留在意大利奉陪到底。”身上受伤会给你带来一种满足感,”厄内斯特说:“在这次战争里,我还没有看到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死了……在战场上,死亡易如反掌,这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的事。我如果要死,早已死了,不会等到现在,因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一个人与其让自己到了晚年身体衰败,理想破灭,慢慢死去,不如在年轻时候,理想尚未形成,趁火光一闪,快快活活地死去好得多。”这封信同现在和往后他的其它的信一样,反映出一个复杂的心理现象:有对的也有错的。他出于军人的爱国,希望继续留在意大利服务。可是在信中他矢口不提他在意大利的生活方式已经同他早年在家里过的那种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了。他也只字未提他新近大抽其烟,大喝起法国白兰地以及他同那位值夜班的漂亮女护士热恋的事。

  诚然,他毫不掩饰自己,直言不讳地说,只要战争还拖延一天,他也同样要拖延一天。他心想,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回到他所希望去的地方,和从前一样,重新同第四小队的战友们一起生活。可是等他到了那里,才发现斯奇奥农村俱乐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这里的一批救护车被派到第一小分队,他们在格拉巴山附近的巴塞诺一带活动十分频繁,正准备发动一次针对奥地利的取名为维多利奥·维奈多进攻战,厄内斯特盼望自己能参加这次战争。他手扶手杖步履蹒跚地登上一部救护车到巴塞纳边上的一个村子里。毕尔·霍尔和爱默特·肖正好站在第八号救护车旁边。意军阿迪蒂的一个团正好驻扎在附近。身穿浅灰色军服的士兵大摇大摆地通过,他们经战耐劳,很快便成为厄内斯特英雄册上的英雄。厄内斯特到达前线时,正好赶上意军的炮火正猛烈地轰击奥军阵地。炮轰进行了整整一晚,火光冲天,把周围的山峰都照得清清楚楚。救护队的战士们通夜不眠,坐着等待命令到阵地上抢救伤员。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五日,肖和霍恩开着救护车到格拉巴山顶抬送死伤人员。这个工作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次厄内斯特没有去。因为二十四日晚他看完了意军的炮火轰击后,便得了急性黄疸病。八月份他和亨利维拉交谈时便知道这种病的症状。比较明显的感觉是,他后来经常提起的,好象阴囊被人用军靴猛踢了一下一样,眼白呈芥栗色,皮肤呈褐黄色。最使他难受的是禁止喝酒。阿格妞丝写信给他表示关心和同情。她写道:“真可怜,你到前线去,得了病回来,我又不在你身边照料你。”

  由于他身体素质好,病很快就痊愈了。到了十一月三日他已经完全康复,可以到周围街上走走。这天中午他一瘸一瘸地走到军官俱乐部看报。坐在他旁边一个英国陆军军官正在喝从德国进口的啤酒。他们两人都没吭声。后来一位女招待玛利亚走过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意大利已同奥地利签订了停战协定。这使这两位素昧生平的人为之欢欣雀跃,互相祝贺。此人名叫厄里克·多曼史密斯,爱尔兰人,代理陆军少校。先前曾率领部队驻扎在巴斯毕乌山高地。现在是英国驻米兰部队的负责人。在某个方面——这可能是出自厄内斯特的丰富想象力——他可能认为这个人知道,这个同他谈话的,样子友好的美国红十字会青年便是在格拉巴山作战阵地抢救伤员而负重伤的美国人。自然,多曼史密斯完全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因此,他们的思想感情更融洽了,友谊也就加深了。当厄内斯特向他讲述过去的事迹和他如何因负伤而受奖的情况时,这位少校很感兴趣,也十分感动。

  多曼史密斯是一位爱尔兰籍少校的第二个儿子。史密斯的父亲在卡万县的贝拉蒙有一份祖业。虽然他只有二十三岁,可他从一九一四年起就进入军队参加作战了。他曾三次受伤,三次得到嘉奖表扬,成为军队里红十字会的名赫一时的英雄。他反应快,思路敏捷,谈吐幽默,带讽刺、富有魅力、具有典型的当代英国的派头,厄内斯特不胜仰慕,竭力追求学样。随着交往增多,友情也随之加深。他们常常一起在俱乐部共进午餐,在柯厄饮酒,到格拉瑞亚去吃晚饭,一起去观看歌剧。这位爱尔兰人的绰号叫琴克。他称厄内斯特作黑姆,而黑姆自称是琴克的副官,并反复谈到战争和死亡,谈到在炮火中的战士以及关于个人胆略的问题。琴克擅长讲趣闻轶事,有一些是专门讲比利时战争的。说有一次他们埋伏在一个花园里,准备在波克的步兵从墙上爬进来的时候袭击他们。还有一次他们用一扇破铁门作为路障,阻止敌军前进,可是毫无用处。他还讲了一个关于一个住在多罗米特乡村的英国青年托米。这青年踉踉跄跄地走进一个酒吧间,指着一个瓶子问,“这里面是啥玩意儿?”有人回答他,说它是一种烈性饮料。于是他买了一瓶,几口把它喝得精光——过不了多久就倒地丧命。

  谈到在战场上死亡之事,有一天琴克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几句话,这几句话厄内斯特从未听到过。听后他很感兴趣,他要求琴克把它写在纸条上。过后把它背熟。这几句话出自莎剧《亨利四世》的第二部分。“死对我来说无所谓,反正人一生只死一次;上帝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这种生死观正好同他近来给他父母的信中所说的生死观一样。他说:“死亡易如反掌。”琴克·史密斯所引用的莎士比亚这几句话更加坚定了他对死亡的看法。阿格妞丝在十一月中旬从弗罗伦斯回来,还带了一位助手。这位女护士助手叫埃尔丝·杰斯普,这次是因病休假。杰斯普小姐留着金黄色头发,举止有点象英国人,手里拿着一根轻便手杖。厄内斯特十分用心地看着听她讲话。杰斯普小姐将来也会象救护队里的小牧师、麦克杜娜护士长、萨雷纳队长和康特·格雷毕那样成为他小说中的人物。厄内斯特陪着两位护士姑娘上街玩,他单独同阿格妞丝在一起的时候自然就少一些。吉姆·盖尔队长给他一个在意大利免费生活一年的机会。阿格妞丝看到他准备接受的时候,便鼓起勇气劝他不要接受,她怕这样会使他成为一个寄生虫、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对社会毫无益处的人。她自己坚信这一点,也对厄内斯特说,在这个战火连天的时代,能够活下来是不容易的,因此生活要过得有意义。在欧洲,被战火摧毁了的房屋亟需重建,她自己正想为重建和平生活贡献力量。

  她返回“家”几乎还不到一个星期又被派了出去。这一次是到巴达附近的特雷维苏。那里的美国部队正在闹时疫。她的病房里有四十八张床位,都住满了病人。有些士兵得急性肺炎死去。条件差,她常常长时间地工作。就在这样艰苦条件下,她出于忠诚仍挤出时间每隔两天给厄内斯特写一封信。他在复信中对她暗示,他可能要到她那里去。“我时时望着窗户外面,”阿格妞丝在回信中写道:“有时我简直是连走带跳地走着,因为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上穿着漂亮的英国军服,头戴海外服务队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有好几次都是这样,真是太奇巧了。可是每次我都失望了。”但,十二月九日星期一,当他突然出现时,他自己又感到懊丧。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他一瘸一瘸地走过房间。那些恢复了健康的伤员正懒懒散散地躺在床上抽烟。一台袖珍收音机正在叫个不停。厄内斯特的样子有点滑稽,他们看了忍不住大笑。也不知道他意识到了没有。如果她意识到了,正好说明为什么当阿格妞丝把他介绍给其他的护士时,他说话的声音又粗又重,态度生硬,咄咄逼人。

  过后,她责怪他“粗暴无礼,说话太鲁莽”。他的这种性格正好说明当人们情绪激动,思想紧张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很难看见的微妙特性。她想,要是他毫无缺点,那她也不喜欢他。“也许人们不是那么令人可爱的,”她写道:“当然,你的性格也有好的方面。”他们这次在特雷维苏重新相遇导至的结果是他答应回家去。“真奇怪,”阿格妞丝写道:“不知环境是怎样影响一个人的。当我和杰斯普一起的时候,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可就是不想回家。而和盖尔队长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我认为我们双方的思想现在都有所变化了。”

  就这样她和颜悦色,委婉地劝他回去。她甚至暗示,在适当的时候,一年或两年内,说不定他们可以结婚。当然,她十分清楚,她的二十七岁生日离现在不到一个月,而他要到七月份才满二十岁。她对他的感情真挚的。她也盼望继续做护士工作。十二月份,她悄悄地告诉他,她不准备在米兰和他一起过圣诞节,并希望他不要为此感到不高兴。

  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他去参加琴克史密斯举行的圣诞节前夕的集会,其中一次晚会是庆祝他突然来到红十字会的。他们再不谈论死亡了,现在只谈怎样生活。圣诞节那天他参加一次在科瓦举行的舞会。在那里他碰到第三百三十二队的一些军官。厄内斯特和他们中的一些人结交了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卡尔休格的上尉,费城人。他同一个意大利姑娘比尔正在热恋之中。舞会后,他们去参加一个晚会。厄内斯特的女伴是个黑发漂亮姑娘。她坐在一张椅子里十分激动地谈着白菜与国王的故事。他们一起玩意大利的字谜游戏。卡尔非常佩服厄内斯特能说意大利语的本事。

  留住在意大利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月初厄内斯特乘坐维迪号轮船离开热那亚港。盖尔队长在托米那租有房子,他邀请厄内斯特到他那里去玩,圣诞后便是新年前夕,厄内斯特从那不勒斯乘坐晚班火车出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意大利南部旅行。不过根据后来他小说里说的,他那时没有去托米那。他向多曼史密斯保证说,他没有看到西西里岛和西西里人,因为他住的那家小旅店的女主人把他的衣服收藏起来了。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她给他准备了很好的饭菜,对他十分热情。厄内斯特除了埋怨没能去观看外面的乡村景色外,其它方面他都十分满意。根据他爱讲故事的特点,上面所说的情况,其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他从四岁开始就喜欢讲故事,常常把自己当作故事里的英雄。现在他十九岁了,见识广了,故事内容也就随时间向纵深发展。不过在另一方面,他因公受伤,治疗休养了五个月,同阿格妞丝那没有结局的恋爱,这使他在各方面更为成熟。一九一八年他在意大利北部这段经历将象埋藏在他大腿里面的碎弹片一样,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战士归来了

  一月二十一日当厄内斯特一瘸一瘸地从维迪号轮船的吊桥走下来时,纽约太阳报记者就从穿着军服的人群中找到了他,请他谈话。此时厄内斯特感到自己身价地位比以前高了。会见和谈话充满了夸张和虚伪。记者说他大腿上有二十七个伤疤,证明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比起那些腿里没有弹片的士兵来要严重得多。记者还认为厄内斯特在十月份的大部分时间里和十一月初在格拉巴山附近同敌人打过仗。厄内斯特对他这个说法没有加以否认。

  毕尔霍恩带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安赛蒂到码头去接他。毕尔在十月份的大反攻中受伤,在格拉巴山养了一个星期的伤,然后返回斯奇奥,正赶上救护队第四小分队解散。于是他动身回纽约,刚好同他父母亲一起过圣诞节。毕尔穿着一身平民服装,样子和他穿军服大不相同,判若两人。他的个子高,一头栗色发,当他穿上军服,披上意大利军官长黑色的披风,领口扣着银色花钩,脚著高统皮军靴,看起来多神气。安赛蒂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回国的年青英雄。接着他们一同到普拉扎茶楼喝茶。当晚他们坐在一起谈天,缅怀过去,直谈到深夜。接着厄内斯特去格朗德中心搭乘日班火车。

  火车到了芝加哥,厄内斯特两腿硬绑绑地走下火车,来到洞穴式的、阴沉沉的拉色勒街车站出口处。他的父亲和姊姊玛丝琳列车站接他,看到他平安回来两人高兴得掉下眼泪。厄内斯特撑着拐杖,一步一瘸地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慢慢走出车站,坐进他父亲开来的汽车。途中在明理会培训学校停车让玛丝琳下车,然后沿着积雪的街道开回家去。家里灯火辉煌,喜气洋洋,弟妹们都在等着他,只有厄休拉上学未回。二妹松尼已十四岁在念中学,三妹卡露七岁,四妹四岁虽没睡,但看样子很倦了。前厅桌上有几封从意大利寄来的信。待到能抽出空来,厄内斯特便爬上三楼到他的卧室独自看信。

  有两封信是阿格妞丝寄来的。在其中一封信中,阿格妞丝告诉他不久前她出席了迎接总统和乌德·威尔逊夫人的招待会。他们在意大利旅行期间曾在米兰小住。另一封信是她在巴多医院病房里微弱的灯光下写的。她写道:“好了,晚安,亲爱的基德,我多么想知道此刻你在做什么。不过我可以猜到,你这时候一定很好吧……你的俏皮姑娘,阿格妞丝。”

  厄内斯特十分思念意大利。每天早晨起得很迟,醒来后仍躺在绿色的床上,身上盖着他从意大利买来的一件针织的袍子。午饭后他常和家里的人出去散步,身着军装,脚穿高统军靴,手扶拐杖。一个叫露丝蒂安的女记者引他到《奥克派克报》办公室请他谈话。她发现他不太愿意谈起自己的事,更不愿意人家称他为英雄。“我上战场,是因为我想去,”他说,“我身体好,国家需要我。我上战场,做我所应该做的事。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所应尽的职责。”他思想上对战争的看法倾向于,战争是“一场伟大的运动”。而且他明确表示,一旦形势需要他,他就重返战场。

  从一个不太远的地方来了两个崇拜他的姑娘。她们只有十一岁左右。一个叫朵拉西,另一个叫凯瑟琳。他们亲手做了一个很大饰着花边的瓦伦灯①。送到他家门口,然后按响门铃拔腿便走。因为她们跑得不快,厄内斯特出来看到她们,把她们带到后院,放了一颗意大利照明弹,表示欢迎。后来他又带她们到他母亲的音乐室,同她们闲聊了好几个小时。谈到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摆在一个垫着绒布的小台桌上,旁边摆着一些瓷器。两个小客人看到他手上的戒指,赞叹不已。原来戒指上镶着一片从他腿部取出来的小弹片。他还告诉那两位姑娘一些关于战争的惊人事迹。他们谈得很开心,笑语欢声,此起彼伏。临别时,朵拉西突然感到他似乎有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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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伦丁节(二月十四日)的礼品。

  他确实十分孤独。他姊姊在周日回家,看见他好象是一个“被关在一只密封的大匣子里的人”一样。他以前的一些朋友都各有工作。他写信给阿格妞丝,告诉她,他一无聊便向天上打照明弹,并表示同情地说,她大概也很孤独。她复信说,她很忙,所以并不觉得寂寞无聊。她已从特雷维苏调到托雷·迪·摩斯达。她在那里的生活仿佛使她变得年轻了。阿迪第队长在未找到合适的住处以前,他不得不住在医院里。所有的阿迪第人都是十分野蛮的。“你肯定崇拜这种人,”阿格妞丝心里想。那里还有一个阿尔皮尼的市长。他的一只手瘫痪了,可他的精神很好。他在战争中混了整整五年,但其中有四十个月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他大概有三十岁,身材矮小。在医院里他对每个人都好。西斯·卡瓦诺夫近来对阿格妞丝十分严酷,指责她和别人调情,把她同露丝·布鲁克相提并论。“我不是那种人,这你是知道的。”阿格妞丝写道。

  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厄内斯特摆脱孤独感。他从意大利回来时带回一些酒,其中有一种酒叫库米尔的,瓶子象一只熊。他倒了一点给东安,还倒一点给玛丝琳。玛丝琳呷了一口,但不敢吞下去。“别怕”,厄内斯特说:“别看这么小小一瓶,它可以给你带来极大的安慰。什么都要试一试,姊姊……我有时想,我们是半死不活的人,而意大利人却是一直活着的。”从芝加哥来了一些意大利人和美国人,特意在郊外为他举行庆祝他的荣誉的宴会,这使他心情感到舒畅些。在两个不同的星期天,他们来到他家里谈天说地,带来了大盘大盘的食物、红葡萄酒和乐器等。他们在音乐室外面阳台上竖起一面意大利旗子,举行了一次即兴音乐会,他们之中,有不少是芝加哥歌剧团的。他们站在葛雷丝的小小音乐台上,大声唱起流行歌曲。厄内斯特用意大利语唱了支歌颂卡多纳将军的歌,稍微有点走调。

  IL generale Cadorna

  Scrive all a Regina

  Sevuol evedere Triesfe

  Comlacarfolinal①

  所有参加音乐会的人同时举起酒杯,同声高喊,“Boum,Boum,Boum,Rumordi Cannonado!”②接着他们吃面条、鱼色拉和甜饼。海明威医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参加一起,尽可能捧场,不让人扫兴。不过第二次晚会闹得过份了些。高声唱歌和喊叫,使他感到厌烦,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蹬着脚悻悻地离开,回自己房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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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歌词大意是:卡多纳将军,唱歌给王后听,他的声音清脆又响亮,谁也比不上。

  ②“干杯,干杯,干杯,祝贺胜利和荣誉!”

  女记者露丝蒂安在《奥克派克报》上登了一篇访问厄内斯特的报导之后,来拜访厄内斯特的人络绎不绝,要他谈谈在意大利战场上的情况。接见来访者的规模最大,他谈得最好的一次是三月十四日星期五在中学举行的那一次。会上他还把随身带来的战利品展示给大家看。其中包括:一个奥地利军用钢盔,一支左轮,一只打照明弹用的手枪,还有那天夜里他受伤时穿的那条裤子。他的同学卡罗琳·贝格莱在作介绍时称他为著名的海明威。他在开场白中说,当一个人受惊吓时,什么话也讲不出来。接着他谈到七月份迫击炮弹爆炸时他受惊的情况。当谈到他背着伤员回指挥所时,他把他那条沾过鲜血的裤子拿给大家看。然后,谈到他在巴赛诺看到的阿迪第人的情况。他说那些人真蛮。坐着卡车去打仗,一路上唱着卡多纳写给皇后的信。厄内斯特用意大利语唱给大家听,接着把它翻译过去。他还给听众讲述一位阿迪第队长勇敢作战的事迹。说阿第队长的胸腔被子弹击中,他自己用烟蒂把伤口塞住止血,继续战斗。他的这次讲话很精采,小孩子们从没有听过,所以很感兴趣。会后厄内斯特到基督教青年会游泳馆游泳,丹安和一些小朋友也跟着去。在游泳馆里他们看到他腿上,脚上那么多伤疤时,感到又惊异又钦佩。

  三月下旬不幸的预兆来了。他每天都要给阿格妞丝写信——美好和充满着新消息的长信。三月一日她从托雷迪·马斯达写给他的一封信中说,“她接到他寄来很多信,实在太多了,她找不出时间去看。她在医院里要工作,这样多的来信,她应付不了”。她说:“我不象你所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不过,过去也许是这样,现在,开始不同了。我今晚感到有点不舒服,那么就此搁笔了。晚安,基德。做什么事不要那么匆匆忙忙,还是好好休息吧,怀念你的阿格”。在恋爱问题上,任何一个比厄内斯特意志薄弱的人,看了阿格妞丝的信,就会感到灾难临头,经受不住。确实,阿格妞丝已经同一个那不勒斯的美貌青年相恋了,而且这个沉重打击不久就得到证实。果真,过了不久她来信告诉他整个情况。后来厄内斯特回忆道:“她向他表示歉意。说,开始他可能不理解她这一决定,但过些时候,相信会原谅她的,说不定还会感激她。她衷心希望他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惶恐不安和痛苦折磨着他。他开始发高烧,不得不躺在床上。等到烧有所减退,精神逐渐恢复,他想起她如此背信弃义、忠贞不一时,又愤恨,又恼怒,如烈火烧心。他急急忙忙、潦潦草草地给麦克杜娜写封信告诉她这一不幸事件。信末还加上几句,说他希望阿格妞丝回纽约时,上码头她会摔一跤把牙齿全部打脱。他很快向他的朋友们宣布,由于他喝酒和同别的女人来往的缘故,他对阿格妞丝的感情淡薄了。他旧病复发,又开始吹牛皮了。四、五月的天气晴和,厄内斯特几次邀约一位名叫凯瑟琳·朗维的妙龄少女到第·普灵河划独木舟。这位姑娘后来说:“我们有时一划就几公里,有时我带他到我家读他写的书,一边品尝他从城里买来的意大利式糕点。”有一次厄内斯特将他从意大利带回的军用斗篷大衣送给凯瑟琳。他母亲知道后很生气,把它追回来。

  毕尔和凯蒂的另一个哥哥史密斯在北奥克派克大道有一套公寓房间。他曾在著名的特鲁多疗养院疗养,最近肺结核病治好了回到家里。他又高又瘦,机灵睿智。酷爱文学和其它艺术。他的太太朵斯会弹钢琴,个子又矮又胖,灰眼赤发。有一次毕尔带厄内斯特到霍托海湾在他兄弟那里住一两天。这是自一九一七年夏天以来他们的第一次相会。那天晚上他们坐着谈了大半夜,厄内斯特还给他们讲了故事。他的故事,现在离不开谈论意大利的阿迪第人。他说,在多罗米特他同一个阿迪第士兵谈过话。那士兵教他怎样把短刀当作匕首使用。从左边肩下方进刀直捣心脏。为了示范给他看,他叫来一名奥地利俘掳,当场一刀把他刺死。

  第二天晚上,他们一起到芝加哥一家意大利饭店吃饭,陪同前往的是厄内斯特的一个朋友尼克奈洛尼,一个矮个子精明的小伙子。他们喝了许多葡萄酒,厄内斯特用意大利语同奈洛克交谈,他为自己能说意大利语而自豪。在回奥克派克的途中,他们碰对了凯瑟琳。谈话的内容就转到战争方面。凯瑟琳问厄内斯特许多关于巴黎姑娘的问题。她不明白也不相信他在不夜城巴黎停留了两天,只是到处去看打炮,而不找女人。吃饭时喝了些葡萄酒,酒性刺激了他的想象力,他就谈个不停,一直谈到他们到达奥克派克,然后就上床睡觉。

  厄内斯特正在写更多的,象他拿给凯瑟琳看的那类短篇小说。有一篇叫做《匹克斯·麦克卡蒂冲过去渥皮安的道路》,开头几行字十分轻快有趣:

  “在人类靠吃树上果实为生,彻夜不眠等待天明的时代。人们在关心,洞穴里阴风未起的时候,巨妖究竟在哪里?……

  突然,出现一个为头的匹克斯麦克卡蒂。”

  据故事说,他的真正名字叫奈洛尼,但他需要一个爱尔兰的绰号去参加打赌游戏。有了这个名字,他就更神气。他突然消失,如同他突然降临到这个伟大的时代。他重新出现时,他是多罗米特巴萨诺的阿迪第军人,穿着庄严的威武的灰色军服,小腿上裹着黑色的绑腿,头上戴着饰有流苏的土耳其帽,好不威风凛凛。现在又转战于山区,准备摧毁仍被奥军占领的山村。厄内斯特的故事达到高潮时,匹克斯·麦克卡蒂手执双刀在敌军中杀开一条血路去抢救他那被敌人打伤倒地的指挥员。

  《匹克斯·麦克卡蒂冲过去》这篇小说,是作者意欲把它当作架通他中学时代的创作和现在雄心勃勃的计划的桥梁。在这篇小说中他应用了在意大利参军七个月所得到的经验和知识。他牢记一九一七年他访问特伦波尔·怀特时所给他说的那些话,“写本人最熟悉,最有体会的题材。”实际上他有许多经验和体会,如《六月多罗米特的末日》,《月夜炮轰》以及《斯奇奥紫色花园酒会》等。大概在巴萨诺和巴德之间他选了西塔德拉的斯特加。他亲眼看见阿迪第军队乘坐兵车去攻打在巴萨诺的奥地利人。可是厄内斯特不懂得写作所应遵循的规律,对话要简洁,不滥用词汇,甚至不懂得他所要写的小说的情节高潮并不是血腥大屠杀的场面。

  当然,他得从头再写。六月初旬他带着那一小捆稿子到霍托海湾去。开头,他和毕尔同住在查理斯夫人的农场里,力所能及地帮忙干点农活,如给苹果树喷洒杀虫药,在地里种菜等。劳动之余,他们坐着毕尔的车子在附近农村漫游。有好几次,他腿里未取出的弹片弄得他痛得难受,被迫爬上窄小漆黑的楼梯到康克雷医生诊所去看病。但腿疾的折磨并未能阻止他外出钧鱼。六月中旬,他们已经钓了六条大鳟鱼,每条足足有三磅重。这时厄内斯特象往常一样乐开了。他说:“嘿,这些鱼放在一起肯定会打架。”他重新把这些鱼叫做“湖里的阿迪第士兵”。

  由于厄内斯特现在脱离了家庭的束缚,他又喝起酒抽起烟来了。他抽的都是外国烟——烟纸是褐黄色的俄国烟,“样子挺好看的”,这种烟只在芝加哥华巴斯大街的烟店才有卖。价格昂贵,一小包三角钱。不过他对朋友们说,这种烟是他抽过的烟中最好的一种。他很乐观地说,这种烟不会脱销的,并嘱咐詹金斯八月份从芝加哥回北方时带三四条烟给她。

  有一天他接到一封盖着意大利邮戳,笔迹十分熟悉的信。原来是阿格妞丝写给他的。她在信中告诉他,她被调到罗马去工作,和西斯·卡旺诺夫一起。她与多梅尼科·卡拉西奥罗的恋爱破裂了。他带她到他在那不勒斯的家。那时她才发现多梅尼科即将继承他死去的父亲的爵位遗产。这个具有显赫门第的古老世家不同意让他们的继承人同她结婚,理由(假的)是阿格妞丝是个追求意大利高贵门第,具有野心的女人。这样一切就都完了。据她说,她打算七月份回国。厄内斯特写信给詹金斯,说她终于得到了报应。不过,他不准备报复了。相反,他怜悯她。“可怜的宝贝,”他说:“我真替她难过。”不错,他曾经爱过她。她欺骗过他。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是在米兰发生的事,似乎离现在很远很远,与现在毫无联系了。就这样,他翻过了他人生道路上第一个充满着罗曼蒂克的二十年的一章。他轻松愉快,奔向北部森林,开始他从战场上归来后的第一次狩猎。

  七月初,厄内斯特完全不拄拐杖就可走路了,于是他开始几乎中断了两年的钓鱼活动。他和毕尔开着车子到离霍托海湾东南部二十公里的温德贝尔特去。在它前面有个地方叫松岭的,湖泊很多,还有三条小河。河里有很多鳟鱼。他们走了五天,未见有村落农舍,连一块空旷的地方都没有。真是荒无人烟,厄内斯特说。他们在鸽子河上碰到一只熊,还看见过鹿和鹧鸪,他们白天在布莱克河上钓鱼,晚上找一个地方宿营,每天换一个地方。他们钓到的鳟鱼吃不完。毕尔用一只苍蝇作这支钓勾的鱼饵,用一只蚱蜢作另一支钓勾的鱼饵,他一次可钓到两条鱼。最后一天,他们两人一共钓到六十四条鳟鱼。他们满载而归,车子在灰尘滚滚的公路上行驶,一阵阵的鱼腥味,香茅味,火烟味扑面而来。七天的野外生活够有意思,但两人的胡子也长长了许多。

  此时,海明威家里其他的人也到温德米尔来了。这个夏天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按照葛莱丝的计划,在朗费尔德农场修建一间供夏天居住的小屋。地点确定在他们曾称之为红顶山的半山腰一个山包上。“这间屋子专供葛莱丝使用,不让家里其他的人去烦扰她。”她已四十七岁了,盼望能改变一下她的生活环境。有一天她把玛丝琳当成心腹,什么都告诉她。尽管她很爱她的丈夫,但她和丈夫之间经常有矛盾。她的丈夫不理解她希望个人独处的心情。而厄内斯特往往站在他母亲一边。葛莱丝后来说:“如果她丈夫不是自暴自弃,不对别人发火,那他便是一个大好人。”

  厄内斯特照着他写《渥皮安的道路》一书的风格写了不少短篇小说。现在他想找个地方发表。刚好有个叫爱德温·贝尔默,年纪三十五岁的好心人正在瓦伦湖避暑。他是个老芝加哥人,曾在西北大学和哈佛大学读书。毕业后担任过芝加哥论坛报记者。此人曾和他的姊夫威廉·麦克哈格合作写了几部小说。厄内斯特走去拜访他,一同在停船场地的棚房里切磋写作艺术,倾听码头湖水轻拍船只发出的回声。贝尔默信心很足——最低限度是情绪不低落。他写下几家杂志编辑的名字,交给厄内斯特去试试。他们是:星期六晚邮报的乔治·霍拉斯,大众杂志的罗德里克,红蓝书出版公司哈里曼等。这次商谈给他带来一线希望,而希望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东西,依靠这种特殊的东西,他逐步走上成熟的创作道路。

  厄内斯特又满怀热情地作好到松岭去的准备。詹金斯八月份从芝加哥来,同来的还有一位他们过去在斯奇奥农村俱乐部的成员拉里巴内特。拉里从他父亲那里借来一部车顶弄坏了的旅行车。厄内斯特催促詹金斯把从奥地利人那里缴获来的那支卡宾枪带来,配够子弹,以便再碰到大熊时能派用场。他和毕尔两人准备够四个人用的宿营用具。他估计这次外出旅行一定很有意思,尤其是如果詹金斯能设法多弄一些酒的话。厄内斯特根据自己的想象画了一张野营欢乐图。画面上有四个人围坐在篝火旁边。背后是他们的帐篷,扎在布莱克河河岸上。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他们吃着烧鳟鱼,一边喝酒或抽烟。不时唱着他们所能想到的喜欢唱的歌。

  他们的整个活动安排是按原计划进行的。天气很好。他们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布莱克河里钓鱼。他们钓到许多很好的鳟鱼,然后煮熟享用。厄内斯特把鳟鱼做成鱼卷,再用油煎,最后夹上薄薄的咸肉片,用文火慢烤。“我们在外旅行已有七天左右未刮胡子了,”拉里后来说:“有天晚上我们背着帐篷营具打转回家。路经波恩镇时,史密斯和海明威走在后头,他们出了个馊主意:经过路灯底下时,把头顶上的灯泡打烂,这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于是他们连续打坏了五、六个灯泡。”接着他们觉得,这种恶作剧可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会惹来麻烦。他们停止射击,加快步伐回家。走不出几公里远,一部摩托车一边鸣笛一边从后边冲上来,赶到他们前面停下了。骑摩托车的警察把这四个满脸胡子,穿著随便的人打量了一番,然后轻声细语地问他们是否看到一部旅行车里面有四个人,车顶载有宿营用具。他们当然说没有看见,佯装听到这件事感觉惶恐不安,说这部车子最近通过波恩镇时,一边开,里面的人一边开枪射击……他们向警察保证,只要他们看见这些人,他们一定向警察报告,警察听完便朝东边开走了。他们四人当然把故事编得尽善尽美。显然,当警察看到这几个人孤独地在漆黑的路上走,心里未免有几分紧张。厄内斯特还记得这个场面,开枪打灯泡的“英雄”就象他少年时所干的违法的事一样。后来,他到了五十岁时,还在吹嘘他如何在波恩和波恩镇开枪射击,为的是振奋精神。当然,对于坐在车上开枪射击街灯一事,厄内斯特并未作出更为详细的解释。

  这年夏天他的最后一次外出露营的地方比以前更远。这个地方叫悉尼,在密执安北部高地,离寒冷的上峰湖约十五公里。这次旅行为他的小说《滔滔双心河》提供背景材料。这个故事写一个叫尼克阿丹期的孤身只影步行到很远的地方去钓鱼,通过锻炼恢复他在战争中所受的伤。他后来回忆说,当时他的身体,思想精神所受的创伤还没有治愈。厄内斯特在悉尼下车时,司闸人吩咐司机停车的时间稍为延长一点,好让有腿疾的厄内斯特下车。“刹车,”司闸的人说:“车上有个伤残的人,下车时要慢一些。”厄内斯特听了不禁一怔。他从没把自己当作伤残的人。自那以后,他根本不去想这件事。这种轶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是,他到悉尼去,路上并不感到孤独,他有一位上高中时的同学华尔克陪着他。他们的目标是伏克斯河,到那里钓鳟鱼。那个星期,他们大约一共钓了两百条。

  他们除了到野外去宿营外,一般就呆在家里。他们返回家里还只有几天,霍托海湾的鳟鱼已多得不可胜数。“鳟鱼在河里蹦跳着,跳到第尔斯坦的门廊上来了!”厄内斯特说。他所说的第尔斯坦门廊是指迪尔华兹在松岭的那间小屋的门廊。夏天,他曾在那里住过。每到黄昏,吃完晚饭,他就坐在那个门廊里,看着落日,抽俄国纸烟,等候大个子曼普散工回家。玛佐莉普曼和她的朋友康妮科蒂斯从派托斯基到迪尔华兹太太的小店里当服务员。玛佐莉只十七岁,红头发脸上有雀斑,脸颊上有两个酒窝,性格开朗,对人十分热情。韦斯莱的妻子凯琴琳认为玛佐莉对厄内斯特很痴心,因为每当她和厄内斯特晚上到营火飘烟的山坡上去乘凉散心时,总看到玛佐莉在迪尔华兹的厨房里做夹肉面包让厄内斯特带去食用。关于他们之间来往接触的事真真假假,各抒己见。但厄内斯特在他的两篇小说中,却启用了玛佐莉这个名字,并把他和玛佐莉之间的友情特意描写得富有罗曼蒂克的色采。他的这两篇小说的名目是,一个是《结局》,另一个是《风,刮了三天三晚》。

  玛佐莉和康妮回派托斯基去上中学后,厄内斯特仍住在那儿一直到十月初。他帮忙收割萝卜籽,把马铃薯装进大麻袋贮藏在专用房子里。这间房和另一间房组成一个叫“豆房”的建筑单元,位于通向海湾沙地末端大码头的两侧。这个大码头成为厄内斯特后来一个短篇小说里的一个场景。松岭小店里的一个女服务员,年纪比玛佐莉和康妮大一些,但长相很不错,一直帮助迪尔华兹料理店务,直到七、八月份生意高潮过后。晚上店里工作做完之后,她便同厄内斯特到外面蹓跶。有天晚上她和他走到贮放马铃薯的房子背后码头的偏僻角落里调情。后来厄内斯特对人说,阿格妞丝给他精神上造成的痛苦已得到解除。他和这个女服务员的邂逅,据可供考查的资料证明,只是他在霍托海湾的这类活动中的第一个。他对此有深刻的印象。两年后,他写了一个叫《在密执安北边》的小说。大胆地、毫无掩饰地描写了异性之间的行为。此书后来没有出版。

北边的农村

  十月初厄内斯特和毕尔结束了他们愉快的野营生活,返回家里。但是奥克派克地方很嘈杂,厄内斯特告诉家人他想认真写点东西。于是便又回到迪尔华兹那个充满随和气氛的家去。十月底他决定到派托斯基去住。他在斯第特街六○二号一幢三角形屋顶的大房子二楼租了一间大的前房卧室。这里为房客提供膳宿。房东是一个叫依娃波特的寡妇。她有一个女儿在曼斯罗纳工作,周末回家帮她母亲做事。每天早晨,这幢房子里发出哒哒哒打字的声音。

  下午学校放学。厄内斯特总要去接玛佐莉,并陪她走路回家。他头上戴着有舌遮阳布帽,身穿羊皮袄。不久,派托斯基的人都认识他。有一个叫葛莱丝·奎兰的姑娘,十四岁,长得很漂亮,一对乌黑闪亮的眼睛,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此人很崇拜他。厄内斯特给她取个绰号“露克姊姊”。他一有空便到奎兰的厨房里坐,一边讲他在意大利战场上的故事。在青年中间,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是派托普。此人的父亲是位法官。派托普身体瘦小,红头发。因为有病,刚从密执安大学休学回家。他同厄内斯特弄了一桶苹果酒,里面掺进爆过的玉米和葡萄干,然后把酒放在厄内斯特的房里让它发酵。

  感恩节前后,经发酵处理的苹果酒已可饮用。他们决定在浸理会文化处瞭望湾兰斯德尔别墅举行晚会。他们邀请了爱伦斯·哥尔德斯坦、柏尼斯·贝毕特和一个年青小伙子荷蒙吉普。爱伦斯是厄内斯特亲自邀的,一位年龄和他相当,长得很漂亮的女郎,她在芝加哥体育学院读书,回家度暑假。大家一个劲地要鲁曼多吃三明治、多喝酒。兰斯德尔的房子冬天关闭,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他们在壁炉里生起了火,一边品尝苹果酒,一边高谈阔论,整个晚上充满着欢乐热烈的气氛。厄内斯特卷起裤筒,露出腿上的累累伤疤让爱伦斯看。他还谈到意大利的葡萄酒以及他在芝加哥瓦巴斯大街的威尼斯咖啡店里喝的珍珠红酒。

  厄内斯特在向波特太太租的那间房间里写了不少短篇小说。其中一篇叫《狼和炸面饼圈》。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芝加哥一家意大利饭馆里。他写道:

  如果你对于在马贵塞斯群岛采集珍珠感到奇怪,对于可能设计和使用一条横贯戈壁大沙漠的铁路表示惊异,对于存在着热带国家的可能性不理解,那么请你到芝加哥瓦巴斯大街的坎伯雷纳咖啡店去看看。在那店里厨房的后房新波希米亚人正日夜不停地赶做面条和小肉包子。这个地方小,总是烟雾腾腾,是随营人员的情报交换所。除非你得到坎伯雷纳的同意,否则当你走进那房间时,你就只能象动物走过针眼那样的困难。接着便是一片寂静。有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你,仇视死亡。这种检查不仅仅是一种粗暴的行为。要是你认为好的话,那当然可以。要是你不熟悉,也没什么,因为坎伯雷纳会传到你手上的。过了一些时候,原来的话又重新检起来了。但是,有一次门被推开了,人们抬起头来望,熟悉的眼光扫视着房间,从牌桌边上一个人半坐半站地,双手叉在背后。门口响起一阵嘈杂声,在坎伯雷纳咖啡店的后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月的一个深夜里,我赤身露体冒着刺骨寒风走出门来,到了瓦巴斯大街,来到坎伯雷纳的酒吧间,微笑着走过饭厅时,侍者正在清除桌上的残羹剩饭……(片断)

  厄内斯特每写一篇故事,就要给渴望听他讲述的兰斯德尔和派托普讲更多的故事。他讲的最吓人的故事是关于阿迪第人的故事。讲到他们如何把被押的奥军犯人从牢里放出来,手上锁上铁链,赶他们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拉开手榴弹导火线将他们炸死。他说这些人教会他如何投掷飞刀的技术。为了练习甚至拉来一个奥地利俘虏给他作靶子。乘火车时,也有许多人听他讲故事。他们在她那河边小屋快乐地生活了几天。后来那女人的丈夫来了。厄内斯特认识他,他是个意大利有名人物。于是他们安排了一场决斗,地点在河岸的高地上。在关键时刻那女人出来调停,厄内斯特便坐着汽车离去。分别时那女人向他不断地眨眼睛表示对他的最后一片衷情。

  十二月,米切尔街派托斯基公共图书馆的妇女协作会请厄内斯特去作关于他在战争中的经历和见闻的报告。那天他身穿缀有银钩的军外套,脚着西班牙高级长统军靴。报告的内容同他在奥克派克中学所讲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考虑到听众是妇女,因而把某些猥亵性的话省掉了。当他讲到阿迪第士兵并把他那条被子弹打了许多窟窿沾满血迹的裤子拿给大家看时,在场的人赞叹不已。当他讲到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躺在一间没有篷顶的破棚屋里时,听众表示深切的关注和同情。他说:“当时与其说还活着,不如说已经死去了。”

  听众中有位面目清秀的白发妇人,名叫哈里特·格雷莱康纳尔。她是从多伦多到这里来探望她母亲的。她丈夫雷尔弗身材魁梧硕健,是一家加拿大杂货商店的经理。康纳尔夫妇准备那年冬季带着他们的女儿朵萝施,一位二十六岁性格温柔的女子,在帕姆海滨住上几个月。他们的儿子小雷尔弗比厄内斯特小一岁,生下来就是个瘸子。雷尔弗先生请厄内斯特在他们夫妇不在家时陪他儿子玩。他们可以玩冰球、赛拳、玩游戏或开小型音乐会。家里有仆人伺候他们。派托普也会在那里帮忙料理店务。厄内斯特也不错过机会。他从未卖过杂货,不过他的钱几乎用光了。“我准备去多伦多,”他在写给詹金斯的信中说:“多伦多的东西看起来仿佛是秘鲁的炸面饼圈,香甜可口。”厄内斯特来到奥克派克度假,并决定到派托斯基小住,然后到多伦多去。除夕,他去农村俱乐部参加一个舞会。第二天下午同邻居一位叫易赛贝尔·西蒙学生姑娘一起喝茶。他和杰克以及詹金斯到芝加哥去在威尼斯咖啡店吃午饭。当天晚上他参加了由以前斯奇奥农村俱乐部的十五名老战士联合举办的聚餐晚会。会后他将去芝加哥歌剧院看戏。一月六日他和詹金斯约了两位姑娘——爱伦·哥尔斯坦和她大学里的同学到瓦巴斯大街黑市酒店地下室去玩。

  一月八日厄内斯特乘火车到多伦多,住进了康纳家在林赫斯特大道一五三号的大厦。这座大厦位于圣克雷大道的小树林边上,又宽敞又舒适。房子里有音乐室,室内有风琴和各式乐器,足以供给一个管弦乐队而有余。还有一间弹子房,这使他想起以前他和康德·格雷比一起玩的情景。屋后网球场浇水凝结成冰,作为滑冰场。此外,还有一个露天的棚屋,里面设有壁炉和长凳,好让溜冰的人休息和喝热朱古力。休息室里有个大箱子,里面放有奖给滑冰获胜者的冰鞋。这样高大美观的大厦厄内斯特还是第一次见到。

  厄内斯特虽然腿疾未彻底痊愈,他仍然准备参加冰球赛,这是他从意大利回来后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正式队员有司机的儿子(他才学会打冰球),一位女守门员和一个曾在加拿大陆军和英国海军服役的苏格兰人厄内斯特·史密斯。史密斯过去是大学生冰球队的队员,他穿上冰鞋,手拿曲柄球棒,真有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之势。朵拉斯和厄内斯特以及派托普(他平时住在基督教青年会,星期天常到他们这里来玩)刚好凑满人数。康纳冰鞋的冰刀不利,滑起来常跌跤子。厄内斯特谨慎有余,技术发挥不足。“四处都有齐腰的积雪,”史密斯说:”当厄内斯特向你滑来,你只要避开,他就停不住,一直向雪堆冲去摔倒,接着他又爬起来,转了个方向又开始滑起来。”

  厄内斯特在康纳夫妇的印象里是个“谦虚,有头脑,细心精明的人”。战争结束后,朵拉斯曾在法国和德国的青年会工作。厄内斯特说他和朵拉斯都是老战士,她听了感到十分得意。厄内斯特急于投入工作。他到那里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要康纳先生介绍他到当地一家主要报社——《多伦多明星报》工作。这家报纸有日报和周报两种。康纳把他介绍给主管这两种报纸广告的主要负责人阿瑟·杜纳松。杜纳松领他到西王街二十号一幢陈旧的四层楼房子。房子里有一股消毒剂的气味,灰尘很多,还有一种印刷油墨与烟草混杂的气味。杜纳松最后把带到二楼后边一间烟雾腾腾的小屋子里去见两个青年编辑。

  这两个年青编辑分别叫格雷葛·克拉克和吉姆弗莱斯。

  格雷葛穿得很时髦,有点傲气。他个子小,只有五尺高,是周报的特写编辑。吉姆弗莱斯个子瘦长,皮肤黝黑。说话带有几分讽刺,他主管漫画的编辑工作。他们两人抬头看见一位身穿红衬衫,系黑色皮带,脸颊红红的青年走到他们跟前。虽然这位年青人十分腼腆,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当他坐在暖气片上之后,把上衣扣子全解开,然后说他曾在堪萨斯城的一家报馆当记者。“那么说,我以前见过他,”格雷葛克拉克说,“我想起来了,这小伙子曾为他们工作过,对吗!”可以这样说,他曾是《曼彻斯特卫报》的编辑部成员。《堪萨斯城明星报》是全美国报业同人的佼佼者。

  从那以后厄内斯特几乎每天都要到他们那里去。他和杰姆弗莱斯不久便成为知交,同去滑了一两次冰。这项运动使得海明威后来特别感兴趣。格雷葛开初不太信任海明威。他说,“听我说,吉姆。别领这个小伙子到处跑。他会向你借钱,然后溜之大吉的。”但是厄内斯特仍然时时到他们那里去。对报社工作表示非常感兴趣,希望获得成功的机会。他微微地摇动着身子,没完没了地提出问题。克拉克终于让步了,有一天上午他他问海明威,“天哪,海明威,你是不是想找份工作做。”当海明威表明愿意时,克拉克立即带他去见“亲爱的克朗斯顿”。他在星期日报第一版上给厄内斯特留出一定的版面登文章。

  克朗斯顿编辑性情温和,工作态度严谨,一心为帮助加拿大年青作家而贡献力量。他迫切希望把《明星周报》办成一份受人民欢迎的报纸,多刊登反应多伦多地方的生活情况和人民喜闻乐见的消息和报导。他发现海明威写的文章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厄内斯特在这里写的第一篇文章刊载在瓦伦登节专刊上。文章只有一千字,描写多伦多市有社会地位的妇女如何设法向本地艺术家租原版油画的事情。一九二○年二月中旬至五月中旬,他一共写了十来篇文章。克朗斯顿十分赏识他的文章,高兴之下,将厄内斯特的名字放进了报纸上的名人栏里,并提高了他的稿费,每个字一便士。

  但是厄内斯特在派托斯基所写的文章仍然没有人接受。他把其中数篇试着寄往伊利诺斯依几斯顿的爱德温·波尔墨杂志社。二月一日波尔墨杂志社复信说他的稿件中有一两篇有刊出价值,但不能很快登出。“从事写作这个行当,其可笑特点就是你根本无法知道行情,”他后来写道,“我写出来了,可就是不知道谁会要。我看到退回来的稿子,可就是不懂人家为什么不要。但是,有一些却不是永远都退。”这可说是厄内斯特一心想打入小说市场的思想。他可以长期为一家熟悉的报纸写特约稿。但是他对短篇小说销路的看法却与编辑的看法不合拍。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未能创作出耐人品尝合乎读者胃口的作品来。

  厄内斯特的父母对他投身报业工作感到十分得意。他父亲写信赞扬他在战场上的良好行为以及为《明星报》撰稿的好表现。他的《英雄红十字勋章》正寄往多伦多。显然意大利人对他是十分崇敬的。厄内斯特的祖母和母亲身体都不好。祖母爱德莱德已七十多岁,身体越来越差。他母亲四十八岁,有精神恍惚症。她曾试着通过体育锻炼进行治疗,但没有多大效果。不过他父亲相信,她母亲的病很快就好会的。他父亲要他去密执安度暑假前先回家一趟。“你对祖父母,对父母以及对姊妹的情爱是永存的。这点你将永远不会感到后悔,”他父亲写道。

  当康纳尔夫妇去弗罗里达州的时候,厄内斯特和派托普陪小雷尔弗到阿雷娜花园去打冰球和练习拳击。小雷尔弗看到堪萨斯和布尔在厮杀中摔伤出血感到很难受,可厄内斯特却看得乐滋滋的十分有味。派托普深知在公共场合里厄内斯特表面显得非常坚强,但是他的“内心”,派托普想,“却软得象蛋白甜饼馅一样。”他性格上的柔软温顺特别表现在他与女子的交往上。例如他同一个个子很高的女子波奈尔的交往。这个女子是捐款建造马赛大厦的富豪马赛的女儿。厄内斯特同她一起骑马到西郊,后又到巴瑟斯特大街的亨特俱乐部。厄内斯特向厄内斯特·史密斯借了一件燕尾服,穿着一双不相称的印地安软拖鞋,带着波奈尔到格朗奇舞厅跳舞。

  康纳尔夫妇回家后,厄内斯特便又同朵拉斯和她的妈妈交往,谈个不停。他对康纳尔太太毕躬毕敬,每天上午都要到她的办公桌前去一趟,并主动地提出建议如何把她计划出席春季妇女爱国会社做报告情况,先让秘书写个草稿。他说,他不懂为什么她写的句子很长,而他自己写的句子却很短很精炼。当他知道朵拉斯没读过欧·亨利的小说时,他特地到街上买了一本《国王和白菜》送给她,书上写着他的亲笔字“异性相送的礼物”。他还送给她另一本叫《火焰》的书。书上他的题字表明该书是他赠送的。

  西王街报社办公室成了厄内斯特回避门第高贵的康纳尔一家的地方。他的大多数同事已习惯于他的童稚性格。他厚着脸皮扯谎,使克朗斯顿相信,他中学毕业后就四方漂泊,出入丛林,驾着破车到处流浪。他说,他曾吃过各种各样的东西……吃过蛞蝓、蚯蚓、蜥蜴,还有世界上最野蛮的部落所喜欢吃的东西,他都尝过。他的同事们看到他身穿那件红色衬衫和那件扣眼周围已经破烂的黑皮外衣,不禁哄然大笑;看到他发字母L的音既吃力又不清楚,上唇和双颊总是汗涔涔的时候,他们也忍俊不禁;看到他用脚拇趾撑着保持平衡不倒的样子;看到他微微地把头左右摆动,象拳击家佯装向对手进攻,象眼镜蛇王弓起身子准备出击的时候,他们忍不住捧腹大笑。他和格雷葛·克拉克一起去钓鱼,克拉克看到厄内斯特高超的钓鱼技术感到非常惊讶。他也喜欢同人家争论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不过,他的看法比较极端。一本书要嘛就十全十美,要嘛就一无是处,从不搞折衷的。而且他几乎能把每个争论的主题写成一篇有趣味的受欢迎的文章。《明星日报》编辑,讲究实际效果的约翰·波恩预见性地说,厄内斯特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报人。

  但厄内斯特并未为报社所束缚。他同康纳尔签订的合同将在五月份到期。他说,到时他将到密执安度暑假。在离开多伦多前,他写了一篇报导轻量级拳王五月八日在阿雷纳花园同比利时人赛拳的消息,得了十一元稿费。他又写了一篇报导一个加拿大人大搞酒类走私的文章,换来一笔返回奥克派克的火车费。一路上他随便和同车乘客攀谈苏格兰威士忌酒的事,然后把人家在谈话中所提供的情况加以归纳总结,写成文章。

  他在奥克派克自己家里只作了礼节性的逗留,因为毕尔从圣·路易斯回来准备到霍托湾去作短暂的旅行。厄内斯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捱过了五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当毕尔风尘仆仆在五月三十一日到达时,厄内斯特早已心急如焚,难以忍受了。可是他们一直到六月三日才出发。他们往北方去,路上厄内斯特披露了他关于秋天里的全部计划。他说,他和德·布鲁贝克将从旧金山出发航行到中国、印度和日本去。布鲁贝克可以在轮船上当水手,每周可赚七十元。厄内斯特正在考虑利用自己身强体壮有力的有利条件去做勤杂工,可能赚的钱比一般水手多些。这样一来他不仅能为航行到日本的横滨、香港和印度的马德拉斯积累足够的费用,还可以不动用原来蓄存起来的钱。他在堪萨斯市时他的收入比布鲁贝克多。现在他不愿在这方面落在他的后头。

  厄内斯特精明能干的特点是显而易见的。他同容易相处的毕尔·史密斯相处得很好。毕尔理所当然地服从厄内斯特的领导。他们两人之间,除了偶尔进行练习拳击外,从来没打过架。不过,有次他们正从瓦伦湖两岸越过山脊到霍托海湾时,他们走在那崎岖不平或难走的沙地上,厄内斯特猛烈地指责毕尔故意要积蓄精力留在最后一搏。当他走进小树林,他的脑海里就突然闪现出进行体育运动比赛。他还想有必要给人作示范表示自己不在乎身上的病痛。一天,他从韦斯雷·迪尔华兹所在的码头游出去,他指了指那被打碎了的奶瓶残片,他将从玻璃片上走过去来证明他的脚板多么结实。“实际上他的脚板被刮破了两处,”毕尔说,“不过,他并不在乎。”回到派托斯基时,他又恢复到原来那个样子,若无其事地同埃伦·歌尔德斯坦打网球,而且每每打赢了。当他的姑妈和叔叔——洛森瑟叫他吃饭时,他坚持要钓到一条大鱼才走,要使人认为这条大鱼是他特意钓来的。虽然他身高六尺,上过战场,负过伤,同阿格妞丝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以及在报社工作所取得的成绩等,但是他仍然象个小孩子。

  葛莱丝本患有周期性的神经分裂症,厄内斯特的幼稚行为使她的思想更加敏感,精神更加紧张。她似乎觉得他没有发挥他的能力。尤其使她感到不满的是他根本不理家里的事,如杀鸡拔毛,驾小船等。他开始用他父亲称之为“刻薄话”来对家里的人。常常在家里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偏偏到松岭去钓鱼。在他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带布鲁贝克和毕尔·史密斯回家吃晚饭,住了几天,帮助家里洗刷碗碟,挖地窖藏过冬白菜,给小屋外墙刷漆等。虽然做了点家务事,但他也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这些活都应由仆人来做。

  他父亲写了一封信给他。信中写道:

  我非常盼望你能给父母和你的姊妹带来更大的安慰。你应该做个独立有用的人,不要再依赖他人生活了……你最好和布鲁贝克把这里的营地拆了,另找一个新的地方。你们住在这里人多,你母亲招待不来。她没有人帮忙,且对你的鲁莽无礼很不高兴。所以,尽快收拾行装到别处去吧,等要你来再写信告诉你。请认真考虑此事,做个诚实正直的人,亲切细致地对待你的母亲和姊妹,正象你对待查理斯女士和毕尔·史密斯那样。

  厄内斯特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就干了一件使他母亲大为愤怒伤心的事。原来海明威的妹妹和邻居鲁米斯家的女儿私下计划到瓦伦湖西弯多树的沙地瑞安高坡上进行一次半夜野餐会。厄休拉、松尼、鲍勃鲁米斯和贝瓦莉休斯当天下午就把游艇驾到岸边装上食物必需品。伊丽莎白鲁米斯和吉恩雷诺斯邀请厄内斯特和布鲁贝克参加,一共八个人。晚上各人象平时一样上床睡觉。到了半夜,他们偷偷走出门来,驾着小船和独木舟到沙地高坡处,生起营火,布鲁贝克弹奏曼陀林琴,其他的人唱歌,一边吃东西,一边谈笑,在湖边沙地浅水处游泳洗澡,两个男的还搂着女孩子在背火的角落里亲嘴。快到凌晨三点钟,他们才把营火熄灭,划着小船回家。在湖上他们就看见湖岸上已经有人手提灯笼在等候。原来葛莱丝和鲁米斯太太都发现自家女孩子的床空空的。女仆露丝边哭边把真情告诉女主人。鲁米斯太太当场责骂了厄内斯特和布鲁贝克,因为他们两人比那些女孩子都大。事后厄内斯特主动去向鲁米斯太太道歉,可是她拒绝接见他。那个夏天,两家的父母都禁止他们的女孩子到外面参加活动,而厄内斯特和布鲁贝克则被赶出温德米尔。

  第二天厄内斯特的母亲写给他一封信。这封信就成为瑞安高坡野餐会严厉的教训。她写道:

  你在十八岁那年,你就表示不需要父母亲的劝告和指点。因此,多年以来,我一直保持沉默,让你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我指的是你的人生哲学。你在同男人、女人和小孩打交道时所抱的是什么道德观念。现你在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人了,还如此不懂事,需要父母为你操心指导,不能不说是令人伤心的。对此,我感到十分愤慨,不得不再次向你提出来。

  下面葛莱丝特意在信中作了个比喻,把母亲对子女的爱比作存在银行里的钱。当母亲生下子女,就把母亲的耐心和母爱象钱一样储存起来,以便儿女将来长大成人可以支取使用。她认为,厄内斯特在这方面已大大超支了。

  亲爱的厄内斯特,我的儿子,你如果还不醒悟过来,停止过那好吃懒做的浪荡生活,停止靠他人为生的生活,大吃大喝,赚多少吃多少,挥霍浪费;停止用在所谓俊俏的脸蛋去勾引容易上当的姑娘或者你仍然对救世主上帝,耶稣基督不虔诚,不尽教职。一句话,你如果不自觉到自己已长大成人,应该有男子汉的堂堂气魄,那你将一事无成,招致自我毁灭。我对你的爱和耐心完全被你夺走了……当你恍然大悟,有了生活的理想和目标,你将仍然看到你的母亲在等待着你,欢迎你——也不知道是这一世还是下一世——爱你,同时也渴望你对她的爱。

  虽然我们不在一起,愿主耶稣时刻关照着我们,保佑我们。

  信的末尾写着,“仍然对你怀抱希望,为你祈祷祝福的母亲——葛莱丝·霍尔·海明威。”

  这件事使厄内斯特感到十分难受。过了一个星期,他对格雷斯·奎兰抱怨说,他实际上无家可归——永远被撵出家门了。布鲁贝克也遭了同样的命运。当一个人觉得有家难归,那么他实际上就是没有家。不过,厄内斯特善于自己安慰自己。他索性和布鲁贝克、杰克·詹金斯和迪克斯梅尔一起租了一部挂有拖车的汽车到布莱克河去钓鱼,一去就是六天或一个星期。

  每到晚上,布鲁贝克弹曼陀林琴,厄内斯特读唐森尼伯爵的故事。夜深了,他便裹着毯子躺在铺上,两眼凝视着天上的明月,陷入了沉思,直到睡神向他招手。当地的人有个迷信,据说男子汉在外露天睡觉时,如果让月光照在脸上,就会神经错乱。“可能,”他说,“这正是使我思想紊乱的原因。”他又幻想到远东去旅行。他对格雷斯奎兰解释说,他母亲不喜欢他,因为他反对她用二千元在朗费尔德修建葛莱丝音乐室,所以她要寻找借口把他撵出家门。他说,那些钱本应用来送子女上大学的学费。他很有风趣地说,家家户户的壁厨里都有一架骷髅骨①。不同的是海明威家里的骷髅骨成了堆。他挖空心思,喋喋不休地评论他那年已五十的母亲。他父亲在信中写道:

  我将继续为厄内斯特祈祷,他应该对生活有更大的责任感,不然,伟大的造物主将使他遭受更大的痛苦……

  厄内斯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带着怒气写的,信中所说的话是完完全全不合乎一个男子汉的身份,也不合乎一个其父母事事为他操心的儿子的身份。他应走自己应走的道路。否则,只有痛苦分……他应该振作起来把石般的心肠磨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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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方的一种比喻。意思是人人家里都有丑。

  厄内斯特的父亲写这封信时,不知道葛莱丝曾写信给他儿子。一直过了六个星期,葛莱丝才把写给她儿子的信抄一份寄给她的丈夫。海明威医生在九月二日接到她的信,读后称赞说,她的那封信是一个杰作。他将为这封用饱蘸母爱和母亲对家庭生活的关切之情的笔写成的信永远感到骄傲和自豪。“振作精神吧,亲爱的,”医生写道,“家庭生活的道路是漫长的,我们必须勇敢面对现实。要是你停止抱怨,为家人祈祷祝福,那么,生活海洋里的风暴比之我们所知道的风暴来就会少得多。”

  葛莱丝在离开密执安夏天别墅时,为厄内斯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中餐。但厄内斯特留在波恩市的供膳寄宿处没有回家。他和凯蒂史密斯以及卡尔埃迪加在查理沃克斯湖上驾船游玩,他趴在船上的系索耳上。他写信向他的母亲抱怨说他有严重的内出血。但情况并不象他所说的那么严重,不过值得同情。“希望内伤不会给你带来痛苦,”他的母亲在信中说,“你告诉我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整夜没有合眼(这是由于心情紧张所引起的神经刺激)。你要遭受苦楚,真使人难过。”但是内伤的痛苦持续的时间不长。医生用柳叶刀切开他的肚脐,痛苦就消除了。他在查理太太的果园里干了九天的劳动,主要帮忙播种三叶草籽和采摘苹果。一天他和凯迪到查理沃克教堂烧烛还愿。厄内斯特祈祷说,愿主保佑他实现理想,摆脱邪恶。

  可是他的理想的实现是遥遥无期的。他再不提航行到远东去的事了。而且,似乎有意要回堪萨斯城重新到《明星报》社工作。也许又会到多伦多《明星报》去当专栏作家。他告诉詹金斯说堪萨斯市的《明星报》需要他,并要他自己提出工作酬劳的问题。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但在找不到工作做的情况下,这样谈谈,类似于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十月份,他的父亲到温德米尔封闭夏季别墅时,顺道到霍托湾去一趟。当时厄内斯特正在查理斯太太的果园里摘苹果,史密斯因跺带扭伤卧床不起。他的伤痊愈后,他们便计划往南方去。这样,一九二○年这个异乎常的夏天便结束了,完完全全地结束了,因为树叶已枯黄,夜来寒风起。毕尔的弟弟肯里已搬到芝加哥北边的东芝加哥大道一百号一个公寓大楼去住。厄内斯特可以住在他那里,一边寻找工作。等到毕尔的脚伤完全好了能象以前那样行走时,厄内斯特也已作好了动身的准备。他收拾好他的随身用品,带上他那老掉了牙的打字机,同毕尔,凯蒂和查理太太一起乘车向南走。他心情迷惘,前途吉凶未卜,但他坚信他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海明威传--第三章 崭露头角






第三章 崭露头角






海明威传--第四章 太阳升起了






第四章 太阳升起了

青年的方向

  当卡那德公司的客轮安达尼亚号抵达加拿大魁北克港码头,厄内斯特夫妇登上岸时,他们被一群热情好客的朋友团团围住了,彼此谈起渴别一年的情况。厄内斯特接到约翰勃恩的一封短信。信中表达了他对海明威夫妇的归来感到无比的欣慰。格雷格·克拉克也寄给他一封便函,说,“亲爱的海明威,欢迎你回到出产鳟鱼和鹿的地方来。”他和他妻子海伦渴望会见哈德莉。格雷格写道,“报社很需要你,并将给你安排最忙碌的职务,你也将遐迩闻名。”

  可是格雷格估计错了。当厄内斯特九月十日去报到上班时,他发现他的新老板是本市《明星日报》的编辑哈里欣德马斯。此人身材魁梧,宽胸阔背,头发剪得很短,开车速度快,十分自信。他立即决定,让海明威做一般工作。这就意味着,不仅不能把他的名字列入报上的名人栏里,还要接受到城外采访的任务。布置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去采访金斯顿·安塔里奥一个逃犯的情况。

  哈德莉住在谢波恩大街的一个家庭旅店等待分娩。但医生说婴儿要到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才能生下来。一九二○年厄内斯特曾寄住他们家的康纳布尔夫妇仍住在林赫斯特大街。克拉克夫妇帮助海明威夫妇在康纳布尔夫妇住的那个街区的巴瑟斯特大街一五九九号赛达维尔公寓里租到一套房间。海明威夫妇于九月底迁住那里。海明威的父亲把他儿子结婚时的礼物由水路寄运给厄内斯特。有法国人马森给他画的肖像和靠壁放的日本Kuma都有待厄内斯特抽出时间去悬挂摆设。套房里有一间朝南的玻璃日光房,前面是一道流经康纳布尔家房屋后面的深水沟,还有一间卧室,里面有个隐壁床。

  厄内斯特显得健康,英俊。不过,他非常想念巴黎。毕尔巴德仍在忙于筹划出版那本书的事。他最近还别出心裁,想用白报纸来镶嵌每一页书,既可作为装饰,又可加上插图。他认为这样设计出版的书对于这位年青的新闻记者来说是再好也没有了。毕尔巴特所提议采用的书名也使厄内斯特联想起当前的历史——他们都准备把书取名为《我们的时代》。庞德在毕尔·巴特的信上添上自己的话,然后寄给厄内斯特。

  你同意,

  还是不同意?

  见信请即复。

  欣德马斯派厄内斯特到格鲁吉亚海湾以北的塞伯里盆地调查采访开矿的情况,因为不久前那里发现了白煤的矿层。他随身带了三本过期的周刊画报上面连续刊载了约瑟夫康雷德的小说《流浪者》。厄内斯特写了两篇报导该矿情况的文篇,作为交差。然后在尼克朗治旅馆的房间里读康雷德的小说。

  “天一亮”,他写道,“我就象醉汉一样把小说读完。我原来希望那小说能让我看到离开那里为止,并感觉到自己象个把家传遗产挥霍一空的年青人。但,我认为他会写出更多的小说,因为他有的是时间。”

  厄内斯特的另一个外出采访任务是到纽约采访英国首相大卫·劳依德·乔治由他的女儿梅安陪同访问美国的情况。十月初旬厄内斯特把哈德莉交托给康纳布尔夫妇和克拉克夫妇代为照顾,然后乘火车去纽约。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到纽约去了。百老汇美丽的摩天大楼仍然在他脑海里有着深刻的印象。不过,他不是为了爱情和金钱而在那里生活。那个城市里尽是一些脸上从来不露笑容的,面目可憎的人,有一个宗教信仰的狂热分子,表现特别奇怪。他拿着红黄粉笔在证券交易所门前的人行道上写写画画。从金融区那边走来几个传递消息的小孩子,厄内斯特停下步来听他们议论。“他把自己亲生的儿子挂在树上吊死,”那个狂热分子大声喊道,“他把他唯一的亲生子吊死在树上。”

  “那孩子真难受,”一个送消息的小孩说。

  厄内斯特曾于一月份在詹贝教一位从奥克派克来的姑娘滑雪。这位姑娘名叫伊塞贝尔·西蒙斯。她现在在纽约巴纳德学院念书。一天上午她上完课回来,厄内斯特碰上了她。他要求她在英国首相一行到达纽约时帮他一点忙。从妇女的角度出发按照厄内斯特提供的内容向梅安提问题。伊塞贝尔勉强同意,和女记者们一起登上汽艇去问问题,然后回来告诉厄内斯特。于是他肯定梅安此次来美是要同一个美国的百万富翁谈婚事。厄内斯特以前在洛桑和平会议上见过劳伊德乔治。他对首相的看法受了利尔看法的影响,认为首相脾气暴躁,容易冲动,用心险恶。他写了五、六篇文章报导首相的到来,但没有一个字谈到纽约副市长赫伯特的讲话。赫伯特在接见英国首相时所发表的讲话中谈到英国的一些过错。纽约的报纸都报导了这项消息和演讲内容。但多伦多的《明星日报》却没有报导。《明星报》的老板J·E·阿特金松大发雷霆,打电话给夜班编辑,要他立即调回厄内斯特。可是厄内斯特已经搭上特别快车在返回的途中了。

  十月九日晚上,哈德莉分娩前阵痛开始发作时,厄内斯特还在火车上。康纳布尔太太带哈德莉去医院,第二天凌晨二点,婴儿就生下来了。是个男孩,体重七磅五盎司。婴儿的头发象厄内斯特的那样暗褐色,一对蓝色大眼睛,小身子胖呼呼的真好看,一个海明威式的高鼻子。那天上午九点钟,厄内斯特匆匆忙忙走进产房,第一眼看到婴儿时,他对哈德莉说,婴儿的鼻子使他看起来象西班牙的国王。甚至他们给婴儿所取的名字也带有西班牙的风味。为了向婴儿的母亲和斗牛士维拉尔塔表示敬意,他们替婴儿取名为约翰·哈德莉·尼卡诺·海明威。在婴儿出生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唯一使他们夫妇俩感到厌烦的是,欣德马斯偏偏要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刻派海明威到纽约去。哈德莉后来给伊塞贝尔·西蒙写了一封信,抱怨说,她被迫留下到医院生小孩,“我的宝贝男人没有给丝毫的温暖和安慰”。哈德莉说,厄内斯特一来到医院,就因旅途的劳累而疲惫不堪,虽然后来好一些。昨天是十月十一日,他在办公室被那毫无良心的人责骂一顿,说他在回报社汇报工作之前不应该先到医院来看我和小孩。“伊塞,”哈德莉写道,“我打算在我身体恢复过来以后就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简直太可怕了,真是无法形容,也不值得留恋。要是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个时候,我的宝贝男人就会被伤害,甚至被害死。他几乎已经发疯了。我们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可现在我们的心情却万分地沉重。”

  十月下旬海明威房间前面的深水沟两旁的树木,随着秋天的到来叶子转黄了。成群的苍蝇飞进他的住房,发出厌人的嗡嗡声。他家里新买来的一只猫在追捕苍蝇取乐,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向它们扑去,玩得津津有味。猫拉屎在地上,他就用一张《明星日报》包起,把地板揩干净。他仍在生欣德马斯的气。他雇用了一个八十九岁的老妈妈来料理家务,照看哈德莉。婴儿每隔四小时就要喂东西。他写道,“六点、十点、两点,每天从上午到下午”。有人送他一本加拿大出版的《母亲手册》。里面有许多类似“爸爸会做的,不是吗?”这样的词语。厄内斯特添上一条适合早上六点钟时做的,“爸爸会唤妈妈起床的,是吗?”婴儿长到一岁时,身体很健康,已开始会对父母亲笑了。厄内斯特在写给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信中说,“我对小宝贝的爱越来越深了。”

  现在厄内斯特已是一位成熟的作家了。在家中的一个壁厨里,他珍藏了一叠他自己写的书《三篇小说,十首诗》。唯一使他感到不满意的是,他的书似乎根本没有引起美国评论家的注意。不久,有人送给他一辑从《纽约论坛报》星期日版上剪下的评论家巴顿雷斯戈文章的剪报。雷斯戈说他拜访过经常给一家有很大声望的杂志月刊《黛尔》写书评的爱德蒙威尔逊。威尔逊送给雷斯戈一本《小评论》的增刊,并提请他注意其中有由一位名叫海明威的青年作家写的六篇短篇小说。雷斯戈认为这些文章可能很有趣味。他接着说,路易斯·格朗梯尔前不久曾送给他一本由上述那个青年作家写的书,书名叫《三篇小说,十首诗》。但他还来不及阅读。厄内斯特对雷斯戈迟迟不看他的书感到很恼火。在庆祝停战纪念日那天(十一月十一日),厄内斯特独自坐在日光房里给爱德威尔逊写信。

  亲爱的爱德蒙威尔逊先生:我在巴顿雷斯戈主办的社会与文学通讯上看到你提请他注意我写的,发表在《小评论》上的文章。现寄上《三篇小说,十首诗》一册,请阅。据我所知,这本书在美国还没有人给予评论。格特鲁德来信说,她对此书已写了一个评论。但不知是否已发表。你对加拿大的情况可能不了解。我想寄些书请人评论,但又不知道要寄给谁,寄到法国去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由于我是个无名之辈,这些书又不是名家之作,雷斯戈先生会评论我写的这种书吗?况且雷斯戈先生抽不出时间,三个月来还找不出时间去读一读格朗梯尔寄给他的那本书(其实他只要花一个半小时就可把全书读完)。康狄克特出版公司的老板是麦克阿尔曼。这家出版公司已经出版了威廉卡罗斯、米纳劳伊、马斯登哈德莱和麦克阿尔曼的作品。我希望你喜欢我寄给你的书。如果你对此书有兴趣,那末,你能提供四至五个人的名字,好让我请他们给我的书加以评论吗?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将非常感激。这个通讯处可以使用到一月份我们回巴黎时为止。不管你有无时间去办理此事,我同样地感谢你。

  厄内斯特  海明威上

  威尔逊收到书和信后,立即读了那本书,并写信给海明威说,其中有些文章写得很好。他觉得那篇《在密执安那边》的文章不怎么样,认为《我的老人》这篇文章读后使他想起谢乌安德逊的赛马小说。他的看法是厄内斯特的小说比诗歌写得好些。他对《小评论》上刊载的海明威的那篇小文章颇为赏识,也对曾由希普出版社在同期发表的讽刺洛桑会议的那首诗很感兴趣。在信末尾他写道,他同意在《黛尔》杂志简讯栏里报导一下厄内斯特写的这本书《三篇小说,十首诗》。厄内斯特立即回信谦逊地表示,希望等到十二月份《三山》出版社出版了《我们的时代》这本书后,再登简讯报导。到那时,威尔逊就能同时对两本书作出评论。厄内斯特所提到的即将出版的书是包括《我的老人》这篇文章在内的《一九二三年最佳短篇小说选》。他说,奥勃里恩准备把那本书献给海明威,他甚至建议厄内斯特将他的小说集寄到纽约的波尼·利物莱特去。这是否意味着奥勃里恩能说服他们给他出版那本书呢?厄内斯特对这是弄不清楚的。兴许威尔逊能说服他也说不定。

  至于说他的作品受安德逊的影响这一点,厄内斯特表示不能接受。《我的老人》写的是关于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以及赛马等情况。谢乌虽然也写男孩和马匹,但内容“完全不同”。厄内斯特坚信在创作上,他自己没有受到安德逊的影响。他很熟悉安德逊,只是近数年来没有同他见过面。谢乌近来的作品“糟透了,这可能是从纽约来的一些人对他讲了过多的奉承话。”不过,厄内斯特还是很喜欢他。他写过许多很好的作品。坎明斯也是那样,他写的《偌大的房间》是一本厄内斯特在一九二二年就读过了的最好的书。他尖刻地批评了最近出版的另一本描写战争的小说,威拉·卡瑟著的《我们中的一个》。这本书不但销售量大,而且还得了奖。他说,最有讽刺意义的是该书所描写的战争场面都是假的,或从D·W·格里菲思的小说《一个国家的诞生》中剽窃的。这本书只是格里菲思那本书的翻版而已。“这个可恶的女人,”厄内斯特说,“她应该亲自去体验一下战争的生活。”

  厄内斯特的新闻报导工作,现只极限于为《明星周报》撰写热门的特写文章。他写信给格特鲁德斯坦恩说,他也许会照她过去经常劝他那样放弃新闻工作,全力投入专门的写作中去。厄内斯特夫妇等到婴儿满了三个月之后,就会从纽约港搭乘坎纳德安东尼亚号邮轮,(厄内斯特称它为“我的安东尼亚”)返回巴黎去。在《明星报》社搞新闻工作用去了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在写给西尔维亚比奇的信中,他说,“我根本无法从事自己的创作”。他觉得加拿大是个很糟的国家,他非常思念巴黎。在加拿大他处处受羁绊,无法施展他的才能。现在他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寻找自杀。这是因为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有许多障碍,使他们无法通过,也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海明威的性格特点之一是喜欢言过其实。他过份夸大了《明星报》对他的要求,工作的复杂性和困难。他对一位女记者玛丽罗里说,他在多伦多工作三个月毁了他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那年秋天,他结识唯一的一位文学朋友摩莱·卡拉罕,一个大学低年级学生,当时在报社兼职。一天摩莱在图书馆里用打字机打一篇预约的稿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见海明威在一旁看着他。卡拉罕写道:

  他坐在我的对面,靠得很近,脸上笑容可掬,和霭可亲……他使我感到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开始交谈……他原先怀着极大的希望到多伦多来的。现在虽然他在这里结交了不少朋友,但感到很苦闷……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具有成为一个机智敏感出色记者的才能。如果说他是个很好的记者,那么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干得比他更出色的了。但他比别人横蛮些。

  “他嘛?简直不要脸。”这个人有点同性恋的倾向。接着我们谈到文学。他的一切判断或对事物的看法可说完全出于强烈的自信。然而,他对你所提及的东西仿佛他要让你进入他那个熟悉的天地。他说,“詹姆斯·佐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赫克贝利芬”是一本很好的书①。

  你读了“斯坦荷尔”和“弗劳伯特”这两本书吗?始终显出一种深沉莫测的神色。但他仍然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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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克贝利芬一书的作者是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

  厄内斯特问卡拉罕是否也写小说。这位年青人回答说“也写一点”。他还答应拿一篇给海明威看。过了几天,他们在楼梯上碰见,海明威大声地埋怨说,“你怎么还不拿文章给我看?”卡拉罕只好搪塞一下,说,“我这些天都很忙。”“呃,”他突然身子一紧说,“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是个冒牌货。”

  在一九二○年,《明星报》社的办公室对厄内斯特来说是既重要又亲切,可现在他感到有些厌烦了。他用打字机打了一篇文章,对他身边的同事一一作分折。文章内容如下:

  这样他们谈开了,越谈越起劲。从过去的历史谈到现在……其他的人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勃比里得是个学者,讨了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做老婆……格雷格·克拉克是退伍的陆军少校,也是个表现很出色的士兵。他们两人对于自己谈论的事都是一窍不通的……他们又不需要工作……毕尔韦金偷偷摸摸溜进来打字……里得和克拉克坐在旁边谈天。聊天是不要本钱的……他们喜欢给别人取绰号……而所取的名字都是陈腐不堪的。没有一个名字听起来清新顺耳,都是一成不变,呆板没有生气……我感到十分高兴和自豪,因为我有一件从安哥拉得来的神物。它样子既好看又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它比里格的绘画要珍贵得多。他们两人谁都不愿意看它一眼。

  他们刚从名利场或其他什么地方来,只想获得新的消息,对这种神物并不喜爱。只有杰米例外,他喜欢它。报社里除了我喜欢艺术外,就是他了。杰米了解人们的心理活动,他是我结交的朋友中最好的一个。……他什么都懂……他第一次见到哈德莉,就十分了解她。勃比里得脑子枯竭,枯竭无用……一点用也没有……我还没有替格雷格克拉克说句公道话。也许我伤害过他。伤害他是太残忍了。不过他很难相处,因为他不是扁的而是圆的,圆得八面玲珑……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爱打猎、钓鱼和钓鱼用具;他爱枪和有关枪方面的书……他也爱思考,而且很会思考,但从来不冥思。他也喜欢想起加拿大。凡是我不喜欢的他也不喜欢,但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格雷格很有一点浪漫派的思想。可是我对于他的内心世界一点也不清楚,因为他是个浪漫者。我也是个浪漫者,麻烦就在这里。你不能开除他,也不能让他靠边站,因为他总是在积极地干活。不过很难说干活到底有多少价值。他也有内心的活动。他既是个武官也是个谦和君子。这样可能更好些。他为大众做事……他的脾气好,我从来未见过他发脾气……如果说,他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他的感情太脆弱了一点。他写文章登报比谁都好。虽说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但谈不上对他了解。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只有到那个人伤心得大声哭泣的时候。迟早你会见到人们大声哭泣的。哭泣就象化学反应。当你大声哭泣的时候,你内心的东西就分散显现出来,就看清了。格雷格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对他的了解没有象我了解欣德马斯那样深。欣德马斯是个狗娘养的东西,他是个骗子,这种人你很容易了解他。真正的好人是不容易了解的。狗娘养的人要了解他是有规律可循的。……我对格雷格不满意的地方是他对赛马和拳击一窍不通。边两样东西是衡量男人的勇猛和气魄。但我不能因为这一点同他过不去。再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了酒……我可喜欢看到人家喝得烂醉如泥。人,只有当他喝醉了才能真正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喜欢喝得酩酊大醉。从懂事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克拉克对厄内斯特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十分客观,合乎情理的。他说,“厄内斯特有一对乌黑的眼睛,深红色皮肤,样子有点象拉丁人,举止粗犷豪爽……他说话口齿不清。一件事他要用三、四种表达方式才能说清楚”。克拉克和玛丽罗雷注意到厄内斯特讲话时有点口吃,特别在发L字母音的时候。克拉克说,当厄内斯特要说出斗牛士维拉尔塔的名字时,他总说成“维屋达”。他对写文章特别认真。当他从毕尔巴德那里拿回《我们的时代》这本书的校对稿时,他来到办公室大喊大叫,“我又有新的发现了”。于是摩莱卡拉罕不无羡慕地拜读一番,然后问他,“你在法国的朋友对此书有什么评价?”这时,厄内斯特不动声色地回答说,“埃日拉庞德说,这是他四十年以来所读过的最佳小说”。卡拉罕觉察到,厄内斯特尽管表面上沉着冷静,可在他心里“对于任何会妨碍他的写作的成功的人,他是冷酷无情的”。

  《我们的时代》这本书已在圣诞节出版了。精巧美观,封面上印有报纸的标题和图案。扉页上有木刻的青年作者的像,是仿照一九二二年迈克斯特拉特为他作的一幅拳击家画像刻制而成的。可惜这本书只印了三百本,因为一位法国印刷商粗心大意用水彩纸去复印木刻画,结果报废很多。只有一百七十本书上有作者画像。巴德留了五十本作为赠送别人的礼物和备下次修订用。厄内斯特立刻邮寄一本给爱德蒙威尔逊。

  厄内斯特回奥克派克作短暂的采访。哈德莉没有跟着去,主要是路程太远,婴儿受不了,此外,也怕耽搁了他们一月份返回巴黎。厄内斯特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各方面比以前老练成熟多了,感到格外高兴。他在许多方面真象他的外祖父厄内斯特霍尔。他母亲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写道:

  星期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谈话。你谈起对人生的看法。你的人生观和你外祖父的很相同……我还记得他这样说,“爱国主义往往被走头无路的暴徒和恶棍所利用”。他是那样的慷慨激昂,认为只有世界爱国主义才是正确的。我的孩子,看到你对外叔祖父泰勒那样的热心和慷慨,做母亲的再高兴也没有了。欢乐的泪水滚淌在他的双颊上,母子两人坐在音乐室的一角,抱头哭了一场。你无法体会,一位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志气有出息的时候,感到一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快乐的心情。

  厄内斯特对哈里欣德马斯的看法不但没有改变,而且越来越坏。他从奥克派克回来之后,便意味深长地给约翰勃恩写了一封辞职信。他希望约翰勃恩不致于把他的慷慨陈词误解为鲁莽。他住在欧洲时,他一直同勃恩打交道,可是后来,他的老板却是欣德马斯。昨天,欣德马斯还说,事实证明厄内斯特既不聪明,正直,也不忠诚老实。情况既然如此,继续在欣德马斯手下做事就没有意思了。厄内斯特的辞职从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起生效。

  在离多伦多去巴黎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让厄内斯特夫妇做好旅行准备。他们准备跨越过公寓住房的六个月租期,于是和朋友们商量把屋内的物品全部先寄放在朋友家里。这样房里的东西——他们结婚时的礼品,画像,都全部搬走了。后来他的一位记者同事杰米柯旺结婚借他的房子时,屋内只有一张双人床,一架租来的钢琴。一月十二日晚,康纳布尔夫妇为他们举行了一个欢送会。到车站送行的人中只有玛丽罗雷是《明星报》的记者。火车头喷出的阵阵烟雾直升空中同凝滞寒冷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列车慢慢蠕动起来,到纽约去的漫长旅行开始了。厄内斯特夫妇忙着照顾孩子和行李,根本来不及回过头来再看多伦多一眼。

木匠的崇高愿望

  在纽约等待邮轮安东尼亚号起航的时候,厄内斯特自由自在,高兴得象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马卡雷特安德森和杰恩希普都在纽约城里,于是厄内斯特带他们到马迪森广场花园观看奖金拳击赛。厄内斯特在观看时作出的评论对安德森夫人来说简直是莫明其妙。她说,“坐在我们附近的观众都紧张地向前倾着身子听他讲解。晚上散场后我们走在街上,他又讲起拳击赛来。讲了一场又一场,又具体又详细,真是不厌其烦。他那股兴奋激动的劲谁也比不上。”伊塞贝尔西蒙夫妇到坎纳德码头为厄内斯特夫妇送行,厄内斯特的侄子华尔特·约翰逊也去了。他看到海明威穿着不合身的花呢金黄色裤子,毛袜子,头上戴着一顶无边帽,手上拿着一支多节的木手杖,不禁感到好笑。显然,厄内斯特是有意做出这般希奇古怪的样子的。

  到了巴黎,首要问题是租赁住房。埃日拉在山普圣母院街的房子又太潮湿,不适合婴儿住。不过在较远的一个山坡上有一幢房子,二楼里还有空房出租。楼房所在的那条街很特别,它从观察大街和摩特巴纳斯大道的拐角地方起开始问低处倾斜。从这里到爱丁堡公园很方便,哈德莉可以带孩子到公园呼吸新鲜空气。这里离一家叫丽拉的咖啡店也不远,特别是到格特鲁德斯坦恩家,从这里去比原先住在卡迪那雷蒙恩大街要近得多。新的邻居虽然并不比原先的安静多少,但却更加客气,更有礼貌。海明威家的窗子正对着堆木场和锯木厂。堆木场和锯木厂的主人是一个叫皮尔乔达的人。他和妻子及一只狗住在一楼。电锯发出来的撕耳鼓的尖叫声,带动电锯的马达轰鸣声,新锯出来的木板抛丢堆积起来的响声以及那些把木板运走的老式卡车引擎发出的阵阵轰隆声交杂在一起常常弄得厄内斯特无法静下心来执笔写作。

  在房子里,有一条幽暗的过道,从住房通到厨房。厨房里有个石砌的水糟和一个双灶煤气炉。饭厅里摆着一张大桌子,一个小卧室与饭厅相通。海明威有时在那里工作。正房卧室里摆一张双人床,一个火炉,还有一个小小的更衣室,其大小只能放一张小儿的睡床。哈德莉重新雇请一个女佣人亨利罗巴奇太太。她以前曾在哈德莉家做过。玛莉是个乡下人,身体硕健。他的大夫叫通通,夫妻俩住在比斯街十号。她的绰号是玛莉科科,这是她在乡下家里用来喊鸡的名字。她很快就掌握了婴儿的生活规律,常常推着那辆从斯特拉特家借来的摇篮车带小海明威去看她的丈夫。他是个已到暮年的退伍军人。锯木厂老板娘乔达太太是个肥胖而有孩子气的女人,黄铜色头发,讲话声音又粗又沙哑。她一开口说话,总要把婴儿吓哭。她对哈德莉的为母之道,似乎有点看不惯。当她看到婴儿每天按时吃桔子汁时就十分轻蔑地说,“IL sera un poivrot Comme sa move”①厄内斯特夫妇给婴儿取了许多外号,如加里多,梅特和佐。但他们更喜欢“波比”这个外号。因为这是哈德莉给她那长得胖呼呼,暖融融,象小狗熊一般的宝贝儿子所取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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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将来会象他妈妈一样是个酒醉鬼。

  福特马多克斯已到巴黎创办一种新的文学杂志《美洲评论》。他的出版办公室就在毕尔巴德在利安佐大街的“三山出版社”的后楼。厄内斯特还在多伦多的时候,庞德曾劝他“回家”主持《美洲评论》的编辑工作当时厄内斯特以为埃日拉是夸海口的,没想到真的有那么一回事。他们第一次在埃日拉的办公室见面时,庞德当着福特的面极力赞扬厄内斯特。厄内斯特这时正踮前脚穿梭走步,摆开架势打着太极拳。后来福特说,“正象那肥头大耳,眼睛闪亮的东方和尚,”埃日拉所研究的中国遗风之一。

  “这个年青人,”福特说,“看起来不喜欢中国,他这样做只是想消耗身上的一部份精力而已。你应该说服他让他当你的副编辑。他是个有经验的新闻记者。他诗写得不错。而且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小说写作风格……此外,他也很遵守规矩。”

  福特表示有兴趣。看到海明威使他想起皇家在中部军团的一位英勇的青年上尉埃通·奥克福德。于是一切都安排妥当。“福特叫我替他看稿子,”厄内斯特写道,“我经常到他的工作地方去,拿一批稿子回去看……有些文章,出于一时的高兴,我重新写过。”他注意到福特的外貌非常一般。眼睫毛和眉毛都是灰白的,浅蓝色眼睛,浓密的短胡,讲起话来,吃力地吸着气。‘他的躯体活像一个穿着衣服,能走动的倒立大木桶。他发现在卡迪那雷蒙恩大街有一家跳舞厅,便要厄内斯特带哈德莉到那里喝喝酒,跳跳舞消遣一个晚上。可是厄内斯特回答说,“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去过这种地方了。”但是福特还一个劲地鼓动他。“那儿真不错,”他说,“我常到那儿去。我给你画个路线图,你就能找到那个地方。”一个星期三,福特邀他到科安佐大街办事处参加文艺茶会,厄内斯特穿着旧网球鞋,和打补钉的上衣赴会。就在这次会上他第一次与一个衣冠楚楚,一头黑发,宽肩膀,高颧脸的青年相识。从侧面看,他真象古希腊的角斗士。此人名叫哈洛德罗布,是普林斯顿学校十一年前的校友。在学校时他确实参加过摔角运动。不久前,他自己创办一个叫《勃伦》的小刊物,自己兼编辑。罗布比厄内斯特大八岁,他的父母亲是纽约市有名的犹太人之家的子女——罗布家族和格吉亨家族。罗布和一位叫吉蒂·坎奈尔的姑娘都住在爱菲尔铁塔附近蒙蒂休大街一个公寓里,他们是隔壁邻居。吉蒂长得很漂亮,金黄色头发,她是个职业舞蹈家。他们两位当即就邀请厄内斯特带太太哈德莉到托罗斯的涅格耳吃龙虾晚饭。当他们来到锯木厂上面厄内斯特的住房时,听到嗡嗡的响声感到很有趣。但厄内斯特却叫他们“高举拳头,做出一副非常生气凶狠的样子”。

  吉蒂认为哈德莉是她所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的一个。他对厄内斯特使他的妻子穿旧衣服,住肮脏的楼房,过着不应该有的贫困生活表示十分不满。她经常带哈德莉上街买东西,有时还买些化妆用品或首饰送给哈德莉。后来她发觉厄内斯特对此很不满。她便暗中采取对抗行动,为一位恭顺的妻子作出“坏榜样”而从中取乐。不过,海明威家的经济现在确实成问题。厄内斯特替福特干活,当副编辑,可一个子儿也没得到。《明星报》那儿也没有钱给他。更糟糕的是哈德莉继承她父亲的那笔遗产,变得越来越少了。她原先把信托基金投股于她的一位好朋友海伦的丈夫乔治布莱克公司。由于乔治布莱克判断错误,经营失利,害得哈德莉的本金几乎损失去一半。

  厄内斯特打算把格特鲁德斯坦恩早期写的一本书《美国的形成》的稿件寄给《美洲评论》杂志社分期刊登。厄内斯特提出计划同格特鲁德商量。她听了高兴极了。接着他们把格特鲁德自一九一一年以来就装订好,并束之高阁的那本书的稿子先抄出五十页寄出去。不久,厄内斯特写信给格特鲁德,把有关的情况告诉她。

  福特看了稿子之后很满意,他准备去拜访你……他将在《美洲评论》第四期起连续刊登你的稿子,但在三月份先发表第一部分。他说每一页(他的杂志的每一页)稿酬是三十法郎,不知你愿不愿意。我对他表示,我一定设法说服你,让你同意(我们要做出不是轻易就答应别人的样子)。此外,我说这稿子很有特色,是别家杂志所没有的……是通过我才弄到的。现在只要你同意发表,你就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我对福特并没表示急于要发表的心情,但也并不无动于衷。归根结底这是约翰奎恩的钱,而这些稿子的稿费可达三万五千法郎。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而稿子对他们也确实有价值。佐斯也将从他们那里得到相同数目的款项。

  但是《美洲评论》的四月号没有发表佐斯和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作品,而刊登了别的方面的文学作品。转载了以前《小评论》发表过《三篇故事和十篇诗》和《我们的时代》等作品。据说《三篇故事》充满了激情和冲劲。福特的秘书马佐里雷德十分中肯地说,这三篇故事反映了现实生活,界线分明而富有意义,作者叙述简洁,文章里没有赘语。《美洲评论》四月号还刊登了厄内斯特的一篇《印地安人营寨》的短篇小说,但改名为《工作在进行之中》。

  厄内斯特自多伦多回来之后,就开始写《印地安人营寨》这篇小说。故事描写住在北密执安的印地安人某个夜里发生了一个紧急事件。故事中除了印地安人外,主要的人物还有涅克阿丹斯,阿丹斯的父亲阿丹斯医生以及他的叔父乔治。阿丹斯医生给一位年青的印地安妇女作剖腹产手术时,他用大折刀作为手术刀剖腹,然后从他的钓鱼用具箱里取出一条九寸长的线为她缝合刀口。手术做完后,医生才发现那女人的丈夫,因忍受不了他女人的痛苦尖叫声,在双人床的上铺用刀子割喉自杀。故事以瓦伦湖为背景,所说的印地安人营寨也与贝根农场附近的印地安人营寨雷同。故事中的医生,医生的弟弟和儿子,显然是以海明威医生,他的兄弟乔治和他的儿子厄内斯特为模特儿的。故事中描述的可怕事件则是厄内斯特虚构的。原先在故事的开头,有一个长达八页的序曲。在修改时,厄内斯特把它删掉了,也没有对谁提起这件事。这段插曲主要叙述小孩子涅克阿丹斯害怕黑暗,于是开枪发出信号好让他在湖上捕鱼的父亲和叔父回来。当他的父亲和叔父回来之后,小阿丹斯告诉他们说,他看见有什么动物在帐篷外面转来转去,一种似狼非狼,似狐非狐的动物。故事中的阿丹斯医生是个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而他的弟弟乔治却相反,缺乏他上述两种美德。

  厄内斯特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的序曲删掉,现在还弄不清楚。也许是为了适应福特的需要把篇幅缩短了;也可能是实行他所主张的写作新方法,删掉这一部分,不但使行文简洁,而且使文章更有力,更引起读者的兴趣,玩味和深思;也可能是作者认为故事中若保留这段序曲就会大大削弱故事的主题——生与死,从而使故事的高潮——暴力摧残受到弱化。最后,作者之所以要把这段序曲删去,可能是作者原来准备把小阿丹斯作为一个小英雄来描写,而序曲中小阿丹斯表现出来的那种懦弱、胆怯的性格显然是与作者的原意背道而驰的。

  当小海明威“波比”五个月的时候,海明威夫妇带他到格兰德大街的圣路克圣公会教堂去,在做晚祷告之前举行一次小小的洗礼仪式。琴克史密斯当“波比”的教父,格特鲁德斯坦恩当他的教母。由于哈德莉不专门信奉那个教派,厄内斯特也不准备让他的儿子进入天主教,所以格特鲁德说,圣公会也算是一个教派,于是她开始叫小海明威为“圣子波比”——上帝的儿子的简称。当“波比”满六个月的时候,即四月十日,她和阿丽丝带了许多礼物——好几只橡皮做的动物和一个盛桔子汁的的银杯子,去看“波比”。哈德莉准备了牡蛎肉和白葡萄酒招待她们。

  在参加福特的文艺茶会上,厄内斯特调子低沉地说,一个人要成名非要很多年的时间不可。“不见得吧,“福特说,“你很快就会出名了。”福特确实从心底钦佩他这位才二十四岁的副编辑。福特后来写道,“厄内斯特寄来的东西,我才看了几行就马上决定发表他的”。就是在一般的谈话中,厄内斯特处处显示出自己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艺术家。他喜欢边说话,边思考。他习惯于想好再讲。讲话态度温和,然而决心很大。福特认为,厄内斯特的性格非常典型,他的思想非同一般。总的印象是此人办事认真,严守纪律。

  不管福特怎么说,一个人不经过卓绝的奋斗是不可能成名的,而厄内斯特正是个努力刻苦工作的人。春天里,他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先把橡皮奶咀和奶瓶煮过消毒,再调配奶粉,然后把配好的牛奶装入瓶内送给小“波比”吃。接着他坐在饭桌上抓紧时间在哈德莉起床之前写上一个时候。这时,周围一片宁静,陪伴着他的只有小“波比”和费德帕斯先生——一只由剀蒂康涅尔给的大花猫,这个名字是哈德莉给它取的。不过,厄内斯特每天做家务的时间仅在清晨这个时候。他充分利用巴黎的自由环境,选择他愿做的事。在庞托思大街有个体育馆。厄内斯特常到那里去,同重量级的职业拳击手比赛,一次赚上十个法郎。这项工作既要求他有技术又要有耐性,因为被雇佣的人在同对方比赛时,不但要有礼貌,而且不能激怒对方,只能同对手配合,挑战或迎战。厄内斯特结识一位在里拉小园圃做事的职员,有时厄内斯特帮他在小园圃里锄草。这位小职员知道海明威是位作家,便提醒海明威说,拳击会影响他的思维。但海明威乐于捞取外块,他已经开始把钱积蓄起来,准备去兑换成比塞塔①以便七月份再次到西班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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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的货币单位。

  厄内斯特虽然说过,他再不参加或观看斗牛了,但对于别的运动项目,他的兴趣仍不减当年。他同哈洛德罗布、乔治、奥涅尔以及一个名叫保尔菲思的年轻美国建筑师赛拳。罗布看到保尔的侧面像就想起一种箭牌硬领衬衣的广告。可能是由于这种原因,有一天,厄内斯特沉重的拳头象雨点般地打在菲思的身上。后来,厄内斯特对罗布说,他简直把菲思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但这并不奇怪,过去在霍托海湾他也是这样对待毕尔史密斯的。一位性格外向的银行出纳员T·H·迈克华特介绍厄内斯特参加瓦伦登节连续六天的自行车比赛和在巴费罗体育场以及普林斯公园举行的田径赛。当比赛场地积水被打扫干净,厄内斯特和哈洛德罗布在巴黎监狱和阿拉哥大道的断头台附近的红土球场上打网球。五月里的一天卡罗斯威廉斯医生也来参加打球,打了很长时间,直到厄内斯特感到一条腿的膝盖骨痛得厉害,他们才停下来。他还经常观看巴黎“奖金拳击赛”。他对一个名叫拉黑的黑人拳击手很有兴趣,时常用巴德或希科克给他的记者证入场观看。

  厄内斯特的交际范围越来越宽,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是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时认识的,有的是下午到西尔维西毕奇书店看书或借书时相识的。他加深了同多纳德奥登斯迪华特的友谊。他们是在前一年春天认识的。斯迪华特三十岁。一九一六年毕业于耶鲁大学。这人聪明,机灵,是个喜欢旅游的幽默小说作家。多斯巴索斯经常来巴黎,有一两次被邀去看晚间给“波比”做祷告洗澡。洗澡完毕,“波比”由女佣人罗巴奇太太照顾,其他的人到饭厅吃饭。有天晚上,给“波比”洗完澡后,大伙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席间多斯和厄内斯特款待即将同林肯斯梯芬结婚的爱拉温特,并对他说,无论谁,只要下决心都可以成为作家。“你能当作家,”厄内斯特指着爱拉温特说,“写作是件苦差事,把你的精力耗尽,要你的命,不过你能把事情做好。”

  他切身体会到作家工作的辛劳。近来他开始写一个比较长的短篇小说,准备取名为《滔滔的双心河》。写的是关于那个布《印地安人营寨》里的男孩尼克阿丹斯事迹。现在他已长大了能单独到密执安北部高原悉尼附近的福克斯河去钧鱼。后来他参军到前线打仗,负了伤回来。但是故事并没有正面明指战争和受伤。厄内斯特再次运用他那隐秘的写作手法,当然在故事中他用上自己过去在一九一九年同华尔科和杰克·朋特科斯特一起钧鱼时的经历。不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在故事中也没有出现,因为尼克阿丹斯能够单独作战。故事中厄内斯特把福克斯河改为“双心河”是有其用意的。他后来解释道,“改动这条河的名称既不是出于无知,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滔滔双心河’这个名称更富有诗意。”

  在他那个蓝色笔记本里写的故事草稿中,也并非全部反映了过去的生活。他也描写在外国侨居的同胞,其中包括描写他所厌恶的人和一些他认为是自命不凡,夸夸其谈的人。在这些作品中的主要精神和思想同他过去所写的作品大同小异。过去他曾用尖刻辛辣的笔调描写讽刺某些人物,如戴卫奥涅尔·乔治的父亲,以及专门探究格雷格、克拉克和鲍毕理德他们如何在多伦多的《明星报》社办公室里闲聊消磨时间的。不同的地方是这些短篇小说的内容和结构都很完整。当巴黎的草莓季节一到,他就借用他的“好侄子”弗朗克·欣思的大名叙述关于福特和他夫人斯蒂拉勃文在杜拉斯奈格尔大街他家里吃晚饭时,就酒的问题大肆争吵的情况。

  福特的《小评论》报已面临破产,他决定到纽约去。一方面是拜访一下他的美国出版商托玛斯·塞尔特兹,但主要希望从约翰奎恩那里寻求财政上的帮助,只有他才能使《美洲评论》办下去。福特离开巴黎之前,《小评论》七月号的目录基本上定下来了。他要厄内斯特同马佐里雷德一起对该期内容加以审查,定稿。起初,厄内斯特不肯答应,理由是,那样做会影响他自己的工作。但是,福特对他说,如果他不答应做那项工作,并为八月份的《美洲评论》选定好内容,《美洲评论》就会彻底垮台。厄内斯特没有办法,只好同意。福特在离开普利茅斯的前夕,公开宣布他的决定:“我即将西去旅行,”他写道,“决定将《评论报》交由海明威先生代理……

  他是最适合担任此项工作的人。”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当福特不在的时候,厄内斯特趁机写了一篇标题为《出访美国》的未署名的挖苦文章,对特里斯顿、特日拉、吉恩科登和吉尔伯特·赛尔德等人所写的《七种活艺术》一书公开质疑。尽管福特离巴黎前讲了一番好话,把《小评论》交由厄内斯特代理,但厄内斯特似乎仍把原先他同福特的谈话说成是争吵。在那篇文章里,厄内斯特挖苦说,他现在正用新发明的强有力武器“回敬”福特。

  厄内斯特准备在七月初带哈德莉到庞普罗纳去,因此编排八月份期刊便成为一个难办的问题,首先是时间的问题。他从朋友那里收集了一些文章,算是解决了部分问题。多斯巴索斯提供一长篇小说,纳生·阿斯奇一个短篇,盖希科克一篇通讯报导,另外还从格特鲁特的《美国的形成》一书中摘选了好几段。但是他侄子弗朗克欣思的到来,更增添了他的困难。童年时,在伊利诺斯他曾和欣思一起骑着小马波尼玩。现在欣思已二十二岁,刚从奥伯良学院毕业。看到欣思随身的物品只有一件华达呢罩衣,一件换洗的衬衣,一支安全剃刀和八十五元现钞时,厄内斯特感到又奇怪又好笑。他用欣思的剃刀刮脸,把胡子全都剃光,准备让哈德莉吓一跳。弗朗克在他家住了两个星期。在这期间,厄内斯特每天早晨为了不惊动他的侄子,总是在一间杂屋里写作或搞编辑工作。到了下午,他们或进行拳击或打网球。从球场回来,厄内斯特总把他的球拍当作斗牛的披肩,一路上边走边跳。一时走在无轨电车前面,一时走在人行道上做出模仿斗牛的动作,引起骑摩托车或驾驶汽车的人的不满。曾经有两个晚上,他们去观看奖金拳击比赛。站在比赛场的最前面。厄内斯特似乎对所有的拳击家和导师都很熟悉,能唤出他们的名字。看完拳击后,他们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他鄙夷地指责那些住在巴黎的美国移民,说他们到巴黎来表面上说是为了写作,可实际上,他们都住在塞纳河的对岸,悠然自得,口里谈论写作,实际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当弗朗克同他一些同学离开巴黎去意大利之后,海明威夫妇开始他们的第二次(厄内斯特是第三次)西班牙旅行。

  “波比”由罗巴奇太太照顾。到了马德里,厄内斯特按老习惯给格特鲁德写信,告诉她关于他们观看了好几场斗牛,实在过瘾。他们还在马提涅兹牧场观看一种脖子很长的维拉尔塔动物同六头猛牛格斗。拳击与此相比就大煞风景了。他们正迫不及待地盼望在庞普罗纳举行的圣华明节的到来。

  厄内斯特关于一九二三年西班牙的节日盛典的热情洋溢的报导使许多人大受鼓舞。曾经当过兵,参加第一次斗牛时吃了苦头的琴克·史密斯说,“斗牛是他所见过的最可憎的事情。”不过,他很快便对该报导的技术性描写深感兴趣。看了五、六次斗牛之后,他觉得他同情约翰安罗·纳辛奈尔二世,而别的观众却站在他的对立面。毕尔和萨巴德也在那里观看。萨利被斗牛场里的情景呆住了,再也不敢去看。多斯·巴索斯、唐斯梯华特、鲍勃·麦克阿尔曼以及年纪很轻的乔治·奥涅尔都参加了集会。照麦克阿尔曼说,厄内斯特一直在大谈特谈勇气的问题,相信厄内斯特本人每天上午都参加了业余斗牛比赛吧。厄内斯特在写给多伦多《明星报》的信中,大吹大擂说他和唐斯梯华特第一天就参加斗牛的情况。说他穿着白色袜子,手里挥舞着一个红色披肩,向在场内的那头猛牛呼喊“呜,嘟,嘟!”登时那猛牛直向他扑来。厄内斯特勇敢地用手抓住用软物包扎着的牛角,接着成功地把牛按倒在地。斗牛士马尔拉和阿尔格贝诺站在一旁,一当需要他们,他们就会走上前去接替。两位斗牛士分别给厄内斯特和唐斯梯华特辅导。厄内斯特大言不惭地报导说,他们每天都在两万观众面前做表演。说那个城市里的人分成两大派——人道主义派和狂热派。第一派主张在人和牛还活着的时候就停止角斗;第二派则持相反意见。他们早晨六点就成群结队来到斗牛场,想知道美国人是否出场斗牛。斯梯华特说:

  厄内斯特真他妈的勇敢,我们不让他一个人单独去斗牛……那牛只朝我猛冲过来,一时全场观众都乐起来了。海明威还是若无其事,一点也不慌张……当牛把我撞倒时,我身上肋骨折断两支。好在庞普罗纳的酒具有奇妙的医治伤痛效力。节日盛况空前,永远令人难以忘怀。

  一天晚上斯梯华特在下榻旅店门口广场跳西班牙土风舞,他跳得不错,一些人将他高高举起,为这个能干的外国人欢呼喝采。通过别人介绍,哈德莉见到了斗牛士马尔拉和阿尔格贝诺。但是那个星期里她的最重要的消息是罗巴奇太太来信告诉她,“波比”已长出第一颗牙了。

  盛大的节日庆祝活动结束后,巴德夫妇,和鲍勃麦克阿尔曼乘坐老式公共汽车去古代罗西阜克遗址附近山区的巴士克村——巴格特参观。海明威夫妇等到节日庆祝活动完全结束之后,在十四日才到他们那里去。厄内斯特建议到数公里外的伊拉底河去钓鱼。旅店老板为他们准备好中餐(里面有一块本地制作的奶酪),让他们带走。中午他们便在河边举行会餐。毕尔在吃奶酪的碎边角时,厄内斯特吃惊地看着他。

  “所有的奶酪都是这个样子吗?”他问道。毕尔手上的那小块奶酪上面有蛆虫在爬动。他手一扬,把那奶酪扔进河里,然后坐在地上设法把吞下去的奶酪呕出来。哈德莉在一处瀑布下面一个水潭里钓到六条鳟鱼。厄内斯特身子斜靠在水边一棵树干上,看他的妻子钓鱼。琴克史密斯很快跟多斯巴索斯和乔治奥涅尔也到来了。他们准备同麦克阿尔曼一起到比利牛斯山脉的西班牙一侧。厄内斯特跟着他们走了好几公里。他本来想走完全程,但由于责任感的缘故,他及时地回到哈德莉身旁照料她。

  走路对厄内斯特来说并不困难,有时他甚至愿意同那些步行旅行者一起出去旅行。他热切地盼望去游览巴格特附近的地方。他喜爱冰凉的山泉,喜爱那人迹未到的原野森林和百里松涛,浩浩荡荡一直延伸到山巅。他称这个地方为比利牛斯山脉最荒凉的地方。这个地方既没有汽车也没有火车,所以,它提供了最好的钓鱼场所。厄内斯特说,在欧洲大陆,唯一未被分割的国家就是西班牙。墨索里尼的黑衣党已使意大利遭受蹂躏,国家穷困,民不聊生但西班牙人民都是天之骄子,所有的人都象霍托海湾的杰姆迪尔华兹一样,都是好人,确实,西班牙堪称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国。

美洲评论

  厄内斯特夫妇返回巴黎时,家里一切如常,所不同的是“波比”正在长牙,每天早晨三点钟就把全家吵醒了。于是他调整了晚上值班的时间,并在值班时,清除厨房水槽里的污水杂物。这样做很解决问题,即使“波比”哭闹,他也睡得着。那些去登比利牛斯山的男子们已经回来了。他们身上粘满火绒草,皮肤上留下臭虫咬的印痕。多斯巴索斯,多曼·史密斯和乔治奥涅尔用两个星期的时间从巴格特步行到安多拉,全程四百六十公里。徒步旅行的热情发起人麦克阿尔曼由于脚起泡,被迫掉队。大约在这个时候,查特太太发现她心爱的小狗死在院子里。开初她责怪邻居蓄意毒死她的狗。后来通过尸体解剖才证实,狗是被车子压死的。她请来一位动物标本剥制者,把狗皮剥下做成一只模型狗,作为纪念品,使精神得到安慰。但她从未料到这只狗将会在美国文学上留名永存。

  八月份本来应是厄内斯特感到高兴的时候,可是他读了八月号的《美洲评论》,对福特的所作所为大为恼怒。福特去美国期间,厄内斯特竭尽全力把《美洲评论》八月份的内容全部编排好。福特回巴黎时,厄内斯特正在西班牙。福特没有同厄内斯特商量,就擅自加了一条编者按语,恶意地指责厄内斯特私自把一个美国青年作家的长篇文章塞进第八期里。在按语的结尾中声称,该杂志从下一期起恢复以前的正常关系。厄内斯特认为这是一种侮辱,非常愤怒,因为实际上他不仅刊登了一些非美国作家的作品,而且为了帮助福特渡过难关,把自己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过了不久,福特亲自向厄内斯特表示歉意,请他息怒,并告诉他该杂志的经费已全部用尽。所以杂志要嘛从月刊改为季刊,要嘛就停刊。原来的资助人约翰奎恩因得癌症而死亡,迄今还没有一个有钱人来接替他。厄内斯特压下心头的怒火说,他认识一个人,可以来接替。此人叫克雷布斯弗林德,是他的老战友,一个古怪孤癖的年轻人。第一次结识他是在芝加哥。克雷布现在巴黎,外表看起来很不像样,可他同一个据说拥有数百万资财的女继承人结婚。过去克雷布替人还清一笔从一九二○年算起的连本带利的十五万美元的贷款而使厄内斯特十分惊讶。现在更使他惊讶的是,克雷布同意连续六个月每月给福特预支二百美元。这简直象给一个快要被水淹死了的人丢去一个救生圈。在八月十五日的董事会上,克雷布被授予《美洲评论》董事长的荣誉称号。

  在这段时间里,厄内斯特突发猛劲,写完了短篇小说《滔滔的双心河》,这是他写小说以来篇幅最长的一个,但在小说的结尾,他还加上三千字。这主要是尼克阿丹斯的内心独白。十分详细地反映他对密执安的老朋友和欧洲的新朋友,以及美学原则的分析与评价。他写道:

  通过你虚构或想象所写出来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佐斯的弱点就在这里。在小说《尤里赛斯》中的人物达达拉斯就是佐斯本人。是个令人可怕的人。关于他,佐斯是那么的罗曼蒂克和有理性。他使布龙出了名。布龙是了不起的。他也使布龙夫人出名。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这就是迈克的创作方法。迈克的创作太接近于现实。作家要深入体验生活,然后才能创造出你自己的人物来。尼克阿丹斯在小说中不能反映出他的性格。

  当然,他从来未见过印地安人的妇女生孩子。这就是好的一方面……他看见过一个妇女在通往卡拉格齐的路上生小孩时,他主动地走过去帮忙,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尼克想成为一个作家。而且自己深信克疑。如果你

  热爱你居住的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的人,那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作家是不容易的,因为要你同时喜欢那么多的地方是困难的……有可供你写作的时间。不是良心,而是行动。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有趣的。他,尼克,想描写农村,那他就得象赛让恩作画那样,得从你内心的想法做起。他感到这件事做起来十分神圣,但又非常的难办。要是你尽力去做,你就能做好。如果你只是用眼睛观察事物,你就很难谈出什么东西来……他明白赛让恩将如何绘出这一段河流。天啊!要是他能在这里多好呀。他们死去了,真糟糕。人们工作一辈子,到后来就是衰老和死亡。

  不过厄内斯特年纪并不大,他才二十五岁。他后来在谈到写作时说,作者开始时设想要描述他的意向、抱负和理想,对美学发展探究的癖好,对写作,对世界的无限热爱,但并不是那么强烈。写出来的词语有些可能很吸引人,但描写的内容不要和生活等同,应该熟悉生活,然后根据自己脑子的构思创造典型的东西来。创作不应该凭良心,应该凭生活实际。在生活中处处留意,写出来的东西要有趣,而不是干巴巴的。创作是件严肃认真,十分神圣的事,它要求一个人付出整辈子的精力。厄内斯特愿意成为一名作家。他自己觉得很有保握,当然他还是表现得十分谦虚。在写给格特鲁德的信中,他告诉她《滔滔双心河》已经写完,目下正在写有关乡村的东西,时间很紧,边展不快。他写道,“这个短篇大约有一百页的篇幅,不过,长点不要紧,我会把它写好的。现在我都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有规律可循的。……但写作是不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呢?我认识你之前,我感觉到写作很容易。而现在我感到自己不行,感到很棘手。然而这种困难和以前的大不相同。”

  他对格特鲁德说的这番话,仿佛是一位年轻的战士十分谦虚地向他的前辈挑战。厄内斯特从多伦多回巴黎后连续不断地写了九个精彩的短篇小说,而《滔滔双心河》是刚写完的其中一篇。他在创作上所取得的进步和成就是十分迅速和巨大的。除了《印地安人营寨》这一篇外,他还写了一篇以一九一一年尼克波尔顿和比利苔伯萧在温德米尔附近河岸砍树为基线的《医生及其妻子》的短篇。《归来的战士》描写一九一九年一月战士从前线回来看到奥克派克诚镇变化的情景。《终结》和《风刮了三天三夜》是作者根据一九一九年夏天同马佐利在霍托海湾度假的情况虚构而成的。《在积雪的乡村旷野驰骋》是为纪念他和乔治奥涅尔一九二三年一月一起滑雪而写的。《落汤鸡》描写他和哈德莉一月份在雷巴罗豪华旅店住宿,外出时遇上大雨的情况。此外,还写了一篇题目为《史密斯夫妇》的谈天说地文章。有意取笑查得·波瓦史密斯夫妇进行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活动。

  这九篇小说和那本《三篇故事,十首诗》以及由毕尔巴德编辑出版的《我们的时代》一书,如果全部加在一起,无论数量或内容,都可称作一个非常可观的集子。斯梯华德和多斯巴索斯都鼓励他同美国出版商联系,并表示愿意全力协助。九月份厄内斯特将那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复稿寄给纽约耶鲁俱乐部唐斯梯华特。哈洛德·罗勃也愿意帮忙。霍拉斯里乌怀特同意出版他的第一个小说《多戴伯》,他很乐观,相信将来他和厄内斯特一定能以新型作家的面目出现,受到出版界的重视。

  但罗勃的朋友凯蒂康奈尔感到哈洛德同厄内斯特之间的关系很奇妙。诚然,厄内斯特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例如:白洁的牙齿,象红苹果般的脸颊,微笑时嘴角微微泛起的酒窝。然而,从他身上,她也觉察出某种不祥之兆。表面上,他们相处得不错。看到他就使她想起厄内斯特小的时候的情景。他们都喜欢小猫。每当她送点东西给他的猫吃的时候,厄内斯特总要表示感谢,说,“凯蒂最关心我。”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厄内斯特的话里没有提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她把他当作一位很有幽默感的朋友。他对于移居外国的同胞的看法,一时把他们说得很有风趣,一时又说得一无是处。她觉得,在他那吸引人的外表后面隐藏着一种邪恶的东西。她提醒哈洛德说,厄内斯特有一种对朋友反脸不认人的坏习性。

  利物怀特派出联络员利昂弗雷斯曼到巴黎同罗勃就其小说《多戴伯》签订出版合同。哈洛德立即准备让利昂同海明威见面。凯蒂心里又起疑窦,她注意到海明威有时反对犹太人。但哈洛德主意已定,并且作出了会面的安排。利昂和他的妻子海伦住在依丽榭宫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厄内斯特和往常一样,不注意修边幅。当彬彬有礼的弗雷斯曼引他们进房,递给他们灯草绒的吸烟服时,厄内斯特楞住了。他坐着一言不发,只顾用苏打水掺苏格兰的威士忌。利昂十分客气地说,如果能拜读厄内斯特的作品,他一定很高兴。要是他读后认为好的话,他将把它们推荐给利物怀特出版社。话中流露出这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最低限度,海明威认为是这样。于是他索价更高了。但他没再说什么。到了傍晚,他们走下楼来时,他突然破口大骂弗雷斯曼是卑鄙的犹太人和其它一些难以入耳的话。罗勃非常震惊。不过他没有听凯蒂的劝告,仍然支持他的朋友海明威,根本不考虑有一天海明威也会对他恶言相见的。

  不久,厄内斯特发现一个德文杂志《过渡》可以刊登他的作品。这个刊物是四年前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的艺术商人在柏林和都塞尔道夫创办的。“他是个很有才干的艺术商人,”厄内斯特写道,“他是战争时期在乌赫兰兵团中唯一的犹太人军官。”阿尔弗雷德在巴黎的代理人——阿弗利·尼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对厄内斯特写的几首蹩脚诗感兴趣。他买了四首登在《过渡》杂志上。其中有一首很长,分作两期登载,诗名为“与麦克阿尔曼和出版商巴德的西班牙之游”。另一首是讽刺诗《有注脚的女诗人》。大概是讽刺女诗人艾略特在他的长诗《荒原》中所用的注脚。再一首语气比较严肃的诗《时代的要求》题目借用庞德的诗题“休格塞利马伯利。”这些诗写得并不出色,因此在他的声誉上造不成什么影响。在这个无所需求的时代,海明威被这家杂志的读者称为“多产的海明威”确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爱德蒙威尔逊在《代耳》杂志十月号上发表文章谈到《三篇故事,十首诗》这本书时说,“海明威先生的诗显得不突出。”然而,海明威的小说却给威尔逊留下深刻的印象。海明威此时已象格特鲁德斯坦恩和谢乌安德逊一样运用特别技巧,通过原始语言来表达说话者内心深邃感情和复杂的思想。看了海明威的头两本书后,威尔逊评价说,“海明威的枯燥情节,”并把《我们的时代》一书中的斗牛场面比作古耶的平板画。他引用了《我们的时代》一书中关于希腊内阁大臣上断头台的那段“干巴巴的描写”文字。还说《我们的时代》的内容充满着艺术的尊严,这一点是任何描写这次战争的美国作家所不能比拟的。威尔逊不喜欢《在密执安那边》那篇文章,说,本来应该是一篇好作品,遗憾的是霍托海湾的“粗鲁和不开化的人”没有做到这一点,不能从浅显的题材中反映出深邃的含义来。

  厄内斯特写信给威尔逊,对于他早期的书得到如此好评表示高兴,并提请威尔逊注意,他最近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时代》一书的简介将扦在那些篇幅更长的小说中间。

  “用这种方法可以更好地了解故事的全过程,”他说。用这种方法所取得的效果同一个站在船上先用肉眼后用望远镜观察岸上情景的人所取得的完全相同。在信的结尾,厄内斯特赞扬威尔逊采取十分冷静、清醒、公正、毫无个人偏见又富有同情心的态度来评论他的书。象威尔逊这样有见识的人实在很少见。

  厄内斯特想在移居巴黎的美国同胞中寻找正派和有见识之士,但没找到。他接触了许多人。他买饮料给一个衣衫褴褛的美国年青诗人喝。此人叫依凡西普曼,是个赛马迷。厄内斯特对此人的社会经历和交往颇感兴趣。他不厌其烦地仔细阅读纳生亚齐的短篇小说。作者只二十二岁,一心想跻身于巴黎作家之列。但在这些人背后,厄内斯特却不怀好意地议论他们,从中取乐。他告诉麦克阿尔曼,亚齐与西普曼两人打架,欧斗了一个钟头之后,双方都没有受伤,走了。大概是西普曼借钱给亚齐去镶假牙。亚齐出于对犹太人的感激而打了西普曼。厄内斯特对T·S·爱略特十分冷漠无情。他一贯称呼他作“长者。”他十分傲慢地把艾略特比作那又厚又笨重的季刊——准则。康纳尔去世时,福特专为康纳尔出了一个《美洲评论》增刊。厄内斯特在书面谈话中说,“如果他把艾略磨成粉末,撒在坎特伯雷康纳尔的基地上,他就可能使康纳尔复活。他明天清早就带着绞肉机到伦敦去。”他继续对庞德表示敬佩,只是因为他的怪癖而有点茫然不解。但当庞德决定把他的办事处永远迁移到雷普罗的时候,厄内斯特注意到埃日拉为了逃避收捡、搬运东西的工作而佯称有病。在创作上他极端蔑视任何形式的浮夸、矫饰和不切合实际的渲染。这已经成为他创作上主要动力之一。但这并不是他那令人喜欢的品性的表现,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象他天真地崇拜琴克史密斯在蒙斯作战时的英勇和马尔拉在马德里多罗斗牛场里杀死猛牛所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精神。此外,他那篇关于里德和克拉克的文章是他在多伦多时,下午闲聊中构思的;那篇关于福特和斯迪拉的文章是在多罗和尼格尔喝酒时讨论出来的。他描述史密斯夫妇如何渴望有个孩子而不可得。在他那个蓝色笔记本里还写了一些漫谈文学创作的心得和故事的片断。其中的一个,描写一位肥胖的姑娘,她到巴黎来学习钢琴,如有可能她还想找个对象谈恋爱。她到巴黎住了一年,仍然打单身找不到对象。厄内斯特说那个女的如何设法偷听隔壁邻居是怎样谈恋爱的。不过他说,他不计较这件事,因为那个肥胖姑娘是他妻子哈德莉的好朋友。他还写了一篇描写一位叫巴特拉姆哈特曼的文章。此人是一位美国画家。哈特曼认识一位在慕尼黑”时新照相馆”工作名叫哥斯达的德国姑娘。据厄内斯特描述,哥斯达样子象犹太人,身腰纤细,黑头发。她只身逃离在波登士的家庭。后来同巴特拉姆结婚。从此哥斯达织地毯,巴特拉姆替她设计图案。可是,由于毯子卖价太高销售不出去。爱德蒙威尔逊看了这两篇小说后作出了十分中肯的评论。他说,“海明威先生并不是人道主义的宣传者。”

  这个故事显然是针对着福特而写的。原来,厄内斯特指责福特急于把《美洲评论》转让他人。整个八月份厄内斯特为福特处理杂志社一事而铸成大错大为恼火。他对格特鲁德斯坦恩说,福特善于撒谎,是个骗子。他道貌岸然,装出一副英国绅士的模样,以此来掩盖他的无能和内心的空虚。当然,厄内斯特的指责,是过份夸大了。福特十分伤心地对格特鲁特坦恩说。作为编辑,他好象一扇蒙上一层绿绒呢的活门,进进出出的人都可随意把它推来推去。

  十一月份福特登出了一篇因海明威攻击艾略特而表示道歉的文章,福特和海明威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了。文章写道,“两个月前,有人攻击T·S艾略特先生……当时我们考虑了很久,后来决定有必要阐明我们自己的立场。与此同时我们还约请这位作家为我们写文章。我们对他没有施加任何限制……然而,我们愿意再重复十次,二十次表示我们对艾略特的诗作非常欣赏和无比敬佩。”

  福特的态度是温和的,他所说的当然也是合情合理的。除厄内斯特外,任何人都会因福特作出种种努力使事情得到和解而原谅他。可是厄内斯特却认为这是对他的人格的莫大侮辱。事情的起因是在三个月前,福特公开批评厄内斯特不应该把许多美国作家的文章集中登在《美洲评论》第八期上。现在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厄内斯特一下子断绝了他同福特的友谊,肆无忌惮地攻击谩骂福特。当巴顿雷斯科和他的妻子到巴黎时,福特带他们去参观位于卡迪那雷蒙恩大街的音乐舞会时,福特把他们介绍给南西坎纳德,E·E坎明斯,波布麦克阿尔曼以及哈德莉海明威。厄内斯特当时也在场,雷斯科注意到他和福特彼此不讲话。厄内斯特告诉雷斯科自己的名字,很高兴地同他握了握手。爱德蒙威尔逊第一次见到一个新闻记者做出这样的表现。当福特邀请大家到附近一家饮食店吃东西时,厄内斯特拒绝同往,并高声对哈德莉说,“自己付钱,听了没有?别让人(指福特)家给你买。”虽然《美洲评论》在停刊前所出版的两期中都登载了他的文章,但厄内斯特仍然没有停止对福特的攻击。甚至连福特的朋友克雷布也倒霉地受到他的指责。厄内斯特说,克雷布为了使福特的杂志能苟延残喘,四出活动,耍小聪明。然而,一切都枉费心机。该杂志终于在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寿终正寝”。这就是那令人不悦的事件发生的大概情况。

东方王国

  十一月份的巴黎又潮湿又寒冷,海明威一家过不惯这种气候。于是厄内斯特开始计划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去。他曾发过誓,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不错过时机到那高山白雪浑然一体的神奇世界去领略一番。现在这种强烈的愿望又涌上心头了。他写信给霍维尔詹金斯说,“我们在世上只活一次,让我们痛痛快快玩一下吧。”他目下的困难是钱不够用。尽管此时的房租比起过去在霍托海湾住的还要便宜些,但海明威在银行的存款已大大减少了,而且眼前不可能有更多的收入。

  正当海明威感到为难的时候,他接到伯特拉姆霍托曼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在奥地利瓦拉伯格地区有个叫斯奇伦斯的小山村,位于苏黎世和莫斯布卢克之间。那里有一家叫托布的家庭旅社。生活简单,伙食也不差,据说在那里滑雪更是不可多得。以海明威一家三口人计算,一星期的全部费用只要二百万奥地利旧银币就够了。但是这个数额不一定靠得住,因为奥地利国内正闹通货澎胀。一块美元可见换七万奥布。厄内斯特立即在他那个记录写作笔记的蓝色笔记本上算开了。结果,出于他意料之外,一家三口,在那里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用只需二十八元五角。他们完全可以把巴黎的房子临时租给别人,全家安心地在白雪皑皑的大山区里渡过整个冬天。那家家庭旅店的主人是保尔涅尔斯。厄内斯特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预定两间十二月二十日用的房间。

  去奥地利前,海明威照例向他新结交的朋友告别,其中包括阿齐布特和阿达马克列奇。他们两人都住在卢森堡附近波尔迈克大街上的一个公寓里。亚齐布比厄内斯特大七岁,一位面目严峻的苏格兰人。他来自伊利诺斯,在耶鲁大学得了学士学位。后来在哈佛大学又获得法学士学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曾在法国军队里服役两年。现在退伍回来从事诗歌创作。在诗歌方面他完全可当厄内斯特的老师,但他察觉到厄内斯特对美学不大感兴趣。相反,他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拳击和打垒球。厄内斯特还去拜访约翰赫尔曼。此人出生于密执安,一直在慕尼黑学习历史,他即将同一位叫约塞芬赫伯斯特的漂亮姑娘结婚。约塞芬皮肤白皙、蓝眼睛、金黄色头发。约翰却皮肤黝黑,长相很象海明威,不了解的人会把他当作海明威的弟弟。他们两人志愿相同,都希望成为出色的作家。

  海明威还探望了一位患肺病的年青人,厄内斯特华尔斯。此人有个很亲密的女朋友兼庇护人爱赛尔莫赫德。他们谈论创办一个小杂志《季度》。过去厄内斯特曾说他是个十分自负,装腔作势的人而不愿同他交往。现在他改口说,“华尔斯是个蛮好的小伙子”。厄内斯特经常到华尔斯长住的旅店去找他,谈论创作、作家以及艺术家的情况。他这样过往频繁,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华尔斯本人也很清楚。这就是《美洲评论》的停办,迫使厄内斯特不得不另辟蹊径,找个发表文章的地方,而他认为华尔斯的杂志完全可以帮他的忙。

  但并不是对他所结识的新朋友,他都怀有这样的动机。他认识一位叫珍妮弗莱娜的朋友,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新闻记者,是《纽约时报》的特约记者。厄内斯特常到她在波拿巴特大街的住所去。而且每次总是坐在一张原是为喂奶的母亲特制的宽椅里。这张椅子是珍妮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并重新油漆了一下,还画上大帆船在世界地图上的五洲四海航行。她想,厄内斯特看了,更加引起他周游世界的强烈愿望。她把那张椅子取名为“厄内斯特椅子”,因为她房间里只有那张椅子才适合他坐。厄内斯特坐在那椅子里谈天——总是谈天——翘着二郎腿,牙齿刷白闪亮。珍妮很欣赏厄内斯特那双“友好的,有敏锐洞察力的,闪闪发亮的红褐色眼睛,”看不出有拉丁人的任何痕迹。有一次他带她到巴黎共和宫附近一家小型的拳击场去看拳击比赛。她怀着钦佩爱慕的心情听厄内斯特和一个法国拳击迷用本地黑话互相指责辱骂。她心里想,“厄内斯特是个生来聪明的语言学家,他首先通过耳朵来学习语言,以适应交流思想的需要”。

  厄内斯特对他的新作《不可战胜的人》到底水平如何,自己没有把握。这个故事是九月份动手写的,十一月二十日写完。这个故事集中概括了他三次去西班牙看斗牛后的观感。他自己喜欢这篇故事,因为题材新颖,从未写过。故事描写一位年老无能的斗牛士马纽尔,一九一八年夏天重新回到马德里多罗斯游乐场参加斗牛惨死的事迹。这是一个绘声绘色,充满惊险的悲剧故事。马纽尔在力量极为悬殊的情况下,付出巨大的牺牲而取得胜利。他虽然肉体上被摧垮了,但他的精神并没有被摧垮,厄内斯特自认这个故事是他所有的作品中最好的一篇。但他又觉得与《归来的战士》那篇文章雷同。那篇文章已经在十二月十日卖给麦克阿尔曼,收进一个叫《当代作家作品选集》里。这个故事也有点象《滔滔双心河》,只是在结尾时没有象尼克那样,有一大段的内心独白,想到这里,他也十分激动。他从头到尾把故事读完,才察觉到那些内心独白把他预想要取得的效果全给毁了。唐斯梯华特已经把全部文稿交给他的出版商乔治多朗。厄内斯特急忙写信给多朗,请他把《滔滔双心河》最后的九页删掉。

  厄内斯特夫妇马上就要到奥地利去了。圣诞节前六天,他们在火车东站上车。第二天上午到达边境一个木材集散地——巴奇镇。厄内斯特走到铁路那边换了一些钱,买两张到布鲁登兹的车票。到达那里后,他们改乘电车到斯奇伦斯山谷。近处成群的母牛正在草地上吃草,远处高高的峰巅复盖着白雪。在车站里他们碰上了保尔涅尔派击迎接他们的搬运工人。托布家庭旅店是一幢白色拉毛水泥,十分结实的五层楼房。大门朝克奇普拉兹山,附近有一座暗灰色的古老教堂,房顶是圆的,从远处望去很象一个倒立的青色大葱头。厄内斯特一家住在二楼一个套间里。厄内斯特自己住前房,哈德莉和小孩住在临花园的后房。从厄内斯特的前房窗口往外望,可看到东南面一个大山谷里长满了茂密的火杉,中间伴有星星点点的草地和农舍。再往远处望,只见群山叠嶂,连绵不断。

  这个村镇不大,有几分故乡的情调。底里兹河把村镇隔成两半。河上有座木桥把河两边的村镇连接起来。镇上有商店,锯木厂和一个遗弃了的博物馆。镇上的人讲蒙太纳方言——一种发软喉音的混合语言。他们一见外地来的人便一边用手托一托帽子表示致意,一边说,“欢迎你!”厄内斯特寻思,象这样有礼貌的人民,他以前怎么把他们(指奥地利人)当作敌人呢!这个地方多么好呀!住得舒适,伙食令人满意,有各色各样的啤酒,房里有一架钢琴可供哈德莉使用,还有一位住在旅店附近的漂亮女佣人。她叫玛西德布朗,从第一天见面起,她就喜欢“波比”。

  这年冬天,整个欧洲的气候与往年不同,气温高,雪来得很迟。厄内斯特经过秋天的奋力写作,此时已经有点惰性。他对哈洛德罗布抱怨说,他需要一个象巴黎那样的大城市来激发他的创作欲。他已习惯于同波特拉姆哈特曼在托布旅店的小花园里玩滚木球戏。唐斯梯华特从纽约寄给他一封庆祝圣诞节的信,里面夹着一张汇票。厄内斯特眼睛一亮,猜想一定是出版商多朗寄给他的。但仔细一看,却是斯梯华特私人的汇票,寄来鼓他的气的。多朗已决定不出版厄内斯特的短篇故事,但表示愿意考虑接受他的长篇小说。斯梯华特已经把厄内斯特的全部短篇小说稿拿给有名气的H·L·孟肯,希望通过他交给阿尔弗莱克诺普夫。如果孟肯不喜欢那些故事,那还有霍拉斯利物怀德。罗布来信说,他不能到奥地利去,因为他要到纽约去了解一下他的长篇小说《都达布》出版的情况。他答应就厄内斯特的《我们的时代》一书在霍拉斯面前讲几句好话。

  终于下雪了。开始在高山上,接着在山谷里。白雪复盖着斯奇伦斯和特察根斯小山村,象一张白色大毯子向南延伸一公里半。哈德莉开始在旅店后面一个山坡上练习滑雪,后来到一个小羚羊时常出来寻觅食物的小山丘上。赫涅尔斯把店里的一架钢琴搬进她的房里。上午,当波比在外面同女佣人玛西德玩的时候,哈德莉便在房里弹奏巴哈和海顿①的曲子。有时她也编织毛衣。用的是本地出产未经染色,直接从黑羊或白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再由住在山谷里的农妇将它们加工,纺绕成毛线。她为厄内斯特编织了一件毛衣和一顶滑雪帽。他穿着毛衣,戴上毛帽站在雪地里让巴特拉姆哈特曼给他画一幅水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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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哈,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海顿,奥地利作曲家。

  厄内斯特在山村里的生活过得十分愉快。他的食欲大大增加了。他后来说,“对他来说,每顿饭都是十分重要的。”弗罗涅尔斯负责厨房炊事工作,他监制烧牛肉,里面加马铃薯,酒和酱油以及鹿肉;制作蛋饼和蛋奶酥以及本地梅酱布丁等。那里有大量的红葡萄酒和啤酒供应。厄内斯特喜欢饮用本地的龙胆紫制成的荷兰杜松子酒和米酒。他蓄起了胡子,人家叫他作“黑胡子基督”或“黑胡子酒鬼基督,”他听了乐得笑呵呵的。当时奥地利国内禁止赌博。但玩扑克牌是可以的。几乎每天晚上,在旅店的烟雾腾腾的饭厅里都有人在打扑克。在参加打扑克牌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本地着察局局长,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还有银行家、律师、旅店老板赫涅尔斯和一个从慕尼黑到那里开办滑雪学校的华尔特兰特,他个子高大,瘦弱,讲话时喜欢挖苦人。他嫌在山坡上滑雪不过瘾,扬言要带学生到海拔约二千公尺高的阿尔卑斯俱乐部去。

  一月里的一天,厄内斯特收到华尔斯给他寄来的刚出版的杂志《季度》。厄内斯特把该杂志转寄给格特鲁德斯坦恩,心里觉得华尔兹在作家之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这点使他感到不无讽刺意味。但他没有把这种看法告诉华尔兹。他热情洋溢地给华尔兹写信,并随信寄上一本《滔滔双心河》。关于这本书,作者自认没有写出水平来。他主动列出了他即将完成的书稿名称,对英赫德小姐决定慷慨地为那家杂志代付稿费,高兴得拍手称快。同时,以长者的口气噜噜苏苏地建议他们办个评论杂志。后来他们同意接受他写的那个故事,稿费定为一千法郎,以示对他的热情和关心的奖励。厄内斯特为此动了心。他指出,一九二四年他辛辛苦苦写了一年,总共才得到一千一百法郎。而《三个故事》和《我们的时代》两篇故事一个子儿也赚不到。他说他和哈德莉每月只靠一百美元过日子。

  一月中旬华尔兰特在高山上办起了第一所滑雪学校。他们乘坐雪橇沿山谷而上,到达巴特努。当天晚上在一所古老的客栈里过夜。第二天,一清早就起床继续登山赶路,雪橇上铺着海豹皮,背上背着旅行袋。雇来的几个挑夫——个子矮胖的农民,绷紧着脸,背着最沉重的东西,象背驮重负的马匹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到了山顶,他们把货物卸下靠放在山上一间小房的墙边,然后一个个象妖魔般坐着短雪橇飞也似地下山去了。在朝着山谷往冻结了的弗曼特斯托西坡地去的路上,厄内斯特看到了野鹿和小羚羊,成群的雷鸟,两只貂,有一次还看到一只狐狸。梅达拉纳滑雪学校建在克雷斯普卑兹山峰的一侧。一千九百八十六公尺的地方。周围是一片广阔的雪地。他们滑了一整天的雪。晚上天一黑便早早上床,象死人一般地睡去。外面房子周围角落里狂风怒吼,高地上的积雪被卷了起来,在月光底下,只见半空里,团团白云在迅速地移动着。

  二月初厄内斯特第二次滑雪登山到梅达拉纳滑雪学校。不过这一次他交上了好运。有天晚上他参加打扑克牌游戏,他拿了一手好牌,连胜几局。结束时他赢了很多钱,大概有四十三万奥币。第二天他和兰特一起从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地方往山下滑雪,并用了十二分钟的时间,滑完一条五公里长的冰河。返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刻,满面风霜,疲惫不堪,一进屋便看到从山下送来的两封由斯奇伦斯来的电报。一封是唐斯梯华特的,另一封是哈洛德罗勃的。两封电报都不约而同地报告一个喜讯——霍拉斯里乌怀特已同意出版他的《我们的时代》一书。

  起初,他简直不敢相信。后来到了托布旅店看到里乌怀特亲自拍来的电报和写给他的一封信,他才完全相信是真的。霍雷斯说,厄内斯特写的那些故事很不错,得到广泛好评。问题倒是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关于“艾略特先生和夫人”的一段描写。这段描写里乌怀特说十分淫秽,当然应该删除。另一个主要问题是《在密执安那边》那篇故事涉及性爱的问题。显然,根据霍雷斯的意见是这篇故事不能出版。因此,厄内斯特必须再另写一篇补上。厄内斯特于是动手写起来。他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打字机打出一篇取名为《一台了不起的作战机器》,后来简称为《战斗者》。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密执安曼西罗纳附近的无业游民集合处。故事的背景则完全是虚构的。这位战斗者是一个被对手打得晕头转向名叫阿德弗兰西斯的职业拳击家。此人的性格是根据厄内斯特很熟悉的两个拳击家——阿德华尔格斯和巴特尼尔逊的情况写的。作者虚构的阿德弗兰西斯的朋友,一位名叫博格斯的黑人,他有礼貌,性格温和。这人是作者模仿实际生活中的一位黑人。他在瓦尔塔斯特走下坡路的时候照料过他,厄内斯特写这个故事的时间实际上还要早些,可能是在十二月份他刚去奥地利不久。现在他将原稿加以修改,并重新用打字机打过。从二月十二晚上开始一直工作到二月十三日上午才完工。

  由于某种原因,厄内斯特没有立即拍电报告诉里乌怀特,请他“接纳”。他一直拖到三月五日才把稿子寄出。在奥地利停留的最后那段时间,厄内斯特主要用来处理他的两件棘手的事。第一件是替毕尔史密斯在巴黎找一份工作。毕尔史密斯三年前同厄内斯特吵架闹翻了脸。前不久,突然写信给他,就那次争吵之事向厄内斯特赔礼道歉。厄内斯特在写给詹金斯的信中说,毕尔老兄,正遭受家庭和经济上的困难。他甚至在疗养院里一住就是几个月。过去的事如浮云流水不必追思。他觉得应该帮助他度过难关。另一件是厄内斯特和华尔斯两人商量好准备把《季度》的第一期配上名人画像和颂词,使它成为一个专辑。华尔兹向厄内斯特要了一篇稿子。这篇稿子是他在三月九日赶出来的。他说,不管怎样,庞德的精力和干劲是使用不完的,他真象一头猛牛,谁用斗牛披肩逗弄它,谁就要遭到它的冲击。他以无比坚强的毅力进行了无数次的战斗和冲杀,他的伤口已经迅速愈合。现在他已迁居雷巴罗,住在那里,他的朋友们就不会经常来打扰他,使他感到厌烦,同时,他可以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写出更多的作品来。

  海明威一家在奥地利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漫长的假期行将结束。在这期间,除了个别情况外,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在写作上。而且一般只是写写信而已。正象他所说的,也许他需要住到大城市里去写作——每天的闲聊,谈天说地,上午独自在书房里工作,偶而过河去探望朋友。过了好几个月之后,他才弄清他有幸曾在一九二五年在那个地方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国家的名称的切实含义。“你知道奥地利是什么意思吗?”翌年圣诞节他问他一个朋友说,“东方王国,多好听的名字呀,不是吗?”

《季度》杂志

  哈洛德听说海明威一家已从奥地利回来,立刻就去探访他。他满怀喜悦,十分自豪,因为他和厄内斯特的作品即将由波尼和里乌怀特出版公司出版。他特地邀请海明威夫妇到他家同他和他夫人凯蒂康奈尔喝酒庆祝一番。厄内斯特夫妇到达时,凯蒂正在招待波林和沃吉尼亚普菲弗。她们两人都是阿堪萨斯彼格特地方一个绅士的女儿。两人都个子矮小,十分秀气,蓄着刘海发式,波林的年纪稍为大一点,她在巴黎一家叫《风行》杂志社的编辑部工作。但是凯蒂总认为波林到巴黎来的真正目的是找一个理想的丈夫。她服装考究,穿戴时髦,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哈德莉那身普普通通的衣服。她们姊妹俩都信奉天主教,并经常到离哈德莉原先住家不远的圣路易斯女修道院去。波林刚从密苏里大学毕业不久。她正在同哈洛德罗布谈话,而厄内斯特却对吉尼讲起他在奥地利滑雪的情况,当她们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波林穿上一件漂亮的小金鼠皮的外衣。厄内斯特对凯蒂说,在这三个年轻姑娘中,他更喜欢吉尼些。他说,“要是吉尼穿上那件外衣,他愿意带她上街去玩。”

  过了不久波尼两姊妹又到锯木厂上面厄内斯特的家看望哈德莉和波比。显然她们姊妹俩已过惯了上层阶级的舒适生活。后来波林对凯蒂说,她对厄内斯特以文学艺术创作为名让他的妻子和儿子过着艰苦的生活,简直使他十分震惊。她从哈德莉那敞开的卧房门往里面扫了一眼,只见厄内斯特躺在床上看书,身上衣服很脏,胡子很长。给她留下的印象是他的外表难看,举止又粗鲁。她简直没法理解,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哈德莉竟然能生活下去,她又怎能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

  厄内斯特从斯奇伦斯回来后第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到圣霍努街赫们特克拉克的出版社去,参加华尔兹的杂志《季度》的编版工作。该杂志的篇幅已大大增加,共二百五十页。克拉克原先是《美洲评论》的承印单位。该杂志的停办原因厄内斯特非常了解。对于处理诸如杂志不能及时印出,延误了发行,印刷上有错误,甚至鼠害等都颇有经验。他用庞德的像作为卷首插图。书内还有许多别的插图,和一些雕刻画。他还为哈德莉报名担任校对员的工作。每周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协助,促使克拉克克服拖拖拉拉的毛病。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大家正在忙于工作的时候,那篇《不可战胜的人》的文章从《代耳》寄回来了。信上说故事写得很好,只是对美国读者来说,不合时宜。厄内斯特原先对《代耳》的旺盛热情陡然下降到零。他完全懂得,要是美国出版商不买他的文章,他应该怎么办。他只要把那些折皱了的稿子装进另一个大信封,然后直接寄给厄内斯特华尔斯。他对华尔斯说,美国有名声的或无名声的杂志没有一家愿意接受他的稿子。这虽是言过其实,但也确有此事。华尔斯给他写了一封赞扬信,随信附上一张莫赫德小姐的汇票。厄内斯特在复信中十分感激地说,他准备拿那笔钱去交房租,定做一套新衣服,多买一些杂货蔬菜等东西放在家里以及买几张观看达六天之久的自行车大比赛。

  埃瑟尔莫赫德买了厄内斯特两篇较长的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收到了付给他的稿费。此时《季度》杂志第一期已基本上编排出来了,厄内斯特觉得他的任务已告完成。四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上午他写信给华尔斯说为了进行自己的写作,他必须停止对杂志的工作。他说,他一停止创作,就感到难受,心情烦躁。为了搞好创作,他脑子里应排除干扰,保持沉静。如果华尔斯确需一位助理编辑,他愿意介绍华尔史密斯。此人可于四月底到达巴黎。如果每月工薪一千法郎,华尔完全可把排版、印刷、发行、寄送等项工作一个人包下来。华尔斯很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意见,认为他多管闲事,似乎想以通过介绍自己的朋友为借口,向莫赫德小姐敲竹杠。厄内斯特十分气愤,义正词严地反驳说,“tanpispourmoi。”①华尔斯大概怀疑自己受了骗。厄内斯特在同福特和《代耳》杂志的编辑关系闹僵之后,出于妒忌,他又同华尔斯和莫赫德小姐闹翻,丝毫不念及他的两篇小说在美国没有人接受的情况下。他们欣然将它们买下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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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意思是“算是我倒了霉”。

  厄内斯特还卖给波尼和里乌怀特一本故事集的手稿。三月三十一日他同他们签订了合同,并寄给他们一篇新的作品《战斗者》替换他原先那篇不走运的文章《在密执安那边》。他十分赞赏里乌怀特和他的主编T.R.史密斯办事的原则性——没有得到他本人的同意,故事内容不能有任何更改。他估计该书的销售率可能很高。霍雷斯在一九二二年出版的那本书《巨大的房间》是一本好书,但销路并不大。根据厄内斯特的意见,《我们的时代》一书的长处在于受到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的赞扬,而广大的读者却是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那些受过高中教育的人绝对不会费神去写小说。他表示对《战斗者》一书感到满意。因为它表达了某种内在的统一和谐性。正如他提到他其他的一些故事所说的,这个故事是他所写的故事中最好的一篇。

  前不久纽约的另一个编辑马克斯威尔伯金斯,写信询问厄内斯特的某些情况。此人被一个年青的作家F·司各脱·费兹吉拉德所说的一番话所鼓动。费兹断定厄内斯特前途无量。过去比尔巴德出版了一些很好的书,他真正是个有才华的人。伯金斯写给厄内斯特的第一封信被人送错了。他寄给海明威的第二封信时,刚好海明威到奥地利去了。该信由西尔维亚比奇代收,放在其他的信里面,等到海明威接受霍雷斯·里乌怀特所提供的帮助后五天才把信交给他。厄内斯特写信给伯金斯就他最近签定的合同谈谈情况。这样一来,就给波尼和里乌怀特提供了对三本书的选择机会。除非他们在六十天内收到了稿子,否则就撤消合同。厄内斯特说,他愿意把《我们的时代》一书寄给斯克雷纳斯。若情况允许,他还将另一本书寄给伯金斯。他有可能研究一下斗牛。那就要熟悉牛和斗牛士的情况,正如多迪在小说中描写阿拉伯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一样。这样的书篇幅一定很长,而且书里配有许多精彩的插图。但厄内斯特说,这种想法很难实现,因为美国的出版商不会要他写的这类书的。除了描写斗牛外,厄内斯特唯一感兴趣的是写短篇小说。他觉得长篇小说太做作、太虚无。另外,他的一些短篇小说都有一万二千字,篇幅够长的,完全有可能稍为加工成为长篇小说。

  当毕尔史密斯到达巴黎时,厄内斯特象多年不见的兄弟一般非常热情地欢迎招待他,他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给毕尔住。不久,毕尔访问了乔达夫妇,他们都为彼此见面相识而感到高兴。厄内斯特还把毕尔介绍给波林普菲弗。毕尔似乎觉得这个姑娘在耍小聪明,故意让厄内斯特认为她正在认真工作,说,“我正在同这位先生谈起你。”厄内斯特就会回答说,“是吗?那么他说了些什么呢?”每天上午,厄内斯特坐在小花园里一张桌子旁边写作,下午只要网球场上没有积水,他便同毕尔·哈洛德罗布和保尔菲谢他们一起打网球。

  在打网球的时候,罗布有时表现出心不在焉。凯蒂尽量不多加干涉他个人的自由行动。罗布有心事,但又没讲出来。原来他对一个名叫朵芙特威登,十分漂亮的英国女士很倾心。他喜欢她优美的身段,蓝色的眼睛,剪得短短的金色卷发。他们第一次碰面是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但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他偶然到一处专供上层人物活动的场所去玩,才又听到她轻柔低沉的笑声。哈洛德罗布听了仿佛感到是“小鸟儿在对着明月啾啁欢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最喜爱的一部由W·H·赫德森著的罗曼蒂克小说《绿色公寓》中的神秘女主人公丽玛。尽管朵芙身上穿着男式的花呢外套,后脑勺上戴着一顶男式的皮帽,她看起来是那么漂亮,潇洒迷人。她脸上没有涂抹化妆品,但隐隐约约有化妆品的痕迹。同小说中的那位女继承人南西康纳德相比,朵芙的美貌似乎略胜一筹——美得有气派,美得有特色。她那个天生美丽的脸蛋,秀丽典雅象浮雕玉石。简直可与陈列在国家艺术馆里画廊上的十八世纪最杰出的人像油画相媲美。

  朵芙当时已三十二岁,是人们称之为危险年龄的时候。对她的身世人们现已有所了解。她的原来的教名为玛丽朵芙斯特林拜伦,是约克式郡理查蒙德,副修道院院长B·W·史沫斯韦特的女儿。一九一七年(这个时候厄内斯特正在中学念书),在伦敦她嫁给一位刚从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毕业的罗格托马斯特威斯登爵士。一九一八年三月她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安索尼。这男孩现在仍由遗弃她的丈夫的家庭抚养。据说她和丈夫的离婚很匆促。一九二五年春她的主要男朋友是帕特格斯里,一个身材高大,嗜酒、行为放荡的苏格兰人。哈洛德罗布叫他作寄生虫。但他把从家庭得来的钱与朵芙以及他那一伙绔袴子弟一起挥霍。帕特几杯酒一下肚,有时表现出傻里傻气,有时又愠怒不语,这要看当时他的心情而定。朵芙的酒量不小,即便纵饮几个小时,她仍然神情自然,若无其事。

  厄内斯特对朵芙有点迷惑不解。虽然他不象罗布那样思想上那么罗曼蒂克,但朵芙的外貌、风度、漫不经心的举止,她那带着很重的英国口音以及她惊人的酒量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当他同朵芙谈话的时候,他原先那种极端鄙视游手好闲的脾气就没有完全泄露出来。虽然他没有被卷进她那个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漩涡中去,但由于罗布近来对她疯狂般的迷恋,他自己也确实有点心情不定,象中了她的魔术一般。

  五月里的一天,厄内斯特正坐在第兰布大街丁哥小酒店里同朵芙和帕特谈天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曾经介绍他认识马克斯威尔伯金斯的那个人——费兹吉雷德。和厄内斯特一样,他对写作持严肃认真的态度,有独立见解,没有人云亦云。他年青乐观,慷慨大方,对人热情。他的衣着比厄内斯特讲究些。生活条件也比他好一些。他虽个子高大,却有点雅气,也有点脆弱。他作了自我介绍,也把与他同来的一个年青人——普林斯顿学院的以前运动员,介绍认识。厄内斯特立即对这个年青人感兴趣,但对于费兹吉雷德他还没有具体的看法。他后来写道,他留着卷曲的金发,前额很高,一对充满着激情和友谊的眼睛,幽美的宽嘴巴。要是是一个姑娘,定会增添了几分美貌。他脸型匀称,耳朵灵巧,鼻子端正……看了他的嘴巴,你会感到几分疑虑,促使你去了解他。

  待朵芙走后,费兹吉雷德对尼克阿丹姆斯的故事赞不绝口,厄内斯特听了很不自在。他想起了旧日在学校时常说的一句顺口溜,“当面赞扬,便是公开丢脸”。他只顾喝费兹吉雷德买的香槟酒,偶而对费兹的滔滔不绝提出的问题淡淡地答上一两句。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费兹吉雷德的上嘴皮上突然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霎时间他的脸色腊黄,两只眼睛象玛瑙一样变得直瞪瞪的。脸颊皮肤绷紧,接着整个脸浮肿起来象个大西瓜。在场的人准备送他回家,但这个前普林斯顿学院运动员告诉厄内斯特说,不必替他着急,因为他时常发这种病,过一会就会好的。

  过了数日,厄内斯特和费兹吉雷德在厄内斯特家的小花园第二次晤面。司各脱说,他建议海明威看一本叫《伟大的格茨贝》的书,并约略地谈了一下该书的内容。这次他虽然也喝了威士忌酒,但幸好没有发生那天在小酒馆那样的情况。厄内斯特对司各脱很有好感,当对方邀他到里昂去开回司各脱的汽车时,他满口答应了。他们约定第二天在车站晤面。但第二天,厄内斯特到车站时,没看见司各脱,于是他单独一人先坐火车走了。第三天司各脱才到达海明威下榻的旅店,当即向他表示道歉。他们找到了那辆汽车。厄内斯特发现车子没有蓬盖。后来才知道是司各脱的妻子特意请人把车篷盖弄掉的。车子在里昂北部行驶了一个小时后,忽然天下大雨。当车子开到查隆斯塞恩时,他们简直成了落汤鸡,只好找个旅店住一宿。来到旅店,费兹吉雷德匆匆上床睡觉,说是肺部充血。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那次在小酒店发作的毛病又开始了。翌日车子到达奥尔边界的时候,司各脱又恢复了常态,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详尽地把小说《迈卡尔阿兰》的要点讲给厄内斯特听,以此来消磨旅途的时间,排遣寂寞和无聊。

  第二个星期,海明威一家到迪尔西特街司各脱家吃午饭。海明威觉得那地方又阴暗又充满霉气和酸气。司各脱夫人泽尔达正闹宿醉,海明威感到厌恶。她长着一双鹰隼的眼睛,带着妒忌的口吻谈起里昂之行,仿佛那是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海明威猜想,司各脱的妻子可能是妒忌他丈夫把时间花在写作上。当海明威喝酒的时候,泽尔达意味深长地暗地里笑了一笑。厄内斯特意会到,她在笑司各脱往后不能写小说了。这次聚会给厄内斯特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司各脱妻子的一言一行,而是读了《伟大的格茨贝》一书。后来他写信给马克斯伯金斯说,这是一本第一流的书。

  他和司各脱讨论了这本书以及司各脱早些时候写的小说,参加一起谈论的还有一位普林斯顿的法语教授古司。古司教授由他夫人爱莉斯陪同到法国来度暑假和进行写作研究及创作。古司教授身材瘦小,但很结实,说话刻薄,爱挖苦人。颧骨高耸,满面凶相,但又不相称地呈现出微微的喜乐。在普林斯顿读书的时候,他就认识费兹吉雷德和爱德蒙威尔逊并且对美国和法国的先锋派文艺的怪诞思想产生一种奇妙的兴趣。他问他的同行对史蒂文生对青年作家的教导看法如何。史蒂文生主张每个青年作家在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之前必须向他的前辈学习,亦步亦趋,依样画葫芦。司各脱说他在普林斯顿时就是按这个法则去做的,写了小说《在天堂这一边》。主要是模仿康普通马堪吉的小说以及佐斯的小说《青年的艺术肖像》。厄内斯特也承认他早期的作品受到谢乌安德逊的影响。安德逊曾积极把海明威的作品《我们的时代》推荐给里乌怀特,并获出版。对此,海明威已写信感谢他。“你们两人都同意,”古司教授说,“往后酬谢他们对你们的帮助。”这好象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脱离了精神病医生一样。每个作家最终都要摆脱别的作家对他的影响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对厄内斯特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古司教授的早期学生爱德蒙威尔逊说,他和安德逊·格特鲁德斯坦恩是属于同一个流派。自然他想尽可能快地继承发扬这个艺术流派。

  六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海明威动手写起长篇小说来,他自己也为之一惊。两个月前他还在指责这种作品虚假和做作。现在他从他的抒情诗里选了一个诗题,用大写字体写在他的蓝色笔记本里。这个标题是:《和青年们在一起》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尼克阿丹姆斯,背景是交通繁忙的芝加哥。时间是一九一八年六月里的一个暖和的夜晚,乘汽轮通过波斯卡海湾。小说从头到尾基本上是用对话的形式进行的。除了尼克外,还有两名波兰军官,里奥柯西诺维兹和安东格林斯基以及一个睡在上铺喝醉了酒的年青人卡博。旅途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这几个年青人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在甲板上,有时在船舱里或悬吊在吊艇架上的救生艇里,下面是平静的闪烁着磷光的海洋。

  可是,厄内斯特写这本书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他是想描写他年青时候的第一次经历。在书里他用了两个波兰上校的实际名字和一个别名,霍威詹金斯。近来他同他们通了信。显然他的目的是要描写尼克从波多克斯到巴黎、米兰、斯奇奥、巴索、帕维,最后又回到米兰的经过以及他同一位叫阿格妞丝的护士姑娘相恋的事迹。关于他同那位护士姑娘恋爱的经过以及后来所发生的情况,他已经在一个短篇故事中概括描述了。现在他祗要略为加工就可以写成一本长篇小说。可是他的计划并没有得到实施。《和年青人在一起》一书才写了二十七页便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底的一天完全停下来了。尽管如此,仍不失为是长篇小说的一个开端。

太阳也升起来了

  厄内斯特在斯奇伦斯度过了冬天,在巴黎度过了春天,在这期间他一直计划着第三次到西班牙去参加在庞普罗纳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圣华明节。他对毕尔史密斯说,“你可不知道,那场面真太动人了”。那里的牛简直象响尾蛇一样,跑起来又快又凶猛。那里的人就是这样养牛的,一代传一代,至今已有六百年的历史了。这些牛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狂奔,直到冲入角斗场。这种场面有点象观看史前的骑马斗牛士被群牛追赶的情景。结果骑马斗牛士被猛牛撞倒,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于犀利的牛角之下。西班牙是世界上具有基督精神的神奇国家。

  六月下旬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厄内斯特从朋友那里筹集了买火车票、观看斗牛的入场票以及预订旅店房间所需的钱。这一次他们将住在广场对面的佐安尼多旅店。这是一家有名旅店。斗牛士常常住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将随同罗赫巴齐斯一家到法国的布列塔尼去。厄内斯特和哈德莉打算在圣华明节之前一个星期在巴格特钓鳟鱼。毕尔史密斯,唐斯梯华特和哈洛德罗勃也将一同前往。阿尔弗莱弗里奇赛姆先寄给厄内斯特一本有关斗牛的书。有关赛马和拳击方面的将收在这个丛书第三本里。这些丛书将由毕加索、佐安格里斯和其它的画家加上插图。此外丛书里还有大量的照片。

  哈洛德罗勃告诉厄内斯特,在去巴格特汇合之前,他想到圣路兹吉安海滨去休息一下。其实他没有说出他内心的打算。他已同朵芙约好两人一起尽情地玩一个星期。后来朵芙把这次活动称为“光荣美丽的梦”。朵芙单独回巴黎,接着在酒吧间的一张帐单背面写了几句话给海明威,“请你赶快回詹米的酒吧间——真正的麻烦事——刚才打电话到巴拿斯,可是找不到你来回话。特急!朵芙”。然后她又给在圣路兹吉安的罗布写了一封爱情信。“没有你在身边我真难受,”她写道,“随着时间的消逝,事情并不见得有什么进展……现在告诉你一个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消息。我正动身去庞普罗纳,到海明威和你那儿去。对此,你有意见吗?当然,同行的还有帕特。如果你受不了的话,那末请告诉我。我一定设法摆脱。不过,我非常想到你那里去。那怕只看到你一眼,同你讲上几句话,比什么都要好。”

  哈洛德完全同意朵芙的意见,即便这个安排计划牵涉到他的对手。他耽心当厄内斯特知道他同朵芙一起在圣路兹吉安呆了一个星期的情况后一定会吃醋的。但当他接到海明威六月二十一日写给他的信后,他的心又安定下来。信里写道,朵芙已经写信回英格兰要钱去了。并说,既然她没有同那帮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来,那么哈洛德可以组织一批西班牙姑娘,手里拿着鲜花去欢迎她,使她感到无拘无束。接着他又收到朵芙的信,大大减轻了他心中的焦虑。信中写道,海明威答应对我好,那么我们应该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她和哈洛德在圣华明节之前完全可以到圣路兹吉安去消遣一番。哈洛德又照着她的话做了。既然他不愿意离开山区,朵芙又来了,于是他打电报给海明威,告诉他,他不准备去巴格特钓鱼了。到了七月五日那天在庞普罗纳再见。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的上午,海明威和哈德莉清早就起来收拾行李。西尔维亚比奇为执行詹姆斯佐斯的任务,前天晚上已先到达。《季度》杂志第二期将刊登一篇新作《芬尼盖斯的觉醒》。另外一个问题是稿子往哪里寄。想到这里,他把手头的活儿停了下来,写了一张纸条给华尔斯。佐斯的文章应该直接寄往圣霍纳路赫克拉克印刷厂。厄内斯特添上几句表示友好的话,说猫先生对家里老鼠横行感到烦闷不安。清晨第一道曙光照临锯木厂的院子里。他无法控制心头的喜乐。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编辑《季度》杂志,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就要出发到西班牙去了。

  他们到达巴格特时,情况的变化使他们大失所望。旅店的老板娘站在门口直摇头,神情十分沮丧。原来,从去年冬天到今春,大批的伐木工人在松林里伐木,并把木材运到河边进行加工。据传说,河里的鱼因此被毒死了。厄内斯特不肯相信。毕尔史密斯带来了一盒“一定会成功”的苍蝇鱼饵。昔日在霍托海湾的鱼友也来了。他们是:麦克吉提,罗依尔科奇曼,耶路塞里等。经过仔细观察和调查,证实那位老板娘所说的属实。依拉底河幽暗的河滩堆积着伐木工人留下的木材加工后的废料。“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唐斯梯华特说,“太令人遗憾了。”他们把蝇鱼饵扔掉,换上小虫和蚱蚂,在里奥华布里卡河沿岸和其它一些小的河流里垂钓。但钓了四天,没钓上一条鱼。“鱼池被毁,水库破漏,鱼被毒死,”厄内斯特说,“真使我扫兴。”

  在庞普罗纳,情况也不如他们原先想象的那么好。厄内斯特希望看到以前那种壮观的场面。可是落空了,因为这一次和往年大不相同。唐斯梯华特和哈德莉一九二四年都到那里,他们更注意到这一次的变化。他们认为情况变化的原因主要是来了一些新的参观者——朵芙、帕特、哈洛德罗勃和毕尔史密斯。他们步行到火车停车场观看从车上卸下来的牛。厄内斯特借此机会给他们讲解这些牛的品种和特性,指着牛的肩胛骨之间一个部位说,斗牛士必须把剑刺中那个地方才能致牛于死地而获胜。第二天他们天未亮就起床到外面看牛群沿街奔跑。后来,在非正式的斗牛会上,厄内斯特头戴贝雷帽,身穿运动衣和灯笼裤。唐斯梯华特在场地外边观望,毕尔和哈洛德跟在厄内斯特背后走进人山人海的竞技场。突然毕尔被他背后的一条牛撞了一下,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哈洛德,身穿印有仙岛图样光艳夺目的运动衫,双手抓住一头牛的角,他象正在耍杂技似的倒立着,两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高高撑起,从场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奇怪的是他鼻梁上那付用牛骨镶边的眼镜没有掉下来,真有一点比海明威还要海明威。不过,海明威这时对业余斗牛的热情已迅速下降了。

  在下午的正式斗牛中,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件新的事情上面。斗牛士是一位从隆达来的十九岁的凯依塔诺奥多涅兹。他身材瘦长、挺直、简直象一支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斗牛。他通过在马拉卡,萨维尔和马德里等地多次的斗牛比赛,取得了赫赫战果。所到之处,人们为他热烈欢呼,称他为“来拯救斗牛于危难之中的弥赛亚①”。哈德莉立即成为这位斗牛士的崇拜者。厄内斯特也十分佩服这位斗牛新秀。奥多涅兹手里拿着斗牛披肩,举止潇洒,别具风格……他同猛牛米勒塔相斗表现出高超的竞技。接着又斗了几头牛,最后把猛牛雷西宾多一剑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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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也称救世主。

  厄内斯特象往常一样,抬起眼睛注意观察同他一起来的人的表情。唐斯梯华特似乎对斗牛很感兴趣。毕尔史密斯却恰恰相反,他看到猛牛用犀利的头角抵刺马匹时感到害怕。朵芙虽然不喜欢看到马匹被牛刺伤的情景,但她观看斗牛时,心情显然十分激动,从她这种强烈的反应上来看,算是一个具有基本欣赏能力的观众。不过隔了不久。喝了几杯酒后,她对斗牛的印象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哈洛德从斗牛一开始到结束都丝毫不感兴趣。他不喜欢看到参加角斗的牛被活活杀死。

  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唐斯梯华特觉得,这次旅行西班牙,除观看斗牛外,没有什么别的吸引人的东西,因而感到失望。他深切地怀念一九二四年的“男友狂欢会”。不分男女排着长长的队伍,激情满怀走上街头,边唱边跳。当时的情景真象校友会,气氛热烈,大家天真纯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一切已成过去。

  “伊甸园再不是昔日那般模样了。”现在到庞普罗纳来的美国人也不只是他们这几个人。有坐着高级大型轿车从比阿里兹来的上层社会人物,阿勒克斯摩尔大使和他的一批女宾的汽车开到伯拉旅社附近的市场观光,身穿整齐制服的司机毕躬毕敬地守候在汽车旁边。此情此景仿佛是异军入侵。“两性关系”在他们某些人中间也很明显。唐已察觉到这一点。他知道厄内斯特和朵芙之间有暧昧关系。对于朵芙同罗布一起在圣路兹吉安呆了一个星期的事,厄内斯特很生气。是不是朵芙已爱上了海明威呢?唐没有把握,他也不愿去加以证实。接着出现的问题是钱不够用。帕特带来的钱不够支付他自己和朵芙的费用。唐代为支付,因而一时成为大伙赏识的“好老唐”。然而,他总觉得庞普罗纳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事。

  毕尔史密斯也察觉到这种反常的现象。他喜欢哈洛德罗布,同时对于他的处境,又寄予同情。在整个参观活动中他情绪始终十低落。厄内斯特和帕特格斯里都不喜欢他,成为他们两人指责攻击的对象。毕尔心里明白,朵芙对厄内斯特十分放荡,虽然他不敢肯定他们俩人是否有过不正当的关系。在这问题上厄内斯特是个占着毛坑不拉屎的人。他始终想占有朵芙,因此对于罗布在六月份同朵芙的一段短暂的欢娱公开表示忿恨。

  星期六晚饭后,谜语终被揭穿了。原来,前一天晚上罗布和朵芙避开别人一起到一家咖啡店喝酒。后来又到广场那边一间西班牙俱乐部里开怀痛饮。在那里朵芙是唯一的女顾客,在那个蜂窝般的房子里,有成百成千的“雄蜂”,朵芙就是“蜂后”。朵芙不愿意回旅店去,哈洛德只好自己单独回去。第二天吃中饭时,只见朵芙一只眼睛被打得发青,前额也受了内伤。哈洛德问她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厄内斯特抢先插嘴说,她撞到了铁栏杆。帕特十分吃醋,脸色很难看。哈德莉神情严峻,沉默不语。唐带着嘲弄的口气说,这下变成瘸子了。毕尔却闷闷不乐。当天晚上在喝白兰地的时候,格斯里突然喊哈洛德到外面去,哈洛德转身问朵芙。朵芙立即表示不赞成他出去。厄内斯特见此大发雷霆。他冲着罗布厉声地说,“你这卑鄙的下流货,竟去搞女人”。厄内斯特认为罗布本应该挨揍,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是想利用朵芙这块盾牌来对付格斯里的粗暴行动。

  罗布站起来时脚根没有站稳,有点失去平衡。他叫海明威到外面去。海明威不吭声地跟着他走。他们走过广场,转入一条两旁排列着低矮破旧的店铺街道,一片黑暗。罗布心里有点害怕。他曾和厄内斯特赛过拳,深知他的厉害。但立即他那受侮辱的自尊心占了上风。他认为这是生活的安排——昔日是好友,今朝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他停下了脚步,脱掉上衣,把他那付牛角边的眼镜收起来放进内口袋,接着向周围扫了一眼想找个地方放衣服。他自言自语说,要是眼镜打烂了,在庞普罗纳这个地方是修不好的。这时厄内斯特站在一旁微微发笑——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天真又那么富有感染力。结果使他无法不去喜欢他。他于是说,“我并不想打你。”“我也不想”’厄内斯特说,接着他们朝着刚才来的那条路往回走。

  七月十三日上午,当罗布从住房走出来时,守门的人递给他一个条子。条子是海明威写的。上面说,十二日晚上他对哈洛德的态度太过恶劣凶狠。他不愿意让哈洛德带着这样的印象和心情离开庞普罗纳。他希望撤消他所说的那些庸俗卑鄙的话,而这张条子正是让哈洛德知道,厄内斯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辱,不光明磊落,因而十分内疚。

  误会消除后,他们就分散了,各自去办理自己的事。哈洛德和毕尔租了一辆汽车同朵芙、帕特一起出发到贝约恩去。唐斯梯华特前往法国的雷威拉。厄内斯特和哈德莉坐三等车厢去马德里。他觉得他们这帮人是在玩游戏。这个玩完了,又去玩另一种。在他的车厢里有个从多弗拉来的酒商的儿子。他随身带着好几瓶他父亲要他到首都去售卖的好酒。厄内斯特同这位年青交谈起来,当谈到酒的质量问题时,这个青年主动拿出样品酒让海明威品尝。车厢里还有两位神甫,四个民防队员,大家谈得很投机,显得很亲热。哈德莉兴致勃勃地用拉丁语同那两位神甫交谈,越谈越有兴致,结果海明威竟忘记下车。当他发觉时,火车已经过了马德里,继续向北行驶,又经过几个站了。海明威感到十分懊丧。那些民防队员十分同情他,都纷纷替他向乘务员说情,让他们夫妇继续乘坐到中转站。后来海明威在写给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信中说那些旅途上的朋友真好,在他所遇过的人中他们是最好的。

  海明威夫妇在科尔圣杰罗尼莫的一家膳宿公寓住了下来。每天膳费为十个比塞塔。由于他们所带的钱已剩下不多,不能住条件更好的旅店。他们安排好活动的时间。一个星期里进行两次大活动。一次去参观新修整好的普拉都古老建筑;另一次去观看斗牛。他们看到格特鲁德斯坦恩的老朋友贝尔蒙特在斗牛时被牛角抵伤。就在他上场之前,那个在庞普罗纳得胜的青年斗牛英雄奥多涅兹刚在这里镇服了一头猛牛。相比之下贝尔蒙特大为逊色。奥多涅兹把一头牛牵到哈德莉眼前,割下一个牛耳作为奖利品,接着他把那只牛耳送给哈德莉作纪念。哈德莉用唐斯梯华特的手帕把它包了起来,放在旅店一个大柜子的屉子里。随着七月里气温的升高,厄内斯特催促哈德莉要嘛把牛耳丢掉,要嘛将它切成碎片放在信封里寄给她在伊利诺斯的朋友。哈德莉为了珍惜那只牛耳,也对那斗士表示钦佩起见,她没有按厄内斯特的话去做。七月十五日他们又参加了一次盛大的斗牛会。奥多涅兹又一次给予哈德莉特别荣誉。哈德莉正在挂念她的儿子波比,耽心他在布列塔尼过得不好的时候,奥多涅兹把他的斗牛披肩递给她让她牵住时,她的心情便慢慢安静下来。她和厄内斯特都觉得奥多涅兹真了不起。他举止文稚,技术娴熟,在诱杀猛牛中所表现出来的认真细致,深思熟虑是别的斗牛士所不能比拟的。

  厄内斯特决定以他作主人公,写一本取名为《斗牛节》的长篇小说,他已经用打字机打出了第一章。故事一开头叙述某一天下午三时半在庞普罗纳的蒙托亚旅店一间幽暗的卧室里,十九岁的斗牛士罗米洛正起床来穿衣服。住在这家旅店里有两位美国人——威廉戈登和杰科布巴拿斯。蒙托亚主动问两个美国人愿不愿意见见斗牛王罗米洛。他领着两位美国人走进罗米洛的房间,他们彼此亲热地握了握手。蒙托亚在简短的谈话中,谈到美国人多么称赞西班牙的斗牛技术,并说美国人祝愿罗米洛斗牛取得胜利。

  小说开端这个场面,厄内斯特设置得很好。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是根据他在堪萨斯城,多伦多他的良师益友所教导启发之下而选定的。罗米洛是其中的主角,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厄内斯特安排了一间很差的房间,随从人员,美国人的局促不安以及斗牛士的寂寞无聊等。厄内斯特并不是生来就高高在上,在那规定的时间一到他就要面对着第一批猛牛,同它们搏斗。正在这个时候,良好的开端被破坏了。毕尔戈登和杰科布巴拿斯走过酷热的广场来到一家咖啡店——依露娜。那里停着一辆高级轿车,周围站着很多人。有美国大使,俄亥俄州的费迪纳丁华生,还有大使的侄女和一位爱卖弄风骚的女人凯尔登夫人。她的头发和惹尔达费兹吉雷德的一样披散开来;她和朵芙一样戴着一顶男人的皮帽。杰克和毕尔从那辆发亮的车子旁边走过,来到那家咖啡店同他们的朋友一起喝酒。其中一位是布雷特阿瑟莱夫人。布雷特说这样对待一位大使真太糟糕了。她要杰克打回转去对华生以及那些女士们说明情况。后来他对自己吹棒凯尔登夫人感到不满,也对布雷特怂恿他去干那件事感到生气。但布雷特显然占了上风。

  海明威夫妇在马德里住了八天,接着天气转冷,他们衣服带得少,几乎被冻僵了。奥多涅兹的下一次斗牛表演将于二十四日在瓦伦西亚举行。海明威夫妇提前许多天出发到那儿去,一方面躲避寒冷,一方面提前买观看斗牛的门票。他们到达那里,一切安排停妥之后,刚好是海明威第二十六个生日的前夕。他急切想写一部长篇小说,详细描述庞普罗纳所发生的事情。开始的时候,他设想得很好,但后来又推翻了。原先他想从庞普罗纳的盛大庆祝会的前两个星期写起,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准备从巴黎写起,并为他小说中的人物,如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布贝尔和罗伯特科恩等提供传记资料。这些资料主要是根据他对朵芙,帕特格斯里和哈洛德等人所了解的情况加工而成的。住在瓦伦西亚期间,他每天上午坐在床上写作,下午同哈德莉海滨去游泳,然后乘坐涂着鲜黄颜色的电车回到多罗斯竞技场观看斗牛英雄奥多涅兹的另一场精采表演。

  在重写的那本小说的开端,作者说,这本小说主要描写一个女人的事迹。这个女人名叫阿瑟莱,住在巴黎。她的身世既充满着罗曼蒂克又富于伦理道德。她的原名为伊莉莎白布雷。她的别名是根据她的第二个丈夫——一个皇家海军军官的姓名取的。此人后来成为一个嗜酒狂人。当他喝醉的时候,他甚至威胁要杀害她,但他又不同她离婚。后来她设法同坎普贝私奔逃往美国。坎普贝尔过去当过兵,后来在西班牙做生意时,把全部资财都亏空了,并染上同性恋的恶习。是布雷特把他拯救过来。自那以后,在布雷特的支持鼓舞下,他过着灯红酒绿的社交生活。

  杰克巴那斯在巴黎遇上布雷特和迈克。他是个美国记者,一九一六年从一个英国医院出院后在纽约邮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组织成立了大陆印刷出版公司,并以董事兼经理的身份来到巴黎。他发觉他每天可以工作4——5个小时,于是决心动手写一部长篇小说。他的设想得到另一个美国人罗伯特康恩的大力支持。罗伯特康恩自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并已决定由一个美国出版商出版。康恩网球打得很好,而且曾经在普林斯顿学院获得中级拳击赛冠军。杰克巴那斯写道:“不要以为我对拳击冠军称号感兴趣,但康恩却把它视为至宝。”

  厄内斯特原先写的那段小说的开端还是很不错的。但终于失败了。厄内斯特在文学闲谈方面很有实际经验,写作技巧也不错,因此,在以巴黎为起点的新的段落里,他写起来就更加顺手,生气勃勃。八月初旬他和哈德莉回到马德里在那里才住了几天,他就写了很多。他坐在旅店的房间里写,也在啤酒店的餐桌上写。八月份的天气炎热异常,他们只好离开马德里到海滨旅店住两天,每天到海岛一侧的蓝色海湾里游泳。再从那里出发越过边界到达亨代尔的一家豪华旅店。这里风景十分幽美。旅店背后有连绵的葱笼群山,前面濒临大西洋,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白色沙滩。只是房租贵一些,每天要三十个法郎。八月十二日哈德莉先乘火车回巴黎打扫房间,准备她儿子波比回家。这时海明威的两个笔记本已满满地写着他具有童稚痕迹的手抄字体。

  厄内斯特单独在享代尔多住了一个星期。他写信给霍维尔詹金斯说他有点怕回巴黎,因为毕尔在那里。毕尔感到十分沮丧,因此厄内斯特害怕自己思想受到影响。在这段时间里,他工作更刻苦了,是他有生以来工作最起劲的时候。他经常工作到凌晨2—3点才休息。这时他感到疲倦,打瞌睡,脑子昏昏沉沉,象一株冰冻的大白菜。几个小时之后又突然醒来,原先思考的那些词语已经串成句子,只需他立即把它们写下来就行。八月十九日他动身到巴黎时,他的那个笔记本已经写了二百五十页,心想整部小说的草稿很快就会完成。

  女房东乔塔德太太写信告诉海明威,说他们回巴黎住所时会有东西使他们感到惊喜的。原来,一个损坏的窗子被修好了,饭厅里重新糊了墙稿,但并不好看,不过海明威仍然表示感谢。这时女房东阴阳怪气地向他微笑说,她要提高房租租金。厄内斯特表示不满,扬言要搬走,但这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因为他现在正需要生活安定,环境安静。动荡不安的生活只会使他的写作计划毁于一旦。他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到摩洛哥去。三年前他在康斯坦丁堡认识的那个士兵,查理斯维尼上尉住在城里。斯维尼曾经同一批军官一起报名志愿到法国去打仗协助镇压里弗的叛乱。不过厄内斯特并没有想入非非。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如果那样做,他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就会被迫中断,而这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

  八月底,厄内斯特全力以赴集中描写庞普罗纳节日的盛况。书中的佩德罗·罗米拉就是奥多涅兹的化身,占着主导地位。尽管厄内斯特在回巴黎前对毕尔有过惧怕心理,但实际上哈洛德和毕尔史密斯对他一如既往。他们两人亲密无间,从庞普罗纳回巴黎后他们曾多次骑自行车到大森林里去玩。有一次他们计划到罗布的祖先发源地——乌姆斯去参观,但途中碰上大雨,泥泞满路,被迫转乘火车回巴黎。他们两人已订好九月五日开往纽约去的船票。

  离开巴黎之前,凯蒂康纳尔在多洛斯纳格尔饭店举行晚宴为他们饯行。凯蒂邀请了哈德莉和厄内斯特。他们一起步行到饭店去。哈德莉同毕尔、罗布走在前头,厄内斯特陪凯蒂走在后面。凯蒂多次建议海明威不要写虚构小说,要写真人真事,情节动人的小说。她认为虚构的小说只凭作者个人的想象和思想感情。“你说得对,凯蒂,”厄内斯特说,“我正在按你的意见办事。我正在写一部情节复杂,富有戏剧性的写实长篇小说。”他做了个手势指着走在前面的哈洛德和毕尔说道,“我要把他们都安插到小说中去。而那犹太人罗布是个恶棍。不过你在书里却是个好姑娘,凯蒂。我不会做出使你生气的事。这点你可放心。”凯蒂没做声。但她没忘记她是如何提醒哈洛德的,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的。

  他们在饭店订了烤鸭。毕尔显得很高兴;哈德莉同凯蒂谈得很欢;厄内斯特一个人独饮,喝了很多洒;哈洛德尽量克制自己,不露出任何不愉快的表情。在庞普罗纳时厄内斯特那种野蛮的态度仍记忆犹新。此时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使空气进一步紧张。当服务员走过来把烤鸭切开之后,除了海明威外,其他的人都吃了一块鸭胸肉。哈洛德注意到,海明威得了一份腿骨肉。海明威怒目而视,但没有大发作。

  五天之后,海明威已写满了第六个笔记本,开始写第七个。他已经写完描写斗牛节盛况的章节。让杰克巴纳斯到圣赛巴斯菲斯塔去休息。这里就不加以细述。不久布雷特打电报给杰克要他马上回马德里。他们一起坐出租汽车先到格兰维亚去。“哦,杰克,我们玩得真痛快,要是能再玩玩该多好啊!”杰克两眼注视着路上一个穿咔叽布制服的交通警察说,“你这个想法真不错”。

  厄内斯特凝视着他写的那部长篇小说的最后那个句子。过了一会,用笔把它划掉,改成一个疑问句:“这个想法不错吧?”这样的措词可能还嫌不太准确,可是他已经太疲劳了,他不想再修改。最后他补写上一行字:“全书完。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巴黎。”

双  渡

  厄内斯特一鼓作气把那部长篇小说写完。写完后他才感到精神上、体力上的极度疲劳。他原想到冰寒彻骨的塞纳河去游泳藉以恢复疲劳,但由于不小心把右脚扭伤,韧带移位,只好作罢。他本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哈德莉步行旅行到意大利北部,越过圣巴纳德山口,然后到米兰、威生札、斯奇奥和巴沙诺,再到威尼斯,作一次富有罗曼蒂克的谈情说爱、观赏风光的旅行。可是这个计划行不通。主要原因是他的儿子波比从布列塔尼回来后,比以前长高了,皮肤晒黑了,身体结实些,也比以前更活跃了。带他去不行,不带他去也不行。另外,他说,到意大利去没有妻子同行就没有意思,如果带别的女子去,他又怕出乱子,将来要负担赡养费或搞出一个私生子来就麻烦。还有一个问题是如何对待靠暴力和阴谋上台的墨索里尼政府。这个政府干了许多坏事,其中之一是谋杀马迪奥蒂①,但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我已经把意大利埋葬了”,厄内斯特说,“当尸体还在发臭时,干吗又把它挖掘出来呢?”

