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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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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高阳_7
国竞谈时务之际,他对学制的拟订,却偏于保守,与张百熙不协,而与荣庆 恰为同道。
这就意味着张百熙落了下风,荣庆是成功了。为了酬庸起见,调任荣 庆为刑部尚书,再转户部,顶了那桐的缺。但他这个户部堂官,只管例行公
事,凡有更张,是奕劻、瞿鸿玑、那桐行使会办户部财政处的职掌,径自议 定上奏,并无荣庆置喙的余地。
因为如此,杨士骧进京,催问饷源,不找荣庆,只找那桐几经磋商,
有了差强人意的结果。
“摊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断然决然地说:“不管瞿子玖怎么说,都 不必理他。只要自信得过就行。”
于是,定了两项摊派的办法,奏请核定,颁发上谕。 一道是摊派烟酒税,“说是百废之兴,端资经费,现值帑藏大绌,理财
筹款,尤为救时急务。前经户部通行各省,整顿烟酒税,以济需要,乃报解 之无多,实由稽征之不力。据直隶总督袁世凯奏,直隶抽收烟酒两税,计岁
入银八十余万两。以直隶凋蔽之区,犹能集此巨款,足见该督公忠体国,实 心任事,殊堪嘉尚。即着抄录直隶现办章程咨送各省,责成该将军督抚一体
仿行,并量其省分之繁简,派定税款之多寡,直隶一省,即照现收之数,每 年仍派八十万两;奉天省每年应派八十万两;江苏、广东、四川各省,每年
应派五十万两;山西省每年应派四十万两;江西、山东、湖北、浙江、福建 各省,每年应派三十万两;河南、安徽、湖南、广西、云南各省,每年应派
十万两;甘肃、新疆各省,每年应派六万两;
通计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税额共六百四十万两。” 再有一道上谕,是整顿浮收及契税,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开头:
“现在国步艰虞,百废待举,而库储一空如洗,无米何能为炊?如不设法经 营,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后患何堪设想?查近年来银价低落,各省不甚悬
殊,其向以制钱折征丁漕,各省县浮收甚多,而应征之房田税契,报解者什 不及一。各州县身拥厚资,坐视国家独受其难,稍具天良,当必有惄然不安
者,在各督抚每以保全优缺优差为调剂地步,不肯实力清厘,而不知国势阽 危,大小臣工,岂能常享安乐?该督抚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见好属吏,至
负朝廷?着自光绪三十年始,责成各督抚,将该属优缺优差浮收款目,彻底 确查,酌量归公,并将房田税契,切实整顿,岁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额数,
源源报解。除新疆、甘肃、贵州及东三省,地方瘠苦免其筹解外,江苏、广 东两省,每年应各派三十五万两;直隶、四川两省,每年各派三十万两;山
东每年二十五万两;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万两; 安徽省每年十五万两;山西、陕西、云南、广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万两,
以上计十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万两。”
两项共九百六十万两银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万, 以初步练兵的额数,及修理西苑的公费来说,勉可够用。反正有了款,就可
以寅吃卯粮,袁世凯放心了。
于是奕劻以练兵处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请简派该处的差使。会办大臣 袁世凯、帮办大臣铁良——满洲镶白旗籍,日本士官学校第一期的毕业生,
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应由奕劻请简的差使,一共四个:提调、军政司、 军令司、军学司。
提调尤之乎坐办,是常川驻在,综括庶务的一个紧要人物,派的徐世 昌。此人与陈夔龙会试同年,点了翰林,从未放过考官,是个极黑的黑翰林,
因而才会在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凯放了山东巡抚,徐世昌打算加捐一个道员,指省分发山东, 一到自然就能补实缺。但袁世凯的想法却又不同。
“以我们的交情,山东的道缺,让你挑。不过,这一来你想爬到监司, 还得有几年工夫,爬到监司,再想内转侍郎,外升巡抚,更不知是那年那月
的事?你今年刚四十,来日方长,何不在翰林院养资格,一朝脱颖而出,必
可大用。这是我的忠告,请你三思。” 原来袁世凯自从放了巡抚,担当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脚步已经站稳,
可望继左宗棠、李鸿章、丁宝桢、张之洞、沈葆桢、刘坤一诸人之后,而成 为举足重轻,为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抚。
但论出身,袁世凯了解自己差得太多,将来幕府中必得多找些进士、 翰林,一则装点门面;再则正途出身,凡事占便宜。所以为了自己,不愿糟 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错,徐世昌仍旧回京去当翰林。袁世凯又多方设法为他揄扬, 甚至说动了张之洞,上奏保荐。他自己亦曾密保过,说徐世昌“识力清锐,
志节清岩”,奉旨交军机处存记。辛丑回銮那年,袁世凯迎驾之时,又特地 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见,问起直隶山东防军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对,
条理分明,大得赏识,调补为国子监司业,另外由袁世凯奏请特许,派任到 新建陆军的京畿营务处。
商部成立,尚书载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设左右丞。右丞是庆王府的 西席,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凯推荐徐世昌充任。这是个三品
的缺,由六品的国子监司业调补,算是异乎寻常的超擢。
其实这也是个过渡,袁世凯早就打算好了。练兵处成立,奕劻挂名, 徐世昌“管家”,以便从中操纵一切。而在徐世昌,开缺以内阁学士候补,
充练兵处提调,阁学二品,虽为候补,一样可以戴红顶子了。
三司的长官,都称为“正使”。军政司正使刘永庆,是袁世凯项城的小 同乡,相从入韩,渊源甚深,所以被派为相当于营务处的这个差使。
军令司正使段祺瑞、军学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鸿章所办的天津武备 学堂出身。段祺瑞学的是炮科,曾往德国,在有名的克虏伯炮厂实习过,与
王士珍皆颇得留德习军事多年的荫昌所赏识。当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段、 王以荫昌的推荐,分任炮兵、工兵的统带。“新建陆军”之能令荣禄刮目相
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头的,因而成为袁世凯的心腹, 积功升至道员。如今派任练兵处的差使,赏加正二品的“副都统”衔,顶子 亦都红了。
新命一下,弹官相庆,徐世昌更觉得意。同乡、同年纷纷设宴相贺, 戴了簇新的红顶子与补褂赴宴,只是补子不是文二品的锦鸡,而是武二品的
狮子。同座皆是文官,锦鸡、孔雀、雁、白鹇之类的文禽补子之中,夹一头 张牙舞爪的狮子,真是既不类、又不伦,显得格外刺目,因而引起讪笑,搞
得几乎不欢而散。
※ ※ ※ 就在简派练兵处各项差使的上谕明发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谒
见奕劻,秘密告知,日俄为了朝鲜与东三省的利害冲突,谈判已将决裂,日 本已开始备战。内田表示,日本对俄国的扩张,极力阻遏,亦是为了中国的
安全。因此,一旦日俄开战,日本希望中国中立。
接着,驻日公使杨枢亦有电报,说日本外相约见杨枢,所谈内容与内 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两国在中国领土上开火,
百姓大受池鱼之殃,而是怕他这两年积聚起来的私财不保。
奕劻的贪名,早就传布在外,自从掌枢以后,越发无所忌惮。除了每 个月由北洋公所送三万两银子供家用以外,另外还有公然需索的门包,三种
名目,每个门包总计要七十二两银子。王府的下人,从“门政大爷”到灶下
婢,只管膳宿,不给工钱,全由门包中提出一半来均分,另外一半“归公”。 凡是外宫进京,京官外放,都要谒见,每日其门如市。加上谒见官员当面呈
递的红包,一共积成六十万两银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银行及华俄道胜银行。 日俄一开仗,军费浩繁,自然是提银行的存款来用,奕劻担心的是存款会吃 倒帐。
“不如提出来,改存别家外国银行。”那桐向他献议,“外国银行以英国 汇丰银行的资格最老,存在汇丰,万无一失。”
奕劻深以为然。派人去打听,月息仅得二厘,但保本为上,还是分别 由正金、道胜将六十万两银子提了出来,扫数转存汇丰。
这笔买卖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竹轩经的手。王竹轩是八大胡同的阔客, 常时遇见“微服”看花的载振,“振贝子”、“振大爷”叫得非常亲热。而载
振见了他,却总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为王竹轩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 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红姑娘,没有一个不奉承“王四爷”的,那怕是
当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贝子”,亦不能不相形见绌。
这天是在陕西巷的风云小班,无意邂逅,王竹轩由于刚作了庆王府一 笔买卖,格外巴结,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说一句:“衙门封印了?”
载振因为汇丰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里认定是王竹轩捣的鬼,因
而斜着眼看他,冷冷地问道:“封印怎么样?” 王竹轩一听口风不妙,赶紧又陪笑答说:“封印了,振贝子可以多玩玩
了!”
“你管得着吗?哼!”载振冷笑着,重重将袖子一甩,往里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凤云小班的第一红人,花名萃芳,占了班子里最好
的三间房子,中间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载振每次来都是进东屋。
倘或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 出空屋来再挪过去。这天东屋也放着门帘,载振气恼之下,脚步又快,自己
一揭门帘,就往里闯,这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 发作,认出是载振,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载振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 漏,鸨母、老妈子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载振正在生
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声:“人呢?”
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刚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 新修饰一番,方能见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
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 而退,让萃芳一个人在屋子里敷衍。
“干吗呀?生这么大气!”萃芳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 去。
“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载振问道:“你干吗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我一个人的振大爷,你吃的那门子飞醋?”
“哼!”载振将她的脸扳过来细看,“刚梳的头,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干 什么来着了?”
萃芳脸一红,故意虎起脸掩饰窘态,“是怎么啦?那儿惹了不痛快,到
这里来发作?”她挤一挤眼睛,抽出一条手绢儿擤鼻子。 载振不作声,只是冷笑。萃芳有点心虚,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着,
不是回事,想一想,觉得应该有所解释。
“是王四爷的一个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语未毕,载振打断他的话问:“那一个王四爷?”
“不就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四爷?” 不说还好,一说让载振每一个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将萃芳推得倒在地
上,跺着脚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是那个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 不能不敷衍,为什么?好下贱的东西,白疼了你!”
说完,一把将萃芳抓起来,另一只手便待刷她一个嘴巴,然而毕竟不 忍,一松手又让萃芳摔个跟头。
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王竹轩在另一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 翠绕竹围,好不热闹,载振看得眼都红了。
“这个丧尽天良,吃里扒外的汉奸,王八蛋!”载振吼道:
“给我揍!” 载振每次出来,都带着王府的护卫,多则头二十,少亦七八个,个个
都是喜欢惹是生非的。听得这一声,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 滚出来!”
这个护卫能“票”黑头,正官调的嗓子,这一吼声震房瓦,却如晴天 一个霹雳,房子里的宾主,相顾失色,姑娘们更有吓得发抖的,纷纷夺门而 逃。
王竹轩见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跄而前,伛偻着腰,陪笑说道:“振 贝子??。”
“你懂规矩不懂?”仍然是那个护卫暴喝:“跪下!” 王竹轩无奈,只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个戴花翎的护卫,立
即大声叱斥他的同事:“你们还等什么?要等大爷自己动手吗?” 于是护卫一拥而上,拳足交加,将王竹轩狠揍了一顿,然后一阵风似
的,拥着载振走了。 这时,才有人敢上来扶起王竹轩,但见眼青鼻肿,满嘴是血,染得白
狐皮袍上一片鲜红。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有个客人顿一顿足说:“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状。”
“没有用!”王竹轩摇摇头,倒在椅子上闭目不语,泪水却不断地往下流。 班子里自然惶恐万分。载振与王竹轩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了,一下子
去了两大阔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尽力抚慰王竹轩,却又怕载振万一去而 复回,发现班子里如此巴结王竹轩,一怒之下会砸窑子。因而上上下下,里
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尽围着王竹轩说些安慰解劝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说
是应该让他躺下来休息,请个伤科大夫来看一看。 就这乱糟糟的当儿,有人在外面喊:“坊里的老爷来了,坊里的老爷来
了。” 原来京师地面,归巡城御史管理,共分东、南、西、北、中五城,每
年就监察御史中开单奏请简派,满汉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设兵马司正副指 挥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挥及吏目分管,等于地保头儿,当地百
姓都称之为“坊里老爷”。
八大胡同在宣武门外,归南城御史管辖,来的这个“坊里老爷”,是个
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华,五城各有特色,所谓“中城子女玉帛,东城布 麻丝粟,南城商贾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奸盗邪淫。”南城的“商贾行
旅”,都须仰仗“坊里老爷”保护,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 是个肥缺,戴一顶皮暖帽,金光闪亮的一颗顶子,倒也神气得很。
不过见了王竹轩,却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着腰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王四爷!”