  最后他决定带着他那部长篇小说的稿子,于九月下旬一个人到查特雷斯去作一次短途旅行。原先,他打算等到圣诞节的时侯再把稿子仔细检查一遍,加以修改定稿,最后用打字机打出来。后来他发现,这项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办好。部分原因是小说的名称问题。本来他定名为《费尔斯塔》②,但他又不愿意用一个外国的名称。在查特雷斯旅行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把它取名为《垮掉的一代》。他写了一个前言,说明这个书名的由来与涵义。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夏天,格特鲁德斯坦恩到爱因县一个乡村去,她把汽车停放在该地的一个车库里。离开前,发现她的福特牌汽车活门堵塞了。这时一个年纪很轻的修理工替他修理好,既修得快,又修得好。格特鲁德当即问车库老板,这些技术很好的年轻机修工是从那里招来的。老板回答说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他说这些年轻人脑子灵,学东西学得快。只有那些二十二岁至三十岁的青年人才学不好。简直是朽木不可雕。“C’est une g’en’erBalion perdue。”③那位老板说。厄内斯特在他的笔记本的背面开列了好几个书各:《注入大海的河流》、《两人在一起》、《旧习未除》、《太阳也升起来了》。厄内斯特最后选了《太阳也升起来了》作为该书的书名。这是引自爱克莱西亚斯特的一句话。厄内斯特到查特雷斯旅行的主要收获是改换了他那部长篇小说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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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政府领导人之一。

  ②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人民以游行和舞蹈等来庆祝的宗教节日。

  ③法文。意思是“这是垮掉的一代”。

  在这期间,他收到朵芙给他的一封短信。信是用一家旅店的信笺写的。交由服务员弗雷德转交。朵芙对厄内斯特扭伤了脚表示同情和慰问,但她主要的是谈另外一件事。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厄内斯特,请原谅我这样不客气,你能否借点钱给我?我刻下手头很紧,但只是临时向你借这一次,并且肯定如数奉还。请借给我三千法郎——当然,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多借一点就更好。我本不想向你开口,但我的朋友们的处境和我一样,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现呆在乡下,什么东西都没有,却欠下酒馆一笔钱。债务未清我不敢回城。要是我在这里呆下去,欠债就势必越来越多。因此,如果可能的话,烦请你在收到我的信后尽快地给我一个回音,信可交给弗莱德转交。我此时心急如焚,盼你能真正宽恕我。得知你扭伤了脚,但愿伤势不很严重。

  请善自珍重。永远忠于你的

  朵芙特威斯登

  不管海明威答不答应朵芙的要求,朵芙在他脑海里确实占有一定的地位。他在笔记本里写上七句独白。显然,朵芙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他仍记得清清楚楚。他写的七句话如下:

  1.你必须认真说明事情的真相。

  2.你似乎同时与十几个男人相好,但谁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哪一个。

  3.我们可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你会伤害别人的心的。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

  4.我必须得到我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从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备要别的东西。

  5.我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6.我看见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多么丢脸呀!我们要上去,他却不让,把我们压下来。

  7.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开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厄内斯特在修改他的小说的时候,他想把这几个句子插了进去,而且想通过布雷特阿瑟莱的口说出来。但只有其中一句适合他讲,即:“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这些话适合一个女人私下对别人讲的话。例如她教一个男子去说谎,说:“你应该认真说明事情的真相“。她正设法隐瞒她同别的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以取得他的信任。“你似乎同时与十几个男人相好,但谁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哪一个。”如果真相败露,其他的人就会受到伤害。“我们可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伤害别人的心的。我们都是信奉上帝的人。”当这个女人得不到完满的结果,便退而求次,说,“我必须得到我要的东西,但是我从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备要别的东西。”接着她抱怨自己运气不好,说,“我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她回想起她被欲望所征服的时刻,渴望同一个男人秘密地乘小马车出游,可是刚到马车跟前,车夫就把车顶蓬盖上。“我看见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多么丢脸呀!我们要上去,他却不让,把我们压下来。”最后这女人看到这男的很幽默,自己又做不到,于是气愤地说,“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开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笔记本上所写的那几句话足以说明海明威与朵芙之间的亲密关系达到了什么地步。他们两人经常在咖啡店里会面。厄内斯特第一次在丁哥酒店见到费兹吉霉时,他正在同朵芙谈话。朵芙一碰到手头没有钱用,便暗地里送信给海明威,向他借钱或请求帮助。这种情况至少有两次。在庞普罗纳时,朵芙的一举一动使毕尔史密斯和唐斯梯华特深信,朵芙和海明威之间有暧昧关系。海明威当时对哈洛德罗布大发雷霆一事,暗示他是为了女人而争风吃醋。但这些事实证明,如果出现了性行为的问题(很可能会出现),海明威是完全能抵制这种诱惑的。读者可从《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中看到相类似的情况。书中描写了杰克巴纳斯在战争中受伤,他有性的要求,但他没有性的行为。厄内斯特认为,巴纳斯和布雷特阿斯莱之间的情况具体反映了他不可能与朵芙睡觉的事实。

  然而,正是朵芙其人和她的欲望强调了主题——欺骗和出卖。厄内斯特认为,这是有意或下意识的东西。近几个月来他只写了两个短篇小说,都是围绕着欺骗和出卖这个中心。一篇叫《十个印地安人》。他先写好初稿留以后修改。它描写一位印地安姑娘普鲁迪如何欺骗尼克阿丹姆斯的。当尼克在派托斯基观看七月四日举行的垒球比赛时,阿丹姆斯医生看见普鲁迪和弗兰克华司波恩在瓦伦湖附近的树林里嬉游。另一个故事《五万美元》是根据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六日纽约竞技场举行的次重量级拳击冠军赛情况写成的。在以十五回合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回合中,世界轻量级拳击冠军班尼利奥纳德对次轻量级拳王杰克布里顿。在犯规的情况下,班尼打了杰克。厄内斯特的故事具有欺骗和出卖的两重性。杰克布伦纳私下把赌注五万美万押在他的对手吉米·华尔科特身上。但当吉米后来犯规的时候,杰克心里明白,如果他指出对方犯规,而自己取战,他的五万块钱就收不回。于是他沉住了气耐心等待,结果他自己也犯了规。这样华尔科特取胜得奖,他也就保住了五万块钱。

  司各脱·费兹吉雷德看了厄内斯特给他看那个描述拳击的故事之后,十分赞赏。他唯一感到不足之处是故事开头杰克布伦纳和他一个侍男的一段对话。他们正在谈论另一次拳击赛中头几个回合的情况。

  “杰克,你是怎样轻易取胜班尼的?”

  “班尼是一个很出色的拳击家,”杰克说,“当时他站在那里沉思,我就趁机向他进攻,把他打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厄内斯特把上述那句话视为“拳击学上最好的启示。”因此当他听到司各脱说,那已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应当丢进垃圾堆的时候,他感到十分震惊。虽然他那个时候对于司各脱所说的话,从来是恭听照办的,但过了几个月之后,他感到很后悔。因为这件轶事决不是什么老生常谈,就是司各脱本人也是头一次从他这个朋友之口听到的。

  费兹吉雷德和多斯巴索斯谈论一对叫墨菲夫妇的有钱美国人,谈得很多。吉雷德毕业于耶鲁大学。他个子又高又瘦,额头生得很高,褐红色的头发向脑后梳得整整齐齐。他的三个孩子都习惯叫他作“多多。”一九一六年他同一位叫莎拉的女子结婚,并于一九二一年带她一同族居海外。他们在凯道葛兰奥古斯丁租了一套公寓房子,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安迪贝斯河湾附近的一所别致的美国别墅里。吉拉德原先学习建筑学,后来从事绘画。莎拉为人率直、诚恳、不卖乖巧,也不因为自己出身名门望族而蔑视他人,所以大家都喜欢她。那所雅致的美国别墅里有一宾客室,多斯巴索斯是那里的常客。尽管他喜欢莎拉的为人,也乐于同吉雷德交谈,但他更感兴趣的是通过每隔四天一次的接触,使他了解到墨菲夫妇的慷慨大方。他每次从墨菲夫妇家回来总要到海明威家去打一转,有时还帮忙给海明威的儿子波比洗澡。

  有一天多斯巴索斯看到海明威买了一幅大油画。画题为《农庄风光》。作者是一位个子矮小,黑皮肤名叫佐安米罗的西班牙人。依凡西普曼很想买这幅画,并劝说米罗通过经纪人把画卖给他。当依凡得悉海明威也想买这幅画,作为生日的礼物送给哈德莉时,他十分大方地主动提出通过抽签来决定谁买下那幅画。抽签结果,厄内斯特赢了,但他一时拿不出五千法郎买那张画。他们急急忙忙地四处张罗借钱,最后筹足了钱把画买下用车子拖回家。作者米罗特地到海明威家里参观。见到那幅画悬挂在卧床挡头的壁上。他为自己的画有幸落到珍惜艺术品的人手里感到非常满意。厄内斯特也欣喜若狂。他说,没有去过西班牙的人看了这幅画之后,会感觉到身临其境;去过西班牙的人看了这幅画之后感到仿佛旧地重游。而只有米罗这样的画家才画得出这样的好画来。

  这年的秋天,海明威除了喜得一幅好画之外,另一件使他高兴的事是十月份正式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我们的时代》。里乌为该书的出版费了不少心血。该书的护封上有由谢乌安德逊写的简介短评。爱德华丁·奥布里恩、约翰多斯巴索斯、华尔多弗朗克以及吉尔伯特塞尔德也都写了赞扬性的短评。该书的发行量不多,一共只印一千三百册。除厄内斯特外,大家都认为这本书销路不广。乔治多朗对唐斯梯华特说,在市场上长篇小说是畅销货,短篇小说是滞销货。对于这本书的评论,自然有些是令人满意的。《纽约时报》说,故事情节使人愉快,文笔简洁,读之耐人寻味。此外语言地道,用词新颖。赫伯特哥尔曼说,海明威大刀阔斧,毫不掩饰地说出事物的最本质的东西来。持反对意见的也有。如赫塞尔布里科尔的评论。他说,从内容的整体看来这些还不能称之为短篇小说。但《我的老人》这一篇除外。这篇故事描写得十分动人,那怕是谢乌本人写的也不一定会超过他。厄内斯特对于这种不恰当的比较,也感到讨厌。他早在一九二三就曾对爱德蒙威尔说过。安德森当时一开始就出了名,不过近来,他的某些作品写得不怎么样。其原因可能是在纽约的人们对他的称赞过头了。到了十一月的阴暗天气里,厄内斯特开始构思写一本以滑稽讽刺故事为题材的书。这样,今后就可避免人家拿他的作品去同安德森的相比。

  正当厄内斯特开始动手写这本书的时候,哈德莉和波比都得了重感冒。他虚构了一寓言,说明春分这个时节对住在密执安派托斯基两个人的生活受了什么影响。在他确定这个名称时,屠格涅夫的小说《春潮》起决定性作用。而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却在内容上起着座右铭的作用。这说明一切真正滑稽的东西都是靠模仿得来的。厄内斯特模仿写作滑稽作品主要是受安德逊最近写的小说《忧郁的笑声》所影响。这部小说的确克尽嘲笑讥讽之能事。厄内斯特的态度十分轻率,但他不假作正经。他在致读者的说明中谈到一点,他用两小时的时间打字,完成了第十二章的写作,接着陪多斯巴索斯出去吃中饭。还谈到一点,他前不久去探望费兹吉拉德。看见他正在壁炉旁边烤火,竟然把大衣丢到火炉里当柴烧。费兹吉拉德的确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半夜以后来找过海明威。当时费兹吉拉德喝得醉醺醺的,厄内斯特马上送他回家。十一月三十日他给海明威写了一封短信,对他前两天的行为表示歉意。信中写道:“星期六上午闯入你家的那个可怜的家伙不是我,是一个各叫约翰斯顿人,人们总是把他错当作我,这真是奇事。”

  费兹吉拉德离开巴黎时,厄内斯特那本书还没写完。海明威把书的内容读给多斯巴索斯听。多斯很喜欢《密执安的印地安人》那一章。他说,“海明威对印地安人很熟悉。”他还同意海明威的看法《忧郁的笑声》那本书的内容傻里傻气,又十分伤感。如果有谁批评谢乌的话,那么海明威是最合适的。难怪《欺骗和出卖》的写作手法是他的拿手好戏。多斯设法劝他不要出那本书,至少,目前不要这样做。他说,“就讽刺挖苦,嘲笑讥讽而言,这本书的水平还没有达到。”但《我们的时代》一书却写得很不错,值得效法。多斯说这番话时,海明威只是哼了哼几声,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彷佛他的主意已定无法更改。哈德莉同意多斯的观点。她对谢乌是很尊敬的,虽然她对他丈夫的整个设想很不赞成,但她很快发现她无法阻止海明威把书寄给里乌怀特看。格特鲁德斯坦恩看了他的书后,感到很生气。她发现海明威不仅把该书的第四部分叫做《美国人的成功与失败》,而且出卖了那些她认为是自己的心腹的人。真正赞成海明威写《激流》的人是个子矮小的波林普菲弗,她是阿堪萨斯州《时新》杂志的编辑。她早就改变了她对海明威的看法(过去海明威在她印象里是个粗鲁,不修边幅,流浪汉一般的人),而且成为哈德莉的知心朋友。当别人为海明威写这类嘲讽别人的书而感到惋惜时,波尼却乐得哈哈大笑,说,海明威干得不错,并且鼓励他立即把书寄给里乌怀特看。

  尽管海明威的一些朋友怀疑他把那本书寄给里乌怀特是另有目的,但海明威还是寄去了。由于里乌怀特是安得逊的出版商兼朋友,他不可能出版这类书籍。他不出版海明威的书,就等于自动取消了同海明威订立的合同。多斯弄不清究竟是海明威有意这么做,还是一时糊涂呢?迈克斯特拉特认定是由于这本书的缘故,合同才遭到破坏的。如果确实如此,那末,厄内斯特有意忍心这样做的。他在十二月七日附在寄出的书稿上的那封说明信便足以表明这个态度暴躁的年青人的心里活动。他以为有一堆体面的书搞《太阳也升起来了》作底,使认定自己占据了有利地位,可以洋洋得意进行讨价还价。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厄内斯特对霍拉斯说,他听到人们的各种议论和批评,哀叹美国缺高水平的讽刺作家。假如霍拉斯读了《激流》一书之后,他完全可以要批评家们停止叫喊。总之,菲尔丁的《约瑟夫安德鲁》一书是十分拙劣模仿理查德逊的英文小说《黄金时代》而写成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两本书,现在都被列为古典作品。这里又提供了新的例子,这本书已得到在纽约早已闻名的作家——司各脱,路易斯布朗费尔德和约翰多斯巴索斯等的赏识和赞扬。讽刺的小说到底要写多长。这本书比斯梯华特的《模仿滑稽作品史纲》还要多五千字。这本书之所以被拒绝出版,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是霍拉斯害怕得罪谢乌。但是,任何拥有这种材料的人,谁也不会被讽刺所伤害。一本配有漫画家雷尔夫巴顿的漫画插图的书销路一下子很容易卖出数千册。厄内斯特预支了五百元,并早早作出决定先打电报给斯奇伦斯托布旅社订好位子。这是该死的一本好书,它使他们两人捞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厄内斯特接到家里来信说,他的父亲买了一本《我们的时代》,并满怀兴趣地看完那本书。他的母亲葛莱丝替他广泛地收集人们对该书的评论和意见,然后转告海明威。在奥克派克,有不少的人到海明威医生家里道贺,赞扬他儿子厄内斯特所取得的成就。但海明威医生在另一方面也深深感到那本书的内容还缺少奋发精神。他在写给他儿子的信中说。“相信在你未来的作品中,能看到你描写更多的人物和他们不同的性格。在这书里,你已经向读者指示人的残酷品性一面。今后你应多描写人的欢乐,振奋精神以及乐观向上的性格。这是十分重要的,上帝要求我们每个人尽力而为。我每天都想到你,为你祷告,我亲爱的儿子。”

雪崩之年

  十二月十二日,他们回到斯奇伦斯时,积雪足有两尺厚,天气却十分晴朗。天上无云,皑皑白雪的高山轮廓清晰可见。厄内斯特向来喜爱高山。几天前他得了重感冒,后来又给他新结识的朋友——吉拉尔德和莎拉墨菲大声朗读《春潮》的全书,现在已发展到重要的喉炎。厄内斯特认为墨菲夫妇是非常高尚的人。当他和哈德莉带着孩子和行李动身到火车东站乘坐晚班列车的时候,墨菲夫妇平时对他的赞扬声仍萦绕耳际。波比十分饶舌,坐在车厢里整夜话说个不停,哈德莉则由于缺乏睡眠,眼睛都熬红了。后来他们在布鲁登兹换车,乘坐直接开往斯奇伦斯的列车。

  赫尔华尔德兰特已聘请好一位滑雪导师。是一位莱比锡的德国姑娘。她擅长滑雪,身材纤细,健美,一张褐黄色细脸,头发往后梳,在后脑门上打了一个发髻,她叫玛利亚格拉萨。赫尔兰特说,当到了可以在西尔维雷塔高山滑雪的时候玛利亚格拉萨对他们非常有用。但现在还不行,即使现在已是十二月,还可能经常出现雪崩。第一次碰上雪崩,死人最多的是在阿尔贝格莱奇山区,一队德国滑雪者遇难。当时赫尔兰特打电话要他们不要上山,他们不听,到山上后,兰特不肯带他们出去。他们便自己出去滑雪。兰特无奈只好带他们到一个他认为是安全的斜坡。他自己先滑过去,他们随后跟了上去。正在这个时候,整个斜坡的积雪突然崩塌,象排空巨浪从他们头顶压了下去。全部被埋在里面。后来挖救出十三个人,其中九人已断了气。因此在雪崩期间,雪尚未冻结之前,兰特是很有理由兼止任何团体外出滑雪的。

  第一个星期厄内斯特大部分时间呆在床上细心护理喉炎,胸痛,吃东西很费劲。有时写写信或读点书,他主要读托马斯马恩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如《巴登布鲁克》和《父与子》。他认为这样的书比H·L·梅肯的《白发男童作家》和幸克莱路易斯的成名之作《美国的严酷现实》要好得多。厄内斯特的这种观点使哈德莉感到惊讶。她后来回忆起当时厄内斯特是如何全神贯注阅读小说《大街》的。除了阅读马恩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外,海明威的书包里还放着毛姆的《人类的束缚》、康纳德的《潮流之中》以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这些书籍去年夏天旅行西班牙时,他一直带在身边。

  厄内斯特在闲暇时间同费兹吉拉德充分谈论创作小说主题的重要性。他说,战争是写小说最好的主题。因为描写战争的内容很多,动作,场面也多。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身历其境的作家从中取得的经验之多相当于在一般情况下他得花一辈子时间才能获得。例如多斯巴索斯经历过凯撒王朝的战争①。他经受过两次战争,而且在这两次战争中长大。因此,难怪他所写的小说《三个士兵》成为一本大受欢迎的书。在厄内斯特看来,除了战争这个主题外,其它较好的主题是:爱情、金钱、贪婪、谋杀和无能等。他那部要花整个冬天修改的小说《太阳也升起来了》所触及的主题,除了上述第二项和最后一项外,其它概未涉及。但他对这本书却寄予很大的希望。他准备等他的呼吸器官受感染的毛病治愈后,便立即动手修改,然后用打字机重新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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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神圣罗马帝国凯撒皇帝发动的战争。

  海明威现在渐渐地恢复他过去爱好的文娱活动,不过现在增添了一个项目——打台球。由于十三、十四日连续有暴风雪,整个城市复盖着三尺深的新雪。厄内斯特曾经两次到托布旅店后面的山坡上试滑,可是都未滑成,因为他发现疾病不仅削弱了他的体力,也降低了他的勇气。一场持续的大雨使积雪逐渐溶化了,厄内斯特每天抱着马利亚特上尉写的《天真的彼得》一书在床上看。一天晚上他一边打扑克一边喝啤酒,一连喝了七瓶。结果赢了十五万八千克朗。虽然货币贬值,兑换率很低,仍然兑了二百三十五块美元。他用其中的一半在城里一家小铺子里给波比买一件圣诞礼物——旋转木马。

  凯蒂康涅尔已经返回巴黎。十二月里的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了波林普菲弗尔。波林背着一付雪橇,背弯得头几乎碰到膝盖,笑哈哈地对她说,她准备同哈德莉以及厄内斯特到奥地利去过圣诞节和新年。说她从未滑过雪,不会滑,但厄内斯特答应教她。凯蒂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还不知道波林和海明威家的关系现在这么好。她记得以前波林对她说过,认为厄内斯特是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子。可是现在波林的看法改变了。对于波尼和厄内斯特关系的改善,感情的融洽,以至于他们好到上滑雪课,这些凯蒂都不放在心上。能够同厄内斯特接触就行了。她心里清楚,她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哈德莉知道。

  凯蒂到斯奇伦斯大约十天左右,厄内斯特就接到霍雷斯里乌怀特关于出版他的书的消息。凯蒂对他那本书也是十分欣赏的。电报说,“退还《激流》书稿。请寄来《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全稿”。对于厄内斯特来说,这个电报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于是他立即给司各脱弗兹吉拉德写信说明情况。他十分清楚里乌怀特不会也不可能出版他的书,让《一个流浪汉》成为他们的佼佼者,让他的书成为畅销的书。他同里乌签订的合约只是书信一封而已,并且信里讲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们不采用他的第二本书,那么第一批三本书的出版也就不可能了。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既然如此”他说,“我也无所谓。”

  事实上也有别的人找海明威联系的。就司各脱所知,去年冬天,马克斯伯金斯就曾写信给海明威。在克诺普夫的毕尔布雷德莱前不久写了封信给海明威询问他写书的情况。再是路易斯布隆菲尔德——他的出版商是哈科特,最近向海明威转达了哈科德对他的书的一些意见说海明威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会震动美国。并表示如果海明威决定另找出版商出版他的书的话,他可先预支给海明威一笔钱。海明威当机立断,满口应承了伯金斯。做法很简单。首先他打电报给里乌怀特,叫他将他的书稿转交给在耶鲁俱乐部的唐斯梯华特。第二步让唐斯梯华特再把稿子交给伯金斯。海明威认为,他的书《太阳也升起来了》大可成为进行这笔生意的筹码。

  除夕晚上海明威焦急不安,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第二天清早他匆忙地给费兹吉雷德添寄一张新年明信片,上面附有简短的话。他非常认真地考虑尽可能快地到纽约去一趟。到那里后,可能当场能解决《激流》那本书易主出版的问题。甚至还可能征用《我们的时代》一书的印版。但最快也要到一月中旬才能成行,因为他原来的护照在圣诞节前就已失效,新护照要到一月初旬才能办好。在这期间他还得到海关申报费兹吉拉德给他的儿子波比寄来的圣诞节礼物——一顶小骑师帽,一根马鞭,一套骑师穿的绸衣服。这些主要是同波比那匹旋转木马配套。

  里乌怀特的信到达斯奇伦斯的时候,波林还在那里。霍拉斯十分坦率地说,所有在办公室的人都说那本书写得不好,因为除了象安得逊作品的漫画式挖苦和嘲弄外,还过份幽默,根本无法同唐斯梯华特和鲍勃本奇莱写的读了令人心旷神怡的作品相比。正如厄内斯特所预料的,该书不可能销售两万本,最多只能销售七、八百本。因此,出版这本书是不可取的,对安德逊来说简直是可怕的。但是另一方面,人们盼望《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问世。如果工作顺利的话,出版商可在当年秋天出书。波林普菲弗捏紧着她那小小的拳头,无可奈何地返回巴黎去。

  厄内斯特此时对波林就这件事引起的反响,以及事态的进展使他心里渐渐明白起来了。后来他是这样描述的:

  一个未婚的青年女子一时成为另一个已婚的青年女子的好朋友,并且同那对夫妇住在一起。后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她单纯而善良地情愿同那个有妇之夫结婚。这个丈夫后来成为作家,工作繁重,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写作,很少有时间陪他的妻子玩。这样的生活、工作安排自有优点的。当这位丈夫每天工作完毕,就有两位漂亮的女子在等着他。其中一个是新来的,还不那么熟悉。有时凑巧两个女人都在场,再加上他们的孩子,一共三个人。开头,还搞得很欢,很有情趣,而且持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世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是从天真纯朴开始的。人们一天天这样过下去,并已习以为常,无忧无虑。人们撒谎,痛恨生活,生活把你毁灭,危险的因素一天天在增加,这时你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战争之中。

  波林回到巴黎,竭力装作她与海明威一家只保持一般的友谊关系。她写信给哈德莉向她要回放在她家里的和服式晨衣和发梳,还寄钱去买玩具送给波比。她称赞哈德莉钢琴弹得好,也称赞厄内斯特在创作上取得新的进展(不过他想把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法,改为第三人称叙述法,但没成功)。当波林知道厄内斯特已决定为出版书的事到纽约去时,她鼓足勇气表示要跟他一起走。霍雷德里乌怀特的信便是一篇很好的滑稽模仿文章。十分明显,他所要的是口头上对讽刺艺术作点讲解或说明。波比现在长得很结实,脸颊红红象苹果一样,波林此时才明白哈德莉为什么不把波比交给苔迪照管,以便自己一路上陪着厄内斯特乘轮船到巴黎。可是当厄内斯特回家时,她又答应跟他一起走,就象秤不离砣一样,死死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一月下旬,厄内斯特到达巴黎。波林便写信给哈德莉。说她看到了厄内斯特因工作需要出席了一个时装展览开幕典礼。一天下午波林和厄内斯特去游乐场看电影。厄内斯特显得特别“与众不同。”他显得特别高兴。但究竟怎么高兴,波林却没有明讲。波林在彼科特大街有一套公寓房子。厄内斯特则住在蒙特巴拿斯大街的威尼西旅店。此时的厄内斯特同时得到两个女人的爱——他的妻子哈德莉和波林。他神魂颠倒,几乎已经达到神经错乱的地步。就他当时的思想,他是不愿离开波林乘船横渡大西洋的。

  厄内斯特独自到美国去,对于这种孤孤零零的处境感到十分懊丧。二月九日当他乘坐的玛雷塔尼亚号轮船抵达纽约港码头时,他立刻上岸住进布莱沃特旅店,然后直接乘车去找波尼和里乌怀特。他们公司在西四十八号街六十一号的一幢棕黄色大楼房里。到那里后立即有人领他到二楼霍雷斯拥挤的办公室。他们一见如故,彼此直呼名字,气氛也十分热烈友好。厄内斯特在谈到不得不易主出版时,表示不安和内疚。后来他们一同在一家酒店里喝酒。当晚厄内斯特有点坐卧不安,睡不成眠,他拿不定主意到底去找斯克里布纳好呢还是去找布朗菲尔德的出版商阿尔弗雷德哈科德好。第三天他决定先去找他最先承诺过的那个出版商伯金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纽约第五号大街找斯克里布纳的办公室。早晨街上的车辆穿梭往来,一片繁忙景象,伯金斯在二楼他那间纸张撒满地板的办公室里接见他。伯金斯是一个很机灵的人。见到厄内斯特,他表现出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说《激流》那本书很不错,并立即表示愿为那本讽刺的书和一本未写完的小说,先支付给厄内斯特一千五百元。甚至还表示愿意特别优待按高于统一版权费百分之十五计算付款。

  厄内斯特后来又去拜访阿尔弗雷德哈科德。他告诉哈科德关于他和斯克里布纳斯的计划安排,并解释答应伯金斯出版的优先权。哈科特十分和蔼,又很有礼貌。他表示厄内斯特如碰到新情况,他乐意帮忙。哈科特和布雷斯有象格伦威维斯科特这样能干的中西部作家。在巴黎的时候,厄内斯特曾对维斯科特委婉地表示不满,讨厌他说话做作,冒充英国口音。关于这一点,在《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中,他进行了挖苦和嘲弄。他十分粗鲁地对哈科特说维斯科特的书基本上没有什么新的内容。

  厄内斯特虽然因自己方才态度上的轻率,鲁莽感到难为情,但一想到自己对伯金斯的许诺,并在无意之中指责了维斯科特时,也就无动于衷,甚至有点趾高气扬了。但哈科特听了只是眉毛略略扬了一下,立刻转过一个话题。

  厄内斯特这次到纽约,本来只打算住一个星期,结果却延长到十九天。他在纽约碰到了很多人。他觉得厄内斯特波德很了不起,其他如梅德莱恩,鲍勃本奇莱和多迪巴克等也是很伟大的。大家在谈到文学时,一致认为在知识分子中布朗菲尔德和福特是真正受崇敬的人。还谈到多斯巴索斯“曼哈顿①的转移”一书已是第四次印刷了。安德逊的《温斯巴格俄亥俄》一书已印刷第十次,欧文戴维斯将费兹吉雷德的《伟大的盖茨拜》改成剧本,登上了舞台或银幕。厄内斯特专门看这个戏。他认为把别人的小说改写成剧本是最容易赚钱的。他后来说,他曾出钱让人把他的书改写成剧本,又有一两次出钱把剧本编成戏搬上舞台。总的来说效果还十分满意,内容也接近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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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东部哈得逊河口的岩岛,为纽约的市中心。

  直到他即将离开纽约的时候,他的社交活动仍很频繁。杰克考莱斯认识很多非法酿酒卖酒者,鲍比劳斯,一个芝加哥Y、K、史密斯时代的老党徒,也认识许多这一类的人。杰克在格林威治村康涅利亚街二十五号马房后面有一间小房子。一天晚上这帮人抓住了约翰赫曼恩,他同佐西赫布斯特结婚后住在那个村子里。麦克阿尔蒙已经出版了他的小说《发生了什么事》真实地描写了美国青年的风貌。但该书被认为过于暴露,败坏美国名声,不允许在美国市场上售卖。这帮人袭击西宁斯街五十号一家住户。里面住着小说家达恩波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达恩波是个身材矮,人肥胖,长相颇为漂亮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点象波林普菲弗的发式。这帮人把她带到杰克的家去。当考莱斯准备饮料的时候,厄内斯特躺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睡着。

  厄内斯特还访问了依莎贝尔西蒙。她已同一个叫哥多尔芬的古典派学者结婚,人们通常称他为弗里斯科。离开纽约的前一天,他又到厄内斯特波德家去。午饭前他同考莱斯和劳斯喝了三瓶鸡尾酒,午饭后他们又喝了几瓶啤酒,后来厄内斯特醉醺醺地又喝了一瓶马提尼酒。然后他匆匆忙忙地赶回旅店去参加为他举行的告别宴会。参加宴会的人也和他一样喝得醉醺醺的。这时他又爱上了一个叫伊丽诺维莉的女子。后者也似乎有点相同的意思。马克康奈尔邀请出席宴会的人都去看他拍的电影《威斯登的牙齿》。厄内斯特因为要收拾行装,没有同往。在乘车去布雷沃特的路上,厄内斯特记起了他爱上伊丽诺的事,于是又回转。后来她送他到霍波康码头,准备搭乘半夜里起航的“罗斯福”号邮轮。这次同行的有多迪派克和鲍勃本奇莱。

  厄内特斯抵达巴黎时,刚好司各脱和他的妻子惹尔达要到尼斯①去。他同他们共进午餐和晚餐。司各脱劝他到里维埃拉②去休憩一下。厄内斯特答应考虑。墨菲夫妇也邀请海明威一家四月份到他们那个美国别墅去玩。这样,司各脱夫妇感到厄内斯特比以前更忙了。他的那部小说还没写完。哈德莉和波比在斯奇伦斯等着他回去。可是在彼科特街却另有一位“新欢”在等着他。她身材纤细,但灵活如狸,决心选他作为她的男人。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写道,“本来我应该到火车站搭火车……可是我所钟爱的女子却在巴黎……无论我要去哪里?无论我将干些什么?我内心突如其来的痛苦别人是无法相信的。这种愁杀人的欢乐、自私以及我所干的背信弃义的事,都使我深深感到懊丧久久不能平息,以致第一、第二和第三班车我都没有搭上。”最后他乘坐第四班车。“我又同妻子见面了。当列车驶进车站经过堆放在车站里的木材堆时,我看见哈德莉站在铁路边上等着。除了妻子外,我不该再爱上别的女子。现在情况如此,真不如死去的好。妻子对我微笑着,阳光照在她那美丽的身段上,照在她那张被太阳和雪晒照成褐红色的动人的脸上,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之下光泽更加艳丽。经过一个冬天,她变得更美丽了,也好象更羞答答了。在妻子的身旁站着我的儿子波比。他头发淡黄,长得胖呼呼的,冬天过后双颊白里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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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的一个港口城市。

  ②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游憩胜地。

  三月份多斯巴索斯和墨菲夫妇去采访海明威。多斯刚从摩洛哥旅行回来,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显得很有精神。他只能停留一个星期接着就要到美国纽约去。墨菲夫妇穿上滑雪衣服后看起来别有派头。他们告诉海明威,说渴望听他朗读他的新作,非常欣赏奥地利的偏辟小餐馆和娱乐场所。在那里有瓷砖火炉,别有风味的菜肴以及温斯杜温泉等。多斯认为那种生活仿佛是老式圣诞卡上描绘的那种图式。海明威察觉到墨菲夫妇为人既慷慨大方,又容易相处。他们似乎每天都在过节,高高兴兴无忧无虑。海明威的性格的特点之一,就是喜欢想入非非。他曾对哈德莉说,他非常想当国王。后来又把自己说成只是墨菲夫妇跟前的一只捕鸟猎犬而已。墨菲夫妇要求海明威读几章他的新作《太阳也升起来了》给他们听。海明威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听完后他们大加赞扬。海明威心里乐滋滋地,觉得世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使他感到比这个更愉快的了。

  海明威送走了两位贵客之后,又开始他的写作。他把写作笔记装订成一本厚厚的书,用黑色硬布作封面,里面还夹着一些漂亮的小纸片。在那之前两个星期。他在上面注明:“写作笔记本,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海明威”。笔记本上第一页上面有一句话说,他要尽快写完《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然后写4——5个月的短篇小说。他拟定了一个他喜欢的书名,《新游侠骑士》。这个名称取自英国中世纪的民歌。如不用它来作短篇小说集的标题,就肯定会用作长篇小说的标题。自他从菲尔丁的小说《汤姆琼斯》中借来的名称用作他的书名《激流》以后,他一直考虑写一部他称之为《美国传奇》的长篇小说。这小说的题材主要以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回到多伦多之后接受第一个工作任务的情况为背景。“那就要牵涉到瑞德里安,”他在笔记本的背面上写道,“关于他离开金斯顿潘恩。殴斗——躲在树林里,多伦多河岸上的抢劫,在明尼阿波里斯搞欺骗和出卖的报纸——返回多伦多和金斯顿——或者写一部描写一群四处游荡的青年。他们中有骑师,酒吧间侍者,意大利的骗子,拳击家——基德霍华德——四处游荡。这部小说并不描写青年们由于命运的乖戾而失意落魄,而描写这些青年如何吃喝玩乐,尽情享受生活的慷慨赐予,最后逃脱不了厄运的惩罚。

  总之在那段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时时萦绕着才气、命运、欺骗和出卖这些概念。他的精神极度疲劳,心神甚为错乱。他试图通过翻阅他那本用黑色硬布包封起来的大书来镇定他的神经,引开自杀的念头。他写道,“每当我情绪不好,我总想到死亡,想到用各种方法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认为,除了象睡一般死去的方法外,最好的死亡方法是夜里坐船跳海。因为这种方法显然死得干脆,情状也不可怕。只消一跳了事,而迅速腾跳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另外,人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留下任何痕迹,不需要别人花钱料理后事,甚至可能会受到人们的称赞。”

  在卢温,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和弗罗兰格拉斯一起谈论死亡的问题。他说他愿意在滑雪的时候死去,不愿意让雪崩压死。格拉斯坐着沉思,瘦削的脸上神情严肃,赤黄色的头发向后飘散。过了一会她说,她认为最理想的方法是在快速滑雪的时候,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厄内斯特听了觉得这种方法很有几分浪漫色采。格拉斯接着说,心脏停止跳动后,你还可以再向前滑一会儿,否则你就会突然往前面一栽,蒙受痛苦。至于雪崩,她说,死的情状是各不相同的。有一次,有个人遇上雪崩。雪压下来时,他跌倒了,但又挣扎着站起来,身上扭转着,伸出一只手,招呼他的同伴求救,但他的同伴也和他同一命运。后来人们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时,他的脸上还留着笑容。厄内斯特听了对那人死后脸上仍留有笑容这一点迷惑不解。他认为如果他的同伴在雪崩发生后不同他笑,他自己怎么会笑呢?但格拉斯对他讲述的另一个在雪崩中遇难的人的故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是他的亲身经历。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在一次大雪崩的时候被大雪埋起来了。过了两天,人们把他从雪堆里挖了出来。开始的时候,人们只发现雪地里有血,便循着血迹深挖下去,发现血迹越来越多,再深挖下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尸体。人们发现遇难者的颈部有伤口,原来血就是从那伤口流出的,当时可能是由于死者不断地强力扭动脖子,引起内伤。格拉斯说,遇难者当时只顾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厄内斯特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我已经成为雪崩的好朋友了。我了解到有各种各样的雪崩。而且知道,怎样才能避开雪崩,或一旦碰上雪崩,怎样对付。那一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雪崩的时期写出来的。”当厄内斯特修改完《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最后五章,并用他那台咔咔作响的老式打字机打出来时,正是三月底,雪崩期还没有结束。他曾经想用第三人称叙述法代替第一人称,但后来还是用第一人称叙述法。整个修改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对小说中的一些重要场面和人物,如贝德罗·罗米拉的斗牛高潮,朋友欢宴和分别,以及在马德里莫塔娜饭店,杰克为布雷特举行的欢送会等场面,他无不加以大力渲染,着意描绘,使之有声有色。三月底抵达巴黎时,他手里的书稿已有九万字。收获真不小,他把那九万字的稿子交打字社打,一共花了一千零八十五个法郎。接着而来的是他再次受到精神上痛苦的折磨。几个星期前,他在这里依依不舍同波林分手到美国去,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他恋情绵绵,忧郁地同她吻别乘火车回到斯奇伦斯他那合法的家去。尽管春潮之后带来了宁静,但是一九二六年复活节前夕的厄内斯特,其内心痛苦之剧比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崩还要厉害。

一个重大的结局

  当罗尔山谷里的树木枝头吐出嫩绿的叶子时,吉尼和波林普菲弗邀哈德莉乘坐吉尼的汽车到古堡之乡去旅行。她们取道凡赛尔和朗波勒,再到查特斯,一路上观赏风光,住宿在上流旅店,每天晚餐都很丰盛。罗尔河河水上涨,水流湍急。古堡之乡的古花园和高处筑有石板塔楼的古堡是吸引游客的地方。哈德莉从未见过,所以格外兴致勃勃。

  车子在路上走不好久,哈德莉便注意到波林的举动有点古怪。她突然连珠式般同你谈上几句话,立即又沉默起来,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要是向她提出个什么问题时,她象发怒似的恶声恶气回答你。哈德莉受了委屈,有点受不了,深知她姊姊内心秘密的吉尼于是出来解释一番,说波林自小就养成这样的性格,请她不要见怪。但哈德莉心中疑虑未消。一天,她直截了当地问吉尼,她丈夫厄内斯特是否同波林有过情爱关系。“我想,”吉尼说,“他们两人彼此都很要好。”哈德莉再不穷问下去,只是参观古堡之乡的高昂热情一下跌落千丈。在返回巴黎的途中,却轮到她鲜言寡语,噤若寒蝉。

  现在矛盾已达到激化的程度。巴黎的四月和五月又阴暗又潮湿,自从斯奇伦斯回巴黎后哈德莉一直闹感冒,咳个不停,胸部咳痛了。波比却咳而无痰,有时还呕吐,有点象百日咳的症状。厄内斯特晚上闹失眠,一天哈德莉对厄内斯特说,她完全有理由说他同波林相爱。厄内斯特听了脸刷地一红,但立刻又镇静起来。他说哈德莉不应该提起这件事。现在她把秘密揭穿了,就等于把连系他们之间关系的链条砍断了。哈德莉意识到他是怪她不应该把事情点穿。他踉跄地走下楼去,出了门,走进雨中去。哈德莉则坐在房里暗暗地流泪。

  夫妻吵架本是家常便饭,这次口角却意外地大大激发了厄内斯特的创作欲。五月初旬,他就写完了一个短篇故事《阿尔卑斯山牧歌》,描写离斯奇伦斯东边很远一个叫巴兹南塔耳地方上的一个农民奥尔兹。厄内斯特本来可以借用同弗罗兰格拉斯的谈话,谈到自杀和死亡的问题来描写奥尔兹妻子的死及埋葬她的情况。但他却从奥尔兹对他妻子的无情无义方面描述。五月五日厄内斯特把这篇故事的稿子邮寄给伯金斯,请他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发表。该杂志的编辑觉得,《五万美金》文章太长,而《阿尔卑斯山牧歌》比较短,正合适。

  由于波比的百日咳和为波林的事夫妻吵了一架,海明威原来计划全家再次到西班牙避暑已经行不通了。但厄内斯特仍决定在五月十二至十三日离开巴黎去西班牙。如果到时他儿子波比的病还没好,他便自己先去马德里,哈德莉晚一点再去。厄内斯特急切地要去参加西班牙斗牛节,以便收集材料,写出新的小说。他自己感到茫然若失,十分自怜。因为几乎他所有的好朋友都离开了巴黎。如司各脱在佐安拉宾斯,亚齐马克莱西在波斯,琴克多曼史密斯跟军队回英国,多斯巴索斯在纽约。厄内斯特写了一封信给司各脱,告诉他即将去西班牙,并准备在那里大喝一场。

  波林同她的姨妈姨爹此时正在意大利度假。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厄内斯特抱怨说,波林有一个习惯,就是有意事前不告诉你就走了,而且时间很久,这样让你去想念她。但这次波林走后不到一个星期,厄内斯特便收拾行李,坐上开往马德里的晚班列车,并在宾夕安阿基拉旅店下榻。他发觉那里的气候很干燥,到处尘埃滚滚。特别怪的是已经是五月天了,气候还十分寒冷。这次他去得太迟了,五月十三日的大型斗牛他没有看到。下一次的斗牛本来安排在五月十五日星期六举行的,但因为牛得了传染病,所以兽医取消了这次斗牛会。星期日清早起床,他才发现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圣埃西德罗的斗牛也被取消了。无奈他只好整天坐在床上取暖写小说。

  这次到西班牙,他随身带了好几个短篇小说的草稿。星期天一天他一口气就改完了三篇。其中有两章是关于教育青年——书中的主人公尼克阿丹斯的。他的那篇《十个印地安人》故事的第一稿中描写了尼克半夜三更会见那个印地安姑娘普鲁蒂波尔顿的动人场面。修改时他删掉这个情节并以尼克因普鲁蒂变心,爱上了弗兰克华斯本而感到绝望结尾。另一篇故事开始时取名为《斗牛士》后来改为《殊杀者》。故事发生在派托斯基的供应快餐的小饭馆。雇请来的两个杀人者是芝加哥的枪手阿尔和马克斯。假定的牺牲者一位意大利的拳击家湟罗尼。这个人也曾在厄内斯特早先的小说《经过匹克尔麦卡蒂》中出现过。在马德里,那天上午他把这个人的名字改为奥尔安德森,并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改为一个离芝加哥不远的城镇森密特。第三个故事是他的第一个剧本。这是一个独幕剧,描述三个罗马士兵在耶稣遇难那个晚上,在耶路撒冷的一间酒店里喝酒。这个剧本写得很不成功。剧中士兵的对话好象是中学二年级学生打足球前在更衣室里的对话。

  当厄内斯特去马德里的时候,哈德莉带着波比到安蒂布海岬去,他们住在墨菲夫妇的美国别墅的客房里。他们在那里住了数天,一切都很好。司各脱一家和马克莱西斯一家就住在他们附近。每天上午他们结伴在海滨游泳,波比因咳嗽未愈,留在岸上与墨菲家的孩子玩。但是这个孩子的病状引起墨菲夫妇的怀疑。便要他们家里的英籍保健医生检查。结果断定波比患了百日咳。费兹吉雷德最近从吉安拉宾斯的巴吉塔别墅搬到更为宽敞的圣路易斯别墅,在那里有供他们自用的海滨浴池。他们原来的住房租期还没有满,所以便让哈德莉带波比去住。哈德莉立即把她家的女佣人罗巴奇太太从巴黎召去同住,以便让波比同外界脱离接触。

  厄内斯特在马德里写了一封信给谢乌安德逊谈到那本即将由斯克里布纳杂志社出版《激流》的事。他承认谢乌可能会认为那是一封谈论一本讨厌的书和令人烦恼的信。然而他觉得他必须对谢乌表示由于他的协助,他的书《我们的时代》得以出版,这是要感谢他的。这件事还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份某一天进行的。当时多斯巴索斯同他正在吃中餐,讨论《笑声》一书。厄内斯特说,午饭后,他回到家里开始动笔写《激流》,并在一周之内完成。所写的内容只是一个虚构的答话,是无意的,但却是认真的。作家之间不必过份谦让。象谢乌这样的人,他本来可以写出好的作品,却偏偏写出质量低劣的作品来,对厄内斯特来说,他认为有义务提醒他。所以谢乌不应该认为厄内斯特是站在象本赫奇特和其他显赫一时的人物一边来嘲讽他。批评讽刺难免要伤害一个人的感情,除了是毫无意义的讽刺和批评。但既然这本书不是对那个人进行人身攻击,那么这种讽刺和批评越尖锐厉害,就越好。

  厄内斯特在西班牙呆了三个星期,然后回到巴黎上巴吉塔别墅哈德莉和波比那里。墨菲夫妇在海滨娱乐场举行一个小型鱼子酱三槟酒会为厄内斯特洗尘。六月初旬,黄昏早早降临,地中海的水波微微拍岸,一片静谧和谐气氛。亚齐和亚达马克莱西在悄悄细语,墨菲夫妇和蔼可亲,厄内斯特与哈德莉的关系似乎很融洽。但当费兹吉拉德夫妇一到,当时已略有醉意,司各脱似有意要搅乱平静的气氛。他说,“一开始,他对鱼子酱三槟酒讲了许多的坏话……显然他认为是最喜欢的。”接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旁边餐桌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员,弄得那姑娘向她的领班提出控诉。接着他又到邻座去掸掉烟灰,嘻嘻哈哈地动作十分轻浮,接着又把领班找来。吉拉德见大家都不理他,感到没趣,只好离开会场回家。

  海明威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朋友济济一堂,里维埃拉这种海滨游乐场所绝不是马德里的阿基拉可让他安安静静进行写作。他几乎找不出时间让他单独一个人呆着。当费兹吉雷德脑子清醒过来时,厄内斯特把《太阳也升起来了》的复写本拿给他看。费兹吉雷德看了说那是一本好书。不过他建议第一章的内容可大大删减。他的意见很中肯,厄内斯特决心把书稿的第一部分中的十五页删掉——其中有布雷特·阿斯莱、迈克康贝尔和叙述者杰克巴纳自传等,所有这些提到的或在小说里后面会提到的,不管如何对于厄内斯特这些年来的美学理论也是一次很好的测验。他运用美学理论写了《不合时宜》、《印地安人营地》和《滔滔双心河》等短篇小说,它还可用来指导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写信通知马克斯伯金斯关于这一重大的决定,等待着他的答复。

  马克斯帕金斯同意他的修改意见,并在信中说,他认为整篇小说写得很好,很有生气。例如人们跨越过比利牛斯山来到西班牙,人们在寒冷的河流里钓鱼,人们把雄牛和小公牛赶到一个特别的集中地,然后挑选最好的公牛到竞技场里参加角斗。所有这些场面都描写得十分具体,细致,栩栩如生。接着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斯克里布纳杂志》把《阿尔卑斯山牧歌》的书稿退了回来。认为如果刊登出来,该杂志会受到社会的抨击,至少罗伯特布里奇是这样认为的。说该书内容与高尔基,契柯夫的某些小说相似,读了令人害怕。因为书中所触及的社会现实问题,谈得太过于裸露,不加掩饰。

  而一般人的做法是有所保留。

  马克斯还给厄内斯特寄了一些评论文章,这些文章主要是评论五月二十八日出版的《激流》这本书。哈里汉森在纽约世界报上发表文章对《激流》并不赞赏。他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写。滑稽嘲弄作品,因为写这种书需要有特别天才。而海明威在这方面比较欠缺。他只擅长写短篇小说。”不过持与哈里汉森相同意见的人只占少数,大多数评论家认为这本书“非常有趣”。有个评论家说,海明威在模仿安德逊写嘲弄滑稽文章方面做得很出色。在二月份曾经同海明威一起喝鸡尾酒的厄内斯特波依德说,芝加哥学校的老桂冠尺逐渐失去优势。《激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安德逊那种陈腐的造作的文风。谢乌却很恼火,他察觉厄内斯特从马德里寄给他的信中体现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所表现的最自负最傲慢的态度。而这本书自身就是妒忌和忿怒的明证。安德逊说如果马克斯比尔波姆将该书压缩十几页,那可能更滑稽。

  这年夏天,哈德莉感情上也受到了打击,虽然原因和上述的不相同。波林普菲弗自称她小的时候得过百日咳,有免疫力,不怕传染,于是住在海明威家,直到去庞普罗纳为止。费兹吉拉德的巴吉塔别墅租期已满,海明威家和波林便在吉安拉宾斯的比奈德旅店租了两个房间。这个地方靠近海滨,还有一个花园。每天上午他们在海滨度过,游泳或晒太阳。在花园里吃过午饭后便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午睡,然后沿着吉安海湾进行长距离的骑自行车运动。黄昏时刻返家同墨菲夫妇,马克莱西斯和费兹吉拉德一起唱鸡尾酒。波比和罗巴奇太太住在附近的一幢平房里,他们常在松树林里散步,在岩石上游玩。在他们住的旅店里,有三件东西对他们最重要——盛早餐的盘子,自行车和凉晒在晒衣绳上的游泳衣。当然,最坏的事是两个女人都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哈德莉只好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真是哑子吃黄莲,有苦难言。

  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七月初。然后海明威家同波林以及墨菲夫妇出发到庞普罗纳参加斗牛节。他们住在奇塔娜旅店度过了节前几天喧闹的日子。每天下午由吉拉尔德出钱买票,他们坐在斗牛场内的排椅上观看。有一天上午,根据安排是专为观众中业余斗牛爱好者斗牛。厄吉斯特怂恿吉拉尔德到斗牛圈里去同那些小公牛斗着玩——以便试一下他的精神状态,厄内斯特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吉拉尔德用一件雨衣当三角斗牛布。当一头公牛凶猛地向他冲去的时候,他慌得手足失措,在最后关头,他急中生智,把手上雨衣往旁边一撩,公牛便朝雨衣扑去,他幸而没有受伤。厄内斯特走过去向他表示祝贺。吉拉尔德解释说,“老兄我明年再来,到那时看我的。”波林此时的心绪紊乱如麻。她一心想返回巴黎去,再不想看到海明威,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大家坐在伊露娜咖啡店外面的藤椅里谈天时,哈德莉发觉波林情绪低沉怏怏不乐。

  斗牛节过后,波林和其他的人仍留在圣西巴斯蒂安的苏依卓旅店,准备再玩一个时候。哈德莉只好迁就大家陪着玩玩。墨菲夫妇和波林乘火车到贝安去游玩。他们在东站小卖部买了一个明信片寄给她作纪念。上面写着:“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这三个心情不愉快的人,想到你就高兴,祝你好!”他们三个在明信片上自上而下地签了名“莎迪、波林、杜杜”。但事情并不真正完全结束,当墨菲夫妇返回恬静的美国别墅,波林回到他住在巴黎的妹妹那里,海明威一家却继续到马德里的阿基拉去。此时,波林却频频给海明威写信。她写道,“我正设法弄来一部自行车,骑着它到树林里去,我也准备弄一匹马。我想得到我所需要的一切,请来信。特别是请哈德莉来信。”但哈德莉没有心情执笔。

  在吉拉尔德写给海明威的感谢信中,他称赞海明威一家给世界带来了光荣。他说,“你们是那么正直和本份。你们的作用与人类息息相关。能结识你们,我们感到无比的荣幸。你是了不起的。”但是海明威一家的作用并不是与人类息息相关。这在七月底瓦伦西亚斗牛节之前他写给迈克斯特拉特的信中就暗示不幸的事将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和哈德莉已决定这年秋天不到美国去。厄内斯特说,事事都不顺心如意。首先是斯特拉特的母亲那年夏天病故,厄内斯特写信表示慰问。他希望迈克能设法安慰他那烦恼不安的父亲。他认为,当一个人失去了他所爱戴的并与之生活多年的人。内心是十分痛苦的,即使这种偶发事件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碰到。厄内斯特所说的是话中有话。也就是说他也即将失去一位他过去所爱的而且现在仍在爱的与之共同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的女人。但他并没有把他这个预见真正地告诉斯特拉特,只是泛泛地触及了一下。八月初旬海明威一家住在美国别墅的时候,唐斯梯华特和他的新婚妻子正在安蒂贝海岬度蜜月。当他得悉一对他素来认为感情很好的夫妻,突然感情破裂,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墨菲夫妇也有同感。费兹吉雷德听到海明威夫妇要分居时,他立即表示愿意把他弗罗依德辅街六十九号出租的房让给厄内斯特住。厄内斯特茫然若失地接受了吉拉尔德的关怀和帮助。他内心似乎还不大相信他会同妻子分居。

  厄内斯特和他妻子最后一次外出旅行时的情景至今仍深深镂刻在他的脑海里:法国南方城市的酷暑,马路两旁叶子沾满尘灰的树木,峰峦起伏的青石山,笼罩着迷雾的马赛港湾,夜幕降临时他们抵达亚维尼翁城一座被毁坏了的大桥旁边。铁路旁边田野里一间房屋着火了。火光冲天,从家里抢救出来的家俱、杂物凌乱地放在草地上,孤零零地样子好不凄凉。上午在巴黎市郊有辆破旧的行李车打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眼前的疮痍景象,厄内斯特心中激起了反响。他们从里昂火车站坐汽车去查普斯圣母院。家里静悄悄的,杳无人声。儿子波比仍在布列塔尼同玛丽、通通安排在一起。哈德莉安排住在里拉斯克罗斯对面街的泥瓦旅店。厄内斯特则住在吉拉尔德的工作室里,他一到那里就阅看《太阳也升起来了》的书稿。八月二十七日他把书稿寄给马克斯伯金斯。他在附上的一封信中写道,他要求在他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上写着下面这句话:“谨以此书献给哈德莉和约翰哈德莉尼卡诺。”他心想,这是他所能表示的最最微薄的一点心意。










海明威传--第五章 成为作家






第五章 成为作家

一百天

  哈德莉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誓言并签上自己的名字。誓言说,从她写宣誓那天起一百天之内,厄内斯特和波林不能有任何接触往来,也不能继续相爱。否则,她就向厄内斯特提出离婚。她声称,要是他们两人不愿意看到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唯一的办法是断绝关系。波林订了九月二十四日从布伦湾开往英国索斯安普敦和纽约潘朗的邮船票。九月二十五日她从英国拍回一封电报:“一切都好,我亲爱的。”当船刚刚离开英吉利海峡,她便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厄内斯特,说分开三个月对她来说完全忍受得了。三个月后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波林在瓦尔道夫阿斯托里亚小住,等待伤风感冒好了之后恢复健康。多斯帕索斯和墨菲夫妇也在纽约。吉拉尔德在离开巴黎前,悄悄地到银行给厄内斯特进了四百美元的帐,相当于一千三百法郎。七月份的时候,他还令人肉麻地吹捧过海明威的美满婚姻,现在他已察觉到厄内斯特和哈德莉即将体面地分手了。他所担心的是,由于懊悔与自责,厄内斯特的创作将受到极大的影响。他认为如果海明威放弃了发挥他的天才,不继续写作,那将铸成大错。海明威自己也有这种看法,只是不敢明说。他永远不会宽恕吉拉尔德上次给他的那封奉承信。

  波林的伯父古斯普菲弗给波林买了去阿堪瑟斯的火车票。古斯先生个子高瘦,家财万贯。在哈德纳特香水公司的股份中,他占绝对优势。波林睡在火车的卧铺上思考着如何把她同厄内斯特的关系巧妙地告诉她的父母亲。她父亲是彼格特克斯顿吉恩公司的董事长兼经理。该公司主要为克莱县农民加工棉花。他也是一个荒地的开拓者,在城市的东西两方买了几千亩低洼地。她家的那幢宽大、墙壁刷得雪白的房子座落在樱桃街附近的一个小山岗上。波林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生性温顺、贤慧、纯朴、高尚。一天的生活就是打打桥牌,午饭后睡睡觉,定时去教堂做祷告,参加当地的慈善事业,做点好事。波林到家后,过了四天才把那件事告诉她母亲。她母亲听了先是感到震惊,接着表示非常同情那位男人的妻子。她流着眼泪问波林,“那她受得了吗?”波林向她解释说,那是双方出于自愿的。她母亲听了思想才慢慢有所转变。波林深知,到了适当的时候,她的父母亲会同意她这件事的。

  “啊,你太可爱了,”波林在写给厄内斯特的信中这样说,“你美貌,潇洒,无与伦比。”可是,厄内斯特自认为自己决不是个尽善尽美的人物。当他告诉费兹吉拉德他已与哈德莉分居时,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他说,本来他们的生活充满着欢乐与希望,这下子什么都完了。哈德莉是无可指摘的。一切过错都应由他自己负责。在奥地利过第二个圣诞节的时候,波林到他那里参加滑雪,从那时起,他的个人生活就起了变化,晚上常常闹失眠,半夜三更起来点灯照路,外出熟悉地形。了解周围环境。尽管他精神上十分苦恼,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写作。这时,佐纳森开普公司已出版了《我们的时代》这本书的英文版,并询问斯克里布纳杂志尽早把《太阳也升起来了》的清样寄给他们。埃德华·奥布里恩准备把已经译成法文和德文的《不可战胜的人》这个故事收入即将出版的《一九二六年最佳短篇小说集》里。斯克里布纳杂志用了二百美元买了《残害者》这篇小说。这是美国杂志正式购买厄内斯特第一篇短篇小说。

  曾经在巴黎和纽约生活过的波林发觉彼格特这个城镇幽静舒适,富有乡村情趣。这个地方的居民大约只有两千人。她一天到晚无事可做。有时骑着男式自行车,行驶在僻静小路上,饮用大量牛奶增强体质,弥补她过去一段时间里闹恋爱时失去的体重。有时,她大量看书、有时做点衣服或打桥牌等,她着意让前额的刘海型头发长得长长的,好往两边梳。偶尔跟她父母亲去看场电影,或参加跳方形舞和由两小队十七岁的青年人组成的一种游戏。她几乎每天给厄内斯特写措词诱人的信。她在信中给厄内斯特开玩笑说,“只花两分钱,信纸一张,信封一个,我就来到你身边”。但她朝思暮想的是早日回到他的身边。她自认她的照片富有魅力,妖冶的容貌定能深深打动男人的心。她每天都要做晚祷告,祈求上帝早日赐福,从厄内斯特那里得到好的信息。她心里默默地念,“圣人约瑟①呀,请求您赐给我一个善良英俊的基督徒丈夫吧!”她一天天在计算着日子,盼望这种分开居住农村的生活早早结束,返回巴黎同他共享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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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犹太人十二列祖之一。

  十月里,有一天她突然得了精神忧郁症。她写信给厄内斯特说,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可能是上帝的惩罚。她突然认识到,他们把哈德莉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不给她任何希望,实在太残忍了。她感到十分内疚,于是写了一封短信给哈德莉,主动提出延长隔离的时间,甚至保证,如有必要她可以不和厄内斯特通讯。

  厄内斯特常常到马克莱西斯在杜巴克街的住家去玩。有一次,他和阿奇一起到扎拉格扎去观看秋末的斗牛表演。厄内斯特设法劝说阿奇同他骑自行车旅行,不要谈一般的文化体育,极力主张他去阅读关于骑自行车运动的杂志《贝达尔》。于是他们一同骑自行车到查特雷斯去,厄内斯特一个劲地踩,跑到前面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休息,眺望着远处蓝天之下农民正在地里耕田种地。阿奇吃力地踩,好容易才赶上他。厄内斯特每次护送阿奇参加奖金拳击赛或自行车比赛时,都表现出十分好斗。如果有人稍为推撞她一下,他总要站起来狠狠地打击对方。那些人个子矮,只有五尺来高。厄内斯特站在他们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有些朋友把在波隆格波依斯大街上一套公寓楼借给马克莱西斯。阿奇很不喜欢这套房间,但又不敢明说。只有那个常客“爸爸”(他是这样叫厄内斯特的)才敢骂它一通。在一次晚会上,厄内斯特坚持要大声诵读他喜爱的朵拉西巴克的诗句。唐和比特雷斯史梯华那天晚上也在场。唐认为该诗内容不好,直言不讳。于是导致了他同厄内斯特友谊的结束。

  厄内斯特表面上举动横蛮,这大概是内心懊悔的表现。波林在信中谈到自己忧郁的心情,不免勾引起厄内斯特内心的苦楚。他写了一封长长的复信,直率地诉说他的苦衷。他把这封信说成是一封充满着庸俗,可怕的自我怜悯,沉湎于无限悲伤的卑劣的信。波林的忧郁症使他感到自己濒临毁灭的边缘。时间过得那么缓慢,那么令人害怕和恐惧,他几乎要发疯,要狂呼起来。夜晚在恶梦里他仿佛听到波林对他说,她受不了。她的神经已失常,他们俩都已彻底毁灭了。

  厄内斯特在信中告诉波林说,他甚至认真考虑过自杀。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在神志十分清醒,并非有意吓唬人的情况下作出决定。如果他的恋爱事件在圣诞节前解决不了,他便自杀。这样免得哈德莉办理离婚手续。同时为波林洗清一生中的罪过。后来他自己又把自杀的时间延期了,他决定等波林回巴黎后再说。可是事件又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并非圣人,无法预测。因此,他认为与其等到万事皆空才去死,倒不如现在死,来得有意义。死后他甘心情愿进入地狱。但是他忍受不了现在这个活的地狱折磨着他。如果波林能早点回来,毫无疑问他便可获救。那时他们两人共同起来反抗这个不合理的世界。每天早晚他都要花很长的时间为她做祷告。他真切地爱她,希望波林宽恕他给她写了那么一封卑劣的信。

  波林十分愉快地告诉厄内斯特,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罪人。她现在已经恢复了身心的健康。甚至她的母亲也开始有所觉悟,对她说话时谈到“等到你们结婚时”,一切都会好的。波林塞赞恩海明威彼拉普菲弗的痛苦消除了,恢复到先前那种精神状态。那么可以肯定,厄内斯特自己说他也将完全恢复常态。他不是个天生的忧郁者,并认为自杀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现在他唯一要做的是忘掉有关的一切,一直到波林回到他身边。一百天的分离生活使他几乎受不了。简直象腹中死去的胎儿一样令人难受。他正准备写一个描写这种“可怕思想”的剧本。现在他思想上唯一的疙瘩就是有规律的失望情绪的袭击。一到晚上五点钟左右,这种失望的情绪就从心底里升起,象一层薄雾严严实实笼罩在河面上。

  厄内斯特虽然没有写出剧本来,但他却用小说的形式来抒发心中的忧郁和痛苦。斯克里布纳杂志用一百五十元要了他那篇《金丝雀》的短篇故事。故事是个虚构,描写他和哈德莉八月份从安蒂布旅行回巴黎后分居的情况。十一月二十二日海明威给该杂志寄去了另一篇回忆在意大利米兰度过的日子的故事《在异国他乡》。故事回忆了他在战地医院进行外科手术治疗的情况。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意大利的少校,他的右手在打仗中受伤,现在已变成残废。正在这个时候,他的年青美貌的妻子因得肺炎死去。这件事是这位意大利少校在同他的美国青年病友一起做机械操运动时告诉他的。很明显,厄内斯特也正遭受到自己的损失。哈德莉开列了一个索取家俱杂物的单子,要求海明威把她开列的物品搬送到她在弗勒伦斯街的新居去。厄内斯特租了一部手推车,把她要的东西全部搬运去了。他一共搬送了好几趟,其中一趟是送往佐安米罗家的。在搬送第一批东西的时候,厄内斯特难受得流下眼泪。

  哈德莉把波比交给海明威照管,自己独自到查特雷斯处理问题。她寄回一封信给海明威,说关于他们的婚姻问题她已经发过誓,希望他作出选择——破镜重圆还是分道扬镳。现在既然厄内斯特有意要离婚,那么他应该开始办理法律手续。她说,为了不让波比知道,她希望一切手续的办理全都采用邮寄的方式,个别需要面谈的也可以,但要避免吵架。还说,海明威今后可在适当的时候探望他的儿子。在哈德莉离家去基特雷斯这段时间里,波比和他父亲住在六层楼上。他用法语同人家交谈,说话时爱开玩笑。例如,他称呼他父亲为“爸爸夫人”。还装出吓唬别人的样子,说在他们住的楼房里有狼。十分惊恐地说,“狼先生来了,凶恶的狼先生来了!”当海明威带着他,坐车子到城里其它地方去时,海明威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是斯查兹吗?”这时波比就回答说,“这里是爸爸。”厄内斯特给波比买了一个口琴。他们来到咖啡店里,吃冰淇淋,嘴边留下一圈黄白色的东西,左手抓着口琴,眼睛张得大大地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十分满足地说,“啊,我永远要跟我的好爸爸在一起。”

  厄内斯特想等哈德莉回来之后,再回答她信中所提出的问题。对于她,他一贯认为她是一位勇敢,无私和慷慨大方的女子。他说他已经写信给斯克里布纳斯和佐纳森开普公司把《太阳也升起来了》那本书的专利全归给她。他认为过去他伤了她的心,现在应该尽力加以弥补。总之,他说他早期从事写作时,她从经济上全力资助他。没有她那忠心耿耿,自我牺牲的精神,没有她的鼓励,她的爱情以及实际上人力物力的帮助,他什么书也写不出来。至于他自己,他可以经常从费兹吉拉德,马克莱西斯和墨菲夫妇那里得到经济上的资助。最后,他有力地挥动双手,作出十分宽宏大量的样子说,他已经作出一项新的决定:把他过去、现在和将来所写的书的全部收入归波比所有,记入他儿子名下的信用基金账目。他说,波比有了象哈德莉这样的母亲是十分辛运的。在厄内斯特看来,哈德莉思想单纯、爽直、脑子灵敏、心地善良、手巧,是个最好、最忠诚、最可爱的人。

  第二天晚上,哈德莉写信给厄内斯特直截了当地提出开始办理离婚手续的事。于是三个月的禁规取消了。她将怀着感谢的心情接受了那本书的专利权。在办理离婚手续期间,她若回美国去,她就得带上波比回奥克派克去见见他的祖父。厄内斯特愿意到她饭厅里拿他的衣箱吗?她希望他今后吃好、睡好、工作好和身体好。最后,她以母亲般的情爱结束了那封信。

  厄内斯特在他的朋友中间并不隐瞒自己的思想。他同毕尔巴德在卡维斯米拉喝酒的时候,顺口把他与哈德莉离婚一事告诉了对方。当毕尔问他为什么那样做时,他只淡淡地说,“因为我是个坏蛋。”他对费兹吉德拉说,他现在已没有自杀的念头了。他认为自杀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做得出来。但他并不希望出现那不得已的情况。不管怎么样,他说,他并不是个胆小鬼。必要的话他完全可以把房里的煤气开关打开或用消过毒的刀片切开自己手腕上的动脉。他不害怕,也不自责,将继续扮演他那个“坏蛋”的角色。他住在吉拉德那间没有暖气设备的工作室里,虽然每天只吃一餐饭,但他身体仍然很健康,头脑很清醒,一切运转正常。

  《太阳也升起来了》作为海明威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来说,情况也进行得十分正常。到了十二月中旬,即该书出版两个月之后,销售量已达七千册。马克斯伯金斯原先计划第一版出六千册,第二、三段各出两千册。他希望过了圣诞节和新年之后,进入春天销售量更大些。厄内斯特原来估计,人们对他这本书的评价不会那么统一。可是结果,评论界的绝大多数评论家都赞扬他这本书写得好,内容充实有力,对话十分生动,自始至终情节紧张。这证明海明威具有把生活之中的一个主题用小说形式表达出来的能力。当然,很难说人人都喜欢书中所描述的人物。有一家评论甚至这样说,书中人物的那种“极端的道德堕落”毁了海明威的创作艺术目的。有很多人把这本书看成是“垮掉了的一代”的样板。厄内斯特在书中引用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话,“你们都属于垮掉了的一代里的人。”这样就更明确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另外他还引用了阿克莱西亚斯特关于人间社会规律变换的连续性的话。厄内斯特对伯金斯说过,他所强调的是后者,不是前者。他所要写的是“正象书中的主人公那样,人世间永远存在着悲剧。”

  在巴黎,对这本书最欣赏的人是那些身份和书中的人物相同的人。住在塞纳河东岸的人几乎都很熟悉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普贝尔和罗伯特科恩这类人物。有的人还察觉到书中的布雷多克斯和他的妻子就是福特马多克斯和史蒂拉波温。有些人对于书中有个象康特米彼坡普罗斯的人进行了长时间激烈而又毫无结果的辩论。伊凡西普曼说,那个头戴黑色圆顶硬礼帽,象马戏团里玩杂耍的,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的人哈洛尔德斯梯恩斯和书里那个哈维斯托恩一模一样。毕尔巴特十分有趣地注意到,厄内斯特把巴特用来摆脱那些增添他麻烦的朋友的一种方法传授给书中的人物杰克巴纳斯。这方法是:把那些朋友请到咖啡馆里喝两杯,到了适当的时候,你籍口工作脱不了身而表示歉意地告辞。唐斯梯华特看到书里有个人物叫比尔哥登,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漫画像。一想到这件事,他不禁暗暗地笑了起来。他从书中的人物比尔和杰克之间的谈话中看到自己的奇怪行为,但他对整本书的印象是比那写得最好的报告文学还要胜一筹。

  受厄内斯特书中人物所影射的其他的人普遍感到很气愤。凯蒂康涅尔看了这本书后气愤极了,把书放在她的床垫下整整压了三天。她的愤恨主要是厄内斯特不该在书里影射侮辱她的丈夫哈洛德罗布。另外,她对厄内斯特在书中通过描写弗朗西克莱恩和科恩的怀有妒忌心的太太,大大丑化他们,也很恼火。显然,厄内斯特对于她的一言一行都大加注意。而这理应是不容别人侵犯、纯属私人的再明白不过的事。厄内斯特竟然把她这些个人性格特点和经验强行移植到一个和罗布一同在《布伦》杂志编辑部工作的犹太人秘书身上。把罗布这个人描写成为一个脓包。厄内斯特为什么要这样恶意伤人呢?过去别人指控他反对犹太人,他挺身而出为他辩护;厄内斯特每次邀他打拳,他都答应了;他买了无数牡蛎给他吃,请他喝名酒;介绍他认识里奥弗莱斯;帮助他在美国出书等等。难道他都忘记了吗?难道是由于上述原因他就成为他书中的人物罗伯特科恩,在每一次宴会上都要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吗?朵芙特威斯登读这本书时,该书已经出版很久了。开始阅读时,她感到有点生气,到后来她的气渐渐消了。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在丁哥酒店偶然碰见她时,她说,她并没有感到不安。唯有一点她要申辩的是她并没有同任何一个可恶的斗牛士睡过觉。

  正如事先就料到的,海明威的父母亲由于周围一些言论偏激的人对他的书的议论而感到大为不快。他的父亲给他邮寄了一份文学文摘书评杂志。他父亲用红蓝铅笔仔细在该杂志的一篇社论中划出重点。该社论说,当前社会上对“性爱小说”和“高级的现实主义小说”表示强烈反感。他的父亲虽然偏向于要他写健康的文学,但也尊重他儿子的意见,只不过他表示,希望厄内斯特今后写书时,多创作一些思想内容层次较高的作品来。

  比起海明威医生来,葛莱丝的意见更为直接了当,这是她一贯的态度。尽管她听说,她儿子这本书是“这一年里最坏的书,”因而感到有失体面,但当她知道这本书的销路很好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她想,她的儿子不至于忘记做人要忠诚,高尚和自尊吧。他应该懂得选用文雅的词汇而不是仅仅那几个骂人的字眼。她感到不便对他直讲,但又不能保持沉默。她在信中写道,“也许你找不到的好词语,我可以帮你找到。”她感到生活非常美好,人间就是天堂,在这个天堂里到处都有人们创造出来的美的东西。厄内斯特如果有家庭困难或因饮酒过多影响了他,他应该设法摆脱这些羁绊和枷锁,做一个上帝所寄望的真正的人或作家。当他还在母腹之中的时候,就完全奉献给上帝,盼望在世上有所作为。“我疼爱你,亲爱的儿子,”葛莱丝写道,“我完全相信你能为人类干出有益的事业。请求上帝的指引,做真正有益的工作。望上帝保佑你”。厄内斯特在给他的母亲的回信中愤愤地说,他母亲所要的是对狭小家庭的忠诚,这对于他的不好声誉只能起着一种麻醉剂的作用。

  当然,支持海明威的人大有人在。费兹吉拉德从华盛顿来信说,他看到美国人欢迎厄内斯特这本书,他非常高兴。他说,“这一年半来,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旅行欧洲,我们获益不少。”约翰彼尔比索在圣诞节前夕同厄内斯特一起喝酒时,拿出一封爱德蒙威尔逊刚寄给他的信给厄内斯特看。威尔逊对比索说,和海明威同时代的人非常推崇《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同年冬天,马尔科姆科莱发现海明威在巴黎的影响已大大超出那些认识他的人的范围。从纽约来的史密斯学院的女学生在模仿书中人物布雷特夫人的一举一动……

  成百成千从中西部来的青年人争先学样,做海明威书中的“英雄”人物,说话时微微张开嘴,声音从嘴角挤出来,有力而含糊,给人以一种特别的印象。住在新哈芬的桑顿威尔德说,耶鲁大学的学生非常爱读《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说希望他写的新小说里有表现出海明威的风格的地方。

  哈德莉订下的一百天规定结果延长七天,因为波林到第一百零七天的时候才抵达法国瑟堡港。厄内斯特前往迎接她。在这之前他同阿奇和阿达马克莱西一起滑了一个星期的雪。他们路经巴黎时作了短暂停留,目的是带波林的妹妹吉尼去作陪伴,然后回到格斯达去度过那漫长的冬假。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是哈德莉与海明威离婚正式决定的日子,但海明威却正在阿尔卑斯山麓同波林一起滑雪。

没有女人的男人

  一九二七年开头的几个月,厄内斯特总是用暴怒狂嚷来掩盖他失去良妻爱子的懊悔和痛苦。例如,他自称听到一种谣言,说有些读过《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的人无比愤怒,扬言要谋杀他。为了避开他们,他就逃到瑞士去。其中有个叫哈洛德罗布的,据说正持枪到处寻找他。据厄内斯特自己说,他捎了口信到他原来居住的地方,说他将在一月份里的某一天下午,大约在二点至四点左右坐在里普布莱塞里酒店门口等候。他认为那些指责他的人是一群胆小鬼,他们是不敢开枪的。

  过新年的时候,他收到一个叫查德波华斯史密斯的一封信。此人被他当作书中的艾略特夫妇的牺牲品。史密斯一直到十二月份,《太阳也升起来了》在《小评论》和《我们的时代》上刊出很久之后才看到的。史密斯说,海明威是个卑鄙的可怜虫,他对暗杀行凶根本一窍不通。厄内斯特从瑞士写信回来说,史密斯明明知道我不在巴黎,他才有狗胆写出这样的信来。他说,等他回巴黎后,他将乐于同史密斯较量,用不了几个回合就可把他打倒,或只要一个回合就可把他打倒。这要看他被打倒后能否再有力气站起来。他在信的结尾说,他对史密斯其人,对于他的信,不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是十分鄙视的。

  厄内斯特鄙视别人的情况已在许多方面表露出来了。此外,他还有个十分明显的恶习,就是别人对他友好,尊敬他,他却在背后说他们的坏话。例如,路易斯和玛丽布隆菲尔德邀请他去吃饭,他却鬼鬼祟祟地讲主人的怪话。把“布隆菲尔德”说成“草包菲尔德”,指责他缺乏写作才能,说招待他的酒质量太差。他讥讽玛丽,说她那只爱猫偷偷爬上餐桌,把盘子里的鱼吃掉了,然后跨在房内角落里拉屎。当谢乌来到巴黎时,厄内斯特邀他到外面喝酒。后来他告诉伯金斯,说安德森对于他那本《激流》的书,根本没有什么意见了,说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可是安德森和他的说法大不相同。他说,厄内斯特来敲他的门,请他去喝酒,他们谈了几分钟的话,接着厄内斯特就大步流星似地走了。安德森心平气和地说,厄内斯特这种“斤斤计较的思想”毫无疑问影响了他同他人的友谊。

  随着他的书的出版,厄内斯特的名声在读者当中显然就越来越大了。正如伯金斯所预料的,《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过完圣诞节后,仍然销路很好。自一月中旬起到二月初止,销售量从八千册猛增到一万二千册,而且没有下降的趋势。这就大大地激发了杂志编辑者的热情。斯克里布纳杂志正在排印海明威的三篇短篇小说;阿尔弗雷德克里姆波格的《美国商报》采用了他的《阿尔卑斯山牧歌》,甚至大西洋月报同意以三百五十美元买他那篇《五万美元》的短篇小说。这个价钱是厄内斯特的短篇小说的最高稿费。看到这种形势,一月二十五日伯金斯意味深长地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而且稳步上升,越升越高。”

  厄内斯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格斯塔露斯里旅店,过着一天滑雪,一天创作的生活。这时,伯金斯向他提出一个新的建议,准备在这年的秋天出版他的一本短篇故事集。厄内斯特听了当然很高兴。这个集子将是他在美国公开出版的第四本书。毫无疑问,这对巩固和提高他的声望大有好处。厄内斯特当即答应下来,并提出先定一个书名和拟定一个目录,其中包括他希望选入的文章。第一篇是由乌怀特《我们的时代》独家刊登的《在密执安那边》。另外两篇是二月初才写完还未发表的。一篇名为《你追我赶》,是一篇小品,描写一个神经病患者前往堪萨斯城观看杂耍表演。另一篇是《一次简单的调查》,描写对一个犯有同性恋病的意大利军官与他的年青通讯员之关系的调查情况。这个集子的临时书名定为《没有女人的男人》。据厄内斯特自己解释说,这个书名说明在他的全部短篇小说中,其内容没有表现任何女性的娇柔的痕迹,不管是由于严格的训练,规章制度,残酷的死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所造成。伯金斯老于世故,满口热情答应,并着手安排出书事宜。

  厄内斯特同波林的婚礼延期到五月份,这有点不如波林的意。其实,厄内斯特并不急于再婚。他对依塞贝尔哥多尔芬说,由于他和另一个女子有爱情关系,哈德莉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说多年来受到妻子很好的关心和照顾,他本意并不想那样做,可是哈德莉一定要同他离婚,他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她。后来他告诉他父亲说,即使他同哈德莉离了婚,今后只要哈德莉愿意,他随时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他的心情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当迈克斯特写信给他说,“一切有天才的人都是不道德的。”不管他是不是和哈德莉复婚,还是继续过他那“老一套的不道德生活”。迈克说,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但厄内斯特并不为这种无拘无束的不道德生活所诱惑。他仍然关心哈德莉的生活。一月份他把波比带到格斯塔去住了两个星期,并在他的朋友们面前吹嘘说,他和哈德莉的关系很好。二月初厄内斯特写信告诉他和父母说他与哈德莉在上一年的秋天就分居了。不过他肯定地说,他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他根本没提起离婚和关于波林的事。最后他说他正过着“修道士的生活。”

  盖和玛丽希科克在巴黎照顾哈德莉的生活。盖渴望进行一次不带女人的旅行,到法西斯意大利去。他曾两次约厄内斯特同行,却遭到波林的反对。波林觉得她离开厄内斯特,“流放”到毕格特去的时间太长了。可是厄内斯特却同意和盖一起去,尽管他曾发过誓,只要墨索里尼不垮台,他便决不到意大利去。三月初旬,他再次把波比带到格斯特去住了十天。波林和吉尼轮流照管波比的生活,厄内斯特则每天在温根上方高地上作三公里长距离滑雪。三月中旬,厄内斯特将波比送回哈德莉那里,然后同盖一起在一个灰濛濛的早晨登程出发了。

  盖的福特牌汽车已经十分陈旧。踏板凹凸不平,挡风玻璃开了折。但它跑起来还很不错。他们十分舒适地通过法国中部的农耕地带,来到抹上淡淡日光的里维埃拉。三月二十日星期天,他们经过意大利的热那亚和雷巴罗。一九一八年厄内斯特在派维河谷受伤时就在这个地方见到了替他抹上神油的传教十唐吉斯比彼安奇。接着他们的车子进入了内陆,行走在长着树木的乡村地带。不时看见树林里有烧炭窑的人居住的茅屋,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火烧过的火烟味。当车子到达卡拉达诺时;有个意大利年青法西斯分子走到他们的车子跟前,手里提着一口被打得七凹八凸的皮箱和一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行李包。他要求坐他们的车到斯佩吉亚去。他站在汽车踏板上,双手通过车窗抓住车篷撑杆,乘行了二十公里。这青年在斯佩吉亚城外下车拿了行李,站在一旁,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他们开车进城。

  墨索里尼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妓院,并给妓女们安排了体面的工作。但当盖和厄内斯特在一家饭馆吃中饭时,他们发现原来那饭馆起着双重作用。当一个身上只穿一件工作服的女招待员走到布科克跟前,眼睛露出一种如饥似渴,象老鹰急待捕捉猎物的眼光的时候,厄内斯特简直乐得笑破肚皮。但在这种场合里他的揶揄只不过是掩盖他内心深外的感情而已。昔日同那年青牧师的邂逅,此时触发了他对宗教的信仰,他和哈德莉婚姻的不幸结局,也使他良心受到谴责。当车子来到斯佩吉亚城外路边一间圣堂时,他请求盖停车。他走出车来,跪拜在圣像跟前,久久地虔诚地祈祷。返回车子时泪痕满面。

  他们在彼塞住了一晚,接着向弗罗伦斯进发,跨过亚平宁山脉抵达同德里迪克的里米尼城镇。他们到该地邮局取信。其中有一封信是波林写来的。厄内斯特不在家时,她烦躁得坐卧不安,她在信中讽刺地说,厄内斯特到意大利去是一次“为了提高男人的社会地位的旅行”。她故意说,她希望他这次旅行要花很长时间。一旦成为他的妻子,她将全力反对一切方式的分离。在这期间,她和吉尼两人每天只好守住空房。信里还说,马克莱西夫妇告诉她,华罗街六号有一间房,又大又干净,近来才从新修理装饰的。如果盖先生同意回巴黎时租这间房的话,他得先提前付房租。她说她曾问过一位牧师如何简便地办理结婚手续。牧师说男女双方都得出具浸理教会洗礼的证明。厄内斯特在一九一八年已经洗过礼,可能在意大利那个地方保有他这方面的证明。另外,厄内斯特还必须出具同哈德莉结婚的证书。但是他们的婚书不是在教堂里办的,所以在法律上无效。波林急切等待着结婚。可是,即使厄内斯特急忙地赶回国来,他也会去忙他自己的事,波林根本无法拦阻他。

  他们往意大利北部的弗里、依摩拉、波罗格纳、比亚圣扎等几个地方游览,然后返回热那亚。在经过杜斯堪尼河谷,跨越埃米兰平原的时候,厄内斯特时而祈祷,时而哭泣。他们到达热那亚时,正碰上下大雨,街上积满污水,有些地方水深过膝。地中海沿岸水面复盖着一层污浊泡沫,灰濛濛,白茫茫,水天一色。他们在瑟斯特里一家饭店吃饭,又潮湿,又寒冷,那儿的酒喝起来味道苦涩如明矾。到了法国边境,他们顺利地通过检查卡,然后直奔门通,当晚在那里过夜。他们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旅行了十天,在他们的印象里,意大利的城市“似乎比较干净、有生气,社会秩序稳定,颇为可爱”。旅行刚一结束,厄内斯特已经写出了好几篇小品文,文笔轻快,俏皮,带一点嘲讽味儿。文章的总题目是:《一九二七年的意大利》。文章写完修改之后,厄内斯特便把它们寄给爱德蒙尔逊,让他在《新共和国》杂志上刊登出来。

  哈德莉终于开始了她一再拖延了返回美国去的旅程。四月十六日哈德莉带着波比乘坐一列时间与轮船相衔接的火车。厄内斯特到车站为他们送行。返回寓所后,他便一头埋进了工作。那个《没有女人的男人》的短篇小说集的目录,现在已基本上决定了。其中有两篇较长:一篇是《五万美元》,另一篇是《不可战胜的人》,还有八篇其它的故事,大多数是过去写的,如:《今天是星期五》,《在异国他乡》,《残害者》、《一只金丝雀》、《你追我赶》、《阿尔卑斯山牧歌》、《一次简单的调查》和《平庸的故事》。最后那一篇故事登在一九二六年夏天的小评论杂志上,是厄内斯特描写斗牛士马尔拉的最后一篇文章。五月四日他把前不久寄给《新共和国》杂志的几篇报导法西斯意大利的文章加了进去。还有尼克阿丹斯的故事《十个印第安人》,一九二六年五月写于马德里,现在改名为《第四个之后》。可是即使有十几篇这样的文章,对他来说也是不够的。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他又加了两篇,全数共十四篇。这两篇的第一篇是《现在,我躺下》,另一篇是《白象山》。第一篇是描写尼克阿丹斯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基于海明威本人在意大利时的经历和他在奥克派克的童年,以及他父母亲的情况。第二篇几乎全篇都是对话。主题是描述一个男人同他的女朋友在依布罗河谷一个西班牙火车站外边喝啤酒时,那男子设法说服那个女的去做人工流产。

  一九二七年春天,厄内斯特的声誉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是结识了新的朋友。其中有两位比较突出。一个叫多纳尔德弗雷德,他是霍拉斯里乌怀特的第二合作者。他千里迢迢,远渡重洋从美国跑到巴黎设法劝说厄内斯特到他们公司去同他们合作。弗雷德十分慷慨地提出同厄内斯特签订一个新合同,预约海明威写一部长篇小说,先支付他三千美元。另外预支给他一千美元作为出版他一个短篇小说或杂文的集子,并且一开始就可提取百分之十五的专利税。但这样的优厚待遇并没能打动海明威的心。他告诉弗雷德,他留在斯克里布纳斯感到非常满意,并断然拒绝他的建议,把《激流》和《太阳又升起来了》这两本书的版权卖给乌怀德,让他们连同《我们的时代》一起出一个集子。

  厄内斯特新结交的第二个朋友,对他来说更具重大而深远的意义。这人是个画家,叫瓦尔多彼斯,班哥·梅因人,个子挺高,衣着不大整洁,留着长胡子。他怀着极大的热情读完了《太阳也升起来了》,而且迫切地想见这位作者。瓦尔多现年四十二岁,毕业于哈佛大学。差不多二十年来他为自己是哈佛的校友感到自豪。大学毕业后,他到国外从事绘画工作,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七年他曾在凡尔登附近开救护车。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西班牙语。瓦尔多心胸宽广,待人温和,健谈,喜爱写文章,能用三种语言朗诵长诗或打油诗,他非常敬佩海明威,知道海明威有个儿子叫波比,他特地画了一套动画片送给波比玩。厄内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样发现瓦尔多热情扬溢,于是他亲热地称呼他为“MuyCaballeroMi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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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最亲热可爱的人。

  厄内斯特和波林举行婚礼的日期终于决定了。四月下旬波林开始通知普菲弗家族的人。所有她的族亲都反应热烈,纷纷送去礼品和钱,其中有好几张一千元的支票。波林的母亲除写信祝贺他们外,还寄钱给他们,希望他们生活美满幸福。他们的婚礼于五月十日在巴黎的普西教堂里由天主教徒主持进行,吉尼作为陪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马克莱西斯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后来阿达请了他们吃了一顿午饭。在这之前,海明威曾试图说服天主教徒和教会,免去洗礼的仪式。他说九年前他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了,被抬到前线一个紧急医疗站。那里有个牧师,在伤病员中间穿来走去。就是在那个时候,厄内斯特接受了那个牧师的洗礼。阿达听了他这方话感到很恶心。特别是听到他说哈德莉根本不信教,所以她不是他妻子,他们在霍托湾基督教堂里举行的婚礼也就不算数时,阿达更加火冒三丈。厄内斯特为了使他的宗教地位大致同他的基督教徒的教规相吻合,做了许多表里不一的事,但现在最低限度他认为自己在名义上是个天主教徒。几个月之后,一个多米尼加的教父写信问他一些宗教的问题,他回答得十分蹩脚。厄内斯特后来写道,他过去有好多年一直是天主教徒,虽然在一九一九到一九二七中断了一个时期,在那期间他一直没有参加过宗教活动。但在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间,他经常去教堂参加弥撒,特别在一九二七年他认真地把房子收拾干净(原文如此)。他迫于形势只好承认他信仰宗教甚于知识。一句话,他是个“笨拙的天主教徒”。他自认有足够的信仰,但又不愿意正视究竟信仰的程度有多大。他想在宗教的名义下,生活过得好些,过得愉快些。不过他从来没有公开他的信仰,因为他不想让人家知道他是个天主教徒作家。他深知树立好榜样的重要性——可是他从未树立过任何好榜样。他的处世的基本信条非常简单:生活过得好,搞好创作,写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来。比较起来,头一项容易做到,第二项难得做到。

  厄内斯特和波林的蜜月大约持续了三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住在隆河三角洲末端,离埃格摩特五公里的一个小渔港——格罗都拉的一家膳宿旅店里。这个地区气候温和,水源充足,大部分地方仍保留着自然的风貌,港湾边上有一溜长长的白沙滩,海水净洁,是天然的游泳胜地。每天上午他们俩在那里游泳,观赏风景。厄内斯特说,埃格摩特是法国保存得最完美的有护城墙的古城。看到位于十三世纪圣路易斯率领十字军东征的起点运河旁边的格罗都拉时,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喜乐。波林实践她的诺言,让海明威有处理自己事情的时间和自由。于是他尽情地享受大自然赋予的欢乐——划船、游泳、晒太阳、钓鱼,然后不知疲劳地进行写作。一下子写完了两个短篇故事——《十个印第安人》和《白象山》。五月二十七日就地将这两篇稿子邮寄给伯金斯。唯一使他扫兴的是,他的一只脚游泳时被划破了,感染发炎。六月份他们返回巴黎时,他的那只脚肿得很厉害,又发高烧,连续十几天卧床不起。

  这年夏天,厄内斯特又到西班牙去。这次旅行,除了有个新结婚的妻子外,别的都和已往差不多。在瓦伦西亚斗牛节之前,他们先到庞普罗纳,然后去圣西巴斯坦住了一周,在那里休息和游泳。厄内斯特抱怨他在那里搞不成写作。他已养成一种习惯,在审阅修改稿子期间,也搞点创作。在瓦伦西亚,他们在茵格莱斯旅店住到三十一日,然后去马德里的阿基拉。到了八月中旬,他们住在厄内斯特称之为“西班牙最最美丽的城市”——圣地亚哥坎普斯特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教堂中殿上空盘旋的鹰隼。这时有个农妇急急忙忙向他走来,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可以吃到耶稣的肉。他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十分风趣地说“在那边,太太”。九月一日他们乘火车去瓦伦西亚,接着风尘扑扑来到亨第。这次走了不少路,去过不少地方,感到疲惫不堪,因此他们延长了在格里西亚停留的时间。

  他们在亨第住了两个星期。这个地方给他的印象还不错。他借着空闲时间给他父母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表达他没有做到他父母亲对他的期望以及他与哈德莉离婚后的痛苦心情。这封信,内容真真假假。一方面,他说,在过去一年里他同时和两个女人相爱——哈德莉与波林。但他始终忠于哈德莉。另方面他又说,当哈德莉决定与他离婚时,波林在美国,差不多两个月没有通讯。这显然是撒谎,因为实际上,波林几乎每天都写信给他。他还说,他现在已同波林结婚,但他将继续对哈德莉和波比表示他对他们的爱。在信快结束的时候,他特别提到,他对于他母亲在上封信中批评他为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而创作,仍然有意见。

  阅读海明威作品的人越来越多。十月十四日,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出版时,《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的销售量已达二万三千册。写给海明威的信件象雪片一样飞来——有表扬赞颂的,也有批评谩骂的,但前者为大多数。厄内斯特十分仔细地阅读了所有的评论文章和来信。他建议伯金斯买一批美国名人画,如格林里弗威蒂,由他亲笔签名并作为海明威的名义寄送出去。他对《纽约论坛》报星期日版的书刊评论栏上登载评论《没有女人的男人》一书的文章大为恼火。书评作者弗吉尼亚沃尔夫说海明威有胆略,直言不讳,写作技巧好。但他认为海明威的言词太过咄咄逼人,容易刺痛别人的心,他的才能受到约束,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海明威说,布龙斯伯里集团的成员自命为共和国文人的救世主,却生性善于把不良的动机转嫁于向他们挑战的年青向上的作家身上。沃尔夫小姐对他的批评意见使他烦躁不安,于是他写信给伯金斯说他圣诞节将到格斯塔去,在此之前有关他的其他作品暂时不发表。他现在更加努力地工作,并且发现通过阅读作品评论,使他对自己有较清醒的认识,写作时再不是随心所欲。

  伯金斯很快接受了厄内斯特的建议。还有一些评论家谈到海明威为人冷酷无情,说他专注于斗牛、拳击、钓鳟鱼、打猎;说他当过职业兵,嫖过妓女、嗜酒、吸毒等。他的那些下贱行为,都是出自于卑鄙龌龊勾当的。他们表面上冠冕堂皇,实质上是二流子。海明威的难处是他没有掌握哲学,他有信仰、有诚意,但并不深入,从根本上说,他是个新闻记者,把事实建筑在清楚、确凿的基础上。

  厄内斯特早在看到这些对其最近创作的短篇小说的评价之前,就动手写第二部长篇小说了。这是这年秋天的两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中之一,另一件是波林身上已经有孕了。这是他们从亨第布拉格返回巴黎后发现的。在亨第的时候海明威就开始写起来了,到了十月中旬,这本书已经写了三万多字。厄内斯特计划在这年的冬天写完。感恩节过后一个星期,他已经写了二十二章。他对伯金斯说,这大概是完成了全书的三分之一。他摒弃他过去在《太阳也升起来了》和其它短篇小说中所用的第一人称叙述法,采用第三人称叙述法写这本书,作为一种试验。这时,他发现他无法按照原来的计划在初冬写完这本书,原因是各方面的,但最主要的是他准备到附近的格斯塔去滑雪,住上两个月。

  厄内斯特表示,在那以后,他将回美国去,一直住到一九二八年秋天。主要原因是波林准备象过去哈德莉所做的那样,返回美国本土生小孩。当然,厄内斯特也想回家去看看。这个念头早在一年前就有了,但是他和哈德莉离婚之事使他打算在一九二六年秋天回美国的计划落空了。从那以后,他甚至梦想能在离纽约只乘十二至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就能到达的地方去工作。在那里他可以专心地干,进行创作,偶尔到纽约去参加奖金拳击赛,或同朋友们到城里非法酒店去喝上几杯。但是十月下旬哈德莉同波比从美国返回巴黎,从而他归国之梦又被打破了。哈德莉虽然长途跋涉,劳累不堪,但厄内斯特觉得她看起来很美。哈德莉的性格同过去大不相同。她克服了动不动就流眼泪的毛病,十分沉着地承受了离婚所造成的后果。她甚至向厄内斯特暗示,她已经爱上了某一个人。哈德莉的外貌和波林比起来有很显著的差别。因为波林三十二岁才怀孕生小孩,显然会给她带来许多困难和不舒服的感觉。

  他们匆匆忙忙赶去柏林观看为期六天的自行车比赛。在那里他们遇上了辛克莱露易斯。厄内斯特还未同哈德莉离婚的时候,在巴黎就认识他了。露易斯全然不知道厄内斯特同哈德莉离婚之事,也不知道他已重婚。当她听到这两件事时,不免为之一惊。特别是看到一位身材瘦小、脸色苍白、有点腼腆、沉默寡言的女子竟然是海明威的新婚妻子,更使他惊异了。晚饭是在一间形象一部拖车那样的地下啤酒店进行的。应邀的客人还有:一位叫阿卡莎的好战的德国妇女。另一位是露易斯新接交的一位法国朋友——拉蒙格瑟里。她曾在达特茅斯学院教过法文,不久前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阿卡莎在吃饭时抢着别人的话头大谈特谈一切非德国油画的空洞内容。格瑟里最后插进一句话,说卡莎忘记对另一个画家埃尔格雷科攻击。当阿卡莉刚要开口接着一个人讲下去的时候,厄内斯特突然抡起一只拳头砸在饭桌上,高声喊起来,“埃多格雷科,是个很有名声的画家。”这样才算把阿卡莎的嘴巴堵住了,接着晚宴也就结束了。阿卡莎最感到遗憾的是格瑟里的毫无情面的利己主义使她失去聆听两位最著名的美国小说家的谈话。

  快到年底的时候,零零星星的不幸事件接踵而来。吉尼从格斯塔写信回来说,早雪已融化了。厄内斯特刚好喉咙疼痛,被迫躺在床上休息。他耽心会得肺炎,甚至更严重的疾病。十二月十二日他们动身的时候,病情已扩大,胸部受到感染。当晚在蒙拉罗过夜又出了倒霉事。半夜里他起床叫他儿子波比拉尿,波比睡意正浓,糊里糊涂一个手指头戳中了海明威的右眼。手指甲在他的眼珠子上刮了一下。伤痕大概有一小片鱼鳞那么宽。碰伤的这只眼睛正好是厄内斯特那只好眼,现在这只眼睛的视线也弄得模糊不清。他在床上连续躺了六天,不但眼睛看不见,还闹感冒,痔疮出血和牙痛等,真把他折磨得够呛。唯一的收获是胡子长得又粗又长,看起来真象个法学博士。

  厄内斯特收到了一份《奥克派克新闻》报纸,上面登着一篇与他母亲有关的文章,看了使他烦闷不安。文章的标题是:《子女成人,父母开辟生活新途径》。内容是关于五十二岁的葛莱丝霍尔海明威从事业余风景画,颇为成功。“人们迷惑不解”,记者写道,作为《太阳也升起来了》的作者厄内斯特海明威的母亲,一方面她对现实生活的要求十分严厉,另一方面这位兴高采烈的母亲面对“这些年轻作家”的悲观失望,却哈哈大笑,表示相信:生活里的一切会象钟摆一样,荡了出去,一定还会荡回来的。“只要上帝存在,世界就平安无事,”这就是她对幸福美好生活的解释。毫无疑问,厄内斯特说,葛莱丝希望她的儿子厄内斯特成为讲话带英国腔调,步祖辈们的后尘的上层社会的人。

  波林现在已习惯坐在厄内斯特的床头大声地诵读亨利杰姆斯的小说《艰难的时代》。厄内斯特躺在床上听着,不安地转动身子。他不明白,杰姆斯总是让他书中的人物出现在客厅里。他说,杰姆斯所描写的人物,除了少数是大老粗外,都是超凡脱俗的。难道他是个善于伪造的人吗?他对于客厅之类的东西是熟悉的,描写也是成功的。但在别的方面,他就不行了。

  这一年结束时,唯一的成果是,他这个大老粗写的书《没有女人的男人》已销售了一万五千册,而这仅是在该书出版后三个月之内的情况,在精神上多少给他带来了安慰。

西行

  从一九二七年年底到一九二八年初,厄内斯特一直遇到不如意的事。幸好这些小事未酿成大祸。虽然他那只眼睛的视力完全恢复了,他仍然担心会失明。如果双目失明,他怎么办呢?他还能写作吗?他写了一封信给半盲的杰姆斯佐斯,他说近十天来,他坐立不安,简直和杰姆斯的处境一样,不知如何好。眼睛痛得厉害,甚至医生开的可卡因麻醉药,搽了也无济于事。

  一月份马克莱斯和他一起到萨阿内斯洛弗拉斯滑雪。可是这一次,他的滑橇一碰到硬的东西就溜脱了。滑下坡时,他一共摔倒了十次。有一次他一头栽进雪地里,鼻子和脸碰得乌青,护眼镜也打得稀烂。最后一天,波林带着波比先回巴黎,他们走后,他一个人到兰克和阿德尔波登去旅行。但遇上坏天气扫兴而归。二月初返回巴黎时,突然气温下降,天气严寒,家里的铁管子都炸裂了。整整一个星期,家里没有暖气供应。他又得感冒了,只好蜷缩在床上。三月初他刚刚病愈,没料到又遭受另一不幸事故的打击。他后来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容易招惹事故的人。因为他视力不好,动作笨拙,导致一系列的灾祸。有一次他和阿达、阿奇和马克莱斯一起到外面吃晚饭,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凌晨二时,他起床到洗澡房去洗澡。他感到特别冷。原来先前有人想拉下抽水马桶的链子,而错把拉开天窗盖子的绳子猛力一拉,撞碎了玻璃。当厄内斯特睡眼惺忪地去拉那绳子时,那个原被弄破了的玻璃盖子一下子掉在他那倒霉的头上。他右眼上方额头被碎玻璃划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血流如注。波林急忙用卫生纸堵住伤口止血,一面把马克莱斯喊来,叫了一部汽车把他送进医院。这时厄内斯特感到眼前发黑,神志不清。他们的车子到达奈伊里美国医院时,已快到凌晨三点。住院的医生给他的伤口缝了九针。

  这件事一下传开了。电台还特地报导了这个消息。埃日拉庞德从雷巴罗拍给他一封电报。“你这只笨猫一定喝多了。要不,怎么会爬上天窗给甩下来呢!!!!!!!”伯金斯电告盖希科克到厄内斯特家去看看,有情况即向他汇报。哈德莉得到消息后,立即给海明威写信表示慰问。信里写道:“可怜的人呀,怎么会这么倒霉被这鬼东西打中。我希望你不会因生活中受挫折而感到沮丧。”对于这一系列发生的事,应如何看待,海明威至此还未能加以总结。

  对他打击最沉重的恐怕是在写作上面,二月份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结果质量不行。他哀声叹气对伯金斯说,他过去一年连续遭受不幸——得了三次重感冒,在格罗都拉染上黄疸病,十二月眼睛受伤,现在又是天窗砸破额头。使他身心蒙受极大的打击和痛苦。他说,他正在逐渐恢复健康,请伯金斯不要告诉其他的人说他受了伤,写作工作停下了。自然,他现在的创作热情没有原先那么高涨。那个新的长篇小说,开始提出来的时候还是个好主意,即《新时代的汤姆琼斯》一定有新的精神。现在这本书他已经写了二十二章,大约有四万五千字。但他没有把握是否能继续写下去。他在信中暗示,由于病魔的折磨和最近头部受了伤,他的创作能力受到严重的影响。如果这本书出不了,他建议取消计划,另写别的。

  所谓另写别的,实际上他已心中有数,尽管还只在构思之中。还在天窗事故之前,即三月初旬,他就开始着手写了。起初,他只打算写一个象《异国他乡》那样的短篇小说,因为他早就有把他在一九一八年战争中的经历写成小说的打算。他立意用英国作家马娄的写作手法,把战争与爱情两条线索穿插交织起来。他写道,“……但事情应发生在别的国家里,而且那个妓女已经死去了。”他所熟悉的别的国家只能是意大利,他认识的姑娘是阿格妞丝·万库洛斯基。但阿格妞丝既不是妓女,也还没死。他一直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又迟迟未执笔,一搁就是十年。这个故事的人物在他的脑海里形象是那么鲜明,任凭岁月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也无法把它洗刷掉。突然,象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从那次战争中得到了很大的启示,所有那些人物和地方对他都有了新的概念。他认定,无论如何,继《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之后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其水平应该是第一流的。那末,他所要写的这个故事正应该是这本书了。在《异国他乡》那篇故事里,开头有这么一句话:“整个秋天都有战争,但我们谁也不关心。”费兹吉拉德非常赞赏这句话。现在,在厄内斯特书房里的桌子上摆着他的手稿,其中有一页写到在另外一个国家里的另外一个秋天里发生的事。他写道,“那年夏末,我们住在河边的一个村子里,河那边是一片平原,平原的远处有山峦翠嶂。河滩上有无数的碎石和圆圆的鹅卵石。它们经过河水的冲刷,表面洁白可爱,现在被太阳一晒光泽夺目。河水清澈呈浅蓝色,急冲冲地向远处流去。……”

  厄内斯特原先一直盼望回美国去,现在他的兴趣却集中在到凯威斯特去。多斯派索斯曾经步行通过这个地方。他津津乐道地谈起他乘着一列火车梦游似地从弗勒格拉跨线桥横越过这个地方。他说,“凯威斯特”实际上是一个岛屿。后来厄内斯特是这样描述的。

  这是一个运煤站。港湾里停泊着船只。空气里有一股海湾水味的气息……凯威斯特——当地人大都叫它卡约休索——同哈瓦那之间有轮渡来往。这里有制烟工厂,大多是古巴人和西班牙人开办的。……讲英语的人在这里多半从事铁路工作,他们大都是来自弗罗里达州。有些是新英格兰的后裔,他们的祖辈到这地方时,这里是个捕鲸场。还有一些渔民,大多数是白种人,如来自巴哈马群岛西班牙威尔斯人。

  现在美国内陆公路纵横,轮渡连接水陆,乘坐汽车十分方便。波林的伯父格斯答应她和海明威一到就开一部黄色福特牌越野车去接他。

  当厄内斯特和波林搭上皇家邮轮奥里塔号去哈瓦那作为期十八天的旅行时,他额部的伤痕还未完全愈合。他看了奥里塔号的设备后,并不高兴。船上地方既不宽敞,服务也不周到。还比不上他自家的小房间舒适。途中,他开玩笑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波林。上面写着“亲爱的普菲弗小姐,我可以称呼你为海明威夫人吗?”这是讽刺他先前同波林分开住时那段修道士生活的尴尬处境。他常常感到茫然,后半生到底干什么。现在他确信,他后半生的生活就象此时乘坐奥里塔号驶向古巴去。

  四月上旬,他们抵达哈瓦那后,改乘小船走一百海里就可到达凯威斯特岛。每天上午岛上气候炎热,潮湿,空气里渗有海水咸味。到了下午和晚上,由于大西洋刮来的阵风的影响,气温下降,十分凉爽。他们发现一个处在低洼地势的村落,富有热带和海洋那样随意的安宁的情调。处处可以看到鲜花、椰子树,棕榈树。它们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没有完全铺盖柏油的马路两旁有一排排的白色房子。其中有不少建筑物有很好看的门廊,有的二楼上有宽敞的阳台。多拉斯帕索斯把它们称作“酷似新英格兰”。但是真正的新英格兰却在山坡下面那个地区。这里的人口由原来的二万六千人,在战后猛降到一万人。

  他们在岛上只能住六个星期,然后到波林的家乡彼格特去。他们在西蒙顿街的特雷沃和摩里斯公寓大厦租了房间。安排停妥后,厄内斯特立即外出去熟悉周围环境。到南面海滨观看成簇成从的暗黄色海草和被海水冲蚀了的古代葡萄牙士兵的石像,未经使用的海军码头。还看到一间西班牙的餐馆。杜维尔大街上的咖啡馆,每到晚上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在那里人们可以听到伦巴舞蹈音乐和商船水手们喝酒猜拳的喧闹声。白天里厄内斯特他们到码头或桥边钓鱼。海明威喜欢观看海面上来往穿梭的船只:有商船,行驶于沿海城镇的大型客船,还有大型的灰色海岸巡逻队乘坐的快船在沿岸来往巡视,进出于昔日海上强盗亨利摩根发迹的地方——如今一派和平气氛的旧港湾。

  厄内斯特根据自己的个性爱好制定了一个写作、钓鱼计划。通常他每天晚上很早就休息,早晨很早起床,个别时候心情不舒畅除外。他习惯于清晨工作,因为清晨空气新鲜,环境安静。白天里其他的时间他几乎全在户外度过。他同他感兴趣的人交谈。询问对方的家庭,对方的职业以及背景,工作经历等。他对他想知道的事总是寻根问底,常常眯着眼睛倾听着对方讲话,有时用一种庸俗的幽默口气或傲慢自负的口气对人说话。由于他举止言谈粗鲁,再加上额头上有一块伤疤,人们常把他看作是从美国北方来的不法酒商或贩卖毒品的奸商。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写书的人。

  厄内斯特很快就认识一个专业捕鱼者——布拉桑德斯。此人对那一带的情况十分了解。他还认识一个叫佐西·鲁赛尔的人,在格林街开了一个酒吧间。它占去了一幢白色房子的整个一楼楼面,里面象洞穴一样幽暗。那里有个黑人酒巴间侍者,斯基纳,一表人材,厄内斯特对他十分赏识。他说,如果他在非洲,一定会成为那个部落的首领。另一个他感兴趣的人叫苏里万,一个爱尔兰的机械师。两年前苏里万开了一家机器厂。他个子高大,才四十岁就秃了顶。一九○六年前在弗拉格莱铁路当建筑工人,后来到了这个地方。苏里万喜欢海明威,说他是个不多说话,思想深沉,谈吐严肃,对事情爱寻根穷源的人。苏里万说,除了他的脑筋不同外,厄内斯特堪称为斯基德罗乌这种人物的翻版。但是对于象苏里万这样非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他认为海明威思想敏捷,好奇,有独特的个性。

  和厄内斯特关系最密切的要算查理斯汤普森了。汤普森和他年纪差不多,宽肩膀,皮肤呈棕黄色。他们两人都喜爱打猎钓鱼。波林也很快同汤普森的妻子罗琳熟悉起来。汤普森开了一间钓鱼用具商店,一个烟盒厂,一个船具杂货店,一个冰厂,一个五金店和日常用具店。汤普森每天工作完毕回家后,总要和厄内斯特一起到河上去钓鱼——琥珀鱼、梭子鱼、红啮龟和鲢鱼等。他们每次钓来的鱼按当时的市价卖出,大概可以抵偿用去的鱼铒和汽车消耗的汽油。汤普森这种精打细算的做法给厄内斯特很深的印象。到了四月中旬,《没有女人的男人》这本书虽然已销出一万九千本,但他的收入仍然很少。然而,除了非常必要,他又不愿意再接受波林的伯父格斯普菲弗的资助。

  厄内斯特的父母亲来到弗罗里达州,但事先没有写信告诉海明威。直到四月十日接到从巴黎转来的他们写给他的信,他才知道他的父母亲抵达圣彼得斯堡。他立即打电报邀请他们到他那里去。当他父母亲搭乘的船驶入港湾时,厄内斯特正在码头上钓鱼。他父亲是远视眼,所以远远就认出他来,立即打招呼。厄内斯特立刻向停靠轮船的码头奔去迎接他们,带他们回家与波林见面。葛莱丝穿着一套曳地的裙衫服装,头戴白色皮帽,显得十分庄重。他父亲却脸呈病容,头发和胡子都已灰白,由于患糖尿病禁食的结果,人消瘦了,精神脆弱了。他对他家在弗罗里达投资的不动产,到底有多少也记不起来了。他暗地里告诉厄内斯特,他有心脏病的症状,说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他那被衬衣硬领裹着的脖子显得比以前枯瘦了许多。葛莱丝站在他父亲身边显得健康多了。厄内斯特不禁暗暗地怜惜起他的父亲来。

  当他的长篇小说写到一百页时,海明威热情地给他一些老朋友写信,叫他们到这个新发现的天堂般胜地来玩。“这个地方,真的太棒了,”在写给迈克斯特拉特的信中他这样说,“美国万岁!”多斯帕索斯接信后立即赶去。他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到处跑,喜欢游山玩水,观赏风景。瓦尔多彼斯的母亲刚去世,所以没有立刻动身。但后来他还是去了。彼斯个子高大,留着长胡子,看到他多斯就想起罗马巴罗克泉水边的海神尼普顿。毕尔史密斯风尘扑扑,从波卡契卡而来,刚走出船时样子显得清瘦,脸色棕黄,一边不停地抽着烟,一边亲昵地叫厄内斯特小时候的浑名——威米治。他们大伙一起住在外侨旅店,海明威陪着他们每天下午乘小船到海边暗礁钓鱼。离他们住宿旅店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海军停靠船只的港湾。港湾内海水碧绿,他们站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面往下跳,入水时还要提防梭子鱼的针鳍刺中人体。

  厄内斯特的好胜心很强,无论做什么,他都想占上风。对于别人的长处和所取得的成就,他都十分妒忌。他们请来一位开船的大副布拉桑德,租了一只游艇专程开到德怀托特格斯去玩。厄内斯特一个人划着一条小艇去钓鱼,他抛下钓索,一会儿有许多旗鱼上钩。当他把钓索拖上船时,旗鱼活蹦蹦地跳着,他快活极了。这次钓鱼,瓦尔多本来可以钓到八条大鲢鱼。但有七条他没有钓上来。第八条足足有六尺长,猛一拖上来,那鱼在半空中腾跳,立即又掉进水里,扑通一响,水花四溅。厄内斯特很有风趣地说,那条鱼简直象威廉霍华德跳水一样,入水时发出巨大的响声。瓦尔多拿着那条鱼足足玩了四十分钟才把它放进船里。他简直象希腊神话中的半鱼半人的海神一样,胡须卷成许多小圈圈,赤裸的上身冒出来的汗珠和水面溅上来的水花混在一起,湿淋淋地。

  他们请来的那个大副布拉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九一九年九月,一艘西班牙的海轮,威尔巴那拉号在海上遇上风暴迷失了航向。后来在凯维斯特的西南面流沙地带沉没,船上的人全部罹难,其中包括五百名乘客。布拉说他第一个发现那艘沉船,他潜入水里,竭力想打开船窗爬进去抢夺遇难者身上的财物。在这个过程中他差点送了命。他说他看见一个被溺死了的女人的尸体,漂浮在船窗玻璃后面,她手里仍紧紧地抓着几个金戒指。厄内斯特仔细地听他讲。这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内容真实,却充满了海盗传奇。这正是厄内斯特愿意听也愿意讲的故事——一个人单枪匹马同自然界作斗争。他鼓足勇气,发扬坚韧不拔的精神敢于同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相抗衡。厄内斯特小说里的许多主人公,象一九一九年的巴布大副一样,由于无力征服环境,结果失败了。但他们也象巴布那样常常取得了皮洛士的胜利①。他们所得的报酬远非几个金戒指或几锭金条所能比拟。它是一种无价之宝,那就是一个人的智慧与坚韧不拔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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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国王皮洛士在公元前二七九年以极大的牺牲打败罗马军队。

  经过这次十分理想的旅行度假生活之后,厄内斯特感到住在阿堪萨斯彼格特格十分枯燥无味。他们是在五月下旬到达彼格特的。厄内斯特几乎一到丈人家里就非常喜爱丈母娘了。但是除了处理自己的事外,其他时间都同家务打交道,这又使他十分烦闷不乐。他写信告诉伯金斯说彼格特是个“他妈的鸟都不落的地方。”他写信给他父亲时暗示,他非常思念家乡,渴望回到密执安北部去重温他的童年生活。但他父亲的回信象一瓢冷水泼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失望。虽然他父亲说,他和他母亲十分愿意海明威和波林随时回到家乡去,但当时密执安已进入寒冷季节,不大适宜他们去。他们认为波林在堪萨斯或圣路易生孩子比在派托斯基好,因为派托斯基的医疗条件比较差。

  厄内斯特接受了他父母亲的建议,冒着酷暑,把波林送到堪萨斯城。他们同马尔科姆、露丝罗沃莉同住在乡村俱乐部对面,印地安路一间大房子里。波林住在家里待产,厄内斯特每天上午写作,其余时间用来运动。他去拜访了共和党全国大会名誉主席胡佛,由于政治家们耍阴谋,他当时辞职回家。厄内斯特喜欢堪萨斯人,因为他们没有英国人的势利心,讲话也不装腔作势。他喜欢打马球和在运劫员更衣室里闲谈。打完球,满身汗气,坐在更衣室里边喝苏打威士忌边闲谈,真有意思。罗沃莉住的那座房子里有一个游泳池,浓荫遮地。每天傍晚,海明威照例要到游泳池里游泳,然后吃晚饭,再是阅读他不久前买的作为送给汤普森礼物的杰恩格莱的近作——捕鱼。到了六月中旬他的长篇小说已写了大页书写纸(12×15英寸)三百一十一页。他打算继续到西部去旅行,一边钓鱼,一边写完这本小说的第一稿。堪萨斯城里有个运动员向他提起在爱达荷有个极为理想的钓鱼地方。它位于塞尔蒙河中游分叉处,周围五十里没有道路可循,但却是世界上最理想的钓鱼地方。厄内斯特准备等小孩出生后再到那里去或者到怀俄明去,因为从堪萨斯城乘汽车只要三天便可到达怀俄明。

  七月二十七日波林终于感到产前的阵痛。她立即被送往里塞奇医院,主管医生是唐卡罗斯格菲。波林的分娩期长达十八小时,但婴儿仍生不下来。最后,在二十八日施行了剖腹产木。婴儿生下来体重九磅半,取名为帕特里克。因为动手术引起气痛,波林一连数天腹部绞痛不止。她吃不进东西,又无奶汁喂养小孩。格菲医生说波林的伤口最少还要十天才能愈合,然后还需住院一个星期至十天左右才能出院,而且在往后三年里不能再怀孕。堪萨斯城的气温很高,达到华氏九十二度,湿度九十六度。当波林和婴儿的健康情况适应旅行时,那部小说海明威已写完四百七十八页。此时他对当父亲已感到厌倦。从堪萨斯城到彼格特坐火车要二十一小时。他们坐在车厢里又热又闷,婴儿一路上哭个不停。厄内斯特说,他的儿子个子壮得象头小公牛,哭叫起来声音也挺象。听着它的哭叫声简直会使你“发疯”。他压根儿不明白,瓦尔多彼斯为什么那么迫切要孩子。

  他只要一有机会便设法摆脱这个困境。七月二十五日晚他乘火车返回堪萨斯城。开着那辆福特牌的越野车去找他的朋友毕尔霍恩。二十八日,他们动身到怀俄明州去。他已放弃到爱达荷的塞尔蒙河去的计划,因为他想以后还可另找时间去。他在写给瓦尔多彼斯的信中说,他目前唯一需要的是急切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这个地方的酷热,让脑子清醒安静一下,每天能到大角山下的河上钓鳟鱼。他们的车子在三天之内就跑完了一千公里的路程。七月三十日晚他们来到高达七千公尺的牛角山东坡的佛利朗奇旅店,在旅客登记部上登记住宿。这个地方正在成为那些吵吵闹闹,游手好闲的人的聚集地。厄内斯特发现旅店里已住着十五个女客,感到怏怏不快。他闷闷不乐,糊里糊涂地过了好几天,上午写作,下午出去钓鱼。八月三日凌晨三点他就起床,拿着他的旅行袋和稿子,人不知鬼不觉地独自开着车子到塞里登去。在那儿的一家旅店里他住了四天,平均每天写九页纸。八月八日他离开塞里登到伊利诺·登纳莱的罗沃朗奇旅店。那里没有花花公子一类的人物,安静得象一座坟墓。这次,他每天可以写出十七页纸。但一到晚上,他便感到很寂寞,于是借酒消愁。由于他饮过量的威士忌酒,第二天脑子昏昏沉沉,根本做不了什么事。他现在又渴望到西班牙去了。自从一九二三年,这是他第一次想起要旧地重游,到庞普拉纳去看斗牛。当然更不用说盼望到瓦伦西亚去参加盛大的节日。此时在他脑海里又闪现在座落在海滨的漆着白色的旅社和饭店,可口的海鲜。以及外出后回城,坐在酒店里大杯大杯地喝着冰镇的啤酒吃着美味的西瓜。

  八月十八日,波林来到塞里登的时候,厄内斯特希望能在两天之内写完小说的全稿。波林告诉海明威,他们的儿子帕特里克体重已达十二磅,外表真象中国的拔土鼠。她腹上开刀的痕迹还未消除,但体力已经恢复了。厄内斯特没有把他书中的女主角凯萨琳巴克莱即将在蒙特拉医院因难产而死去的情节告诉波林。厄内斯特带着波林到塞里登瓦尔威斯达街一间十分体面的大房子里去见一个法国家庭。他们自己制作和售卖好酒。这家人的名字叫查理士和阿丽思摩西尼。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阿古斯,另一个叫卢西恩。查理士是某个矿山的货车司机。阿丽思在家中做饭料理家务。厄内斯特和波林坐在搭着葡萄架的走廊里一面饮用冰镇的本地制作的啤酒,一面望着前方,眼睛越过金黄色的稻田,凝望着远处赤褐色的群山。他们在一起讲法语。厄内斯特认真地听着,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并竭力记住对方所说的话。只要他认为适合,他便把蒙西尼斯的事迹写成小说。人物轮廓鲜明,线条错落有致,这是对一般人的静景描写或叙述。正是这些人,他们酿制和饮喝怀俄明的美酒,并想弄明白,一个名叫阿尔斯奇米德的天主教徒能否被选为总统。

  八月底,海明威已写完了他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稿。他实在太劳累了,对于稿子的质量如何他也无甚把握。他把稿子搁在一边,等候下次修改。离他们返回阿堪萨斯整整还有一个月。他们住在威到斯火比尔大旅店。此地离伊利诺登纳莱八公里。它位于大角山山麓,就在克罗印地安人居留地附近。厄内斯特还想再往西部去看看。于是他们驱车前往,越过黄石公园南面的林肯县,到达同爱荷达隔界的地方。坐在汽车里厄内斯特想用自动手枪射杀车子经过地方的草原犬鼠。车子到了赛尔,他们下车去拜访欧文威斯特——《弗基尼亚人》一书的作者和海明威小说的崇拜者。他们观察了一下大泰通河,准备在斯奈克地方钓鱼。在杰克逊霍尔附近的摩斯,他们住在由一个普林斯顿人,斯克里布纳作者本特开办的农场旅店。在回塞里登的路上,他们在印地安人居留地捕捉了九只松鸡。然后车子朝南开,前往卡斯普,再跑上一千公里回到堪斯城。车子在通过奈布拉斯卡时,风刮得很猛,吹得公路两旁高高的风滚草摇曳拍打。厄内斯特不停地喝着威士忌保暖,一边吃着旅行袋里的秋苹果。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夭,他们回到了堪萨斯城,正好赶上到教堂去做弥撒。至此,海明威已完成了六百页的手稿。这个数字刚好是他和波林西行旅行一个月所捕捉到的鳟鱼的数目。

  住在彼格特的一个月时间里,海明威时刻想到别的地方去走走。他准备修改那部长篇小说,但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他穿着长袖衬衣,外面一件无领短袖罩衣,跑跑跳跳地来到屋背后的小道上,然后在树底下进行拳击练习。近来他的体重突然下降到一百八十四磅,接着又降到一百七十八磅。但是他并不在意,因为是在锻炼身体期间。他喜欢嘲弄侮辱当地的人,说他们又卑劣又固执。他对瓦尔多彼斯说,“中西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象样的人,都是一些蠢货。”

  每天跑步使海明威的腿“硬得象木板”一样。他坐在保尔普菲弗家的门前走廊里给朋友们写信,诉说他的苦衷和渴望重返旧地——怀俄明、扎罗哥扎、凯维斯特和巴黎等地方。他想,在这个季节里,巴黎一定十分宜人了。秋叶纷飞,正是从事户外活动的好季节。骑着自行车从爱丽舍宫到康科德广场,该是一项多么得意的活动。甚至,等到秋天结束,冬雨来临,那时你只好坐在家里窗口观看外面的景色,一对对男女同性恋者从窗前经过,你就会想到在凯维斯特附近捕捉大海鲢的乐趣。当然,西班牙是个理想的地方。他想,他要是出生在西班牙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象西班牙人那样从事写作,而不感到陌生和格格不入之感。他也想到纽约去参加或观看拳击比赛。他有一个木匣子,里面收藏了两只好斗的螳螂,用纸板把它隔开。厄内斯特喂活苍蝇给它们吃。它们抢着吃,正象梭鱼抢食生猪肉一样。如果他去不了上述地方,那么他只好把时间花在观看螳螂互相搏斗上面。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安慰自己同他的姻亲们单调地住在一起的。

  关心冬天如何度过,原来并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现在却一下子基本定好了。他们准备返回凯威斯特,好让海明威修改他的小说稿。罗林托马斯将设法替他们弄一间房子。还准备雇用一个黑人奶妈照料儿子帕特里克。波比也将到她们那里住,直到他们回巴黎时止。厄内斯特的二妹松尼吉姆将在感恩节前后到他们那里,一方面照管小孩子们,一方面协助他哥哥打字,完成那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稿。伯金斯正在考虑出多少钱买他这部长篇小说。虽然伯金斯尚未看到到小说的原稿,但他答应用一万元的酬金,买他的版权,准备于一九二九年春季以连载的形式,把这部小说在斯克里布纳斯的杂志上连续登载。厄内斯特和波林将帕特里克交由外祖母和姨妈吉尼照管,然后到芝加哥、康威、马萨诸塞和纽约去。十一月中旬再折回彼格特,带着帕特里克,坐上自己的汽车到凯威斯特去。

  一切安排都已停妥。十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海明威夫妇到了芝加哥,住在怀特霍尔旅店。他们就便到奥克派克一趟。这是厄内斯特离开家乡五年后第一次回家。在芝加哥时,他们还参观了芝加哥艺术学院。在那里他观看了温斯罗霍姆的油画作品,赞叹不已。他小的时候同他母亲到过南特基特,后来再没有过马萨诸塞州了。那个星期的最后几天是和马克莱在一起度过的。在纽约停留期间,厄内斯特拜访了几位奖金拳击家,同伯金斯讨论了他的长篇小说问题,还会见了他的老朋友斯特拉特和彼斯。他们都答应当年的冬天到凯威斯特去度假。

  十一月十七日,海明威夫妇和迈克斯特拉特一起从潘恩车站乘火车到帕尔姆体育馆观看普林斯顿同耶鲁棒球比赛。司各脱和他的妻子惹尔达也到场观看,他们住在普罗斯匹特大道柯特俱乐部。厄内斯特步行到纳萨大街拜访埃塞贝尔和弗朗西斯哥多尔芬。比赛结果普林斯顿队以十二比二获胜。在此之后,海明威他们搭乘特别列车前往费城。费兹吉拉德在观看比赛时还十分活跃,可一下子就喝醉了。他的贝克牌汽车放在费城,汽车司机是过去在巴黎开出租汽车的菲力普先生。路上司各脱沉睡不醒,一直等到车子抵达他的寓所——威尔明顿的私人住宅伊拉斯里大厦。第二天海明威夫妇搭乘圣路易斯的史匹里特号汽轮返回芝加哥。船快到哈里斯堡时,厄内斯特草写了一封简短的感谢信,感谢司各脱夫妇的热情款待。厄内斯特对于他前不久告诉马克斯伯金斯的话越发感到可信。他说过,惹尔达是司各脱的“凶恶守护神”。“也许我的看法不对,”他对伯金斯说。但是十一月份的那一天晚上,当他乘坐的往西开去的列车在宾夕法尼亚山区轰隆隆地奔驰前进的时候,他的看法却恰恰是相反的。

永别了,武器

  海明威一家四口乘汽车从彼格特到凯威斯特整整花了三天时间。一路上孩子们又兴奋又激动。罗林汤普生早给他们找到一间房子。那是一间旧式的白色大房子,在住宅区南方街1100号,在该岛的大西洋一侧的海浴沙滩附近。他们刚住进去不久,海明威的妹妹松尼就到了。海明威又离家到纽约去接波比,顺便购买圣诞节礼品。

  自十月份以来,海明威的父亲心情越来越沮丧,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海明威为此十分担忧。在搭乘火车往北方去的路上,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安慰鼓励他。信是在杰克逊威尔寄出的。在纽约,他见到了林肯斯蒂芬,并第一次见到了灵格拉德纳。在菲奇商店他为自己购买了一支捕鱼叉。波比按时到达。他牵着女服务员的手走下跳板。当天下午他们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搭上开往哈瓦那的特别快车。火车在大桥下面呼啸穿过,跨越新泽西大莽原。火车到达特雷顿幽暗的车站时,厄内斯特接到三妹卡露从奥克派克拍来的电报,说他们的父亲已于当天清晨去世。

  厄内斯特立刻拍电报给伯金斯要他汇一百美元到宾夕法尼亚北车站。该客车的搬运工人麦克因太答应一路上照管波比。厄内斯特尽可能向他孩子解释清楚情况发生了变化,不能再陪他一起走。波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只跟着其他的旅客坐船横渡大西洋就是。厄内斯特离开宾夕法尼亚北火车站时还没有接到伯金斯的回电。他又拍了两封电报分别给斯特拉特和费兹吉拉德,向他们借钱。上午八时,司各脱给他电汇了钱。这样,厄内斯特在三个星期之内第二次通宵达旦坐火车到芝加哥。

  抵达奥克派克之后,他才详细地知道他父亲的死因。前一天的上午,他父亲在火炉旁烧掉一些他私人的文件。然后,从一楼走上二楼来到他的卧房,轻轻地把房门关上。过了一会儿,他的十三岁的小儿子莱斯特——因得感冒躺在床上——听到一个奇怪的响声,是一声枪响的声音。当时房里很安静,因此听得特别清楚。事后才知道海明威医生用他父亲安森海明威那支旧式的零点三二厘米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朝自己右耳后面开了一枪。当时家里除了莱斯特外,还有他们的母亲葛莱丝和厨子露易丝。

  厄内斯特暗暗地责怪他的伯父乔治没有及时关心他那陷入经济困难的父亲。遗产少得可怜。一个二万五千元的人寿保险;瓦伦湖那里的两间房子;奥克派克的住房(但已折价一万五千元抵押债款)。其它的财产已抵还在弗罗里达州的不动产。不过那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其实,海明威认为他父亲的真正死因是他经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折磨。由于患严重的糖尿病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和长期失眠带来的精神折磨以及并发的心绞痛迫使他走上自杀的道路。海明威写信告诉马克斯伯金斯说,他父亲是他真正关心的人。由于他父亲的死亡,家里的情况突然恶化了。现在他成为一家之主,目前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原来家里欠下的债务要偿还。幸亏他手头有一部可以售出的小说。他告诉家里的人,这本书的名称是他不久前从《牛津英文诗集》中一首由乔治波尔写的诗歌那里取来的。他准备给这部小说取名为《永别了,武器》。

  海明威返回凯威斯特后便着手修改他的小说。第一次用铅笔修改,然后用打字机打出来。每天工作六个小时。接着把每天修改好的稿子交给他妹妹用打字机正式打过。整个修改工作延续了五个星期,于一月二十二日结束。眼看着工作已经做完,厄内斯特电告伯金斯,请他亲自来审阅。伯金斯勉强同意了。当他到达那里时,海明威正准备出外钓鱼。过去一个月里他没有去钓过鱼,现在想补回来,连续钓它一个星期。每天早晨他们六点之前就来到海边,在那里一直呆到下午。在这段时间里,海明威一心钓鱼,伯金斯专心看稿子。整本稿子看完后伯金斯说,小说写得出色。但他对于某些军人用语表示不大赞同。他不很乐观地说,桥梁不可能连续不断的。回到纽约后,经过一段他称之为一生中最难得的好时光之后,伯金斯发觉,他原来对那小说的语言的看法未免太过悲观。现在他认为桥梁是完全可以沟通人们对事物的赞美和欣赏的。伯金斯于是电告厄内斯特,愿意出价一万六千元买这本小说的出版权。这是这家杂志第一次对一本连载小说出这么高的价钱。

  厄内斯特把他这部小说称为“与在意大利发生的整个战争和男女之间爱情有关的一个长故事”。虽然伯金斯肯定了他的小说,并决定由斯克里纳斯杂志连续刊载,但厄内斯特仍不放心。他尽可能地请他的朋友们对该小说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以便他判断这本书的质量。冬季来临,他约请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先后来到凯威斯特岛。他们一起钓鱼,一起喝酒。这时厄内斯特就请他们阅读他的小说手稿,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赞扬他,说小说写得好。斯特拉特说书写得好,他提不出什么意见。瓦尔多彼斯说该书达到了出版水平。多斯帕索斯以前对《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这次厄内斯特以为他又会作出与人相反的评价。但出乎意料,帕索斯这次和大家的看法一致,认为该书写得非常成功。厄内斯特听了乐得呵呵地笑起来。

  自从他父亲逝世后厄内斯特每个月除了给他母亲寄去交还家庭不动产的税金外,还有一百元作为家用。他十分赞同母亲把奥克派克的一部分房子出租,他甚至劝他母亲将弗罗里达州的房屋卖掉。并且警告,如果他伯父乔治不付还抵押金,就拆除他的房子。他建议要求马斯和斯特灵山福德提供经济援助,因为一方面他们有钱,另一方面他们一直是海明威家的好朋友。而他自己是靠卖文为生的,有好几年简直是过着流浪生活。他已拿出一笔钱给松尼去欧洲旅行的费用,此外,还要继续给奥克派克家里寄钱。他在信的结尾说,他想写一本有关他家庭情况的小说,但一直没有写,因为他怕伤害家里人的感情。现在,既然他所爱戴的人已经辞世,这种顾虑似乎没有必要了。因此,他可能要拿起笔来写这本书。这样,不言而喻,在某些方面就会冒犯母亲了。

  葛莱斯没有给他回信,只邮寄去一个大木箱子。在他们的临时住家南方街的房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皮箱,旅行袋等东西,准备他们四月份返回法国时带走。因此,他母亲寄去的那个大木箱一直没有打开。凯蒂史密斯也到他们这个地方旅游。多斯帕索斯非常仰慕她,尤其喜欢她那对绿色的眼睛。凯蒂却一心一意想知道海明威那只大木箱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有一天,她忍不住问海明威,“喂,厄内斯特,你母亲寄给你那只大木箱你打开了没有?”海明威回答说,“还没有。”但他心里明白,那木箱一定装着他母亲自己画的油画。肯定是要他返回巴黎时带去那里售卖。后来还是波林拿了把锤子把箱子打开的。他们发现里面有葛莱丝的一些风景画。画的是上帝在科罗拉多花园泉水边的情况。木箱里有一个已经发了霉的朱克力大饼,把周围的画都弄脏了。此外,还有海明威医生十二月六日上午用来自杀的那支左轮手枪。在举行他父亲的葬礼那天,厄内斯特要求把那把枪寄给他作为纪念品。葛莱丝这次正是应她儿子的要求把枪寄去的。

  四月份,厄内斯特带领全家,包括妹妹松尼和大儿子波比,浩浩荡荡坐船过海峡到哈瓦那,再从哈瓦那乘坐四月五日开往法国的北德劳德轮船公司的海轮约克号。四月二十一日轮船抵达法国北部海港布伦。下船后他们来到费娄路六号他们的住所。波林在凯威斯特岛时喉咙发了炎,所以一到家里她就上床睡觉。帕特克也受传染,家里乱糟糟的弄得海明威无法坐下来写作,只好坐下来修改即将在杂志上发表的那本小说的稿子。在修改时他对小说最后三段感到不甚满意。这三段主要概述凯萨琳死后的情景和男主人公心理道德上的不正常反应。在五月八日至十八日之间他又重新修改,先后达七次之多。目的是使故事的结尾更自然,更合理。由于家务的烦扰和急于想把稿子修改好,厄内斯特被迫不得不加快速度。当他听说,伯金斯应维斯特的要求把一些校样寄去奥文维斯特。维斯特看后,提出他一些修改的建议时,厄内斯特感到非常不满。另外,他发现刊载在斯克里杂志五月号上的文章内容被罗伯特布里奇作了一些蹩脚的修改,他也很不高兴。

  厄内斯特在多伦多的老朋友摩勒卡拉罕和他的妻子到了巴黎。他们四处打听海明威的住址,可是打听了好久仍无着落。后来一天中午他们在旅店的住房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海明威和他儿子波比正站在门口。他们夫妇主即换好衣服跟海明威出去,先把波比送交他前妻哈德莉,然后到附近咖啡店里喝咖啡。海明威身着一身整洁的暗灰色衣服。他看起来很得意,可能是因为他已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信徒的缘故。摩勒卡拉罕第一次到费娄路六号海明威家拜访时,海明威拿出拳击皮手套,执着要摩勒同他赛拳。摩勒后来答应了,海明威很高兴,并当即决定第二天他们在美国俱乐部的一楼体育馆进行比赛。海明威当时身高六尺,体重二百磅,而摩勒身高比海明威矮四英吋身体健康情况也不好。但卡拉罕认为他在学校里曾同最出色的拳击手较量过,学了不少招数,要打败海明威并不困难。六月二十四日海明威对伯金斯说,他同摩勒比了五次。但他只字未提他们第三次比赛时发生的事。那次比赛,摩勒常常进攻海明威的左边。“海明威知道我准备干什么,”摩勒后来写道。“他那双褐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他是想寻找机会向我进行……大概是由于我的左手向他进攻,打中了他,因而触怒了他。他的口开始出血了……他用舌头舔掉嘴唇周围的血。突然,他朝我脸上吐血,满满一口血,正好吐在我的脸上。”摩勘不禁一惊,猛地往后边一退,脱下皮手套。“拳击手被击伤了正是这样做的,”厄内斯特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一种瞧不起人的态度。”于是他们停止比赛。摩勒用毛巾揩掉脸上的血和唾液。海明威心里想些什么,为什么做出这般野蛮的动作,摩勒对此感到十分费解。可是事后厄内斯特却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般。他对咖啡馆一位叫吉米的服务员说,“虽然摩勒把我的嘴打出血了,可仍是我的好朋友。”

  佐安米罗和司各脱两人都主动当厄内斯特和摩勒的拳击比赛的记时员。一天,摩勒同意与海明威进行第五次拳击赛。当时,司各脱正好在他们那里。那天中餐,厄内斯特在普鲁尼饭馆美美地吃了一顿,饮了法国驰名的红葡萄酒。他深知下午五点钟左右会要大睡一场,于是他同司各脱一起找到摩勒,建议拳击赛立即开始。他们来到美国体育俱乐部。双方同意每比赛一分钟,中间休息两分钟。司各脱充当计时员站在比赛场边边上。厄内斯特尽管才吃中饭,他集中全力打好一分钟。后来他猛地一跃,向前猛冲朝摩勒扑去。摩勒一拳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厄内斯特的下巴,把他重重地击倒在地。

  “哦,天呀!”司各脱连忙说,“我忘记喊停了。比赛已进行四分钟。”厄内斯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咒骂着,走去把脸上的血揩干净。司各脱吓得脸色转青,他对摩勒说,“厄内斯特一定认为这是有意干的。可是,我干嘛要故意这样做呢?”厄内斯特打回转时,神态十分严肃。此时,他已十分清醒、镇静。他说他喝了酒,还想继续比下去。后来他们在咖啡馆喝咖啡,他又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但摩勒心想,通过这次事件,司各脱的威信丧失了。由于他没有计算好时间,致使厄内斯特被摩勒打倒在地。这有点象看到自己的对手被打死倒在你的脚下,才意识到自己开了枪,枪管还在冒烟呢。

  月底,厄内斯特同波林坐着福特牌越野轿车离家往南开前往庞普罗纳。此行是弥补这一年未能计划前往庞普罗纳之不足。因此,一路上他情绪高昂,心情舒畅。本雷·拉特曼是首次到那里参加庆祝会的。有一天他看见厄内斯特在咖啡馆里谈得正欢。拉特曼眼睛盯了一下这个年青人,“发现庞普罗纳的作者”。当时,厄内斯特身穿花格子上衣,脖子上松松地扎着一条领带。一只脚上穿着一只呢绒拖鞋,因为前一天他不小心把那只脚割破了。拉特曼心想,厄内斯特如果不是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材和魄力,他的那头黑发和胡子真会使他外表看起来像个西班牙人。

  参观了节日大典之后,厄内斯特和波林悄悄地去探望佐安米罗。他住在一个俯瞰着海面,僻静的山村里。在各地举行斗牛比赛,特别是七月底在瓦伦西亚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盛大斗牛比赛之前,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之间进行了互访,闲谈消遣。在这段时间里他根本无法写作,只写了一些信。其中一封信,他落的款是:“E·康特沃克·海明斯坦”。这些信件主要讨论他的那本小说《永别了,武器!》的情况。他十分勉强地接受别人的意见,同意用破折号代替那鄙俗语,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书里用上这些语句主要是反映逼真的现实,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所起的作用是十分显著惊人的。波林的伯父原名叫古斯塔沃斯·阿多尔弗斯。厄内斯特决定把他那本书奉献给古斯伯父。他写信给伯金斯说,他所选的这个人及其姓名是最合适的。一九二六年古斯伯父站在厄内斯特一边,替他向波林家做工作,清除误会。正是在他的努力调停下,波林和厄内斯特的婚姻才能完满地进行。厄内斯特说,原来波林的父母亲都不同意波林嫁给一个已经结过婚,专门交结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有名的酒徒。后来波林特地要她的伯父格斯到吉拉尔德墨菲夫妇家的书房去。古斯硬说只同意停留十分钟,因为他不愿意妨碍厄内斯特的写作。但就是这十分钟解决了问题。古斯走出书房迳直到电报楼给他的兄弟普菲弗拍电报,告诉他,波林所要选择的丈夫再没有比年青的海明威更好的了。

  厄内斯特正庆祝自己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人家告诉他,多斯帕索斯已在埃尔斯沃斯梅恩与凯蒂史密斯结婚。他立即写信祝贺并祝他早日完成他的新作《第四十二个相同的人物》。他说,多斯必须把钱藏起来,不要让凯蒂知道,或者凯蒂这样做。因为金钱可以毁掉友谊。例如,唐斯特华特与约克惠特尼有亲密的交往,为了二万五千元不惜签订合同给好莱坞出卖自己的灵魂。约翰彼索的事业因妻子赚的钱太多而毁了。费兹吉拉德夫妇为了寻求永葆青春的妙法,明显地破产了。美国在西班牙的资本弄得西班牙一蹶不振。在西班牙国内到处都有美国的口香糖和可口可乐,这只是这个国家的美国化的一种象征。使厄内斯特感到烦闷的是西班牙国内物价不断高涨,而圣地亚哥山区的盛产鳟鱼的河流却日益被荒毁了。

  由于要见一位叫辛德莱弗兰克林的人,厄内斯特九月初必须离开圣地亚哥。辛德莱的父母亲弗伦普金是旅居俄国的犹太人。辛德莱本人在美国纽约长大。他身材魁梧,淡黄色头发,具有体育运动员的风度,很健谈。他的外号叫本·弗兰克林。原先在墨西哥当见习生,这年六月来西班牙,在塞维尔作首次表演。从那以后声名日隆。盖·希科克想写篇关于他的特别报导登在布鲁克林的《每日鹰报》上。他请厄内斯特去探访他。厄内斯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和波林于八月三十日离开圣地亚哥到马德里去的。

  通过接触,厄内斯特对弗兰克林的印象是:冷静、沉着、敏捷、勇敢,也很有艺术风度。厄内斯特要他表演得更令人注目,更艺术些。“他迎上前去猛力一击!”他说,“我建议他表演时不要使人觉得轻而易举。”他正式同弗兰克林约定,九月份他来观看他的盛大的斗牛表演。厄内斯特说,“同他谈话时,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写过书。我们一起在西班牙好几个地方呆过。后来有人告诉他,我是个小说家,他根本不相信。我说这是人们赞扬我的话。”

  跟着弗兰克林到各地去是一个应具有耐心的考验。那辆新的福特牌汽车在西班牙布满坑洼的公路上行驶了几百公里之后,现在跑起来时刻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厄内斯特说,在那段时间里天气简直热得脑袋要炸开了。但那年秋天弗兰克林的表演确实非凡,简直是一种奇迹。他的生活经历比任何传奇小说还更富有神秘色彩。虽然那年夏天厄内斯特没写出一点东西,但能结识象弗兰克林这样的人,即可弥补这样的损失而绰绰有余。

  虽然厄内斯特自己没有写出东西来,他却唠唠叨叨地催着费兹吉尔德快点写完那本《夜里静悄悄》的小说。他说,作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手上未写完小说赶快写完。司各脱当时的情绪之所以不太高涨主要是考虑到艺术的酬劳问题。他说夏季是个令人懒散的季节,不适宜写作。只有等到秋天来临,树木开始凋零,开始有了死亡的感觉,才能重新执笔写起来。在一本小说里,作家写得最成功的地方莫过于他亲耳所闻的东西或者是他本人一生中的不幸遭遇。艺术家不必为其兴旺期的消逝而苦恼。人毕竟是人,不是桃花。人恰似枪支和马鞍,多用了一个时期,虽然样子显得老了一点,但却更好使用。如果一个作家没有写出作品来,而去借助他人的帮助,即使搞出一点东西来,他也知道结果如何。厄内斯特年轻,但他的第二本小说还没有出版,他怎么能和那头发灰白,年近五十岁的老作家相比呢?

  西班牙的旅行结束后,海明威夫妇在西法边界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了休息了一个时间。九月二十日他们返回巴黎。一星期后《永别了,武器》这本小说就出版了。九月二十八日伯金斯在拍给他的电报中说,“书出版之后,评论界的反应很好,前途光明。”纽约时报的研究海明威专家帕西赫金森说,“这个关于一位英国护士同一个英国救护队军官的恋爱故事,就其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来说很象罗密欧与朱丽叶①。它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效果,堪称为文学上的新浪漫主义。”评论家克里登法迪曼把它称为“现代派作品的顶峰”。马尔科姆科莱说,看到这本书的名称,“不禁使人想起,它象征着海明威同他过去所处的时代,他的处世态度以及写作方法永别了”。确实,他的早期作品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情味。在这本书里,现在读者们可以体会到人物的深邃感情和复杂的心理活动,作家设法表达下意识的东西,而且文笔流畅美丽。原先海明威喜欢用“粗鄙”话,曾使波士顿的新闻书报检查官感到厌恶,现在问题解决了。检查官亨利赛德尔坎贝说,“这本书里虽也有粗鄙话,但不严重。因此,如果拒绝出版,那也太过份了。从内容看,书里没有低级趣味的东西,在两性关系上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也没有过多的渲染”。总之,评论家们对这本书的评论,认为这本书是好的,写得成功的。这对海明威的将来事业和前途起了非常积极有利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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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女主人公。

  海明威在西班牙时,由于饮食过量,喝酒太多,回巴黎后,一天早晨醒来他发现手指头肿得象红萝卜一样大。于是立即采取措施。不吃肉,不喝酒,多饮维希矿泉水。但他仍然到咖啡馆喝咖啡。九月二十五日他在街上碰上了摩勒和罗雷托卡拉罕。他们两人不去查特雷斯而直接去伦敦。厄内斯特坚持一定要在第二天开汽车送他们,并批评他们只沉湎干杯中物而不奉敬神明。摩勒觉得厄内斯特突然象着魔似的热衷于宗教信仰了。第二天厄内斯特写信给伯金斯说,查特雷斯对于一个在圣地亚哥附近教堂度过八月份的大部分时间的人来说,它似乎是个十分冷落的地方。

  几天之后,厄内斯特到赛尔维亚彼奇书店,在那里他第一次碰到阿伦泰特。他很年轻,子个矮瘦,前额很高,略秃,留着短胡。他一贯颂扬厄内斯特的作品。泰特和他的妻子卡罗琳戈登住在附近的奥迪安旅店。赛尔维亚刚要开口说话,厄内斯特就责备起他来,说对方不该讲厄内斯特的作品受到笛福和马利亚特船长的影响。当厄内斯特知道,在厄内斯特离开斯蒂拉波文以来,他们曾见过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厄内斯特问道,福特是不是软弱无力。泰特咧着嘴笑,然后慢吞吞地带着南方口音轻轻地说,他不是女人,此事同他一点也没关系。厄内斯特于是从男性的角度对此进行分析。他说,一个男性青年应少谈点恋爱,否则到了中年一切都完了。人一生下来就有情欲,而且可以很快消耗干净。厄内斯特迫切想听取泰特对他刚出版的小说的意见。他连忙拿出一本书赶到医院里送给他看。不巧泰特得了流感卧床不起。厄内斯特不敢进病房去看他,怕受传染。第二天他又到医院去听取他的意见。当他听到对方说,他这本书写得很好时,他象小孩子一般高兴得手舞足蹈,飞也似地走下楼梯。

  到了十月中旬,小说已售出二万八千册。厄内斯特开始考虑执行他原来定下的计划,为他母亲和他的两个孩子留一笔基金。可是当他听说股票市场情况恶化时,他十分焦急,生怕由此会影响他的书的销售量。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肾脏出毛病,他归咎于在西班牙旅行时,时常没穿高统防水靴就在山区寒冷的河水里钓鱼。他还挖苦说腹股沟筋肉绞痛,这是他在巴伦尼亚遇到的不幸的结果。但是十一月十二日听说他那本书的销售量比起其它的书来一直遥遥领先时,他又转忧为喜。同他的书竞争的另一本描写战争的书是里麦克著的《西线无战事》。

  这年的秋天,每逢星期天,他的活动都具有双重意义——履行义务和寻找消遣。他带着波林去教堂做弥撒,然后参加为期六天的自行车比赛。和他一起骑车的是科罗奈尔查利斯威尼。后来听说比赛日期已定,他就停止训练。厄内斯特骑自行车运动的巨大热情开始在泰特身上产生作用。原先泰特认为骑自行车是最单调的一项运动。现在经过厄内斯特的“说教”,他很快就改变了看法并且积极行动起来。厄内斯特就是喜欢那些学东西一学就会的人。他告诉约翰彼索说,阿伦泰特有干劲,信心足,情绪高。泰特说,“就这样,我就中了海明威的神法”。十一月中旬,海明威在盖希科克的陪同下,参加了骑自行车到柏林的比赛。回来后,他开始为《幸福》杂志写一篇关于斗牛的小品文。《幸福》杂志是鲁斯的高雅商业杂志,它愿以每一千元买二千五百字的价格约海明威写稿。阿齐马克莱西斯为了维持家庭生活,接受聘请在《幸福》杂志社的编辑部工作。厄内斯特瞧不起这种“商业的罗曼蒂克”,他不明白阿齐为什么同这样的团体混在一起,并为自己的不妥协,保持了一个作家的尊严而自豪。

  厄内斯特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主要是他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成功的把握而产生的。他开始发动一帮人起来抗击那些在美国企图破坏他的声誉的人。这些人当中有个叫罗伯特哈里克的。他在十一月份的布克曼杂志上发表一篇题目为《什么叫卑鄙和下流?》并且把海明威列入卑鄙下流的行列。海明威写了一封信给布克曼杂志编辑部强烈地谴责编辑部的人竟让这类破烂货登出来。更使他气愤的是他的早期文章出版者鲍勃麦克阿尔蒙——他曾把此人介绍给伯金斯,让他成为斯克里布纳杂志的特约作家。十二月九日费兹吉拉德约海明威和波林去吃晚饭。席间费兹吉拉德透露说,十月份麦克阿尔蒙去纽约时曾对伯金斯和其他的人谈起一些事。其中之一是,说海明威经常打哈德莉,致使波比早产。其二说波林是女同性恋者而海明威是男同性恋者。波林说,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海明威的过错,因为他不应该交结这类象“猪”一般的朋友。厄内斯特说,象麦克阿尔蒙这一类人本应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否则他们是不会老实的。但麦克阿尔蒙太可怜了不值得一打。

  正是在这些传说纷纭,流言蜚语四起之秋,从弥漫的烟雾中射来了一颗炮弹。这又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说摩勒卡拉罕宣称六月份他同海明威赛拳时打败了海明威。这个消息的来源是丹佛邮报的专栏作家卡罗琳班克罗夫特。接着他的这一消息纽约论坛报把它作为一条特别新闻刊载出来。卡拉罕当时在多伦多马上否认有此事。但帕特森小姐于十二月八日登报声明撤消该项声明。但是厄内斯特气坏了,他硬拉费兹吉拉德同他联名打电报给卡拉罕。电报上说:“我们已看到论坛报上的报导,等待着你的更正。”卡拉罕回电给费兹吉拉德表示不理解他的意思。海明威亲自写信给卡拉罕要把对此事负责。后来费兹吉拉德出面调停。他对卡拉罕说,当时拍电报太匆促未加思考因而造成不良后果。请他不必计较。这样才又使双方恢复了和睦关系。

  十二月十一日,侨居巴黎的美国青年侨民哈利克罗斯比开枪自杀。这件事使海明威想起他父亲的相同情景。厄内斯特说,哈利是个很好的青年,他的死使他感到最可惜。尽管海明威和哈利的关系不密切,但他对哈利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在写给费兹吉拉德的信中表示哈利的自杀似乎是他的过错。说信中主要谈到那次在美国俱乐部一楼进行的拳击赛没有掌握好时间的问题。他说当时他离开场地去洗淋浴,心里虽然很恼火,但想到这种时间上计算的错误,对于业余拳击者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就没有什么了。他想起一九二五年春天有一次他与杰恩普雷沃斯特赛拳,请毕尔史密斯当计时员。当时他身体不怎么好,怕比不过对方,便暗中告诉毕尔,如果看到他处于劣势,就唤暂停。毕尔照他的吩咐做。当他们才进行四十秒钟的时候,毕尔就唤暂停。一停就两分钟。可是这个秘密普雷沃斯特并不知道。等到海明威恢复了体力,处于优势的时候,毕尔却把比赛时间延长了两分钟。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但费兹吉拉德认为赛拳要光明磊落,要讲究道德修养。厄内斯特认为各人的看法可以不同。他说他所学的那一套是不太讲究客套,只注重实效。与朋友或熟人进行比赛可以从中作弊。他说,他怂恿司各脱打电报给摩勒卡拉罕主要是要揭穿麦克阿尔蒙不信守诺言。现在他已失去了好朋友哈利克罗斯比。那么如果仅仅因为司各脱在计时上面有了过错就不同他交朋友了,那他是应该受到谴责的。

  在人们的眼里海明威小时候就很鲁莽,鄙劣,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以及装出自己是个在青年时期没有大成果,如今是个有经验的作家的架子。所有这些,正是海明威希望达到的。他有自吹自擂的本事,这点人人都相信,就连他的妻子波林也不例外,而且他曾不止一次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海岛和山谷

  厄内斯特越来越怀念凯威斯特岛的旖旎风光而对巴黎的感情自然暂时比较淡薄。他订了一月十日起航的波多·奈斯号的船票。在这段时间里他准备好好地消遣休息。不久,多斯帕索斯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凯蒂于十二月中旬到达巴黎,于是大家决定再次到瑞士去旅行。墨菲夫妇的儿子帕特里克得了肺结核病,他们想带他到蒙太拿威马拉山区的旅店住一个时期,希望他在那里好好休息,呼吸新鲜空气,使肺病好得快些。“我们大家都尽量使墨菲夫妇心情愉快,”好心的多斯帕索斯说道。这些人中有个叫朵拉西巴克的。她还没有听说过厄内斯特曾写过下流的诗歌来攻击她。她拿出一本《纽约人》杂志,上面有厄内斯特一幅侧面像。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里傻气,虽然画得不那么准确,但也有令人崇拜的地方。厄内斯特一声不吭,任凭大伙去说。他感到喉咙在发炎,并十分滑稽地说“喉咙灌满了脓”。此时此刻他对过去他们在阿尔卑斯山那种热火朝天的生活再也提不起多少兴趣来。

  他们一帮人回到巴黎过元旦。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厄内斯特又情绪高涨,精力充沛。他正在为他的第一本书写一篇序言。虽然他竭尽全力,细心琢磨,结果写成一篇结构十分松弛的散文。蒙特巴拿斯的奇奇——一个著名艺术家的模特儿,或者说是一位高级名妓——也为自己立了传。在海明威的这篇序言中,他指出奇奇的芳名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人们是十分熟悉的。其声誉之隆简直胜过维多利亚女皇在其相应年代的盛名。海明威自己常常在工作之余望了一下奇奇那“美丽的脸蛋”和她那“迷人的身段”,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海明威认为在他读过的书中奇奇所写的书是属于最好的。当然还有坎明斯①的“巨大的房间”也是他喜欢读的书。他还由此想起笛福的“莫尔弗兰德斯”作品也是他最喜欢看的。但奇奇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一九二一年蒙特巴拿斯第一次见到奇奇后,他就发迹,飞黄腾达了……但对于奇奇来说,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相貌就开始象一尊石像一样暗淡无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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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坎明斯(1898—1962)美国抒情诗人,剧作家、评论员和小说家。

  开往哈瓦那的波多奈斯号邮轮途经纽约时停泊了两天。厄内斯特听说阿达马克莱斯正住院开刀,便立即赶去医院探望。他一进病房就双手将她抱了起来。阿达高声喊叫,生怕厄内斯特那熊一般粗鲁的动作把她弄成两截。其实,厄内斯特非常关心她的健康情况。他喜欢狡黠咧嘴而笑地说,他认识两个马克莱西斯。但他喜欢那一位,他自己显然是十分清楚的。后来他又去拜访伯金斯和斯特拉特。他们两人都答应开春到凯威斯岛去钓鱼,并和他一道去德怀托杜格斯。船离开纽约港之后继续航行了六天才抵达哈瓦那。他们回到先前住过的地方。罗林汤普森已为他们在卡西诺附近的珍珠街租了一间大房子,等到他们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已是二月初旬了。

  厄内斯特立即写信给阿奇马克莱西,催他尽快带阿达到他那里休养一个时期。他记得他同哈德莉离婚时,他们十分关心他,还送火车票给他,让他到格斯塔德去。对此他十分感激。于是他主动提出让他们到他这个地方度假,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一切费用由他负担。可是阿达当时身体还太虚弱根本不能外出旅行。阿齐则因为《幸福》杂志编辑部工作忙,脱不了身,也不能前往。迈克斯特拉特去凯威斯特岛时带了一把新鱼叉。到了那里后还为厄内斯特画了一幅半身人头画。厄内斯特一有空就谈起到马格塞斯或托杜格斯去旅行的事。他租了一只足以容纳四个人的小船,十分舒适。伯金斯去信告诉他们,他准备在三月中旬到凯威斯特岛去。约翰霍尔曼和他的妻子从去年冬天起就住在这个岛上。约翰同意组成一个五人的旅行小组。他说布拉桑德的一个朋友伯格可以充当他们的响导和领航员。

  他们驾着小船向深水区划去的时候,马克斯看到在五颜六色的水面和水面上有许多野生物,感到十分新奇。于是他问厄内斯特,“你为什么不写有关这些玩意的文章?”“可能在什么时候我会写的,”厄内斯特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还弄不清这些东西是什么。”突然一只被暴风雨袭击的老鹈鹕,使劲地鼓动双翅从他们身旁掠过。厄内斯特指着它说,“这是属于那个种类的鸟,我也不知道。”伯金斯心想,他现在不知道,也不可能写出什么东西来。等到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浸泡多时,悟出一个道理来,他就明白,也就能写出东西来。

  大批的灰色蚊子把他们赶出赛布尔海岬,长途跋踄来到马格塞斯。据资料记载,迄今世界上人们钓到的最大的一条大海鱼连同钓鱼竿和绕线轮一起共五十七磅重。马克斯伯金斯——厄内斯特现在叫他作“铁面人”刚好钓到一条重五十八磅的,大家高兴极了。伯金斯本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决定在那个地方多呆一个时候,直到海岸民卫队赶他们走。不久东南海面上空出现几片浮云,海湾里的水象涂上一层油腻的东西微微闪光。当他们的船进入港口时,他们头顶上已乌云密布。他们离凯威斯特岛还有七十哩路程。可是在这种风云变幻莫测的情况下,这七十里外的那个地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那个在内战时期,用来关押日益意志消沉的战俘的杰弗森古老城堡,窗子后面没有窗帘,就象一只只大眼睛俯视着海面。当他们离船上岸时,这些大眼睛就盯着他们看。

  风又开始猛烈地吹刮起来,水面上掀起了山一般大的海浪。他们连忙在被风雨侵蚀了的棚屋里铺上气垫。他们看到在陈旧的墙壁上面,残存着好几代的人在上面刻下的名字或他们姓名的简称。此刻他们所能做到的,要嘛在码头外面撒下上了人造鱼饵的编组鱼钩,要嘛坐着小艇冒狂风恶浪出去钓深水鱼。在这种天气里,人们常可在深水区钓到很大的深水鱼。伯格认为他们乘着小船凯威斯特岛很危险,所以只好等待暴风雨平息下来再走。结果整个归程共花了他们十七天的时间。

  他们蓄着长长的络腮胡子,模样真象海盗。一路上品尝各色各样美味的鱼。马克斯总是谈起要回去工作的问题,虽然他显然不需要那么急着回去。现在他们带来路上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没有人造冰块,没有啤酒,没有罐头食品,没有咖啡和酒,大葱也吃完了,最后除了吃鱼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了。可是厄内斯特并不焦急。他认为多吃鱼对大脑有好处,他乐于这样的生活,愿意一辈子靠吃鱼过日子。后来他说,在那段时间里,他吃的、喝的比起他过去任何时期都好。最后他们在一只停泊在港口,模样象快艇的船上补充了他们所要的东西。这条船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爱尔德里奇约翰逊,他是维克多拉公司的经理。斯特拉特被推选为代表,派他去采购食物和其它用品。他回来时,告诉其他的人一个消息,爱尔德里奇邀他们大家到他船上吃晚饭。他们已有两星期没有刮胡子了,这次顺便认真刮了一次。他们用烛蜡擦皮鞋,一身穿得整整齐齐一起出发赴宴。他们在凯威斯特岛的妻子(波林除外)望眼欲穿,盼望他们早日回家。当他们平安返回凯岛时,大家都很开心。海明威当着大家洋洋得意地说,波林从来不为他耽心。说,一个女人爱你,但并不为你耽心,这是真正的好品德。马克斯打电报给他的妻子路易斯,说他已经平安地从海上归来,只是十分惦记着他在纽约办公室里的工作。

  厄内斯特把赫伯特胡佛鄙称为“白宫的工程师”。虽然厄内斯特还暂时得不到胡佛的赏识,但当他获悉他的书《永别了,武器》被收藏在总统的图书馆时,他真是喜出望外。现在这本书对他来说不仅是一本小说,而是实现了他五年来的心愿。在他早期与伯金斯的通讯来往中,有一封信提到关于西班牙斗牛的事——“一本配有精美插图的大书”。他开始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斗牛,体育运动和工业》。这篇文章在一月份他动身去凯岛之前就写完了并在三月份的《幸福》杂志上发表。这篇文章的发表使他想起了他的另一项宏大计划,结束了长期拖延的局面。

  厄内斯特在这一年春天的主要计划是到非洲去。波林的伯父格斯普菲弗表示愿意从经济上支援厄内斯特到肯尼亚和坦噶尼喀去旅行。这次长途旅行即使在经济萧条时期,所需的费用是相当庞大的。厄内斯特征求他的老朋友米尔福贝克关于选购枪支的意见。一九一八年他在巴黎认识米尔福,然后一起到意大利米兰开救护车。厄内斯特在第四分队,贝克在第五分队。厄内斯特在他父亲逝世之前,有一次在纽约的菲奇旅店的电梯上碰到贝克。当时他发现贝克在使用枪支方面比他自己内行。贝克曾收集了海明威出版的第一批书,请海明威签名留念。从那以后至今已有一年零两个月了。现在他借谈论枪支和书籍来重温他们的友谊。最后他们决定采用新式的重型斯普灵菲尔德来福枪。并决定向格里芬·霍沃公司订购,由贝克监制。整个春季他们之间信件来往频繁,他们的友情又进一步发展,同时,厄内斯特认为,他也更靠近东非的山川和平原。

  当约翰和凯蒂多斯帕索斯四月中旬来到凯威斯特岛时,那里已是盛夏了。他们从三月初旬起就住在马德里,当时正好西德弗兰克林在第二季度的第二轮斗牛表演中,被猛牛严重撞伤。消息传来,他既悲痛又恐惧。虽然后来他设法同波林和多斯帕索斯再次到托杜格斯去旅行以减轻内心的痛苦,但心情总是不能平静。他还想通过喝一种新式的酒来安定自己的神经。这种酒的制法是:在一个新鲜的椰子上钻一个小孔,然后往小孔里注入六至八盎司的杜松子酒,摇匀,再用一根空心稻草梗作吸管进行吸食。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喝艾酒喝醉了,将几把刀子往波林的钢琴上丢。五月份,他在练习拳击打吊袋时,不小心右手食指被刮破了。切口从指根起直到中关节,刮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里面的骨头都看得见。后来到医院缝了六针。由于天气又热又潮湿,再加上对阿齐马克莱斯作一次短暂的访问,以及手指头被刮伤,厄内斯特被迫把写作暂时搁置起来。

  通过几次有关文学和写作方面的活动,海明威的精神和精力又恢复了。其中一项是西里尔克里门斯邀请他出席授予他马克吐温文学会的名誉副主席头衔的仪式,海明威愉快地接受了。另一项是纽约一位书商——路易斯·亨利柯恩,请他为他收集海明威作品的一本书目提要写个序或跋,并愿意付给他三百五十元的酬金。海明威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说,他要先看看那本书目提要再作决定。接着伯金斯请他的斯克里布纳杂志八月号写一个新的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早就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题名定为《怀俄明的酒》,描述斯里登摩西尼一家的事迹。草稿写好之后,由波林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满怀信心地寄给伯金斯。海明威自己认为故事写得不错,唯一不足的是文章大约有六千字,似乎长了一点,其中还夹着一些法文对白。伯金斯收到书稿后立即给他回信,告诉他那篇文章已交去付印,编辑部的布里奇即将给他寄去一张六百元稿酬的汇票。

  因为凯岛的湿气太重,海明威现在正计划着离开那里重新回到怀俄明山区去。在那里他准备半工作半钓鱼。他在那里的工作主要是写完那部斗牛的书。六月初波林带着帕特里克和他的法国媬姆到彼格特去。厄内斯特却去纽约接波比的船。他一到纽约就先去找路易斯格兰第尔。此人住在市中心区一个旅店里。厄内斯特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房里睡觉。海明威找他的目的主要请他看那篇《怀俄明的酒》的稿子,并在法文的单词上打重音符号以及核对一下某些法文的习惯用法是否用得恰当。路易斯睡态朦胧地答应了。其实这件事对路易斯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他一共只花了几分钟就做完了。事后海明威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西班牙小刀送给路易斯作纪念。海明威怀着十分轻松的心情把校正稿送到斯克里布纳杂志社去。六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约米尔福德贝克到哈瓦德俱乐部吃中饭,并定购了一支六点五毫米的曼牌猎枪,准备带往怀俄明和非洲团。第二天他写信给路易斯亨利科恩,告诉他,他不准备替他写那本书目提要的序言。他在信中说,一个三十岁的作家不应该写这种夸夸其谈的东西。他认为应按他的作品本身的优劣来评价他的作品,而不应按他自己说的如何如何,或别人说的如何如何来看待他的作品的优劣。例如,许多认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人,都非常赞赏她的精明能干,学识渊博以及她所著的书的优良质量。另一方面,有些亲自见过他的人,根据他们自身的经验确信,他的书“必定是(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说)很蹩脚的”。他在美学方面和在经济上的诚实方面都引以自豪。而在其它的方面,他认为自己是一只蠢驴。如果他与书目提要编著者有瓜葛,势必会影响他以为荣的诚实的声誉。他认为最明智的办法是不去沾那个边。他既这样决定,也就这样做。他在法国轮船停靠码头后,找到了波比,然后坐上火车出发到遥远的波格特去。

  他们取道阿堪萨斯州,会见波林后便立刻一起动身。帕特里克和媬姆留在彼格特外祖母家。厄内斯特与波林以及波比坐上自己的汽车冒着滚滚热浪向西部进发。他们经过内布拉斯加时,即使在阴凉的地方,气温也高达华氏一百零八度。甚至到了塞里登,天气仍然很热。他们向当地人打听专为旅游者服务的牧场旅店。人们告诉他到潘特附近找太阳溪的西蒙斯尼德旅社。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海明威其人,更不知道他是个作家,后来有人知道了,他们便争着来见他,热情地要留他住下。厄内斯特不喜欢那种热烈的场面,于是带着妻子和儿子开车走了。不久,他们另找到一个叫诺德瑰斯特的人开办旅店。这个地方是一处宽阔的山谷,有一溜大地和许多房屋,都属于诺德瑰斯特所有。这个地方仍在怀俄明州境内,离蒙塔纳科克布的旧矿山有十二公里的路程。诺德瑰斯特个子高大,黑发,是个四十光景的人。他对海明威说,他有个地方很适合他们住。在一处山坡上有两间新修的平房。站在门口可以看到西边山坡上的一片松林,再往前就是峰峦起伏的群山了。七月十三日星期天,海明威一家就住进为他们安排的房子。

  海明威首先注意到的是住地附近有一条小河。这是黄石河的支流。河水湍急呈深色,有很多鳟鱼。水流通过山谷向东流去。他们的汽车通过一座木桥时,桥面发出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声音。离木桥半公里远便是该旅店的主体建筑。两侧有十几间房子,全部用木头建成的。门上安着老式的生牛筋作为拉手,门把子是用鹿角做成的。那里有一个供骑马牧者居住的简陋小屋和一个可容纳三十五匹马的畜栏。在山谷和小河对面的东边,地势逐渐升高呈淡绿色,长满了矮灌木丛和松柏。不少地方被山洪冲刷后留下的痕迹,形成条条或块块。这个地方的真正美景是坐在海明威现在住的这间房子门口所能看到的。在你前面的远方有黑巍巍帕乐峰和英迪克斯峰,海拔一千二百公尺,高出山谷地面五百公尺。诺德瑰斯特用自己名字的开头和末尾字母分别把这两座山峰命名为L山峰和T山峰。

  旅店的生活自由自在。高山地区的清新空气象一剂兴奋剂使海明威的胃口大开。他总是很早就来到旅店本部食堂等候吃早餐。他在碗里放着火腿、鸡蛋和蕃茄酱,加入大片大片的伯莫达大葱,然后用力搅拌成泥。最后一边吃这种酱泥,边喝咖啡,外加半瓶红葡萄酒。他每天上午坐在门口走廊上写作,不时翻阅着摆在面前的有关斗牛的杂志。有时吃完早饭,他慢步来到牲畜栏,身子靠在栅栏上,看着伊凡瓦拉斯为上午骑马外出的人备马。“上午不去钓鱼吗?”伊凡总是这样问他。“不行,”厄内斯特回答,“我得工作”。于是他慢慢地走回住所,身上发出一股淡淡的酒味和葱味。不久,他又到伊凡那里去,对着伊凡说,“伊凡,我整个上午的工作计划都给你打破了。好吧,咱们钓鱼去。”后来海明威对另一位骑马牧者说,黄石河的克拉克弗克支流是钓鱼的最好地方。

  这里的骑马牧者都认为波林是个“出色的运动员——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特别是她穿着斜纹布工装裤,留男式头发看起来就更象。其实她每天只是专心照管波比和不让别人去打扰海明威工作。每到下午或黄昏,海明威总是单独出去钓鱼或骑马。晚饭后,他在饭堂门口随便与其他住客聊聊天。一会儿随便走到那幢工人住的房子同他们交谈。“我发现总能从你这里学到一些东西,”他对伊凡说,“可是其他的住客对我没有什么帮助。”伊凡长着一头红发,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宽边帽,身高约五尺四寸。另一个工人叫斯摩基罗斯的牧马者身材魁梧,自称是来自得克萨斯州,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精神抖擞。赫克米斯是个爱喝酒的牧工,背有点驼,有点乱来,蛮干。莫恩乌格曼是挪威人,长着一对蓝眼睛,皮肤象马鞍皮那样厚。弗罗德阿灵顿很会钓鱼,厄内斯特想要他到海湾去钓大海鱼。除了伊凡外,厄内斯特最喜欢的算是大家叫他做乔布的莱朗斯坦福威沃了。此人在那间红色小屋出生长大的。但因为他生性好动,他几乎走遍了美国各个州,甚至到过远东好几个港口。他们相处了一两个星期后,这些牧马人都称海明威为“爸爸海明威”,一方面看到他的古怪模样而哈哈大笑,一方面敬佩他的勇猛。海明威通过同这些人的接触——讲故事谈天,听他们之间的互相立誓,发表个人意见以及倾听他们谈对美国的看法——在他们中间就很快建立了威信。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是这个地方的客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牧马工都把他当作一位了不起的堂堂男子汉看待。

  八月份天气开始发生变化,空气十分潮湿。根据试测器在半个月内只有两天是晴天,一号和十五号。其它时间不是下大暴雨,就是下冰雹。污泥浊水泻入河里。厄内斯特单独出去钓了两次鱼。第一次钓十二条,第二次钓七条。不久,从河的上游北方传来了消息,说爱德西普森牧场来了一只大黑熊伤害了那里的马匹。厄内斯特闻讯同伊凡一起来到该牧场。先打死一匹马作诱饵。“诱捕大黑熊最好用一匹大马,”伊凡说。“这样,熊就会上钓……把打死的马放在有太阳晒到的干燥地方,不要放在潮湿的地方。否则熊就不会来。为了使熊快点来,你可以用火烧那匹死马。这样马的鬃毛和皮肉被烧时发出一股香味被风一吹飘到很远的地方去,熊嗅到后就会来的。但可要小心,千万不能烧太厉害了。否则熊就不会来,相反会招惹来乌鸦大鹊来啄食。还有如果你想熊来得快,就要注意风向。因为熊来时要辨别风向的。顺着方向寻找,发现时慢慢靠近它。”

  他们把放死马的地方做上记号,然后返回住地。霍恩和他的法国新婚妻子彭妮也来度假,住在海明威的隔壁。他们到达后连续一个星期天气很好,因此厄内斯特和毕尔常出去钓鱼。他们那几天一共钓了四十九条鳟鱼和其它的鱼。接着又下大雨,河水猛涨,混浊。大雨一直下到二十一日才停。他们最后一次钓鱼是四个人一起去的,一共钓了三十条。

  霍恩夫妇刚走不久,海明威便遇上了另一件奇事。二十二日上午海明威骑着一匹容易受惊的栗色马——格菲和伊凡等几位牧工到放死马的地方去察看情况。格菲除了驮着海明威外,还有好几样东西——一个双筒望远镜,新买来的猎枪,一件雨衣,一套钓鱼用具和一个鱼网以及一盒午餐饭。正当他们停步前进仔细寻闻那死马气味的时候,格菲突然受惊狂奔起来。厄内斯特因带的东西太多,一时来不及跳下马背。因此,格菲把他一直带进茂密的树林里去,结果他的手脚被严重撞伤,颏部被树枝刮出一道锯齿形的深口。牧马工斯摩基立即骑马赶回场部拿急救箱。可是因伤势太严重非请专门外科医生急救不可。伊凡陪厄内斯特赶到克朗达森林守望站,租了一部老爷车,让伊凡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开着去看医生。他们到达特鲁布拉德医生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这位医生过去当过兽医,现在已经改了学科,当上医学博士了。他唯一的止痛药是什牌威士忌酒。当厄内斯特提出止痛效果不好时,医生才立即开处方,改用烈性威士忌作止痛剂。这样缝扎伤口时才感到不那么痛。

  他们从医生家里出来后,拿着那瓶威士忌酒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吃东西。伊凡和海明威喝酒,伊凡的女儿玛丽吃她的早餐。他们回到了住地,当玛丽把门开开然后又关上的时候,海明威和伊凡就轮流喝酒,每人每次喝一口。他们上床休息时,天已经亮了。他们睡了一整天,傍晚才起床,接着又跑去看那作诱捕大黑熊的诱饵——死马。他们发现那死马发出的气味很不错,隔着一里半路就能闻到气味。当他们靠近时,看到一只棕色熊正在吃死马身上的肉。厄内斯特用那新买来的猎枪一枪就把那熊干掉。“这只熊,”伊凡说,“真大,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熊。”此外,他们考虑到另一个问题,那死马身上已经长出了许多蛆,而且被刚才那只熊吃过了。如果想再诱熊来吃死马,那就必须把死熊拖走,把死马身上的蛆虫清除掉。他们两人把剩下的威士忌全部喝光,接着把那两件事做完后才回家。第二天在旅店里,厄内斯特对店主诺德瑰斯特说,他要那匹叫格菲的马。店主说,如果他要一匹好的坐骑,他还有比格菲更好的马。海明威说,“他不是买去骑的,”一边用手摸了一下他颏上的绷带,接着说,“我要把它打死用做捕熊诱饵。”

  特鲁布拉德医生的手术的结果使海明威的脸略略有点歪斜。他说他这个样子看起来仿佛是对某些不顺眼的东西大发雷霆。但他这个样子并没有削弱他原有的风度,也丝毫未影响他的活动。他一连三天在克拉克支流小河上钓鱼。一共钓了九十二条鳟鱼。他使用的是一种叫“教授”的鱼饵和他自己新制作的鱼饵。三十号那天海明威带着波比去察看那匹死马。当时正下着小雪,他们感到有点寒冷,但仍静静地站在那附近等候黑熊的出现。突然一只雌鹿从那烧焦了的木头堆里跑了出来。波比是第一次隔得这么近看到野生动物的。“这是骆驼吗,爸爸?”波比幼稚地问。他们一边吃带去的餐,一边静静地等候着。正当他们决定打转回家时,突然在放死马的地方出现一只大黑熊。厄内斯特举起那支新猎枪。砰的一声,那大熊立即应声倒地。这是在一个星期里,用同一匹死马诱来两只大熊,他用两发子弹把它们打死的。

  厄内斯特写那本斗牛的书进展一直很慢。后来他脑子里构思出一个叫“老妇人”的人物来。这个人物是在第七章出现的。她一出场就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例如:“他说什么?那个青年人说些什么?”当那个青年问她是否喜欢观看斗牛时,她回答说她非常喜欢看。说看到猛牛攻击马匹时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你为什么喜欢看呢?”作者问。“因为看起来十分舒服,”那老妇人回答说。就这样厄内斯特写作的速度就加快了。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即使由于两个星期的打猎度假——猎捕野鹿,山羊,大黑熊等——的延误,他还是写了二百页。

  这次打猎活动是在九月十四日开始的,即波林带着波比去纽约的那一天。这次厄内斯特自己挑选了一匹中意的马,一匹黑色的脸上有白色条纹的母马。人们叫它老贝斯。他们先沿斯科河走,跨过山坡斜陡的小径来到蒂姆勃河,整整一天时间。第二天他们十分吃力地登上帕洛特大山的一侧,越过石板路。这时地势较平坦,马匹走起来不是那么吃力。接着转入了一个狭窄地带,一边傍山,另一边有深谷。万一马一失蹄,连人带马就会掉入谷里。但是这个地方是山羊出入最多的场所。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留下马匹,然后步行向前。厄内斯特躺在一块大石下面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在离他们三里外的一大片翠绿的桧树林里,看到一只老山羊白色的后腿。他慢慢地走下山谷,爬到山谷的另一边去,十分吃力地沿着一块大花岗石来到一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下面一处长着青草的凹洼地,周围有大块大块的岩石作屏障。他这下看得清清楚楚,一只老山羊,三只小山羊正在松树林中吃青草。那只老山羊的毛呈暗灰色,臀部却是白色的。当它抬起头来的时候,你可看到它头上十分弯曲的角。厄内斯特所处的位置是居高临下,大约相距三百五十码。他调准了猎枪观测器,瞄准着老山羊的左肩部位,然后勾动扳机。那只老山羊扑腾了一下,便倒下去。那些小山羊站在原地发愣。它们转过头来望着老山羊,想等待着它重新站起来。“那些羊看不到你,因为你在高处,”厄内斯特说,“它们也嗅不到你。

  枪的响声也不会比一块从山上塌下来的巨石使它们更为惊慌。”

  又过了一天,他更向山谷下方走,结果捕猎到一只雄麋。最使他难忘的是听到雄麋在山谷里的叫声。当它叫的时候,远处的麋也就跟着叫起来。过了一会,在另一个山谷里就有回音。一只雄麋站在山间草地旁边的树林里。厄内斯特和伊凡只好匍匐前进。等到靠近了,厄内斯特拿起望远镜,心情十分激动地细心观察着。他说,“看到雄麋抬头时,它的胸脯在一鼓一鼓地动着,但看不到它的头,因为树木太密了。”一会儿那只雄麋从树林里走出来,在草地上吃草。它低着长着角,威风凛凛的头,正在品尝九月份里翠绿的青草时,伊凡向厄内斯特点点头,做出无声的暗号:这是第一流的战利品。接着厄内斯特端起猎枪,一枪就把它射倒在地。

  多斯帕索斯从纽约打电报给厄内斯特,说他将在十月份离开纽约到他那里去旅行,凯蒂则和一些亲友留在纽约。在帕索斯预定到达的前一个星期,厄内斯特和伊凡骑马逆克朗德河而上。来到一个地方,他突然看见一只大灰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野生的大灰熊。这一次的遭遇也使他终生难忘。后来他写道,“开始,我听到林子里有树枝折裂的声音。心想可能是雌麋在奔跑。接着,在林木的空隙处,大灰熊出现了。迈着慢悠悠的步伐,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它们的毛皮上,发出闪闪亮光。过了一会,他们(一共有三只)便走远了,绕过岩石背后向深谷方向走去。树林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次出去打猎的途中,厄内斯特认识了约翰斯坦布。当时他和伊凡正朝着一条山间小路走,迎面来了一个子高大,体格硕健的男子汉。“这是约翰,”伊凡说。“约翰斯坦布,你的猎枪怎样?干净吗?瞧,这位先生想看看你的枪呢。”他们两人站着,约翰向他们走去。身子直挺挺的象根铁棒。面目粗野,脸色象死人一样,脚板粗而大。第一次大战前他曾在凯塞的军队里服役三年,现在讲话仍带着很重的德国音。他们互相握手,然后老约翰想看看厄内斯特的猎枪。他把枪机打开,对着太阳,眼睛从膛孔向里面窥看。在这方面他是很在行的。看后他十分珍重地把枪交还给厄内斯特。他对厄内斯特说,他的枪很好,不过每天晚上都应把枪机拆卸下来,目的是让里面的弹簧放松。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显然没有听到厄内斯特和伊凡的告别致意,因为他头也不回地只顾朝小路那一边走去。

  十月二十一日,厄内斯特在比林斯遇上多斯帕索斯。他脸色有点苍白,但对于这乡间的生活和打猎,他似乎显得格外热情。他们一起来到牧场旅店,帕索斯发现那里的牧工都很听从厄内斯特的吩咐,他感到十分惊异。那些工人都把厄内斯特看作是他们一生中所碰到过的最好的人。从这一点,帕索斯认为厄内斯特简直可成为一个出色的游击队首领。从他的一举一动中,也可以看出他具有当首领的风度。多斯帕索斯随身带来了一张猎捕麋的许可证。因此在他们开车返回东部之前,他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打猎。他们在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出发到山上去打猎。但是帕索斯是个近视眼,打猎有困难。有一次,他看见一只雄麋离他很近,当时他手里正拿着厄内斯特的猎枪,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正当他糊乱地拨弄枪机的时候,那只麋已拔腿逃跑了。自那以后,他只好观赏自然风景,从中寻找乐趣。但这远远满足不了他心里的要求。

  他们在山上整整呆了十天,靠吃鹿肉和麋扒过日子。他们在克朗德,蒂姆勃河附近以及克雷兹湖周围的野林荒一带打猎。当他们开着福特牌车子返回比林斯时,路面上已开始结冰。弗罗德阿灵顿一身穿得鼓鼓囊囊的爬进车子,生怕受寒。他想跟他们到凯威斯特岛去钓鱼,因为厄内斯特以前曾写信告诉过他。厄内斯特开着车子,多斯坐在他的旁边,身上套着睡袋,还有一夸脱的烈性威士忌酒作为御寒用。九月三十一日他们的车子开过那座来时的木板桥,朝着克拉克分叉的河谷开去,踏上了迢迢归程。

下午的死亡

  十一月一日傍晚,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把他们的计划全给打乱了。事情是这样: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到达黄石河附近一个听得到蒸气加热器哧哧作响令人厌恶的响声的地方——派克。他们都睡在睡袋里过夜。第二天上午,他们取道麻摩斯,大蒂姆勃和哥伦布前往比灵斯。黄昏时刻,他们的车子来到离比灵斯二十二公里西边一个位于派克市和劳雷尔之间的地方。道路是一条双车道,用砾石铺盖的平板路,两侧有很深的路沟。有一辆汽车迎面开来。车前灯的强烈灯光照得他眼睛张不开。他后来说,“我只好把车开到一边,可是地方太窄了。”突然,他们那辆福特牌车子翻进沟里。厄内斯特头栽地脚朝天挂在车轮子背后。弗罗德和多斯赶忙把他拉扯上来,他们以为他的腿被压断了。等到他站起来时,才看到他的右臂麻木地一动不动地垂挂着。那辆开过去的车子里坐着一对夫妇,他们是上塞尔比去的,这时他们把车子开回来,把受伤的厄内斯特送到比灵斯的一所医院去。去医院的路上花了四十分钟。厄内斯特坐在车后座里用双膝夹住那只受伤的胳膊。

  圣·维生特医院是由天主教卫生保健组织,利温沃斯姊妹慈善机构开办的。厄内斯特被安排在角落里一间单人病房里。从这里可以看到蒙塔纳动人的日落全景。多斯给住在彼格特的波林拍了一封电报告诉她厄内斯特受伤的情况汽车的门窗已被撞坏,但发动机还能开动,于是多斯把车子开到哥伦布城镇去修理。厄内斯特的伤势十分严重。手肘骨呈哆开骨折。手骨的两端折脱,用一般的接骨法无法使它复原。一个叫依耳斯诺克的来访者——牧马者艺术家威尔杰姆斯的朋友,看到海明威当时忍受伤痛的情景时说,海明威象一头烦躁不安的巨狮,在房里走出走进,一时两眼凝视窗外,一时又转过身来。多斯在星期二到火车站接波林,接着他陪外科医生给厄内斯特动手术,一直到星期四上午才完毕。医生用大袋鼠的腱来联接骨折的地方,然后把长长的刀切口缝合起来。“我从未见过象他这样意志坚强的人,”波林后来在谈到他丈夫那种斯多葛派学者①的行为时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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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四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派别。主张禁欲,不以苦乐为意的处世态度。

  一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变得烦躁不安。他不无讽刺地提出建议说,斯克里布纳杂志社应出钱为他买保险,防止发生事故和染上疾病致死。自从他同该杂志签订合同后,他连续发生了许多事件。首先是患炭疽病,接着右眼球受伤,前额被天窗玻璃砸破,肾脏出毛病,右手食指被刮破,下颏被树枝刮破,后来又腿部被树枝刺伤,现在他的右手臂严重骨折。他不顾一切,决心用左手写字,并且在效果上要超过那些得知他受伤的消息而幸灾乐祸的人。但这是需要勇气的。由于这次受伤,他的两项大的计划得不到执行,他感到十分沮丧。这两项计划是:第一,原先准备在圣诞节之前写完那本斗牛的书的初稿。在发生事故之前,他已写了二百五十页。波林曾主动提出,剩下的未写完部分由厄内斯特口述,由她作记录。但他认为这样做不行。他说,任何要用眼睛看阅的东西,必须要通过手写,通过耳朵听,最后再用眼睛检视。可是他的那只“伤残的手”使他无法做到这一点。第二,他准备到非洲去旅行。九月份的时候,他对阿齐·马克雷斯谈起这件事。加上查理斯汤普生和迈克斯特拉特便组成一个四人旅行小组。他们到非洲去净化自己,冒一点险。当你走到离狮子不远的地方,闻到它的气息的时候,就可扣动扳机射杀。可是对一个折臂人来说这项计划是无法实现的。

  他现在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都不行了,因为根据医生的嘱咐,他必须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已躺在床上将近一个月了。到了十二月一日扭伤部位越来越明显了。“厄内斯特的处境确实艰难,”波林后来写道,“他整整痛了一个月,晚上痛得难以入睡。他除了整天糊思乱想外,什么也不行。始终用一种姿势躺在床上,惶恐不安,痛苦和焦虑使他越来越沮丧……收到的信件,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单调无味。”

  每天晚上,他无事可做只好听收音机。一个电台的节目播完了,他后来写道,“你可以调波选择其他的电台。最后,你可以收到西雅图的,华盛顿的以及……当凌晨四点钟全部节目播送完毕时,在医院里……到了五点钟就……到了六点钟,你可以听到明尼亚波利斯电台的大狂欢节目。接着几乎全部电台都同时播放歌星露蒂瓦丽低声哼唱伤感的歌曲,如《贝蒂的朱唇》和《不怀恶意的谎言》等。这些曲调厄内斯特白天听熟了。特别是《贝蒂的朱唇》那首歌,他觉得实在是庸俗淫秽不堪。他也常常以批评他所不喜欢的人的方式来自取其乐。他所批评的人中包括斯诺克的朋友,那个牧工艺术家威尔杰姆斯。厄内斯特说,他曾见过他——他是个卑下的庸腐不堪,模仿真正牧工艺术家C·W·罗塞尔的家伙。

  厄内斯特的另一项消遣是谈论两个阿弥陀佛的工人——一个俄国人,另一个墨西哥人。有一次他们两人被打得象猪一样在地上翻滚嚎叫。一天,他们正在一家店里喝咖啡,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打手打伤。原来,有人开枪想打死那个墨西哥人,可是子弹却打进了那俄国人的大腿。接着那个墨西哥小赌徒肚子挨了两枪。可是他拒不说出开枪的人是谁,想以此来说明他没有仇敌。当这位墨西哥人的朋友来探望他时,他们也同厄内斯特闲聊。他们用通俗的西班牙语交谈,厄内斯特还用威士忌招待他们。

  在所有的来访者之中,厄内斯特最喜欢弗洛伦斯修女。她性格温柔,喜欢打垒球,并且坚信人世间的恩怨都可由上帝来调解解决。她说她的祈祷得到应验,上帝解决了十月份发生的一系列世界纠纷。厄内斯特喜欢见到她,倾听她那细声细气的谈吐。除了同那位墨西哥小赌徒的交谈和夜里长时间的收听电台广播外,弗洛伦斯修女是他长期缠绵病榻,精神苦恼的主要安慰者。

  厄内斯特住院的时间延续了七个星期。最后,他的手臂发肿、灌脓、破裂,放出脓血直到痊愈。他有意让他的头发和胡子长得长长的,然后穿着医院的病人衣服去照像,那个样子活象个哥萨克伤兵。阿齐·马克莱斯十二月份匆匆坐飞机来医院探望海明威。可是,他的好意却引起海明威的误会。真是恩将仇报。海明威疑心很重,他责备阿齐是有意来参加他的“葬礼”的。马克莱斯离去的那天,依耳斯诺克返回医院探望海明威的病情。到达那里时,发现他同那位墨西哥小赌徒谈得正欢。他感到很生气,但仍强装笑容。后来他们一起喝了两瓶加拿大啤酒。斯诺克后来写信给伯金斯时预言说,“这次住院一定会严重影响厄内斯特的写作生涯。”他万万没有想到,厄内斯特当时正在构思一个自传体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修女和墨西哥小赌徒。此外,晚间收听电台节目也成为其中的主要情节。

  厄内斯特在圣诞节前出了院,并同波林一起回到彼格特过圣诞节。圣诞节那天晚上,到午夜十二点,互相交换礼品后厄内斯特来到保尔普菲弗的住房睡觉,经过这场挫折后内心创伤未愈。他身着西部人们常穿的衣服,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那只受伤的右手臂用板子夹着,并用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吊带悬托起来。由于一件偶然的事,使他更加不喜欢彼格特这个地方。有一天,当地的学校开学了,他一个人,扶着那只受伤的手臂,缓慢地走进樱桃街对面一所学校的操坪里。那些中学生以为他是个流浪汉。看到他正往普菲弗家里走去时,他们议论纷纷,然后决定去保护这个城镇上最体面的人家,不让一个面目丑恶的外来客侵犯。大约有二十多个男女学生跟在他后面走,一边大声喊“流浪汉!流浪汉!”,一边向他扔雪团。厄内斯特气得脸发青,身子发颤。后来他再提起此事时,好象是做了一场恶梦似的。

  一九三○年发生的这些事件,给海明威留下很坏的印象。罗伦斯史多林将海明威的作品《永别了,武器!》搬上舞台,在一九三○年九月演出。但只演了三个星期就停止了。这也是一桩令人不快的事。可是,这个由小说改编的话剧上演失败后,好莱坞把它拍成电影,却获得很大成功。光是该影片的发行权就有一大笔钱。厄内斯特从中得了二万四千元。辛克莱路易斯当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祝贺斯克里纳杂志出版了两本最优秀作品——《永别了,武器!》《安琪儿沃尔夫望乡》。严重的经济危机大大削弱了这两本书的销售量,虽然路易斯的捧场有助于提高两本书的身价。然而,海明威十分清楚地表示,他宁愿别人或别的公司来宣传他的书。因为他以前曾因爱德蒙威尔逊介绍斯克里布纳杂志重版《我们的时代》一书而被弄得烦燥不安。威尔逊认为,从海明威的写作生涯角度考察,《永别了,武器!》是一部优美的叙事诗。对此,海明威觉得威尔逊有意把他当作一位冒牌的浪漫主义者。海明威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气势汹汹地说,虽然他见过的人不见得比威尔逊多,但是,在某些方面他是比威尔逊高明的。威尔逊收集了海明威从事写作生涯六年来的情况,特别是他那粗暴如熊的脾气和性格等方面,然后作出最精彩的描述。威尔逊用了四个字来概括说明海明威的世界观。这四个字是:“公正,残酷。”他说,即使在他的一篇叫《滔滔双心河》的叙事性文章里,读者也能体味到内在的忧郁和隐痛。在平静和满足后面隐藏着激动情绪和悲痛的心情。《我们的时代》这本书事实上是为后来更卓有成效的书开辟道路的。在海明威的作品里主要是描写人所遭受的痛苦,痛苦的来源以及痛苦和人生欢乐的关系。最后威尔逊说,海明威认为我们孜孜以求,热心奋斗的生活到头来只是一场被人打败了的竞赛。甚至“在输了的情况下”,我们还必须遵守比赛运动的信条,要输得合理,输得光采——要象在《不可战胜的人》一书中主人公马纽尔卡西亚一样,在比赛中死去。

  一九三一年春天,厄内斯特在凯岛休养。象过去一样,他在那里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人都住在本地,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帕特里克脸长得圆呼呼的,已两岁半了,仍然由保姆照料。他讲法语,也在学英语。他用英语说,“这是什么,爸爸?”厄内斯特的二妹卡露——现在已二十岁了,长着一对和她哥哥一样的栗色有神的眼睛,亭亭玉立,一表人材——正在温特派克罗林学院念书,常到他哥哥家里走往。海明威的母亲也来住过两天,全由波林接待照顾。吉尼普菲弗也住在那里。还有那个把海明威的福特牌汽车从比灵斯开到彼格特和米阿米的丘布维尔,虽然住在该岛的一家旅店里,却大部分时间在海明威那里玩。罗伦斯和奥利弗诺德基斯德在瓦伦登节那天约了海明威和丘布一起去钓鱼。约翰和佐西哈曼恩刚从俄国旅行回来,特地到凯岛来度过春天。朋友真的不少。因此,即使海明威的右手臂不受伤,恐怕这种频繁的社交活动也会大大影响他的写作的。

  他偶尔用左手写信,有时又用打字机打。不过他只能用左手打而且每分钟只能打三个字。一共只写了几封信。一次丘布维拿着一本海明威写的书读,海明威看见后,一把抢走说,他的书是写出来卖的,不是写给他的朋友们看的。丘布在蒙塔纳开了一间香油铺。厄内斯特知道后对他说他可以到西班牙去教那里的人如何使用香油防腐。厄内斯特说,“这个春天我得到西班牙去写完我那本斗牛的书。你可以跟我去,给那里的人作示范,告诉他们怎么使用。”丘布咧着嘴对他笑,说他不是天主教徒,因此不可能做到。“嗨,”厄内斯特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天主教徒。只要你愿意,加入几次都可以。”他那只受伤手臂的神经开始复苏舒展起来了。每天他把那只手臂放在灯火上烘烤。他对马克莱斯吹牛皮说,他将很快恢复健康。可是他近来还用左手持枪射击,把枪托顶在自己的右胸上。结果弄得胸部青一块紫一块的。仿佛他为自己恢复了体力而自鸣得意。他后来写道,“生命是不朽的。”

  马克斯伯金斯如今把到凯岛去度假钓鱼作为一年一度的惯例了。三月份他去托杜格斯之前来到这里。这次他们坐着一条新买的大木船去钓鱼。这条船的主人是阿尔伯特·宾德,人们通称他“奥布雷德”。同去的有丘布维尔、约翰哈曼恩、伯吉还有一对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派特和摩德莫根。象一九三○年一样,他们很快就把大洋葱吃完,而这种东西是厄内斯特最常吃的食品之一。他和马克斯来到一条小帆船上看是否能买到一点。那小帆船打扫得很清洁,收拾得井井有条给厄内斯特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很快就和那只船的主人混得很熟。此人枯瘦,但动作敏捷,名叫格雷哥里奥费恩兹,自小就在海上长大。厄内斯特心想,要是他有心要买条船的话,请格雷哥里奥来管理那只船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次钓鱼活动还没有结束,伯金斯就先动身走了。他坐上另一条鱼船回凯岛。恰好在这个时候,刮起了冬季的飓风把他的同伴围困在托杜格斯码头。他们再一次面临着缺乏食品,物品的供应。而最急需补充的是人造冰。没有冰,他们捕获的三百多磅的鲜鱼就会发臭。约翰哈曼恩和伯基到凯岛购买冰块。不料路上风浪大,船上的发动机出了故障耽误了五天。当他们带着约翰的妻子——作为他们临时的商业负责人——返回原地时,那些鱼已经腐烂发臭了。厄内斯特又禁不住大发脾气。

  厄内斯特说了许多刺激人的话,批评哈曼恩不该耽搁那么长的时间。此时他们正坐着布雷德宾德的船返回凯岛。厄内斯特用左手开船掌舵。海浪从船后侧方向扑打着船身,宾德耽心船会出问题。风浪大,他不得不用很大的声音对厄内斯特说话,要他小心开船。后来,他决定由哈曼恩开船,把厄内斯特换下来。厄内斯特很不情愿地让位哈曼恩,自己转去用枪打铿鸟玩,一边不断地嘲骂哈曼恩。后来,佐西觉得厄内斯特做得太过份了,她悄悄地来到海明威的背后站着,说,“喂,你听着,你要是不闭上尊口,我就拿过你的枪把你毙了!”海明威立即把系在腰间的手枪带解下,连同手枪一起丢在一旁。接着笑容满面,开始给他们讲故事,说他的外祖父霍尔在一八五○年从英国坐船回美国时,在船上闹便秘,一路上使他吃了不少苦头。

  四月下旬,情况已表明海明威的妻子波林将在十一月份生第二个孩子。海明威写信同在堪萨斯城的格菲医生联系,并订出计划安排好十一月份前几个月的工作。他准备在五月份带波林回法国,六月份至九月份呆在西班牙,一方面观看斗牛,一方面写作。最后,从容地返回法国,仍然有足够时间准备波林坐褥。他们计划再回到凯威斯特岛过冬。这次回去,可以住上自己置下的房子——一间旧式的砖石房,配有阳台和铁栏杆,在白头街九百零七号,正好是灯塔的对面。这间房是前一年买下的。那年春天波林的伯父格斯到凯岛度假,波林和厄内斯特陪着格斯来到这间房子的地方。当时房顶破漏,有的窗子也被打破了,但就这个小岛的情况来说,这间房子仍不失为是一间最体面的。只要略加修葺就很象样。那房子要价为八千元。格斯伯父当即买下作为特别礼物送给波林。这样他们在美国第一次有了自己永久性的住房。

  这次海明威一家是分作两批离开凯岛的。首先波林带着帕特里克和她孩子的保姆从纽约坐船到法国。厄内斯特则在五月四日单独从哈瓦那乘瓦伦登邮轮去西班牙,同他一起的还有七位西班牙传教士,他们是从墨西哥来的。他们知道一些西班牙共和党人革命的情况,据说有的暴徒放火焚烧了教堂。旅途上倒是十分平静,但觉得枯燥无味。厄内斯特十分风趣地说,这次海上旅行真象是在皇后的腋窝里赛马——没有意思。厄内斯特在威格登岸,直接奔赴马德里,一心想赶在大广场上搭上断头台之前赶到那里。可是当他到达马德里时,到处都是共和党军,天气又热得令人难受。种种迹象表明,共和党人不让革命党插手斗牛会。于是厄内斯特开始同自四月份在到马德里来的西德奈弗兰克林取得联系。他仍象过去那样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所不同的是一年多以来由于住医院多次开刀动手术,身体健康不如以前了。

  波林准备把他们在巴黎公寓住房里的家俱运到凯岛去,摆设在他们新置的房间里。厄内斯特觉察到由于美国货的冲击,西欧市场正出现不景气现象。他现在手头有钱,经济十分宽裕,办什么事就不必多加顾虑。他和波林把小孩帕特里克交给保姆带他到亨德普莱格去度暑假。接着他一个人又返回马德里,住在一家常住有斗牛士的大旅店彼阿里兹。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叫路易斯奎塔尼拉的西班牙画家,并且见面后就十分喜欢他。他倾听着画家对他解释为什么西班牙需要进行一次革命。厄内斯特也曾就这个问题同芝加哥论坛报记者杰阿伦,哈明尔顿菲恩阿姆斯特安以及伊利阿特保尔进行热烈地讨论。有天晚上,厄内斯特酒喝多了,醉醺醺地脱口而出,告诉阿伦说他自己是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后来,阿伦回到自己旅店正准备上床睡觉时,接到一张条子。是海明威写给他的。海明威在条子中说,他向他表示歉意,因为他对他撒了谎。说,他并不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先前之所以那么说,是出于一种妒忌心。他妒忌费兹吉拉德读书和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厄内斯特怀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作为西班牙的朋友和各义上的天主教徒,他认为觊觎王位的唐詹姆正以庞普罗纳作为他的指挥所,在那瓦尔挑起一场同西班牙王室正统派的新战争。六月十四日星期日大约有二万三千名狂热的正统派分子来到庞普罗纳的托罗广场集会,他们高呼:“克里斯托万岁!”

  盛大的华明节前夕,所有的示威者都被驱散。这是厄内斯特九年来第七次参加这样的节日盛会。节日过后,他就完成了他编写的《斗牛词汇小辞典》的工作。这是他在辞汇学方面的一次探讨经验,而且他做得十分出色。书中有许多词条配有写得很好的简短解释。这些解释简明扼要,有知识性又富有幽默感。他写完了他那本斗牛书的十八章。书中插入许多最新的斗牛情况描述,从而使他原稿的内容充实新颖。这时全书只剩下两章没有写。一章是描述斗牛士用剑刺杀猛牛的艺术,其中包括一般的叙述和个人对亲自参加目睹的最负盛名的斗牛十几次斗牛精彩表演的回忆。最后一章是对全书的概括和总结。概述作者九年来七次参观盛大斗牛会的感想和本人同西班牙人民接触过程中的深刻感受。九月中旬海明威回到巴黎时,这本书还没有写完。但厄内斯特为自己能得到印象派画家朱安格里斯画的一幅吉他演奏者的画感到无比高兴,因为他准备把这幅画作为那本斗牛书的卷首插画。

  厄内斯特和波林搭乘“法国之岛”号邮轮返回法国,唐斯梯华特和他的妻子,介绍他们认识珍妮梅森。她是乔治格朗特梅森的美丽娇妻。格朗特梅森是泛美航空公司驻哈瓦那的公务员。波林和斯梯华特夫人都有孕在身,不便陪客。因此,在海明威称之为一路饮酒一路欢笑的旅途中,只有海明威和唐斯梯华特陪着梅森夫人。

  海明威到曼彻斯特康卫尤普希农场访问马克莱西斯。当马克莱西斯的女儿米米走进房间来向海明威问候时,他正站在壁炉前面。海明威的姿态使那姑娘感到害怕,赶紧跑回自己的卧房。阿达发察她女儿一边哭一边说这个人不是她认识的海明威。海明威几乎用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在楼上同那姑娘谈话。后来他把她同他最爱读的,由汤普著的故事《混乱和早来的痛苦》中的小女孩爱丽相提并论。

  第二天,海明威同阿齐开车到剑桥去找瓦尔多彼斯,邀他到哈佛体育馆观看足球赛。他一边为本地球队喝采捧场,一边大量喝威士忌酒。球赛结束后,他们参观场内设施,漫步球场。厄内斯特自从一九一○年同他的母亲到这个地方来过一次后,现在是第二次。过了一会马克莱西不由得建议大家去拜访查理斯汤森,一位哈佛的有名教师。他们来到那位老师住家的门口,霍里斯大厦十五号的大门。汤森刚好在家。他年事已高爱发牢骚。厄内斯特一见就不喜欢他,但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这次见面使阿齐突然想起那楼房里一只珍贵的家猫同一只凶猛的大狗之间发生的一场冲突。第二天厄内斯特轻松自在地同阿齐在尤普希农场的树林里打鹧鸪。

  厄内斯特后来到了纽约,他拿出前一年夏天他在西班牙花了不少工夫拍摄的斗牛照片给伯金斯看;有天晚上他同一个名叫埃里克亲特的作家喝酒谈天。此人想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生活的文章;还邀请书商路易斯科恩带夫人到海明威家吃饭。这是他们彼此间断断续续通讯几个月后第一次会面。海明威同这位身材魁梧,留着修剪得很整齐的络腮胡子,有在法国军队里服务的显著成绩的人谈话后,他内心的疑虑和不信赖的想法一下消除了。科恩谈到他已经得到相当数量的《太阳也升起来了》正确版本,其中包括删掉第一页上关于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普贝尔和罗伯特科恩的情况。这个版本是斯克里布纳杂志一个推销员从一个废品站那里收回来的。现在是波林到西部去生小孩的时候了。于是海明威一家在费城车站搭乘路易斯特别快车登程了。

  帕特里克由新雇请来的媬姆格布里尔护送到彼格特去。海明威和波林却住在堪萨斯城。起初,他们与马尔可姆罗里斯同住在印地安路的一间房子里,后来罗里斯家迁加利福尼亚,他们便搬到华德派克威的里维埃拉公寓去住。厄内斯特不知在什么时候听到一句俚语“舞厅里的香蕉。”于是他就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用来说明他对某人某事所产生的怀疑。但他不希望在他那本未写完的斗牛书里有任何足以证明出现这个俚语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在他动手写该书的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时,一定会大加删除。

  波林临产时的腹痛已经开始了,厄内斯特于是忙个不停。格菲医生在十一月十二日上午给波林作了剖腹手术。虽然厄内斯特想要一个女孩,但生下来仍是个男孩。体重九磅,黑头发。海明威夫妇给婴儿取名为格雷格里汉科克。海明威说,其所以给小孩取这个名字,一方面为纪念几位历史上的教皇,另一方面纪念多伦多的格雷克拉克,再是为纪念海明威的外祖母卡罗琳汉科克霍尔。

  十二月一日,波林已脱离危险,厄内斯特回到彼格特住了一个星期,主要是到林木深处打鹌鹑。在返回堪萨斯前,他写完了斗牛那本书的最后“臃肿”的一章,共三千字,以此作为该书的结尾。其中作了一些解释,为什么着重描述斗牛,而忽视描写作者自一九二三年春天第一次访问以来对西班牙的印象。他还记得他们从庞普罗纳乘车到马德里,他们喝醉了酒,而他自己竟弄得把车票都掉了。他想起斗牛士尼诺把一个牛耳朵送给哈德莉作纪念,并用唐斯梯华特的手帕包起来保存的情况。在爱荷兹附近的伊拉第游泳,水明净如镜;海边树林里嬉玩的欢乐,那里的古树看起来就象童话故事书里的图画一样;有一年,水里堆的木头太多了致使水里的鱼无法生存。从一九二九年夏天起,他记得在巴伦西亚一间旅店里,因天气太热,弄得汗流浃背;他访问蒙特罗奇的米罗时,看到一个厨子杀鸭子,厨师的女儿用一只杯子接鸭子流出来的血拿去做肉汁。当晚大伙站在幽暗的房里吃起香喷喷的烤鸭,个个用很大的杯子盛酒猛喝;那年夏天刚过,白鹳成群在天上飞过,飞过阿维拉巴哥的房顶;从马德里的路易斯奎塔尼拉的窗口眺望那覆盖着白雪的广场,一群军校学生肩上背着枪正在训练正步走。在他们前方远处,卡达拉马西拉山峰峦重叠,高高的山巅直刺卡斯迪利亚的晴空;那斗牛士以及他们的女伴沿着巴多路到曼扎纳斯野餐郊游,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学着斗牛士一手执剑,一手拿斗牛三角布在练习斗牛。海明威象账房里的先生记账算钱一样,把他所见所闻所觉的东西通通都写出来。纳瓦尔绿色的麦田;走着碎步的马匹……用绳子织成的鞋……大蒜、瓦罐、挎搭在胸前和背后的鞍囊,用硬木做成,末端有尖叉的干草叉,生长在沿海地区高高的纸莎草,枯干的山土,红尘和白沙;远处山村教堂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微弱钟声,驴子走路时发出得得的蹄声,海风轻拂棕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橄榄油的香味,马路上的尘灰、热气,清晨咖啡店里飘逸出来的食品香甜味等等。总之,他真想象画家古亚把一切都展现在画面上,把他要说的每一个写都写出来。把他“看到的、感觉到的、接触到的、闻到的;把欢乐、痛苦、酗酒、呕吐、骑马、躺卧、怀疑、观察、喜爱、憎恶、淫欲、恐惧、痛恨、羡慕、厌恶、毁灭等等都写出来。”但他深知,“任何一个局部,如果合乎真实情况的话,都可代表整体。”他也懂得任何一本书不能没完没了地写下去,总得有个结尾。

  在结束写作那本书的时候,自然又碰上几个实际问题。十二月十九日他们迁入凯岛新居的时候,木匠、水管安装工人都在房里搞装修工作,更不用说从法国运来的许多大件的家俱和其它物品。波林由于旅途劳累倒在床上休息,新雇请的媬姆格布里尔生病了,厄内斯特自己也喉咙肿痛。有次午睡时,帕特里克把刷牙粉,爽身粉和驱蚊药粉放在一起倒进驱蚊喷射器里,然后往睡在小床上的婴儿乱喷一气,后来,大人问他是不是有意要伤害他的小弟弟,他显得有点惊慌说,“是的”。过了几天,他把一粒含有三氧化二砷的药丸吞进肚子里,结果连续呕吐了二十六个小时。

  一月中旬,《下午的死亡》这部长篇小说终于写完了。稿子写完后,厄内斯特给马克斯伯金斯写了一封短信。

  这本书的重写工作已于昨天晚上完成。

  下星期一你就可以收到。帕特里克已

  平安无事——厄内斯特。

  马克斯收信后回电说:

  稿件已收到。很高兴,谢谢。马克斯

回归的地方

  凯威斯特岛白头街九百零七号的那所房子,是厄内斯特结婚十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它在离路边一百英尺的一个角落里,房子周围种有西谷椰树和枣椰树,扇状叶的矮棕榈和榕树等。房子的式样有点象西班牙的建筑,走廊上方有铁架子,配着法国式的圆形窗子,还有绿色的百叶窗。墙壁是大块石头砌成的,这样房里便冬暖夏凉。厄内斯特站在街的对面望着他自己这间房子,然后说,那房子真象佐安米罗的“农场房子”。几个本地工匠为他家重新安装水电设施,检修破漏的房顶,把过去八年荒废造成的破坏全部修理好。吉尼普菲弗在回彼格特前负责叫工人将从巴黎运来的家俱开箱,然后摆放在房子里。厄内斯特说,她工作干得很出色,把房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俱用物摆设得很整齐。看起来真正象个住家。但是,厄内斯特觉得居住并不是专注料理家务。在饭厅的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瓦尔多彼斯画的油画,上面画着一对鹧鸪和一支猎枪。这仿佛表明外面的广阔世界正在等待着他们。厄内斯特后来写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家,意味着一个人离开原住地外出远游,回来后有个栖身的地方。人很快就会变老,而经验则往往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获得。”

  现在,厄内斯特那受伤的右臂已完全好了。于是他又计划着同汤普森,斯特拉特和马克莱斯到东非去。斯特拉特了解到他们可以从开罗乘飞机到内罗毕去,但厄内斯特不同意那样做。他说,要是飞机出问题,那不就误了打猎旅行的大事吗?海明威小心挑选他要带走的枪。一支三○○六式的马萨猎枪,一支6.5六○五式的曼里彻枪,一支直径12毫米的鸟枪和一支科尔特沃德曼手枪。根据斯特拉特的情报人员说,一位叫菲力普帕西维尔的英国人是肯尼亚最好的白种人猎手。他们准备雇用三名响导:埃雷斯、里斯和克灵。他们每人每月的工薪是一千元。厄内斯特对克灵这个人有些怀疑。他说,如果是德国人那就不错,如果凯克斯人就不好了。四个人的旅行费用需要一笔很大数目的钱。此外,往返横越大西洋的费用和从法国马赛到肯尼亚的蒙巴萨的膳宿费,十九天每人最少要四百元。一位名叫康拉德斯乔尔的坦葛尼卡向导报价说,四个人带两位白人猎手,在东菲旅行两个月大约要花九千五百元。此外打猎执照每人要花五百五十元。另一位向导说,据他估计全程费用大约要二万二千元。厄内斯特对于这笔开支感到无所谓,因为波林的伯父已经为他这次“东非远征”准备了二万五千元。厄内斯特就象一位童子军计划星期六步行到森林里去探险那样,心情激动迫不及待。

  整个春天,厄内斯特同伯金斯通讯频繁。他们主要商量那本书的排版和插图的问题。至于书名现在已正式改为《下午的死亡》。当多斯和他的妻子凯蒂去墨西哥路经凯威斯岛时,海明威征求他对《下午的死亡》这本书的意见时,多斯说:“写得很好,很有特色。”事后当多斯表示某些保留意见时,海明威却接受不了,很生气,并向对方进行攻击,揭露所谓的私人内幕。厄内斯特说,多斯不应该一味追求完美的象征主义。应让书中的人物有人性,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点。象征性的人物是不可能有的。例如,佐斯的《第德拉斯》一书中的人物是理想的但是不可信的。而利奥波尔和莫刊布龙用普通的人性拯救了“尤利西斯”①。多斯还要注意,不要总是摆出一副“圣人”的面孔。他说,一个作家的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如实地反映现实。如果多斯是被共产主义所深深吸引,那是他自己的事。人类的历史比任何一种经济制度要古老得多。任何一种显赫一时的运动最终都要消失的,原因是它是人为的。基督教的创始人该是伟大的了,但仍逃不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命运。“并非因为耶稣的伟大,别人才杀害他。”多斯应该牢牢记住,良好的管治是暴政的同义词。对于厄内斯特来说,无论是那种形式的政府他都要强烈加以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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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德德修斯。

  一位中西部的书商保尔罗迈恩认为,厄内斯特能辨别出美国写作界有一种左倾的现象。对此,厄内斯特在写信给罗迈恩时向他说了一番道理。他说他拒绝在政治上追求时髦。有些人倾向左边,另外一些人倾向右边,其他的人抱着不偏不倚的态度。他认为在文学创作上既不能左也不能右。唯一的标准是好与坏。他说德莱赛的左倾只是他个人思想上的信仰。他书中的主张无非要大家信奉共产主义。他口出不恭地说,他并不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他要求的是实际而不是空话。因为空话对生活是毫无益处的。当罗迈恩要他停止写关于垮掉的一代和斗牛方面的作品时,海明威回答说,他曾经花了六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本描写几个酗酒青年事迹的书,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任何所谓的“垮掉了的一代”的书。至于斗牛,他说他多年来在西班牙观看斗牛表演感到有不少乐趣,是一种很好的精神享受。他写那本斗牛的书,目的是把他所见所闻和感觉全都写下来作为一种资料加以保存。他觉得他的愿望和现实并不矛盾,他也不想加以辩解。他认为自己是人类世界的一个微小分子。他很清楚,所有的政治家们都在为自己那一份进行激烈的争夺。

  罗迈恩正在收集胡克纳早期的作品,准备出版一个名叫莎马公迪的集子。收入这个集子里的诗和散文除了一篇以外,其余的都取自已经停刊了的新奥林斯《双面人》杂志。罗迈恩说,如果海明威同意的话,他想把那首《终极》小诗登在该集子的封背上,这样,他相信会给那个集子增添光采。海明威同意让他登,虽然他后来私下对书目提要编辑者科恩说,他那首诗写得很精,根本不配同胡克纳早期作品放在一起。海明威对胡克纳后期的作品的评价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他对欧文威斯特说,他喜欢读《我正在死去》这本书。而《圣殿》则给他有十分虚假的感觉。但当罗迈恩去见胡克纳时厄内斯特请罗代他向胡问好。他自己一切都好,既写作又溜冰。

  现在,海明威正处在他称之为重新重视写短篇小说的时期。除了那篇根据布拉桑德所描述的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客轮写成的以外,还选了另外六篇编成一集子。其中有两篇已刊登发表了。一篇是《怀俄明的酒》刊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另一篇《海变》发表在埃德华迪托斯的《季度》杂志上。这是一篇奇异的故事,可以说是《白象山》的姊妹篇。几乎从头到尾由一男一女在咖啡店里的一场对话所组成的。那位姑娘开始的时候和那男的相爱,后来得了女性同性恋。厄内斯特后来解释说,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典型是他一次在咖啡店里听人讲起的一对年青夫妇。但是在他写作过程中他有意地隐瞒了原来的一些情节,而自己虚构一些情节加进去。

  海明威的另外两篇故事起着他同堪萨斯城罗安克伦德宁医生发展友谊的作用。海明威是在他二儿子格雷格里出生时同克伦德宁医生认识的。当时克伦德宁医生主办一个医学联报。每天他的邮箱里堆满了人们向他诉说痛恼哀丧的信件。医生给海明威寄去他收到别人写的六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妇女写的,她说她的丈夫是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上海得了花柳病。她问医生她是否能再与她的丈夫同居。厄内斯特将这封信的日期,地点和人名略为改动,加上一个按语和结尾,然后写成一个短篇故事,取名为《一位读者的信》。这大概是他写小说以来最容易写的一篇。他又以一九一七年在堪萨斯的见闻作为另一个故事的背景。这是一个讥讽圣诞节的故事,取名为《先生们,上帝会赐给你平安,快乐》。故事由两个开救护车军士的对话组成。他们谈到一个男性病号,他恳求医生给他作阉割手术。后来他自己用剃刀切割,以便摆脱自己认为是猥亵圣洁的可怕色欲感。厄内斯特再次用上克伦德宁医生寄给他的信,虽然这次没有那么明显,写了另一篇故事。叙述一位新泽西州的青年多年来一直受到情欲折磨之苦。

  厄内斯特在二、三月份先后两次到德怀托特格斯去钓鱼,以便调节一下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但是,他的真正钓鱼活动是在四月份开始的。他和佐罗塞尔——斯洛彼佐酒店老板——一起坐船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度假。他们原先只计划两个星期,结果延长到两个多月。罗塞尔原名佐西格兰兹,他买了一条三十二尺长的夹舱船安尼塔号。先前他曾用这条船往返于美国和哈瓦那,不下数百次,进行酒类走私。但这一次他是纯粹作海上度假的打算。只收海明威每天十元的船费,另外住宿旅店每天二元。波林在五月份到那里两次,每次住一个星期,费用每天只加收半美元。厄内斯特发现,那旅店环境幽静,适合他写作。没有出海钓鱼的时候,海明威就在旅店里校对《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稿子。他把原稿中的某些情节删去。结果大概在关于哲学探讨方面的内容上删去了很大一部分。而这一删改是根据伯金斯的建议做的。厄内斯特和波林在那里常和唐斯蒂华特的朋友杰恩马森来往。他们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天同乘“法国之岛”号邮轮去法国时认识的。杰恩和她丈夫住在哈瓦那西边一个叫杰明尼塔斯的地方。五月初杰恩来到安尼塔号船上同厄内斯特一起钓了好几天的鱼。后来人们在他们的航海日志上发现有一句话,但不是出于海明威之手:“海明威爱上了杰恩。”

  海明威的古巴之行的最大发现是钓马林鱼。截至五月底他已经一共钓了十九条马林鱼。他高兴极了。他很喜欢这种鱼,因为它们“游动起来快如闪电”,身子“结实得象大公羊”,嘴巴硬如铁。这种鱼比大海链还更喜欢蹦跳,而且跳得很高。每条重量从七十磅到一千二百磅不等。厄内斯特乐不可支地说,钓马林鱼就象进行一项体育运动,既讲究技术,又要有耐性,令人感到满足。厄内斯特经常向一位古巴的以捕鱼为职业的人卡罗斯请教捕鱼的经验。卡罗斯自一八八四年起就跟他父亲出海捕鱼,当时他才六岁。十五年来,几乎每次出海捕马林鱼他都要比其他的捕鱼者捕得多。

  在古巴度假期间,厄内斯特写了一篇故事《你永远做不到的》。这是他描写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尼克阿丹斯故事类型的第三篇,也差不多是那恶梦式的故事《现在我躺下》的续篇。后来他对这个故事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标题作了解释,说,当时哈瓦那天气炎热,热浪袭人,使他想起一九一八年夏天在下派尔维的情形,想起当时他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变得痴情迷恋,疯疯颠颠的情状。他说,他之所以取这个名称,目的在于使这姑娘感到高兴。因为故事里的“人”——尼克阿丹斯,要比她痴情迷恋,疯傻得多。其实,这里很明显地暗指杰恩马森,她被迫进入纽约多克托斯医院,并定于五月十三日动手术。当然,所谓“她变得痴情迷恋,疯疯颠颠”这完全是作家使用的夸张手法。从厄内斯特这个故事的内涵来看也可以理解为这个姑娘之所以有这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完全是由她同作者本人的恋爱破裂所引起。

  六月初,厄内斯特仍留在古巴。此时他已决定,把谈论已久的“非洲之行”延长一年再进行。波林的伯父表示十分赞同他的这一决定。阿齐马克莱西在四月份已先离去;查理斯汤普森表示愿意等待;迈克斯特拉特虽然感到失望,但没有他法,只好也表示同意。对于这次旅行的推迟,厄内斯特本人的藉口是:整个春季,他的眼睛一直在闹毛病。另外,美国正在发生某些大的变化,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国家。但是他的真正理由似乎是,他决定再到怀俄明的诺德基斯特去度暑假,在那里钓鱼和打猎。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动机,他有许多故事内容需要尽快地写出来,因为他在古巴海滨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假之后,心情舒畅,精神焕发,新的创作欲和创作力早已孕育生长,现在达到了迸发的程度。伯金斯获悉厄内斯特推迟去非洲旅行的消息后,十分高兴。他写信给厄内斯特说,“我向你大声疾呼,希望你真的推迟你的非洲旅行。到非洲去,我想都没有想过。”

  病魔的纠缠几乎迫使他取消了“非洲之行”。他在海上度过了六十五天的假。在返回凯威斯特岛的前夕,他钓到一条很大的马林鱼。鱼被鱼钩钩住了,拼力挣扎。厄内斯特尽情玩赏,足足玩了两个小时。正当他玩够了,准备用大鱼叉叉住它的时候,那鱼突然脱了钩,扑通一声掉回海里去了。他非常失望,坐在船上又是喘气又是咒骂。整整半小时,怒气才逐渐消除。恰好在这个时候,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雨水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淋。气温突然下降,他感到全身冰凉。两天后,他开着小船越过海峡返回凯岛时,他的体温升高到华氏一百零二度。回到他的新居白头街住房,他便卧床不起。医生诊断的结果,确认他得了支气管迸发性肺炎。

  当厄内斯特病情略有好转,但仍卧床静养的时候,他对这次得病感到十分恼怒。然而,他根本闲不下来,他又拿起《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校对稿进行校对。他翻阅着稿子。蓦地,在每一页的上方空白处,他第一次发现有一行用打字机打的字:4版80……3404海明威的死亡111C2—14斯各齐。

  厄内斯特心里明白,上面那行字只是排字工人为了方便,把书的名称和排版要求用缩写的方式表示出来。但是,他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因而大发其火,有意小题大做。他立即打电报给伯金斯,说:“在每一版上都嵌插进‘海明威的死亡’字样,这不是很荒唐吗?要不然,就是你别有用心。”第二天他又为此写信给伯金斯,扬言他要扭断那个写这行字的排字工人的脖子。他说,对于一个有迷信思想的人,在校对这本书时,这六个字要看上千百次,那不是一桩很倒霉的事吗?在最近一批“庸俗不堪”的书刊上,有些不知名的傻瓜蛋写了一些亵亵下流的话,看了多么令人气愤!如果海明威在校阅书稿时死去,那么伯金斯是要负完全责任的。

  厄内斯特病刚刚好,就迫不及待地到彼格特去。陪同他前往的是他的三妹卡露。卡露准备到密执安去照顾小弟弟莱斯特,直到她去维也纳大学为止。他们坐的车是新出厂的V—8福特牌越野车。厄内斯特对其速度和性能极为满意。他开得很快,每天跑六百五十四公里。抵达彼格特时,他感到疲劳不堪。一进家门倒在床上便睡了起来。但是,他和波林过去开车到西部去,比起这次来,他感到更得意。当时,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向西部移居的工人。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开着老掉了牙的破烂车。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过去有人告诉过他一个事实。在俄国有二十万流浪者到处流浪寻找实际上不存在的工作。厄内斯特觉得车子开过从前是阔佬现在是穷鬼住的颇为熟悉的地方很有启发教育意义。他觉得,只要口袋里有大把钱,开着新式的车子到西部去心情不会是不舒畅的。不过,他对盖希科克说,他在二十年代经济大繁荣中,没有投过什么股。当然,这不是绝对的真实,但他已经就其早期住在巴黎,过着极端贫困生活的情形,开始加以渲染。

  在怀俄明,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七月十二日下午厄内斯特和波林高高兴兴地来到罗伦斯和奥利佛诺德基斯的第一号房间。派洛特和莫得克斯山峰在夕阳西下时显得十分巍峨雄伟,阴森可畏。十三日,厄内斯特大清早就起床观看太阳从河对岸高山背后升起来。他乐于倾听清晨万物苏醒过来的声音,嗅闻大自然发出的新鲜气息:牧场厨房里传来碗碟叮啷作响的声音;微风吹送来阵阵咸肉、咖啡和鳟鱼的香味;山林小屋周围松树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针叶;披着晨露的草场上欧蔷草、三叶草、钓钟柳、画笔草和白羽扇豆在晨曦中更加清秀悦目;狭窄的灌水渠里淙淙流水,转弯抹角穿过整个牧场;更远处传来河水奔流的响声和畜栏里系在马脖上的铃声;牲口跺脚的响声以及口里发生的嘶鸣声。厄内斯特倚在畜栏的横木上看着伊凡备马准备上午出游。

  当他想写作的时候,厄内斯特便到位于小河的转弯处的西德莱住所去。坐在桌子旁边,在稿纸上写下往下倾斜的字体,有时一连把几行字都划掉,细加思考后,又重新写上。奥利佛诺德基斯特经常看见海明威从房里走出门来,一边用布拭拂他的眼镜,一边不断地眨着眼睛仰望那湛蓝的碧空,或凝望那英得克斯的美丽山色,仿佛他要把那壮丽山川风景深深地嵌在脑海里。他不停地进行深呼吸,让新清的空气进入肺部。然后穿着软拖鞋又返回写字台重新执笔写作。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来一顶黑色瓜皮帽。当他写作时,总是戴在头上。他对朱布维沃说,他戴帽子是为了使脑神经不受凉。但他每次戴着这顶帽子在纽约街头走时,背后总有许多犹太人跟着他,把他当作他们的兄弟。

  “我们整个夏天都骑马出游,”厄内斯特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伊凡把咿呀作响的栅门打开,坐骑便快步冲出。他们经过印地安人的村落,顺着小道走上斜坡,在松树和叶子在风中摇曳的白杨树林中通过。他们的马小心地越过横倒在地上的树木,蹚过第一道溪流停下来饮水。他们居高临下,山下景致一目了然。在林木的遮掩下,山村屋舍隐约可见。烟囱高高伸出屋顶,飘出淡淡的炊烟,在空中逐渐消散。波林注意到她骑的那匹马的鼻子紧紧地眼在厄内斯特骑的那匹母马的屁股后面。原来那母马不停地甩动尾巴拂打苍蝇。在山坡的顶处,他们看到一群麋正在吃草。厄内斯特立刻下马,拿起望远镜观察。但现在不是打猎的时候,还要过六个星期才行。下坡的时候,马开始小跑起来,到了空阔平坦地带马蹄得哒,疾步如飞,直奔山坡下的绿色草场。卸下马鞍,马匹便自由自在地吃起草来。当夕阳把东边的山脊染成褐红色的时候,夜的帷幕正缓慢地笼罩着大牧场的农舍。

  这个夏天厄内斯特的一切活动都充满着急促感。从这个时候起,一年之后便是他计划到非洲去的时候。往后很难说他再有机会到怀俄明来旅行了。这个州已决定修筑一条从红屋经过熊牙山口到库克市的公路。等公路修筑好了,这个地方也就永远不能打猎了,因为所有的动物都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比方说跑到黄石溪那儿去。想到这一点,他就扫兴。七月份他的主要活动是钓鱼。一共钓了一百五十条鳟鱼。由于筑路的缘故,他最喜欢去钓鱼的一条小河被破坏了。他恋恋不舍地回到写字桌旁,重新拿起校对稿,校对《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最后一章。

  正当厄内斯特热心于钓鱼和打猎,从中取得无穷乐趣的时候,美国政界各派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厄内斯特从他的手提式收音机广播中听到胡佛和罗斯福正在发表竞选演说。他说,与其听这类演说,不知去听山里狼嚎狐叫的声音。他发现西部大多数地区是拥护胡佛的,罗斯福在东北部名声不怎么好。但是在阿拉巴马州,乔治亚州和弗罗里这州,他却是个天之骄子。厄内斯特的理想候选人仍是尤金迪布斯,所以他根本没有兴趣在“瘫痪的盅惑民心的政客”和“得了梅毒病的婴儿”①之间去挑选。在政治和宗教之间,他对后者更有诚意。他带着波林开车跑了将近四百公里到普威尔去以便及时参加八月份第一个星期五的弥撒活动。后来他十分诙谐地对波林的母亲说,要是他的福特牌曲柄齿轮箱在离家十四公里处被山中路边伸出来的巨石撞坏,波林就要被宣告为圣徒,那么这个功绩应该登载入册。但在宗教方面她却得不到任何赔偿。当他们的车子通过一处荒野公路时,路旁有四只黑熊和四只公驼鹿,厄内斯特立即拍了几张快照。他还打了十几只野鸡,其中有些和火鸡一样大小。他准备带着这些野鸡给奥利弗,诺德基斯特烤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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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海明威影射胡佛和罗斯福。

  当吉拉尔德和萨拉马菲带着他的两个小孩,包斯和霍诺里亚到他们那里度假时,海明威正同罗伦斯诺德基斯特到克拉几湖去玩。九月九日厄内斯特带吉拉尔德上派洛特克里克地区告诉他如何用死驴作为捕捉大黑熊的诱饵。两天后,他开车到科迪去接查理士汤普生,他是从弗罗里达州来这里度假的,时间是一个月。这时捕猎季节开始了,厄内斯特跃跃欲试,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查理斯只用一天的时间来适应当地的高山气候,接着就参加为期一周的骑马去派洛克高坡的打猎活动。他们一连四天,从清晨到黄昏,风餐露宿,练个不停。山上有时刮起很大的风,有一次波林的帽子被大风从头上刮走了。另一次,他们看到十九只山羊在一处高地上吃草。查理斯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动物。可是这些山羊很怕生人,他们在离山羊六百码的地方就停下来,结果一事无成。十八日返回住地。

  露克在第二次骑马外出狩猎时表现很突出。他们先到离牧场骑马约距三十五里的克里克悬崖去。墨菲夫妇已经走了,波林也将在二十二日回去。伊凡瓦莱斯和朱布维沃搭了一间小棚屋为打猎的人躲避风雪和寒冷。波林离开他们的那一天,他们在伊凡的指导下杀了一匹马,用来作为捕捉大黑熊。一天,他们在返回营地的途中,看见一只公麋,半隐半现在树林里游荡。汤普生开枪打它的背,厄内斯特打它的肩膀。那麋倒在溪谷边上,可是等到他们靠近它时,它又拚命地挣跳了起来,飞也似地向远外窜去。这次查理斯摆好架势,作好准备。他一枪打中那麋的后腿。那麋扑腾了一下便倒下死去。两天之后,厄内斯特在另一处林子里看到一只大麋,离他只有二百码远。他立即开枪射击,子弹穿过那大麋的肺部,很快便死去。由于他们的捕猎,附近一带的山林里的动物都往别处跑。自那之后他只打了一只小狼和一只正在飞翔中的老鹰。每到晚上,在小棚屋外面空地上烧起了篝火。他们坐在篝火旁边一边烧烤猎来的兽肉,一边喝酒谈天。厄内斯特给其他的人讲故事。一天晚上他一面啃吃着烤麋腿,一面喝红屋自产的威士忌,津津乐道地对朱布和维沃讲起他六年前对别人讲过的一件自杀的事。最后他告诉他的同伴说,如果生活逼得他走头无路,他也会自杀的。

  《下午的死亡》一书终于与读者见面了。厄内斯特在十月份曾先后四次骑马到场部看是否有人寄来对该书的评论。结果他收到两篇,所谈意见都使他很失望。他把它们搁在一边,一心一意找赫克米斯谈论他们放在派洛克坡地上的死驴,用来诱捕大黑熊的问题。赫克告诉他,那死驴全被熊吃光了。根据后来仔细观察,先后有三只大熊吃那驴的肉。现在只剩下一堆骨头。就熊留下的脚印看,其中有的是印长达十一英寸。可以断定中间有一只相当大的北美大灰熊。驴尸旁边有个大坑。显然是那大熊挖掘的,用它作为掩体,防止在噬食驴尸时遭到别的野兽的袭击。赫克说,后来他在放死驴的地方,杀了一匹马作为捕熊的诱饵。当厄内斯特和伊凡冒着十月初的暴风雪,回到提姆伯克里克时,汤普森和斯台布让厄内斯特看他们在克鲁斯德峡谷打的一支大黑熊。第二天他们到覆盖着白雪的山林里打猎,但毫无收获。十月十一日厄内斯特单独骑马返回场部。在半路上他看到一只大驼鹿正在离他三十码远的一处草地上吃草。由于海明威没有捕猎驼鹿的许可证,所以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跑走了。但他不忍空手而归,结果打了十几只松鸡。到了场部,他把松鸡交给奥利佛诺德基斯德,自己喝着威士忌,坐在火炉旁边拆读才接到的邮件。伯金斯在信中说,他那本新书《下午的死亡》的销路不坏,尽管正处在工商业不景气的时期。他说,“从出版商的角度看,对这本书的评论是相当不错的。当然其中也有提你所不喜欢听的意见。”

  不过这些不中听的意见比起另一件事来,他又觉得无足轻重了。原来这次出猎至今他还没捕猎到大黑熊,而查理斯汤普森却打了一只,心中不免感到不服气。十月十一日下午他和罗伦斯诺德基斯特重上派洛特克里克山林,到赫克米斯放死马的地方。虽然马尸周围的积雪被野兽踩过,留下清晰的足印,但没有看到大熊的踪迹。到了傍晚突然出现一只大黑熊。它来到马尸旁边开始噬食死马身上的肉。厄内斯特匍匐在离目标七十五码的一个小丘边上。他瞄准那大熊的肩背地方开枪。可惜打高了一点。那巨熊怒吼了一声慌忙往远处跑去。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从那熊身上流下的鲜红的血,滴在雪地上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大熊后面紧追。在离那庞然大物只有二十尺的距离的时候,厄内斯特又放一枪,大熊应声倒地。熊身上的毛象厄内斯特的络腮胡子一样黑糊糊的,浓密得象地毯。那巨熊重五百磅,身长八英咫,比查理斯上一星期猎捕到的要大得多。这样才满足了他那强烈的好胜心。

  查理斯汤普森在当天和第二天又打了两头公鹿和一只小雄麋。这样便结束了这次的打猎活动。他们一连三天在牧场里忙个不停。又是兴高采烈饱餐鹿肉和麋肉。十月十六日当他们动身回家的时候,路上遇上暴风雪。车子开不动,一连搏斗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通过奈布拉斯卡。厄内斯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一个空洋铁罐上,用来烧熔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每隔几分钟就要烧一次。正如他所说的“简直是做了一场恶梦”。凯威斯特岛在这个时候,阳光普照,充满着欢乐与幸福。对他来说,经过在旷野上旅行二千公里后,凯岛便感到更加亲切,是他值得返回去的最美好的地方。










海明威传--第六章 战斗的方式






第六章 战斗的方式

胜者无所获

  海明威回到凯岛时,他的大儿子波比已在家里。波比现在已经九岁了,长得又高又结实,讲一口又流利又地道的法国话。过了圣诞节,他就要做伊凡西普曼的学生,接受教育。学习之余,他可以在这个天然的热带的儿童乐园——凯岛,尽情地玩。他家里养有四只浣熊,一只负鼠,几条金鱼和三只孔雀。离家不到一里路就有游泳池和钓鱼的地方。在彼格特,普菲费太太发现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都得了百日咳时,立刻要她女儿波林回去照顾他们。现在家里只有波比和他父亲海明威两人,波比感到有些寂寞。自从那次他和他父亲一起坐火车,半路上他父亲接到电报说波比的祖父海明威医生病故,父亲于是决定让波比一人到哈瓦那去。自那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孤独。

  厄内斯特回到凯岛与家人共叙天伦之乐。但是从各方面来的,对他那《下午的死亡》一书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却大大降低了他的兴致和情趣。有个批评家尖锐地说:“那本书只是幼稚地堆砌一些词汇,令人可怕地无休止地降临灾难。”另一位评论家说,作者明白通畅的文笔中不时夹杂着隐晦艰涩字眼,因而大为逊色。同时,过多的男子气慨的描写使人读了感到索然无味。H·L·梅康一方面赞扬小说的内容阐述得充分,一方面摆出海明威执着地在书中刻划人物性格——其实是他自己——的桀骜不驯,而变得类似陈词滥调。《纽约人》杂志刊登了评论家罗伯特M·寇特的评论文章。他说,这本书读了使人不安。一个浪漫主义者,在生命垂危之际,不承认死亡的来临。有时候,不幸和灾难蜕变成为恼怒。已如胡克纳、科克图、阿尔道斯赫克莱和T·S·艾略特之对待嘲笑一样。厄内斯特对之进行了公开答复,并承认对赫克莱和T·S·艾略特的辩驳。他说科克图是个抛头露面的人物,很有“名气”。说他本人对胡克纳十分崇敬,祝他百事如意,但这并不等于说不能开胡克纳的玩笑。他说:“只要内容可笑,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作为取笑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

  十一月份,他带着波比开车到彼格特去,在那里同波林和他另外两个孩子一起度过感恩节。行车途中,他又一次饱览美国乡村的自然景色。他向来是酷爱自然的。波比坐在车座位上打盹,厄内斯特边开车边遐思起来。他设想,车子到了什么地方就可看到成群的鹌鹑在田里觅食,车子开过去时,它们如何受惊飞走。他不知不觉陶醉于这个想象之中。蓦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一种观念。秋天意味着打猎和死亡。恰好就在不久前,他得悉他的叔父韦劳毕海明威医生在中国山西省行医,不幸身亡。时间正好是他父亲逝世四周年的前一个月。现在他和他儿子同坐在一辆车里。他想得很多。逐渐地一个以父子关系为中心的故事正在他脑子形成。

  厄内斯特即将有一本书被拍成电影。巴拉蒙特影业公司将把他的《永别了,武器!》搬上银幕。领衔者海伦赫斯。其他主角盖里库伯和阿多尔夫·梅约。但厄内斯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特别当他看到剧本的喜剧式结尾——这和许多报纸上报导的差不多,和描述战争中的英雄主义以及拳坛上的冠军,不免感到闷闷不乐。他一到彼格特马上就写信给伯金斯,重新声明,他对报刊在全国范围内关于该书内容的宣传有意见。他写道:

  海明威先生是个作家,他郑重声明:在战争末期,他曾随军在意大利呆过一段时间。他之所以去意大利,是因为当时呆在法国,处境更加危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他在意大利的任务是开救护车抢运伤病员以及做其它零碎工作,从来没有过显赫的英雄行为。任何有识之士都知道,一个作家是不可能在拳击赛中打败一个中量级冠军的。当然,如果这个作家的名字刚好和拳王格恩坦尼的姓相吻合,那又另当别论。海明威先生感谢报界把他的事迹宣扬得那么动人,并把他的名字列入名人录,但他恳切地要求电影界的先生们切勿歪曲他个人的生活史。

  厄内斯特在彼格特被一些舆论弄得心烦意乱,为了摆脱这种处境,圣诞节前他和伯金斯到外面打野鸡。每年在这个时候,成群的野鸡来到阿堪萨斯州稻田里觅食。厄内斯特买了二千三万发小子弹准备大干一番。他还租了一条有舱的小木船,停泊在白河边上。由于一阵寒潮的到来,气温突然下降,猎物稀少,伯金斯的兴趣便转到欣赏自然风景上面。“我在寒冷中呆呆地站了好几个小时,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伯金斯后来写道,“大雪象白粉般不断地撒在陡峭的河岸上……我们站在岸边,静候着野鸡的到来。看着面前这条河使人想起反映南北战争的影片里河流。”这次出猎最使伯全斯难以忘怀的是,他听到河弯那边传来了一阵可怕的咔嚓咔嚓作响的爆裂声,接着河面上出现一只汽船。船顶有两个漏斗形烟囱正飘散出滚滚浓烟。对于海明威,这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事,但对于一个来自佛蒙特州的人来说,此情此景,仿佛置身于八、九十年前马克吐温时代的环境之中。

  厄内斯特回到彼格特后,为了找个比较安静,能进行写作的地方,海明威一家住进普菲费住家后面一个重新修理过的谷仓里。一天,外面正刮着大风,海明威全家正在吃早饭,突然,由于烟囱破裂火焰外延导致房顶起火。当地的自愿救火队迅速地赶到现场把火扑灭。可是他的许多书和一些稿件却被水弄坏了。一位年轻的木匠奥托布鲁斯和一位青年印刷工劳德佩恩,主动协助他修补和烤干书稿。埃日拉庞德闻讯后从雷巴罗写信给海明威。他在信中写道:“哈!哈!老兄这回真够呛。你干嘛住在谷仓里?火怎么又没把你的全部稿子烧掉呢!”

  庞德以前曾约厄内斯特给由福德马多克斯福特开办的“费斯特克里费特”刊物写稿。自从近日接到庞德的信以后,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刊物主要是配合庞德将在一月份出版的《长诗三十首初稿》。福德在信中写道:“如果你能利用权威来压倒那些批评家的话,写长诗便是个妙法。”关于压制批评家的意见,厄内斯特在给对方的复信中是这样说的:

  在上个世纪末或本世纪出生的诗人可以真诚老实地说,他们从未受过埃日拉庞德的影响,也没有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东西。这样的诗人值得怜悯,而不应加以指责。

  倒是出生在上述时期的散文小说作者,似乎不应该向詹姆斯佐斯学习,接受他的影响……庞德的伟作——如长诗三十首——将在文坛上永放光芒。

  当海明威全家即将离开波格特的时候,不巧波比得了流感卧床不起。海明威给波比量体温,热度达到一百零二度,波比知道后吓坏了。他六神无主,甚至在他父亲给他念霍华德波尔写的《海盗》一书的某一精采片断时,波比也显得心不在焉。后来,海明威同普菲费家里一位爱尔兰的年轻姊妹出去打鹌鹑。回来后,他看到波比的一举一动仍不正常。原来波比的同学曾告诉他,人的体温一旦超过四十四度生命就有危险。他心想,现在他的体温已超过那个量度一倍多,肯定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当海明威向波比解释,体温表有两种——一种叫华氏,另一种叫摄氏,波比的紧张情绪才明显地缓和下来。这件事,虽然隔了好几年没有想到它,后来被海明威编成一个故事。

  新年一过,海明威的三个孩子的健康情况都很好,于是波林便带着孩子们乘火车返回凯岛。厄内斯特自己开着福特牌越野车,先去罗诺克,再到弗基尼亚,把车子停放在车行里,然后乘火车前往纽约。汤姆沃尔弗当时正在那里。斯克里布纳杂志社特约的这两位大作家迄今未曾相见。这一次伯金斯特意安排,请他们共进午餐。专门拜访一位同业作家,在海明威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见面后,沃尔弗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举止十分幼稚。他后来写信给伯金斯时说,他这样的天才人物就象儿童一样真实可靠。天才和儿童就其纯真的方面讲,恰似一对孪生兄弟。他认为,汤姆沃尔弗禀赋高,思想崇尚,学识渊博。他估计,伯金斯肯定指望汤姆沃尔弗今后写出更多的作品来。

  在逗留纽约短短的两个星期中,厄内斯特还遇到一件不快的事。原来他的三妹卡露在弗罗里达温特派克罗林学院读书时有个男同学约翰卡德纳爱上了她。作为一家之长,海明威决心在卡露就读于维也纳大学期间保护她不受外界干扰影响她的学习。因此,当卡德纳登门请求海明威同意卡露与他结婚的时候,海明威不但断然拒绝,还正颜厉色地威胁他说,要是他再敢纠缠想娶他妹妹为妻,他就要打断他的脖子。不幸的是,这种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作法,结果适得其反。那年轻人在盛怒之下,买了去欧洲的船票,然后东渡前往维也纳。

  在纽约期间,厄内斯特除了忙于同伯金斯和他的律师及代理人毛里斯史贝塞应酬业务外,他还抽出几天的时间同西德奈费兰克林交谈。由于海明威在《下午的死亡》一书的附记上歌颂了他,他现在简直变得目中无人了。海明威的反犹思想在其朋友西德奈·摩尔斯贝塞和书目提要编纂者科恩的影响下有了明显的改变。离开纽约的前一天,厄内斯特拜访了科恩。科恩征求他的意见,以快版形式出版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先生们,愿上帝赐给你们欢乐和幸福》。科恩对于一些评论家说了《下午的死亡》一书的坏话感到很恼怒,他自告奋勇要为海明威鸣不平。但海明威坚决表示,一切由他自己来对付。过了不久,他声称(但不是针对着科恩),他非常有兴趣办这种事,而且将奉陪到底,但他不希望那些友好支持他的人出面去做。

  同一天,在科恩办事的地方——书屋,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了一个从宾夕法尼亚来的荷兰青年阿诺尔德·金格里奇。此人热衷于藏书,曾在十二月份写信给厄内斯特,请他在一本《下午的死亡》的书上签名留念。厄内斯特提醒他不要被评论家的批评所吓倒。他听了说:“啊,不会的,人们对你印象很不错。”即便他的评价还不能说是很高很高,但他是把写评论和写书弄混淆了。金格里奇正在负责编辑一个商业杂志《外观艺术》,总部设在芝加哥。他把厄内斯特看作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并为他的会面交谈的时间太短促而惋惜。海明威告别了他,匆匆赶到火车站,坐上开往费基尼亚的火车。

  海明威从罗诺克开车到杰克逊威尔,波林已先在那里等他。见面后他们便一起返回凯威斯特岛。诗人伊凡西普曼已准备当波比的导师。伊凡和过去在巴黎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仍是那样的懒懒散散,漫不经心,饱一餐饿一餐,写出许多不成熟的抒情诗,用他那平板无味的新英格兰口音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跑马的事。虽然他在生活上不时碰到困难,但他总可以从海明威那里及时得到帮助。

  海明威回凯岛后,他的创作欲又旺盛起来了。斯克里布纳杂志已接受他的三篇新作,准备在春季刊载。这三篇故事是:《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向瑞士致敬》和《医生,请开给我一张处方吧!》最后那篇的名称,后来改为《赌徒奈恩和雷迪》。故事内容是根据作者在比林医院医治受伤的手臂时的见闻写的。《向瑞士致敬》是回忆一九二七年作者尚未同哈德莉离婚,访问瑞垣时的情景。这是一个分成三部分的幽默讽刺故事。故事里主要描述三个人——威尔先生、约翰逊先生和哈里先生。了解海明威的婚姻关系的人都会明白,故事中的三个人都是指作者本人。作者企图通过故事的描写来医治他同结发妻离婚所造成的心灵的创伤。《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是一个自传体的故事。它主要揭示作者的心灵世界——内心的空虚所引起的恶梦般的恐惧。厄内斯特把这三篇故事称之为“安全”故事。所谓“安全”是指象斯克里布纳这一类型的家庭杂志而言。斯克里布纳来了一位新的编辑阿尔费雷德戴希尔。此人厄内斯特从未批评过他。这一次他拒绝接受海明威的另一篇故事《世界之光》。它描写北密执安一个小市镇的火车站里一群妓女的故事。戴希尔认为——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故事所描写的内容对该杂志的读者太过于裸露。但是厄内斯特说,戴希尔根本不知道,故事当中的潜在的爆炸性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已故人们所接受了呢?

  厄内斯特现在手上有三个短篇小说要写。他的干劲又来了。由此,他更加苛求那些少产的作家,批评他们太懒惰。而其中之一便是司各脱。司各脱的妻子日尔达写了一部小小说《华尔兹救了我》。厄内斯特读后觉得过于荒诞。至于司各脱,他认为只有两件事才能拯救他。要嘛日尔达死去,要嘛司各脱自己得了严重的胃病迫使他不能再喝酒。他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为什么每次厄内斯特见到他,他总是醉醺醺的?他的《见鬼去的浪漫主义》和《廉价的爱尔兰式的失恋》现在它令人感到烦闷讨厌。另一方面,厄内斯特说,他有的是时间,他一工作起来,就精神抖擞,干劲倍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可以工作三百四十天。他认为这是一种乐趣。他常常意识到他正在过着两种类型的生活。一种是作家的生活。将来作家死了,他就得到了报酬和荣誉,而现在只能带着他现有的一切到阴司去;另一种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种人现在已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但死后却万事休。名声与荣誉是一种奇怪的现象。一个人有时只要写上十行诗或一篇一百页篇幅的文章便可一举成名,而且流芳百世。但是,如果运气不好,你写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名声与荣誉永远和你绝缘。一个活着的作家,评定他的一生的成绩主要是根据他作品的多寡。但是,他死后,则是根据他作品质量的优劣。他认为人大概是为了“受苦”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过根据他个人的经验。只要你不杞人忧天,一切世事,你都会习以为常。

  海明威正计划着四月份再次到古巴去作一次钓鱼旅行。他不仅把这次旅行看作是一次良好的体育活动,而且是一次搜集编写一本关于古老而神秘的斯特里姆海湾一书的材料的极好机会。与此同时他正在写一个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以哈瓦那凯威斯特岛和海峡为背景。故事的主人公是遐迩闻名的亨利摩根海上大盗。这个形象的塑造是根据海明威对曾把船租给他的那个专搞酒类走私的渔商佐鲁赛尔。二月二十三日,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这个故事他已经写了三章,可望把全书写完。

  机会悄悄地来到明威海身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在引诱他。于是他在三月份动身到纽约去。电影公司制片主任路易斯迈尔斯顿急于要拍一部海明威西班牙之行的纪录片。根据计划,影片里要重现《下午的死亡》一书最后一章里的故事情节。迈尔斯顿希望这些有关的场景能在来年夏天到西班牙去作实地拍摄,并能请非专业演员在拍摄中扮演相关的人物。在这过程中,厄内斯特担任制片顾问和物色客串演员。在这次访问中他还特地抽出一天去拜访驯狮手克莱德毕蒂。海明威是在化妆室见到他的。见面时海明威送给他一本签有自己名字的《下午的死亡》,并观看了驯兽训练。克莱德毕蒂动作敏捷,手脚灵巧,步法繁而不乱,技艺精湛,和被驯的野兽关系密切。这一切深深地吸引着海明威。他后来说,毕蒂厨房里的椅子就象斗牛场里斗牛士手中的三角斗牛布那样神奇,法力无边。厄内斯特的计划是年底前到非洲大森林去打猎。因此,当他看到马戏团里的狮子在奔跑、蹲伏、蜷缩和腾跳时,觉得特别开心。

  然而乐极生悲。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深深地惹怒了海明威。圣帕特里克节①那天,约翰卡德纳从维也纳打电报告诉他,下一周他和海明威的妹妹卡露将在基茨布赫尔举行婚礼。他得消息后非常失望。后来提起这件事时,他十分厌恶地说:“这简直是在做牛肉生意。”他写信给波林的母亲,说那件事已经完蛋了。自那之后他再不提起新郎新娘的名字,也不谈及这桩使他失望的婚事。他遭受的第二个打击是来自格特鲁特斯坦恩。格特鲁特写了一个回忆录,公开立名为《爱丽斯B·托克拉斯自传》,即将在《大西洋》月报上连载。虽然这年夏天之前他写的有关海明威的部分还不会登出来,但海明威早已发觉,自从他离开巴黎后,她对他的态度已大不相同。在巴黎时,她和爱丽斯还主动地当他儿子波比的教母。格特鲁特最近说了一些令人不能容忍的话,使他十分恼怒。其中之一说,海明威实际上是她和谢乌安德森一手扶植培养起来的。现在她仍对自己所培养出来的结果,既感到自豪,也感到羞愧。另一个是:她说一九二四年海明威通过校对《美国的形成》一书学到了很多写作方法。最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她说海明威是个卑鄙小人,象马克吐温书中所描写的十九世纪行驶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平板船上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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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爱尔兰的守护圣徒纪念日。

  海明威忍气吞声。他告诉一些同他要好的朋友说,格特鲁特早就把他当作“草包朋友”加以鄙视了。她到了断经期后才突然狂热地谈论起性的问题来。其表现大致可分成三个方面。首先,她确信,凡是性格上不古怪的人一定不是好人。其次,凡是性格古怪的人一定很聪明。最后,她深信不疑,凡是有成就的人一定是性格古怪的。厄内斯特尖锐地说,等到他老了不能再写作时,他也要写一个回忆录。在回忆录中他不企图证明什么,只要求写得实事求是,恰如其分,同时又不会枯燥无味。

  阿诺尔德金格里奇写信告诉海明威,说有个尚未命名的杂志即将在秋季发刊。他请海明威给该杂志撰稿,写有关钓鱼和打猎方面的短篇小说。每篇愿付稿酬二百五十元。该杂志想通过作者的文章告诉美国的男人和女人什么叫做时髦。金格里奇请海明威不要为该杂志的质量担忧。他保证说,绝对不会把它办成一个女人气的刊物。当厄内斯特表示愿意为该杂志提供一些文章的时候,金格里奇当即把广告商送给《外观艺术》杂志编辑部的成衣样品——一件时新的蓝色衬衣和一件皮质短夹克拿给他看。海明威随后给他寄去自己衣服鞋子的尺寸和号码——衣领171C2,鞋子11—D,茄克衫44—46,裤子34×34。接着他把几项个人经历寄给金格里奇作为交换。其中他提到,他喜欢佐斯,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和作家看待,并从阅读佐斯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他还从同格特鲁特和庞德的交谈中学到另一些写作的技巧。他承认曾受过谢乌安德森的创作影响,尽管这影响极为微小。他说,他虽然没有同罗伦斯见过面,但他承认在描写自然风景方面受到他的启发,向他学了一些创作技巧。在年青的时候,他曾着意模仿灵格拉德纳。但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拉德纳是个无知的人。他说在创作上他所拥有的是他从生活中得来的经验,是他用他那尖利的耳朵倾听那些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人的讲话。

  四月份,当残月复圆的时候,海明威横渡河峡到古巴去。他又向佐罗赛尔租“阿尼塔”号船,为期两个月,并雇请卡洛斯作航海和捕鱼方面的顾问。在四、五两个月的好天里,他几乎每天都钓到大马林鱼。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一些好朋友没有同来。多斯帕索斯又得了风湿热住在巴尔迪摩的约翰霍普金医院里。厄内斯特闻讯后,查阅了布莱克医药词典。据记载患这种病的人体温常常高达华氏一百零六度。全身关节感到剧痛。他觉得不能掉以轻心。立刻卖掉一些波林的伯父资助他去非洲旅行的普通股票。然后给多斯寄去一张一千元的汇票。五月底,当多斯和凯蒂乘船去法国时,厄内斯特已捕获三十四条马林鱼,其中有一条蹦蹦跳跳,一共跳了三十七次。他对迈克斯特拉特说,他学到许多东西,而且其中有些是实实在在的。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斯特里姆海湾神秘莫测,对于这个热带海湾里,海湾之上或周围生物的复杂形态仍一无所知,令人怯步。

  厄内斯特在古巴生活了两个月后,六月份他为他构思中的新短篇小说取了一个名称叫《胜者无所获》。他暗示他的那些小说里包含着对人类社会的冷嘲热讽。表面上,好象在谈论赌博,实际上厄内斯特把十七世纪人们认为是真实的东西收进自己小说里。他写道,“这不同于其它形式的竞争,实际情况是胜者得不到任何东西,既不自由自在,也不欢乐愉快;既没有任何光荣与自豪,即使他大获全胜,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奖赏。”他为自己选择的名称而得意。在此以前,在他所写的短篇小说中最好要算《暴风雨之后及其它故事》。这些新的故事,他在信中对伯金斯说,证明“老兄”是靠得住的。这和钓鱼有相似之处。开始一个钟头里,鱼可能吃掉海明威。但在后来的两个钟头里,海明威却弄死那条鱼。

  现在一共有十四篇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想把那篇描写一个密执安妓女同一位奖金拳击家相爱的故事——《世界之光》放在首位。伯金斯劝他不要那样做。他说,如果把它放在首位,就会引起评论家的攻击,又会指责他“象小孩子一般堆砌词汇企图获取惊人的效果”。伯金斯建议用那篇《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作为首篇。他认为与布拉讲述的沉船故事有关的《暴风雨之后》那篇文章是整个集子里最出色的。后来,厄内斯特接受了他的劝告,尽管他自己喜欢《世界之光》,并坚信他写的那篇故事,内容要比莫泊桑的《戴家楼》好得多。该小说集的末篇应是《父与子》。这是根据他前年十一月份和波比开车到彼格特路上的情况写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虚构的形式描写他父亲自杀的情况。他准备承认《胜者无所获》的内容包括社会公众不加注意的人和事。然而,他深信这个故事集有其本身不衰的价值。这十四个故事就等于他宣布列入创作规划的长篇小说的十四章。他帮助读者了解世界的全貌,最少了解到作者本人已经看到的那一部分的世界。

  六月里,《新共和报》刊登了评论《下午的死亡》的文章。作者是海明威的老朋友马克斯伊斯托曼。评论的题目是:《下午的斗牛赛》。伊斯特曼不无幽默地哀叹海明威在西班牙斗牛方面所刻意描写的猛牛的残暴品性。他惊问,为什么这凶猛的现实主义者一进入西班牙国土,就沉溺于幼稚的浪漫主义呢?答案并不难找到。谁都知道,海明威在生理上的发育是不健全的。而这种现象在身体组织机能脆弱的所谓艺术家中并不罕见。海明威的特点是不断用男子汉大丈夫的信念来为自己壮胆,并用一些装模作样的写作风格来克服心虚所带来的疑虑和不安。

  伊斯特曼的话本来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但是阿奇马克柴斯却注意到了。他勃然大怒,认为他说这番话是有意毁谤海明威的声誉,特别是在性的机能方面。他一面写信给《新共和报》的编辑布鲁斯勃利温,一面给海明威寄上该评论文章和他给勃利温的信的副本。勃利温接信后大吃一惊,伊斯托曼也同样吃惊不小。他们立即向海明威和马克莱斯表示,他们绝对没有想污辱海明威的意图。当然,海明威不肯相信,心中怒火也平息不了。他没有听从马克莱斯的劝告,给报社写了一封幽默阴毒的公开信。

  编辑先生:

  难道贵社不是有意让马克斯伊斯特曼在我的性功能

  方面肆意写文章毁谤我吗?在哈瓦那,人们可以津津有味地大声朗读这篇文章。而我们的兴趣也十分简单,如果编辑先生同意的话,我愿意就这方面提供一些资料加以说明,使伊斯特曼的文章大大生色。亚历山大沃尔科特先生和伊斯曼先生都已就我的性功能问题大做文章,提出怀疑,并指望很快会从斯达克·杨先生那里得到什么结论。难道这不会高兴得太早了吗?

  公开信发表以后,厄内斯特心头的怨气仍未消除。他后来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说,伊斯特曼对他的诽谤如果是以书本的形式出版,那么出版商就会要倒霉,伊斯特曼就会被关进监牢。象伊斯特曼这类蠢货,他根本用不着浪费笔墨加以驳斥。他写的那篇文章,看了令人作呕。厄内斯特指责伊斯特曼在性的知识上,他是个无知者,在政治上,他是个叛徒。使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最不可容忍的是,厄内斯特无疑是个精明的好人,他可以轻易击败对方那一伙中的任何人。但是他没有那样做,最后他只诉诸笔端。这一招他们感到最难对付。但海明威却偏偏要他们尝尝厉害。于是,他一写就好几张纸。伯金斯想出面调停,在他们中间疏通渠道。他对海明威说,伊斯特曼的评论文章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丝毫无损于海明威的威望。“关键的问题在于你的作品的质量”,伯金斯写道。可是海明威心中愠火难消。过了一个月,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说,伊斯特曼写信向他讨好,并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从此一笔勾销。

  将来一有时机,海明威会对他进行报复的。

  厄内斯特真正在经历着最艰难的时期。在格特鲁德斯坦恩、马克斯伊斯特曼和许多其他的人对《下午的死亡》的评论中,都指责海明威象小孩一样幼稚可笑,任性。作品里一味堆砌词汇,没有独特的风格,陈词滥调,装腔作势,缺乏知识性,喜欢嘲讽同行,很不得体,苍白无力,胆怯心虚以及性的软弱等等。在目前的情况下,《胜者无所获》这篇故事堪称处为世格言,或者就他过去的生活而论,即不仅是他过去十年的写作生涯,这文章甚至可作为一篇出色的墓志铭。

革命

  海明威抵制评论家对他的批评的最好办法是出海钓鱼。当你来到海上,最少你得知道你应该忙于什么。到七月中旬止,他已经在斯特里姆海湾度过了一百天。在这段时间里他已钓到了五十条马林鱼。那里箭鱼成群结队,常常撞击他的船,以致船底有漏水之势。

  海明威被这种生活迷住了。从早到晚沉醉在自然赋予的欢乐之中。在这个夏天里他常常是等到太阳高高地从卡索布拉卡半岛升起,灿烂的阳光射进了安布斯摩多斯旅店住房的窗子,他才醒来。他习惯于一起床就去洗淋水浴,穿上咔叽布裤和衬衫,拖着一双软皮拖鞋来到旅店营业处柜台拿报纸,然后在咖啡间的一个角落座位上坐下吃早餐。若是在要出海钓鱼的那天,他的早餐吃得很简单——一小块古巴面包,一杯维希矿泉水,一杯冰牛奶。如果吃得太饱了,在烈日的烤晒下,即使鱼再多,他也钓不了许多。

  出海钓鱼时,海明威的中餐简直是象和尚吃斋一般。佐鲁赛尔和卡罗斯注意到船上的冰柜里藏着食品和啤酒以及用来作鱼饵的新鲜鲇鱼和食用大海鱼。中餐一般总是吃三明治、鸭梨——用盐和辣椒搅拌再加上新鲜的酸橙汁。碰到没有鱼可钓的那天,他们就把船停靠在一处僻静的海滩上,然后去游泳,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再去烧午饭。

  清晨,船离开三藩市码头时,眼前出现的情景简直使你入迷。厄内斯特从船舷往外望去,只见银色大鲢鱼在水面游弋寻觅食物。每天都有几十条小船用深网捕捉啮龟或用特种钓鱼钩钓鲐鱼。在更远的水域里,有许多专门捕马林鱼的渔船。捕鱼者在很粗的绳子上系结着诱饵,引诱在深水里的马林鱼上钩,一般水深40—70。当季风从东北方向吹来,马林鱼便从深水处露出水面,随风游弋。它们那大镰刀式的尾巴犁过波涛起伏的海面。它们那高高竖起的尾巴远远望去很象在水面上迅速流动着的木头。但一旦受到外界的攻击,它们的形态奇妙地迅速发生变化。背鳍竖起,宽大的蓝色胸鳍向两侧伸开。刹那间,马林鱼变成了水中海鸟,摆开架势准备迎击。

  七月六日在马罗卡索海面,厄内斯特的鱼钩钩住一条重约七百五十磅的马林鱼。海明威同那条鱼较量了一个半小时,拖着它跟船走,长达八海里。海明威跪在船尾,腰间缠着钓绳,卡罗斯不断地往他身上浇淋海水,或帮他将腰间的绳索缠紧,以防大鱼把他拖到海里去。那条被钩住的大马林鱼离水面只有二十,厄内斯特慢慢地牵动绳索,每动一下就把绳子拖上来一尺。眼看鱼就要到手了,不料钓竿一声啪啦断折,那鱼脱了险,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厄内斯特汗水交融,一身湿漉漉,坐在船上足足咒骂了半个小时。随后,他的神气又来了。他同那大鱼相持的时间比任何一个次级运动员所能做到的还要长。在这种情况下,别的人一定早就砍断绳索,放弃不干了。“可怜的海明威,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厄内斯特用大拇指堵住鼻孔,扇动着其它四只手指说。以此来蔑视格特鲁德斯坦恩、马克斯伊斯特曼以及其他对他是否是个男子汉表示怀疑的人。

  两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回到凯威斯特岛。趁着此次出海钓鱼印象犹新,他写了一个取名为《一封古巴的来信》的短篇小说。这是他应金格里奇之约,给《大众杂志》寄去的第一篇文章。这个杂志即将改名为“绅士”。海明威觉得该杂志在经济大萧条时取这个名称,似嫌势利了一点。但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把文章和一些即景照片寄去。不久收到了二百五十元的稿酬。他想不到间隔了十年时间,现在又涉足新闻界。金格里奇在供稿方面给了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海明威认为这是他向人们阐述他的观点的好机会,让人们同他共享生活的乐趣。他提请金格里奇注意,他的有关体育方面的报导比泽恩格雷的要实际得多。格雷写文章的目的是要人们欣赏他的技巧。而厄内斯特却可随时随地教读者如何钓鱼、打猎、欣赏斗牛以及看待革命。

  现在离他到非洲去旅行的行期只有两个星期了。在他们原先组成的四人小组中,除了海明威外,只有汤普森一人愿意同行。他准备到凯岛过夏天以便秋天去巴黎同厄内斯特汇合。马克莱斯和斯特拉特两人却退出这次旅行活动。部分原因是一想起要在东非度过两个月的漫长时间,而且他们有一位好胜的朋友,他每天一定要打猎打个不停,不免踌躇起来。

  厄内斯特早就订好了八月七日从哈瓦那起航的“大西洋纳雷”号船票。他将在西班牙的桑坦德登岸,住两个月观看斗牛。波林和吉尼这时则继续登程把波比护送到巴黎交给哈德莉。

  哈德莉已在七月初同保尔斯各脱莫尔在伦敦结婚。这样,六年来厄内斯特第一次感到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了。莫尔是芝加哥《每日新闻》派驻欧洲的记者。前不久他同他的第一个妻子离婚。现在正准备回芝加哥去接管编辑工作。杰恩梅森的影子也从海明威的生活中消失了,至少目前是这样。那年夏天有两个意外事件严重地伤害了她,不得不住进纽约一家医院就医。厄内斯特对伯金斯说过,杰恩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才二十四就肩负起如此重担,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当海明威一家在八月四日抵达哈瓦那时,由左派分子组织的反对古巴独裁格拉尔多马塞多的革命运动已达到高潮。在春天和初夏,厄内斯特由于忙着出海钓鱼,所以对那儿的巷战他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古巴各地工人正在闹罢工,致使各大城市处于瘫痪状态。海明威一家住在阿姆波斯孟多斯倒还安全,只是有一次波林和吉尼上街时有人向她们开枪。厄内斯特同情古巴人民。他暗地里说,他祈求上帝保佑使古巴人民早日摆脱马塞多“独裁暴政”的统治。八月七日当他们的船启航的时候,很多群众一早就上街欢乎马塞多斯辞职,结果许多人遭残暴的军警开枪射击,死于非命。八月十二日下午,船上收音机里广播,马塞多斯已被免职。就位临时总统的是理想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卡罗斯马纽尔博士。

  厄内斯特一想起他离开西班牙后,那里所爆发的革命运动使他感到不如现在这么高兴。因为那里的农民仍然过着贫困的生活,但大官僚们却挥金如土,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的看法是,当时掌权的理想主义者想从中捞点什么。但当一切暴露以后,又孕育着一场新的革命。西班牙共和国的头三年就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后来终于垮台了。尽管许多人流了血,出现了几个无产阶级者,但是一股强大的保守势力正在形成。

  但是,海明威的主要兴趣不在于政治。他同他的一位革命朋友,艺术家路易斯基塔尼拉到山林里打野公猪。他注意到在马德里附近一家老咖啡店——托诺斯已被拆除,地皮用来建造新的官方办公楼。他还注意到一个象蒙特巴拿斯的地方出现了。在曼扎纳斯边上建了一个很漂亮的亭子。过去厄内斯特曾他西德奈弗朗克林和波比一起去游泳,在临时烧起来的火堆上烧肉吃。现在这里成为一个大沙滩,环礁湖,湖里的水清澈如镜,但寒冷异常。然而,游泳者来到湖边却望而生畏。海明威一路上哼着小调,走过河去,可是很快便回转来了。海明威注意到,在马德里人之中正在酝酿一场革命。人们提倡多作户外运动,能使姑娘们长得又高又瘦。市场供应似乎有些改善。这时,斗牛活动也会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弗朗克林没有参加斗牛,因为他受伤未愈。在新来的斗牛士中有个叫费利克恩科罗摩的,他曾名噪一时,这次连续上两场。但厄内特斯感到他不怎么样。

  厄内特斯在去观看斗牛的来回路上阅读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回忆录连载的最后部分。他认为写得令人可悲。倒是詹姆斯托伯斯的《我的生活和艰难处境》一书给他良好的印象。海明威写信给托伯,十分诙谐地说,托伯写自传比亨利阿丹斯略胜一筹。“托伯在用阿里斯B托克拉斯笔名写作的时候,”海明威说,“就已经显示出他在这方面的才能。”这番话使托伯感到非常高兴,他特意把这些话印在他的书的护封上。厄内特斯着手写一个新的故事《哈里摩根》,描写古巴的革命派同马塞多的追随者进行街头激战的情况。除了那篇刊登在《绅士》杂志上的描写钓马林鱼的文章外,这是他第一次用有关古巴方面的材料写的书。书里述及的内容是那么充实可靠,因此吉尼普菲弗深信,一切都是如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那样。他的书能产生如此良好的效果,这正是海明威所致力追求的。

  难怪他的姨妹子给了他那么高的评价。

  秋末。海明威回到巴黎。他发现这个城市同以往一样美丽吸引人。但他开始用回忆过去的口吻来谈论巴黎。他说:“这是一个人们接受教育的好地方。”蒙特巴拿斯太过于安静了,从而令人有压抑阴森的感觉,而且总认为会爆发另一次战争。一旦战争真的爆发,美国切勿介入。巴黎是他度过青年时代的国土。“但是”,他说,“我现在爱上了别的东西。如果我参加战斗的话,我要为另外的理想而战斗。”所谓另外的理想即是他的祖国——从遥远的弗罗里达州山角到怀俄明的高山之巅。他甚至准备为他的第二祖国西班牙——不是法国,最低限度现在不是——而战斗。这年的春天,埃日拉庞德在米兰给人作了关于经济方面的报告,赞美墨索里尼摄政有方。厄内特斯和过去一样十分痛恨意大利的法西斯统治,虽然近年来他开始憎恨起希特勒来了。冯·克劳斯韦兹经过观察得出结论说:战争能使一个国家永远生机勃勃。厄内特斯预言说,凡是接受希特勒治国观点的人,就必须利用战争来实践这个理论。

  海明威此时的内心世界比外界的秋天景色还要阴暗凄凉。纽约的一些评论家看了他的《胜者无所获》之后,向他发动新的攻击,而把评论《下午的死亡》暂时搁置起来。幸好,他的《怀俄明的酒》和《暴风雨之后》还受到普遍欢迎。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新集子内容还不至于太差。T·S·马修斯积极地向有关刊物推荐海明威的《等待的一天》。但他特意指出海明威的其它一些作品,其主题思想带有描述人在青春时期的神魂颠倒的变态心理。马克斯伯金斯小心翼翼地把一些评论文章寄给海明威。其中大部分是令人不满的,有些甚至看了会令人立即发怒。但是另一个消息的到来,使他伤口的灼痛程度大大地缓和下来。原来,他的书的销售量剧增,到了十一月中旬就已售出一万一千册。

  在他看阅的评论文章中,他选了一个作者叫克里弗顿华迪曼的,给他写了一封信。华迪曼的文章刊登在《纽约》杂志上,标题是《致海明威先生的一封公开信》,文章说,海明威作品中的内容很难说是真实可靠或者是不可妥协的。作者在作品中对体育运动项目或突然的死亡的描写已达到饱和状态。作者为什么不写一点别的东西呢?厄内特斯在那封长长的复信中用蔑视和自豪的口吻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自我炫耀说,他有很好的孩子,有他理想中的女人作他的老婆,他多次受伤,也多次受奖,看到了世上一切真正诲淫诲盗的东西和行为。到写信之日止,九年来他已经出版了三个短篇故事集,两部长篇小说,一本描写谢乌安德森的《漫画》和一篇专论斗牛的论文,这就是他的成绩。对于那些指责他是个脆弱无用的人的评论家们,他绝不过多计较。他决心走自己的路,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到那时他就可以对所有反对他的评论家进行有力的回击。他计划每两年就打倒一个,先从伊斯特曼开始,其他的人按抽签的次序进行。他对华迪曼说,他的计划是一次定一个专题,写别人没有写过的内容的文章,然后出三个新的短篇小说集。他还计划要对斯特里姆海湾和那个海域里的大鱼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研究,充分利用他过去两年中在海上钓鱼所搜集到的资料,然后把他写成小说。他说他的写作原则十分简单,就是:认真研究你所感兴趣的东西和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做。

  海明威公开回击格特鲁德的第一篇文章是给一本自传写的一个序言。自传的主人公是吉米查特斯,一个从二十年代起一直在巴黎工作的酒巴间服务员——受人欢迎的伦敦青年。厄内特斯通过对丁果的沙龙①和传说中的斯坦恩小姐这类女人经营的沙龙的比较,来提出问题和说明问题。然后得出结论说,吉米查特斯所在的沙龙比任何传说中的女人所开办的沙龙要好得多,因为吉米查特斯服务周到,使顾客能多喝上几杯。他所在的沙龙甚至使蒙特派纳斯黯然失色。吉米走到哪里,哪里就出现令人快乐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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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酒馆或酒巴间。

  到非洲去旅行的日期已经迫近。查理斯汤普森一到巴黎,海明威就邀他到以前他们去过的地方去打猎。索里达梭拉诺——杰奈特弗朗纳的一位朋友——答应替海明威把《亨利摩根》的小说稿用打字机打出来,然后寄给《世界报》。厄内斯特和汤普森以及本格拉赫到梭罗根去打猎,回来时带着一对野鸡,几只野鹿。第二天晚上,即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海明威一家应邀到詹姆斯佐斯家吃晚饭。佐斯说,他担心他的作品内容贫乏,必须到外面去走走,见见世面,增广知识。佐斯的妻子诺达说:“杰姆可以一起到非洲去猎狮。”但佐斯对它不感兴趣。那天晚上,佐斯不停地引用历代流传下来的关于残花留香的艳丽词句。这些词句是出自十九世纪历史学家埃德加基内特之手。佐斯对这些词句能背诵如流,并把他们用在他的近作《醒觉的芬兰人》中去。他引用的最后一句引起了厄内特斯的兴趣。“战斗日子的来临给我带来新的喜乐”。

  这正好表达他即将动身去非洲的激动心情。

非洲高原

  十一月二十二日正午,SS吉拿拉梅特吉格号轮船在马赛港起锚向赛伊达港驶去。船经过地中海时,天气寒冷,正下着雨,但来到下埃及沿海时,天气晴和炎热。船在寒伊达港停泊时,他们登岸去吃晚餐。他们找来一位当地的译员向导带他们逛大街,参观市场。轮船经过苏伊士运河时,厄内特斯来到甲板上倚栏凭眺河岸上的沙丘和沿河来往行驶的车辆,流连忘返。他看到河岸路上一位士兵骑着一匹骆驼,他用鞭子拍打着他的坐骑,想同厄内特斯乘坐的轮船比快慢。十二月二日船来到红海的南端,即将进入亚丁湾和印度洋。厄内特斯和汤普森在甲板上下棋,船上水手正忙着把遮挡风雨的厚帆布放下来抵御热带那毒辣辣的太阳。他们两人全神贯注下棋,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别人正在干些什么。

  十二月八日,他们在蒙巴萨①上岸。这里的湿度很重,简直象在洗蒸气浴。阿拉伯沿海航行的独桅三角帆船鳞次栉比地停泊在耶稣纪念塔的下方水面上。这个纪念塔是葡萄牙人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一个世纪后建立起来的。这个古老的半岛城市的街道,多半是狭窄不堪,路面年久失修,积聚着层层污垢,太阳一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但在大陆上又是一番景象。那儿有现代化的建筑,宽阔的柏油马路两旁有林荫道。他们在那里度过了第一个周末。他们乘坐火车去内罗毕②,全程三百公里。当火车缓慢地穿过干燥,树木丛生的尼依卡山地,接着又爬上高高的丘陵地带进入宽坦的平原时,海明威的心情非常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象画片一般移动着的自然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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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肯尼亚港市。

  ②肯尼亚首都。

  内罗毕地处一个杯形凹地中间,周围都是山。一眼望去,整个城市五颜六色。有建筑得很好看的石屋,有古旧的波纹铁商店,机关和成排的平房,路边桉树成荫。他们住进新斯坦莱旅店后,打听到将陪他们去打猎的白人猎手菲力普帕西威尔近几天有工夫陪他们出去。菲力普说,欢迎他们到他的住地去。他住在一个农场里,东米亚山区东南二十公里的马察柯斯勃塞山下。他表示,等他们一到便可到开比迪平原打猎。

  厄内斯特一下子和帕西威尔混得很熟,关系很好。帕西威尔是个有名的猎手,他身材魁梧,浅灰色头发,脸色红红的显得很健康。态度谦恭、言词简练,讲起打猎故事来滔滔不绝。他的一言一行使厄内斯特联想起那个爱尔兰的士兵多曼史密斯来。所不同的是他最少可从帕西威尔那里学到一些东西;而同琴克接触只能讨论某一件事,讨论很久没有结果,只好各行其是。看到海明威宽阔的肩膀,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帕西威尔想到二十年前的罗斯福上校。但是厄内特斯眼力不好,打猎必须戴眼镜。他发觉海明威有敏锐的观察力,接受能力强,记忆力也很强,看过或听过的东西他都记得住。

  去非洲的途中,他仍在海上度过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现在来到内陆高原,海明威一下子不习惯那里的环境。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整天在卡比迪平原打猎,一到晚上他精疲力尽,累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猎捕瞪羚取其肉食用;猎捕大羚羊取其头角;捕捉珍珠鸡喂养。过了不久,厄内斯特的食欲大增,对这个地方产生无限羡慕之情。他一再重复地说,他读过的书没有一本提到这个美丽的国家,更没有提到如今还存在的大批猎物。相比之下,蒙塔纳和怀俄明就显得大大逊色了。他说,他活了三十四年,在此之前尚不知世界上的非洲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国家。

  他们大队人马轰轰烈烈出发到坦葛尼卡。他们在那里的情况这里不必评述。他们的装备有:两部专门运载帐篷营具的货车,一部专供人乘用的大座交通车,车后坐着两位持枪者。这六人中,除了菲力普、查理斯、波林和海明威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年青人本福里。他是机械师也是猎手助手。汽车司机是个二十五岁,不爱多说话的人。他穿着一身打着补钉的旧衣服,但显得十分神气。替海明威家扛枪的是个五十多岁,身材瘦长,秃发,嘴角上留着几根稀疏胡子,名叫马可拉。他的穿着十分单调:一条背心,一条裤子,一顶绒帽,一件用旧了的美国军用紧身短上衣,脚穿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拖鞋。他多年来受雇于菲力普,现在只是被新来的客人暂时借用。“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看法”,厄内斯特说,“他既不喜欢我也不恨我。”他对查理斯汤普森的态度好得令人厌恶。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波林,因为她的身材和他差不多。他总是注意保护她,仿佛其他的人要存心捣乱,不让这位女性打猎似的。

  十二月二十日上午,他们从内罗毕出发沿着通往开罗的道路向南走了大约二百公里。位于西边的恩公山在晨曦中巍然耸立。凯伦布里森①原先住在那里,后来她把咖啡种殖园卖掉回丹麦去从事写作。当天晚上他们住在阿卢沙市镇的阿瑟南姆旅店,基里曼查罗山的峰巅直插云天,突兀的峰峦在东北方向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第二天他们在一条净洁的溪流旁边搭起帐篷。但他不多逗留,因为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是猎物最多的塞伦格第平原。在那里有数不尽的动物在觅食、角逐和嬉游。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兽中之王靠吃弱小动物为生。它们经常出没在茂密的林木中间或高高翘起的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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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位丹麦的女作家。

  他们出猎的头十天收获还不少。有旋角大羚羊、花毛羚羊、瞪羚、南非羚羊、大羚羊和两头豹子。但新年刚过厄内斯特就得了阿米巴痢疾。疾病到底怎么染上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认为要嘛是在赛伊达港吃饭时得的,要嘛是在船上吃那质量低劣的食物染上的。但海明威性格倔强,他不向疾病屈服,坚信自己能顶得住,于是继续坐汽车——旅行车或货车,出猎,每隔两天一次。然而,在一月份头两个星期的打猎中,由于染上一种最令人厌恶的疾病,他对打猎的观念,无论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显然受到影响。因此,每取得一次成绩都潜藏着失望和沮丧,稍有差错可能酿大祸。捕杀鬣狗最能使他开心。他和马可拉都认为鬣狗是最令人厌恶的东西,阿米巴痢疾也是如此。尽管海明威以前多么梦想到非洲来,现在理想已经实现,但一想到在那枯干的平原上散发着恶臭的鬣狗成群走出林区,边走边回头望,恶相难看时,这个地方的迷人程度便大大削弱了。

  在这次行猎中,第一件使他感到不满意的事是他们捕猎第一只狮子。除他以外,大家都认为那只狮子是波林打死的。情况是这样:一月份的一天傍晚,他们发现在卫矛树下有只蓬头黄毛大狮。波林从汽车上下来,菲力普持枪走在她背后。厄内斯特和查理斯分别在波林的左右侧。在帕西威尔的示意下,波林一脚跪地举起猎枪描准。刹那间“砰”的一响,只见那狮子身子往上一跃,立即朝左边林地奔逃。厄内斯特扣了一下他那斯普林菲尔德牌新猎枪的扳机。枪一响,那狮子应声翻了一个筋斗,倒在林间空地的草丛里。马可拉一口咬定狮子是波林打死的。他说:“肯定是夫人打中的。”回到营地时,他第一个向别人报喜。大伙把波林高高抬起,一边口里哼着打猎歌,庆祝这次巨大的胜利。只有厄内斯特自己心里明白,那狮子是他打死的。他觉得这件事仿佛是一个并无恶意的令人嫌恶的谎言,做得有点缺德。

  不久,厄内斯特自己打死一只狮子。他那高兴的心情自不待言,但也隐约也有点伤感。有一次,海明威同菲力普坐车去打猎,看见在平原边上的一棵大树底下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由一只雌狮在它后侧伴随着。帕西威尔给海明威做了个手势,他便站起来准备射击。那雄狮站在原地回头望了一下,口张得大大的,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拂着。厄内斯特朝它开了一枪,雄狮应声倒地。那雌狮转身拼命逃窜,消失在峡谷之中。他们向被打死的猎物走去,只见那浓密的鬃毛上淌着鲜红的血。“你打中了它的脖子”,菲力普说,“真是好枪法。”厄内斯特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有自豪感也有羞愧感。他看到那雄狮的伤口上已围聚着一群驼蝇,争相吮吸那流渗出来的鲜血。诚然,当他看到那头美丽威武的狮子,它那长长的身躯,光滑的皮毛和在那棕褐色的肚皮下面肌肉象被电流触动那样还在微微抽搐着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强烈的胜利自豪感。但当他看到和想起这个兽中之王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不同一大群小小苍蝇作斗争时,又感到十分羞辱。

  有一次,他和查理斯在平原西端草地上追杀三头野牛时,海明威也经历了类似的复杂心情。他们部署了行动,让菲力普殿后,必要时出来狙击。枪声一响,那三头野牛便拔蹄狂奔。不久,他们击倒了两头,还有一头在继续奔逃。那牛身上已中了四枪,血流如注洒在地上,但仍不停蹄地向灌木林跑去。这时菲力普砰地猛放一枪,那野牛身子摇摇晃晃地又朝前滑行了五码远,地上一滩鲜血,尘土都被染红了。海明威原以为那野牛会象狮子那来猛冲,可是它毕竟不如猛狮。当然,他仍赞美那牛的耐力和无比的猛劲。但他后来说:“它跑得太慢了,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他不会逃出我们的手心。”

  厄内斯特得了痢疾,病状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一月中旬。一天,他身子疲乏地靠在一棵树上,一边用枪打那朝干涸了的河床飞去寻找水吃的野鸡。“突然”,他后来说,“我深深感到……我是被指派来生‘耶稣’的,因为他注定要再次降生于尘世。我感到这是一种光荣,只好勉为其难。但我不知道究竟‘耶稣’到了哪个年龄酷象格特鲁德斯坦恩。我发现……我现在没有力气打那从高空中飞过的野鸡。我只好把身子倚在树上,胡乱地开枪。”他说,据他的体会,生小孩就象屙痢疾那样,把肛门脱垂出来。当海明威背着猎打到的野鸡步履蹒跚地走回营房时,菲力普劝他到内罗毕去看病。

  通过无线电联系,恩仰扎维克多利亚方面派来了一架急救飞机。这是一架双翼双座朴斯摩斯号小型飞机。在营地周围,人们早已清理出一个供飞机降落的空地。当飞机到达营地上空时,他们在跑道两端烧起两个火堆。驾驶员华迪帕森身穿花格上衣,灯蕊绒裤,头上戴着褪了色的棕黄色皮帽,走下飞机。华迪帕森是菲力普的朋友,中等身材,负责在丛林地带的抢救工作。他建议立即行动,因为上午已过了一大半,到内罗毕有两百多公里,而且飞机必须在阿洛莎加油。

  厄内斯特忍着痛苦爬上飞机驾驶员背后的座位。飞机朝跑道末端火堆方向迅速滑行,最后腾空起飞,在营地上空绕了几圈。营地上的人不断挥手。从飞机上往下望,低矮的山丘平平整整,猎物的行踪可以在地图上作出标记。当飞机飞过一处平地,正在觅食的长颈鹿被吓得四处逃窜,长长的脖子仿佛是登天的梯子。他们的飞机在阿洛莎降落加油,厄内斯特走下飞机伸展一下全身筋骨顺便上公共厕所。飞机再次起飞时比第一次平稳些,他们朝北向内罗毕的方向飞去。在东边,远远地看见巍峨的基里曼查罗山覆盖着白雪的山峰。皑皑白雪,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光。

  经过两个星期病魔的折磨,厄内斯特到内罗毕后感到舒服多了。安德森医生让他住进新斯坦雷旅店,静卧床上,并给他注射依朱丁注射剂①。六个小时后,病情有了显著减轻。于是海明威坐在床上,怀里放着一块木板开始为《绅士》杂志写稿。文章描写他得病的经过和第一个月的狩猎情况。文章末尾注明:一月十八日于内罗毕。同一天,海明威还寄去几张照片作为文章的插图。其中一张是海明威洋洋自得地跪在那被他打死的雄狮身旁拍摄的。他收到的邮包里,有几封给他带来好消息的信。其中一封是伯金斯写给他的,已搁置了一个月的时间。信中说:《胜者无所获》一书到圣诞节前已售出一万二千五百册。哈里佩恩的《世界报》给他拍了一封电报,十分赞扬《横越海峡的旅行》一书,即《哈里摩根的故事》。他们表示愿意以五千五百元的代价买他的书稿。这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得稿费最多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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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吐根素,一种治痢疾的针药。

  一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病愈回到山区,他的同伴那里去。这时他们住在克拉特南部。这个季节平原上的动物已经稀少,于是他们转而猎捕犀牛、黑貂之类的动物。菲力普请来一位本地的野兽追捕手。这人的外表很特殊,给人一种勇猛之感,海明威叫他作德洛比。他总是手执长矛,头戴圆筒形无边毡边帽,一边肩上斜捆着一条长白布。厄内斯特称赞他是“良好的射手,出色的追踪者”。他的脸颊上刻有部族的印记,胸前和肚皮上也有类似的印记。这些印记既是一种装饰也象征着强悍勇猛和机智。

  这个地方同先前他们住过的斯伦格第相比,情况好多了,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海明威显得格外的高兴。他后来写道:

  这种打猎方式是我真正喜欢的。我们走路,不坐车。

  这里是山地,不是平原……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猎。谁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野兽,我们自由自在,猎到什么就吃什么。对德洛比这种人,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他走起路来,步伐松慢,每挪动一步,脚略略往上一扬。总之,我喜欢他走路的那种模样。我喜欢我的胶鞋踩在草丛上那种松软的感觉,喜欢把猎枪背在身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喜欢阳光晒在身上热烘烘地使你汗流浃背,喜欢看到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气化升华……我虽然病了好些日子,身体虚弱,但每次都有新的事物出现,有陌生的东西可看,我感到无比欢乐。

  对海明威来说,看德洛比走路,听菲力普谈话都一样能引起极大的兴趣。晚上是他们一天的愉快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一到晚上,他们洗完澡,轻松愉快,穿着舒适的晚服或睡衣,防蚊的靴子,拿着轻便椅围坐在营火旁,一边喝威士忌掺苏打,一边回味当天动人的打猎场面或倾听菲力普缅怀往事。在菲力普讲述的名人轶事中,使他最难以忘却的是菲力普过去的气魄和胆略。厄内斯特最喜欢谈论关于人的勇敢和懦怯问题。他认为勇气是人的尊严和自豪。“懦夫说,勇气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获得了勇气”。一个人如果没有尊严,他将处处陷入窘境。从处身的体验中,厄内斯特深知“究竟怎样叫做懦夫,怎样不叫做懦夫”。临危不惧的人就不是懦夫。“我深深懂得,面对危难,你不要退却,闯过去。即使你死了,你也没有白送命,因为你已经做了你应做的事和你一生中乐于追求的事。”菲力普也认为一个人从懦怯到勇敢是要经历一个微妙的过程的。厄内斯特向菲力普提出许多问题。的确,这个问题很重要。菲力普在下面所提供的一个事实也是值得重视的。他说,一九二六年在基里曼查罗山的基布山巅一个火山的边缘,一位叫鲁齐的登山者发现了一些枯干了的和冻僵了的豹子的尸体。厄内斯特说,尽管没有人能知道那些豹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但事实上,它们是在追捕山羊时经过那里的。

  晚间围着篝火闲谈,时间并不长,因为厄内斯特想早点歇息以便第二天天一亮就起床同德洛比和马可拉出去打猎。在这个绿色的山区,早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下午清风徐来,远眺碧波荡漾的曼耶拉湖和里弗特山谷的美景真令人心旷神怡。一天下午,他们无意中来到一处当风的坡地,厄内斯特拿起望远镜,象他在怀俄明猎捕麋那样四处仔细观察,终于他第一次看到了犀牛。这庞然大物在阳光照耀下身呈暗红色,高视阔步向树林边缘的一处草地走去。接着又来了三头,其中两头边走边打架嬉闹,在他的镜头里它们简直象甲虫一样大小。第二天,厄内斯特为了向多鲁比显示自己的枪法,他打死了一只大山羊。多鲁比笑着说:“打死了?”海明威回答说“死了”。但当他们走近时,那山羊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肚皮一鼓一鼓的。海明威拿出一支小刀割断山羊的动脉让血流光而迅速死去。随后,他又想在多鲁比面前露一手。他一下把山羊的胸口劈开,取出肝脏和肾脏。多鲁比接过刀子,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他动作灵巧,一下就把羊肚割下来,接着里朝外地一翻,变成一个袋子,里面可以装上细小精美的东西。厄内斯特后来说,这玩意真不错,以后到怀俄明去,我也要照这样做给约翰斯苔布看。那时,约翰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巴”,还会说:“嘿,厄内斯特真了不起!”

  厄内斯特的好胜心曾使斯特拉特和马克莱西感到畏怯而放弃同往非洲打猎的念头。到非洲后的打猎过程中,他的这种好胜心也经常表露出来。但当他看到查理斯汤普森得到的猎物比他多得多,而且质量又好时——这和一九三二年他们同在怀俄明打猎的情况相反,他那小孩子般的妒忌心便勃然而起。一天他隔着三百码远的距离,十分出色地打死了一头犀牛。他喜气洋洋地把猎物背回营地。结果发现汤普森打到的一头犀牛比他的大得多。它那最小的头角比他的那头最大的头角还大还长。又仅如此,汤普森猎取到的山羊、野牛、狮子、豹子等也比海明威的好。海明威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他在离目标四百码的地方打死了一头野牛。这样才算挽回一点面子。

  厄内斯特向来不喜欢在平原地带打猎。因此,当他们离开山林地带下到枯干的沙土飞扬的里弗特山谷时,心里便产生了抵触情绪。他的心始终在高原,高原狩猎会给他带来快乐。至于在平原上打长颈鹿,把皮毛送给朋友,打直角大羚羊,把它那美丽的黑角作为珍品展出,这些他都认为不够劲。他这种闷闷不乐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二月初旬,当时他们正在巴巴第附近扎营。他写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把营扎在这里,不喜欢这里的向导。”他们的帐篷搭在林木间一处平地的大树底下,周围有长着浓密灌木丛的小山。采采蝇象瘟神一般到处飞舞,白天天气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厄内斯特生平最害怕蛇,厌恶蛇,尤其是在黑夜里。但他们扎营的这个地方,采采蝇比蛇还更讨厌。白天里他手执多叶的树枝,不停地赶走这些憎恶的东西。

  后来,菲力普建议他们把营地迁到二百公里外的一个新的地区去,海明威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从巴巴第拔营起程,再次沿着通往开罗的公路向南进发,沿途时有小村落出现。到了康达埃朗齐市镇的十字路口,他们朝左转再朝东边的公路到亨德尼去。不久,他们来到一个叫基巴耶的小村落,本弗里给他们讲起自己过去的一个经历。他说,有一次他坐在一个草堆上等着捕杀野牛,突然一只跟踪他的狮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差点成了狮子的牺牲品。这故事证实,在基巴耶和基赞古六十五公里的山地之间有很多野牛,它们经常成群结队到盐渍地去舐盐。或到空旷地上吃草,它们头上长着长长的向后盘曲的角,看起来真有点威武神气。有时它们就站在路边,猎手可以轻易地捕杀。

  他们在基赞古扎营。营地是在两座长着茂密林木的山间谷地。帐篷搭好后,本弗里就把当地的几个向导唤到一边。其中两人是从住在附近的村落里找来的,没有正式证明;另外两人持有用打字机打的证书。一个叫阿布杜拉,个子矮小,鼻梁又大又扁。厄内斯特一见就要倒胃,他给这个人另取一个名字——大卫格里克。但是那天晚上格里克摸黑带他走了五公里十分准确地到了一处盐渍地,这使厄内斯特大为惊奇。从地面上留下的足迹说明不久前野牛曾到那里舐食。厄内斯特返回营地时兴奋极了。据向导说,只要你站在那里,就可以打。海明威夸口说:“明天我到盐渍地去打它两只回来。天呀!

  明天就有好戏看了!”

  可是,第一个打到公野牛的是查理斯汤普森。一天上午厄内斯特和格里克在一个碗形山谷的半山腰上看见两头母野牛和一只小牛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一会,听到一声枪响,接着看到一个猎人大踏步走下山谷,吓得一些小野物四处逃窜。等他们回到营地时才发现查理斯当天上午打了一头野牛。这牛样子很奇特,头上长着向外斜的角。现在打猎的季节即将过去。再过一个星期左右,雨季就会来临。那时,将刮起二月的季风,普降大雨,道路将被水淹没,平原洼地将变成泽国。打猎活动就不得不停止了。

  他们兵分两路。汤普森和弗里往东猎捕黑貂,海明威则继续猎捕野牛。瓦伦登节那天海明威在营地西部四十公里的盐渍地边上一个猎人埋伏处的沙坑里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他一起的有马可拉,阿布杜拉和格里克。他们发现在盐渍地周围留下了野牛的蹄印。估计大约有四头。按照以往的情况,野牛要在傍晚往回盐渍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货车马达轰鸣的声音,车上的人还不时朝车路两旁的山路开枪,把野兽全都吓跑了。格里克见状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下全完了!”

  汽车跑远了,周围又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动身回家,在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看到先前那辆货车停在路边一处空地上。旁边围着一堆人。其中一个显然不是本地人。他个子矮胖,戴着一顶宽边帽,穿一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此人自称汉斯科里斯楚纳,操一口带澳大利亚口音的英语。出乎意料的是他知道有海明威其人,并在几年前读过他的诗作。他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提出了不少问题。厄内斯特建议他第二天在基赞古停车,那里可以找到修车的地方。

  第二天吃中饭时,海明威和科里斯楚纳又重新热烈地讨论起文学来。科里斯楚纳拿出他带来的新鲜牛油。他们的饭桌摆在搭在一处树荫底下的绿色遮篷下。桌上摆有玉米饭,马铃薯泥,羚羊排。这位澳大利亚人是个农业技术人员,受雇于一位经营波萝麻种植园的东印度富商。但是他的业余爱好却是人类文化学。多年来他在部族语言和风俗习惯方面作了大量调查,记了很多笔记。他当即围绕着餐桌跳起一种民族的舞蹈给在场的人看。厄内斯特对之不大感兴趣,因为他觉得这种社会生活同他猎捕野牛有些格格不入。

  午睡之后,天气特别闷热,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他们的出猎旅行车上装满了食品和啤酒。他们又要转移地方。这次准备到离基巴耶三十公里的一个盐渍地那里去。沿途他们见到成群结队的本地村民纷纷朝西方向走。原来那附近的地方正在闹饥荒。人们无法生存,只好离家背井走他乡。海明威一行连续找了两个地方,都不理想。夜幕降临,正下着霏霏细雨,他们就在汽车旁边搭起帐篷过夜。可是他们的运气不好,直到十六日还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在吃中饭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土人,要求同帕西威尔说话。其中一位长者,住在附近一带。另一个浑身污垢,瘦小,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半着地,样子象吊车。他们刚好从一个山区出来,走了三天的路程,说那里黑貂和野牛很多。

  厄内斯特和他五个随行人员立即动身前往上述山区。卡玛开着车子,越过黄色平原,来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这里的自然景色简直使厄内斯特入了迷,他表示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接着车子经过一个村庄,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跑在汽车后面,想和车子一试高低,看谁跑得快。他们在一块周围都封闭起来,只留一个出口的空地上搭起帐篷。下午五点过后,他们便出发去猎捕野牛。半小时后,厄内斯特一人就打了两头挺好的野牛。它们的角蜷曲成螺旋形,呈棕红色。厄内斯特这一下乐极了,因为他终于压倒了汤普森。

  第二天,猎捕黑貂却没有第一天那样顺利。厄内斯特开枪打一只母黑貂,可惜没打中,却打伤了一头公牛。这野牛长着一对尖刀般锐利的头角。受伤的野牛逃跑了,他们跟踪追击,但没找到。厄内斯特一想到鬣狗不久就会把被他打中的那头受伤的野牛吞噬掉,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厌恶。不过晚上回到营地,走去看看放在帐篷角落里那些长长的,样子很好看的野牛角,心情又舒畅起来。他们拔营向马塞村进发。途中,厄内斯特打开罐头白果肉和梅子布丁,十分慷慨地招待他的随从人员。这些人也就高高兴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长达三十五公里的旅途上,厄内斯特自己不断地喝着啤酒,梦想着未来。此时他的心思全在非洲。他觉得七十二天的时间还嫌太短。他渴望知道更多的东西,比如:季节的更迭,雨水中断了人们的旅行,甚至你出了钱,却得不到舒适。他希望能在这里住下,学习当地的语言。但不必那么着急,可以仔细计划,慢慢来,等雨季到来后再说。

  卡玛开着车子迅速地越过一处棉花地。这个地方一旦下雨,车子就过不去了。厄内斯特坐在车里神采奕奕,目光炯炯,丝毫没有睡意。最后车子开进一条公路。远处林木中有火光闪动,他们知道,他们的另一路打猎人马就在前方。厄内斯特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响声,他朝天放了一枪作为信号。接着他们的同伴都走到路边来迎接他们,汤普森也在其中。马可拉和卡玛把放在车上的猎物搬下来,拿到他们的营地中去。

  当厄内斯特看到汤普森捕猎到的全部猎物时,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摆在他面前的野牛角是迄今他所看到的世界上最长、最宽、颜色最黑、曲度最长、质量最好、份量最重的。“真了不起,”厄内斯特自言自语地说,一股无名的妒火从他心中燃烧起来。他明知他并没有捉弄他人,包括汤普森在内。夜里,他辗转反侧,十分痛苦。到了天亮,可能想通了,妒忌之心全然消逝。早饭前,厄内斯特同菲力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比高矮,结果两人不相上下。

  “看到你好一些我很高兴!”菲力普说,“我们的思想感情很原始。如果一个人的好胜心不强,什么事都将做不成。”

  “一切都过去了,”厄内斯特说,“现在,我的思想情绪又恢复正常。大家都知道,我进行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

  “你说得对,”菲力普说。

迢迢归途

  当厄内斯特一行来到坦噶①时,东非和中非就被远远地抛在后头。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将到蒙巴萨,然后起程回国。厄内斯特想模仿菲力普在印度洋进行深海钓鱼。杨阿尔弗雷德愿意参加并承担费用。二月底他们来到马林第富丽堂皇的帕尔姆比奇旅店。它俯瞰着风景如画的海滨。一条长长的净洁的白色沙滩,微微的海风吹过海面,碧波荡漾,树影婆娑。夜间,从东北方向吹来的季风把日间太阳烘晒的热量带走,气温下降,凉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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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坦桑尼亚一港市。

  他们通过无线电联系,租来的一条叫桑拿都号的船。第一天出航,大家都发现它的一个引擎损坏了无法修理,每一小时最多航行四公里。每次发动机一出毛病,那个欣都机械师就把汽化器拆开,拼命地吹。但每次足足要二十分钟才能使发动机重新转动起来。一天,他们的船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行驶,突然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团红色的奇异的东西。原来,海里生存着成千成万的各种颜色的小虫。他们都以一种盘旋跳动的方式出现。它们的形状是两头尖,大小如蚯蚓,厄内斯特看了,不禁大吃一惊。此时,他害怕蛇的恐惧心理又出现了。有人在一旁说,要对那个租船给他们的人进行报复,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推入水中,让他和那些虫一起浮游。

  尽管出现了这些意外的情况,他们的钓鱼活动仍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在船尾舱顶上钉了一块木板,再用两张没有脚的椅子固定在长木板上,椅子上凿有钓竿的插孔。他们分好工。两个坐在木板上面提钓,另外两个在下面协助。他们钓到大海鱼,琥珀鱼、旗鱼和海豚等。厄内斯特渴望在马非亚岛扎营。岛和海峡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据说,从外海来的鱼群都沿着海洋线游动。厄内斯特自言自语说,到四月份,他将到红海和阿丹海湾钓鱼。先从苏丹的港口出发,然后整个冬季呆在桑给巴尔。

  格里普索尔姆是一艘瑞士轮船,体积大、设备好,船体漆着乳白色,船舱宽敞舒适,配有调温装置和海水游泳池。厄内斯特的几个随从人员——万德比尔特、巴伦等现在都成为他的好朋友。每天他们都要在游泳池里消磨一段很长的时间。航行九天之后,轮船抵达海发港①。海明威一行登岸去同汤普森的妻子罗琳汇合,然后到加里利海滨去。途中他们在一处旧石墙背风处歇脚吃中饭。加里利海安宁平静,海鸟在海面上翱翔。厄内斯特安详地坐着,手里端着酒杯,一面点数着飞鸟,一面沉思,为什么圣经里没有提到这种鸟。最后,他给自己下个结论:大概古代的犹太人根本不是自然主义者。

  三月十八日他们在威拉弗朗克上岸,然后从尼斯坐火车到巴黎,住在凯塞特大街一家旅店。汤普森没呆多久就动身乘船回家。海明威一家却多住了九天。在此期间,海明威心情舒畅,无忧无虑,举止潇洒,不落凡俗。在前一年十一月的时候,他认识一个叫奈德卡尔默的年轻人。此人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神情严肃,在《巴黎先驱报》工作,先后写了好几部小说。他的妻子普里西拉患有慢性病。他们有一个女孩名叫阿尔丹。厄内斯特一听说阿尔丹还没受过洗礼仪式,便主动提出做小女孩的教父。洗礼仪式完毕后,海明威请他们一家到皇家大道维伯餐厅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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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色列的一个港口。

  奈德的第一本小说虽然很快就要出版了,但他仍然没有足够的钱给全家买船票到纽约去,厄内斯特知道后,悄悄地把一张三百五十元的支票塞进奈德的口袋里。这样奈德全家便高高兴兴地乘船去纽约。

  另外一次,厄内斯特和波林邀请索利达和杰内特到米查德饭馆吃饭,佐斯也应约前往。席间,佐斯一个人说个不停,别人无法插上一句。海明威坐在一旁凝神静听,痴呆得入化了。到了午夜,波林和杰内特感到十分困倦,海明威起身到洗室,说他感到有点不舒服。来宾纷纷起身告别。佐斯摇摇晃晃地从桌子那边伸过一只手拉住索利达说:“别走!”海明威打转回来时经过柜台,顺手把一张古画卷起来。佐斯踉踉跄跄向老板娘——一位头发用药水染过的干瘦女人——走去,到了厅中间便一脚高一脚低地跳起华尔兹舞来。“怎么搞的?”厄内斯特喊道:“他这个样子会出事的。”佐斯的华尔兹舞步越扭越快越疯狂。终于打了个趔趄,摔倒了,一头撞在桌子上。厄内斯特走过去一把拉住他,把他放在椅子里坐好,一面要索利达去叫出租汽车。厄内斯特付完帐,象背一个未装满东西的布袋一样将佐斯放在他一只肩膀上,送他上车。到了格里利大街佐斯的寓所,海明威又把佐斯背上楼。打转下楼时,他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定了定神说:“真见鬼,找不到钥匙开门。原来,他眼睛被碰伤了。可他还感觉不到痛。”

  三月二十四日,厄内斯特到赛尔维亚彼奇书店去看书。西尔维亚拿了一本温德汉路易斯的新作给他看。这本书的书名叫“蠢牛”。作者在书中猛烈地攻击海明威对抗理性。海明威怒不可遏,捏紧拳头,往桌上重重一挺。结果打烂了摆在桌上的一盆金香花。过了一会,他感到不好意思,坚持要对方收下他的一千五百元作为赔偿费。一个晚上,天正在下雨海明威又到这家书店去,在那里他碰上凯瑟琳安恩波德。他走进门时,看见她正同赛尔维亚谈话。一见到海明威,赛尔维亚就介绍他们认识。她说:“让我来介绍你们两位美国现代伟大作家互相认识。”赛尔维亚走开去接电话,海明威和凯瑟琳彼此对视了几秒钟,谁也不吭声。接着海明威转身走出门外。

  在“法国之岛”轮船上,一次,一位著名女演员玛伦迪尔特里奇匆匆走进宴会厅。宴会已经开始了,在座的人一见玛伦迪尔特里奇,都纷纷起身让座。但她一看,她刚好是第十三位来宾,感到是个不祥之兆,转身就走。海明威正好在场,一把拦住了她,十分有礼貌地说,他愿意陪她赴宴,把自己列为第十四位客人。散席后,海明威陪她上甲板散步,谈话间,她告诉海明威,她有个八岁的女孩玛丽亚很喜欢写诗。在纽约,海明威对一位专门报导船务的记者说,他正要回到凯威斯特岛去投入一次“非常紧张的创作活动”,以便写出更多的作品,赚取更多的钱,准备第二次到非洲去。他把旅途上碰到的事写成短篇小说。在他邂逅另一位有名声的女士,接受她的邀请去喝茶的时候,他的那篇小说发表了。喝茶时,那位女士对他说,他不必为再次旅行非洲缺乏路费而发愁。她表示愿意承担全部费用,只要他答应她能跟他们夫妻一起去。厄内斯特后来也把这件事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在谈到那位女士的慷慨解囊时,海明威说,我当时考虑再三,最后婉言谢绝了。

  司各脱费兹吉拉德在这段时期也住在巴黎。他到巴黎来主要是庆祝他写了《伟大的格茨比》一书后的第一部小说《夜晚静悄悄》。马克斯伯金斯说,该书的出版将大大地提高司各脱的声誉。他对海明威说,司各脱完成这本书的创作简直是他思想精神领域里的一项奇迹。可是,当海明威去拜访他时,司各脱却酒醉正酣,神志不清,无法交谈。使海明威更不满意的是那小说里的一些内容。司各脱把吉拉尔德和塞拉墨菲作为塑造小说中主人公狄克和尼可尔戴维尔的模特儿。虽然司各脱十分出色地把墨菲夫妇的言谈举止和他们生活习惯移植到小说主人公身上,但就海明威所见,司各脱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仅仅在于重视原来人物的外貌与动作,而不能深入地掌握他们在心理和生理上复杂的反应。海明威认为塞拉既可爱可亲,性格又十分坚强——是位标准的模范母亲。司各脱把塞拉的形象同日尔达的形象揉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精神变态者,丧失了她原来的性格。吉拉尔德也成为司各脱笔下的一幅自画像。在海明威看来,司各脱并没有根据他所熟悉的人物来进行创作,因此在作品中有许多方面难免对现实有所歪曲,这正是他失败之处。

  四月初,海明威正积极地准备一项新计划。这个计划的重要性不亚于文学创作本身。早在他去非洲旅行之前他就听说有个叫比米尼岛的地方。它在米阿米以东四十公里处。那是个钓鱼绝好的地方。到那里去要有船和其它工具。但关键是要弄到一条船——一条长三丈八尺,双螺杆,配有柴油发动机,双舵,舱位大,经得起风浪的船。这种船他很久以前就在布鲁克林维拉造船厂提供的目录画册中看过。每条价格为七千五百美元。一次落定要三千三百元。海明威当时可以付得起定金,因为阿诺尔德金格里奇预先支付给他一笔钱,作为他将来给《绅士》杂志写稿的稿费。在回家之前,海明威和他的妻子波林乘出租汽车到造船厂交付定金。交货期限为三十天,交货地点在米阿米。在回旅店的路上海明威始终沉醉在喜乐之中。高兴之下他给这条新买的船取名为“彼拉”,一方面表示圣洁另一方面用来纪念西班牙的斗牛节。特别有意思的是,波林也同意取这个名称作为她同海明威初恋的代名词。

  海明威离开凯岛时间长达七个月之久。现在回来了,感到一切更美好,更亲切。他的老朋友都还在那里——多斯、凯蒂、墨菲夫妇、阿达马克莱斯和汤普森等。达恩波威尔和她的丈夫特地从哈瓦那到凯岛来同海明威家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厄内斯特于是向桑德斯租船,每两天一次出海钓鱼。自从在西班牙写完那本短篇小说《哈里摩根》以来,除了零零星星给《绅士》杂志写几篇稿子外,海明威迄今尚未一本正经,全力以赴地进行创作。但是到了四月底,他已经写了五十页。不过,后来发现其中三十页写得太差,只好作废。然而他并不气馁,决心重新写过,因为他认定这本小说一定能写好。他给小说取名为《莽莽非洲高原》,副标题为:《猎人皆兄弟》。他认为“兄弟”二字意味着在狩猎中共同经历过的友好竞争。危险、挫折和磨炼。这一切他感到格外地亲切。

  海明威立意要把他非洲之行的经历,作为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他不准备把它写成一部游记而决心写成一部小说。在写的过程中他将全面运用他熟悉并已掌握了的各种写作技巧,如:描述,人物性格化,人物的对话,行为举止,内心独白,甚至他在《太阳也升起来了》和《永别了,武器》中所运用的对山川平原自然风景的描绘等。他还想以狩猎中某个事件为起因,作为小说的开端,然后逐渐铺陈扩展,如下面这个小小插曲为例:一九三四年瓦伦丁节那天,一辆货车轰隆隆地从一处盐渍地附近驶过,吓得在那里舔盐的野物拼命四处逃窜。然后他将运用回顾,概括和超越时空的叙述等方法使小说情节达到高潮。这样做在结构组织上困难会比较大。在他已经写好了的五十页中有一部分用来专门描写他第一次遇到汉斯科里茨楚纳和他们同坐在营火旁边谈话的情况,以及第二天他们在基赞古附近营地吃中饭时的攀谈。为了使内容故事化、虚构化,海明威把有关人物的真实姓名全部换掉,如:科里茨楚纳换成堪迪斯基,波林换为P·O·M·(即可怜的老妈妈)等。但是那些非洲人的名字没有改变。这是为了保持它的真实性。这种处理方法,在他的早期作品《密执安的印第安人》中就已使用了。

  海明威原来计划每天都从事写作,直到小说写完为止。但是他现在已开始计划,只要“彼拉”号小船一送到,他便将再次到古巴沿海去钓鱼。他先说服多斯帕索斯作为先行军到哈瓦那参加马科多总统退位后古巴庆祝第一个国际劳动节的情况,并探望一下他们的老朋友卡罗斯等人在新的政权统治下的生活情况。不久,多斯等人从哈瓦那返回凯岛,带回的消息并不使人鼓舞。他们说,他们曾出海钓了两次鱼,但在比米尼附近海域尚未发现马林鱼。卡罗斯和爱斯普对他们说,尽管人们在前一年的夏天表示对新政权寄托重望,但目前政局仍没有明显的好转。

  五月九日,厄内特斯接到通知,说他订购的那条船将开到米阿米交货。于是海明威将索德斯赶到现场验收货物。交货那天,海明威的弟弟刚好在凯岛,“彼拉”号象皇后一样庄严华丽停泊在港湾里。船体上新的油漆在阳光照射下闪烁发亮。大伙都上了船,作一次检查验收。船里有两台发动机,一台七十五匹马力;另一台四十马力。船上的汽油罐可以容纳三百加仑的油。开足马力的话,每小时可以在平静的海面上走六十海里。船舱可容纳六个人,船尾舵手座还可坐两个人。过道围栏全部镀镍光泽照人。在返航中,海明威心想,这条船今后便是他心爱的钓鱼船了。他恨不得开着她到波加大海湾去显一下威风。

  五月份,他的写作和钓鱼交错进行。到五月底他已写了十六页。其中一页(后来不要了)作者开列了一大堆他所喜闻乐见的东西,如: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口里吃的和喝的。睡眠和读书;观赏图画、城市、海洋、各色各样的鱼;拳击,观察与思考,乘船出海去同大自然搏斗,骑着马,背着枪出发去狩猎;去看雪雨、青草、风,野营帐篷,观察季节的变换……与朋友交谈,回家看孩子,和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更多的女人交往。但其中只有一个女人真正和你好的;结交朋友,开车或步行的速度,动物、懦怯和勇气、自尊和合作;鱼群的迁移、河流、钓鱼、森林、田野、飞鸟、狗、公路、好的作品和画面、革命的原则和实践、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论、斯特里姆海湾千姿百态、季风、逆流、西班牙的斗牛场、咖啡、美酒、普拉多、庞普罗纳、纳瓦拉、圣地亚哥、谢里丹、开斯普、怀俄明、密执安、弗罗里达、阿堪萨斯和蒙塔纳等。

  要开列的东西很多很多。要全部写出来单子就会太长,也似乎不可能。海明威大刀阔斧加以删改,最后,重新写过如下:

  在一些地方住下来,有时暂时离开;对某些人要信任,对另一些人不要信任;对某事不必相信,但对某些事都要深信无疑;关心各色各样的鱼,观察不同的风向、季节的更迭;注意你周围发生的事,坐船出海去、骑马去狩猎;迎送飞雪、静听风雨声;真正做到我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并知道在那里能够找到。

  海明威所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认真思考总结自己生活中所感知的东西。所述开列出来的东西只是文字上的,充其量只能起着帮助他达到上述目标的作用。

  阿达·塞拉和凯蒂都离开凯岛了,“他们都是很好的女人,”海明威说。唐波威尔也要走了,她有点恋恋不舍。有很多人到火车站送行,祝她旅途平安。在人群中她没有看到海明威,感到很失望。当火车开始蠕动的时候,海明威才匆匆忙忙地跑进月台,一面不停地用右手放到口边给她许多飞吻,一边说着听不清的话。唐波威尔刚一离开,阿齐马克莱斯来到凯岛钓鱼度假。厄内特斯对阿齐上次拒绝同他去非洲旅行,早就有意见。现在,他发觉(或者说他发明)有充分的理由来说明阿齐已深深卷入政治和经济旋涡中去了。阿齐认为厄内斯特太自负,利己主义特别严重。他们两人坐着“彼拉”号小船去钓大海鱼,但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因为连大海鱼的影子都看不到。接着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后来,阿齐说:“海明威这个人就是这样,用一支枪打燕鸥,用另一支枪瞄准我。他厌恶这个世界,我厌恶他……我们的矛盾暴露得很彻底……他是个非凡的难得的人才,但很难同他结交朋友;他这个人,有时能同你相处得很好,如鱼得水,有时可以翻脸无情。”他们两人结成朋友已有十年。而现在海明威却怒气冲冲地对瓦尔多佩斯说,他只喜欢他所喜欢的人,他不喜欢那些喜欢他的狗杂种。

  六月中旬,那本书已经写了一百五十页。他越来越充满信心:这书一定写得好。他决定把原来计划写的第四部分加进去。这部分是个人的亲身经历,即在塞伦格蒂得了阿米巴痢疾所带来的痛苦和失望,在基赞古山区追捕猎物的欢乐这些感情的强烈对比。目下他的写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因此,他重新考虑了他以前对司各脱写的《夜晚静悄悄》一书的意见。他认为这确是一本好书。他写了一封长信给司各脱。在信里,他十分坦率、严肃认真并略带规劝的口吻谈到他对该书的一些意见。他确实懂得该书的优点和价值,但过分夸大了它的缺憾。厄内斯特说,司各脱为人聪明,可惜在这本书里弄虚作假的东西太多了。他认为司各脱犯这些毛病的根本原因是他长期不听取别人的意见(偶尔只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这就使一个作家慢慢脱离群众,孤立起来。一旦他重新到群众中去,听取人们对创作的意见,他就会象因久旱快要枯死的小草一样,突逢天降甘霖,欢天喜地地吮吸着救命之水。一个作家还要善于摆脱家庭悲剧的折磨。开始时难免埋三怨四,看到什么都不顺眼。然而,司各脱显然是在不再怨艾过去自己命运的乖戾的情况下,才能认真写出作品来的。当然,司各脱完全有义务把他的伤心事告诉读者,但他却没有义务去欺骗读者。不论是海明威还是司各脱,都不是扮演悲剧的角色。他们是作家,而作家就必须写作。大凡好的作家,包括杰姆斯佐斯在内,性格都是稀奇古怪的。话又说回来,好的作家,即便遭受挫折,总可东山再起。司各脱目前的情况比之他写的《伟大的格茨比》时好多了。“继续拿起笔来战斗吧!”厄内斯特最后写道。

  司各脱立即给海明威写信,空邮给他。他的信比海明威的要长三倍,措词和口吻和海明威的雷同。司各脱在信中说,他的朋友的慷慨陈词,直言不讳驱散了近年来笼罩在他们之间的“互相猜疑的阴霾”。他说:“我非常崇敬你的艺术生涯,佩服你的艺术成就,赞同你的艺术观点。这是无可置疑的。我觉得在美国除了几个已经离开人世或距大去之日不远的名家外,你是我唯一敬仰的人。我反复地拜读了你的一些作品和文章。但是为了避免在我的创作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受到你的创作风格和手法所影响,我实际上,停止阅读你的作品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

  迪克和尼科尔戴维在里维埃拉所遇到的奇事同厄内斯特在非洲的坦噶尼喀狩猎探险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当他回忆在非洲大陆度过的一段漫长生活时——热浪逼人,寒气袭人,骄阳似火,雨水如剑,历尽艰辛,备遭危难,一种欢娱、满足、快乐的情感便油然而生,这是毫不足怪的。不久前,海明威写了一段他和波林之间关于他自己和别人在危难面前的表现的对白。波林认为汤普森十分勇敢,海明威表示同意。

  “当你表现出很勇敢的时候,你显得特别高兴,这是为什么?”波林问道。

  “我也说不上,”厄内斯特说。“我向来是高高兴兴的。”

  “这太做作了,”波林说。“真有点傻里傻气。”

  “哦,”厄内斯特说,“其实使我高兴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事。它们中大多数需要一种自然的反应能力和配合能力,才能做好。正如在钓鳟鱼时所要求那样,动作要迅速。在百分之几秒中迅速准确地抛垂钓钩。我从小时候起,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感到高兴。现在不管我开枪射杀猎物也好或做其它类似的事也好,总有一个共同感觉,那就是“高兴’。”

  这段对白十分清楚而准确地说明,厄内斯特在出色地做好一项困难复杂的事情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种自豪感。他小的时候胆子很小,几乎什么东西他都怕,甚至晚上天黑了他也怕。到了青少年时候,由于他发育太快,肌肉协作功能很差。到了成年人时期,身体发育不协调的弊痛消除了——他在许多方面有惊人的进展,如:体魄的强健、勇猛、坚韧的耐力,迅速的反应。这是他的胜利。在回想取得这些胜利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感到格外的高兴。

  海明威喜欢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点也是他引为高兴和自豪的。在过去的年代里,他曾到加勒比海海域和印度洋钓鱼,他目击古巴发生了一场大的革命,他两次横渡大西洋,从地中海的一端航行到另一端。在西班牙他观赏了流行的斗牛表演,在梭罗根他猎捕野鸡和野鹿,他进行了一次终生难忘的非洲之行——到了肯尼亚和坦噶尼喀。然后,出版了一个新的短篇小说集,写了一部他的得意之作《哈里摩根》。他获得了漫游黑非洲的称号,回国后重新过着他喜爱并由自己建立起来的生活——按照他自己设计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设计):写作和钓鱼。当然,这个时候他时刻挂念的是要写出一本迄今为止的质量最好的书。

生活·写作札记岛

  七月中旬卡洛斯格蒂雷兹写信告诉海明威,说马林鱼群终于出现了。海明威得到消息后立即到格林大街找佐鲁赛尔问他是否愿意掌舵驾驶“彼拉”号一同到古巴去。但佐不能去,因为自从撤消酒类走私的禁令后,他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可是斯洛波的生意却很不错。他向聚集在酒店门前的水兵招手告别。那些水兵是从一艘停泊在港口的驱逐舰来的。他们正在这个港口度假。“今年去不了,”他对厄内斯特说,“我和你一样非常想去,但我得考虑我们什么时候能脱身。”

  “我明白了,”厄内斯特怏怏不乐地说。“不过等你懂得怎样捉鱼的时候,鱼早就跑光了。”

  使厄内斯特感到更不高兴的是他雇请一个从明尼苏达来的年轻人竟是个不懂航海知识的人。此人名叫阿纳尔德塞缪尔松,从明尼苏达步行到凯威斯特岛求见海明威,向他请教创作艺术。他是个农民的儿子,曾在一家报纸当记者,做过木匠、收割工也打过零工。因为他会拉小提琴,厄内斯特便给他取个外号叫马斯特罗,简称迈斯。有一次厄内斯特对他说:“迈斯,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因为你干别的都不行。”据海明威说,出海时,需要他灵活敏捷的地方,他却磨磨蹭蹭……要嘛就激动得手足无措,他晕船的毛病是无法克服的,又不太愿意听从命令。他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当船离开凯岛,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的时候,海明威还指望他能在各方面协助他呢!