“是振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听说载振手下在这里闹事才赶了来的, 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轩,只好安慰地说:“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贝子是好朋
友,必是多喝了几杯酒,开玩笑动了真气。这算不得什么!”他回身大声问 道:“王四爷的车呢?赶快套车,我送王四爷回府。”
王竹轩家就住在东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个红包作谢礼,王竹轩还 有话:“烦你回去给蒋都老爷带个信,几时得闲,请他过来一趟。”
这“蒋都老爷”便是巡视南城的广东道监察御史蒋式瑆。此人字性甫, 直隶玉田人,光绪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轩是好朋友。一得消息,当夜 便来探视伤势。
“下手这么重!”蒋式瑆很难过的说:“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这么一个 亏,我心里实在不好过。”
“性甫!”王竹轩直呼其字,“我一点都不怪你,你亦无须引咎。现在的 商部尚书,又是贝子,又是军机领班的大少爷,谁能碰得过他?”
“话虽如此??。”
“不,不!”王竹轩摇着手说:“咱们别提这一段儿了。性甫,这个年过 得去吧?”
一提到这话,蒋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实答说:
“总得二百两银子,才能把要帐的敷衍过去。”
“这个数目好办。”王竹轩说:“我们行里存款多了,‘呆帐’也水涨船高 了,我再放笔款给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将来也不必还。我打在‘呆帐’里 好了。”
“那可是,四哥,”蒋式瑆喜逐颜开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没有上万银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王竹轩 说:“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国快打起来!”
“这是怎么说?”蒋式瑆问:“四哥,你这话可透着太玄了。”
“不错!很玄的一档子事,天机不可泄漏,你先搁在肚子里,一个字也 别吐露。千万!
千万!” 看他说得如此郑重,蒋式瑆自是谨志不忘,只天天从宫门抄及新闻纸
上去注意日俄的战事。原来俄国对中国所提的七条要求,自从由联芳透露给 内田康哉,内田贿托奕劻坚拒以来,局势的发展,对俄国非常不利,美国首
先提出抗议,日英两国亦采取了同样的步骤。同时联名照会中国,以“勿为 俄国所胁”相劝。奕劻认为有三国撑腰,对俄不妨强硬。拒绝七要求的照会
送交俄国公使馆,内田随即派人将正金银行“庆记”存户的印鉴送了来。
其实俄国的对华政策,有缓进急进两派。主张缓进的一派包括威德、 拉姆斯杜夫,以及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等人,都曾公开表示意见,说明不宜
急进的缘故,所以这一派称为公开派。
相对的一派即是主张急进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亲自领导,在
七条要求被拒之后,突然颁发诏敕,任命远东军司令阿莱克塞夫为“远东大 总督”,职权与“高加索大总督”相仿。这等于明白宣告,中国的东三省, 已成俄国属地。
这种狂妄蛮横的态度,当然会激起各国公愤。日本则以利害关系重大, 径自向俄国提出所谓“满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划定两国于远东各自之特 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几度提出对案,彼此都未能为对方所接受。 中国亦曾照会俄国撤兵,等于无形中给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态度,
更为强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务大臣小村,电令驻俄公使,向俄国提出 最后通牒,东乡平八郎所率领的联合舰队,随即开始行动,在韩国仁川、东
三省的旅顺对俄国军舰有所攻击。到了十二月二十五,两国同日下诏宣战。 消息传布,各国纷纷宣告中立,中国亦复如此。不过日俄打仗,而以
中国领土为战场,连头脑比较清楚的瞿鸿玑,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于奕 劻,则是暗自庆幸,亏得见机得早,将存款转入英国汇丰银行,不管日俄孰
胜孰败,这笔财产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过了年,光绪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国任命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为满
洲军机总司令,这表示缀进派支持急进派,两国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 在旅顺口凿沉了几条船,作为封锁旅顺港的手段,真所谓“破釜沉舟”,已
非决一死战不可!
※ ※ ※ 伤势痊愈,王竹轩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门,第一家要到的,就是庆王
府。向奕劻父子磕头拜年,重赏下人。 过了两天,专诚发贴子,请载振吃春酒,快啖豪饮,尽释前嫌,反倒
是载振,不无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个“误会”,便为王竹轩乱以他语。 看起来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轩看看时机成熟了,将蒋式瑆请了来,置酒密谈:
“性甫,”他问:“你记得我去年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蒋式瑆说,“昨儿我看报纸,俄国已经占了奉天,日本在 旅顺口又沉了好几条船,越打越热闹了。”
“是的!”王竹轩说,“‘庆记’有笔款子,本来分存正金跟道胜,就为日 俄开战,提出来转存汇丰。那时候我不敢告诉你,为的是第一,不知道庆记
会不会变主意。照现在看,存在汇丰不会动了。”
蒋式瑆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用意,只点点头问:“第二呢?”
“第二,那时候我跟载振刚有‘过节’,不便动他的手。现在,”王竹轩 说:“可以了!”
“可以什么?”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万银子花花?”
“四哥??。”蒋式瑆只觉得心跳气喘,一再在心里对自己说:把心定下 来,把心定下来!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爱莫能助,如今可确定有把握,能让尊阃对阁 下另眼相看了。”
这话却真的说到了蒋式瑆心坎深处,原来他有一段难言之隐。续弦娶 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饰与现款,约莫有一万两银子。这个数目,
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么,而在穷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蒋式瑆自觉是发
了一笔财,散漫花钱,毫不在乎。曾几何时,现款消竭,便变卖太太的首饰, 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见肘,而已摆出来的场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拢。为
此,夫妇反目,很大吵了几场。当然,说起来是蒋式瑆理屈,只好随太太又 哭又骂,悄没声地避之大吉。
现在听王竹轩的话,决非开玩笑,心里在想,别说二、三十万,只要 有三、五万银子,那怕把官丢了都值。因而站起身来,一躬到地,口中说道:
“四哥,我知道你是财神爷,必能挽救我的穷!想来其中总还有个说法,若 有所命,无不遵办。”
“言重!言重!你请坐了,我们从长计议。”
“是!”蒋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轩。
“性甫,我不知道你胆够不够大,若是够大,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只要事情好办,我的胆子就够大。”
“胆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参庆记?”王竹轩逼视着他问。
“敢!”蒋式瑆毫不迟疑的回答,接着又问:“是谁想参他?”
“是你自己,你参了庆记,就有二三十万银子进帐。”
“有这样的事?”蒋式瑆说:“果真如此,莫说参庆记,就参老太后我也 干。”
“好了,好了!莫说题外之话。性甫,你过来,听我说。” 两人脑袋并在一起,王竹轩用低得仅仅只有对方听得见的声音,授以
奇计,蒋式瑆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浓得化不开了。 听完,蒋式瑆不作声,收敛笑容,凝神细思,好一会才开口,“四哥,”
他说:“这件事措词要巧,不然,就会‘淹’ 掉!那一来,白费心机。”
“也不能算白费心机。事情不成,你的名气响了。所谓‘直声振天下’ 以后怕不扶摇直上?”
“对!非利即名,两样总要占一样,我回去就办。”
※ ※ ※ 机会很巧,恰有一个极好的题目,可以做那篇参劾庆王奕劻的文章。 户部在筹设银行,官商合办,资本定为四百万两银子,由户部筹一半,
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给利息六厘,已经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应甚为冷淡, 因为咸丰年间发行过钞票,戊戌政变以前又办过昭信股票,结果信用并不昭
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现银,换几张花花绿绿的废纸,未免太冤!所以“招 商入股”,困难万分。户部尚书鹿传霖,为了号召起见,表示自己首先要入
股,以为倡导,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至今还没有人入股。 蒋式瑆就以此事发凡,道是“中国历来情形,官商本相隔阂。自咸丰
年间举行钞票,近年举办昭信股票,鲜克有终,未能取信于天下,商民愈涉 疑惧,一闻官办,动辄蹙额,视为畏途。户部堂官尚能悉心筹划,尚书鹿传
霖向众宣言,拟首先入股,以为之倡。而外间票号议论,仍复徘徊观望,不 肯踊跃争先。鹿传霖平日于操守二字,尚知讲求,即令将廉俸所入,悉以充
公,为数亦复有限。”
对鹿传霖略捧数语,作为转折的张本,接下来,笔锋立刻就扫到奕劻:
“臣风闻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战消息已通,庆亲王奕劻知华俄银 行与日本正金银行之不足恃,乃将私产一百十二万金,送往东交民巷英商汇
丰银行存放。该银行明其来意,多方刁难,数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仅给
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悯。” 第三段便是对奕劻的大张挞伐:“该亲王自简授军机大臣以来,细大不
捐,门庭如市。 上年九月间经臣具折奏参在案,无如该亲王曾不自返,但嘱外官来谒,
一律免见,聊以掩一时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饮食,车马 衣服,异常挥霍不计外,尚能储此巨款。万一我皇上赫然震怒,严诘其何所
自来?臣固知该亲王必浃背汗流,莫能置对。准诸圣天子刑赏之大权,责以 报效赎罪,或没入赃罚库,以惩贪墨,亦不为过。”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为难了!不是彻查严办,就是留中不 发,即所谓“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帘眷来说,慈禧太后多半会将奕劻召
来骂一顿了事。因此,蒋式瑆必须为奕劻作一开脱,亦即是自我转圜,这篇 文章做出来才有用。这就见得机会巧,措词才能妙了。他说:“圣朝宽仁厚
泽,谊笃懿亲,若必为此已甚之举,亦非臣子所愿闻也。应请于召见该亲王 时,命将此款由汇丰银行提出,拨交官立银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开
办。而月息二厘之款,遽增为六厘,于该亲王私产,亦大有利益,将使天下 商民闻之,必众口一辞曰‘庆亲王尚肯入此巨款,吾侪小人,何所疑惧?’
行见争先恐后,踊跃从事,可以不日观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为“封奏”,直达御前,皇帝看过,不作任何表示,原件 用黄匣子装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于蒋式瑆听了王竹轩的教导,有意将存款数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 不觉动容,特意将皇帝找来,问他的意见。
“这蒋式瑆说话,好象很在情理上头。不过,要不要办,还是请皇额娘 作主。”
“当然要办!不办,岂不是认定奕劻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 又说:“奕劻如果真的有那么多现款,存在洋人的银行里,那可太不对了!”
于是召见军机时,当面将折子交了下去,庆王一看,脸都吓黄了,趴 下来碰了两个响头,口说:“请皇太后、皇上彻查。”
“奕劻!”慈禧太后问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汇丰没有?”
“没有!”奕劻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要派人查。”
“是!”奕劻又碰个头,“奴才请旨,暂且回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议派谁彻查。瞿鸿玑回奏:“向例查核此类案
子,应请旨特简亲贵办理。不过,汇丰银行是洋商所办,以天满贵胄,跟洋 商去打交道,倘或礼数不周,语言不和,有伤国体,臣以为此案应属例外,
请旨派大臣彻查好了。”
“说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锐是少不了的,再要一个,我想, 就是鹿传霖去吧!”
“是!”鹿传霖答应着。 于是,即刻拟旨,在照录蒋式瑆的原奏以后,“上谕军机大臣等,蒋式
瑆奏,官立银行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王奕 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锐、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行确查具奏。”
这清锐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谕,立刻去拜会鹿传霖,商量确查的步骤。
“上谕上说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说‘带同该御史’,这蒋都老爷是贵 属,请老兄传谕,等他一来,马上就走。”
“是,是!” 清锐答应着,立刻派人将蒋式瑆找了来,少不得先有几句话问。 王公大臣对翰詹科道,向来很客气,清锐虽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
敢以部属视蒋式瑆,相对而坐,口称“性翁”。
“性翁这个折子中所叙的情节,不知道何所据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这一层,请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请教性翁,”清锐又问,“不知是听谁所说?”
“这,”蒋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说,我亦无法。想来性翁总已经查证确实,内情如何,不 妨谈谈,也省了我们许多事。”
“内情即如折子中所叙,所知如此,据实奏闻。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我 辈闻风言事,无从细究。”蒋式瑆说,“这正也是两位大人所要费心的!”