  海明威选择七月十八日星期三作为起航的日期。因为出海度假钓鱼会中断他的写作工作,所以尽管做得合理,也未免感到心痛。他说,他在“工作室”里所干的繁重工作已使他感到疲惫不堪。自从四月初以来,除了中间去了一趟米阿米,把新购买的小船“彼拉”号开回来以外,他一直埋头写作。在法国国庆前夕,那本书他已写了二百零一页。现在他停下来给《绅士》杂志写小文章。这篇文章的名称叫《为下流话辩护》。这篇文章所得的稿费至少可以抵去他欠金格里奇三千元债款的一部分。他说,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向那一家杂志先要钱再写文章的习惯。他不喜欢采取先拿定钱后写文章的办法。

  七月十八日傍晚“彼拉”号抵达旧金山港码头后,厄内斯特旋即拍电报给卡洛斯格蒂雷兹,并雇了一位叫朱安的人上船工作,他既是舵工又是炊事员。开头两个星期,厄内斯特除了同阿纳尔德讨论文学问题讲英语外,在其它场合他全讲西班牙语。到了月底情况发生了变化,有两位科学工作者应海明威的邀请来到船上。这两人中,一个叫查理士卡德华拉德,费城国家科学院主任。他是个直率诚挚的人。他的同伴叫亨利比·弗拉,一位杰出的鱼类学家。他们住在安波斯摩多斯,但每天都随厄内斯特出海。弗拉工作努力,不爱多说话,做事认真细致。在海明威的帮助下,经过一个月的实践,他们搜集了许多资料。特别是厄内斯特告诉他们有关马林鱼的生活习性和其它方面的知识,从而使他们重新修改关于马林鱼及其在整个北大西洋分布的情况。卡德华拉德后来把这次活动称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度假。格朗特和杰恩马森常坐着他的船出海。一个美国记者兼摄影师迪克阿姆斯特朗和一位体育运动员罗佩兹替海明威看船。他们给各种鱼类拍照。他们还采集鱼鳞和鱼皮准备制作标本。

  两个科学工作者离开后,厄内斯特便同一位古巴画家交朋友。此人叫格托诺,住在玛莉安纳的郊外。尽管他对钓鱼不感兴趣,仍有几次跟船出海去。在交往中他觉得海明威在性格方面常常自相矛盾。例如,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可是在另一个时候他却谈笑风生,滔滔不绝。时而凌厉严肃,时而和蔼可亲;时而高兴得落泪,时而厉声责斥格托诺是个胆小鬼,因看到在斗牛时牛被杀死了而害怕。有一次格托诺在谈话中提到死亡一事,海明威说,死亡正象在赛拳时对方给你一击那样。由于海明威硬要他喝酒,结果使他晕船。

  他的写作速度十分缓慢。到了八月二十日,刚好是他三十五岁生日后的第二个月,他已经写了二万三千字。现在他正写到他在德鲁波山地捕猎第三只野牛。这本来是一个很有趣的经历,但不容易用文字准确地表达出来。这样,写作的速度十分缓慢。他在写给波林的母亲的信中谈到写作中的文字简洁问题。当他忙着写这部大作品的时候,他完完全全无利可得。这时家里的人叫他作游手好闲者。可是在他的书写成出版后,他真正开始成为个游手好闲者的时候,人们却十分尊敬地把他当作财神爷看待。厄内斯特说,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绅士》杂志九月号刊登了海明威的文章《为下流话辩护》。威斯特布鲁克杂志登出专栏文章提出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作者认为“灵格拉德纳从来没有描写过下流的场景,下流的诗句甚至是下流的话,尽管他的一些短篇作品中描写了几个不受欢迎的人。”对于这一切的争论,海明威心中是有数的,他是这样回答的:他使用的语言是他所描写的人物最一般的语言。尽管赫沃德布隆或亚历山大沃尔科特诋毁他,说他“乳臭未干、诡辩、隐晦、狭隘”,厄内斯特公开表示:他写作的动机是纯洁的。他认为作家所描述的内容要逼真,不能毫无根据地取宠读者或使读者震惊。诚然,朗德纳的作品中有其独创之处,但厄者斯特不得不遗憾地指出:从维护美国文学出发,朗纳德作品中人物的语言并不是真正的人民语言,而是纯粹做出的“滑稽的语言”。

  九月初旬,厄内斯特返回凯岛,把船留在哈瓦那进行清扫和大检修。此时,他的写作工作大有进展,平均每天可写五至六页。他接连好几天,速度达到最高峰。九月十日写了二十二页,十一日写了三十页,十二日写了二十页,充分显示了他非凡的才能和无比的干劲。十三日晚上他乘汽车轮渡再次去哈瓦那。当时月亮正圆,马林鱼饥肠辘辘,正四处觅食。卡塞布朗卡的渔民每天出海平均每人可捕到五十条马林鱼。这正是:要得虎子,必入虎穴。这道理是不讲自明的。

  海明威为人也十分幽默。有一天,他收到金格里奇寄给他的一叠剪报,其中有赫沃德布隆在体育专栏上发表的文章。布隆污蔑海明威,说他的拳击纯粹是“虚假”的。厄内斯特十分乐意听到“虚假”二字。他说,任何一个小说作家都是虚假的,因为他所写的内容是虚构的。然而,对他来说,至少有三个方面,他不是虚假的。这三方面是:打猎、钓鱼和拳击。布隆先生如果不信,可以向菲力普帕西维尔,康耶等人打听一下海明威的枪法到底怎样。至于他钓鱼的高超本领,布隆先生完全可向卡洛斯格蒂雷兹了解,在斯特雷姆海湾的千里海域里他是如何显示出来的。在拳击方面,厄内斯特说,他常常打得他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当然,等到他疲劳了,没有提防了,那些他本来可以使他们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人,可能乘机打他一下。

  在古巴,他发现曾经折磨他整个夏天的倒霉事现在又发生了。那个厨工兼舵工的朱安因阑尾炎发作住院开刀,因此不得不另找人代替他的工作。结果他找来一个厨工名叫波罗。一天,他们出海钓鱼,风向突然改变,吹起南风来。霎时间巨浪排天,轮机蓦地发出嘶嘶的响声。十月十八日前尽管他每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钓鱼,每天至多也只钓到十几条小马林。当然,可以在其它方面取得一点收获。例如,他结交了一些古巴朋友,杰恩马森不时随他出海,还有他自己当上了他这条船的船长。一想起这些,多少感到有所安慰。使他感到最有趣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他看见远处飞来一大群鸟。显然它们是从大陆那边飞来的。路程远,飞得精疲力尽,发现海上一个浮动的小岛——海明威的小船“波拉”号,这些鸣禽便不顾一切全部飞到他船上歇脚,以便恢复疲劳继续再飞。它们中有的一歇就几个小时。令人惊奇的是它们都很驯,要是不去惊动它们,它们一点都不显得慌张。后来,海明威写信给他的朋友,自然科学家卡德华拉德,生动地描述了事件的全部过程。末了他说:“这使我感到非常有趣。”

  另外一天,他们刚吃完中餐,卡洛斯突然听到船头舷窗附近水面一阵闷水声,禁不住一怔。起初他还以为是在附近的古巴或美国的炮舰往水里开枪。接着他看见一大群鲸的黑色背脊在海浪中忽沉忽浮,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厄内斯特闻讯赶来,连忙拿赶望远镜观察,一数,总共有二十条。其中有两三条最大的,身长大约有七丈。他急忙跑去船头摆好捕鲸炮。他们用一组救生带把一个救生圈系好。卡洛斯开着船笔直朝两条并肩而游的鲸中间驶去。其中一条突然向他们喷水,把甲板弄得湿淋淋的到处是水。厄内斯特摆了摆头,定了定神,然后对着那笨重地摇摆着背的脊瞄准。过了一会,轰隆一声炮响,水面上泛起一股浓烟。炮弹击中了那鲸的口鼻部位。海明威手执鱼叉,摆好架势准备等鲸的头露出水面吸气时往它头部猛击。但这无异于用棍棒去驱赶巨龙。那鱼叉一碰就松了,可那巨鲸却若无其事,耀武扬威地往深海处游去。这是海明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捕鲸的经历。他永远忘不了这次经历。当十月二十六日清晨“彼拉”号起锚返航回凯岛时,他还津津有味地谈到这件事。

  十一月上旬,多斯和凯蒂再次来到凯岛。这个时候正是一年当中最适宜人体健康的海洋气候季节。夏季里,多斯在好莱坞为《魔鬼女人》写剧本。这个电影的主角将由影星马伦迪特雷奇担任。“多斯这个小子在那里赚了大钱,”厄内斯特恶声恶气地说。他认为多斯这样做是为了赚钱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对此他毫不掩饰地表示不满。作为海明威多年的老朋友,多斯和凯蒂总是把他看成自己人,尽量不同他计较。在他们看来,海明威已经成为名作家,擅长拳击运动和钓鱼的名人以及著名的非洲狩猎者,而且显赫得过头了一点。不过他们愿意奉承他,迎合他的心意。每当海明威喉咙疼痛,他就故意装出病情很严重立刻上床休息,然后别人就会送饮料给他喝,送饭给他吃。“我们称这个作高贵或骄气,”多斯毫无怨言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运动员,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象海明威那样有点小毛病就在床上呆那么长的时间。”

  十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明威在收听电台广播节目时,突然听到格特鲁德斯坦熟悉的声音,感到很奇怪。他觉得这声音仿佛从很远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朋友的坟墓那里传来的。原来她不久前由爱丽斯托克拉斯陪同,去纽约作巡回报告。节目播完后,厄内斯特说:“太可憎了。”接着他约略地想起以前他曾以书面形式用这同样的话咒骂过她。但是他对金格里奇说,他现在不想这么做,因为肆意抨击他一个过去的朋友不是他的意愿。现在对她进行攻击无异于鞭打一个死尸或幽灵。他几乎忘记了那年夏天曾在描述非洲之行那本书中插进了几句话的情况。那几句话重述了海明威夫妇在非洲时谈起格特鲁德说他“卑鄙”感到很气愤。他说,她过去的才识已变得十分可憎、毫无意义和自我陶醉。他已写了“一个男文学家”和“一个女文学家,即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她所过的生活是多么的肮脏下流”。

  厄内斯特也常常帮助那些他所敬佩的人。例如:普鲁登西奥,他正设法出版他的小说。再是奈德卡尔默,他正申请加入格曾赫姆联谊会。他积极鼓励格特诺从事绘画,规劝阿纳尔德金格里奇收买和出版华尔多佩斯的油画。他还同人合作推行在纽约比尔麦蒂斯画廊展出的路易斯金塔尼拉单人蚀板画。金塔尼拉被控参加阴谋推翻西班牙政府罪送押在马德里的一所监牢里,至今尚无人保释他出狱。画展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纽约开幕展出,吸引了许多观众,得到各界重视。第二天佩尔马蒂斯请海明威签名呼吁援救金塔尼拉出狱。海明威积极热情地响应和支持。他说,路易斯不但是个杰出的画家,也是他所见过的好人之一。

  由欧文斯敦写的关于温斯特·凡·哥赫的传记式小说《生活的欲望》已经出版了。斯敦专程拜访海明威并给他一册上面有自己亲笔签名的书。他们坐在一条翻转过来放着的小船上面,一边喝苏格兰威士忌,一边讨论文学创作的问题。斯敦十分谦逊地说,他的创作没有海明威那么顺利。他说:“为了寻找有历史意义的事迹,我得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找到。”海明威说,写传记不能虚构。他谈到他写的自传式的短篇故事和在一本书中他利用综合的人物性格来描绘某个特定人物的性格。他执着地说,在小说创作上根本没有所谓纯粹的想象的东西。他表示他写的小说根本不是虚构的,可说是自传式的小说。因为,小说的内容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斯敦问他为什么不写一部反映美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小说时,海明威回答说,美国的生活太过于枯燥无味不值得一写,也没有什么重大事情可写。当斯敦向他建议写罗斯福总统在社会和经济方面进行了一些改革的情况时,海明威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那不是他所要写的东西。

  他所要写的东西是关于他的非洲大陆之行。到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为止,这本书已经写了四百九十二页。从内容上考虑,他觉得他要写的东西都全部写出来了。这本书的完成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从质量上讲,他认为比他的得意之作《滔滔双心河》有过之无不及。前者是在一九二四年写的,后者写于一九三四年。时间虽然不同,但主旨相同,都是着重于对自然风景,山川湖泊的描写,赋予大自然生气,使之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两书中所不同的地方是:后者有更多的人物活动场面和对话,而这正是他认为是该书的特点。开始动笔的时候,他只考虑单纯地把他在非洲大陆的所见所闻写出来。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发展,他逐渐发觉有一个引向故事情节最高潮——最动人的狩猎场面——的自然趋势。

  当然还有个篇幅长短问题。他说,这个问题他过去写《亨利摩根》时考虑过,现在写这本非洲之行也考虑过。现在他已学会如何用简单明了的方法去描述那些看来似乎很复杂的场面,学会用凝炼的语言去表达仿佛很多的内容。值得他感到欣慰和自豪的是,在这本书中,没有半点虚伪,没有欺骗读者的东西。

  海明威认为,马克斯伯金斯如果同意把非洲大陆之行这个故事排在即将出版的他的《第一个五十四篇故事集》的最前面,对于读者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的。他本人认为这个故事是他迄今所写的最好的一个。他认为在一部小说中,既有真实事例的报导,又有激动人心的活动场面,又有浓厚的文学色彩,这样的小说是罕见的。因为要达到这个要求,首先要有真实的事例,其次作者和与事件有关的人必须亲身经历。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给赛赞纳①作画那样难。而海明威自认,他是当今唯一能这样做的人。他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付出很大的代价才办到的。他感到,在整个过程中,他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他以为,一个人的任务的迫切性和时间的迫切性有相似之处。一年四季,当秋天到来时,就预示着旧的一年快结束,新的一年快要到来,你就必须以加倍的速度把任务完成。那个星期上午写完这本小说后,他觉得还不能松劲。因此,第二天他着手新的短篇小说的创作,星期天还给《绅士》杂志写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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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赛赞纳(1839—1906)法国著名意象派画家。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生活、写作札记》,主要是用来回击威廉赛罗安的。赛罗安在他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在秋千架上飞舞的可爱年轻人》中,肆无忌惮地攻击海明威、多斯帕索斯、福尔克纳和佐斯。海明威也不示弱,他态度严肃,措词强硬,无情地驳斥对方的胡言乱语。海明威每写完一本书,就要发一顿脾气,把积压在心头的闷气全部倾泻出来,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了,哪个碰上,就该倒霉。不过他的文章充满着庸俗的谩骂词句,读起来使人感觉到海明威是个脾气很坏,喜欢骂人的人。

  阿纳尔德金格里奇即将动手术切除扁桃体,好心的厄内斯特对他表示同情,并邀他同乘“彼拉”号出海钓鱼。他说,除了买飞机票外,其它费用由他负责,并保证他会玩得很痛快。金格里奇提议邀司各脱一起去,厄内斯特同意了。但司各脱本人不愿意。他对金格里奇说,他不好意思见到海明威,因为海明威近来成绩卓著,他自己却一败涂地。为了搪塞其事,司各脱和金格里奇找了一个借口,说司各脱的母亲痛得很厉害,他不能同他们一起去钓鱼。海明威只好同金格里奇出海钓金枪鱼和梭子鱼。多斯帕索斯对于这个《绅士》杂志的大编辑并不怎么买帐。他写道:

  这个人在处在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蚊虫叮咬着他,有点晕船,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感到惊奇,又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无论你看海明威钓马林鱼还是看他捉弄那个编辑,都会使你感到好笑。金格里奇简直被海明威钓鱼时的模样和神态吸引住了。他慢慢地绕线,让上了钩的鱼有充分的时间挣扎。结果这位编辑也上钩了。

  多斯给《新共和报》写了一篇关于金塔尼拉的蚀板画的评论。厄内斯特和阿纳尔德都劝多斯把那篇评论卖给《绅士》杂志。金格里奇回芝加哥后,在厄内斯特的催促下,多斯才同意把那篇文章给登出来。海明威对金格里奇仍然象捉弄马林鱼那样,他说,他和多斯都认为他是个好人,是个他们最信赖得过的人。

  不久前纽约约克斯佐纳斯兄弟动物标本剥制公司把海明威在非洲猎获的动物全部制作完毕并送归原主。这些动物从蒙巴萨运到纽约运费花了七百五十元,剥制费三百六十八元五角。狮、豹的皮毛已制成垫毯,保留其张牙舞爪的形状。这家店子还制作了挂在墙上作装饰品的动物头角。如:黑貂、棕灰色大羚羊、小羚羊、直角大羚羊等。另一个小羚羊头寄送给在纽约的吉拉德墨菲作房里的装饰品。佐纳斯兄弟标本制作公司正在制作非洲旋角大羚羊和犀牛的标本。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亲自到约克斯去催货,他们想快些拿到标本,最少在圣诞节前后。

  圣诞前一个星期,海明威带着妻子波林,儿子帕特里克,开着他那部福特牌敞篷越野车,行驶了一千六百公里,从凯威斯特岛到彼格特。海明威认为这次长途跋涉既影响生活又中断了他的写作工作,心中感到又恼怒又惋惜。但是,波林认为她父母亲年已老迈,往后海明威一家到阿堪萨她父母那里度假,人多了他们就受不了。二十二日他们在曼非斯匹勃迪旅店过夜,第二天抵达彼格特。这时,猎捕野鸡的季节已经过了。但海明威希望能猎捕鹌鹑,他发觉同波林的父母亲生活在一起总感到是一种安慰。然后,这一年夏季和秋季在斯特雷姆海湾所发生的灾难此时在美国中西部又出现了。长期的干旱使这个地方简直成为到处尘土飞扬的可怕世界。鹌鹑由于找不到食物几乎都死光了。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打猎,如果可能的话,比起在古巴海域钓鱼来不知要难多少倍。海明威是在非洲大陆的绿色森林里迎来了一九三四年的,现在他却在美国阿堪萨斯州久旱成灾的枯干土地上目睹这一年的归去。

比米尼岛的发现

  彼格特的气候糟透了,海明威受不了。他在那里住了十天却有七天下雨,而且一下就没完没了。情况稍微好转他立即溜之大吉,开着车子到奥尔良去。在那里他吃得好睡得好,等到他回凯岛一秤体重达二百一十磅。可是,不久他在非洲得的那种痢疾又来了。这次疾病使他的体重又大大地减轻了。他写信告诉他的朋友,说每天大便时流血成杯,每隔两小时就要用蓖麻油涂抹一次肛门。每天服用吐根素。结果产生副作用,头脑膨胀,嗡嗡作响,根本不能想事。

  一月中旬,马克斯伯金斯偕夫人路易斯到凯岛旅行访友。海明威见到伯金斯时顺便把他刚写好的《绿色的非洲山峦》稿子给他看。伯金斯看后印象很深刻,热情地称赞写得很有特色。但他不敢随便开口答应高价买下书稿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连载。《世界报》已通知海明威,说如果他把该书的篇幅缩小到四万五千字,就答应把稿子买下。海明威极不满意地拒绝了。海明威希望该书稿能给他带来一万元的收入,甚至是一万五千或二万元。后来,伯金斯的《斯克里布纳》杂志表示愿意以四千五百元买下该书稿。海明威接信后连夜复信,怒气冲冲地列举了自一九二六年来他为该杂志撰稿的情况,埋怨对方太不懂人情。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海明威勉强地接受了五千元的稿费。

  海明威现在已经毫无疑义地成为凯岛最有名声的公民了,甚至他所在的那条街——白头街也被列为供外来游客参观的地方之一。当参观的游客看到他身穿粗蓝斜纹布工作服,邋里邋遢,匆匆忙忙,怪模怪样,大踏步向西蒙通大街汤普森的小五金店或斯洛彼佐的咖啡店时,他们便在他背后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他简直被佐鲁赛尔店里的顾客迷住了。那里热闹极了。现在顾客中不但有水兵,海岸警卫队员,而且有在麦特坎布凯斯地区民间自然资源保护团工程部工作的退伍老战士。他们正在这个地方修筑公路和桥梁。这些人中有的身体很结实,吃苦耐劳,只是运气不好,其余的不是生理上有缺陷,精神恍惚,就是生性粗暴乖张,好斗。佐鲁赛尔拿出一根被截断了的弹子棒给海明威看。这棒曾用来作指挥棒,指挥那些人站队的。人们纷纷传说,这批人的存在使罗斯福总统处于窘迫的地步,他要哈里霍普金斯把他们送到弗罗里达州看不见的地方。

  海明威已决定到巴哈马斯的比米尼岛去旅行钓鱼,时间定在四月份,因为那时正是出产大金枪鱼的季节。人们看见他光着脚板,两腿叉得开开地站在他的小船旁边,一只手抓着舵轮。脸上戴着绿色护眼罩,上身穿件圆领汗衫,下身穿一条白色裤子,上面沾满了机器的油污和鱼血。一位来自北方名叫山贝尔的随同海明威出海好几次。海明威钓鱼时的动作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海明威把钓竿粗的一端用力往裤头一塞,匆忙地拿起绕线机用力绕。他的右手臂肌肉很发达,简直可和职业网球冠军选手媲美,海明威也为此感到骄傲。这仿佛令人感到他太自信了一点。但,同他一起钓鱼,还是感到十分愉快的。由于那个不称职的马斯特罗,塞缪尔逊回明尼苏达他家里去了,海明威又找来一个叫布雷特宾德的当舵工,还雇用了一个新的厨师。一个叫杰恩格雷的人邀请海明威同他合作拍摄一个海上钓鱼的电影。海明威感到沾沾自喜,但他婉言谢绝。他认为格雷不但想利用他出面赚取一笔五十万元的酬金而且借此出名。这是蠢人干的蠢事。

  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年轻的波斯墨菲得肺病死去的消息,传到凯岛的时候,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正好出海钓鱼。直到第三个星期三他才获悉,旋即写信给对方家里安慰一番。海明威在里维尔达他儿子波比得百日咳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年轻人了。他在给墨菲夫妇的信中说,波斯的死虽然不幸,但与其受痛苦折磨,不如早日归天的好。他头脑十分清醒,而且又非常自信地说,一个年轻人在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之后死去,可说是死得有价值,因为这样一来可以永远摆脱认识这个世界的真正面目所引起的苦恼。别的人却要在失败中死去。他们的尸骨四分五裂,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已被毁灭。波斯离去时,这个世界仍完整无损,但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然而这些人是不会死的,他们的灵魂是永存的,他们就是你所喜爱的人。海明威继续写道,凡是认识波斯,喜爱波斯的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彼此相亲相爱,切勿刀枪相见。他打了一个很生动的比喻说:凡是还活着的人,都好象同在一艘永远达不到彼岸的大船上。前途茫茫,处境险恶。这就要大家齐心合力,同舟共济了。

  四月七日星期天大清早,海明威同迈克斯特拉特、多斯·凯蒂、布雷特宾德和赛克阿丹斯登上海明威的“彼拉”号起程前往比米尼岛。该岛在斯特里姆海湾东北方向二百三十海里外。一路上南风习习,曳绳钓鱼也很顺利。突然,他们看到一只大绿龟,立即拿来大鱼叉捕捉。霎时间所有的人都手拿捕鱼工具一齐动手。多斯捕到一条海豚,海明威和迈克各捕到一条鲨鱼。和往常一样,厄内斯特第一个把捉到的鱼提上水面。他左手执着鱼叉,右手拿着手枪,把鲨鱼摆正位置。突然,鱼叉啪啦一声断折了,海明威见自己腿上一片红,血流不止。原来当鱼叉断折时,子弹竟打中了他自己的腿。

  多斯和迈克见状,立即砍断手上的钓索,放走上了钩的鱼,向海明威走去;布雷德则迅速掉转船头驶回凯威斯特岛。他们用煮开了的清水和抗菌皂外加碘给海明威洗伤口。海明威频频呕吐,虽然还痛得不厉害,但这个事故却大大丢了他的脸。回到凯岛后,华伦医生给他打预防破伤风的针药,取出进入他腿部的小块子弹碎片,把大片的留在左小腿里。这下比米尼岛不但没有去成,还要躺在床上养伤。凯蒂感到很恼火,窝了一肚子气。看到海明威,她都不同他讲话。

  一星期后,他们又做好去比米尼岛的准备。这次迈克不想去,让汤普森代替他。汤普森原计划五月份到凯岛来的。海明威尽管走路一拐一蹶的,但他相信,坐船出海去比呆在陆地上,伤口要恢复得快些。这次出航,顺利地到达目的地。多斯和凯蒂见到比米尼小岛高兴极了。多斯后来回忆说:“那里有可供停船的码头,岛上有些简陋的小木屋,周围是椰子树和棕榈树,还有一个酒巴间。晚上,我们常到那里喝朗姆酒。还有一片长长的迷人的洁白沙滩。”海明威也同样感到心悦神怡。除了泛美航空公司的水上飞机和从米阿米驶来的一些游艇外,再没有其它船只了。因此比米尼岛仿佛处在这个地球的最末端。四月底,波林乘飞机到比米尼岛,一看到那里美丽如画的海滩,立即想起要带她的孩子到那里度暑假。多斯和凯蒂在海滨冲着浪花游泳,拾贝壳。但海明威却不喜欢这种活动。他头上扎着土耳其式的头巾以抵挡火辣辣的太阳,开始捕捉金枪鱼。

  可是金枪鱼却姗姗来迟。第一条大金枪鱼是在一天上午由那位从凯特开来的看守者钓到的。那天当海明威从陆地上来到船上接替凯特开的工作时,已是中午时分了。多斯和凯蒂出于好奇来到船上观看。由于周围有许多游艇,给他的捉捕工作带来困难,尽管如此,到了黄昏眼看那鱼就要到手了。他缓慢地绕线把那条大金枪鱼拖出水面,这时天色已晚。海明威拿起鱼叉朝大鱼猛刺,可惜没有刺中,那鱼又落入水中。这时天边的乌云迅速翻滚,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周围的小船纷纷驶回港湾去。海明威却执着地仍在绕线,想把鱼重新拖出水面。不料,蓦地来了几条大鲨鱼,它们活象在深水里的鱼雷一般朝大金枪鱼猛扑过去。只听见一阵牙齿撕开肌肉的破裂声,刹那间水面上出现一大片被血染红了的东西。最后海明威从船尾把那金枪鱼拖了上来,一看,除了鱼头鱼尾和骨头外,其它都荡然无存。

  这场战斗结束后,旁边还有一条游艇没有走。这条三角帆船“摩那”号的主人威廉B·里兹是位国际体育运动员。他还有一件宝贵的东西是一支用来打击鲨鱼的小型冲锋枪。多斯和凯蒂知道厄内斯特非常羡慕,很想得到那支枪,可是又没法得到。不久,下起瓢泼大雨,他们全身湿漉漉的象落汤鸡。当晚他们在里兹的游艇上过夜。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只见海明威两脚摊开睡在船面上,怀里紧紧拖着里兹那支小型冲锋枪。金色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他如痴如醉沉浸在甜蜜的梦里。

  可是这支枪却引起了他和迈克之间一场风波。原来迈克是梅恩地区捕捉金枪鱼俱乐部的主席,他曾在梅恩地区沿岸捕了十六条大金枪鱼。五月里的一天他同海明威出海钓鱼,他钓到一条大约有十二尺长的大马林鱼。经过一个小时的相持争斗,迈克终于把鱼拖到船边,不料来了一群鲨鱼,迅速地朝马林鱼袭去。海明威立即朝鲨鱼开枪,说是为了保护迈克的马林鱼不让鲨鱼吃掉。结果却适得其反。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色,那群鲨鱼争相撕食迈克钓到的那条马林鱼。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当迈克把那鱼拖出水面时,那鱼只剩下一小截,大约五百磅左右。事后,厄内斯特写了一篇文章《总统的胜利》寄给《绅士》杂志。文中没有提到他用小型冲锋枪没打中鲨鱼反而打中迈克的马林鱼一事。斯特拉特迈克表面上装作喜欢海明威这篇文章,实际上却窝了一肚子火。因为那条马林鱼是他有生以来钓到的最大的一条,可就糟塌在海明威手里。在整个五月份里,海明威的一举一动总是十分粗野无礼。当巴伦·凡·布里森同他的第二个妻子依娃——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飞行员,从米阿米坐飞机来到比米尼时,海明威邀请他们到他的“彼拉”号船上玩。海明威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向凡·布里森讲述他在非洲的见闻,有意让迈克在一旁坐冷板凳。可是当巴伦夫妇同迈克进行热烈谈话时,他却表示不满。海明威还为自己打败一位很有钱的出版商约瑟夫克内普而得意洋洋。克内普是乘坐他自己的游艇“风暴之王”到比米尼的。据说,这次打架是克内普挑起的。开始的时候,海明威用两个大钩子钩住克内普,接着朝他的左耳根上重击两拳,再把他推开,最后致命地一击,克内普一个趔趄,一头栽到船甲板上,昏了过去。他的随从连忙把他抬进船舱。一支黑人小乐队临时编了一支曲子,演奏庆祝海明威胜利回到凯岛。五月的最后一天,海明威满怀喜悦从凯特卡胜利而归。一到家里先看看妻子和孩子,后看看六个星期来寄给他的书信和邮件。

  从金格里奇和伯金斯的信中,两个人告诉他两个奇异的消息。金格里奇说不久前芝加哥有个冒充海明威的骗子。此人是个高个子,留着络腮胡子。他跟随一个妇女俱乐部演说团到处跑,接到别人的要求在厄内斯特的作品上签名留念。他还在纽约探索者俱乐部住了好几个星期。在那里,按照厄内斯特的习惯,他带领青年人去餐厅吃早餐。据说他还是一位美国海军上将的儿子。显然,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精神变态的表现。当然,海明威认为应该毫不含糊地在全国范围内追查这个冒名顶替的流氓,彻底揭穿“海明威是骗子和乞丐”这个流毒深广的谎言。

  第二个消息也是十分奇特的。据说司各脱费兹吉雷德正在写一部中世纪历史小说。该书暂定名为《菲力普的黑暗时代》,描写公元八八零年至九五零年一位法国贵族的生活经历。这本书的前两部分已用连载的形式先后在埃德温布拉默的《红书》杂志上发表。第三部分准备在八月份发表。尽管所涉及的内容是在法国十世纪的文化历史,但令人惊讶的是书中菲力普的画像是照着海明威的模样画的。仿佛海明威生活在中世纪。“这本书是讲述海明威的,”司各脱在他的一个笔记本中写道。“正如《红与黑》中司汤达描绘拜伦式人物的画像一样(原文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把菲力普画作海明威,使菲力普成为现代的人呢?”伯金斯告诉海明威,说司各脱发誓要戒酒,曾到北卡罗来纳州汤姆沃尔弗的家乡——阿塞维尔,在那里同一位有夫的少妇有爱情关系,但最终没有成功。司各脱又拒绝厄内斯特的邀请,到比米尼岛去。这次他借口身体不好。伯金斯说,将来有一天,司各脱会乐于同厄内斯特一起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的。不过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的身体要不出毛病”。与此同时,似乎司各脱想通过把海明威描写成中世纪披盔带甲的武士和绿林好汉的领袖,从诺尔曼贵族手中夺取世袭的领地和财富,从而从精神上永远摆脱害怕和恐惧。

  六月五日,厄内斯特返回比米尼岛。两个星期前他钓到一条大鲨鱼。那鱼和他斗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被他拖出了木面放进了船舱。鲨鱼在船舱里跳个不停,力气比金枪鱼和马林鱼大得多。这条大鲨鱼重达七百八十五磅,只差十二磅就达到世界记录。海明威吹嘘由于他的到来,比米尼岛的捕鱼活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还对伯金斯说,在他到比米尼岛之前的四年里,还没有人用钓竿,钓线钓到大金枪鱼的。他举例说,有个从米阿米来的年轻有钱的运动员汤米。钓鱼时,鱼有六次上钩,但最后一条也没有钓上来。后来他请海明威到他的船上作指导,传授技术。真是名师出高徒,一经指点,汤米就钓到一条重六百三十六磅的大马林鱼,打破大西洋沿岸的记录。

  六月底,海明威这一次的钓鱼活动宣告结束。他把船开回去进行大检修,并给船身上漆。趁这一段空闲时间,海明威帖招赛拳。挑战书声明赛拳时,双方戴重六盎司①的手套,比赛每轮三分钟,如果有谁能连续三轮取胜,他即给对方二百五十元。海明威胸有成竹,不怕输。经过数星期的钓鱼活动,他的肌肉和筋骨得到了锻炼。每击一拳,其势之猛相当于驴腿猛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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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盎司为一英两,等于1/16磅。

  在应战者之中有个名叫维拉桑德斯的大个子黑人具有很大的威胁性。维拉在朱丽奥家做工。据说,他体力过人,能双手把一架钢琴抬起放在头上。海明威在后来写故事的时候提过(显然有所夸张);晚饭前,他正同迈克勒纳一起喝酒。有个通讯员上船来说,甲板上有个人想同海明威说几句话。海明威来到甲板上,只见维拉桑德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等他。

  “厄内斯特先生,”维拉说,“我想同你比赛一场二分五十秒的。”

  “太好了,维拉,”厄内斯特回答说。“我想和你在上午赛,然后出门去钓鱼。”

  “别在上午赛吧,厄内斯特先生,”桑德斯说,“我想现在就在这里同你比。”

  “很好,”海明威说,“那末我去戴手套。”

  “别戴手套了,”那应战的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在此时此地(即甲板上),不戴手套地比。”

  第一回合很快就结束了。厄内斯特让维拉休息一分半钟。第二回合的情况同第一回合差不多,虽然那黑人曾用右手猛力一击,使海明威的脸几乎有半个小时失去知觉。总之,那个月他比赛了四次,有两次是赤手空拳,有两次戴了手套。这一年夏天的赛拳高潮是他同汤姆希尼的表演赛。汤姆希尼个子大,体格重。他曾同吉恩赛过。据厄内斯特说,比赛时希尼的神情有点不正常。对于这次比赛,厄内斯特后来一谈起就满面春风,神乎其神。

  海明威在比米尼的生活主要是钓鱼和拳击。他找不出多少时间进行写作。整个七月份他仅为《绅士》杂志写了一篇小文章《注意下一次战斗:一封措词严肃的信》。七月十七日他把这篇文章寄给金格里奇。他回忆起一九一八年他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时所发的誓言。他当时说,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度过死亡关,他活着一定不遗余力反对新的战争的产生。他的这个誓言,每年都要提出来一次,并尽力做到符合誓言所说的。而撰写上述那篇文章就是一个实际行动。他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于一九三七年或一九三八年爆发。美国毫无疑问会卷入这次战争。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出于宣传的需要,或由于贪婪成性,或渴望通过战争来医治它本身的创伤。厄内斯特认为,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总是在策划战争,发动战争。他在文章中写道:

  任何独裁者和盅惑人心的政客,当他们无法实现夸夸其谈的计划或治理国家不得法而引起人民不满时,他们就设法向人民大谈特谈爱国主义,分散人民的注意力,把他们引上邪路,使大家相信发动战争的好处。而我们应该看到,在美国,不论是谁,不论地位高低和能力大小都没有权力把这个国家拖入早已预谋策划,并即将爆发的战争中去。即使人们想把权力交给总统,但仍然弄不清,当国家正处于经济危机的时候,总统究竟由谁来当。

  海明威在校阅《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一书时,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沾沾自喜。他预料这本书的销售量不下于一万五千册。他是完全有把握的。因为这本书,正如他对伯金斯说的那样,真正是一本自传体小说,内容真实可靠,文笔和质量也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他认为读者读了这本书仿佛有身历其境的感觉。伯金斯提议请个非洲问题专家帮助校阅,以便处理语言上可能碰到的问题。海明威立即明确表示他的书不需要大学问家修改。那样,反而会把书糟塌了。海明威在书里重视了东非斯瓦西里语,所表述的内容的准确度几乎同使用该语言的本地人差不多。他坚持对其所使用的语言要达到非常准确的原则。

  海明威对他的朋友说,比米尼岛的发现在他的一生中是一件大事。他喜欢这个岛,正象他喜欢那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一样。对于过去他到过的地方,如非洲大陆,刚离开不久,又想旧地重游。八月初旬,这里(比米尼岛)的景色已失去魅力,气温开始升高,海明威抱怨他的头整天昏昏沉沉,干不了多少事。他的那条船“彼拉”号也和他一样,气温高耗油多,两个引擎需要配上新的活塞环。十四日午夜他们动身返回凯威斯特,全程用了二十四小时。一路上“彼拉”号机件运转正常,没有出什么毛病。海明威准备用一个星期的时间给“彼拉”号小修一下,然后再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钓捕马林鱼旅行活动。他还计划在即将到来的飓风季节里,“彼拉”号将交由卡罗斯格蒂雷兹管理。可是,后来出乎意料,船上的机件有些已失灵了。他只好写信告诉卡罗斯,说他不能按计划前往古巴,“彼拉”号将停留在凯岛,不管有没有飓风。

劝 告 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美国左翼作家和评论家,都因为海明威不愿加入他们的阵营从而对他横加指摘,大发雷霆和蔑视。他们认为象海明威这样一个有名声有地位的作家,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不加入他们的阵营致力于解救世界的伟大事业,却醉心于斗牛、猎捕狮子、钓马林鱼以及到处游荡,不但使他们感到震惊,而且理应受到谴责。

  他们承认,海明威非常直率地表明了他的立场。他说:“作家最困难的工作莫过于描写人物时要真实。要做到这一点,作家要十分熟悉自己所要描写的对象,其次必须懂得怎样写。光是这两点就够你学一辈子了。要是有人想从政治上找出路,那简直是自欺欺人。找出路是容易的,但要搞好创作那就很难很难了。任何一本书,如果要写得真实可靠,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经济上的某些问题。如果你读的那本书是一本真正的好书,那就让那些狗娘养的狂吠好了。”这些狂叫声就象在冬天夜里,寒风刺骨的时候,你舒舒服服睡在自己暖烘烘的家里,屋外雪地里一群饥饿的郊狼正在嗥叫一样。

  海明威从比米尼回来后,接到别人邮寄给他的一篇文章。阅读之余,不禁气愤万分。文章的标题是《厄内斯特·海明威:写作艺术的悲剧》。文章的作者叫伊凡卡斯金。一九三四年他曾把海明威的两篇短篇小说译成俄文,因此对于这两篇小说,包括收在《胜者无所获》一书中的其它短篇小说,他都十分熟悉。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海明威的作品毫无情趣可言,他最喜爱的书中主人公,也是千人一面,只是改名换姓而已。读者读后感到作者脸上戴着一个假面具……可以想象到这个人一定沉默寡言达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一定十分拘谨,死心眼,疲惫不堪,失意落魄,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卡斯金还写道,海明威那毫无表情的笑容说明了他内心充满了可怕的矛盾,精神上或心理上的失调,使他频于毁灭。在文章的结尾卡斯金用了一句醒目的概括语:“一个健康的身体上长着一个不健康的脑袋。”

  海明威前不久写的那本书在《斯克里希纳》杂志上分期连载。他在书中极力想向读者说明一点,对于世上一切邪恶的威胁,包括死亡在内,他早就加以藐视,丝毫不感到可怕。他说:“我曾在战场上被枪炮打伤,走不动。别人把我抬走。我随时随地作好准备让生命离开我。我,说实在的,对死亡已感到无所谓了。”至于他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和民主的享受,这在他年轻的时候已完全做到了。他再也不去当兵了,他下定决心自己只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把昔日在军队中那热烈、友爱的同志之情换成今天的孤芳自赏——从写作中寻求欢乐。

  尽管他把自己囿于写作这个孤独的小天地里,海明威仍希望别国的读者能了解他。他对卡斯金说:“有人这样威胁说,如果你不参加共产党,或没有马克思的观点,你就不可能交结朋友,你就会感到孤立。这些人似乎认为,孤独十分可怕,不结交朋友就活不成……我现在还不会加入共产党,因为我想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受任何约束。首先我要自己照料自己,一心干我要做的工作。其次我要照料家庭。再其次我要帮助周围邻居。但对于政府我绝对不予关心。政府,对我来说,总是意味着不合理地语言……我对它丝毫没有感情。”

  海明威续继写道:“作家就象吉卜赛人,处在社会生活的外围……如果你是一个好作家,你就不会喜欢统治你的那个政府,甚至你会起来反对它……如果一个作家的天赋不好,那他就只有阶级的意识,而缺乏艺术的意识。如果他的天赋很高,那他的艺术才能就会为各阶级所接受。他从他们那里吸取创作的素材,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便成为他们共同的财富……真正好的艺术品是不朽的,不管它的政治色彩如何。”

  当海明威获悉他的作品在苏联很受欢迎时,他既高兴又自负。他写信告诉伯金斯,他的作品在苏联的销售量大大超过德莱赛、多斯帕索斯、辛克莱·路易斯和其他一些作家的作品。海明威说,他的小说《下午的死亡》在苏联读者中轰动一时。这个事实说明,人们喜爱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看他的政治观点如何,因为他本人和他的政治观点并没有改变。海明威认为在这方面,经济和创作有相似之处。他们(一些无名的普通敌人)现在利用宗教取代经济,来毒害人们的思想。这就给某些批评家有可趁之机,使之有理由排斥,指责海明威的作品。但是只要一个作家能够写而且愿意写,并且写出好作品来,任何批评和指摘都无损他一根毫毛。当然,写不出好作品来又当别论。海明威的作品在苏联如此受欢迎,也说明了一个事实:“这些人”现在暂时不会加害于他。他自己认为,他不但可以继续写下去,而且越写能力越强,因为他总在不断地学习,吸取新的营养。

  两个星期之后,即八月份最后一天的傍晚,天气十分闷热,海明威手里端着一杯冷饮来到后厅,坐在椅子里看晚报。当他打开报纸开始看的时候,一个醒目标题映入眼帘。这就真正使他感到烦闷不安。原来报上报导巴哈马斯的热带飓风即将袭击本地区。他一直耽心袭击“彼拉”号的飓风终于来临了。他连忙走进屋里去查对九月份飓风活动周期表。根据提供的资料,自从一九○○年以来在该地区发生了四十次强飓风,清楚地注明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按照表上提供的情况,他估计,飓风最早也要到星期一中午才能抵达凯威斯特岛,也就是说,他大约还有三十九个小时去做好一切防护准备工作。

  海明威首先关心的是他的小船“彼拉”号。他几乎用整个星期天的时间来做防护小船的安全工作。港口的工作人员不同意把他的船拖到里面来,因为在他前面已经有许多船了。

  于是他花了五十二元从汤普森的五金商店买了新的粗大绳索,把他的小船停靠在潜艇基地一处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用绳索栓牢。九月二日星期一那天,他把放在花园里的木器用具和小孩的玩具,全部搬到房里去;还把房里所有的窗户上方的绿色圆形百叶窗用钉子钉死。这个镇上所有的人家都这么做。人们升起了许多上面画有黑色方格的红旗作为一种警告的信号。红旗在强风中猛烈地扯动着,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有人在打手枪。温度计上的标度不断地向下降,海明威开着车子又来到停靠小船的地方。他用帆布将绳索全扎起来以免遭受磨损。他想,除非飓风从西南方向直接吹向潜艇基地的出口处,他的小船是可以确保无恙的。他和许多人一起守候在气象局门口等候消息,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最后的消息表明情况不妙,于是他返回家去睡了两个钟头的觉,他的汽车就停在街边上,因为他对那个摇摇欲堕的停车房有点不放心。到了半夜,突然狂风怒吼,下起了倾盆大雨,放在他床头边上的温度计的读数是华氏29.55而且还在继续下降。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慌忙穿上衣服,走出门来,三脚两步跳上汽车准备开走。不料马达出了故障,起不动。于是,他下车小跑起来。他跨过被风吹倒横在马路上的街边大树、电线和高大的棕榈树,好不容易才跑到停靠船的地方。他手上的电筒因电池被雨水淋湿已不亮了。眼前一片漆黑,他心急如焚。心想,要是小船被风刮走了,他再也没有能力买船了。然而谢天谢地,他那心爱的“彼拉”号还在。那小船正象一片细小的叶子在那泛着白沫澎湃汹涌的水面上疯狂地颠簸抖动着。深夜二点,狂风朝西方向吹刮。从四点开始温度计的读数保持不变。到了五点,他猜想最严重的时刻已经过去。天正蒙蒙亮,便大踏步走回家。他家门口马路边一棵大树被风刮倒了,横在人行道上。他朝自家的院子里一望,空空荡荡的有一种陌生感。原来前院的那棵热带常青树也被大风吹倒了。来到房里,他连忙剥下衣服,把水拧干,喝了两大杯威士忌,往床上一倒,登时呼噜噜地睡着了。

  过了好大一会,他做了个恶梦。这次暴风雨只袭击凯威斯特岛。狂风在凯拉哥猛刮。弗罗里达半岛上遍地是被飓风卷起吹倒的红树。而埃斯拉摩拉达和上下马特坎布基首当其冲。除了本地居民和外来游客外,大约有一千名在建设营里工作的退伍老战士遭受暴风雨袭击被水淹死。

  海明威急于到遭受暴风雨洗劫的地区去看看。他想,如果有幸存者;他们一定急需要食品和饮用水。他雇请一位舵工和一个机械师一起开船到受灾地区去。船离开凯威斯特码头向海面驶去,这时海上风浪还很大。虽然离开海岸很远了,海面上仍可看到漂浮着的破碎的椽木家具之类的东西。沿海的礁石已无法辨认,即便是有经验的舵工索德斯也认不出来。海滩上停着一条被暴风雨毁坏了的船。在马特坎布下方有一座八十五尺高的塔被风刮倒了,那形状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所扭坏,丢弃在一旁。他们登上岸时,索德斯看到好几台自动售货机半埋在沙地里。他开始在机器旁边用手挖,不一会,他手里捧着一些硬币,笑容满面地走回来。

  厄内斯特对他的同行者说,这个地区除了令人畏惧的夏季外,再没有其他的季节了。岛上一片荒凉景象,就象才被洪水冲刷过的枯干的河床一样。接着他们看到了死人的尸体。在两码头之间的水区里漂浮的尸体中,厄内斯特认出一具是佐罗沃的。此人是海明威小说《哈里摩根》里的主人公之一。铁轨和路基被洪水冲坏了。那些退伍的老战士当时住在铁路后面的房屋里,现在尸首横躺在地上的红树之间。尸体被水泡漫后发肿,他们身上穿的衣裤显得太小了,随时都可能被炸裂开来。厄内斯特写信告诉伯金斯,那天他在现场所看到的死亡人数之多,大大超过一九一八年夏天他见过的。他猜测他们当时大概死死地抓住栏杆不放,直到后来巨浪把他们冲到红树林里去。那些老战士的死还可以说是意料中的。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看到两具女人的尸体。赤身露体,挂在靠水边的树枝上。尸体已经膨胀,开始发臭。她们的乳房肿得象大气球。成群的苍蝇,在下身两腿之间不停地飞来飞去。有人仍能辨认出了她们来。她们本来是在一个离渡口三公里的加油站和经营三明治的店子里工作,都是很好的姑娘。

  眼前的现象使海明威既惊愕又气愤。当他接到佐诺斯的电报要他给《新马萨斯》杂志写稿时,他立即执笔写了一篇二千八百字的文章,强烈谴责华盛顿当权的老爷们的官僚作风,致使一批老战士白白送死。他私下明确表示,他给《新马萨斯》杂志写稿,并不会改变他对该报的观点。一年来该报连篇累牍刊载文章告诉读者海明威的作品是如何的低劣。

  可是到了他们要了解暴风雨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的实际情况时,就打电报给他,要他写文章提供情况。海明威说,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敬重,特别是那个对批评特别敏感的罗伯特福赛德。海明威扬言下次见到他一定砸断他的狗头。

  然而,读过他的文章的人大多数都有这么一个感觉:海明威的思想倾向于左翼。一位叫查理斯B·斯特劳斯的读者。现年二十九岁,是海明威的崇拜者,他得到一份提前出版的《新马萨斯》杂志。读了海明威在该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后,立即给海明威写信赞扬了一番。他希望海明威今后多写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关系和人们同呼吸共命运方面的文章,少写或不写象杰克巴纳斯和弗莱德里克亨利等人那种离群索居,落落寡欢的文章。海明威十分亲切地给这位读者复信,表示愿意在他今后的作品中注入人类兄弟般的情爱。他说,一个能写出真正反映现实作品的作家,不必公开来表明他站在那一边。作家的立场观点,思想意识,正确与谬误,这一切都明白如镜,披露于读者面前。

  《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一书迄今已整整一个月找不到印刷出版的地方。现在海明威决定把书交给菲利普帕西维尔·查理斯·汤普森和J·B·索里万去印。至于他一直非常关切并希望尽可能做得更合理想的书中的插图却已由爱德华谢顿,一位费城的艺术家,办好了。在纽约的评论家中是否有人能对他的作品作出应有的评价,他心中无数。从而表露出一种淡淡的忧愁。不过他还是满怀信心,对于他将在九月中旬到纽约去抱着极大的希望。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安排了一场引人注目的重量级拳击比赛,对手是佐路易斯和马克斯贝尔。厄内斯特准备给《绅士》杂志写篇有关这次比赛的报导性文章,以便得一笔稿酬作为去纽约的路费。结果,门票的收入出乎意料地达到一百万美元。但使海明威更为关注的是多年来一直被他嫌恶的人,杰克丹普赛准备在这次拳击赛中作为贝尔的助手。

  事后,海明威把这场比赛称之为“大刹风景”的比赛,简直糟透了。比赛进入第四轮,时间还没有到贝尔就被击败了。他在前三轮比赛中竞技状态就不好,他十分惧怕路易斯,简直就象老鼠见猫一样。海明威在那篇报导中写道,他以往也有过恐惧心理。他一想起在怀俄明山上打猎,一次为了猎捕大山羊,不顾一切爬上悬崖,不小心溜了一脚,差点掉入深谷中去,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在意大利战场上,那天晚上他突然被敌人的炮火打伤,差一点丧了命,整整一个月,他的勇气丧失殆尽。那种恐惧终生难忘。但海明威坚信,恐惧心理其实是一种最好的精神净化剂,特别是如果你掌握得法,它并不会给你带来坏的结果。话又说回来,贝尔在那次拳击赛中所表示出来的恐惧又是另一回事,那只能令人厌恶。厄内斯特认为,对手只是路易斯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贝尔就那么怕,足以说明,贝尔只有个好看的身架子而已。

  十月份,海明威到了纽约,住在市东六十九号大街的韦斯特布里旅店。这同他的主观美好设想有点不对口径。他迫切希望有人接受《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他这本书里有几段话可能会引起人们反感和攻击。他把纽约的一般文人作家比作放在瓶子里的蚯蚓,每天彼此从对方身上吸取自己需要的养料。他还把批评家比作在文坛上爬行的虱子,并列举两例说明,有两位著名作家受到这些人的谩骂攻击而抬不起头来。

  评论家对于海明威这本书的评论和一九二九年的情况相似,各家说法不一。爱德华威克说,尽管他本人对体育运动十分反感,但是这本书还是相当吸引人的。查理士波尔的评价是该书是他所读过的有关狩猎故事,写得最好的书。卡尔·凡·杜伦读了该书后的印象是,行文流畅,情节多变,对人物的描写和刻画十分生动。伊斯贝尔派特森说,这本书除了有些地方写得太噜嗦以外,他是十分欣赏的。这本书不仅全面反映了海明威的思想和行为,也反映了他的才能和不足以及其它方面的情况。另外一些评论家的评论令他听起来有点刺耳。路易斯甘奈特把这本书称为“另一次非洲之行”。爱德蒙威尔逊认为这是海明威作品中最差的。伯纳德迪瓦图说:“这是大人物写的一本小书。”T·S·麦修斯也认为这本书没有多大特色。他说:“我还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的手上工夫不错……我们认为在我们这一边多一个男作家是件好事……现在的问题在哪里呢?……他以为他能写点什么,然后拿去发表。也许他能做到。但是事实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

  海明威对这些评论意见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和推敲,最后得出结论是:这本书之所以没有受到社会上的普遍欢迎,主要有三方面的缺点。有两方面属于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有一方面属于他自己。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把书的价格定得太高,又没有进行很好的宣传。海明威自己方面的缺点是,他敢于同批评家针锋相对。因此那些人就采取对策,指责他的书,只讲缺点,不讲优点。但是海明威相信,他的《非洲大陆绿色的峰峦》一书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正如《下午的死亡》一书那样,曾经被人说得一无是处,现在已越来越得到好评。

  十二月份,一些左翼文人批评家又猛捅了海明威一下。阿布纳格林曾在二十刚出头的时候就是海明威的崇拜者。阿布纳出生于布鲁克林。父母亲是外国移民。他专写以教育为题材的作品,目前在“美国维护外国出生的公民权益委员会”工作。他在一个新的文艺刊物《美国的准则》上发表了一封致海明威的公开信。信中先对海明威的小说加以赞扬,接着把他登在《绅士》杂志上的文章说成是为混饭吃而粗糙滥制出来的,并极力暗示,作为美国有影响的作家,他应该去寻找或发现重要的主题,而不去计较打了多少猎,钓了多少鱼。厄内斯特读了格林的信后,立即给他回信。他用以前对付伊凡卡斯金的方法,在信中提出许多理由和看法。接着格林又给海明威写信,设法说服他,激发他的社会团结的新觉悟。虽然海明威被格林的高尚品德所感动,但他仍坚持己见,认为一个作家的义务是搞好创作,而不是做好事。

  尽管海明威孤芳自赏,但是卡斯金、斯特劳斯和格林等人的主张和看法开始在他身上有所反应。这在海明威的第二本哈里摩根故事中表现得特别明显。这本书的书名叫《商人归来了》,已经定稿于十二月十日寄给金格里奇。在第一本哈里摩根故事中,主人公受物欲的驱使,不择手段地进行走私和谋杀。在第二个故事中主要描写主人公在凯威斯特岛和马里尔古巴沿岸之间从事朗姆酒的私运活动。故事一开头就着重描写哈里摩根的孤独无援,耐性和丝毫不怜悯自己也不怜悯他人的处境和性格。故事结尾时,哈里和他的黑人助手韦斯莱都受了重伤,差点没能回到他们在沃曼凯礁地的一条秘密通道。当他们正把一袋袋的酒丢入海里时,一条从凯岛来的专用船已沿着这条通道向他们开来。船上掌舵的是凯岛一位叫维利船长的人。船上的乘客是两个从华盛顿来的非正式官员。他们认出哈里是个朗姆酒的走私者,于是要维利船长把船停下来,但维利没有照办。

  “嘿,”维里对哈利大声喊道,“你把东西都倒入海,然后溜回城里去吧?我船上有来自华盛顿的官员,比总统还重要。他说你是非法酿造。贩卖酒的不法分子,要来抓捕你。他知道你的船的号码。但是我从未见过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谁。”

  “太好了,”运酒的船上有个人回答说,“太谢谢你了,好兄弟!”

  “同你说话的是你的兄弟吗?”从华盛顿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问道。

  “不,先生,”维利船长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彼此都称兄道弟。”

  这是海明威在创作上描写工人阶级团结,互助方面的一个小心翼翼的尝试。对于象阿布纳格林这样的人来说,小说中所描写的是难以令他们信服的。小说《商人归来》不同于处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无产阶级作家所写的作品,但是他的左派同情心,最低限度能够说明,海明威在某些人的劝告下,他的思想意识开始发生变化,这是应当引为自慰的。

基里曼查罗的斜坡

  第二本哈里摩根的故事刚写完,海明威就动手写它的续篇。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很高兴一个星期里就给费兹吉雷德写了两次信。信中自然充满着他圣诞节前的愉快心里和欢乐。可是欢乐中也夹杂着哀愁。这仿佛证明了阿诺尔德金格里奇的看法:司各脱的忧郁哀愁常常要引起海明威的恼怒。海明威告诉司各脱,他仿佛象个总是把答案弄错了的聪明数学家。他说,可能因此引起不良后果——他每次到司各脱家去,总是见他喝得烂醉如泥。难怪他总是把人长大了同变老了混淆起来。

  海明威的幽默是以死亡为主题的。如果司各脱的意志真象他从阿赛维尔来信中所说那样消沉的话,那他最好先给自己买好人寿保险,然后乘飞机到南方去。然而他将带司各脱到古巴去,让那里的革命势力把他干掉。于是把他分尸。心脏送到普拉闸旅店,肝脏送到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左肺送给伯金斯,右肺送给乔治霍拉斯罗里默。剩下的全部由海明威运送到开普·德安蒂布斯,再由那里的人举行仪式进行海葬,把尸体丢入海里。可以肯定,届时阿齐马克莱斯会就这件事写一首充满神秘的诗歌。厄内斯特已私下写了一首诗,题目为:为司各脱在埃登罗克举行海葬而作。显然,这是一首模仿哈特克雷恩诗作的拙劣诗歌。

  费兹吉雷德对于厄内斯特开这种毫无意义玩笑无动于衷。圣诞节刚过不久,海明威收到了提前出版的二月号《绅士》杂志。里面刊载了司各脱的一篇忏悔式的文章《崩溃》。海明威读后不禁感到惊异。他觉得,司各脱似乎不觉得他的失败是一种耻辱反而是一种光荣。天晓得,他怎么不懂得作家要经历无数次空灵的感觉?一个作家,只要他下决心把工作做好,工作会给他带来安慰的。老老实实工作,就会写出老老实实的作品来。司各脱的难题之一是他的思路不清。用他那样的智慧和才能去办某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事办好。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的缺点在于他年轻的时候过于骄纵自己,以致于没有经历过中年阶段便直接进入老态龙钟的暮年。

  但是这一切都是空谈。一月份,厄内斯特自己有一段时间患失眠症和精神忧郁症。前前后后他精神上受折磨达三个星期之久。后来他认为这种现象是由于缺少锻炼和过份耽心创作的缘故。这样精神上和心理上才算不那么紧张。最后他得出结论,比较理想的做法是一半时间工作,一半时间运动锻炼,写作的工作不能操之过急。归根结底,正如八月份他对卡斯金说的,他从事运动的能力比写作要强。从事运动他无所顾虑,从事写作却不能做到得心应手。

  他的写作工作常常被来访的客人所中断,这是他感到最头痛的事。有一次电影明星南希卡洛尔拜访他。那是二月份的某一天中午。南希到他家门口时,后面跟着一大群崇拜她的影迷。为了不让那些人涌入他的房里,波林索性把前院大门关上。吃完中饭,海明威用脚把大门踢开。因为用力过猛把大脚趾踢破了。一下子,他心中的怒火象火山爆发那样倾泻出来了。又气又恨,自怨自艾。即使后来到了大斋期①,他发誓不喝酒,因为他的气还没有完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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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复活节前的四十天。

  厄内斯特的老朋友瓦尔多帕西二月份带着他的娇妻和两个十分调皮的双生子来拜访他。厄内斯特说,他看到瓦尔多在他的儿子面前那种驯服的样子,非常惊讶。他回忆起过去有一次在酒巴间里,有两个喝醉酒的水手拿瓦尔多的胡子开玩笑。瓦尔多当即抓住他们的脖子,一边一个,狠狠地把两人的脑袋猛力相撞。但作为教养自己孩子的父亲,瓦尔多却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他的两个双胞胎的儿子,一个用一个空玻璃瓶猛击瓦尔多的头部,另一个用火柴去烧他的胡子。令人震惊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瓦尔多不但不发气,反而笑笑地说:“哎呀!他们很快就要进学校念书了。”厄内斯特的观点是:做父母的在子女面前要绝对的严肃。他十分乐意回答他儿子提出的问题。他们乘“彼拉”号出海钓鱼,他就给他儿子作指导。他认为他们都是好朋友,既有趣又活泼。

  但是从来不太过随便。

  整个春天里,厄内斯特一头埋在写作里。到三月底,当哈里佩恩巴顿以《世界报》编辑部来找他秘密地谈生意的时候,厄内斯特正准备写一部新的有关西班牙情况的小说。故事描写一个叫巴科的农村小孩在马德里一间供斗牛士住的膳宿公寓里当侍应生。他同他的同辈一样,希望当个斗牛士。他在一次摹拟斗牛中,被刀刺中流血不止而死去。巴顿向海明威表示,他愿意用四万美元买下他新小说的第一部分的版权,用七千五百元买他的长篇小说,用三千元买他的几篇短篇小说。但他对那篇巴科的悲剧不感兴趣。后来海明威把这篇小说寄给金格里奇换下那篇报导性的文章。

  海明威继续利用他非洲大陆之行所收集的材料进行创作。四月十九日,他又写完一个短篇小说,取名为《快乐的结局》。哈里巴顿立即用五千元把它买下。这篇作品是作者通过个人的观察、传说和构思,精心创作出来的。在写作过程中海明威充分利用他狩猎的经验,如打野牛和狮。好几年之后,他根据现实生活中他所熟悉的人物,如一位很有钱的国际青年运动员在作品中塑造弗朗西斯·梅坎布的形象来。“他和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几乎毫无差别,”海明威喃喃自语地说,“只是他是虚构出来的。”梅坎布的妻子玛格特也是一个虚构的现实生活中的典型人物。她有一张鹅卵型的脸,卷云般的黑发,身段匀称,相貌非凡。海明威把他从那些有钱的朋友的妻子身上采集到的优点放在一起,注入玛格特的灵魂里,使她成为一个心灵幽美,完美无瑕的人物。海明威说:“我是从许许多多的普通女人的形象中创造出这个人物的。这个人物之所以可爱,并不是她合乎我的口味,爱好和习惯,而是她本身具有的美德。这也就是我一心要创作她的原因。”他又理直气壮地说,对于这个人物的描写同他早期所描写的妇女形象非常酷似。

  小说中的罗伯特威尔逊——梅坎伯家的猎手,是以菲力普帕西维尔为对象虚构出来的。他脸色红润,蓝色的眼睛发出冷漠的光,说话简明扼要,勇猛而不鲁莽,精明而不死板。海明威后来说,他根据菲力普而塑造威尔逊这个人物主要是出自家庭和事业上的原因,也为了避免他同坦噶尼喀的狩猎部族有任何关系。这部小说,海明威越写越细致,情节越写越生动。其中有的是他们在非洲时,晚上围着营火坐着听菲力普讲故事得来的。帕西维尔自己觉得,海明威的小说写得非常出色。他原先有点担心,在他讲述的故事中的人物的名字可能在小说中被人认出来了,如那位白种人猎手罗伯特威尔逊。幸亏海明威运用了高超的写作手法,使原来人物的名称在小说中不露痕迹,甚至在私了谈话中也察觉不出来。海明威十分细致,书中他描写那猎人使用的0.505吉布斯牌猎枪,也不是现实生活中那位白人猎手所使用的那种枪。这件事也使帕西维尔感到放心。

  关于野营打猎的故事,据说还有这样的情况。有些白人猎手同他们的女性受庇护人睡在一起。威尔逊据说就是这样,常常带着一张可睡两个人的大吊床,同他的“艳遇者”合睡一起。但帕西维尔从不这样做。他还提到有些女受庇护人由于害怕,拒绝那样做而被杀死。海明威根据这条线索在书中安排弗朗西斯梅坎布被一头受伤的狮子追赶的情节。小说的结局是玛格特梅坎布为了使她丈夫免受野牛撞死之苦而先开枪把他打死。这种手法是海明威在别的小说里常使用的。“就我所知,”菲力普帕西维尔说,“在海明威的笔下,根本没有一个女受庇护人能成功地开枪把她的男伴打死的。”

  当海明威忙着写他的小说《梅坎布》时,杰恩梅森多次到了凯威斯特岛和米阿米岛。当海明威谈起请佐罗赛尔在四月底五月初开“彼拉”号到古巴去时,杰恩主动提出由她开船。波林准备回彼格特探望她父母亲。她将从阿萨堪斯回来后到哈瓦那同厄内斯特汇合,估计要到四月二十三日才能动身前往。在海明威的印象里,在他的朋友当中只有佐每次跟他出游不带妻子的。而杰恩恰恰相反,她不愿意带着丈夫到处跑。

  复活节前,由于发生了一件令人懊丧的小事,海明威的生活海洋里泛起了一阵微波。事情是这样的。哈特佛德保险公司的经理美国当代最著名诗人之一华莱斯史蒂文斯到凯岛度假。史蒂文斯身材魁悟,头发花白。他才学会打拳,年纪比厄内斯特大二十岁。出于某种至今还不清楚的原因,这位诗人主动邀海明威进行拳击比赛。结果史蒂文斯被打得眼青鼻肿。华尔多帕西看见他戴一付黑眼镜遮丑。史蒂文斯请海明威体谅他的处境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海明威出于对这位诗人的敬重,满口答应了,但他仍禁不住在给多斯派索斯的信中转弯抹角,若隐若现地提起这件事。

  海明威和他的朋友们四月底从凯鸟出发到古巴海域去钓鱼,一直到五月中旬后才返回凯岛。这次活动与往年相比,真使他们扫兴。一方面他们所在的海域马林鱼不多,另一方面,“彼拉”号的机件经常发生故障。此外,海明威发现他请来的有经验的鱼叉手卡洛斯这次似乎是“又瞎又聋”。五月中旬佐斯鲁赛尔回凯岛去,船上的情况就更糟了。这时,每当海明威怒容满面,板起脸孔的时候,谁也不敢吱声。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他开始训斥他的部下,野蛮粗暴,恶声恶气。在场的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做。现在掌舵者是波罗。以前他曾随海明威出海捕鲸。卡洛斯却成为海明威的出气筒。有时海明威刺人的话使他受不了而落泪。

  虽然卡洛斯无能,海明威仍决定六月份带他和波罗到巴哈马斯去。另外要他的儿子派特里克当船舱服务员。经过检查,已探明船上机件的毛病是汽缸活塞破裂引起的。七月二日海明威把船开到米阿米,把整个机组换成新的。幸好这样做了,不然就不堪设想。两天后当他们离开米阿米驶向比米尼岛时,途中碰上比一九三五年还更厉害的暴风雨。暴风起处,海浪如山,从四面八方向小船袭击。海明威亲自掌舵向西北方面驶去,通宵达旦一刻也没有休息,简直紧张到心都快跳到口里了。随后他又朝西北风向开去,船在浪谷里航行,“彼拉”号仿佛是在水面上滚动一般。海明威绝望地咒骂着,风太大,水泵被吸住转不动,大浪击拍着船头,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帕特里克在船舱里睡得很香甜,全然不知船正在同狂风恶浪搏斗的情况。浪头如山,一个接着一个向小船压来。海明威惊恐万状,简直气都喘不过来。尽管如此,他紧紧地握住舵盘坚持往前开。终于他冲破了暴风雨,“彼拉”号顺利抵达比米尼岛码头。看到自己的驾船技术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海明威豪情满怀,去迎接新的战斗的一天的到来。

  比米尼岛码头停靠着各色各样光泽夺目的游艇,它们的主人都是一些有钱的体育爱好者。在这里,海明威遇到了很多朋友和熟人。汤姆谢弗林和他的妻子;基普华灵顿夫妇在进行钓鱼友谊赛;里查德科普少校也从米阿米赶来了;诺尼布里格斯带着年轻美貌的妻子到这里度假钓鱼。他们常到海明威船上作客;杰恩梅森驾着小船,希望能在这里比海明威钓到更多的鱼。一天海明威得知玛米里全纳罗林到奥利弗格灵奈尔夫人家作客。罗林虽然已是四十岁的女人了,但风韵犹存。她作为斯克里布纳的小说家,颇有点名声。一天,海明威突然来到格灵奈尔的游艇访问他们,他们感到十分意外。罗林夫人从自己平时阅读海明威的作品中对海明威其人有大概的印象。她满以为他是个“暴戾的恶魔”。谁知他同她握手时温柔备至,并告诉她,他很喜欢读她的书。这一来,她立即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现在她得出的印象是,海明威是这个岛上居民中最负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来这里钓鱼的阔老还是贫困的本地人,都和他合得来。人们至今仍在传说海明威五拳就把佐克纳普击倒的事迹;黑人音乐家仍在演唱《比米尼港口的大汉子》歌曲。

  海明威开始担心自己这么广泛地结识有钱人会影响作为一个作家的尊严。其实他的这种害怕心理已经在他的一篇小说里表露出来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亨利华尔登自己在非洲平原身生毒疽即将死去。可是他却糟踏了他的有钱的妻子,作为自己的替罪羊。九月份的飓风刚过,这篇小说的初稿已经完成。随后他把稿子塞进抽屉里,等候进一步修改。他一方面继续同那些有钱人保持关系,另一方面对钱财采取疏远的态度。当金格里奇来到比米尼岛同他商量编辑的事的时候,厄内斯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提出来。“我们在这里都是农民”,有一天他用手一扬,指着那些有钱的、穿着时髦的人说。他们正好在那里。几个月后,他对罗灵太太说,这些人实在太麻木不仁。其中只有本·芳内是个例外,他确实是个好小伙子。他很喜欢他们,同他们相处也很不错。但是他认为参加钓鱼的女人中有好的也有坏的。这些女人的男人中有百分之九十和她们一样,只是有点老处女的脾气而已。

  那个月通过文学创作的讨论研究,金格里奇十分惊奇地发现,海明威为人十分温顺,对于来自编辑方面的意见他很尊重。他在写第三本摩根故事的前几章。这本书大约三万字。这一年的前面几个月他一直没有动手写。他征求阿诺尔德的意见,想把它写成长篇小说,作为在今年秋季出版的小说集的一部分。这样,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就有新的建树,就能沉重地打击那些围攻他的纽约文人。

  金格里奇认为海明威的想法不可取,因为摩根故事是一个整体。第三本的写作已经有个良好的开端,他应该把它写完写好。然后把这三个分册集中起来成为一部摩根三部曲。这本书从开头到结尾始终贯穿着海明威对古巴的革命和政治的见解。从内在能力来看,海明威完全能对付战争中的老兵和抗御梅特坎布风暴所带来的灾难。佐斯鲁赛尔的住地已伪装成一家酒巴间。它作为美国这一方,哈里进行交易活动的重要场所。他们磋商的结果,书中要突出主题,强调摩根的衰败和破产——海明威称之为“个人的没落”,紧接着的就是东山再起。海明威十分愉快地把这个变动写信告诉伯金斯,也写信告诉金格里奇。说金是他最可信赖的人也是对于写作能提出中肯意见的人。查理斯汤普森·J·B·苏里万和佐斯鲁赛尔都是人中之人,无论从哪方面,他们都是很可靠的人。但阿诺尔德却是一个在文学方面可以共同商量切磋的人。

  在玛朱里罗林准备返回弗罗里达州之前,海明威在古恩海湾钓到一条重五百一十四磅的金枪鱼。海明威同这条鱼相持了七个多小时。他拼死拼命地抓住大鱼,每个小时都要流下一磅多的汗水。当坚持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他精疲力竭,心里发慌,两眼直冒金星。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喘气,待呼吸恢复正常后又开始战斗。后面那四个多钟头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据他后来说,在返航的途中,他一面躺着休息恢复疲劳,一面猛喝啤酒和苏打掺威士忌,全身软绵绵的根本坐不起来。当“彼拉”号回到比米尼港口,虽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周围的人,包括玛朱里罗林在内,都争相出来观看那条身长11.5尺的大鱼。不久前一位老人带着新婚的年轻妻子坐游艇来到比米尼岛。这时他也在场,他十分无知地说,钓金枪鱼并不难。等船靠稳码头后,罗林夫人一下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只见海明威突然醉熏熏地从舱里走出来,一边雷鸣般地喊道:“哪个狗娘养的说钓金枪鱼不难?”这天晚上人们最后见到海明威一个人站在甲板上,身边是那条被挂在支索上的大金枪鱼。显然海明威把这条大鱼当作他练习拳击的吊袋。

  关于海明威,罗林夫人有个问题使她迷惑不解。她想起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只巨大而温柔的手握住她那只纤纤细手,令人有亲切体贴之感;可她同时又感到,正是他那只同样的手却无情地,凶狠地打在对方拳击手的脸上,把他击倒在地。在她看来,海明威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根本用不着担心别人会攻击他。他身材如此魁悟,精力如此旺盛,根本不需要用拳头来显示自己的威力。她寻思,在海明威的性格里必定有某种值得探索的东西,这就是他的体育运动生活同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和冲突,也就是体育运动家同艺术家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罗林夫人在访问比米尼岛期间,通过同格灵奈尔夫人的接触使她得到了某些经验。她体会到,人一出海,就全神贯注于钓鱼,一切别的事情都置之脑后。她觉得那些从事体育活动的人都是很可爱的。每当她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就感到郁郁寡欢,似乎同他隔得很远。诚然,在此情况下她所知道的东西,他们不一定知道,反过来他们所经历过的事,她不一定经历过。这些人所看重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金钱。他们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但没有悟出生活的真谛来。罗林夫人说:“海明威正是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他的同伍者喜欢他,崇敬他。这是由于他的人格,他的体育运功的才能,他在文坛上的声誉与地位决定的……海明威必定要无意识地评价他们的意见和看法,必定害怕在他们面前揭露会导致他身败名裂的痛苦……因此,在他的《下午的死亡》一书中,他对这些人的描写得出色。但立即又巧妙地避开面进行一番美好的评价或有意地使用一些庸俗猥亵的语言。他的体育界的朋友一定还不懂得妙在哪里,只知道在听到他说出这种轻率的话,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时高兴得哈哈大笑。正是这些人对海明威作品中的某些人和事感到无比高兴,而对我们来谈却感到极大的失望和痛苦。”

  当罗林夫人把她的看法告诉海明威时,他作出解释说,他之所以从小时候起就从事钓鱼和打猎,主要是他对这两项活动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做起来心情特别激动。他说,写作对他来说是一种精神寄托,灵魂的净化,一种在户内就可以完成的,甘愿离群索居的工作。当创作顺利,成绩斐然,除有酬劳外,你所感到的欢乐是世上任何别的东西无法比拟的。但当工作受挫折或进展不大时,除了心绪不安,甚至引起神经错乱外,唯一可以摆脱的,对他来说就是钓鱼或狩猎——拿起钓鱼工具坐船到海上去;拿起猎枪出发到森林里去,到自然界中寻求欢乐与安慰。海明威认为杀死一只熊,一只野牛,一只大羚羊,一只黑鬃巨狮;同一条大马林鱼相持争斗直到把鱼弄死,弄死一条金枪鱼,甚至是一条大鲸,要是他能把大鱼叉刺中它并深深插入它的肉里的话,所带来的欢乐是真正的欢乐。而这种欢乐的取得除了打猎、钓鱼外,就是写作了。难道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海明威认为没有。

  七月十六日,海明威回到凯威斯特岛。不久,他认识一位叫哈里彭斯,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英语教授。海明威向来喜欢给别人取外号,所以他别出心裁地给彭斯教授取个绰号——梦克华尔赛教授。海明威常约彭斯谈话聊天,常常谈到半夜三更。一天,他正同彭斯一起谈天的时候,他收到一份提前出版的八月号《绅士》杂志。这一期里有海明威连载短篇小说的最后部分。内容描写那位作家如何在非洲因身生毒疽而气息奄奄。过去,当这小说的稿子搁在抽屉里不用的时候,他曾想到给它取一个通俗的名称《友谊的蓓蕾》。当然,现在取的这个书名:《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比那更好。此外,他还把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名字简单化。原先叫亨利华尔登,现在叫哈里。

  海明威后来就其如何构思这部小说作了一些说明。他说,一九三四年四月他在纽约的时候,一位阔妇人请他到茶馆喝茶,并主动提出愿意出钱支持他再次到非洲大陆去旅行。那年夏天回到凯岛后,仔细想起这回事,设想如果当时答应她,将会有什么后果呢?书中那位气息奄奄的作家便是影射他自己。不难想象,如果那位有钱人的庸俗生活引诱他,使他上了勾,那他就一定会落得书中那个作家的下场。

  海明威后来又夸口说,他把足以写成四篇小说的素材全部集中写到这一篇中来了。“我把全部真实的材料,”他说,“都用到这篇文章里,其内容之丰富是过去任何一个短篇小说所没有的。”但是这篇小说象功力巨大的飞机一样仍然腾空起飞。这小说中很大一部分材料与作者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写作经历有关。例如:她回忆起他祖父在瓦伦湖畔的木屋,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他与哈德莉住在巴黎时那间在小山坡上的房屋,在巴黎第一个夏天到黑色森林旅行钓鱼的情况。但是,在小说里他把这次旅行赋予浪漫和虚无的色彩,并把旅行的目的地改为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书中还提到斯克伦斯和滑雪指导者华尔德朗特以及在西尔威里这高地上玩扑克牌的情况。他提出怀俄明的诺德基斯特大牧场,那里一条河对岸山坡上的萋萋芳草。小说在结束性的高潮中,哈里盼望有架小飞机把他送到内罗毕医院去治疗。这是根据厄内斯特自己得恶性痢疾后坐飞机到内罗毕医院治疗的经历。故事情节中还描写了从飞机舷窗往外望,看到远去基里曼查罗高山西侧峰巅上的皑皑白雪。小说的卷首引语中所提到的那只枯干、冻结的豹子尸体,是海明威从菲力普帕西维尔那里听来的。后来他自己把它称之为故事的玄学部分。他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觉得没有义务加以解释。

  这篇小说不仅包含了海明威许多个人的回忆,而且小说的主题同他的艺术创作观有密切关系。海明威曾对卡斯金说过,作家应该“象吉卜赛人那样过着游荡的生活”。那么,他是否已把部分的吉卜赛式的独立性同他现在从事的体育活动相交换呢?在“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一文中,有大量例子可供说明作者对某些国际性的体育组织逐渐产生厌恶感。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在比米尼岛玛朱里罗林夫人所看到的一批人对于厄内斯特从事艺术创作来说具有潜在的危险。

  这篇小说的内容也涉及费兹吉雷德。文中那位奄奄一息的作家在生命垂危之际还想起“可怜的司各脱费兹吉雷德”以及“那位有钱的具有特别魅力的人的罗曼蒂克般的敬畏”。当司各脱发现他们并不象他想象中那样具有魅力时,他身心健康受到极大的摧残。厄内斯特决心不跟随司各脱自我摧残。他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他,作家常常走自我毁灭的道路,甚至毁灭了一个人的整一辈子。倘若有钱人确实是敌人,厄内斯特就会在他的小说中常常提到他们。

  费兹吉雷德正在北卡罗莱纳州的青翠林木山区养病。他心情忧郁,看了厄内斯特写的一篇小说,发现里面有他的名字之后,不禁怒火中烧。当时他住在阿谢维尔格罗岛的派克旅店里。他从桌上文具匣里拿出便笺,写了下面一段话。

  亲爱的厄内斯特: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写进你的小说里。虽然有时我想写点内容深刻的东西,但这不意味着要我的朋友对着我的尸体大声赞扬。无疑,你的用意是好的,但却使我整整一晚没有合眼。当你把这小说印成书时,我请你把我的名字除掉。这是一篇好作品——

  是你最好的作品之一。尽管如此“可怜的费兹吉雷德等一类的话”足以毁了这本书的声誉。

  你的朋友  司各脱

  又及:理查德夫妇从没使我神魂颠倒,除非他们有天大的本领和魅力。

  厄内斯特立即写信给伯金斯,说司各脱的反应很不正常,仿佛象一个整个冬天为《绅士》杂志撰写有关自己的可怕文章的人。海明威在给司各脱的回信中说,五年来他从未在他的书里写过一个字关于他所熟悉的人。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不准备再当好好先生,他要做个名符其实的作家,他要采用他所选择,合乎要求的一切材料。

  厄内斯特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使司各脱大为吃惊。他觉得海明威既疯狂又自负,显然认为自己是位“了不起的大作家。”到底是什么奇异的想法使海明威得出结论:司各脱的《毁灭》一书致使作者受到大家的攻击,仿佛司各脱是一只野鸭或火鸡。厄内斯特此时似乎已失去理智,象在电影里一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哈巴狗自己打自己一样。司各脱认为现在不要同他多纠缠,因为海明威已到了疯狂的地步,只是其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海明威的倾向是狂妄自大,”司各脱写道,“而我自己却越来越忧郁。”

  司各脱和海明威其他的朋友所不了解的是,海明威思想上的钟摆正在有规律地大幅度摆动着,从狂妄自大这一端摆向忧郁那一端。伊凡卡斯金把他的苦恼和折磨说成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上长着一个不健康的脑袋。”海明威目前思想中不健康的因素是,他壮志未酬,却要早死。他在写那篇描写一位作家在非洲大陆上即将死去的文章时,他心里明白,他在攀登个人的基里曼查罗山时,最多只能到达半山腰的斜坡下方。










海明威传--第七章 忠臣






第七章 忠臣

潜移

  七月底,海明威正忙于准备再次到怀俄明去旅行。这时正好是西班牙爆发国内战争。忠于共和国政府派袭击了马德里的蒙塔纳兵营。海明威给他的西班牙朋友写信说,本来他应该在他写信的时候就到达西班牙。但实际上,他似乎并不急着要去,而且当他开着福特牌越野汽车到别处去旅行的时候,也没有表露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次出外旅行,除了海明威夫妇,两个小孩——波比和帕特里克外,还有波林的妹妹吉尼以及哈里彭斯教授。他们出发到新奥尔良去。他们刚好碰上暴风雨季节,车子在去路易斯安纳的途中,天气又潮湿又闷热。在经过得克萨斯州和科罗拉多州的时候,他们遇到特大阵雨,雨水渗进车里,到处湿淋淋的。八月十日傍晚,他们的车子开过回声板小桥来到埃尔巴梯大牧场。两个小男孩下车后高兴得又蹦又跳,简直象小马驹见到青草地一样。第二天,海明威写信告诉普菲弗夫人,他们到达目的地后的头一个十二小时里,帕特里克除了吃饭外,其它时间都在骑马。诺德基斯特过去受雇的人员大部分到别处谋生去了。后来找了朱布维夫作为杂务总管兼厨工。海明威一家搬到河边一处高地上西德莱的小木屋去住。房子很宽敞,在那个地方这屋子算是最大的了。客厅里有个用石块砌成的壁炉,有一间多余的厨房,海明威便用它作为自己临时的工作室。每天他都收到很多信,大多数是读过他的小说《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的读者。这些人很崇拜他。凯蒂多斯帕索斯说:“这是停战以来人们叫得最凶的。”西班牙的内战也是引起人们情绪激动的原因。”我从来不去打听有关西班牙的新闻,”她写道:“我没有厌恶和冷漠的情绪,一心只考虑自己的事,关心自己的疾苦。”她说,路易斯昆塔尼拉已成为西班牙共和国军队的军官。七月二十日他参加了袭击蒙塔纳反对派警卫部队的兵营。反对派一些受伤的人被送进昆塔尼拉所在的监狱。后来海明威和多斯设法保释他出狱。

  尽管海明威写信给他的西班牙朋友彼雷达说他暂时不能去西班牙,但他仍然盘算着到那儿去。他还以十分渴望的口气谈到他准备再去比米尼岛,甚至第二次非洲大陆旅行。然而西班牙的内战使他感到不安。九月底他写信告诉伯金斯,战争打乱了他的计划,无法到西班牙去,这是他最为懊丧的。他准备在写完手上那本小说后,即使战争还未结束,他也要到西班牙去。他预感到他即将死去,仿佛象多年的风湿病引起周期性的痛苦一样不断地折磨着他。他私下告诉玛米里金纳罗林,说他感到即将死去。说他宁愿当一个美髯垂腮,口里嚼着旱烟叶,有识的长者。他发泄了一阵这样的感情之后,随即又给马克莱西写信。他说,他非常热爱生活,他不愿意被迫拿起枪来杀死自己。

  九月初,汤姆和罗拉恩谢夫林来到他们那里,海明威给他们介绍了当地的奇闻。接着他们到格朗奈特湖去钓鱼,到科迪附近的诺德基斯特兄弟牧场区猎捕叉角羚羊和一般羚羊。九月十日罗伦斯诺德施放诱饵猎捕大灰熊。厄内斯特到大牧场后至今还没有猎捕到野物,尽管这是狩猎的大好季节。他们弄死一头驴子作为捕熊的诱饵。他们在牧场里守候,等大灰熊上钩。海明威趁机把他的小说稿拿给汤姆谢夫林看。汤姆考虑到海明威很难接受别人的批评意见,不大愿意接受,但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他对书中人物哈里摩根的杰出才能十分敬佩,但对那个冒牌的无产阶级作家,摩根的化身理查德戈登没有好印象。同样,对这些在弗雷迪酒巴间喝得醉醺醺的退伍老战士也是不敢奉承的。汤姆虽然不想太直率提出意见,以免伤害海明威的自尊心,但他还是说出他总的看法。他认为那小说写得很一般。海明威一听,火冒三丈,突然从汤姆手里把稿子抢过来,用力往窗外一甩,稿子落在盖着初雪的地面上。他们两人个性都很犟,整整三天彼此碰面都不讲话。到了第四天,海明威才主动向汤姆表示歉意,说他不应该发那么大的脾气。

  谢夫林夫妇在木溪河边搭了一个帐篷。海明威一家在送波比回芝加哥后便搬到谢夫林那里去住。当天下午,厄内斯特亲自带罗拉恩上山去查看那捕熊的诱饵。汤姆独自站在附近的山坡上察看周围的地形。地势很高,周围是茂密的林木。蓦地,海明威和罗拉恩听见树林里发出一阵树枝折裂的响声。他们立即躲在一块岩石背后等着。大约过了几分钟,三只大灰熊从林子那边走过来,在暗淡的光线下,个子显得特别大,身上皮毛发亮。它们没有觉察到猎人。其中最大的一只径直朝海明威和罗拉恩隐蔽的地方走来。海明威向罗拉恩努一努嘴巴示意地爬上附近一棵树上去,同时自己站了起来向大灰熊开枪。大灰熊前肢腾空,耸起半个身子,前肢张得开开的,爪子象钉耙。这样子正好让厄内斯特向它左胸瞄准射击。霎时间,一声枪响,只见那大灰熊扑腾一下倒到地上。其余两只灰熊迅速往树林里逃跑。厄内斯特追上去,朝其中一只的后背开了一枪。第一只熊这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伤口流血不止,狂吼着,极力想找个躲避的地方。厄内斯特赶忙跑去截击。正当那大灰熊朝一条溪流的岸上爬时,厄内斯特对准它脖子一枪把它打死。

  夜幕降临时,诺德基斯特刚刚把熊皮剥下来。那又厚又湿的皮毛在篝火亮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马上就可用盐腌起来。厄内斯特咧开嘴笑,就连两天后谢夫林猎捕到第三只熊,他都丝毫不在乎。他极力主张吃一顿熊排午饭。汤姆和小帕特里克永远忘不了这顿美味丰盛的午餐。那熊的腥味很重,又多筋,煮得半生半熟,吃的时候象吃三明治一样,先在发了酵煎好的烧饼上铺一层桔子酱,再放上熊肉然后滚叠起来,厄内斯特兴致勃勃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咀嚼,一边品味,嘴边的黑胡子沾满了熊肉的油,闪闪发亮。

  在返回牧场的途中,厄内斯特的情绪仍然十分高昂,尽管谢夫林猎捕的那只熊比他的那两只重些,大些,因而他有点妒忌心。

  妇女和小孩同诺德基斯特以及装着熊皮和两只羚羊的马起程先走。当厄内斯特和汤姆下山时,天开始下雪。这时,他们离牧场有五公里,厄内斯特出五百元同汤姆打赌,看谁先回到家里。汤姆体重比厄内斯特轻四十五磅,比他年轻十五岁。开始下山时,他们的马速度差不多。到达平地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在离牧场半公里的地方,汤姆的马开始以二匹马的距离领先。马蹄溅起的污泥浊水,弄得跟在后面的厄内斯特全身一塌糊涂。后来波林和罗拉恩整整用了四个小时才帮他洗刷干净。厄内斯特输了五百元。当晚他想同谢夫林掷骰子赌博把输掉的钱赢回来,可是他运气不好,又输掉九百元。

  九月底,谢夫林离开牧场到加利福尼亚去。他们走后,海明威精神抖擞又拿起笔来写作。他希望十月份能完成小说的初稿。他写信告诉伯金斯,他正在写的这本书内容很充实,是本好书。书里的人物有穷人,富人,反动者和革命者。人物的活动场所,除了开头部份在哈瓦那外,其余的均在凯威斯特岛及其周围。这本书不好写,但他觉得十分有趣。现在他已写到根据他的构思,全书主线情节发展的关键地方。

  虽然这本书的主要活动情节是虚构的,但是大量的细节是根据作者自己的经验写成的。小说中哈里用来枪杀古巴人的汤普逊冲锋枪就是海明威在比米尼岛从里兹那里得来的那号枪。他曾用这种枪去对付残暴攫食的鲨鱼。作者充分利用凯威斯特岛的地理环境。这个地方作者已经住了八年,情况了如指掌。哈利偷回自己的船的那个地方是以前海军使用过的潜艇基地。一九三五年九月发生暴风雨时,作者正好把他的“彼拉”号小船停靠在那个地方。佐斯鲁赛就是书中那个弗雷迪酒巴间老板弗雷迪华拉斯。鲁赛尔曾抱怨他整天站柜台,招待顾客,站的时间长了,两腿就发酸,痛得难受。这种情况作者通过弗雷迪的口在书中反映了出来。同哈里做生意打交道的那个蜜蜂嘴律师,实际上就是凯岛上人人皆知的律师兼政治家乔治布鲁克斯。

  通过好几个星期的写作,海明威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符合一个小说家的要求的。他全然不顾会不会伤害他的朋友的感情。复活节前夕,海明威给多斯帕索斯讲述他们的朋友杰克科斯的事。多斯听了很好笑。原来,杰克带着他的新婚老婆到凯岛旅行。海明威蓄意把她描写成一个黑皮肤,剪平头短发,体格象摔跤运动员一样的女人。现在在小说里,作者继续追求个人讽刺的乐趣,以弗雷迪酒巴间为背景,涉及的人物有哈里摩根和詹姆斯劳顿夫妇。实际上詹姆斯劳顿夫妇就是杰克科斯和他妻子的自画像。第三位游客,一位留着赤褐色短胡,戴着绿色遮阳帽的人,是经济学教授约翰麦克华尔赛。这位教授爱挖苦人,说话时嘴唇动得很特殊,仿佛口里吃了什么太热的东西而受不了似的。这位古怪的学者在小说里是位次要的人物。他是作者以哈里彭斯教授和阿纳尔德金格里奇为模特儿加以描绘塑造而成的。

  当海明威在西部山区兴高采烈地狩猎时,司各脱却倍受敌对的舆论所折磨。一个叫米卡尔莫克的新闻记者专程到阿赛维尔走访他。记者把会见时谈话内容登在九月二十五日的《纽约邮报》上。文章标题是《在天堂的那一边》。十天之后,《时代》杂志转载了这篇文章。司各脱后来打电报给厄内斯特。

  电报全文如下:

  “最近一个叫米卡尔莫克的记者,利用采访我的机会,把有关我的情况全登在纽约邮报上,把我置于荒唐可笑的地位。如果你能帮助我的话,请设法阻止他进一步把事情扩大,直接或间接地刺痛我的心。司各脱。”

  厄内斯特在答复中说,他没有读过那篇文章,但愿意为他做力所能及的事。接着,司各脱又复电说,“请打电报给我,让人有这样的印象,你现在正在纽约。相隔的地方太远了,事情就办不好。仔细想起来,似乎什么事情也办不了。但不管怎样,我还应当感谢你。司各脱。”

  这种若即若离的接触标志着他们逐渐疏远的友谊已处于停顿状态。正如司各脱在笔记中所写的,他一直盼望自己身上具有厄内斯特那种令人羡慕的特性和气质。有了这种气质,当心里上感到压抑难受时,便可作为精神支柱加以依靠。十一年来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次莫克事件发生后,他主动向他求援这还是第一次。

  十月底的一个星期五,玛朱里金纳罗林到阿赛维尔拜访司各脱。从他那里她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在谈话中她发现司各脱关于海明威在《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一文中所提到的“毁灭”意见所表现出来的宽宏大量远比她自己强。她对司各脱说,海明威这种到处打击人,可能是由于神经失调而产生的心理虐待狂。司各脱告诉她,那篇《毁灭》的文章出来后,海明威给他写了一封措词强硬的信。他接着说,一个人通过作品来发泄心中对现实不满的情绪,正如一个拳击者对一个弱者屈臂挥拳向上一击,但不存心伤害对方一样,都是无可非议的。显然,司各脱感到最恼火的是,海明威在那篇文章里公开说他毁灭了。那天下午司各脱谈了很多,他要罗林夫人相信他的精神活力正在得到恢复,勇气和信心正在提高和加强。

  罗林夫人在阿赛维尔同司各脱的谈话结束的时候,在诺德基思特牧场,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在西德莱的小木屋里喝威士忌。那一天,他的作家同行正在认真分析他的人品和性格的时候,他却用一个铁质捕鼠器捕捉老鼠,因为夜间老鼠在房间里横冲直撞,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无法入睡。第二天上午,波林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凯岛。厄内斯特则向诺德基斯特借来一把剪发刀,点上一点酒精,然后把胡子剪掉一大截。当他把稿子收集拢来,准备起程的时候,发现自从八月中旬以来,他已经写了三百五十二页,大约五万字。“真是累得腰酸背痛,”他自言自语地说。

  返回东部自己的家,除了中途在彼格特稍事停留外,路上几乎没有歇脚,最后平平安安到达家门。海明威回到凯岛后,开始写小说的高潮部分,“即书中主人公哈里摩根躺在海岸民防队长一艘快艇的睡铺上奄奄一息。尽管这年秋天海明威向伯金斯和金格里奇夸下海口,准备在哈里摩根的三本书中加进一些次要的情节,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但实际上他不得不承认,很难办到。多年来海明威坚持独立创作,在文学创作和政治观点上,不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他坚持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爱憎,不盲从,不屈服于任何人。这说明他心灵深处有一股不同凡响的反抗力量。这在小说主人公哈里的临终嘱咐里就可看到。哈里和厄内斯特一样极力主张独立行动。不过现在看来,“单干”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行得通呢?或许从集体行动中可以获取力量或者说重新获取力量,正如西班牙的共和党人结成了联合战线,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去反抗弗朗哥统治下的反对党。

  感恩节的前后西班牙的内战逐渐缓和下来。华尔特温切尔的闲话栏中有一条短讯说,厄内斯特将到西班牙去进行战地采访。不久,他接到北美报业联合会总经理约翰N·维勒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已看到华尔特温切尔在报上报导的消息。他说他的报联是由六十家报社所组成,问海明威是否能代表报联到西班牙去作战地采访。海明威正求之不得,于是满口答应。

  西德奈弗朗克林刚好在古巴,他同意和海明威到西班牙去。但波林和伯金斯却极力反对,尽管波林明知弗朗克林会坚决支持海明威而态度不象伯金斯那样坚决。他为两个志愿到西班牙参加忠于共和国政府派的人筹备旅费,还借了一千五百元分期两个月送给美西民主友好医疗组织另有一笔相同数目的钱即将支付使用。主要用来购买救护车。厄内斯特最关心的是装运货物的详细情况。首先把汽车底盘运到哈佛尔①,到西班牙后再组装。海明威极力主张先把车子装好开到法国去,这样汽车的引擎得到考验而逐渐适用,到达西班牙后也就能立即投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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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北部一港口城市。

  海明威的写作仍在不断进行。这年冬天他还结识了两位到凯岛来旅行的客人。这两人一个叫詹姆斯T·华雷尔,是史坦兹罗尼根三部曲的作者。另一个叫雷克斯福德·盖·杜威,是罗斯福总统智囊团的成员之一。华雷尔是个青年人。长着一头卷发,个子矮小,热烈而认真。厄内斯特的慷慨大方,和蔼可亲的态度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厄内斯特也很快把华雷尔当成最知心的人,至少,华雷尔是这样认为的。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喝酒的时候,大家都谈到福克纳,认为他在文学创作方面比他们两人都强。一个名叫朱纳森拉迪默的人来到凯岛,装模作样,大摆文学架子。华雷尔当众训斥他。厄内斯特刚好在场,立即把华雷尔拖到一旁,说道:“杰姆,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他吧!这些人除了写文章,别的什么也不会干。要是把他们这一技之长都剥夺了,他们准要自杀。”杜威和华雷尔不一样,他对海明威印象不怎么样。“但是他不愿意了解任何问题。他被我弄糊涂了,不是因为我是个政治家,而是因为与政治密切相关的事。”当杜威想用政治作为小说题材引起对方的兴趣时,海明威耸一耸肩表示不乐意。“他不愿意动脑筋去想,”杜威说,“满足于住在这个偏僻的赶不上时代潮流的凯岛上……从事写作和体育运动……创作题材极为原始……我曾经想过,他的创作源泉越来越枯竭,处境越来越艰难。”

  十二月份里的一天,厄内斯特坐在斯洛彼佐的酒巴间里边喝酒边同佐鲁赛尔聊天,这时从门外走进三个人。其中有位五十开外的女人,长着一对蓝眼,还颇有风度。她由一对青年男女陪伴着。男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英俊青年,女的是位高个子姑娘,一头垂肩金发。这位老妇人刚从附近的邮局打完电报,由她儿子和女儿陪同走进这家名称十分古怪的小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圣路易斯来这里度假的。他们不喜欢米阿米那个地方。他们一阵心血来潮,搭上公共汽车到礁石滩去。那男青年叫阿尔弗莱德,那姑娘叫玛萨。他们称那老妇人为奥米。

  玛萨姑娘朝旁边那个身材高大,穿着短裤和一件很肮脏的运动衫的男子瞟了一眼。海明威一下子兴致上来了。他走上前去有点羞怯地低声对他们说,他年青的时候在圣路易斯住过。他和妻子都曾在那个地方念书。还有他的朋友毕尔和凯蒂史密斯也在那里呆过。那位老妇人对他说,她成年后一直住在圣路易斯。她自称是埃德娜·菲斯切尔·盖尔荷。她的丈夫乔治盖尔荷是位妇产科医生,出身于奥地利,前不久才死去。她的女儿玛萨原来在约翰伯伦斯学校念书,毕业后进入宾夕法尼亚布端恩的马沃学院深造。母女俩讲话时有很重的马沃口音。

  玛萨在学习上不甘居于中游,她很有抱负,决心靠自己的才能使自己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果然,不久她就成为一名小说家。她的第一部小说《狂热追求什么?》名称是从济慈那里借来的,卷首引语是借用海明威的。今年九月份她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我意识到的问题》,H·G·威尔斯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很精采的前言。不久前,她到德国创作她的第三本小说。在那里由于纳粹党人的猖獗活动,她感到很厌恶,所以离开了。她计划这次回家探望母亲和弟弟之后再到欧洲去。

  海明威同盖尔荷一家,通过接触,很快就结下了友谊。他热情地带领他们到岛上各个地方参观游览,并邀请他们到他家里作客,见见他的妻子波林。不久,玛萨的母亲和弟弟先后离去。母亲返回圣路易斯;弟弟回学院念书。她自己仍留在凯威斯特岛。现在,海明威几乎每天陪着玛萨出游。有时候带她到彭纳斯玫瑰园去玩,有时候回到斯洛彼·佐的酒吧间喝酒。她在海明威家呆了相当长的时间。她十分坦率地说,她几乎成了他家的常客了,就象挂在墙上那个弯角大羚羊头一样。有眼力的观察家象洛莱恩汤普森开始感到,海明威已被那位金发女郎弄得神魂颠倒了。波林自然更为敏感,只是看在眼里,秘而不宣,至少是不张扬出去。她真切的希望他们不要出乱子就好。

  海明威急于把小说写完。在书里他插进了许多讥讽游客私生活的情节。这些游客曾乘着游艇到凯岛来,把他们的游艇停靠在凯岛的小码头上。他还对一些稀奇古怪的自杀案件加以评论。如:把自己关在汽车库里让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从摩天大楼的窗口跳下自杀或者开枪击毙自己等等。海明威现在最担心的是自由权利的问题。在他的书里他已经损害了他一些朋友的自由权,或尽管作了一番乔装打扮,仍然容易被识破的侵犯他人自由权的言行。十二月八日伯金斯陪汤姆沃尔夫去找律师,因为沃尔夫被人控告写文章诽谤别人,要罚款十二万二千五百元。有鉴于此,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请他在出版他的书之前,以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编辑部的名义作个说明;该小说里的人物都不涉及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在出书前,海明威特地从芝加哥请来金格里奇,从纽约请来毛里斯史贝塞,认真仔细检查稿子,以免有影射,诽谤他人的地方。

  检查书稿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每天下午他们抽出一定时间出去钓鱼。金格里奇提出他的看法,说书中一些人物,如小说家理查德·戈登,格朗特和杰恩梅森显然是影射多斯帕索斯。金格里奇对上述这些人非常熟悉,因此就看得特别清楚。他主张把有关的章节删掉或重写。但厄内斯特不同意金格里奇的看法。他提醒注意一个事实:当人们说杰恩梅森是马奇特梅坎布的模特儿时,她感到非常高兴。再说谁也看不出梅森与布雷德莱有什么相同之处。理查德·戈登更不象多斯帕索斯。他说,万一多斯提出抗议,他自有办法对付他。原来海明威早就知道多斯不喜欢金格里奇,他只要对多斯说,金格里奇要删去书中某一段话,多斯一定站在海明威一边把这段话保留下来。

  一月下旬,玛萨返回圣路易斯之前先乘汽车到米阿米去玩。她刚一离开,海明威便毫不情愿地出发到纽约去。当他们在米阿米相遇时,他带玛萨到一家餐馆吃牛排饭,陪同他们吃饭的是一位叫汤姆希涅的拳击师。后来他们同乘一列往北的火车。他们在中途分手,各自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在火车离站前几分钟,海明威接到金格里奇拍给他的电报,说有人谣传海明威得了重病。后来波林又给海明威复电。从字里行间,人们不难看出一种争风吃醋的现象。她的电文如下:

  的确,谣言是不可信的。厄内斯特在去纽约的途中到米阿米去玩。难道说身体会不好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几天之后,波林接到一封玛萨从圣路易斯寄给她的信。读后痛苦之情有增无减。玛萨在信中说,圣路易斯每天风很大,气候十分潮湿。她盼望能乘船到别的吸引人的地方去玩。她十分欣赏她和海明威在米阿米吃的牛排,敬佩那位拳击师希涅。谈到厄内斯特时——她现在称呼他为厄内斯提诺,她说,她怀着极为崇敬的心情读了他的小说集,认为他是位非常可爱的人。对于这封信,波林尽可妄加评价。但有一点对她精神打击很大,就是玛萨的信同她在一九二六年春天在波罗格纳给哈德莉写的信有令人震惊的相似之处。

世界的首都

  一月份,海明威在纽约每走一步就意味着他靠近西班牙马德里一步。他旅途上的费用大部分将通过自一九二三年以来第一次重操新闻业所得酬劳偿付。他同约翰维勒签了合同,规定每个由电报发出的短篇小说五百元,每篇由平邮寄发的字数在一千二百字以上的一千元。海明威向阿伦打听马德里的情况。联系后他才知道阿伦已辞去《芝加哥论坛报》驻西班牙记者的职务。但海明威此时大部分时间用在同一位年轻的小说家普鲁丹西哥·德·彼雷达一起写一部文献纪录影片《西班牙烽火》影片忠实地反映了围攻托莱多的阿尔卡扎的情况,结果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在卡达拉马山区获取胜利,法西斯的飞机把毫无防卫的城市炸成平地,成群成批的儿童从马德里疏散撤走,因为弗朗哥军队的炮火不断轰击市中心。影片事先就配好解说词,只是不太准确而已。厄内斯特把它剪掉一些,再重新组合过。虽然在一月二十八日,电影在纽约加米奥剧院初次上映时,他离开纽约回凯岛去,但他仍然拍回一封热情洋溢的电报,极力赞美这部影片。后来还把他这些话作为广告登出来。

  海明威对战争的态度仍然是以博爱为怀。他认为即使“红色分子”象谣言散布的那么坏,他们终归代表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去反对那些有名无实的地主、摩尔人①,意大利人和日尔曼人。他十分清楚,大多数的“白种人”是“很坏的”。他到西班牙去的另一个目的是想看看那里在人性的基础上如何建立起民主制度的。这场内战对全世界都有影响,因为很明显,它是欧洲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的序幕。他作为“北美报联”的派出记者到西班牙去,实际上就是作为一名反战的战地记者,到那里进行考察,收集情报,促使美国政府不要介入将来的任何战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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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泛指公元八到十三世纪进入并统治西班牙等地的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

  海明威虽然在一月初就写信给伯金斯,说他的小说已经写完了,但实际上却有点言过其实。阿纳尔德金格里奇给海明威写了一封长信,从编者的角度,向他提出一些问题。他说书中人物有影射杰恩梅森的地方,为此他大伤脑筋。尽管厄内斯特认为金格里奇对于有关问题的判断有点站不住脚,但他仍答应等他到达巴黎后重新仔细考虑。厄内斯特给金格里奇打电报,口气十分傲慢。他说,他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比金做编辑的时间要长得多。他提醒金格里奇,上下场之间不要、也不指望给球员说打气鼓励的话。不过,由于要为去法国和西班牙作好准备,所以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解决小说中仍然存在的问题。他答应伯金斯在六月份之前交给他全部用打字机打好的书稿。虽然他还没有多大把握。

  二月初,海明威回到纽约,发现多斯柏索斯正忙于筹集资金拍摄第二个文献纪录片,目的在唤起美国人对正在受苦的西班牙人民的同情。这项工作由一位非常能干的名叫佐里斯伊凡斯的荷兰共产党人直接领导。摄影师是约翰费诺。阿齐马克莱西、里利安赫尔曼、多斯和海明威立即成立了一个叫“临时历史学家”的组织协助募捐筹集资金和最后的影片发行工作。在关于影片内容重点方面,海明威和多斯意见不一致。多斯强调影片内容的重点应放在反映西班牙人民在这场内战中所处的艰难困境。海明威则主张强调军事行动方面。

  海明威终于起程到欧洲去。他搭乘客轮“巴黎”号。同行的有西德奈弗朗克林和诗人伊凡西普曼。他们三个人各有各的特性和癖好。西普曼个人悄悄地溜进舰上的酒吧间;弗朗克林在一间闹哄哄的特别船舱里参加他的四个漂亮妹妹为他举行的送别会,会上他象记者那样发了言,解答了问题;厄内斯特则同一些人谈话,表示自己这次出行的使命是要美国人认清一场新的战争就会到来,而弗朗哥和他的外国盟友已经抢先发动了的形势。他说,这是一场总体战,到时人人都得参加战斗,都要卷到战争的旋涡中去。一位叫艾拉·沃尔夫特的年青记者把海明威这些话认真地写入笔记本里。不过这位年青人的主要兴趣在于观察海明威的外貌,研究他的性格。沃尔夫特写道:“他的胸脯象一堵墙一样,把上衣胀得绷紧的。”虽然他已经三十七岁,但看起来很年青。在他那圆圆的脸上长着络腮黑胡,脸上微放红光,显得非常精神,格外健康。谈话时,眼睛透过镶着银丝镜框的眼镜玻璃片盯着对方,回答问题时从嘴角勉强挤出两个字“是”和“不”,一边把两只大手抬到齐腰的地方,仿佛要在他的朋友背上猛击一掌或在一个他不喜欢的人的下巴猛击一拳。他的目的地是马德里,不过他准备还到邻近的城镇去采访,看看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什么危害,特别是酒店、咖啡店、酒吧间等的服务员、汽车司机、皮鞋匠、擦鞋童等。然后他准备到前线去,看看自从上次战争以来,士兵们使用的武器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海明威在巴黎停留了十天,主要等美国方面给弗朗克林办理去西班牙的签证,但没办成。在这段时间里,海明威主要呆在赛恩街左派诗人罗伯特迪斯诺的家里。在那里他碰到十年前在柏林同辛克莱勒威斯一起结识的法语教授拉蒙格瑟里。他差不多每天都同杰内特弗朗纳和索利达·梭拉诺一起吃饭饮酒。每次弗朗克林都在场。有时候,他们一起到圣贝诺伊特大街蒙塔纳旅店弗朗克林住的那间幽暗的房间去。每当西德奈打开收藏起来的斗牛士服装和剑供大家观赏时,就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这些华丽的服饰使索利达眼花缭乱。她没有发现厄内斯特对于这些每天都要贪婪地盯着看的色彩鲜明的东西以及金银色刺绣等表示过赞叹。但是在他的行动上却有所表现。他对于西德奈所拥有的东西十分羡慕,眼睛死死地盯着看,足足看了大半个小时。接着拿起一把剑,用手握着镂刻着花纹,失去光泽的剑柄,高高举起,试着挥舞刺杀起来。这时,西德奈把他收藏的其它珍宝全都摊在房里那张双人床,一张小桌和两张椅子上。

  当西德奈的热情被激发了,他就猛然地抓起斗牛布,口里大声喊“杜拉——呼——杜拉”,一面开始做出一系列用斗牛布遮挡猛牛向他冲击的动作。这时,海明威简直快乐极了,跑到床铺那一头的空地上,两只手靠在耳朵上模拟牛角,向西德奈猛冲过去。西德奈也当装作当真,连忙把斗牛布摆动起来遮挡。索利达和杰奈特则坐在屋角里观看。他们两人不断地用西班牙斗牛场内的行话进行评论。越说越快,弄得上气接不着下气。索利达认为弗朗克林似乎可以把比赛进行下去。但流着满头大汗的海明威,没过好久就先开口说,“走!伙计,我们出去喝一杯。”说罢就把两位女性带走了。西德奈留在最后面,因为他要把衣服、物品重新仔细收藏好。

  三月初,海明威碰到画家昆塔尼亚,对于马德里局势的严重性看得更清楚了。路易斯从监狱出来后,前后判若两人。由一个艺术家变成一个军人。七月份他在蒙塔纳兵营就开始行动,后来在托拉多和马德里郊区等地行动。路易斯说一颗炮弹炸毁了他的绘画工作室。

  “那著名的壁画也被炸掉了吗?”厄内斯特问,“还有大学城以及卡塞市呢?”

  “都毁了,”路易斯回答说。

  “那么帕布罗·伊格勒西斯纪念塔呢?”

  “也毁了,”路易斯说,“算了,咱们别谈这些了。”

  对于路易斯的不幸遭遇,海明威深表同情。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巴黎火车站,他的早期创作稿件全部丢失所蒙受的痛苦的情景。路易斯作品的丧失完全归咎于战争。这就是战争带来的灾难。

  美国方面对于弗朗克林的签证问题仍然不予解决。最后厄内斯特只好请求路易斯的上级帮忙。他的上级是路西斯·阿拉基斯坦,西班牙驻法国巴黎大使。接着厄内斯特单独到土鲁斯①——部队向南移动的中间集结待运地区。海明威十四日到达上述地点,租了一部汽车去了解法国边境的巡防情况。途中汽车两次被肩上扛着带刺刀步枪的边防武装警察拦阻检查。据一位边防警官说,只有持法国政府签发的特别签证的人员才能通过边防关卡。海明威心想,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把一支一万二千人的部队开到南海岸去准备协助弗朗哥独裁者镇压反对派。而法国政府却对中立国的观察员的入境签证问题采取卡、压的态度。十六日,海明威坐上法航班机到巴塞罗纳②,然后继续往西班牙南部。

  当飞机沿着海岸线低空飞行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望,看不出这个国家正在打内战。海水轻轻地拍打着长长的海滩,在未被破坏的铁路上,火车喷出阵阵浓烟,轰隆隆前进;农夫正在地里犁田;工厂里的高大烟囱升起缕缕黑烟。一直到了塔纳戈纳才发现有战争的迹象。一艘属于忠于共和政府派的货船,象一条搁浅躺在沙滩上的巨鲸,一动也不动。船上高大的烟囱好象在监视着什么。飞机在瓦伦西亚的黄色高原地带的对面缓慢地越过山脉,来到外表很象非洲的阿里肯特滨线。这里的人正在热烈地庆祝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在卡达拉查拉打败意大利军队的胜利。男男女女欢声雷动,街道上回响着吉他和手风琴的演奏声。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手拉手乘坐着小艇欢快地在海湾里航行。招募新兵入伍的征兵站前面站着长长的队伍,等候登记办手续。总之从沿岸城市到瓦伦西亚到处呈现出一派节日气象。海明威坐在汽车里昏昏欲睡,仿佛感到路边桔子林也在开庆祝会似的,从尘土飞扬的公路那边飘送过来阵阵芳香,他如痴如醉,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闪现出结婚典礼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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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西南部一城市。

  ②西班牙北部,地中海沿岸港城。

  海明威在瓦伦西亚出版局那里弄到一部交通车。同他联系的是一位贵妇人。她个子挺高,三十岁左右,眼睛黑黑的,脖子长长的,一张鹅蛋脸。司机叫托马斯,个子特别矮,简直象个侏儒。他穿着一身无产阶级的蓝色工作服。二十日他们的车子穿过瓦伦西亚的绿色平原,来到被雨水侵蚀的灰濛濛的山地。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喝点酒暖暖身子。最后车子来到卡斯迪尔黄色高原,北边赛拉斯峰峦起伏,高高的峰巅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平原周围的城市就象一个个白色银堡,构成一幅动人的自然风景画。“克德里万岁!”那司机大声喊了起来,“首都马德里就是我的生命。”接着他加大油门,车子飞奔前进,经过格朗维阿,来到卡拉奥广场,最后停在弗罗里达旅店的大门口。

  海明威乘飞机来到西班牙那一天他就知道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军队在卡达拉查拉和布里休格两地打胜仗的消息。现在他急于到现场采访,特别要抢在打扫战场之前到达那里。他在马德里稍事停留,到新闻检查官那里办理登记手续,在这里,他无意中认识了一位腰板挺直,模样象波斯人的德国共产党人。此人名叫汉斯卡尔,曾参加过德国西线侵略战,后来逃离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来到西班牙,正好赶上参加米阿查的冬季马德里保卫战。

  三月二十二日清晨,海明威在汉斯的陪同下,向北方向出发。托马斯开着车,当时正好下着小雨夹雪。恶劣的天气预示着他们将看到一场灾难所造成的结果。当车子抵达离马德里五十公里的原来战场时,只见到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地上有丢弃的机关枪、小型迫击炮,一箱箱的子弹堆积成山,大批的卡车、拖拉机、轻型坦克车,有的停放在路边,有的掉到路旁的水沟里,有的深陷在泥田里。托马斯看到这些,表示对战争的厌恶。车子在一条满是泥泞的公路上行走,来到一处交叉路口,正好遇上一辆共和军的坦克朝他们开过来。这辆坦克原先同另外六辆坦克隐蔽在山坳里。这个目标一下子被反对派的三架轰炸机发现了。这些飞机贴着地面飞行,突然发起进攻,狂轰滥炸。从这个时候起,托马斯的车子明显地开得比原先差了。

  在布里休格的高地上,他们躲在一块大岩石背后,看到前方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满是意大利士兵的尸体。渺小,可怜象是被人遗弃了的玩具人。他们面如土色。但连绵细雨使之变得越来越苍白。厄内斯特还注意到在死尸边上有一些信件和报纸以及他们用来挖掘壕沟的工具。本来这些士兵想在这块多石的山地上挖出可容纳一至两人的散兵坑,但没挖成。汉斯卡尔说,这次意大利的军队吃了败仗使弗朗哥包围马德里的梦想破灭了。马德里的天气虽然恶劣,但它那起着防卫作用的天然地势却可弥补它的不足。海明威返回住地后说,防卫工事正在修建加固中,要想正面攻取马德里是不可能的。弗朗哥如果要取胜,他的军队就得沿海岸线走,把巴塞罗纳和瓦伦西亚切开。但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军队正在不断加强自己的战斗力。海明威根据汉斯卡尔的推测,在电报中说,忠于共和政府派将有力量发动进攻战。

  海明威在电报大楼对面街“格朗维阿”旅店地下餐厅吃饭时候,碰上了玛萨和辛德莱弗朗克林。他们各从不同的路线到达瓦伦西亚,后来才一起开车到海明威的那个地方。见面时,海明威不冷不热的态度使玛萨感到气愤。玛萨虽然很坚强,但由于一天旅途上的劳累奔波,感到十分疲乏,又冷又饿。“好姑娘,我料你会来的,”海明威兴高采烈地说,“因为我早就这么想。”可是海明威除了给她打两次电话外,其它什么也没做,而她确实又需要他帮忙。想到这里心里更有气。由于他们来迟了,服务员有点不耐烦,食品质量太差了。自从一月份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晤面,本应该是充满罗曼蒂克气氛的。海明威所关心的是这位有上进心的年青人如何成为一个名作家。尽管他们对于普通人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抱着相同的同情心,但玛萨认为在政治上和反法西斯方面她比海明威更敏感,更强烈。虽然玛萨身边有伪造信件,但严格说来,她不是战地记者。那伪造信件是“柯里尔杂志社”的基尔克里奇顿给她的,用来证实有关文件的真实性。

  第二天,海明威带玛萨去电报大楼,随后介绍她认识主持新闻检查的检查官阿杜拉和伊尔沙。他们给她开了住旅店和供给汽油的证明以及安全通行证。这两位官员看着这位衣着时髦,一头艳发,长相漂亮的女郎在那发出霉气的幽暗办公室里象水蛇一样扭着腰肢走路的样子,望得痴呆入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是玛萨察觉到他们的这种举动,她又会增添新的恼怒。三月二十七日是入春以来第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玛萨和海明威一起到北部去。他们登上卡达拉查拉地段的红土山岗,看到一大群反对派士兵象蚂蚁一样从狭窄的山谷那边爬上悬崖峭壁,加强高地的兵力,以防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军队发动突然进攻。在海明威和玛萨周围的士兵在和暖的春风中沐浴着阳光,一边抽烟一边谈笑。此情此景真难想象到过去七天中,气候那么恶劣,意大利三个师的兵力被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成为乌合之众。

  目前城外的情况比城里好多了。驻扎在格拉比塔山地的弗朗哥炮兵每天向马德里开炮。城里到处硝烟弥漫,灰尘滚滚。厄内斯特从北部观察回来的第二天凌晨,突然被落在广场上一颗炮弹的轰炸声惊醒了。他穿着睡衣下了床,穿着拖鞋匆忙走下楼去,刚好遇上有人把一位中年妇女抬进旅店的大厅来。她腹部受伤出血。在旅店门前不到二十码的地方,人行道被炸开一个大坑,旁边有一具男人的尸体被碎石尘灰掩盖起来。离旅店大约十七个短街区的大学城,经常是通夜炮声,枪声不断。厄内斯特在写报导文章时,特意用上拟声词描写当时他听到的枪炮声。例如:来福枪的声音是,“砰!砰、砰、砰!”,机关枪的声音是:“哒哒哒!哒哒哒!”

  海明威的许多朋友现在都会集在马德里。他首先接待的是同约翰哈曼恩离了婚的佐西赫布斯特。她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旅行袋,手上提着一台打字机,跌跌撞撞满脚尘灰地跑进弗罗里达旅店那萧瑟凄凉的大厅。她在大厅那一头租了一间房间离海明威和弗朗克林的住房不远。西德奈虽然伤口尚未愈合(因上一次斗牛时被牛撞伤),加上在西班牙北部边界涉水渡河,因河水冰冷得了感冒至今尚未全愈,但他仍全力以赴协助海明威工作。他非常喜欢波林,因之也就不喜欢玛萨。他经常对伊尔沙和其他的人埋怨玛萨不但影响了海明威的思想情绪,也影响了他的行为。每天的早餐都由弗朗克林请客。弗罗里达旅店里的主楼梯是在中央大厅边上盘旋而上的。当佐西赫布斯特和多斯帕索斯坐在大厅里呷着晨茶,啃着前一天晚上剩下来的枯干面包时,他们闻到从厨房里飘送而来的阵阵咖啡和火腿的香味。过了一会海明威或西德奈就下楼来叫他们去楼上。大家都好久没有吃到好东西,正饥肠辘辘,当然也巴不得去大吃一顿。可是佐西总是委婉谢绝,因为感到自己德性不好,不好意思接受邀请。到西班牙来的其他美国人对海明威所处的优越地位表示不满,因为只有他要车有车,要汽油有汽油,从不短缺。佐西虽然同海明威的观点有所不同,但她十分赏识他那热情洋溢的神态。他也为自己是美国战争小说作家的翘楚而感到自豪。与此同时,他探索新的写作方法,积累经验。他的一些主张,多斯和佐西赫布斯特认为十分幼稚。另一方面,他夸耀自己从别人那里学到许多知识,例如从正在参加作战的汉斯卡尔那里。

  多斯和厄内斯特继续就小说《在西班牙的国土上》展开辩论。多斯的意见是突出描写古老的卡斯迪尔这样典型的村子里人们的日常生活,反映那里生活条件之艰苦简直使外国人不敢相信。厄内斯特虽不说不重视人道主义,但他主张着重描写打仗的场面,枪炮的方位和蔽体,开枪射击和造成的破坏等情况。另外,多斯决心要去寻找二十年前结识的一位西班牙朋友兼翻译家佐斯·罗布尔·派卓斯,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厄内斯特对此颇有异议。罗布尔雷在约翰霍斯金大学教西班牙文学一直到西班牙爆发内战,他回国参加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军队并当上了上校。前年秋天有人劝他离开西班牙,因为当时敌对势力太强了,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继续留在国内。同年十二月他突然在瓦伦西亚地方被捕。今年三月多斯向当地政府部门打听他的情况,有关官员告诉他,罗布尔的问题并不严重,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厄内斯特告诉多斯他曾经同反间谍的主要人物柏普昆塔尼拉私下谈过,说罗布尔将受到公正的审裁,问题是在战地军法审判之后,罗布尔已经被处死。佐西赫布斯特对海明威说,据她所知,昆塔尼拉要嘛是上了别人的当,要嘛自己撒谎。不过,他毫无疑问是属于后者。海明威听了十分吃惊。可是一下子又说,罗布尔犯了罪,他表示要把这消息告诉多斯。

  有一次,各国记者集体参观杜范公爵的城堡。吃中餐时一些外国记者应邀同几个俄国人共桌吃饭。厄内斯特借机把上述消息告诉了多斯。多斯听了大吃一惊。他无心吃饭,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摆在面前的盘子,坐着一言不发。返回旅店后,厄内斯特向多斯挥了挥手,便迳自往房里走。对他来说,他要办的事就已办完了。十五个月后,海明威把多斯继续对罗布尔的信任归诸于一位有自由思想十分典型的美国人的善良和幼稚。海明威这种傲慢的判断反映了他为在马德里的一大群人中有自己贴心的密友而自豪的态度。

  海明威时常定期到盖洛德旅店去。这个地方是俄国派驻西班牙人员的社会活动中心。他在那里进进出出的次数多了,车辆出入门道,持枪的守卫认识了他。他只要招一招手,就可大摇大摆地走进那大理石的厅门,从容地登上慢速的升降机。开初,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觉得,对这个处在被围困的城市来说,这里食品和饲料的供应之多,简直超过常规。活动也太频繁。人们接触谈话也离不开冷嘲热讽。尽管如此,他仍常常到那里去。他相信,只要他用心听人讲话,就可能比较准确地获取一些讯息,知道战事发展的情况。果然,过不多久,他发现,西班牙的许多军事将领接受了苏联的军事思想训练。例如,格里西亚师师长恩里克·利斯特俄语讲得很流利;统帅一个军团的朱安摩德斯托在彼都桑塔马丽阿地方以前从未学过俄语,现在竟讲起俄语来了。一个曾在西班牙外国兵团当过军士,名叫坎普西诺的人现在当上了旅长。此人留着黑色络腮胡子,嘴唇又厚又黑,目光如火,谈起话来,三句离不开本行。但厄内斯特耐心地注意听。

  在盖洛德,为海明威提供情报的人主要是苏联真理报记者米克海尔高尔特索夫。他的皮肤白里透红,面目表情多变,戴的是牛角眼镜,留着一头卷发,显得很年青。海明威说,高尔特索夫知道他的美国朋友不会轻易倒向俄国一边。但他把海明威完完全全当作一位作家看待,所以他才愿意把一些真实情况告诉他,作为他以后写作的资料。有天晚上伊尔亚爱伦堡发现海明威在高尔特索夫房间里,神情忧郁地喝着威士忌。爱伦堡走进房间同他寒暄几句之后,使用法语问他拍回国内的电报是特写报导还是新闻电讯。可是他把“新闻”两字说成“小说”。海明威一听火冒三丈,随手抓起威士忌酒瓶威胁要打他,爱伦堡吓得要命。旁边的人立即出面调解。解释了误会,结果双方哈哈大笑,言归于好。即使引起了这场小小的风波,爱伦堡仍然觉得,海明威基本上是一个性格开朗,快乐的人。他热爱生活,特别喜爱谈论钓鱼和打猎,常常一谈就一两小时。他煞有介事地谈起他即将拍摄的电影,并希望能顺利完成。他参加过战争,爱伦堡心想,“立下功勋,历尽危险,差点丧命。”他每天所看到的人都是视死如归的。

  “他重新获得了生命,恢复了青春活力。”

  以上这些话正好说明那年春天海明威发生的事情。他此时的思想状态正好同很久以前在意大利的时候相同。不久前他在《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一书中,谈到“同志之间的欢乐和安慰,”战友之间的兄弟情爱。在战争之后的年代里,为了寻求安静孤独的生活,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摒弃了。在他全盛时期,陪伴着他的主要是困难和危险。现在海明威想全力以赴,毫不自私地为西班牙人民以及他们的事业作出贡献,与此同时,积累经验,使自己在创作上获得更大的成就。

西班牙土地

  在马德里海明威除了同玛萨有来往外,同其他外国记者的来往主要有赫伯特马修斯和赛弗顿迪尔默。这两人在马德里的时间都比海明威久。迪尔默在七月内战爆发时就来了;马修斯却是十一月份来的。马修斯个子又高又瘦,态度拘谨严肃,瘦削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一看到他,海明威就想起另一个人——沙沃纳罗拉。迪尔默,外号汤姆,三十刚出头。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毕业生。身高大约六呎,体重二百二十二磅。在海明威看来,迪尔默大概当过“英国的红衣主教”。比起他的同伴马修斯来,在关于共产党人左右共和国命运方面的热情就更低了。他也不完全象马修斯那样对生活充满信心,认为几个月来,生活在被围困着的马德里城,作为一位新闻记者,他感到非常满意。总比整天坐在巴黎办公桌旁没完没了的抄写好得多。但海明威的看法比马修斯还要好。他在弗罗里达旅店住了两个星期之后,产生了一种人力所不能控制的自由感觉,仿佛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小孩,没有家庭、船只、家里各种用具和其他物品。

  四月间,他一心扑在制作电影文献纪录片上。这部片子准备取名为《西班牙土地》。他常常同制片主任佐罗斯·伊凡斯和不爱讲话的摄影师约翰弗诺在一起。伊凡斯中等身材,身体结实,一头浓密的赤棕色头发。有点象个左派知识分子,艺术家和共产党人。他开始对海明威施加影响,充当他的政治指导员,并设法使人相信,他的朋友最终将成为集体运动中一个真正的成员。

  制作电影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当他们跟随在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坦克和步兵通过塔朱纳·摩拉塔地带的丘陵地带时,从大山那边吹刮过来的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散落在他们身上,眼睑和鼻子内外。使摄影机的玻璃镜头蒙上厚厚一层灰。九日晚上海明威一直狂饮到深夜。接着张开眼睛躺在床上,连续几个小时倾听着反对派炮轰忠于共和政府派在卡拉宾塞尔附近的阵地。清晨六点刚过,伊凡斯就来敲他的门,建议立即出去开始工作。据可靠消息说,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将向驻守在马德里以西及以北卡沙大山岭对面的反对派阵地发动攻势。于是他们两人加上美联社记者汉克戈雷尔和摄影师弗诺,来不及吃早饭就出发了。反对派的大炮不断地轰击皇家狩猎山林小屋附近的林地。不一会,他们一行发现他们往山下走得太远了,将看不见两军交战的情况。于是又倒抄回去,重新爬上山坡,气吁吁,汗流浃背,最后来到树林东端一处高地上。这个地方十分适中,两军对峙,交战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看到一队步兵正沿着与对面山坡成直角的一条壕沟前进。三架忠于共和政府派的轰炸机正向反对派的地面防御工事轮番轰炸。炸弹落地开花,掀起了巨大的火烟柱,遮住了他们的视线,看不到对面山脊上的情况。海明威和他的同伴显然暴露了目标,敌人的狙击手立即向他们开火。弗诺立刻匍匐前进寻找一个可以存放摄影器材的安全地方。后来他选了一处在几间山间住屋前面的一个水泥平台。从那里朝下望,山谷西边很宽很长的地带一目了然。这里的房子由于几个月来炮火的轰击,已经伤痕累累,残缺不全。不过有间房子的顶楼还安然无恙。他们便凭借这有利地势开始工作。海明威给这个地方起个名称,叫“故园”。这时他突然想起他的祖父安德森在比奥克派克大街那幢自己的房子。他们用破布蒙在摄影机上伪装起来。整个下午用来观察、拍摄战场上的动态。由于地势相隔太远,拍摄的效果不理想。海明威后来描述当时的情况说,“我们离目标大约有一千码远。坦克车看起来象泥色小甲虫在树林里瞎冲乱跑,不时射出一道道火光。跟在坦克后面的步兵象玩具人,时而平卧在地上,时而向前爬行,时而奔跑……随着坦克向前推进,漫山遍野都有他们的人。”

  黄昏时候,他们把大型摄影机抬下楼去,拆除三角架,分作三节。每次扛一节迅速穿过这幢房子的危险过道,躲在一堵石墙背后。当他们来到空空荡荡,铺着鹅卵石的广场的时候,一架德国单翼飞机正在轰炸附近的忠于共和政府派军事阵地。飞机一下子朝他们飞过来,他们慌忙猫着身子低着头迅速找地方躲避。幸好敌机驾驶员在完成任务后驾着飞机轰隆隆越过马德里城上空返航。

  第二天一大群人蜂涌到“故园”那个地方。其中有多斯帕索斯、马修斯、西德·弗朗克林,汤姆迪尔默、玛萨和弗尔基尼亚·科勒斯等。海明威尖刻地批评保守派的坦克部队行动太缓慢。不料深深激怒了迪尔默。海明威特别小心谨慎,他说,“我们千万不能暴露目标,免招来敌人的炮弹。”他后来评论说,由于计划不当,从而招致了当天下午忠于共和政府派的猛烈攻击。夕阳的余辉帮了他们的忙,使他们的摄影机能清楚地拍下摩里斯部队的活动情况。海明威说,“要是你想引起敌人对你开火射击,你只要拿起一副双筒望远镜,去掉伪装,敌人就会向你开枪。那时候就够我忙上一整天。”

  海明威同玛萨的真正接触,可说是最近才开始的。迪尔默十分欣赏玛萨捉弄海明威,使他入迷。但他自己在她面前并不显得奴颜婢膝。当然,迪尔默根本不知道海明威和玛萨已经相爱了。直到后来,反对派一颗炮弹把他们住的那间旅店的锅炉炸开了,热水到处流淌,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塌糊涂。这时秘密暴露了,他才幡然大悟。当房客们从他们的卧房出来到楼下寻找回避的地方时,他看见海明威陪玛萨从卧房里出来。他还特别注意到那位法国作家赛恩特爱克斯普里。他房里贮藏着很多不久前买回来的葡萄。他站在楼梯头,手里挽着一个盛满葡萄的篮子。当每位女士下楼经过时,他一边彬彬有礼地拿出葡萄,一边十分和气地用法语说,“夫人,请品尝一点葡萄吧!”

  海明威现在呆在旅店里的时间不多。先后有几个司机开着车送他到市郊各地两军阵地上进行采访。原来的司机托马斯走后,来了另一个人。他开的是一辆官方的汽车,带来了四十公升的汽油。第三个司机是个目无章法的农村小伙子,名叫大卫。这位年青人满口下流话,海明威感到不堪入耳。大卫一直对战争抱着美丽的幻想,直到有一天,他目睹反对派一颗炮弹落在广场附近的地方,把一群排着长队等买蔬菜的妇女炸死炸伤了好几个。于是他离开了马德里,到一个叫塔约的乡村去。当时伊凡斯和弗诺正在那个地方拍摄影片《西班牙土地》的内景。大卫走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来接替大卫工作的是一位叫希波里托的人。他粗壮有力,沉默寡言,工作起来一本正经,很能干。海明威断定希波里托一定在西班牙殖民帝国的军队里当过兵。

  厄内斯特很快结识了许多军事人员。其中同他来往较多的有:美国赴西班牙志愿飞行员怀梯道尔,据说他是洛杉矶警察署验证处雇请的人员;弗朗克丁克,来自离彼格特不远的阿堪萨斯州的第维特。还有一位朋友叫拉蒙雷瓦勒,海明威在巴黎时就认识他。不过他那时年纪还小。此外,他在巴黎认识的现在在这里的古斯达武·杜朗上校。过去他在学校念书并从事过音乐创作。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当上了少尉。后来在忠于共和政府派统治集团里他得到迅速提拔,如今他当上第六十九师师长,驻守马德里东部的托雷扬地区。昔日在巴黎初识,如今在马德里友情加深。杜朗象路易斯金塔尼拉那样,由艺术家变成军人。海明威开始津津乐道地谈起他来。显然,他是把杜朗作为他“群英”中的一员看待的。

  海明威经常到国际第十一旅去采访消息。国际第十一旅主要由德国共产党人所组成,旅长是汉斯凯尔。海明威曾在三月份同汉斯到布里休格去旅行。凯尔手下的人多半是参加过帝国战争的老兵,他们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海明威一度想写一本有关凯尔事迹的书,后来转念一想,认为“我们接触太多,一写起来就没个完”,终于作罢。倒是特威尔弗史旅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被那里的人和精神所感动。他们把他作为尊敬的艺术家而欢迎他。他却觉得置身于那个环境,与其说自己是个非作战人员,不如说是个士兵。旅长是位四十一岁的匈牙利人,曾写过许多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旅长名叫鲁卡兹,矮个子,有点肥胖,神情很快活,灰蓝色眼睛,淡黄色头发,赤胡子,小嘴巴。一经接触,鲁卡兹那种随和的态度便给海明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里有位负责医疗的军官魏纳赫布伦也引起海明威的注意。赫布伦态度温和,能干。他是一位提倡人道主义,讲究禁欲和刚毅精神的典型人物。他那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斜戴着一顶鸭舌帽。他象一个苦行僧,日夜不停地工作,穿梭在伤病员之间,两眼深陷,目光炯炯,放射出一种对工作有高度责任感的光芒。在特威尔弗史旅部,海明威感兴趣的第三位人物是鲁卡兹的政治指导员古斯塔夫里格勒。此人是德国共产党人。皮肤暗褐色,额前有许多皱纹。下颚宽阔,一副军人模样。他于一九一八年进入军队,当过预备兵。自那以后他一直坚持反对法西斯,前不久,作为难兵逃离纳粹统治下的德国。

  在马德里,海明威最不喜欢的人要算驻扎在阿尔贝斯特城附近那拥挤不堪的国际旅旅长安德烈马提了。海明威笔下的安德烈是个又大又胖的老头子。头上戴着一顶比他的头大好几号的卡其布贝雷帽。一对在浓密眉毛底下的灰眼睛湿润润地……长着一个双下巴。他那淡灰色的脸死气沉沉,仿佛就象死人的脸。无独有偶,爱伦堡也不喜欢安德烈。他发现安德烈飞扬跋扈,专横暴戾,总怀疑别人有叛逆行为。他直言不讳地说,安德烈根本不配当军人,更不用说当军官。他经常心血来潮,神经质地突然作出某项决定,他的部下十分不满,不买他的帐。因此,他常常公开地同他的属下吵架。不仅如此,他还同那位工作出色,一度担任该旅军需兵司令兼军需局局长的美国人路易斯·费斯切吵过架。

  虽然海明威与安德烈接触不多,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结识了一位波兰军官。这位波兰人的真实姓名叫卡洛尔·斯维兹沃斯基。他和其他在国际旅工作的军官一样,使用假名——华尔特将军。卡洛尔出生于波兰华沙,在俄国长大。俄国大革命时期,他参加了红军。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到西班牙佛兰兹军事学院教军事科学和技术。自那以后他率领第十四旅参加了十二月至一月的科隆纳战役,接着部队开往马德里驻防。卡洛尔给海明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不但是因为他佩服他掌握了丰富的军事知识,而且是他那非凡的外貌。他有张特别的白皙的脸,一个鹰勾鼻,一对眼光逼人的眼睛,薄嘴唇,剃得光光的头上满布伤疤印痕。

  四月份,反对派从月初到月底不停地炮轰马德里城。格朗维阿旅店里窗户玻璃常常被震破,碎片掉在地上,海明威滑稽地想到,人们可能认为每天那个地方都在下冰雹。伊尔莎·库尔克沙的鞋子由于炮弹碎片飞进她房间,起火烧坏了。弗罗里达旅店一个搬运工人被一颗机枪流弹击穿大腿。另一颗子弹射进玛萨的卧房,把房里一面穿衣镜打了圆圆一个洞。幸亏当时玛萨不在房里,否则就有生命危险。尽管食品从瓦伦西亚源源不断运抵马德里,但由于储存不得法,常常上市供应时就变质了。所以马德里市内的食品供应越来越短缺。海明威闷得发慌,只想找机会运动一下。四月二十一日上午,他借来一支猎枪到巴多前线林地去打猎。回来时,带着许多猎物;一只野鸭,一只鹧鸪,四只野兔和一只猫头鹰——这只猫头鹰在林中飞行时,海明威以为是松鸡。

  当天晚上,他写了一则快讯。这是近十天来他写的第一则新闻电讯。玛萨写了一个条子,一起留下请弗朗克林交给电报室发送。她的便条内容如下:

  亲爱的西德奈:

  今晚我要回扎拉马前线去,不能回来了。海明威的

  稿子校样我已经对过了,请你把这三份稿子送电报厅402房间伊尔莎那里去,请她立即发电。这三份东西,除她自己留一份外,其它两份必须按上面注明的地址发出去。我身边没有信封。我想你能在401印刷室弄到信封,如果找不到就向伊尔莎要。这些稿子大概今晚就得发出去,因为海明威为了赶时间,想用外交小邮包的方式寄送。请你向伊尔莎说明此事,并告诉她,这稿件很重要,因为近十天来他都没有写稿子,而这是他的第一篇……

  谢谢。里格勒又发烧了,白求恩大夫仍坚持说他患的是伤寒病……里格勒晚上的饭菜都放在我的房里。

  格拉西斯·玛蒂

  第二天厄内斯特同玛萨一起到他所谓的“四个中心防线”去采访。给他们开车的是西波里多。他们的预定旅程包括到四千八百公尺高的卡达拉马山地。到达那里后,他们将骑马上山采访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前沿阵地,那里的训练有素适应山地作战的士兵纪律严明,士气高昂,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有一次他们坐着一辆装甲车上山,由于暴露了目标,反对派的军队用机枪扫射他们。他们龟缩在车子里,只听见车子周围的钢板被子弹打得砰砰作响。对于厄内斯特来说,这种情况比起每天住在马德里城内来,危险性小多了。回来的时候,他们闻到空气里充满着硝烟气味,尘土飞扬,格朗维阿的人行道上又有被炮弹轰击留下的累累新弹坑。不过除了对城市轰击外,山区地带各战线仍然平安无事。

  四月下旬,伊凡斯从瓦伦西亚写信给海明威。西德奈·弗朗克林和约翰弗诺在胡安迪都纳村拍摄影片《西班牙土地》的内景将于二十八和二十九两天内拍完。伊凡斯在信中请海明威到他们那里去,因为他即将回纽约。厄内斯特曾答应在五月六日左右为他提供一张飞机票。多斯帕索斯仍为他的朋友罗布勒斯被谋杀不断提出抗议,他不久前在瓦伦西亚看到了美国驻西班牙大使。伊凡斯希望多斯最后能现实一点看问题——在严重战争的艰难时代里,作为一个人或同志能做些什么呢?

  拍摄影片《西班牙土地》的胶片已全部拍完,全部摄影器材和胶片都已装箱待运,厄内斯特准备返回美国。他到克鲁兹广场外交部大楼给报联发回最后一次电讯。白色的电报大楼在晨曦中更显得洁白高雅,可现在却成为弗朗哥炮兵部队最好的靶子。伊尔莎·库尔克沙请求把新闻检查办公室迁到别的地方,并获批准。阿杜罗巴雷阿由于工作过度劳累和每天炮轰所引起的恐惧,使他病倒了。厄内斯特却兴高采烈。他去向巴雷阿告别时,一切忧虑都抛到九霄云外,站在外交部大院里的台阶上用卡斯梯利安土话边开玩笑边哈哈大笑。

  特威尔弗史旅为海明威举行告别宴会。在宴会上他显得非常高兴快乐。宴会是在一个当时用作战地医院的古堡内空地上举行的。那天刚好是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鲁卡兹旅长也出席了宴会。赫尔布朗医生和古斯塔夫雷格勒也来了。后来厄内斯特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那天晚上的宴会开了很久。已经很晚了,鲁卡兹还表演节目。他用一只铅笔顶住合拢起来的牙齿,然后用口吹起一种音调来。那声音十分清晰,如同笛声。这是厄内斯特同赫尔布朗和鲁卡兹最后一次见面。十分惋惜的是他同古斯塔夫雷格勒的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

美国人的介入

  五月九日星期天,厄内斯特在西班牙呆了四十五天之后回到了巴黎。他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十分健康。他告诉记者们说,他也没料到这场战争会打得那么久,说他回美国去的目的是要重新修改他的小说稿。当修改工作完毕,小说出版之后,他将重返西班牙参加一场“大的运动战。”这场战争据他估计可能在夏天爆发。

  接见记者后,厄内斯特在巴黎度过了繁忙的四天。主要同路易斯·阿拉基斯坦磋商关于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需要药品问题以及应邀到美英新闻俱乐部、莎士比亚友协和西尔威亚比奇书店等地作报告。做报告时他讲得结结巴巴,听众认为他完全可以讲得更好些。佐斯也出席了报告会,坐在会议厅的一个角落里。他对政治和西班牙问题没有任何兴趣。厄内斯特对听众说,写作是件艰苦的工作;说自他写作以来除了“太阳也升起来了”之外,其它作品他都感到不满意。他谈到用随意手法创作的作品,随后把话题转到阅读短篇小说《父与子》上面来,而且谈得津津有味。

  海明威乘坐“诺曼底”号邮轮于五月十八日抵达纽约。登岸后他立即准备返回凯威斯特岛,带着妻子和小孩到比米尼去度暑假,一边修改小说稿子,一边钓鱼。在这期间只有两件事插了进来。其一是,他答应六月初在纽约召开的美国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发言。其二是,《西班牙土地》必须剪接,定主题,配上音,然后公开放映,为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派筹集资金买救护车。六月二日正当他在比米尼度假,忙着钓鱼的时候,伊凡斯从纽约打来电报告诉他,罗斯福总统和夫人同意在七日初在白宫观看他们拍摄的那部影片。他说,这次重要活动是玛萨通过伊丽诺罗斯福作出安排的。正在这个时候,朱里斯寄来该影片的主题说明词,请厄内斯特审阅修改。其主题词内容如下:“我们的人民通过民主选举取得了合法地位。如今我们决心捍卫我们的权利。我们被迫拿起武器同反动的军事集团和外国干涉者作战。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共同战斗。农民比过去的地主能更好地利用土地,生产粮食。他们充分挖掘西班牙土地的潜力。”海明威修改时,将原来的六个句子压缩成三个句子。“我们通过民主选举取得耕种土地的合法权力。可是现在的一些军事集团和不在位的地主又想重新从我们手里把土地夺走。我们决心为捍卫我们的权力而战斗,把那些地主老爷们恣意让其荒芜的土地耕种好。”作为说明引起内战的原因,这两个主题说明都嫌简单了一点,但还能简要地说明主题的要旨。

  六月四日,厄内斯特从比米尼动身乘飞机去纽约参加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司各脱去出席了会议。在这期间他们会面了几次。司各脱从一月份起,思想清醒过来了。他同米特罗——哥尔德温——马约订了许多合同,正忙于写作。司各脱对海明威说,“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接触。我觉得我并没有了解你。”司各脱再次感到,象过去一样,海明威的乐观和自信深深地感染了他。大会是在卡纳基大礼堂举行的。海明威走进会厅时,会议已经开始了。他站在会厅的一侧,自言自语地说,他不是大会的发言者。大礼堂里很闷热,有一股很浓的烟草味。会场正厅,厢房和阳台上都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千五百人左右。还有上千人被关在门外。印刷好了的会议说明书上写明了会议发起主办单位是美国作家联盟,主席是多纳尔德·奥格登·斯迪华特。除他以外,当晚安排在会上发言的有:伊尔布罗德——美国共产党书记、伊凡斯和海明威。阿齐波尔德马克莱西被推选为大会执行主席和主持司仪者。

  布罗德的发言既克制又直率。他说欧洲的独裁者已经用炮弹把象牙塔炸得粉碎。作家的当前职责是关心人民的疾苦,反映人民的生活和要求。人民的生活才是艺术力量的源泉。伊凡斯在会上介绍了影片的拍摄经过和影片的内容。他说,“大家可能感到奇怪,在作家代表大会上谈电影问题……不过我想,在这里谈这部电影是合适的,因为这部电影的制作宗旨同各位作家的创作宗旨是一致的。”海明威和玛萨,马克莱西坐在一起听前面几个人的发言。天气很热,他衣服穿得太多了,领带系得很紧,感到呼吸不自如。现在轮到海明威发言了,当马克莱西向大家作介绍时,会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额头冒汗,眼镜片上有一层雾气,黄棕色的脸颊上湿润润的,他十分激动地站起来,掌声刚落,他就开始他那历时七分钟的讲话。他说:

  一个作家所要对待或要解决的问题是不会变的。作家本人及其思想可以变,但那问题是永远不会变的。这问题就是如何写得真实和有了真实的材料之后,如何写出来使读者读后感到是他自己生活经验的一部份……任何一个好作家几乎都能在任何一个他所能接受的政府统治下写出好的作品,受到人民的赞扬。但有一种政府是例外。在这种政府统治下不可能出现好作家。这个政府就是法西斯主义。因为法西斯主义是靠刺刀和子弹欺骗人的,不会欺骗人的作家在法西斯主义的统治下是不可能生存的。

  尽管他的讲话的后半部,内在逻辑关系显得不那么清楚。然而,他发言中存在的缺点比起海明威能亲自到场,愿意给大家讲话这一点来是微不足道的。从米尔涯基来的出版商保尔罗梅恩同所有到会的听众一样真诚,热烈、认真地听海明威发言。他说,“那场面真了不起,仿佛大家的心都被他的话打动了……在反对法西斯主义的战斗中,他是大家真正的朋友。有了海明威的支持,这场战斗就会继续下去。”海明威的话刚结束,场内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很激动,衣服被汗湿了,匆匆地向大厅侧边走去,消失在人群之中。这时会场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这不仅是由于他传奇式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而且他在会上说出了肺腑之言,真诚地表达了人们心中要说的话。

  海明威在回比米尼的路上突然患了脑病,由于生病,他不可能把未写完的小说写完。但与其把它搁在一边,不如把已经写好的部分以散文的形势出版。他已经写好的文章包括:《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弗朗西斯·马坎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帕科的悲惨身世》,《马德里的男待应生》,《北美报联电讯摘要》,《梅特坎布礁石滩上被淹死的老兵》以及《在卡纳基大会堂上的讲话》等。他想把这些文章收进一个集子,并为这个集子想出几个名称。例如:《生存还是死亡》,《武器种种》,《重返战场》等。显然,根据近来他在社会觉悟上的重新转变,他想把这本书写成一部纪实小说。伯金斯基本上同意海明威的计划,但某些细节仍有待商量。他着手收集上述各类文章好寄给正在凯特海滩度假的海明威。

  六月十六日,海明威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鲁卡兹和古斯塔夫雷格勒在阿拉贡附近的休斯卡公路上被反对派的炮火打中。鲁卡兹当场死亡,雷格勒受了重伤。这是这年秋天,海明威受到的最严重的精神打击。雷格勒身受重伤还能活着,这是一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特大奇迹。厄内斯特后来写道,“一块一磅半重的弹片,从雷格勒身子的前边穿过后边,在腰中间穿了一个洞。从洞口可以看到肾和周围的韧带。”第二天,海明威在特威尔弗旅的两个死伤朋友被运走了。跟车护送的是温纳赫尔布朗医生,对于鲁卡兹和雷格勒的不幸遭遇他感万分悲痛。车子直奔比利牛斯山区。一架反对派的飞机发现了他们,立刻跟踪,并在一处宽阔地上空咬住了他们。

  敌机用机关枪扫射,结果赫尔布朗医生中弹身亡。

  六月十九日,朱里斯·伊凡斯拍电报给海明威说,影片《西班牙土地》已经剪辑完毕。下一步要做的工作是给影片配上音。演员奥森威尔斯已经搞出了一个文字解说词,但青年作家普里登西佩里达——在影片《西班牙烽火》的制作中,他曾和海明威赶到伊凡斯那里,着手工作,佩里达高兴极了。尽管天气热,工作时间长以及复杂的校订工作,他们仍坚持干。

  最后,任务终于完成了。

  海明威这次纽约之行的另一收获是,他几乎是偶然地决定出版摩根小说,取名为《生存还是死亡》。他暂时不考虑把它作为散文集的一部分出版。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立即把该书列入秋季出版的书单里。伯金斯把书稿送到印刷商那里去,希望在七月中旬能进行排版。海明威回到凯特海滨才几天,伊凡斯又给他拍电报,规定时间要他到纽约去。原来一切活动已安排好。十月八日他同海明威去白宫吃饭,饭后为罗斯福总统和夫人放映影片《西班牙土地》。七月十日他们带影片到加利福尼亚,让影星们观看,为购买救护车募捐。

  厄内斯特不得不又到纽约去帮忙。当他抵达纽约时,伊凡斯和玛萨正在等候他。七月八日他们去纽华克①搭乘下午班机。在机场快餐室玛萨特意吃了一些夹心面包,厄内斯特和伊凡斯感到很奇怪。玛萨便给他们作解释,说白宫里的食物并不可口。当时华盛顿正遭到热浪袭击,总统府里简直热得象火炉。吃晚饭时哈里霍金斯也在座。这使玛萨更感到难受。厄内斯特还比较喜欢霍金斯和罗斯福夫人。后来他提起罗斯福夫人时说,她个子挺高,很有风度和魅力。但他对罗斯福本人却没有好感。罗斯福摆出“哈佛派”的派头使厄内斯特感到恶心。他觉得罗斯福缺乏男人的派头,外貌倒十分象个女人,就象劳工部的女秘书一样。接着他们开始做放映电影的准备,半身不遂的罗斯福总统,坐着轮椅跟着他一起退出饭厅。罗斯福总统和夫人看完电影后很受感动。他们表示应该广泛地宣传这部电影,以便取得更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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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新泽西州东北部一城市。

  两天后,厄内斯特和朱里斯乘飞机去加利福尼亚的电影城好莱坞寻求经济上的支援。不久,弗雷德里克和弗罗伦斯·马奇出面主持电影招待会。伊凡斯当放映员,厄内斯特作介绍。他事先(在旅店里写的)准备了一份长达十七页纸的讲稿。这次集会开得很成功。厄内斯特在讲话时指出,尽管受拍摄电影器材和技术的限制,不可能把西班牙人民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全部重现出来,但电影里所反映的情况却是千真万确的。他谈到鲁卡兹和赫尔布朗等朋友被敌人打死的情况;敌人飞机不分青红皂白对城市平民进行狂轰滥炸,残杀儿童以及无幸士兵惨重伤亡的情况。末了,他强调指出,如果募捐到一千元,就能买一辆救护车,支援西班牙人民抗战,募捐得多,对他们的支援就多。整个募捐宣传工作前前后后要忙四个星期。由于海明威的名望,他的一片忠诚之心以及电影所起的作用,他们的募捐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一共募捐到足以买二十辆救护车的钱。司各脱当时也在那里,知道这情况后,不胜敬佩。但是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厄内斯特,却说,“那部电影和你的态度都不值得赞扬。”后来司各脱写信对伯金斯说,海明威的举止带有宗教的色彩。他象旋风一般在好莱坞进进出出,大肆制造紧张空气。结果成百成千的金钱捐献出去了。

  海明威到达纽约时,出版社正等着他看《生存还是死亡》一书的校对稿。他照例住起巴克莱旅店,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他匆匆地读完校样,因为他急于及时返回比米尼去庆祝他三十八岁的生日。他的这次假期过得很不顺利,多次受到干扰和中断。八月三日假期结束后,他便带着波林和波比驾着“彼拉”号渡海到米阿米岛去。西德奈弗朗克林这次不想到怀俄明的诺德基斯特大牧场去,他准备带波林和两个大男孩到墨西哥的牧牛场去。厄内斯特的第三个儿子格雷格里则同他的保姆阿达到赛拉古斯①去。弗朗克林不愿意再去西班牙。正如海明威所说的,弗朗克林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现在该是储精养锐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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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纽约州中部的一个城市。

  家里的人都不同意厄内斯特到西班牙去。波林的母亲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劝他改变主意。海明威回了一封意味深长的信。他说,诚然,他的妻子波林美貌贤慧,全家又过着天伦之乐。但他已经答应了西班牙人民他将再次到他们那里去。当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人民正处在危难之中,一味考虑个人或小家庭的利益,未免太过于自私了。他的第一次到烽火连天的西班牙之行使他对今后的美好生活失去了信心,同时也消除了对死亡等一切的恐惧。他出发到巴黎去,路经纽约,他自感到信心百倍,情绪高昂。他应《绅士》杂志刊物发行人大卫史马特的邀请,同他到一家高级饭店去吃晚饭。厄内斯特的模样与平时大不相同,整齐多了,神气多了。大卫正准备办一个颇具规模的左派刊物——肯恩。厄内斯特和蔼可亲地坐在大卫史马特左边的正座上。他的头发刚刚剪过,梳得整整齐齐,绸质领带打得端端正正,那排双排纽扣的上衣同他那在弗罗里达州晒黑了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照,更显出他的健美。

  然而,八月十一日星期三下午,当厄内斯特来到伯金斯办公室,看到马克斯伊斯特曼时,他那和蔼可亲的容貌突然消失了。四年前伊斯特曼对海明威的《下午的斗牛表演》作品进行评论,伤害了海明威的自尊心。四年前,海明威为了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伯金斯预料到可能会出什么乱子,马上走到伊斯特曼跟前,说,“马克斯,你的朋友来了。”他们两人握了握手,寒暄几句。伯金斯见状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坐过椅子里去,只见海明威一面咧着嘴轻蔑地笑,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那毛茸茸的胸脯来。伊斯特曼哈哈大笑,海明威仍咧着嘴笑,走过来剥开伊斯特曼的衬衫,露出那秃顶老头般的胸膛。对照之下,他们更加笑得厉害。伯金斯正准备剥开自己的衬衣,象他们一样露出胸脯,不料海明威心中突然升起了无名火。

  “你到底为了什么,指责我是个软弱无力的人?”海明威怒吼般地说。

  伊斯特曼不承认他说了那句话。他正想进一步说明,蓦地举目看到伯金斯办公桌上放着他写的那本《艺术和生活行为》。刚好书里收进了海明威的那篇短篇小说《下午的斗牛表演》。伊斯特曼拿起那本书往海明威面前一丢,说,“诺,你看看我到底说些什么。”海明威接过书,快速地翻了一下,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些什么。“还是请伯金斯读一下吧,”伊斯特曼说。

  海明威怒不可遏,抓着那本推开了的书朝伊斯特曼脸上狠狠一掴。伊斯特曼猛地向他扑去。伯金斯唯恐海明威会伤害伊斯特曼,跑过去想抓住他的胳膊。不料他刚绕过桌子,他们两人已扭打起来,倒在地上抱成一团。伯金斯走过去抓住上面那个人的肩膀,一把将他掀开。他以为上面这个一定是海明威。可是他定睛一看,只见海明威仰面躺在地上正咧着嘴笑。一见伯金斯,他几乎马上又发火了。

  三天后,当海明威乘“参普兰”号离开纽约去巴黎时,报纸登载了他同伊斯特曼打架的消息。伊斯特曼公开说,他相信,在扭打中他一定打中了海明威。可是海明威对《纽约时报》的记者说,“伊斯特曼是在胡说八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象个女人,张开双手,跳着向我冲来,乱抓一气。我只略用一点力气就把他制服了。我根本不想伤害他,因为他比我大了十岁。”

  当记者指着厄内斯特额头上那个在一九二八年被天窗玻璃砸破,留下的印痕,问他是不是伊斯特曼打的。他说不是,边说边脱掉外衣,卷起衬衫袖子,露出右手二肌头上留下一九三○年右手臂被打断时的伤痕。“这也不是伊斯特曼干的,”他说,“要是伊斯特曼那么相信自己的能力,就让他来好了……法律上保证对损坏者予以赔偿。我愿出一千元作为慈善捐献。然而我们一起走进一间房间,他可以读书给我听……最后胜利者把门打开。”厄内斯特洋洋得意,说着这些挑逗性的话,一边向上船的跳板走去。他的皮肤象古铜色,同以往一样健康。他确信对方是不敢应战的。

  当伯金斯把海明威同伊斯特曼打架的情况详细地告诉司各脱时,海明威已经抵达欧洲。伯金斯得到消息后,心中自责和羞辱相互交织,他从没想到厄内斯特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他写道:

  海明威干了一件大蠢事。不过,照他那种性格,我完全可以料到……虽然他大发雷霆的时间不长,但选错了时间。大概他的判断能力大为衰退,不然就不会轻易相信那帮记者的话。现在,他越来越主观武断,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即使我同他比较亲近,实际上却很疏远。然而,我非常喜欢他这个人。正因为此,每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总畏怯不前。对此,我感到十分惭愧,特别是有些蠢人挖苦他,伤害他的自尊心的时候,我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看到他已成为这个国家最负盛名的作家这个事实,对于他的大喊大叫,甚至发脾气,是完全可以谅解的。

第五纵队

  海明威在一九三七年夏天对战争发展趋势的估计,现在证实完全错了。战局正沿着他原先估计的相反方向发展。在他离开西班牙那段时间里,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军队没有发动攻势使马德里得到解围和遏制叛军向北方省进攻。五月底华尔特将军的部队攻打塞格维亚防线。开始时打得很顺利,但后来失败了。六月十八日弗朗哥军队占领比尔保。七月份正是酷暑,光是布鲁奈特一战,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损失惨重。巴斯克诸省已被叛军占领。八月十四日正好是厄内斯特从纽约动身去欧洲那天,叛军对圣坦德发动进攻。

  九月初旬的一个下午,厄内斯特和玛萨在派克斯咖啡馆遇见赫伯特马修斯。当时战局的发展真令人担忧。弗朗哥已经占领了西班牙领土的三分之二,并且随时都可能进攻马德里。后来,他们到阿拉贡前线去,看到战局略有转机。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在下扎拉葛扎地区发动进攻,收复了被夷成废墟的贝尔柴特。厄内斯特和玛萨在派克斯咖啡馆遇见赫伯特马修斯。当时战局的发展真令人担忧。弗朗哥已经占领了西班牙领土的三分之二,并且随时都可能进攻马德里。后来,他们到阿拉贡前线去,看到战局略有转机。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在下扎拉葛扎地区发动进攻,收复了被夷成废墟的贝尔柴特。厄内斯特找了第十五国际旅的一些志愿军交谈,了解到他们在贝尔柴特所运用的战术。那些志愿军告诉他,他们的首领罗伯特马里曼少校使用猛打猛攻硬拚的战术,不惜一切代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厄内斯特听了,立即把马里曼少校列入他的英雄录。

  厄内斯特、玛萨和赫伯特马修斯是第一批到贝尔柴特周围军事防区进行全面采访的美国记者。他们时而徒步爬上陡峭的斜坡,时而骑马通过山间石径。有时坐着卡车或借来的专用车行驶在新开辟的战略公路上。他们感到棘手的问题是吃和住。农民们给他们提供面包和酒。他们自己则在露天烧饭。晚上睡在敞篷的卡车里。车上铺着从瓦伦西亚送来的垫席和毯子。车子停放在一个大院子里的篷屋里,周围挤满鸡犬牛羊等家禽牲口。每天天才濛濛亮便被鸡鸭牛羊猫狗的鸣叫声吵醒。山地里已经下雪,刺骨寒风从车后挡板飕飕地向车里吹刮。玛萨以罕见的勇气和沉着忍受着眼前的痛苦。若干年后,每当厄内斯特想起这年九月份他们经历过的那些艰难日子,对玛萨当时的英勇行为就免不了要赞扬一番。

  九月底,马德里城内的气氛比起四、五月份来平静多了。在乌赛拉、卡拉邦切尔和大学城的包围战仍在进行。但是驻扎在卡沙坎普河对岸的叛军炮兵,有时候整天都没有开炮。厄内斯特和玛萨搬到弗罗里达旅店去住。这次弗朗克林没有来,他们就用不着担心他的妒忌了。情况在发生变化。这年夏天,那里的新闻检查局调换了人。新上任的是从瓦伦西亚来的康斯坦西亚摩拉。厄内斯特得知消息后皱着眉摇摇头说,“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清楚。不过很遗憾,似乎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十月初,厄内斯特、玛萨、马修斯和迪尔默乘车到布鲁奈特前线采访。他们从山上往下看,只见叛军士兵在城里街上走。使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城里秩序不但不混乱,而且安安静静的。迪尔默在那辆福特牌汽车前边防护板上竖起一面英国旗和一面美国旗,以示他们是中立国的人。可是,当车子朝北向威拉纽瓦疾驰的时候,他们险些被叛军打死。原来叛军以为车里坐着敌对派的高级军事人员,于是开枪开炮封锁汽车前进的道路。厄内斯特幽默地说,“炮弹嘛,就是那么回事。不打中你,你就没有事迹可写;打中了你,你就写不成。”就这样,迪尔默一路上小心谨慎,终于在夜暮降临后返回马德里。抵达马德里郊外时,天上繁星闪闪,马修斯和厄内斯特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抬头仰望着星星。这时厄内斯特开始高谈阔论,讲起热带地区,人们如何凭借星光辨别方向进行航海的。

  虽然厄内斯特此时的心情不如四月份时那么愉快,但情绪仍然十分高涨。他在弗罗里达旅店租用的房间成为国际旅志愿军休假时的避风港。菲尔迪特罗上慰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得克萨斯州人,身高六呎多。当假期结束返回第十五旅司令部时,他不断地宣传海明威的好客和热情招待——洗热水澡,吃火腿和奶酪,喝烈性酒,玩投掷骰子赌钱,听唱片,有时候还同一两个姑娘调调情。有时候,厄内斯特在奇科特酒吧间同美国青年志愿军见面。这是他在格朗维阿地区最爱去的地方之一。他正是在这个地方结识林肯机关枪连班长弥尔顿沃尔夫的。沃尔夫二十二岁,身高和迪特罗差不多。体形有点象林肯,鼻子又大又勾。他看见海明威由一个姑娘陪着坐在酒巴间里。沃尔夫写道,“海明威买了一些酒和其它饮料,不一会,他独自走开了,留下那位姑娘和我……他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在马德里愉愉快快度了十天假,真的感谢他。”另一个常客是弗雷迪凯勒,林肯机枪连的训导员,个子矮胖,长着一对浅蓝色眼睛。不久前,在弗安特埃布罗战场上立了功。弗雷迪强烈反对法西斯,他参加希腊的反法西斯地下组织,取了一个希腊名字——钟尼特塞纳基斯。这两人是菲尔迪特罗介绍给海明威的。一下子他们就混熟了。特塞纳基斯有个自得其乐的习惯,常常坐在厄内斯特的房子里只顾自己讲话,滔滔不绝。当他停下来时,就莫名其妙地问旁边的人说,“其他的人也是来参加集会吗?”厄内斯特便把他这句话当作暗号在他们中间使用。在此期间,他们采访了乌塞拉前线,据海明威说,乌塞拉同卡沙坎普和大学城一样都很重要。玛萨在走出一处防空壕时额头被硬木碰了一下,肿起一个大包。那天吃完中饭海明威作为记者,凯勒作为训导员被邀请去检阅第三十六旅八百人的阅兵式。

  当《生存还是死亡》一书十月中旬在纽约出版时,厄内斯特仍在马德里忙于采访和视察。他和过去一样,最担心的是该书的销路问题。从十月三十日到十二月九日他先后给伯金斯打了三次电报询问该书销售的情况。十一月初,伯金斯复电告诉他,截至发报时间,该书已售出二万五千册,成为全国销售量最大的第四本书。当然,大多数评论家的评论有褒有贬。评论家路易斯说,该书逻辑混乱,转移论锋或两者兼有之。他说,尽管海明威有成功之作,如小说《摩根》和其它一些短篇,但这本书的中间部分在写作技巧上有多处明显的缺陷。丁·多纳尔德阿丹斯认为海明威本人的经历和成就比起这本书来要好多了。这本书使人觉得没有《永别了,武器》写得好。《时代》周刊把这本书作为该杂志的封面加以报导,配上华尔多帕西给海明威画的一幅画——海明威上身穿着一件有蓝色条纹的运动衫,头戴长舌帽。这小说本身说明海明威的写作技巧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尽管(在右派政治和左派政治的压力下)他已经形成了新的世界观。据分析,海明威的潜在社会意识是由于西班牙内战引发的。在英国,对于他的反应就更为强烈。《曼彻斯特卫报》的评论家深深为书中人物摩根和他的妻子之间的关系所感动。但又指责作者使用不正当手段占有闲阶级的人的便宜。《时代文学》增刊对于书中的含蓄对话和激动人心的描述表示赞扬,认为该书的缺点是作者描述的范围太狭窄。

  海明威与往常一样听不得反面意见。他先是愠火中烧,接着大发雷霆,过了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来。但对于那些不喜欢他的书的人,他心里都有一本帐。他把他们的名字开列出来备查。但时间长了,人数越来越多,老方法行不通了。因为每当他出一本书便有一些人提出非难,特别是当那书得不到普遍欢迎时。厄内斯特说,显然有一批人专门与他作对的。可是他仍按自己的设想去办。书一本接着一本地出版。这年夏天,他一直在构思写一个三幕话剧。内容取材于前一年春天在马德里时他同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军官的谈话。七月底,他又想把它写成一部中篇的反间谍小说。到了八、九月份才算基本上定下来,写成一个情节剧。这时,敌对双方在各条战线上暂时停止攻击。用约翰维勒的话说,不必给北美报联写新闻电讯了。厄内斯特于是开始写起剧本来。

  厄内斯特早就计划写一个剧本。一九二七年,他曾就写剧本的事告诉过伯金斯,说他虽然没有创作剧本的经验,但那项工作一定很有趣。十年之后的今天,他创作剧本的欲望不减当年。十一月下旬,他写信告诉波林,说他的剧本已经写好了。波林于是在十月八日把这消息告诉伯金斯。《纽约时报》得讯,抢先报导,弄得戏剧界的人纷纷打电话给斯克里纳出版社询问情况。但伯金斯本人对该剧本的名称和内容一无所知。他仅仅知道,海明威当时正住在西班牙马德里的弗罗里达旅店,剧本的稿子就放在他的皮箱里。

  凡是看过海明威写的那个剧本的人,都觉得剧本内容是描写作者本人。他把自己的某些习惯、爱好和性格移植到剧中的主人公身上,以此自娱。例如:主人公菲利普罗林斯肩膀宽大,走起路来模样象大猩猩;匆匆地吃完早饭,浏览各类报纸;喜欢吃放有牛肉和生葱的夹心面包,常到柴科特酒吧间喝酒,并为自己分辩说,“他不是和尚,他不吃斋。”他的社交活动包括:酗酒、打架、无理取闹、处处要显示自己男子汉的威风以及在女人面前绝不低头等。总之,处在叛军重围之下的马德里,以记者身份作掩护,秘密进行反间谍活动的书中主角菲利普罗林斯的形象就是厄内斯特自己。作者根据自己在马德里同一些人的接触,如主管马德里戏剧文娱工作的安东尼奥,加上自己想象而进行创作的。为了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作者在每个细节上,如布景、房里的摆设,日常用具等,尽可能做到描写准确。例如:书中描写的主人居住的房间就是海明威住在马德里弗罗里达旅店里的房间。房里摆着提花装饰布的椅子,装璜精美的大橱里摆着各类食品,一架手提式唱机和一些肖邦①乐曲唱片。此外,把负责打扫收拾房间的女服务员彼特拉也写进书里去。由于这本剧本是在秋天写的,所以作者就以最近奥地利的沦陷为背景,时间是秋末冬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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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兰钢琴家和作曲家。

  剧中的那位女记者朵罗西布里奇毫无疑问就是玛萨的化身。朵罗西个子高高,皮肤白皙,十分漂亮,一双秀腿。讲话文雅,注意分寸,是个大学毕业生。她和玛萨在许多地方非常相似,如:讲究清洁卫生,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象住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一件银狐皮披肩。朵罗西虽然在外貌和行为上不象波林,但她却再现了海明威在他的《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一书中所公开表露的逐渐嫌弃他的第二个妻子的思想情况。菲利普满不在乎地历数那些他和朵罗西有空就会去的地方取上名字,这种情况同海明威与波林到过法国,肯尼亚和古巴完全相同。菲利普说,“一切都成为过去了。”现在,他要去的话,我就自己去或者同那些抱着共同宗旨的人一起去。这些地方是他和马克斯,一生反对法西斯主义的人,为了执行任务而要去的地方。那个摩尔人妓女安尼塔对菲利普说他带着那位高个子,白皮肤的女人朵罗西一起跑实在失算。菲利普听了表示同意,说“她真是一个很大的包袱。”不过他说朵罗西为人友善、美丽迷人,既天真又勇敢。他说,“恐怕问题就在这儿。权衡之下,我倒愿意犯这个错误。”这里,剧本中所描绘的,正是海明威同玛萨恋爱关系发展的写照。

  十一月中旬,伊凡西普曼从阿尔巴色的卡沙罗亚来到海明威那里。从自离开医院后,他一直在那个地方生活和工作。七月份,在布鲁奈特,有一天一架叛军飞机进行疯狂的低空扫射,他的大腿被机关枪子弹打中。虽然他脸色苍白,衣衫不洁,但精神仍十分饱满。他从不抱怨自四月份以来连续遭受的厄运。开初,他跟随着一队志愿人员设法进入西班牙,不断被托劳斯的警察抓进监牢。获释后,他从马赛乘船到巴塞罗纳。然后,在一个由法国人,比利时人混合组成的志愿军营里当口译人员和通讯员一直到他受伤。他在马德里才住了几天就生病了。等到他病好时,海明威也病倒了。玛萨刚好到外地去,伊凡便代为照顾海明威,常常坐在病人的床头,一支接一支地大抽其烟,一边同病人谈天直到深夜。十二月中旬,他开着车子回阿尔巴色。不久,又生病进入医院,体温升到华氏一○四度。

  海明威后来说,圣诞节前夕,他离开西班牙路经巴塞罗纳①时,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但不久,他病愈了。正好听到消息说,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向叛军发动突然袭击,进攻占据在托鲁尔的叛军防线。托鲁尔是西班牙最冷的一个城市。十七日星期五,海明威同马修斯和迪尔默开车前往瓦伦西亚。第二天清早他们到达赫纳德兹·塞拉比亚上校设在托鲁尔附近铁路隧道里一个火车车厢里的司令部。他们在铁路旁生起火烤桔子当饭食。随后,到附近一个高山顶上的指挥所里找到了塞拉比亚。气候彻骨严寒,狂风怒吼,比怀俄明的暴风雪有过之无不及。他们躲在大石头背后,观看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抢登一处高地。那高地的形状很特别,象个灭火器上的锥面体,四周修筑坚固的工事。那座黄色的小山叫做曼苏托,形状象一艘战船,突击队从这里绕道前进,因为公路已被大雪封住。厄内斯特同一位嘴唇被冻得发紫的士兵谈话。这位士兵当时正一边烧火,一边唱歌。那歌词道:

  我的先辈给我留下一笔遗产,

  那就是太阳和月亮。

  它们航行全世界,

  不知疲倦,

  永远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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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北部,地中海沿岸的一个城市。

  海明威听了很为高兴。他说,为了打胜仗,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里需要象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他们急忙返回瓦伦西亚,派秘密情报递送者把他们的消息送回马德里。二十一日凌晨赶回塞拉比亚铁路隧道的司令部所在地。接着他们来到前沿阵地,在侧边一处高地上进行观察。观察地点很适中,但没有掩护体,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下。“要是有把铲子堆个土丘,好把头躲一躲,那该多好!”厄内斯特说着,往一个新兵身边的地上躺,四肢伸开休息起来。那新兵的步枪机件失灵,厄内斯特便用一块石头把锁机砸开。五天来连续下着大雪,天气寒冷。这一天,天转晴,太阳露出脸来,暖烘烘地,天空由暗灰色转成浅蓝色。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节节推进,穿过铁路,跨过曼苏托河,在进击的部队前方有两只狗在嬉戏,最后到达一个城镇。这座市镇的后面是一片红色沙岩土,在夕阳的反照下,显得十分肃穆森严。正在这个时候,两辆满载炸药的卡车慢慢地爬上坡,向前方开去。

  厄内斯特和他的同伴跟着车子来到特鲁尔。他后来写道,“我们不放一枪一炮就收复了被占领的城市,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当老百姓从家里跑出来,问我他们应怎么办时,我便告诉他们呆在家里,不要出来。并且对他们说,红色分子全是好人……老百姓都把我当作俄国人。当我告诉他们说,我是北美洲人,他们根本不相信。老百姓热情地接待我们。“他们拥抱我们,”马修斯说,“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怕我们的肩膀……一位妇女高兴得把一坛新制作的酒拿出来招待我们。酒色深红,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酒膜,稍加尝试,味道醇香。”在扫荡战中,士兵们在城里展开巷战。厄内斯特还第一次见到。在这期间他们往返于瓦伦西亚两地之间。圣诞节前夕他们回到巴塞罗纳。至此,厄内斯特的第二次西班牙之行就要结束了。从开始到结束历时二十三个星期。

  当海明威和玛萨在卡塔洛尼亚静悄悄地一起过圣诞节的时候,波林独自到了巴黎,心想竭尽全力秘密地保住她和海明威的婚姻关系。她有意把头发留得长长,梳成象玛萨那样的发式,虽然她对杰阿伦说,她到法国来是想了解西班牙战争的情况,并弄清楚为什么这次战争对她丈夫这样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她要阿伦向美国驻巴黎总领事馆为她申请去西班牙的签证。可是签证还未办好,厄内斯特已返回巴黎。他去看罗伯特华里西,请他检查肝脏的毛病。华里西医生告诉海明威一套摄生法,要他戒酒。他和妻子波林住在伊丽榭宫附近的伊丽榭大旅店的顶楼上。他们准备立即乘邮船回纽约。毕尔去探望他们。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波林。会见时,大家各有心事,气氛十分忧郁沉闷。后来,毕尔听说,波林和厄内斯特为了玛萨的事闹得很凶。波林甚至威胁要从旅店的阳台上跳楼自杀。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二日,海明威夫妇乘坐格里普塞姆号邮轮前往纽约。四年前他们从非洲回来也是乘这艘船回美国的,但这次海上航行却没有上次那样心情舒畅,海上风浪也比较大,一直到海明威去米阿米把他的小船“彼拉”号开到凯岛海上的风浪还没有平息。他心情十分复杂,烦躁不安,自怨自艾,加之被《时代》杂志深深激怒。该杂志暗示当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收复托鲁尔重镇时到现场采访的只有马修斯一人。海明威写信给他的第一个妻子哈德莉说,当时他安排了马修斯和迪尔默陪他到托鲁尔,说他劝说摩拉接受通过他们的报导,即使会冒丢失新闻检查官的职务。他还说,他比马修斯在新闻采访区多呆了十小时,因此,引起了那些霸占《纽约时报》夜间编辑部职位的天主教徒的妒忌。他们不但把他提供的材料丢在一边,甚至把他的名字从马修斯发回的电讯上勾掉。对海明威来说,这种奇耻大辱给他心理上带来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同时又是屡见不鲜的。他的肝病使他对前途产生悲观和失望。他喜欢玛萨而逐渐抛弃波林,这使他心绪不安,暴躁,易怒。这种现象同他以前喜欢波林而逐渐抛弃哈德莉完全相同。在一九三八年的前几个月中,他的神态十分异常。虽说不上是发狂,但总是动辄发怒,爱吵架以及变态性的多疑等。

  在这种思想和身体健康条件下,海明威自然感到事事不如意,什么东西都可能使他受刺激。提前出版的新刊物《肯恩》杂志试刊上登出了编辑部的人名,其中有海明威的名字。海明威看后立即写了一个声明寄给金格里奇,要求登在该杂志的第一期上。该声明如下:“《肯恩》杂志酝酿创办的时候,厄内斯特海明威并没有参加,当时他正在西班牙。虽然杂志公开宣布他是编辑之一,但实际上他既未参加讨论该杂志的办刊方针和宗旨,也未参加编辑审稿工作。倘若海明威参加我们的编辑工作,推选他为编辑,那是理所当然。否则,他只能是位投稿人,不能当编辑。”斯马特和金格里奇接受了他的撤销声明。接着海明威写了一篇一千六百字标题为《当前的西班牙形势》的文章,并于五月二日邮寄给金格里奇。他对金格里奇说,这是一个严肃的声明,往后将还有更多的声明。该声明着重指出:只要美国政府改变其中立国的态度,并为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提供他们需要的军事物资,法西斯主义就能在西班牙国土上被消灭。否则,不需好久时间,美国将面临着比墨索里尼兵团和弗朗哥将军的军队更难以对付的局面。

  厄内斯特自己思想上也展开一场激烈的斗争。一方面他迫切要再访西班牙,另一方面,几乎同样迫切地想留在凯岛把他上次在马德里的所见所闻加以整理写成文章。可是,目下思想不安定,一下难以写出来。当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和奇奇出麻疹的时候,家里的日常生活被搅乱了,他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他写信责怪伯金斯没有为他的书《生存还是死亡》登广告加以宣传。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伯金斯邀请马克斯伊斯特曼出席茶话会,他一怒之下写了一篇文章谩骂伊斯特曼。他说要是他碰到伊斯特曼准会砸烂他的狗头。伯金斯写信给他,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汤姆沃尔夫近来情绪特别低落。厄内斯特复信说,沃尔夫是个“大活宝”,并说要成为一个天才人物是不容易的。甚至司各脱对他的赞扬也平息不了他心头的怒气。据伯金斯说,司各脱把海明威说成是世界上最有魄力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美国最有魄力的人。关于司各脱恭维海明威的话的其它详细内容,伯金斯就记不起。海明威听了又火冒三丈。他说他不稀罕当个有魄力的人,他所孜孜以求的是当一个作家,唯此而已,岂有他哉!