最后一句话是个软钉子,清锐被堵得哑口无言,于是鹿传霖接下去盘 诘。
“性翁的风骨,钦佩之至。不过庆邸到底在当国,中外观瞻所系,未可 造次。性翁如果确知有其事,我们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响,冒昧行事,涉
于张皇,新闻纸上一登,也是件有伤朝廷尊严的事!”
鹿传霖赋性刚愎,但这几句话却说得在情理上,蒋式瑆想了一下答道:
“是的!据悉,确有其事。”
“好!”鹿传霖对清锐说道:“那就无须再问了。请蒋都老爷陪我们去一 趟!”他又转脸问蒋式瑆:“如何?”
上谕上明白指示,“带领该御史前往”,蒋式瑆自然毫不迟疑回答:“理 当追随。”
于是,两乘轿子一辆车,到了东交民巷,其时不过下午两点钟,但汇 丰银行的铁门已经拉起来了。由玻璃窗中望进去,只有两名工役在擦洗吊灯, 再无第三个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鹿传霖大声问说。 一问才知道这天是礼拜。不独汇丰银行,所有洋人经营的行号,一律
休息。扑个空自然扫兴,但也无法,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窥探,见此光景,飞报到府。愁眉不展
的奕劻,为之精神一振。他当然知道这天礼拜,汇丰银行不开门,但怕清锐、 鹿传霖两人,皇命在身,不敢延误,非要见行中司事不可,则一品大员之尊,
洋人亦会另眼相看,特为破例接待。如今看清、鹿二人,乘兴而去,败兴而 归,不觉大喜,一迭连声地:“快找大爷!”
等把载振找了来,父子俩闭门密谈,奕劻认为有此半天,尽来得及弥 缝,嘱咐载振赶紧去找王竹轩,提款销帐,要做得不落痕迹。
“这当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说道:“你告诉他,这几个月的利息, 不要了,送他作为酬劳。事情办妥了,我以后自然照应他。”
载振应着匆匆而去,心里想到年前的一个“过节”,怕王竹轩乘机报复, 有意刁难,那便怎么处?
为此,载振去找王竹轩以前,先去请教那桐。他是所谓“庆记公司” 的主要人物,休戚相关,自然要象办自己的事那样尽心。定神想了一会,他
毅然决然地:“不要紧,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你把他约到我这里来,我来 跟他说。”
那桐亦是汇丰银行的大客户,由他出面,王竹轩必可就范,所以载振 兴冲冲地亲自登门去访王竹轩。
“回振贝子的话,”门上请个安说,“敝上昨天礼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 了。”
“上天津了?”载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没有准儿了。”门上赔着笑说:“后天是‘外国清明’,银行封关, 敝上又请了一天假,大概总得后天晚上才会到家。”
“那可不行!”等说出来,载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才发觉话不应该这么 说,便把焦急的神色收一收问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儿?”
“本来有一处小公馆,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么?”
“不是盐院吴老爷家,就是紫竹林杨家。”
“你把两家的地址都写下来。”
“是!”门上如言照办。 载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轩,一面发电报
给袁世凯,略言其事,特别叮嘱,务必将王竹轩找到,连夜用专车送回京来。 到得晚饭以后,袁世凯就来了复电,说吴、杨两家均未见王竹轩的踪
迹,目前已派出多人分头寻访,一有消息立即电知。 于是载振告知奕劻,父子两人,绕室徬徨,派专人守在电报局等信。
午夜时分,袁世凯来了第二个电报,说王竹轩的行踪已经访查到了。 电报上说,本来王竹轩是到天津去访友的,只为在火车上遇见两个来
自上海的外国朋友坚邀同游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车,便转往北戴河。刻 已派人追了下去,尽快接送进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见着面。奕劻父子俩将那桐请 了来,出示电报,提出一条缀兵之计。
“琴轩,”奕劻说道:“只争一天!想法子能让清秋圃、鹿滋轩晚天去查, 事情就不要紧!”
“就是这一天不容易!”那桐答说:“王爷请想,奉旨查办事件,闻命即 行,去了,人家礼拜关门,及至礼拜一开了门,却又不去,简直就是孔子拜
阳货,不透着邪吗?再说,清秋圃、鹿滋轩也不是有担当的人,倘或驳了回 来,王爷的面子往那搁?”
话是有理,但奕劻却不肯死心。“照你这么说,就让他们给全抖了出 来?”他问。
“那倒也不尽然,照我看,他们去怕也不会有结果,洋人的规矩,公家 不能干预私事,未见得肯把帐拿出来。”
“果真如此,倒也无所谓了。”
“多半会如此!”那桐又放低声音说:“王爷别自己乱了步骤,一动不如 一静。听说蒋某人跟王竹轩走得很近,说不定就是姓王的口不紧,无意中泄
漏了底细,才给王爷惹的麻烦。如今只有等姓王的回来再说。至于清、鹿二 人那里,等他们去了再说,反正就查明白了,也不会马上复奏,还有法子好
想。就怕自己沉不住气,一着走错,把局面弄拧了,可难挽回。”
“说得也是!”奕劻深深点头,“果然是姓王的闯的祸,他更得想法子,
把这个漏子补起来。”



九四




果然,鹿传霖跟清锐早就约好了,而且当面告知蒋式瑆,第二天一早 在都察院会面,等他见了两官一下来,立即到汇丰银行查案。
依旧是两轿一车,前后护拥,到了东交民巷。少不得还要投帖,坐在 轿子里的鹿传霖,在等着汇丰银行的洋人出迎,结果出来一个中年人,走到
轿前随随便便问道:“两位大人,要见我们的洋管事希礼尔先生?”
“对了!我跟清大人是奉旨来查案的。”
“喔,请吧!”那中年人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买办,姓杨。” 于是两位一品大员在银行门前下了轿,被引入客室,已有一个洋人在
等着,走上来伸手相握,然后摆一摆手,表示让坐。 杨买办亦老实不客气,坐在宾主中间,介绍了双方的姓名,希礼尔问:
“他们来做什么?” 等杨买办将话翻译过去,鹿传霖答说:“我们奉到上谕,彻查庆亲王奕
劻的存款。请你们把存户名册拿出来看看。” 恰如那桐所料,希礼尔一口拒绝:“存户的名册,照定章不准公开的。”
“不看名册亦不要紧。”鹿传霖很快的让步,“只告诉我们,庆亲王在你 们这里有多少存款?”
“什么人在本行存款,照定章亦是不能宣布的。” 这一下,鹿传霖有些生气了,但不敢发作,“那么,”他问:“你们跟庆
亲王有没有往来?” 这一次希礼尔的回答很清楚:“根本没有见过这位亲王。”话说不下去
了,鹿传霖问清锐:“秋翁,你有话问没有?”
“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那么,蒋都老爷你呢?”
“我奉旨跟两位大人一起来,上谕上并没有准我发问。”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话说?”
“是!”
“好!那就走吧。”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扑个空还要没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复奏。
“只有据实陈奏。”清锐答说:“洋人不讲理,上头也知道,不会怪咱们 查得欠精细。”
“据实陈奏!不错,据实陈奏。”鹿传霖说:“就请老兄这样主稿吧!” 于是清锐找人拟了一个奏稿:“本月初二承准军机大臣交到谕旨,御史
蒋式瑆奏,官立银行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 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锐、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银行确
查具奏,钦此。遵即到署,传知御史蒋式瑆,一同前往汇丰银行,适值是日 礼拜,该行无人。复于初三日再往,会晤该行管事洋人希礼尔及买办杨绍渥,
先借考查银行章程为词,徐询汇兑、存款各事,迨问至中国官场有无向该行 存款生息?彼答以银行向规,何人存款,不准告人。复以与庆亲王有无往来,
彼答以庆亲王则未见过。询其帐目,则谓华洋字各一份,从不准以示人。诘 之该御史所陈何据?则称得之传闻,言官例准风闻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陈。
谨将确查情形,据实缮折复奏。”
名为“确查”,其实皆为片面之词,但“答以庆亲王则未见过”这句话, 很有力量,暗含着人尚未见过,何来存款之意在内。折子上呈,折底早有巴
结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一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待王竹轩一到, 便好提款,改存别家银行。
蒋式瑆当然也知道了复奏的内容。冷笑着说:“这叫什么确查?完全是 为庆王开脱。将来不出事则已,一出事看这两位大员,吃不了兜着走!”
“何为出事?”有人问说。
“将来查出来庆王确有汇丰存款,那该怎么说?如果此刻复奏上‘谨将 确查情形’这一句,改为‘谨将未能确查各缘由,据实复奏。’庶几近之。
照现在说法,将来查有存款实据,清、鹿两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 轻。”
这些话传入奕劻耳中,暗暗心惊,因此等王竹轩一到,奕劻命载振告 诉他,要做到两件事,一是提款,二是销帐,务必不露任何痕迹。
王竹轩满口答应着去了,第二天回复:“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销帐, 销帐即不能提款。两者择一,特来请示。”
“提款不销帐,这话说得通,销帐不提款,怎么行?帐都销了,存款在 那里?”
“喔,这是我没有说清楚。”王竹轩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 改个户名,仍旧存在汇丰,至少存三个月。至于‘庆记’的户名,保险销得 一无痕迹。”
“那行!你看改个什么户名呢?”
“悉听尊意。” 载振想了一下说:“用‘安记’好了。”
“是!这手续我去办。”王竹轩说:“请振贝子把庆记的存折跟图章给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轩送来一本“安记”的新存折,是二个月的定息存
款,另外两枚图章,一枚“庆记”,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记”。 一场风波,轻易渡过,存款分文无损,更觉痛快的是,批复清锐、鹿
传霖复奏的上谕,斥责了蒋式瑆一顿,说“言官奏参事件,自应据实直陈, 何得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臆陈奏,况情事重大,名节攸关,岂容任意污蔑?
该御史着回原衙门行走,姑示薄惩。”
蒋式瑆是由翰林院编修“开访”,考选而得的御史。“回原衙门行走”, 即是仍回翰林院去当编修,实际上等于降调。在奕劻父子看,实在是件大快
人心的事,因而很见王竹轩的情。
王竹轩却是逊谢不遑,跟载振走得更近。这样过了两个月,忽然到庆 王府辞行,说是调回上海了。谆谆相约,如果载振因公南下,务必到上海稍
作盘桓,容他好好做个东道。处得好好地,忽然热辣辣地要分手,载振心里 倒难过了两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满,奕劻一天想到了,觉得还是提出来,放在手头为 妙。于是派了一名亲信侍卫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折图章去提款,结果空手 而回,满脸沮丧。
“怎么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惊亦大惑,“怎么会呢?”他说:“你别是走错了地方了吧?”
“没错儿!不就挨着德国使馆的那家银行吗?”
“嗯!他们怎么说?”
“说存折已经挂失了,另外发了新折子。这个折子不作数。”
“不作数?”载振大为困惑,那么图章呢?”
“图章换过了。这个,也不管用了。”
“谁换的?”
“那,那,没有问。”
“不用问,大爷!”有个很懂银行规矩的帐房插嘴说道:
“是受了骗了,是王竹轩干的好事。” 照此帐房的推论,王竹轩要动手脚毫不费事,关键是将“庆记”的存
折与图章交了给人,也就等于将六十万两银子双手奉上,伏请笑纳。至于“安 记”的存折与印鉴,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轩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预先钤印在
两份空白书表上,一份用来挂失,申请发给新折,一份申请更改印鉴。这一 来,存在王府的存折及“安记”那枚印鉴,便成了废物了。
怪不得王竹轩会调到上海,原是早就筹划好的步骤。怪来怪去只怪当 初,一顿脾气发掉了六十万银子,只好认吃哑巴亏。
但奕劻却没有他儿子看得开,又因为是哑巴亏,一口气闷在心里发泄 不得,更觉难受。
整天拉长了脸,什么高兴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颜一笑。 心境与奕劻相反的是蒋式瑆,从王竹轩那里分到二十万银子,虽较原
定各半之约,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满意足,半夜里从梦中都会笑醒。当然,
有了钱不妨敞开来花,反正他发过妻财,排场远胜过“借京债”度日的,所 以阔一点,也不容易看得出来。
这是蒋式瑆自己的想法,别人看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新盖一座住宅, 光是那一带水磨砖砌的围墙,气派即不下于王府。在京里当翰林,又是放了
广东的考官,四川的学差,还能发财吗?在这个疑问之下一打听,奕劻父子 大上其当的真相,以及蒋式瑆夫妇之间的诟谇,便都掀出来了。
于是,有一天清晨,蒋家的下人,发现围墙下挤满了人,走去一看, 水磨大砖上写着鲜红的十六个大字,是一副对仗工稳的对联:“辞却柏台,
衣无懈豸;安居华屋,家有牝鸡。”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特制的洋漆,怎么样 擦洗亦无法消退。于是蒋式瑆的脸也拉长了。
※ ※ ※ 为了六十万银子损失,庆王府的门包又涨价了。而且,规矩更严,绝
无通融,没有门包便不能进门。也有些不打听行情的老实人,看到庆王奕劻 的煌煌手谕,高贴在壁,严禁收受门包,竟信以为真,以致枉劳脚步的。
有个进京公干的河南学政林开谟,公毕回任,照例遍谒显要而辞行, 最后只剩下奕劻一处,去了三次未见到,不免口发怨言。
“京里各位大臣都见过了,只要见一见王爷,就可以动身了。那知道这 么难见!”
“要见也容易。”庆王府的门上微笑说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里请了!”
“意思到了?什么意思?” 门上看他象是个书呆子,便老实说道:“我就说给林大人吧,得赏个门
包。”
“管家你看!”林开谟指着壁上的条谕:“王爷有话,我怎么敢?”
“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林大人,你这个钱也不能省。” 林开谟倒不想省这笔钱,无奈未曾预备。如果派人回客栈去取,未免
耽搁工夫,因而不免踌躇。 正当此时,一辆蓝呢后档车疾驰而至,车帷掀处,出来一个红顶狮补
的徐世昌,一见林开谟便问:“老世叔还没有出京?” 原来林开谟的父亲叫林天龄,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选在弘德
殿行走,不过所教的是为穆宗伴读的恭忠亲王长子载澂。当时少年亲贵中, 载澂的资质无双,而淘气亦算第一,戏侮师傅,无所不至,每每学林天龄那
种大舌头的福州官话,隔室相闻,可以乱真。林天龄情所不堪,坚决求去, 老恭王为了表示歉意,设法放了他一个江南考官。有个门生镇江人,名叫支
恒荣,后来点了翰林,是徐世昌会试的房师,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龄的小门 生,算起辈分来,自然该叫林开谟为“世叔”。
“我来见王爷。”林开谟答说:“那知道王府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让他说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门上来说:“王爷请!”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门上
的脸色不会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 ※ ※ 送走了徐世昌与林开谟,奕劻接见一个等候已久的访客。 此人名叫周荣曜,身分相当奇特。
周荣曜戴的是暗蓝顶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个书办,粤海关管库
的书办,手眼通天,发了几百万银子的大财。从李鸿章、谭钟麟到德寿,历 任两广总督,大都对他另眼相看,但从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克星了。
这个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参武官,后参文官。南澳镇总兵 潘瀛、柳庆镇记名总兵唐生玉革职充军,千总潘继周军前正法。文官之中,
首当其冲的是,在广东有能员之称的南海知县裴景福,岑春煊参他“声名狼 藉,请革职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诉。那知裴景福也
很厉害,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无人出面检举。于是裴景福自请罚锾助饷, 岑春煊无奈,只得照准。释出以后,裴景福走错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门。这
一来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几番交涉,不得要领,一怒派兵舰到澳门,非提 回裴景福不可。结果引渡回省,奉旨充军新疆。
岑春煊有参属员的瘾,三日一小参,五日一大参,最后参到了吴永头 上。
吴永是辛丑回銮那年,放的广东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调雷琼道, 曾为韩愈、苏东坡谪居之地的海南岛,即为辖区。此一调在吴永已觉委屈,
而岑春煊意犹未足,一个折子参了十一个人,以吴永居首。
照常理说,通折参劾,自然是列名越前,处分越重,从无例外之事, 居然出现了例外!
岑春煊对吴永所拟的处分是“请开缺送部引见”,而以下十名,重则查 抄遣戍新疆,轻亦革职永不叙用。这样做法,看起来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 其实用心甚深。
因为,岑春煊知道吴永的帘眷未衰,如果处分拟得太重,慈禧太后会 不高兴。如今与情节重大的劣员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吴永的官声,比应该
抄家充军的人还要坏,而故意减轻处分,是仰体上意,曲为回护。倘或以下 十名皆获严谴,则居首的吴永,又何能独轻?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这个折子,颇不以为然,问军机应该如何处置?庆 王不答,瞿鸿玑开口。
他已很有意结纳岑春煊,所以正色陈奏:“国家两百多年的制度,封疆 大吏,参劾属员,没有不准的。这个折子当然照例办理。”
“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想来他做官亦不会坏。这个折子,我看留中好 了。”
“岑春煊所拟吴永的处分太轻,送部引见以后,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 旧可以起用。”
“这又何必多此一举?”
“跟太后回奏,”瞿鸿玑说:“岑春煊折子里面,还有好几个人,情节重 大,似乎未便因为吴永一个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悦,“我只知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错不了 的,象吴永这样的人,岑春煊都要参他,天下该参的官,可就多了。”她停
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强了语气说:“岑春煊向来喜欢参人,老实说, 亦未必情真罪当。
这个折子,我还是主张留中。”
“岑春煊实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饬吏治的时候,他的这个折子如果留中, 会助长贪墨之吏的侥幸之心。而况,全折以吴永居首,想来其中必有不堪的
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训诫,亦是保全吴永之道。”
瞿鸿玑自觉这话说得很冠冕,可以为岑春煊争得个十足的面子。那知 他对吴永的观感,恰与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记忆相反,谁说吴永不好,在慈
禧太后便不以为然。持之愈力,恶之愈甚,终于激得老太后勃然变色!
“难道岑春煊说坏的人,就定准是坏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话,不十分可 靠,我知道吴永一定不会坏的!由此推想,别的人亦未见得准坏!”她连连
击案,“留中!决计留中!我是留中定了!”
这模样竟是与瞿鸿玑呕气。不但庆王奕劻,面如土色,连重听的王文 韶与鹿传霖亦觉胆战心惊。瞿鸿玑碰了这么一个自入军机以来从未有过的大
钉子,那张清癯的脸,自是更显得苍白。
退值回府,瞿鸿玑少不得将廷争经过,驰函广州。岑春煊自然觉得无 趣,不过倒是学了个乖,知道以后要参人,必当细叙劣迹。参吴永是弄巧成
拙了,倘或胪列罪过,慈禧太后即便有心庇护,至少要经过派员彻查这套遮 人耳目的手续,不至于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个人。
另外的那十个人之中,就有周荣曜在内。侥幸逃过这一关,依旧惊出 一身冷汗,他知道岑春煊始终放不过他,迟早还会动手,趁这前折未准,后
折未上之间,若不早自为计,祸至无日。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个四 品衔;第二步找内务府的门路,结纳了李莲英;
第三步才是亲自进京活动。 人还未到,已有八十万银子汇到京里,但这样的阔客,却住在东河沿
的一家普通客栈中。衣饰朴实无华,尽量避免招摇,而出手惊人,庆王府的 门包送了五百两,比他人多七倍之多。因此,颇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说好话,
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闲视之了。
及至一见了面,奕劻不免诧异,亦有些失望,实在看不出周荣曜有何 长处?加以语言隔阂,更觉话不投机,所以椅子尚未坐热,主人就端茶送客 了。
这个官场中的规矩,周荣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 个红封袋,双手捧上,说一句:“王爷备赏。”
奕劻不接,只说:“千万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周荣曜是经过指点的,知道这句话在奕劻有时候一天要说上好几遍,
正如王府的门上所言:“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自己的“钱可也不能省”。 便将红封袋放在桌上,行礼辞出。奕劻送了几步,等周荣曜谦请“留步”时,
哈哈腰回身便走,顺手捡起红封袋,用两指拈出银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 竟是四万两的一张特大红包!
于是他对周荣曜的观感复又一变,当然也会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 欲。正好那桐来访,顺便就提到此人。
“粤海关有个姓周的,你见过没有?”
“见过。”那桐答说:“人不坏。”
“他进京来想干什么?” 周荣曜进献的数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处,自然要尽些
心力。“周荣曜出身虽不高,人很能干,精通洋务,善于应酬。如果派到那 一国去办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当公使?”
“派到小国,似乎不碍。”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要等机会。你既然跟他认识,必有见面
的机会,托你带句话给他,我会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说:“他也跟我说过,倘蒙王爷栽培,另外还有孝 敬。”
奕劻又想了一会儿,“事情很难,再说吧!”他又问:“你是从署里来? 有什么消息?”
这所谓‘署里”是指外务部。瞿鸿玑虽以会办大臣兼尚书,但在军机 处的时候多,反倒是不兼尚书的会办大臣那桐,每天到部,对于日俄的战况,
比较清楚,而且经常跟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见面。这时候奕劻问起,随即答说:
“正要跟王爷来请示,内田来说,日本决定设立满洲军总司令部,总司令官 叫大山岩,总参谋长叫儿玉源太郎。另外在大本营还有个参谋总长,是山县
有朋。内田说,日本对战事很有把握,而况对俄开战,是为中国争回东三省。
中国不应袖手旁观??。”
“这话就不对了!”奕劻打断他的话说:“第一、中俄订有密约,照万国 公法,应该出兵帮俄国,如今以辽河为界守中立,无形中等于帮了日本。第
二、慰庭不已派了他的顾问坂西,化装中国人,经常出关到日军营地去联络, 试问,还要怎么样帮日本?”
“我也这么跟内田说。内田提出两点要求,第一、要看看中俄密约;第 二、想请中国准他们在关外招红胡子,替他们打俄国。”
“第二点不行,那会招是非。第一点,不妨准他,不过也得先奏明了。”
“是的。”那桐略停一下又说:“招红胡子的事,内田跟我说,他跟慰庭 接过头了,慰庭答应暗中帮他的忙。”
奕劻立即接口:“既然慰庭已许了他,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怕俄国抗议,不妨给日本去一通照会, 要他制止,这不就在表面交代得过了?”
“好!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 ※ ※ 日军招抚红胡子的计划,其实早就在袁世凯的支持之下,成为事实。 早在四月间,坂西就在朝阳密招红胡子冯麟阁、金寿山、杜立山所部,
编成“正义军”三营。袁世凯一面电告外务部,一面却命驻守辽西维持中立 的冯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义军”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军的傭兵,又是
官军的旁支。 其实日本从朝鲜义州渡鸭绿江,经安东进入奉天的陆军,已有十个师
团之多,番号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卫师 团,陆续编为四个军,首先编成的是第一军,司令官黑木为桢,分布在九连
城、凤凰城一带。
第二军由陆军大将奥保巩率领,在旅顺东北的不冻港貔子窝登陆,分 兵两路,一路向西占领普兰店,拒辽阳的俄军南下,一路直趋西南的金州,
意在绝旅顺、大连的后路。
第三军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专攻旅顺。别遣陆军中将野津道贯,自 大东沟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陆,沿大路北进,克岫岩,与第一军合力攻
占海城东南的析木城。而奥保巩以第一师团守金州,亲师第二、四两师团沿 南满铁路逆击,进熊岳、破盖平,复败俄军于大石桥,于是营口、牛庄亦不
复能守。整个辽东半岛,大致都归于日军的掌握了。
设立满洲总司令部即在此时,由儿玉策划,以第一军为右翼,出辽阳 东北;第四军为左翼,西辽阳西北;而第二军为正面,三路齐进,攻占辽阳,
日本兵死了一万七千多。
不过,这个胜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劳,“正义军”亦颇有牵制之功。 不过,俄军虽败,实力未损,俄国的远东军司令官克鲁巴特金,估量辽阳难
守,一面抵御,一面全师而退,此时重新部署,以三个军团反攻辽阳,一个 军团出辽阳东南,一个军团为预备队。其中出辽阳东南这一着最狠,企图是
在绝日军的归路,包围聚歼。
这一来,日军自非出尽全力不可。因此,坂西跟袁世凯商量,要求格 外支援。袁世凯便派了直隶督练公所的参谋处总办段芝责,随同坂西,到辽
阳相机处理,同时冯玉昆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尽可能援助日军。
到得辽阳,商定派遣冯玉昆属下的队官,为日军充当间谍,哨探军情, 入选有孟恩远、王怀庆、刘梦兰等等,约莫十来个人,虽都行伍出身,但受
过新法军事训练,要他们去看俄军马、步、炮、工各营的情况,不致茫无所 识。只是,笔下却没有一个人拿得起来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写报告回来, 于事何补?