  其实,海明威心急、烦躁,爱发脾气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他心灵深处有一种无声的痛苦在折磨着他,那就是他意识到自己对波林的不忠诚。毋庸赘述,他于二月初告诉伯金斯,说他简直处在一种疯狂,野蛮,不道德的境地,实际是滑稽可笑——他根本不愿意回家见到波林。这种情况,正如,他的剧本《第五纵队》中的主角菲力普罗林斯一样,他的命运由另一个因素所决定。尽管他离开西班牙和玛萨只有一年,他的心早就飞到那里去了。呆在家里他根本无法生活下去。

埃布罗河两岸

  海明威呆在凯岛自己家里如坐针毡。他硬着头皮顶到三月中旬。三月十三日晚,他给一场拳击赛当业余裁判。在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因某事引起争执他把一个拳击教练击倒在地。原来当海明威把得胜的拳击手拉到场中间,然后向倒在地上的失败者喊数时,打败一方的拳击教练向场里丢了一条毛巾。海明威用脚把毛巾踢开并继续数数。那年青的教练发火了,一脚跨进场,朝海明威背上猛击一拳,海明威用右手臂一勾,卡住他的脖子,接着用手提着他一只耳朵不放,直到一个警察来把他带走。“大概我那一踢把他踢火了,”海明威说。

  那天晚上的拳击赛是海明威在那个季度参加的最后一次。十五日他写信对伯金斯说,他晚上常常睡不着,因为他的心早飞到西班牙去了。他离开得很仓促。十七日他同波林从米阿米坐飞机到纽华克。十九日星期六他搭乘邮轮“法国之岛”前往欧洲。在途中他写信给伯金斯,说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情况的改变使他不得不再次到西班牙去。他随身带着一个手提箱,里面放着那年秋天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将要出版的他的第一个小说集的手稿。他计划在巴黎停留期间,挤出时间看阅和整理稿子。最后,他将把审阅完了的书稿寄给伯金斯以便排版付印。

  三月三十一日,海明威从巴黎奥色车站乘火车前往帕匹格南。同行的有温生特·锡安和灵格拉德纳的儿子杰姆。这小伙子腿很长,黄棕色头发,戴一付牛角眼镜。海明威同北美报联签了一个六个星期的合同。锡安和拉德纳都是纽约论坛报的特派记者。抵达帕匹格南后,海明威立即安排了车子把他们送到巴塞罗纳去。四月一日晚他们到达那里时,天正起雾。最近意大利的飞机经常轰炸这个城市。城里一片混乱,海明威住进一间杂乱无章的房子里,对于埃布罗两岸的军事情况一点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弗朗哥在阿拉贡的春季进攻已经在三月二十二日开始了。弗朗哥的意图是在巴塞罗纳和瓦伦西亚之间向地中海打进一个楔子。先把他们分开,然后各个击破,夺取仍被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控制的面积很小的地区。

  海明威和以前一样渴望到两军交战的地方去采访。四月三日上午,他同赫伯特马修斯开车长途跋涉到靠近塔拉哥纳南部地区。在这里公路分了叉。一条通往内地的雷厄斯和华尔赛特;另一条通往注定要陷落的甘德塞村。这地区显得十分宁静,粉红色的杏花、浅绿色的橄榄树果林,到处呈现出一派春天气息。可是谁会想到战争就会来临呢?车子离雷厄斯半公里的时候,一架单翼敌机向他们上空飞来用机关枪猛烈扫射,他们的车子立即寻找隐蔽的地方。那飞机朝前方一个市镇飞去,接着投弹返航。他们在内陆二十公里处遇见了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士兵向沿海方向败退,跟在他们后面的车辆里装着各色各样的家用物品。先是看见撤退士兵们跟在老百姓后面,接着看见坦克、大炮等。甘德塞已经失守,落入敌人手中。

  第二天,在埃布罗河东岸的拉斯格拉丘陵地上海明威和玛萨碰上几个从甘德沙郊外山地冒险突围的华盛顿林肯营的士兵。他们仍心有余悸地描述了他们怎样在夜间偷偷地通过敌人的防线,在寒风刺骨的黎明横渡埃布罗河。海明威听了之后说,“横渡过埃布罗河的人才会出名”。弥尔顿沃尔夫上尉也在那里,他的模样比起秋天在马德里时老多了。他在敌人占领区走了两天,最后渡河过来。他的胡子很长,头上戴着呢帽子,身上那件黑色的披肩沾满了红土。弗雷德凯勒也来了,那双蓝色眼睛仍炯炯有神。虽然他腰部在甘德塞时受了重伤,但不哼一声,情绪仍然十分饱满。约翰盖特·佐赫齐特和乔治瓦特三人在一起,穿着临时找来的衣服,因为原先的衣服在渡河时掉了。阿尔瓦·贝西也来了。他告诉厄内斯特,说他在六月份曾在卡奈基大会堂里听他演讲。“哎呀,我能见到你很高兴”,海明威说:“我读过你的作品”。说罢把一包香烟塞进他的手里,阿尔瓦·贝西感到更高兴了。

  五日海明威越过图托沙铁桥,然后沿着河的两岸向北走,一直到彻塔。忠于共和政府军的士气比人们所能估计的要高些。这主要是这些疲劳困倦的士兵,由于源源运到的支援物资,使他们重新振作起精神来。海明威从那里又继续往北走,到达比利牛斯山麓。返回驻地后他说,叛军正窜犯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阵地。在那里纪律松弛,有的士兵仍有闲情逸致去捕杀野兔。海明威把这些情况记载下来,以备日后之用。他十分欣慰地看到,尽管德国和意大利的飞机在天上飞,两个意大利师团的兵力轮番向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阵地进攻,但图托沙防线仍牢牢控制在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手里。复活节前,海明威去河西一个反坦克连阵地。对岸的一个古堡的塔楼上,叛军有两挺机枪监视着河西。塔楼的一个窗口上挂着一个晃亮的洋铁皮罐子。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炮手向城堡那黑洞洞的大门开了两炮,海明威高兴极了。他天真得象个小孩子,竟要炮手朝窗口那个洋铁罐开炮。当炮手告诉他,炮弹来之不易,不值得那样浪费,他才省悟过来。

  叛军在地中海沿岸地区露面,这在复活节前还是第一次。耶稣受难日①的那一天对于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来说是个危难的日子。叛军一个师的兵力在阿隆索维格将军的统帅下从纳瓦尔直扑威纳罗兹渔村,然后长驱直入杀到海边。结果把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防守区分割成两半。海明威同玛萨、马修斯和迪尔默天未亮就离开巴塞罗纳。上午九时,他们经过处在一片混乱之中的图托沙,通过铁桥,匆匆南下,向离威纳罗兹渔村十公里的乌尔德柯纳进发。但是,叛军已经抢在他们前头。他们只好倒退到桑塔巴巴拉,把车子开到橄榄树林里去吃午餐。恰巧在那里碰上温生特锡安和佐诺斯。等到他们折回图托沙时,那座长长的铁桥已被叛军的轰炸机炸断了,有一节桥身悬挂起来,一截浸在浑浊的奔流里。在下游不远的地方,有一些士兵正在搭架一座便桥。迪尔默开着车子跟在一辆农民的驴车后面,小心翼翼地从便桥开过河去。车子经过图托沙的时候,厄内斯特风趣地说:“我们简直象攀登月球上的火山口。”比较而言,返回巴塞罗纳的道路好走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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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叛军占领了威纳罗兹的结果,造成了更多的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纷纷逃离住地到比较安全的塔拉哥纳和巴塞罗纳去。复活节的那一天,海明威特采访了一个难民。他已经七十六岁,是从圣卡罗斯通过埃布罗河下游的阿姆波斯塔附近的一座浮桥过河的。他疲惫不堪,面容憔悴。在交谈中,他说他被迫匆忙离家,非常惦念家中的牲口。根据老人的谈话和周围的情况,海明威立即构思了他的第二篇关于战争的短篇小说。当晚写完后就用电讯的形式发出去。作者在许多年前描写希腊难民在阿德里安诺普的惨景时,寄予无限的同情。这次对西班牙难民他同样表示深切的怜悯。然而,在写这篇文章时,作者已懂得采用举隅法来取得艺术上的效果。他集中笔墨描写桥边老人,把他作为成千上万被战争弄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平民的典型代表。第二天下午,河上的浮桥已被炸毁了。叛军已占领了阿姆波斯塔。海明威亲眼看到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炸毁他们即将放弃的城市设施。图托沙城也在同一天失陷。这样,敌人基本上完成了他们占据埃布罗河下游地区的计划。

  天气已经转冷,到处呈现萧瑟凄凉的景象。迟迟不来的春雨终于来了。大雨从客观上延缓了由瓦雷拉将军率领的三师叛军重新夺取托鲁尔直捣地中海沿岸的速度。海明威此时正忙于给《肯恩》杂志写另一篇文章。文章强烈指责卡迪纳尔赫斯在纽约记者招待会上歪曲事实,说他为弗朗哥战胜站在共和党人一边的激进派和共产党人而拍手称快。厄内斯特还和锡安一起劝阻年青的杰姆拉德纳不要去参加国际志愿军营。可是徒劳无功,拉德纳终于在四月二十四日参加了国际志愿军营。他是最后一个加入该组织的美国志愿军。

  弗雷德凯勒住在巴塞罗纳以北的马塔罗海滨医院里养伤,现在已经痊愈了。海明威和马修斯以及迪尔默带着火腿、奶酪等慰问品开车到医院去慰问他和其他在林肯旅的受伤志愿军。海明威身边带着一张军用地图。他一本正经地向凯勒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例如,在埃布罗战役中,他的轻举妄动和冒险行为,他被叛军抓获,擅自离开岗位,后来冒险渡河等。但是海明威的马塔罗之行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在那里认识一位医院里的护士。她是一位文静、热爱自己祖国的西班牙姑娘,名叫玛丽亚。战争爆发后不久,她被法西斯士兵奸污了。玛丽亚的不幸遭遇在他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五一劳动节,海明威到埃布罗三角洲采访,在返回巴塞罗纳的途中,他和佐诺斯开着马修斯的车子碰上一辆满载西班牙人的卡车。卡车走在他们的车前面。车上的人高兴地唱着歌,一边向这两位美国人挥手致意,一边喜气洋洋地挥舞着拳头表示向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致敬。可是他们的高兴和欢乐是如此短促,转瞬即逝。当车子拐弯的时候,由于速度太快,车子顿时失去平衡,司机无法控制,刹那间车子翻进了路边的深沟里。车上的人全被抛出车外。海明威和佐诺斯急忙刹车,飞也似地跑去抢救遇难的人。那些人有的已当场死去,有的受了重伤。海明威不顾一切踏进没膝深的乱石草丛中,急忙给受伤者包扎伤口,揩干他们脸上的血迹,想方设法做到他所能做到的。起初,佐诺斯被这种惨象吓住了,但很快他便紧跟在海明威身边协助抢救工作。尽管彼此的政治见解不同,但在这次事件中,海明威所表现出来的人道主义精神使佐诺斯永远难以忘怀。

  三天之后,海明威坐飞机到马赛取回他存放在那里的邮件。其中有月前伯金斯写给他的一封信,说他已经阅看了《第五纵队》一书的稿子,认为写得很好。他说:“阅后印象很深,也很受感动。这足以说明你在《生存还是死亡》一书中所显示出来的才能,并进一步证实你已进入创作的新境界,取得可观的成绩。”第二天,海明威在复信中说,他原先指望能看到他写的那个剧上演。但由于三月份奥斯丁派克突然逝世而不能实现。奥斯丁曾答应秋天在百老汇上演那个戏,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不过,他说他并不很担忧,他正在十分舒畅地度过他回到欧洲后的第一个全日假期。他希望能这样连续休息一个星期。可是,他必须在五月六日清晨起床乘飞机回西班牙,到瓦伦西亚上方的卡斯特隆前线视察。

  厄内斯特同北美报联签订的合同行将到期。约翰维勒对厄内斯特拍给他的电讯并不怎么欣赏,毫无选择地采用。依靠维勒提供新闻情报的纽约时报四月份不满地说,厄内斯特拍回来的电讯内容常常和该报的记者马修斯的相同。起初,维勒限制厄内斯特报导人们喜闻乐见的人物趣闻,不直接写情况报导,想以此来消除纽约时报的不满。后来他又指示厄内斯特只写特别重要的报导。显然,这些要求对发挥厄内斯特的能力是不利的。事实上,他为北美报联的工作同二十年代他为多伦多明星报的工作差不多。他能从经济和力量的角度总结出一套策略来。他对研究地理、形势有浓厚兴趣。他的作品写得很出色,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喜欢引用他同士兵和老百姓谈话的内容,虽然这些内容带有作者本人的很大倾向性,但其真实性是十分可靠的。他的优点固然不少,他的缺点也并不是没有。这方面维勒比较清楚。在他的描写战争小说中,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单调的格式。他喜欢描写血肉横飞的场面使读者精神紧张、惧怕。他常常暗示,他单独一人工作。但实际上他经常同玛萨、马修斯以及迪尔默一起工作。他也常常自吹自擂,希望他的读者和雇主能充分了解他正在最前线工作。在观察分析事物方面他还不如多斯;在工作的细致、准确等方面他也比马修斯和迪尔默略为逊色。

  厄内斯特乘飞机去阿里坎特。从飞机上往下望,维纳罗兹和贝尼卡洛的轮廓清晰可辨。可是这两个地方现在都被敌人占领了。“那赤黄色的山脉,”他写道,“象一条巨龙,从内陆一直延伸到海边挡住了弗朗哥军队向卡斯特隆的去路”。阿里坎特和瓦伦西亚处处都充满着战争的气氛。适龄的男人全都穿上军装。昔日商店,饭馆里的繁荣、热闹的气氛已不复存在了。在沿海地区的卡斯特隆全城的人都在挖防空洞,形成一个地下防空网。空袭警报一发出,人们象老鼠一样纷纷钻进地洞。驻扎在奥罗彼沙的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司令在会见海明威时笑着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将同敌人血战到底,不轻易放弃每一寸土地,即使要作战略撤退,也将有计划有步骤地向海边撤退。

  厄内斯特已经有五个月没到首都马德里了。当他开着车子从瓦伦西亚到达马德里时,佐诺斯已在那里等他。他们一起先去新闻检查局后到弗罗里达旅店。路上他们为了政治观点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厄内斯特象只捕鸟猎犬瞪着眼,望着佐诺斯大声说:“我喜欢打仗的共产党人,不喜欢说教的共产党人。”佐诺斯十分沉着地反驳他,指出那是一种虚伪的选择。他说,共产党人之所以打仗打得好,正是他们会作宣传工作,对事业充满信心以及有明确的宗旨。厄内斯特象个拳击手,摆开架势站在房子里,两只巨臂轻轻地来回摆动着,蓄着短髭的下巴气势汹汹地向前倾突,仿佛就要同人家打起架来似的。突然,他放声大笑。这是他的老习惯,说明他不想再辩论下去了。“嘿,”他说,“我想你一定是一个……他妈的大主教。喏,咱们喝一杯吧!”

  尽管他们的政治观点不一致,但厄内斯特忠实地站在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这一边,这是毫无疑义的。他对当前局势并不抱乐观态度,他在打电报给约翰·维勒时说:

  这次到前线采访,发现了许多新的情况。无论白天黑夜人们都在挖防空洞,壕沟,用沙袋修筑工事,企图阻止敌军前进,延缓该城市受包围的时间。预计,将有一场激战。这样,就可使卡斯特隆暂时喘一口气。弗朗哥可能会从托鲁尔挥军直插卡斯特隆和瓦伦西亚之间,把这两个地方分割孤立起来,再各个击破。显然,不久将发生一场恶战。这是一个战争的年头,丝毫不可乐观。

  可是欧洲的一些外交家们都说,战争将很快在一个月内结束。

离弃

  五月中旬,当厄内斯特和玛萨回到巴黎时,发现伊凡西普曼、弗雷迪凯勒和马蒂霍里汉已住在里普酒馆的对面街一家叫阿戈恩旅店里。凯勒和霍里汉同路,他们离开西班牙时碰到了许多麻烦。他们被西班牙有关部门扣押等待美国大使威廉布里特带着玛萨、谢安和马修斯等三人的证明前去保释。西普曼曾被抓捕关进监狱。后来,通过朋友担保才释放出来。厄内斯特立即对他们加以安抚。他带他们到朗乔普斯体育场去进行体育活动,把他们介绍给一家书店老板赛尔维亚彼哥,请他们到里普酒店吃饭。此外,他还单独带凯勒去听音乐会。在音乐会上,他以行家自居大谈特谈音乐旋律的配合法,并且劝说凯勒谈一谈尤里西斯格朗的回忆录和罗曼罗兰的小说。

  这四位参加国际志愿军旅的美国人甘愿当揩油乘客,搭乘“诺曼底号”邮船前往美国,并于阵亡战士纪念日①那天抵达纽约。在纽约,厄内斯特没有公开谈起其他几个人的情况。他只对记者说,他自己计划返回凯威斯特岛去,动手写小说。当记者问他关于西班牙战争的情况时,他说,他一直在前线报导现场情况,弄得精疲力竭,发腻了。不过,一旦那里的战事恶化,他可能重返西班牙。他又说,弗朗哥已感到兵力不足,而且他的军队里有外国士兵,常发生磨擦,使他大伤脑筋。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组织得好,纪律严明,可望打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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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大多数州定为五月三十日。

  在纽约逗留期间,厄内斯特去华盛顿广场附近探望杰伊阿伦和他的妻子。他盼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关于他妻子波林的消息,想知道波林是否仍愿意继续维持他们的婚姻关系。这种含糊不清的意图使阿伦夫妇大为诧异。厄内斯特指摘波林的妹妹吉尼挑拨离间,恶化他和波林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做目的是想把责任推到吉尼身上,把她做替罪羊,而丝毫不敢承认,他同波林婚姻关系的破裂,关键在于他同玛萨的相爱。

  阿伦夫妇虽然认为波林已完全接受导致这场婚姻破裂的结果,但心里总免不了有些怀疑。厄内斯特装作若无其事回到凯岛。显然,他决心厚着脸皮干到底。

  厄内斯特回到家里,波林对他十分冷淡,但仍关心安排他的日常生活。厄内斯特每天安排好时间,除了外出钓鱼外,其余时间分成两半。一半用来为《肯恩》杂志写文章,另一半用来写小说。小说是根据他在马德里齐科特所收集到的材料写的。大卫斯马特因在《肯恩》杂志第一期上登了两幅关于共产主义的漫画,结果被指控为“赤色分子”。斯马特说,仅仅因为《肯恩》杂志反对法西斯主义,就硬贴上亲共标签,实在太不讲理了。厄内斯特认为,如果《肯恩》杂志真的亲共,那么编辑要嘛是个傻瓜,要嘛是个恶棍。不过,他仍然同该杂志签订合同,这一年的夏季仍然要为该杂志写稿。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斯马特答应每周给厄内斯特一百元,随便他写什么文章都行;第二,厄内斯特想利用这家杂志作为反抗法西斯主义的武器。他的第六篇文章谴责美国政府里的所谓法西斯主义者,他们利用权势,玩弄花招否认西班牙现政府有权力购买武器去对付德国和意大利的侵略。另一篇文章指摘多斯帕索斯对佐斯罗布尔的问题在政治上表现出过份天真。还有一篇文章严厉谴责纳维尔乔姆伯兰和法国的外交大臣们背叛了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的忠于共和政府派。厄内斯特请求罗斯福在时间来得及的时候,旗帜鲜明,起来反对乔姆伯兰,坚决支持共和派,成为一位受人民欢迎的伟大总统。

  六月二十二日,厄内斯特到纽约去参加路易斯·史奇梅林的拳击赛。约翰维勒愿意用二百五十元的代价买他两篇描写拳击的文章。一篇报导拳击手的情况,另一篇叙述拳击的过程。维勒还建议和格朗特兰德·赖斯,朱里安斯特里克和吉纳图尼到大学俱乐部去吃饭。这两个建议都被厄内斯特拒绝了。相反,厄内斯特请这些人到圣雷格斯去吃饭,并给《肯恩》杂志写了一篇措词通俗活泼的文章《我的好朋友加根图大猩猩》。加根图是灵格林兄弟马戏团里的一只大猩猩的名字。吉纳图尼多次谈到,一个在青壮年时期体重超人的人能击败任何一只大猩猩。厄内斯特写道:“吉纳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不怕大猩猩,他敢打它;因为他有脑筋,掌握了方法。”看这样的拳击赛比看路易斯·斯齐梅林的拳击赛还精彩些。在那场比赛里斯齐梅林被打得喘不过气来,靠在场边的绳索上,眼里闪着泪花。可是路易斯的拳头仍象雨点一般无情地落在他身上。这种情况厄内斯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还注意到图尼和加根图也在那里。

  厄内斯特又接连给《肯恩》杂志写了三篇新闻报导。在其中一篇文章中,他作出预测,说最迟到一九三九年夏天,欧洲就会爆发全面战争。他的这一预测,后来应验了。在另一篇文章里,他赞扬了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的一位神经错乱的将军曼格达率领部下打退了叛军的多次进攻,牢牢地控制住在加达拉马赛拉的阵地。第三篇文章狠狠地批评一些记者捏造事实,不分青红皂白就把电讯发回去。这是厄内斯特和马修斯经常讨论的问题。他写给《肯恩》杂志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在第二年(一九三九年)一月。至此,他同该杂志签订的合同就此结束。在这段时间里所写的文章自成一类,不象他以前写给《绅士》杂志那样有关体育运动的信件式文章。尽管他的文章和电讯范围受到限制,但每篇文章都是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写的。这个主题是:坚决主张并一再强调,必须反对和制止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在欧洲发动世界大战。他认为西班牙的内战只是更大规模战争的一个序幕。他要求美国政府卖武器给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派,帮助抗击法西斯主义。可是美国政府没有丝毫反应,也没有采取相应对策阻止英、法外交官玩弄政治权术和空谈“我们时代的和平”。

  七月初,厄内斯特的短篇小说集最后定稿出版。在这四十八篇小说中,只有《在密执安那边》一篇使伯金斯感到伤脑筋。厄内斯特为它辩护说,那小说内容令人悲痛,但不低级。他承认有缺陷,人物对话太刻板单调。然而,他相信,书中所描绘的具有魅力的那个雾濛濛的码头标志着作者掌握自然主义描写艺术的开端。除了上面说到的四十八篇之外,他还加上他那小说《阿姆普斯塔桥边的老人》,以及《第五纵队》和《第四十九个故事》。他正期待着评论家在他的书出版后对他的指责和攻击。那样,他就有充分理由来回击他们来发泄心头之恨。但是,他写信告诉伯金斯说,截至写信之日止,还没有人指责他自私或狂热地声称许多评论家讨厌海明威,想破坏他的名声,使他写不成书。厄内斯特觉得对于某些问题,自己也应负部分责任。过去,他一向脾气暴躁,如今,不喜欢他的人仍以此为理由来反对他。

  现在还有两个大问题要解决。第一是为这本书的出版准备一个序言;第二是《第五纵队》这篇文章是否要发表。八月三日,他说,他对那个剧本感到恶心。他花费了七、八个月才把它写成。他想把这篇文章暂摆在一边,这样做有好处。如果他同意让别人把这剧本重新写过,搬上舞台,可能还有点利可图。不过,情况很糟糕,“都不可靠”。因此,还是按原稿出版。作者创作中存在的问题就让读者去评介。

  凯岛的夏季,气候变得酷热异常,厄内斯特决定带他妻子波林和孩子们开车到怀俄明山区去呼吸清新的空气。他们的长途旅行于八月四日开始。但车子才开到帕尔姆海湾,他的那只有毛病的左眼眼珠被擦伤了,接着右眼也受了感染。这种情况,以前他在瑞士时也发生过一次。他们住在汽车游客旅馆里。厄内斯特整整两天呆在房里,关起百叶窗,不敢出来。第三天,伤势略有好转,他的左眼上贴着一块大纱布,右眼不时流着眼泪,弄得视线模糊不清。他仿佛象个恶魔开着车子疯狂地逃离酷热和潮湿的地方。车子到了丹佛,他的钱用光了,立即打电报向伯金斯要钱。八月十七日,海明威一家住在勒巴特牧场。天正在下雨。这时他已经校正完全部书稿,开始写书的序言了。

  厄内斯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信给波林的母亲了。他每次在写给她的信中,不是说得天花乱坠就是遮遮掩掩含糊不清。他心想,出版他的剧本可以赚一笔大钱,这好象你牵着一匹马到制作肉罐头的工厂去,而同时又希望在肯塔基大赛马会赢一笔大钱一样。然而,十八个月来,他重写并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同别人合作拍摄了一部电影,写了一个剧本,为杂志撰写了十五篇文章以及发出价值一万五千元的新闻电讯稿。另一方面,他认为,如果他雇请别的什么人来认真管好他的生活,他的工作可能还会做得更好些。他先后三次去西班牙,既没有被战争吓倒也没有受伤。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他非常偏执,自以为公正,无情和残忍。唯一能使他的生活过得体面的是基督的教规和宗旨对他的约束和指引。问题是西班牙国内的教派都站在敌人那一边。这种事实深深激怒了他,一气之下祷告也不做了。一种宗教信仰竟同法西斯主义这样紧密勾结。这种现象多么奇怪,发人深省。

  八月二十日,该书的序言写完了,邮寄给伯金斯。这篇只有一千字的序言是对该书非正式的评论,措词既矜夸又委婉谦恭,口气象他写给波林的母亲的信一样。其中他用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隐语。作家总是用他的秃笔走到那里写到哪里,做什么就写什么。既然知道刀具可以重新磨尖磨利,那么,不断地使用总比把它束之高阁,任其生锈要好得多。因为,长期不用,等到要用时才发现已经不行了。在序言的结尾,厄内斯特写明了这本书是献给谁的。他十分工整地写下他的手笔:“作者怀着诚挚的爱谨将此书献给玛蒂和赫伯特”。在巴黎,在巴塞罗纳,瓦伦西亚和马德里,甚至在纽约,人们都十分清楚他同玛萨的关系。但他一直小心谨慎,尽量不露出破绽。如今那小说已经写完,他和玛萨的关系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虽然他在书中没能明确表示他对玛萨的一片衷心,但他终于以一种新的方式表示自己对她的无限忠诚。

  眼下,连怀俄明山区清凉的气候也留不住他。八月三十日他飞抵纽约,在巴克莱饭店同伯金斯共进早餐。第二天他搭乘“诺曼底”号邮船前往法国。到了巴黎,他又同玛萨聚会。他把在凯岛因天气炎热而中断写作的那本小说,重新继续写下去。在写作之余,他常同本盖拉赫到山林间打野鸡和飞鸟。十月二十日他已写完两个短篇小说和一本长篇小说中的两章。其中一篇小说《激战的前夜》,开头描写一九三七年四月作者亲眼见到的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攻打派索罗塞尔的情况,接着描写他在弗罗里达旅店的遭遇以及在格朗维阿旅店地下餐厅的情况。厄内斯特满怀高兴地把这篇小说邮寄给《绅士》杂志的金格里奇。

  厄内斯特的书终于出版了,一本红色封面的厚书,大约有六百页,是他迄今所写的篇幅最长的一部作品。评论界的反应和以往差不多,有褒有贬。波林当时正在纽约度秋假,便把收集到的第一批评论资料寄给厄内斯特。他看了之后又怒气冲天,甚至当伯金斯打电报告诉他,头两个星期,该书就出售了六千册这个好消息的时候,他的怒气还没有消。爱德蒙威尔逊说,小说写得不错,但剧本却不敢恭维。克里弗顿华迪曼同意伯金斯的观点,阅读他的剧本时,心情相当激动。他说海明威是当今用英语写作的最佳短篇小说家。马尔科姆考莱说,朵拉西布里齐的形象使得剧本的内容不成为悲剧,甚至爱情与责任感之间的冲突成为正确合理的了。朵拉西只是激进派运动组织的一个外围低级盟员。厄内斯特在描写两次战争中的情况时,十分强调了暴力。现在充满着血腥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行将结束,暴力却成为现代世界司空见惯的事了。

  厄内斯特把存心摆脱波林的计划同到西班牙去结合起来。十月下旬,他写信告诉伯金斯和金格里奇,他已经对波林讲清楚,他将呆在西班牙直到战争结束。因此,他谢绝了有人好心地向他提供在一个新成立的支持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法国部队里当上尉的好意。当然,离家远走高飞还有别的理由,他带着伤心和轻蔑的口吻谈到双方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感情破裂,已达到十分惊人的地步。他说,他决心在十一月初到卡塔洛尼亚作最后一次访问。最后回家专心创作长篇小说。

  十一月四日,在巴塞罗纳·马修斯和迪尔默找到厄内斯特研究共和政府的前途和命运。国际旅在九月底开始从前线后撤。撤退的那一天刚好是那个年青人吉姆拉德纳失踪死亡的时候。由恩里格·利斯特率领的第十五旅仍占据埃布罗河对岸的桥头堡。十一月五日厄内斯特同汉斯凯尔将军驱车南下到塔拉哥纳和华尔赛特,同行的还有亨利巴克莱、马修斯、锡安和《生活杂志》摄影记者鲍勃卡博。埃布罗河河水正在上涨,汉斯将军找来一条小船,让船工渡他们四个人过河,用香烟代替船费。上岸后他们步行到摩拉镇。只见到处断垣残壁,一片废墟。丢弃下来的几辆坦克和运输车静静地躺在路旁空地上。第五军团司令部设在一处高地上一幢石砌的白色房子里。他们见到里斯特将军。他很热情,但显得忧郁。他正准备放弃这个桥头堡,把部队撤到对河去。后来他派凯尔送他们四个人回去。过河时租了另一条小船。船到河中间时,激流把船冲向一座被炸坏了的铁桥那里,厄内斯特急忙抓起一把桨,奋力地把船划开才避免发生碰撞。由于他的努力,他们得以安全上岸。

  第二天,厄内斯特同马修斯来到里波尔市。这个市镇靠近法国边界,离班格马达姆五十公里。参加国际旅的一些美国自愿军到达那里已经十天,等候在十二月二日作最后一次疏散的命令。在街上,他碰到阿尔瓦·贝西。四月份他们曾在埃布罗见过面。

  “见到你还活着,真高兴,”厄内斯特说。

  “我也高兴,”贝西答道。

  “我总觉得,”厄内斯特继续说,“你会到这里来的。”

  贝西感到十分茫然。

  “你听过我在作家代表大会上发言,是吗?”厄内斯特问道。

  贝西说,海明威讲话的内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因为听了我的报告,有许多人自愿跑到这里来了,”厄内斯特说。

  贝西觉得厄内斯特当时讲话的声音仿佛仍在他耳际回响。在他那个讲话中,别人觉得厄内斯特在关于他访问战争中的西班牙方面有夸夸其谈,妄自尊大的现象。到底他有没有呢?

  在巴塞罗纳的那天晚上,在苏联真理报记者布列斯拉夫斯卡亚的住所里聚集了一大批人。厄内斯特和安德烈马尔劳夫都出席了。厄内斯特眼睛盯着马尔劳夫,一面喝着威士忌,心想,他的这个对手在一九三七年二月,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还未取得任何可观的胜利时,极力想摆脱战争的困境,以便写出象《希望》的惊人之作来。那天晚上他们又唱又跳,一直到了半夜。后来布列斯拉夫斯卡亚的司机——一个高个子,面容严肃的人,提议大家起立向为保卫马德里而献出生命的战士们默哀致敬。厄内斯特手里拿着酒杯,低着头默默地站着。同站在这房里其他的人一样,他也有许多朋友,在西班牙内战中牺牲了,其中包括还没有死去的多斯帕索斯。至于他自己,他在这次战争中所得到的是一个作家的新生。他不忍心把许多新闻电讯,写给《肯恩》杂志的宣传文章丢掉,他把其中较好的收集起来存放好,作为备查资料。在厄内斯特的眼里,只有象里斯特这样有才识,有胆略的人才能把共和派垮台的时间延缓几个月。但是,他认为奸诈的政客总是躲在幕后出谋划策,政界里腐败之风越刮越烈。现在,该是解脱的时候了。作家的义务就是拿起笔来老老实实地写。










海明威传--第八章 东方和西方






第八章 东方和西方

西班牙烽火

  厄内斯特说,“我现在必须做的事就是写作。过去我经常这样想,只要战争存在,你迟早会被杀死,所以你根本不需要顾虑什么。可是现在,我并没被杀死,所以我就得工作……一个人活在世上比死了见上帝还更困难,更复杂,也和创作一样十分艰苦。……在我写的有关战争的作品中,我尽可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描述战争,用各种方法认真细致,一步一步地对它进行检验。因此,我认为在我所写的小说中,没有一本能真正代表我的全部思想观点,因为战争实在太复杂了。我们对战争的看法是:战争不是好东西,虽然有时候必须进行。但归根结底,战争不是好东西。如果有人说战争好,那他一定是在撒谎。不过,要真正地认识战争,描述战争那是不容易的……我年轻的时候到意大利参加战争。那时我心里很害怕。来到西班牙,住了两个星期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还感到高兴呢。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不了解别人有害怕战争的心理,甚至否认这种心理状态的存在,那他写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价值。现在我对战争有所了解。发动战争的目的,就是一开始就要取得胜利。这正是我们以前所做不到的。我诅咒战争,让战争见鬼去吧,我需要的是写作。”

  海明威第一批描写战争的作品,除了《马德里的车夫》和《阿姆普斯塔》两篇外,还有一套短篇小说。十一月中旬他还在巴黎的时候,他的短篇小说《谴责》由《绅士》杂志刊出。故事叙述一位在齐科特酒巴间工作的服务员。一天,他认出一位顾客是叛军的间谍,立即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局派人把间谍抓了。金格里奇对另一个故事也颇感兴趣。这故事标题为《蝴蝶和坦克》,情节和第一个雷同,都是用一种具体的事加以描述的。故事的内容厄内斯特曾在《第五纵队》一书中概述过。它描写了一位叫彼德罗的市民常常在喝醉酒之后用法国科隆香水喷射器喷射酒巴间里的服务员。在场的一些士兵非常讨厌这个人。起初,士兵们打他,后来开枪把他打死。斯坦贝克①读了这篇刊载在十二月号《绅士》杂志上的文章后说,“这是一篇近年来难得的最好的短篇小说。”斯坦贝克在写给海明威的信中说,“这个故事本身就十分动人,你写得这么精采就更难得。”十一月下旬,厄内斯特返回纽约,在市东第五十号大街波林的套间里同她和孩子们共住了数天。他到纽约来主要是解决他的小说《第五纵队》的问题。这年年初,戏剧协会对演出这个戏还不大感兴趣,现在态度变了。主动提出要演这个戏,并准备从好莱坞请来一位叫本杰明·格拉斯的电影剧本作者把它改编后上演。格拉斯曾十分出色地翻译了弗伦斯摩尔纳的《里利奥姆》而受到戏剧协会的赏识。厄内斯特的代理人毛里斯史贝塞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合同。合同中具体规定格拉斯必须把剧本重新写过,但要保留原作的特点和人物对话。写完后必须交原作者复审。海明威坚持改编后的剧本应没有任何激烈的语言批评西班牙共和政府和共产党。否则,忠于共和政府派内部就会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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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著名文学家,是美国第六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十一月底,波林的假期已满。她和厄内斯特分批先后回到凯岛。表面上大家都装出同以往一样,关系正常。厄内斯特常和波尔维拉兹去钓旗鱼和瓦湖鱼,同时利用他在西班牙战场上的见闻和体会进行创作,写出另一个叫《谁也没有死去》的短篇小说。完稿后他立即邮寄给世界报。这篇战争小说同第一篇不同,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浓厚的感伤主义。他描写一对青年恋人被古巴的秘密警察逮捕。故事里的主人公恩里克在西班牙战场上受了伤——实际上是暗指格斯塔夫里格勒在休斯沙受伤。古巴警察把他暗杀了,并捉捕了恩克里的情人玛丽亚。厄内斯特极力把玛丽亚描写成后来的佐安阿克。在故事结尾时,玛丽亚被抓住。在警车里她正襟危坐,在弧光灯照耀下,神色坦然。

  一月初,格拉斯完成了《第五纵队》的改编工作。厄内斯特立即奔赴纽约。结果发现格拉斯改得一塌糊涂。他干得那么蠢,那么幼稚无知,调子那么低沉。厄内斯特十分鄙视地说,格拉斯竟然从剧的第三幕开始,可是前后对照不起来。他在改写时加进两幕新的,是从他自称为圣经旧约中十四天的恶梦那里引来的。格拉斯还把剧的名称改为《有名无实的第五纵队》。

  格拉斯似乎愿意接受海明威的观点。一月二十四日,厄内斯特返回凯岛时,对方就开始选派角色。身体肥胖的里诺尔·乌尔里奇将扮演安尼塔,即那个摩里斯妓女。双方达成临时协定:剧务主任由里斯特拉斯伯出任;比利露斯负责经费;露斯的朋友弗朗乔特托恩扮演菲利普罗林。厄内斯特离开纽约的前天晚上出席一个晚宴,到场的还有斯克里希纳,伯金斯,格拉斯和斯佩塞等。席间他多喝了几杯,他的老毛病复发,一个劲地给格拉斯和斯佩塞取绰号。当伊凡西普曼邀请伯金斯出席二月初在新哈芬①试演的时候,伯金斯谢绝了。理由是那个时候正好是厄内斯特最不喜欢看戏、会见剧作家和编剧导演甚至生活本身。事实也是如此,他逢人便说,他悔不该没把《第五纵队》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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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康乃狄格州南部港口城市。

  厄内斯特现在脑子里已构思出几部小说的轮廓。《绅士》杂志二月号刊出了他的短篇小说《激战前夜》。这篇小说是前一年十月从巴黎寄给金格里奇的。他写了一首自由体诗《一位美国人在西班牙死去》。他把诗稿和《西班牙的土地》一书的稿子全部卖掉,恢复为阿布拉罕·林肯志愿军旅的募捐活动。他计划在一九三九年秋天前写完另一部小说。除了把在《绅士》杂志和《世界报》上发表的关于战争文章收集起来以外,他还准备写几篇长一点的短篇小说。其中两篇写西班牙的内战,另一篇写一位古巴老渔翁。第一篇,取名为《疲劳》,主要回忆托鲁尔的激战情况。第二篇描写一支波兰骑兵冒着暴风雨冲过戈达拉马西拉地区。第三篇,也是最得意的一篇,已经在脑子里揣摩了好几年时间并在一九三六年四月以《在湛蓝的大海上》为题登载在《绅士》杂志上。故事叙述一个上了年纪,以钓鱼为生的渔人在哈瓦那海湾以东的卡沙布兰卡钓鱼。有一次他钓到一条大马林鱼。老人与鱼连续坚持搏斗了四天四夜。由于那鱼太大拉不上船来,最后被鲨鱼吞噬了。故事详细地描述了老人在四天四夜搏斗过程中的情况以及他所说的话。厄内斯特认为,如果故事叙述得好,那一定很成功,将会成为一本畅销书。厄内斯特说,他下次去古巴,他希望能同老长罗斯古梯雷兹一起去作实地观察,以便证明他描写的细节都是切实可靠的。

  不久,厄内斯特出发到古巴去。他二月十四日起程,包括来回路上的时间,整整一个月。每天,他上午八时开始工作一直到下午二点。然后打网球,游泳或钓鱼。他原来向伯金斯提过的准备写的文章,现在一篇也没有写。但他写了一篇叫《山脊之下》的故事。背景是扎克拉山峰的一处光秃秃山坡。内容主要描述第十二国际旅向敌军发动一次不成功的进攻战。故事的来源取材于一位来自巴达佐斯的士兵那里。这个士兵对他部队里两个身穿黑色皮衣,板着脸孔,实行极为严格的纪律措施的俄国佬感到十分恼火。

  不过,厄内斯特古巴之行的主要收获在于他开始写一本关于西班牙内战的长篇小说。他说,这是一次艰巨而鼓舞人的任务,以前他连想都不敢想。十月底,他在巴黎已经写完了这部小说的前两章。原先他预定正式开笔时间为一九三九年三月。写了三个星期,大约有一万五千字。他认为比《激战前夜》一书写得好些。他越写心情越激动,劲头越足。每天他把满腔热情倾注到写作中去,完全彻底,毫无保留。过了一晚,第二天又以同样充沛的精力,高昂的热情投入新的工作。

  在阿姆波斯·孟多斯他的工作室里仿佛回荡着他过去朋友的声音。其中一个就是福特马多斯。这人带着哀怜的口吻希望重整旗鼓,办好大西洋评论,请求海明威写点关于一九二四年的文章作为纪念。另外,就是伯金斯的声音。他给海明威带来了司各脱的消息。司各脱的写作生涯是不是已经结束,还是想东山再起呢?海明威前不久重读了司各脱的小说《夜晚静悄悄》。他觉得写得很好,有许多地方比他自己的一些作品好多了。如果再略加修改,该书可以成为司各脱的杰作。在重读这本书的时候,墨菲夫妇的声音仿佛在远处回响;法国的里维埃拉仿佛在眼前呈现。蓦地勾起了他对昔日友情的回忆。在他看来,司各脱是个特别具有笨拙、稚气的优越感的人,真象一个粗鲁固执的孩子嘲笑另一个聪明机敏的孩子那样。

  三月中旬厄内斯特回到凯岛,主要看望正在度春假的波比。唯一使他感到不愉快的是刚好碰上到他家来做客的人特别多。原来,在海明威离家去西班牙和法国时,他的妻子波林交结了许多朋友。而且在他回家后,波林并无意不让他们来,以便能让他安静地工作。这些人中有来自巴黎的本格拉哥和吉尼普菲弗。他们常来喝酒、谈天,同波林、厄内斯特辩论。西普里克吉里也是他家的常客,一来就谈论那部以“弗朗西斯梅坎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为背景的电影。厄内斯特抱怨说,任何一个那怕只知道海明威名字的人都似乎理所当然地可以到他家来作客,受到招待。厄内斯特那间靠近游泳池的工作室里总是人声不断。当谢夫林和休果露德福约他参加钓金枚鱼比赛时,厄内斯特立即满口答应。他巴不得快点返回古巴写他的小说。现在。他认为正是他好好大干一场的时候了。

  四月十日他乘船来到哈瓦那,重新过着他那老一套的生活方式:写作、喝酒、钓鱼、游泳和打网球。但是这次和以往有所不同,那就是和玛萨在一起。玛萨是第一次到古巴的并且准备在那里住上一个时候。厄内斯特答应给她找一间房子。当玛萨到达古巴时,她在阿姆波斯孟多斯酒巴间见到他。虽然他非常真切地希望见到她,但他压根儿没有为她去找房子。不久,玛萨自己在离哈瓦那市区十五公里的圣·弗朗西斯哥·波拉附近一个叫劳卡维吉亚村子里找到一间旧房子。那房子建在一个山坡上。人站在窗口往外望,附近海面和哈瓦那市的风光可以一览无遗。房子已经破旧,需要修理,下水道破裂,臭气扑鼻。房东是一个叫第奥恩的人家。主人表示整幢房子出租每月租金一百元。厄内斯特陪玛萨去看房子。到那里后,一见房子,心里就冷了半截。原来,房屋不但破旧,而且租金昂贵,离哈瓦那市区又远。厄内斯特不想要,甩下此事不管,只顾钓鱼去了。房主劝玛萨租下,列举了一些优点。玛萨终于动了心,决定一个人租下那幢房子。她雇了一些工艺匠和杂工把房子装修一番,并仿照自己家的摆设精心布置。海明威出海钓鱼回来,当她带他去参观新布置的房子时,一见之下,他高兴极了,立即搬进去住。

  为了装点门面,厄内斯特仍使用阿姆波斯孟多斯作为通讯联络处。但五月初,他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提到,他和玛萨同住在山坡上的一幢房子里。那里凉风轻拂,写作大有进展。每天他的写作速度在七百到一千字左右。他说他在那里心情十分舒畅,写作劲头大,有时候,不知不觉写到下午七点半,连晚饭都忘记了。他预计手头写的那本中将在七月底或八月初完成。除了这件事外,别的他无暇顾及,也觉得没有必要顾及。为了放松筋骨,振奋精神,周末他常外出钓鱼。其他时间都用来写作。当他到古巴快一个月的时候,凯岛突然流行小儿麻痹症。他立即打电报给伯金斯,请他寄五百元给J·B·苏里万。苏里万接钱后马上把海明威的孩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送出危险区。六、七、八三个月孩子们将在纽约的一处夏令营度假。一候海明威把小说写完,他就带孩子们到怀俄明山区去。

  然而,他那本小说越写越长。当他把全书写完时,一看,总共有七万六千字。这时已是八月中旬了。但他仍然决定到西部去。波林当时正同波尔和布伦达威勒兹到外国去。海明威写信给前妻哈德莉,说他同意波林那次到国外旅行。在真相显露之前她是可以尽情地玩下的。至于他,到怀俄明就行了。他吩咐奥多·布鲁斯在康涅狄格夏令营结束的时候带孩子坐火车到他那里去。他和波比先到诺德基斯特牧场等他们。八月二十七,车子在圣路易斯停下来让玛萨回她母亲那里。海明威继续开车前往怀俄明。

  最近一段时间里,厄内斯特常常想起哈德莉。七月份,在他四十岁生日那一天,他连续给她写了两封信,并且在信末签上他过去使用的绰号“塔泰”和“爱德华·埃威雷特·华克逊”。他说,他接触的妇女越多,越对她感到敬佩。如果人活在世上(不是死后)有什么欢乐的话,他认为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他同哈德莉在黑色森林,柯梯纳和庞普罗纳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是最最令人愉快和幸福的。这时候,哈德莉也正同她的丈夫保尔摩雷尔在柯地附近一个牧场度假。当哈德莉和她的丈夫钓鱼返回住地时,他们见到一辆汽车停靠在他们的汽车旁边。原来就是厄内斯特,他坐在车里听收音机,特意等他们回来的。他已整整十年没有见到他们夫妇了。见面时双方十分热情,气氛也很融洽。首先他们谈话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波比身上。可是波比此时不在身边,他已直接到诺德基斯特牧场去等他的父亲。事实再次向厄内斯特证明,哈德莉过得很幸福,她已经有了很好的归宿。

  厄内斯特抵达莱巴蒂时,正好欧洲爆发了战争。他几乎每天晚上整晚守在他那台手提式收音机旁,收听广播,这次战争的爆发是他意料之中的。六年来,不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谈话,他都谈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战争不久就会爆发。他觉得欧洲战争爆发时的情况同一九三六年夏天西班牙内战爆发的情况一模一样。当时他也正在写一本小说,并决心在去战争前线采访之前把小说写完。现在这一情况又重复出现了。尽管九月初,他在信中暗示,欧战终究要来的,但他仍然把小孩子们集中起来等待时机。他说,欧战将持续好多年。

  厄内斯特和孩子们刚刚在牧场住下来,波林便从纽约打电话给他,说她已在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从欧洲返回美国,现正在上他那里去的途中。波林在路上受了风寒,到达牧场时已体力不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厄内斯特后来说,他为她做饭,尽可能地照料她。但是由于天气寒冷以及生活条件差,护理起来不容易,她的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此外,他抱怨说,把一天的工作做完后就无事可做,特别感到寂寞。尽管海明威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他终于下决心同他的第二个妻子彻底决裂。他选择了一个认为合适的时间,准备好车子,约好玛萨去同他汇合。他继续往西部走,来到爱达荷州中部索图斯山地的太阳谷。

太阳谷

  太阳谷是肯特丘姆老矿区市镇附近一个小村子的名称。这个村子是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期间,为了开辟美国新的滑雪胜地,吸引游客而由阿威雷尔哈里曼和大西洋铁路联合会修建起来的。至今仍在大力宣传这个一年四季适于度假游乐的胜地——冬天可以滑雪溜冰;夏天和秋天可以钓鱼狩猎;蜿蜒曲折的小河里有成群的野鸭,矮树林里有数不清的野鸡。象海明威这样著名的游客也认为这里是度假的理想之地。虽然这时已是一九三九年年底,店铺,饭店,旅馆和模仿瑞士木造农舍建成的避暑小屋光顾的人不多,但是通过赫莱和匹卡伯来到太阳谷的大路上尘埃滚滚,来往车辆络绎不绝。厄内斯特到达后,在一家超现代化的酒馆里大喝一场,然后带着玛萨住进一家豪华的旅店。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同桌有两个为太阳谷做宣传的中西部青年。其中一个叫吉思·万·盖尔德,是个机警的英俊青年,年纪三十来岁。穿一身西部式样的衣服,对绘画和写作很感兴趣。他的同伴劳伊德阿诺尔德是个高级摄影师。他们同厄内斯特谈得很融洽。但谈话中也有躲躲闪闪的地方,生怕对方知道他们是做宣传工作的。厄内斯特这时很难判断这两个人言行的好坏。他同泰罗威廉相处很好。泰罗威廉是太阳谷的总导游。他是个身体消瘦,办事小心谨慎有余的肯塔基人。人们对他很熟悉,都称呼他为“黑胡子上校”。海明威在他这两个新结交的朋友陪同下游览了太阳谷胜地。原来心中对他们的疑虑消失了。厄内斯特对打射飞鸟,捕杀动物特别感兴趣。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上午写作,下午打网球。到了十月底,这部小说已经写了十八章,几乎是全书的一半。他写信告诉伯金斯,他在书里写了别人从没写过的关于共产党的义务和职责问题,写了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东西。他说,在他的书里有两个女人。故事发生的地点在马德里西北格达拉马山区的西拉一个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游击队营地。书中还描写了作者在盖洛德,俄国人的总部同苏联消息报记者科尔索夫谈话的情况。不过,在书里科尔索夫的名字被改为卡尔科夫。其他一些人物的名字在书里都作了一些更改。

  不久,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吉恩·万·盖尔德正划着独木舟在河上打野鸭,他的同伴不小心,猎枪走了火,把他打死了。吉恩的妻子要求厄内斯特写一篇悼词,下葬时在吉恩的墓边宣读。十一月初,厄内斯特和别的一些人一起来到光秃秃的肯特乔姆小山岗上的墓地,庄严地朗读那篇悼词。悼词的内容如下:

  “吉恩热爱自己的祖国。他出生在这个国家的西部,他通过作画来描绘他的祖国,通过写作来反映和歌颂他的祖国。他热爱这里的高山平地,热爱这里的一切,特别是当春天到来,积雪融化,花木吐出新芽,从蓓蕾初绽到繁花似锦的时候;他热爱阳光灿烂的夏天和高山上的牧草场;他热爱林中蜿蜒的小径和平静如镜,清澈湛蓝的湖泊……一年四季,他最喜爱的是秋天。秋天,到处黄澄澄,灰濛濛,棉花树上的叶子转黄了。……他喜爱万里碧蓝的晴空,那么浩瀚,虚幻……现在吉恩先我们而去。他壮志未酬,死有余辜……他的灵魂将回到他喜爱的地方,与山岳并存。”

  海明威并没有让墓地宣读悼词所产生的伤感情绪取代了他对葬礼的嘲讽。吉恩死时没有留遗嘱,生前也没有办理人寿保险,银行的帐本上只留下尾数一角七分钱。可是他那成了寡妇的妻子死死坚持要把他生前打猎用的工具作为陪葬埋进坟墓去,其中包括一副很值钱的马鞍。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厄内斯特悄悄地对派彼阿诺尔德说,值得庆幸是的吉恩的妻子没有把吉恩的钓鱼工具和煎鱼用的平底锅也一同埋进土里去。

  不久,玛萨受柯里尔报社的委派到芬兰去采访欧战的情况。厄内斯特虽预感到,玛萨走后他会很寂寞,但他无意拦阻她,也没有理由不让她走。玛萨走后,他把二○六号住房改为“海明威游乐场”,一到晚上人们到这里打扑克牌,玩掷骰子赌博。有一天他用猎枪打死了一只小狼。每天下午他几乎都要出去打野鸡、野鸭、小鹬。经常同他一起去的有一位叫英格索尔的精明律师和一位作家。

  海明威的另一位好相识是克拉拉。她带着她的一个儿子到这里陪伴成了寡妇的吉恩的妻子度过几个星期的丧居生活。克拉拉的丈夫弗雷德曾于一九一八同厄内斯特一起在斯奇奥开过救护车,现在在芝加哥开办一家办理邮汇业务的大公司。当克拉拉主动提出协助他处理积压信件时,厄内斯特立刻答应了。当即口授用打字机打十五封信。他所能给她的酬劳是有关写作的艺术和知识。他对她说,在写作中一个词稍一不慎用在不恰当的地方,就会给后面的章节带来巨大的影响。他曾好几次对她这么说,“重要在于做,不在于说”。只是口头上说说的东西是经受不起时间的考验的。构思精密,充满想象力的散文往往可以经受较长时间的考验。一天晚上,在闲谈中,厄内斯特谈到自杀的问题,并提议大家定个公约。要是他们中间有谁欲自杀,就得事先让其他的人知道。克拉拉拒绝他的建议,这使他感到惊讶。克拉拉说,希特勒的闪电战术在欧洲进行得很顺利,如果纳粹侵略美国,她首先杀死孩子,再杀死自己。厄内斯特同她进行激烈的争辩,结果,克拉拉暗地里觉得,将来什么时候处在危难的时候,厄内斯特是她一个可向其求救的人。克拉拉准备返回芝加哥,临别时,她禁不住留下眼泪同他吻别。厄内斯特孩子气地用手摸一摸口袋,拿出一个银元递给她说:“祝你走运。”

  厄内斯特对阿诺尔德的妻子泰丽也十分敬佩。泰丽虽然个子不高但气质不凡。她特别擅长用猎物做菜送饭下酒。一次,当阿诺尔德滔滔不绝谈到自己幸福的童年时,厄内斯特说,他的童年时代过得十分不幸。另一次,他举起一只大手在泰丽的大腿上拍了一掌说,他的母亲是只老母狗。泰丽听了狠狠地骂他一顿。她紧缩双眉,对他怒目而视。他默默地听着她的责骂,既不恼怒也不感到后悔。最后,他对她说,“好嫂子,我说的一点也不假。我敢以我的名义担保。我的母亲确是这样的人。”

  虽然海明威身旁有许多朋友,但他常常抱怨说,玛萨不在,他闷得发慌,仿佛生活在监狱里,小说也没写一篇。克拉拉和哈德莉都来信邀他去芝加哥过圣诞节,但他婉言谢绝,推说他正写到小说故事情节最高潮的地方,不忍搁笔。当他写信回家表示要回去和孩子们一起过圣诞节时,波林复信说,如果他回家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过完圣诞节重新去古巴同玛萨汇合,那他最好不要回去。厄内斯特立即写信给哈德莉,埋怨波林的做法太无情,令人难以忍受。但他冷静一想,如果人们只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那么她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当奥多希鲁斯开车来接他回弗罗里达时,他对海明威说,波林执意不想见到他。她正准备带领她的两个儿子和她的妹妹吉尼到纽约去度假。

  十二月十二日海明威在离开太阳谷之前,给波林的母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在信中说,他早在十月份就计划带着小孩子们一起到彼格特去。但由于波林出乎意料地来到诺德基斯德牧场,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他相信,他若有机会到彼格特同波林的双亲交换意见,可以肯定,他们会发现波林和弗基尼亚的思想和态度的变化要比他自己厉害得多。弗基尼亚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表现十分古怪。而且影响越来越大,在适当的时候会破坏厄内斯特的家庭和睦。当然他的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厄内斯特想让波林的父母亲知道。他表示愿意继续关心波林生活物质上的利益,继续照顾好孩子。她同孩子们相处得很好。他是在非常孤寂的时间里写手头上这本小说的,非常希望这书出版后会得到好评。到目前为止,他觉得书里他没写上一个不好的词。厄内斯特在信的结尾衷心祝愿他们圣诞节愉快,永远愉快。

  普菲弗太太(波林的母亲)十分吃力地用打字机给厄内斯特打了一封回信。对于他和波林之间的误解和因此引起的不和,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她丈夫为了此事感到痛苦万分。厄内斯特和他们一起生活已经很多年了,实际上,他们已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没想到消息来得那么突然,思想上毫无准备,这一年的圣诞节是他们一生中过得最不愉快,令人心酸的节日。他们认为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家庭关系的破裂,特别是大人的事竟连累到无辜的孩子们身上。她愿永远为厄内斯特祷告,盼望在那遥远的彼岸有个蓬莱仙阁,他们将在那里重逢。

  一个星期之后,奥多驾着车子同厄内斯特回到凯岛。正如波林事前所说的,她已经带着孩子到纽约去了,家里空无一人。圣诞节过后,一个叫阿里卓纳的菲尼克斯人打电报问伯金斯关于海明威的现住址。第二天,伯金斯回电说:“海明威的现住址是凯威斯特,弗罗里达。”可是,实际上他不在那里。从这天起,海明威的住址是古巴,波拉圣·弗朗西斯哥,劳卡维吉亚。

丧钟为谁而鸣

  一九四○年一月中旬玛萨从芬兰回来时,发现“大肥猪”——这是她开玩笑给海明威取的,工作得很不坏。他回来后不到几天,厄内斯特便写完了第二十三章。他给伯金斯寄去一部分书稿作为该书质量的样品,其中包括第一章的开头几段和比拉的故事中关于法西斯在隆达本土乡村大屠杀的情况。这时刚好碰上寒潮,于是他又把老习惯拿出来了,坐在床上写作同时又保持身体暖和。就这样,他写完第二十四章,虽然他说,天气冷得使他发抖,他却在写关于一九三七年六月某个骄阳似火的上午的情况,这实在是不幸。

  厄内斯特写信告诉伯金斯,请他别把书中有关大屠杀的情况告诉包括阿尔瓦·贝西在内的任何有思想倾向的人。他可以同宗教决裂,但他不能剥夺左派分子的思想意识。贝西那个旅的问题在于思想太复杂,缺乏必要的军事训练和纪律。一个人思想太复杂了,他说,等于在自己头上蒙上一个紧箍子,就象铁链拴在牛鼻上,不由自主了。如果左派认为忠于共和政府派从没杀过人,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好了。至于他自己,在西班牙的时候,他自愿接受共产党的纪律,因为他认为在战争需要这样的纪律。现在战争结束了,他也就恢复到原来的思想状态——做一个普通的作家。既不是天主教派的作家,也不是共产党的作家或美国那一个派别的作家。做只满足于当一个能忠实向读者,领导他本人的所见所闻所思的作家。

  二月份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他每天的生活也安排得比较合理。每天上午用于写作,下午两点吃中饭。在此之前喝一次咖啡,午睡时间阅读书报。下午常和玛萨或一些曾为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军作战的被流放的巴斯克人①一起打网球。这些巴斯克人现在在哈瓦那从事回力球专业训练和比赛。激烈地打过几场球之后,他们就停下来休息,喝点酒,唱唱歌。厄内斯特仔细听着巴斯克人唱歌,便一知半解地说起巴斯克话来。他从一位叫马伊托门纳科的朋友那里买了一只大公鸡,然后带到斗鸡俱乐部去参加斗鸡比赛。其它的活动包括打野鸽,飞鸟,每星期抽出一个晚上到灯红酒绿的哈瓦那去消磨时光,喝酒,玩牌谈天,每每一谈就四、五个小时。他解释说,白天他忙于写作,累得腰酸背痛,眼睛发花,四肢无力,到了晚上喝点酒舒舒筋骨,恢复疲劳是必要的。可是,玛萨对于他这种生活方式感到不满意。二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厄内斯特为了弥补过去常常同其他的男子汉晚上在外面瞎混,搞到三更半夜所造成的不良印象,他决定邀玛萨去看一次电影。现在他养成这样的习惯吃晚饭前先喝点艾酒,饭间喝红葡萄酒。打回力球之前喝点伏特加,最后喝威士忌掺苏打。这时,他感到心满意足。但是,不宜立即进行工作。他不根据科学道理,胡乱地认为,酒后打几轮运动量比较大的网球,有助于酒精的散发、消醉。每逢星期日晚,他早早上床,先吃几粒安眠药,倒在床上一睡到第二天天亮。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接着又精神抖擞地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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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的古老居民。

  厄内斯特原先并不打算把这书写得这么长。当写到第二十八章末尾,他感到烦躁不安。但他心里明白,他绝不能慌里慌张,一心去赶速度。他写信对伯金斯说,要是他象辛克莱路易斯那样草率从事,他一年到头每天都可写五千字。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为了避免因潦草从事需要重写,他适当控制了他的写作速度。他对查理斯·斯克里布纳说,他写作就象得了一场病,成了一种恶习,象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他感到高兴的是,他必须象得病一样进行写作。为了写得比别人高明,受读者欢迎,他要赋予作品以巨大的魅力。

  厄内斯特为了保证自己写的东西的质量,他常写完一部分就送给朋友看,请他们提出意见。他的朋友们看完后都十分赞赏,于是他决定冒昧地请他所尊敬的本芬奈阅看。本芬奈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一位无所畏惧的飞行员。他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看,一直看到第二天凌晨四点。他看完后对该小说的印象是,海明威把自己的生活经验都写进了小说。海明威听了说,“没什么,不完全是这样,有些地方是虚构的。”尽管他征求了许多人的意见,他心里仍然感到不很踏实。波林现在视他如同仇敌,根本不会阅看他的书稿。这是他最引以为憾的,因为波林有很高的文学欣赏力。

  就这样,这本书一时还写不完。到四月初,他才写完第三十二章,即他从太阳谷回来后写的第十二章。其中一章描写了埃尔苏多的士兵在一个小山岗上的守卫战。另一章叙述玛丽亚遭受法西斯士兵蹂躏的惨景。第三十二章开始对盖洛德旅店内部情况介绍。厄内斯特当时住在这家旅店里,他对交战双方都有不满的情绪。尽管他同情忠于共和政府派,但是他受不了他们的宣传。他们把一个来自巴斯格省的农妇——一个共产党员多拉斯埃巴鲁里,捧到天上去,把她看成西番莲①左派的圣人。他对他的朋友们强调指出,多拉斯的行为使我感到作呕。他乐于描摹一幅西班牙共和国第一夫人的肖象而鄙视罗伯特佐丹所作的“西班牙骑士之花”。佐丹曾说过,“世界上没有更好的人,也没有更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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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或称苦难花。此花被认为与耶稣受难时所戴的荆棘冠冕相似。

  在他这本书里提到了他的许多朋友的名字。有的照现实名称原封不动地使用,有的略有掩饰。近来他与一位在一九三九年逃往伦敦的前忠于共和政府军司令左斯塔夫杜朗通讯。杜朗这个名字如同他的家里佣人彼特拉一样在书里出现了。第十二国际旅的鲁卡兹将军被描写为一位精明的人;那位波兰籍的将军长罗尔,即颇负盛名的华尔特将军在小说中成为高尔兹将军;记者高尔特索夫在小说中叫卡可夫;女英雄玛丽亚本来是一九三八年春天厄内斯特在马塔罗结识的一位护士。虽然在外貌上有些特征,如亚麻色的头发,但实质上,作者是暗指他的心上人玛萨的。罗伯特佐丹,摩塔纳的教授成了第十五国际旅的有胆识的上校罗伯特马里曼,他曾一度是加利福尼亚经济学教授。佐丹的形象同厄内斯特书中的其他人物一样他的性格和思想观点或多或少与作者本人的性格和思想观有所相同。十分明显,佐丹的父母亲是以作者自己的父母亲为对象的。老佐丹和海明威的父亲一样都是用手枪自杀。小佐丹却是个胆小鬼,而他的母亲却是个气势汹汹的人(如果小佐丹不是个胆小鬼,他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他母亲面前,不让她吓唬他)。在书里,厄内斯特甚至把自己身上的某种特性移植到佐丹身上——脾气暴躁,一经发作便象森林里的野火,遇风时越烧越旺,只有在他同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人乱搞关系,发泄兽性之后,才能慢慢平息下来。

  四月初,厄内斯特为了给“伟大的战争”,一本描写第十二国际旅首领古斯塔夫雷格勒的自传体小说写个序言,他不得不把手上工作暂时搁下来。为了避开来访者,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作,厄内斯特专程到离哈瓦那大约三百公里的奥林特省一个叫梅多孟诺卡的水稻甘蔗种植园。在写这篇序言之前,厄内斯特已经给雷格勒提供帮助,如送钱给他用,积极设法把他从法国的死亡营中保释出来。虽然这部自传体小说大部分内容是虚构的,但厄内斯特说,“书中有很多事件和故事情节是非常真实感人的,只有作者本人亲身经历了,才能如此真实地描述出来。作家的义务和职责也在此,他不应该杜撰。”使作者感到欣慰的是他在战场上认识了很多人,如鲁卡兹将军,维纳赫尔布朗和雷格勒等。雷格勒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他虽然受了重伤,受关押,遭流放,贫病交加,但雷格勒总是表现出英勇的气概,丝毫不顾及个人的痛苦,是个不屈的勇士,虽屡次受伤,仍战斗不息,直至死亡。

  厄内斯特刚一写完那篇序言,就病倒了。病魔折磨了他五天。四月二十日才恢复正常,接着写完了小说的第三十五章。现在他开始认真考虑选取书名的问题了。开始,他想取名为“未被发现的国家”,但觉得还不满意。据他自己说,他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翻阅了圣经和莎士比亚作品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名称,后来他找《牛津英语散文集》,在随便翻阅约翰顿①诗作的时候,有一页突然引起他的注意。约翰顿从英国十七世纪社会风俗,特别是礼葬习俗和当时的环境引起联想,写下了一个说明人类相互依赖的比喻。厄内斯特高兴地看到约翰的比喻正好切中他那本小说的主题,即战争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却促使人们的醒觉和更紧密地团结——这一点在小说中已有所叙述。约翰顿的比喻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无论谁死了,都使我察觉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因为我是人类中的一员。然而,丧钟到底为谁而鸣?它是为你敲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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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顿(1572—1631)美国诗人及教士。

  从四月底到五月初,厄内斯特多次写信告诉伯金斯,波林嗐胡闹,简直使他无法工作。她根本不面对现实。他虽然不住在家里,但他并没有白浪费时间,而一直在写书。她一个劲地唠叨,指责他。他一味地忍让迁就,但都无济于事。聊以自慰的是,过去他在波林身边写书,现在他离开她,但写出来的书,无论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他同意和波林分手,每月给她五百元作为抚养他两个儿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的费用。不过,他告诉波林,一旦他死了,这笔钱就没有了。他的母亲给他写信说,她知道他正在写一本长篇小说,再次希望他,书里所写的应对社会、对他人有效益。厄内斯特在复信中十分冷淡地说,这很难说,也许能如她所愿吧。

  海明威希望到阵亡战士纪念日那天能把小说写完,但实际上做不到,还差得相当远。恰好在这个时候,他住房的天花板的泥灰脱落了,白色的泥灰粉末把房里的东西厚厚地蒙上了一层。雨水从破裂的房顶漏下,更加把房里的东西弄得一塌糊涂。当他的两个儿子到他那里作短暂逗留时,他的起居室湿淋淋地简直象水池。这对爱清洁的玛萨来说简直是要她的命。但从美国大陆传来的消息更加使她烦闷不安——虚假的政治宣传,以增加税收来吓唬人以及永无休止的浪费国家资财。平均每天她要发两次脾气,对美国对世界的形势表示极端的不满。他真想到欧洲去,看看她能做点什么事。她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块几乎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地方。厄内斯特专心于写作,无暇顾及玛萨的社会生活,玛萨十分恼火,一气之下,收拾行装跑到纽约住了一个月。

  六月底她带着她的母亲一起回到海明威身边。海明威说,他已是精疲力竭了。不过,他发誓,小说没写完,他决不去剪头发。他不注意修边幅,外貌邋里邋遢。当他写到小说末尾,叛军炸毁忠于共和政府军防卫区的一座桥梁时,他简直坐立不安。好大一阵子,他感到全身无力,仿佛象死人一般。这本小说写了一年五个月。他和书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感情融合在一起,不忍猝然离开他们。然而,到了七月一日,他终于决定收尾了。他在拍给伯金斯的一封电报中说,“所有桥梁都被炸断了,本书的最后一章即将写完。”这样,他不久就可以到哈瓦那理发店去理发了。

  当厄内斯特正在街道人行道上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佐诺斯同一位他在阿伦家认识,名叫多格拉斯的人一起在路上走。他赶上去,伸手抓住诺斯。接着对他说,他渴望在诺斯未读到他的小说,对他加以指摘之前,先把小说的大概内容告诉他。于是他们约好在弗罗里迪酒店一起吃午饭。虽然他们两人的政治观点绝然不同,但他们谈得十分投机。到下午四点还没谈完。突然,酒店门一开,玛萨大踏步走了进来。看神色她显然在生气。原来厄内斯特答应下午二时和玛萨去同她的母亲会面。厄内斯特明知理亏,主动向玛萨赔不是。可是玛萨置之不理。她大声地说,“你可以对我无礼,不按时践约。可是,对我的母亲,你不能这样做。”厄内斯特,付了帐,向佐诺斯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服服贴贴地跟着玛萨走了。

  虽然小说写完了,头发也理了,但这本有四十三章的小说,还有许多麻烦事大伤他的脑筋。例如,书中写到七月十三日,乔丹俯伏在一棵大树底下,注视着法西斯伯伦多中尉朝他方向走去。本来故事写到这里就可结束,但厄内斯特觉得还不满意。在他四十一岁生日前一个星期,他写了一个后记和另外两小章,想尽可能详细地把线索理清楚。其中一部分说明在赛戈维亚进攻战失败后卡科夫和戈尔兹将军召开的一次会议的情况以及他们在驱车返回马德里,谈到乔丹炸毁桥梁和随后失踪的情况。最后一章描写安德雷斯访问派希罗和彼拉地方守军撤退后留下的营地。安德雷斯居高临下凝视峡谷底下奔流的河面上那被炸毁了的铁桥。厄内斯特采用这种突降法,显然是要从有重大意义的内容突然转入平淡无奇的场面,从而说明这些描述既不是必不可少,也不是引人入胜的。

  厄内斯特十分焦急地等着把书稿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把它送到纽约去。七月下旬热浪袭击了整个东海岸。厄内斯特坐在火车车厢里,热得简直象在火炉边。他坐在单位坐椅上,借助着微弱的灯光校阅书稿,时间长了,眼睛就发花。火车到了宾夕法尼亚,他踉跄地走出火车厢来到车站站台上。他夹在人流之中被人推着走,活象沙丁鱼盲目地被倒进罐头加工厂,身不由己了。他在巴克莱旅店下塌,离斯克里布纳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他每天校阅书稿二百页,零零碎碎由送稿人送到斯克里希纳出版社。几天以后,纽约时报书评编辑部的格尔德到海明威下榻的旅店找他。走进房时,他发现海明威身穿一件没有扣上扣子的宽松的睡衣,身旁围着一群人,正在找他谈话。其中一位是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派被流放的司令古斯塔夫杜朗。他不久前同一位美国姑娘结婚,并移居美国。杜朗坐在一旁十分有礼貌地倾听着海明威同格尔德的谈话。厄内斯特不时停下来把他的谈话内容翻译给杜朗听。当杜朗走出房去打电话时,厄内斯特轻轻地对格尔德说,他写小说的时候,常常要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消息和情报。杜朗曾对他作过保证,说他所提供的情况都是可靠的。当杜朗准备带他的新婚妻子到女方在新汉普夏的避暑别墅时,海明威请杜朗帮忙校正样稿,以便查核书中的西班牙文是否正确。厄内斯特深知,要写一本关于西班牙、西班牙人民、西班牙内部的革命运动以及战争,自己是力不从心的,但要他请一位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之一的西班牙人来审阅他所写的东西,他又感到有点难为情。对于厄内斯特的要求,杜朗出于部分的好奇心答应了。他对厄内斯特的西班牙语评价不高,但对他写的那本小说,认为很有吸引力。

  八月二十六日,他从哈瓦那空邮寄出他那本小说的一百二十三个长条形字板。他作好思想准备,听取伯金斯和斯克里希纳的反对意见并重新修改。在此之前他还十分认真地把那段描写两性关系的文章重新写过,使那些恋爱场面显得不那么低级庸俗。但在听取了对方的意见之后,提出了反驳,认为彼拉的“死亡的阴影正在到来”的演讲并不怎么样。一般来说过得去。但是如果把它删掉,就相当于在管弦乐队中把低音提琴和双簧管拿掉,因为它们单独演奏起来十分难听。这段话虽然很刺耳,但并不是毫无缘故的。他要把他在马德里所看到的吉卜赛人的俗气完全去掉。吉卜赛人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民族。当然,他并不想去美化他们。至少,不会比他在尼克·阿丹斯的故事中美化密执安印地安人更为过份。

  最后,厄内斯特作出重要的决定,取消了那篇后记。他解释说,他原来的想法就象一个饱经磨炼的水手一样,把一切都弄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但是他现在看到小说的结尾安排乔丹躺在树林里积满松软的松树叶的地面上同在第一章中的第一句提到他在地上躺了六十八个时的情况互相呼应。

  小说在这种情况下结束,才算合理,合乎逻辑和要求的。

酬 劳

  一九四○年伊始,厄内斯特就为自己写了一半的小说向伯金斯预支了一千元稿酬。伯金斯答应了他的要求,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厄内斯特在创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厄内斯特在一九三九年的全年收入为六千美元。可以预料,他在一九四○年的收入——包括出版小说和戏剧方面的收入,可望是一九三九年的两倍。八月下旬,每月书刊俱乐部选中了海明威的长篇小说,准备出版印刷十万册。这样实现了伯金斯的希望。斯克里希纳为了竞争,准备增加这本书的出版量。厄内斯特写信给阿诺尔德金格里奇诉说他写这本书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妻子离开了他。一年半时间,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当然,小说的完稿对他是个很大的安慰。这本书的特点是构思精密,结构紧凑,字字相关,首尾互相呼应。

  厄内斯特正计划带玛萨和他的两个儿子到太阳谷去度假。玛萨要求克拉拉斯彼格在海明威未到达前代为照顾孩子。经过三年多的所谓不合法的生活,玛萨和厄内斯特准备在波林决定离婚后就结婚。玛萨虽然对于事情的成败尚有怀疑,也没有对克拉拉说出她的想法。她只对她说,“亲爱的,在我们的婚礼上,你就当撒花姑娘吧。”

  当玛萨去路易斯探望她母亲时,厄内斯特和奥多希鲁斯一起干九月一日开车外出长途旅行。抵达太阳谷后,他几乎立即就投入工作——校对书稿,把校正好了的先后寄给伯金斯。在一篇未标上具体日期的书稿上写了两句话“千万别遗失”和“谨以此书献给玛萨。”最后一批书稿的校阅工作是由劳伊德和泰利·阿诺尔德完成的。当他们谈到厄内斯特的父亲是自杀而死时,厄内斯特证实了此事并理直气壮地把自杀行为称之为“司空见惯的事。”他说,当一个人陷入绝境时,采用自杀的方式来解脱自己是允许的。他还十分详细地告诉玛萨如何熟练使用手枪。

  全部书稿校正后,厄内斯特如释重负。他对查理斯斯克里布纳说,在这段时间里,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精神不大振作。波比上学后,厄内斯特便带着两个个儿子和玛萨到山林里打猎。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每人打了八十只长耳野兔。厄内斯特和玛萨一共打了三百多只,合起来约有四百只。接着连续几天下暴雨,厄内斯特不能外出打猎,老毛病又发作了。他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当他得知他那本小说的出版时间已推迟到十月二十一日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于是象火山一样爆发了。接着他哀声叹气地说,这消息太令人失望了。他连续二十四小时工作,急急忙忙想抢在截稿日期之前完成。可是情况并不象他预料那么好。他对于做一个循规蹈矩,尊重约期并为了践约牺牲周末休息努力工作的人已不感兴趣。对斯克里布纳的编辑部老爷们一周只工作两天的那种不急不躁的作风大为厌恶。他埋怨上帝没有让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省得当一个专业作家毫无止境地一页接一页地写。

  虽然玛萨现在不称呼厄内斯特为“肥猪”,但是当她看到一位带着他的妻子到太阳谷打猎度假的男子汉盖利库柏时,她就拿厄内斯特同他相比。他们两人在容貌上真有惊人相似之处。据厄内斯特说,玛萨一个劲地要厄内斯特极力仿效盖里库伯,衣服穿帅一点,外貌整齐一点。厄内斯特虽然没有按玛萨的话去做,但他一见到库伯,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自己强。库伯为人诚实、坦率、友好、爽朗。厄内斯特认为,如果他的小说被好莱坞电影公司拍成电影搬上银幕,那么库伯可以十分出色地扮演书中的主人公罗伯特乔丹。库伯的枪法也比厄内斯特好。厄内斯特把射击技术上的缺陷归咎于他多年来毫无节制地饮酒。为了在别的方面显示出他比对方强,他提出要同对方进行拳击比赛。他满有把握地估计,他的重量和经验将使他获胜。他想从对方做工讲究的服装和射击的技能方面来戏弄他,从中取乐。

  当天气恶劣,不宜从事户外狩猎时,厄内斯特便从斯克里布纳书店要来了几十本书阅读。他的书单里包括作者沃尔夫死后的著作《你不能再回家去》哈普为这本书进行了一番宣传,把它说成“成功之作”。对此,厄内斯特未免感到好笑。他对沃尔夫笔下描写的人物马克斯韦尔伯金斯这个人物没有多大印象。他甚至吹嘘说,沃尔夫用一万字描写人或物,他只要一千字就足够了。他认为书中只有汤姆这个人物描写得好,其余的都是千篇一律用过度夸张的新闻体进行描写。

  厄内斯特早就想把他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卖给电影界拍成电影。十月初他接到一个由多纳德弗莱德打给他的长途电话。弗莱德在二十年代就认识厄内斯特。当时他是霍拉斯里乌怀特公司的合伙经营者,现在是米朗赛尔兹尼克公司的小说编辑。他的电话使厄内斯特的小说有了新的出路。弗莱德在电话中间厄内斯特在好莱坞是否有代理人。厄内斯特回答说没有,并立即邀请弗莱德到太阳谷会面。弗莱德先乘飞机到盐湖城,然后改乘火车,第二天清早六时到达太阳谷。当他到达厄内斯特住地时,厄内斯特早就在等候着他了。弗莱德还没看过那本小说。于是,厄内斯特招待他吃早餐后,把那本书的稿子给他看。弗莱德用了一天时间读完那本书稿,他的心深深为该书的故事情节所打动。十月七日,弗莱德离开太阳谷回家的途中打电报给伯金斯,要求对方把该小说的二十五本书稿空邮到贝武利山的米朗赛尔兹尼克。这样,自从《永别了,武器》一书出版以来,这是厄内斯特另一成功之作。

  为了摆脱象多拉斯派克夫妇和盖利库伯等人的纠缠,厄内斯特和玛萨出发到赛尔蒙河河口分叉的地区去旅行打猎。玛萨这次打猎的兴致不亚于厄内斯特。可是回家后,就得了流行性感冒,全身乏力,疼痛不堪,躺在床上起不来,真把她折磨得够呛。但当她想到这次外出打猎,主要是让海明威散散心,解解闷时,觉得自己受点苦算不了什么。在这期间里海明威酒喝得少一些,脾气好一些。一切又恢复正常。在她面前,海明威显得十分温顺。她甚至用不着征求他的意见把自己的名字写成:玛萨海明威。他们在太阳谷还住不到一个月,玛萨便向柯里尔报社提出要求,派她到中国采访当时正在进行的国内战争。

  在《丧钟为谁而鸣》一书即将出版的时候,伯金斯频频地写信告诉海明威关于他对这本书销售量的估计。可是,海明威是个急性人,他等不住了。他打电话给住在纽约的杰恩,要他收集舆论界和批评界对该书的反映。杰恩回电说,打长途电话费用太高,劝他不必那样做。可是海明威不听。他有点耍小孩子脾气,听到杰恩的话后,他说,“杰恩是不是真的那样说的?这小子真该进入坟墓了”。该书出版后,约翰·张伯伦称赞说,“这本小说的质量可与白兰地媲美。”海明威听了非常得意。J·多纳尔德·阿丹斯也说,这本小说所表达的内容是海明威写作以来,表现得最充实,最深刻、最真实的作品。阿丹斯认为作者对小说中主人公约旦和玛丽亚相爱的描写技巧超过《永别了,武器》一书中相关的情节描写,堪称为美国的最佳小说。鲍勃·谢乌在大西洋月报上著文,说该书是一本罕见的好书。书中不但充满活力,坚强精神,也有幽雅动人之处。这就充分说明,作者不象其他美国作家人云亦云,没有一点独创性。克里弗顿·法迪曼在《纽约人》杂志上发表文章说,这本小说表达了作者海明威的心声。这种心声读者第一次阅读《生存还是死亡》时就听到了。马加勒·马塞尔在《国民周刊》上的文章说,读了这本书,原先那种读《第五纵队》味同嚼蜡的感觉消失了。海明威在人物的塑造,对话,制造悬念以及面临死亡时人们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和态度等方面的描写已达到了新的水平。虽然小说里没有明显地反映西班牙内战包含的深刻社会性,但是从小说所反映出来的,读者不难看到人类将面临着同种类型的战争。

  海明威的习气是,对表扬他的人十分感兴趣,对批评他的人恨之入骨,这次也没有例外。一位在好莱坞工作的多纳尔德弗雷德给海明威出主意,坚持该书要有十五万美元才卖出去。海明威十分谨慎地盘算着,然后请多纳尔德帮忙,以十万美元把该书售卖出去。曼斯书刊组织机构同海明威签订合同,要书二十万册。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自己印了十六万册。这样,海明威仅从电影界就获得十三万六千美元。此外,还有版税权和其它的收入。他用这笔钱还清了一些债务,唯恐以后又会出现艰难的日子。到十月底,该书的销售量达到预期目的。海明威为之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的书从来没有象这本书那样售价高,销售量大。

  九月恶劣的气候终于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秋高气爽的狩猎大好季节。海明威的打猎兴致又油然而生。十一月初旬,有一天,他带着一队神枪手来到底特里奇附近一个农场后面的山林里打猎。晚上带着猎物满载而归。农场里的主妇为他们准备了美味的鸡饭。农场主家里有十三个小孩,一辆大车。他们用这辆大车拖送牛奶。因为车子破旧,过不好久就出毛病。厄内斯特问巴比阿诺尔德,车子是否还值得修理。阿诺尔德回答说还值得。厄内斯特拿出八十五元钞票,把它们卷成一团,象瓶塞一样塞进一个盛有半瓶酒的玻璃瓶里。然后把瓶子放在车前座上,要那农场主把那瓶里的酒喝光,拿着那些钱去修车子。

  十一月四日海明威从米阿米美联社那里得知波林正式同他离婚的消息。离婚判决书上写明了男方抛弃女方的事实,并规定小孩子们交由波林照管。双方对此毫无异议。厄内斯特与波林结婚十三年。在这期间他一共写了七本书,买了一条船“彼拉”号,在凯威斯特岛上建了一幢房子。对此次婚姻的破裂他丝毫未表露出懊悔的样子。在过去的十五年中,他同波林到过非洲,领略了非洲原始森林的自然美,他们曾多次到过欧洲,到过蒙塔纳和怀俄明山区度假打猎;他曾自由自在地在战火纷飞的西班牙住了两年。他回忆起在他离开哈德莉转向波林的时候,内心十分懊悔,而且这种懊悔之情持续了三年之久。他和波林的结合使他逐渐昧了良心。在《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故事中,海明威十分隐晦地指责波林利用财富引诱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把第二次婚姻的破裂主要归咎于波林信奉天主教而引起的自身情欲的消失以及她再没有生育的能力。此外,他抛弃波林转向玛萨的另一动机是希望生一个女孩。巴比阿诺尔德专门给玛萨和海明威这对即将结婚的恋人拍了许多照片。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他们站在一起,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硕壮健美,凝望着西边的落日。十一月二十日,他们离开太阳谷,打算在契耶恩结婚,接着到纽约去度蜜月,然后到芬卡过圣诞节。第二天,他们在契耶恩大西洋铁路工会饭厅里悄悄地举行了一个世俗结婚典礼。海明威十分高兴地看到他和玛萨结识往来了四年,现在终于合法地成为夫妻,他兴致勃勃地开着车子,两人开始出发到纽约去。波比从学校打电报给伯金斯询问他的父亲住在什么地方。厄内斯特得讯后立即要波比到他的住地去。波比在他的父亲那里度过了两个周末。在一起时,海明威要波比到乔治布朗的体育馆去学拳击。他还给波比买衣服和一个很好看的装东西的袋子。H.G.威尔斯的代理人哈洛德彼得也去找伯金斯,他说威尔斯先生正在哥伦比亚大学俱乐部,非常想见到海明威。玛萨早在几年前就认识威尔斯了,因此便邀他到他们家做客。威尔斯先生同盖斯塔夫杜朗一起到海明威家拜访。威尔斯先生个子矮小,患有严重糖尿病。他来到海明威下榻的旅店,坐在椅子上,双脚几乎触不到地板,看起来情绪很高涨。他显然被眼前的热闹场面所吸引住——电话铃不停地响,周围闹哄哄的,加上来访的人进进出出,接应不暇。玛萨说,威尔斯先生想同海明威谈的问题,主要是一本叫《水陆探奇》的书。

  柯里尔报社的编辑现在已同意派玛萨到中国去采访。据海明威说,玛萨的好主意是在他们取道缅甸进入中国的路上度完他们的蜜月。没料到一天下午雷尔夫·英格罗尔探访海明威。他们谈了很久。英格罗尔办了一份自由小晚报。他要海明威去远东后给他写报导文章。海明威答应了。玛萨和他一起定好了去香港的计划之后就回家。在凯岛停留期间,厄内斯特碰上到哈瓦那去途经凯岛的辛克莱路易斯。他们相处融洽,谈得投机,分别时也十分友好。

  厄内斯特为自己和玛萨准备的圣诞礼物是拟到芬卡维吉亚购买东西。考虑到最近他出版了《丧钟为谁而鸣》一书而闻名,担心在购买东西时,店方知道他的名字故意抬高价格,海明威嘱咐奥多布鲁斯在购买东西时不要说出买主的姓名。十二月二十八日布鲁斯采购完毕,一共用去一万二千五百美元。为了庆祝新婚和圣诞节,厄内斯特到彼纳里奥去打野鸭。回家时已是满天星斗。他踏着星光回到那幢将永远成为他住家的房子,此情此景真够罗曼蒂克的。

  没料到一位左派的评论家对他的新小说进行了攻击,使他那勃勃的兴致和高昂的热情突然降到零点。他虽然有所估计,但万万没料到会有那么恶毒的攻击。迈克戈尔德在《工人日报》的“改变全世界”专栏文章里攻击海明威,说他“思想狭隘,小心眼……受阶级利己主义所支配……心灵空虚,思想贫乏……”戈尔德说,海明威的这本新小说仅仅说明一点:一个既不懂民主又不懂共产主义的毫无原则和信仰的人竟然能怀着个人的种种目的致身于西班牙内战,并且连续好几年都以公正,忠诚的面孔出现。一旦正义的事业遭到破坏,民主受到残踏,就采取放弃逃避的态度,正如在《永别了,武器》一书中弗莱德里克·亨利那样,找了一大堆借口,不断的哀鸣和散播谣言。总之,是借词遁逃。

  新马萨诸塞报刊登了阿尔瓦赫·贝西的评论。他的评论比较的公准而严厉。因为贝西曾是林肯志愿旅的老兵。在西班牙他曾两次见到海明威。他开始认真思考分析海明威如何致身于斗争,从而给予应有的评价。但他发现,海明威写的这部新小说,无论内容的深度或广度都十分欠缺。贝西说,“作为一位小说家,海明威必须发展他的个性,使之包含着其他的人的性格,从而在作品里人物的塑造更具真实感。他必须深入挖掘人们的生活,从中得到启示。”十一月二十日贝西在《工人日报》上发表了一封致海明威的公开信,上面还有林肯志愿旅老兵全国总指挥米尔特沃尔夫,纽约地区司令弗雷迪凯勒和财政部代理秘书欧夫格弗的签字。海明威在小说中贬低了许多为之而英勇献身的正义事业,诽谤了巴西纳里亚的名声,中伤了安德雷马蒂,歪曲了苏联对西班牙战争所持的正确态度和立场。他看不到西班牙的战争同一九四○年的世界大战,法西斯主义到处汜滥成灾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更是他致命的弱点。总之,海明威的这一位朋友谴责他,说他的这部小说内容是虚假的,歪曲事实的,里面充满着诽谤和不民主的思想。

  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海明威仍死死抱住自己的观点不放。他从以前西班牙志愿军第四十五师,第十五旅的指挥官汉斯凯尔那里听到赞扬他的话。汉斯说,《丧钟为谁而鸣》是一部反映现实的伟大作品。小说中描写的同沃尔特将军一起领导忠于共和政府军攻打赛格维亚的古斯塔夫杜朗也对该小说倍加赞扬。此外,还有领导华威顿连的迈科·马可维奇,连队的政治委员史蒂夫奈尔逊,国际旅中的优秀分子也都赞扬该小说。海明威认为,有这么多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为他撑腰,抗击阿尔瓦赫·贝西,迈克戈尔德以及戴维·麦克尔威利怀特等人,他自然高枕无忧了。海明威说,有一次安德雷·马尔劳克思问他关于西班牙战争的情况,当时他正准备写一本这方面的书。他回答说,请克劳思等着瞧,他将如实地描述安德雷马蒂的情况,而丝毫不损害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正义事业。厄内斯特心想,要是马蒂不是那么显眼,人家早就会把他干掉。

  米尔特沃尔夫写了一封指责海明威的私人信。信中说海明威过去在西班牙只是扮演一个忠于共和政府派的热烈支持者,一个业余的西班牙旅行者。结果这封信错投了,落入海明威之手。他看了暴跳如雷,立即写了一封信回敬米尔特。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米尔特:

  在这里我不准备说明你的信是如何的自以为是,逻

  辑是如何的混乱,思路是如何的呆滞。这里我只说明一点。照你说我在西班牙的时候只是一个狂热的捧场者。那太好了!你知道如下的事实吗?在西班牙军队里除了第十五旅外,还有五十九万五千士兵;我书中所描述的种种情况和行动都在你到前线去之前就发生甚至结束了,特别是在阿尔瓦赫离开美国之前就成为事实了。另一个勇敢的抨击手迈克戈尔德怎么不到西班牙去看看呢?我猜想他大概想留到下一次战争再去吧。在我这本书问世之时,你和弗雷德对于马克思主义都狗屁不通。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劝弗雷德去读点书的情况……太好了,科学家给了我经验和智慧。那末到底你要我为以前我未做到的为西班牙共和国的事业作出什么贡献呢?因为我没能在第十五国际旅指挥一个营,我就成为一个狂热的吹捧者。太好了,科学家!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过从今以后咱们再不是朋友了,因为你发表了那封公开信。

  显然你是相信你所听到的关于我的一切谣言,甚至不惜自己编造一些话对我进行谴责……自从你受伤以后,我再没见到你。彼此看法不同,这也难怪。因此,对于你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就别去议论,免得自寻烦恼。在战争中我们曾经是伙伴和朋友,指挥过作战,后来受了伤,可惜缺乏经验。因此,你别以老战士自居,对我空谈一些实际上不存在的战斗。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自己的观点。还是让我们等着瞧,到头来看谁对世界的贡献大。

  我将始终坚持正确的观点,随时拯救你于危难之中,而你大可不断地谴责我,特别是有人指示你这样做的时候。

  总之,太好了,看了你的信后,我觉得你象一把锥子,甚至在你高兴的时候,你大可用刀子刺你朋友的背……那时你就感到更高兴吧?

  海明斯坦上

  一九四○年岁末厄内斯特接到了伯金斯的一封信。伯金斯当时正从参加司各脱的葬礼归来。这封信给他带来了严厉肃穆的气氛,他的硕果累累的一年也就在这种气氛中消逝了。伯金斯在信中说,“我原先想打电报告诉你司各脱去世的消息。但转念一想,告诉你也没多大作用。因此,就作罢了。总之,司各脱十分平静地离开人世,死前没遭受什么痛苦。他有心脏病,死得很突然”。司各脱曾在十一月份写信给海明威,感谢他送给他一本有作者亲自签名的书《丧钟为谁而鸣》。司各脱在信中赞扬说,该书写得特别好,是别的作家所不能比拟的。没想到,这竟成了他写给海明威的最后一封信。司各脱在信中还说,“我非常羡慕你的成就,我是诚心诚意的,丝毫没有讽刺之意。我羡慕你有让你发挥才能的时间。”司各脱的羡慕是有道理的,因为到他辞世的时候《丧钟为谁而鸣》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十八万九千册。

到东方去

  玛萨和厄内斯特一月份返回纽约后,他们出发到远东去的准备工作已完全准备好了。他们住进玛萨最喜欢的一家旅店——朗姆巴蒂。在那里,他们又重新过着忙碌的社交生活。一位从太阳谷来的大西洋铁道工会的代表来劝说海明威出席由一位在奥克派克出生的名叫柯林米勒先生举行的招待会。一九一九年,米勒参加过一次中学生集会。海明威在那次会上发了言,报告他在意大利战场上的经历,一面还拿出他那套被炮弹片弄破了的军装给听众看。可是那次报告会开得并不成功。当厄内斯特愤愤不平,大踏步走出会场时,米勒故意同他开玩笑,跟随着他,拿出一套马克吐温的作品要海明威签字留念。

  其它的社交活动进行得更加顺利。首先来访的是古斯塔夫杜朗和他的妻子波特。他们是特意从瑞埃赶来看望海明威夫妇的。见到海明威,波特感到非常高兴。在斯托克俱乐部的舞会上,厄内斯特同波特跳舞时,他私下告诉她,说古斯塔夫是位英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波特听了真是惊喜交集,兴奋得说不出话来,陶醉在欢乐的友情之中。厄内斯特多次地提到在拍摄《丧钟为谁而鸣》的影片中没让古斯塔夫担任技术顾问。古斯塔夫夫妇听了,对于海明威这样慷慨的支持表示十分感谢。第二个访问者是苏里达索拉诺。他是在一九四○年德国纳粹法西斯占领巴黎时逃到美国华盛顿来的。他住在华盛顿广场附近,邀请海明威到他那里去作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到安德森——前《小评论报》的编辑的情况。据说他现在日子很难捱,常常挨饿。厄内斯特听了当即主动拿出四百美元偿付安德森到美国来的旅费,并安慰苏里达,要她不要着急,只要他们之中哪个身上还有钱,就可以大家一起享用。

  厄内斯特此时感到心情格外愉快,飘飘欲仙。一天晚上他和杜朗在冬园参加晚会,观看演出,多纳尔德弗莱德交给他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这是他一生中头一回看到一次得这么多的钱。于是他们一起到林迪酒家去尽情庆祝一番。海明威把支票展示给侍应生看,立即消息就传开了。在场的人都十分激动,纷纷向他祝贺,有的同他握手,有的拍打他的肩膀,整个晚会上洋溢着欢乐之情。

  厄内斯特突然得了伤寒,周身疼痛,卧床不起。纽约邮报的专栏作家伊尔威尔逊访问他时,发现他斜靠在床上,枕头压得皱皱的。身上穿着浅蓝色睡衣,戴一副蓝眼镜。他们见面后谈起约人见面的艺术。厄内斯特说他在同别人谈话时,从来不作笔记,只凭观察和判断讲话。一谈起拳击赛,他就想起拳击手们比赛时,鞋子踩在搽了松香的帆布上发出咔嚓的响声或想起赛棒球时,球员打完一局,把手套往旁边一丢,扬长而去的情况。后来他把话头转到古巴。厄内斯特说,他是被凯岛上的奇异部族所吸引才迁到那里去住的。他还谈到斗鸡俱乐部,谈到他如何写出那部颇有名气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

  这时,玛萨象一阵风一样欢快地走迸房来,手里拿着一捆杂志,往海明威床头一放。海明威说道,“要不要我告诉伊尔,我破产后你如何到芬兰去攒钱来维持生活的。”

  “别告诉他,”玛萨随便回答说。这些话她早就听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房间到隔壁房去了。

  当厄内斯特病愈时,他的儿子波比从学校来看他,并在那里度过周末。星期六日晚他们一同去看电影,并在乔治布朗体育馆上了两次拳击课。厄内斯特把这情况写信告诉哈德莉。他的话仍然充满着热情。波比现长大许多了。《丧钟为谁而鸣》一书的销售量仍经久不衰。一月二十七日,他们结束了纽约的度假生活,搭乘美国航空公司的客机到洛杉矶去。库伯夫妇到机场迎接他们,带他们到好莱坞参观了两天。厄内斯特仍然希望库伯在电影里扮演约旦,可是扮演玛丽亚的人还找不到。英格丽·褒曼当时正在离内华达边界六百公里的六月湖上滑冰度假。多纳尔德弗莱德要大卫赛尔尼克把她叫来同海明威夫妇会面。贝格曼在一月三十日开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车,然后在雷诺乘坐飞机到三藩市。她和海明威夫妇见面后,后者请她到餐馆吃午饭。席间他们讨论了那部即将开拍的理想电影。厄内斯特提醒她,为了拍电影她得剪掉头发,他还仔细看了她的耳朵,觉得还容易上像。

  海明威夫妇到远东去的第二段旅程是搭乘马特索尼亚号客轮到夏威夷去。这段旅程进行得十分顺利。厄内斯特的姨妈格拉斯迎接他们时给他们戴上花环。记者们围着他又是提问题,又是拍照。接着他们在瓦基奇的哈勒库拉尼旅店下榻。有五六个夏威夷大学的教授临时决定在渔人码头举行一次午餐会招待贵宾海明威。海明威勉强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当主人陪着海明威到来时,年青小伙子们已经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了,大家都饥肠辘辘,以一饱口福为快。东道主是辛克莱教授。他滴酒不沾。因此,饭桌上也没有准备酒。厄内斯特感到怏怏不快,后来他看到有几瓶契安蒂酒,眼睛一亮说,“嘿,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他一连喝了几杯,缓和一下酒瘾,但是方才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除。他有一次结结巴巴地说到“周界线”的问题,可一下又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感到十分难为情。后来他又装出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人。谈起话来显得十分谦卑。听众中有一部分人认为他要嘛是过份谦虚,要嘛是太随便。谈到左派评论家对他的新作《丧钟为谁而鸣》的抨击时,他脾气很大并极力为自己辩护。当一位教师告诉他,说他的学生们正在阅读《永别了,武器》时,海明威劝他们不要读那本书。理由是那本书的内容不道德。他建议学生读他的《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因为他认为那本书的内容比较文明道德。他们整整谈了两个小时。这时他往窗外望去,看到他的许多亲友坐在外面的车子里等着他。他说,“亲戚来了,这是无法不去见面的。”显然,他为自己能摆脱那些大学教授们的纠缠而感到欣慰。

  厄内斯特又一次以贵宾身份应邀出席了一个在奥弗乡村俱乐部附近一所大厦里举行的富有夏威夷特色的晚会,他感到很不自然。在席上他喝了很多酒,谈笑风生。特别同曾出席前次午餐会的查理斯波斯洛教授谈得多。波斯洛教授夫人大献殷勤,频频给他斟酒,直到玛萨出面劝阻,她才停下来。可是厄内斯特做手势示意玛萨不要干涉,仍不断地饮喝。后来有一位叫彼塞普的自由作家在同他谈话时,说了一些刺激他的话,他差点要动手打对方。当时气氛十分紧张。厄内斯特脱掉上衣,放在走廊里的栏杆上,接着招手要彼塞普跟他到昏暗的院子里去。可是彼塞普溜走了。厄内斯特只好又打转回到厅里,又津津有味地谈起他小说中的人物来。当一个人在事业上取得了某些成就,他就听不进别人的话。这是不是成功所带来的弊病呢?波斯洛教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海明威夫妇的中国之行的第一个月是在英国的殖民地香港度过的。他们住在铜锣湾一家豪华旅店里。虽然日本侵华战争已持续了四年之久,日本人在香港这个国际城市横冲直撞自由进出,但海明威并感觉不到紧张的气氛。厄内斯特说,“日本人的士气十分高涨,但道德败坏。”大约有五百个中国的百万富翁从中国内地带来了几千名妙龄美女。另外驻扎在沿海地带的军队招引来大批的妓女。玛萨觉得整个城市气氛平静,食品丰富,质地上乘。快乐谷跑马场照常赛马,业务兴隆。橄榄球赛和板球赛几乎每天都有。周末常常有足球联赛。

  厄内斯特到达香港不久便遇到了一位想通过当兵捞一把的人。此人后来被海明威列入他小说里的英雄谱。此人就是摩里斯阿布拉罕柯亨将军,一个移居国外的英国人。他在一九二○年到中国去担任孙中山先生的私人保镖。过不好久,他当上广东省的警察厅长,一直到一九三八年广东省沦陷。他个子不高,身体却很结实,身上总佩带着一支左轮手枪。他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还能讲几种其他的方言。讲英文时仍带着很重的科克尼地方口音。他不喜欢蒋介石这个人,但却乐于给海明威讲许多有关蒋介石的故事。此外,还告诉他在广东的其他军阀的故事,因为当时柯亨作为香港的情报人员被派到中国的内地去工作。后来,柯亨把海明威介绍给孙夫人宋庆龄。可能海明威受到柯亨的影响,他私下表示宋庆龄是宋氏家族唯一有出息的女子。柯亨精通世界大事,非常熟悉中国情况。这给海明威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海明威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要为柯亨单独写一本书,介绍他的生平事迹。

  当海明威对香港不那么感兴趣时,他便计划到战争前线去。柯亨建议他们到蒋介石的正规军所在地第七战区去采访。因为在这些战区里蒋的军队正同日本的精锐部队作战。三月初海明威夫妇乘飞机到南岳,再改乘一部老掉了牙的汽车行驶在黄土公路上。一路上尘土飞扬,最后到达第七战区的司令部韶关。第二天军区将领设午宴招待海明威夫妇,接着开始仔细地研究分析军事形势。刚到那里的时候,玛萨还没感到不适的地方。但是因为那里的生活条件太差,天气寒冷,水土不服,手脚发肿,她感到烦恼不安。当军部里的人介绍她喝一种蛇酒——一种瓶装米酒,里面泡浸着小蛇——和一种鸟酒,即酒里浸泡着布谷鸟。一见到这东西,她心里就要作呕。厄内斯特却十分欣赏蛇酒,他说饮了蛇酒可以医治头发脱落。尽管他喝了这种酒之后感到不舒服,他仍然对斯各奇吹嘘说,这种酒能治百病。过了好几年之后,当他回忆起他同玛萨的中国之行时,他说,玛萨看到当时中国的贫困,肮脏,旅店里臭虫成堆时,就催促海明威,“爸爸①,要是你还爱我的话,就立刻把我从这个地方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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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Papa(爸爸)是别人对海明威的一种亲昵的称呼。

  海明威虽然思想上也有所保留,但他发现中国这个国家很不错,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地方。他听了玛萨的话,还故意露出惊讶的样子说,他怎么以前对这个国家一点也不知道。第七战区所管辖的范围相当于一个比利时那么大。军区将领们步行陪同他们夫妇视察作战阵地,然后乘坐一艘破旧的汽船沿粤北河而下,最后改乘舢板船。上岸后他们的交通工具是骑坐一种同大狗一般大小的蒙古小马驹。气候很不好,在他们逗留的两个星期里,几乎天天有雨。海明威一遇到下雨不能外出时,就在屋里喝米酒,和军官们一起看军事地图。他发现和他一起讨论问题的军官们谈吐十分爽直,诚恳,有见识。这里处在作战前线,气氛自然与在香港的英国官员们坐在会议室里开会的气氛大不相同,正象格林专业足球队开赛前在衣帽间更换衣服的紧张情形同预备学校学生们上课前的情形之不相同那样。中国的将军问海明威,英国人对中国的步兵的评价如何?海明威由于喝了许多中国米酒,一时酒性发作,他模仿英国人说话的神态和腔调说:

  “中国人不错,真的不错。可是你知道,中国人不会打仗……我们不能指望中国人会打胜仗……”

  “什么中国人?”那位将军问道。

  “中国人嘛,就是中国人,”厄内斯特回答说。

  “真太有意思了,”那位中国将军说,“我来给你讲个中国故事。你知不知道英国的参谋们为什么只使用单片眼镜?”

  “我不知道,”厄内斯特回答说。

  “英国参谋们之所以带单片眼镜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看到比他们所能见到的更多的事情。”

  “我见到他们时一定把这一情况告诉他们。”

  “那太好了,”那位中国将军说,“请告诉他们,这是从中国人那里来的讯息。”

  四月初旬,江南一派春色。到处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海明威夫妇乘飞机来到中国战时的首都重庆。这是一个灰色的山城。到处有被飞机轰炸、炮火击中遗留下来的痕迹。街道斜陡,多雾和湿淋淋的石级。他们住在旅馆里食品丰富,有大量热水供应,同地处前线的韶关生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玛萨尽情地洗刷,享受近日来享受不到的卫生之乐。接着他们开始同中国政府的领导人进行一系列的会晤和谈话。

  其中的一次会晤是单独会见蒋介石。整个会谈长达三个小时。会见是在下午进行的,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女士当他们的翻译。会见后,海明威得出的结论是:蒋介石大元帅实质上是个军事领导人,虽然他正竭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政治家。蒋的观点,出发点和目的都是从军事上考虑的。海明威发现蒋介石根本没有民主的思想。蒋介石说,“当一个国家处于战争的时候,根本没有民主可言,即算有也持续不久。因为战争使一个国家不得不临时实行专政统治。”然而,据海明威的观察,这个国家里民主思想仍然存在。想到这点,海明威认为中国是个有前途的国家。

  中国的米酒,不管有没有小蛇或小鸟泡浸其中,都不能满足海明威的酒瘾。有一天,在重庆市他听说有个海军上尉莱德勒在中国一家拍卖商店买了两箱威士忌酒。海明威手里抓着一叠钞票,急急忙忙地向停泊在长江口岸码头的一艘军舰“杜迪拉”号赶去。莱德勒上尉还来不及打开威士忌酒。他很快就会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工作。他特意把威士忌酒留在告别宴会上用。海明威却认为莱德勒这样做未免有点鼠目寸光。他说,“既然姑娘爱上了你,你就不要犹豫地去亲吻她。要不,就把威士忌酒的瓶盖打开……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莱德勒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好,我就用六瓶威士忌酒和你交换,听你讲六次课。请你谈谈怎样成为一位作家。”

  每听完一次课莱德勒暗暗庆贺自己能用几瓶酒交换来美国最佳作家的文学道路和成功的秘诀。“彼尔,”海明威说道,“当你开始独立描写一个人物的时候,你必须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而要成为一个有文化,懂礼貌的人必须具备两点:要有同情怜悯他人之心和生气勃勃的工作能力。不要嘲笑遭逢厄运的人。如果自己遭受恶运,别与之相斗,而要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有策略地退却。”最后,海明威思考了一下,建议莱德勒回家去好好品尝一下威士忌。

  莱德勒回到贮藏室里打开一瓶“威士忌”酒瓶盖,试了一下酒味。原来,里面装的是温热的茶水。他检查了其他的瓶子,情况也完全相同。这下,他才明白上了当,那个拍卖商欺骗了他。海明威后来知道这一情况,他既不嘲笑莱德勒,也不回避一笔交易中他所应承担的责任。这件事莱德勒整整二十年没有告诉任何人。自从重庆会晤那天起,莱德勒认为海明威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海明威夫妇在同宋美龄共进午餐的时候,讨论苏联干预中日战争的问题。当时美国驻中国大使、中国问题专家奈尔逊·约翰森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中国能够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海明威对他这番话深为不满,认为是夸夸其谈。但后来他到达成都亲眼见到蒋介石开办的一所军事院校时,他才感到约翰森讲的有一定道理,因为他在军人俱乐部里见到设备十分现代化,办事有效力,特别是那里充满着一种紧张,严格,有条不紊的军事气氛。

  在这个古老的有高大的围墙护卫着的城市街道上,人们仍可以看见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的骆驼商队。他们从西藏远道而来。那些骆驼慢悠悠地走着,迈着沉着、坚定的步伐,使人们想到这种现象的存在可以用千年为单位作计算。当海明威看到大约有八千名工人主要用手工建筑一个能容纳装有四个引擎的大型运输机的飞机场时,更加深了他原先认为中国人落后,办事效力低的印象。他的这种感觉就同他对埃及的印象所得出来的感觉一样。在埃及法老王统治时期,如果你随便在哪一天的早晨从南部的沙漠骑马出发,沿路上你就可以看到工人住的大帐篷,看到人们正在营造金字塔的场景。所不同的是中国工人用手拖着一个十吨重的石滚子在辗压飞机场跑道,而埃及的奴隶所建造的是金字塔。他听到这些中国工人一边劳动一边低声地哼着,好象海浪轻轻地拍打着礁石发出低沉的声音一样。

  四月中旬,海明威夫妇离开成都去缅甸的曼德勒。他们先乘飞机去昆明,这是中缅边界的一个中国城市,再往南至腊戍①,跨过湄公河。当时昆明市几乎每天都遭日机轰炸。沿途,海明威见到许多桥梁被炸毁。但是那些不知疲劳的中国人迅速进行抢修。在抢修期间还巧妙地设了临时轮渡,保持交通畅通。从腊戍到曼德勒他们只能乘坐汽车。在仰光,他看到尖顶的寺塔,那尖尖的顶端高高耸入天空,被阳光染成金黄色。他十分不满意地看到仰光是大不列颠的另一个殖民地。它比香港小,但气温却比香港高一倍,温度常常达到华氏一百零三度。玛萨同海明威在仰光结束了他们的蜜月旅行。然后,玛萨独自前往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海明威则返回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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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缅甸中东部一个城镇。

  在海明威夫妇的远东之行期间,美国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里召开了一次关于普利策奖金①谘询委员会会议。鉴定者一致同意推选在一九四○年出版,海明威著的《丧钟为谁而鸣》作为美国的最佳小说。但是,大会主席,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墨雷巴特博士说,“我请诸位在哥伦比亚大学将一年奖金授予写这一类作品的作者之前再慎重考虑。”委员们,其中包括纽约时报的阿瑟克洛克,听到这一否决后很不愉快,私下里议论了起来。但这种议论立即就停下来。这样,由于大人物的阻拦,从未取得主要文学奖的海明威,这次获奖也被否决了。几天之后,在马尼拉,海明威得知,一九四○年美国没有授予任何人普利策文学奖。由于他还有一万八千里的旅程要完成,厄内斯特并不急于从香港返回美国。他在香港的最后一个星期里,常常渡海到九龙去。因此,感到疲惫不堪,心情烦躁。他写信给伯金斯时发很大的脾气,埋怨对方没有经常写信给他,也不知道他的书销售的情况。虽然他常给玛萨写信,但显然对玛萨经常不在爪哇感到恼怒。后来,他讲了一个故事(显然是虚构的)。说一天晚上科恩从广东军阀那里给他找来了三位美丽的姑娘。开始,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三个女性。后来灵机一动,建议大家都去洗澡。洗完澡,还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于是他把灯关了,大家鬼混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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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一种在文学、音乐、新闻界内颁发的年奖。

  出远门旅行的人常常碰到的一种巧合。海明威在香港遇到了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在马德里结识的雷曼拉威利。拉威利娶了一位西班牙老婆,住在九龙山坡上一幢房子里。他已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四岁的女孩。女孩名叫温迪。海明威第一次看到她,感到非常可爱,简直被迷住了。他十分爱抚地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面告诉拉威利,他一直盼望有个女孩。虽然他后来对拉威利说,香港防卫得很好,安全不成问题。但其实这只是一种宣传而已。他个人的看法是在香港的英国驻军力量单薄,不堪一击。他说,“英军好象老鼠一样死在捕鼠机上。”不出所料,到了第二年圣诞节,日本人占领了香港,屠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其中包括拉威利的女孩温迪。而这个消息是过了好久之后他才知道的。近三年来,拉威利靠用苏格兰威士忌酒贿赂日本关卡人员或哨兵进行走私,把商品从香港运进大陆内地。在离开香港之前的一星期,海明威跟拉威利跑了一趟。他们跑到离新界三十公里的地方去,绕过日本驻军的防卫线,同中国的游击队接触了几个小时。拉威利的广东话讲得很流利。他获取了关于日本在广州市以外地方集结新的兵力的情报。除了这一次的冒险活动外,海明威在香港的主要活动是社会活动。他曾单独同匡首相夫人共进晚餐,也曾把重庆的情况简单介绍给罗斯福总统的儿子詹姆斯罗斯福。但是这两件事都减轻不了他心头逐渐积压起来的忧郁。特别是他从伯金斯那里得知谢乌安德森和弗基尼亚沃尔弗已经去世的消息。由此他想到,美国的作家象苍蝇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先后地死去。一九三九年作家马多克斯福特和汤姆沃尔夫先后辞世;一九四○年司各脱去世,现在一九四一年又死了两个。死亡的阴影越罩越紧。弗尔基尼亚之死他倒没感到十分悲切,而谢乌本人却是希望多活几年。对于他的死确是悲痛的。他想,再过不了好久,除了艾迪斯,奥斯伯特·和塞切维尔·西特维以外,其他的人都通通会死去。

  五月六日,当拉威利到飞机场给他送行飞往马尼拉的时候,他的心情仍然是忧郁的。他搭乘的那架飞机上乘客很多。从香港到马尼拉、关岛、威克岛、中途岛和夏威夷,这种长途的飞行并不怎么吸引人。五月十一日,他出席一个由菲律宾作家协会举办的“盛大”晚宴。到会的人都有意表现出十分轻松愉快,他感到有些厌烦,于是喝得酩酊大醉。原先他答应给英格索尔的小晚报写六篇报导性文章,在香港只写了三篇。三篇都用很薄的纸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然后把文章藏在鞋子里以免被新闻检查官发现。在马尼拉时,他又写下了一些笔记,寻找具有西班牙风味的酒巴间。不这样,他在菲律宾停留时的唯一收获便是理了一次发。

  旅途的后半截也不怎么好。在关岛,海明威把它叫做“垃圾堆”,唯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遇上了彭特·巴尔成。他驾驶轰炸机到中国大陆后正转回美国。海明威十分羡慕他曾去过挪威和芬兰作战,驾驶飞机到过南极和北极,以及和海军上将拜尔德一起横渡大西洋。由于刮风不利飞行,他不得不在关岛多停留几天。五月十五日,他和巴尔成一起去钓鱼,可是被太阳晒了一天,什么也没有钓到。在威克岛毒辣的太阳把他的鼻子晒脱了皮,踝节部发肿。飞机飞往中途岛,航程又长又乏味。飞机到达火奴鲁鲁后,海明威走出飞机,想到:乘坐远程大型客机飞越大西洋可能是世界上最最无聊的长距离飞行了。后来,他回忆起那天他抵达三藩市时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当时五月下旬,海湾地区仍然是春天里的景色,一片碧绿,微风起处,飘送来阵阵花香。即使在起雾的天气里,他也会很高兴地看见金色的大门的。他那令人困倦的长途旅行终于结束了,又回到了平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称之为希望和光荣的国土。

弓和伤痕

  海明威在纽约等待玛萨归来时,一天下午雷尔弗英格索尔来到他在巴克莱的住所找他。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一位秘书在一旁做速写。厄内斯特就自己的所见所闻谈了中缅的形势。房内的地上铺摆着他从香港、重庆及仰光等地带去的地图。谈话结束后,英格索尔向秘书口授了一篇相当长的会谈纪录作为海明威特写文章的开场白。

  海明威夫妇在往南去的路上,在华盛顿停了一下把他们收集到的情况向国防部报告。上校查理斯·史威利带领他们夫妇去宪法街美国海军情报所探望约翰W·汤普森。汤普森是得克斯萨州人,现年四十八岁,在美国海军陆战队里已工作了二十年。他神情严肃,是个出色的艺术家——杰布斯图亚特传记的作者,而且写了很多短、长篇小说。小说里的插图,有许多是他自己画的。一九一八年他在法国荣获了银星奖和海军英雄十字勋章。对此,海明威羡慕不已。但海明威敏捷的思路和才华却使汤普森大为惊异。他喜欢谈玛萨的评论文——评论英国在新加坡防卫不得法。当汤普森和史威利谈到将来日本可能在大西洋干些什么的时候,海明威不同意他们的看法,但没有同他们进行争辩。他觉得,汤普森可能会象过去的史威利一样,有朝一日,可能对他大有用处。

  海明威回到凯威斯岛重新和他的小孩子们团聚。他的小孩不久就要和波林一起到加利福尼亚州去度暑假。几天之后,他接到波林从三藩市拍来的电报,说他们平安抵达目的地。他在复电中说,尽管过去他们发生过许多争吵,但他仍然喜欢她。尽管波林在电报的末尾只写了“致意”两个字,他却在自己的电报末尾写上“深切地爱你”的字样。佐鲁塞尔——斯洛彼佐酒巴间的老板,哈里摩根的不久前部分形象消逝了。海明威得到消息后,更加思念凯岛上的老朋友。这位老板是在哈瓦那一家医院里动手术时突然死去的。在近两年来死去的作家中,最使他思念的是佐鲁塞尔,因为他认为佐是普通人之中最不普通的一个人。一九三九年夏天,当他听到福特逝世的消息时,他只是耸一耸肩说,“以前没有死去的人,今年终于死去了。”象已故的汤姆沃尔夫那样,海明威莫名奇妙地牵涉到一起剽切别人东西的诉讼案中去。在他离开纽约的前一天,一个叫曼迪约的剧本作家向洛杉矶法庭提出诉讼,控告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中的部分内容是从一个叫“威瓦曼迪罗”的电影剧本里剽切来的。六月二十七日上午,海明威满腹牢骚地来到美国驻哈瓦那副领事的办公室作证。他否认说,一九三九年二月他根本没有参加在好莱坞北阿基尔大街的集会,更不知道曼迪约朗读他剧本的情形。他说,“在我一生中只到过加利福尼亚三次。第一次在一九三十年六月。自那以后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去远东旅行时路过那里。第三次是同年五月我从远东回来,路经那里。一九三九年二月我住在哈瓦那的塞威拉比尔特摩旅社。”虽然该诉讼案经过八个月的审理之后加以否决,但八月份当海明威得知他要负担一千元的审理费时,感到非常气愤。他埋怨查理·斯克里希纳不应该揩他的油,还说如果下次还要这样变相地抢劫他,他情愿剖腹自杀。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给查理拍电报表示道歉,要对方包涵。

  伯金斯多次写信提醒海明威说,“可恶的税务部门对于你近来的可观收入正虎视眈眈呢。”海明威过去有一个信条:在芝加哥所得到的一切在圣路易斯完全丢光了。这个信条现在又一次得到验证。他计算了一下他应缴纳的所得税,大概是一千元。他和玛萨的中国之行使政府的收入增加到到百分之七十五。海明威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竟拿不出一笔六十元的费用为一个因缺乏钓鱼用具而遭受饥饿的哈瓦那老渔民买一条小船。

  七月中旬,波林从三藩市写信给海明威,说他对他的两个孩子照顾不周。海明威对此感到哭笑不得。波林说,“非常遗憾,你不能让孩子们同你住在一起。你能否妥当地安排他们吗?”海明威向她耐心解释说,他想通过六个月没有固定的住所来减少他的所得税。到远东去旅行已经花费了三个月。后三个月即从六月十五日起至九月十五日止。他将呆在古巴。他说,奥多布鲁斯可能会把孩子们带到太阳谷去等待他们的父亲到那里去。海明威提醒波林注意,每年他付给波林养育小孩的赡养费六千元,但实际上是二万一千元,税务除外。此外,海明威祝贺波林在即将到来的第四十六个生日中过得美满愉快。波林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二日。这一年海明威自己四十二岁。

  这年夏天,海明威在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遇到了许多朋友。其中一位是大使馆的一等秘书罗伯特P·佐斯。他在一月份偕同他的美貌的夫人珍妮来到古巴。佐斯是个在外国服务的军官。他经验丰富,举止文雅,办事扎实,效果颇好。佐斯夫妇常在星期日下午到海明威的住地芬卡来视察。每次到那里后总在那里吃晚饭,谈天。这样,两对夫妇就成了好朋友。七月份,伊利斯·奥·布里格作为高级军官回国了。布里格的兴趣与海明威的有相似之处。他们喜欢滑雪、打飞鸟。不然,就到芦苇丛里打野鸡或者驾着他的小船“彼拉”号在海上漫游。

  九月底,海明威在古巴住了三个月之后,全家出发到太阳谷去,再次同他的老朋友泰勒威廉·阿诺尔德和阿特金松相会。海明威计划在去猎野鸭、野鸡之前,先猎羚羊。于是,威廉建议到离阿科以北的长河区派西米罗山谷。那里有个波拉赫山,海拔一万二千公尺,矗立在四十公里长的山谷之上。在那里文明社会的唯一标志是山谷里有几个采矿工人居住的村落。印地安人把这个山谷称之为“水和树”。海明威听了感到很有趣。在同威廉·巴比·阿诺尔德和他自己的三个小孩开车走在漫长的尘土飞扬的旅途上时,海明威还不时自言自语地念着“水和树”这个名字。

  在行车的路上,到了晚上,先让小孩子们睡在车里,其他的人睡在一家普通老百姓的小木房里。人们把住在这里的老百姓叫作“老居民”。主人因自己年纪大,故称呼威廉为“年轻人”,称呼厄内斯特为“小伙子”。他说,他仍记得一八七六年夏天发生的情况,苏人①在小大角山坡上放火烧掉房屋。甚至说,一八六七年从福特菲尔康尼来的二十八名士兵,在红云岭抗击了三千名苏人士兵,当时他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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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说印第安语群苏语纽诸语言的印第安人。

  一个星期六上午,他们开始爬山,一直攀登到山顶上。站在山上,只见在塞尔曼河中游分叉处再往北看,群山连绵,千姿百态。在这些地方有大量的羚羊。在约摸一公里外的一处山坡草地上,一群羚羊正在吃草。它们十分机警,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以比特别快车还要快的速度拼命奔跑,霎时间无影无踪。星期天,实际上是第二个星期六。他们去那个老地方捕猎。发现羚羊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巴比阿诺尔德就地拍了好几张照片。接着他们爬上更高的地方。发现无路可走,折转回来,又朝别的方向走。他们翻越过好几座山头,拿出望远镜,纵观山下全貌。当晚他们返回住地时,两手空空,马背上没有什么猎物。他们坐在篝火旁饮喝着有酸味的威士忌酒,倾听那位老居民讲述吊死一个在边界为非作歹的暴徒的故事。

  第二个星期一,他们再一次爬山。他们爬过一个山岗又一个山岗,进入山谷,穿过林子,到处寻找猎物。可是海明威那支猎枪老是搁在马背上,根本没派上用场。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开始感到疲倦,准备打转回家。突然,发现在一处只有一个出口的凹地里一群山羊正在吃草,他们喜出望外。海明威第一个跳下马背,拿起猎枪,一阵风向羊群将要经过的那个地方跑去。他后来说,“羊群排列成行,一只接着一只向一个小山丘走去。我选中它们中最大的一只,绕到它的前面去。瞄准着它,轻轻扣一下扳机。子弹立即穿过它的脖子。

  打得不偏不倚。”

  一年之后,当泰勒威廉谈起那次打猎经过时,仍感到十分惊奇。他说,“我突然看到海明威从马背上跳下来,徒步走了大约一百码的距离,端起枪,一枪撂倒一只在二百码以外的大羚羊。”经过多次同海明威一起出猎,泰勒得出的印象是海明威是个十分勇猛的人。而同时海明威又是泰勒所碰到的在打猎时最容易相处的人。他从不发牢骚,事事考虑得很周到,就象一位精明能干的步兵军官那样,什么都懂,从方言到规章制度到责任感。情况越复杂,工作越艰巨,他越喜欢,干得越起劲。

  他们从派西米罗“老居民”那里回到太阳谷。相比之下,太阳谷简直成为天堂了。这里有干净的卧床,可以洗热水澡,条件很好。下午开着车子外出打猎或观赏风景,晚上到兰姆酒家的奇奇酒巴间去喝酒。盖利和罗基库柏也到这个地方度假。库柏连续几天拍照,神情十分疲惫,脸色变青。他渴望有人教他开枪的技术。厄内斯特对于罗伯特泰勒逐渐有了好感,因为虽然泰勒是同他的妻子到那儿去度假的,但他花了相当的时间劝说他的制片主任哈华德·霍克斯聘请伊凡西普曼为技术指导,指导霍克斯正准备开拍的电影“跑马”。

  海明威一心要为杜朗在好莱坞找一份职业,但由于好莱坞的领导人害怕共产主义而没成功。虽然海明威和杜朗都无意加入共产党,但是该电影的制片主任山姆乌德对于赤色分子的威胁特别敏感。海明威给杜朗寄去一张一千元的支票(但很快被退了回来)并劝他接受一份推荐给他的职业。介绍人是奈尔逊罗克费勒。他正在罗斯福的政府里办事,专管促进美国同拉丁美洲的文化交流。有一段时间,多纳尔德弗雷德想通过劝说大卫赛尔尼克向巴拉蒙购买《丧钟为谁而鸣》的制片权并指定哈华德霍克斯为制片主任,来避免乌兹产生妒忌心理。但这个设想结果落空了。库柏更急于要在制片中扮演罗伯特约旦的角色。他对厄内斯特说,该影片将在不断地反抗法西斯斗争中成为一种强有力的武器。

  厄内斯特阅读了爱德蒙威尔逊所著的《弓和伤痕》。这本书里有一篇长文章题目叫《海明威的道德标准》。威尔逊认为,海明威只是在开始阶段获得成功,后来就慢慢地失败了。如写出《生存还是死亡》这样质量低劣的作品来,以及《第五纵队》这种纯粹是小孩子幻想的作品来。他现在已进入了建立个人威信的阶段,摆好姿势照一张漂亮的像,穿着敞胸的衬衫,露齿而笑,样子同克拉克盖布尔相似。这就是海明威的长篇大论,飞扬跋扈,傲气凌人和夸夸其谈的文章。威尔逊最近读到的几篇文章中还发现一种同妇女相对抗的情绪。

  他认为这种情况可以追溯到海明威一种若隐若现的恐惧感——害怕女人超过男人。威尔逊指出,正是由于这种害怕的心理,使海明威写出象在《丧钟为谁而鸣》中那个小女主人公玛丽亚来。在睡袋中的恋爱完全缺乏现实生活中男女之间的平等关系。也许这样能更巧妙地展示出年轻人对性爱的企求。威尔逊的这些看法并不足以引起海明威的重视,还钦佩他自己的高明。海明威写信对伯金斯说,他还发现不了威尔逊所指的“伤痕”到底是什么?是同性恋,阳萎还是卑鄙下流。至于“弓”,海明威说,幸亏他家里还有一把好的。而这正是威尔逊所不容许的。将来,在某一天,当他写回忆录的时候,他将用这把弓搭上箭去射野兔子。

  厄内斯特更想知道威尔逊怎样处理司各脱死后发表的作品《最后一位大将军》。这个作品发表在由威尔逊编辑的四月份的报刊上。海明威在看这本书的时候,发现里面也选进了司各脱的文章。对于威尔逊其人,海明威没有过多责备他,但对于他在小说的欣赏和评价上,海明威有许多谴责他的意见。例如,《有钱的伙计》是个俗不可耐的故事,而《一颗象瑞兹那样大的金钢钻》,简直是一种神奇的梦想,废话连篇。然而,这两篇都要比《最后的一位大将军》要好得多,因为后者缺乏感人的魅力。司各脱试图提出欧文既聪明又迷人的说法,但厄内斯特认为书中的那些女人都很愚蠢,而这本书本身毫没有生气,就象一块咸腊肉一样又硬又乏味。厄内斯特说,司各脱的一生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他最后弄清楚生活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勇气和力量了。蝴蝶翅膀上的花粉已经全被抖落了,尽管再拼命鼓动双翅,到头来总免不了一死。司各脱的《夜晚静悄悄》尽管有缺陷,仍是作者最好的一部作品。它的内容既悲哀又神奇。描写生动,气氛浓烈。

  厄内斯特得知自己的小说出售量已超过五十万册的时候,心里乐滋滋的。有限编辑俱乐部决定授予他三年一次的金质奖章。编辑委员会主席辛克莱路易斯给厄内斯特写了一封信。他准备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授奖仪式上讲话。可是厄内斯特不愿意参加。因为那一年他到过纽约好几次。于是只好找个借口,说他已和玛萨约好了要到别的地方去。当他得知路易斯所要说的话的内容他们感到十分好笑,并请斯克里布纳派一个速写员到会用速记法把授奖情况全记录下来。

  厄内斯特曾答应玛萨带她到较南的地方去旅行。现在他们正往南走,通过印地安人居住的乡村。他们于十二月三日离开太阳谷,第二天下午到达格朗德卡尼安。他们来到纳威赫印地安人居留地的一个集市,海明威听到一个印地安人的幽默很感兴趣。这个小市镇弥漫着尘埃,镇上的人模样都很难看。玛萨一头金发,态度潇洒自如站在一家店子的柜台前显得多么优雅和高贵,风度翩翩。“你们店有珠子卖吗?我想看看珠子。”在离玛萨不远的地方,一个印地安人身子斜倚在陈列橱窗边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满脸皱纹。他伸手往口袋里摸,不一会拿出一粒象大头针盖那么大的珠子。他一边郑重其事地把珠子递给玛萨,一边说道:“喏,这就是珠子,请您看看。”

  他们正通过得克萨斯州,准备到圣安东尼奥去。这时,从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可悲的消息——日本人偷袭珍珠港。海明威的反应十分强烈。六月份在华盛顿时,查利斯威尼和约翰托马斯对日本的侵略战争发展形势的估计完全错了。珍珠港事件表明美国海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在这个突然降临的灾难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弗朗克诺克斯将被解除海军部长的职务;许多美国的将军和驻守在欧胡岛①上的海军上将将被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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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夏威夷群岛中的主要岛屿。

  海明威的残恶好杀心情在他给伯金斯和查理斯·斯克里布纳的信中表露了出来。他在拍给他们的电报中要求指派一名速记员参加授奖仪式,把路易斯在会上的讲话记录下来,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做到。在授奖大会上路易斯发言时只照稿子念,那些颂扬赞美的感情没有充分表达出来。厄内斯特大为不满地说,在世俗事务中,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有地位的人的举止如此草率和冷漠。海明威准备把金质奖章呈送给斯克里布纳作为他们那不可饶恕的不称职的情况的见证物。他自己永远不愿看到那枚金质奖章。此时,他正在圣安东尼奥的圣安东尼旅馆住房里匆匆忙忙地写了一个充满怒气的报告。他认为,路易斯在讲话当中所遗漏的东西造成损失之巨大可和珍珠港事件中美国所丧失的飞机和军舰相比拟。同往常一样,海明威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他的神志又慢慢恢复正常。世界大战已经把美国卷了进去。而海明威深深懂得这场战争会给人类带来了什么。

临时任务

  对于海明威来说,一九四二年一月,是新的倒霉的一年的开端,因为他觉得在这一年里美国和他自己都得从深坑里缓慢地长时间地爬出来,边走边见机行事。他面临着缴纳所得税的一个最根本问题。一九四一年他的全年收入为十三万七千三百五十七元零一分。尽管他已扣下了八万五千元的特别税,他觉得仍然不够。于是他向斯克里布纳申请一笔一万五千元的私人贷款。他深感问题的严重性,不能等闲视之。他说,一个人工作一辈子,结果把攒来的钱全都交给政府去干使自己国家陷入另一次战争的愚蠢行为。

  海明威虽然有时谈到要出一本新的短篇故事集,但一九四二年他的文学创作成果并不引人注目。三月上旬,纽约的皇冠出版社老板奈特瓦特尔找了他。说该出版社准备出版一个内容与战争有关的集子。瓦特尔想重新印刷《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他希望海明威能给新出的书写个序言。伯金斯的反应十分积极热情,海明威也欣然同意。他打算在选材的过程中,在编辑和军事经验方面,着重依靠伯金斯,约翰·托马斯和查利·斯威尼。

  这年春季里另一种急于要办的事是杜德莱尼可斯要为《丧钟为谁而鸣》写个电影解说词。多纳尔德弗雷德为得到尼可斯作为海明威的电影剧本作者而感到自豪。可是,海明威在了解到工作报酬的情况后感到很不满意。他说,《丧钟为谁而鸣》这本小说,之所以能吸引了五十万买书者,主要是因为这本书提供了一系列的真实情况,一个真实的恋爱故事,描述了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愿意为民主运动而献身的动人事迹。此外,在电影中,尼可斯对这些人物和动作也处理得相当好。但是他的电影剧本未能充分表达了彼拉对游击员的团结方面所作出的努力,也没能表达出约旦的心愿——为了共和国的伟大事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尼可斯在电影中所表现出来的爱情场面与事实不符,而对西班牙人民的描写,其技术水平只相当于第四流作家的水平,如比扎特的《卡曼》和罗本马摩里安的陈腐电影表白。海明威一听到这些人的名字,心中就冒起无名火。他认为演员们应该身穿浅灰色或黑色衣服作为标志以取代由尼可斯亲手题字的红色手帕,而且影片应把强调的重点放在表示西班牙人民对忠于共和政府派的信任而显露出来的光荣感上面。海明威并没有提出自愿出任编辑。相反,他声称,要是电影里那些不合乎事实的情节不删除掉,他就要站在对立面加以反对。但当他得知英格丽·褒曼将扮演主角玛丽亚的时候,他感到欢欣鼓舞。

  海明威一方面告诫自己,拍摄电影和出版文集应该有助于美国在战争中的作用,另一方面他祈望自己能对国家社会起更积极的作用。别的作家可能利用自己的才能对社会进行宣传。例如约翰斯坦贝克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投弹完毕》来鼓舞空军的士气。海明威着重指出,对他来说,与其写这样的书,不如上战场去打仗。他愿意到前线去打仗,如果他的儿子足够年龄参军,他也要动员儿子去参战,或者尽自己所能把钱捐给国家。但是在战争期间他不愿意写任何办不到的正式声明,除非所写内容是绝对的真实。他交给约翰维勒一份申请书,申请代表北美报联到战争的最前线去采访报导,但遭到对方委婉的拒绝。维勒向他解释说,在战争处于最低潮的时候,前线部队并不需要战地记者。厄内斯特于是开始考虑制定一个新计划,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展工作。

  海明威夫妇应一位有钱的美国青年诺敦戴维斯的邀请到墨西哥去作为期两周的客访。从墨西哥回来后,机会就来临了。有关方面决定在哈瓦那成立一个反情报组织,防止纳粹的第五纵队人员渗透,进入古巴。这些结粹党人得到住在哈瓦那的三千名芬兰人的同情和支持,伪造护照进入哈瓦那。一些大型的西班牙俱乐部纷纷地公开倒向轴心国一边,反对美国。古巴一份最有影响的报纸《马瑞纳日报》是由一个仇视美国的古巴大富翁开办的。这些外国间谍进入古巴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因为德国的协同攻击的潜水艇群当时正在加勒比海游弋专门攻击盟国的油船和货船。

  厄内斯特的主要联络人是伊利斯布里格和在美国大使馆工作的鲍勃佐斯。厄内斯特十分殷切地告诉佐斯,说一九三七年他曾在马德里协助有关部门建立起一个私人的情报网。现在古巴正迫切需要这样的组织。他的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爱国主义;开展秘密的计划活动;给内部活动下达命令;特别是如果牵涉到火器和可能引起的个人身体安危的问题。佐斯同布里格取得联系,然后他们一起找那位新上任的大使斯普瑞尔布莱顿,他最近才从哥伦比亚到古巴来的。五月初,厄内斯特应邀到他们那里详细说明自己的设想和计划。他举例说明成立组织的必要性以及成立的条件。他认为自己懂得西班牙语,在西班牙他结识了很多人。他只需要美国政府提供他少量的物资器材和武器。其余一切概由他自己筹划安排,总部设在芬卡地区的一间小客房里。布莱顿大使就此问题同古巴总理磋商,最后同意授权给海明威着手筹办。

  海明威打算在五月中旬开始工作,准备吸收在哈瓦那的巴斯格俱乐部成员加入他的这个组织,因为这些人向来表现得十分勇敢。但是他招收成员的范围涉及到社会的各个方面,从玩西班牙回力球的朋友到曾经在忠于共和政府军中当过机枪手的天主教传教士。还有弗罗里达州和哈瓦那饭店里的跑堂者,古巴的渔民,一些自愿离开西班牙到古巴定居的反法西斯的西班牙贵族,还有少数的码头工人和游民。根据美国大使的意见,他们这个组织的非正式名称为“罪恶之店”。但不久,海明威把它改称为“骗子工厂”。不难想象,这个组织关系不是很严密的,因为它是靠海明威个人号召力和请客喝酒以及金钱把这些人串到一起来的。他靠口头或书信的方式传递消息。这些消息汇集到芬卡,海明威然后将它们翻译加工最后送交美国大使馆的佐斯。海明威自己常是递送消息的人。他大约每一星期开车到哈瓦那去一次。他来到一间大厦,走进一楼营业间,然后爬了四级楼梯来到佐斯的办公室。

  当玛萨回圣路易斯看望她母亲期间,海明威既指导“骗子工厂”开展工作又同皇冠出版社的瓦特尔谈论出版《战争中的人》文集。这本书的大多数文章已经排了版,但是海明威对描写战争故事的是非看法使他产生一种极为可怕的敌对情绪。他提出一连串的建议,增加或减少,使皇冠出版社的印刷任务摇摆不定。在被去掉的项目当中有一个由拉弗贝特所写的关于在布鲁奈特的女机关枪手——选自阿瑟盖莫佩的《飞越高山之巅》和一篇描述青年时代的温斯顿·丘吉尔事迹的文章。另一方面,海明威要把另外一些文章,如斯坦哈尔写的《滑铁卢战役》、《西罗战役》、选自弗朗克理查德的《老战士永远活着》中的萨姆战役和叙述意大利布里休格的生平遭遇的《弗朗克丁克斯的故事》选登出来。

  所有选登出来的战争文学,读后使他更渴望到战场上参加战斗。其中一篇文章描述一艘英国小型潜水艇斯塔基安号在挪威海岸以外击沉一艘德国运输船。海明威阅读一篇叙述一艘德国海军船只爆炸的故事。德国的这艘船一向伪装为挪威的渔船,经常掠夺盟国的船只。游弋在加勒比海的德国潜水艇,谣传说平均每个星期要击沉三十五艘盟国的船只。当地的渔民在斯特里姆海湾捕鱼为生,他们出海后回来说,敌人的潜水艇经常浮上水面,艇上的人来到他们的渔船上向他们要淡水,鱼和蔬菜。

  五月份还没有结束,厄内斯特又到美国大使馆提出另一项建议。他建议把他自己那条小艇彼拉号装备起来成为一只伪装猎潜艇。艇上配上训练有素的水手,火箭筒,手榴弹,短引爆炸弹,二到三挺五十毫米卡里希机关枪。这艘小艇直接由海明威指挥,开往北海岸巡逻,远至巴哈马老海底遂道的东端,假装是一艘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采集科学研究标本。要是在执行任务时碰上了纳粹的潜水艇,他们应沉住气,等潜水艇浮上水面,艇里的人走上甲板。这时潜艇逐渐靠拢“彼拉号”小艇。等它离小艇只有五十码左右的时候,小艇发出信号,海明威便全力开动机器,让小艇迅速靠近大艇开始射击。重型机关枪首先把潜水艇甲板上的人员全部干掉。接着那些经过特别训练的船员迅速把手榴弹丢进潜艇指挥塔。如若可能向潜艇前部发射短爆炸弹。海明威对布莱顿说,他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他说只要配上无线电、武器、弹药,正式批准他的计划,他的这一梦想就可实现。

  海明威还把他的设想告诉了汤普森上校,汤普森一直在帮海明威编辑战争文集的工作,他现在是美国海军中央情报局的主要领导人。“厄内斯特,”约翰说道,“你真的要干起来吗?”他将信将疑地问他,怕他实行不了。结果呢,海明威称他为“信心不足的汤普森”。他说,潜艇的指挥官不会那么傻,特地把潜艇开来让你打。但是美国大使是个富于想象的人,他相信,除了有一批强悍勇猛的人外,海明威的想法并不是不可行的。最后他打破常规,满足了海明威的要求。

  海明威突然召集了手下现有的八个人。他们使用的暗号是“毫无友情”。这是他一只在芬卡最心爱的猫的名字。他挑选温斯顿盖斯特为执行官。温斯特是个出色运动员,最近在芬卡小住。汤普森重新雇用了一个从美国大使馆来的海军陆战队的军士长到艇上当炮手。这个人的名字叫唐塞松。他能在漆黑的地方,几秒钟之内把机关枪的枪机拆卸又重新装上。其他的人都是外国人。朱安杜纳贝迪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巴斯格有一对很有神的眼睛。他是航海老手,人们叫他水手辛巴德,简称辛斯基;巴克齐是回力球队的成员,常到芬卡这个地方来,打网球时总是击败海明威;卡纳里是厄内斯特的老朋友了,他一直是“彼拉”号小艇上的厨师。弗南多梅塞和被流放的卡塔朗曾在巴塞罗纳饭店里当过跑堂。有位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的古巴籍西班牙人,名叫罗伯托赫里拉,他的兄弟路易斯曾在忠于共和政府派军队里当军医,还有一位沉默寡言,人们只知道他叫卢卡斯的,他到底是那个国家的人,大家还弄不清楚。

  不久,有关方面给他运送来一船手榴弹。他们立即用装鸡蛋的箱子分装搬运上船。机关枪的机件被拆卸下来,偷偷地分开藏在人们身上的衣服里;船上还装上一台灵敏度很高的无线电收发机;为了应付瞬变事件,还配备了一只折迭式的橡皮艇和铝质的桨,上面涂着桔红色便于飞机在空中辨认。巡逻活动在六月开始。可是,过不了好久,海明威发现敌人根本不来上钩,他们的工作毫无成效,枉费心机。至此,他非常失望。从“彼拉”号的航海日志上我们可以了解到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活动情况。

  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二日,巡逻至帕尔达·帕格托里奥……下午五时半返航。

  六月十三日,凌晨二点至上午七点监视海面。天才濛濛亮就外出巡逻,距离十二公里,一直到天黑才返航。下午八时,温盖斯特乘辅助船去巴希亚洪达。

  六月十四日,凌晨四点监视海面。天亮前外出巡逻直到下午一点返航。下午四点,船停靠码头,搬运装备物资。

  自然,这些具体的巡逻活动可能在晚上或白天引诱敌人进入圈套。海明威也不时要他手下的人进行各种必要的练习。如规定他们定期拆卸枪机,擦刷枪炮,有时候还允许他们对着摹拟目标投掷手榴弹。海明威早下了决心,用他那只心爱的小艇作为代价换取敌人一艘潜水艇,不管把它俘获还是把它炸沉都行。他认定(在巡逻活动期间)他这样做是值得的。他的这种看法不但得到船上所有的人支持,也得到陆地上他的上司的支持。然而,尽管他们日以继夜地在海面上观察,短波接收台传来了潜水艇军官用可以听得清楚的德语进行对话,但是在最初几个月的工作中,在他们的工作区域里根本没有碰上敌人的潜水艇。

  七月中旬,海明威的两个儿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到海明威那里去度假。玛萨怏怏不乐自言自语说,她是他们那个组织中一名不相称的成员。她备受悠闲恐怖症所折磨,渴望重操旧业从事新闻工作。她接受柯勒分派给她的任务,在加勒比海进行为期六个星期的收集采访工作。虽然玛萨喜欢海明威前妻生下的孩子而且同他们相处得很好,她和海明威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海明威常常象外出打猎一样来去匆匆,即使呆在家里,也经常有酒客来找他喝酒,一喝就是几个小时,“骗子工厂”所雇请的人,行踪诡秘,常常出没于灌木林中。海明威还常把他在海上巡逻时那套发号司令的办法用到处理家庭事务当中来。玛萨对此特别反感。她决心重操新闻旧业,尽管是出自真心诚意的,事实上,是对海明威那套大男子汉的做法加以回击和反抗。

  玛萨终于离开了他。她同三个黑人雇员乘坐一条三十尺长的单桅小帆船走了,留下海明威同他的孩子们一起住在单身汉宿舍里。这是自从西班牙内战爆发以来,他第一次单独同小孩子们生活在一起,而且时间还比较长。他决定,趁着战争尚未结束,好好利用这段时间让小孩子们作为见习水手呆在“彼拉”号,接受做反潜艇工作的训练。他相信,这种实地的训练同样是一种教育,正如在船长玛丽亚时代,许多船舱服务员有机会得到锻炼,成为作战人员。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倒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可是玛萨不在他身边,加上晚上长时间的熬夜,海明威时而绷着脸不高兴,时而说话爱挖苦人。正如他抛弃波林转欢于玛萨时所出现的心理状态那样,此时,海明威回忆起他的第一次婚事,让美好的回忆填补他心灵的空虚。他四十三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不断展示。他记得他同哈德莉到威格去的路上看到山洞口积雪里的那只干瘪的豹子躯体;想起了莫格希恩的赛马,庞普罗纳的盛大节日;斯瓦茨华德的夏假以及在柯迪纳钓鱼的活动等。

参战者

  夏天里虽然烈日当空,酷暑逼人,但是整个夏天海明威仍负责管理“骗子工厂”的巡逻猎潜工作。他为了工作常常整天在太阳下面暴晒,身上皮肤变成赤铜色,他干脆连胡子都不剃,任其自由。因此,人们开始称赞他那象灌木树丛一样的浓密胡子。其结果真令人害怕。由于他不愿注意仪容,因此到美国大使馆去有时就碰到了麻烦。布里格说,“海明威到哈瓦那去总习惯穿一条褪了色的蓝色运动裤,一件满是汗气的衬衫。甚至光着脚板走在哈瓦那市中心区如弗罗里达酒家所在地的大街上。”

  布莱顿夫人是一位智利的贵族。每次海明威见到她,虽然她对不修边幅的样子没表露出厌恶情绪,他总象个胆怯的小孩般显得局促不安。显然,他的兴趣和她的大不相同。他和温斯顿·盖斯特赛拳,把西普瑞克打翻在地,甚至提议个子魁梧,宽胸阔背的大使本人如有兴趣可带上手套同他较量一番。他在大使布莱顿面前既有礼貌又谦虚,毕恭毕敬的。当大使皆夫人应邀到芬卡吃晚饭,看到大量的各色各样的酒食很受感动,称赞不已。开始的时候,海明威先招待他们喝艾酒。席间,除了红白葡萄酒外,还有香槟酒,和掺苏打水的威士忌。从开始一直喝到最后,似乎是喝得没完没了。一般来说,如果晚会持续的时间很长,到了最后,海明威还要大家再喝一轮苦艾酒才罢休。在这种场合里他从不让人家认为他喝醉了酒,虽然他已达到他自己说的“烂醉如泥”的程度,第二天的工作也要受影响。

  在芬卡,星期天下午人们聚集在一起,气氛十分活跃。

  “厄内斯特的兴趣十分广泛,”布里格说,“和谁都谈得来。他有强烈的个性,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不受影响的。”在某个星期天,到那里去的人除了打回力球和其他外国人外,人们还经常看到一个运动员或者一个从北方来的作家同行,一个四方飘泊的西班牙牧师;象温斯顿盖斯特,汤姆塞维林,伊伯斯布里格和他的妻子小孩,鲛伯和杰恩佐斯,布莱顿的两个女儿,有时候南西奥克斯和她的丈夫康特弗雷迪马里尾也去了。厄内斯特既有家长作风也有孩子脾气,两者相结合,很受那里的年青人欢迎。他抱着同情和理解他们的精神倾听他们的意见,丝毫没有想控制他们的心理。每当他谈到他感兴趣的事情时,他特别注意选词的准确性,绝对没有吞吐含糊的现象产生。他的朋友们认为海明威在社会交往中具有惊人的洞察力。布里格称他为他所见过的最有窥测能力的人。他说,“在一群人当中,如果其中有两人意见相互对抗,厄内斯特马上能觉察出来,并能准确地明白无误地判断出这两个人的对抗程度的深浅。”在他的朋友当中虽然他从没试验过他这方面的能力,但当他讨厌看到某人而毫不留情地说着刺痛别人的心的话时,每每流露出他性格上的残酷性。

  事无巨细,海明威却很精明。这点,他最亲密的朋友也觉察出来了。一天,当温斯顿盖斯特坐小船划着一船供给物资,靠拢“彼拉”号的时候,有人拿手电朝他脸上照射,这使小伙子奇奇想起在一部恐怖电影《狼人》中那个叫小朗仓奈的人来。盖斯特接受了别人给他取的绰号沃尔弗后来又称他为沃尔夫以示幽默。这年夏末他仍然是厄内斯特的执行官。在这期间,他们曾发现几艘敌人潜水艇,但只有一次,他们有机会靠拢一艘潜艇。那一次,他们正在斯特里姆海湾靠近环状珊瑚岛巡逻的时候,突然在远离海岸的地方一艘潜水艇浮上了水面。“爸爸,”沃尔夫喊道,“这艘潜艇看来象载机航空母舰”厄内斯特立即下令起锚追踪。可是那潜艇没有理睬他们,不久就沉下水去,消失在东北方向的海平线上。

  八月底,厄内斯特写完那篇《战斗员》文集的序言后把它邮寄出去。这是一篇一万字的个人随笔。照他自己的话说,这篇文章是由一个身边有三个小孩要照顾的人写的。作为父亲他要向这三个降临到这个乱得难以形容的世界的孩子负责。如果这本书在宣传爱国主义方面能起作用的话,其作用就是使美国的青年人认识自从有了人类历史以来战争的性质。虽然书的内容有真实的也有虚构的,但海明威的创作宗旨是逼真。他希望文集里所选的文章应该向读者说明战争到底是什么,而不是主观去假设一番。每年七月份,即他在意大利派维地方受伤的周年纪念日前后,海明威总要重读弗雷德里克曼宁的小说,《命运的中途》或《她的私有的人》这是迄今为止他所读过的有关战争中的人的最好的书。他自始至终抱定一个宗旨,时刻提醒自己要真实地反映现实,这样才不至于自欺欺人,特别在反映战争方面的创作上。

  他谈到在意大利战场上,他的“不朽灵魂幻想”的破灭。他经历了十分艰难的时刻。后来他才幡然大悟“以前别人不会发生的事,我也不会有。我不得不做别人已经做过的事。人家已经做过的事,那我也会做。而且最好是心胸要开阔,不要忧心忡忡”。他曾写过一篇文章描述他和儿子波比的一段对话。那是在五月里,当时他劝他儿子不要担忧。他还回忆起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米兰的情况。当时他的朋友多尔曼史密斯介绍他读莎士比亚的名剧《亨利四世》中关于死亡的一段话。他把这段话埋藏在脑海里,如今记忆犹新。他对这段话的珍惜比起奖给他的那枚克里斯托弗勋章来有过之无不及。

  九月初旬,海明威的二儿子帕特里克离家到康乃狄格,新米尔福德男子教会坎特伯雷学校。这样家里的人就更少了。玛萨仍在外未回。她在完成加勒比海的采访工作后,现在正往荷属圭亚那的巴哈马里布的丛林区采访。然后到白宫去拜会罗斯福总统。厄内斯特尽量忍耐,利用同朋友打垒球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安慰自己。经常同他打球的有古巴朋友和上岸休假的海军舰艇军官。在喝酒休息的时候,厄内斯特喜欢打几个回合,或和比尔秦开玩笑,说他用深水炸弹炸红鲭鱼,而他错认为是纳粹的潜水艇。

  《战斗员》文集和有限编辑俱乐部重印的《丧钟为谁而鸣》都在十月份出版。辛克莱路易斯的序言比起他在纽约授予金质奖章典礼上的讲话要正式些。厄内斯特原先由于没有听到那个讲话而感到失望,现在心情已恢复到常态,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个序言对该小说所赞扬的也是三个方面,即恋爱故事;冒险故事和约旦为了事业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文集出版后很受好评,但购买的人并不踊跃。赫伯特戈曼在纽约时报的书评栏上登了一篇文章,说该书时而给人深刻的印象,时而使人惊恐万状,有时候甚至受到深深的感动。作者对现在战争的描述比较真实可信,不象过去有人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样虚假。这一点,戈曼认为是这本书的突出优点。麦克休赫在新纽约报上登文章批评海明威采用的是专业作家的语言,而不是普通士兵的普通语言。这些语言可从没有公开发表的信件和日记上找到。海明威写的序言引起评论家们的嫌恶。哈华德摩福德琼斯发现其中有自认为公道,难以忍受的口气。还说,该书的内容选得很不恰当,完全反映海明威的“死亡”及“如何死亡”的观点。军事分析家华尔特米利说:书的序言写得那么杂乱无章,漫无边际,不得要领而且怒气冲冲。

  厄内斯特决定放弃他对“骗子工厂”的领导权。他告诉鲍勃佐斯,需要一个心腹来从事接收或联系秘密特务所提供的报导材料。他原先想帮古斯塔夫在好莱坞找个工作,但没成功。最近他在考虑要他到古巴来工作的可能性。佐斯把此事告诉布莱顿和布里格斯,然后写了一封秘密信寄给美国国务院。杜朗得知这项计划时,他正在新汉普夏度假。如果接受这项计划就意味着要同他的妻子分开,但他的妻子敦促他接受该计划。加入别国国籍的手续正在办理之中。十一月三日,他正式成为美国公民,十一月九日拿到出国护照,十二日坐飞机去哈瓦那。

  古斯塔夫抵达哈瓦那飞机场时,海明威前往迎接,同他热烈拥抱。虽然古斯塔夫因能同海明威再相会感到高兴,但他并不急于去接管那个反间谍组织。他并不被那《斗篷和剑》的惊人情节感动。当海明威告诉他,在宾客室的床头边梳妆台里一叠洗干净了的衬衣下面,藏着一支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时,古斯塔夫感到这样举动十分幼稚可笑。他读了厄内斯特的情报人员寄给他的第一批报告,他发觉原来他以为外国间谍开展活动会很困难,现在情况并不如此。当想到海明威要他担任的这项工作,心中未免感到忐忑不安。

  玛萨在结束苏里南丛林之行和曼哈顿的采访之后回到了芬卡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海明威不无讽刺地称之为“进行家庭采访”。玛萨一心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东西处理业务。她不同意古斯塔夫把他妻子带到古巴的决定。可是海明威曾经同意他那样做。当古斯塔夫的妻子鲍特到达的那天早晨,海明威和古斯塔夫开车到机场接她。海明威那天早晨起床后既没有洗脸也没有刮胡子。鲍特看到海明威带着一副邋遢相来迎接她,感到又难受又惊奇。她觉得,海明威过去具备的爱抚和魅力已消失殆尽,代之而来的是粗野的感觉。这对于一个曾在斯托克俱乐部同她跳过舞并告诉她,她的丈夫在西班牙的英勇行为的人来说,简直令人费解。

  另外发生了两件小事使鲍特和海明威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僵。第一件是海明威家里一只心爱的小猫突然不见了。海明威猜想那只猫大概给村里的狗吃掉了。他责怪那位心神不定的家佣不认真照管。事后,为了报复,海明威准备打死一个农民家的一只恶狗,他把情况告诉鲍特,似乎要征求她的同意。鲍特听了不但不同意,反而哭起鼻子,指责海明威的这种行为是可恶的残酷行为。至此,她和海明威的友好关系又大大恶化了。第二件事如果不计其后果的话,可说是相当滑稽可笑的。事情是这样:一天晚上,杜朗夫妇同大使馆的朋友一同跳舞。舞会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他们回到芬卡。当车子开到玛萨的住房楼下,司机出于无心,按了喇叭吵醒了玛萨。害得她那天晚上吃安眠药,第二天精神不好影响工作。海明威对此十分恼火。他怒气冲冲地对古斯塔夫说,“我不知道你交的是些什么朋友,当时我身边要是有枪,我准会把他们全干掉。”对于杜朗夫妇来说,这是致命的一击。杜朗夫妇那天上午离开芬卡回阿姆波斯曼都旅社去,不久,玛萨给他们送去一束玫瑰花表示歉意,请他们多多包涵。

  然而,古斯塔夫在大使馆的工作却干得很出色。他懂得三种语言,说得漂亮而流利。他有个容貌动人的妻子,具有过去西班牙下级贵族那种彬彬有礼的风度。杜朗夫妇在哈瓦那社交中十分有名。他擅长写演说词,和人们相处得很好。这对大使布莱顿和布里格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古斯塔夫由于忙着负责情报网联系工作,对于“骗子工厂”分配给他的任务,他越来越不感兴趣。有一次,他拒绝接受一项任务,而海明威事先估计古斯塔夫不至于不接受。在出席大使馆的午餐会上,在座的还有布里格和佐斯。厄内斯特竭尽所能猛烈地攻击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没有进行回击,气得他脸青一阵,红一阵。厄内斯特这次对古斯塔夫的攻击就象他过去攻击多纳尔德奥登斯梯华特,约翰多斯派索斯和阿基彼尔德麦克莱西一样凶狠无情以致多年结下的友谊无法再继续下去。等古斯塔夫走后,厄内斯特问布莱顿大使,他方才的行为是不是太过火了。布莱顿回答说,“是的”。厄内斯特听了只是耸耸肩。随后,他开始在人们中间散布如下的事实:过去的战斗英雄现在骨头变软了。这种指责显然是言过其实的。不过倒符合另一种情况,即当他火冒三丈,感情战胜理智的时候。

  海明威的家庭关系越来越紧张。近来他喜欢提到男女之间毫无休止的争论和对抗的问题。这种对抗现象在他芬卡住家里早就产生了。海明威的朋友们对此是十分清楚的。大家知道,海明威不会处理家政。正如他们中有人说道,“玛萨的聪明资质常常与海明威的天才相冲突”。他的时间是无法预计的;他的社会交往多得数不清,他总是吵吵闹闹,不修边幅;他不注意卫生,其肮脏的程度比一窝可怕的近亲繁殖的小猫还有过之。这些猫在芬卡地方到处乱窜,为所欲为,转弯抹角处都可看到它们拉下的屎。“在这个地方做客真是够意思的,”布里格说,“作为东道主的海明威对待客人的态度无比温和,招待周到。可是,如果同他一起生活,简直是受罪。”

  经过五年的共同生活,玛萨认识到海明威的利己主义远远超越了他的才能。她夏天和秋天外出旅行的原因之一是反对他完完全全地控制她。他喜欢装腔作势,自吹自擂,对她许诺,明明没有做的却说做了;往往神经过敏,认为生活象一潭死水,没有什么魅力。在哈瓦那,有天晚上他在大底广众之中责骂玛萨对芬卡的服务人员不慷慨,买给他们的圣诞礼物太少了。然后独自开那辆“林肯”牌的车回家,丢下她一人不管。另一天晚上,玛萨见他喝醉了酒,便坚持要由她开车。海明威用手背抽打她。玛萨故意把车开得很慢,每小时十公里。接着把车子开进通往林地的一条坑道,把他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家。

  “彼拉”号的巡逻活动越来越象业余性质了。武器装备和人力都很充足,没有什么短缺的。这年年底,有一天天气不太好,杰恩佐斯和玛萨来到船上进行所谓的实地考查。这次出航除了那使两位女士感到眩晕欲呕的波浪外,其他都是平淡无奇的。他们的目标是斯特里姆海湾里的一个浮标。水手们将以这个浮标作靶子对着它投掷手榴弹或用机关枪射击。

  “彼拉”号小艇围绕着那浮标转了几圈,在此过程中,易巴鲁西亚拉开手榴弹盖,朝着目标扔去。在那浪头翻白的水面上,手榴弹的爆炸情况很难看清楚。温斯顿盖斯特对佐斯夫人抱怨,他屡次报名参军服役都没有成功。随后引用了他自己写的诗句抒发他的感情。后来海面上来了一艘陈旧的英国货船,他们的射击训练才告结束。“彼拉”号在波峰浪谷中航行,一路颠簸,返回科吉玛基地。

  “骗子工厂”的活动仍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人们指责这种活动是业余活动。在古巴,各类情报机构之间互相竞争,如今正在组织力量组合起来,这对鲍布佐斯的工作带来了困难。佐斯是大使馆委任的要他接这项工作的人。为了在拉丁美洲对付这种类似的问题,罗斯福总统下令,整个反间谍组织都迁入美国联邦调查局。联邦调查局派到哈瓦那去的十六名情报人员都非常藐视“骗子工厂”所采取的那种鲁莽行为。厄内斯特十分气愤地称他们为“佛朗哥的铁骑”。他认为他这样说是有理论依据的,因为他们之中有许多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后代,自然他们容易受到法西斯的影响。事实证明,他们之中有一个曾经作为记者到西班牙去采访,被分配在反对派那一边。厄内斯特对佐斯诉苦,当时佐斯正在同大使说情。大家谈论中的这个人(佐斯)正奉其上级之命奔赴华盛顿。这时厄内斯特看到自己已经取胜,欣喜若狂。而这时的“骗子工厂”的活动就停止了。那些忠心耿耿的特务们被解散了。这样,海明威早期为美国战争所作的贡献到此告一段落,他亲自导演的这出戏也就收场了。

逍遥人不逍遥

  玛萨十分相信海明威将去参战。过去她对“骗子工厂”不那么重视,现在却说“彼拉”号伪装猎潜艇的出海巡逻只是借口,目的是为了取得定量配给的汽油。这样,他和温斯顿盖斯特,就能开着船外出钓鱼,其他的人,一般的公民就得战斗,遭受苦难甚至死亡。年青的马依托默诺克出席参加了讨论会讨论这些问题。此人的祖父是个将军,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后来他当过古巴的总统,是海明威亲密朋友的儿子。一九四二年一月,他被康奈尔大学开除,自认他父亲会把他看成是一“毫无用处的人”。厄内斯特接受他加入芬卡组织。当时他只有波比的年纪,自己安慰自己,说他以前也曾被他的父母亲拒在门外,说他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当这个年青人到芬卡来玩的时候,他无意中目睹了玛萨和海明威之间进行的“可怕的斗争”。他看了之后,羞得无地自容。

  后来慢慢养成一种习惯,到游泳池旁边去等候直到他们的“战斗”平息下来。

  导致厄内斯特同玛萨经常争吵的原因之一是他喝酒越来越厉害。人们常看到他在弗罗里达饭店里,那里的代基里酒①源不断地供应。无论是谁,只要告诉他一些关于欧洲方面的新闻他就请他喝酒。他一直想到欧洲去,但又拿不定主意,究竟什么时候去,去哪里,干什么?他的一举一动表明他狂妄自大,夸夸其谈而且喜欢撒谎。他把自己亲密的朋友当作报界和读者对待,仿佛他们可以从实际的需要出发协助他永远使他流芳百世。开始的时候,人们感到很吃惊甚至心灰意冷,因为大家不知道,他自孩童时候起就有这种习惯。人们注意到当他没有喝醉的时值,他很少撒谎,特别是对于严重的,重大问题,他从来不撒谎。年青的马依托为海明威辩解,说他是个专业小说家,情节虚构是他的专业决定的,人们没有理由要求他把他的创造能力象自来水龙头那样,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仅仅是因为他在对待朋友的问题上有些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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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由糖、柠檬汁和糖酒掺和成的鸡尾酒。

  人们注意到海明威在性格上的变化还表现在他十分乐意别人称呼他为“爸爸”的问题上。这本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的孩子们叫他作“爸爸”,甚至玛蒂有时候出于幽默也叫他作“爸爸”,虽然不是有意要讨好他。但这个使马依托伤脑筋的称呼只是该词的社会意义扩张了。厄内斯特非常赏识温斯顿盖斯特,暗自称他为理想的副官。海明威说,他很遵守纪律,只要他说,“沃尔夫,从飞机上跳下去;我知道你没有降落伞,但当你跳下去时,会给你降落伞的。”这时沃夫尔就会回答说,“好的,爸爸,”说罢就从机舱门跳下去。“是的,爸爸,”这句话在卡扎多俱乐部已被广泛应用。如今越传越远,甚至传到了海明威最爱去的哈瓦那城里酒店里去。不过,马依托和其他一些古巴人仍叫他厄内斯特。“好的,爸爸”,这种称呼含有谄媚的意思,对于海明威是有害的,因为它不能表示海明威在性格上受人尊敬的特点,只能表示他的奇异的爱好和在他周围的人对他献媚的行为。

  玛蒂不愿意屈服于他,这使他感到惊讶和伤心。“厄内斯特,你身上太脏了,”有次她同他坐“彼拉”号出海时对他说,“你为什么不经常洗澡呢?”这一说把他激怒了。本来他计划到很远地方去钓鱼,现在只租了一辆小车子,到了第一个港口就打转回芬卡。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跟随他去钓鱼。哈德莉和波林可就不同。他发现波林对他的态度也变了。每次他想见见儿子帕特里克和基基时,她总表现得不近人情。波林的生活和经济条件相当好,因此想到他要负担一大笔的赡养费,心中就烧起无名火。他说他十分欣赏斯威尼上校对待女人的办法——如果他们敢于捣乱,就给点颜色看看。厄内斯特说,任何一个受女人欺负的男人,他的处境就象一个得了无可救药的癌症病人一样。他特意举了司各脱和西普曼作例子。这两人的妻子都是身体有病的。因为有病所以他们变得小心眼。也正因为他们身体不好,他们就不可能同你生活得好。根据他的这个理论,一个男子汉的首要因素是“身体健康”;其二,也差不多同第一点那样重要,找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结婚。男人可以同健康的女人结合,过一段时候又可调换另一个女人。关键在于第一个女人可别挑错了,不能挑选有病的。波林在头个阶段表现得不错,后来就不行了。他想,一个男人对于他即将同她分手的女人似乎都应开枪打死,即使这样做自己会招致受绞刑的危险。这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做法,因为这样做,谁也不会伤害你。不过到了那个时候,照例,你是免不了一死的。

  玛蒂唠唠叨叨地反复对厄内斯特讲,他应该到欧洲去。厄内斯特自己的看法是,正如在一九三六年的情况那样,战争还会持续很久,不必急着现在去。可是,玛萨却坚持己见。厄内斯特的爱国心到哪里去了呢?别人都积极参战。伯金斯的信里谈到海明威的许多朋友在军队里的情况。其中有约翰·哈曼恩,伊万·西普曼和科罗涅尔托马森。波比已经读完戴德矛斯学院的预科,将被送到国外去继续学习。厄内斯特仍留恋芬卡那个地方,他舍不得离开在“彼拉”号上工作的那些难兄难弟;舍不得那里美味的饭菜,好听的卡匹哈特唱片,一窝可爱的小猫,网球场和游泳池,野鸭、野鸡,到河里钓鲈鱼,在卡扎多俱乐部那里打鸽子;当然更舍不得在弗罗里达饭店里喝的基里酒。

  阿齐麦克莱西写信给厄内斯特询问关于埃日拉庞德的情况。庞德当时正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法西斯电台广播他的奇怪的经济理论。厄内斯特回信说,埃日拉显然是发疯了,他终究逃脱不了作为叛徒被带上审判台。在他出版了《康托第十二号》一书后。他本应该枪毙自己。至于他自己,厄内斯特说,对于这些事,他毫不在乎。他将继续驾驶“彼拉”号执行巡逻任务,他告诉阿齐他愿意恢复他们的友谊,对于在西班牙内战期间,自己以伪善的面目出现表示懊悔。当时,他竭力想同他的老朋友们疏远。他说自那以后他非常惦念他们,其中包括多斯巴索斯,正象他在忠于共和政府军枪毙那个有技术而毫无用处的翻译人员罗伯斯以前那样想念他们。

  海明威在信中还告诉麦克莱西他希望能活得长久,因为他还想写另一本长篇小说。在过去十七年中,他竭力在其作品中体现出四种得来不易的思想。这四种思想分别在四本书中体现出来。《太阳也升起来了》的主题思想极其复杂难解;《永别了,武器》的主题思想是从马罗的“马尔他犹太人”那里借用的;摩根临终时的话“孤独一人”,概括了《生存还是死亡》的主题思想;在《丧钟为谁而鸣》一书中,“人类不是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其主题思想。他说,自从一九四○年以来他又有两个新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其中一个可能某一天会在一本新的长篇小说中体现出来。过去他一直没有可能把书写出来。总认为在战争时期谁也写不出好作品来,除开他是一个超凡人物。

  由帕拉茅斯公司拍摄的《丧钟为谁而鸣》的电影于七月十日在纽约市初次公演。拍摄这部电影的合同在二年半以前就签订了。但是直到最近他才把长期拖延的原因归咎于如下事实:好莱坞电影公司惧怕佛朗哥。伯金斯看了这部影片,认为很不错。但他告诉厄内斯特,认为由卡迪纳帕西诺扮演彼拉,由阿金塔米罗夫扮演派布罗要比英格丽·褒曼和盖利库柏要好些。厄内斯特在海上度过五十八天之后回到古巴,读了伯金斯的信,感到十分沮丧。他说,好莱坞象过去对待《永别了,武器》一样,又撒手不干了。他说,他希望没有人来强迫他去看那部令人恼火的电影。

  海明威听到他的老朋友哈洛德史梯恩得晚期喉癌,不禁大吃一惊。他说,哈洛德过去患了多种严重的疾病,但万万没想到会得癌症,过去在巴黎的时候,哈洛德的胃比谁都好,什么东西都装得进去。尽管海明威有时提醒自己要注意饮食,但他坚信自己的胃能承受任何腐蚀和刺激。据小伙子马依托的观察,海明威在狂饮一阵之后,驾着“彼拉”号小艇出海,几天之内可以滴酒不沾。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另一种情况是,他在海上巡逻时喝酒。有一次,他站在驾驶台上掌舵,正好遇上暴风雨。他身子东摇西晃地站不稳。但这不是因为风浪大而是他喝了麦斯克尔酒①后,酒性发作引起的。可他自己还美其名曰“喝掌舵酒”。酒壶就挂在驾驶室的支架上。酒醉也好,脑子清醒也好,海明威能连续掌舵几个小时,不出任何差错。这又是他细心培育起来的禁欲主义的另一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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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酒系用暗绿龙舌兰等酿制而成的。

  海明威在卡扎多斯俱乐部举行射击比赛来庆祝他的四十四岁寿辰。比赛结果他大获全胜。大家欢天喜地,连连喝采。太阳下山后,庆祝会转移到芬卡住家里。按照当地渔民的习俗,庆祝生日要烤一只全猪。参加庆祝会的人坐在摆在一棵大树下的桌子旁边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唱着民谣。当烤猪拿进宴会厅,唐·安德雷斯作过祷告后,回力球队队员便争先恐后拿起刀子吃起烤猪来。厄内斯特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后来他提起嗓子喊大家暂停。他说,在他生日的时候,最后一道菜——甜食未到,大家不能放下刀子。

  玛萨已经写完了她的小说。她决定到纽约去再仔细看看加以修改。然后,将作为柯里尔报社派出的战地记者的身份到英国去。由于海明威将驾船出海巡逻三个月,帕特里克和基基又将离家去上学,她觉得没有必要留在芬卡孤孤单单地和佣人一起守家。再说她急于想到作战的前方去看看。十月二十五日她终于出门了,经由里斯本去伦敦,到达伦敦时已是十一月初旬。

  在玛萨和他两个儿子走后,海明威抱怨说,他在芬卡的家变得又大又空,比监狱还要冷清。他费心驯养的猫布依斯和沃尔弗大叔现在已能为他守门。他要它们象竞技场里的狮子一样站在门前走廊上放哨。庆祝生日那一天,在卡扎多斯俱乐部的射击比赛中,他六枪中了五枪,他和厄缪亚打赌,在回力球比赛中他会大获全胜。鲍勃佐斯这时已离开大使馆参加了战略情报局。“彼拉”号上的人员也有所变化,但沃尔夫盖斯特,派克斯特奇,辛贝德和格里戈里奥仍留在那里。海明威的儿子帕特里克在坎特伯雷学校足球赛中因取胜获奖,海明威写信祝贺他。他说,显然,他儿子是继承了他爸爸的传统。当时他是奥克派克中学有名的运动员。在各次比赛中人们可以看到运动员中有个身材高大的人。这人就是克莱伦斯E·海明威。他可以不费劲地把球来回带进禁区,后面跟着他的队友,协助配合他射门。

  十一月份刮起了强劲的北风,在海上巡逻十分困难。十一月九日“彼拉”号设法营救托华德·桑切兹的纵帆船。大风把系泊绳索刮断,船随风飘流,幸好船上没有人。最后撞击在一处岩石上。海明威家的佣人把信件送到巴希亚宏达地方。海明威,大风撕扯着他的胡子,坐在船尾舵手座开始给帕特里克复信。他身上穿两件毛衣,一件短上衣。他不断地往手上呵热气,摩擦取暖。他说,这种气候真够呛。海浪击拍着海岸,冰冷的浪花冲进码头的入口处,越过栅栏进入走道。在芬卡,家里的猫大概也受冻了。如果这样的坏天气继续下去,他就要回家去看看。他惦念着那些大猫和猫崽。对于玛萨和波比他并不挂念,因为他们离开他太远了。

  过圣诞节的时候,虽然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回家小住,但这一年的圣诞节不象往年过得愉快。波比被派带领一个排的黑人宪兵到国外去执行任务。至此,海明威虽然为他的儿子波比在军队里所取得的成就感到十分自豪,他却私下对布里格抱怨说,波比是奉令执行一项警察任务的。自从林肯时代以来,波比是他家里第一个军人,也是海明威家三代人中唯一在执法机关里工作的人。玛萨没有回家加重了他愤愤不平之感。他哀声叹气地说,没有玛萨在身边,他简直寂寞死了。他才从大风大浪的海上回来就给哈德莉写信,说他回家后只好同猫狗作伴。他聘用过好几个秘书,但都工作不久就走了。等待答复的信件装满了两大木箱。芬卡家里的家务越来越糟。每次他在海上忙了几个星期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踉跄跄走回家。到家后,喝上几杯酒,听几张流行的唱片,接着便倒在地上呼呼睡着了。可恶的猫儿在他那密如乱草的胡子里寻捕老鼠,捉迷藏。这就是海明威的自画像,他想以此博得哈德莉的同情。

  尽管海明威埋三怨四,但在一九四三年这一年中,他的经济收入和名声都没有受到任何损失。这一年里,他的《丧钟为谁而鸣》光在美国就卖出了七十八万五千册,在英国售出十万册。这个数字是近年来美国小说,除了《飘》以外,在美国最高的销售量。但另一方面,自从一九四二年八月他向读者介绍《参战者》之后,没有写什么文章。他向伯金斯保证他绝不会让人当作一名酒鬼也不会成为一个没有东西可写的难以对付的作家。有时候,他的创作欲特别强烈,甚至有点过头了使他难受。他唯一的安慰是这些非常重要的经历在战争结束后将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的题材。然后他提议等心情平静下来,立即动手干起来。










海明威传--第九章 另一次战争






第九章 另一次战争

跟踪至伦敦

  在一九四四年开头几个月,海明威在哈瓦那的酒吧间里常常当众宣布,他将备好马鞍,骑马去追赶玛萨。他认为玛萨是他的妻子不是远不可及的偶像,因此他决定跟随她横渡大西洋,紧跟她不放;告诉她要嘛留在家里,要嘛进军事学校。他说,自从一九四一年以来,他一直辛辛苦苦地工作,但没有写出什么东西来。而从一九四三年起,他实际上同没有妻子的人一般。政治家们的阴谋诡计使他感到气愤,正象锅底下的火,越烧越旺。除了这样公开的声明外,他还不时提到要去纽约安排订购到欧洲去的船票。可是事实上他并不急于立刻就走。一月份的最后一天,他在给玛萨的信中还说,他对欧洲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他只是一匹备好了鞍的马,任凭放纵的主人的指使,准备跨越过任何一道障碍。

  三月份,玛萨返回家里共商行动计划。她认为海明威把到战争前线去采访的计划拖延太久了,现在他应该从古巴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她一直同在华盛顿的英国大使馆航空助理专员罗尔德·达尔保持联系。达尔说非战争人员根本买不到飞机票。但是伦敦的航空局表示,如果海明威能把英国的皇家空军在作战中的英勇行为通过美国某家杂志加以报导,他们将设法给他弄一个飞机座位。当海明威同意接受对方提出的提议时,很快就同科勒杂志签订了一个合同。接着,海明威夫妇便出发去纽约等待飞机票。

  到纽约后,厄内斯特感到特别高兴。达尔陪着海明威夫妇和拳击教练乔治布隆在格拉斯顿大旅店消磨了一个晚上。他们吃鱼子酱,喝香槟酒。伊里斯布里格看了他一眼,发觉海明威的行李十分简单。只有一支牙刷,一把梳子,没有带换洗衣服。但却带了两瓶苦药酒。原来,海明威听说,由于敌人潜水艇在加勒比海地区的破坏,英国朋友买不到苦药酒。一九三八年曾和海明威一起参加依布罗行动计划的温圣特锡安现在空军某部工作,目前来纽约度假一周。锡安去探望海明威,陪他几个小时。厄内斯特谈起约翰斯坦贝克,他十分称赞一九三九年写的《蝴蝶和坦克》一书。锡安和他的妻子十分恳切地请他们几位朋友到第三马路科斯特罗酒店吃晚饭。斯坦贝克夫人也在座。后来又来了一些客人,其中有约翰赫赛。欧·哈拉站在前房的柜台旁边。他随身带着斯坦贝克送给他的礼物——一支手杖。手杖是用黑刺李木做成的,十分精巧,虽然手杖旧了一点并且容易折断。海明威望了一下手杖,然后用五十元同欧·哈拉打赌,说手杖在他头上会断折。欧·哈拉同意和他打赌。于是海明威用手抓住手杖的两端,然后举起用头去抵那棍子。最后手杖断折了。海明威满不在乎地把弄断了的手杖往旁边一扔。这一举动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但是海明威却为自己能露一手而感到洋洋自得。欧·哈拉既输了五十元又丢了手杖。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斯坦贝克看了很不高兴。

  五月十三日,玛萨坐上一艘满载炸药的货船走了。她是这艘货船上的唯一乘客。厄内斯特只好留下等搭飞机。第二天,星期天刚好是母亲节。海明威打电话给作家唐恩·波维尔,说他将到他府上拜访他并在她家吃早饭。海明威去时带了一些礼品——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一小盅巴哈米安的芥辣。碰巧海明威在凯岛时的一位老朋友伊斯德·参伯也在那里。中午的时候,伊斯德先走了,海明威便倒在沙发上睡了起来,一动也不动地。下午他们吃火腿三明治和奶酪,间或喝掺苏打水的威士忌一直到晚上六点才结束。唐恩家的猫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窥视这位身材魁梧,满脸胡须的陌生人。唐恩哈哈大笑地说,这家畜看起来活象家庭侦探家。厄内斯特制止她说:“别嘲笑一只猫”,一边用手敲着自己的脑壳,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可以嘲笑一只狗,因为狗想同你作朋友。猫却不同,它不愿同你交朋友。它们一定是国王和皇后”。他说他还在生玛萨的气,因为她离开芬卡家里时,对她自己喂养的猫连一声再见也不说。唐恩突然想起那天是母亲节。马上给他母亲打了一个祝贺电报。“哎呀,”厄内斯特边说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今天是母亲节,是吗?那我也要给我的慈母拍个祝贺电报呢。”

  厄内斯特订了五月十七日去伦敦的飞机票。他这一次可说是轻装旅行。随身只带一个小背包,一个旅行袋和两个长颈酒瓶。同到伦敦去的人有:女演员格特鲁德罗伦斯,她随身带着十几个鲜鸡蛋准备送给她在伦敦的朋友;一小队海军技术人员——负责与公众联系的瑞尔阿德米拉·拉夫特,他的助手威廉·万·杜森,瑞格林·布拉特的侄子亨利诺斯,耶鲁大学毕业生;前全美足球明星,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生迈克布鲁克。诺斯和布鲁克都是在美国战略情情局工作,他们准备在法国上空用降落伞降落。那些海军技术人员都穿着便衣,他们准备到中立地区爱尔兰去,从那里再转乘飞机。飞机起飞前,乘客们先在第二十一号俱乐部吃晚饭。在搭乘泛美海上航机时,格特鲁德的鸡蛋不但全部打得稀巴烂,蛋黄溅坏了她的裙子,还招惹来别人的不堪入耳的指责。万杜森带了一些荞麦粉。厄内斯特暗自思量,等他住进多切斯特旅店时,用荞麦粉做早餐吃的煎饼。飞机最后在塞隆河畔的机场降落,大多数的旅客在弗内斯吃爱尔兰式的早餐。厄内斯特平时习惯不吃早餐,于是在转乘飞机去伦敦之前,他请诺斯和布鲁斯吃点流质的东西。

  这次去伦敦是厄内斯特生平第一次。他过去习惯叫这个城市“可爱的老伦敦城”。因为他的父母亲都是英国人后裔,所以他把这次到伦敦去在某种程度上看作是回故乡。多切斯特旅店,一般叫“多齐”旅店,经过五个年头战争的考验,如今仍尽可能维持战前那种另人感到豪华舒适的水平。位于帕克小街对面的海德公园里的树木正长出鲜嫩的叶子来。空气里有一股令人闻起来十分清爽的青草味。厄内斯特向英国航空公司提出建议,希望让他跟飞行员一起到欧洲大陆执行任务。于是航空公司派乔治贺顿到多齐旅店拜访海明威。乔治贺顿当时是代表英国皇家空军同三百名记者保持联系的负责人。他这次找海明威主要想同他订一个讦划。一天上中,贺顿带着一位很年轻的空军中尉,约翰马卡达姆——此人准备当海明威的联络官。他们来到厄内斯特的住房门前敲门。敲了好几分钟才听到房里隐约有个声音在答应,唤他们进去。原来,厄内斯特还睡在床上。他虽然一丝不挂,仍然坚持要起床,因为他说每当他同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谈话,他总是全神贯注的。这是他的习惯。他立即打电话要了些饮料,接着他们就谈开了。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制订厄内斯特在英国皇家空军的工作活动计划。

  据消息透露,盟国军队将随时开进欧洲战场。在等待任务期间,厄内斯特在多切斯特旅店的住房成为他的老朋友和新朋友常去的地方。当时玛萨还在大西洋彼岸,但伦敦街头经常可以见到身穿军装的年青姑娘。只是这些姑娘们一见到他这个大胡子就吓跑了。对此,厄内斯特感到非常遗憾。在此期间去探访他的人很多。其中有:二十六年前同他一起在意大利前线开过救护车的弗雷德斯匹吉尔,多伦多明星报编辑格雷戈里克拉克和伊拉·沃尔夫特。北美报联记者——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在巴黎结织的第一个朋友路易斯·格朗迪尔一天上午跑来问由厄内斯特作东道主的香槟酒会进行得怎么样。伦敦的《时代·生活和命运》刊物负责人查理斯的夫人瓦登佩葛也去拜访他。到他那里次数最多的要算摄影师鲍勃·凯柏,他每次来时总跟着一位漂亮的姑娘,他们俩住在贝尔格雷夫广场上一间破屋里。厄内斯特一个在文献电影机构工作的弟弟莱塞斯特,和他单位的一位士兵威廉塞罗扬,此人曾在一九三五年同厄内斯特吵过架。尽管他们在文学批评会举行的茶会上简短地交谈过,但塞罗扬并不象其他的客人那样随便进出厄内斯特的房间。

  厄内斯特到伦敦不久,遇上了一位从美国北明尼苏达来的金发女郎。她的名字叫玛丽维尔斯,刚满三十六岁。在西班牙内战时期,她在芝加哥日报社工作了五年,后来到伦敦在贝武布洛克爵士的《每日快报》社当专栏作家。她同一位《每日邮报》记者,澳大利亚人诺尔蒙克结了婚。一九四○年她被调到《时代·生活和命运》杂志社工作。一九四二年她曾去过纽约,其他时间她都呆在伦敦。她住在格罗斯万诺大街三十一号一家公寓的顶楼套间里,离美国大使馆和多切斯特旅店不远。每当她丈夫诺尔因公出差时,她便刻苦自学政治和经济。这为她在鲁斯杂志上发表的三篇文章提供了有益的背景知识。她觉得政治和经济比小说和诗歌更能反映世界的真实情况。

  关于她在一九四四年初对生活所抱的态度,人们不难从她的日记中看出来。她在一月一日的日记中写道:“我一个人先回家。时候还很早。我感到孤独,很想念诺尔。今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大家都感到很无聊。本来想和比尔去跳舞,但结果呆在家里谈论麦西隆和俄亥俄。生活并不象有些人所想象那样美好、舒适和雅静。”一月三日的日记写道:“今天买了一对高级的金耳环。感到太浪费太奢侈了。整天在家工作。”一月三十一日的日记写道:“今天,我第一次自己动手做柠檬饼。结果味道真不错。”二月十四日的日记写道:“空袭使我感到情绪低落。”二月二十九日的日记写道:“诺尔似乎离我很远很远。肖这个人很有意思,说我如果呆在欧洲,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记写道:“今天诺尔请路西和阿朗吃中饭……空军驾驶员(入侵机群)可望今天离开伦敦。”五月二十二日的日记写道:“诺尔预测,纳粹将侵略爱尔兰——空中轰炸。今天我穿着新买的猎人服,步行回家,经过格林公园。心中感到我生活过得够好的了,但我一事无成——没有孩子……而且有时候,我感到对诺尔十分陌生。”

  玛丽维尔斯和其他的人一样,从报上得知海明威到了英国伦敦。关于海明威的事她就知道那么一点。到了第二个星期,她同摩赫德去吃中饭,她才知道关于海明威的更多的情况。那天中午她穿一件毛线衣外面套着一件外衣,到军人和外国记者常去的梭河白塔饭店去吃饭。同去的有欧文肖。他和海明威的弟弟莱赛斯特在同一个单位工作。饭馆里客人多,气温高。玛丽于是把外衣脱了下来。肖当即低声细语地对她说,只穿件紧身毛线衣,会立即惹来许多男人象雄蜂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她这个蜂后飞来。果然,很多人朝着她看。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走过她前面时停了下来,出神地望着她。此人就是海明威。肖当即给他们作介绍。厄内斯特当时的举动真有点象争着去求婚的人。厄内斯特开始重视他那越来越少的头发了。一天,罗尔德·达尔顺路到多切斯特旅店去看望厄内斯特。进门时他看到厄内斯特正忙于用一支眼药水滴管和一瓶生发剂滴抹头发。

  “厄内斯特,你干嘛使用眼药水滴管?”