正好段芝贵的父亲,巡抚营统带段有恒,从沈阳以西的新民,到辽阳 来看因公出关的儿子,知道了这一层难处,便向段芝贵说:“我带的一个马
弁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秀才出身。他于这个差使倒合适。”
原来这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家贫有大志,十四岁那年,投入 登州府水师营,充当学兵,操课勤务之暇,用功苦读,居然在光绪二十二年,
应登州府院试,以第二十七名进学,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闯祸,得罪了当地巨绅,不但被革了秀才,还被通缉。
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聂士成武卫前军,因为体质太弱,只补上一个 杂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乱起,聂士成殉国,武卫全军溃散,吴佩孚辗转到
了开平,考入武备学堂,其后武备学堂迁至保定,吴佩孚自觉年将而立,还 受年纪与自己相仿,甚至比还来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难堪。
因而,吴佩孚辗转投入段有恒部下,充当一名马弁。段有恒亦每以能 有一名如斯养卒的秀才供驱遣为得意之事,兼以吴佩孚通文墨,到那里都方
便,所以出入相随,渐成亲信。
有此一段渊源,自堪信任,段芝贵亦乐得仰承亲心,加以提拔,派在 参谋处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于是吴佩孚偕同孟恩达等人,或者肩挑担子,扮成小贩,或者牵猴携 羊,装成变把戏的,分头接近俄军的营区,阵地,打探动静。
不久,书面报告源源而至。众人出力,一人执笔,负责这部分联络工 作的日本满洲军总司令部的参谋福岛,以及坂西,只知道吴佩孚一个人的名
字,看他报告详尽间或附以地图,亦颇得要领,决定要提拔此人了。
※ ※ ※ 段芝贵从辽阳回到天津,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袁世凯,报告此行经
过。 李鸿章的北洋大臣行辕,已毁于庚子之乱,新址本来准备作为皇帝阅
兵的行宫,戊戌政变,阅兵之礼不举,袁世凯估计皇帝亦永不会再到天津, 因而奏请改为北洋大臣行辕。东面余屋,作为督练公所,将星云集,但没有
几个人能见到袁世凯,即使是段芝贵,亦必得先经通报准许,方能进入袁世 凯的签押房。
西面一带房屋,饶有花木之胜,是幕府所在,盛况已与李鸿章开府时 不远,候补道有陈昭常、蔡汇沧、阮忠枢,都是两榜出身。翰林则除了北洋
旧人于式枚以外,还有傅增湘、严修,此外还有好些“钦赐进士出身”的学 生,总计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是袁世凯最阔的一堂“摆设”。
至于袁世凯最信任的一位幕宾,行辈最低,是个苏州人,名叫张一麟, 是上年癸卯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为袁世凯罗
致入幕,月送束修六十两银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与东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连司道都不 放在眼里,到处有人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很少有人着重那戋戋鹤俸。
唯有张一麟不同,每天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完,关在书房里用功,看的书不拘 一格,大致以实用为主。好几个月的工夫,没有私下见过袁世凯一次,更不
要说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张师爷”来,都有肃然起敬之色。渐渐地 袁世凯也发觉了,信任有加,举办新政的许多章程条款,以及奏折,大都托 付了张一麟。
这天段芝贵入谒,袁世凯本已吩咐“请进来”!但以张一麟恰好应邀而 至,便又关照且慢,待与张一麟谈完了再说。
“仲仁,”袁世凯唤着他的别号说:“今天有件事奉托。我知道你很忙, 应酬笔墨,不该再劳你的神,想想还是拜托大笔为妙。”
“是的。”张一麟问道:“不知道是何应酬笔墨。”
“张香帅七十整寿,该送寿屏,想托你做一篇‘四六’。” 张一麟面有难色。象袁世凯与张之洞的身分,这篇寿屏该写成十六幅,
两三千字的“四六”,那怕獭祭成章,也得好几天工夫。在他来说,抽出一
整天的闲暇都难,何况好几天。
“仲仁,你勉为其难吧!” 听得府主这么说,张一麟只好答一声:“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托,拜托!”袁世凯说:“脱稿以后,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 懂。请你直接交给张逊之去写吧!”
张逊之是直隶官报局的总办,素有善书之名,张一麟点点头说:“是 的!”说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凯没有话,便待告辞。
“仲仁,请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顺便料理一下。”说着,袁世凯向听差吩 咐:“请何总办。”
这何总办是督练公所教练处的总办何宗莲,字春江,山东平阴县人, 天津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张一麟两不相识。只是何宗莲觉得
能在总督的签押房中,安坐自如,来头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凯行完礼后, 亦向张一麟点一点头,表示敬意。
“这步兵操典,你怎么说?”袁世凯一面问,一面从案头取过厚厚的一 部稿本,里面夹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签条。
“回大帅的话,这部操典,由日文译过来以后,经过仔细推敲,并没有 什么不妥之处。
原签有点吹毛求疵,只好逐条驳回。”
“你们武夫,懂什么文墨!”袁世凯沉下脸来说:“你们知道原签的人是 谁?就是这位张仲仁先生!”
何宗莲大窘,急忙转身拱手,连声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 情,溢于言表。
“不敢,不敢!”张一麟亦起身还礼,“这部稿子,是大帅交代,我不能 不办。不过虽有改正,无非文字上的润饰,于原义并无出入。我不敢强不知 以为知。”
“你听见没有?张先生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难道你们还不 服?”袁世凯毫不客气地开了教训:“越是肚子里有墨水,人越谦虚,唯有
半瓶醋,才会晃荡。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细再看,好好向张先生请教。”
“是!是!”何宗莲双手将稿子接过来,“叭嗒”一声,碰响了皮靴跟, 接着转身问张一麟:“不知道老夫子什么时候有空?”
“那就难说。不过,我不大出门,你随时请过来,我们谈谈。”
“是!我下午去拜访老夫子。”
“好,我候驾。” 于是何宗莲又转身问:“大帅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新军应该举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筹划起来看。”
“是!” 停了一会,袁世凯不再有话,何宗莲便捧着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
张一麟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凯劝说:“大帅的词色似乎太严厉了。”
“没有法子!对此辈不能假以词色。尤其不能让武的压倒文的。否则, 必有自贻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压倒文的”,这句话给张一麟的启发很深,觉得袁世凯能有今 天,也许就得力于这一点。
※ ※ ※ 对于日俄两国在东三省的战况,袁世凯问得很详细,当然最关心的是
战局的结果,究竟是日本胜,还是俄国占上风,或者不胜不败,归结于和局。
“陆军方面,大致日本胜的把握。”段芝贵说:“俄军反攻辽阳,死了四 万人,损失很重。不过,日军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两军隔一条浑河在休息,
大局要看旅顺的俄军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难说。旅顺的防御工事太好了,地险而兵精,日本第三军已经发动 过三次总攻击,敢死队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儿子在里面,可是徒劳无功。”
“喔,”袁世凯很注意地问:“乃木的儿子亦是敢死队?”
“是的。”
“结果呢?”
“当然阵亡了。” 袁世凯点点头,脸色沉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顺。”他问:
“如今日军距旅顺多远?”
“最接近旅顺的一个阵地,五、六里,现在正在攻老虎沟。 照日本人说,如果能把老虎沟攻下来,形势就会改变。”
听得这话,袁世凯起身去看悬在壁上的“旅顺要塞兵要图”,找到了老
虎沟,看到下注“二○三高地”的字样,方始明白。
“是了!日军吃在仰攻,‘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若能占领二○三 高地,对港湾成鸟瞰之势,俄军残余的军舰,就什么作用都没有了。”袁世
凯停了一下问:“我们能不能帮他什么忙?”
“打旅顺,帮不上忙。”
“陆军方面呢?”
“也要看机会。反正攻沈阳,总有可以帮他们的地方。” 袁世凯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着东三省的地图,好一会始
开口:“我当初不主张中立,应该帮日本打俄国,如果听了我的话,现在情 形就大不同了。”
“请??。”段芝贵说:“请大帅教导。”
“这跟赌钱一样,日本做庄家,我们搭多少股子在里头,现在就可以计 算如何分红了。
如今我们帮日本,好比赌场里的混混,看庄家手风顺,在旁边打打扇, 递递毛巾把子,说两句凑趣的话。等庄家站起身来,随便抓一把钱给你吃红,
还得跟他道声谢。若是合伙做庄家,当然坐下来细算赢帐,这情形大不同了。”
“是!听大帅的譬喻,完全明白了。”段芝贵又说:“前一阵,不是张香 帅有个折子,主张西联英、东联日,似乎可以补救。”
“太晚了!没有用处。”袁世凯说:“只望日本打败了俄国,能把东三省 还给中国,已是上上大吉。”
听得这话,段芝贵踏上两步,低声问道:“听说东三省要设总督,而且 已经内定了,大帅,可有这话?”
袁世凯知道有此一说,湖南巡抚赵尔巽内召,即为未来东三省总督的 人选。这是瞿鸿玑的打算,因为他们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没有什么象样的人
材,而下一科甲戌却颇有几位出色的人物,已死的如赵舒翘,现存的如吏部 尚书张百熙、云南巡抚林绍年、四川总督锡良、兵部侍郎胡襢芬等人,都各 有表现。
汉军正蓝旗人的赵尔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声还不错,所以瞿
鸿玑想拉他一把。 内召以后,先派署户部尚书,一切筹议东三省设总督之事,常派赵尔
巽参与,为他未来的出处作张本。 这些情形,袁世凯觉得不必告诉段芝贵,只问一句:“你是听谁说的?”
“在东三省听旗人谈起。”段芝贵说:“倘若真有这话,大帅倒不可不稍 稍留意。”
“喔!”袁世凯抬眼望着,等他说下去。
“东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总督、巡抚是 自己人,将来筹饷就方便得多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波澜大起,但表面上不现声色,“我知道了。”他用 告诫的语气说:“这话,你不必跟人去谈!事情还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说,缓缓图之。段芝贵心里也起了一个念头,一时还无法分辨, 自己这个念头,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兴奋的答说:“是,是!我知道事情 的轻重。”
※ ※ ※ 慈禧太后的七十万寿,静悄悄地过去了。五十中法之战,六十中日之
战,两番盛大筹办的庆典,临事而废,满以为七十岁可以好好热闹一下,谁 知道又有日俄之战!幸而战事发生的早,四月里就下了上谕,停止庆祝,倘
或一切都预备好了,突传警信,那就更扫兴了。
“大概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过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说:“天 下也真有那么巧的事。”
“这大概是老天爷特意的安排,把这一份热闹留着到八十万寿再补。”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伤感,“就活到那个岁数,眼花了,牙齿也掉了, 说话颠三倒四的,做人也没有什么滋味。”
“老佛爷一点都不显老!倒是??。”荣寿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来 相比,话到口边才发觉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这一说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从回銮途中,在开封逐“大阿哥”傅 儁出宫那时候起,她就在考虑储位的归属。到得载沣做了荣禄的女婿,算是
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经两年,竟无喜信岂不叫人着急?”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载沣的媳妇,不是有病吧? 荣寿公主对此突如其来的一问,无从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对:“没
有听说。”
“怎么到现在都一点儿没有消息,该找个好妇科大夫给她看一看。” 原来是关切醇王福晋何以至今不孕?荣寿公主随即答说:“奴才也问过
她,她说算命的看相都说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么时候呢?” 荣寿公主体会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载沣得子之心,较寻常人家老太太
抱孙之心,不知殷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说:“决不会太晚。少年夫妇,身子 亦都很好,不应该没有喜信。”
“就是这话喽!”慈禧太后说:“我想总有道理在内,应该多找几个大夫 看看。”
“是!奴才传旨给她。”荣寿公主想了一下,不经意的说:“皇上近来的 精神,似乎又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象全无用处。”
“你的意思说,也应该在外面找大夫?”
荣寿公主不作正面回答,只说:“要有薛福辰那样的人就好了。” 薛福辰当年曾为慈禧太后治愈骨蒸重症,他本来是直隶的候补道,出
于李鸿章的专折保荐,慈禧太后迟疑地说:“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荐名医,外
头又不知道会造什么谣言?”“是!”荣寿公主看她意思并不反对宫外召医, 便即说道:
“老佛书何妨问一问军机?”
“嗯!”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在单独召见奕劻时,忽然想到此事,提了起来,
奕劻回奏:“奴才前年的一场病很重,是袁世凯荐了一个西医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在那儿?”
“这个西医叫屈永秋,广东人,天津医学馆出身,医道很好。不过,西 医用的药,跟中医不同。”奕劻答说:“这屈永秋现在是袁世凯那里的医官。”
“中西医药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是好医生。你告诉袁世凯,让 那姓屈的,来替皇上看。”
奕劻不敢怠慢,当天就用电报亲自告知袁世凯。语焉不详,只说赶快 派屈永秋进京,为皇帝诊脉。等袁世凯问他,如何?奕劻却又答说,只是精
神委靡,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病象。
这就奇怪了!袁世凯猜疑满腹,不知奕劻为何有此突兀的通知?皇帝 既然没有明显的病象,何以突然召医,而召的是西医?心想得找个人来参赞 一下才好。
北洋幕府中,人才济济,各有所长,但象这类事故,需找工于心计的 人来研究。想一想,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杨士琦,字杏城,是杨士骧的胞弟,也是袁世凯未来的儿女 亲家,现任商部左丞,派在上海管理电报局。因公北上,在天津小作勾留,
此人素有智囊之称,正宜请教。
听罢缘由,杨士琦开口说道:“四哥,你听说过没有,荐医有三不荐?”
“没有听说过。” 谁也没有听说过,是杨士琦临时杜撰的。他一面想,一面说:“医生不
好不荐;交情不够不荐;病人无足轻重不荐。” 袁世凯想了一下问道:“前面的两不荐,都容易明白,何以谓之病人无
足轻重不荐?”
“病人无足轻重,死也好,活也好,没有人关心,荐了医生去,未见得 受重视,却又何苦来哉?再说,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唯有病家重视病人,
料量医药,才会十分经心,倘是无足轻重的病人,煮药调护,漫不经心,虽 有名医,何能奏功?”
“啊!啊!杏城,你看得真透彻!”
“四哥,”杨士琦放低了声音说:“上次南郊大典,我有执事,在天坛站 班,皇上步行上坛,我看得清清楚楚,连靴子都是破的。这倒想,开出方子
来,如有贵重药在里面,谁能担保御药房一定会按方子照抓不误?”
“这很难说。”
“那就是了!虽说西药和中药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动了手脚,不 按方子配,屈永秋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还用说?”袁世凯皱眉了,“看来以回谢为妙。”
“是的。”杨士琦又说:“这件事千万做不得!医而有功,老太后未见得
高兴,医而无功,甚至出了‘大事’,四哥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听得最后这一句,袁世凯憬然而悟,悚然而惊!有戊戌告密这一段不
易磨灭的往事在,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如果皇帝因为经屈永秋的 诊治而病起变化,以至大渐,大家都会疑心他有弑君的逆行。真是跳到黄河
都洗不清的嫌疑。
“高明之至!”袁世凯的主意打定了,不过要推掉这件事,亦不是一句话 的事。“杏城,”他说,“庆王是奉懿旨交办,不管其中是何作用,我总得找
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辞。请你再替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不能说屈永秋的医道,并不如外间所传,这成了砸他的招牌。不如屈 永秋自己也病了。”
“好!就这么办!” 于是,袁世凯将屈永秋找了来,亲自将这件事告诉他,问他的意见如
何?
屈永秋倒是跃跃欲试,口中答说:“请大帅吩咐。”而脸上却有掩不住 的兴奋。
“这原是件好事。以你的医道,着手成春,不但名利双收,而且各国使 馆,都很注意皇上的病势。所以,你如果医好皇上的病,一定还会名扬国际,
连带我的面子也很光彩。可是,我把你当做自己人,有句逆耳的忠言,不知 你爱听不爱听?”
“大帅言重了!”屈永秋脸上的兴奋,一扫无余。
“宫中的事情很难办,尤其是牵涉到皇上,更是吃力不讨好。你的医道 高明,不错。可是,西医的规矩,太监不懂,臂如按时量体温,只怕他们连
体温表上的度数都看不懂。”袁世凯突然问道:“庭桂,你知道宫里喝香槟怎 么个喝法?”
“庭桂”是屈永秋的别号,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喝法,想来总是用 冰镇过了再喝。”
“那有这么讲究,”袁世凯说:“是太监不知道该这么讲究!宫里所有的 香槟,都是由太监事先用锥子在软木塞上钻了洞的。”
“那不是泄了气吗?”
“就有那种泄气的事。为的是香槟一开塞子,有很大的声响,泡沫乱涌, 搞得一塌糊涂,在御前失仪,是很重的罪名。太监为了自己保平安,什么事
都做得出来。你不能随时守在御前看护,试问,你怎么医得好皇上的病?”
“是,是!”屈永秋如释重负似地,“幸亏大帅教导,这个差使不能当!”
“是上头交代,我也不能教你不当这个差使。”袁世凯略作沉吟,“庭桂, 只有一个法子,你才可以不当这个差使,从今天起,你就装病请假。装要装
得象,少出门,更不能跟人去谈这件事。”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办。袁世凯便先用电报回复奕劻,说屈永秋告了病 假,力疾从公,自是分所当为,但本人有病,精力不济,“请脉”或恐不准,
所以再三恳辞。此外,又示意奕劻,他想到京里面谈一切,请奕劻找个理由, 能让他到京里去一趟。
这个理由不难找,以练兵处筹划改编各省防军,以及其他军制的厘订, 必须召袁世凯面商为名,很容易地就让袁世凯进了京城。
一到京,宫门请安,本来是奉行故事,递一个请安折子,便可自行其 便,那知非常意外,竟然传旨,即时召见。
这一下,袁世凯有点抓瞎了。第一是穿的行装,除非巡幸在外,不能 以行装陛见,临时找一套合于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补褂,相当费事。这犹在其
次,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见?想来必是有特别缘 故,而此特别缘故是什么,茫无所知。
因此,在养心殿进见时,袁世凯格外加了几分小心,进殿行完了礼, 慈禧太后照例闲闲问起,气候是否正常、民情可还安谧,以及有些什么好官
之类有关吏治的话。然后话锋一转,很自然地谈到正题。
“你跟张謇很熟,是不是?” 袁世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便很谨慎地答说:“臣前在吴
长庆营里,张謇是吴长庆的文案,臣因为他文字很好,常向他请教。从光绪 十二三年以后,臣跟他就很少往来了。”
“是很少见面呢?还是很少书信往来?” 问到这一句,袁世凯知道事出有因,略想一想答说:“臣公务较繁,很
少给他写信,张謇一年总有两三次给臣来信。”
“倒是说些什么呀?”
“张謇在南通州开垦办实业,有时要臣帮忙。臣以为张謇办的事业,于 国计民生,都有裨益,所以量力而为。”袁世凯加重了语气说:“至于跟国计
民生无关,私人请托的事,臣不敢徇私,总是婉言回绝的。”
“最近呢?”慈禧太后问说:“有信给你吗?” 最近没有,六月间有一封。袁世凯想到张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动,知
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这件事,决不隐瞒。于是据实答说:“张謇夏天有一 封信给臣,是谈什么立宪,臣一直没有复他。”
“喔!”慈禧太后终于问出来了,“那封信怎么说?” 那封信的内容,袁世凯记得很清楚,说是“公今揽天下重兵,肩天下
重任矣!宜与国家有死生休戚之谊,顾已知国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 比方乎?不变政体,枝枝节节之补救无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
求变政体而为揖让救焚之迂图,无及也。”又说:“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 胜负也!今全球完全专制之国谁乎?一专制当众立宪,尚可幸乎?”又说:
“日本伊藤板垣诸人,共成宪法,巍然成专主庇民之大绩,特命好耳!论公 之才,岂必在彼诸人之下,即下走自问,亦必不在诸人下也!”
凡此议论,何可直奏?袁世凯忖度这封锁在自己签押房里保险箱中的 密件,决无泄漏的可能。因而决定瞒一半,说一半。
可说的是,张謇主张立宪,而且颇有志用事,要隐瞒的是张謇对他的 期望,以及批评专制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词却还待斟酌。
转念又想,不管怎么说,都非慈禧太后所乐闻,倒不如一言表过,因 而出以轻蔑的语气答说:“无非书生之见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问了,换个人谈谈:“据说张之洞、魏光焘也赞成 立宪。你听说了没有?”
听得这话,袁世凯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机会。“我 也听说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张之洞、魏光焘打算合词奏请立宪,
因为臣忝居畿辅,想邀臣会衔出奏。托人来说,臣已经回绝他了!”
其实这正就是与袁世凯二十年不通音问的张謇,突然致书期许的原因, 而张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促成立宪的名人相期,只是张之洞鉴
于当年东南互保的往事,认为对朝廷献议大兴革,非有权势的督抚联合一致
不可,所以极力敦促张謇作此表示。 当然,这样答奏是一定会获得嘉许的,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问:“袁世
凯,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照你看,咱们中国能不能立宪呢?”
“不能!”袁世凯简截了当地答。
“为什么呢?倒说个道理我听。”
“中国的百姓,民智未开,程度幼稚,是故圣经贤传上说‘民可使由之, 不可使知之。’以专制统治,反而容易就范,立宪之后,权在人民,恐怕画
虎不成,会发生种种流弊。”
他这面说,慈禧太后那面不断点头,话锋很快地一转,问起日俄战争。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会带兵,你看日本跟俄国这个仗,会打到什 么时候才能完?”
“俄国的败象已成,沈阳一仗,俄国败得很惨,旅顺已经让日本沉了几 艘兵舰在港口封锁住了。日本的第三军由金州往南打,离旅顺只有几里路。
臣听说旅顺的俄国司令官,在夏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将校不答应,所以又 拖了下来。”
“照你这么说,战争很快就可以有结果了?”
“是!”袁世凯紧接着说:“就怕俄国皇帝不服输。臣有谍报,俄国在波 罗的海的舰队,已经往东调过来了。只怕还要狠狠打一仗。”
“他们在海面上发狠,倒还罢了,陆军在咱们中国的地盘上,大打特打, 真正是‘城门失火,残及池鱼’,想想都窝囊。”“皇太后、皇上明鉴!”袁世
凯说:“关外百姓虽吃了苦,换来的好处也很大,将来俄国打败,自然不退 兵也得退了,这于中国的益处极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关心地,“会不会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俄国人去 了,日本人又霸占咱们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虑极是!臣就为了怕日本人将来霸占不走,所以下了功夫, 暗中帮日本人的忙。如今放交情给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们,将来教他说
不出蛮不讲理的话。”
“嗯,嗯!这是不错的!不过,你也得顾到咱们中立的身分,别惹火烧 身。”
“是!”袁世凯答说:“此所以自己发愤图强最要紧!唯有自己的兵力够, 能守得辽西,不但俄国人不敢过来,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国。”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新建陆军,已经有三镇了,还够用不?”
“以中国幅员之大,三镇兵守北方都不够。”袁世凯说:
“臣打算再编一镇。”
“那就是第四镇?”
“番号还没有定,等臣跟庆亲王商量以后奏闻请旨。”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一镇兵,已经有了吗?”
“是!臣打算拿武卫右军编成第四镇。”
“武卫右军不是你从前带的队伍吗?”
“是!”
“你打算派谁当统制官?”
“臣拟保荐段祺瑞充任统制官。他是在德国学炮兵的,为人勇毅深沉, 操守极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武将的操守最要紧,不然不能约束士兵,纪律一坏,百姓看见就怕,
那里还能打胜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陕西,我就没有看见过有纪 律的队伍。从前荣禄常说你会练兵,讲究纪律,所以我放开手让你去办。新
建陆军不光是阵法武艺要练得好,更要把旗营、绿营、湘军、淮军的暮气腐 败,切切实实扫一扫!”
“是!皇太后对中国旧式军队的毛病,烛照无遗,臣蒙皇太后、皇上栽 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厉行新政,发愤图强,臣必当尽心竭力,
勉力图报。”说着,袁世凯“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皇上有什么要问袁世凯的?” 这天皇帝精神比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问一问,以补慈禧太后垂询之
不足。“有个严修在你幕府里吧?”