  “把药水滴进头发,注入头皮。”

  “可是你的头发并不多呀!”

  “我的头发够多的,”厄内斯特坚定地说。

  人人都争着请厄内斯特做客。一天,他接到在巴黎结识的吉米查特斯的电话。原来梭河酒店,即费兹罗酒店的老板娘尼娜看报得知厄内斯特住在伦敦,当即要吉米组织一个老蒙特巴拿斯观光团成员联谊会,并推选厄内斯特为主宾。时间定于二十六日星期五。地点在布里克莱海湾。二十四日晚厄内斯特应开普之请到他家去作客。开普夫人家里藏有十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八瓶松子酒。开普还买了一瓶香槟酒,一瓶白兰地并特地到西边市去采购宴会上用的食品。

  这天晚上,厄内斯特大部分时间坐在一个角落里同一位在盖伊医院工作,鼻子高高,身材魁梧,名叫彼得哥尔的医生谈话。彼得哥尔医生的妻子是个德国难民,能讲几句英语。厄内斯特十分得意地拿出一封复制的布莱顿大使写给他的证明信,表扬海明威和他的部下不怕艰苦和危险,连续不断地在海上巡逻了两年。厄内斯特解释说,他的胡子就是这样长起来的。由于在海上晒多了太阳得了一种良性皮肤癌。哥尔医生是位癌病专家,听了半信半疑。十点钟左右,厄内斯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头发稀疏的人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里,凝望着窗外慢慢移动着的阻塞气球①。这些气球就象懒洋洋的巨人般停靠在这个古老城市的古老建筑物上。厄内斯特悄悄地走过去向那个人作自我介绍。那人说他的名字叫瓦尔登。他是伦敦鲁斯杂志社的记者,曾经在纽约与玛丽维尔斯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他佩带着伞兵部队的徽章。他刚刚参加了第八十二次严格的飞行训练。一旦发动攻势,他就要到法国去。厄内斯特把瓦尔登的沉默不语错认为是对方心情忧郁。现在他别出心裁,给它重起一个名称叫“黑屁股”。瓦尔登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当他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痛苦时,厄内斯特显得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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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阻御敌机空袭用的气球。

  大约到了半夜,厄内斯特带着他的弟弟莱赛斯特和彼得哥尔走出开普的厨房。他边走边喊,“跟我来,兄弟们。咱们去活动一下吧。”大家放下酒杯,走进一间小房间,认真、凶猛地练起拳击来。过了一会,有些人请那位精疲力竭的哥尔医生用拳击打他们那绷得很紧的肚皮。这是厄内斯特最爱玩的一种小孩子游戏。当哥尔医生的拳头打痛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另一些人走上前去继续打击对方的肚皮。

  晚会在二十五日凌晨三点结束。这时天灰朦朦的。哥尔医生和他夫人主动开车送厄内斯特和瓦坦贝克回多切斯特旅店。瓦坦贝克婉言谢绝——后来事实证明,他的这一决定是十分明智的。哥尔医生那天晚上从十点钟起一直喝酒喝个不停。外面街道一片漆黑。他起动了马达,尽他脑子里的清醒程度,车子沿着街道向前驶。可是还走不到半里路远,汽车就猛地向街边一个大水塔撞去。厄内斯特的头砸在车前的防风玻璃上。头被玻璃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把他那一大篷浓密的胡子都浸透了。人们只好把他从那辆撞坏了的车子里抬出来。哥尔医生夫妇虽也被玻璃划伤了,但伤势不重,能自己走路。受伤的人立即被送进离多切斯特旅店两个街区的海德公园区的圣乔治医院。厄内斯特得了严重的脑震荡。他的双膝因与仪表板相撞,肿得很厉害。当他的弟弟莱赛斯特几个小时后闻讯赶来医院看他时,他神志已清醒,但显得特别烦躁。他弟弟注意到,在缠绕在头部的绷带底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厄内斯特急切想看报纸,想知道报纸如何报导他发生的这次事故的。外科医生在给他施行手术前给他的伤口洗刷干净。据说,医生给他一共缝了五十七针。他满头包扎着绷带,头部痛得厉害。这种情况将延续好几个月。

  玛萨搭乘的轮船停靠在利物浦。这次海上航行真使人难受。船上灯火管制非常严格,还禁止人们吸烟。轮船在雾濛濛的大海里摸索行驶,经历了整整两个星期。最后登岸时,玛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记者问她对她丈夫因发生事故受伤有什么感想时,她感到很奇怪,一时说不上,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回事。当记者对她说,她丈夫是在参加一个通宵达旦的晚会后出事的,现在住在伦敦某医院里养伤,玛萨很生气。她想,在战争的非常时期里,象他这般喧喧嚷嚷的闹饮,虽说是普遍,实在令人憎恶。她先去多切斯特旅店住下,然后到医院去看她的丈夫。到医院时,厄内斯特正躺在病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下面。他的胡子很长,几乎把胸脯都遮盖起来;头上的绷带仿佛象穆斯林头巾紧紧地裹住额头。厄内斯特原以为他妻子会怜悯他,可事实却使他大失所望。玛萨不但不同情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厄内斯特很受委曲,心里难受极了。事后他对人说,他的妻子简直“傻到不懂人情”。当玛萨埋怨那次晚会使他陷入如此困境,并从此否认他是个敢于战斗的勇猛的人时,厄内斯特只能十分蹩脚地重复他那早已过时了的笑话:陆军妇女队员还没有把他打死。后来他对他的朋友们说,大概她的幽默感没有发挥作用,所以她离开病房时样子很不高兴。

  厄内斯特住在医院期间,去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吉米查特斯也前往探访。原先他准备组织一帮人重上蒙塔巴拿山口,由于厄内斯特发生事故而告吹。查特斯说,“厄内斯特一见到我就伸出双手来欢迎我。象平时一样大声地向我打招呼问好,仿佛他并没有受重伤,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他不要我谈起这次发生事故的情况,硬要我谈过去在蒙塔巴拿山口的情况……许多年过去了。可是名利和地位并没有改变他的为人……过不多久,他说的话使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他头上扎着绷带,我真的忘记了他是个住院的伤病员”。谈话中,他们偶然发现,他们两人都是在一八九九年生的。于是厄内斯特说,“吉米,我和你真正成了一对老伙计了。”说罢将一迭票面一英镑的钞票递给吉米,作为分手时的一点小礼物。

  曾和厄内斯特坐同一架飞机横渡大西洋的诺斯和布鲁克到医院探望厄内斯特。他们发现厄内斯特对于自己的伤并不在乎。他所担心的是由于身体受了伤不能参加进军欧洲。而据说,离进军欧洲的时间不远了。他们谈话时,情况和查特斯一样,厄内斯特有意把话题转移到谈论他如何征用伦敦的出租汽车的技术方面去。他说由于他长着大胡子,模样象不朽板球英雄W·C·格拉斯,所以出租汽车车夫见了毕恭毕敬,听任他使唤。布鲁克来时随身带了半瓶威士忌,原是为祝愿厄内斯特早日恢复健康而准备的。没想到,厄内斯特那里已经有很多威士忌了。“于是”,布鲁克说,“厄内斯特收了我半瓶威士忌,却回送给我一瓶威士忌。他真是够朋友的。”不仅如此,他在对青年人的关心和劝告方面就象慈父一般循循善诱,也是十分慷慨大方的。一位年轻的英国伞兵通过别人的介绍来找厄内斯特,向他请教,当飞机抵达法国领土上空时,他应该如何跳进被纳粹占领了的法国。“保持大便畅通,”他亲切地说,“并且记住,在那里有一块非德国占领的外国人居住区,即英国人的居住区。”

  五月二十九日,厄内斯特伤愈出院。虽然医生嘱咐他,由于他有脑震荡病,不宜喝烈性酒,可是一出院他又喝起威士忌来了。六月一日上午当他的弟弟莱赛斯特到旅店去看他的时候,厄内斯特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他的头嗡嗡作响,神经跳动得很厉害,他以为在房间里的人都听得见。厄内斯特坚持要到户外去活动。他要去看看赫顿和马卡达姆关于推迟英国皇家空军飞往欧洲大陆的计划。一旦动机形成,他就要行动。

  厄内斯特一心想在巴克莱银行开个使用支票的户头,于是他要诺斯和布鲁克穿上海军服,佩戴手枪,说银行经理看到他有这么两个彪形大汉的保镖,一定会有深刻的印象。事后他带着诺斯和布鲁克到一家叫弗里斯科的酒店去招待他们。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一位美国黑人,是厄内斯特住在巴黎时认识的。弗里斯科酒店里有著名的威士忌和美国的爵士音乐唱片。厄内斯特使用他在巴克莱银行开立户头后的第一张支票。这样他就成为“海明威斯坦突击队”的队长,诺斯和布鲁克是他的部下。他向他们两人喊口令时用的是土耳其语。

  初到伦敦的几个星期里,虽然厄内斯特为人慷慨、直率、豪爽,但并不是人人都对他有好感。他的一些老熟人认为,他正在发挥其作用。虽然厄内斯特有时候也利用自己的威信和声望,但更多的时候,他却不这样做。此外,在一些场合里他还常常表现出十分幼稚可笑。查理·斯坦贝克二十年来一直是海明威的狂热追随者。在他的眼里,海明威是一位斗牛英雄。一位英国皇家空军联络官约翰普德奈发觉厄内斯特的行为十分古怪。他说,“对我来说,这个人迷恋于扮演海明威这个角色,但太过火了。一个十九世纪的感伤主义的演员去扮演二十世纪一个行动卤莽的小伙子。他把一群无所畏惧的青年人撇在一边,自己却象一个希奇古怪的纸影人儿。”

  厄内斯特的古怪行为还表现在他和玛萨的关系上。自从他发生那次事故以后,他一直叫她“没有良心”。伊拉沃尔弗特有一次亲眼看到厄内斯特报复玛萨。开始是厄内斯特打电话给住在楼上的玛萨,约她一同吃晚饭。估计她快要到来的时候,厄内斯特溜进洗澡房,开始脱衣服洗澡。当玛萨来到门口时,厄内斯特做出要打她的样子。玛萨连忙走开,气得流下眼泪。沃尔夫特就此事责备了厄内斯特。他后来只好打电话向玛萨赔不是。经过调解,玛萨表示,除非他们到她住房门口叫她,否则她不同意一起去吃饭。正当他上楼去找玛萨的时候,在走廊上恰好碰到玛丽维尔斯。厄内斯特立即缠住玛丽,让沃尔弗特单独陪玛萨去吃晚饭。

跨过海峡作战

  厄内斯特作为观察员的身份随同英国皇家空军到欧洲大陆去的计划因头部受了重伤而延期了。不过,在大规模进攻的D日①之前,上级就发给他一套蓝色制服,肩章上绣着“记者”两个字。一个安全箱,里面放着一条上面印有地图的绸手帕、钱、药丸,指南针和朱克力。万一飞机被地面炮火打中,机上人员可以跳伞,这些东西可以维持三天的生活。通过约翰普德奈的介绍,他认识了他的队长彼得威克汉巴内斯。巴内斯身材高大结实,有将近五年的飞行经验——去过北非,中东,最近在英国。他负责一个在格拉威森基地的战斗队工作。厄内斯特在事故发生后不久见到了这位队长时,编选了一个故事瞒骗他,说有一天,晚上参加了一个晚会酒喝得太多了,第二天大清早走出门来一头撞在多切斯特旅店的混凝土喷水池的边角上。血流如注,到医院后,医生用绷带把他的头包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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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英美联军在法国北部登陆的日子,即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

  盟军大规模进攻的开始日越来越近了。六月二日正逢周末,厄内斯特和其他几百名战地记者一起听完了上级军官的训令后,乘飞机到南部海岸,准备搭乘停在那里整装待命投入战斗的小舰队。六月五日晚,天下着濛濛细雨。厄内斯特一瘸一瘸地跟在别人后面登上战斗船朵拉西M·迪克斯号。他们的司令员是位表情十分严肃的爱尔兰军人名叫里希。厄内斯特走上前去迫着他讲出星期二上午的行动计划。他问,这次行动是不是佯攻,故意愚弄敌人,而把盟国的主要作战力量去攻打敌人的要害部门?他们的这次出发是不是真正登陆?里希回答说,“要登陆”。靠岸后,开始半个小时用来清除敌人布下的地雷。然后,登陆车沿着新开辟的无雷区开过来。厄内斯特走去看垂挂在战斗船迪克斯号两边的网子。他的双膝在十二天前的一次事故中碰伤,现在仍然发肿未消。他十分害怕要往下爬。凌晨二时,浩浩荡荡的小舰队,乘风破浪驶过了海峡的中线。当换船的命令下达后,里希采取了措施,不让海明威发生第二次事故。他坐在工作吊板上从船的一侧慢慢地降下来,然后把他放进另一艘运输船帝五号的船尾。这一次厄内斯特坚持要同别的人一样爬网。到下午五点钟,也就是要进入登陆船的时候,他才十分吃力地抓着原来那根绳索下降到船舱里。

  天亮了,强大的西北风吹刮着海浪,浪花溅到船上来。敞口的战船象一只棺材在波峰浪谷里飘浮。蓝色的海水被风一吹不断地泼进船舱,淋在没有佩戴头盔的士兵身上。这些士兵一排排,肩并肩象中世纪那手执长矛的士兵一样坐在敞口的船舱里。厄内斯特和司令员鲍勃安德森一起坐在船尾。他回过头来望着那巡洋舰的轮廓,朦朦胧胧的在海平线上,还有得克萨斯和阿堪萨斯两艘巨型战舰一边向法国海洋驶去,一边开炮的情形。厄内斯特从外衣下面拿出一副老式的双筒小型望远镜,浪花飞溅在玻璃镜上,但他仍尽可能地观察着海岸上的动静。

  战船越靠近海岸,岸上战争的气氛越看得清楚。在那长长的后面有陡壁的海滩上到处有战争遗留下来的痕迹。水边静静地躺着两辆被打坏了的坦克;盟军向敌人阵地发动第六次进攻时,敌军陈尸海滩,处处可见;一个水泥结构的碉堡里残存着两挺机枪;一间被炮火毁坏的房子仍在冒着烟。岸边有许多铁桩,上面挂着小雷,首先要把那些小雷等危险障碍物清除掉,船上的人才能沿着放下的梯子下船。里希原先的估计实在太过于乐观了。使人感到惊异的是盟军发动第六次进攻,终于冲破了敌人的防线。在船上海明威和别的人正在议论着陆地上一些明显的标志:教堂的塔尖,远处的悬崖峭壁。厄内斯特一边用布拭擦着望远镜的玻璃,一边心想,眼前这个地方正是阿马哈海滩的○七○○福克斯格林地段。他到这里来的时间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星期二。

  驱逐舰开到离海岸最近的地方,舰上的炮火把岸上的防卫工事,碉堡夷成平地。根据海明威的观察,碉堡里一个德国士兵的一只手臂被炮火炸断,飞到半空中。这使他想起了在马德里写一篇关于彼特洛斯卡的报导。中校安德森协助抢救一艘被水雷击中而下沉的登陆艇上的人员脱离险境。一艘驱逐舰接收了受伤的人员。厄内斯特说,“谁都没有理由袖手旁观,他们跑到一处十分适当的地方,把盟军的士兵,他们携带的炸药,火箭筒等都搬上船。安德森抬起梯子,清扫海滩,让厄内斯特上船,然后开走了。

  玛萨乘坐一艘停泊在离海岸很远的海面上接收伤病员的救护船横渡海峡。她和厄内斯特的做法不一样,她设法上岸。这点厄内斯特永远忘不了。上岸后,她遇到比尔万杜森。他告诉她,厄内斯特已经在伦敦。玛萨写了一个小条子请比尔交给厄内斯特。她知道厄内斯特平安返回英国心里感到宽慰。她在伦敦只停留很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意大利去。不过她至少要在这里看一看情况。她说,“我是到这里来看打战的,不是来住在多切斯特旅店里”。厄内斯特看了纸条后立即在条子边上注上一些尖刻的挖苦话。不过,玛萨去看厄内斯特时,他还没有看到她的条子。当她回到多切斯特旅店她的住房准备收拾行装去意大利时,厄内斯特带着一个女人正在她的房间里。他仍住在旅店里接受来访者,继续向玛丽维尔斯求爱,为柯勒杂志写出第一批报导文章。玛萨走后,有一天,罗尔德达尔发现厄内斯特正在打字,写了一篇有关盟军向敌人发动进攻的报导性文章。达尔要求厄内斯特把文章给他看。他想,文章一定写得不好。于是不动声色地说,“厄内斯特,你没有把你告诉我关于那个士兵从一辆燃烧着的坦克中爬出来时,他那种惊慌失措的神情写出来。”厄内斯特听了说,“哎呀,象这样的文章,我决不会交给柯勒杂志社的。”

  从六月下旬开始,德国人大规模地使用V弹,即嗡嗡弹。

  这种V—I型飞弹也叫V—I型火箭或自动控制导弹。它们是从被占领的法国境内发射的。它可任意大量发射攻击英国东南部地区甚至伦敦。厄内斯特看了描写说,这种武器看起来象金属标枪,上面装有活动翼和出气孔。每个飞弹能携带一吨重的弹头。射程为二百公里,时速为每小时四百多公里。发射时发出一种象载货车或摩托车马达低沉的声音。厄内斯特返回伦敦后开始收集整理有关英国皇家空军在作战时的情况。盟军用来对付德国飞弹的主要武器是一个中队的台风战斗机。这些飞机是从赛利斯伯力平原,靠近斯通亨奇一个简易机场起飞的。每天从清晨四点到半夜,驾驶员不停地驾驶这种飞机在空中飞行,企图截击或打落正在飞行中的飞弹。有一天,厄内斯特亲自跑到作战地区去观察。

  厄内斯特一看到那些“台风”战斗机,禁不住喜气洋洋。他把它们错唤为“暴风”战斗机。这些飞机又大又结实,有点象身强力壮的驴子一样。驾驶飞机的小伙子们也是个个身材硕健,精神饱满。司令员温格,个子不高,可十分神气。说话口气犀利,但富有表情。有个中队长,是个比利时人,最近参加了一次为期六天的自行车竞赛。脸上皮肤晒得黑黑的。另一个飞行中队长是个英国人,个子高大,对陌生人说话时显出一点腼腆。他的皮肤带紫红色。就象一个人的脸皮被火烧坏了,然后医生给他施行植皮手术。在厄内斯特再三地要求下,这位中队长讲述了一些关于他作战的情况。他说他第一次成功地把一枚飞弹打落。但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打下飞弹的准确地点,因为它们飞行的速度非常快。”厄内斯特当时的心情很不平静,渴望自己能象那些驾驶员一样,成为这次战争中的战斗英雄。后来他告诉别人说,早晨他常陪那些飞行员到酒吧间去喝酒。经常到赛里斯天主教堂去为英国的祖辈们在天之灵祈祷。

  厄内斯特还访问了第九十八中队总部。这个中队的司令员是保尔,有轰炸机二十五架。飞机起飞基地在顿斯福,萨里的吉尔德福声部八公里,离海岸线大约四十公里。六月十五日下午当他在军官食堂吃饭的时候,一枚V—I飞弹从飞机场附近飞过落在环形防线边上爆炸了。事后,记者们闻讯纷纷赶到现场进行采访。厄内斯特和其他的记者一起来到飞弹爆炸的地方。记者们及时赶到现场,四处观察,从地上捡一些飞弹的碎片。但记者是绝对禁止拿现场的东西的。当地警察立即赶到了现场并到司令办公室了解记者私自拿现场的东西的情况。司令杜拉普说,“当警察到达的时候,海明威已经来到军官食堂的柜台,占了有利的位置。由于厄内斯特的容貌容易被目击者所辨认,所以他首先引起人们的注意。警察对整个事情的处理虽抱着悲观情绪,但对这件事本身却是毫无置疑的。厄内斯特很快意识到面临的情况,他的样子象一个偷甜饼的小偷当场被人抓住那样怪难为情,默默跟着警察来到他的住房把那飞弹的碎片交出来。或许将来在适当的时机,他还会犯别的罪行的。

  六月十八日上午星期天,厄内斯特约了几个朋友到多切斯特旅店,在他的住房里做他们早就想做而未做的煎大饼早餐。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二颗飞弹爆炸事故。这天上午,比尔杜森拿来了乔麦粉,罗威特带来了烈性威士忌酒。参加的人中还有诺斯和布鲁德以及海明威的突击队员比尔德朱尼尔。诺斯认为煎饼太坚韧,布鲁斯说煎饼很可口。不过,此时他们的注意力却被外面的东西吸引住了。那天上午,一批飞弹正以匀称的速度沿着伦敦河飞行。厄内斯特提出他的得意的论点:除开你直接被飞弹击中,否则不会发生危险。这时诺斯把头伸出窗外,只见有一颗飞弹正朝着他们的房顶方向飞来。那飞弹落在离多切斯特旅店不远的地方。原来那飞弹刚飞越泰晤士河,就停了下来,摇摇晃晃,过了一会突然下降,落到有名的威斯敏斯特教堂附近的豪斯加德教堂上面。那教堂顿时被炸毁。因为是星期天上午,人们正在教堂里做弥撒,所以死了很多人。糖煎饼都冷了,可是没有人吃。诺斯和布鲁德连忙从房里跑出去经过格林公园来到出事地点,尽可能协助人们把幸存者从教堂里抬出来。厄内斯特和罗威特重新喝起威士忌来。

  英国的情报人员早就知道德国人的飞弹发射台在什么地方。六个月来,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出动了四千七百一十架次,轰炸德国人的飞弹发射基地。这些发射台的暗号叫“无球”。它既表示飞弹发射台又表示飞弹的制作和储藏中心。在飞机驾驶员中,他们简称之为“滑雪场”。由于这些飞弹发射场周围设有高射炮,所以迄今已有四十一架皇家空军的飞机被击落,四百多架被严重击伤。这种飞机叫米歇尔双引擎中型轰炸机。它们和截击“台风”飞弹的飞机不同,这种飞机上面除驾驶员和投弹员外,还可以坐观察员。六月底,厄内斯特又到第九十八中队的作战办公室要求参加一次去轰炸飞弹发射场的任务。

  选定出击的那天,天气很好,能见度也高。厄内斯特戴着钢边眼镜和头盔。头盔的带子紧紧地锁住下颏让浓密的胡子遮盖住。他身穿皇家空军飞行服,皮夹克和降落线设备,看起来象个巨人。经过出发前的拍照后,厄内斯特登上飞机坐在驾驶员里恩旁边的副驾驶员座位上。投弹手是一位荷兰人,名字叫基斯。他说话时声音低沉,有时很难听清楚。快到中午的时候,出击的飞机分成两队,每队六架。接着起飞了。起飞后不到五分钟,就几乎看不到陆地了。迎面而来的是英吉利海峡,只见一片浅蓝色海洋,有点象起了皱纹的橡皮一样。

  不一会,飞机飞临轰炸目标,只见一溜树林里在那“滑雪场”的周围有无数的弹坑。被炸翻了的泥土高高地凸出地面。当他们的飞机作投弹前的俯冲时,地面上的高射炮火密集地向他们射击。当另一架米歇尔飞机的机舱下方的舱盖一打开,炸弹往下掉落的时候,厄内斯特禁不住想起一只大猫一下生下八只又长又大的铁小猫。这时耳机里传来基斯的声音,“炸,炸,炸,”……接着六架飞机迅速作弧型飞行,冲上高空,然后以出发时的那种速度飞返基地。厄内斯特感到十分失望。他认为飞行结束得太快了。他问里恩,是否可以返回轰炸目的地,看看轰炸后结果怎么样。里恩不答应。他说,地面的防空炮火太密集,那样做太危险。这次出击,在返航时,从耳机里传来了消息,说第二组损失了一架领航机。

  自从这次米歇尔出击飞行之后的十天里,厄内斯特没有参加任何飞行活动。他后来说,英国皇家空军一位医生说他头部受伤不宜参加飞行。那医生说,“爸爸,你可以再参加一个星期的飞行。不过我绝对不同意。打死我我也不同意。”在这期间,他利用写诗给玛丽维尔斯来消磨时间。他和玛丽维尔斯之间的爱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他非常满意。他说,他愿意向她保证,尽管他的头脑不适合于高空飞行,从事写作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写给玛丽的那首诗叫做《玛丽在伦敦》。这首诗同他在这个时期里所写的其他的诗作一样,内容十分奇特。既有感伤又有期望;富有情感又有决心。诗的结构是一种散文式的自由体诗。在这首诗里他把以前在古巴的生活同现在在伦敦的生活加以对照比较。经过在古巴海域两年的巡逻生活,现在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自己感到在海上呆的时间太长了。他惦念着他的小艇“彼拉”号。昔日他驾驶它出海,现在,它的水手们解散了,船上的武器装备归还原来分配给它的上级。他回忆起漫漫长夜里他站在驾驶台上掌舵,驶过热带海洋,静听着耳机里传来的静电干扰的破裂声。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看见敌人潜水艇,故意逗引敌舰靠拢他们的那个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历尽艰苦,可大家心里却热呼呼的;沃尔夫盖斯特,牙根咬得紧紧地,站在船的那一边说,“爸爸,我顶得住。不要管我!”来到伦敦,他经常想家,感到十分寂寞。常常想起海上的生活和曾同他在一起的同事。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海龟噬食了,他的希望都化为乌有。一切都完了。他那可爱的“彼拉”号已远远离开他。现在陪伴着他的是那个令人厌恶的兄弟——没完没了的头痛。可他这位兄弟真够忠诚老实,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只有两种情况是例外。一是当他乘飞机参加出击的时候。二是每当玛丽维尔斯轻悄悄地来到他在多切斯特旅店住房的门边的时候。

  用钥匙轻轻地转动,把门启开,

  轻问一声,“我可以进来吗?”

  悄悄地进来了,那么温柔可爱,

  吻一吻手和眼睛,

  让死去了的心复苏,

  驱散寂寞和烦恼。

  显然,厄内斯特的自怜和孤寂,部分是头痛引起的,部分是在这次车祸中没有得到玛萨的同情而感到痛心引起的。一天,他的弟弟到旅店来看他,发现他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说,“在他受伤睡在床上养病时期,玛萨只看他两次。”这种伤感的情绪持续了好几个月。在他九月份写的一封信中,他说,当他坐乘中型轰炸机去轰炸敌人阵地时,他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但当他在一万二千公尺的高空冒着地面高射炮火的轰击飞行的时候,他越希望能生活下去。六月底他去摩斯奇托执行任务时,他对玛萨的思念已逐渐淡薄了。

  快到六月底的时候,海明威接受队长巴奈的邀请去参观摩斯奇托第一百四十突击队。德国人的飞弹已把这个队从格雷威森赶到朴茨茅斯附近的皇家空军基地——桑奈岛。从这个地方,他们日夜不停地袭击诺曼底桥头堡后面的德军联络线。六月二十八日约翰普德奈陪同海明威到桑奈岛营地。这一天,海明威穿一身劣等的皇家空军飞行服,不合身又难看。看起来仿佛是一只蓝灰色的熊。他对第一百四十突击队最近的行动感兴趣。他们袭击盖世太保在欧洲大陆各地的总部。这些任务执行得非常出色。他们常常低空飞行掠过敌人的门前再投弹。巴奈的名字在盖世太保所要逮捕的人的名单里列在第一位。海明威就飞机的低飞技术和日夜定点袭击向对方提出许多问题,并一再表明他渴望能再次参加飞行。

  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巴奈要海明威乘坐他的摩斯奇托

  “EGX”型飞机试飞。那架涂着V—I摩斯奇托字样的飞机又轻又快。机内只有两个座位,即驾驶员座位和领航员座位。两个座位是并排的。巴奈的个子比海明威还要高大,所以两人坐在一起,显得特别拥挤。海明威十分风趣地说,这好象一只大灰熊极力想挤进一辆奥斯丁牌小轿车那样。巴奈说,“这次飞行主要让海明威获得坐在领航员座位上如何进行工作的经验。他催促我转动摩斯奇托座机,大幅度地环绕飞行。”驾驶员答应了。这样,这天下午飞机就会飞出海去,然后返航。

  途中海明威为这个中队起了一个特别名称“特别出航”。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又起飞了。巴奈说,“当时月黑天高,黑洞洞,伸手看不见五指。”

  有人嘱咐我,我不应该带厄内斯特到敌人占区去。而实际上,如果没有领航员,我就是要飞也飞不远,特别是在晚上作低空飞行就更困难。因此,我们只想在英吉利海峡周围转一转,看看那里是否有什么能引起我们兴趣的东西。果然,我们发现敌人的大量飞弹,瞄准着朴茨茅斯,准备射击。

  飞弹从被占领的法国德军基地发射,每小时四百公

  里向攻击目标前进,其速度比我的摩斯奇托飞机每小时快三十公里。晚上,要截击这样快速的飞弹确实是很困难的。我们设法截击的那颗飞弹离朴茨茅斯地面炮火太近了。我们的飞机时而飞在其上面,时而在前面,时而在下面。等我们靠近它时,我们都被地面高射炮火封锁住了。我朝V—I飞弹开了一枪,接着飞离开去,免得同阻塞气球相撞。厄内斯特看到我们周围响起了噼啪的炮竹声,他催我继续往前飞,跟踪追击那颗飞弹。

  我们的飞机在周围打转转,十分钟后,又发现另一

  颗飞弹。现在,我已经熟悉厄内斯特的思想情况——我正在违反自己的良好判断。我的飞机的任务不是摧毁敌人的飞弹。我心里明白,除了侥幸外,我们不可能捕捉到任何飞弹。我们有夜航机专门跟踪追击这些飞弹。所以我们到这个空间区域来纯粹起着阻挡妨碍的作用,我不能给厄内斯特带来麻烦。要是在夜里真的打掉一个,那可真带劲。

  我们的飞机降到第二颗飞弹的下方,慢慢地向它靠

  拢。我们的飞机是一种老式飞机,我开足了马力迎上去,接着发射了两颗炮弹,我看到一阵火光。我们又回到朴茨茅斯防空网上空。突然地面发射探照灯,随之一阵密集炮火向天上射击。我们连忙飞开。刚一离开,只见我们的后面出现一道巨大的火光。这时我们的飞机象一片叶子在强风中旋舞。原来另外有人打中了飞弹。我们又在空中盘旋了一下,然后下降着陆。对于这次出航,厄内斯特似乎感到十分满意。

  夜里我总是要等到最后一架飞机返航了我才上床睡

  觉。而这个时间经常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这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呆在地面指挥所的帐篷里。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我有厄内斯特一起谈天。厄内斯特谈起来有很多话可说,例如:人的脑力,勇气和恐惧以及一些传统话题。

  虽然他如人们所预料的那么精明睿智(我读过厄内斯特所有的作品,并坦率地告诉他,我是如何地崇拜他),他偏要采取连我们这些老战士都不愿意采用的那种危险而困难的航线。我记得我曾批评过美国人在同神经过敏或疲劳作斗争中采取过于粗暴的行动。我举了一个负责守卫一个堡垒的队长为例。此人因有过失被降为列兵,让他干一般工作。第二天,他做清洁工作,打扫他曾任队长的那个碉堡的卫生。厄内斯特选了一项难做的工作,我们告诉他,我们要在采取新的行动中,考查一个人的勇敢程度。如此等等。这真有点太幽默了。

  天亮前我们分了手,各自回营地休息。我一上床,十分钟就睡熟了。中午,我在食堂里又碰到了厄内斯特。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于是我问他昨晚是否睡得好。他回答说,他没有睡。我们分手后,他就坐在打字机旁打字。他说,他要趁这些情况还没忘记,把它们写下来。我听了,一股崇敬的热流从心中升起。不过,厄内斯特从没告诉我他写的是什么。

  在诺曼底,情况不断有所好转。在厄内斯特参加摩斯奇托飞行之前,他的两个记者同事住进赤彼格地方一所宽敞的白石大房子。这两人中一个是比尔瓦尔顿,他是厄内斯特最近才结识的。根据原来计划,他将在盟军发动进攻的那天凌晨一点跳伞降落在诺曼底地区。第二个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二十六岁的查理斯·柯林乌德。查理斯带领一个水下爆破小组在尤达海滩登陆,作为六月六日第二次进攻计划的一部分。三个星期后,他们碰巧在参贝格相遇,于是一起住进了那大房子。从各方面考虑,生活上的安排是令人满意的。他们请了一对夫妇专门照顾他们的生活。男的管家,女的烧饭。不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便成为旅行记者们的旅社。鲍勃谢乌、比尔帕莱、鲍勃开普和查理斯等也住在这里。

  厄内斯特虽然到伦敦已有六个星期了,但他仍然没有机会到德国去。他在伦敦新交结的朋友中,有个是瓦登贝克的侄子乔治。他二十七岁就晋升为上校。他的战斗机组P—47的基地在伊西格尼。在那里有一种双引擎能乘坐战地记者往返于伦敦的轻型飞机。七月初,厄内斯特免费搭乘这种飞机横过海峡,胡子剃得光光的,满面笑容地来到参贝格瓦尔顿柯林乌德的住地。厄内斯特向他们解释说,医生同意他把胡子剃掉。更使瓦尔顿感到意外的是,厄内斯特把他一个月来的邮件都送来了。“为了庆祝他的到来,我们举行了一个狂欢会,”柯林乌德写道,“我们痛饮海军方面送来的纯度很高的烈性酒和我们在港湾附近一处悬崖下面石洞里发现的敌人潜艇人员存放的酒……”一些爱尔兰的深海潜水员也参加他们的晚会,使狂欢会的气氛更为活跃。这些潜水员的任务是清除敌人在港口布下的水雷或其他破坏性的设施。晚会上这些潜水员边喝酒边唱歌一直到深夜。快天亮时,他们倒在地下胡乱地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跳进水里潜入海底,来到世界上最危险的海域。他们的性格真够悍勇坚强。

  厄内斯特同这些爱国者一起在参贝格住了一个星期。他最近去过摩斯奇托战斗队和皇家空军的其它作战单位,了解了许多情况,体会很多,感想很深。他同别人一起喝酒唱歌,仿佛无忧无虑——的确,在当时他是无忧无虑的。每天上午记者们离开他们那舒适的住地,到战地采访情况,晚上回来大家又高高兴兴地喝酒唱歌。虽然厄内斯特的职责要求他掌握敌我双方步兵和装甲车的情况和资料,但实际上他从没有认真写过。一个星期之后,他象来时那样悄悄地离开了。他回到多切斯特旅店,继续过着他同玛丽维尔斯的爱情生活。七月十七日厄内斯特带玛丽到白塔出席一次告别午餐会,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玛丽后来在日记中写道,“我和海明威出席了告别午餐会,虽然我很困乏,可这次午餐会太好了。”接着厄内斯特再次渡过海峡,这样他在伦敦的生活就结束了。

返回诺曼底

  七月十八日海明威回到诺曼底。首先他到乔治派顿将军的装甲师去采访。路上装甲车掀起的灰尘使他那敏感的眼睛和喉咙忍受不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个小日记本,作了简短的记载。“这个夏天这里一片灰尘和泥泞。兵车在泥路上驶过,留下的车辙泥深盈膝或是厚厚的尘灰在车子后面卷了起来盖住你眼睛,使你感到窒息……。”不过,这里写的只是这种现象的一个方面而已,除了派顿将军的装甲车和飞机外,还有别的事情引起厄内斯特的不满。其中之一是他的一位记者同事所引起的。这人名叫奈莫卡那贝罗路卡斯,巴西人。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他就不喜欢。七月二十一日是厄内斯特四十五岁生日。这一天比以往更难受。除了寂寞无聊外,还加上天热,灰尘多以及周围喧闹的声音。快到黄昏了,他准备洗个冷水澡,然后慢慢喝酒消磨时间,自我安慰一番。他发现房里剩下的威士忌不多,一口就可喝光。他把酒全都倒了出来,盛在一只高脚酒杯里,再加入一些水。这样便可多喝几口。他把酒杯放在一把交椅的扶手上,坐在椅子里脱掉高统靴,然后身子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休息起来。他根本没想到这个时候奈莫会走进房里来。可是他来了。奈莫是刚从外面采访回来,浑身灰尘,一身臭汗。当他走过厄内斯特的椅子时,看见了那杯酒,顺手端起来,一饮而干。然后眼睛盯着海明威十分不满地说,“怎么搞的,里面掺了水!”厄内斯特气炸了,差点没毙了他。他好不容易在派顿将军那里呆了一个星期,他把这一个星期的生活经历叫做“流产”。他开始盘算找个更好的地方。

  厄内斯特另选了一个采访的地方——第四步兵师。七月二十四日他来到步兵师的记者住地,要会见这个师的指挥员。有人把他领到巴顿将军的临时办公室。巴顿将军个子高大,有点肥胖,蓄着军人短胡,得了溃疡病。巴顿将军对于海明威印象不很深。他约略记得海明威曾是一个运动员兼体育记者,曾同一些有名人物赛过拳。巴顿将军表示,眼下他没有时间同他谈话,因为他的军队正在作好配合总进攻的准备。他的部队的任务是冲过桥头堡,占领圣—罗阵地。厄内斯特离开指挥部到记者住地去。这个地方由师部联络官马科斯史蒂文生队长负责管理。史蒂文生是得克萨斯州人,他曾担任已故赛奥多罗斯福将军的副官。巴顿把他看作是看护厄内斯特最合适的人选,特别是他和海明威有着共同的爱好。史蒂文生蓄着军人短胡,在厄内斯特的印象里他很象得萨斯州的法官。

  史蒂文生带领厄内斯特去见巴顿将军手下的官员。二十八日,即发动总进攻三天之后,厄内斯特同伊拉沃尔夫特一起到第二十二团所在地麦斯尼尔赫曼的交叉路口附近的一间农舍去采访。当时的军事形势仍然是多变复杂的。美军和德军之间常常只隔着一片树林甚至是一排树篱。前几天军队只向前挺进十多公里,俘获了三百名敌军士兵,步兵巡逻队经常在南边出现。七月里到处滚滚尘沙,洒落在绿色的山坡上,空气中有一股窒息人的热浪。中校爱德华是个满头灰白头发的大个儿,正忙得不可开交,这时来了一位个子比他矮的同事,要求会见上校查理斯吐鲁曼拉罕。他正在那间小农舍里,墙上挂着作战地图,他同样也很忙。那个高个子咕咕哝哝地说出名字和职业来。接着上校爱德华取走了情报。

  巴克拉罕率领部下镇守第二十二团几乎有三个星期了。他个子矮,身体结实,生着一对褐灰色眼睛,是美国华盛顿特区的人。他浑身是劲,不信教。爱德华告诉他有记者前来采访。一个是战地记者,另一个,他认识的,从华盛顿来的上校柯里斯。拉罕后来说:“按照对方的等级,来访者级别比我们高,而我们对他不怎么尊敬。这样,从华盛顿来的客人被看成是最低等的。我要上校爱德华把这些先生们请进来,然后我又去研究地图去了。”

  拉罕完全没料到从那窄小的门口会挤进来一个巨人般的人来。“是上校科勒吗?”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准备同对方握手。

  “我不是上校,”来客说,“我是柯勒杂志社的记者。我的名字叫海明威。”

  “厄内斯特吧,准没错,”拉罕说。

  “不错,我是厄内斯特。”

  拉罕给来访者简单地介绍那里的作战计划。他看见海明威十分迅速准确地把有关的军事情报记载下来,不免感到吃惊。在他看来海明威似乎具有先天的军事知识和专业才能。他所提出的问题很有启发性,他的一举一动与众不同。整个讨论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到场的人都积极发言。最后拉罕宣布讨论会结束,邀请来宾共进午餐。拉罕自己是个有经验的作家,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诗人。吃饭的时候,他想把话转到谈论文学方面去。海明威是个纯朴、直率、和蔼和不装腔作势的人。但此时此地,海明威不想谈论文学,他把问题一一叉开。显然,他的兴趣在于谈论战争。

  在后来的九天里,厄内斯特跟着这个师团不停地往南转移。一路上经过丹尼斯,威拉巴东、汉白、波勒斯和圣波斯等地。他对新闻采访十分内行,他摒弃一切羞怯踌躇的心理。

  他把这次行动叫作“和步兵一起进行一次艰苦而愉快的转移”。他给住在伦敦的玛丽维尔斯写信。他说他的生活过得十分愉快,他跟着士兵们跨越山岗与敌人作战,沿着尘土飞行的公路前进,出没于丛林之间,走过麦地被炸坏了的坦克静静地躺在田地里,双方都有伤亡,不时看到被击毙的士兵倒在地上。在上校拉罕的排里他发现有个会讲西班牙语的军士。由于语言相通,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在行军的路上,他们两人有时甚至没有停下来吃东西。睡觉的时间和地点没有保证。经常是睡一下就得走,断断续续。他们经常睡在露天里,泥土地上,谷仓里,农民用的大车里,有时还遭雨淋。天朦朦亮就起床,接着用肥皂和毛巾全身冲水洗刷一番。天大亮了,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个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他发现他的眉毛和眼睫毛上积聚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真有点象一位初进入社交场所的女子,眉毛和睫毛象涂着厚厚的一层油彩那样。

  七月三十一日,厄内斯特在威拉巴东向领导要了一部从德国人那里缴获来的一辆附有单轮侧车的摩托车。巴顿将军从师部汽车队给他调来了一个司机。司机是二十九岁的小伙子阿齐佩基。他是纽约人,中学毕业生。入伍前曾在马希纳某铝制品公司做工。他的头发呈赤红色,眼睛向里泛蓝。在一次事故中他的门牙被砸脱了一个。佩基把摩托车开回车队重新油漆。后来,当他们开着那部修好了的摩托车经过巴顿的办公室时,巴顿将军刚好站在门口。看到车子被修理粉刷一新,微笑着挥手向他们致意。八月初,天气晴朗,清风徐徐,这是厄内斯特最喜欢的天气。吃过晚饭,他赤着脚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玛丽写信。桌子底下一只绒毛狗,聋拉着耳朵,正在一心一意用嘴嘻弄厄内斯特的脚趾。信还没写完,他和同事们先打了一阵扑克牌。等他重新提笔写信时,天已全黑了。在信里,他想让玛丽听到战场上真正的枪炮声。他用了许多拟声词来摹仿机枪射击的音。例如:嗒嗒嗒,砰!这声音令人听起来十分紧张。

  经过这么一段平静的生活之后,厄内斯特又渴望到前线去。八月三日的上午他和佩基来到威拉迪拉波勒北边一个颇具规模的市镇。本地人叫它火炉城。他们坐着摩托车,身边带着手榴弹。敌我双方互相开炮。炮弹常常落在街道上。狙击手十分活跃。许多建筑物遭炮轰后正在着火燃烧。墙壁断裂倒塌了,急救人员正在抢救伤病员。巷战十分激烈。最后敌人被赶走,美国人控制了这个城镇。厄内斯特同一些本地人谈话了解情况。他们中有一个告诉他,有个地下室里,藏有许多敌人的谍报人员。美军步兵经过那里时没有发现。他表示愿意带他去那个地方。厄内斯特全副武装,佩基也带了手榴弹跟着那人到上述那个地方去。到那里后,他们用法语和德语向地下室喊话。命令躲在里面的人投降,一个个地举手走出来。可是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厄内斯特又喊了一遍,仍然没有回音。于是他把三颗手榴弹的盖子揭开,把手榴弹往地下室里丢。“好吧,”厄内斯特说,“就让你们见鬼去吧。”实际上,地下室里并没有德国鬼子。要是有的话,他这次就一下消灭了许多敌人。现在战争仍在进行,他也就没有工夫下到地下室去看个究竟,到底他是不是打死了敌人。

  法国人断定,厄内斯特是位大军官。于是他们带着他去见市长。市长恭恭敬敬地送给他两大瓶香槟酒。厄内斯特回到停放摩托车地方时,只见拉罕上校坐在一辆吉普车上架起一挺机关枪,正从大街向他这个方向驶来。原来他是到城里执行公务,现在事情办完正准备返回司令部。在人行道人拉罕看见一个人,背影十分熟悉。原来是在前一个星期那个和他一起吃午餐的记者。拉罕喊司机停车,大声问厄内斯特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海明威脸上露出笑容,向他挥一挥手。接着从侧边的一个袋子里拿出一大瓶香槟酒送给拉罕上校,并告诉他关于那个地下室的故事。炸死德国人并不是战地记者应该做的事,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拉罕也顾不得许多了。吉普车开走了,上校坐在车子里,手上抱着那瓶大香槟酒。厄内斯特站在街边目送车子远去。他久久地站着,就象拳击场里拳击员站着对峙,准备迎击对方所作出的姿态那样。他四处观察,看看这个被解放了的斯托夫城镇。

  厄内斯特写信告诉玛丽维尔斯,说巴顿将军派他到即将进攻的地方去进行侦察工作,十分风趣地把他的摩托车叫做“未列入名册的非正规骑兵”,并配给他枪枝弹药。他说,有一天,一天工作完毕,巴顿将军感到非常疲劳,他的溃疡病又发作,痛苦难忍,厄内斯特来到巴顿跟前向他提供关于德军在前方的行动情况。厄内斯特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我说的是法语。告诉他德军驻扎在哪里,他们的去向或者前方的其他情况。有时候,是低声细语在他耳朵边说的。”占领威拉迪拉波勒城镇两天之后,巴顿的“非正规骑兵”的侦察活动几乎陷入绝境。

  师团部队现在朝着东南方向走,来到圣波斯附近的乡村山地。在最前方,部署了三个团的兵力,目前多少正处于相持状态。德国人的后卫部队不断地刺探巴顿将军前方防卫的情报。美国《生活》杂志记者鲍勃开普跟随驻扎在十二公里外,格朗威尔附近的派顿将军的第四装甲师。厄内斯特请求巴顿将军同意他开摩托车去请开普将军过来一起度周末。到达之后,他调换位置,坐在摩托车的后座,在佩基的背后,厄内斯特自己坐在边车里。他们动身去找拉罕上校的指挥所。

  圣波斯村镇里的房子挤得密密麻麻的,房顶是黑色的,其余部分都是灰色的。那里有一幢庄园主的住宅——圣波斯城堡,一座屋顶尖破损了的教堂。主要街道是一条还没有铺好的乡村土路。沿着这条路,通过重叠的小山峦向南延伸。拉罕的指挥所在大路右手边的远处,离开大路,转入小道,走不多远就可到达。可是,他们离开大路后忘记转弯,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绕了一个大弯,来到山脚下一条直通德国人反坦克炮阵地的小径。

  佩基来一个急煞车,把摩托车停了下来。不料来势太猛,坐在车上的人全被甩进路边的沟里。厄内斯特摔得最重。他的头撞在一块巨石上,接着反弹过来,背又碰到另一块大石头。德国人用机枪向那辆摔在地上的摩托车扫射。那些美国人只好在沟里缩成一团。大约躲了两小时,静听着德国巡逻兵在树林里穿来插去,边走边说话。他们手里持着枪准备随时战斗。夜幕开始降临了,德国的反坦克炮撤走了。厄内斯特和他的同伴慢慢往后爬,绕了一个弯,开始寻找拉罕的兵团所在地。厄内斯特同开普发生争执。厄内斯特指责开普只是呆呆地躲在公路那边那个德国人的火力到达不了的壕沟里等,为死去的著名画家拍摄第一张照片。

  第二天,厄内斯特写信给玛丽维尔斯,说,他们原先计划的美好的未来生活,现在暂时实现不了,因为他被“一颗坦克炮弹弹片击中了”。坦克车上的机枪朝他扫射,还有两个持着机枪的士兵也向他开火。这两个士兵站在离他只有数码远的地方谈话。他们十分放肆地谈到玛丽的这个好朋友,因为他们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敌人的坦克车开走后,厄内斯特立即抢救那部摩托车。由于车子损坏得十分厉害,只好用别的车子把它拖走。厄内斯特说,他的背部受了伤,小便里有血。可是伤势最重的部位是额头。他的头撞在巨石上起了一个大包。可怜的,他五月份因车子出事故,患严重脑震荡,最近才好一点。现在情况就更严重了。后来他谈起在圣波斯发生的事件时,他说,那事件使他好几个月处于瘫痪状态。不管他所说的事其真实性程度如何,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他极力用他那辉煌的成绩来获取他的新欢——玛丽维尔斯对他的爱。这也就是利用在实验室里培殖细菌,让它们逐渐长大,将来派大用场的方法。

  在这次事件发生后的第一个平静的星期天,厄内斯特和威利瓦尔顿开车到圣米歇山去作一次短期休假。在告别会上巴顿将军送给他一瓶烈性酒,说了他一些好话,并且认为,他不在的时候,无论因公或因私,大家都会想念他的。根据厄内斯特告诉玛丽的计划,他准备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写他几天。于是他迎着带着咸味的海风,横渡狭窄的海湾。过海时正碰上落潮,浅水地带露出无数沙洲,金黄的沙粒在八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山坡上寺院的塔楼也发出耀眼的光泽与沙洲互相辉映。由于不久前派顿的西线军队把敌人从这个岛上赶走,现在除了将军和战地记者外,什么人都可到这里来玩。军官们正忙于计划征服希里塔尼,战地记者们自有他们自己的宽阔的活动场所。村子里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两旁的旅店和出售纪念品的商店都关闭了,显得一片荒凉。海明威和瓦尔顿来到一家开业的旅店——米尔波拉德旅店。在那里他们碰到了许多老熟人,如:维坦贝克、沃尔夫特、海伦、克帕特里克、雷希林、查理斯柯林乌德和鲍勃开普等。

  杨·科林乌德把这次度假看成是一段插曲。雷布林,人们叫他有经验的食品品尝家,负责烹饪工作。海明威准备酒。他对那个女监护人切瓦勒夫人大献殷勤,因为切瓦勒夫人带来了德国人放在地窖里的各种美味陈酒。他们常常和处在中年的切瓦勒夫人及其好客的令人高兴的丈夫一起吃午饭。一吃就是两个小时。在他们把敌人赶出任奈斯以后,科林乌德和维坦贝克发现了一家恶作剧商店。这家商店货源充足,选购的人还不多。他们买了许多小玩意儿。有故意作弄厄内斯特的饭碟子;让他使用一把用左手开的瓶塞钻,以此引人发笑;他们还在雷希林的梨子里放进一条活着的小虫。然后大家一声不吭,坐着看他怎么搞。雷布林无动于衷,用手把虫拈出来扔掉,继续大口大口地吃。

  记者们象在参贝格那样,每天外出采访。巴克朗汉的第二十二步兵团现在驻扎在朱威尼和摩坦附近地区,属圣·米歇尔峰以东五十公里。当厄内斯特驾车到那儿时,他发现朗汉已经建起一个新的指挥所。无论从哪方面看,新的指挥所比过去那个漂亮多了,环境也优美些。例如:宏伟的诺尔曼大城堡和灵格城堡。它位于一处高地上。站在城堡上,脚下山谷自然风景尽收眼底。厨房里的工作人员正忙于准备美味菜肴,庆祝朗汉结婚二十周年。上席的菜中包括:烤鹅和一个大饼。可是厄内斯特拒绝出席。他显得心神不安,十分激动。据说,朗汉新的指挥所里有什么东西把他吓跑了。那天晚上他独自开着车走了,出发到圣米歇尔山去。

  第二天,敌我双方开始打起来了。德国的装甲车以强大的攻势冲过摩坦山口来到阿威朗奇。战地记者呆在原地不动。他们站在那个位于山顶上寺院的屋顶上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在东侧,德军的炮火猛烈轰击灵格德教堂。炮弹打穿屋顶落到铺着鹅卵石的庭院里。有几个军官被打死,许多人受伤,其中包括朗汉上校。结婚周年纪念会宣布取消。十日,团部奉命往南迁移三十公里重新设营。这样敌人的反攻受到遏制。德军向东部转移。当厄内斯特开车去寻找第二十二团的时候,朗汉问他在灵格德教堂时为什么举动那样急躁,为什么拒绝出席邀请会,匆匆地离开?厄内斯特回答说,“那个地方闻起来有死人臭味。”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下意识地预感到这一点。

  在他的记者同事中,厄内斯特最喜欢同比尔瓦尔顿和肯克伦福德交往。在盟军开始发动进攻的那一天,瓦尔顿决定跳伞降落到被德军占领的法国领土的大无畏精神很受厄内斯特敬佩。瓦尔顿对厄内斯特十分和气和敬爱。至于伊拉沃尔夫特,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厄内斯特认为沃尔夫特人倒十分聪明,但他是个不加选择的记者。无论谁告诉他什么消息,无论他自己是否亲自见过,他一律兼收并蓄,全都作为报导资料发回报社。当厄内斯特对他谈起某些具有讽刺意味的小新闻时,如一只受伤的母牛仍在给她的崽子喂奶,一只农民家的狗气势汹汹地对着一批轰炸机狂吠。沃尔夫特听了如获至宝。第二天报纸上准会把这些东西全部登出来。不过话得说回来,厄内斯特自己也有这种情况。事实上,那个夏天他给柯勒杂志社写的报导主要是根据他自己的观察所得或从其它方面收集来的情况。他发出去的电讯稿,没有一篇的内容是十分真实准确的。他似乎更注重理性而不太重视事实本身。作为一个有经验的长期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他在思想上总免不了受假设和虚构所影响。他能象小说家那样创造出一个生动活泼的对话来。正如他以前从西班牙发回美国的电讯报导“娜娜”一样,经常把他的同伴的名字省略掉,从而使人觉得一切勇敢行为都是他单独一人做出来的。有时候,他把自己的谦虚行为同别人默默无闻的工作相比较。他发现自己的作品篇幅短,内容简练,高度的戏剧性。他住在圣米歇尔期间,他写了一篇名为《将军》的文章。文章主要根据他同巴顿将军的友谊写成的。其中巧妙地穿插了作者虚构出来的对话和其它情节。在伦敦时他曾把一篇关于盟军开始总进攻日的文章给罗尔德达尔看,现在他准备把他的《将军》一文给查理士科林乌德看,征求他的意见,但又有点拿不定主意。科林乌德后来说,“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办事处理问题比较轻率。错误地认为厄内斯特真的要我告诉他……于是我对他说,这篇文章读起来有点象别人模仿海明威的笔调写的。真没想到后来到巴黎他还对我重新提起这件事。”

  但是,厄内斯特对法国的战争很感兴趣,这无论谁都无法改变的。他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同《战争的结局》一书的作者伊文沃赫相同。“甚至,一般有良心的人认为:战争能满足个人的荣誉。在战争中不是你杀死别人,就是别人把你杀死。人们因为懒惰与自私甘愿接受艰难困苦的惩罚。只要是有利的冒点危险是值得的。”特别是当前这场战争是值得海明威去冒险的。他非常赞赏和敬佩专业作战人员的勇气和能力。他经常在他的好朋友中说,“我喜欢作战”,虽然他意识到他还应当补充一句,“打仗是件糟糕的事。”他感到作为一个男子汉,面对着敌人,就要敢于消灭他,尤其是当自己处境十分危险的时候。在美国的怀俄明和非洲的坦噶尼喀的狩猎过程中,他自己所感受领会的,把猎物全都杀死,这不单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自豪感。在他的短篇小说《下午的死亡》出版之前的十年里,他亲眼见到有一千五百头牛被斗死。在这篇故事中,他说,“当一个人仍在同死亡搏斗时,他感到十分得意,因为他本身具有上帝所赋予的一种特征。”在欣赏伤杀的人中,这种从杀场中产生的自豪感的意义是最深刻的。他认为在此过程中得意和自豪感是同时存在,互相影响的——一种基督教徒的罪过和异教徒的美德。在战争期间,伤杀与仇恨有关,与七种致命的罪过有关。若干年之后,厄内斯特告诉伯纳德·贝伦森说,喜欢杀人的人肯定有罪过,即使被杀的人是德国人。虽然厄内斯特的绰号叫海明斯坦,但他不是犹太人。他本人虽未遭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直接迫害,但他十分仇视纳粹和法西斯。他恨不得把他们全部杀光才能解恨。他在法国、比利时和德国的主要任务就是为盟军提供关于敌人在前线兵力的部署、活动等情报以便解救他的同胞脱离火海和苦难。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是十分明白的。事实上,他的工作做得很出色。因此,他觉得,无论是谁把敌人杀了——是别人还是他自己,他都心安理得,良心不会受到责备。

进军巴黎

  盟军的下一个目标是解放巴黎。八月份,海明威有三个星期离开第四步兵师。佩基开着那辆巴顿将军分配给海明威使用的吉普车,把他送到南部去。八月二十日星期天下午,美国战略情报局大卫布鲁斯上校在查特雷的美国第五步兵师指挥部外面见到了海明威。他们约好当天晚上在雷姆波立特会面。雷姆波立特是在一条通往巴黎要道附近山岗上一个环境幽雅的山庄。

  厄内斯特在雷姆波立特住了一个晚上,恢复了他周末一路南下旅途上的疲劳。十八日他离开埃可切来到位于查特雷和雷姆波立特之间的梅迪诺市镇。在那里他听说,第五步兵师将同第七装甲师换防。厄内斯特急于了解究竟是哪个部队开往巴黎赶走德国鬼子,以便他跟随那个部队进入巴黎。可是他得不到确切情况。第二天上午他和佩基在梅迪诺外面的一片树林里发现属于第五步兵师的第二步兵团正在那里整装待命。他们的目标是开到离巴黎只有数公里的靠近埃普诺的一个军团控制点。在这里,厄内斯特第一次看到有两大卡车的法国自由战士由一位神情疲惫的名叫塔丰麦西欧的人率领。由于八月份天气热,气温高这些自由战士个个光着上身。他们配备的武器有步枪和鲁格手枪。他们告诉海明威德国的步兵已经在那天上午黎明之前放弃靠近巴黎的下一个城镇雷姆波立特。但他们提醒他,敌人在该镇的南端公路上布设地雷,砍倒路旁大树架设路障。

  厄内斯特陪着游击队员沿铺着碎石的道路前往雷姆波立特。果然如他们所说,在一所房子的高大墙壁旁边敌人设置了路障。路面上横着被砍倒了的高大法国梧桐树。路上还停放着两辆被打坏了的美国吉普车和一辆卡车。这些东西表明,有一个美国巡逻小分队遭受德军的伏击。经调查了解,巡逻小分队由七人组成,都被敌人打死了,后来埋在附近的地里。那卡车上还留下几件他们的军服。道路两侧的流水沟里各停放一辆坦克车,上面架设着通往火炮掩体的可控制导线。这样盟军开过来的部队无论从正面还是侧面都将遭受炮火的攻击。德国人还从被伏击的美国军用卡车上拿了四十枚地雷布设在横倒在路面上的大树里。

  自由战士队长塔丰麦西欧认为敌人一定回扑切威鲁斯和特拉普,而且第二团会到雷姆波立特来。现在决定由第二反坦克连中尉连长厄文克里格负责开始全面清除这个地方的地雷。那些裸着半身的自由战士现在已穿上在卡车上发现的美国军队的劳动服。海明威要了一个巡逻小分队到市镇里巡查。他们走遍了镇里每一条街,还到路那一边去寻查,都没有发现德国士兵。不过当地的老百姓向他们报告说,在离当地不远的地方有一大股敌人,大概有八百人,配有四门野战炮,八门反坦克炮和十五辆老虎坦克。厄内斯特吩咐克里格重新布设地雷以防敌人反扑。

  厄内斯特考虑到他们巡逻小分队只有八个人,配备的武器都是轻型的,当晚要住在雷姆波立特对付这一大股敌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决定返回师部,设法向雷德欧文将军多要些机关枪以保卫这个城镇。可是他回来时两手空空,满肚子怨气。不过这反而促使他更坚决地保卫这个城镇。幸好,到了晚上属于派特森中尉部下的第五侦察队来到这个市镇。当晚这个市镇的各条道路都有巡逻队巡逻,并吩咐巡逻队遇上敌人步兵时可以同他们开火周旋;如碰到敌人的装甲部队就要回避,不要硬碰。可是,那天晚上他们没遇到德国鬼子。第二天上午,厄内斯特返回第二步兵团为派特森的侦察队要求配给更多的装备。这次,他的要求得到满足,对方乐意合作,配给他足够的武器。他使用这些武器把那些自由战士武装起来。

  厄内斯特注意到不远的地方有个可用作指挥所的地方。在那条通往埃普诺公路的左边拐弯处有一幢钢骨水泥结构的房子。房子是正方形的,共有三层楼,屋顶是天台,上面安着一个风标。这幢房子是一家旅店——格兰德维娜旅店。房子后面是个苹果园。园里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飞舞,忙着采蜜。店主人在地窖里藏有美味的葡萄酒,为到来的客人尽量提供质地优良的食品,以示法国人对来客的尊敬。八月二十日上午,厄内斯特就在这里租了两间房间,把它作为联络点,与法国游击队和设在南部的师部及时取得联系。

  布鲁斯上校到这个地方来的那天,他发现海明威手下只有十个游击队员。布鲁斯后来说,“我们看到海明威感到很高兴。情报人员和巡逻兵不断回来报告消息。虽然有些消息互相矛盾,但所有的消息表明,敌人正在离我们八公里远的地方布设地雷,人数大约有一百五十个。海明威和法国游击队员都认为,由于雷姆波立特市镇没有驻扎美国军队,敌人一定会(在今晚)设法重新占领这个地方。我们找来了唯一的一个敌军俘虏,对他严加盘问。他要嘛闭口不说话,要嘛装蒜。后来我们把他交回给法国人。他们准备处决他。”

  由于布鲁斯上校是这个市镇的最高级军官,他于是制订出一个保卫这个城镇的计划来。这个计划包括:派人到梅迪诺美国兵团部要一批德国手榴弹;要求侦察队长派三十到四十人来协助作战。布鲁斯上校同詹姆斯w桑顿市长召开专门讨论会。他们目前手上所有的人力是:三十个左右的美国人,其中包括两个喝醉了酒的开小差伞兵,十个侦察兵和十四名宪兵。他们手上有几挺机关枪。桑托去安排巡逻放哨,主要在通往巴黎的路口设哨,随时报告敌军的动静。厄内斯特主动提出协助桑托的工作。由于联合国日内瓦会议明文规定禁止战地记者随身携带武器,厄内斯特要求布鲁斯给他一个手谕,证明他有权指挥那些游击队员。接着桑托和海明威把手下的人分成两批,分别在市郊放哨巡逻。那天晚上下着大雨的时候,发生了几起情况。一个德国巡逻小分队到桑托的防卫所附近,但不敢靠拢。布鲁斯临时颁布了统一口令“法兰西——奥尔良”。

  不久,艾森豪威尔将军和布莱德里将军通过外交协商,决定把收复巴黎的战斗任务交给由杰克斯·勒克莱将军属下的法国第二装甲师的消息立即在人们中传开了。大批记者纷纷来到雷姆波立特。他们发现海明威以格兰德维娜为踞点领导着一个游击小分队正在紧张地工作。由于他显然没有给通讯社发送稿子,又总是穿着衬衣工作,把那战地记者的徽章别在那件放在旅店里的外衣上,他的许多记者同行认为厄内斯特有意公开违反日内瓦协议。有几个有意观察他房里情况的记者说,他的一个房间简直成了兵器库。里面有手榴弹、地雷、汤姆式步枪和手枪等。厄内斯特还给一些人留下这样的印象,除了他本人外大家本不应该到前线来。当一个从芝加哥来的身材高大的记者布鲁斯格兰德在旅店里挤满了人的饭厅大声说,厄内斯特过份贪心占用了旅店房间时,要不是在场的人及时把那些愤怨挥舞拳头的人们扯开,厄内斯特就会挨他们一顿打。可是厄内斯特显得若无其事。他身旁带着布鲁斯的手谕和衬衣里边口袋里放着一本黑皮笔记本,他集中全部精力为勒克莱将军收集各种情报,以便他在即将进军巴黎过程中的发挥作用。

  格兰德维娜旅店虽然宾客云集,越来越拥挤,在布鲁斯上校的日记本上,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一却是这样写的:今天地方军迅速地开走了。已经决定美国军队不直接经由这里进军巴黎。因此,记者和专家们都各走各的路。海明威和我们自己的军队仍然守驻这个地方,派出巡逻小分队到各路口巡视。这里离巴黎只有三十公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询问那些从巴黎来的人关于巴黎的情况。他们回答说,就是派一个特遣队也很容易进去,说我们的军队不知什么原因被迫按兵不动。想到这里真使人几乎喜得发狂。昨天,在巴黎的抗击法西斯的人听说我们的军队已到了凡尔赛正准备进军巴黎时,他们过早地采取行动。后来,据说损失惨重。

  厄内斯特后来吹嘘说,他的侦查活动范围达到了莫斯比。有一次,他说,到八月二十三他已经熟悉那里的全部情况,包括所有的路障、设雷区、雷达、高射炮方位、反坦克炮和在雷姆波立特与巴黎南面郊区的情况。他还说他掌握了敌人坦克的数量和停放基地。尽管厄内斯特夸夸其谈,但在雷姆波立特,他似乎干得非常出色。布鲁斯将军说,“厄内斯特喜欢美化自己。不过,他也确实有理由这样做。在军事方面,他可说是个真正的专家,尤其在游击队的活动和收集情报方面,他更为拿手。厄内斯特十分骁勇,但他并不粗枝大叶不动脑筋。他常常能作好各种准备应付敌人方面突然采取我方事先没有料到的行动。他确具有侦察兵的天性……数天之后,加入他那个单位的人越来越多,他的队伍也就越来越壮大了。我们配给他手榴弹和斯坦步枪。这些人工作积极,十分活跃,无所畏惧。有时他们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但最好的情报一般是来自当地的乡村或来自巴黎与雷姆波立特之间的农村。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布鲁斯上校住进格兰德维娜旅店,开始同人进行一系列的商谈。当时,布鲁斯属下的一个情报站有个很重要的人物,经常和布鲁斯取得连系。这人叫米歇尔巴斯托,暗名为莫塞德。他个子高大,宽胸阔背,长一对蓝眼睛,淡红色头发。他曾在非洲的亚比尼西亚①和法属索马里兰②住了很多年。现在,他是帕西上校秘密组织的一个忠实成员。在盟军攻克查特雷斯后,布鲁斯偶然结识了巴斯特。当时巴斯特表示愿意为布鲁斯上校效劳接受他的任务。巴斯特是个工程师,受过高等教育,口齿流利,很会说话。他读过海明威的作品,喜欢海明威其人并且同他关系甚好。虽然他是专业的情报官员,他对游击队员在评价情报的价值时所采用的卤莽方法他并不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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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现改称埃塞俄比亚。

  ②东非的一个地区。

  布鲁斯和巴斯特发现海明威在质疑提问和评价所了解到的情报方面十分老练。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听取一个人向他们提供情报,说前天晚上他看见一些德国士兵在某地布设地雷,他能说出布设地雷的准确地点。另一个人说他参加过昨天在巴黎发生的暴动。第三个人说他前天曾在特拉普斯过夜。接着领进来两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女信徒。她们被控与德国鬼子睡过觉。有人指责一位妇女在旅店的花园里散步的样子象巴黎的盖世太保高级军官太太。一对法国人夫妇开来一部汽车,他们直挺挺地在车后座坐着,旁边有个持斯坦式步枪的青年押看着。“一个波兰籍年轻小伙子从我们前头一个德国坦克车队逃跑出来。他把军服和一支半自动冲锋枪埋在地里。后来他在附近一个棚屋里找到一件汗衫和裤子。把它们穿在身上,小心谨慎地通过敌人封锁线。他给盟军带来了很重要的情报。后来他被安排在旅店的厨房里工作。”厄内斯特乘坐的吉普车在市镇以北六公里的地方让一位老年人上车。这位老人为他提供了一些敌人方面的情况。他说在特校普斯对面的公路上敌人布设了地雷和修筑反坦克炮的炮位。因为老人年纪太大,参加外边活动有困难,便安排他同那个波兰小伙子一起看管在押的俘虏。这些俘虏都由海明威和那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的莫塞德共同审问。当纽约时报记者吉恩克里旺的手被罐头刀切破,血流不止的时候,厄内斯特立即奔上楼急救。经过一天的奔波劳累,那天晚上厄内斯特和美国战略情报局的几位官员一起吃了一顿丰盛包括香菇炒鹅肝的晚餐。傍晚的时候,有人送消息说,飞机正在给他们空投枪枝弹药。于是布鲁斯、海明威,莫塞德和其他一些人都到空投地点去视察。回来时高高兴兴地得了一批新增加的反坦克炮、手榴弹和步枪,充实他们楼上那间武器库。

  在开展巡逻工作的那段时期里,佩基的举动常常使海明威感到好笑。在盟军总进攻开始日以前他从不讲法语。可是十周以后,他突然说,他的英语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不喜欢自己家里取的名阿齐,而喜欢游击队员给他取的浑名吉姆。一次在雷姆波立特的北边,佩基穿着一身中士制服,咧着嘴,边笑边唱部队进行曲:

  我们行进在戈贝林的大道上,

  我们行进在戈贝林的大道上,

  我们行进在戈贝林的大道上,

  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一九二五年厄内斯特和哈德莉曾把这首歌教给他们的小儿子,以便万一小孩迷了路,人家可以把他送到曾经在他们家里当过保姆的玛丽罗佩奇家里。游击队员们个个磨拳擦掌要为“巴拿姆”而战斗。佩基不懂“巴拿姆”是什么意思。原来是魔岛上的黑话,意思是“巴黎”。他一心一意要到远在北方那个神秘的地方——哥白林斯大街。

  现在的主要问题仍然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大进军。二十二日布鲁斯上校在他的日记本里写下了一些当时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巴顿将军的第三军团几天前就做好夺取巴黎的准备工作。他的两个师已经跨过塞纳河向北边挺进。在一些地方流传着这样的消息:解放巴黎的部队正等待着弗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进入巴黎城。另外传说,伯纳德·劳·蒙哥马利将军由于他的部队通不过划定的地区,将掉转方向穿过美国部队驻地,然后挥军夺取康克德。勒克莱将军的第二装甲师的进军地点还未定。布鲁斯说,“这有点象深红色的海绿,据说,到处都可看到”。大约在二十二日吃中饭的时候,有人在诺吉特附近麦地里看到勒克莱将军的一支前卫部队。布鲁斯和莫塞德立即对司令部的官员简要介绍德军装甲部队在雷姆波立特和巴黎之间的驻扎方位。记者们对勒克莱将军不对他们讲明计划部署大为恼火;勒克莱反过来却生记者们的气,因为他认为记者们一味只打听情况,而他自己却肩负着攻占巴黎的重任。

  二十三日星期三,勒克莱师部的一支小巡逻队经过通往凡尔赛的雷姆波立特时,发生了新的情况。尽管事先从布鲁斯那里得到相当可靠的情报,巡逻队却中了敌人的埋伏。一个小时后才返回营地。这次遭受伏击,死伤各两人,损失一部汽车。那个负责巡逻队的中尉,背上,手臂和大腿各中一枪。但他们十分高兴地喝着香槟酒。布鲁斯说,“当我们正在同这个人谈话的时候,勒克莱坐着一辆三星上将乘坐的轿车来了。他个子高大瘦削,容貌端正,神情严肃,十分引人注目。他手下的人都乘坐轻便交通车。他们来到雷姆波立特公园。在那里我们被介绍互相认识。勒克莱将军要我给他提供与他师部有关的情报。我于是在海明威和莫塞德的协助下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厄内斯特把他们这次晤面加以渲染美化。这是他性格的特点。他说,勒克莱在会见时所说的一些话,他永远忘不了。

  “嘁嘁喳喳,说不出口,”这位英勇的将军说,“实际上是在耳边细语。布鲁斯上校是抵抗力量的帝王。这位记者负责装甲部队的作战行动。”后来厄内斯特在给柯勒杂志社的电讯中说,“一个性格粗暴的将军也是一位精神紧张的将军。”从那以后,厄内斯特无论在谈话中或写信时,他给这个将军取个绰号,叫“摇摇晃晃的勒克莱”。他一直使用这个名称直到勒克莱几年之后因飞机失事死去为止。

  解放巴黎的总进攻战于二十四日上午开始。先天晚上下了雨并断断续续地二十四日下了一整天。离雷姆波立特市镇一小时汽车的地方,坐在敞篷车里的士兵被雨淋得象落汤鸡一般。海明威和佩基想带领自己的部下抄小路,超越勒克莱将军那象乌龟爬行般的装甲兵团前面去。他们在圣雷米插入小路一直走到柯西尔。布鲁斯,带着他的部下上午八时开始在雷姆波立特出发,经过达姆彼尔来到雷米。他们在雷米避雨,发现由于误会,友军向他们开炮。过了一会雨变小了,他的部队小心谨慎地沿着蜿蜒曲折的公路继续前进。当他们到达离凡尔赛只有九公里的一个交叉路口时,他们停止前进,转入附近的一个农庄。在那里他们吃煎蛋饼,喝葡萄酒……舒舒服服地躲在暖烘烘的厨房里休息。在此同时,海明威和佩基却在布克附近闯入了德国的坦克集中地。法国的一支机械部队在清除路障。海明威和佩基走进附近一家房屋被敌人炮火打坏了咖啡店。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军事历史学家山姆马萨尔和他司机随从约翰威斯托夫。马萨尔的表情阴沉严肃,他是底特律一家报纸的记者。威斯托夫的相貌却酷似年轻时的司各脱·费兹吉拉德。他们两人前天晚上在附近一个树林子里过夜,身上的衣服比海明威和佩基还要湿得多。他们遇到一个西班牙姑娘,自称她的丈夫参加了法国游击队。她现年十九岁,淡黑皮肤,细头发,前牙有点凸。海明威在描述他来到这个地方时,有点带挖苦地说,“我采取规避的办法……十分费力地沿着一条小道走去,来到一家咖啡店,店里有许多游击战士。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唱歌,还有一个从比尔巴米的西班牙姑娘陪着他们。他们快活极了。战争一开始那姑娘就离开家乡,十五岁就跟着部队走。”

  海明威站在那家咖啡店的门口对着马萨尔大声喊,“玛萨尔,你该喝过了酒吧?”威斯托夫这时转身去他们的吉普车上取来一瓶五分之一加仑的威士忌。一些美国人正在忙着喝酒,巴斯特也和他们在一起。“那个姑娘怎么办?”厄内斯特问道。

  “她说她想寻找她的丈夫。自从西班牙共和国被推翻后,她一直潜逃在外。我同她谈过话,发现她身体还好,只是已经怀孕了。”说到这里他转向马萨尔,“这姑娘可以坐你的吉普车吗?”马萨尔和威斯托夫都表示同意。就这样,这位姑娘便乘坐她新结识的朋友的车到巴黎去。

  布鲁斯上校从那农庄吃完早饭后继续赶路。路上他碰到了海明威、莫塞德、佩基以及其他的人。法国人由于得到住在雷姆波立特美国人的情报,他们顺利地通过了估计会碰到敌人的地区。布鲁斯上校知道后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到达维拉科布莱后便踏上通往巴黎的大道。沿途他们除了遇到一些由破烂的老式汽车,横卧路面的大树作为路障外,最大而且是最后的一道路障是德军的弹药堆集处。成堆的炮弹正在爆炸燃烧,碎片横飞,爆声震天,整个地区成为一座恐怖的地狱。“那些弹药中有大型的也有小型的。有的爆炸声小,象燃放爆竹,有的爆炸声大,如雷鸣,”布鲁斯写道,“它们不但声音震耳欲聋,而且十分危险。有些子弹象导弹发出咝咝声向四面八方飞射,根本防不胜防。我们在离爆炸区十多码远的地方通过。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过的这么可怕的旅程。”马萨尔和威斯托夫通过这个地方时受到热浪和弹片的夹攻,但幸亏安然无恙。佩基在美国独立宣言纪念日那天高兴得哈哈大笑。“爸爸,这下可好了!”他扯起喉咙大声喊着。连他脸上的雀斑仿佛也高兴得笑了起来。

  布鲁斯后来回忆说,“下午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我们从山坡上的公路下来朝塞纳河走去。只见巴黎市内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悬挂着国旗。人们高兴得狂呼起来。我们的队伍缓慢地前进着。由于街道上要清除路障,零星的战斗仍在某个地段进行,所以我们的队伍常常要停很久才又继续前进。在我们停下来的时候,街边的群众一拥而上,围着我们大声地高呼欢迎我们的话。当他们知道我们是美国人时,他们的情绪更高潮了……街上到处都可看到法国国旗。有的旗子上面还印有洛林红十字会的标志。威斯托夫从他的背囊里拖出一面乱皱皱的小小美国旗,捆在一根扎营用的小木棍上高高举起。这一标志很快产生效果。人们在他前后的美国吉普车里丢进更多的水果、鲜花,送给他们预想不到的很多葡萄酒。人们不停地放声高呼‘法兰西万岁!’嗓子都喊哑了。”布鲁斯说,当天下午,人们给他们送来大量的酒庆祝法国政体的瓦解。这些酒有:啤酒、苹果酒、红白葡萄酒、香槟酒、朗姆酒,威士忌、法国白兰地以及苹果白兰地等。

  星期四晚上,他们离塞弗尔①桥还有一公里。法国的坦克遭受埋伏在位于这座桥下方一座工厂里的德国部队炮火的轰击。驻扎在朗格乔姆体育场的德国炮兵连和在沿河的盟军坦克炮兵连仍在互相炮轰。交通车辆全部摆在人行道上。米歇尔巴斯特发现一幢大房子里住着许多美国人,他们正在吃冰冷的食物和水果。这些东西是法国游击队弄来的。敌我双方一直交战到第二天中午,盟军才胜利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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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西南方的一个城市。

  厄内斯特说,在那一个星期里,他简直是手提着脑袋走,他的唯一愿望是能够活着回到巴黎去。后来,他好不容易才达到这个目的。二十五日刚过中午,进行中的队伍根据马萨尔上校的命令突然停止前进,留在布伦树林附近一个大广场里。不一会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一颗炮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把车道旁边的一棵树击倒了。这棵树象一道天然屏障,把他们的吉普车和附近的一座建筑物隔开来。这座建筑物离他们有三十码远。海明威和布鲁斯急忙绕过车道向房子跑去。马萨尔、威斯托夫和那位西班牙姑娘把那棵大树搬开。接着只听见隆隆机器声,六辆半履带式兵车和五辆坦克开进了广场,车上的机关枪不断向周围扫射。当这些车子开走之后,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看见在那幢房子的那一边三楼阳台上一个人正猫着身子走。开始,威斯托夫以为是他所熟识的一个巴黎猎人。但实际上那人是海明威,他正用法语大声喊话。在场的人问那西班牙姑娘,“他说什么?”她回答说,“他说在我们后面那幢房子里有德国鬼子。”海明威用卡宾枪掩护他们撤走,当他们急急忙忙向门口跑去的时候,有一辆坦克正向那幢房子开炮。马萨尔后来想起这件事,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当时只要丢十几个手榴弹就解决问题。不过,那样的话,效果可能不会太好。

  不久,发现在他们前面有三辆德国坦克。根据布鲁斯的命令,他们又被迫停止前进。“我们改变前进的方向并且在一个斯巴希①中尉的指引下,通过侧边一片树林,来到福克大道的凯旋门后面,把车子停放在那里。”马萨尔和威斯托夫在普雷斯保大街遇到一阵密集的炮火。这次开枪是从一座公寓那里来的。据说那里窝藏着一伙东方暴徒。但实际上那里只住着一个开洗衣店的东方人。他的肩膀被一颗子弹擦伤。马萨尔和威斯托夫给他包扎。他们还阻止一群老百姓准备把一个法国女人的头发剪光。因为这些群众指责这个女人同德国人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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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过去法国陆军中的阿尔及利亚骑兵。

  那个身披红色斗篷的斯巴希中尉已注意到吉普车上那个姑娘。他于是大声喊道,“让那位女人下车。”马萨尔立即用明白晓畅的法文翻译出来,“On fait pas la guerre avec les femmes”。“什么时候让她走?”马萨尔大声地说,“年轻人,你走开吧!回去再好好多学一点军事历史!”可是那位西班牙姑娘再不需要别人提醒了。“她一言不发,悄悄地离开他们到她丈夫那里去了,”马萨尔说,“从此,我们再没有看到那位姑娘。”后来,布鲁斯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我们越过马路来到了无名战士纪念碑前。这里由六名持枪的老战士守卫着,还有一位退伍的民兵坐在手推车里来这里帮忙守卫。他们自从那宏伟豪华的大旅店被焚的时候起就一直在那里守卫着。那个负责守卫工作的队长问我们是否愿意登上城楼观赏风景。我们来到了城楼上面,有一个班的救火队员向我们致意。救火队队长向我们赠送纪念章……在爱丽舍宫那一边有一辆汽车正着火燃烧。在杜拉里斯花园里仿佛也有一辆坦克在燃烧。

  大火和浓烟从克里隆旅店后面升起,一直延伸到对河的国民议会那里。在凯旋门附近敌人的狙击手不断地开枪,法国人立即开枪还击……从城楼往下望,眼前景色令人神往。金色圆形屋顶的残废军人疗养院,梅地列因的绿色屋顶,圣凯尔以及其他熟悉的风景。许多街道上都有敌人的坦克在着火燃烧。敌人狙击手不断向凯旋门的一侧开枪射击。不一会一颗德国炮弹落在那里炸开了。

  海明威在谈到后来的情况说,他亲自参加解放特拉威勒俱乐部的活动。布鲁斯、佩基和他在酒巴间里喝完了香槟酒后就出发。到了爱丽舍宫,发现那里街上没有车辆来往,空空荡荡。他们加快车速沿着大道前进,最后在俱乐部门前停车。街两旁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一家小酒店仍在营业。俱乐部的主席是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他和几个年纪很大的保安人员守住这个地方。由于他们是最先来到俱乐部的美国人,俱乐部方面拿出香槟酒招待他们以示欢迎。正当他们喝酒的时候,一位敌人狙击手从邻近的屋顶上向他们开枪。佩基带着步枪爬上屋顶,但那狙击手已逃之夭夭。

  根据海明威所说,解放巴黎的第二个重大的步骤发生在瑞芝大旅店。布鲁斯、佩基、海明威和几位自由战士从特拉威勒俱乐部冒着敌人小股部队火力的攻击来到派克斯咖啡店。他们发现附近一家歌剧院里有很多正在欢乐谈笑的人们。布鲁斯——海明威一行被人盗走了一支卡宾枪。成群的人,男女老少把他们团团围住,以先吻一吻他们为快。当围着他们的人群慢慢散开,他们乘机把车子开走到瑞芝旅店去。这家旅店一直开门营业,即使在德国占领巴黎时期也不例外。海明威他们发现旅店里的设施完美无缺,丝毫未受战火的破坏,但店子里除了一位神态十分镇静的经理外,再见不到什么人了。这位经理一本正经地站在旅店门口迎接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住宿停当后,他们才发现住在那里的人几乎都是军人。当被问到需要吃喝点什么的时候,他们定了五十瓶马提尼鸡尾酒。可是找不到服务员,拿来的鸡尾酒质量也很低劣。不过,厄内斯特终于习惯了住在瑞芝旅店的生活。

  厄内斯特十分慷慨地把他的打字机借给纽约时报的记者佐德里斯科打一份关于解放巴黎的报导。当时德军驻巴黎总司令迪尔特里克·万·乔尔蒂茨已正式向住在蒙特巴拿斯车站三十三号大门附近的勒克莱将军投降。厄内斯特本可就此事写篇报导发回杂志社。但他没有写。英国历史学家阿兰摩尔赫发现厄内斯特和他的好朋友们在瑞芝酒店里喝酒,到了晚边,海明威招待七个美国军官吃晚饭。他们除了布鲁斯上校、马萨尔和威斯托夫中尉外,还有科姆、战略情报室的雷斯特阿英、布鲁斯的助手G·W·格拉威森·布里格,埃德温L·西勃特,J·F·哈斯克尔以及队长保尔赛比布拉。赛比布拉曾出席在对河举行的敌人投降仪式。出席晚宴的人都在菜单上签名留念。厄内斯特说,“在这最后极度兴奋的二十四小时中,我们谁也没有写过一行字。谁要是这样做了,他准是个大笨蛋。”星期六,海明威继续宴请朋友。他邀请海伦、伊拉、约翰雷哈德、查理士和欧文肖到瑞芝旅店吃中饭。在喝白兰地的时候,海伦说,她和雷哈德准备到巴黎圣母院去观看人们庆祝胜利大游行。可是厄内斯特却极力劝她不要去。他说,“好女儿,你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喝白兰地好了。看游行,以后总有机会,可你再也没有机会坐在瑞芝旅店里庆祝巴黎的解放了。”说实在的,这里的白兰地比起食品来又好又便宜。在瑞芝旅店里的食品质量又差价格又昂贵。

  巴黎,这个世界上闻名的城市,经过德国人四年的占领,从外表上看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海明威真不敢相信,觉得这不可能。可又是事实。于是他在恍惚之中仿佛觉得自己曾经死去,现在灵魂又返回故地。高高兴兴地大踏步走在巴黎的路头。无论他走到那里,他都受欢迎。他来到圣日尔曼林荫大道的里普的布拉塞尔时,人们热情地招待他喝马提尔白兰地。他到了奥地安大街赛尔维亚彼奇的书店与他的老朋友会面时,大家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赛尔维亚早就从海伦那里得知,海明威回到了巴黎。海明威穿着军服同赛尔维亚一起拍照留念。法兰西义勇军报在巴黎解放后的第一个星期刊登文章报导说,海明威先生给人们一种印象,“他是个刀枪不入的强悍者。”赛尔维亚仍精心地保存着一九三七年春海明威从西班牙回巴黎时送给她一本上面有他亲笔签名的书《一无所获的胜利者》。海明威拿过钢笔在那原来签字的地方添上了两个字,“赞许”并写上新的日期: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于巴黎。不过那天的恰切日子是二十六日。

  对于法国报纸的恭维,海明威并不那么乐意。可是报人却热衷于宣传海明威的传奇式事迹。由于报纸的宣传,结果出现许多怪事。其中之一是:他收到一位经营木材者M·乔塔德的一封信。此人在巴黎圣母院附近大街上有一幢房子。这正是二十多年前他和哈德莉带着他们的儿子波比从西班牙回巴黎后居住的地方。乔塔德在信中说,他已丧妻,希望海明威能赏光到他家去吃午饭。厄内斯特委婉地拒绝了,假称军务在身,实难从命。至于他的宿敌,那位声音如猫叫的乔塔德夫,他认为,如果与他自己的母亲交配,生下来的后代准能在世界博览会上获奖。

  厄内斯特写信给玛丽维尔斯。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住在巴黎。他在信中告诉他从雷姆波兰特到瑞芝来一路上所发生的情况。他说,他把书丢在查特雷斯河的那边,在瑞芝附近他发现一批法国游击队员。可能因为他年纪比较大,相貌不扬,那些游击队队一直坚持要他当他们的队长。于是他从一个被消灭了的骑兵侦察连那里弄来制服给他们穿,从师部领来武器装备他们。当美国的侦察兵从瑞芝撤退时,他们控制了整个市镇并着手加以防护。曾有两次他们打退了配有十五辆坦克和五十二部摩托车的德军法西斯的进攻。他必须参加巡逻。他们的巡逻活动,真象童话故事里那样,真叫敌人闻风而逃。为了给正在向前挺进的法国部队提供情报,他们已经打了几次“小规模”的仗。这些人表现得很勇敢,保证玛丽会喜欢他们的。他说,在来巴黎的路上他结识的一名军官,一位战争历史学家山姆马萨尔。他们是经由埃托尔和康科德进入巴黎的。自解放巴黎以来,他工作很顺利,但并不因为自己亲身加入战争,参与多次的军事行动而有意炫耀自己,捉弄别的记者。他只是详详细细地,据他所知告诉别的记者盟军进军解放巴黎的胜利是怎样到来的。

西墙之下

  八月底巴黎的天气十分暖和,厄内斯特在瑞芝旅店他的房间里开始接见来访者。在他看来,来访者之中玛丽维尔斯是最为重要的。玛丽很早就从英国乘飞机到达莱曼斯机场,然后坐吉普车到巴黎的。她对于解放巴黎感到迷惑不解,最后,在八月二十六日通过采访才知道勒克莱将军已胜利地进住爱丽舍宫。虽然她日夜不停地进行工作,她仍然设法尽快抽出时间去探望住在瑞芝旅店的厄内斯特。玛丽到达瑞芝旅店时,厄内斯特已在门口等她。他走上前去十分高兴地紧紧搂抱她一下表示欢迎,然后领她走进房间去见他的“部下”。房里放壁炉的地方有个美国军用火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还注意到厄内斯特的军服上除了第四步兵师的四条常青藤叶的肩章外再没有其他的任何徽章和标志。

  另外一些来访者看到厄内斯特在从雷姆波立特来的路上走的时候身旁总跟着几个游击队员。其中有两个厄内斯特最为喜欢。一个叫奥涅西姆,另一个叫麦赛尔。当然,在这些人当中最为重要的是三十二岁的满头黑发的吉安·迪康。迪康对德国法西斯有着深仇大恨。以前他干过两年的地下革命工作,两次被德国盖世太保逮捕,关进监牢,遭受拷打酷刑和审讯。他在雷姆波立特的格兰德维娜旅店结识了厄内斯特,并很快结成“主仆”关系。八月二十五日他在杜勒里斯发动一次小规模战斗,袭击一小队德国侵略军。随后加入了法国军队。从那时起便成为厄内斯特的贴身警卫员。

  担任厄内斯特的法文译员麦赛尔图哈姆兼任厄内斯特私人秘书。他曾负责接待过厄内斯特的一个主要对手。后来厄内斯特很喜欢谈起这件事,而且越谈越神乎。事情是这样。一天,厄内斯特和他的部下正坐在房里古雅的椅子里拆卸枪枝和拭抹武器。厄内斯特脱下脚上的军靴,穿一件衬衣(他总共只有两件衬衣)。当一个衣着讲究的壮汉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时,厄内斯特还不知道。这人穿着上校军服,脚上一双油光闪亮的骑兵军皮靴。他就是安德雷马尔罗克斯。

  “你好,安德雷上校,”厄内斯特先开口打招呼。

  “你好,厄内斯特,”马尔罗克斯回答说。“你手下共有多少人?”

  海明威十分有节制,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十几个,至多二百个。”

  马尔罗克斯听了气得他那枯瘦的脸上皮肉在发跳。“我,”

  他说,“有两千人”。

  海明威冷漠地盯着他望了一下,接着平平淡淡地说,“攻占巴黎时你的部队又不协助我们,你知道我们损失了多少人吗?”马尔罗克斯一时说不出来。这时有个游击队员向厄内斯特示意要他到洗澡间去。“爸爸,”那游击队员低声地说,“把这个人干掉吧?”厄内斯特对他说没有必要把那汉子干掉。他对手下的人说,给他一杯酒喝,他就会走的。接着有人给这汉子倒了一杯酒,然后大家仍在那间充满着阳光的房间里干他们手上的活,谁也没去理那位上校。这位趾高气扬的上校如坐针毡。不一会自感没趣,站起来径自走了。厄内斯特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对付这类人的。

  另一个来访者是个很年轻的黑发中士,名字叫赛林格。他第一次和海明威见面时,对方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赛林格是个短篇小说作家,比海明威小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在某家杂志和星期六邮报晚报上发表文章。他觉得海明威为人既慷慨又友善,不象他自己写的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自负和粗暴,相反十分谦虚和温和。他们之间关系很好。厄内斯特还主动地给对方看稿子。赛林格回到他的工作单位后不久就提升了。

  巴黎解放后,厄内斯特一心忙着他的文学创作,他在第四师的朋友们却在乘胜追击北逃的敌人和巴黎东部的残敌。八月三十一日晚,朗哈姆上校的部队已占领阿辛河的桥头堡。随后三天,他们横渡奥伊斯河,抵达同比利时隔界的地方盖斯。这个地区地势平坦,适合农耕。区内小溪小河纵横交错,灌溉庄稼十分方便。不过他们与敌人交战主要在以市镇、村庄为界形成起来的一个类似四方形的地区里。一支包括第二十二团在内的临时特遣部队在同敌人激战中获得辉煌成果。在这次战斗中,他们摧毁了敌人大量装甲车,夺取了敌人一个巨大弹药库,俘获了敌军二千人。

  九月一日,厄内斯特在瑞芝收到了一个用密码写的信件。原来是巴克朗哈姆写的,“见鬼去吧,海明威!我们都在同敌人激战,你却躲在后方。”这番话简直象亨利四世讥讽嘲弄克里隆公爵在阿克斯取得胜利后表现出来的思想状况一样。虽然厄内斯特自己认为在解放巴黎的过程中他已竭尽全力,可是他的朋友的这一指责和挑战他不能不无动于衷。他决心再投入战斗,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再去冒一两次险。第二天清早,厄内斯特整理好行装,由迪康开车离开凡登到北方去。

  这是他参战以来一次最蛮干的行动。一路上他碰到被盟军追击而四散溃逃的小股敌军,他们纷纷向比法边境方向逃窜,想穿过列日①南部进入比较安全,工事修筑得比较坚固的西墙与赛格弗里德防线。厄内斯特在这个时间里所记载的旅程记录大部分不大清楚。在他的战地日记本上他十分潦草地写了两页纸,描述他路上所发生的情况。他说道,“抵达波格特时,汽车轮胎爆裂了。接着来到迪威——露宿在田野里——夜里刮来的凉风使人感到秋天已经来临——凌晨三至六点在迪威司令部——出发到维卡赛阿辛——钉子进入轮胎,又炸开了——接着第三次车胎破裂。三千名德国宪兵驻扎在弗尔——桥梁被炸毁——我们侦察了那座桥——桥可以修复——约翰部下的人都逃跑了——五十个骑自行车者向前侦察——在X公路上发现敌人——四十二个骑自行车的人——转入右手边小路——霍斯德朗士兵——公路对面有两条可供逃跑的路线——在X地方有四个俘虏,在车站有六个——麦吉尔斯村旁有三辆坦克,磨坊附近也有三辆坦克——战斗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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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利时东部一省的省会。

  厄内斯特和迪康从巴黎北上经由圣利斯到坎佩恩。九月二日晚他们在坎佩恩田野里露宿,看见五架超音速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向英国方向飞去。第二天,他们朝东走。从维卡赛阿辛到沙森斯。路上汽车轮胎多次爆裂而耽误时间,赶不上他们的部队,一直到弗尔才又同部队汇合。他们朝东走到达麦吉尔斯,又包抄穿插,最后抵达盖斯,离朗哈姆的兵团所在地只有一箭之遥了。无论如何,形势对厄内斯特是很有利的。

  离盖斯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叫瓦西尼的村子。厄内斯特和吉恩碰到了麻烦。他们到了那地方之后,吸引了十多个志愿者参加他们的队伍。根据侦察,瓦西格尼同拉卡特村镇之间的公路交通已被德国装甲车队切断,因此必须绕道。公路上主要障碍是停放着敌人的反坦克炮。为了清除路障,一个瓦西格尼的志愿人员走到海明威跟前说,“队长,咱们冲过去吧!”海明威说,不必要。因为这个地方的美国步兵最终会注意这个问题的。那年青的志愿者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显示出他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的态度。海明威给惹火了。他指着敌人的反坦克炮说,要是你有办法对付他们,就全部归你得了。他们发动进攻,战斗持续了四分钟。敌人的大炮矗然不动,海明威这边却牺牲了六人,受伤两人。厄内斯特后来说,这个突然袭击主要是他发脾气引起的。

  九月三日厄内斯特在庞默雷尔赶上了朗哈姆。朗哈姆见到厄内斯特后说看到厄内斯特一路平安,他非常高兴。厄内斯特说,他的到来证明他并不是怕死。朗哈姆告诉他,临时组织起来的特遣队已经解散,所以没有必要呆在那里。于是厄内斯特匆匆赶回瑞芝旅店三十一号房间重新过着安隐生活。他又与玛丽见面。如玛丽所说,“他们又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喝香槟酒,一起生活。”四年前德国人快侵入巴黎时,她就离开了那座城市。厄内斯特和玛丽一起去看玛丽以前住过的公寓房子,一起到圣路易斯岛的码头上沐浴阳光,观赏风景。

  二十年前厄内斯特也曾坐在这个地方读福特的大西洋评论报。厄内斯特在日记本里写下了如下的话:“今天中午在拉威格恩饭馆吃中饭,然后到波尔米奇去。经过一家书店时进去看了一会儿书。接着去弗罗尔咖啡店喝咖啡。晚上在旅店里吃晚饭。一觉睡到天亮。”为了把厄内斯特在瑞芝旅店的房间布置得象他家里的房间那样悦目舒适,玛丽把许多彩色画挂在他房里的墙上。其中一幅是万哥赫的油画。画的是一双工人穿过,非常破旧的高统皮靴。看着这幅画,玛丽就想起厄内斯特那对在军队里穿过的皮靴。那双皮靴象征着主人的不平凡的战争经历,反映了主人的个性。厄内斯特感到唯一不足之处是他和玛丽聚会的时间太短。后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在一起过得非常愉快,可惜时间太短了一点。”

  厄内斯特再次离开巴黎。这次是由五辆车组成的车队:两部小汽车,一辆摩车,两部吉普车。九月七日上午当他和他的随从人员离开巴黎时,第四师正在快速前进,深入比利时境内已达八十五公里。厄内斯特车队的成员除了厄内斯特本人和佩基外,其他的人有:迪康和另外两个游击队员——马歇尔和奥涅西姆、马科斯史蒂文生队长,伦敦每日邮报记者彼得劳勒斯以及一位在七月份曾偷过厄内斯特的酒的巴西人尼莫路卡斯。厄内斯特说,“这个巴西”什么都要,从打字机到牙刷,样样都不放过。

  进入比利时境内,眼前所见使厄内斯特想起一九二二年夏天在斯瓦兹瓦尔德的情况。他特别留意那些有鳟鱼的河流。他慢慢感到身上的衣服太单薄。当他们跨越过威拉斯——柯特雷斯高原到塞森斯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离开巴黎之后,一路上他又累又乏。在车队朝东走,来到阿查纳斯时,厄内斯特感到胸膈胀闷,象得了感冒似的。远处山坡的松林上空笼罩着乌云,但雨始终没下来。当晚他们车队就停在松林边上,人露宿在车旁。夜里风越刮越猛。松树梢被风吹得摇曳不定。这种情形就象他小时候在密执安时夏天里经常见到的那样。所以,他告诉玛丽维尔斯,不要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以为是秋天到来了。特别是当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或生活在气候完全与你自己的国家不同的国家里,这种现象是司空见惯的。

  从旅途的开始到结束,厄内斯特脑子里出现一种战争与和平互相交织混杂的奇异观念。第二天晚上,他们在比利时南部的里宾市过夜。厄内斯特非常喜欢城堡背后大片的树林。这些年来由于战乱,鹿和野猪等猎物很少能逃脱被打死的命运。沿途可以看到德国人为了骚扰和阻止美国军队前进在公路上布设地雷、陷阱、埋伏,并千方百计抢夺盟军车辆,以便逃跑。由于车胎爆裂,厄内斯特的小分队耽搁了赶路的时间,他们只好在圣赫伯特过夜。雷德和杰恩弄来一些牛肉。当晚厄内斯特睡在靠院子的一个房间里,睡得真香。第二天适逢星期天,当地的人一早就到教堂去做礼拜。雷德和杰恩为大家准备了星期日早餐,他们吃咸肉和鸡蛋。厄内斯特对在旅途上食品箱里所准备的果酱十分欣赏。旅店老板特别慷慨,对于他们的住宿,伙食一概免费供应,甚至杰恩同旅店老板的大女儿睡了一晚,老板也不计较。

  第二天清早,他们又继续赶路。不久,从巴士托格公路那一边传来了坦克行驶时发出的轧轧声和重机枪声。“好啊,这是敌人在为我们送行哪!”那位巴西人说。厄内斯特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巴西果壳”。当他们到达坎佩恩时,碰到了四个德国俘虏。其中一个是希特勒的军曹,他的神色十分恐慌。另一个是个沉默寡言的十八岁的小伙子。第三个,年纪比较大,能说一点蹩脚的法语。第四个是个纳粹德国党卫队队员。他年轻、个子高大,赤黄色头发。他把他知道的情况全部讲出来,仿佛是向他的同伴讲述情况那样详细而具体。第二十二步兵师就驻扎在这个地区。厄内斯特设法到伯托格附近一片林子里去寻找朗哈姆上校。他们继续朝马波姆普雷方向走去。不久,发现前方交叉路口盟军部队正在同德军作战。他们于是停下来吃中饭。

  当天下午厄内斯特的小分队来到比利时的最西端的霍弗里兹村,这村在列日东南西六十公里的地方。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山谷的全景,只见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带从山下向远方伸展,一直到德国人的前沿阵地。朗哈姆用了一个排的自行防卫反坦克炮一边向敌人的装甲车开炮轰击,一边冲过桥去开出城外。那位巴西人出于一时的好奇心,大摇大摆地向自行防反坦克炮走去,一时暴露了目标,立刻招来了驻扎在村子那边敌人炮兵的轰击,使他的队友们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正当海明威向他大声呼喊,要他立即趴在地上时,一辆自行防卫反坦克炮车正向一处有利地形开去,不料突然触雷,一下子动弹不得。等到火焰尘灰慢慢息灭消除时,只见那巴西人仍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海明威急忙勾着身子向他跑去,猛地一推,把他掀倒在地,并警告他要是再站起来,就要他的命。这位巴西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所吓,又惊恐又委曲,他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眼睛望着怒容满面的海明威。

  这个市镇中心有一座桥。它是朗哈姆上校部队东进的咽喉要道。一个本地的比利时人带领他沿山坡上一条羊肠小道绕到村镇的右侧;厄内斯特和其他的人却朝山脚下的大路走。但这样的决策并不明智,因为敌人在撤退时设下很多路障。他们砍倒路旁的大树横架在大路上,还布设地雷及其他圈套。敌人还在大桥下面堆放了烈性火药。当朗哈姆的车队开进广场时,炸药就把大桥炸毁了。大桥旁边的几间房屋也被夷为平地。

  当海明威和劳力斯到达那里时,他看到成百成千的村民带着各色各样的礼品——饼干、鸡蛋、葡萄酒和白兰地,围着他,纷纷送他礼品。朗哈姆问几位村民他们能否设法抢修被炸坏了的桥梁,因为部队里的工程兵还没有来。于是霍弗里兹的村民立即投入抢修桥梁的行动。朗哈姆和海明威倚在一道栏杆上观看。站在他们边上的一些看热闹的人看到海明威的魁梧身材和威武严肃的形象,开始称呼他为将军。厄内斯特听了却十分谦虚地说,他是个队长不是将军。当那些群众问他,象他这样的年纪还是个队长,为什么没得到提升?厄内斯特听了苦笑地说,“这是因为我目不识丁。”

  霍弗里兹的工匠们在这战争的空隙里赶忙抢修那座被毁了的大桥。他们有的清理断砖残瓦、碎石,有的拉运木头,造支架,钉木排……没多久,搭起一座能通行各种车辆和坦克的临时大桥。说来令人不敢相信,不到一个小时全部坦克都过了站。接着上校和海明威也开始过桥。他们走在那吱呀作响的木板桥上,想起一个小时前这里只有一片废墟,什么桥也没有,现在却走在一座真正的桥上,不禁感慨万分。他们过桥后回到团部指挥所。这天晚上厄内斯特感到十分疲倦,饭也吃不了多少,一早就上床睡觉。当然,部分原因是回避那位巴西人的纠缠。他在日记中写道,“如果卡曼米朗达使你感到厌烦,那么这位巴西入会把你缠死。趁他不在,赶紧上床睡个好觉。”

  九月的天气十分宜人。天空上万里无云,一片蔚蓝。这使厄内斯特想起童年时代打猎的情最。他说,霍弗里兹附近的地方真象密执安的农村。他在给他的儿子帕特里克的信中说,九月十日他们到附近的树林去玩。那里树林茂密的程度和怀俄明诺德基斯德大牧场后面的松林差不多。近来,新的指挥所里壁炉上面悬挂着制作了的猎物的头角。在灌木林里你随便可以猎到野兔、鹿和野鸡。这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即使在战争期间自然界并没有停止活动和发展。这种现象人们是非常熟悉的。

  厄内斯特感到,自从八月中旬以来,他的生活是一生中最快活的。他不感到寂寞,不沮丧也没有什么幻想的破灭。一切都真实可靠,没有虚伪,一切问题都摆在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十分自豪地想到朗哈姆现在对他的评价比以前高了。这点朗哈姆在德国边界的贝赫地区召开的部属成员大会上可以得到证实。

  九月十二日是追击敌人获得最佳战果的一天。德国的装甲部队仓卒逃跑,纷纷到威斯特华尔寻找避难所。朗哈德向前追赶,抢占海米尔高地。海明威小分队朝北走。路线成半弧形,象钳子的另一边钳制着敌人。他们跟着一辆坦克和一些半履带车辆来到斯切姆和马斯佩特。每当他们跟不上队伍时,杰恩就得当侦察员到十字路口去探明方向。厄内斯特看见前方远处有一辆半履带车辆象野兽一般慌忙向树林那边跑去,但不久又跑回来。两架飞机从左边以几乎擦到树梢的高度飞过来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扫射。但当他们爬过一座高山时,他们发现山那边就是德国。他们高兴极了。“喏,德国就在我们面前”,海明威高声喊着说。

  他们在山坡下一个干草堆的后面停了下来,看到两辆德国坦克在公路上全速前进,朝村子的那边开去。美国炮兵打出的炮弹落在它们前面的道路上,掀起滚滚浓烟和尘埃。不久,他们穿过一小片林子,朝河边走去。河上有一座简易的火车桥。他们涉水过河(河水混浊),亲眼看到第一批美国坦克进入德国境内。这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二日星期二下午四点二十七分。

  他们来到海米尔城里,一些面目丑陋的妇女和个子矮小的男人手里拿着荷兰松子酒,一窝蜂跑上来,把他们团团围住。一边劝他们喝酒,一边打开瓶盖自己喝起来,以证明酒里面没有毒药。有的人举起双手表示向他们投降。家家户户都空无一人。他们在一户人家里发现德国军官吃剩下的饭菜还有余热。朗哈德的前锋部队在隆隆炮声中迅速占领村子对面一处朝东高地。

  厄内斯特占用了村边一间无人居住的民房。他着手养起猫和狗来,并派杰恩去村里找个会挤牛奶的村民来帮忙。然后,厄内斯特叫朗哈姆上校和他的部下一起吃饭。他用手枪打死了好几只鸡。鸡头全部去掉。叫来一位德国妇女,要她拔掉鸡毛,弄干净后拿去清炖。黄昏的时候,朗哈姆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有鲁格尔上校,三个营长以及他私人的随从人员。朗哈姆到达后立刻召开一个军官干部会,为十三日的行动定出具体计划。他们一边讨论,一边喝酒。海明威后来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大家都在喝酒,晚饭吃鸡,青豆,洋葱、萝卜、色拉,罐头水果和果子冻等。”

  那个巴西人,现在被海明威称为庞巴斯的害虫。他主动提出要对“天地经理论”进行一番解释。可是真正要他讲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付借来的圆规比划了半天,结结巴巴什么也没讲出来。大家一哄而笑。朗哈姆说,“到底他讲些什么谁也弄不清”。对于朗哈姆来说,那天晚上在那农民家里吃的那顿晚餐给他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他写道:

  食物很可口,酒准备得很充足。席间洋溢着同志般的友情。我们尽情欣赏和享受美酒,正象欣赏和享受胜利的果实一样。这天晚上,我们开怀畅饮,摒弃一切思虑,更不去想随后两天之内我们在威斯特华尔要打一次攻坚战。我们边喝酒,边谈笑,轮流讲述自己可怕的经历。当时大家彷佛都是天地间小小的主宰者,而海明戚,作为晚宴的主持人,彷佛是战神玛尔斯,在他的兴高采烈的同伴中显得更加威严。”

  第二天清早,厄内斯特被劳力斯打字机发出的嗒嗒声和那位巴西人来回穿梭,唠唠叨叨的不满声所吵醒。那位巴西人吵着要借他的打字机,而把自己的搁置起来。他整天吵吵嚷嚷闹个不停,弄得厄内斯特心火上升。吃晚饭前,厄内斯特狠狠地骂他一顿。那巴西人也不示弱反口骂他。吃了晚饭后,气头消了,肚子吃饱了,大家就不做声了。厄内斯特给玛丽写信,说他的生活就象住在森林里的动物那样自由自在,十分愉快。在桌子的那一边坐着史蒂文生。他也写信给他的妻子。写到精采的地方就停下来朗读一番,听取厄内斯特的意见。

  秋高气爽的季节快过去了,代之而来的是寒风和雨水。厄内斯特的雨衣遗失了,下雨时打得一身透湿,并开始咳嗽流鼻涕。他写信给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夸口说,要不是他善于动脑筋,否则,一天就要当好几次俘虏。但这只是他的一种罗曼蒂克的假设而已。当突击队向西墙发动进攻时,厄内斯特却得了重感冒睡在师部的病床上。这当然是个十分安全保险的地方。第二十二团对面的那个高地长着茂密的树林,从东北向到西南端,纵横好几公里。人们称它为斯奇尼艾菲尔。在这个区域里修筑有非常坚固的地堡,钢骨水泥掩体以及其他的防空设施。在这里住有纳粹德国的党卫军,牢牢控制住通向西部的大山谷。到处布设杀伤武器,自动定向地雷。高坡上还设有大炮。这就是所谓坚不可摧的西墙防卫工事。美国军队在九月十四日以人数计算差不多用了一千小时才把它攻克。

  九月十八日厄内斯特从师部回来,发现团部新设在斯奇威拉和缪山尼克和温特斯奇德之间的一个城镇上。他象小孩子那样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朗哈姆于是带他去参观原来两军激战的地方。虽然盟军伤亡人数很多,损失很重,但敌人的西墙防线终于被突破了。厄内斯特会见了哈华德布拉扎上尉。后者告诉他关于这次作战的详细情况。谈话结束时哈德华说,不管好莱坞的谣言家们怎么造谣说谎,也不可能抹煞朗哈姆及其部队所取得的伟大胜利。当第三营攻占敌人某处高地时遇到敌人的顽抗。朗哈姆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他高声喊道,“咱们爬上这座山把它占领,然后狠狠打击德国鬼子。”后来美国的自防反坦克车绕到德国人的地堡后面,炮口对着大门轰击。“我从未没看过这么惊人的场面,”布拉扎德说,“里面的德国鬼子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人身上最少有五、六处伤。地堡里一片混乱,哭的哭,叫的叫……。”第一批进入地堡的美国兵,除了俘虏三十个德国鬼子外,还得了好几箱沙丁鱼罐头和上等白兰地。

  在高低起伏的丘陵地上的一处山坡下有一个很小的村庄。厄内斯特就住在这村子里的一间小农舍里,他自己给它取名为斯奇洛斯海明斯坦。他住进这房子后的第二个星期,一天晚上正下着雨,史蒂文生中尉带着约翰格罗斯艺术家到他那里去。格罗斯是个身材瘦小,文质彬彬的人。他近年来一直给“绅士”杂志画漫画和速写。格罗斯第一次见到海明威。对方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当时海明威正坐在房间里,周围坐着十分崇敬他的人,如:迪康、摄影师全希罗斯等。在海明威旁边的桌子上有半玻璃杯的酒和几个手榴弹。在房里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大樽法国白兰地。这樽酒是最近从希列尔弗一家杂货铺那里弄来的。格罗斯喝了一杯酒后便开始借着煤油灯光给厄内斯特作画。当画家上床睡觉时,厄内斯特递给他两枚手榴弹并告诉他要是德国人再来时,他可用这两颗手榴弹自卫。格罗斯顾不得脱掉衣服,一头倒在楼上一张铺着很脏垫褥的床上呼噜噜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前轰隆隆的大炮声把他惊醒。他朝着楼梯井往下望,看见海明威躺在床上还没睡,正在看一本袖珍杂志,怀里放着一支卡宾枪。这天上午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隐蔽在灌木林里观看美国大炮轰击希朗切德村实况。当天晚上,他们同其他十几个人参加了在朗哈姆指挥部举行的一次牛排晚宴。朗哈姆后来写道:

  正当牛排端上桌来,突然一颗八十八毫米的炮弹打穿了海明戚对面的那道墙,接着又穿过另一道墙,但没爆炸……八十八毫米炮弹的飞行速度几乎和光速相等,所以人们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它就到了你的跟前。转瞬间我部下的人都躲到一个贮藏马铃薯的地窑里去了……我是最后一个来到楼梯头的。我回头一看,海明威仍坐在桌子旁边不动声色地用刀子切着牛排。我大声喊他快躲到地窑里去。但他不听。我转身走到他那里同他理论起来。蓦地,又一颗炮弹穿墙而过。他仍继续吃他的牛排。

  我们又争论开来。可他无动于衷。我坐了下来。这时第三颗炮弹又穿墙而过。我要他把那顶该死的钢盗戴上。他不听。于是我也把自己的钢盔摘下来。我们边吃牛排这争论。他又重复他平时最爱说的那个道理——除非炮弹直接打中你,否则你呆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安全。我指出他的这个理论正在得到证实,他的举动有点象那个巴西人。我们继续吃牛排、喝酒和争论。也许我们已有三分酒意了,这时炮轰停止了。其他的人也陆续从地窑出来回到楼上。于是饭菜从新加热,晚宴继续进行。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厄内斯特写信给玛丽,说他非常盼望很快回巴黎去。摧毁敌人西墙防卫线的战斗故事开始在他脑海里酝酿成型。他计划回到瑞芝旅店后再认真加以组织。无论在小说的内容或行文用词方面,他将极力让读者知道作者亲身参加了九月十四、十五日盟军摧毁敌人西墙防线的战役。他说,这次战斗好比人们到虎口里拔牙齿那么危险。有很多人被老虎吞噬了。在小说里他不愿意提到自己因生病没参加战斗的事。他渴望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找一间合适的房子同玛丽维尔斯住在一起。迄今为止他只是在旅店同她会晤,从没有机会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相会。他想找个地方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有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换下目前身上穿了很长时间的又破又脏的衣服。

  在师司令部里,谣言四起,说他在雷姆波立特的侦察活动将会碰到麻烦。“谎言、假话、舞厅里的香蕉”显然将给他的得意之作带来耻辱。他反复思考认为这是一种紧急措施,他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如果规定一条法律,禁止记者跳入塞纳河,那么假如有人在水里快要淹死了,那么谁还会遵守这种规则呢?他完全有把握他的朋友们会全力支持他的。其中之一是纽约时报的佐德里斯科尔。此人曾在解放巴黎那一天借了他的打字机。巴顿将军和朗哈蜂上校也会在必要时帮助他。

  第二天上午又下起雨来。开始雨滴粗大有力,后来逐渐变小,最后是濛濛细雨,随风飘洒。敌人的炮轰得十分猛烈。他又不得不在巴切特多停留一个时候。当旅途艰难的时候,要离家远行是不公平的。为此,他作了一首诗。

  昨晚丢失了三个,

  今天又把他们找回来。

  树林里黑压压地不见天日。

  但是在斯奇洛斯海明斯坦的小小起居室里人们的议论太多了。他放弃了作诗的念头,因为他的诗念起来很难上口。今天,他虽然只有四十五岁,但他已感到老了。比不上玛丽的朋友山姆波尔那么有趣,善良和温柔,也不象韦利华尔登那样引人注目。他象一匹老迈的越野赛跑的马,又丑陋又奇形怪状。但至少可以重新训练。由于目前下着大雨,刮着大风,处在西德的绝境之中,那大幅图画里的一切显得十分恶劣。可在那小幅图画里,他十分幸运地甩掉了身上的寒冷和感冒,尽管说起来不光采,他在这次战争中却十分愉快。

赫特吉瓦德战役

  厄内斯特一直关心的消息终于在十月的一个上午到来了。消息说,“大约在十月四日,你将由军用飞机或政府的摩托运输工具从现在所在地送到总司令部去。”第三军团莫斯匹托将军执行美国航空兵最高司令部的指示。支援他们的东西虽然没讲出来,但大家都很清楚。人们将不断地围着他问,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八日至二十五日他在雷姆波立特搞了些什么活动。厄内斯特开着汽车去找南西,踏着月色回到旅店看到那总检查官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次战争。

  分配执行此项任务的是巴克上校。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推断。海明威取下战地记者的徽章以便在雷姆波立特开展他的新工作。八月十九日至二十日他参加了解放雷姆波立特的战斗。他一直是特别行动战斗队的上校或一般军官,但总是亲自参加巡逻工作。提出控告的记者说,他们在厄内斯特的房间里发现有一批杀伤炸弹,反坦克手榴弹以及地雷、德国制反坦克火箭炮,各种小型武器等。他们还指出,厄内斯特在雷姆波立特有一间专门摆设地图的房间,他身边有个上校参谋官。他自己对他的记者同行宣称,他再不写通讯报导了。如果这些控告得到了证明,那么判决的结果可能是海明威丧失了战地记者的资格并将立即返回美国。“明天上午,”巴克上校说,“我要当面向你提出问题并要你发誓。”午夜之后,海明威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上午,厄内斯特承认由于八月份天气热他可能把那件上面别有记者徽章的上衣脱了下来。但脱下来的时间不长而且目的是为了保持仪容的整齐。他说,虽然抵抗力量的组织领导人多次劝他率领部队作战,但他从没答应过;桑托市长在该市郊区部署防守该市的过程中,海明威曾给他出过主意;那些用军队里的头衔称呼他的人只是出于一时兴趣而这样喊他的。厄内斯特指出,在新英格兰沿海一带,谁有平底小船,人们就称他为船长;住在肯塔基的人都被认为是天生能当上校的人;任何一个中国人,只要他在军队里干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被人们认为是将军。至于他房间里存放着的枪枝、弹药,目的是为游击队员提供方便。当他们接到上级命令时就能立即出发;他房子里张挂地图以及外出巡逻,目的是为了收集材料给某杂志社写文章。他只是给上校当联络员,根本不是军官更不是上校。他只是把盟军的消息和命令传达给法国的游击队,因为他的法语讲得流利,很少出什么差错。

  关于海明威是否在巴黎解放之后跟随第四师追击德国法西斯跨过法国国境进入比利时的问题似乎只作了一般表面的讨论。海明威向主理案件的人巴克上校提出如下事实:在这段时间里第四师的联络官中尉史蒂文生一直和他在一起,完全可以证实海明威根本没有参加打仗。巴克上校听了点点头表示同意。有些人喜欢背后说人坏话,蓄意中伤。他们说海明威在盟军追击敌人时,故意做得与众不同,利用各种方式来阻碍军队迅速前进。对于这类指责,海明威的回答是,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可以由巴顿将军和朗哈姆上校加以证实。上述指责纯属无中生有,恶意攻击。

  审理案件结束时,巴克上校安慰海明威要他不必为此事着急。在回巴黎的路上,天气很冷,就快要下雪了。到巴黎后,他先去看玛丽是否在家,结果吃了闭门羹。他只好漫无目标地沿着一条街走去,观看商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那些无钱买不起的令人茨慕的商品。除了想见到玛丽外,他所需要的是到一家坐满了人的酒吧间去喝酒消愁,以便如可能的话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下的伪证罪完全忘记得一干二净。

  不久,有关方面宣布他无罪。“罪名,”厄内斯特洋洋得意地说,“已经消除”。此时,他又十分盼望能再次参加第四步兵师在摩里根和克灵克尔特休整集训。十月八日星期天厄内斯特把有关南西事件的材料送给巴顿将军和朗哈姆看。尽管他被宣布免罪而感到宽慰,但一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滋味。当时如果他承认了事实,他将灰溜溜地被遣送回家。那时一切荣誉将烟消云散,名誉扫地。现在,他隐瞒了一切,否认了一切。然而痛苦是一种沉重的精神包袱。他不愿也不能承受这种包袱。他一想到自己仍困在象瑞芝旅店这样的后方,就感到羞辱和内疚。他唯一的愿望是同他的朋友们一道到战场上去同敌人厮杀。

  这个时候,跟他疏远的妻子却比他更接近战场。十月十日在尼默根第八十二空降师的前线司令部,玛萨遇到曾协助厄内斯特“解放”瑞芝的约翰威斯托夫中校。威斯托夫写信给他在家中的妻子说玛萨长得“非常漂亮,身上喷了很多香水,她的容貌十分迷人”。他告诉玛萨,他曾和海明威在同一个队伍里进入巴黎城。虽然他估计玛萨早知道这个消息,但他还是乐意再告诉她。“是的,”玛萨说,“他当时告诉了我。我正从意大利回巴黎,而他正从第四师步兵师回来。我们在一起大约谈了两个小时。后来他说他要去喝酒,我说我要去访问朋友。就这样,从那之后,我们再没有见面”。威斯托夫听了感到非常奇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夫妻。

  十月十七日厄内斯特仍住在瑞芝,他感到十分痛苦。他写信感谢朗哈姆慷慨地为他的人格作了担保。他说,他的那个“著名”案子使他和他最近遇到的几个坐办公室的军官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其中之一是另一位记者十分崇敬的有四条条纹的海军中尉,虽然他从没参加过战斗,没有出过海也没有任何航海知识。厄内斯特没有提起他曾从事过反潜艇工作的经历。不过他认为那位中尉会怀疑他有航海经历,从而仇视他。厄内斯特说,在同他一起走入房间时,他故作姿态使那位中尉意识到他们的处境不象过去那个时候那么好。这当然是他的拿手好戏。那里还有一位断了一只胳膊的上校,曾经好几次表现出特别粗鲁。对于那些在战争中成了残废的人,厄内斯特一反常态,不但不奚落嘲笑,而积极地建议上校应配上一个假肢,甚至暗示断肢是战争所造成的。然而,至终他保持缄默。这种态度,多多少少是战争使他养成的。

  在瑞芝旅店厄内斯特的房间里有个海明斯坦突击队员正同他共进早餐。迈克波克过去一直和法国游击队以沃斯格山区为基地开展活动,现在这个地方受到敌人的侵扰。布鲁斯回到巴黎在酒巴间里找到了厄内斯特。厄内斯特一联串问了他许多关于法国游击队和德国人方面的问题。“他们在哪里?”他问道,他的口气和举止同六年前他在埃布罗河岸所表现的一模一样。“你在什么地方开展活动?有什么武器?”波克回答说,他在重读厄内斯特的作品《丧钟为谁而鸣》,一面等待合适时机回法国来。他还说,当他在法国东部山区漫游的时候,他想到了海明威和海明威的书。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当即给波克和诺斯大声诵读他最近写的十分得意的诗作。厄内斯特的另一杰作是设想成立瓦哈拉俱乐部。在这个俱乐部里他的所有突击队队员都是始创成员。他认为美国总统是全国三军的统帅理应支付军人在酒巴间里的一切费用。他说由诺斯家族所提供的一只“大象”应该用作在俱乐部里专门撵走捣乱分子的人。那天下午在瑞芝旅店的酒巴间里他津津有味地谈到上述这些内容。

  他们的聚会不只是在上午或下午,也有在晚上的。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带着他的年青朋友和玛丽到蒙特马特酒巴间去。波克后来说,“在酒巴间里,爸爸郑重其事地说,在奥克派克读中学的时候,学校足球队由鲍勃佐普克辅导,他是该足球队的杰出队员。他说,一旦他得了球,谁也休想从他那里夺过去,谁也抵挡不住他。我听了,当即指出他太吹牛皮。接着又谈到在图特举行的一次非正式的足球赛。当时我手里拿着一瓶酒当作足球,厄内斯特在场子的那一边。他戴着一副钢边眼镜站在那里真象大块头的山姆大叔。……酒店里的老板……都从店子里走出来站在街边观看这场比赛。”波克脱掉外衣,勾着身子,厄内斯特却挺着高大的身子威风凛凛向他走去。波克一个箭步走上前,一只脚横插过去,两臂一勾。突然,厄内斯特站脚不稳,一头栽在铺着碎石的地板上。可他象个弹性很强的皮球一样,一翻身就站了起来。眼镜没有打烂,衣服挂破了一点。引起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厄内斯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打发日子度过十月份的。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他参加的那个兵团现在还留在比利时境内,不在巴黎,另一方面,而且是主要的方面,完全为了玛丽维尔斯。他原来给玛丽的绰号是“小朋友”,现在改称她为“爸爸口袋里的宝贝”。他在给他的儿子帕特里克的信中说到,如果玛丽的身材今后变得更瘦了,他又将改称她为“小玲珑”。总之,他说,玛丽是个很好的女人。当他在伦敦发生那个不幸事故时,玛丽和鲍勃开普的女儿一起常去看望他,对他特别关心,并在他称之为最困难的时候照料了他。

  厄内斯特给玛丽写了另一首诗。这首诗是模仿别人的自由体诗和散文诗的混合产物。他是利用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九日每天早晨上厕所的时间思考写成的。窗外,政法部花园里的树叶开始变黄了。窗内,厄内斯特渴望爱情和战争调和起来,不发生矛盾。他在诗中写道,“这就是他的新的真正的爱情。”“玛丽维尔斯那敏锐的眼光,那光洁可爱的脸蛋(中国明朝时代的面颊),那吸引人的胸脯。这一切就象船头的装饰那样美丽可爱。”但在天边地平线上,在比利时,在瑞奇的西边防线,那里战斗正在进行。只要战争在继续,他就要回到战场上去。

  当然,也存在着死亡的王国。厄内斯特在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三日至十四日两个夜晚向在战斗中阵亡的第二十二步兵团的战士默哀致敬。据当天的士兵伤亡统计报导,在西格弗里德防线的攻坚战中盟军有六名军官和六十一名士兵阵亡。他在诗中写道,“现在他同这位以前他曾拒绝她三次,如今已死去的妓女睡在一起。你是否愿意把这个已经死去的妓女当作你的合法的妻子?愿意的话,请跟着我重复念上六七十次。”

  最后,他把所有一张一张写有诗句的纸收集起来。这首诗一共写了八页。他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把它放进制服的口袋里。他带着这首诗来到在奥地安路赛尔维亚比奇书店里举行的宴会上朗读。大卫E史切曼正给《生活杂志》写一篇关于赛尔维亚的生平文章。作者请她提供她在一九二○年时结交的一些朋友的情况。参加宴会的有杰内特弗莱纳,《纽约杂志》驻巴黎的出色的记者以及威拉里,瓦科斯、史切曼和其他的人。大家怀着崇敬的心情静静地倾听着。

  玛丽恩迪特里奇在瑞芝旅店租了一个房间作为临时寓所。玛丽恩作为美国军队的军妓,经常到前线各地慰问士兵。曾经有两次在瑞芝旅店的酒巴间,她用低沉的声音朗读厄内斯特那首诗,在座的人,包括厄内斯特在内都感动得流泪。玛丽恩张大眼睛忧郁地望着海明威说,“爸爸,你写了一首动人的诗。你想干什么,我都不在乎!”厄内斯特精神上得到了鼓舞,他更加沉溺于想象。他对巴克朗哈姆说,现在他对死亡的理解同时对哈瓦那的老妓女的理解差不多。尽管他买酒给她喝,但他从来没有同她上楼去。不过,“从来没有”这四个字的意义是十分严肃的。他心里十分清楚不管我们说些什么,我们决不去做。

  在写这首诗的同时,厄内斯特开始考虑写一本以他的战争经历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他的经历包括在海上寻找敌人的潜水艇,参加英国皇家空军的侦察活动,跟随第四步兵师驰骋于法国境内等。他写信给伯金斯,说他在四月份离开古巴去纽约的时候就几乎要动手写关于他在海上巡逻的事迹。他说,如果他能幸运地安安全全从欧洲战场回国,他可能有文学创作方面有大的进展,这对斯兑里布纳杂志社是大有裨益的。正如上次他的斯奇尼埃菲尔之行一样,创作上有大收获出版社也发了一笔大财。

  不久,他又要动身远行了。他回到瑞芝才六个星期左右,就得到消息,说第四步兵师将向敌人发动一次新的攻势。这次战斗的任务是在杜朗的欣兰市附近西边茂密山林地带开辟一条五十五平方公里的道路来。这个任务乍一看似乎很难完成,因为河水湍急,冰冷刺骨,到处污泥又深又滑。德国人隐蔽得很好。他们四处布设地雷。山坡和峪谷设有迫击炮和机关枪。附近山峦都在敌人的大炮射程之内。敌人把周围的村庄变成连环守卫踞点。有个叫福特杰瓦特的村子周围树木多,黑压压的一片树林,有利于隐避。

  十一月十五日傍晚汤姆奇南中校正呆在他营部指挥所里。指挥所设在福特杰树林的西端一处林间空地上。奇南中校偶然抬头往远处看,只见一个个子高大,穿着军绿色制服,深统军皮靴,头上戴着钢盔,鼻梁上挂着一副钢边眼镜,眼睛不时望着周围的东西。看他那样子是个近视眼。他那高大的身子本来已一目了然,但由于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皮夹克作衬托,身体的轮廓就更清楚了。奇南中校看出这种装束在斯奇尼埃菲尔初冬雪地里是一种伪装。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同他的巨大的身躯,大鼻子,大脸庞比起来就显得既不相称又十分渺小可怜。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支卡宾枪,他就是奇南第一次见到的海明威。几个小时前他由警卫员吉安迪康开车,由比尔瓦尔陪同,坐着吉普车冒着寒风来到这里的。

  当天晚上朗哈姆在设在汽车上他的团部办公室同海明威谈天,喝海明威带去的威士忌酒。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厄内斯特谈到他儿子波比和妻子玛萨。波比自十月二十八日起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玛萨向他提出离婚。朗哈姆谈到他的妻子玛丽,他的独生小女孩以及他第一次自己购买的在弗尔吉尼亚,阿灵顿的一幢新的小房子。厄内斯特还谈到不久前在芬卡发生的暴风雨,刮倒了许多树和房屋;谈到在暴风雨中他的忠心耿肠的格雷哥里奥如何自始至终守卫在他的小艇“彼拉”号上。

  厄内斯特在朗哈姆的流动工作室里接见了第二十二团的许多工作人员,同他们谈了话。朗哈姆这个流动工作室是由一种载重两吨半,运载武器的卡车拖运的。工作室是用胶合板钉搭起来的,里面有两张简易床铺,一个炉子,一张活动翻板的桌子,一个洗脸架,两张长条椅和一架野外电话。工作室里还有一个从敌人那里拿来的头盔。他手下一个官员在上面画了一些花作为装饰。然后送给朗哈姆做尿壶使用。虽然环境还比较舒适,见到了老朋友,那天晚上朗哈姆的神情十分忧郁。他对厄内斯特说,可能赫特吉纳战役没打完他就死了。厄内斯特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对于这类毫无根据的推测不感兴趣。他边说边用手敲着木板说,人们尽可对某事瞎猜瞎说,但没有一点实际意义。不过,尽管他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他自己也象中世纪的农民那样迷信不开化。

  战斗按原来的计划在第二天上午打响了。德军的大炮整个上午轰个不停。朗哈姆带着厄内斯特一早就到各营部阵地视察。第一营的代理营长是个少校,他把指挥部设在修筑得很讲究的防空洞里。此人的脑子比较灵,但关于他的工作能力,朗哈姆还不具很大的信心。在他们乘吉普车返回总部的路上,朗哈姆有点犹豫不决地告诉海明威,他将在一两天内免除那位少校的职务。厄内斯特听了没有作声。但过了一会,他猛然喊道,“巴克,你不是非解除他不可吧!”朗哈姆听了有点不高兴地说,“怎么呢?”厄内斯特说,“他活不多久了,他快要死了。”

  十分钟后,当他们的汽车来到团指挥部的时候,中尉约翰F·劳格尔斯执行官来到朗哈姆眼前行举手礼报告说,“报告上校,少校被敌人炮火击中牺牲了,谁代替他指挥第一营?”

  原来敌人向他们开炮。一颗炮弹击中了他们的防空壕。少校立刻被击毙。厄内斯特听了不吭声,径直走进朗哈姆那流动工作室。朗哈姆在作战指挥中心命令乔治戈弗斯少校接替那死去的少校职务,并令他重新修订当天的作战计划。工作布置完毕后回到工作室,朗哈姆看见厄内斯特坐在工作室里,手里拿着一杯酒。“你他妈的怎么知道他会死的?”朗哈姆问厄内斯特。海明威没有直接回答他,只喃喃地说,他说不出是什么道理。说来奇怪,三个月前在诺曼底的查特林格地区德军内部他闻到了一种臭气和他在这里闻到的那种奇异的气味一模一样。

  在赫特吉纳的十八天战斗中,死亡人数一天比一天多。敌人的大炮,迫击炮的火力越来越强,越打越准。朗哈姆说,“那座遮天蔽日的森林本身就是我们的天敌。”当敌人的大炮向美军射击时,炮弹落在树林里开了花,树枝、弹片横飞,形成所谓的“树海爆炸”战术。它的杀伤力更为厉害。到处都有敌人布下的自动杀伤地雷。天气之恶劣,实有使人难以忍受。乔治摩根说,在戈弗斯的营地上“看不到一辆T—5型坦克。周围一片火海,你根本不敢走拢。炮弹就象长柄刈草刀一样把茂密的树木一扫而光。外面正下着雨加雪,又冷又潮湿,简直寸步难行。我们又发动一次攻势。但过了不久,我们剩下来的只有老兵残将。”

  就海明威同团部那些难以相处的军官的关系而言,他的一举一动可说是十分循规蹈矩的。九月份他在西墙防线的突击战中的表现也是这样。白天,他常常由迪康开车到周围去观察情况,从来不惹事生非,防碍别人的正常活动。一到晚上,工作结束了,他常找爱德华上校和朗哈姆上校谈天。有天晚上,他谈到非洲狮的交配问题。说着说着,他给在座的人演示雄狮在进行交配时的表象。有时候,我们在一起谈论人的勇气以及对恐惧,职能的应有的反应。他不同意精神病学关于每个人只有一个中断点的观点。关于人只有生理上具有的批评点,没有精神上的批评点之说,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勇气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有的人有勇气,有的人没有,在战斗中感到恐惧,那只是对他勇气的一种测验。然而,对于不顾一切的夸夸其谈他是不予卖帐的。然而他十分钦佩那些有眼力,知道什么事必需做而且有勇气把事情做好,不管要冒多大风险的人。除开勇气有助于把事情做好,否则对于那种勇气他是不愿恭维的。在每次战斗中,我从未见他没头没脑鲁莽从事。他比任何人懂得战争的厉害性以及人在战争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他对形势的发展十分敏感,判断力很强。当他决定要贡献自己力量时,他知道如何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在哪个方面才能发挥最佳效果。

  对于战争和宗教他向来抱着冷嘲热讽的态度。师部有个小牧师,为人正直诚恳。对于海明威的一些宗教观点十分赞同,对海明威其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厄内斯特问他是否相信被人们广泛引用的巴培那主张——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我不相信,海明威先生,”这位小牧师说,“自从我认识你和朗哈姆上校以后我就不相信了。”厄内斯特听了很高兴,并把这件事列入他正在着手编写的名人轶事录里。

  厄内斯特向来十分鄙视所谓的“高明医生”。师部有个叫麦斯金的精神病专家。有一次厄内斯特把这位医生狠狠地鄙薄一番。事情是这样:一天晚上麦斯金医生来到厄内斯特的宿舍,开始向厄内斯特提出一些挖苦刁钻的问题。厄内斯特听了很不高兴,他绷紧着脸说,他很需要医生的开导。他说,在芬卡他的家里,猫的大量繁殖使他大伤脑筋。现在家里已经有二、三十只猫,并且还会越来越多。厄内斯特说,“那小畜生的眼球鼓鼓的,怪迷人呢”。麦斯金医生说,很多人都喜欢猫,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我来说,问题可大了,”海明威说:“原因是我似乎不能和它们断绝交往。”厄内斯特为自己在师部里是那些军官和士兵的高级朋友和顾问而自鸣得意。有时候他自称为“老厄尼海摩霍德或穷苦人的派尔”。营部和连部里有很多人事实上年纪只有他一半那么大。在这些人的眼里厄内斯特比他们阅历深,经验丰富。无论在打仗方面还是生活本身,他们都不如他。就是几个高级军官,如爱德华、乔治戈弗斯、亨雷、约翰多迪和汤姆吉安,他们的年龄也只有二十七岁左右。在同这些人谈话的时候,厄内斯特尽可能在态度上保持谦逊,不咄咄逼人。可是这些人自然而然地感到厄内斯特把他们当成他手下的人。当吉安的部下在讲述德国人的顽强抵抗和防卫时,使用了一些夸大其词的话,海明威用十分平和的口气回答说,在敌人的这些行动中他没有很细微地观察。对人说话时,他尽量保持一种友好和气的态度,有时脸上露出淡淡的,会心的微笑。

  朗哈姆的另一个营长斯威德亨雷是加利福尼亚南部的人。他很幽默,但海明威的勇敢精神却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说,“厄内斯特在我的指挥部住了好几天。那时刚好下雨、刮风、下雪。那里战斗最激烈,他就到那里去采访,收集写作的材料。他手里拿着两个水壶。一个装着荷兰杜松子酒——相当于德南部用玉米酿成的威士忌。另一个装着法国白兰地。他在你身边时总是倒酒给你喝,从不使你失望。使我感到最好笑的是,他总是把一壶酒放到嘴角边上,悠闲自得地一小口一小口往喉咙里吞。

  尽管气候恶劣,食品质地粗糙,人员受伤情况严重,死亡人数不断增加以及其它的不幸事故,但这些陆军军官们仍然乐于每天到休息室来闲谈,开开心。厄内斯特很受他们欢迎。他们完全把他当作军人同事般对待。他们对于海明威完全出于自愿到战争的最前沿来的举动深为感动和敬佩。在他们中间有好几位营长,去冬在去英国的十天海上航行的旅途中阅读了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此时,他们同他开玩笑,谈到约旦和玛丽亚晚间睡在睡袋里的情况。海明威在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时表现得十分幽默、谦逊和几分腼腆。

  战场上虽然气氛非常紧张,死神时刻向他们招手,但是也有开玩笑欢乐的时候。经过几天的恶战之后,树林里出现了一小块空地。据说这个地方是炮火轰击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工程兵扫除地雷时开辟出来的。但不管是那种原因,朗哈姆命令他的部下,把他的流动工作室开进那片空地。每天,当朗哈姆指挥作战时,厄内斯特坐在旁边一张小皮椅里。朗哈姆不时打开流动工作室的门走出去用耳朵测听轻型武器的发射方位。有时候,正当他把头伸出门来,突然飞来一颗炮弹——这是常有的事,他便立即把头缩了回去,迅速把那又轻又薄的夹板门关上,仿佛这层薄薄的门能保护他的安全。朗哈姆这种幼稚的举动常常使他们象小学生般乐得哈哈大笑。

  在赫特吉纳战役中敌我双方打得非常激烈,危险性又特别大,所以厄内斯特不能象在法国时那样到作战现场去采访观察,但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次紧急情况。他不但在现场而且亲自投入战斗。

  原来朗哈姆设在林间的指挥所被敌人发现了。敌人派了一个排隐蔽在一百米以外的地方,对指挥所严密监视。十月二十二日上午,敌人向指挥所发动进攻。朗哈姆司令部的司令官米特切尔上尉当场被打死。海明威带着卡宾枪迅速冲向前。迪康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英勇地跑上去准备帮米特切尔的忙。不一会,他们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他们把敌人的一门十分厉害的迫击炮打哑了,残存的敌人全部当了俘虏。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在这次战斗中,厄内斯特的行动不但很积极而且非常勇敢。

  但也有由于失败而使厄内斯特感到受辱的时候。有一天上午,美国大炮走火,炮弹落在自己阵地上。许多在前沿阵地的士兵被打死。其中有位朗哈姆的通讯兵,一位名叫华特金的行为古怪的正规军士兵。当炮轰停止的时候,厄内斯特陪同朗哈姆到地下作战室,在那里已陈放着一些阵亡战士的尸体。“如果华特金此时会说话的话,你猜想,他将说些什么?”一位警卫员问道。“他一定会说,天呀!没想到我会被自己的大炮打死。”厄内斯特感受很深。华特金经常在朗哈姆的工作室进进出出,对他十分熟悉。厄内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样对于这种无谓的牺牲感到无比的痛心。将来他们会为此大做恶梦的。

  在厄内斯特的记忆里有许多恐怖的场面。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亲眼看到格罗梭的陷落。格罗梭——朗哈姆称它为“马铃薯村”,实际上是赛格弗里德防线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在地下建起了五、六尺厚的防护墙。无论美军使用那一种口径的大炮轰击,重型轰炸机轰炸或是火焰喷射器喷火燃烧都没能把防守在格罗梭阵地上的人赶出来。后来美军派遣第二十二团进行强攻,士兵们钻进敌人防线内部同敌人进行肉搏战,好不容易才占领了那个阵地。但是在这次战斗中伤亡非常严重。这个城镇陷落后敌人的炮火仍不断进行轰击。

  厄内斯特进入格罗梭镇时心情十分激动。十一月三十日他和比尔华尔登一起出发,路上尽是烂泥污水。敌人不断开炮轰击迫使他们时时走进路旁沟渠里躲避。有许多坑道既不是消除地雷时挖的,也不是为了埋葬死人挖的,而是炮弹炸出来的。他们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美国士兵的尸体,已经被车辆辗压得不象人样了。更令他怵目惊心的是在村镇外边有一具被磷光火焰烧焦了的德国士兵的尸体,一只饿狗正在吃尸体上面的肉。这样的景象,这样的气味,无论谁看到或闻到,都会在脑海里留下很深的记忆。厄内斯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种可怕的场面。

  当海明威和华尔登来到格罗梭镇时,他们时时要躲避敌人炮火的轰击。朗哈姆部队里的一名长官詹姆斯麦克莱中尉把他的作战指挥部设在一幢被毁坏了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正当外面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的时候,他抬头望见海明威那巨大的身躯在地下室的窗口出现,接着掉了下来,后面还跟一个身子瘦一点的华尔登。说时迟,那时快,麦克莱迅速猫着腰往旁边一避,幸好两个人没有碰在一块。后来他一想起这件事,他非常佩服他们两人的沉着冷静。在赫特吉纳战役中,麦克莱中尉发现海明威表现很出色,他和团部其他的人一起共生死,同患难。尽管华尔登比海明威小十岁,但海明威从来不加计较,总是平等相待。虽然海明威思想上有疙瘩,内心也有痛苦,但他表面上却十分愉快,特别在摆脱了女人们对他的缠扰和困惑的时候。

  攻陷格罗梭镇后,接着要夺取城镇格伊。再杀出赫特吉纳,挥军进入科罗根平原,在那里地势对盟军有利,居高临下对敌作战。朗哈姆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思想上的痛苦难以形容。从此,我出色的指挥作战的才能再没有地方发挥了。……所有参加作战的士兵都创造了奇迹……我十分钦佩尊敬他们。我所担心的是如果德国人卷土重来,那时怎么办?师部的将领们对我提出的看法无动于衷……既然这样,我只好自己动手,把团部的人集中起来,还有信号兵、职员、汽车司机、机械师——两个连左右。我将时刻提醒他们要提高警惕,时刻紧握手中枪,以防敌人卷土重来。”

  一天凌晨三点半,敌人终于来了。前来侵犯的三辆敌人坦克,有两辆当场被击毁。正在向朗哈姆报告情况的营长一边打电话,一边腾出手来开枪杀敌。这时仿佛到处都有厮杀声。朗哈特立即组织了一支预备队,小跑步向有喊杀声的地方奔去。接着,他打电话召唤海明威。海明威回答说,“我立刻就来,请等一等。”当他到达的时候,朗哈姆的部下已经投入战斗。一下子他们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一个连指挥员想带领一个小队包抄插到敌人的背后去。敌人的一辆坦克见势不妙迅速向右侧驶去逃跑。战斗结束了,有几十个德国士兵投降。厄内斯特再次身临其境,看到战争的残酷,见到士兵们所遭受的痛苦。这一切又深深地镂刻在他的脑海里,永远记得这情况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朗哈姆的兵团在这次战斗中损失惨重,大批人丧失了生命。只在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日期间伤亡人数就达到二千六百七十八人。其中有十二名军官和一百二十六名士兵被打死,一百八十四人失踪,一千八百五十九人受伤,还有将近五百人因发生其它事故而伤亡。十二月四日上午,师团终于拔营离开现场来到卢森堡市附近的一个兵营休整,厄内斯特对华尔登说,他们应该向这些即将离去的幸存者告别。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雾,灰蒙蒙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周围事物,而且有几分寒意。他们开着一辆被枪炮打得七凹八凸的吉普车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着,突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撕裂声。这种声音只有厄内斯特才熟悉。原来,德国鬼子飞机不够用,不得已启用了一种厄内斯特在战场上经常见到的老式飞机。“跳车!”厄内斯特大声喊道。大伙立即跳下车来向路边的土沟里跑去。在那朦胧的天空里出现一架飞得很低的德国飞机,疯狂地用机关枪向大路扫射,把他们乘坐的那辆吉普车打得弹痕累累。厄内斯特和华尔登站在原地不敢动。土沟里敌人埋设了地雷,敌人的飞机可能重来。厄内斯特那羊皮镶边的茄克粘满了污泥,他笔挺挺地站在沟里,一点也不慌张。他连忙从网袋里拿出一壶酒来,先让华尔登唱。这是一种掺了别的酒的马提尼,喝起来很有酒味。可是华尔登并不喜欢。这一天的经历对他们两人来说标志着历时十八天,令人害怕的赫特吉纳战役的终结。

巴黎指挥所

  十二月初旬厄内斯特从赫特吉纳战场回到巴黎。在这次战争中他历尽了艰难险阻。现在他开始考虑返回美国去。西德冬天严寒的气候使他得了重感冒,胸部和头部疼痛难忍。虽然他卧床休息,但象往常一样,他仍然接待一批又一批的来访者,其中包括杰恩·保尔萨特雷和西蒙波瓦。萨特雷很想听听厄内斯特对威廉福尔克纳的意见。厄内斯特十分坦率地承认在文学创作上自己不如福尔克纳。当西蒙问到他身体健康时,他立刻用脚踢开盖在身上的被单,露出一条肌肉暴暴的大腿朝着西蒙的方向来回甩动说,“棒极了!”至少在这个时刻,他似乎是世界上最得意最健康的人。可是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住在瑞芝旅店里,他经常咳嗽出血,有时便池里满是他咳嗽时吐出来的血。厄内斯特的弟弟莱塞斯特常到旅店来看望他。他说他哥哥那副苍白的脸在他那浓密的黑胡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每次上厕所呕吐打转回房,总要扶着摆在一边的桌椅等家具,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卧床。

  不久,海明威又获得一次大逞英豪的良机。十二月十六日上午大约九点左右,德国最高司令部突然向驻守在卢森堡市防卫力量比较单薄的美国第一军团发动一次以装甲部队为主的大规模进攻。这是德军八月份发动的阿夫朗奇攻势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反扑。这次行动是由他们最出名的战略家柯特·万·路德斯特将军策划的。巴顿将军率领第四师部队向敌人的左翼冲击,而鲍勃艾斯上校的兵团在其它部队的协助下从正面向敌进攻。

  厄内斯特千方百计打电话同巴顿将军的司令部联系。据巴顿将军说,海明威身体有病正准备回家,不宜到前线去。但,他又说,“海明威想知道仗是不是打得很激烈,值不值得他参加……为了安全保密起见,在电话里我不好实说。因此只好告诉他一个大概,说战争颇为激烈,值得他来。”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厄内斯特通过雷德奥赫将军的帮忙弄到了一部吉普车和一位司机。事后他对人说,当时他还在发高烧,身上冒冷汗,从起床到出发他连续换了四件衬衫。他穿了两件羊毛衬里的皮袄。一件是一位美国飞行员送给他的,另一件是他在赫特吉纳战场上穿过的。

  厄内斯特到达卢森堡战场时,敌人大举进攻的嚣张气焰已被压下去了。厄内斯特来到师司令部,巴顿将军告诉他,“鲍勃艾斯现在负责领导第四师。”他要厄内斯特相信,鲍勃和他的部队会干得很出色的。但厄内斯特因身体不舒服,一时难以表态。巴克朗哈姆主动邀请厄内斯特和华尔登到他的指挥部去住。于是他们两人带着自己的被盖到指挥部去,两人共一张双人床。朗哈姆唤来了一位军医,坚持要给厄内斯特看病。那位医生给厄内斯特开了一些重剂量的磺胺片并嘱咐他要保持安静,卧床休息。据说厄内斯特住的那间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同德国人有过来往的牧师。厄内斯特在房子里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一处贮藏圣酒的地方,他欢喜若狂。从此,每天都从那里拿酒喝。酒喝完了剩下空瓶子,他就往里面小便,把瓶子灌满。后来他对别人解释说,当时天气严寒,气温在零度以下,他身上有病,发烧,不愿冒生命危险到楼下厕所去,所以那些空酒瓶就成为他的尿壶。此外,他还做了一个恶作剧。他把所有装满尿水的瓶子都贴上条子,上面写着:“斯奇洛斯·海明斯坦装,一九四四年。”在黑暗之中他把一瓶做样品的弄错了,把条子贴在一个空瓶上。这样便十分滑稽地同那位可爱的牧师的宗教观念——一切皆空,发生矛盾。

  海明威虽然身体仍十分虚弱,仍出周期性的盗汗,但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已恢复外出活动。当时劳克特上校带领一支小部队驻扎在布雷特威里附近。一次,厄内斯特参加了路克特称之为第五师某兵团的“杰出表演”。路克特说,“士兵们都穿上用白布床单做成的雪地伪装外衣,跨越高地二至三公里进行冲锋射击。他们到底射击什么,天才晓得。我和厄内斯特看着这个场面感到真好笑。”回师部后,在杰克米耶和他的部下协助下,厄内斯特拟出第二天的工作计划,准备一份已收集了一半的所谓《战斗的号角》的资料。据厄内斯特说,查理士韦坦贝克后来用这个材料写了两篇长文章刊登在《生活杂志》上。

  厄内斯特和玛萨的婚姻现在已宣告破裂。玛萨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到达海明威那里。此行的目的是海明威称之为“圣诞节前夕的大反攻”。劳格尔上校因事先不了解情况,便主动邀请她到第二十二步兵师共度圣诞节。他派出专车到卢森堡市接她到设在罗登堡的师指挥部。劳格尔说,“我原想这样安排好让厄内斯特感到意外而大吃一惊,没料到结果适得其反。”既然玛萨在十一月份已公开宣布要同厄内斯特离婚,现在他何必去做那明明是徒劳无功的工作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厄内斯特到巴顿格军那里吃鹿肉饭。这次晚宴是在卢森堡的一所学校里举行的。这一天虽然是这位五十四岁的思想不痛快的将军的生日,他仍然备设晚宴祝贺艾斯上校的荣升。出席晚宴的客人有:即将接任师长的布莱克里将军、罗德威尔将军、巴顿将军的助理、神情忧郁的路克特上校以及朗哈姆上校。在赫特吉纳战役中,朗哈姆上校同巴顿和罗德威尔发生激烈的争吵。上级命令他暂时领导第十二团,好让艾斯上校参加庆祝活动。他们喝苏格兰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本地出产的白兰地以及香槟酒。圣诞节的上等菜火鸡加上一点马铃薯泥和酸果蔓果酱吃起来就象家乡做的一样。当宴会开始后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的时候,劳克特上校直言不讳地批评起师部的领导,巴顿将军听了立即令他退席。劳克特由海明威陪同离开宴会厅去参加由第七十坦克营的香槟酒会。厄内斯特后来同玛萨一起来到巴顿的宿舍。在那里他们坐在圣诞树旁边闲谈了一会。随后他们开车回到罗登堡。朗哈姆不象劳格尔上校,他早知道海明威同玛萨在婚姻问题上不妙的情况。尽管如此,他把自己的寝室让给他们住,自己却蜷缩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流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降霜的寒冷之夜。

  第二天上午海明威和玛萨到朗哈姆的营指挥部参观。厄内斯特同司机坐在一起。他的举止,据玛萨说,十分高傲。玛萨不知道朗哈姆深谙法语,所以她开始用法语严厉责骂厄内斯特。朗哈姆坐着不吭声,他注意到厄内斯特的耳根后面的颜色越来越红。后来,厄内斯特转过身去对她十分尖锐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朗哈姆的法语比你讲得好得多。”朗哈姆尽量装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争吵。通往卢森堡市的道路很不安全。敌我双方的飞机经常俯冲扫射在公路上行驶的车辆。

  朗哈姆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外出时曾遭到美国P—47型战斗机的突然袭击,差点丧命。因此,现在比以前提高了警惕性。那天上午虽说没遇上敌机的袭击,却目睹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在天空里,他们看见一条长长的象轻纱一样的白色带子,仿佛有人用粉笔以惊人的速度在半空里划一道线。原来是德国V2型火箭,是继嗡型飞弹之后发明出来的一种新型武器,它以超音速飞行去打击目标。当他们观看的时候,朗哈姆吩咐司机把车停下来。玛萨立即把看见这东西的时间和地点记录下来。“请记住,海明威,”朗哈姆听到她对海明威说,“V2型火箭是我发现的,不是你发现的,所以应由我来报导。”厄内斯特没说什么,一直到参观结束他才十分冷漠地对玛萨说,她已实现了她过去的愿望到作战的最前线去。从一九三九年起玛萨有好几次到了前线,因此她感到厄内斯特所说的话特别刺耳。这并不比他公开使用她私人的绰号——摩基好多少。

  元旦前夕厄内斯特思想上的痛苦又加深了。比尔华尔登到卢森堡旅店办理登记手续,当时空军人员正住在那里。华尔登第一次在那里看到了玛萨。玛萨个子高,身材苗条,赤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仪容十分迷人。华尔登邀玛萨吃晚饭;她愉快地接受了。那天下午他们同一些卢森堡市脸颊长得红红的小孩子在一处山坡下玩。华尔登回到旅店后发现厄内斯特坐在房里。“我刚才和你的太太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华尔登对海明威说,“我准备邀请她吃晚饭。”厄内斯特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说,“那么,我也去。”

  这次晤面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厄内斯特严厉而大声地斥责他的妻子。华尔登本来想把话题转开缓和一下气氛,但他终于没有那样做。等玛萨走后,华尔登和厄内斯特一起回到房间,华尔登批评厄内斯特不应该那么粗暴对待玛萨。“华尔登,”厄内斯特说,“你总不能用弓和箭去猎象吧。”可是,他的气还没有消。几分钟后,他脱下身上的制服,到服务员工作室拿来一只水桶和一把拖把。他把水桶罩在头上当作钢盔,把洗把扛在肩上作为长矛,大踏步地向厅堂那边走,准备去围攻玛萨。

  这次同玛萨矛盾的激化,厄内斯特事先是没有料到的。此外,他参加万劳特斯特的进攻战是这次战争中敌我的最后一次交锋。一月初旬,厄内斯特回到瑞芝旅店,从新过着以长者自居,接待第四师那些到巴黎度假的官兵们的生活。据他说——到底可靠程度有多大,天才晓得,来访者之中有个著名的人物乔治奥威尔。此人他以前曾在巴色罗纳看见过。奥威尔的神情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他说,他害怕共产党人要杀害他,要求厄内斯特借给他一支手枪。厄内斯特于是把保尔威勒茨在六月份送给他的那支柯尔特手枪借给他。奥威尔拿了枪象个脸色惨白的死鬼走了。另一个来访者叫威廉沙罗扬。他在斯克莱旅店楼下的酒巴间里看见海明威正同四、五个战地记者谈话。他们中有个人向沙罗扬招手,沙罗扬向他们走去,“这是比尔沙罗扬先生,”他的朋友说。“沙罗扬先生在哪里?”厄内斯特问道。沙罗扬说,“在伦敦时你留了胡子。即使没有胡子,我也认得出是你。难道剃掉胡子你就不认识我了吗?”厄内斯特转过身来,重新同那些喜欢奉承人的记者们谈话。沙罗扬发现他们那种拍马相不忍卒看,径自走开去做自己的事。

  几天之后,厄内斯特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碰巧英国皇家空军飞行队长彼得威克哈姆巴内斯在巴黎休假。一天他偶然在斯克莱酒店遇见了海明威。他后来回忆说,“喝了几杯酒之后,我们来到乔治威饭店楼下吃晚饭。正吃得高兴的时候,厄内斯特突然发现沙罗扬坐在离我们两张桌子远的地方……真是冤家路窄……厄内斯特对着他破口大骂‘嘿,你这个狗杂种坐在那里干啥?’我越劝他不要作声,他越骂得厉害……后来,沙罗扬的同伴走到厄内斯特跟前。事态究竟怎么发展的我也说不上。只知道,过了一会儿,他们互相吵架对骂起来,接着扭成一团在地下打滚。只听到有人抓着别人的头在木板地上连续地砸。突然,我感到有人打我的踝脚……饭店的经理来了,还叫来了宪兵。于是我们被带走,来到一幢房子的楼上,关进了巴黎宪兵部队的黑房子。双方隔开关起来。事后厄内斯特狡黠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约在这个时候,厄内斯特打听到他的儿子波比生命没有危险,或者说他还活着。他被关在德国人的一个俘虏营里。自从赫特吉纳战役结束后,他一直竭力打听他儿子波比的下落。在他写给玛丽的第二首诗中,他把那个词语解释为“人们不可能改变遭受苦难的命运”。在他的脑子里,他始终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在作战中失踪了。”即使对厄内斯特自己,这个经历太富于戏剧性了。约翰H·中校①七月份参加了美国战略情报局并乘坐飞机跳伞降落在法国境内,蒙特佩里北部五十公里的波士格地方。他的任务是培训法国游击队员打入敌人的部队进行活动。十月底他和佐斯丁格林上尉和一个法国游击队员沿着隆河河谷进行了一次日间的侦察活动。他们听见在一片树林里有人在挖濠沟的声音。格林匍匐前进进行侦察。结果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向他们开枪扔手榴弹。格林的一只脚中弹受伤,波比的右手臂和肩膀被手榴弹的碎片和卡宾枪的子弹打伤。那个法国游击队员被敌人的步枪打中肚子,不久就丧命。通过敌人对他们的审问,他们了解到俘获他们的是阿尔庞遮格部队。负责审问他们的军官是一个奥地利人。当波比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和入伍编号时,那奥地利人竖着耳朵认真地听他讲。一九二五年他曾到过斯奇伦斯,结识了厄内斯特和哈德莉,见过当时只有两岁的波比。而现在波比已二十一岁,站在他面前伤口大量出血,伤势严重。这位军官立即结束了对他们的审问,并把他送进阿尔萨斯的一所医院治疗。不久,第四装甲师的一个小分队把他从敌人的俘虏营里救了出来,但四天之后他又被敌人抓走了。这次他被送到努兰堡斯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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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H·中校是海明威的第一个儿子波比。

  一月下旬玛丽离开巴黎去伦敦。在那里一直到瓦伦登节前才返回巴黎。厄内斯特正等待巴克朗哈姆和鲍勃的来访。他们不久将从西德的前线指挥部到巴黎来。这要自从大规模进攻开始日以来他们第一次度假。到巴黎之后,他们住进克里隆旅店,略事休息整理,接着在一个潮湿阴郁的日子里来到厄内斯特在瑞芝的指挥所。在这里他们第一次见到接替玛萨与海明威相爱的玛丽。朗哈姆把两支德国造的自动手枪作为礼品送给海明威,这种枪差不多是一种机关枪。巴克专门带给海明威一些配这种枪的子弹。厄内斯特对于有机会与他的战友们重逢相聚以及他们送给他的礼物,接收他为他们组织的成员感到无比高兴。从此以后,事实上他象喝酒成为习惯那样,每天腰间都要系带一支上好了子弹的自动手枪——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朗哈姆和艾斯都一致认为厄内斯特那样做十分危险,但他们只是向他提出一般的劝告而已。因为他们觉得象海明威这样有经验的人,携带和使用枪枝可以说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厄内斯特拿出一张玛丽的丈夫诺尔蒙克的画像。他不顾玛丽的反对,把画像递给客人看,一面讲一些不客气的话。客人们对于玛丽的离婚感到不好理解。接着厄内斯特把那张画像高挂在壁炉的上方,他摆开架势正准备用那支新的自动手枪向画像射击的时候,朗哈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只要子弹跳飞就会杀伤房里的人,更不用说站在旅店对面的无辜的旁观者了。厄内斯特听了立即把枪放了下来,取下那张画像,然后走进洗手间,随手把门关上。

  没过两分钟,在房里的人突然听见两声枪响,十分震惊。他们推开洗澡房的门只见海明威哈哈直笑。原来他把蒙克的照片挂在洗手间里然后开枪把它打得稀碎。当然也把洗手间里的盆子打坏了。霎时间,洗澡房的地板上积满了脏水。在场的人连忙用洗澡手巾设法把水吸干。不一会,好几个心急如焚的管理人员跑上楼来看个究竟,楼下房间里为什么漏水。

  这些法国人向他提出了抗议。

  厄内斯特决定趁这个非常时机向大家讲几句话。他站在一个浴缸上面象个七月四日①的演说家那样开始用法文说:

  先生们,对于发生了这么一个不幸事件,我深感内疚。先生们,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朋友朗哈姆上校,他不久就要提升为将军了。自从诺曼底登陆以来,这位正规军的出色战士就一直没停地与敌人作战,从没有机会休息和娱乐。他到这儿来是为了拜访我和我的夫人。他对我们说他想使用一下厕所。可是当他蹲下解手时,嘣!