“是!”袁世凯答说:“在臣衙门总办学务处。”
“这个人怎么样?” 严修字范孙,天津人,光绪九年的翰林,又应经济特科中式,一向对
教育最热心,是袁世凯在直隶办学堂,自以为可以匹敌张之洞的一个得力助 手,当然大加揄扬,说他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
“直隶学堂办得很多。可是,听说学生并不踊跃,你得告诉严修,要想 法子劝学才好。”
听得这话,触及袁世凯的痒处,将自己要说的话,考虑了一下,认为 不致违忤慈禧太后的意旨,而必为皇帝所乐闻,大可说得。
想停当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举不废,学校不兴。窃以为劝学之道, 最有效不过明诏废除科举。”
“你这话,”皇帝微感诧异,“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凯在去年张之洞会同吏部尚书张百熙、户部尚书荣庆定学制时,
曾经上过一个奏折,建议分科递减,废除科举。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科乡试 开始,递减中额三分之一,至光绪三十八年壬子科减尽。九年中,各省开办
学校培育人才,应可见效,而科举既停,读书人只有从学校中讨出身,则筹 办经费与投考学生,一定两皆踊跃。
这个分科递减的渐进之法,张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凯请他领衔会 奏。事实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张之洞,才够资格说这话。袁世凯连秀才都不
是,若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昌言废除科举,则必招来无数嬉笑怒骂的讥评, 变成自取其辱。
就这样,仍然遭到极大的阻力。首先是王文韶,说到废科举,认为从 此将失尽天下士心,而且亦必然埋没真才,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争。其
次是瞿鸿玑,亦颇不以此举为然。无奈负海内清望,作为士林魁首的张之洞 极力主张,结果还是如此“量为变通”地下了明诏。只是为恐激起反感,不
但上谕中加强抚慰的语气,办法中亦仍留下许多迁就之处。而因为如此,大 家都还存观望之心,认为八股可废,科举是决不可废的。
如今听得皇帝指责,袁世凯自亦有话分辩:“臣的原奏,本就说过,‘科 举一日不废,学校一日不兴,士子永无真实之学问’,至于分科递减,是不
得已之计。自上年十一月颁诏,将近一年工夫,臣虚心体察,方知科举一日 不停,士子都有侥幸中式之心,学校决无大兴之望。伏惟皇太后、皇上宸衷
独断,颁赐明诏,毅然废除科举,国家才有富强之望。”
这番慷慨陈奏,皇帝颇为动容,无奈他作不了主,所以保持沉默,让 慈禧太后去作裁决。
“八股废了,我很赞成,科举要废,我亦赞成。人才固然要科举中出来, 不过科举并不是培植人才的好办法。有些人那怕中了状元,象崇绮,心地仍
旧不大明白,担当不了大事。
不过几百年下来的制度,也很鼓励了有志气肯上进的人,如说立时立 刻,要废就废,这对民心士气很有关系。我看,”慈禧太后很婉转地说:“还
得缓一缓,看一看,慢慢商量着再说。”
“是!”袁世凯很见机地,“臣亦是一时之见,未必全对。皇太后唯恐废 科举影响民心士气,臣当细心考查,另行奏闻。”
“对了!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一方面跟张之洞他们好好商量。”
“是!” 等了一会,慈禧太后再无别话,皇帝便说:“袁世凯,你跪安吧!”



九五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盈门的访客。以前李鸿章督直时,每次进京寄寓 贤良寺,亦有这样的盛况,所不同的是访客的身分。李鸿章自同治十三年文
华殿大学士去世,接替了他的殿阁,即为内阁首辅,而且既是中兴勋臣,又 是翰苑前辈,所以红顶花翎的宾客,无足为奇。
这一层上头,是袁世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他的访客,不是京堂,便 是道员,尚书侍郎大致都是前辈,听说他来了,充其量派名听差持名刺致意
而已,翰苑中人,更是绝无仅有。
较之李鸿章当年,相形逊色,自不待言。不过,这也有好处,那些来 访的京堂、道员,大致不是谋差,便是托事,可以不见,见了亦只是三五句 话,便可打发。
但有位访客,却是不能不见,而且一见便有谈不完的话,那就是外务 部会办大臣,兼内务府大臣的那桐。
“听说一到就叫起。”那桐笑着恭维:“四哥的帘眷,可真是越来越隆了。”
“得,得!琴轩!”袁世凯撇着京腔说:“你可别给我念喜歌儿了!一到 就叫起,可不是好事。”
“谈了些什么?”
“谈张季直给我的一封信??。” 听不到几句,那桐的脸上,笑容尽敛,袁世凯本就疑心其中有文章,
见此光景,越觉所疑不虚,因而亦就纤细不遗地,将慈禧太后问及此事的经 过,都说给他听。
“必是瞿子玖给你下了药了!”那桐用低沉的声音说:“四哥,你可得留 点儿神,有两件事,很有人在议论。”
“那两件?”
“一文一武!文的是你跟张香涛主张废科举,张香涛的火候够了,别人 不敢拿他怎么样。你可犯不着得罪王夔老、瞿子玖他们。”
“原来瞿子玖也是主张维持科举的?”
“当然罗!不然那里来那么多门生、小门生?”“啊,啊!原来如此!” 袁世凯恍然有悟,接着又问:“一武呢?说我练兵太多?”
“对了!练兵就要费饷,自然有人不高兴,有个说法很可怕,说是内轻 外重,尾大不掉!”
袁世凯矍然而惊,“这是瞿子玖的说法?”他问。
“你不用问是谁的说法!反正上头能听得到。”那桐又说:“瞿子玖上次 虽碰了个大钉子,帘眷未衰,所以毫无怯意,仍旧跟岑三很近,几乎每半个
月就有信件往来。”
袁世凯只点点头说:“琴轩,你是知道我的,忝在北洋,我的责任很重。 如今别的不必说,只说日俄开战这件事好了!”
袁世凯顿一下,继续说:“两帮混混,在人家家里打得一塌糊涂,作主 人的倒说‘严守中立’,这不是笑掉人大牙的话吗?为了所谓‘守中立’,我
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为的是希望日本胜了,东三省还有物归原主的希望,倘 或俄国胜了,咱们就撤到山海关也还不知道守得住守不住。那时候练兵就不
止一镇、两镇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别人不知道。练兵要筹饷,四哥,” 那桐规劝着,“你也别太自讨苦吃。”
“我何尝愿意自讨苦吃?时势所逼,只有尽力而为,兵我是得练。”
“饷呢?”那桐说道:“你可不比李文忠那个时候。”
“有土斯有财的道理是这样的。”袁世凯说:“如果两江、两广在咱们自 己手里,我怕什么?”
“两广?”那桐吐一吐舌头,“你不怕岑三跟你拚命?”
“别人怕岑三,我不怕他。”
“啊!”那桐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给我做媒?”袁世凯愕然。
“你看我,”那桐失笑了。“说话都说不利落了。我给府上做个媒,一个 是人家看中了你的一位少君,一个是我听人说起,似乎门也当,户也对!”
“是那两家高门?”
“先说看中五世兄的,不是外人,是陶斋。”那桐问道:
“莫非他没有在你面前提过?”
“原来是陶斋。”袁世凯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力真不坏!” 原来袁世凯这时已有五位夫人,六个儿子了。长子克定,字云台,是
元配于夫人所出。 次子克文,三子克良同母,就是袁世凯的三位“高丽太太”中的第二
位金氏,在姨太太中是第三位。另外两位“高丽太太”,一姓白,生子克权, 排行第五;一姓李,生子克瑞,排行第四。大姨太沈氏无出,五姨太杨氏生
子克桓,排行第六。
袁家“克”字排行的这六位兄弟之中,资质最好的是老二克文与老五 克权。克文字豹岑,这年才十五岁,聪明绝顶,但与他的长兄相反,不喜经
济实用之学,而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无不 涉猎,已颇有些名士派头了。
克权字规庵,年方十岁,已通平仄,能够做诗了。读书不但敏慧,而 且中规中矩,颇为袁世凯所钟爱。袁家的宾客,凡曾见过克权的无不誉为跨
灶之子,端方尤其赞赏,所以托那桐来做媒,说来绝非意外。
“怎么样呢?”那桐问道:“能赏我做媒的一个面子不?”“言重,言重!” 袁世凯答说:“以我跟陶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只
不知道是陶斋的那一位小姐?”
“当然是最小的那个。”那桐答说:“长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没话说了。”袁世凯又问:“还有一家呢?”
“是张安圃。”那桐说:“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个, 头角峥嵘,跟你家大小姐年岁相当,你看如何?”
那桐所说的张安圃,就是现任广东巡抚张人骏。张人骏的叔叔张佩纶, 很看不起袁世凯,但张人骏跟他的关系不同,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张人骏
是他的藩司。张元亮他也见过,只是年岁方幼,已不大记得起了。
“琴轩,”袁世凯对这头亲事,觉得需要考虑,便找个借口,“儿子的亲 事,我可作主,嫁女儿就不同了。请让我跟内人、小妾商量了再说!”
“当然,当然!”那桐连连点头,“我改天来听信儿。” 袁家眷属都在天津,那桐总以为袁世凯要等回去以后,跟于夫人以及
他的长女伯祯的生母二姨太太商量停当,才有回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 了消息。
原来袁世凯这天晚上,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 老,有大门生、小门生为之羽翼,一旦入阁拜相,势力已遍布京里京外,根
深蒂固,不易摧折。从前左宗棠斗不过李鸿章,李鸿章又斗不过翁同龢,道 理都在这上头。自来宦途中最重师门之恩、同门之谊,说是尊师重道,无非
门生话,究其实际,无非富贵相共,休戚相关,门生捧老师,老师提拔门生 而已。
论到这一层关系,自己决不能跟瞿鸿玑相比,不过别人有门生,自己 有儿女,儿女亲家之亲密,决不下于师生。他在想,长子克定已经成婚,娶
的是吴大澂的女儿;次子克文亦已定亲,定的是籍隶安徽贵池,当过驻英公 使,广东巡抚刘瑞芬的孙女儿。这两家都是高门,但亲家与亲翁,皆已下世,
无足为助。如今与端方、张人骏结成亲家,彼此呼应,缓急可恃。尤其是张 人骏在广东,力虽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顾忌,若有机会扳
倒岑三,张人骏顺理成章地升任总督,那一来自己的势力就非瞿鸿玑所可轻 侮了。
既已作了决定,便无须再费周折,袁世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那桐,愿 以长女许配张家。
为了照顾自己所说过的话,他附带说明,已经用电报征得于夫人及二 姨太的同意。
这对做媒的那桐来说,面子十足,当然也很高兴,特设盛宴款待袁世 凯,但设席不在他的颇饶花木之胜的金鱼胡同住宅,而是借庆王府的花厅,
这是为了迁就奕劻这位特等陪客。
因为照规制,亲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 ※ ※ 饭罢茶叙,恰好外务部送来一通急电,说守旅顺的俄军,终于投降了。
从辽阳大战结束,日本对旅顺发动了三次总攻击,都是劳而无功,到了十月 二十,续调援军,发动第四次总攻击,经过九天的血战,以一万七千人的前
赴后继,不死即伤,毕竟突破困境,攻占了军事地图上称为“二○三高地” 的老虎沟。经过整顿部署,将旅顺东、北两面的要地东鸡冠山、二龙山、松
树山逐步占领,旅顺的俄军司令斯图塞尔知道无法再守了,树白旗投降,将 校八百七十多,士兵两万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虏。
日军的捷报,等于袁世凯押中了一宝,彼此庆幸之余,正好以此为话 题,谈东三省的未来。袁世凯认为日军必胜,已成定局,虽然俄国决定以波
罗的海的舰只,编为第三舰队,东来参战,但很难扭转战局。俄国同盟,波 折甚多,旅顺一失,德国必然见机而作,更难成盟。看样子只要有大国如英、
美出来调停,日俄很快地就会谈和。
“能收回东三省,太后一定会很高兴。”奕劻很兴奋地说:“李少荃惹出 来的大祸,从我们手里把它料理清楚,这件事做得很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凯说:“王爷在日本公使那里,还得多下点工夫。”
“当然,当然!”奕劻连连点头,“我不会放松的。”
“设行省之议,不妨及早筹划。”那桐接口问道:“不知道上头跟王爷提 过没有?”