  ……其结果,先生们,你们是可以想象的。我们再没有时间耽搁了。我必须马上有一个新的盥洗室,最迟在今天早上就应该供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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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不管这些管理人员怎么想,对于这次不平常事故,他们还是表示同情的。他们一边口里发出啧啧声,一边派请水管修理工前来修理。厄内斯特感到真有意思。可是玛丽非常生气,她甚至认真地考虑过就此结束了她和厄内斯特的关系。巴特朗哈姆把这种举动叫做耍孩子气。“但愿如此,”厄内斯特喃喃地说。但愿如此。事实上有很多象海明威这样的大人都把这种举动看成是耍孩子气。

  第二天上午朗哈姆发现厄内斯特、玛丽和迪特里奇正在等着他。他的房间里桌上摆着许多种烈酒,香槟酒和鸡尾酒。当别人告诉朗哈姆,玛丽和厄内斯特将为某事暂时离开瑞芝旅店时,朗哈姆幡然大悟说,那是厄内斯特想出来的妙计:美女陪勇士出征。可是随后他又觉得太露骨不好意思。但当他看见迪特里奇小姐无动于衷时,心才慢慢宽慰下来。迪特里奇当时得了重感冒,正在喝香槟酒,想通过喝酒治病。她长篇大论谈到她如何以美国战争观察员的身份深入到各条战线去观察的情况,还谈到她最尊敬的乔治巴顿将军送给她两支枪柄上镶着珠子的自动手枪。当厄内斯特和玛丽中午又回到他们那里时,朗哈姆也和海明威一样对“德国人”有一种特殊的敬佩之情。

  厄内斯特对于自己能把玛丽和迪特里奇介绍给来访者感到十分自豪,并得意洋洋地说,他在瑞芝旅店的住房是指挥第二十二步兵团老战士的指挥部。当比尔华尔登被安排住在瑞芝旅店一个房间时,他发现他和迪特里奇小姐住在同一层楼。华尔登买了一顶价钱十分昂贵的帽子,上面饰有黑色羽毛。他准备把那帽子送给他一个在《时代周刊》纽约办公室工作的朋友柏克哈姆。迪特里奇拿着帽子在走廊上穿来走去展示给别人看,甚至有一天早晨华尔登在刮胡子的时候,她戴着那个帽子走进洗手间。关于迪特里奇的为人,厄内斯特谈了很多赞扬她的话。他一本正经地对华尔登解释说,他们从没相爱过。

  比尔华尔登即将离开巴黎回国,大家为他举行欢送会。华尔登还没有走,厄内斯特就批评他(这是十分典型的)给《生活》杂志写了一篇关于赫特吉纳战役的文章。厄内斯特认为,比尔一片好意写了整整四页,但他好象在兜揽生意,招徕读者,写文章只是为了读,不是为了说明问题。厄内斯特背着巴顿将军也说了一些坏话。厄内斯特公开奉承巴顿将军,暗地里却称他为“吃了败仗的领导人”。接着他模仿布朗宁写了几句诗,开头那一句是:“为了一大杯威士忌酒,他离我们而去——为了在外衣上贴上波隆巴拿的标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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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光荣的称号。

  厄内斯特虽然多次提到他十分留连第四师和第二十二兵团的军队生活,但他现在正重新计划着回家的事。他告诉朗哈姆,他的心在劝他留下来直到战争结束,但他的思想却催他尽快回古巴去从事他个人的战斗——重新拿起间隔了差不多四年之久的笔,写出新的作品来,同时照管好自己的部下——三个儿子和玛丽维尔斯。这个任务比他留在欧洲还要艰巨得多。但无论如何他得去做。

  近来他又经常头痛,备受折磨。他把头痛症归咎于这两年多来发生的四次严重的脑震荡。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在二月底至三月一日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但三月二日凌晨三时,他睡醒过来,发觉头不痛了,觉得很奇怪。仔细一想,大概是那“神奇的热水”起的作用。原来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洗了一个热水澡。

  三月二日下午,他外出定购去纽约的飞机票。他了解到他的孩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的学校要到三月十四日才放暑假。他想同孩子们一起回古巴去。经过这几年在巴黎所过的那种繁忙的社交生活之后,厄内斯特盼望回到芬卡自己的家去过一种清静舒适的生活。在回家之前,他先寄回三千元供修理房子和美化环境之用。回家后,他可能永远不喝酒,避免同外界的人接触,特别是避免同那些他自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给予热情支持的西班牙内战的第十二旅的老战士们的接触。

  经过联系,他决定在三月六日星期二和奥威尔将军搭乘一架返航的轰炸机回美国去。在离开巴黎的前夕,他十分潦草地写了一封短信给他“心爱的玛丽”。他说他将永远爱她。他此次回去正是为了将来他们在一起生活而作准备。他发誓,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对她忠心不渝。完全彻底永不变心。最后,在信末的落款是:爱你的丈夫,大山。飞机经过伦敦的时候,作了短暂的停留。厄内斯特借此机会去探望玛萨。当时她正因得流行性感冒住在多切斯特医院治疗。不过,他在那里只呆一会就走了。从此他生活的画册又从新翻过一页。










海明威传--第十章 回归






第十章 回归

在芬卡·吉维亚时的人生观

  厄内斯特花了许多时间和金钱修整房屋和庭园,以便迎接玛丽的到来。在签名时他曾用“E·海明威——作家和农艺家”。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花在干农活上的时间比花在创作上要多得多。他又惦念起战争来了。他把自己已远离玛丽而感到寂寞与痛苦和一个被关进监牢进行炼狱涤罪的人所承受的寂寞和痛苦相比拟。回家时他曾对玛丽表态,回家后喝酒量要减少百分之九十。他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但一想到他住在瑞芝旅店时曾大量地喝酒,同迪特里奇小姐谈天以及约请玛丽吃中饭的情景,眼下的情况便使他情绪低落伤感。他说,战争期间他在巴黎,虽然没写出什么作品来,但他并不感到内疚,因为他为自己能参军参战感到骄傲。不管靠不靠紧前线,他都同样心安理得,心情舒畅。现在虽然回家了,但心仍定不下来进行写作,他敢情觉得自己太没有用了。

  从巴黎乘坐那架轰炸机横渡大西洋返回美国,旅途又长又乏味。在纽约停留的一个星期时间,他主要给亲戚朋友打长途电话,特别是打电话给他的军队里的朋友,如巴克朗哈姆以及他的妻子彼德。在纽约他遇到了他在香港结识的摩里斯阿布拉罕柯亨将军,他非常高兴。他还同伯金斯一起吃了一顿时间花得很长的午饭。后来他同他的第二儿子,在纽约读书的帕特里克和第三儿子在弗罗里达州读书的基基汇合后回古巴。孩子们将在古巴度过春假。

  春假过后,厄内斯特的两个儿子都返回学校去。这时,他又感到孤单和寂寞。他雇请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其中包括一个中国厨师,一个管家,一个女佣,一个汽车司机和两个跑腿做杂事的小孩。他还请了四位园艺家修整在一九四四年被暴风雨破坏的庭园以及用茅草盖覆游泳池旁边院子的破漏屋顶。他把存放在房里书桌中长期没有回复的信件处理掉。一到晚上他感到最难受,长夜难熬到天光。为了加大活动量,晚上能睡得好,他特意开车到哈瓦那去。到那里后,步行到他以前去过的熟悉地方去。他原来打算及早返回家去。可是当他经过娱乐场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他进去玩了一阵回力球,然后喝冰镇代基里酒一直到凌晨两点。本来到弗罗里迪达旅店去住是诊治这种恶梦般的生活的最好良方,可是现在那个地方住满了扳着脸孔的德国大兵。除了创作的时候外,他喜爱过热闹的集体生活。现在两者都做不到,自然就感到十分寂寞。他写信告诉玛丽他准备阅读索洛①的作品。索洛特别喜爱僻居独处的生活。然而,他不象索洛,他根本不希望过孤独的生活。他说,他耐心地等待着玛丽的到来,只是他等得近乎发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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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洛(1817—1802)是美国名作家。

  三月十三日上午玛丽终于给他打电话了。当时她正从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彼岸来到了纽约。她说,第一件必须办的事是到芝加哥向她父亲解释她为什么要离开原夫诺尔蒙克斯并准备同海明威结婚。他仔细地听着她那速度又慢,又不响亮的声音。然后对她说,见不到她,就是两个星期他都无法捱过。不过,他后来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保养一下前年冬天在欧洲战争中无暇顾及的身体健康。后来,他果然取得了一些进展,胸部和头部不象以前那么痛了。早上起床后不再喝酒了,等到吃中饭时才喝四分之一瓶的葡萄酒。他并不是真正有意要戒酒,只是控制自己不喝得那么厉害。

  第二天,有位十分健谈的外科医生佐斯路易斯赫雷拉到厄内斯特的游泳池附近吃中饭,厄内斯特对他讲起自己的症状和病史:在战争中两次脑震荡,引起严重的头痛,思维和说话没有以前敏捷,记忆力衰退,拼写时音节错乱,偶尔有耳鸣现象,听力减退等。医生听他叙述后,知道他在伦敦得病后只在医院住了四天,很不满意。医生说,厄内斯特在法国喝的苹果白兰地和杜松子酒对抑制脑血起了坏作用。他写信告诉玛丽,由于脑受伤发炎,使他在巴黎时有时候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现在在古巴他的症状预测结果十分良好。赫雷拉医生建议他每天从事适当的脑力劳动,以便逐渐地重新训练那受伤了的神经。

  厄内斯特为自己迅速恢复脑力感到高兴。三月十四日星期六他同格拉西拉桑切兹一起在外面吃晚饭,后来到一家咖啡店里喝酒,一直呆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钟。第二天他在俱乐部玩打鸽子游戏,赢了三十元。星期一他应邀到哈瓦那吃中饭,因为星期日他在那里同一些射手比赛射击,他们都被他打败了。星期二驾着他的小艇“彼拉”号到巴克拉纳小港湾去玩。他有意裸身露体只穿一个下体护身,好让太阳把皮肤晒得黧黑,迎接玛丽的到来。三月十九日他打了个长途电话给玛丽,游泳池旁边的棚屋顶上已修复好,挑选一些书摆在新的书柜里,在游泳池里游了十个来回,做了七十二次举手练习,在俱乐部里同阿尔瓦里托维拉玛耶比赛射击,有二十只鸽子,他射杀了十九只,从而得了三十元的奖金。最后,他打了三盘网球,在游泳池里又游了几个来回才结束了一天的锻炼活动。他对玛丽说,进行这样一系列的体育活动是很有必要的,特别对于他的写作,他的爱情,同他的未来妻子共同生活;时于他的思维,必要时参加战斗。总之,对于他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一旦生活恢复正常化,他就全力投到写作中去。他计划往后他的写作安排是:书信录,简易短篇小说、内容较复杂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

  厄内斯特十分轻视那些没有参过军作过战的人。高斯塔夫杜朗就是这一类的人。过去厄内斯特曾把他看作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英雄,但后来在“骗子工厂”时又贬低他。有一次,厄内斯特出席一个在大使馆举行的鸡尾酒会。正当他醉意朦胧地斜靠在走廊的石栏杆上时,高斯塔夫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他们握手的时候,厄内斯特显得十分冷淡,但他仍很有礼貌地问起对方小孩的健康情况。杜朗告诉厄内斯特他又添了一个小孩。“哦!”厄内斯特用十分尖刻的口吻说,“你真不错,永远脱离战争了,是吗?”显然,话里含有讥讽嘲弄的味道。杜朗向他点了点头走开了。

  巴克朗哈姆在三月份被提升为旅长。厄内斯特除了经常同朗哈姆有书信来往外,他暂时不愿过多地知道战争的情况。他对罗斯福总统突然死去并不怎么关心,因为他向来不喜欢他。他甚至不愿意参加群众性的哀悼活动。他说,人们在谈到罗斯福总统殉难的时候会同耶稣复活日相提并论。但事实上,凡是没有跟随陆军从巴黎开往战场作战的人,他对战争是一窍不通的。他自我解释说,本来他准备同第二十二战斗队一起作战直到欧战取得胜利的那一天①。可是当他知道德国人已被打败的时候,他认为应该可以回家了。否则,他将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他觉得他为了自己的儿子和玛丽维尔斯而回到古巴去是理所当然的。只等玛丽一到,新的生活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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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战胜利日指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投降的日子。

  玛丽终于在五月二日到达了。厄内斯特开汽车专程到机场去接她,并喜气扬扬地带她回家,看看芬卡的环境。玛丽发现他比三月份在巴黎时身体好多了。他肚子比以前肥大些,吃得多,喝得多,简直是个食品的品尝家。他对家里的佣人和爱畜特别好。他主动地承当管理家务的责任,等玛丽的西班牙文学得深一点能胜任此项工作时,他才交给她。玛丽对于这个新的生活环境很快就适应了。这同一九三九年玛萨初到这里来时的情况一模一样。玛丽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的热带气候,而厄内斯特发现她喜欢他的猫,喜欢海洋和钓鱼,会游泳,愿意同他一起乘坐“彼拉”号到海上航行。厄内斯特很快写信告诉朗哈姆,赞扬玛丽勇敢、善良、无私、能干和美丽。

  虽然玛丽的到来消除了厄内斯特前些日子的寂寞感,增加了自己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的信心,但他觉得他不能——也不希望——从此就忘记了战争。这年春天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是他的大儿子波比终于被释放了,并将回到芬卡自己的家休养恢复健康。六个月来波比一直被关在敌人的俘虏营里,每天除了一点汤水外,什么也吃不上。六月份波比同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一起回到厄内斯特身边。波比仍象过去那样高高兴兴,爱交际,可是他极需休息和调整。厄内斯特为他儿子是个军人而高兴,他十分自豪地对他的朋友们说,他的儿子右肩受伤,伤口至今仍可放进一只拳头。杰克波比十分愉快地在“彼拉”号上吃格雷格里做的饭菜,同他父亲到弗罗里塔饭店喝冰冻代基里斯酒,并且象他的两个弟弟一样,很快就接受玛丽为他们的母亲——芬卡威吉亚新来的家庭主妇。

  六月二十日,波比留在家里,他的父亲开车送玛丽到飞机场乘飞机去芝加哥。那天上午天下着雨,这是八个月来头一次下雨。在通往哈瓦那的曼提拉公路的一处山坡上,卡车正在拖运泥土。路面上的泥被雨水一泡滑溜溜地好象有人在上面涂了一层蜡一样。虽然厄内斯特小心翼翼地开车,速度很慢,可是当他刹车时,突然失灵,车子不受控制,一下滑过路旁的土沟,撞到一棵大树上。他的头猛地砸在后视镜上,排肋骨被驾驶盘撞折了四根,左膝盖撞在车前的仪表板上引起内出血。玛丽的左脸颊被车上金属物刮了一道很深的沟,血流满面。额头上也有几处轻伤。虽然她十分恐惧,她仍尽量克制保持沉着。她后来提起这件事时,她十分钦佩地说,“爸爸的手和脚都受了重伤,可他不顾一切把我抱在怀里去找医生急救。”不久找来一个外科医生,立刻采取措施,保护她那张“可爱的脸孔”,不留下永久性的伤痕。

  由于车祸引起的受伤和治疗,大大推迟了玛丽同诺尔蒙克办理离婚手续的时间。玛丽的父母亲现在已经同意玛丽与海明威结婚。玛丽的父亲T·J·维尔斯还寄给海明威三本有关宗教方面的书作为他送给海明威的第一批礼物。在回信的时候,海明威首先表明自己对宗教的看法和态度。他谈到在三次战争中他的信仰所经历过的变化的过程。他说,一九一八年,他在战场上受伤之后非常惊恐,因此也就十分虔诚。他害怕死亡,相信自救,认为只要多多祈祷,自有效应。到了西班牙内战期间,他的这种思想观念有了明显的变化。主要是他看到宗教同法西斯主义结合起来。于是他认为一味为自己的利益而祈祷,未免太过于自私。尽管他失去了“灵魂上的安慰”,正如同一个被雨淋得又湿又冷的人一样。一九四四年虽然他没有祈祷过一次,却顺利地通过了几次危险。他认为在他个人的问题上,他已丧失了任何祈祷的权力,认为不管自己处境如何困难,要求别人帮忙是不应该的。对他或者波林来说,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作出解释,西班牙的国内战争是个重要的转折点。由于他得不到宗教上的精神安慰,又不愿意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信条,他干脆抛弃任何个人的信仰,转而象他小说里的主人公罗伯特约旦那样一心一意寻求生活的自由和幸福。

  几个月后,厄内斯特对玛丽说,他们已一致同意不信奉玛丽的父母亲所信奉的基督教,也不信奉公理会以及清教徒对人类行为的错误看法,他所赞成的是享乐主义,情感主义和人道主义。他说,他和玛丽必须发展他们的行为准则——彼此信赖。这就须要象一个好的园丁那样给一座好的花园提供好的土壤。他们力图使自己做到体谅他人,了解他人,为人正派大方。自己认为对的就努力去奋斗;教育小孩子们也象大人那样去对待人生;写出能给他人带来永久欢乐的书;给世界留下美好的回忆,永远欢乐幸福。厄内斯特希望他的这些希望和要求和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有所不同。不过他估计,在某些方面可能有所倒退。

  过了夏天,厄内斯特的健康情况大有好转,但偶尔还有点头痛。他十分悲凉地用一种简短而醒目的香烟广告式的话说,“某些东西已经变质腐坏了。”但当《先锋报》编辑把约翰格罗斯的电影剧本的校正稿寄给他时,他多多少少想重新写点东西。他答应给该剧本写个序言。这本书里有一章“斯奇洛斯,海明威”专门描述十一个月前斯梯夫史蒂文生把格罗斯从师部带到厄内斯特的“指挥所”来的情况。厄内斯特后来写道,“当你象我们喜欢约翰那样喜欢某个人,敬佩他的勇气,欣赏他的幽默,赞扬他的人道主义时,你用不着为他的书或画册写序言。约翰的画同格里姆的童话插图有着密切的关系。既然史哥尼爱菲尔据说生活在美好的故事之乡,那么其中自有深刻道理的。我们读到他所描写的这一地区的生活,其吸引人的程度和格里姆所写的差不多。详细情况我忘记了。谁也记不住那些情况。”

  八月底,玛丽乘飞机去芝加哥办理离婚手续。厄内斯特没有陪她前往,主要原因是他同玛萨的离婚需要他在古巴继续住半年。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愿意因此去见住在伊利诺斯·里物·弗里斯特他的年迈的母亲。玛丽走后,厄内斯特写信给因胃溃疡住进阿拉巴马福特·麦克莱兰医院的巴顿将军。厄内斯特说,第四步兵师在巴顿将军的统帅下,已成为美国军事历史上最伟大的部队之一。厄内斯特为通过他本人把有关情报转告给别的记者提高了巴顿领导的部队的声誉而感到自豪。同他打交道最多的记者有:美联社记者汉克·高雷尔;娜娜杂志社记者;时代周刊和生活杂志的记者查理士沃登巴克等。厄内斯特说,对这些记者进行这样的接触和保护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既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又可及时把该师团的战绩见于报端,公诸于世,不必等到六个星期之后才由柯里尔报社独家报导。他还为自己能给“那脾气古怪的雷克莱克”提供了敌人在朗姆波立特和巴黎之间的军事布局的情报而感到自豪,虽然这些情报被第三军团的总监察官所否定。厄内斯特说,关于此事,后来美国战略情报局局长告诉他,美军最高领导机构授予海明威荣誉勋章,表彰他在朗姆波立特的出色工作。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巴顿都把它放在心里。他立即回信给海明威,告诉他,在他离职退休前,准备向上级提议授予海明威铜质星形勋章。他说,“我的建议书是以你给我提供了(在不违反日内瓦章程的前提下)非常宝贵的情报资料为依据的,其中包括你安排我同法国的游击队员见面以及越过法国边界追击敌人的情况。我没有提到你在圣波依斯用手榴弹打击敌人的情况。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你能获得更高一级的勋章。不过,我不知道这个希望能否实现。”

  玛丽在芝加哥未回。在此期间厄内斯特接到了巴顿将军和巴克朗哈姆将军的信。朗哈姆和他的妻子彼德接受了厄内斯特的邀请,到古巴度假。九月二十二日他们抵达芬卡作为期两周的访问休假。朗哈姆刚从欧洲回国出任国防部情报教育处处长。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朗哈姆的妻子。他发现她风度好,十分迷人;为人坦率、诚恳、勇敢和聪慧。她的原名也叫玛丽。身材和玛丽维尔斯差不多,只是她的头发过早地变得灰白了。他们去哈瓦那观看拳击比赛,晚上去娱乐场。他们在弗罗里达饭店或中国人开办的饭店吃晚饭;到俱乐部打鸽子;乘小艇“彼拉”号和她的辅助艇《温斯顿》出海钓鱼。

  朗哈姆对这些活动表现得十分热心。厄内斯特对于朗哈姆赞扬他在战争中所作出的贡献,表面上显得很不好意思,心里却十分高兴也非常感激。他常常把话题转到谈论过去的战争和有关世界政治、日本的投降、俄国的地位,原子弹等方面。当朗哈姆告诉海明威他从未读过《春潮》这本书时,厄内斯特立即从书柜里拿一本给他,并站在朗哈姆背后看着他读。厄内斯特看到朗哈姆读书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朗哈姆想,他一定笑自己智力的迟钝,只是没有明讲出来而已。他们吃中饭时喝可口的红色葡萄酒,席间,厄内斯特回忆起他的童年生活,提到有一次他捉弄一位姑娘,说他作了一首进行曲。实际上那支曲子是抄袭别人的。

  中饭后,朗哈姆习惯睡一下午觉,厄内斯特和彼得却继续交谈。彼德是个性格直率,不人云亦云的女人。她认为斗牛十分残酷,古巴丛林里可能有毒蛇出现。厄内斯特不同意她的看法。因此两人激烈地争论起来。厄内斯特在写给玛丽的信中怒气冲冲地表示,他不喜欢这种正面的攻击。朗哈姆夫人认为海明威对女人感到厌恶只是暂时的。他公开指责他的母亲是个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泼妇。是她迫使他父亲自杀。他也无情地谴责玛萨。朗哈姆夫人却认为葛莱丝和玛萨是海明威一生中唯一两个敢于起来反对他的人。海明威十分蔑视玛萨向他要回她母亲作为礼物送给她的一片银质调羹。

  “瞧这玩艺,”他边说边拿起那片小巧玲珑的调羹,“正是因为这片调羹是她结婚前所有的,现在就想把它要回去。这样的事你敢相信吗?”朗哈姆夫人自然是同情玛萨的,认为她的要求无可非议。于是她十分巧妙地对他建议说,他大概也不希望自己身边保留上面刻有玛萨姓名标志的东西吧。

  厄内斯特听了只是摇摇头,接着又振振有辞地谈起了他以前的婚事。他直言不讳地说波林把他的好朋友哈德莉从他身边抢走了。波林拥有哈德莉所没有的财富,而那个时候他正需要有人在经济上帮助他。后来,波林自食其果。当她千方百计阻止他和玛萨相爱时,他明确地告诉她,“玩火者必自焚”。但他又淡淡地说,除了玛萨以外,对以前几次的婚姻破裂,他应受到谴责。他草率地对待同葛莱丝的婚姻关系,轻易地离弃她,他自认应负完全责任。朗哈姆对此竭力保持缄默不予表态。自此,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任何争论。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朗哈姆夫妇离开芬卡的前夕。玛丽此时还未从芝加哥回来。厄内斯特又谈到俄国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在争论中厄内斯特的一些话使朗哈姆夫人想起财务管理人和她有名的伞。“厄内斯特,”她问道,“你的伞在哪儿?你所说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向我让步”。厄内斯特站了起来,两眼冒火,脸上刹地涨得通红。他手里紧紧纂着一只酒杯,差点向她脸上砸去。当朗哈姆夫妇离开古巴时,彼德才意识到,她和厄内斯争论时是站在厄内斯特所厌恶的人那一边——世界人口中的女性。当然,玛丽维尔斯是例外。

  朗哈姆夫妇在他家里作客期间,厄内斯特曾发生了几次头痛。他把这种现象归咎于精神上过份紧张。一方面急于写出东西来,另一方面想招待好客人,尽量让他们感到愉快。但他事实上是在欺骗自己。自他从战场回来,他一直感到很难安下心来写作。在战场上作战和同女人谈情说爱毕竟比创作容易得多。他把他脑神经受破坏归咎于他在“骗子工厂”的劳动,海上的巡逻活动,参加英国皇家空军对敌人的出击,跟随第四步兵师驰骋沙场以及生活缺乏节制喝酒过多。但是他认为参战三年对他身体健康的危害是暂时的。他并不承认他脑子里真正有毛病。他的理想仍然那末美好。他希望创伤能很快愈合,一切恢复到原来那么净洁,那么迷人和美好,就象早晨清新的空气那样受欢迎。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最大愿望就是创造一个新的永恒的世界。作家的神圣任务就是写作。写作就是他的真正的信仰,他的信条,他的政治和他的要求。他坚信,他的头脑的思维现在十分正常。他正在积极作准备,要大干一场。一方面在描述性上,另方面在创造性上。他真诚希望这两个方面付诸实现。

  与此同时,他着手写另一个序言。这回是为一个叫“自由世界的宝藏”的文集写的。他写道:“现在世界大战已经结束。阵亡战士的灵魂已经归天。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的职责是去认识它,但是并不容易。在战争中,人们必须奉公守法,遵守纪律,必须具有才识和胆略以及坚强的决心。在和平时期,他们的职责是对于旧的不合理的东西加以反对、抨击甚至反抗,同时始终不懈寻找一条通往全人类能共同过着幸福生活的社会的道路。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显示出她强大的威力。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受人憎恨的国家。除了众所周知的成绩外,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杀死别国的无辜平民比我们的敌人所杀死的还要多。这是我们感到十分痛心的。原子弹是一种能毁灭一切庞大之物,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一种炸弹。我们不应该象法西斯那样疯狂,恃强欺弱,横行霸道。我们也不应该有虚伪,假装虔诚或图谋报复之心。相反,我们要自己教育自己尊重别的国家的权利、地位和职责。

  厄内斯特把自己在这个时期的思想完完全全地摆出来。接着他十分成功地写了两篇战后的短篇小说。这两篇小说作为剧本卖给电影制片厂,所得的报酬比他那本《丧钟为谁而鸣》还要多。第一篇《杀人者》卖了三万七千元;第二篇《佛兰西斯梅坎布幸福而短促的一生》得了七万五千元。写这两篇故事所花的精力和时间同他用一年五个月写一部长篇小说相比自然要轻松容易多了。另一个突出之处是,他的特别税额为二万四千元,而他的私人支票的存根上表明他手头尚有四百九十九元三角八分的结余。

  圣诞节前夕他收到他过去在部队里给他开车的司机迪康一封恳求信。信里说有人指控他是个卖国贼。因此他急需要有人作证,证明他在战争年代里仇恨法西斯,跟随海明威打德国鬼子。迪康写道,“这一定是德国人最近耍的花招,抓到了我们一个人。如果你能给我出个证明,那就太谢谢你了。”厄内斯特立即为迪康出具证明。证明中强调指出迪康从雷姆波立特到巴尔战役都表现得很勇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厄内斯特还建议朗哈姆将军也给迪康写个证明。这种恶意中伤,凭空捏造的恶劣行径引起了厄内斯特的极大愤慨。由于德国人在法国留下的影响就象毒瘤那样还在起破坏作用,所以象迪康这样的好人被关进监狱里,连战后的第一个圣诞节都过不上。海明威的儿子们回家同他父亲一起过圣诞节,回迟了一点。但他们的到来并未能使海明威息怒。

荨麻和鲜花

  一九四五年圣诞节标志着厄内斯特那段不平凡的战争时期的即将结束。十二月二十一玛萨正式同他离婚,厄内斯特把它当作给自己的圣诞节礼物。他一心一意想把他在战争期间从事的活动,包括海、陆、空三个方面,公诸于众。首先他公开赞扬朗哈姆将军,说朗哈姆是他有生以来所认识的一位最杰出、最有才能的陆军军官。接着他谈到他自己如何追随朗哈姆转战沙场。特别在一九四四年的九、十一、十二月份里他和朗哈姆并肩作战,度过了好几个星期的艰难生活。

  一、二月份海明威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波比在家里住了三个月之后便到西部去继续读书完成他的学业。这次他就读于蒙塔纳大学。汤姆谢沃林和沃尔夫盖斯特刚从西洋那边完成一项军事任务后回家休假。一放假他们就到海明威那里。其他访问他的客人还有理查德库柏、吉恩坦尼斯还有在巴黎瑞芝旅店的查理瑞芝。哈华德霍克斯的妻子史林姆陪海明威一家到孟加诺海湾去玩。过去,海明威和他的巡逻队员曾在这个地方乘坐“彼拉”号跟踪德国人的潜水艇。厄内斯特现在把“彼拉”号改称为“派雷索”。

  三月十四日玛丽和厄内斯特在哈瓦那正式举行婚礼。由于种种原因,玛丽觉得这次正式婚礼还比不上一九四四年他们在巴黎瑞芝旅店里举行的订婚典礼隆重。这次婚礼仪式是在一个律师的办公室里举行的。那办公室的房子是老式的,天花板很高。房里的家具是暗黑色的。律师用很快的速度宣读了一份用西班牙文写的文件。接着问起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随后律师要他们写出各方祖辈三代人的姓名和出生地。玛丽只好临时打电话回芝加哥询问她的父母亲。请他们告诉她早已分散了的她家三代人的情况。参加他们婚礼的,除了海明威两个年纪最小的儿子和温斯顿盖斯特外,还有一些古巴朋友。婚礼仪式完毕后,他们来到弗罗里达饭店吃午饭喝“喜酒”。第二次到律师那儿之后,他们便到威达多理查德库柏家参加香槟威士忌酒招待会。厄内斯特突然为了一点小事同别人激烈争吵起来。这样他们愉快的婚假就此结束。这件事大大刺痛了玛丽的心,要不是她感到精神疲乏和酒后产生的副作用,她早就拿起提包离开了。第二天上午气氛缓和下来了,他们的婚姻关系又恢复正常。但是,厄内斯特觉得在玛丽面前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一九四九年初,厄内斯特重新开始他的创作生活,他着手写一部新的奇特长篇小说《伊甸园》。在这部小说中,作者试图把他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经历混合在一起,但又显得很不相称。小说的部分内容是对他同哈德莉和波林的回忆,约略涉及他目前同玛丽的生活,颠有离题之感。小说的第一章,作者挑选了罗恩港湾边上一个小村子作为故事的背景地点。这正是厄内斯特和波林在一九二七年五月度蜜月的地方。小说的主人公大卫波恩象海明威一样,结婚才三个星期就成为有名的小说作家。波恩的妻子卡瑟琳同他有着共同的欲望,共享成功带来的欢乐。他陪着他的妻子在背湾的海滩上赤裸着身体晒太阳。把皮肤晒成酱褐色是他的妻子疯狂追求的一种欲望。一到晚上他们试着进行性别的交换,他叫卡瑟琳,他的妻子叫彼得。

  小说中另一对夫妇,他们住在巴黎拉丁区。男的叫尼克赛尔敦,是个年轻的画家,女的叫巴巴拉。他们那又脏又黑的住房显然是根据一九二二年厄内斯特和哈德莉在卡迪那雷蒙因街住的那间房子命名的。巴巴拉和哈德莉一样,有金黄色的头发,她又有点象卡瑟琳完全沉浸于一种幻想;在男女婚姻结合方面,她希望各方面都象他的丈夫。巴巴拉的丈夫尼克的头发是黑色的,他故意把头发留得长长的,整整五个月不剪。他的妻子给他修整剪齐,除了颜色不同外,头发的长度和式样都同他妻子的一模一样。为了庆祝一番,他们两人到利普的布拉塞里饭馆吃午饭。他们点的菜是酸菜排骨。在饭馆里他们对着壁镜欣赏自己的头发。后来回到他们那寒酸的家里继续谈情说爱。最后以巴巴拉的内心独白结束了这一天的活动。显然巴巴拉的内心独白是从佐斯的作品《尤利斯》中主人公莫利布隆的自言自语那里借用的。与此同时,大卫与卡瑟琳之间的爱情插曲仍在继续。这次是卡瑟琳把自己的头发在发式和颜色上弄得同她的丈夫的一模一样,使大卫看了大吃一惊。

  虽然厄内斯特始终把他写作的速度告诉他的亲密的朋友,据他说到二月中旬他写了四百页,四月底写了七百页,到七月中旬写了一千页,但实际上就他整个写作计划而言,他的工作仅仅才开始而已。他写信给朗哈姆时承认他并没有按原计划办事,只是一个劲不断地写下去,根本不考虑下一步情况会怎么样。他除了对人透露他乐于写关于男女私通的情况外,对于这本书的具体内容他一直闭口不谈。只是到了最近他才说,他被一种越来越明显的感觉所策动。他预感到他将在一年之内死去。他原先似乎有这样的打算,在写了一千页之后,开始写关于他在第二十二步兵团好朋友的事迹,其中包括巴克朗哈姆,阿特迪克,斯威德亨莱,乔治高福斯和汤姆吉安等。不过,实际上他在一九四四年就已收集了足够的资料,可以在他们下半生致力于小说的创作,描述第二十二兵团,第四步兵师以及英国皇家空军的作战情况。但是这一部分的工作最少还要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厄内斯特在六七月份连续写信到国外宣传他在战争中的功绩。其中有一封寄给正在美国旅游的俄国作家康斯坦丁西蒙诺夫。厄内斯特在信中说,“我在海上干了二年十分艰苦的巡逻工作。后来,到英国。盟军大进军开始前,以记者身份参加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侦察活动。再后来跟着盟军进军诺曼底,参加第四步兵师的作战活动。在参加英国皇家空军活动期间,每次活动都很不错,就是没有价值。在第四步兵师和第二十二步兵团期间,我尽量使自己能发挥作用。我懂法语,熟悉法国这个国家,我和法国游击队员取得联系并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第二十二步兵团的领导人吧(现在是朗哈姆将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第一、二、三营的指挥员”。信中还谈到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信的结尾,厄内斯特表示相信西蒙诺夫已经读过他的作品《丧钟为谁而鸣》。他写道,“虽然这部小说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前几年所进行的那类大规模的战争,但却描写了小规模的山林战争以及我们在某地是如何打击,消灭法西斯的。”西蒙诺夫从波士顿给他复信。他十分客气地说,虽然《丧钟为谁而鸣》这部小说尚未正式译成俄文,但他已看了两遍这本书的俄文打字译稿。他说在他的书房里他最喜欢的书只有三、四本,而《丧钟为谁而鸣》就是其中之一。书里虽然描写的是小型的山林战,但丝毫不影响书本身的价值。西蒙诺夫说,一切战争都是从小规模开始的,就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也不例外。把海明威作品译成俄文的译者依凡卡斯金现在还活着,他仍然喜爱和欣赏海明威的作品。

  七月份厄内斯特寄给米尔顿沃尔夫一篇关于他在一九四四年参加战争的文章。他说,在解放巴黎那一天,他最先走进巴黎。九月十四日,我们突破赛格弗里德防线时,我们的处境并不妙,接着在斯奇尼爱菲尔处境也十分艰难……后来的赫特吉纳战役就更困难了。有时,整个夏天,秋天或冬天都在打大仗。总之,打得很猛。至于,他个人在战争中的表现,在前面已经讲过了,这里不必赘违。

  七月份,玛丽感到她很快就要有小孩了。海明威开始安排,准备带她到太阳谷去。那个地方在战争期间曾被海军占用,现在又归还给地方了。他把他那辆林肯牌汽车送到威斯特派尔姆海滨去修理。他召回同波林一起住在加利福尼亚洲的儿子们八月份到爱达荷州去。他自己积累了一万发猎枪子弹和二千发步枪子弹,恨不得立即出发去打猎。八月初旬,到西部去的旅行终于开始了。旅途中除了汽车常出毛病外,一切都很正常。八月十八日整天平安无事,晚上他们在怀俄明的卡斯伯过夜。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厄内斯特正准备开车继续赶路,玛丽突然从痛苦中醒来。原来她是胎儿异位,左边的输卵管突然破裂。这时纳特罗纳县的纪念医院的主治医生刚好外出钓鱼未回。这一天玛丽整天疼痛难忍,濒临死亡边绿。不久,她的血管破裂,脉搏消失,不省人事。一位实习医生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要海明威向他亡妻告别。

  但是这位曾在他的小说中虚构一个场面,让活人向一尊塑象告别的人断然拒绝向那奄奄一息的妻子告别。他匆匆忙忙披上实习医生的工作服,戴上面罩,让那位实习医生在玛丽手臂上找血管,清除输血管里的杂质,然后把针头插进玛丽的血管给她输血。他一直守候在她的床边,一步也没离开过。后来玛丽慢慢恢复了脉搏的跳动。呼吸也恢复正常。这时主治医生也回来了。他又给玛丽输了四次血(一共四瓶血浆)。并将她隔离起来放在氧气充足的地方整整一个星期。事后,海明威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从死亡线上拉过来的了不起成就。这件事本身就可出证明死亡完全可以避免。连续好几个星期,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与其说人听从命运的摆布,不如说可以向它挑战。”玛丽所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使他很受感动。而玛丽也十分感激他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下来。从那以后她还常常提到,海明威是位乐于助人,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人。

  在紧急关头的时候,厄内斯特的行为很令人佩服。这时他几乎不喝酒,待人特别温和,保持乐观精神。他整整十天守候在他的妻子玛丽身旁,一点没有怨言。他的儿子们早就在凯特州等候他。二十九日他到罗林斯同他们汇合,然后带他们到开斯普住了一个星期。他的儿子们每天开着车子跑了七十公里路到黑峡谷普莱特河钓鱼。玛丽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厄内斯特仍忧心忡忡,唯恐今后还会发生类似的事件。他说,这次玛丽猝然发病弄得他措手不及,晕头转向。不过,事情过后,一切恢复正常。九月初他们出发去太阳谷。

  来到爱达荷山谷,厄内斯特欣喜若狂。新清的空气沁人肺腑,出猎情况也令人满意。从十月中旬起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吃猎物,其中有山羊、羚羊、鹿、野鸡和野鸭等。帕特里克在他的哥哥波比离开后单独猎到一只大肥鹿。不久,波比又到他们那里去钓鳟鱼庆祝他二十三岁生日。在他生日那一天家里放映了影片《杀人者》。这部电影是由马克赫林格制片,由巴特朗卡斯特和阿瓦加德纳主演。这是第一部根据厄内斯特最喜爱的自己作品拍摄而成的电影。在这期间来访的客人有:从盐湖城来的斯威尼上校和朵拉西爱伦以及她的兄弟,克莱伦斯巴姆波格;盖利和罗基库柏自从一九四一年以来第一次到太阳谷;还有一个是斯里姆霍克斯。玛丽的身体健康正在得到逐步的恢复。厄内斯特觉得,自从那次紧急事件发生后,玛丽对他的信赖和真诚大大增加了。他想起莎士比亚名剧亨利四世中霍特斯普的隐语,“拔开乱刺,排除危险,摘下这朵花,化险为夷”。他在一封写给朗哈姆的热情洋溢的信中把这句隐语略为修改了一下,“拔掉这支可恶的刺,排除了危险,我们折下这朵对一个男人信赖和忠诚的饱经风雨的花。”

  霍特斯普的格言很快又得到了证实。十月底厄内斯特和玛丽在所里姆霍克斯和帕特里克的陪同下外出打野鸡。到了黄昏,他们带着猎物回到停放车子的地方,大家开始把枪枝里的子弹退出来。碰巧厄内斯特弯下腰脱掉皮靴,斯林姆一不小心手上那支十六响的自动步枪走了火。一颗子弹嗖的一声贴着厄内斯特的头发飞过。厄内斯特顿时脸色苍白,抬起头来怒目而视,立即把枪从她手上夺过去。斯林姆惊恐万状,险些因一时疏忽而铸成大错。厄内斯特竭力压制心头怒火,尽快忘掉这件事。但在事件发生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在写给朗哈姆、伯金斯和奥多布鲁斯的信中都谈到这件事。

  厄内斯特一行在太阳谷只住到十一月十日以便留出时间去访问盐湖城和新奥尔良并在纽约停留三个星期。爱伦夫人和斯威尼上校是他们在乌塔赫的东道主。玛丽的父母亲来到新奥尔良,第一次会见他们的女婿。二十六日帕特里克乘火车先去纽约。两天之后厄内斯特和玛丽也到纽约去。十二月一日他们到达纽约,住进马克赫林格和宇宙图片社为《杀人者》的作者安排的豪华的舍利奈特兰旅店。

  厄内斯特到纽约去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在那里同巴克朗哈姆进行战后以来的第二次会晤。他已答应他的朋友在卡迪纳岛私人林苑里打猎一周。这个林苑的面积大约有三千英亩,在长岛的东端,离蒙托克和奥林特角数公里。领地主人卡迪纳家族自十七世纪以来就占有它。在那宽广的园林领地中间有一幢大的庄园主的住宅。树林里有成群的野鸡,黑鸭,火鸡和鹿。温斯顿盖斯特对卡迪纳岛有一年的租借权。厄内斯特夫妇和巴克以及帕特里克希望这个靠近海边的伊甸园成为他们自己的。厄内斯特十分高兴地说,有钱人并不是属于象他这一类的人,进入到有钱人的领地,就好象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家一样。

  十二月二日朗哈姆将军从华盛顿来到纽约,他得了一场重感冒,随身带了一件鸭绒外衣作为礼物送给厄内斯特的。在富丽堂皇的舍利奈特兰的旅店里,厄内斯特发觉他的朋友正在同一位科学作家保尔克鲁夫交谈。朗哈姆十分不悦地看到厄内斯特以印地安人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仿佛他那尚古主义思想阻止他涉及现代城市的文明。他的尚古主义甚至在他的服装上也表现出来。裤管很窄的美国西部式样的裤子,一双卧房里用的毡制拖鞋,穿一件掉了几粒扣子的衬衣。厄内斯特一见朗哈姆紧紧地拥抱他并对他说,他们将作为塞曼比林斯莱的客人应邀出席在斯托克俱乐部的晚宴。临到要走的时候还不见厄内斯特刮胡子,换衣服。朗哈姆借给他一条领带,劝他刮刮胡子并把玛丽唤来把他衬衣上的扣子补齐。在俱乐部里,他们发现纽约邮报闲话栏作家利奥纳里昂斯正在同他的妻子一起吃晚饭。还看见达蒙路扬正在度过他进医院治疗喉癌前的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晚上。晚会进行得很顺利。到了第二天凌晨,突然看见英格丽·褒曼同查理斯波扬一起吃晚饭。同过去在巴黎对待沙罗扬一样,厄内斯特开始对波扬辱骂起来。他身子微微倾向朗哈姆,一边大声问是否要把他的手伸给那位身材瘦小的绿脸演员。里昂斯夫妇,朗哈姆和玛丽竭力想转移话题,但没有成功。两位演员也极力安慰厄内斯特,要他不要动肝火,可他听不进耳,继续架子十足,咄咄逼人一直到晚会结束。

  厄内斯特后来谈到在卡迪纳岛狩猎的事。白天他们打猎,晚上谈天。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很多。有的人专程到这儿来打桥牌,争论,射击和喝酒。厄内斯特向朗哈姆表示,他们在那里吃得很好。沃尔夫是个出色的东道主。客人中大多数是很杰出的人。十二月的天气,出人意料地暖和,但打猎收获甚少。厄内斯特本想用弓和箭射杀野鹿,结果,一个星期结束了,什么也没得到。

  厄内斯特在离开纽约前又发生了两件不顺心的事。一件是他乘出租汽车到第十二号街西三十五一幢高大古老的房里工人日报的办公室。最近以来迈克戈尔德又写文章攻击厄内斯特,说他是个“空洞”的美国文学家。厄内斯特乘电梯来到八楼,告诉女接待员,他想见见戈尔德。女接待员告诉他迈克外出未回,答应把话转告给他。“那太好了!”这位高大的汉子说,“请转告迈克,就说是海明威说的,他将来会发现自己上当受骗的。”要是迈克知道的话,他就会津津乐道地谈到第二件事,因为事情的发生地点就在斯托克俱乐部。这个地方,过去迈克把它叫做法西斯反动派的巢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天晚上,英格丽·褒曼正在同米切尔布兰克福一起吃晚饭,还有好莱坞的剧本作家和一部写得很成功的小说作家。这小说的名称是:《勇士和盲夫》描述在多莱多的阿尔卡扎包围战。几年前,布兰克福对厄内斯特说他的小说是“冒牌货”而不满。“冒牌货”这三个字太刻毒了,布兰克福自己在小说中都没用过这样的字眼。他听到一个尖刻的声音在说,要他与英格里德同桌吃饭,听了又气愤又惊讶。布兰克福认识海明威,立即拒绝他的建议。当别人问他为什么拒绝时,他把理由全都说了出来。这时厄内斯特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说,这件事一直藏在他心里达六年之久。他早就发现布兰克福的小说写得很出色,甚至比他的《丧钟为谁而鸣》要好。厄内斯特转向英格丽·褒曼说,布兰克福是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并自感惭愧一九四○年他没有公开赞扬他的作品。布兰克福听了厄内斯特这些甜言蜜语之后,心头的怒气骤然冰释。当他听到厄内斯特答应为他最近专门为纽约时报写的一本伊万斯卡尔松传记写篇评论文章时,就感到更高兴了。后来布兰克福的出版商及时给住在劳卡维吉亚的厄内斯特寄去供评论用的赠阅本。可是厄内斯特既没有写信表示感谢,也没有给该书写书评。

伊甸园的危机

  伊甸园一书的稿子已写了几百页并用打字机打好,另外有九百页草稿未打。这书的主题思想已逐渐在厄内斯特的脑海里形成。它来源于他的生活,在他的小说《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以及其他一些短篇小说中都可以找到它的踪影。

  在一九四六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厄内斯特说了如下一句话:“伊甸园的幸福不可能永存”。

  一九四七年最初几个月里,厄内斯特住在古巴,家里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他的管家把家里料理得很好,儿子们正在家里度假,玛丽的身体健康恢复正常了,制片商马克赫林格和代理人毛雷斯斯佩塞正在洽谈关于好莱坞拍摄电影的问题。如果谈得成,厄内斯特在几年之内就有一笔稳定的收入。三儿子基基返回学校后,二儿子帕特里克继续留在家里。他是个喜欢交接朋友的热心人。他渴望进入哈佛大学学习,正在积极准备参加入学考试。

  四月份不幸的事件终于发生了。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去探望他们的母亲波林的途中因汽车出了事故受伤。基基的膝盖被撞伤,幸亏并不严重,休息几天后就痊愈了。沙林说,“帕特里克表面上只是脸颊上受了轻伤,但他总喊头痛……而且说话时神情非常急躁。后来他回哈瓦那,但头痛却越来越厉害。”厄内斯特认为他儿子的头痛是大脑震荡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引起的。四月十一日下午厄内斯特陪帕特里克复习法文,随后又打了几轮网球。第二天,帕特里克鼓起勇气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除了数学一科外,其它各科都考得很理想。在考试休息期间厄内斯特带他儿子去吃中饭。这一天,他一直陪着他的儿子,寸步不离。十四日上午帕特里克体温升高,神志不清。到了晚上病情变得更加严重。

  真是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玛丽的父亲得前列腺癌病倒了,要玛丽立即去芝加哥看望他。厄内斯特马上采取措施,把家变成临时医疗所,把家里的雇员全部组织起来,成立一个临时护理小组,自己值半夜到天亮那个班。眼睛困了就倒在铺在病房外面地上的席子上打个盹。十六日波林专程到芬卡看望她的儿子。她写信给玛丽说,“我希望你对我到芬卡来不会有什么意见,我真替帕特里克担心……这是我有生以来碰到的最伤脑筋的事。……幸好我到这里后发现你已经离开这个充满着忧郁的环境。”波林在芬卡时,每天亲自准备饭菜,管理家务,一直到五月十日才离开。厄内斯特说,波林在那段时间里表现得特别好。当然,波林听到了一些议论厄内斯特的事。例如:毫无节制地喝酒、追逐女人、赌博、吹牛皮。但是她对厄内斯特说,以上人家所说纯属造谣中伤,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

  厄内斯特把他每天晚上值班时的情况详细记录在夹板纸上。后来他将这些情况写信告诉他的妻子玛丽。象他新创作的小说中主人公大卫波恩那样,他敦促玛丽把她的头发染成银灰色或茶褐色,以此取乐。五月里的一个晚上,他看到帕特里克在经过整整一个月没吃过一口硬质的东西之后开始吃了一块牛排,他高兴极了。厄内斯特用自己的头发作试验,成功他染成黄铜色。第二天他告诉芬卡的人说,他偶然用一瓶玛萨留下来的洗发水,洗发后来头发就改变了颜色。

  玛丽在芝加哥忙于照顾生病的父亲,十八日回到古巴,感到精疲力竭。五天之后,波林也来到芬卡。两人见面后如同朋友,和睦相处,这使海明威感到十分意外。他们甚至一起同他开玩笑,弄得海明威更加乐不可支。虽然玛丽赞扬厄内斯特是“个耐性子”的人,可是他实际上经常发脾气,尤其是当他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心情就更加急躁。正是这一原故,当他在报上看到威廉福克纳说他是懦夫时,他一下火冒三丈。

  这一下海明威抓到了福克纳的把柄,大做文章。原来,福克纳有次给密西西比大学的学生作报告,谈到当代美国最佳著作家的时候,提到沃尔夫,多斯帕索斯,厄斯金卡尔德威,海明威和福克纳自己。福克纳接着提出了他的所谓“辉煌的失败”的论点。他说,沃尔夫因为过于大胆,所以招来了“惨败”。他有时写出来的文章臃肿无味;多斯帕索斯出于文体上的要求,因面作品显得苍白无力;海明威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他缺乏摆脱危险处境的勇气。福克纳的讲话对于新闻记者来说显然具有吸引力,所以联合通讯社立即采用选登出来。

  厄内斯特受到辱骂,十分恼火,他立刻把有关文章从报上剪下来寄给朗哈姆将军,要求他把他在一九四四年在战场上的表现如实地写信告诉福克纳。朗哈姆于是原原本本地把厄内斯特的情况作了详尽地介绍,末了还加上他自己的结论。他说,“毫无疑问,厄内斯特是我所接触的人中最为勇敢的”。福克纳接信后给朗哈姆写信作了解释,同时写信给海明威向他道歉。他在信中写道,“我干了一件蠢事,我得二百五十元的稿费。我原先没想到报纸会发表我的讲话……我向来认为人言可畏,自认不背后议论别人。这次是我最后的一次教训。但愿你不会过多地介意。不过,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愿意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尽管厄内斯特自己认为他应得到十字功勋勋章,但六月十三日在哈瓦那的美国大使馆里一个小型授奖仪式上,他接受授予他的铜质星字勋章时,他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荣誉状上写着:“海明威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从一九四四年七月到十二月,在法国和德国为盟军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在这段期间,他熟悉了现代军事科学,充当了译员,对敌我双方的军事情况作了实地调查和报告。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不顾个人安危,冒着猛烈的炮火在各战场进行采访。海明威先生把获得的资料进行整理加工巧妙地写成文章表达出来,从而使读者对整个作战部队和战士所面临的各种困难和取得的胜利有个完整的概念和印象。”

  厄内斯特领取奖章后还没有回到芬卡就得到消息——伯金斯突然于六月十七日去逝。查理·斯克里希纳把伯金斯死前写给海明威而未寄出的信寄给海明威。其中有句结论性的话,说“海明威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海明威也把伯金斯看作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向伯金斯家属打慰问电报,随后又写信,说伯金斯是他最好最忠实的朋友之一,是他生活和创作中的杰出顾问,是一位了不起的编辑。他从来不删掉海明威作品中的任何章节段落甚至句子。有时海明威建议伯金斯把他作品中某个地方加以修改,伯金斯便小心谨慎而且十分巧妙地处理好。现在,伯金斯离开人世了,他再也不必为世事纷纭而烦恼。厄内斯特心想,伯金斯的强烈事业心,孜孜不倦地工作,根本不考虑放假和休息是其他的人一个很好的借鉴。

  厄内斯特送玛丽到基威斯特岛波林那里休息治疗内脏的毛病。七月份玛丽返回家里时,帕特里克的健康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至此,厄运似乎逐渐远离了。波林特地到芬卡来同厄内斯特一起庆祝生日。影片《杀人者》制作人马克赫林格表示,他准备再向厄内斯特购买四篇短篇小说,每篇七万五千元。拍成影片后,原作者还可以获取利润中提成百分之十。

  然而,到了八月份一个令人恐惧的新的幽灵出现了。厄内斯特开始听到他脑子里有一种沉闷的嗡嗡声,就象农村公路旁边挂起的电话线发出的声音一样。赫雷拉医生发现厄内斯特的血压不正常。低压一百二十五,高压二百一十五。他的身体太胖,超过了二百五十六磅。医生建议他严格控制饮食。这些情况厄内斯特只告诉玛丽一个人,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一心指望太阳谷新鲜的空气和他每天的身体锻炼会减轻他的体重,增进他的健康。九月份他和司机奥多布鲁斯开着一辆新的越野车出发了。他们没照平常的路线走,目的是想到瓦伦湖畔的温德米尔去。这个地方现在由厄内斯特的妹妹松尼管理。当汽车横越过大平原之后,厄内斯特给布鲁斯讲述他童年时代的故事来消除旅途上的疲劳。在从比林格公路到熊牙山口,他们在雷德罗吉停车访问厄内斯特在诺德基斯特大牧场结识的朋友朱布维夫。二十九日晚上他们到达太阳谷,住进了罗吉旅店。

  玛丽和波林留在芬卡。波林继续护理帕特里克,让他身体完全康复。玛丽负责管理一项建筑工程。她设计了一个俯瞰海面和城市的三层楼高的塔,由当地一建筑单位承建。建成后他们的爱猫就有了新的房子;厄内斯特就有一个安静的工作地方;玛丽也有一处供她自己使用的进行太阳浴的地方。看到他的第二个妻子和第四个妻子相处那么和睦融洽,厄内斯特感到又惊又喜。他写信给查理·斯克里希纳说,他完全可以根据这种情况写一本书。不久,玛丽到了太阳谷同厄内斯特小住了几天,然后出发到加利福尼亚去同波林,波比和帕特里克一起过感恩节。对此,厄内斯特内心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究竟是悲还是喜,是酸还是甜,他实在无法说清楚。

  由于他严格控制饮食,到了年底,他的体重减轻了二十八磅。血压也下降了。低压一百零四,高压一百五十。厄内斯特对别人说,当医生得知这一情况后,感到很惊奇。他自己后来被一系列的死亡消息惊吓住了。最先是伯金斯的死,接着是九月十二日凯蒂多斯帕索斯死于可怕的车祸,他在西班牙的两个朋友也先后死去,汉斯凯尔将军的死属于自然因素,而凯洛斯威兹瓦斯基将军则是由于政治原因被人暗杀。甚至他家的厨子拉蒙在工作时好端端的,不料心脏病发作,猝然死去。厄内斯特说,这一切暗示,我们的天主在发怒,把生命之船弄翻了。最使他感到意外和悲凉的是马克赫林格突然死亡,年纪只有四十四岁。他已经付给厄内斯特定金五万元,余额后付。厄内斯特向查理·斯克里希纳借了一万二千元,自立一个活期的税收帐目户口。他抱怨说,虽然赫林格摄制的电影《杀人者》赚了三百万元,可是原作者仅仅得到五万元。虽然《第五纵队》厄运濒临,声名狼藉,但是人们可能会因他的作品改写成剧本而对他的看法有所转变。不过,他仍指望同那位发起与赫林格签定合同的尤里斯史佩塞合作。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一个名叫李丽安罗斯的女子从墨西哥打电话给他。说她一直在收集一个纽约人——西德奈弗朗克林的材料,准备给他写个传略。她在电话中表示要征求海明威的意见,关于她和西德奈弗朗克林的友谊。厄内斯特约她在凯特朱姆会面。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七时左右,李丽安如约到达麦克多纳尔德。她见到海明威后,对他印象很深,她后来说,“他站在一处被人们踩实了的雪地上。空气又冷又干燥。温度在零度以下。他脚上穿着卧房里用的拖鞋,没穿袜子,一条西部式样的长裤,腰间束一条德国皮带,上面有个银扣子。上身穿一件敞领,质地轻而薄的西部衬衫……他留着花白色短鬍……身子很棒,眼睛里流露出热切,友好和善良的神情。”

  厄内斯特的《伊甸园》写作由于佐安杜纳贝蒂亚和罗伯特赫雷拉的到来而中断。厄内斯特曾答应陪他们去爱达荷度假,以酬谢他们在帕特里克生病时所给予的关心和照顾。除了佐安和罗伯特,海明威的三个儿子和海明威夫妇外,还有许多从盐湖城或其他地方来的人,气氛十分热烈。这有点象一九四四年秋天他住在巴克朗哈姆设在汽车上的流动指挥所时的气氛那样,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很好的素材。每天晚上玛丽为大家烧烤野鸭、野鸡和野鹿,为小孩子们做馅饼、朱克力饼以便在早餐时吃。玛丽还非常热心于滑雪。为了尽她的兴,他们在那里又多住了两个星期。

  一九四七年,对厄内斯特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当一九四八年来临时,他并不抱乐观的态度。在除夕晚会上,厄内斯特对英格里德波格曼说,“小丫头,今年的年头将比去年更糟。”二月一日,当他们离开太阳谷踏上漫长的旅途到弗罗里达州去的时候,他们险些遇上暴风雪。他们的汽车一直往南走,最后到达里奥格兰恩。回到芬卡,厄内斯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新建起来的塔。他非常喜欢他的工作室,因为人坐在室里,窗外风景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发现,他很难在室里工作。玛丽写道,“厄内斯特已习惯于家里那热闹的气氛,觉得一人独自坐在工作室里太冷清。他乐于听到家佣雷恩收拾房间、擦刷地板、清洗碗碟的声音,也乐于倾听家人匆匆进出来往时发出轻悄悄的脚步声。他们从爱达荷新买回来一只狗。因为它毛发是黑的,所以取名为黑狗或简称“小黑”。不久,这狗便成为厄内斯特最忠实的仆人。

  和厄内斯特的预计相反,这一年的春天过得非常顺利。正在美国工作,被厄内斯特称为最佳的评论家马尔科姆·考莱同他的妻子和儿子于二月份来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准备在芬卡住两个星期。考莱此行的目的是收集材料为《生活杂志》撰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生平的长文章。在这同时,厄内斯特还同为《纽约人》杂志写作家传略的李丽安罗斯通讯。厄内斯特现在开始叫她为“小丫头”。考莱先生和罗斯小姐成为记述海明威一生事迹的第一批撰写人。厄内斯特说,谈论他个人的事迹使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考莱先生离开古巴后,厄内斯特写信对他说,关于他的传记的讨论使他整整一个星期安不下心来写作。

  厄内斯特在古巴同考莱先生的会见和讨论为他的事迹永留人间打下极为重要的基础。为了进一步把这工作做好,厄内斯特敦促考莱采访朗哈姆将军,了解厄内斯特在战争中的情况。他写信告诉朗哈姆,说考莱不久会去华盛顿找他。他说,不论朗哈姆对他印象如何,是好还是坏,尽可全部告诉来访者。还说,这是有关历史的东西。他设想,他一生的事迹在历史上和在现实生活中,其重要性是相同的。厄内斯特心里明白,在朗哈姆将军写给福克纳的信中,他一定会大大表扬他一番,以示对朋友的忠诚。特别会提到海明威如何不顾生命危险,冒着敌人猛烈的炮火前进。

  整个春天,厄内斯特都同考莱和罗斯小姐通讯。在信里他只字未提到他的个人历史和信仰。他只告诉考莱,他得了铜质星字勋章,当上国际钓鱼协会理事;一九三五年在比米尼与汤姆希尼赛过拳,打败了大个子黑人拳击家维拉梭德;领导一个巡逻队在加勒比海上巡逻追踪敌人潜艇。他还吹牛皮,说他喜欢那个女人,那女人就会同他好。他说他不喜欢他的母亲并非他心里糊涂或神经过敏。他认为他的母亲是全美国过去、现在和将来最坏的女人。他还说,当他发现他的父亲是个胆小鬼时,他第一次经历了他一生中心理上,精神上最大的痛苦。他详细地告诉对方他的父亲是怎样自杀的。

  厄内斯特写给罗斯小姐的信都是充满着友善和富有幽默感的名人轶事。他说,在他已往同西德奈和福朗克林的交往中,他讨厌他们的虚伪。他还主动给她提供许多人物,作为下次她为《纽约人》杂志撰写名人传记的对象。这些人中有:体育专栏作家吉米凯侬,多米尼加的独裁者特鲁伊罗,古巴日报的专栏作家阿杜拉索雷兹等。他说,他早就使自己学会危险地走路。这样,别人看了就会退避三舍。他给李丽安开列了一张他个人的英雄录。其中有;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彼得、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撤退时的殿后部队司令米切尔奈;他自己的妻子玛丽。她在卡斯普发病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斯坦福大学已读完了一年级,正准备到欧洲去度假。最后两位是古斯塔夫弗劳伯特和詹姆斯塞伯。

  《世界报》编辑部派出了一位成员到哈瓦那执行一项特别任务。此人名叫阿隆埃德华霍齐纳,二十年代曾在空军部队服役。他自从在密苏里圣路易斯读中学起就崇拜海明威。但当他想到即将见到海明威本人时,心里又有几分畏惧。编辑部要他请海明威写一篇关于《未来的文学》的文章,对于这项任务能否完成,他没有什么把握,但他还是去了。厄内斯特在弗罗里达饭馆接见了他。他用冰镇的代基里酒招待他。海明威同他谈天说地,无所不谈,可就是不谈《未来的文学》。第二天厄内斯特邀霍齐纳同乘“彼拉”号出海钓鱼。当他们在纳雄亲旅店前面马路人行道上握手告别的时候,厄内斯特基本上答应写一篇霍齐纳所要的文章。霍齐纳听了快活得象小孩子般怀着崇敬和感激的心情快步离去,坐飞机回家。

  六月份,厄内斯特十分得意地拒绝加入美国文学艺术学会。同时他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寄了一系列的信。信中谈的是家庭琐事,其中包括他边工作边谈恋爱的事。到了月底,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就要离开他们到学校去读书,厄内斯特便专为他的儿子安排了一次航海活动。这次活动为期十天,目的地是赛尔海湾,阿基拉斯岛、巴哈马邦克斯海峡。参加的人除了厄内斯特,玛丽,、马伊多梅罗卡和阿基勒斯外,还有基基和帕特里克。每天晚上他们都在梅罗卡新修理的游艇上过夜。厄内斯特的“彼拉”号和“温斯顿”号白天用作钓鱼船。由于海上刮起强劲的东风,海面风浪很大,在二十浔深的地方很难捕到深水鱼。于是,他们改用拖网捕法,效果很好,捕了不少鱼。根据厄内斯特的统计,在三个五小时的作业中,平均每三分钟捕到一条鱼。他们捕到的鱼包括:马林鱼,金枪鱼、黄尾鱼等。他们还捉到了三只大海龟。返航时三条船的冰冻鱼仓里足足装了一吨各色各类的鱼。

  厄内斯特为新出版的配有插图的《永别了,武器》一书写序言。在这次海上航行中这篇序言他已写了一半,六月二十九日,即航海回来四天之后,序言就写好了。序言中他约略地谈到过去一些事,着重点放在他写这本书时所经历的困难和得到的欢乐。厄内斯特对拉斯麦松所画的书中插图,特别是有卡瑟琳巴克莱在场的插图感到很不满意。他说,实际上,卡瑟琳的容貌真象马伦迪特雷奇年轻时的样子。这类女人天生一个美丽自然的脸蛋,即使她哭或即将要哭,她那样子都是迷人的。在眼睛和嘴唇周围肌肉十分丰腴不象拉斯麦松的画像干瘪难看。厄内斯特根本不相信插图能起传神作用。他认为作家与插图艺术家之间对于同一事物、人物的观念是有差别的。他们之间的鸿沟是无法填平的。他说,如果他写一本关于巴哈马的书,他宁愿叫温斯罗前马制作照片而不用插画。如果他是盖马巴桑,他就请人作画,以求与该书相匹配。任何一本书的插图都不可避免地令原作者感到失望。不过他终归是个外行。外行毕竟不懂,只有内行才懂。

  七月份厄内斯特又准备另一行出海航行。这次主要是庆祝他的第四十九次生日。由于他才刚刚完成《永别了,武器》一书的序言,思想上仍停留在书中所描写的时代。因此,他说,他感到自己才三十出头。这次出海同行的有:玛丽、辛斯基、格里戈里奥、基基和马诺里托——一家小咖啡店老板的儿子。他热爱海洋,出海从不晕船,旅途中他帮助格里戈里奥和基基。海上航行进行得十分顺利,厄内斯特为自己有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庆祝会感到无比高兴。玛丽却独自忙个不停,购买并包装生日“特别礼品”,其中有许多“礼品包”上还系着牌子,上面写明由他们芬卡家里猫狗所赠。此外,还有半磅鱼子酱和一个上面撒着白砂糖,插着蜡烛的大饼。哈瓦那一家专门供给海明威家酒类的酒商特地送来一箱香梹酒。早上六点,厄内斯特和辛斯基打开酒箱取出酒来饮,一直饮到傍晚。厄内斯特为自己进入四十九岁而自鸣得意。他说,他正在期待进入五十岁的那一天的到来。那个时候,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人了解他,尊敬他。当然,四十九岁生日是个难忘的美好的日子。他写信给李丽安罗斯说,生日那一天,他整天都沉浸在欢乐幸福之中。

  的确,这年的整个夏天,厄内斯特都沉醉在欢乐之中。他帮助罗伯托赶做一个前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哈瓦那一位上了年纪的妓女丽奥波迪纳。厄内斯特说,他准备把那支自动步枪作为他参战纪念物送到博物馆去。他深信,这支枪将和霍桑①的鞋或亨利詹姆斯作品中的一个标点符号一样重要。他正在计划战后第一次到欧洲去旅行。他发现到太阳谷去的人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调换一个环境对他对玛丽都大有裨益。他愿意九月初,从哈瓦那乘坐慢班船通过西北部巴哈马的“圣道”,进入塞盖索海,接着横渡,中间在方泽、里斯本和基布拉特略作停留,最后在坎杂斯停泊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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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桑(1804—1864)是美国一著名作家。

  海明威正在酝酿这个计划的时候,传来了他的律师毛里斯史佩塞患了重病的消息。他的工作由他的年轻助手阿尔弗雷赖斯代理。厄内斯特还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史佩塞时的情况。当他的思想还未转过弯来,赖斯就拍电报告诉他史佩塞已于八月七日逝世。虽然,厄内斯特对史佩塞办理事情的方式很不满意,他仍然深切悼念他。自从一九四四年以来,他就给他已经去世的朋友作登记。史佩塞之死给这个登记表增加了一名。事态的发展似乎证实了海明威的预言:一九四八年比一九四七年还要糟。许多过去认为“爸爸是个傻瓜”的好心人现在几乎都死光了。想到自己将比他们之中任何人都要活得久些感到很满足。但是当他进入五十岁这个阴暗的领域时,他常常感到,快乐的伊甸园门外,寒风在怒吼,雪花在狂舞。

过去和现在

  三十年前,厄内斯特从意大利热那亚乘船回国,现在他乘坐杰契罗号邮船抵达热那亚码头。此时此刻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年青时代他在意大利经历过的场景,象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自从一九一八年以来,中间除了在一九二○年初他陪同哈德莉去过一次和一九二七年同盖希科克匆匆一行外,厄内斯特再没有来过意大利了。上岸后,厄内斯特租了一部汽车同玛丽一起到斯特雷萨去。途中,过去的印象和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图景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

  他写信给朗哈姆说,“天哪!巴克,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国家。”玛丽初次来到这里。乍到就被这个地方秋花的芳馨和山谷中紫色的雾霭迷住了。厄内斯特大有回归故土之感,更加欣喜若狂。地处意大利北部的人简直把他们俩当作贵宾,盛情接待。他的一位意大利出版商阿尔伯托蒙达多里告诉他,他的书在意大利的销路,自战后以来,比任何其他作家作品的销路都好。从普通的平民百姓到贵族阶层中喜欢体育运动的人都喜欢读海明威的作品。他们的车子离开斯特雷萨后,经过科摩,伯格摩,后来又沿着蜿蜒的车路到达科迪纳·艾佩佐。虽然这个村子的规模扩大了,但它的轮廓还没有变,特别是那周围的山峦仍和一九二三年他同哈德莉及雷纳塔到这里来时一样。厄内斯特一时高兴,忘记了这是他这次旅行的中途站,他说,他这次旅行的最大收获是发现他以前从未发现的农村真面目。以前,在打仗期间他只坐在拥挤的军用卡车里或开着救护车奔跑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匆匆一瞥。厄内斯特的老朋友康德菲德里科克齐勒和他的妻子玛丽亚路易莎正在村里度假。康德到海明威下榻的旅店邀他去钓鲟鱼。这同过去由一位衣衫不整的本地向导相比就差多了。科克齐勒是个芬兰的贵族,欧战时曾在海军里服务。他身材消瘦,额头很高,目光犀利,两颊苍白。厄内斯特的意大利语已荒废多时,但经过一段时间同科克勒的对话后,慢慢又恢复了。科克齐勒的英语讲得非常地道漂亮,不清楚内幕的人会以为他是一名从英国皇家空军退役的空军人员。

  十月底他们从柯迪纳开车去贝鲁诺和特雷威索,最后到达具有魔力之城——威尼斯。厄内斯特说,如果你对历史有兴趣,威尼斯是个绝无仅有的地方。虽然玛丽和厄内斯特在威尼斯人中间十分受欢迎,但这丝毫没有减少厄内斯特对历史的兴趣。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欢迎。现在厄内斯特相信,整个城市都属于他的。甚至认为他年青的时候,曾两次帮助保卫这座城市。在幻想中,他看到自己同其他的战士肩并肩地站在开普赛耳齐胸深的盐碱滩里奋力保卫这座城市。当然,这完全是一种幻觉。可是在他的思想中他确实把它当作真的。

  昔日在意大利战场上的情景历历在目,诸多悬念,使他决心重访三十年前他受过伤的地方。他先坐车来到福赛尔塔——这是一个经过多次重建,又多次被毁坏,破旧不堪的城镇,然后沿着崎岖不平的公路前进。原先沿着河岸修筑的工事早已被填平,长满了草。河边长着高高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在河堤后面的河谷里有一长排黄色的平房,那正是他一九一八年受伤的地方。他走到那个他称之为“火山口”的地方,即敌人的迫击炮弹落在防空洞门口爆炸的地方。他本想在那里举行一个纪念仪式,可是条件不具备。于是他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眼,然后把一张一千里尔的钞票塞进洞里,再用土把洞填平。这象征着他在意大利土地上流过血,措献过钱。当天晚上,他回到威尼斯。据玛丽说,“他高兴得象着魔似的”。

  十一月份,厄内斯特有一半时间同玛丽住在一起,一半时间单独住在托西罗岛上一家小客栈里。从威尼斯乘船向北走,一小时就可到达。在那里他每天的时间安排是:上午写作,下午出外打野鸭。客栈周围的十一世纪的老式教堂和露天火推里山毛榉和桦木燃烧时发出的火焰和诱人的特殊味道深深地吸引着他。如果遇上天气好,站在教堂顶上,可以看到开普赛尔的沼泽地;如果借助望远镜、就可看到沼泽地那边的福赛尔塔城。斯时,斯地,当你能追忆并看到三十多年前你生活过的地方,还有什么比这更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呢?玛丽想乘坐摩托车到弗罗伦斯和费尔去参观游览。厄内斯特借口不感兴趣——至少是对这类游览不感兴趣,独自留在家里写作。他正在为《假日》杂志写一篇关于高尔弗河的小文章《蓝色的大河》玛丽直到月底才回来。她这次参观游览,收获很大,活动丰富多采。她由她的英国朋友露丝和阿兰摩尔赫德陪同参观了弗罗伦斯的美术画馆;到费尔斯附近拜访了艺术历史学家伯纳德贝伦森。当时他已八十三岁,白发白髯,但精神矍铄,十分健谈。

  厄内斯特和玛丽在乡村的南面一处叫阿普里尔山租了一间小屋,他们准备在那里过冬天。十二月初,厄内斯特同费德里科的弟弟康卡罗科齐勒一起去打鹧鸪。第二天到塔葛里孟多河下游的拉底出纳猎区去狩猎。这是巴隆南伊基的领地。那天星期六下午,山雨霏霏,参加打猎的还有一位女子,她是南伊基的朋文。她从未打过猎。到了傍晚快回家时,她全身透湿,疲惫不堪,额头上给空子弹盒撞起一个包,样子真难看。当其他的人坐在一起喝威士忌暖身子,一边谈论着当天的狩猎情况时,她独自坐在火炉旁边烘干头发。可是手头缺把梳子梳头发。厄内斯特用同情的口吻和他谈话,说她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子。并且当他知道她急需梳子用的时候,主动拿出自己的梳子,把它折成两截,将其中一截送给她。她被他的举动和同情的话所感动,连声道谢。

  这位女子名叫阿德里安娜,是个未满十九岁的女学生。他的祖辈住在达尔马丁海岸的鲁西诺岛。十九世纪初他家迁至威尼斯,他们的家在圣马可广场以东一条狭窄的街口上。阿德里安娜在威尼斯一所女子教会学校读书。她的守寡母亲朵拉对她管教很严。她中等身材,腰身纤细,脸颊瘦削苍白,颧骨比较高,淡褐色的眼睛,鼻子有点勾。她双手灵巧,擅长漫画和素描。厄内斯特很喜欢她那柔和的声音,她那彬彬有礼的风度,她对基督教的信仰和虔诚,她的迷信以及她那淡黑色皮肤所特具的美丽。当阿德里安娜梳整头发的时候,厄内斯特站在火炉前面随便和她亲切交谈。后来厄内斯特邀她出去吃中饭顺便接玛丽回家,她答应了,随身还带了一本剪贴簿,上面贴满了女孩子气的漫画;一包巧克力糖。这是她家里第一次允许她带到外面吃的东西。厄内斯特在她的本子上签名留念。这时,他开始称呼她为“女儿”了。

  厄内斯特把猎来的野味全放在车后的行李箱里,塞得满满的。他们离开狩猎地返回柯迪纳去。他和妻子玛丽一起过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圣诞节。房里有一棵从树林里砍来的枞树,桌上摆着一大瓶饮料。他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是把他的文章《我的老人》卖给二十世纪福克斯杂志所得稿费四万五千元。新年前夕,他对人家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陆地,海洋和天空方面的长篇小说。他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他已着手写关于海洋的部分。因为海洋部分是全书的重点,篇幅长,涉及的时间长,人物、事物多。事实上也是这样。他的海上生活是从一九三六年起至一九四四年止,但他在英国皇家空军只呆了两个月时间;在陆军里呆了七个月。他对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说,他这次写作的速度减慢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耳朵里总是嗡嗡作响。这样十五个月来每天每隔四小时就要服药,真烦死人;其次是,他决心写出一本质量比他过去的任何作品都要好的书来。

  他目前正在阅读两本小说:一是欧文肖写的《小狮子》;一是伊利奥威托里尼著的《西西里岛上》。他认为第一本书读了令人灰心丧气,蒙受耻辱。他称该书的作者是胆小鬼,即使发怒时也不敢开枪。他说肖把玛丽维尔斯变成一个虚构的人物,取名为路易斯或莱切斯特海明威,把海明威取名为阿希恩。他读了《西西里岛上》的校对稿,并为美国编辑写了一个简短的前言。威托里尼毕竟是个实事求是的作家。在作品中他提供了“雨水”,不象纽约一些评论家专找别人的碴头,不惜引起争端。厄内斯特对“雨水”是这样解释的。

  我所指的“雨水”就是:知识、经验、酒、面包、油、盐、醋、床、清晨、夜晚、白天、海洋、男人、女人、狗、可爱的摩托车、自行车、山岗、峡谷、火车在直线或曲线轨道上的出现和消失、爱情、荣誉……豪猪、松鸡、野草的芳香,新鲜皮革的特有气味以及西西里岛。

  美国《生活》杂志发表了马尔科姆考莱的文章《爸爸先生①的画像》。这是经海明威同意的有关他的第一篇传记式文章。文章用了相当的篇幅叙述了厄内斯特在战争中的情况。厄内斯特读后感到很高兴。他写信告诉朗哈姆,说,虽然所述情况不够准确,但读起来令人有趣。他赞扬考莱审慎而忠实地占有他以前禁止使用的资料。接着他写信给文章的作者,表示对他的作品感到满意。但当考莱向他提出建议,写一本正式的传记时,厄内斯特没有明确表态。后来他对李丽安罗斯——他的一位在《纽约人》杂志社工作的新朋友,作解释说:自己还活着却让别人为自己立传,实在难为情。如果真的要把自己作为“标本”的话,那末约克斯的兄弟佐纳斯最适合干这项工作,因为他是美国最出色的标本剥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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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海明威。

  玛丽近来习惯于自称为“麦克爸爸的快活妻子”。她写信给考莱,就他在文章中说厄内斯特在奥克派克中学时不是个出色运动员提出不同的意见。她十分不客气地说,既然他对厄内斯特不十分了解,他就不能为他丈夫写传记。她说,她的丈夫实际上是个非常出色的运动员。但海明威自己写了一封信给考莱,承认自己在打足球方面不行。然而,他带着十分自豪的口吻说,自从十二岁起他在使用步枪、猎枪、钓鱼竿等方面很拿手,在洪托海湾时,他曾用猎枪打掉含在比尔嘴上的纸烟。是的,狩猎和钓鱼是他最擅长的,其他体育运动只是一般。

  海明威夫妇突然碰上倒楣的事。玛丽在松软的雷地上滑雪时,不小心把踝骨碰伤;二月份厄内斯特受寒,心里难受,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星期。可是最严重的是三月份,即玛丽的脚扭伤之后几个星期,他左眼角被硬物擦破了一下,不幸感染,很快传到了脸上。医生诊断结果是丹毒,是一种皮下组织的传染病。厄内斯特料定是开车行走在黄泥公路时,尘灰颗粒飞进眼睛引起的。后来传说更为离奇。说是他打野鸭时,子弹的碎片飞入了他的眼睛引起的。在柯迪纳的医生提请大家注意,这种感染可能会影响大脑神经。于是厄内斯特住进帕杜尔医院。经过注射大剂量的青霉素后,体温下降了,病情得到控制。这时他的脸上涂满了油膏,眼睛浮肿,变了颜色的胡子象田里庄稼收割后留下的残梗那样,在涂着黑色油膏的脸上硬硬地凸了出来。

  辛克莱路易斯也来到威尼斯,住在格里蒂旅店。据海明威后来说,路易斯趁厄内斯特不在之机,纠缠玛丽达三个小时之久。他的谈话内容主要是:“我喜欢厄内斯特,但……”。他反对厄内斯特,主要说他为人太势利;作品数量少;对于路易斯极力赞扬他的作品《丧钟为谁而鸣》,厄内斯特无动于衷。最后,路易斯对玛丽表示同情,说她那如花似月之貌本来可以找到一个天才的丈夫。谈话结束,路易斯撇下玛丽走了,让玛丽为他付饮料和酒的账。厄内斯特从帕杜尔医院回来,脸上丹毒仍很明显。听说路易斯指责他势利,他也不在乎,只是对酒店里服务员的领班说,路易斯是个脸皮有几寸厚的狗杂种。

  阿德里安娜的哥哥吉安弗朗哥刚从纽约回来。厄内斯特约请他们兄妹到格里蒂饭馆吃中饭。吉安弗朗哥二十八岁,个子不高,很活跃,黄赤头发,眼睛淡褐色。厄内斯特对他在战争中的经历很感兴趣。一九四二年吉安弗朗哥参加了意大利军队,在埃温罗姆梅尔将军麾下的装甲团当一名军官。不久身负重伤,被送往红十字会医疗站。后来跟随最后一批红十字会人员乘船离开北非。他在意大利几家医院就医。经过几个月时间的治疗,身体逐渐恢复健康。出院后,他加入美国战略情报组工作,成为活跃在威尼多的游击队的领导人。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被一些坏蛋捕捉。他们的手枪口对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押送到数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与此同时,他的老家圣米切尔达格里孟多被美国的中型轰炸机炸毁了。据说那飞机本来轰炸的目标是附近一座桥梁,结果弄错了。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吉安弗朗哥回到家里发现他父亲被人暗杀,尸首抛在一堆瓦砾之中。从那以后,他一家只好挣扎着过日子,盼望能从苦难和不幸之中摆脱出来。听了吉安弗朗哥的叙述,厄内斯特对吉安弗朗哥的英勇行为表示赞赏,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现在,厄内斯特停止写那部长篇小说的有关海洋部分,目的是想把小说的篇幅压缩。开初,他只是猫述一个在黎明前站在盐碱地的冰凉水里打野鸭的情节。后来,灵机一动,把情节扩展开去,笔锋一转,着重描写近几个月来他在北意大利的所见所闻。他不必假装内行去虚构一些朋友,诸如弗朗切蒂、罗宾朗特、柯齐勒和伊凡齐等。他心里已有很多供描写的图景,例如:哈利的热情好客的酒吧间,格里蒂宫殿式的旅馆以及威尼斯冬季里的海景和城市风貌。他想创造一种戏剧性的冲突,反映过去三十年中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写出一个象他自己一样的人物,十九岁时参军,并在离威尼斯一箭之遥的巴索派维战场上受伤。另一方面,着重点应放在描写同一个人在他四十九岁那年重返故地,抚今追昔,留恋年轻时代的情景。要把这两方面写成功,就要用到作者自己战争的经历,其中包括在法国、比利时和德国的经历。

  当海明威夫妇结束在意大利的访问,四月三十日,在热那亚乘杰契罗邮船回哈瓦那的时候,厄内斯特的那部长篇小说仍停留在描写打野鸭的地方。他自己对于这部小说的主导思想是什么,篇幅有多大也心中无数。五月二十二日,轮船停泊在运河区的克里斯托纳码头,当记者问他关于他写作那本书的情况的时候,他拒绝详细说明,只说写作正在进行之中。但实际上,他的写作经常因有大量信件要处理而受影响。为了不妨碍写作的顺利进行,厄内斯特从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雇了一位兼职秘书朱安尼达。厄内斯特事先提醒尼达,有时他使用的语言不那么文雅。但出乎所料,尼达后来发现他是她见过的态度最温和最有礼貌的上司,她既高兴又满意。开头几个星期,他口授尼达写信时总要注意她情绪上的反应而选用词汇。后来,有一天,他对尼达说,“我称呼你为女儿,你介意吗?”“一点也不,”尼达回答说。从此,他更随便了,开始使用一些粗俗的话语,最后达到高潮,竟用起诅咒语骂人的话来。他刚说出那个骂人的字,立刻就停了下来,用做父亲的眼光盯着尼达说,“哦,女儿,请原谅我用上这个词。不过,我觉得在这里非用上不可。”“请继续讲吧,”尼达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从那以后,”她说,“口授写信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比以前更加随便。他脑子里当时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我认为他毫无保留。”

  六月初厄内斯特的写作又因到巴哈马钓鱼而中断了。弗朗切蒂从威尼斯来,朗哈姆从华盛顿来,他的儿子基基从基威斯特岛来。这时天气又不好,经常是狂风暴雨。格雷格里得了重感冒。一位古巴渔民名字叫圣地亚哥,他是作为机械师被雇用的。他说他会开机器。于是立即用海军的一只救生艇把基基送回基威斯岛进医院切除阑尾炎。

  七月份他举行了他五十大寿庆祝会。他象他书中那位美国陆军上校那样,不停地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了。可是他思想上总觉得自己仍然年青,只有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唯一使他扫兴的是没有一个崇拜他的美国人打电报祝贺他,只有几位外国出版商给他寄去了贺信。二十一日下午他和另外五个人乘坐“彼拉”号出海航行,一边喝着香槟酒。生日礼品很多,他感到自己年青多了。他的体重已下降到二百磅。那个星期,他一共写了三千一百九十九个字。

  生日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他和玛丽由他的秘书尼达和美国大使馆一位空军助理雷拉里克陪同出外钓鱼度周末。尼达和雷拉离船下水游到对岸去,格雷格里对着他们大声喊,要他们及时回船吃中饭。他们正准备下水游回船上时,突然发现在“彼拉”号和他们之间游来了一条大鲨鱼。尼达说,“我还没下水,我转身去看看从海滩到公路大约有多远的距离。我光着脚,身上穿着游泳衣。当然,身上没有钱可以卖汽车票……于是,我们站在那里高声喊,至少我是这样做的。终于爸爸知道水里有一条大鲨鱼……他的行动真使我们吃惊。他找来了一把锋利的猎刀,含在口里,摘下眼镜,立刻跳进水里。他径直向岸上游来接我回船去。他一再对我说,那鲨鱼不是他的对手,要我不要怕。我游水的速度从来没有这次这么快,我以世界纪录的速度到达了“彼拉”号。事后,格雷格里对我说,那条鲨鱼象个脓包,见了人就怕。爸爸的为人太好了,他真是位热心人。事后,我仔细一想,他大概有点失望,因为他的刀子没有发挥作用,没机会同鲨鱼较量一番。”

  厄内斯特的写作现在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又得意洋洋地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说,“上帝呀!要相信,世上有冠军者,而冠军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他正在写的这本小说可说是比任何死去或活着的人都要写得好。每天清早,听到院子里那只好斗的公鸡开始啼叫时,他就起床来到打字机旁工作,想到自己是个天生的舞文弄墨的人而感到心里乐滋滋的。现在他开始为这本书寻找一个合适的名称。他比较喜欢的一个书名是《我所了解的东西》。另外一个名称是《新受杀害的骑士》,取自中世纪民谣《特华柯比斯》。一九二六年他就看中了这个名称。自那以后一直放着没用。现在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一个人的洋洋自得,夸夸其谈的心境同他的愠火中烧,勃然大怒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一家叫《麦克柯尔》杂志的派了一位女记者准备去采访住在伊利诺斯弗雷斯特河附近的厄内斯特年迈的母亲。葛莱丝现在已经七十七岁,由露丝阿诺德照顾。近来厄内斯特装出是个孝子的模样。但实际情况是他对母亲恨之入骨,因为他母亲也恨他。从前,在家庭境况不好的时候,他要他母亲把在弗罗里达州没有多大的用处的房地产卖掉,他母亲警告他不要对她进行威胁;厄内斯特结第一次婚的时候,他父亲也曾提出同样的问题,但他终于遗憾而死去。现在,厄内斯特采取强硬的立场,要是他母亲同意接见那位他妈的《麦克柯尔》杂志的女记者,他就从此停止寄钱给她。他发现一个新词语适合用在这种场合里:“先生们,你们现在觉得怎样呢?’这不仅适用于他对待他母亲的决定,也适用于在一九四四年夏、冬两季追击敌人时消灭德国鬼子时的情况。他曾自封为情报局官员,审讯过好几个敌人。有个德国俘虏态度十分傲慢,把厄内斯特惹火了。他警告那位德国人要他供出德军可能逃跑的路线,不然就枪毙他。那个德国士兵说,“我想,你不会把我打死的,因为你害怕,你们是道德堕落了的人,而且也是违反日内瓦规定的”。厄内斯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大错特错了,兄弟,”说罢朝那德国兵的腹部连开三枪,最后头上又补了一枪,这样,当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脑髓便从鼻子里流出来。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他对可尊敬的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商的一种吹嘘而已。和他许多有关战争的短篇小说那样,上述的情况要嘛是自己杜撰的,要嘛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然而,尽管说法没有什么根据,说出来毕竟能消除淤积在心头的怨气,因为只要提到那位“麦克柯尔”的女人和他那位在伊利诺斯的老母亲,他就禁不住要发怒。

  但是,厄内斯特是个具有复杂感情的人。这表现在他给一位八十多岁老人伯纳德贝伦森写的一封信。信中他感谢老人在十一月份他的妻子访问费索尔时所给予的亲切的接待和照顾,并表示伯纳德老人是他迄今所见过的最受尊敬的几个人中之一。他又准备再次到意大利去,十一月份乘法国之岛号先到巴黎,住进瑞芝旅店,然后去威尼斯。在那里他将利用星日时间修改他的小说,星期天外出打野鸭。一旦那书修改完毕,就将送到世界报杂志分期连载。厄内斯特之所以选中这家杂志,主要是他喜欢阿隆霍特齐纳其人。厄内斯特称呼他为“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年青人之一”。九月初,霍特齐纳和他的妻子到古巴去度假。他们夫妇俩坚持要住在瓦拉德罗旅店以免妨碍厄内斯特的正常工作。对此,厄内斯特非常感动。九月五日当他到达的时候,厄内斯特立即邀他乘“彼拉”号出游,一边把写好了的书稿拿给他看。当霍齐特纳看阅稿子的时候,厄内斯特象一九四五年请巴克朗巴特看稿子时那样身子轻轻靠在对方的肩上,低声地对他讲话,请对方留意边上的批语。当他发现对方读到书的某个段落或章节,他认为写得很俏皮幽默时,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霍特齐纳发现这样看书注意力很难集中,于是不大好意思地要求把书稿收起来,等到有空闲的时间再读。这次访问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因为在同《世界报》杂志编辑商谈分期连载厄内斯特的小说的时候,霍特齐纳实际上成为厄内斯特的代理人。

  霍特齐纳离开一星期之后,厄内斯特最后决定采用另一个书名:“越过河流,进入森林”。这原是斯通华尔杰克逊将军的一句名言。厄内斯特把它缩略了。他向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借了一万元让玛丽去芝加哥看望她年迈的父母亲同时买一件貂皮大衣。他解释说,“过去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现在该注意给她打扮一番。”从九月五日至二十九日,他一共写了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一个字。其中还有两次外出钓鱼。玛丽一离开家,他又不守规矩了。哈瓦那新来了一个妓女,他称呼她为西娜芬比娅。厄内斯特打发一个家仆去请那妓女到芬卡来同他一起吃晚饭。几天之后,他非正式地去访问了同他年纪相当的过去一位老妓女丽奥波迪娜。他们一起闲谈,轮流讲一些关于帝王死亡的故事。后来他叫罗伯托计算一下书稿的字数。计算结果大约是四万五千字。厄内斯特估计再写一万五千字,全书就可写完。他在写给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信中说,“我要步莎士比亚先生的后尘。不过很不容易。”

  十月初旬玛丽从芝加哥返回古巴。这时,厄内斯特已经有把握在十一月初写完那部长篇小说。他写信对巴克朗哈姆说,他在意大利逗留时用去的时间,现在已加倍偿还。他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康特威尔的形象是由三个人组成的。其中之一是兵痞查理斯威尼,另一个是朗哈姆,第三个是他自己,假设他参了军而不是从事写作的话。他心目中这个人的形象应该是一个有高度文化和丰富经验的战士。故事的背景和往常一样是爱情和死亡。前景是一个严阵以待的战士——一位不朽的英雄。他说,书中的战斗场面都是在舞台之外的。有描述攻占巴黎的场面,有他自己在阿登奎斯所经历的场面,斯奇尼埃菲以及赫特吉纳战役等。他说书中所描写的战斗远远没有现实中的赫特吉纳战役那么激烈,动人心魄。当然,他可以发挥他的想象力和采用夸张的手法。他说他已决定把所知道的有关陆军方面的东西全都写出来,而不是按原先的计划留下某些素材将来写一部有关海、陆、空三方面情况的长篇小说。这种处理方法同他在三十年代写的《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时一样,即把足以写成几本长篇小说的材料加以浓缩,成为一个短篇。此时,他正在考虑如何节约人力和物力。

  他的判断和结论是正确的。他已经从最近他的意大利之行得到了许多启示。他不但安排他书中的那位上校去执行轰炸在圣米切尔附近大桥和村庄的任务,还赋予他同自己一样的经历——重返旧地,站在托赛罗的古老教堂塔楼顶上观看远景;让他住进威尼斯格里蒂旅店;把他介绍给一位美国小说家。这位作家脸上“生着麻子,就象通过用廉价的望远镜去观察月球表面上凹凸不平的情形一样”。这位上校象厄内斯特也有一位妻子。在动荡的岁月里,他摧残伤害她,离弃她。当然,作者最后也安排了他同朋友接触交往的场面。这些朋友是:格里蒂旅店领班服务员,哈里酒巴间的西普宁尼和弗朗切蒂等。

  在塑造那位五十岁上校的十九岁情妇雷娜塔的形象时,厄内斯特采取了同过去塑造虚构的雕塑家彼格马利昂形象不同的方法。过去的方法是作家按照摩登时代漂亮女人的模式创造出来的。作家塑造出来的形象是那么的美丽洁白无瑕,以致作者本人也为之倾倒。这次他选中的模特儿是那十九岁黑头发的阿德里安娜。这个女子厄内斯特已经同她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在十二月份,在拉蒂塞纳附近,他送一截梳子给她;另一次是在四月份他邀她去威尼斯一起吃中饭。阿德里安娜既不象雷娜塔是伯爵夫人,也不是厄内斯特的情妇。他们的这种关系只能解释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厄内斯特感到遗憾的是,十月初旬,他第一次给阿德里安娜写了许多信,但信里不敢告诉她,他正在把她当作虚构中的雷娜塔。他称呼她为“女儿”和“亲爱的阿德里安娜”。他告诉她,他的儿子基基不久前在威尼斯见到她之后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他说,他将于十一月份到巴黎,要是她也能到巴黎去,到时他们可以一起到奥迪尔去看赛马,打赌取乐。他说他的书就要出版,会有很多钱。即算赌马输了也不要紧。他祝她健康快乐。厄内斯特十分清楚阿德里安娜长得相当漂亮,但他更希望她身体健康。他建议她用意大利文给他写信。最后信末的落款是:“爸爸先生深切地爱你。”

  在塑造雷娜塔的形象中,厄内斯特试图用一种以前没有做过的,更为复杂的诗的比喻,从而使这种浪漫式的家长作风不至于赤裸裸地表露出来。他希望在雷娜塔的头部周围有个爱神维纳斯的光环,希望她象一位女神,从海里升腾而起,成为古老的威尼斯城人民精神上的支柱。雷娜塔这个名字是一九二三年他和哈德莉在柯迪纳结认的一位朋友雷娜塔波格蒂那里借用而来的。可是雷娜塔这个词原意是“再生”。作者选用这个字的目的是要表现那位五十岁上校的再生精神,他容光焕发,青春常在。雷娜塔的形象代表着新生、纯洁、勇气和理想。而这正是厄内斯特和康特威尔上校在战争结束前承受痛苦时所追求向往的。在描写爱情关系上,厄内斯特运用了他在《永别了,武器》一书中那种感应性的性行为的冲动手法。虽然阿德里安娜从来没有——事实上确实没有,单独同他一起呆在格里蒂旅店的房间里,但这丝毫不妨碍作者的假设和想象。厄内斯特除了寻求表达象征性的意义外,在处理雷娜塔和上校之间的关系上同他在另一本小说,《伊甸园》中那对恋人的关系有惊人相似之处。厄内斯特过去在描写青年恋人的活动交往中,他不厌其烦地描述青年男女以头发的颜色,造型,食物,饲料、日光浴等为中心内容的谈话。在《跨过河流》这本书中,这方面的描写又更进了一步。然而,有时因心里不痛快,整个气氛就笼罩着阴影,这时在作家的笔下就出现了许多描写精神病人的场面。厄内斯特甚至在信中吹嘘,他要超过莎士比亚。这无非是老调重弹:自信能提高一个人的勇气。

  引起厄内斯特内心不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表现形式也各不相同。最突出的一次是他给尼达口授一封充满嘲弄语言的信寄给将在一九五○年一月三十日在纽约沃尔道夫·阿斯托里亚会堂举行的罗斯福总统诞辰纪念音乐会。在此之前,该会负责人阿威雷尔哈里曼曾写信给海明威请他协助筹备。复信时,厄内斯特十分和气地说,如果他的写作不受影响,他一定协助。其实,这种许诺只是变相的拒绝。他的那封信,措词刁钻,刻薄,辛辣。它嘲讽谩骂那些改变世界,尔后因过度劳累而死去的有钱人和得了麻痹症的人。幸好这封信后来没有寄出。

  根据目前的情况,估计厄内斯特十一月初去纽约和巴黎之前,他那部小说可能写不完。他的女秘书尼达把小说的前几章用打字机打好,以便送交霍特齐纳,让他转交给“世界报”杂志的总编辑赫伯特梅耶审阅。厄内斯特为了他那位年轻的朋友正准备到法国巴黎去。他说,“希望他能和我们一起。也许,他会参加我们的活动的。”李丽安罗斯不久前建议为厄内斯特写一本略传。厄内斯特对她说,“我的意见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不过你写出来了,一定很有意思的”。出发之前,他们忙了好一阵。玛丽负责叫人收拾好行李,一共十四件;同德里安娜的哥哥吉安弗朗哥特地从哈瓦那赶来,坐在打字机旁连续工作好几个小时,改正书稿上一些意大利地理名称的错误。玛丽写信告诉伯纳德贝伦森,厄内斯特急于写完那部小说,已经使他变得“象个炸药包一样,一触就要爆炸。”但当厄内斯特打电报给李丽安罗斯,告诉她们将于第二天出发时,紧张的气氛又缓和下来了。十一月十六日傍晚,他们的飞机抵达伊德威尔机场。尽管那本书还没写完,但也指日可待了。自从他乘坐杰吉罗号邮轮返回古巴后,还不到六个月又再次到国外旅行。此时他心情舒畅,开始感到度假给他带来的愉快。

跨过河流

  李丽安刚好赶上接厄内斯特的飞机。她发现厄内斯特站在大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大皮包正在等玛丽。玛丽此时正忙于清点行李。厄内斯特那灰白的头发实在太长了,应该剪一剪。他脸上蓬乱的白胡子足足有半英吋长,戴着一副钢框眼镜,鼻梁上垫着一块纸以减轻眼镜的压力,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粗花呢外衣,可是肩膀地方缩得太紧,袖子太短。他身上的衬衣、领带、背心和裤子都是毛料的,看他那模样,真的令人感到冬天已经到来了。他脚上那双平底便鞋就象他手里拿着的那个皮包一样磨损得差不多了。他说他的身体还不错,只是急于把书写完而弄得筋疲力尽。对于这种“对写作的高度责任感”人们往往看不见也不理解,他们所看到的是当书写完了,作者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那种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的样子,也就是海明威现在这个样子。

  厄内斯特对纽约并不感兴趣。他说,“这不是我所向往的城市。这个地方只能临时住一阵子,住久了就受不了。”此时已是星期三的晚上。“法国之岛”号邮轮定于星期六起航。在舍利奈德朗旅店的房间里,厄内斯特脱去他的外衣,解开领带,叫服务员打电话请马伦迪特里奇来共进晚餐。他定了香槟酒和鱼子酱。酒上桌后,他亲手倒了一杯给罗斯小姐说,他刚写完的那本小说比《永别了,武器》好多了,因为他同时处理好了青年的问题和愚昧的问题。“先生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以渴望回答的口吻问道。但是他所提的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不久,迪特里奇小姐的到来打断了他的独白。迪特里奇和玛丽一样也有一件貂皮大衣。她接过递给她的一杯香槟酒,接着打开手提包,取出她给她小孙子拍的一些快照拿给大家看。她说,“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下一代。”厄内斯特表示同意她的观点“一切都是为了下一代。”

  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的到来,晚宴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首先他们接待了查理士·斯克里希纳先生。他显得很严肃,但又有点腼腆,灰黄色的头发从头的正中分开,梳得整整齐齐。接着到来的是乔治布朗,一个很有风度的运动员;还有弗吉尼亚维特,人们称之为吉基的,一个举止十分文雅,年纪和玛丽差不多的女人。她准备和海明威夫妇一起到欧洲去。当霍特齐纳到来时,厄内斯特便领他到卧房去开始给大家画一张画,以便如果他留在美国,其他的人都在巴黎时,看着这张画,心里就不会那么牵念。厄内斯特认为这借口很妙,立即见效。霍特齐纳将把他的部分稿子带给总编梅耶看,并请厄内斯特到巴黎后把其余的手稿补寄上。总编辑梅耶吩咐霍特齐纳花点钱,好好盯住海明威直到把那本书稿弄到手为止。厄内斯特听了会心地咧嘴而笑。他说,奥迪尔跑马地是他们商谈书稿交易的好地方。他还建议霍特齐纳同他一起步行到纳赛河对岸去看看他以前住过并取得辉煌成就的地方。

  星期四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李丽安罗斯来到厄内斯特的住房,看见他穿着一件方格花纹的睡衣正在喝香槟酒。他说,天才朦朦亮他就起床写书。接着大谈特谈他的自传式的回忆,其中掺杂着许多拳击比赛的专门术语。他说,到了五十来岁又来维护他的声誉,实在很有意思。他二十多岁就出名,三十至四十岁是巩固他名声的阶段。现在他又一次走边竞赛场地。他似乎喃喃自语说,“我是个性格古怪的老人。他知道罗斯小姐在一旁听到了。星期五上午的活动是参观都市博物院。当李丽安第三次来他住地时,帕特里克刚从哈佛到达纽约。这次厄内斯特身穿一件新的外衣。随即他们唤了出租汽车出发了。天正在下雨。到达博物院后,他们参观了画廊。但布罗格尔画室却因内部修理没有开放。这时,厄内斯特正好有机会显示他的内行。他头头是道地谈起埃尔格雷科的“托列多”画像来。他说那是这博物院里最精美的画幅。接着谈到塞赞恩的画集。后来他们参观了“南泉森林的怪石”。他站在这画的前面看了几分钟,然后对李丽安说,过去他住在巴黎的时候,他曾向塞赞恩学习作风景画。

  在“法国之鸟”邮轮上厄内斯特主要把时间花在写书上。有时到健身房做点运动,到酒吧间喝点酒或同船上的水手们重叙友情。在船上他给李丽安写信,感谢她临别赠送的礼物——美洲无刺仙人掌和当他宾客如云无暇顾及的时候,主动不去烦扰他。她取得了他的同意在文中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当然她必须注意不要把名字拼写错了,同时对于他向她提过的那些人,她要避免讲有损他们声誉的话。“法国之岛”号于十一月一个灰濛濛的早上抵达法国港口。登岸后,厄内斯特一行乘车前往巴黎,住进了战争期间玛丽住过的瑞芝旅店的房间。马伦立即令人拿来玫瑰花盆点缀装饰房间。霍特齐纳随后乘飞机赶到并住进一家他在战时住过的普通旅社。厄内斯特开始积极地关心秋季在奥迪尔跑马地举行的障碍赛马。他和霍特齐纳将在瑞芝旅店侧边的卡姆波恩路一间小酒店里成立辛迪加小组,每天中午在那里碰头,一边喝混合饮料,一边研究赛马术。

  厄内斯特就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写完了那本长篇小说的初稿。他立即告诉他的朋友们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词语是从道夫特威斯顿一九二五年的词书中借来的。他为在书中安排的最后一个场面感到十分满意。这个场面是康特威尔上校跳上他那部他妈的超型号高级摩托车,接着因心脏病发作而一命呜乎。这个情节引起玛丽、霍特齐纳、弗吉尼亚甚至协助他打稿子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格罗斯女士都掉下泪来。据说后来还是厄内斯特设法把他们的情绪扭转过来。厄内斯特又一次获得了胜利。他说,他是在感情冲动,干劲十足的情况下写完那本小说的。连续数天,他每天写作二十二到二十四个小时。中午只坐在椅子里打个盹。他把这本书的分期连载版权卖出得八万五千元;书的出版数量可望达到或超过五十万册。他承认在“同女人交往和赛马”方面,弄得他糊里糊涂,筋疲力尽。他的胡子长得很长,但他置之不理。他甚至觉得自己象弗劳伯特海滩的浪涛一样。他说,那是多么美丽的海滩呀!

  现在是刮风和多雨的季节,偶尔出一下太阳。阵阵烈风吹过英吉利海峡,登上陆地,把卢森堡和杜勒里斯街边的树叶吹落了。厄内斯特和霍特齐纳在街上走着。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厄内斯特对霍特齐纳更加了解,觉得他为人诚恳,直率,见识广,思路敏捷,反应快。厄内斯特给他讲了许多有关战争与和平的故事。这些故事一般是有根据的,但有时掺进一些虚构的情节。即使这样,霍特齐纳都把它们当成真的。遇到天气好,他们下午就到奥迪尔跑马地去跑马。正式开赛的那一天,他们对四匹马下了赌注,但没有一匹取胜。二十一日,他加入了海明斯坦小组。他和霍特齐纳以及瑞芝旅店酒巴间约有一半服务员都把赌注押在巴塔克朗二号身上。跑了几百码后,巴塔克朗领先。但过不好久,它又落后了,而且快要越过最后一次障碍时它仍然赶不上。可是谁也料想不到,好运就降临它的身上。领先的一匹马绊了一脚,摔倒在地,接着后面飞奔而来的马一匹接着一匹地相继被绊倒,相互挤压。巴塔克朗腾空一跃,跨到篱笆那边去了。这样它凯旋而归。公布栏的板子上立刻标明获奖比例是十比二百三十二。厄内斯特要霍特齐纳去收钱。收了半蒲式耳的票值一万法郎的钞票。厄内斯特没有把钱占为己有。回家后全部分发给大家。

  圣诞节前夕,海明威夫妇和威尔特斯夫妇出发到法国南部一个大庄园去。这样就结束了他们在巴黎的一个月的生活。车子快离开的时候,霍特齐纳来了。于是把他塞到车里去。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向大家讲解沿途的风景。第一天晚上,他们住在苏里尔;在瓦伦斯吃圣诞餐,接着他们进入艳阳天的普罗旺斯地区。厄内斯特仍然坐在汽车的前座上闲谈,从眼前的景物到中世纪埃格斯摩特古老的城堡,谈个没完。当汽车来到格劳迪拉时,他给大家讲法王圣路易斯和十字军东征的事迹。到了尼斯,威尔特和霍特齐纳搭乘开往巴黎的晚班车。厄内斯特拿出打字机来打信,他要等候天气好才去威尼斯。

  一九五○年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厄内斯特和玛丽主要由他们的法国贵族朋友陪着玩。南伊基·弗朗切蒂刚从柯迪纳回来,他的一条腿因滑雪时摔伤仍用石膏包扎着。他介绍厄内斯特和玛丽玩一种新的运动项目——用打象的枪射击摆在他家领地空坪上的塑像。厄内斯特说用0.477厘米的步枪不一定能把塑像打掉。南伊基的母亲说她最讨厌塑像,恨不得立即全部毁掉。玛丽开始打得很好,后来换用0.22厘米步枪射击,命中率就下降了。随后他们在卡罗凯齐勒的领地住了两天。卡罗把他的一匹爱马阿尔法罗密欧和其他几匹马卖掉,准备买进真正的良马。厄内斯特买了一瓶鱼子酱和两瓶松子酒。他们坐在火炉旁,一边喝酒一边听着门外大风狂啸。这时,他触景生情,他说,“我的思想很容易受腐蚀,特别是过着寄生的生活。”每天晚上在他的床头,总放着两瓶酒。床头灯转到最适宜看书的角度,打猎用的靴子擦得油光发亮摆在床边,猎装洗刷干净放在一边等待第二天穿用,甚至猎枪也从壁上取下倚靠在椅子上以便第二天清早醒来张开眼睛就看见。

  他们在威尼斯的生活充满着生气,令人兴奋激动。格里蒂旅店的领班服务员给厄内斯特介绍本地一家小酒店。在那里,晚上人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作乐。厄内斯特和玛丽时常带着他们的朋友到托赛罗酒家招待他们丰盛的午餐。其中一次是招待一位普普通通的牧师唐·安德雷斯。在厄内斯特准备宴请的宾客名单中有:阿斯巴西亚公主,南斯拉夫彼得母后,南伊基弗朗切蒂和他的妻子以及威尼斯的“三位美人”。其中一个便是同德里安娜。尽管厄内斯特表面上叫她作“女儿”,而且极力维持着一种体面的家长式的关系,但在他思想上,他仍然把她比作小说中的雷娜塔。并且一见到她便如痴如醉地望着她。玛丽心里自然明白,也寄予同情,当然并不感到愉快。她十分清楚在威尼斯这样的地方勾引男人的女人有的是。阿斯巴西亚公主就曾公开说她发狂般地爱上厄内斯特,并表示,如果他愿意同她住在一起,她可在她的花园里为他单独修建一所房子。

  二十八日晚下着大雪。威尼斯广场和建筑物上积着很厚的白雪。玛丽提出她想到柯迪纳去看雪景。二月初的一个周末,他们开车前往,发现山坡上一片洁白晶莹的雪,十分诱人。他们在那里逗留玩赏了两个星期。当时正碰上观赏雪景的旺季,游客很多,酒巴间座无虚设。在那里厄内斯特又采用他的老方法:坐在床上写作,既工作又取暖。玛丽则独自出去到前年曾跌倒撞伤踝骨那个地方去滑雪。也就在这个时候,厄内斯特又得了皮肤病。原来他曾用一种新式的意大利制造的自动猎枪打过猎。医生看了之后断定是皮肤对火药的过敏作用,要他每天注射一百万单位的青霉素并搽敷金霉素油膏和鱼石脂磺酸铵膏。

  回到威尼斯后,厄内斯特使开始修改他那二百三十八页用打字机打好的书稿。他的皮肤病还没有彻底治好,脸上还有小疖子。不久又收到霍特齐纳的信,告诉他他已被《世界报》杂志解雇的情况。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使他情绪十分低落。玛丽又到柯迪纳去滑雪,结果左脚踝节骨扭伤。伤势大大超过一九四九年她受伤的程度,至少得用石膏敷三个星期,再做几个星期的理疗和按摩。厄内斯特内心十分悲痛,玛丽却相反。三月五日她返回格里蒂旅店见到他时,一方面感到遗憾,一方面仍情绪饱满,十分乐观。她兴致勃勃地在托赛罗为蒙德多里斯主持一个晚宴。蒙德多里斯说厄内斯特名震遐迩可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厄内斯特听了十分高兴。为了避免引起人民的反感,厄内斯特决定至少在两年内他的新作“跨过河流”不在意大利出版。但是,他显然十分自豪地指出阿德里安娜为他设计了一个土黄色的美国版本封面——一个具有特色的威尼斯运河的前景。

  威尼斯的气候既温和又可爱,巴黎的天气既寒冷又潮湿。相比之下,厄内斯特对巴黎的气候产生一种反抗情绪。过不多久,他便得了支气管炎。同时又收到埃日拉庞德的朋友奥尔加露奇的一封信,引起了他精神上的忧虑。露奇在信中说,埃日拉住在华盛顿圣伊丽莎白医院已经五年了,病情未见好转,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他的朋友们都纷纷写信向他致意,并把他们自己的作品呈献给他,使他精神上得到安慰。“我知道,”露奇说,“你同意将你在一九二三年写的作品重新出版奉献给他,作为他六十五岁生日的礼物。不过,恕我直言,你究竟为埃日拉还做了些什么?”

  厄内斯特过去的确没有为埃日拉做过什么。这使他感到苦闷难受。但当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和他的妻子维拉第二天抵达巴黎时,厄内斯特却兴高采烈地热情招待客人。特别是阿德里安娜同另一个姑娘英尼克小姐到来时,他更是喜出望外,仿佛他变得年轻了好几十岁。厄内斯特称呼她们为“女孩子们”。这两位姑娘主动帮助玛丽收拾行装。二十二日又到码头为海明威夫妇送行。他们将搭乘“法国之岛”号邮船返回纽约。好友重逢又分手给海明威心头平添了几分忧愁,宛如他自己夸张所说,这次离别他的心仿佛被刀子搅动一般。这次海上航行中途碰上大风大浪,旅途又寂寞无聊,真乏味。船快到纽约港时,远远望去,纽约市的轮廓隐约可见。四个月前他离开这里时,他感到这个城市充满生气,热闹非凡。如今望去黑压压一片,象个大峡谷,阴森可怖。

  海明威夫妇住在塞里奈德朗旅店。他的社会活动同已往一样多。帕特里克从哈佛大学来看望他们;马伦迪特里奇应邀到他们住所吃晚饭。她对“跨过河流”一书的前几章倍加赞扬,并故意显出对雷娜塔的妒忌心。厄内斯特还约请斯威尼上校和《纽约人》杂志的哈洛德罗斯一起喝咖啡,请巴迪诺斯吃早餐。伊凡西普曼也来探访他。伊凡重新提起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是十月的一天,他来到圣母院路厄内斯特的住所,爬上那幽暗的楼梯。当时还以为搞错了。厄内斯特给西普曼看他在一九四四年在伦敦写的“给玛丽的第一首诗”。这次使西普曼印象很深的是从厄内斯特的举止他猜到厄内斯特并不感到幸福。李丽安罗斯一直陪着厄内斯特,她的那部传略已经写了一半。厄内斯特半真半假地回答了她提出的一些问题。

  在纽约停留期间,最使厄内斯特高兴的是重新见到了琴克史密斯。琴克正给爱尔兰政府作海外巡回宣传演讲。他已继承了在卡万县的祖业,改名为多曼·奥·高旺,原是英国陆军中将,现已离职。他很有军人派头,眼睛里闪烁着欢快的神情,厄内斯特敬佩不已。二十五年来,厄内斯特所取得的成就使他感到吃惊,但他很快地说,厄内斯特应该象“老海明威一样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国人”参加爱尔兰军队。但读了分期连载的《跨过河流》一书,该书写得好极了。海明威听了很高兴。厄内斯特了解一个退伍军官的心情。他说,“你懂得什么叫伤心和痛苦,可不是吗?”

  厄内斯特也深知自己懂得各种各样的痛苦。当四月七日他们回到芬卡家里时,他发现阿德里安娜给他寄来三封信。回信时,他说,自从在法国港口码头分别后,他无时无刻不想念她。阿德里安娜的哥哥当时被船务公司解雇找不到工作,厄内斯特答应她设法帮助她哥哥找工作。他还忙着给李丽安罗斯寄自传材料,加速她完成传略的写作工作。厄内斯特还做了好几次不负责任的事,使玛丽感到非常恼火。例如,五月十五日,他答应玛丽和她的表姊一起到诺迪柯俱乐部吃中饭。但他不按时去,让她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最后他来时带了一位外号叫“西诺弗比娅”的妓女。玛丽的表姊觉得他这种举动太过滑稽可笑,玛丽也给惹怒了。厄内斯特只好找借口,请求客人原谅。他说他迟到的原因是因为排版出书工作太忙,疲劳不堪。西诺弗比娅年纪轻,活泼机灵。她急于赴事先同他约好的约会——到饭馆去吃中饭。

  五月十三日出版的,由李丽安罗斯写的厄内斯特传略主要谈论纽约这个城市。人们普遍——虽然不是每个人——认为这本书起着“破坏性”作用。但罗斯小姐却认为自己客观上反映了事实,因而对人们的看法感到十分震惊。她只是设法把她所看到和听到的关于厄内斯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六日至十八日的情况写出来,丝毫未涉及作者对海明威其人及其作品所隐含的爱慕敬佩之情。厄内斯特本人并不完全赞同罗斯小姐的观点。早在两个星期前,厄内斯特在看阅他的传略排印稿时就对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该书一出就会给他招致来更多新的敌手。罗斯小姐虽然一片好意,她实际上使海明威和斯克里布纳在人们心目中成为:“马”和“驴”。当然,他们是“很好的马和驴”。毫无疑问,人们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已登在报纸上。他象过去当考莱的“画像”在《生活》杂志上发表后的做法一样,写信给作者说,“那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虽然这书的出版会使他丢失一些朋友,但他说,作者不必为这种损失担忧,因为情况往往是十分复杂的。他认为罗斯小姐不会不让他关心这件事吧。

  厄内斯特几乎每天沉湎于对威尼斯的美好追忆。他说,他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玛丽和阿德里安娜,并不是不道德的行为,只是运气不好。如果成功的话,对他的创作是非常有利的。他认为真正的创作来自爱情。除了怀旧外,他按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六月十日他回到哈瓦那后便去找他过去结识的两名妓女。中午吃饭迟到两个小时,还被他妻子轰出家门。第二天他写信给查理士斯克里希纳说,他要把《跨过河流》这本书奉献给“可爱的玛丽”。他几乎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写一篇叫“射击”的文章。内容主要描写一九四一年他和泰勒威廉及浪比阿诺德在派西米罗伊打大羚羊的的经过。翌日他和玛丽乘坐“彼拉”号,沿着海岸线去探访海上的印地安人以及到巴希亚洪达和米格诺两地。每个地方住了二个晚上。

  七月一日在海上,厄内斯特又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他和玛丽带着格雷格里和罗伯托准备到海上去钓鱼来庆祝他那部小说的审稿工作的完成。当时正好海上风浪大,船只好开到避风的地方去躲。厄内斯特刚好爬上驾驶台,格雷格里把船转向一边,迎面一个大浪扑来。船突然倾斜,厄内斯特失去平衡,脚一溜,倒在湿淋淋的甲板上,头撞在一根用来固定斜桅的夹钳上。他伸手去抓住栏杆,想把那副还没有打破的眼镜递给格雷格里。但当他伸手往头上一摸,才知道正在出血。坐在另一条船上的罗伯托见状立即上船设法协助止血。然后把厄内斯特送回家去。经检查,他头上被撞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哈雷拉医生给他缝了三针。第二天,虽然他头痛得厉害,头脊骨上隆起一个大它,他六点就起床到处走动。医生对他说,好在他的头皮厚,脑壳结实,不然,他早就没命了。他后来带着幽默的口吻说,大概这就是一种文艺批评吧。

  整个夏天,厄内斯特没给任何人写信。他常常感到寂寞。而给朋友们写信多少可以消除一点寂寞,增加一点群体生活感。多曼·奥高旺已经从爱尔兰回来而巴克朗哈姆仍留在欧洲。厄内斯特谈到许多有关战争的事,其中包括在朝鲜爆发的新战争,他表示他愿意在朗哈姆部下工作,派他到朝鲜战场去。他写信赞扬阿德里安娜,表明他对她的爱慕以及对吉安弗朗哥财务上的流水账的关心。他给《假日》杂志写了两篇关于威尼斯方面的童话故事。阿德里安娜准备给它们配上插图。他同《纽约时报》的哈威布莱特交上朋友,经常从他那里得到关于垒球和拳击方面的消息。李丽安罗斯已到加利福尼亚收集传记材料,准备拍摄一部叫《红色英勇徽章》的影片。厄内斯特给她写信非常随便,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例如令人感兴趣的综合新闻,诉讼或控告、哲学辩论、建议或劝告以及智慧等。一个名叫弗拉斯德鲁的年青教师寄了好几本他的作品要他签名留念。他满足了对方的要求十分客气地照办了。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表现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粗暴和不近人情。例如一个曾辅导过他妹妹卡露学习的教师卡瑟琳史普劳小姐写信给厄内斯特,称呼他为“厄尼”并表示十分同情他写的一本书遭到别人不公正的评议。这本书她没有读过,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由于厄内斯特对他妹妹的婚姻感到不满,因此对他妹妹这位教师他也没有好感。他用十分傲慢的口气给她回信,并寄上三块钱要她自己去买那本书。他还嘱咐说,如果她觉得这样做太丢脸不愿意接受,那就把钱给那些愿意干的年轻人去干好了。

  据厄内斯特说,他很容易激动、烦躁和恼怒。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七月一日船上发生的事件使他头部受伤,至今仍经常头痛;另一方面是由于对阿德里安娜的爱受到挫折而引起的不愉快。他说他根本不需要精神病医生给他诊断。他的寂寞悲观情绪,他的自豪感和厌恶感——总之,不管那种类型的思想精神上的毛病,都通通可以医治。他甚至说自杀也是一种可以摆脱精神痛苦的方法。他写信告诉李丽安罗斯,说他在八月二十三日驾着“彼拉”号到离海岸很远的海湾去。那里水深达一公里半。他作了一次长时间的潜水活动。据他自己描述说,他一直往深处游去,把肺部里的气都放出来。他看到那个地方真好,真想在那里长眠。只是突然想到,他应该给小孩做出一个好榜样。于是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又增加了。孩子们如果需要他,就会来找他的。他不应该在海底停留。那样做没有价值。这样,他又浮了上来,满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喘着气。接着又爬上“彼拉”号。事情就是这样,虽然这可能只是装腔作势,自吹自擂而已。

弹弓和箭

  尽管厄内斯特事先自吹自擂,对《跨过河流》一书寄予极高的希望,可是该书在九月份出版后,得到的评价令人失望和忧伤。美国评论界人士在评论该书时使用了一些贬意非常明显的形容词,如:令人失望的,苦恼的,困惑的、繁琐的、庸俗的,唠唠叨叨的以及令人困倦的。许多评论家说这本书的模式和他以前的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创新。在英国,情况和美国差不多。伦敦一个观察家的评论象一九四四年一些皇家空军驾驶员一样。他认为海明威所采用的隐含写作手法已经过时了。他书中所描写的主人公的形象和精神状态也嫌过于陈腐。而作者的形象似乎给人以一种美国式的古里古怪,土里土气的印象。

  玛丽又回去探望她的父母亲,把她的年迈的双亲重新安排住在海湾港口的密西西比河区。厄内斯特写信告诉她,评论界对他那本书的评论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把他看成个大脓包;另一派认为他在这本书中语言艺术和文学艺术水平最高。属于第二派的人是少数。艾略特偶尔和查理士波尔都为该书辩护。《伦敦时报文学增刊》的评论家把书中美妙的天鹅歌声同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的情景相提并论。评论家约翰奥哈拉甚至把厄内斯特的名字和莎士比亚的并列,认为自莎士比亚以来,厄内斯特就是最重要、最伟大的文人了。厄内斯特把这些意见连同纽约时报上面的佳评都写信告诉阿德里安娜。

  这本书出版后引起的奇怪现象之一是,据从威尼斯传来的一则消息说,南伊基的那位漂亮女教师阿芙德拉·弗朗切蒂写信告诉她的朋友们说,她就是海明威书中那位雷娜塔。《欧洲》杂志登了一幅阿德里安娜和阿芙德拉的照片,加上编者按语说,雷娜塔就是她们两人的化身。可是阿芙德拉说得还更露骨。她说,厄内斯特象发疯般地爱上了她。她曾两次去古巴,前不久还同厄内斯特在巴黎一起住了一个月,在奥迪尔赛马场里,他们赢了几万法郎。厄内斯特知道这一切后感到非常滑稽好笑。他写信给阿德里安娜,说阿芙德拉是出于一时的孩子气,不必责怪于她。他认为既然阿芙德拉所说的无伤大雅,那就不是什么错误或者罪过。

  厄内斯特的右腿感到越来越痛。根据症状,疼痛好象不是因心理或情感所引起的。据他说,他的右脚象冰一样冷,毫无知觉,腿肿得象水桶一样大。哈雷拉医生给他做电透热和按摩疗法,但没有效果。后来经X光照射,才发现腿内有一九一八年残存的子弹碎片。显然由于在七月一日发生的事故中腿部受了剧烈的震动,碎片位移,神经和血管受压迫而引起疼痛和水肿。曾考虑开刀,但又放弃了。“可用海水浴疗法试一试,不必把它看得那么严重”,厄内斯特泰然自若地说。

  一个经常来往于纽约和哈瓦那做烟叶生意的人名叫里塞缪尔斯。他近年来收集海明威的作品。他开列了一张海明威历年来出版了的作品名称的清单,要求海明威写个简短的前言。海明威同意了。与此同时哈威布雷特请他写个传记,可是他婉言拒绝了。厄内斯特认为这个时候写传记未免太早了一些,因为许多他熟悉的女人都还在世上,例如他的母亲和妻子们。他认为他的全部精力应该集中放在文学创作工作上,而不考虑个人的事、家庭的事以及日常的事务上。他说要达到自己本人与自己的作品共存亡这个目标,唯一的途径是全心全意地认真写好每一本书。如果他现在就开始考虑或谈论自己,他耽心,他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

  厄内斯特在家里的举动越来越令人难受。他对别人的反面评论仍感恼怒,加上腿部疼痛,脾气便更加暴躁。闲话栏作家劳拉巴松那陈词滥调的批评使得这种本来就紧张的气氛就更加紧张了。巴松说,海明威婚姻的不幸主要是一个意大利的伯爵夫人现在公开同他住在芬卡。厄内斯特经过查证,原来是阿夫德拉搞的恶作剧。玛丽从她父母亲那里回来后,厄内斯特做出各种幼稚的动作戏弄她。他当着客人的面侮辱她;把吃完了的碗碟放在她坐的椅子旁边,对她讲侮辱性的话,埋怨她背地里写信给她的朋友。自从一九四五年在巴黎发脾气后,还没有象这样大发雷霆。玛丽这时心中猜想他的精神总崩溃就要开始了。不过,这次事件不久就平静下来了。厄内斯特找来了几个替罪羊,把气都发泄在上面。其中之一是李丽安罗斯的传略。他认为《时代》杂志的二流评论一定受到那传略的影响;其次是封里的作者照片。那照片真难看,见了就不高兴。他还认为在《世界报》分期连载他的书和后来该书的正式出版,这中间有时间让那些评论扩散,制造混乱,从而把他彻底弄垮。

  但他并没有垮。“跨过河流”这本书的销售量不断增加。厄内斯特接到很多崇拜他的人的信,都说看了书之后深为感动。有三位军队里的将军写信赞扬他。他既受感动又受鼓舞,这三位将军是:H·W·布莱克里将军。他曾在一九四四年圣诞节指挥过第四步兵师;多曼·奥高旺将军,他仍不断从爱尔兰写信给他;朗哈姆将军。他称赞该小说在军事方面的描述十分出色,并赞扬他敢于向象巴纳德·劳·蒙特哥马利那样的懦夫挑战。另一个精神安慰是来自好莱坞。原来好莱坞的制片商愿出高价购买厄内斯特的这本小说。厄内斯特后来带着夸张的口气说,他拒绝对方用二十五万元收买那本书的版权。经过处理《永别了,武器》一书后,他得了经验。他更主张同对方签订一个“租借合约”。因为订立这样的合约后,每拍一部有关这本书内容的电影,他就可以分成得利。

  十月二十八日阿德里安娜在她的母亲朵拉的陪同下来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她们的到来给海明威精神上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厄内斯特,玛丽,吉安弗朗哥、罗伯托和格雷格里等到慕罗城堡去接船。他们先协助客人办理入境手续,然后请他们到诺地科俱乐部吃午饭。厄内斯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高兴,尽管这是一种主观上的幻觉。每天早晨醒来,他总感到周围的一切十分美好可爱——山坡上的那幢旧房子,“彼拉”号小艇就停放在只走一刻钟的路就可到达的哈瓦那海湾里;打鸽子游戏俱乐部离芬卡只有三公里,弗罗里达酒店离他们那里十四公里。清晨成群的奶牛在房子下方雾色朦胧的草地上吃草,爱狗爱猫在房子周围追逐嬉戏,仿佛它们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房子周围及园地里的果树上挂满了熟透的,散发出阵阵香味的水果。在客房里那位他爱慕多时的姑娘正熟睡在她母亲身旁。

  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厄内斯特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不到客房去看他那心爱的姑娘,避免同她跳舞,不向她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当阿德里安娜在楼上房里作画时,他就呆在楼下。他对她说,他们是同在一家叫“白塔”的公司里工作的同事。只是每当他看见她,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干劲倍增,什么事他都干得了。就是写作也要比平常写得好些。

  后来阿德里安娜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她们在劳卡作客期间,生活过得又有趣又愉快,海明威一家都是很可爱的人。有时他们到俱乐部去玩打鸽子游戏,有时上街买东西,十一月底坐“彼拉”号到海上航游。十一月二十七日他们从海上回来共度已经迟了一个星期的感恩节。十二月九日玛丽为她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会。表面上厄内斯特仍作出是阿德里安娜的父辈,内心却把这位姑娘看作是长在雪山上的一棵青松,象一匹小马驹,是透射进他心灵窗户的清晨第一线柔和可爱的阳光。

  十二月初旬,厄内斯特发觉自己的创作欲和能力大大提高了。后来他告诉阿德里安娜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是有她在场。他说他决不会浪漫到如此地步,一方面维持同他的妻子的爱情,一方面把一个他心爱的漂亮姑娘奉为诗神缪斯。在十二月份的头三个星期里,他那旺盛的创作力一直没有衰退。到圣诞节前夕,他说,他计划写三本以海上生活为背景的书,现在已写完一本。他给这三本书,初立了三个名称:《年轻时候的海》、《远离家乡时的海》和《与大海在一起》。他隐约地表示,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他没有考虑写《年轻时候的海》这本书。可能就是指那本他没有写完的书《伊甸园》。已经写完了的那本书是《远离家乡时的海》。书中的主人公是个叫托马斯胡德逊的美国人。这个人,无论从外表、举止和个人经历,显然是厄内斯特的化身。胡德逊的前妻在书中占有比较突出的地位,显然是指哈德莉。胡德逊的大儿子,根据小说的叙述,他后来死亡了,在很多方面与厄内斯特的大儿子波比非常相象。至于第三本书《与大海在一起》已经在他脑子里构思了十六年之久,但从未写过一个字。

  那本写完了的《远离家乡时的海》虽然内容还不很完整,但包括了阿德里安娜同他们一起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圣诞节的情节。当时,帕特里克带着他新婚的妻子亨利;基基也带去一个女朋友,但他父亲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客人络绎不绝。在来客中有:温斯顿·盖斯特,汤姆谢夫林、盖利库柏和派特里西亚尼尔。这些人都是从派尔姆海滨来的,目的是到这个地方猎打隆冬季节里的鸽子。甚至福克纳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丝毫未能降低厄内斯特的度假热情。在元旦写给哈维布雷特的信中说,“我一得到消息,马上就打电报祝贺他”。他表示,福克纳不错,他获得诺贝尔奖是受之无愧的。最后他说,如果他也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他将诚心诚意地感谢这些好心人,然后拒绝参加授奖仪式。

  轰轰烈烈,喜气洋洋的节日过后,早晨空气清新、凉爽,环境幽静。厄内斯特的创作欲又增强了。他着手写一位古巴老渔民的身世和一九三五年卡洛斯古梯雷兹向他讲述的关于一条大马林鱼的事迹。他写信给哈维布雷特说,虽然他在十六年前就想把故事写出来,但一直没有动手。近十年来他更不敢去触动它。到一月十七日,他写这本书的手稿达六千字,大约是全书的四分之一。这老人的名字叫圣地亚哥。早上喝完咖啡便向他的年轻的马诺罗说声再见,然后“登船离岸,驶向那刚苏醒过来的净洁的海洋”。十八日他又写了八百零八个字。写完后,他同玛丽、吉恩坦尼一起吃中饭,然后由坦尼基基陪同去斗鸡。他一边站着观看,一边喝着酒,一直到了半夜才离去。第二天清晨他精神抖擞,干劲倍增又开始写起小说来。二月六日,他写信告诉哈维布雷特说,他象一台推土机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连续十六天,平均每天写了一千字。这比起一般人每天写五百字来,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当天下午他又去斗鸡。到场还不到一分钟就旗开得胜,他高兴得不得了。仿佛这是个十分吉利的预兆。

  厄内斯特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因为这一天是阿德里安娜和她的母亲从哈瓦那机场坐飞机离开回家的日子。玛丽随机同往,充当向导陪她们参观弗罗里达,然后从杰克逊威尔乘火车去纽约,二月二十三日,再从纽约乘船回家。玛丽和客人走了之后,厄内斯特感到非常寂寞,尽管他一心一意写他那部长篇小说。到了二月十七日,这本小说基本上写完了。老人终于捕获那条巨大的马林鱼。他用绳子把鱼拴在船尾拖着返航。可是在回哈瓦那的途中,一条凶猛的鲨鱼把它吞噬了。现在他什么也得不到了,空手回到他那间位于山坡上的小屋。在那里他可以放心地睡,把疲劳全都睡掉,直到第二天那位年轻人马诺罗去把他唤醒。

  关于圣地亚哥老人的故事,本来已搁置了十六年,这次竟能如此迅速地脱稿完成,确实令人吃惊。其中原因就是作者本人也难以说清。同样对于这本他即将呈奉给读者的书的质量的优劣,其销行量是否能经久不衰,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七年前梅尔科姆考莱在为一个介绍深入研究海明威作品的文集写的一个序言中指出,海明威不只是继承杰克伦敦和德莱赛的自然主义艺术手法,他还善于把统治者的权力同那些探索人们内心世界,象鬼一样在夜间出没的作家所要表达的东西结合起来。这样,他就能使书中主人公及其行为具有超凡脱俗的特色和令人惊异的效果。现在,海明威正是用这种特具的艺术手法来刻划圣地亚哥老人的形象的。

  厄内斯特至今才知道人们写了一整套书和文章专门研究他的生活和创作的。除了考莱和罗斯小姐给他作的画像外,还有一本书叫《厄内斯特海明威其人及其作品》。这本书是由J·K·M·麦克卡弗里编写并几乎与他的《跨过河流》一书同时出版。书中包括约翰尼格罗斯从格特鲁德·斯坦的自传中摘录而写成的传略。还有十八篇评论文章。其中有一篇厄内斯特最感兴趣。作者是爱德华·弗尼莫。文章的标题是:“《丧钟为谁而鸣》一书中英文、西班牙文的文体研究”。他发现其余的文章都难以卒读,看了半天还不知道谈什么人,什么作品。

  关于厄内斯特这种厌恶情绪的部分原因,麦克卡弗里在编者的话中讲得很清楚。他写道,“在这个文集里如果有什么共同特点的话,那就是个性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对评论发生了重大的影响。从而几乎在每个问题上都要影响评论的效果。”毫无疑问,厄内斯特是注意到这一点的。难怪早在一九五一年有两个人要给他写自传时,他感到不安和疑心重重。第一个人是耶鲁大学的一个年青学生,他已调查了厄内斯特早期从事新闻工作的情况。他写信给厄内斯特,请求他给予协助。这个学生叫查理士A·芬通,他写信问厄内斯特是否保存有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的合作联合报。厄内斯特复信对他说,他根本没有这种报纸。但他提供一些同报社联系的情况。过了几个星期,厄内斯特接到另一封信。是普林斯顿学院一位教授写给他的。这位教授叫卡洛斯贝克,想对他作一番详细的调查,为他写传记。厄内斯特在复信中十分婉转地表示,他不希望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让人给他写传记。他已经劝考莱和布雷特不要写,并决心在各个方面都加以拒绝,包括出版任何合法的传记。当巴克教授告诉他,他的研究主要是评论,不写传记时,厄内斯特复信说,他愿意提供关于他写作方面的一些情况。至于他的生命,“当我死去了,它不会比我的尸体显得更为重要。”

  现在,厄内斯特对于“私有权对作家十分重要”的看法持有异议。他说,如果作家要在真实的基础上,创造出虚构的人物,他就得作好精神准备,当调查的人寻找到现实生活中的人时,要经受得起人家的攻击和诽谤。报上经常刊登有关作家的谣言。如果你要澄清事实,就得花时间,那么你就没有时间写作。任何一位作家,如果纠缠在事实,半事实,猜测或假设以及谎言之中,那他就无法解决时间和精力的问题。厄内斯特不喜欢同人定约会,不愿把时间花在旅店的登记上面或不予采访报导的消息情报上面,因为这些牵涉的人太多了。他几乎是以一种令人惶惑不解的坦率的态度说,他被迫中断了同波林的性的行为,因为波林由于难产做了两次剖腹手术,再生小孩就会危及她的生命。另外,她的宗教信仰禁止她再生育。波林之后是玛萨,再就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女人——妓女或漂亮的姑娘。最后找到了玛丽。要避免谈到这些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立传。

  四月底,厄内斯特获悉又有人给他写书立传。这一次写传记的人是纽约大学一位年轻的教授。他的名字叫菲利浦扬。他在一九四八年第一次写了他这本书作为他的博士论文。里纳哈特出版公司一个叫托马斯布莱德索的编辑看阅了他的书稿后向他提出建议说,如果他把稿子的内容重新整理,删掉一些无关重要的东西,里纳哈特公司愿意出版他的书。扬事后作了大幅度修改,然后把修改誊正稿送给考莱评审。考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海明威。他本人认为那本书的开头和结尾还写得不错。中间部分结构松弛,似乎使人感到海明威同他的书中虚构的人物混淆起来。五月十九日考莱接到厄内斯特的回信。信中,他再三强调停止给他写任何形式的传记,并说他已经拒绝了考莱、贝克、布雷特和一个叫萨姆米波尔的人等为他立传。如果杨的书是传记式的,他将毫不犹豫地加以清除。当考莱把厄内斯特这些意见转告布莱德索时,布莱德索说,那本书是评论式,不是传记式的。这时,考莱已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六月八日他写信告诉厄内斯特,他已摆脱了那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当专业的口译人员继续做他们的口译工作时,厄内斯特开始动手写关于海洋一书的另一部分。三月五日,他开始写关于他在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的海上猎潜生活的经过。象在圣诞节之前写完(但还没有修改润色)的那本书里一样,书中的主人公是托马斯胡德逊。故事主要叙述他如何追踪一艘在加勒比海沉没了的德国潜艇上的船员的经过。故事的结局是以胡德逊的死亡而告终。他后来有点过于戏剧性地说,他“害怕”写这本书,曾经希望,当初他不提出写这本书就好。至于他为什么害怕写这本书,原因也不大清楚。也许他认为太过于难写了,怕写不出来。可是他曾说过,他要写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这就是线索。人们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加以推断。实际上,事情正是在他身上发生的。

  厄内斯特看着堆在案头的书稿一天天多起来,意识到他的任务即将完成,不觉心头一亮,十分愉快。近来,他有好几篇文章在杂志上发表。《假日》杂志三月号登载了下列文章:《大雄狮》,《忠实的公牛》和一九五○年一月为阿德里安娜的小侄子格赫拉多和卡罗的女儿而写的威尼斯童话。《真理》杂志四月号刊登了《射击》一文,描写在爱达荷猎取叉角大羚羊的经过。他为塞缪尔编的关于他作品目录写的一篇序言已经在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打印,定于七月份出版。另一篇序正在印刷之中。这是为弗朗科斯山姆的《非州动物画册》写的。

  当然,上述的文章与他的书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一年春天厄内斯特最大的收获就是那个圣地亚哥老人的故事。这本书经删改之后,只剩下二万六千五百三十一个字。象以往一样,他把书稿拿给朋友们看,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他深信他的朋友读了之后,一定有与他相同的感觉。二月底,当他的朋友到他那里的时候,首先他拿给查理·斯克里希纳以及霍特齐纳等人看。霍特齐纳此行是想征求他的同意,作为自由撰稿人,替“世界资本”改编色蕾舞。此外,他的妹妹尤拉和她的丈夫也是他的读者。还有其他许多朋友,如空军元帅太德和他的妻子,阿尔弗雷莱斯和他的代理人以厄内斯特战争期间结识的朋友彼尔华尔顿。这些人都表示同意。据她说,那本书包含着神奇的力量。这是他其他的作品所没有的。四月份他寄了一本给他一位挪威的出版商哈拉尔德格里格,同时送了普林斯顿一位教授贝克。贝克听从他的指挥,书读完后没有给任何别的人做过试验。他告诉厄内斯特说:看到《圣地亚哥老人》就使他想起李尔①王来。厄内斯特说,李尔王确实是个非常精采的剧目。不过,他说,当李尔称王时,大海已经存在很久了。

  厄内斯特怀着极大的热情创作另一本关于追踪抓捕德国潜水艇人员的小说。五月十七日,经过两个半月的紧张工作,终于把书写完了。这是紧接在前年圣诞节前夕完成的那本小说之后的另一部作品。书的内容和人物基本上和以前的相同。厄内斯特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书的质量和《圣地亚哥老人》的差不多,只是书中人物的行动更加迅速,对话更为精确。全书共四万五千字,比前面那本书的篇幅长一倍。为了庆祝这本书的创作完成和迎接佐纳森开普出版社对该书版权的审定,厄内斯特从哈瓦那的美国餐馆买了三客上等牛扒,和两瓶红色勃艮第②酒。玛丽更加高兴得吃不下东西,因为自从她和厄内斯特结婚以来,厄内斯特就创作了四部小说。其中三本是在最近五个月内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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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名剧之一。

  ②一种产于法国勃艮第地区的红色葡萄酒。

  厄内斯特认为他还是十分注意自己饮食的规定的——他吃黑麦松脆饼,生吃青菜、花生酱三明治,有时喝上两杯酒,部分原因是他近来在创作上取得一定的成就。他把他的饮食规定详细地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每个人的新陈代谢能力是不同的。厄内斯特从来不吃甜食和淀粉之类的东西。他每天所喝的酒能为他提供足够的糖。自一九三九年以来,他每天早晨服用六粒B-1康贝克斯胶丸。除了上山打猎或出海钓鱼外,他从不感到饥饿。后来他养成喜欢吃炙烤新鲜鱼,带骨的牛扒、羊肉,但都不煮过火。他还喜欢吃麋、山羊、鹿肉、大羚羊等。在飞禽方面,他喜欢松鸡、野鸡、野鸭、凫。把它们烧了和马铃薯泥加肉汁一起吃。他吃各种水果,如:本土芒果,鸭梨等。他常吃的蔬菜有布鲁塞尔的蒜苗,瑞士的糖萝卜,花椰菜,香醋洋蓟。这些东西在他写的书里都提到了。他认为它们都是可口的东西,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吃到。

  厄内斯特十分愉快地度过一个周末,并在一年一度的钓马林鱼活动中取得了很好的收获。这样,他又回到他原来计划的《海洋三部曲》的第一部分的写作中去。然而,原来的三部曲,已扩大成为四部曲了。他希望每一部的内容都能相对独立。四部全写完后,再把它们串联起来。据他估计第一部分大概是八万五千字,尽管他对这部分的内容还不太清楚。现在他认为已经写完了的有两部分:第三部分(海上追踪)和第四部分(圣地亚哥老人和马林鱼)。他认为上述的安排和做法是合理,观点是正确的。《世界报》杂志的一位编辑杰克奥康奈尔从纽约来到芬卡同海明威洽谈出版他的书的事。奥康奈尔看了厄内斯特写的东西之后很有兴趣,他建议《圣地亚哥老人》那部分由他的杂志社一次刊出。三个月后,可以把第三部分(海上追踪)分两期连续刊出。这样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当厄内斯特问起稿酬时,对方表示愿意用一万元买《圣地亚哥老人》部分;用二万元买《海上追踪》部分。厄内斯特听罢冷了半截。

  就在他们洽谈出版书的时候,厄内斯特得到了他母亲逝世的消息。他母亲当时住在田纳西州的梅姆菲,享年七十九岁。厄内斯特写信给巴克说他母亲死亡的消息使他想起他母亲年轻的时候十分漂亮,当时家境好,一家大小生活非常幸福。当她入葬的那天,芬卡维吉亚附近的乡村教堂里黎明时响起了钟声。厄内斯特说他母亲在死前一段时间里尽管有露丝阿诺德作伴,住在里物弗雷斯特自己的家里,她也感到不舒服。后来他的妹妹松尼去照看她,直到她逝世。他认为他母亲死的时候一定不愉快。但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他愿意收起他以前经常在公开场合或信里讲他母亲如何不是的那些话。

  七月五日,玛丽乘飞机离开哈瓦那到新奥尔良去。首先她将去高尔弗港城看望她的父母亲,然后北上到明尼苏达参加一次中学校友会,最后到密执安去探望他的表姊。在这期间,厄内斯特几乎给玛丽写信,抱怨一个人留在家里守空房,寂寞难忍。女佣克拉拉又不会烧饭做菜,家务繁褥,不胜厌烦。他决定独自乘“彼拉”号出海再次在海上度过他的生日,避开陆地上的热气和湿气。李塞缪尔借来了一台微型摄影机,把厄内斯特写的一千六百页书稿全部拍下来。这样,在这次旅行中他可以不带原稿出海。厄内斯特写信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斯克里布纳可将他的《老人与海》作为一本小书出版。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老人与海》这个名称,而这个名称就从此定了下来。显然,他已经决定放弃原先那个书名《与大海在一起》。还说这套书的第二部和第三部,即从战前托马斯时候叙述起至作者在海上死去止,也将出版。但这只是作者一时的希望而已。要完成这套书的创作,作者还要付出巨大的劳动去写开卷部分。这部分作者初步取名为《海岛和河流》。这部分内容很好,作者舍不得删掉。不过,他知道要使这部分同其它三部分在风格上和内在联系上相一致,他就得重出发前他又决定不把书稿带走。这样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钓鱼、游泳、读书、睡觉、用手枪打鬣蜥,沿着海岸作短距离徒步走,登上附近的小石山,这样可以加强肺活量和腿力。这一年的七月,气温特别高。这是厄内斯特到古巴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最热天气。虽然他的船停留的地方——佩多埃斯康迪多离哈瓦那只有五十公里,但气温却低了十度。格雷格里情绪很高,“彼拉”号的机件运转正常。早晨海上凉风习习,天上浮现出银白色的小云块。厄内斯特满怀信心,想钓到更多的鱼,以便冰冻起来带回家享用。象以往一样,厄内斯特的情绪高涨,恨不得立即投入战斗。

痛苦中的人们

  厄内斯特从海上返航时遇上了坏天气,回家后又碰上一系列的霉运。这一年从五月份起至七月份还没有吹过季风。空气里湿度很大。衣柜里的衣服,床下的鞋子都起了绿霉;墙壁上长出了小菌子;他书房里的书,一夜之间,背脊上布满了绿霉。玛丽刚从北部度假回家,又接到消息说,她父亲的癌症复发。她父亲在一九四七年动过手术。但近来因受基督教科学派①的影响停止药物治疗。厄内斯特象他父亲一样非常鄙视这种异教派的主张。他说,“信徒们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八月九日,玛丽坐飞机前往高尔弗港城去看她的父亲。在那里她把父亲送进医院并恢复药物治疗。八月二十日返回芬卡。玛丽是她的父母亲的独生女,在那里,她尽量在她父亲身边多呆几个钟头,尽可能给他一些安慰。她父亲已经八十一岁,身体枯瘦,病情严重。这时,她父亲年青时的形象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可是在芬卡她又有厄内斯特需要她照顾。她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海明威的脾气目前好转,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发怒了。正如他自己说的,这很重要,因为有一大半工作是在这种下意识之中完成的。这样的情况必须继续保持下去,他才能安下心来创作。只有在这种表面上的宁静情况下,他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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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主张信仰疗法的基督教派别。

  遗憾的是,宁静的环境和心境很难得到。因为不少人在痛苦呻吟。如伊凡西普曼因得癌症开了好几次刀;吉安迪康,他以前的警卫员,现在仍在法国监狱里受折磨。还有他一些同行常常触怒他,使他忍无可忍。他最最强烈地谴责《从此得到永生》一书的作者詹姆斯,因为他认为这个人是“懦夫”和“逃兵”。他说汤姆沃尔夫是个只写一本书就完事的,天生胆小如鼠的巨人;费兹吉拉德为人古怪,爱撒谎,不诚实,是个容易受吓的天使。他猛烈抨击梅莱的作品《赤裸裸的死亡》第二章,称之为“太过于自命不凡”。他听到福克纳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后感到十分扫兴说,幸好他没有写象不久前登在《党派评论报》上那样的文章。他对多斯帕索斯的作品《被选择了的地方》不满,因为作品的大部分内容是从他去世了的妻子凯蒂那里取来的。厄内斯特感到恼火的是人们对于他战前在密执安和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在芝加哥情况的描述。那时他的浑名叫乔治埃尔伯特华纳,第一次在密执安湖边出现时象个小印地安人,手指甲上满是污泥,后来作为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回到城市。厄内斯特在信中对比尔史密斯说,在芬卡维吉亚他的家里养着一群凶猛的猫和狗,专门攻击那些制造朋友谣言,搬弄是非的瞎了一只眼睛的葡萄牙人。

  厄内斯特母亲的死和玛丽父亲的病危使厄内斯特清醒地感到死亡的威胁。意识到,死亡并不是太遥远的。他回想往事,感到死亡总是接踵而来,并给他带来了极端的不幸。长途电话和电报象死神的差使相继来到他的身边,带来的总是令人悲伤的坏消息。他的这种观点在九月三十日就得到了应验。波林到三藩市去看望她的妹妹吉尼。她从那里打电报给厄内斯特说,基基在洛杉矶似乎出了什么事。她将到洛杉矶去看看,再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他。十月一日半夜里波林打电话告诉厄内斯特说,洛杉矶的问题相当严重,但并不是不能解决,她将在第二天把详细情况告诉他。

  第二天直到中午厄内斯特才接到电报,但打电报的人不是波林而是她的妹妹吉尼。电报说波林于当天凌晨四点在洛杉矶圣·温生特医院去世。吉尼说她将随后打长途电话给他。厄内斯特整整等了一个下午仍未见吉尼的电话,到了晚上他打电话给吉尼。吉尼接电话后说,她忘记了那回事。她三言两语,十分冷淡地把话筒挂上。吉尼的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厄内斯特也应该原谅她。自从厄内斯特与玛萨相爱之后,他和吉尼的关系简直如仇敌。厄内斯特受了吉尼的冷落,感到十分恼怒。但此时此刻,他只好忍气吞声。他忽而想起同波林在一起生活的情况。厄内斯特对这位他曾经爱过尔后又抛弃的女人之死的哀悼也同他悼念他母亲之死一样,悲伤的感情象海浪扑打停在港湾里的小船那样,来势很猛,但立即消逝了。他曾经认为基基的问题的发生可能加速了波林的死亡。然而,事实是波林已病了多时。从而加重了心脏病和高血压,头痛得厉害,最后判断是肾上腺髓质瘤。她享年五十六岁。

  埃日拉庞德继续被关押一事引起了海明威的重视。美国南部诗人盖布里拉·米斯特拉已经拟定出了一个如何把庞德从伊丽莎白医院救出来的行动计划。成百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将联合签名向总统杜鲁门请愿,要求他撤销原来对庞德的控告。T·S·艾略特提醒大家在春天采取行动时要小心谨慎。据说庞德相信伊利芬的信不会受到重视,而盖布里拉把艾略特说成是个“胆小鬼”。她建议把此事告诉海明威,因为,据说海明威最鄙视胆小如鼠的人,尽管他还没有获取诺贝尔文学奖。

  十月二十二日,厄内斯特作了答复。他说米斯特拉的计划订得大胆、高明,但有些具体情况却不能忽视。艾略特的信提得好,这不是胆子小的表现。过去许多勇敢的人设法营救被关在监狱里的人,由于考虑不周到,导致失败。加之,杜鲁门总统正面临大选之年。现在已经有人攻击美国政府亲共。那么这样大喊大叫同样对法西斯有利。厄内斯特说,伟大诗人庞德和慷慨的朋友庞德之间不能划等号,因为正是这个庞德在大战期间充当了墨索里尼的传声筒。如果说,庞德神态正常,心智健全,他就应该因叛国接受审判。因此,米斯特拉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对于厄内斯特作品的研究和评论已出版了三本书。现在即将有第四本。作者是一个叫约翰阿特金的英国记者。厄内斯特再次表示他拒绝别人给他立传,并给对方寄去一些资料,目的在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吃人的妖魔。他从考莱那里得了消息之后,仍然认为杨的那本书是偷偷摸摸搞出来的,表面上说是评论,实则是传记。他曾考虑公开指出杨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随便引用他的话。杨自己也明知自己捉摸不透,既然自己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准备写一本合法的评论,海明威为什么这样强烈反对呢?然而,这问题对厄内斯特来说是很容易解释的。他对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他出版的东西不少。可是质量好的不多。对于他的作品的评论,他需要的是更真实的东西,他不要欺骗、不要神秘化、不要虚假的趣闻轶事,不要引错他的话或歪曲事实真象。他认为现在该是人们开始考虑下面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为什么象他这个笨头笨脑,不善于词令,昏头昏脑的人竟能用他的秃笔在一年之内赚回一百万元?

  他接到贝克的来信,知道普林斯顿学院院长高斯突然去逝。这又再一次证明了他在一九五一年所提出的那种悲观厌世的看法的正确性。感恩节前,在巴斯格海上航行多年的船长朱安杜纳贝蒂亚,当船离开卡登斯时突然第三次心脏病复发,他又被送到劳卡进行治疗休养,由厄内斯特给予照料。甚至那位十分莽撞的传教士唐·安德雷斯也患有心脏病。厄内斯特说,恐怕他不久会死去,便给自己定一项任务,要使他心情舒畅。《纽约人》杂志编辑哈洛德罗斯的早死又一次说明,死亡的阴影越罩越紧。要是年年象一九五一年那样,他说,大家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都死去。

  对于在这样一个倒霉之年他还能出色地工作,内心感到几分不自在。除了完成三部关于海的故事外,他正在删改第四部分——海岛和河流。第一个月,他把书稿从四百八十五页删减到三百○五页。尽管他的计算常常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九月中旬,他宣布说,他已经删去三万五千字,剩下七万六千字。他仍然不断地把《圣地亚哥老人》拿给到芬卡来的客人看阅,征求意见。有一个来访者叫哈里彭斯,华盛顿大学一位脾气古怪的教授。他在一个潮湿的日子里不声不响地来到芬卡,受到热情的接待,并安排他住在宾客房里。厄内斯特把《圣地亚哥老人》的书稿给他看,彭斯为自己有机会拜读海明威的作品感到十分荣幸。除了那本书稿外,厄内斯特还拿了将近三十首诗给他看。彭斯阅后,认为厄内斯特的诗不如小说写得好。但是他说得很巧妙,含蓄而隐晦。

  玛丽对于彭斯的来访很不高兴,因为自从她在西北大学念书时起,她对大学教授就没有多少好感。厄内斯特自己对大学教授们的反感是从十二月份开始的,当时他通过托马斯布莱德索编辑才知菲利浦杨教授其人的。他一再重申反对别人给他立传。他曾说,如果当时他知道杨教授是在写关于他作品的研究评论文章,他一定会为他提供有关他创作方面的资料。例如提供杨先生大概已经知道的他的作品《太阳也出来了》的创作全过程。厄内斯特说,他在弗塞尔塔受伤后,他的阴囊表面因敌人的迫击炮弹的剧烈爆炸而受伤感染。后来他遇到一些生殖器受了伤的士兵。他脑子里开始考虑这么一个问题。假如一个男人的阴茎被损坏了,而阴囊、睾丸和输精管仍完美无缺,那么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说,他认识一个士兵,受伤后的情状正如上面所说的。于是他以这个士兵为榜样,竭力使自己做到象那士兵那样去对待问题。厄内斯特说,通过这个例子,他可能对杨先生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然而,象以前所说的,他坚决不同意杨先生引用他作品中的话。

  厄内斯特不无讽刺地得出结论说,过去的事实是作家多,评论家少。这是一种多么滑稽的不正常现象——一个值得探究的历史性普遍问题。这个问题使他想到他无妨去当一个评论家。他把这种想法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他肯定能够对他的作品做些恰如其分的学术性的介绍,说明他为什么要写那部作品,怎么写出来的以及作品的真正内容是什么。对于大学生来说,他这样做比起大学教授们的胡说瞎扯要有用得多。或许他能写个绪言,然后要查理士在他死了之后发表。不过,这只是一种设想而已。这个工作,大学里的某些人一定会做。他自己的任务是创作,对于他作品的解释工作就让专门的解释者去做好了。

  一九五一年即将过去,厄内斯特喜欢户外的新清的空气,明亮的天空。他常到吉安弗朗哥不久前置购的农场里猎打野生珍珠鸡;喜欢独自作长距离的步行,爬越过许多道用手砌起来的石围墙,穿过早已荒废了的杂草丛生的蔗糖厂。这时他想起了一九三四年他在蒙巴萨和拉木两地之间的海岸丛林看到的古代葡萄牙人遗留下来的废墟。一九四八年,他重访威尼斯时本可以再去那儿看一看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后,他确实需要出去度假休息一下。即使到纽约去也好。如去纽约,他可以住在巴克莱那个不与外界接触的地方,每天到乔治布朗的公司去工作;他也可以搭乘“法国之岛”号或“解放”号邮轮到法国去。旅途中他可以在船上的健身房里打拳或在游泳池里游泳。墨西哥已经不吸引人了。不过,在诺盖尔的阿里卓纳北部打猎可能是不错的。这就是他的希望,他就在这种希望中送走了一九五一年。

  一九五二年一月从北部刮来了一股强大的寒冷北风,气温猛然下降,厄内斯特说天太冷了,就是有老婆睡在身边,盖上被子还感到冷。可是气候寒冷,难受的时间最多一个月,家里出事所带来的精神上的难受却是长时间的。他家的女佣人克拉拉不久前自杀了。为了摆脱一时精神上的紧张,厄内斯特全家驾着“彼拉”号和“天基”号沿着古巴海岸作一次简朴的海上度假旅行。在海上呆上一天,储电池就要重新充电一次,而他却希望整个二月份都在海上度过。第一个星期天气晴朗,海上凉风习习,十分宜人。他们日出起床,上午钓鱼,下午游泳或读书,晚上九点半上床睡觉。厄内斯特吃得好,睡得好,不喝酒,有说有笑,心情轻松愉快。十六日玛丽和格雷格里奥到岛的西北面一个叫拉莫拉塔小村落去买冰,顺便打个电话回芬卡询问家里情况是否如常。

  情况总是有变化的。他们走后,他家接到一封电报,向他们报告另一死讯。原来,二月十一日上午,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因心脏病发作,突然死去。他们得到消息那一天,刚好天气骤变,一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他坐在船舱里倾听着激浪拍打着远处的礁石,发出哀鸣的声音。第二天,刮起了猛烈的北风。他们顶着风浪驾船返航。随后,厄内斯特写信给斯克里布纳夫人。信中说斯克里布纳是他最好最亲密的朋友。他死后,他再也找不到象他这样忠实,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了。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过不多久,厄内斯特和菲利浦杨的关系出现了新的裂痕。圣诞节后现代语言学学会在底特律举行的一次年会。会上杨教授宣读了他的论文,从心理学角度来解释海明威的一些作品。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厄内斯特,他立即写信给布莱德索请他叫杨寄给他一份他的论文和说明信,以便澄清事实。杨于是照他的要求办,第一次写信给海明威,尽可能阐明他的观点。厄内斯特从海上度假回来,杨的信早就到了。厄内斯特又拖了两个星期才给他复信。信中他表示,杨自己没有医学上的知识,却在论文中大量引用医学术语,这使他感到非常震惊。他说这件事使他感到焦虑、烦恼,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工作。最后,他说,如果杨能作出明确的声明,他的书不是传记式的而是评论式的,那么杨可以继续引用他作品里的话。

  这样,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当然也有好的消息等待着他。其中之一是他那本一年以前就写完但仍未出版的书《圣地亚哥老人和马林鱼》现在可望出版了。事情是这样,一个叫雷朗哈华德的和他的妻子正在哈瓦那度假。哈华德认为厄内斯特这本书应该在《生活》杂志的那一期上全文登载出来。他表现得非常热心,于是厄内斯特把那本书的稿子寄给渥莱斯梅伊。梅伊是个不多说话很有学识的人,他在编辑出版方面同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有来往。厄内斯特告诉梅伊,他不准备指出这个故事的优点及其内涵。他自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的一本书,可以说它是他所有的作品,所有他读过或即将要读的书的跋。他也考虑过这本书写得太简要。因此,可能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不愿意把它当作一本完整的书出版。不过,他也知道,在出版史上,许多篇幅象这么小的书曾畅销一时,例如:《另一个聪明人的故事》,《圣诞颂歌》和《一个没有国家的人》等。一想到他的书不能出版,他心里就十分厌烦。别的作家出版了很多短篇小说,自己却没有,难怪人家认为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写不出象《战争与和平》,《罪恶与惩罚》这样的作品来。然而他相信,尽管是一本小书,只要作者向读者揭示,人到底能有些什么作为和他应有的尊严,它是会受到人们欢迎和赏识的。

  三月十日,厄内斯特和玛丽继续他们因斯克里布纳的逝世而中断的海上度假航游。十六日,“彼拉”号停泊在里奥地区的海面,厄内斯特写信给梅伊,表示他对那本书的名称还不太满意,度假回家后准备再从他的书名手册中再考虑挑选一番。在他那本书名手册中最少有五十多个名称可供选择。他睡在船上晚间突然醒来,脑子里突然浮现了许多名称,然后象早晨的雾霭一样慢慢地在海面上消散。他们在海上又呆了几天,仍然想不出比原来更好的书名来。《人的尊严》这个名称固然不错,但嫌过于正式。他不满足于开始写书时所取的那个名称《与大海在一起》,因为这是一本很有意义的书。他告诉梅伊,当他二十六岁,他用六个星期写完《太阳》一书的初稿。如今五十二岁,年龄增加一倍,《老人》一书却用了八个星期才写完。前面那本书初稿写完后修改重写了一遍;后面这本书没有重写。

  三月份,古巴发生军事政变,弗尔根西奥巴底斯塔掌握了政权。四月份一切恢复正常。梅伊写信告诉厄内斯特曼斯克劳布图书公司编辑已经看过了他的《老人与海》,并且非常赏识这本书。雷朗哈华德同《生活》杂志的编辑商谈出版该书的事并致电厄内斯特道喜。厄内斯特得知他这本书将出版印刷五百万册时,欢喜若狂。他说,这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更光荣,更鼓舞人心。正在这个时候,赫伯特麦修斯为《纽约时报》到古巴来调查研究在那里的革命发展情况。老友重逢也格外地高兴。厄内斯特写信给阿德里安娜,他希望最后能攒积现金。他说他已经开始写一篇短篇小说《早期的密执安》。故事内容颇为复杂,但表面上十分简单,主要叙述他在中学念书时在麦德湖边猎打苍鹭的情况。他把那位猎区守护员描写为在温德米尔小屋附近宿营,酗酒成性,口张得大大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们正等待着捕捉闯入猎区的尼克阿丹斯。尼克和他的妹妹——这里显然是以作者的妹妹松尼为模特儿,为了逃避印地安人的捉捕,拚命地朝北边的荒原逃跑。这个故事不论是内容还是风格都是追述他的童年时代的事,但这个短篇和他最近写的使他感到高兴的作品又有不同。他告诉阿德里安娜,他要照他在新年时所作出的决定写出更好的作品,身体更健康,对邻居更和气友善,不随意发脾气,不自私以及避免无谓的烦恼。

  厄内斯特的计划执行得很好很顺利。四月三十日,当尼达珍森嫁给美国驻古巴大使馆一等秘书华尔特贺克时,他把新娘交给新郎。厄内斯特谈起他的同伴大黑狗。那只大黑狗和他一起住在湖边。每天完成定量写作后,他就带着它玩。厄内斯特独自喝一种用杜松子酒掺椰子汁的混合饮料,大黑狗则去追捕那些在石板上晒太阳的小蜴蜥。随着春天的来临,湖水逐渐转暖。厄内斯特和玛丽常常在宁静的中午赤身露体在湖里游泳。玛丽栽在花园里的玫瑰花和种在树底下的旱金莲正在竞先开放,争妍斗丽。对于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玛丽感到欢欣鼓舞,尤其看到厄内斯特的宁静与温和,就象五月里的好天气。

老人与海

  从五月到十二月,厄内斯特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老人与海》一书的出版上面。雷朗哈华德和阿尔弗雷德瑞斯五月初就告诉他说,《生活》杂志同意在九月份第一期全文刊载他的那部作品。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优待和胜利,因为该杂志在此以前从未这样做过。稿酬也很优厚。由于情况变得这么好,厄内斯特未免感到担忧,唯恐乐极生悲。曼斯克劳布图书公司会不会通知它的会员们,先把该书在杂志上登出呢?他们能否作出保证并坚持下去呢?他佯装得意,并买了一瓶鱼子酱吃,以掩盖内心的不安,可是都无济于事。

  到了月中,他心中的恐惧才完全消除。瑞斯拍电报给他说,《生活》杂志社寄下的钱已收妥并存入银行,不过其中相当一部分要拿去纳税。图书公司的职员们再次要他放心。厄内斯特写信给梅伊,明确表示,他的书的提前出版不应该把他看作一个奇特的或爱争论的人物。他希望他要和他的作品一起保持尊严与声誉。人们只能把他当作作家对待。如有必要,下一本书再接受大家的自由评论。他对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设计的这本书的封面不满意,于是打电报给阿德里安娜,请她设计。她立即把她设计的墨稿空邮寄去纽约。这个设计是以山下为背景,用白、蓝、褐三色作为衬托。画面上画有五间小屋,三艘钓鱼船,对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厄内斯特看了十分满意。他对她说,他从没有象现在这样为她感到如此自豪。护封封背作者的画像由塞缪尔负责。他从三十五张厄内斯特坐在湖边拍摄的快照中选一张。厄内斯特相信其中有一张总会被选上。他只希望不要把他照成一个怪人就行。他告诉梅伊,他对自己的脸部和身体还是有信心的,自认长像还不错。

  现在对于书中的虚构人物的特性无需加以否认。正如作者指出的,那位老人和马林鱼早就死亡了。鲨鱼也不会提出任何诉讼。作者把那位咖啡店老板的小儿子作为小说中那个男孩子马诺罗的模特儿。当卡洛斯贝克写信提醒他,伯金斯曾在他的信中提起卡罗斯古蒂雷兹似乎是圣地亚哥老人的化身。厄内斯特听了一时感到焦虑不安。后来他决定请求巴克不要提起这件事,这样问题才算得到解决。五月三十日,天气炎热,厄内斯特坐在水池边,他决定把这本书奉献给“玛丽”号和“彼拉”号。但是,这一天刚好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他不禁想起了他死去了的亲密朋友。当天晚上他经过再三考虑后告诉妻子玛丽,他愿把那本书奉献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和马克斯伯金斯。玛丽听了满口表示同意。如今除了他将在帕拉索度假时校对该书校样时,一切工作都已做完了。

  与此同时,他再次同杨教授谈到他的书的问题。杨在此之前曾写信给厄内斯特,表明他未来的事业与前途全靠他过去用五年的时间写成和出版的那本书。他表示愿意把那本书重写过,把书中所有海明威不同意他引用的话语全部删掉。厄内斯特终于作了让步,在他的信和电报中,他说,“如果这本书关系到你的前途,只要不按梅伊的做法,不在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出版,我便同意你引用我的作品。祝你愉快!海明威。”杨在复信中表示衷心地感谢他。至此,这件事似乎就结束了。

  不过,到了七月份,厄内斯特又同另一个评论他的作品的人发生激烈的争论。这个人是耶鲁大学的查理士方顿,他正在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的新闻训练的博士论文。有人告诉海明威,说方顿在他的文章中干涉了他的私生活。厄内斯特立即提出抗议,说他好象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甚至是德国的盖世太保跟踪。方顿回信时表示愤怒和不满。厄内斯特则采取温和的态度。他解释说,他本来有一本关于奥克派克的好小说可写,但怕伤害了一些人的感情,所以一直没有写。他向来的希望就是做一个好作家。现在他才明白豺狼和鬣狗正在虎视眈眈,只等他一死就咀嚼他的尸骨。方顿的复信又表达了他的愤怒。七月十三日晚,厄内斯特用打字机打完一封信。他说他准备寄一张二百元的汇票给方顿,作为支付他到古巴的来回路费。如果方顿敢到古巴来,他就同他一起庆祝他的五十三岁生日。方顿回信时作了心平气和的解释,请厄内斯特体谅他的处境。厄内斯特也冷静了下来,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方顿,提出方顿早些时候寄到堪萨斯城去的文章中所出现的错误事实和不恰当的解释。

  六月中旬,骄阳似火,即使在背阴的地方温度也高达华氏九十二度。阿尔弗雷爱森斯德来到古巴,为《生活》杂志画几张厄内斯特的彩色画像作为封面,同时还拍一些普通渔民和船只的照片,作为《老人与海》一书的插图。厄内斯特在太阳底下连续坐了几个小时让爱森斯德画像,他逐渐感到头部疼痛起来,一边不断地说他讨厌小说里的插图。爱森斯德雇了一位八十岁的老渔民模仿书中人物圣地亚哥老人正朝着柯吉马山坡走去。这位老渔民冒着酷暑艰难地行走着,令人看了难受。厄内斯特有点受不了,他悄悄地要求爱森斯德不要再拍下去了。

  《纽约时报》书评家哈威布雷特灵机一动,想请威廉福克纳对《老人与海》加以评论。当福克纳从欧洲回来路经纽约时。布雷德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福克纳当时表示他不便妄加评论,接着径自往密西西比河区去了。可是不久,福克纳给布雷特寄去一信极力赞扬海明威。这使布雷特感到又惊又喜。福克纳在信中写道:“几年前,海明威主张作家应该象医生、律师甚至象狼那样聚集在一起过群居生活。我认为这种想法很妙,虽然脱离现实,也没有必要。但至少对海明威来说是这样的,因为那些作家,不管愿不愿意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都很象群居或单独生活的狼,实则是狗。”福克纳还赞扬海明威的正直和诚实,并说海明威的独立生活最强。

  当布雷特把福克纳的信复制一份给他寄去时,才发现捅了马蜂窝。厄内斯特认真地看了福克纳的信和说明,然后得出结论说,这个在一九四七年曾称他为懦夫的人现在却把他当作狗。福克纳获取诺贝尔文学奖时,厄内斯特拍了电报祝贺他,可他没有回信表示感谢。此外,厄内斯特认为他写了一部比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还要好的书。他的书没有丝毫的造作和夸张。福克纳为什么拒绝对《老人与海》的评论?为什么只在信中那样提呢?哈威布雷特这时感到情况严重,他十分焦急地对厄内斯特说:“唉呀!太对不起了。我原来的想法太天真了。我想的是传播友谊,不是搬弄是非。”

  厄内斯特发了一顿牢骚之后,慢慢清醒过来,感到自己可能误解了福克纳的用意。他承认他也许是个动辄要恼火的人,但他又象狗担心松鼠那样对福克纳的话耿耿于怀。大凡伟大的作品都有一种神秘莫测,不受时空限制,无法解释的东西,而一个真正好的作家能用最普通、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表达这种奥秘的东西,他可能对福克纳太挑剔苛求了,但还没有达到他对自己那样的苛求。转眼间他就是五十三岁了。在这几十年中,他一直想写出好的作品来。福克纳老兄有他自己的创作天地。至于厄内斯特,他的创作天地非常狭小。他的活动范围极限于高尔弗海湾,所钓的鱼是马林鱼。而福克纳所熟悉的鱼只是低级的鲇鱼。

  幸好海明威的这些话没有传到福克纳的耳朵去。福克纳刚好给一家小杂志《桑纳多赫》寄去他对《老人与海》的一篇小评论。他说,“《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最好作品。时间将证明,他这本小书的质量胜过我们任何人的作品,我指的是他的和我的现在的作品。这一次,海明威发现了我们的造物主上帝;直到现在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用泥土做成的,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都是在彼此斗争角逐之中产生的。这正好证明他们自己或彼此之间是多么的残忍。但这一次,海明威写的是对人的怜悯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哪里发生?事情是这样那位老渔人必须去捉鱼,可是后来没得到;鱼必须被捉,可是后来不见了;最后大鲨鱼把老渔人捉到的鱼吞噬了。上帝创造了他们,爱护他们,怜悯他们。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不管上帝创造什么?爱护谁?怜悯谁?海明威和我都不愿看到他再这样做下去。”

  如果厄内斯特看到这个评论,他不会有什么表示。但在这个时期里他给朋友们写信时常说,那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对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他的一位意大利翻译家说,她读完这本书时整整哭了一个下午。许多其他的读者也有类似的反应,这使他更加相信他已经取得了一种怎么想就怎么做的有效方法。从艺术上看,这本小说表面上十分简单,含义却十分复杂。他十分得意地说,“动中含静,意在其中”。他批驳了某些人的观点,说他丑化了大自然。当然,海洋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吸引人,使你舍不得离开。但是,只有傻瓜才会着迷。他也否认他采用了过去称之为自然主义的手法。如果运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就可十分容易地写上一千页。如可写圣地亚哥老人的家乡及其人民的历史和社会;写当地人的划船比赛,非法酿酒卖酒活动,革命以及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另一方面,作者的任务是如实的,直截了当地介绍圣地亚哥老人的经历使之成为读者的经历。这种经历贯串于全书的始终,虽然十分含蓄,但读者不难从字里行间领悟出来。

  随着出版这本书的日期的到来,厄内斯特象小孩子得到节日礼物一样,心里乐得甜滋滋的。《生活》杂志一位叫唐朗威的悄悄地告诉海明威,刊登了《老人和海》的那一期《生活》杂志临时加印了很多本。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都把自己的感受和体会告诉其他的人。与此同时,书店怕杂志社抢了生意,书卖不出去,于是偷偷摸摸地把书直接送到顾客那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生活》杂志付给厄内斯特四万元的稿酬,他却要扣押税收二万四千元,而曼斯克劳布图书公司最多只能付给他二万一千元足以还清他向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借来还税的钱。剩下的只有一万六千元。“没有多少钱可赚呀,将军,”

  厄内斯特对朗哈姆说。

  除了纳税的问题外,《老人与海》的出版所能带给他的只是精神上的快乐。在两天之内《生活》杂志就售出五百多万册。在美国预售五万册,后来每星期售出三千册。在伦敦预售达到两万册。尔后每星期售出两千册。根据佐纳森开普公司的估计,总出售量将超过十万册。这个数目字就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不用说这本书对读者所产生的巨大的影响。很多人打电话给他,向他祝贺。亲自见到他的人感谢他写出这么好的书,不少人还流出眼泪。美国的评论家们欣喜若狂。哈威布雷特把这本书称为“伟大的,令人欢心鼓舞的”。约瑟夫亨利杰克逊非常赞赏这个人类第一次向命运挑战的神奇之剧。时间证明,老海明威并不残暴。认为这本书是一件伟大的艺术珍品。《生活》杂志读者来信选登栏里充满了赞扬性的话。教士和牧师们在布道时开始引用厄内斯特的话。连续三个星期,厄内斯特平均每天收到八、九十封读者寄给他的祝贺信。其中有中学生、士兵、教授、纽约的专栏作家、他在意大利蒙塔纳,比米尼的老朋友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伯那德伯伦森也收到了一封赞扬信。原来是厄内斯特和他的妻子玛丽写来感谢这位老人的。厄内斯特说,这部小说的显著特点是没有象征性,只有现实性。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小孩就是小孩,马林鱼就是马林鱼,鲨鱼就是鲨鱼。他称伯伦森为“智慧老人”,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就他这本书写几句话让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拿出去作宣传。厄内斯特说伯伦森是他唯一所尊敬的评论家,如果他真正喜欢他这本书,并愿意写点评语的话,他的威望就更加超过一般的评论家了。在信的结尾,他为自己冒昧提出这个要求表示歉意,但并没有表示要收回。伯伦森接信后立即给厄内斯特复信,并应他的要求就那本小说写了几句评语。他写道,“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首海的叙事诗,就象英国的拜伦,美国的梅威尔和希腊的荷马的叙事诗那样,只是他用散文的形式沉着而又令人激动地表达荷马用诗歌的形式所要表达的类似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家是不用象征性和比喻的手法创作的。海明威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包含比喻和象征。海明威的其他作品里也有象征性和比喻,但这本小说却没有。”

  厄内斯特立即把伯伦森的话转寄给梅伊,并建议他用它作为评论性季刊的护封上的广告。他说,伯伦森已把象征性说得十分明白并且有新的见解。在感谢伯伦森并使这位老人觉察到历史的想象力的威力时,厄内斯特说,有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不受时空的限制也不受地理疆域的限制。例如,他熟悉各个时代的情况,各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他对弗劳伯特的历史小说《萨拉姆波》感到不满,因为这本书只描述当时地中海沿岸的情况。他认为小说家是使谎言比事实更真实的超谎言制造者。他为自己具备编造这类谎言的智慧而沾沾自喜。

  尽管厄内斯特私下表示他厌恶在巴迪斯塔的独裁统治下生活,但他仍乐意接受古巴政府授予他的专业捕捉马林鱼荣誉奖章。不过他不愿意回纽约去庆祝他的这一荣誉,因为那里想见他的人太多了。醉汉们因为他耍了两手花招,先让《生活》杂志刊登他的故事而痛恨他,扬言要打他。头脑清醒的人双眼含着泪花赞扬他的书。这两种反应使他的脾气逐渐消失。他觉得,他的书已经出版了,思想行动不受约束,过火的事就会发生。如果他到纽约去,他将同那个城市里最有学问的人一起喝酒,并且毫无疑问会因酒性发作把某些人打倒在地。至时玛丽可到他那个地方去看看他的威风。然后他回古巴在海上同马林鱼搏斗。到九月底他捉到二十九条马林鱼,并希望能捉到第三十条。他写信告诉伯伦森,“眼看到那条巨大的马林鱼离开水面又重新跌进水里心里非常紧张”。他认为上面这句话的奇妙风格在某些方面也许能同荷马的相比拟。哈瓦那有一家报纸在评论《老人与海》时特别强调隐晦的象征主义。本地的一位渔民听到象征主义这个词语感到莫名其妙。他用西班牙语问,“厄内斯特,什么叫象征主义?在报上,据说,鲨鱼指的是评论家”。厄内斯特笑笑地说,“象征主义就是凭想象和推测的东西”。这个说法既违反理性又不合象征主义的精神。

  在这段时间里,厄内斯特的计划之一是帮助吉安弗朗哥。吉安弗朗哥当时正在拍卖他在古巴的农场,他的前途仍很渺茫。他只较波比大三岁,因此厄内斯特既把他看作弟弟又把他当作儿子。厄内斯特要求他要象辛斯基,罗伯特,格雷格里奥和东·安德雷斯那样忠诚并富有献身精神。但要比其他的人更加聪敏、更加细致以及更加玄妙。厄内斯特的儿子基基近来常写信和他的父亲争吵。他指责他的父亲对波林不好,说《老人与海》是纯粹发泄伤感之情。这种看法仅仅或者在主要方面表示一个已经进入二十一岁的年青人在精神上要求独立的精神。可这却好加深了厄内斯特的忧郁感。

  十二月份,雷朗·哈华德来到古巴同厄内斯特商量把他的小说改写成电影剧本的问题。厄内斯特感谢哈华德劝说《生活》杂志把他那本书分期连载,把他当作《南大西洋》、《奥克拉荷马》和《请叫我作夫人》等影片的制作者。哈华德建议:斯宾塞特拉西和另一个年轻演员在全国巡回的“一夜停留演出”中象查理士劳顿在朗诵肖伯纳的《地狱中的唐璜》一样大声朗读这本书。这将大大地软化观众对该影片的意见。这部影片将由威多理奥制片,由特拉西解释,用本地人驾着船在当地海域航行。他们可以在一年半之内开始大规模的射击。与此同时,厄内斯特可以拍摄那条大沙鱼。

  厄内斯特原则上同意这个意见,他想起在非洲的另一次狩猎时的情形。帕特里克此时同他的妻子住在肯尼亚。他写信告诉他父亲,字里行间热情洋溢。厄内斯特拿出一本叫《在非洲的一次狩猎》。这样,玛丽可以先熟悉情况,学习如何处理食用有关的猎物。由达里尔F赞纳克摄制的电影《基里曼扎罗山上的积雪》最近在纽约隆重上映。厄内斯特说,他已经擦拭好他那支0.577型的猎枪,准备去打犀牛和野牛,汽车也准备好了。当他到达蒙巴萨时,他将扛着他的猎枪,向基里曼扎罗山出发,爬上基布峰,开始寻找“赞纳克的灵魂”。










海明威传--第十一章 生死问题






第十一章 生死问题

狩猎之年

  现在厄内斯特的心已经飞到非洲去了。可是由于他同哈华德处理一些急于要处理的事,他的第二次非洲之行便一直拖延下去。一九五三年春季过去了,他仍然不能动身,不免发起牢骚来。他告诉伯伦森,近三年来,他一直在平原工作。如今他迫切想爬上山峰看看。他先跑到僻静的乡间打鹌鹑,在卡扎多尔俱乐部向泥鸽子砰砰砰开枪射击。

  当一个马戏团来到哈瓦那,厄内斯特在一位漂亮的女驯熊手克劳塞的监护下同两只大熊奥奇和卡特亚结成好朋友。奥奇是一只马来亚大熊,象一只四岁大的狮子。它用嘴去亲厄内斯特的脸,甚至腾起一个爪子让厄内斯特去抚摸。他别出心裁地想把卡特亚带到弗罗里迪达去玩,认为凡是熊都是天生古怪的。这段时间里他很少给灵格林兄弟杂志社写文章。他说,马戏团的到来演出给他留下非常愉快的回忆。老虎演出的节目是任何一种猫都无法做到的。熊既能踩自行车又能跳舞。如果克劳塞一家让这些会演节目的动物开怀畅饮的话,它们准会喝得酩酊大醉的。

  到非洲打猎尚未成行,厄内斯特却先来一次持枪追捕人的射击演习。一月十七日深夜,他正在房子的另一头玛丽的卧房里睡觉,忽然,听到他自己卧室里有鬼鬼祟祟的行动发出来的声音。厄内斯特立即一跃跳下床来,赤着脚,顺手抓起一支0.22的猎枪匆忙走出房来。在黑暗中他朝窃贼连续开了几枪。三个窃贼慌忙逃跑,其中一个受了伤。第二个星期又发生了流血事件。吉安弗朗哥准备到威尼斯去担任一艘远洋轮船的经理职务。一天晚上,他们正忙着帮助他收拾行李,突然门外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个年青大个子从车里走出来。他自称是来拜海明威为师的,并准备在劳卡住下。可是立即真相大白,原来他是来同厄内斯特赛拳的。厄内斯特怒不可遏,拳头象雨点一样落在那青年人的头上和脸上。那年青人倒在地上脸部出血。厄内斯特付了车费,要汽车司机把那小伙子送到哈瓦那一家最小的妓院去,让人家给他洗刷干净。

  约翰阿特金斯和菲利浦杨在刊物止发表了他们对海明威作品的评论文章。海明威读后感到非常厌恶。第一个人的文章读起来使人感到是一个特意并凑的大杂烩。第二篇令人有逻辑混乱之感。菲利浦杨说,厄内斯特的《季节之外》是受惠于司各脱费兹克拉德,《杀人者》受惠于史提芬克莱恩;说《基里曼扎罗山上的积雪》的基本形象是来自弗劳伯特和丹特;在厄内斯特的《作战者》的黑人画像中隐含着同性恋的迹象;更为可怕的是厄内斯特一直把自己打扮成弗朗西斯梅坎布。所有这些厄内斯特都一一加以驳斥。至此,他得出结论,现在的学术评论的目的是要强求作者的思想和作品同他们的主义和辩证法相一致。更有甚者,这些评论家们的表现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闲话栏的专栏作家。

  上述的最后一点是令人最为厌烦的。二月份,他从老朋友多拉西康纳布那里得知,查理士芬顿要她提供多伦多早期的资料。厄内斯特告诉多拉西说,当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别人就把他的私生活都给写出来,那是十分可悲的。关于那个时候多伦多的情况,只有他和康纳布知道。要使联邦调查局的人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唯一的办法是根本不告诉他们。一旦把事实告诉他们,他们仍不满足,还要一些更耸人听闻或符合他们胃口的东西。多拉西的来信和瓦伦登节的到来使厄内斯特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伦多那又干燥又寒冷的令人难忘的冬天,还有他对康纳布的爱戴和敬佩以及那善良、美好、可爱和美丽的多拉西对他这个从奥克派克来的不懂事的年青人的爱护和关怀。

  厄内斯特对那些侵占他将来要写进自己回忆录里的材料的干涉他人事务者非常不满并同他们展开激烈的辩论。厄内斯特早说过要把他在二十年代的巴黎生活写成书,后来在给报社和他的同行的信中,他还写数篇很有趣的见闻录。其中一篇谈到费兹吉拉德错误地认为海明威的性器官有毛病。另一篇是关于他有一次偶然听到格特鲁德和爱丽斯的同性恋谈话。这些评论家们以评论作为幌子,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窥测方向,偷偷摸摸。他们到底拿到些什么?天才晓得。厄内斯特象第一次对付菲利浦杨一样,他告诉斯克里布纳不见方顿引用他作品里的话。

  从一月底到二月初,厄内斯特一直耽心一九五一年的厄运会再次降临。果然,不久他的妹妹松尼从孟菲斯给他打电报,告诉他,她的丈夫因心脏病突发而死去。厄内斯特打长途电话对她进行安慰。接着玛丽发高烧,喉咙痛,脖子受影响不能摆动,连续一个星期卧床不起。另一件另人不悦的事是吉安弗朗哥一月二十六日乘《安德雷格瑞蒂》号离开他们。厄内斯特说,世上最使人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而生离比死别还令人更加痛苦。最令海明威夫妇悲痛难受的是,他们的爱猫威利十分不幸,两只后腿被汽车压断。它一路爬行,叫声不绝,最后回到家里。威利伤势太重无法诊治。为了减轻它的痛苦,厄内斯特向它开了一枪让它安息。他的爱畜威利和他相处已经十一年了,猝然死去,怎不令他伤心落泪呢?

  明媚的春光迎来了许多到芬卡来访问的客人。客房里,人住得满满的,更不用说喝酒和抽烟的热闹场面了。基普拉华格在小客房住了几个星期。三月七日,伊凡西普曼也来到芬卡海明威的家。他因为患胰腺癌而变得越来越瘦,病情愈来愈重。第二天玛丽写信告诉吉安弗朗哥关于芬卡的热闹场面。她写道:“今天上午我吃过早饭便出去钓鱼。我在芬卡四周转了一圈然后来到水池边上。接着做日光浴……我仰望着天空,只见树叶在半空中飘舞,鹌鹑在高空中滑翔,一会儿变成小小的黑点。自从你离开这里后,这是我独自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喜欢这样单身独处,因为感到自由自在。”二月份,玛丽和厄内斯特到派拉索去旅行。同去的还有格雷格里奥和一位既当大副又当水手的费里普。厄内斯特皮肤晒得黑黑的。玛丽游泳,寻找贝壳,自得其乐。四月二日晚,他们回到芬卡,见到了在那里已等候海明威多时的哈华德和特拉西。

  特拉西这次显得既谦虚又敏锐,这使厄内斯特感到非常意外和高兴。在厄内斯特的带领下,特拉西去参观柯吉玛小港口,还十分凑巧地见到了老渔人安赛尔摩。当时老渔夫正在他的棚屋里睡觉,因为前一个晚上整晚捕鱼未合过眼。特拉西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每天六点半起床,这给厄内斯特很深的印象。哈华德一般习惯睡到中午。那个星期六刚好是复活节,厄内斯特认为过得很糟。现在情况表明,《老人与海》的电影至少要到一九五五年才能拍成。复活节星期天,刚好是玛丽的生日。她独自在塔楼上呆了一个小时,想到她同厄内斯特结婚七年来和睦相处,情意与日俱增,感到十分快乐和幸福。

  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厄内斯特一行乘船到里奥珊瑚礁附近钓鱼,六点钟时,他们从广播里收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老人与海》获得了一九五二年普利策①文学奖。厄内斯特心里很高兴,但尽量不表露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虽然一九四○年他差一点获得这一项奖。他自己叫这项奖为“套领”奖。他把这笔奖金给他大儿子波比,代他签名领奖。哈华德同厄内斯特协商结果,哈华德先预支给厄内斯特二万五千元作为使用该小说的版权费。另给他一笔金额相同的钱作为协助管理在加勒比海拍摄鲨鱼和在秘鲁海域拍摄巨大马林鱼镜头时的酬劳。五月中旬,《观察》杂志的编辑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并表示愿意为他未来的非洲之行所写的文章给予优厚的报酬。厄内斯特立即给玛丽买一部黄色的普利茅斯汽车,并开始为非洲之行购买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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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一种在文学、音乐、新闻界内颁发的年奖。

  在出发去蒙巴萨之前,厄内斯特希望能再次到庞普罗纳的圣华明去参观狂欢节。问题是西班牙的佛朗哥仍掌握政权而厄内斯特是众所皆知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坚决支持者。不过,当他同他的朋友们谈到要在西班牙停留的时候,大家都一致认为,只要他不宣布以前所写的东西一律作废并闭口不谈政治,那他可以安全无恙地回来。出发的时间基本上定下来了。厄内斯特和玛丽购买了六月二十四日“弗朗德”号船票,并同吉安弗朗哥约好三十日在莱哈佛尔见面。从那里他们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兰西亚的庞普罗纳,继续往前走可以到达马德里和瓦伦西亚,再往前就是巴黎了,然后再从马赛乘船去蒙巴萨。在内罗毕,他们可能会遇到他们的古巴朋友马伊多、梅诺卡。他也许会乘飞机来同他们汇合一起出发到非洲大丛林中。去时将带一位白人猎手菲力普帕西维同行。

  厄内斯特与他的爱狗告别,因为他没有把握它是否能活到他从非洲回来。海明威夫妇于是出发先去基威斯特岛,然后去纽约。在海上航行时,厄内斯特训练自己少进食,每天在船上的健身房里做体育锻炼,晚餐后饮维希矿泉水。常常在飞靶射击中取胜。旅途中除了给朋友写信外,就是对付查理士芬顿的博士论文问题。在纽约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瑞斯交给他一份芬顿的论文。厄内斯特读了之后写信给芬顿。他说除非他在非洲死了,否则芬顿的那本书是肯定不能出版的。

  “如果你想象我那样愉快地旅行,”厄内斯特说,“你就得找几个好的意大利人同行。”这里他指的是他的朋友吉安弗朗哥。吉安弗朗哥在哈威尔迎接他们,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神情欢乐,态度谦恭,黑头发的男子。这个人名叫阿达摩,是某殡仪馆的主任,特地来为他们开车的。厄内斯特一行很快经过巴黎。在法国中北部的沙特尔作短暂停留,然后沿着吉安弗朗哥从未来过的罗尔峡谷前进。厄内斯特风趣地说,他真有点象中世纪的骑士骑着马沿河岸前进。当他们往南走,经过达克斯和圣杰安露兹到很久以前他曾在那里写出《太阳也升起来了》的初稿的亨德,这种想象仍一直存在他的脑海中。

  他们来到埃隆地方越过边界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喜欢夸张的厄内斯特后来说,进入弗朗哥的西班牙要费很大的周折,并煞有介事地说,进入边境时他险些被边防军打死。到达庞普罗纳时,他们发现旅店已经客满。后来他们在往北三十三公里一个位于绿色山谷里的小市镇的莱坎伯里旅店住下。旅店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设备也十分讲究。

  第二天,他们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出发到庞普罗纳去。厄内斯特的一位西班牙老朋友朱安尼托早就在那里等着他。朱以前经营一家旅店,内战期间破产了。他现在已经六十三岁,个子不高,肩膀狭窄,举止端庄又具有吸引力。等待着他的还有一位英国人贝尔威尔。他们是在一九三七年乘船去西班牙时认识的。当时他们对西班牙的政局有着相同的政治观点。第二天,他们早餐喝浓咖啡,然后系上红色方巾,匆匆忙忙通过圆石路来到斗牛场,观看动人心魄的斗牛表演。吃中饭时,朋友很多,济济一堂。真有点象厄内斯特所说的“名符其实的色拉”。这些朋友有:彼得维特和一位普林斯学院毕业的个子高大的年轻人彼得巴克莱。他说他认识波比,因为小的时候他们在巴黎时常在一起玩。巴克莱对一位新来的斗牛士安托尼奥·奥多涅兹赞不绝口。他的父亲尼诺派尔马也是个出色的斗牛士。厄内斯特曾在他的小说《太阳也升起来了》里赞扬过他。厄内斯特为自己在庞普罗纳受到热情欢迎非常高兴。他佯称此次到西班牙的目的是了解现代斗牛的兴废情况,收集材料,以便对他的小说《下午的死亡》的内容加以补充。安托尼奥一听立刻说,“兴废”的废字说得太重了。一天下午,厄内斯特看完一场斗牛之后,来到约尔迪旅店访问那位新的斗牛英雄,安托尼奥·奥多涅兹。安托尼奥身材修长,黑头发,举止庄重,引人注目。厄内斯特后来得出结论说,安托尼奥的竞技比他父亲最强盛时期还要好。

  开头的一段时间里,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和愉快。可是过了不久,出现的情况和厄内斯特以前经历过的情况一样,狂欢节在一阵大雨中悄悄结束了。玛丽得了重感冒,情况也和哈德莉以前发生的一样。他们冒雨坐着汽车从莱坎伯里到庞普罗纳。最后吉安弗朗哥用汽车送那位英国朋友贝尔威尔到比阿里兹,厄内斯特和玛丽则由阿达摩开汽车送他们去波哥斯和马德里。

  车子走了一段旅程之后,离开主干公路,进入迂回小道。先到赛普维达再到赛格维亚和圣伊地弗索,目的是好让玛丽看一看他想象中的游击队的活动基地。这个地方到处是花岗石,长着橡树和松树的茂密林子。林带之间有许多深黑的洞穴。有一股山泉冲泻在一座小石桥上。厄内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眼前闪过的自然景色,感叹地说,那就是他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背景发源地。尽管这座小石桥与小说中罗伯特约旦用炸药炸毁的那座铁桥不相同,但厄内斯特看到他小说中所描写的地理环境细节与真实情况有惊人相似之处,感到十分满足。

  马德里的旅店也是宾客如云,厄内斯特称之为“怪现象。”他决心要住进弗罗里达旅店那间他在一九三七年秋天住过的房间。在写给朗哈姆的信中,他说,从旅店里设置的无线电里知道,西班牙人认为他的这一做法是正确的。他还暗示,一九三七年他同西班牙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战士并肩作战。当机关枪打的时间长了,枪筒发红了,就在上面撒尿使其冷却。他们趴在被敌人炮弹打翻起来的焦土上,闻着穿鼻的尿臊气,和战友们一起击退了弗朗哥叛军的五次进攻。

  普拉多的画像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它们就挂在他芬卡家里的墙上已经许多年了。他在每幅画前面久久伫立着,仔细观看,特别在一幅《女人的画像》安德雷斯萨托前面站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被这位画中女人漂亮的脸所迷住。总之,这些画他越看越喜欢,欣赏这些画本身就是他最好的生日礼物,虽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他高兴的消息——朝鲜战争已经结束,巴底斯塔授予他卡罗斯梅缪尔勋章以及阿奇马克莱西的停战颂诗。

  在结束西班牙旅行之前,他们访问了奥多涅兹和他的表弟路易斯米格尔,接着去瓦伦西亚参观。玛丽和朱安尼托以及彼得巴克莱出去观赏风景并看了几场斗牛表演。他们回到巴黎住进瑞芝旅店直到八月四日上午去马赛。阿达摩开车,在埃克斯县停留了一会,然后乘坐“杜诺塔城堡”号邮船去蒙巴萨。

  比起一九三三年的情况来,这次海上旅行天气更好,邮船更加干净卫生,更加舒适。连续四天,北部的大山区刮起一股冷风,使得八月的天气一度成为冬天。可是埃及和苏伊士运河区白天无风,炎热异常,一直要到下半晚沙漠上的温度下降了才能觉得凉爽。夜晚天上繁星闪烁,在海上夜航的轮船上的灯光显得又明亮又暖和。天气晴朗时,厄内斯特便和他的同伴们进行飞靶射击取乐。可是当船航行到红海时,气温突然猛烈下降,代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季风。霎时海浪滔滔,浪头高达二丈多高。

  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五,船上开了一次舞会。一个克里物库克森的英国年青水手正在收拾场地准备打扫清洗的时候,他看见海明威倚着船舷,眺望大海。海明威这时身穿一件白色尼龙衬衣,法兰绒身裤,两腮长满灰色胡髭,浑身是汗,脸鼻涨得通红,胸部涨鼓鼓地,和库克森相比,他真象一座铁塔。那位年轻人说,他象小说里的马尔科姆梅坎布。”那是弗朗西斯梅坎布,”海明威十分认真地说。库克森羞得脸上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听人家说海明威要到蒙巴萨去写一部长篇小说,指导拍摄一部电影。海明威听了生气地说,“可恶的谣言,去他妈的谣言。”一阵沉默之后,库克森走开去了。厄内斯特接着指着肚皮说,“我最近长胖了。”“一点也不胖,”库克森扯谎说。这种奉承使海明威感到愤怒,正待发作又压下去了。“等一等,”他说,“我去找玛丽去。”

  不一会玛丽来了。他们于是谈论起天上的星星来。厄内斯特说,在“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老人看到的星星他给弄错了。有七个人写信给他指出他的这一错误。在圣地亚哥老人所处的年代和生活的地方,他不可能看到“瑞格”星。“这些人太好了能写信给我指出来,”厄内斯特爽朗地笑着说。他坚持要把玛丽那本谈论星星的价格十分昂贵的书借给那位水手。库克森只借了一晚,第二天,他就把书还给厄内斯特。他说,他害怕他的伙伴们会把书偷走。大海和热浪使海明威变得很有哲理性。他对库克森说,“你知道,我们自从坐下来那一刻起,就朝青春时期跑。在这个过程中,你逐渐形成了自己如何生活的观念。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当你的心受到伤害,也就是说,你要摒弃旧的观念,接受新的思想时,你的心就得到了安慰。”他大概正沉醉于一九一八年的意大利的回忆中。可是库克森没有询问他。

  当厄内斯特一行抵达蒙巴萨时,天正下着大雨。库克森靠着船舷目送海明威他们离船登岸。他们坐进一辆罗威牌汽车,司机是个黑人。厄内斯特一边用手探进口袋拿证件,一边眼睛盯着一位站在通往码头大门的非洲警察。当菲利浦帕西维尔出现在眼前时,厄内斯特满脸笑容。尽管二十年没有见面和近来生了皮疹,人苍老了许多,但他的仪容仍然十分潇洒。玛丽一见就喜欢他。梅伊托,梅诺科尔已经到内罗毕去了。他们因患关节炎住进了医院。后来他们来到帕西维尔在吉唐卡的农场时,海明威的兴致又来了。《观警》杂志派来的一位摄影师伊尔特赫森也到了。他正忙着搬运他的摄影器材。

  八月份的最后几天,他们忙着在半绿半黄的山坡上搭营。然后到内罗毕去了几趟,主要是购买猎衣、食物和其他设备。最后作出打猎的安排。第二天吃早饭之前菲利浦前来报告说,基里曼扎罗山峰在东南一百公里以外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他们纷纷坐车前往波达山山巅去观看。当厄内斯特听说,有关方面允许他们九月份在离内罗毕四十公里的动物保护区内自由打猎,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个猎区不久前才允许打猎者打猎的。据说里面猎物很多。他们在马卡科斯购买狩猎证明。每个证明要一千先令。外加两百元购买猎狮证明。中餐他们吃小鸨,新鲜的西红柿,牛肉,然后分别坐上汽车出发准备投入战斗。

  他们的车队在路上没走上数公里就碰上一位满身灰尘的青年猎区管理员丹尼斯。他把汽车停在路边,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你想打犀牛吗?”他问道。“想,”厄内斯特回答。“那好,请跟我来,”丹尼斯说,“就在那边”。厄内斯特、玛丽、梅伊托和特赫森坐上丹尼斯的汽车。丹尼斯开着车,离开公路进入草地,等到看见犀牛时车子才停下来。只见那犀牛站在矮树林边,丹尼斯从上午起就一直注意它。有人开枪把它打伤,走起路来一条腿着不得力。玛丽留在原地观察,男子汉都持枪向前走。黄昏已经来临,玛丽有点紧张起来。她觉得厄内斯特靠那犀牛太近了。他一直走到离那犀牛只有十二步时才端起他那支十六磅重的0.577型猎枪。刹那间,一声枪响,只见那犀牛蹦跳起来。厄内斯特又朝它放一枪,犀牛便朝荆棘丛里奔跑。他们沿着血迹追踪,但很快天就黑下来了。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只好作罢。回去时,营地帐篷已经搭起来了。当他们手执火把,进入营地时,心情特别舒畅。一共有七座帐篷,都在一棵大树底下,濒临赛伦格河——一条河床已干掉一半的河流。据丹尼斯说,很多象夜间能识别路径,然后回到宿舍。乍听起来它们真有点象穿着高统的皮鞋一样。好奇的狮子可能会窥视着那露营的帐篷。

  然而,一个晚上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第二天天刚亮,厄内斯特和丹尼斯一起去寻找那只犀牛。他们发现它死在先天晚上他们去过的那个地方。他们让尸体留在那里引诱鬣狗来吃尸,好让厄内斯特去打,因为他最厌恶鬣狗这类东西。现在丹尼斯和厄内斯特已经成为好朋友。丹尼斯是伦敦人,二十七岁,个子和厄内斯特差不多,但没有厄内斯特那么胖。欧战的时候,他参加英国军队。后来他到非洲猎物最多的国家参加“赤道军团。”近三年来他一直在肯尼亚猎物管理部当猎物监护员。他是个热情能干的监护员,他首创用轻型飞机监视猎物的行踪。正是他积极建议政府开放南部猎区,让爱好打猎的人到那里去打猎。

  据说赛伦格河流域飞禽走兽特别多。厄内斯特最喜欢打鸽子、松鸡和珍珠鸡。那里还有大量的鹳,一般聚集在沼泽地里。据丹尼斯说,这个地区共有四百只大象,十头犀牛,大约有二十只狮子,小动物不计其数。玛丽第一次打到的动物是一只牛羚。厄内斯特却打到一只长颈羚羊。不久,来了一些当地的马赛人猎手,他们都穿着褪了色齐膝束腰外套。他们把长矛插在地上,齐声唤,“占布”①,一面用力地同厄内斯特他们握手。九月五日他们乘车往东走,来到一个马赛人的村寨。在那里厄内斯特给村民表演枪术。他用0.22厘米的猎枪射击打落某人手上的香烟。尽管马赛人向丹尼斯控告有人打杀狮子,他仍然用打死了的长颈鹿作为诱饵,引狮子上钩。九月六日天刚亮厄内斯特和玛丽就和丹尼斯,伊尔特赫森和其他持枪的人一齐出发。当他们来到第一处诱饵地方的时候,听到一种折断树枝的声音。“那边一定有大家伙,”特赫森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厄内斯特悄悄地说。不一会,只见离小路三十码距离的稀疏林子里有七头大象正在吃动物尸体。他们悄悄地绕过弯去,装出象印地安人走路的模样。他们定睛一看,只见那长颈鹿的尸体上的肉全部被吃光,剩下一副骨架。他们正转过身来准备走,又看见另外三只大象朝林间空地处走去。当他们往停放汽车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丹尼斯走在最后面保卫。突然,一只牛犊看见了他们。刹那间成群被吓的野牛慌忙向公路那边奔逃。它们身上布满了红色尘灰,还有一些有小牛犊跟随着的母牛。厄内斯特点了一下数共五十二头。但在他写给朗哈姆的信中,这个数字却神奇地变成七十二头了。他还十分有趣地引用了特赫森的话,“那边一定有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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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非洲一种方言,意思是再见。

  他们停留在赛伦格期间有机会彼此认识一下。梅伊托梅诺科尔的白人猎手是罗霍姆;玛丽的持枪者卡罗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个子比玛丽还要小。他仍模糊地记得厄内斯特在他的作品《绿色的非洲群山》里提到他,使他的名字永存。厄内斯特的持枪手是个叫吴奎的三十岁的男子。厄内斯特问了吴奎几个问题之后得出结论说,吴奎是他在一九三三年歃血为盟的兄弟麦科拉的儿子。菲利浦帕西维尔见丹尼斯与厄内斯特以及玛丽的关系很好,便要他担任他们的白人猎手。厄内斯特于是给丹尼斯取一个绰号“吉克雷兹”,简称为G·C。丹尼斯说,厄内斯特的狩猎安排已得到内罗毕狩猎部的同意。他们希望海明威写篇好文章发表,鼓励人们到肯尼亚来游览打猎。

  在赛伦格停留的最后一天的上午,厄内斯特第一次打到狮子。尽管他不断地吹嘘,情况也不是那么神奇。那一天下着濛濛细雨,当他们坐着汽车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看见两只狮子正在吃诱饵。玛丽后来说,“当时爸爸在距那动物二百码远的地方朝一只狮子开枪。我们听到响声,但那狮子既没有吼叫,也没有倒下去。”它一下子就跑掉了。帕西维尔和梅诺柯尔走去帮助搜寻。半小时后,丹尼斯找到那只受伤的狮子。他向它开了两枪,把它打死。厄内斯特赶来又补了两枪。

  剥皮时,海明威夫妇各拿了一点肉放在口里嚼。

  他们这种举动表示有运气,打到了猎物。梅伊托梅诺科尔的枪法总是比厄内斯特的好。但他十分谦虚地把好运气归功于他身上系了一条黄色的领带。如果真正走运的话,两天后在吉马纳河和斯瓦姆附近卡吉阿多地区就可见分晓。他们的汽车在南去的路上行驶了四个小时,他们在一处尘灰弥漫象停车场的空阔平地边上的大树下搭起帐篷。十一日梅伊托打了一只黑毛雄狮,九尺长,五百磅重。同厄内斯特在赛伦格打猎狮子的情况比起来,梅伊托枪法的确高明些。梅伊托只开枪射击一次。当海明威同玛丽以及丹尼斯通过吉马纳沼泽地区时,他们又面临着困难。那里有一大群牛在地上吃草,他们那乌黑色的背脊在高高的芦苇上移动着。厄内斯特对着其中一只野牛射击。丹尼斯十分肯定地对他说,他已击中了。

  可是他们既没有发现野牛也不见有血迹。

  为了弥补这次损失,厄内斯特又起用他在一九三三年那支枪无虚发的“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开始效果还不错。连续两天,他打死了一只长颈鹿和一只长颈羚羊。都是一枪一只。但过不好久,枪法又失灵了。结果在卡吉亚多周围打了两个星期的猎。许多猎物都未打中。其中包括:两只长颈鹿,一只野猪,一只雄狮,一只雌狮和一只狒狒。但是,在打飞禽方面他还是相当出色。因而他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他坚持步行。这样,对减轻体重大有好处。虽然他的食量有增无减,但他的体重却下降到一百九十磅。他写信告诉他的朋友们,说他在非洲丛林里过得特别愉快。当然,他不会告诉他们他的枪法不灵的情况。他们的厨子特别会做饭菜。每天都有丰富的菜肴。过不多久,厄内斯特猎味吃腻了,食欲减退。于是他又吃起西式饭菜来。早餐吃煎鸡蛋三明治,火腿三明治,加一点葱,番茄吐司,辣酱油和芥末腌菜等。

  九月十九日,他们拔营回赛伦格。在那里停留了三天。二十四日,他们来到一个新的猎区。猎物部把这个地区称为费格特里营。这地区在马格迪西部,北临纳特伦湖,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这个有山有水的幽僻山区使玛丽为之心醉。就在山坡南面数公里处,梅伊托猎到一头雌豹。玛丽也很快打到一只羚羊。她只开一枪就打中那羚羊长长的脖子。

  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特赫森动身去内罗毕然后回家。梅伊托和罗伊荷姆动身去坦噶尼喀;厄内斯特和玛丽仍留在费格特里营地住十天,因为他们盼望玛丽能亲自打到一只狮。十月十三日,他们终于拔营起程返回内罗毕。在那里和汤姆谢夫林相会,然后回到帕希维尔的农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晚宴。玛丽留在农场里写一篇西班牙观感的文章;厄内斯特却出发到坦噶尼喀去看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一个叫约翰角的地方帕特里克拥有一个三千英亩的农场。那里林木茂盛,牧草青绿。厄内斯特把头发和胡子剃得精光。这一来,他头皮上的累累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还十分自豪地指给帕特里克和亨尼看。借着在那里停留的机会,他给吉安弗朗哥写信,高度赞扬玛丽在非洲大陆之行中表现得特别令人满意。

  虽然海明威夫妇都对他们在家的朋友表示,他们非洲之行的生活是一生中最愉快的,但到了第三个狩猎日,他们的运气又不好了。他们在乌森古地区的埃波哈拉平原林地没有打到任何走兽。那个地区猎物稀少,气温特别高,白天常达到华氏114度。他们回到卡吉亚多,在丹尼斯家里住了一个星期。《观察报》的编辑比尔劳尔和他们共同度过了毫无收获,令人不满的十天。一次乘车外出,车子急转弯时把厄内斯特摔出车外,脸被割破了,肩膀扭伤了。玛丽却因她的爱物巴巴——一只瞪羚的死去而伤心落泪。亨尼身体不舒服,帕特里克也因得痢疾而受折磨。

  厄内斯特一心要打扮成当地的土人。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对玛丽说,她正在抢走他的新妻子——一个住在莱托基托克村附近的名叫迪巴的姑娘瓦坎巴。玛丽觉得男人终归是男人。她认为那个姑娘身上太不干净,需要彻底洗个澡。如果这样,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厄内斯特听了暂时安下心来,表示以后再谈。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切如常。到了十二日玛丽和一位丛林飞机驾驶员罗伊马斯到内罗毕去购买圣诞礼物。罗伊马斯经常把邮件送到吉马拉营,负责载运猎手们去沼泽地和朱鲁山地上空观察游览。当玛丽十六日返回驻地时,发觉厄内斯特有意报复,趁她不在跑到土人那里去了。他把皮茄克和几件衬衣都染成马赛族人穿的土黄色,手执长矛出去打猎。十二月十四日他出发去打豹子。他在一处荆棘丛中打伤了一头豹子。豹子逃窜入浓密的矮树林,他紧追不放。他们发现在十尺以外的地方地下有一滩血,还有一小块豹子的肩胛骨。当吴奎把那小块骨头拾起递给厄内斯特时,他接过后立即放在口里咀嚼起来,就象什么宝贝似的。那只受伤的豹子躲在一处浓密的荆棘丛里。厄内斯特用他那支温切斯特猎枪连续开了六枪才把那豹子打死。厄内斯特按照西方的习俗,连续喝了五瓶啤酒表示庆祝,结果醉倒了,直到晚上迪巴和她一些朋友来的时候才醒过来。他带着他们来到莱托基托克村,买圣诞节穿的衣服送给她们。回到营地后,庆祝会进行得非常热闹和激烈,结果把她的床铺都打坏了。当一个本地雇员告诉海明威,迪巴的姑妈会找麻烦时,厄内斯特果断地停止活动并把那些姑娘们送回她们家去。他们按照非洲人过节的习惯,圣诞节那天上午用荆棘树作为装饰品以示庆祝,并送礼物给他们的非洲雇员。到了中午,厄内斯特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迪巴由她的姑妈陪同站在来看热闹的瓦坎姆巴和马赛人中间。厄内斯特发表了一次郑重其词的讲话。非洲的童子军开始跳起舞来,他们身上都用染了色的鸵鸟羽毛装饰起来。他们喝茶和吃碎肉馅饼以示庆祝除夕。

  一月二日,玛丽在她的日记中写道,“现在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篝火旁边,回想起过去的一年是多么美好,令人难以忘怀。”

  厄内斯特坐在位子上,一边用手抚摸着他那剃得精光的脑袋说,“我不是个弄虚作假的人,但是一个十足的牛皮大王。”

  “一点也不,”玛丽风趣地说,“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们都是天之娇子才能到非洲来,”他说。

乌干达今昔

  一九五四年,一月八日星期五晚上六点一刻,海明威夫妇正在吉马纳营地他们已经熟悉和习惯的地方度过平静的夜晚。对他们来说象这样宁谧美好的夜晚在这里已经不多了。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就要到内罗毕去,然后到刚果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罗伊马斯将安排他们乘坐一八○型号轻便飞机作为献给玛丽的迟到了的圣诞节礼物。根据计划,他们将在十五日离开吉马纳,在阿波赛里保留区住宿一夜,再到卡吉亚多丹尼斯家住几天,然后去内罗毕集中。

  在丹尼斯那里,厄内斯特还做了一些工作。丹尼斯给厄内斯特介绍一个在吉马纳沼泽地区的名誉猎物护守员。虽然丹尼斯的基本意图是让他感觉到,他曾在非洲过着一种未开化的生活,但却具有确实的权力。他可以进行逮捕、搜查和迫害等活动。作为业余猎物看护人,很少有人乐意执行这项工作。当豹子和攫食的狮子侵害马赛族人的生活时或大象践踏他们的麦地时,他有责任调查破坏的情况,制定相应的对策。有时候,他半夜三更手执长矛外出巡逻,口里嚼着烟草,提神壮胆。

  在巡逻的时候,厄内斯特常到乡村的小店铺和酒巴间去。尤其是到一个名叫辛格的店子去。这个人在莱托基托克开了一家小锯木厂。当他们快要离去的时候,辛格的妻子准备了一顿有咖喱鸡和面条的丰盛饭菜招待他。饭后,厄内斯特找来了六个小孩子,让他们坐在汽车的前座里,教他们开车,如何倒车,转弯,按喇叭,佯装去追赶那些道貌岸然的马赛族人的驴子。

  按计划,他们在二十一日搭乘由罗伊马斯驾驶的一八○型飞机在内罗毕以西的飞机场起飞。罗伊个子不高,瘦削,留着黑色短胡,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飞机飞行的路线是迂回的。先飞到费格特里营地上空,他们顺便给丹尼斯送去一张条子,从高空中探测里弗特的方位和动静。从飞机上俯看纳特伦湖的绝妙景色,湖水被一大群火烈鸟的颜色染成淡红色。当天下午他们向西行来到火山口和大平原。厄内斯特指给他们看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份他们的宿营地以及波林第一次打到狮子的地方。他们在姆旺扎作短暂停留让飞机加油,黄昏时刻到达基乌湖,这是玛丽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湖。

  第二天他们向北走,经过爱德华湖、乔治湖和阿尔伯湖。晚上降落在维克多利亚,尼亚扎北岸的英德布。在这期间玛丽拍了许多照片。其中有纳特伦和烈火鸟,用彩色胶卷拍摄的乡村茅屋,坐着独木舟在河中划行的捕渔人,大象和野牛一起在草地上吃草。河马沿着湖岸游泳。第三天他们看见尼罗河象一条白色的弯曲的带子蜿蜒穿过陆地。后来他们沿着维克多利亚尼罗河朝东迂回向前走,好让玛丽拍摄墨奇逊大瀑布的雄伟壮观。河水流到那里怒吼飞泻而下形成奇妙无比的大瀑布。

  罗伊的飞机环绕那瀑布飞了三圈,想寻找适当位置拍照。飞第三圈的时候,一群朱鹭突然从飞机前面掠过。罗伊慌忙机头一按想回避与它们相撞。马斯与架设在山谷之间的电报线相撞。电线缠住了螺旋桨并猛烈击中尾部。他巧妙地飞开了,加大油门,一直往上升,顿时失去平衡,然后急忙寻找一个可供降落的场地。终于发现在离瀑布南面三公里地方有一处高地。飞机降落时机身和地面上的荆棘丛相磨擦,发出咔嚓的响声。“快点走出去,”马斯急忙说。海明威夫妇从飞机上跳了下来,双脚踏在他们生平第一次来到的乌干达土地上。

  轰鸣的飞机马达声停息之后,一切显得格外的宁静。罗伊拉开无线电天线。人们可听到他在机舱里喊话的声音。“五一!五一!五一!维克多洛弗艾特姆降落在墨契森瀑布西南三公里的地方。没有人受伤。等待救援。”这些话他重复了好几遍。后来又转到接收站,但没有人接话。在那茂密的丛林里,他们不时听到野兽吼叫的声音。玛丽听了全身毛骨悚然,他们让她躺下来。大约有几分钟之久厄内斯特摸不到她的脉搏。当重新摸到脉搏时,竟一分钟跳动一百五十五次。她的胸口痛得难受。厄内斯特在匆忙中撞击了一下,扭伤了右肩膀。“否则,大家都平安无事”,马斯说。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一个山坡,上面有废弃不用的电线杆。天色已近黄昏,厄内斯特捡来了一些干柴。从高地上往下望,可看到山下的河流。河马和大象经常到这河里饮水游泳。那天晚上,玛丽盖一件毛衣和一件雨衣睡觉,但总是时睡时醒,睡不熟,厄内斯特和罗伊则坐在篝火旁边打盹。

  天一亮,罗伊就到瀑布那边用箭头作记号,指向飞机降落的地点。厄内斯特正在拾干柴的时候,偶然抬头一看,见一条白色的船正从河那边向这边驶来。他喜出望外,和玛丽边喊边用雨衣向他们招手。可是隔得太远了,他们听不见。大象离他们太近了,他们不敢到河边去。他们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白色的船向前开去。可是,不久那船在一处陆地靠岸,船上的人鱼贯登陆。海明威夫妇又拼力地摇喊着。幸好,这次他们看见了。一小队土人开始爬山向他们那里走。玛丽先跟土人下山上船,厄内斯特留在后面等候罗伊。

  那条白色的船头上写着《墨契森》三个字。这就是这条船的名称。负责这条船的是一个东印地安人。他正在考虑让另一批人上船是否合适,因为这船已由一位从坎姆派拉来的英国的外科医生伊安麦克阿丹租用一天。他和他的妻子离船上岸观看瀑布。当厄内斯特和罗伊到达河边时,那位印第安人坚持要他们每人另付一百先令。尽管《墨契森》号已租给约翰赫斯顿和他的同事们去拍摄电影《非洲皇后》,但这个印地安人已学会如何向富有的美国人索钱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到阿尔伯特湖然后沿着东海岸去布提亚巴。一位丛林飞行员雷基卡特怀特和一位叫威廉斯的警察在码头等着他们。警察局派人搜寻了一天。最后他们得到搜索队发来的电报说,海明威夫妇已罹难。一位搜索队员在瀑布周围搜寻,后来看见了那架撞坏了的飞机,可是没看见活下来的人。卡特怀特安排了一架十二个座位的飞机准备送他们去安提贝。

  他们来到简易机场时,夜幕已经降临了。那飞机看起来外表还是不错的,可是跑道却非常糟,看起来就象犁过的田地一样凹凸不平。厄内斯特,玛丽和马斯勉强地登上飞机,望着前方的场地发愁。飞机的马达开动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和噼啪声。不一会飞机起飞了,可一下子又摔了下来。飞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蓦地机身着火了。

  火苗已蔓延到玛丽座位的窗口外面。玛丽立即解下座位上的安全带,寻找左舷的出口处,可是找不到。仿佛过了许多年她才找到了那出口处。出口处的门紧闭,打不开。罗伊,马斯把上方的玻璃窗打烂。他和玛丽从那小窗口爬了出来,卡特怀特跟在后面也出来了。厄内斯特来到舱口。他用他那倒霉的头和扭伤了的肩膀死命地把门撞开。在忽隐忽现的火光中他跌跌撞撞地从飞机上跳了下来。两天之中连续发生了两个事故;两次飞机坠落撞坏,他们九死一生,幸免于难。

  他们虽然幸存,但却不同程度受了伤。在清理机舱的时候,厄内斯特的头撞破出了血,左耳后不时滴滴着血水。玛丽的膝盖也被撞伤,疼痛难忍,走路一瘸一瘸的。他们最后同那警察威廉斯和他的妻子一起挤进一部汽车到五十公里外的马辛迪市镇去。厄内斯特后来对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时间花得最长的旅行。玛丽也表示有同样的感受。在马辛迪的铁路旅店里既没有食物供应,环境又很嘈杂,有几个丛林飞机驾驶员闻讯前来参加他们的庆祝会。这些人一直在飞机出事的地方侦察搜寻了好几天。这时,海明威夫妇尽可能地找时间休息,吃了东西恢复疲劳。但他们两人都觉得不饿。特别是厄内斯特还不停地咳嗽。

  第二天上午,玛丽给她的父母亲打电报。至此,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海明威夫妇还活着。一个带着许多绷带的医生来找他们,并同他们一起乘坐一辆配有司机的出租汽车到英提布去。汽车要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跑一百多公里。达到英提布后,他们住在湖边的维克多利亚旅店一间边房里。东非航空公司的代表正在等着得到有关飞机失事的第一手资料。后来,厄内斯特虽然酒醉眼花,但听觉还很灵敏,他扯起嗓子,雷鸣般地说话,糊里糊涂地告诉记者说,“这是我的运气好。玛丽也走运还活着。”当天晚上斯图亚特克鲁特陪着海明威夫妇吃饭。在厄内斯特的眼里克鲁特和他是双胞胎。

  厄内斯特靠喝松子酒和一股蛮劲来支持他度过后半周的。他的内脏已发生毛病。首先是肾脏发炎,接着呕吐不止,背脊骨热得象根拨火棍,脑壳象个烂鸡蛋。星期二中午帕特里克从达塞拉姆租了一架飞机来到海明威住地。现在他拥有一万四千先令和一份土地权。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星期四,罗伊马斯带来了一架一七○型飞机准备载厄内斯特去内罗毕。玛丽和帕特里克第二天乘坐客机前往。虽然返回旅程从开始至现在才九天,但他们觉得仿佛隔了一千年。从世界各地拍来的贺电不计其数。厄内斯特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一封封仔细地看。更有意思的是世界各地报纸都纷纷登了讣告,还有各界名人对海明威之死所发表的谈话或评论。对于这些消息和报导,对于人们的反应,厄内斯特带着一种玛丽称之为“特殊感情”忍受了下来,虽然他心里明白,有些人正巴不得他死呢。

  但是,海明威又确实正受到死亡的威胁。除了脑震荡外,他内脏还有许多毛病。如:肝破裂症,脾脏积肾失调,左眼有偶发性失明,左耳听不见,脊椎骨破裂,右臂和右肩扭伤,左腿扭伤,括约肌失去知觉,在那次飞机失事中他的脸部、头部、手臂都是一级烧伤。他对记者说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舒服过。事实却是从来没有进一步恶化。二月初,甚至他的脑震荡使他容易伤感。他写信给伯那德伦森说,如果他希望收一个养子的话,厄内斯特十分愿意应承。他说,贝伦森能这么长寿使他十分敬佩。他对阿德里安娜说,他两次险些死去。如果真的死了,他唯一的遗憾是她会伤心,其他的朋友会悲哀。他告诉哈威布雷特说,他两次经受火烧,都免于一死,除了火神爷外,对谁都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租了一条渔船,安排好卡车和狩猎车以及雇来的佣人的工作,以便他们在肯尼亚沿海的西摩尼搭起新的狩猎营。当玛丽出发去蒙巴萨去检查工作的安排情况时,厄内斯特留在肯尼亚为《观察》杂志写一篇一万五千字的文章。内容是描述他在乌干达的有兴趣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经历。这篇文章的报酬是二万元。文章所述情况基本真实,但也有过份渲染和夸张。令人感到惊讶和敬佩的并不是他文章写得怎么好,而是处在他那种逆境下,他竟能写出文章来。

  厄内斯特和罗伊乘飞机在华盛顿生日那一天在西摩尼以北海滩降落,他们看到新的营寨已经建好了。帕特里克和亨尼以帕西维尔都在那里,于是厄内斯特热情奔放地向大家宣布他的钓鱼计划。可是在那以后,尽管所有其他的人天天都出去钓鱼,他却很少参加。他那受伤的脊骨经常疼痛,行动十分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营地附近起了火。他不顾一切蛮干,去参加扑灭林火。因为他身体不好,结果,没有多久,掉进了火堆里。当人们把他救出来时,他的衣服还在燃烧冒烟。他脚步踉跄,腿部、胸部、腹部和腰部成为二度烧伤;左手和右臂是三度烧伤。这情况太严重了,只好让他留在蒙巴萨港口的渔船上,等待搭乘“非洲”号轮船去威尼斯。

  船在海上航行时,厄内斯特一直呆在船舱里。当船抵达塞得港口时,他才起床每天做一两个小时运动松松筋骨。他的体重下降了二十磅。由于内出血,感到十分虚弱。三月底,当轮船抵达威尼斯时,他住进格里蒂旅店。他写信给贝伦森表示他盼望进行一次已经拖延了很久的长途旅行——到弗罗伦斯去。但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可能去托西罗或留在家里坐在火炉前取暖。结果,他那里也没有去,呆在家里接待川流不息的来访者。来探望他的人一看到他的模样都大吃一惊。厄内斯特告诉客人他正在用狮子油治疗他被火烧伤的地方。除了这种传奇式的试验外,他还在家里收集了十九瓶他自己的尿的样品以备化验并定期到医疗中心透射X光以及其他的体格检查。他的右肾受到严重损伤,腰神经也受到挫伤。虽然四月份天气又冷又潮湿,但整个四月份他外表上仍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尽管内心有无限的忧虑和痛苦。

  厄内斯特仍坚持他的观点,威尼斯是他所喜爱的城市。他乐于把自己的爱好同詹姆斯的相比。他告诉阿德里安娜,詹姆斯是美国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到过威尼斯,站在窗口往外望,一边抽雪茄烟,一边思索。除了抽雪茄外,其他情况他们两人都很相似。厄内斯特准备到托西罗去,然后应费德里科和玛丽亚路易莎的邀请到科德罗波去参观访问。其余时间他便用来读书——坐在房里,带着钢框眼镜和眼罩,穿着皱褶很多的睡衣或宽松的澡衣。吉姆上校发现厄内斯特接见客人时穿一件运动衫,一件旧毛衣,里面是破烂的睡衣,脚上穿一双拖鞋。他津津乐道谈起过去在欧洲战场上的经历和这次在乌干达的情况。他穿好衣服同大卫和布鲁斯出去吃中饭。回来后又马上上床,吞服药丸。阿德里安娜现在已经二十四岁。每当他看见她,他就要对她说,希望她能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作丈夫。尽管他听从她母亲的意见,为了她的名誉起见,不敢对她太过份,但仍同她开玩笑,谈起他们在白塔楼上的一段情谊。他十分得意地告诉她,美国文学艺术院准备授予他荣誉勋章。授奖仪式将于五月份在纽约举行。但他说,他不打算到纽约去。他的计划是到马德里去观看斗牛,然后从热那亚坐船慢悠悠地返回哈瓦那。

  到西班牙去旅行的安排和以前一样不是很容易的。四月中旬,玛丽出发到巴黎和伦敦,然后同贝尔维尔开车去赛维尔去参加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里举行的集会。阿德摩从乌迪那开车来送厄内斯特去西班牙。阿隆霍特齐纳(后来厄内斯特叫他霍齐),从荷兰被唤来陪他去西班牙。他在五月二日到达,为自己有机会同他的恩人再次一起旅行生活而感到骄傲自豪。厄内斯特十分亲热地称呼他为“勇士”,并拿他脸上的雀斑开玩笑,还同他讲了许多行话,安排他住进格里蒂旅店,请他到哈里的酒店里吃喝。厄内斯特告诉阿德里安娜,霍齐是个很好的伙伴,他可爱又有头脑。五月五日的晚上,厄内斯特带霍齐到派拉族吃美国式的汉堡火腿饭。饭后返回旅店参加一个在厄内斯特房里举行的告别会。

  第二天,他们出发到奥托斯特拉达的密兰诺。意大利北部的风景实在太奇妙了,厄内斯特早就向往。沿路有许多广告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他用一个枕头垫在背后以减轻背部酸痛的程度。他坐在座位上每一翻身就感到恶心,要呕吐。尽管如此,一路上他还给霍齐纳讲了许多趣闻轶事和过去各种各样的经历。他们住在密纳诺的普林西普旅店。暇时去拜访英格丽·褒曼。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他,厄内斯特虽然周身酸痛,也尽可能地以礼相待。但是对她的配偶罗伯托,罗斯里尼就不是那么谦恭有礼了。罗伯托个子矮小,长着一头乱发,一张忧郁的意大利人的脸孔。厄内斯特看了十分厌恶,称他为一只“二十二磅的老鼠”。

  第二天,他们到奈斯去参观。汽车经过托里诺和康涅奥。一路上的风光更加吸引了厄内斯特。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五月里长满青草的山谷和覆盖着白雪的阿尔卑斯山峰巅。在康涅奥,他差一点被那些看热闹的人挤倒。在人群中有一位卖东西的姑娘认识他,当时他正在购买一瓶苏格兰的威士忌酒。有几位士兵帮着他的忙,扶他上汽车,他为这次经历所震惊。当他们来到奈斯的鲁尔旅店时,他请来一位理发师把他的头发和胡子剃得精光。五月九日阿达摩身穿一件厄内斯特的马赛族茄克开车到爱克斯雀,第二天到卡卡森。天气多雾又潮湿。车子到达圣赛巴斯坦停车让在那里等候的朱安尼托上车。他在一家酿酒公司工作,生活贫困,住在一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房里。他很高兴能同他们一起到马德里去。当车子来到伯哥斯大教堂时,厄内斯特下车走进教堂对着圣像膜拜,虔诚祈祷。不久,车子通过一座小石桥,厄内斯特指着石桥对阿达摩说,那就是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的有名石桥。

  马德里人很多。有许多人是从外地来马德里过圣埃西德罗节的。幸好厄内斯特早就定好旅店的房间。他们住在帕拉斯旅店,和巴黎的瑞芝旅店差不多。当玛丽和贝尔维尔到达马德里时,厄内斯特坚持要去观看斗牛,尽管当时的天气很不好。他接见一个叫乔治普林姆登的年轻人。此人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在“巴黎评论”发表连载文章。五月十八日,天气好转,太阳露出脸来,厄内斯特开车到伊斯可里亚的养牛场去。他坐在一块用斗篷披盖的地上,看着路易斯米格多明京正在给小牛犊喂饲料。厄内斯特同多明京和阿瓦加德纳合影留念。他为自己能同迄今仍活在世上最好的斗牛手和最著名的电影明星合影感到无比的快乐。不过,后来他私下又说,对于一个刚从非洲莽林回来的人,斗牛对他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非洲时飞机两次发生事故在厄内斯特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在马德里停留期间,他去找佐安医生。医生听了他的经历之后给他进行一次体格检查,嘱咐他要多休息,节制饮食,少喝酒。厄内斯特尽可能按医生的嘱咐去做。最后他们乘坐汽车到热那亚,从那里再搭乘轮船“弗朗西斯哥·摩罗西尼”去哈瓦那。船上的生活虽然单调无味,但休息的时间多,对健康大有裨益。当轮船抵达芬科尔梅地拉的时候,他接到阿德里安娜的信,又惊又喜。当天就给她复信表示对她深切的爱。海上旅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吃得很少,每天除了看书外,就是打盹儿或倚在船舷上眺望着大海。总之,他不大愿意干别的什么事。甚至写一封信都会使他感到疲劳。出外旅行十三个月后又回到家里,请哈雷拉医生给他看病,适当做点体育锻炼,到游泳场去游泳;在床上的垫褥上放一块木板以便睡觉时减轻背部的酸痛。不论是否去过乌干达,厄内斯特并不想扮演“李尔王”。虽然他才从非洲回来,他已经开始表露怀念非洲大陆的莽莽山林之情。

一笔瑞典来的奖金

  虽然厄内斯特有李尔王的暴烈脾气,白发苍髯,年近花甲,但他仍下决心保持身体健康,精神焕发。他对年纪比他大的贝伦森说,归根结底,青春是最宝贵的,爱情(对你所爱的人而言)是最宝贵的,每天清早醒来,知道自己将要做些什么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名誉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所写的书能流芳百世。就他来说,他的书已经出版了不少。他说,飞机事故的发生说明了一种同样虚假的传说取代了另一种古老的,虚伪的神话,在这艰难时世中,最使他感兴趣的是写小说。但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这就是说,作家要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不但使之看得见,摸得着,而且要表达得妥贴,合情合理。尽管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人们用炼金术把劣等金属变成闪光的金子那样,但只要发现它,人们就会重视它,视之如宝贝。不过,过多的赞赏和敬佩对一个作家并没有好处。作家的真正价值和酬劳实际上在自己身上——竭尽所能、攀登高峰,甚至超越它。

  现在已经谣言四起,说厄内斯特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听了表示怀疑,但他对人说,假如真的有那么回事,他能获取一笔不须纳税的奖金,他一定购买一架一八○型飞机,并置一些不动产。不然的话,那笔奖金可能会给他招来麻烦。他有一种酸葡萄理论①,“那个狗娘养的东西,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写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可卒读。”这里他似乎暗指福克纳在八月份出版的那本叫《寓言》的书。厄内斯特觉得世上一切都是虚伪假造的。他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每天要写五千字这类的作品,他只需要一夸脱威士忌酒,躲在安静的阁楼里写就行了,连文法书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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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把得不到的东西说成是不好的。聊以自慰。

  夏去秋来,厄内斯特的命运也随着季节的更迭,时好时歹。在他五十五岁寿辰那天,他到纽约国际游艇俱乐部接受在一年前就宣布了的授予他的卡罗斯勋章。玛丽刚从高尔弗港城探望她年迈的双亲后回来;菲利浦帕西维尔因得癌症到伦敦去开刀;吉安弗朗哥正在向一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姑娘求爱。但厄内斯特不喜欢这个女子。阿瓦卡德纳和多明京来看望他。格雷格里提议大家不要揭过去的疮疤,忘却旧嫌,言归于好,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拍摄一部关于他们在非洲大陆生活情况的文献纪录片。但当他讲到那些负责安排工作的人认为条件不成熟时,他十分气愤地把自己的名字去掉。

  在夏季里,厄内斯特几乎没有写作,只给朋友们写信。到了秋天,他开始以他在非洲大陆狩猎为题材,写一些连载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很长,连载了很久。他认为可以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以他在非洲狩猎所记日记为基础加以虚构而成的。它不拘形式,情节场面多种多样。首先写到他和玛丽,其次是他雇用的非洲人以及其他的土人。故事里他花了不少笔墨描写吴奎和卡罗,特别是那位瓦坎姆巴姑娘迪巴出现的次数比较多。她给读者的形象是短头发,粗糙的双手,冒冒失失等。正如他对麦克莱斯说的,她很象住在瓦伦湖畔的印地安女孩普鲁迪波尔顿。厄内斯特在对巴克朗哈姆提起他这个故事时说,只要巴克对故事的主题——人种混杂没有意见的话,他一定会喜欢的。

  朗哈姆最近从欧洲返回美国,在弗尔吉毛亚诺福尔克军事学院工作。由于长期患疝气症,行动极不方便,他决心住进医院治疗。十月份的一天,一个护士匆忙来到他跟前说,“将军,有人打长途电话给你”。他一听,声音很熟悉,原来是海明威。

  “巴克,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已经得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什么东西?”

  “在瑞典的那个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你是说诺贝尔奖吗?”

  “是的。你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

  “天啊!简直太好了!”朗哈姆说,“祝贺你”。

  “这玩艺我早就应该得了,”厄内斯特说。

  “我正想要他们取消呢。”

  “别这么傻,你千万不能那样做!”

  “好吧,也许我不会那样做,”厄内斯特说。

  “有三万五千元。这是一笔可观的钱。够我们两人花的了。巴克,你到我这里来商量商量看如何处理。我在芬卡家里的门将会被人挤破。怎么样?来吧?”

  朗哈姆告诉厄内斯特他正动手术治疗疝气。

  “嗬,那有什么要紧,”厄内斯特说,“你尽管来好了,医生不会把你捆起来的。”

  “他们会的,”朗哈姆回答说,“他们死死地盯住我,就是走到走廊来接电话,他们都跟在身边。”

  “那好吧,巴克,”厄内斯特说,“老实说,我并不打算到那儿去。写封信给他们算了。如果是你获得诺贝尔奖金,你准备怎么说?”

  十月二十八日,即正式宣布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天。厄内斯特故意显得谦虚和庄重。在宾客如云的芬卡庆祝会上,哈威布莱特从纽约打电话要求厄内斯特对话。

  “请你告诉我,在一九○一年设立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的作家中,你最愿意把你的获奖让给谁?”布莱特问。

  厄内斯特毫不犹豫地说,“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就美国而言,马克·吐温和亨利·詹姆斯都没有获得这项奖。一些比他们更著名的作家也没获得这项奖。如果这项奖能授给艾萨克迪尼生和伯那德·伯伦森,那我就很高兴,因为他们都致力于以绘画为题材的创作上;如果这项奖能授与卡尔桑德波格,那我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我非常尊重瑞典科学院的决定,并引以为荣。因此,我本不应发表这一类的意见和看法。不过,无论是谁获得这种荣誉,谁都应该特别谦虚。”

  “说得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布雷特说。

  “你认为说得对吗?”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布莱特说,“你的意见太好了,我很喜欢,海明威”。

  厄内斯特挂上电话,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微微冒出来的汗,转身回到庆祝会上。后来他解释说,那天上午他想要表现得高尚大方。他感到高兴的是,他承认三位把毕生精力贡献给文学事业的老作家比他高明。在一天之内要使三位年龄比他大的人感到高兴,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诺贝尔奖委员会给厄内斯特寄来正式的嘉奖状。厄内斯特看了心里很不高兴。虽然嘉奖状中表扬他的作品风格泼辣有力,作者精通现代文学艺术的表达法,但也指出他早期的作品具有残暴、愤世嫉俗和冷酷无情的特点。根据规定,获奖作品内容必须具备一种美好的理想或远大的抱负。嘉奖状中还谈到构成他对生活的基本观点,对人富有同情心和敢于冲锋陷阵,不怕困难的精神,对于在这个充满着暴力和死亡的世界敢于为正义而冲杀的人表示敬佩之心。总之,这个小小嘉奖状读后令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厄内斯特有点不情愿地接受它。

  两天后,正式宣布了发奖。厄内斯特对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那件噜嗦事幸好结束了。为了这件事,他中断了写作,私人生活受到干扰,引起了许多令人厌烦的社会交往。当然,那张三万五千元的支票可以帮助他偿还部分债务,特别是偿还期限过了很久的一笔从赛缪尔那里借来的贷款。至于那枚精致的金质奖章,他不知道要怎样处理才好。有人称它为“瑞典奖金”,厄内斯特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大方,他准备把奖章送给埃日拉庞德,但转念又觉得不妥。有一段时间他把它丢在芬卡家里的首饰匣里。最后他将它送给古巴国家圣教,永远放在古巴圣地亚哥的圣母神殿前。

  十一月,厄内斯特接到美国驻瑞典大使馆从斯德哥尔摩的来信。信中说,美国大使约翰·卡波特从报上获悉海明威先生因身体有恙,不能亲自到瑞典领奖。如果情况属实的话,美国大使将代他领奖。但诺贝尔基金会主席斯坦尔表示,希望海明威先生随信寄上一篇简要演说稿,以便在会上宣读。

  厄内斯特欣然同意。于是写了下面这篇演说词:

  瑞典科学院全体成员,先生们,女士们:

  我不善于辞令,也没有多少话可说。谨衷心感谢阿

  尔弗雷德·诺贝尔委员会诸位委员们如此慷慨地授予我这一奖励。凡是知道比自己更著名的作家没有机会获得此项奖励的作家,一定会怀着十分谦恭的心情来接受此项嘉奖的。关于这些伟大的作家的姓名,我想,在此不必一一列举,因为与会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所知和良心列出他们的姓名来。同时也不可能要求我国的大使先生在会上宣读一篇能充分表达一个作家内心所要说的话的讲稿。一个人所写的东西不一定能立刻被别人领会清楚,但有时候是可以做到的。不过最终是会十分清楚的。根据这种情况和作家自身所具备的才能,他或者流芳百世或者昙花一现。尽管人们能为写作列举许多优点,但它终归是一种孤独寂寞的生活。有人试着把作家组织起来以减轻他们寂寞之感。我觉得那样不一定能提高写作质量。一个作家生于集体社会之中,当他过着孤独生活的时候,他的作品的质量常常受到影响。由于作家是单独地进行工作,因此,如果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他就必须面对永恒,否则每天都会走下坡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写完一本书只是标志着他要写出更高水平的书的开始。作家应该写他从未写过或别人写过而失败了的东西。这样有朝一日,机会到了,他就会成功。如果文学作品只是把人家的名作用另一种方法重新写过,那是太容易不过了,因为在我们前头已有很多伟大的作家,他可以不要别人帮助,任取所需。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作家只写出他所要说的话,而不是去讲他所写的东西。请允许我再次表示感谢。

  十一月十七日,《纽约时报》记者罗伯特孟林采访了海明威。海明威对罗伯特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自然十分高兴。可是,消息传来时,我正写得入兴。如果因得奖而影响写书,我宁愿不得奖。”他在回答多曼奥哥旺将军的信时说,“瑞典的事”他一点也不受感动。这种突然而来的群众性事件,紧跟在飞机发生事故之后,实在使他受不了。“这种喧喧嚷嚷的场面,我一点也不喜欢,”厄内斯特说。为了避免工作再受影响,他和玛丽驾着“彼拉”号很快地出海去了。圣诞节前几天,他们返回芬卡,发现“瑞典奖金”一事余波未平,还有很多人前来向他道喜。二十二日,他正在剥鱼破龟放进冷库的时候,葡萄牙和中国的总领事专程拜访他。“我用那只散发着海龟和鱼腥味的手同他们一一握手,祝他们平安。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快乐,”厄内斯特说。

  一九五五年开头五个月厄内斯特的主题歌仍然不变——备受来访者的烦扰,受尽痛苦的折磨。转眼新的一年又要到来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很早就上床休息。这次他并没有喝酒。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脸部和胸部长满了红点子。开始,他以为是过去患的丹毒又复发了。两个星期后,他写信告诉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他的身体健康仍然不很好。自从那两次飞机出事后,他的背一年到头都是酸痛的。他写信给阿德里安娜,用十分罗曼蒂克的口吻对她说,为了防止因疼痛使他神经失常,他有时还是写点东西。二月中旬,玛丽的父亲去世,她回家去办丧事。玛丽不在家,厄内斯特更感到凄凉。群众的来访平添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每天工作一做完,他唯一的要求是静坐休息,恢复疲劳,他压根儿不想解释或讨论任何事情,更不愿意象展览会上的大象站在那里供人观赏。

  四月六日上午十点左右,厄内斯特正在工作的时候,门口来了四位普劳斯顿学院的二年级学生。他告诉他们他得靠写作维持生活,请他们先到游泳池那边坐着,等他完成工作任务再来找他们。他打发佣人送啤酒给他们喝,自己准备再继续写作。可是,一时心绪凌乱,坐不下来。索性穿上衬衣走去同那些年轻人聊天。到了下午三时左右,那些小伙子十分得意地走了。隔不到四个小时,一个大学毕业班的学生来找他。那学生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叠手稿,交给厄内斯特。他一直呆到半夜才离开。这个学生是鲁特格斯创作写作班的学员。厄内斯特在他的稿子上写批语,给那学生讲写作方法和技巧,还借给他二十元作路费回家。

  两天后,水牛城一位年轻教授应厄内斯特之请来到芬卡。这位教授各叫弗莱塞德鲁,多年来一直收集海明威的有关材料。汽车司机佐安到阿姆波斯去接他。厄内斯特亲自到门口迎接。后来德鲁描述说,“海明威个子高大,穿一件旧衬衣和卡其布短裤。头发和胡子都已灰白,皮肤暗红色。他同我握手表示欢迎。开始有点不自然,仿佛我是个要人。”他带他看了第一楼的情况,然后陪他到游泳池去。此时,他显得随和了,说起话来也不受拘束。原来,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德鲁补充说,“动作缓慢,说话速度不快,有点文质彬彬的味道。”他对人很和气也十分虚心,他的嗓子低沉洪亮。他们还谈到阿特金,贝克,方顿和杨教授对海明威作品的评论。“厄内斯特对他们很好,”德鲁说,“但是他认为,作家写书时不应该写活着的人。海明威根本不喜欢杨教授的书,因为杨的主要论点是海明威的书导出创伤……海明威敬佩卡洛斯贝克和贝克的书……但是他的书太难读了,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的,太多象征主义了……出色的作家都不是事前就选好了形象,然后围绕这形象去写的。从一本真实反应现实生活的书中,可以产生出形象。如果不过份强调的话,还可以有利地运用形象。海明威发现方顿的书太过份了。方顿是个令人失望的作家,也是个令人失望的美国情报局调查人员。

  这天是星期五,天气晴朗。德鲁提起他是天主教徒的事。厄内斯特说,“我愿意怎么想就怎么做。就我的情况而言,虽然我离了几次婚又重新结婚,我仍然可以参加做弥撒。”他提到那个巴斯克传教士唐·安德雷斯。他说,“他每天为我祈祷,我也为他祈祷。我再不能为自己祈祷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已变得麻木不仁了。”

  近些日子来,厄内斯特运动得很少,因而体重又增加了。为了减轻体重,躲避来访者对他的烦扰,他和玛丽乘坐“彼拉”号又出海去了。五月四日返回家里时,他的体重降到二百三十磅,感到精力充沛,连续写作三个星期,把那本关于非洲之行的书总数写到四百四十六页。但每当他工作劳累的时候,他的背就疼痛难忍,同时左眼视力急速减退,左耳听觉不灵。可是六月一日,当莱朗赫华德和彼得来到芬卡找海明威重新制订拍摄《老人与海》电影的计划时,他并没有把自己健康上的毛病告诉他们。他象对待斯宾萨一样,带领彼得去钓大马林鱼,让他知道钓鱼的艺术。彼得建议在拍摄小组人员到达后,就预拍钓鱼场景,整个影片九月一日拍完。莱朗赫华德和彼得走后,厄内斯特发现体重又减轻了四磅,血压的读数是:高压一百五十八,低压六十八。他自己觉得比刚从非洲回来的时候要舒服些。

  然而,他无法预料生活中的风云变化。在圣约翰日那一天,他突然得到消息:唐安德雷斯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一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和玛丽回到威斯岛维修他在白头街那幢房子。七月四日,阿隆霍特齐纳到芬卡和厄内斯特讨论把厄内斯特的短篇故事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的问题。见面时他感到十分吃惊,自从一九五四年在马德里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厄内斯特变得苍老多了。参加庆祝厄内斯特五十六岁寿辰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些人有:比尔华尔登。和吉安弗朗哥等。

  “真是光阴似箭,”他给他儿子帕特里克写信说,“不过我们的生活很有乐趣”。

  八月份摄影小组和技术人员抵达芬卡为《老人与海》拍摄外景。厄内斯特显得十分活跃,一切安排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他特意从柯吉马那里租来四条老式小木船,并让“彼拉”号和梅伊托的“坦西”号协助配合。九月份开头两个星期,只要天气好,每天都进行工作。虽然有时风浪大了一点。第一天出海,厄内斯特就钓到两条大马林鱼。后来,他兴高采烈地站在驾驶台掌舵,一面呷着麦斯克尔酒暖身御寒,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拍摄工作的规模相当大,光拍摄小组和技术人员就有十四人,外加厄内斯特,格雷格里奥,梅伊托的侄子埃利辛,他是一位不知疲劳的体育运动员。厄内斯特协助拿冰块,鱼饵,钓具。看那场面,真象正在组织一次海上的长途旅行。

  这次出海,厄内斯特带着他的朋友兼拳击教练乔治W·布朗同行。布朗经常给厄内斯特做按摩,总是体贴关心他。“你哪里不舒服吗,厄内斯特?”乔治经常关切地问他,“背上还疼痛吗?请你睡在床上就象平时睡觉那样躺着。雷恩,给厄内斯特端杯酒来。老弟,你喝那种酒使你感到难受?雷恩,你把酒杯端到他的嘴边。厄内斯特,你慢慢喝。全身肌肉放松点,我再给你两腿按摩一下。”对于这样的治疗法,海明威非常满意。厄内斯特请乔治作为他立遗嘱的见证人之一。他用蓝色墨水在葱皮纸上写遗嘱,日期标明为九月十七日。遗嘱中写明他的全部资产归玛丽,即遗嘱的执行者所有。遗嘱的第四段是这样写的:“我有意不把抚养小孩(现在的和立嘱以后的)的具体情况写进遗嘱里,因为我完全信赖我的爱妻玛丽能按照我的嘱咐去做,把小孩抚养好。”

  厄内斯特的三个小孩正在长大成人。他们各走各的道路。大儿子波比从军队里回来后,从商。十月份他回到芬卡同他父亲一起住了两个月。海明威感到很高兴。另外两个儿子都在坦噶尼喀。基基在那里打猎;帕特里克拜师学作白人猎手。现在已经出师了。海明威以此感到自豪,因为同佐斯相比,他幸运多了。

  这年秋天,厄内斯特的精神特别紧张。经常发脾气。有时显出他特别不喜欢某些人。其中包括伯纳德迪沃托。厄内斯特对于伯纳德的死没表现任何的哀伤。被他攻击得最多最厉害的是福克纳——厄内斯特称他为“喂甜麦酒的老头儿”。福克纳写了一些狩猎的故事。后来,都收集到一本装璜十分漂亮的集子《莽林》里去。厄内斯特写了一封短信由哈威布雷德转交给福克纳。信里说,福克纳的故事写得好,读起来也很有兴趣。但是,如果福克纳先生能亲自去打那些在树林里来回跑动的动物,作为读者,他就兴趣更浓,更为感动了。

  多明格恩到中南美洲去收取债务,路经哈瓦那,顺便探望海明威,从而再次激发起海明威到西班牙做观看斗牛的欲望。截至此时,他的那本非洲之行的小说已经写了七百页。他说他要带玛丽到卡拉卡斯去观看将在十一月十七至十二月四日举行的斗牛表演。但后来没有成行。十一月十七日,他十分不明智地亲自到哈瓦那体育宫参加圣克里斯托彼尔勋章授予仪式。在那里,他被拍摄电视的弧光灯照射了整整两个小时,浑身淌着汗,那天晚上被冷空气一吹立即得了感冒。两天后,他的右脚肿得“象个足球”,并严重地感染到右肾。左肾和肝很快也受感染。显然,他的肝和肾同时发炎了。从十一月二十日起至一月九日,他一直躺在床上。在这期间,他偶尔拿起笔来写点书或阅读。自从非洲飞机事故以来,已经有两年了。虽然他赶上了福克纳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身体健康表面上也有进展。可是从他目前所发的病例看,他的内脏的毛病,远没有治愈。

怀念过去

  人们刚送走一九五五年,又迎来了一九五六年。这时,厄内斯特仍卧床不起。他血液里的红血球数量低于正常的限度。偏偏这个时候,玛丽也闹贫血。电影《老人与海》的拍摄工作似乎也在闹贫血。整个九月份,虽然他们竭尽所能,可连一条大马林鱼也钓不到。他们开始考虑到卡波和秘鲁海面去试一试。据说那里马林鱼很多。一般,一条有一千磅重,就象厄内斯特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厄内斯特正在为四月底出发到卡波和秘鲁海域去作准备。他用防水玻璃纸把那捆书稿包起来搁在一边。这次出海使他不能继续写作,他感到有些不悦。他说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个春天,回到家里。三月份,莱朗同制片主任弗雷德吉纳曼来芬卡时,厄内斯特对某些演员进行尖刻的评论。例如,那个扮演马诺罗的小伙子看起来象个混血儿。至于斯宾塞特莱西,自从上次到古巴之后,体重一直增加。虽然现在他还能演戏,但是在初拍出来的样片中他看起来又肥又胖又苍老。特别是他看到这些人,不光是特莱西,感情容易冲动,动辄吵架。总之,经过两星期来的旁观,他说,他再也不愿意参加拍电影的活动了。

  按原来的计划,厄内斯特在玛丽等人的陪同下前往秘鲁。他们每天从早到晚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钓鱼。整整两个星期连马林鱼的影子也见不到。他们一无所获,空手而回。船驶经一处海边断崖下面时,他们又垂钓取乐。此时,一只秃鹰啣着一只鹈鹕沿海滩向断崖走去。它那模样轻松愉快,若无其事。每到晚上,厄内斯特品尝秘鲁的美酒和一种在马斯克酒里掺进伏特加名叫比士格的酒。在往后的两个星期里,虽然海上仍波涛汹涌,厄内斯特和伊利辛每人都很幸运地捕捉到两条大马林鱼,但都不到一千磅。说也奇怪,厄内斯特的背这个时候一点也不痛了。他心花怒放地同那马林鱼周旋了八分钟之久,随后他把钓索一松,那大鱼连续跳了十几次,摄影人员及时拍下那珍贵的镜头。

  五月底,他们返回芬卡。厄内斯特说,他的体重下降到二百一十七磅。他现在计划在家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尽可能让生活过得愉快些。除了他和玛丽身体健康状况有所改进外,他说这次海上旅行纯粹是浪费时间。那些可恶的电影工作者把他一生仅有的一次宝贵的生活时间白白浪费了三、四个月。唯一的补偿是,他从华纳兄弟那里得了一笔款子,这似乎证明,他总是可以赚到钱的。《观察》杂志约他写稿。每三千字稿酬五千元,或为伊尔特赫森不久前在芬卡拍摄的照片配上解说词。开始,他显得很勉强,随后,同该杂志的代表比尔阿特乌德进行协商。他用一天半的时间完成了交给他的任务。他的文章里引用了赛里尔的话:“既然人们对事情的好坏弄不清,那么,不论写新闻报导、广播稿、宣传文章还是替电影写解说词,那通通都是愚蠢的行为。”

  在厄内斯特五十七岁寿辰那一天,他显得既特别慷慨又容易发怒。根据中国人“先人后己”的信条,他寄给埃日拉庞德一张票面一千元的支票。可是四天之后,他却变得十分刻薄。他对一位记者说福克纳是“狗娘养的”。在他的眼里,福克纳大部分的书都是“圣殿和悬塔”。他的《熊》一书还值得一看,还有一些关于黑人的故事也写得不错。但他的《意话》一书却不堪卒读,比起中国重庆把大粪运到宜昌的粪码头发出的臭气还要臭。

  厄内斯特这般怒气冲冲,口出妄言,其原因之一,显然是认为自己的作品写得不错。这年夏天,他花了大部分时间写短篇小说。那本非洲之行的大书仍丝毫未动。《花园旁边的房间》是描述巴黎解放后“瑞芝”旅店的情况。《交叉公路》或《交叉公路上的黑驴》是一篇基于现实的短篇小说,描写一九四四年九月初,德军溃逃时遭到伏击的事迹。《纪念碑》和《印地安农村和白人军队》都是描述霍费里兹和比利时的救火事迹。尽管这些关于战争的故事写得比较粗糙,甚至内容不够完整,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其中最差的一篇是《训练自己成为引领盲人的狗》,描写一个美国人在威尼斯双目失明的经过。这个故事可能暗指厄内斯特在一九四九年同丹毒作斗争的情况。

  八月份,厄内斯特把工作放在一边,开始计划到欧洲去。玛丽的贫血症还没有好,他希望换一个生活环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彻底把病治好。他们在纽约度过了八月份的最后两周,住在哈威布雷特在东六十四号街一百一十六号的家里。他们不住旅店主要想避免来访的人对他们的烦扰。巴克朗哈姆从华盛顿专程到纽约同海明威见面,在纽约只住了一个晚上。厄内斯特把一些描写战争的短篇小说打字稿交给朗哈姆,高兴地说,他在小说中把朗哈姆,第二十二步兵团和第四师描写成千古不朽的人物和事物。朗哈姆虽然怀着极大的兴趣读完了小说稿,但留下的印象并不很深刻。

  当“法国之岛”邮轮快起航的时候,海明威夫妇静悄悄地避开记者,想径直上船。可是他立刻被他的一位老朋友欧文斯通认出来了。欧文斯通正带着他的妻子到意大利去以便开始写他的书《痛苦与狂喜》。“我一直注意着你,”厄内斯特直截了当地说,“你干得很不错嘛!”斯通带着取乐的口吻对厄内斯特说,船上的小书店里陈列了九本他著的书,而海明威的书只有三本。厄内斯特听了脸刷地涨得通红,怒容满面。第二天上午,那书店里摆出来的书中有六本是斯通的,六本是海明威的。轮船上放了几部电影。其中一部是斯通的小说《生的欲望》改编的。电影才放了一半,厄内斯特就走了。走前,他轻轻向斯通表示歉意说,“我看我自己的电影,看一部要坐三次才看完。”后来他把拍摄《老人与海》的电影如何浪费时间的经过告诉了斯通。

  陪厄内斯特到西班牙去的司机是新来的。他是吉安弗朗哥的朋友马利罗卡沙马西姆。他们的行程分成两段,分别在九月十七日和十八日。出发地点是巴黎“瑞芝”旅店。在去马德里的途中,他们在罗格罗诺作短暂停留观看奥多涅兹如何驯养公牛。到了马德里后,这一次他们住在城郊一家建筑在山坡上的大旅店,环境幽静,没有人打扰。从旅店坐车到城中心只要半小时。这旅店收价低廉,并为住客提供方便,想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这里的秋天不象巴黎已细雨霏霏,而是干燥凉爽宜人。厄内斯特在写给伯伦森的信中说,他仿佛已经魂归天国,致身于极乐世界之中。

  在西班牙,秋季里最重大的事件是在扎拉格扎举行的彼拉狂欢节。它从十月十二日开始连续四天举行庆祝活动和斗牛表演。奥多涅兹又是这次斗牛表演中的主要斗牛手。从九月份以来,奥多涅兹一共斗了六十六次,被牛撞伤了三次。其中一次伤势很重。去观看他斗牛表演的人在他们中有:彼得巴克莱,正在写一本关于斗牛的书的年轻摄影者,当场拍摄镜头作为将来他的书的插图;鲁派特贝尔维尔和一位很漂亮的美国女人,还有库克贝哈和阿隆霍齐纳等。在轮船上,欧文斯通注意到他喝酒过多。“我有什么办法呢?”玛丽对斯通夫人说,“要是他娶个警察为妻就好。他这个人最好是一个人生活。”到了扎拉格扎,霍特齐纳看到了类似的情况。玛丽又重复了她先前所说的话。她不喜欢她丈夫喝酒,但也不愿意对他唠叨。厄内斯特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喝酒外,下午总是去看斗牛。看到激烈的场面,他心情也十分激动,场场必到。他和其他观众一样站起来欢呼喝采。很多观众拿出门票来请他签字留念。见到这种场面他高兴极了。这证明西班牙人民对他十分尊敬。

  厄内斯特去拜访一位医生兼小说家巴罗亚·奈西。当时奈西正卧床不起,气息奄奄。厄内斯特买了一些日用品和一瓶威士忌去慰问他。巴罗亚医生已八十一岁了。他几十年来从事写作。厄内斯特奉承他说,巴罗亚医生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巴罗亚医生八十四岁少两个月死去的时候,厄内斯特参加了他的葬礼。出葬的这一天早晨下着雾。不一会太阳出来了,驱散了迷雾。这一天刚好是万灵节①通往墓地的街道两旁摆满了鲜花。送葬者人数不多。新的松木棺材刚油漆过。抬棺材的人脸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了黑漆。厄内斯特感到十分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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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的节日,每年十一月二日。

  厄内斯特十分希望奥多涅兹了解在非洲打猎的乐趣。参加巴罗亚医生的葬礼后,厄内斯特买了去蒙巴塞的船票,并立即拟定一个到非洲去旅行的计划,他的儿子帕特里克作为白人猎手,随他前往。不料埃及总统纳赛尔下令关闭苏伊士运河。这样,问题又复杂起来了,他们乘坐的轮船得绕过好望角。旅途上就要多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另一个问题是厄内斯特的健康情况可能变坏。玛丽的贫血症虽然有好转,可是十一月份她又得胃炎和结肠炎。马迪纳维蒂亚医生正在给她治疗。一看到厄内斯特,医生就坚持要给他检查。他的眼眶肿大、鼻子出血。经过检查,他的血压升高。高压二百一十,低压一百零五。他的胆固醇指数为三百八十,达到了危险程度。他的肝功能不正常。经过荧光检查器检查表明动脉周围发炎。厄内斯特认为这是由于在秘鲁海域钓鱼引起的。

  马迪纳维蒂亚严格控制厄内斯特的饮食,禁止吃肥肉、脂肪油类的东西,大大减少酒量以及禁止性行为活动。他对厄内斯特说根本不应该到非洲去。厄内斯特若无其事地说,他愿意随心所欲。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但他以前曾愚弄过他。他还不至于是个疑难病症者,完全可以再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他的这种观点一直坚持到十一月十四日,当时他已知道运河全面禁止通航。结果到非洲去打猎变成到艾斯科瑞尔附近牧场打鹧鸪。虽然这种活动也能引起一些兴趣。但却代替不了在赛农盖、吉马拉沼泽地以及在莱托基托克等地的狩猎。十七日马里奥开车送厄内斯特回巴黎瑞芝旅店。一路上厄内斯特心情忧郁地坐在马里奥旁边没吭一声。

  在瑞芝旅店厄内斯特过去还留下一批物品。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包装搬运工人在五十六号房间收拾完一大堆行李后对厄内斯特说,有两口很旧的皮箱上面贴着他的名字。这些皮箱显然是一九二八年他住在瑞芝旅店时放在地下室的。箱子里有成捆的打字书稿,有他写过的蓝、黄笔记本、旧的剪报、书籍,汗衫和拖鞋还有一些发了霉的东西。厄内斯特看到这些他以前用过的东西,无限感慨。他对玛丽说,“这太好了。当时,我和现在一样努力地写作”。他买了两只新的皮箱,请旅店里一个男仆帮他把那些旧物品装好准备运回家去。

  厄内斯特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十一月三十日他请来路易斯施瓦兹医生诊病。后来施瓦兹医生回忆说,“我去海明威家那天,天气晴朗。路上一想到我即将见到一位我所敬佩的人,我感到欢欣鼓舞。一到海明威的住房,只见入口处放着一口大箱子。海明威躺在床上,一见我就微笑着欢迎我。看到他那杂乱的白色短胡,我原来紧张的心情顿时缓和了下来。海明威踌躇了一下,然后小声地对我讲起他的病史。海明威夫人坐在一旁不时更正海明威所说的话。他象个很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完全听从我给他规定的治疗要求,没有半句怨言,认真合作。我每星期去看他一次,连续一个月。”

  玛丽有时带海明威外出活动。从伦敦度假一个星期后回来,玛丽几乎每天陪厄内斯特到奥蒂尔去散步或过河去逛书店,到俱乐部去练习射击。弗朗科斯索摩带他们到阿丹斯的树林里打野猪。厄内斯特还单独陪专栏作家利奥纳德到克劳尼博物馆参观古代兵器和图案织品。海明威夫妇常常请朋友和熟人到外面饭馆吃中饭,但晚餐却在“瑞芝”,旅店自己住房里吃。玛丽写信给帕特里克说,厄内斯特对严格禁食感到厌烦,对处于隆冬的巴黎生活也失去兴趣,担心他的身体健康会使他不能从事创作。在芬卡的黑狗已经死了。这使海明威更加感到寂寞难受。即使在圣诞节那天,他也坚持节食,虽然他后来写信对梅伊说,这种做法使他感到不安,饥饿和容易发怒。

  厄内斯特接到阿奇马克莱西的信,知道他正设法把庞德从圣·伊丽莎白医院营救出来。这个计划是请检察总长驳回原告,否定对庞德犯叛国罪的控告。从而把此事移交医生处理。麦克莱西为此草拟了一封信。T·S·艾略特和罗伯特·弗罗特已答应出面支持。厄内斯特正盼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他说,“我肯定会在上面签字的。庞德备受折磨,都快发疯了。所有的诗人都……他们得生活下去。象庞德这样的诗人不应该关进疯人院。就是从历史的角度考虑,他也不应该被关进疯人院。”

  一月底,厄内斯特从法国乘坐“法国之岛”号返回美国。在船上,他成为吉安摩尼尔医生的十分恭顺的病人。医生每天给他注射大剂量的维他命,吃减低胆固醇的药。在海上的六天航行中,他的血压下降到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高度。厄内斯特决定留在船上继续航行去西印度群岛。因为船会在古巴的马坦扎斯港停靠,他设法说服乔治布朗作为他的教练员同他前往。轮船在纽约停留了两天。象往常一样,他一天到晚忙于拜访和接待客人。奈德卡尔默和他的女儿与玛丽一起到码头去为厄内斯特送行。玛丽乘坐火车到明尼阿波利斯去探望她那住在疗养所正在患病的母亲。然后,单独一人先回家去。

  一九五七年春天到来了。可是整个春季,厄内斯特始终处在忧郁的精神状态之中。玛丽在写给伯伦森的信中说,“最主要的是他的慢性肝病。”五月份厄内斯特自己对华莱斯梅伊说,不喝酒或找不到酒喝实在令人难受。当《大西洋月报》约他为该杂志创刊一百周年纪念写一篇文章时,他写了一篇回忆录,描述他早年如何结识费兹吉拉德。题目是:《我是怎样认识费兹吉拉德的》。动笔时,他发现情景历历在目,却不容易写出来。后来他想到迪朗托马斯的朋友在迪朗死后利用谈论轶事去攻击他,“背叛”他们的友谊。于是这种背叛朋友的感觉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最后他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另选一个题目《世界上的人》。这是描写一个叫布莱克的有名的老游民。他在怀俄明的杰索普一家小客栈里,不知怎地把双目弄得失明了。厄内斯特自言自语说,“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如果他真的这么认为,他就大错特错了。

  一九五七年夏天,人们发动起来为撤消对埃日拉庞德犯叛国罪的起诉的运动有了显著的进展。六月份,麦克莱西从伦敦回来告诉厄内斯特说,他已经就此事同艾略特和弗罗斯特商谈。弗罗斯特同意代表庞德到华盛顿去。麦克莱西请厄内斯特到华盛顿去找弗罗斯特。厄内斯特借口有病不能前往,但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弗罗斯特。信中列举了许多事实说明庞德只是个有错误的人,但决不是个危险的叛国者。因此,没有理由不释放他。假如司法部能撤消对他的起诉,他将捐赠一千五百元,让埃日拉庞德同他的女儿到意大利去安家。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九日,天气湿热异常,已经进入暮年的弗罗斯特带着海明威的信,在麦克莱西的陪同下风尘扑扑前往华盛顿,上访司法部。当厄内斯特刚满五十七岁的时候,他接到麦克莱西从华盛顿寄给他的一份临时报告。交涉的结果令人满意。据麦克莱西估计,由于案情复杂,可能要等一年后,庞德才可能获得释放。

  在气候方面,一九五七年真是糟透了。整个春季霪雨连绵,夏季又热又湿。厄内斯特早就预计到了。波比在哈瓦那当股份投资顾问。不幸,他得了肾炎,被困在床达两个月之久。他刚刚病愈,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格雷格里在弗罗里达州病倒了。整个秋天都住在米阿密医疗卫生中心。玛丽的老母亲住在明尼苏达需要专人细心照料。这一年甚至河、海也同他作对。当他的朋友丹尼斯扎菲罗从非洲到古巴来度假时,厄内斯特陪他出海钓鱼。钓了很久才钓到两条很小的黑马林鱼。

  虽然厄内斯特对古巴政府的审查抱有戒心,不敢在信中对于古巴的政治情况妄加评论,可是他在写给伯伦森的信中说,过去海湾的魅力已经消失了;昔日宽阔的海滨现在高楼林立;在芬卡附近一条有四条车道的公路横贯山林。哈瓦那的外貌现在看起来象巴塞罗纳和卡拉卡斯。八月里的一天,凌晨四点,一个政府巡逻队进入芬卡他家住宅区搜捕地下组织反对派的逃亡分子时,打死了他刚买来不久的一条狗。这就更增加了他对政治不满的情绪,他极力压住心头的怒火进行无声的反抗。他又一次看到,在独裁者的统治下,人们是无法生活的。

  对厄内斯特来说,这一年仿佛是事事不如意。九月份,他和玛丽去纽约度假,情况很令人失望。他们住在威斯特伯雷,经常出入于“吐兹”饭店,观看拳击比赛,到体育馆看了两次球赛。一天晚上,玛丽和丹尼斯去看戏,厄内斯特陪迪特里奇到第二十一号俱乐部去吃晚饭。他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以前那样吸引人。他喃喃地说,这个城市发生了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变化。他把这次经历称为“一次奇怪的旅行”。离开纽约时,他发现体重增加十磅,肝病有所加重。回到古巴后,当他得知他的所得税增加到每年四万一千美元时,他愤怒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摆脱精神上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一个接着一个而来的。新年前夕玛丽的母亲在明尼苏达病故。古巴的气候从旧年十二月起就一直很恶劣。从北极来的冷空气不断侵袭。每天平均气温达不到华氏五十度。由于从西部来的暴风雨的不断袭击,海里的鱼似乎逃得无影无踪了。在保拉的三藩市的印第安人村里出现了饥饿和失业的现象。同时哈瓦那看起来真象米阿密的海滩。“我不知道应向何处去?”厄内斯特十分悲哀地说。

  比较而言,芬卡在目前仍是个适合工作的地方。从一九五七年的秋天到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按部就班地写了一本新书。这是一本短篇故事集,内容主要描写作者从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在巴黎的生活。他自己说,这本书包含着“人人都在写,而唯独我才知道的真实情况”。一九三三年他曾对伯金斯说,他的回忆录一定不错,因为他记忆详尽又与世无争。一九四九年,他又重新对查理士斯克里布纳提出那个问题。现在已是一九五七年了,他手头有一批从瑞芝旅店地下室找来的发了霉的旧资料,他终于可以动笔写起来了。首先他要写的是他和费兹吉拉德的友谊。这个问题他曾在一九五六年五月提出来,后来又搁置起来。现在他又想出了十几个新的课题。他的记忆力已不象过去那么强。例如,有一些人名和地名他已忘记或记得不准确。尽管他现在不妒嫉他的同行,因为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辞世,但实际上他的妒嫉心和瞧不起人的思想仍十分明显。例如他鄙视醉汉、游民、装腔作势的人或掠夺成性的人(墨菲夫妇和波林就属于这种人)。最后那一类人他着重谴责破坏他第一次婚姻。随着鄙视而来的是深切的爱。他爱哈德莉和他的儿子,他爱巴黎的街道和小山,爱那在河的两岸中间川流不息的河水,爱他们离开巴黎的都市生活到奥地利白雪皑皑,干冷山区度过的两个冬天。在所有这些短篇作品中最使人注目的形象是作者自己:一个善于挖苦别人的英雄,一个胃口大,热情高的人;一个富有德行,虽然也有错误和缺点的人。这就是作者年轻时的画像。

  据玛丽说,厄内斯特构思中的头三个短篇作品是在十二月份完成的。在第一篇的标题是《三天一游》。记述一九二二年一月,作者和他的妻子第一次到瑞典去度假之前在圣米歇尔地方一家咖啡馆里的情况。其余两篇是描述作者夫妇从瑞典回来后同格特鲁德斯坦恩过往的情况以及三年后他们同马多克思福德的情况。本来作者在《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中写到一些关于福德的事情。但在一九二六年该书出版之前把那部分删掉了。

  厄内斯特把第一批写好了的三篇文章交给玛丽看。玛丽看后感到失望地说,“这里面很少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原以为是你的自传呢。”厄内斯特加倍地工作,从一九五八年春天起一直不停地写。到七月三十一日他说那本短篇小说集基本上写完了。现在他正在考虑如何编排这些故事的次序问题。目下这本书共有十八篇故事,其中包括另外两篇描述格特鲁德斯坦恩的文章,一篇关于诗人拉尔弗契夫唐宁的文章。这些文章中的人物象福德的画像一样描写得十分刻薄。当然也有善良的人物,例如:西尔维亚比奇,油画家派辛,埃日拉庞德和伊凡西普曼等。厄内斯特正在考虑那本书里增加两章的篇幅。但刚一开始又停了下来。从开始到结束,这本书一共花了他一年多的时间。

  在没有写短篇故事集的时候,他就重写那部长篇小说,《伊甸园》。这部小说十年前就开始动笔,而且部分内容被用在《跨过河流,进入森林》一书中。到了六月底,他已经重写了二十八章。七月底他预计,其余部分可以在三个星期内写完。可是到了九月中旬,全书虽然接近尾声,但仍未全部写完。这时全书已有十六万字。最后,全书共四十八章,超过二十万字。书的内容重复颇多,行文拖沓冗长,不是作者的最好作品。作者除了描写自然风景、食物、酒以外,还描写了一些作者同玛丽在性方面的生活以及他第二次非洲之行的情况。作者多采用对话来达到描述的效果,虽然在某些地方显得并不可取,而且在关于巴黎生活部分的叙述显得不简洁。

  他十分清楚,叙述巴黎生活的那本书必须先出版。关于埃日拉庞德如何一心为朋友的利益而不计较个人损失的故事,作者写得又幽默又出色。这文章写得很及时,因为四月十八日,经过十三年的监禁生活,庞德案件终于得到澄清,庞德获释了。他现在已回到意大利同他的女儿一起住在米拉诺的施奇洛斯。至于厄内斯特,他已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诊治他的病。特别是胆固醇偏高的问题要先予解决。曾一度发炎的动脉,现在跳动次数趋于正常,每分钟跳动五十四次。血压有所降低,体重下降到二百○七磅。肝脏的毛病治疗的时间花得最长。到了九月底也被认为是“治好了”。在给吉安弗朗哥的信中,玛丽十分高兴地说,厄内斯特的脑力已恢复到飞机发出事故之前那种情况。不过玛丽所说的情况并不可靠。

  她显然有点过份乐观。

花甲老人

  厄内斯特现在已经六十岁了,但他仍有兴致开玩笑。他说五十九岁的时候他受到写作和节食两方面严格的约束。回想起来,他十分风趣地说那一年是“只有工作,没有玩耍”。令人感到震惊的世界局势使他更加相信,只有写作才是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情。另外,他感到焦虑的是他的寿命一天天缩短,绝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如今看来,古巴既不适合他工作,也不适合他玩。他说,要是可能的话,他不愿在古巴过夏天了。那个罕见的风暴不断侵袭的冬天过后接踵而来的是热浪逼人。海面上一片宁静,没有半丝波纹。白天就象烧火炉,夜晚也不比白天凉爽多少。

  厄内斯特禁不住又向往西部山地的清新空气来。利伊德阿诺尔德在凯特丘姆找到一幢可以出租的房子。厄内斯特约了贝蒂和奥托布鲁斯一同乘车前往。结果是玛丽和贝蒂先去芝加哥,在那里等待她们的丈夫。汽车里塞满了行李,一路上厄内斯特却被乡间的景色迷住了。他们经过依阿华州,奈布拉斯卡州和怀俄明。在旅途中厄内斯特无论见到什么飞禽走兽都要一一辨认,加以计数。每当汽车经过小市镇的时候,厄内斯特就要停下来买苹果,奶酪和酸菜下酒。他从汽车里的收音机收听世界新闻。每当听到演奏国歌的时候,厄内斯特总要摘下头上的布帽,十分谦逊地把手搁在胸前,动作颇为滑稽,这就是他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电台节目常常因广播教皇皮厄斯十二世生命垂危的消息而中断。每次广播这则消息时,厄内斯特默默地用手在胸前划十字架。在依阿华州,他们特地到波林的出生地——派克斯堡和厄内斯特的曾祖父阿历山大汉科克一八五四年曾经住过的地方迪尔韦幸尔去参观。

  汽车经过奈布拉斯卡小镇的时候,他们停车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去吃牛排饭。女服务员告诉他,经理的小孩子们看出了那个留大胡子的陌生人是个著名人物。“你知道我是谁吗?”厄内斯特问道。那些小孩子回答说,“巴尔埃威斯”。厄内斯特听了暗暗地笑。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主动告诉服务员和小孩子们他是谁并热情地在菜单上给他们签名留念。在塞里丹和怀俄明,他们到一家酒馆作好去比汉斯和科迪旅行的准备。酒馆里的人都在看电视新闻。这时有个人向周围望了一下,然后惊奇地说,“瞧,这不是海明威吗?”海明威以前遇过这种情况。霎时间,许多人围着他。有的同他握手,有的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表示敬慕和致意。当天晚上他们准备在科迪一家汽车旅馆过夜。这家旅馆看起来十分清洁舒适,但厄内斯特却犹豫不决,因为他不大相信这旅店能提供令人满意的服务。他坚持另找一家。

  当他们到达凯特丘姆的时候,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这些朋友是:泰勒威廉、帕比和梯里阿诺德,克拉拉·史比格尔、朱克、弗罗西·阿特金森、弗雷斯特表克马伦、唐安德逊以及乔治赛威尔斯医生等。老上校威廉斯身体很不好,耳朵比以前更聋了。赛威尔斯医生在太阳谷医院当住院医师已经有五年了。个子高大,不太爱说话的唐安德逊今年三十六岁,在太阳谷旅店当体育教练已经有五年了。阿特金森在赌博场的旧址开了一家商场和汽车旅店。靠市镇中心有一间木房子。这就是阿诺德为海明威一行准备的临时房子。他们就住在这里等待狩猎季节的来临。厄内斯特埋怨旅途给他带来劳累。他此时的神色和举止显得有些异样,大家感到十分惊讶。可是,在阿诺德请大家吃鸡饭的时候,他的精神又来了。只见他把外衣一脱,拖起一只巡逻猫,在房子中间跳起华尔兹舞来,一边放开喉咙唱歌,不过有些走调。他并不急于立即开始工件,仍然对饮食有所节制。但他颇为满意地说,那干燥清新的空气使他觉得仿佛回到过去最写意的日子里去一样。

  布鲁斯夫妇走后,厄内斯特每天出猎。自从在非洲飞机发生事故后,两年多来,他没有打过飞鸟。现在他的反应比较灵敏,眼力也比以前好一些。他在安德森和麦克马伦的陪同下,他在草场里,在河边打射飞鸟。安德森认为,在射击方面,在这些人中间,除了泰勒威廉斯外,厄内斯特算是最好的了。到了感恩节,他已经打了十八只绿头雄鸭。尽管人们说春天是飞禽最多的季节,但海明威夫妇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野鸡和鹧鸪。它们长得又肥又嫩,和过去他们在比格特打的鹌鹑差不多。

  厄内斯特对在凯特丘姆的“家庭生活”感到十分满意。十一月份他在寓所里接待了三位客人。一个是他的波兰翻译家布罗尼斯劳吉林斯基。海明威习惯称他为“老狼”和“磁极”,他此来的目的是领取厄内斯特给他的奖金一千美元和《绿色的非洲群山》的波兰文翻译版本。第二个来访者是阿隆霍齐纳,他正在把《丧钟为谁而鸣》一书拍成电视片。他在那里的时候,厄内斯特几乎每天上午都在工作,下午带着霍齐纳到田野里,教他射击的基本技能。他们开车到海利。在那里海明威将回答一群教会学校的学生向他提出关于写作的问题。当海明威讲话的时候,霍齐纳就把他所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几个月后,他把这些资料卖给一家叫《周刊》的杂志。第三个来访者是盖利库柏。他们二十年没有见面,库伯对太阳谷仍一往情深。有一天下午,天正下着大雪。库伯带来了一只烧鹅。于是他们一起坐在火炉旁,一边聊天,一边饮酒吃烧鹅。库伯说,他已听从他妻子的劝告成为一位基督教徒。厄内斯特听了,十分同情,因为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而且他仍遵守他的信仰。

  古巴的形势总是令人担忧。他想通过修改他的巴黎短篇小说集中的部分文章和重写《伊甸园》一书中的三章来忘掉那恼人的形势。可是他脑子里仍然充满着恐怖,他担心吉巴的内战很快会蔓延到他住的那个岛屿。到了一月初,由卡斯特罗领导的军队攻占了首都哈瓦那,原来当政的巴底斯达逃到特鲁基罗。这样,海明威才松了一口气。赫伯特马修思写信告诉海明威,芬卡平安无事。接着雷恩打电话说,局势平静,食品短缺。不久,在芬卡附近的关拿巴高一座军火仓库发生爆炸。厄内斯特家的玻璃窗有几个被震破,房顶受到破坏。厄内斯特的一位古巴老朋友杰姆波菲尔斯打电话安慰厄内斯特,说他已当上了地方政府的官员,保证一定好好保护他在芬卡的房屋等财产。哈雷拉医生也给他来信报告好消息,说他认识菲德尔卡斯特罗,因为过去他们在医学院里同过学。他还说认识哈瓦那卫戍司令部里的一位官员。这位官员是保拉三藩市人。小的时候和厄内斯特一起当过乡村棒球队队员。

  当时,厄内斯特是一投球手。

  当然也出现了一些流血事件。从保拉三藩市和附近乡村来的十几个青年人被巴底斯达的便衣警察逮捕,暗杀,然后把尸体丢入路旁水沟里。另一方面,那个曾在八月份打死海明威爱狗的巴底斯塔军曹十一月份被几个科托罗村的青年吊死后进行分肢。对革命颇有研究的厄内斯特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态度。他认为古巴政局所发生的变化总比不变化好。巴底斯塔一伙把这个富饶的岛屿掠夺一空。据厄内斯特统计,他们大约从那里抢走了六至八亿美元。卡斯特罗如果能掌握政权,那就太好了。但是卡斯特罗反对发财致富。美国在古巴的利益,如联合果园的开发经营是令人十分羡慕的。其他一些企业曾同巴底斯塔有瓜葛,非常令人可悲。厄内斯特说,“我祝卡斯特罗走运,一切如意!古巴人民第一次感到做人的光荣。”他说,他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到可恶的巴底斯塔被拖出来示众。

  十二月中旬,他们租住的房子已经到期,他们便搬到一家叫维奇的新房子去住。那房子还没有完全修好。虽然,房子的外墙糊着焦油纸,地板是胶合板的。但配备了许多管理房子的用具。玛丽看了十分合意。室内有暖炉,即使气温在零度以下,也会感到暖和;有高效力的冷藏设备。他们打回来的野味可以进行冰冻;一台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大型电视机。凯特丘姆的人开始到他们那里观看星期五晚上的拳击赛以及星期六的专业足球赛。厄内斯特很喜欢这个地方。于是,他开始找房子买。当时所能买到的最好房子是一幢二层楼的混凝土小屋。屋主叫鲍勃托平。这幢房子在一条碎石路的末端。碎石路直通一个离城镇中心一公里西北面的小山岗。屋子里有一间很大的铺着黄色橡木的客厅。楼上的主卧房也很大。在主卧房背后有一间较小的卧室,室内家俱都漆上黑漆,最适合作厄内斯特的书房。房子外顶风景如画。从南到北峰峦连绵不断;东边有一条双河道的乌德河。两岸长着茂密的白杨树和三角叶杨。阿特金森认为,厄内斯特如愿出五万元,他就能得到那幢配有家俱的房子和十七英亩土地。横过山谷,穿越落了叶的树林,便看到一块长方形,长着绿草的墓地。一九三九年凡吉德尔的遗体埋葬在这里。现在他们在这里为泰勒举行了另一个送葬仪式。泰勒于二月十八日突然死去。厄内斯特这次没有发表演说。等送葬吊丧的人走了之后,他们开始给墓穴填土。厄内斯特悄悄地说,举行葬礼是一种过了时的异教徒信仰。这个过程要尽力缩短。死者已离开尘世,对于活着的人厄内斯特建议每人喝一夸脱的威士忌酒。可是这种回忆使他忧郁难受。他的老朋友查理士斯威尼最近从盐湖城来探望他。谁料到,查理士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厄内斯特说他又中风了。

  丧事办完后,厄内斯特积极作好到西班牙避暑的准备。他们计划住在移居西班牙的有钱美国人住地,如奈敦戴维斯。此人厄内斯特已经结识了二十五年。他的住宅靠近马拉格的科恩村。那个地方环境十分幽静有利于厄内斯特写作。从那里出发去观看斗牛也非常方便。奥多涅兹和他的妹夫多明基恩准备好几场的斗牛表演。厄内斯特准备观看他们两人的每一场表演。他的身体健康比以前好多了。他的肾病和肝病有明显的好转,血压和胆固醇几乎恢复到正常程度。“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天啊!”厄内斯特对比尔戴维斯说,他热情洋溢轻松愉快,一举一动仿佛象个十几岁的孩子。

  三月中旬厄内斯特一行乘坐一辆租来的汽车离开凯特丘姆到新奥尔良去,由霍齐纳负责开车。到达福尼克斯车子停下来让厄内斯特签发一张五万美元的支票购买一间在凯特丘姆上等房子。车子来到杜克松,他欢天喜地地碰见画家华尔多比斯和他的妻子爱伦。抵达新奥尔良后,改换由厄内斯特开车,返回基威斯特岛。然后在复活节改乘飞机去哈瓦那。他想,卡斯特罗的革命是多么“纯洁和高尚”,可与西班牙共和国开始成立时人们所寄托的希望相比拟。据说,卡斯特罗在四月份访问美国。厄内斯特觉得,卡斯特罗肩上的担子相当重。他希望卡斯特罗能忍耐点,千万不要发火。到美国后能得到令人满意的收获。

  厄内斯特在家小住期间,戏剧作家坦尼西威廉斯前往探访。这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个小小的别具一格的插曲。原来这是肯尼斯泰纳出的主意。泰纳特地到古巴会见卡斯特罗,并约厄内斯特到弗罗里达饭馆吃中饭。威廉斯来迟了一点,他听到人们传说,“海明威特别不喜欢象我这样的人”,感到十分害怕。但是他的害怕是毫无根据的。他告诉海明威,他前不久在西班牙碰到奥多涅兹。他把奥多涅兹描写成一位很可爱的,容易接近的年轻人。他还说过去在基威斯特岛见过波林一面。他问起波林因什么致死。厄内斯特回答说,“她象一般的人那样自然地死去。”慢慢他们把话题转到海明威在非洲时飞机发生事故受伤的问题上。厄内斯特对威廉说,“即算肾脏只留下一边,你还可以活下去。但是,如果肝脏坏了,你就完蛋了。”他们的谈话结束了。小说家和戏剧作家在友好的气氛中分手。用泰纳的话说,“他们两人是通过谈论精神道德和医药治疗对某些问题取得一致看法的。”

  厄内斯特同威廉斯的会谈预兆了六十多岁那年的夏天将有危险事故发生。五月初,海明威夫妇飞往纽约,然后乘坐“大陆号”海轮去阿尔契拉斯。上岸后改乘租来的一辆淡红色福特牌汽车,由比尔戴维斯开车。车子沿着海边坑坑洼洼的公路前进。最后到达了康绍拉。厄内斯特看到那幢房子,就想起芬卡来。在芬卡他的房子比这个旧些、大些,其它方面都差不多。这幢白色大房子建于一八三五年,有两个大门。每道门都有两个佣人看守。里面有个大花园,还有一个六十四尺长的游泳池。房子内部装饰得十分美观雅致,到处挂有戴维斯的油画和版画。戴维斯个子高大,眼睛灰蓝色,五十二岁,秃头。他同他的妻子安妮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生下两个孩子。厄内斯特夫妇安排住在二楼两间相连接的房间。厄内斯特的房间靠楼房角落,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望到庭院和花园。房间里有一张书桌和一张放报纸的方桌。厄内斯特颇有风趣地说,“住在这么清静的地方,要是还写不出东西来,在别的地方就更写不出了。”五月初,他开始为这年夏天的写作定出一个初步计划。首先,他要为他的短篇小说集新版本写一篇序言。

  五月十三日,他写出一个初稿。接着他和妻子出发到马德里去观看斗牛。这次,他们住在城中心一家新开的“苏西亚”旅店。旅店里的服务把他们当作贵宾招待。尽管他在某方面有不满情绪,但他对那里的公众还是十分喜欢的。他知道,人们十分敬仰他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当人们发现他是著名的斗牛士奥多涅兹的好朋友时,他感到洋洋自得,因为他对斗牛怀有浓烈的兴趣。厄内斯特在群众中具有的威望于五月二十四日在托罗斯新广场万人观众中显示出来了。那天下午的斗牛士是一位叫赛格拉的年轻人。他娴熟的斗技和干脆利落地制服并杀死猛牛,博得全场的热烈掌声,观众纷纷挥舞手巾向他致敬。但是高潮还在后面。海明威从看台上站了起来,面向主持这次表演会的主席,热情庄重地向他挥手,主席立即挥手回礼,并授予那青年斗牛士最高荣誉奖——两只牛耳朵。

  五月二十六日到三十一日,安东尼奥安排大家到科多巴、赛维拉、阿朗朱兹和格拉朗达去观看斗牛表演。这段时间里偏偏天气不好,玛丽又是感冒,又是发烧。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再陪她丈夫去看斗牛了。每次为了观看一场斗牛赛,他们要坐汽车跑得很远的路程,她实在吃不消。可是厄内斯特却兴致勃勃,不知疲劳。五月三十日,他去马德里南部的阿朗朱兹观看斗牛。他后来写道:“雨已经停了。太阳又出来了。整个城镇沐浴在雨后的灿烂阳光里……我们到浓荫底下一家老咖啡饭馆,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滔滔的河水和匆匆离去的游船。”他的同伴中有一个《纽约论坛报》的记者约翰,他跟着厄内斯特一起去的目的是饱吃黑草莓。后来,他们去观看奥多涅兹的出色表演。不料到第二场表演时,奥多涅兹被猛牛的头角撞伤了左腰,表演被迫停止。奥多涅兹的伤口流血不止,一气之下,他竭尽全力,一剑把猛牛刺死了。厄内斯特整整陪他五十个小时,看到他伤势有所好转才离开。一个星期后,奥多涅兹安东尼奥坐飞机到马拉格他朋友家养伤。

  厄内斯特这次到西班牙后已经观看了十三次斗牛,现在又重新拿起笔来写那篇序言。据估计,奥多涅兹要到六月底伤势才能痊愈重新登台。因此,厄内斯特便可以利用上午时间写作。可是他无心做事,精神集中不起来。他心目中只有奥多涅兹。他认为奥多涅兹是个勇敢、机智、敏捷,可爱的人。他致身于腐败的体育界而不受影响,是他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完美的人物。厄内斯特加快速度写他那本新版小说集的序言,以便腾出时间去参观奥多涅兹在梅迪纳西多尼亚附近的驯牛场。厄内斯特参观后,深深为这块地方所吸引,打算就在特拉华尔格海岬附近买一片土地。他的那篇序言,最后写完是五千八百字。这篇序言的特点是同评论家的俗套话和谎言相抗衡。他说,创作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所描写的活的东西同腐朽的东西之间的斗争。”

  六月底,安东尼奥伤愈重返斗牛场。厄内斯特又紧跟着他,每场表演他都必去。首先是到扎拉格扎,接着阿里肯特,巴色罗纳和波格斯。厄内斯特自夸说,有他在场,安东尼的斗牛表演就好一些,因为每次表演之前,他可以对安东尼勉励一番,增加他的信心和勇气。表演完毕,带他去餐馆边喝酒吃饭边谈论斗牛的经过。厄内斯特已经六十岁。换另一个人,这样的生活一定感到枯燥无味。可是,厄内斯特却认为这比他住在古巴,坐在家里为那里的政治形势所苦恼有趣得多。到七月六日,即圣华明节即将在庞普拉纳举行的前夕,厄内斯特已经观看了二十多场斗牛赛,还想多看一些。

  庞普拉纳和过去一样,呈现节前的一片忙碌景象。节前节后,他们整整一个星期,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安东尼也在那里,不过只作为主持宗教仪式的教士身份出现。佐安尼托奎塔纳从圣赛巴斯蒂安来;安尼戴维斯和玛丽从马拉格来。阿伦霍齐纳六月二十八日在阿利肯特和厄内斯特会面。赛维尔医生和他的妻子帕特作为厄内斯特的客人应邀从太阳谷来。一位十九岁的姑娘名叫威拉里·丹华史密斯毛遂自荐作为记者的身份加入他们的行列。一天晚上,厄内斯特和安东尼在霍齐纳的陪同下参加了一个狂欢会。会上厄内斯特认识了两位漂亮的美国姑娘。她们十分恭顺地接受厄内斯特的邀请,第二天一起到乔科酒巴间饮喝。

  在狂欢节期间,厄内斯特一行到郊外野餐,还到依拉迪柯去游泳。这个地区是厄内斯特在一九二四年发现的,风景之美,令人神往。他原来很担心这个地方的自然美境可能象其他一些地方一样遭受破坏了。到达那里后,他发现中世纪唯一的古老森林仍然存在,高大的山毛榉绿荫如盖,山坡下一片原始的苔藓地。厄内斯特坐着倚靠在一棵大树上,一边吃着带去的野餐食品,一边呷着玫瑰酒。赞不绝口地说,“我太高兴了”。玛丽在通过一处干涸的河道,走在一块石板上时,不小心溜了一下,把一只脚趾弄破了。她只好扶着棍子,一瘸一瘸地向前走。厄内斯特对此无动于衷。事实上,厄内斯特在庞普罗纳和后来的几个星期中的一举一动体现了他行动上的勇猛和思想上的幼稚。显然,通过同一个妙龄女郎的接触,厄内斯特象过去接触阿德里安娜一样,又焕发了青春。厄内斯特要丹毕史密斯当他的私人秘书。不管他到哪里去——吃饭、观看斗牛或开车外出,他都要她作陪。在经过马德里作短暂停留时,马迪纳维蒂亚医生给他作健康检查,交给他一份无疫证书。

  厄内斯特六十岁寿辰那天,刚好是卡曼奥涅兹的三十岁生日。为了筹备庆祝会,玛丽只好在康苏拉市多住了一个月。她后来这样说,“我们这里人多,较复杂。有戴维布鲁斯、依凡格林、米格尔普里莫、巴克朗哈姆、美国女郎,一位名叫米来斯的英国人善于弹奏吉他……还有许多西班牙人。”在这些人中她没有提到吉安弗朗哥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卡尔曼和安东尼奥、赛维尔医生和他的太太、彼特巴克莱和他的妻子、丹尼史密斯、阿隆霍特齐纳。他们在二楼阳台上举行了一次特别晚宴。桌子上摆着一个很大的寿糕、客人送的礼品和吐司。管弦乐队奏起悠扬的曲子,大家跳起吉卜赛舞来。门前庭院里有射击游戏,接着燃放爆竹。庆祝活动通宵达旦。

  参加庆祝会的来宾于二十二日吃完早饭先后离去。

  但是在欢声笑语中潜藏着危险和忧伤。厄内斯特的肾病又发作了。赛维尔医生在给他诊治。他的卧房里摆放着许多用来化验的盛着小便的玻璃瓶子。连续好几天厄内斯特的举动有些失常。十八日晚,朗哈姆从马德里来看望厄内斯特。吃晚饭的时候,朗哈姆交给厄内斯特一本有二百页油印纸的关于第二十二步兵团历史情况的书。厄内斯特当即打开书看。看着看着禁不住流下泪来。他起身向隔壁房间走去。一直到情绪恢复正常才又回来。两天后,厄内斯特在米拉马旅社举行晚宴招待朗哈姆。出席宴会的客人中有美国天使和布鲁斯夫人,戴维斯和霍特齐纳等。午夜之后,他们开始跳舞。朗哈姆邀布鲁斯夫人陪跳。当他们跳到厄内斯特座位背后时,朗哈姆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厄内斯特的肩膀,十分友善地说,再过二十分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他的生日了。朗哈姆转过身时,不小心左臂碰了一下厄内斯特的后脑勺。厄内斯特一时疼痛难受,仿佛受到烈火烧烤一样。他大声地喊叫起来说,不管是谁都不允许摸他的头。朗哈姆听了气得脸色发青,立即离开会场。两分钟后,厄内斯特赶上了朗哈姆。他伤心得流下泪来,连连向朗哈姆道歉。他说他的头是秃顶的,只好把后脑勺的白头发往前梳,盖住那光秃秃的头顶。要是朗哈姆能宽恕他,第二天,他就到理发店去把头发剪短,短得象朗哈姆的一个样。朗哈姆虽然还很生气,但他要厄内斯特别再说傻话了。他只没说,要是当晚有民航班机,他早就离开那里了。这是他们两人结交朋友以来发生的第一次摩擦。

  朗哈姆同情厄内斯特,但他不愿原谅他。

  朗哈姆对厄内斯特口出猥语和对青年时期不健康的怀念,感到又震惊又悲痛。尽管玛丽竭尽全力组织准备他的生日庆祝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他的生活,厄内斯特熟视无睹,达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抱怨说,他妻子把他的钱全部花在庆祝会上。可是事实上,花在庆祝会上的钱大部分是玛丽给《体育报》撰稿得来的稿费。他取笑玛丽跛着脚走路,甚至强行要赛维尔医生公开表示玛丽的脚趾并没有划破。朗哈姆不能容忍这种侮辱性的言行。可是厄内斯特却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劝告。

  朗哈姆飞回华盛顿之前,陪厄内斯特和他的那一帮人到瓦伦西去参加狂欢节。现在他们的人数已减少到九人——朗哈姆,吉安弗朗哥,克里斯梯纳、比尔安尼,威莱里尔,阿隆以及海明威夫妇。厄内斯特预感到某种破坏性的东西就会来临。在第一场斗牛表演开始的时候,天上出现了黑云,刮起大风。安东尼和路易斯都注意到了。安东尼对厄内斯特说,“厄内斯特,这风可厉害哪!”风一直刮个不停。下午的天气更差了,天昏地暗。当多明基恩把最后一头牛赶进场时,猛牛把他撞倒在地。安东尼飞快跑上前去想把牛拖开。那牛的头角正撞在多明基恩的腹股沟。三天之后,两个斗牛士都住进马德里桑纳多里奥医院。安东尼奥真是霉运当头,因为不久前在帕尔麦他曾被猛牛撞伤过。

  海明威利用安东尼奥和路易斯两个斗牛士之间的抗争为《生活杂志》写了一篇关于斗牛的报告。在观看斗牛表演时,厄内斯特把某些重要的细节记录下来,以便写作时作参考。八月中旬,比赛进入高潮。双方都竭尽全力进行抗争,技术和勇气的发挥达到最高峰。不料,厄运又来临了。一个星期后,他们在比尔保比赛时,多明基恩被猛牛撞伤。由于伤势严重,他被迫放弃这次竞赛。安东尼奥一人继续表演斗牛。他越过法国边界,来到达克斯。不幸,在一次表演中,他的脚扭伤了,也被迫停止表演,进入医院治疗。

  厄内斯特陪着他的受伤的朋友,直到伤势有所缓和才离开医院。他在瓦莱里的陪同下,由戴维斯开车,出发到马德里去。当车子来到巴哥南面的阿朗达地方,车子前轮一只轮胎爆裂了。车子沿着路基向下滑行,越过五级石板。幸好没有人受伤,但车的前部撞得一塌糊涂。他们把车子留在马德里,然后返回马拉格。第二天,厄内斯特郁郁不乐地承认,这次到西班牙来弄得他够呛。他为安东尼奥担忧,思想极度紧张。玛丽看到厄内斯特安然无恙十分高兴。她支持她丈夫的活动,但她更盼望他心平气和,坐下来写作,不发脾气。

  斗牛赛已经结束。安东尼奥因为同管理斗牛赛的官员发生争执被扣押一个月。阿隆霍特齐纳写信告诉厄内斯特,他已同布依克达成一个协议,在以厄内斯特短篇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中插进几场斗牛表演的场面。所得利润作者和改编者各得一半。玛丽急于要回他们在古巴芬卡的家去。整个夏天她既受伤风感冒的折磨,又受到人格的侮辱。厄内斯特却不愿意回家,他似乎决心要等到十月中旬才离开康索拉。他留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目的是写出关于斗牛的文章来。但实际上他到了十月十日才开始动笔。整个夏天,厄内斯特只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集的序言和几封信。正式执笔写的那天,他写了五百四十一个字。第二天写了八百四十五个字。他正在回忆一九三九年佛朗哥取得胜利后他于一九五三年第一次回到西班牙旅游参观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到了十月十五日,他虽然已写了五千字,但这仅仅才开始。

  在意大利,埃日拉庞德七十四岁的寿辰即将来临。庞德写信给海明威说,“我生活得很愉快。我把你赠我的支票作为珍贵的礼品镶嵌在有机玻璃板里。它象征着光荣,是一件无价的纪念品。我不能把它随意摆在桌面上。”庞德明显地感到高龄给他带来的不利因素。他在信中说,“年纪大了,容易感到疲劳。”厄内斯特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已花甲之年了,仍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安东尼奥和卡曼答应在打野鸭季节结束之前到凯特丘姆和厄内斯特一起去打野鸭。厄内斯特说,“我想到外面活动活动,减轻一点体重。”

人生旅程的终结

  厄内斯特一心要减轻自己的体重,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一九五九年夏天的潜在危险性比他所能意料到的要大得多。当他在巴黎瑞芝旅店停留期间,由于终日伏案工作,缺少运动而得了重感冒。他非常担心感冒会引发他的肾病。当他离开巴黎登上“解放号”邮轮时,他还在吞服药丸。他给玛丽买了一支钻石别针,部分原因是为了弥补他夏天对她不够关心体贴。可是他仍孩子气十足,对玛丽过去对他的行为的不好看法仍斤斤计较,耿耿于怀。他列举了许多形容词,说这些词是玛丽过去用来形容他的。例如,漫不经心,毫无良心,极为自私,愚蠢至极、骄横放纵,察觉不灵,利欲熏心,爱出风头等。他收集了这么多的词,但一个他也不承认适合用在他身上。

  船在海上航行时风浪很大。厄内斯特感冒未愈,整天躲在舱里,头昏脑胀,有微烧。有个叫安德鲁汤波尔的人递给厄内斯特一张纸条。此人正在收集费兹吉拉德的材料,准备为他写传记。汤波尔征求厄内斯特的意见,问他能否提供有关司各脱的任何材料。在厄内斯特那个旧皮包里有一大捆过去在巴黎写的手稠。其中有三章专门谈论司各脱情况的。但是他无意向任何一个陌生人透露他的秘密。因此,对于汤波尔提出的问题一直拖到船抵达目的地后才作出回答。十月三十一日,他外出吃中饭,在一家酒吧间喝酒,开始和汤波尔商谈。另一个船上的乘客觉得海明威的谈吐显得很不自然。汤波尔虽然有同感,但从这个身材魁梧,脸有忧色的人身上,他也确实看到一种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候,他和别的人一样,看到一只枯瘦的,没有汗毛的前臂和一张苍白的脸庞,眼白上罗结着血丝时,不免要大吃一惊。谈话时,他显得有点腼腆,若有所思。他的谈话对写司各脱的传记并不能提供多大的帮助。他不时望着汤波尔,眼睛里流露出踌躇的神情。

  当船停靠纽约码头时,阿隆霍特齐纳前往迎接。然后带领他们到本芬涅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去。霍特齐纳发觉厄内斯特爱发牢骚,特别想知道玛丽是否对他买给她的那支钻石别针感到满意。玛丽托请劳尼、乔治布朗、乔治普林普顿和霍特齐纳找一套象样的住房以便她和海明威来纽约时有较舒适的地方住。结果他们在东六十二号街一号四楼租了一个套间。房子的横对过是克尼克波克俱乐部,侧边是中央公园。厄内斯特以一种看了惊险的侦探影片后的口气说,“太好了。这地方太安全了。”但是在纽约租买房子的事只是玛丽一人的主意,厄内斯特宁愿回古巴住他那旧房子。此外,他在凯特丘姆已经买了一幢房子。十一月三日他把过去在巴黎写的一捆稿子交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并请他看后寄回凯特丘姆收,以便他进一步修改。接着厄内斯特在安东尼奥、卡曼奥多涅兹的陪同下乘飞机到南部去同玛丽汇合。

  哈瓦那机场里聚集着一群人,手里拿着彩色旗,准备欢迎海明威夫妇旅行归来。当记者问,美国对古巴的态度逐渐冷漠起来,他有什么看法时,他十分惋惜地说,他在古巴已经生活了二十年,早把自己当作古巴公民了。说时,扶着一面古巴旗子亲了一下。由于动作来得突然,摄影记者来不及拍下这个不寻常的镜头。记者纷纷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咧嘴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说过,我是个古巴公民,我不是演员。”玛丽对他亲切的欢迎和接待,使他感到十分喜慰。在劳卡,玛丽已负责把房屋修理好。与此同时还把凯特丘姆的新房子整理后,准备让安东尼奥和卡曼住。不过,玛丽再不愿意当厨工和干苦活。这一回她要雇用一个仆人。厄内斯特听了不吭声。他要带安东尼奥去打猎,他不愿意他订下的计划遭到破坏。

  到西部去旅行打猎开始了。开头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大家兴高采烈。可是,结束时弄得大家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厄内斯特兴致勃勃地带着安东尼奥和卡曼观赏美国的山林风景。虽然天下着大雪,气候严寒,厄内斯特仍把这次旅行看作是无以伦比的。旅行的最后一天,他们的汽车行驶了八百里,从西部格兰德大峡谷的南侧山脊到维格恩河。安东尼奥很喜欢维格恩河,厄内斯特却十分欣赏一个在内旺达和爱达荷交界地方一个有许多石砌的矮房子的新兴市镇。当他们越过铁路和桥梁,来到两旁树木成荫的公路时,玛丽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们。这时令人不快的事情终于到来了。安东尼奥在墨西哥的妹妹因家里发生了意外事故而突然患了癔病。他不得不告别他们到墨西哥去看他的妹妹。安东尼和卡曼走后,海明威夫妇感到,自从四月份来第一次最难忍受的寂寞。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十一月二十七日,海明威夫妇和乔治赛维尔外出打猎。玛丽一枪打了一只针尾松鸡。她正感到高兴时,不料她站在上面的那段园木松动了,开始往低处滑。她顿时失去平衡,一下摔例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左手肘骨当即断裂。赛维尔用了两个小时才把她的左臂包扎固定好。玛丽疼痛难忍,后果如何,一时也很难预料。意外的不幸使厄内斯特感到头痛。他抱怨他的打猎度假的计划全盘被打乱。本来他想通过打猎减轻他的体重,以便回来后,给《生活杂志》写文章,整理过去在巴黎时写的手稿。现在,上午的时间大部分用来外出办事或到太阳谷医院去照顾玛丽。他不耐烦地说,他正在做芬卡佣人所做的繁琐的,没完没了的工作。他晚上睡不好,血压又开始上升。不过,这里的气候十分宜人。一月十三日,他写信告诉比尔戴维斯“连续下了三天雪,今天天气特别好。天上无云,群山露出真面目,空气寒冷清新。你走在路上,踩着又脆又干的白雪,只听见脚下发出吱吱声。站在卧房里往窗外望,只见房子下面的大水塘里一对野鸭正在吃水芹菜。”

  厄内斯特正在阅读哈洛德罗布的自传体小说《人生的道路》读后很受感动,十分悲切,因为罗布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东西。厄内斯特也开始考虑自己在传记中,情况将是怎样。在他那些旧稿件中,特别是最末尾的一章描写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在斯奇伦斯的情况。当时波林,墨菲夫妇和唐帕索斯闯进了他的生活,把宁静的气氛搅乱了。不过,他认为他的书和罗布的书,在内容上不会有什么联系。后来他得知,罗布一直患有心绞痛病。他的父亲在一九二八年自杀身死之前也患了这种痛。厄内斯特说,他希望罗布平静而快乐地死去。不过,他的想法也太天真了,因为罗布年轻时期的抱负和现在垂暮之年的痛苦十分巧合地证实厄内斯特原来对他父亲所表达的思想:“与其等到希望破灭,拖着病残的身躯痛苦呻吟死去,不如在血气方刚,怀有雄心壮志,高高兴兴在烈火中焚化。”

  一月中旬,海明威夫妇乘坐火车回到米阿密。旅途中玛丽大部分时间躺在铺位上,用一只松软枕头垫着她那只受伤胳膊。数日来此方寒潮南侵,气温陡然下降。他们回到芬卡感到那地方象个巨大的冰窖。厄内斯特不顾寒冷,急于要把有关斗牛的文章写出来。为了节省他的时间,玛丽同意她丈夫的建议,叫瓦莱里当他的秘书。在此期间,海明威夫妇不染手古巴政治,俄国人已开始拉扰卡斯特罗。米高扬和他的随从人员来到芬卡,把苏联翻译的几本海明威作品的俄文版送给海明威。三月份,赫伯特马修斯去见厄内斯特。他对革命仍然那么热情高涨。玛丽称他为“古巴的民族英雄。”据说古巴的人民有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人支持卡斯特罗,主要原因是卡斯特罗政府能给人民提供体面的食物,教育和医药卫生等。

  厄内斯特日以继夜地工作,到了四月愚人节那天,他的那篇西班牙斗牛文章已经写了六万三千字。他写道,“我看赛马看厌了。那些马都是要死不活的。人们可以去看斗牛……”虽然他埋怨说,他同《生活杂志》签订的合同使他感到头痛,可他一个劲地写,根本忘记人家只要他写一万字的文章。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断地写下去。到了五月二十八,他宣称已经写了十二万字。他从一月底写到五月底。由于过度劳累,视力严重下降,而影响得最厉害的是头部。他写信给他的西班牙朋友佐安尼托奎塔纳说,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使他的大脑神经紊乱。这样,到了一九六○年六月一日,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的病状表明他可能会发疯。

  过了三个星期,厄内斯特请阿隆霍特齐纳协助他整理打字稿。天气炎热,连续数天每天中午都下了阵雨。由于工作量太大,他们建议把那作品的篇幅缩小到五万字。最后,霍特齐纳把改写稿带回纽约。可是,压缩后的改写稿篇幅仍然超过原定的一倍。责任编辑汤普森同意用九万元买下那篇稿子,另一万元作为出西班牙文版的版权费。为了暗指一九五九年在西班牙的激烈斗牛赛,这篇文章取名为《危险的夏天》。虽然那篇斗牛的文章写完了,但厄内斯特觉得他应该回西班牙去帮助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把计划之内的工作做完。他对人说,“无论什么时候,安东尼奥总需要我,因为我们是莫逆之交。”他们在上一年十月份分手,彼此惦念不已。现在他准备再次同他的英雄生活在一起。

  他决定到西班牙去的时候,离斗牛的季节还很远,但霍特齐纳提早在纽约第六十二号街给玛丽租了一套间房子。七月底,海明威夫妇在瓦莱里的陪同下横渡基威斯特岛海峡。他们在桑塔玛丽亚汽车旅馆小住。房间是布鲁斯早为他们定好的。海明威随身带着一大捆稿件。布鲁斯替他派人送到凯特坎姆去。瓦莱里原先到古巴来持的是美国的临时签证,又很久没有去续签,厄内斯特担心会引起麻烦。在基威斯特移民处,厄内斯特多方提出保证,说瓦莱里是个来访的客人。然后,他一个人先坐飞机去纽约,让他妻子和瓦莱里乘坐火车前往。

  厄内斯特的六十一岁寿辰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和他的六十大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很少外出。在会客室里摆了一张会客用桌作为他的临时办公桌。查理士斯克里布纳曾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同他商谈。没有重要事情他决不外出。其中只有两次。一次是去看眼科医生,另一次是请朋友吃午饭。霍特齐纳正在同二十世纪伏克斯电影制作公司磋商,准备拍一部叫《尼克阿丹姆斯的生平》的影片。电影以厄内斯特的短篇小说电视剧为基础,带有一点自传的性质。有关方面初步提出给厄内斯特十万美元。厄内斯特感到不满意。他坚持要霍特齐纳向对方索价九十万美元。如果说他这种无理的索价是由于他的妄想病引起的,那么他精神上的总崩溃已经来临了。七月三十一日,他写信给他的大儿子波比说,他身体不舒服,眼睛已经不行了,要是能不去西班牙就好。

  事实上,他不必到西班牙去,也不须要去。可是他坚持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需要他。几经延期,最后还是走了。他搭乘夜航的“特华”喷气式客机先到里斯本再去马德里。和他同座的是一位芝加哥律师路易斯库特纳。厄内斯特过去曾为保释庞德出狱同库特纳律师通过信。库特纳和前年十月份的汤布尔一样,他发现这个神情萎糜、沉默寡言的男子根本不象人们所传说的那样精神抖擞、勇猛无畏的英雄,不觉大为震惊。当飞机抵达马德里,由于地区差别所引起的气候变化,海明威突然感到疲惫不堪心里烦闷。他当即同《生活杂志》驻巴黎记者比尔朗格简单地交换了意见。接着他乘坐比尔戴维斯的车子到康索拉休息两天。

  戴维斯夫妇对于厄内斯特的性格和内心感情是十分熟悉的。可是这次他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十分异样,他们感到很诧异。厄内斯特显得精神十分脆弱,恐惧、孤独、无聊,怀疑心特别重,失眠、内疚、懊丧以及记忆衰退。他到西班牙才十天就写信给他的妻子,抱怨晚上做恶梦,精神特别紧张。才过了两个星期,他又对玛丽说,“由于过度的工作劳累可能会导致他在体力上和精神上的全面崩溃。”他经常通夜不眠,这是他固有的习惯。现在他感到日子太难过。每一天就象一个持续七十二小时的梦魇。尽管他经常说感到孤独,但只要见到陌生人他就非常紧张。现在,斗牛赛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腐化堕落,无关要紧的玩艺儿。”参加斗牛的人都是极端自私的。他甚至怀疑多明基恩搞阴谋鬼计陷害安东尼奥。可是他又十分担心,他那刊登在《生活杂志》上的文章不能公平地对待多明基恩。九月初当刊登《危险的夏天》的第一篇连载文章的《生活杂志》到达他的手时,看到封面上那个露齿而笑的人像吓得他往后一跳,一边说,“多么可怕的脸孔!”他为自己干出了这么一桩蠢事而感到厌恶和可耻。他十分懊悔,竟把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接二连三地写信给玛丽,叫她作“可怜的小宝贝”。并且说,他到此时才明白一九五九年夏天她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呆在西班牙。他盼望她能到他那里去,使他得到安慰。

  由于厄内斯特的要求和戴维思的邀请,玛丽派瓦莱里到西班牙去帮助厄内斯特处理邮件。瓦莱里安祥而高兴地到达了厄内斯特的住地,发觉他精神十分颓唐、沮丧。原来,安东尼奥在比尔鲍斗牛时被猛牛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引起脑震荡;卡曼计划失败。厄内斯特说他对这一切感到非常厌烦。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每次想拿起笔来把动人的场面写下来,可是厌烦之感又袭上心头。他说,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厌烦和难受。

  瓦莱里和戴维斯夫妇都心神错乱拿不出主意。当阿隆霍特齐纳十月初在马德里会面时,厄内斯特住房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他显然神经已经错乱。他对霍特齐纳说比尔戴维斯在一九五九年企图制造车祸来杀死他。现在他又企图杀死他。他的肾病一直折磨着他。他喜怒无常。在餐馆里他破口大骂服务员。饭没吃完就怒气冲冲地离开。回到住所后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起来。找出种种借口延期回家。最后他的朋友们设法送他搭上一架飞往埃德威尔德的夜航机。那种情景就象送别一位陌生人那样。

  玛丽最担心的是她丈夫会出什么毛病。见了面,完全证实玛丽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厄内斯特同七月份一样整天呆在屋里。他忧心忡忡。他为在西班牙的瓦莱里担心,为在伦敦的霍特齐纳、他在古巴和爱达荷的房子,他的所得税以及他的肾病担心。过了一个星期,玛丽为了满足他的要求设法送他搭上开往爱达荷的火车。十月二十二日,他们到达索松,接着由赛维尔医生开车送他们回家。即使住在凯特丘姆自己的家里厄内斯特也面无笑容。一天当他把汽车开回凯特丘姆停车场时,他把另一辆汽车碰伤了。他感到十分不安,生怕警察抓捕他。他取下车牌交给车主。即使车主告诉他车子损伤不厉害,他仍然放心不下。他对玛丽说,他们将被迫卖掉他们住的那幢房子,理由是他付不起房子税。玛丽设法打电话同纽约银行联系,证实他们有足够的钱付还房税,以此来安他的心。尽管如此,他还不相信。

  厄内斯特的神经错乱现象仍然存在。他提心吊胆,怕联帮调查局为了瓦莱里的移民签证问题,派人跟踪他。瓦莱里现在已到了纽约,将就读于美国戏剧艺术学院。厄内斯特寄给她一张支票缴付学费。十一月中旬,他请霍特齐纳到爱达荷,他自己开车到火车站迎接他。在回家的路上他十分肯定地对福特齐纳说,联邦调查局的人正在眼踪他。回到凯特丘姆,他看见银行的两个雇员还在工作,以为是政府派人来审查他的帐目,如找出差错就要惩办他。

  蒙塔纳州立大学两位英语教授事先不知道厄内斯特当前的情况,找他去米索拉讲学。有几个月以前见过海明威的人,这时看到他的外貌不禁大吃一惊。其中有个叫贝特斯基的人说,“在我们记忆中的海明威,能够同眼前这个人相一致的地方,只有他那张涨得红红的脸。就是这张脸也显得特别苍白无神,一点也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我们感到特别惊讶的是他的手脚变得枯瘦……他走起路来,样子好象不止六十一岁,给人的感觉是他疲惫不堪,十分脆弱。同样令人奇怪的是他讲话的功能大大削弱了。他只能急促地,断断续续地讲些不太成句的话。他根本不愿意谈到他的写作。我们也不勉强他。”会见持续了九十分钟。当他们即将离去的时候,厄内斯特要求他们顺路带他到凯特坎姆下车。两位教授回到米索莱,他们的一致看法是:海明威一向待人温和、考虑周到,懂得人情世故,注重礼仪。只是身染恶疾才使他变得前后判若两人。

  感恩节即将到来。海明威的病情已发展到非住医院不可的地步。关键的问题是住进那个医院,什么时候进去。赛维斯医生经过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每当厄内斯特工作顺利,心情愉快时,他的血压就正常;每当他精神苦恼,忧虑焦急时,血压就升高。高时可达到危险的程度。十一月底,他的血压达到高压二百五十二,低压一百二十五。自然,引起血压升高的原因是心理上的。霍特齐纳征得玛丽同意把海明威的病情详细地告诉纽约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我的能力有限,不一定能医好这个病人,”这位医生说,“让我先作一次病理上的诊断,然后订出一个治疗方案。这个方案将包括内部器官组织治疗和心理性治疗。”尽管诊断困难又要花很长的时间,但在厄内斯特住进罗切斯特梅约医疗中心的时候,这位医生起了很大的作用。十一月三十日,厄内斯特在赛维尔医生的陪同下,静悄悄地从海莱乘飞机至罗切斯特。这次飞行碰上天气好,中间只停留在雷比得城加油,旅途平安顺利。这时厄内斯特情绪高涨,兴致勃勃地谈到美国西部的历史。厄内斯特抵达罗切斯特后,便以乔治赛维尔医生的名义住进了圣玛丽医院。玛丽乘火车随后跟上并以赛维尔医生夫人的名义,住进卡勒旅店。

  厄内斯特的主治医生是休格R·巴特。负责心理医疗的医生是哈华德P·罗姆。他是心理治疗中心的两个高级医师中之一。几天之后,玛丽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在太阳谷的医生乔治赛维尔没办法降低爸爸的血压,因此不得不到梅约医疗中心来。在这里医生给他一次大检查。到目前为止检查的结果还比较好……我完全相信医生们不但能确断我丈夫的病情,而且能治好他的病。”厄内斯特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一直有高血压。除了这个,内部器官的检查几乎全都是阳性。经过做葡萄糖耐受性试验,结果证明病人患有轻度糖尿症。负责新陈代谢检验的斯普莱格医生认为:厄内斯特的体重一百七十五磅是比较理想的。只要他的体重再不增加,他愿意吃什么都行。巴特医生发现,厄内斯特肝脏的左叶可以明显的触及。它的边缘是圆的。由于厄内斯特多年来饮下大量的酒精,引起了糖尿病和肝肿大。巴特医生认为厄内斯特很可能患一种非常罕见的血素病。但要作出确切的判断,还需要进行活组织检查。因此,他决定暂时不作进一步检查。

  厄内斯特的血压一遇到他心情急躁不安就突然上升。在开始接受治疗阶段,他的血压保持在220—150之间。医生认为,厄内斯特精神上的颓废,部分原因是服用治疗高血压的药物引起的。医生建议往后非到绝对必要时,决不要服用那种药。然而,他的精神忧郁症越来越严重,罗姆医生只好采用电疗法,从十二月底到一月初,每周进行两次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厄内斯特现在除了感到头痛和患有失语症外,其他似乎还正常。厄内斯特同医生、护士交上了朋友。他从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要来一些他的作品送给这些他新交上的朋友。他常到巴特医生家去做客,常对医生和护士说,他对医院生活感到厌倦,想到存书很多的地方去走走。

  十二月里的一天,他外出回家,头上戴着一顶礼帽。他小心谨慎地取下帽子,接着把后脑勺的头发往前面梳,以便把秃顶遮盖起来。开始他显得有点不自在,喝了两杯酒后话头就来了。他谈起在非洲飞机发生事故的生动场面。可是当他记不起那些猎物的名称的时候,他急得流下泪来。大家知道,他记忆力的衰退是由于接受电疗的结果。然而,他的神经错乱并没有彻底治好。例如,尽管当时他身上不名一文,他对别人说,有人要抢他的钱。圣诞节前夕,他应邀到巴特家作客。他同巴特夫归和他们的四个孩子一起吃饭,他感到既荣幸又快乐。他和玛丽用西班牙语法语和德语演唱西班牙民歌。一月初旬,他出席了另一次招待会。这次巴特医生同意他喝少量的酒,他高兴极了。他还同巴特医生和他的儿子到梅耶附近的一个旧采石场去打泥鸽子,结果打中了一排共二十七只,还隔着一百一十尺远,用0.22口径的手枪打中了摆着的全部空酒瓶。

  厄内斯特到罗切斯特的医院就医一事本来是没有公开的。六个星期之后,即一月十一日才正式宣布这一消息。立即慰问信象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纷纷飞来。来信者有的是他的老朋友,新朋友,有的是敬仰他的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他的朋友的信件使他重温旧梦。例如:基威斯特岛的汤普森、比米尼的谢夫林、西班牙内战时期结识的弥尔顿沃尔夫和伊利斯布里格。他还记得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之后,他曾和一些人,包括布里格在内在加勒比海海域巡逻,追踪敌人的潜水艇。有一次,他给布里格寄去一封信,通知他去哈瓦那参加一个交际会。他还收到了一些军队里的朋友的信,如朗哈姆和杰姆劳基特。他们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就同他结交成友的。另外,他还收到菲利浦帕赛维尔的信,告诉他,在他七十六岁生日那天还亲手打死了两只伤害牲畜的狮子。厄内斯特请医院里的一位秘书麦克科里替他打字复信。从他给秘书口授复信的情况来看,他的记忆力正在恢复,差不多达到正常人的程度,信的内容洋溢着昔日对朋友的热情。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二日,海明威接到当选总统肯尼迪拍给他的电报,邀请他和他的妻子参加十九日和二十日的总统就职典礼。厄内斯特当时内心的高兴,实在难以形容。第二天,他给肯尼迪总统复电说,“对于总统的邀请,我和妻子都感到无上光荣……祝愿新的政府在发展文化和其他事业方面取得成功。遗憾的是,我在这里养病治疗高血压,一旦离开这里,一切活动就会受到限制。因此,无法参加总统的就职典礼。我们谨向肯尼迪总统和夫人表达我们的深切谢意和最热烈的祝贺。”一月二十日海明威夫妇通过电视观看那盛大的就职典礼。随后,或许出于无意,厄内斯特又给肯尼迪总统拍了电报。电报中说,“我们在罗切斯特收看电视,观看了盛大的总统就职典礼,心里充满着幸福、希望和自豪感。我们看到了美丽的总统夫人。从荧光屏上所看到的使我深信肯尼迪总统今后将会象就职典礼那天顶住严寒一样顶住任何热浪的袭击。自从我对政府恢复信任和有所了解以来,我看到,总统每天都面临着许多困难和棘手的问题,等待着他拿出勇气去解决。我们感到特别高兴的是,正当国内外危机四伏、危象横生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大无畏的人来当我们的总统。”

  由于恶劣的天气和害感冒引起的头痛,厄内斯特一直呆在罗切斯特的医院里。一月二十二日他才正式离开圣玛丽医院。他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五十三天。特别凑巧的是,他出院乘飞机回家的那一天刚好是他在乌干达时同罗伊马萨从内罗毕西郊机场起飞的七周年。他心有余悸。不过,这次不会出问题。驾驶员拉里约翰逊驾着飞机朝他十分熟悉的西边航线航行。飞机越过温德里物山脉,穿过月亮山山口,整整飞行了八个小时,终于平安地在海莱机场降落。

  三天后,厄内斯特说,“工作一劳累,血压又会升高。”在一段时间里,情况似乎是这样,虽然他的工作并不重,只是把他过去在巴黎写的手稿,按内容、时间的先后重新编排整理。他每天上午七时起床,八时半开始工作,中间休息一个小时。午饭后,睡一下午觉,然后到雪地里去散步,当作一种运动。他经常单独这样走来走去,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布帽,穿着高统皮靴,不时停下来对那些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招手致意。玛丽订出一个计划,每天他们开着汽车沿三十九号公路北上,到了固定地点停车步行一段路程。厄内斯特认真按医生的吩咐不喝含高强度酒精的酒,只是在吃饭时饮少量的红葡萄酒。一天,他从朱克阿特金森市场买回一只刻有度数的量酒杯,想量一量他每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二月初,他说,“每天都在思考,动脑筋,然后设法把想到的东西写下来。可是情况十分艰难。”他十分想念他在古巴家里书房里的书。他写信给斯克里布纳,请他把詹姆斯国王的圣经和牛津英文诗集寄给他,因为他想在里面找个短篇小说集的标题。

  查理士斯克里布纳给他回了一封激励他的信。信里克里布纳提醒他自己立的毕生座右铭:要坚持下去。厄内斯特很受感动。他立即复信表示尽力去做。每天上午他来到后边卧房,站在窗前的大书桌旁边,翻阅报纸,一看就好几个小时,头都不抬一下。正如玛丽说的,他的眼睛从不望窗外的山林风景。二月份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厄内斯特越来越象个隐居者。他再不邀请朋友一起观赏电视里的斗牛表演,也不到凯特丘姆或太阳谷去了。当他从楼上的书房出来,穿着宽松的印度睡袍慢慢走下楼来的时候,他才同人谈上几句话。他的眼光深邃,思想深沉,令人难以捉摸。有时他站在宽大的窗子旁边凝视着远处河流对岸的凯特丘姆,眼光穿过疏疏落落、枯干了的棉花树,最后落在安葬死人的墓地上。即使他真正能看到什么东西的话,他也从不告诉别人。

  厄内斯特现在几乎完全停止写作了,偶尔给朋友写几封回信。二月份,玛丽要他写几句话附在送给肯尼迪总统的书上面。她买回一些纸,裁成所需要的宽度和长度。随后他开始在客厅里的长桌上写。他整整忙了一天,中间只停下来吃中餐。桌上放着二十几张写过的纸。显然,全部不合格。这时房子里气氛十分紧张。玛丽耐着性子等着,后来索性到外面去散步。可是当她散步回来,他还在那里不停地写。他所喜欢接触的人不多。其中一个是赛维尔医生。赛维尔医生每天都到他家给他量血压。他这样来来往往,仿佛厄内斯特的生命就操在他的手里。他们两人总是肩并肩地坐在客厅的北端窗子下的长椅上。厄内斯特总是坐在老地方,上臂箍着那灰白色的量血压器,一边辛酸地说,他再也不能写作了——不可能有新的作品了。说到这里,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淌流在双颊上。

  三月份,厄内斯特的血压仍继续上升。他为自己的体重、血压和节食担忧。朱克阿特金森前不久动手术切除脸上的皮肤癌。他顺路探望海明威。海明威告诉他说,他很担心他体重不断减轻是癌症引起的。他还担心他那本巴黎手稿的书出版后会牵连到法律。有一天,厄内斯特打电话给他的第一个妻子哈德莉。当时哈德莉正同他的丈夫正在阿里卓纳旅游牧场度冬假。在电话里哈德莉听到对方那没精打采的声音大吃一惊。厄内斯特忘记了一九二五年他们在巴黎时所结交的一些作家的名字。哈德莉提到华尔斯和埃瑟摩赫,但当时的具体情况她已想不起来了。厄内斯特问还有谁能知道情况。哈德莉说:西尔维亚彼奇,比尔波德和埃日拉庞德。厄内斯特说,西尔维亚靠不住;庞德或许还可合作;比尔波德同他关系不怎么好。厄内斯特告诉哈德莉波比和他的家人前不久到凯特丘姆看望他。谈话结束了,但海明威当时讲话的音调永远留在哈德莉的脑海里。

  玛丽眼看着她丈夫经受的痛苦和悲伤而束手无策。当哈里曼杯车赛在波尔迪山区举行的时候,唐安德森约请海明威夫人同往参观。后来玛丽被说服同意和克拉拉斯比格尔一起去,而海明威留了下来。巴德波迪刚从非洲打猎回来,给厄内斯特带回一些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和儿媳妇亨尼以及他们养女的像片。厄内斯特在写给帕特里克的信中说,他非常高兴看到他们一家的顺利成长。但他也告诉他儿子一些不如意的事。他说,“无论在凯特丘姆还是在芬卡,情况都不好。我身体有毛病,心情不舒畅。写信给你这一会,算是舒服一点。”四月初,玛丽由于很长时间以来心神错乱,在睡梦中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楼梯头,一脚踩空,头向下往下面滚。结果头撞破了,脚扭伤了。走路要扶棍子,但表面上仍装出若无其事,高高兴兴的样子。此时春意正浓,灌木丛一片青绿,金翅雀和云雀象闪电从窗前掠过;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可是这种充满着勃勃生肌的自然美景厄内斯特并没有看见,因为他整天笼罩在绝望的气氛之中。

  四月里的一天上午十一点,玛丽跛着脚走下楼来。她看见她丈夫正站在枪架附近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身上穿着一件他们称之为“皇帝的龙袍”的意大利浴衣;手里拿着一支猎枪,窗台上放着两颗子弹。玛丽十分温和地同他谈话。她知道赛维尔医生中午会来量他的血压,她唯一的希望是坚持到赛维尔医生到来。她劝她丈夫不要灰心丧气,他仍然大有可为;她赞扬他的勇气,请他想想孩子们。厄内斯特写好了一个条子,但不是写给她的。条子上的字似乎是用手指头写的。他把那条子塞进浴衣里,从此她再也见不到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玛丽低声地同他谈话。他紧绷着脸不吭声,痴呆呆地凝视着窗外四月天的山林景色或坐在椅子里,手中握着一支枪。好不容易捱过了五十分钟,玛丽才听到路上开来了一辆车子。那车子从房子前面绕过,开到后面客房门停了下来。接着从厨房那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通过楼梯来到会客厅。来的正是赛维尔医生,玛丽松了一口气象见到天使一般地欢迎他。赛维尔医生轻声细语地同厄内斯特说话,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把枪交给别人。随后,他们先送他到太阳谷医院,让他服了大量的镇定剂。

  现在除了再送他去梅耶医疗中心外,没有别的办法了。飞机驾驶员拉里约翰逊已作好准备用一架轻便四座飞机送厄内斯特去罗切斯特。唐安德森和太阳谷医院的一位护士琼妮陪厄内斯特回家拿衣服用品。汽车在厄内斯特家的后门停下,他们走出车来。厄内斯特对他们狐疑地笑了一笑说,唐和琼妮不必跟他进屋,他知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可回来。唐低声回答说他们得看护他。厄内斯特径直朝厨房方向走去,他家的女佣正在做饭。他匆忙走下一截阶梯来到客厅,穿过厅堂来到放枪的地方,立即抓起一支枪,装进两颗子弹,然后咔嚓一声把膛机扣上。当厄内斯特正把枪口对准喉咙准备开枪的时候,唐安德森一个箭步跑上前去,一边说,“别这样,爸爸!”他用力想从厄内斯特的手里把枪夺过去。尽管唐安德森个子高大,有手劲,他一时没能把枪夺到手。琼妮后来说,当时厄内斯特满脸杀气,手里死死抓着枪不放。最后,唐安德森终于把枪闩打开,连忙叫琼妮把枪膛里的子弹取出来。厄内斯特被迫坐在沙发椅上,两眼露出凶光,绷紧着脸,一声不吭地坐着。玛丽闻讯走下楼来,象以前那样细声细气地劝他,厄内斯特仍然默默不作声。琼妮立刻打电话把赛维尔医生叫来。接着他们把厄内斯特送回太阳谷医院,让他服用镇静剂卧床休息。

  两天之后,即四月二十五日,赛维尔医生和安德森带厄内斯特到海莱,准备在那里坐飞机航行一千一百公里到罗切斯特。离开前,厄内斯特坚持要给玛丽写一张条子。他用一截铅笔,一片纸,摊在机翼上写起来。唐安德森感到厄内斯特花了很长时间,至少有一刻钟。写完后,厄内斯特把条子交给拉里约翰逊的的妻子,请她交给玛丽。随后,厄内斯特和唐安德森坐进飞机后座,拉里和乔治坐在前座。飞机起飞了,愈飞愈高,跨过巍巍群山。这天天气晴和,飞机下面一片黑色熔岩和向东伸展的一望无际的黄色平原。可是厄内斯特看都不看,神情忧郁地坐着,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唐安德森开始谈起一个打野鸭的地方,想借此引起厄内斯特的兴趣。但厄内斯特只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一心一意忙着摆弄他的安全带。近来他体重大大减轻,安全带总是拴不牢。唐安德森看了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如果他坐着不动,他的裤子是不会掉下来的。可是厄内斯特坐在座位上总是不安地扭动身子,安德森只好把他自己的安全带给他用。人坐在那狭窄的座位上,要把安全带解出来很不容易。当他把带子交给厄内斯特时,厄内斯特拿出一把折刀把皮带割断,使之适合他腰部的宽度。最后在系腰带时又费了一番周折。飞机在上午的金色阳光里轰隆隆地朝东方飞去,厄内斯特坐在座位上喃喃自语,他觉得他仿佛正飞往中国的上海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飞机从海莱航行了五百五十公里之后在雷彼得城的飞机场降落加油。飞机在起飞前没有检查磁力机,现在驾驶员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库,调换一个磁力机。厄内斯特走下飞机松一松筋骨。他大步流星地朝飞机场的停机库那边走,唐安德森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厄内斯特到处寻找枪枝和子弹,把机库内的屉子和工具箱都翻遍了,口里咕咕哝哝地说,人们一般都把枪枝藏在这些地方。他甚至在停放的汽车仪表板上的小贮藏柜里找。当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另一架正在机场上慢慢滑行,厄内斯特径直向正在转动的飞机螺旋桨走去。他和唐安德森只相隔三十米远。接着,驾驶员关闭发动机,机器停止转动,厄内斯特也失去了兴趣。

  当飞机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厄内斯特的发狂程度略有好转。大约下午三点,他们抵达了罗切斯特机场。巴特医生和一位卫生员到机场来迎接他们。厄内斯特又见到了巴特医生,他特别高兴。但当他知道送他来的朋友立即就要离开他时,他感到十分惊讶。他转过身来,带着渴望的神色问,“老弟,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当安德森对他说,他们必须回去时,厄内斯特再没有作声,默默地跟着巴特医生走向一部等待他们的汽车。

  厄内斯特象十二月份和一月份一样,天天吃药,做电疗。他收到多斯帕索斯的一封短信。信中写道,“海明威,希望你住院不是永久性的,请安下心来。祝你一切如意。多斯”。格里库伯和他的妻子给海明威拍了一封慰问电报:“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和爱戴”。在古巴有一小股敌人在匹克海湾进行侵略性行动,结果被消灭了;五月劳动节,卡斯特罗在庆祝会上宣布古巴为社会主义国家。这些事件都悄悄过去了,没有引起厄内斯特的注意。罗姆医生要厄内斯特向他保证不自杀。尽管他说他可以用绳索和衣钩作为自杀工具,但他从来不想这么做。

  玛丽被嘱咐留在凯特丘姆家里。她把家里所有的枪都锁在地下室里。由于厄内斯特曾两次试图自杀,所以尽管他留在罗切斯特治疗,她仍然感到自杀的威胁仍然存在。五月中旬,玛丽告诉贝蒂和奥多布鲁斯,由于过度忧虑,她感到十分疲劳。她准备到一处气温较低的地方去休息一个月。可是实际上她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休息。五月底,他去纽约请教那位首次安排厄内斯特进入梅耶医院的著名精神病专家。到纽约还住不到一个月,厄内斯特便要玛丽到罗切斯特去。他一直抱怨住在医院里没有女人陪着他,感到很寂寞。然而,玛丽到罗切斯特后并没起多大的帮助。她向罗姆医生提出了不少问题。罗姆医生的回答并不能使她感到满意。厄内斯特在医生面前是一副表情,在玛丽面前是另一副表情。当她听到罗姆医生说,他准备让厄内斯特出院时,她感到愕然。回到纽约后,她着手办理转院手续,准备让他丈夫转到康涅得克的哈佛精神病医院。可是梅耶医疗中心不肯让厄内斯特转院。厄内斯特过去曾长期服务过的堪萨斯城星报五月一日登出一则消息,说海明威的病情正在好转。玛丽明知报导不真实,但也无可奈何。于是这种僵局继续拖下去,到了六月份。

  厄内斯特还同一些人保持接触。一位叫赫伯特威灵顿的人写了一本《黄石水域钓鱼指南》。斯克里布纳寄一本给厄内斯特看。他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并要求斯克里布纳给他在三藩市的儿子波比寄上一本。阅读这本书,使他想起昔日他曾去过的那些令人神往的地方——黄石的克拉克海湾附近的诺德基斯特牧场。斯克里布纳还告诉海明威,他的书销路很好。海明威听了非常高兴。创作就是他的生命,他多么希望能尽早回到凯特丘姆去重新拿起笔来写。

  赛维尔医生九岁的儿子弗里兹因病正住在丹佛的一所医院里。他患早期心肌炎,估计很难治好。乔治说,如果厄内斯特写封信给他儿子,可能使他精神上得到安慰。于是厄内斯特给弗里兹写了一封信。信里是这样说的:“亲爱的弗里兹,今天上午从你父亲那里得知你在丹佛一家医院里住院治病。这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和难过。现在我匆匆忙忙给你写这封短信,盼望你早日恢复健康。罗切斯特的天气又热又闷。但最近几天凉爽一点,晚上睡觉睡得很香。医院周围的环境很美,特别是我有机会看到密西西比河沿岸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风光。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先辈曾把大批大批的原木从山林深处运到河边,再沿密西西比河而下运到别的地方去;这里也是探索从北方来的开拓者的足迹的地方。在这里还可看到鲈鱼在水里欢跳。过去我对密西西比河以北的情况一无所知。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美丽的地方。秋天在这里是猎打野鸡、野鸭的最好季节。当然比起爱达荷来就逊色了。我希望,不久我们都能回到爱达荷去。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谈谈各自在医院里的经历和感想。祝你永远快乐。你的一位上了年纪,非常想念你的朋友——爸爸先生。”

  回到爱达荷去这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厄内斯特极力让医生相信,他的病已经治好,可以出院了。玛丽来到罗切斯特后才发觉厄内斯特作出了十分错误的决定。她虽反对,但厄内斯特死死要求出院。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同意是不行的。她用电话通知在纽约的乔治布朗先生。布朗于是到罗切斯特然后送海明威夫妇返回凯特丘姆。玛丽从赫兹那里租了一辆汽车。六月二十六日上午,他们开始出发。厄内斯特和布朗坐在前面。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第一天,情况良好,一共走了三百公里。当天晚上在达科塔南部的米切尔一个汽车旅店里过夜。不料,二十七日,厄内斯特的精神病又发作了。玛丽随身带了一些酒,他们可以在路上野餐。厄内斯特一直提心吊胆,怕警察因为他们带着酒和饮料要抓捕他们。还没到中午,他就开始问起他们将在哪里过夜的问题。这类问题他以前根本提都不提。玛丽没法子,只好用电话同前方的旅店联系预定房间。厄内斯特每天都坚持要这样做,玛丽被迫只好把硬币塞进电话机槽里佯装打电话。一天至少两次,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每天下午两点至三点的时候,他们停下来休息。他们的旅途全程一千七百公里,汽车整整跑了五天。

  六月三十日,他们抵达凯特丘姆。玛丽睡在前房卧室,厄内斯特睡在后房。乔治布朗住在厨房外面靠近停车场的客房里。第二天厄内斯特和布朗一起开车到医院去探访赛维尔医生。赛维尔医生说,弗里兹收到厄内斯特的信后非常高兴。他回家来已经住了很多天,不巧当天晚上弗里兹得坐火车回丹佛医院去。厄内斯特步行来到太阳谷唐安德森的办公室。不巧,安德森不在,于是他们便乘汽车回家。当天下午朱克阿特金森去看望厄内斯特。他们两人站在门口走廊里谈了足足一个小时。后来克拉拉叫他们进屋去吃晚饭。厄内斯特不肯。相反,他倒邀请克拉拉星期天去吃晚饭。海明威夫妇同乔治布朗到阿特金森的汽车旅店附近一家餐馆去吃饭。厄内斯特坐在角落里一个面对着房间的座位。他一言不发,但还看不出有不愉快的样子。那天是星期六,餐馆里顾客特别多。他们吃完饭后就回家。一到家里厄内斯特就准备上床睡觉。他到与卧房连接一起的盥洗间刷牙,突然,玛丽想起了一支曲调特别轻快的《人家叫我金发女郎》的意大利歌曲。她轻轻地哼起来,厄内斯特在后面几句也和了起来。他身穿蓝色的睡衣,打开床头灯。玛丽径自到前面大卧房去睡觉。

  星期天,黎明比往常来得早一点,天上无云亮灿灿地。厄内斯特象往常一样很早就醒来了。起床后,他披上那件大红的“皇帝袍”,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走下楼来。早晨的阳光照进了楼下的客厅,在地板上留下许许多多明亮的圆形的光圈。他知道枪枝都被收藏起来放到地下室去了。但是他知道钥匙放在厨房水槽上面的窗台上。他拿了钥匙,蹑手蹑脚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轻轻地打开门锁。门一打开一股潮湿的霉气向他扑来。他挑选了一支双管猎枪,这是他以往常用来打鸽子的枪。他从子弹匣子里取出几颗子弹,重新把门关好锁上,离开地下室,回到客厅。此时,即使他看到户外明媚的阳光,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他横过客厅来到耳房休息处,这是一间只有七尺长五尺宽象个小神殿一样的房间。墙上嵌着橡木,地板上镶着光滑的花砖。他多年来恪守一个信条:“活着,则应勇敢地活下去”。现在他又有另一个信条:“面临死亡,则应勇敢地死去。”这种观念,如果说不仅仅是一句话的话,已经使他下了决心。他打开枪膛,塞进两颗子弹,轻轻地把枪托立在地板上,弯着腰,身子微微向前倾,前额顶住枪管,刚好是在眉毛的上方,接着食指放在扳机上,用力一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