“提过一次。”奕劻说:“上头似乎还是看中了赵次珊。” 那桐与袁世凯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袁世凯跟那桐隐约谈过,如果
东三省设行省,一总督三巡抚,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说, 似乎一时还无从措手,只好看以后情势再作道理。
“此事还早,倒是有件事,两位不妨参赞一番。”说着,奕劻从抽斗中取 出一份抄件,顺手交给了袁世凯。
这个抄件是两通奏折。一是署理两江总督端方代奏修撰张謇的条陈, 建议在徐州设行省。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
说到理由,条条是道。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漕船有帮,称为“漕帮”, 由明朝的“卫所”演变而来。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山东、江南、江
西、浙江、湖广诸卫所,每一个卫所之下,又分多少卫、多少所、多少帮。 管事的首脑,在卫称为“掌印守备”,在所、在帮称为“领运千总”。
明朝的卫所,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计口授田隶属卫所,平时为 农,有事当兵,称为“屯户”。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屯户只管弄舟,
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从洪杨以后,一方面运河淤塞,不通全漕,一 方面海运勃兴,转输便利,南漕一半折银缴纳,一半由海道北上,运河上漕
船连樯千里的盛况,再不可见。所以各省的卫所,一律裁撤,屯户亦与一般 百姓,毫无分别。
这一来,各省的粮道,也就次第裁减,漕运总督无官可辖,无船可管, 不仅有名无实,简直成了个赘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张,只是
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
至于张謇的条陈,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设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 名为《徐州应建行省议》,以为当年刘邦崛起,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
无垠,莽荡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战守之形便,殖原陆之物产, 富士马之资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俭民僿,强而无教,犯法杀人,
盗劫亡命,枭桀之徒,前骈死而后钟起者,大都以徐为称首。”久为朝廷的 隐患,而“将欲因时制宜,变散地为要害,莫如建徐州为行省。”
这个“省”的辖区,张謇有明确的指陈,以徐州为众星之月,东到海 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苏、皖、鲁、豫四省交会之区的
四十五州县。此省新建,张謇以为有“二便四要”。所谓“二便”实际上只 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抚”兼理裁撤漕督以后所留下的“未尽事 宜”。
另外“一便”,是练兵容易。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朴啬劲悍”,照张 謇的估计,招募一万人,练步队六千、马队四千,如果训练得法,只要三年
的工夫,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防御力量。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谓“四要”是“训农、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废俱举,
但“农工商兵皆资学问”,所以“兴学”为要中之尤要。
“这个条陈,看起来很动人,可惜,纸上谈兵,不容易做得到。”袁世凯 将两个抄件转交那桐,淡淡的说:“我跟季直相处甚久,很知道他的为人,
如果他入南皮幕府,宾主一定相得。”
这是隐隐讥刺张謇不免书生之见。奕劻点点头说:“我亦是这么想。不 过,张季直以状元居乡,过去刘岘庄很看重他,听说他在南边很有号召力,
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实在很难。军机处把原件转到政 务处,为的集思可以广益。慰庭,你是奉旨参与政务处的,不妨切切实实说
一个意见,我好跟大家去斟酌。”
袁世凯对张謇的这个条陈,实在不感兴趣,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 件事,根本就是空谈。不谈“四要”之难,只说划定辖区,牵涉到四省,便
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
不过,朝廷有大政,每先咨询北洋,他已恢复了当年李鸿章所拥有的 地位与权势,倘或缄默不言,无异自贬自削,因而想一想说:“漕督可裁是
不易之论,江淮辽阔,江宁藩司照应不到,亦是实情。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 去斟酌折中,期于允当。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县,合为一省,疆界的变更
最容易发生纠纷,这在承平时期,尚且要慎重,何况当今之世。”
“对!一动不如一静!”奕劻很起劲的说:“我的宗旨定了。” 袁世凯颇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而是奕劻的唯言是听。
不过口中还得谦虚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说,话不一定对。”他说:“请王爷 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不必多听,多听反而莫衷一是。慰庭,”奕劻突然转换话题:“我再跟 你商量一件事。西苑跟颐和园的工程,陆陆续续在增添,钱总不够。你能不
能在北洋那一笔经费中,挪拨几十万银子?”
这个要求在袁世凯并不感到意外,他经常想到,宫中可能会有需索, 所以对那一处有余款可以动用,亦经常有留意。
此时想了一下,从容的问道:“大概要多少?”
“至少要凑个三十万银子。”
“我拨五十万好了!” 奕劻喜出望外,“慰庭,”他问:“你是从那里拨?”
“铁路的盈余。”袁世凯说:“造关外通关内的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 子??。”
这笔英国借款,由胡襢芬经手,汇丰银行承借,总计三百三十万镑。 合同中订明,“关内各路产业,并全路脚价进款,应尽先作为借款之保”,“各
路收款进款,应存天津汇丰银行,所有经理修路应用各费,均由各局进款项 下开支。俟有剩余,备还此款之用。”因此,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须无息存放
五津汇丰银行,至今除按约分期付息拔本之外,尚积存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 袁世凯几次派人交涉要提用,汇丰银行借口合同限制,不肯通融。
“既然不肯通融,慰庭,你怎么又说能提五十万?”
“要想法子,非让汇丰银行就范不可。”袁世凯说:“只要上谕准我提,
我一定提得出来。”
“上谕岂有不准之理?”奕劻提起汇丰银行,便觉有气,狠狠地说:“应 该全数提出来才好!”
“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那桐笑道:“汇丰银行不讲理,王爷又不是不 知道。”
皮里阳秋,话外有话,只为彼此关系太深了,那桐这近乎开玩笑的话, 奕劻自然不会计较,付之苦笑而已。
“王爷,”袁世凯问道:“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一时想不起,明后天再谈吧!”
“本意想多住几天,”袁世凯说:“日本攻下了旅顺,恐怕东三省的局势 会急转直下,我想明天一早就递牌子,请了训,马上赶回天津去。”
“啊!”奕劻被提醒了,“倒不是要紧的。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笔款子,请你马上办。”
“是!上谕亦请王爷赶紧发。”
※ ※ ※ 转眼年下了。徐州设省这件事,必须在年内办出一个结果,因为分划
疆土,改变建制,正好趁改岁之初,除旧布新,自成段落,办理一切改隶移 交的手续,以光绪三十年年底为准,界限分明,可以省好多事。
就是为了省事,不但王文韶、鹿传霖与新补不久的军机大臣荣庆,听 从奕劻的意见,瞿鸿玑亦觉得改漕督为巡抚,不失为综核名实,顺理成章的
事。于是援引史实,亲自拟了一个奏片,驳张謇之议。
张謇特重徐州,所以要驳他就得讲个徐州并不重要的道理。“徐州在江 苏,地居最北,若于平地创建军府,既多繁费,所分割江苏、安徽、山东、
河南四十余州县,亦涉纷更。今昔形势,迁变无常,汉末迄唐,淮徐代为重 镇;宋及金元之际,徐已降为散州。至明以来,则重淮安,历为前代漕督及
国初庐凤巡抚,后改漕督驻扎之地。及江南河道总督裁撤,漕督移驻淮城迤 西之清河县,实为绾毂水陆之冲,北连徐海,南控淮阳,地既适中,势尤扼 要。”
接下来是论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责:“伏查前明初设漕运总督,即兼巡 抚地方。国朝顺治六年,裁庐凤巡抚改漕运总督,仍兼巡抚事。漕督之兼巡
抚,原为控制得宜,现漕务虽已改章,地方实关重要,与其仍留漕督,徒摊 虚名,不如径设巡抚,有裨实用。”
理由说明,奏陈办法:“臣等共同商酌,拟将漕运总督一缺,即行裁撤, 改为巡抚,仍驻清江,照江办巡抚之例,名为江淮巡抚,与江苏巡抚分治,
仍归两江总督兼辖。一切廉俸饷项,衙署标营,均仍其旧,但改漕标副将为 抚标副将,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抚属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抚的辖区。这比定官制更容易, 原封不动地转一转手就可以了。
因势利便,亦由江苏的建制与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独 江苏有两个,一名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名江宁藩司,随两江总
督驻江宁。江苏藩司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及太仓直隶州、海门直 隶厅。江宁藩司亦管四府,江宁、淮安、徐州、扬州,另辖两个直隶州,南
通、海州。泾渭分明,久如划疆而治。如今在长江以北设巡抚,与苏松常镇 的关系浅,而与江淮徐扬的关系深,所以,“应将江宁布政使及所辖之四府
二州,全归管理。巡抚所驻,即为省会。江宁布政使应随总督仍驻江宁,总 督在江南,巡抚在江北,既无同城逼处之疑;江宁六府前隶苏抚者,即改隶
淮抚,亦无增多文牍之扰。”
写到这里,瞿鸿玑自觉这番更张,解消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得意之余, 奋笔直书:“不必添移一官,加筹一饷,而行省已建,职掌更新,建置合宜,
名实相符。”他这样自夸,同官亦纷纷表示赞许,于是在封印以后的十二月 二十二,明文颁发上谕,如奏施行,并规定新建行省,由两江总督兼辖。
消息一传,江苏的京官奔走相告,哗然惶然,新年团拜,无不以此为 话题,大致愤慨,决定上疏力争。其时江苏京官名位最高的是两个状元,一
个是同治元年壬戌状元,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徐郙,嘉定人;一个是同治十 三年状元,都察院左都御史、南书房行走陆润庠,苏州人。徐郙年纪大了,
不愿多事,便由陆润庠领衔出奏。 江苏人,尤其江南的江苏人,最不满的是将江苏无端分隔为两省。譬
如前堂后轩一座成格局的住宅,忽而为人封闭中门,割去了一半,门面依旧, 堂奥已浅,自然不能甘心。不过,这层理由,列为有“关系者三”。第一有
关系是“江淮、江苏,若合为一省,则名实不符。昔有控扼两省设为重镇者, 如国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两抚,向无所有。现在湖北、云南本有之巡抚,
甫经议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苏淮若分两省,则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经划疆里,必因山川阨 塞,以资控制,设险守国,盖在无事之时,溯自苏皖分省,亦非复旧时形胜,
而苏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据上游之势。今划江而治,江苏仅存四府一州, 地势全失,几不能自存一省,较唐之江南道,统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统
州十四,亦复悬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图,非盛朝所宜取法。 至巡抚藩司,专管地方之事,例驻省城,今设省清江,舍临江扼要之名城,
就滨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得势。”
接下来的“其有关系者三”,其实是最有关系的一个理由,即为省分的 大小,省大不在幅员,而在户口,户口繁密,税赋旺盛,地小亦为大省,倘
或地广人稀,幅员虽广何益?但户口繁密,总亦须有地可养,过于局促,施 展不开,亦不能其为四方观瞻的大省。江苏之不宜,亦不应分割,由此处着
眼,自然振振有词。
这段文章,先由规制讲起,论省分之大小:“国朝经制,分省三等,盖 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各行省中,惟山西、贵州两小省,幅员最
狭。今苏淮分省,江淮地势较宽,仅及中省,江苏则广轮不足五百里,较山 西、贵州,殆尤褊小,势不能再称大省。”
江苏不成其为大省,后果如何?简单明了地说:“若改为小省,则一切 经制,俱需更改,而筹饷摊款,尤多窒碍。”所谓“一切经制,俱需更改”,
首先是吏部签分候补人员,江苏便容纳不了那么多!而最厉害的是:“筹饷 摊款,尤多窒碍”这八个字,因为朝廷若有征敛,不管是额内正用如练兵经
费等款项的筹措,或者临时需要集资,如慈禧太后万寿,举行庆典,各省被 责成必须依限缴纳的“摊款”,江苏总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苏膏腴之区,而
又为大省,怎么样也推托不了。如果江苏改为小省,则前面已经说过,“因 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虽为膏腴之区,无奈幅员太狭,尽可据理 力争。
其“有关系者四”,说来亦是气足神定:“漕运总督所委漕务人员,皆 系地方官吏,又有屯政军政与地方相附丽。定例兼管巡抚事者,所以重其事
权,初不责以吏治。”这是隐然驳斥漕运总督兼有巡抚职责之说,以下便正 面谈到,江宁藩司,力足以顾江北。“淮徐之去江宁,远者仅数百里,不为
鞭长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设两道一镇,固已控扼要区,布置周密。其 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总督,以为治理,历久相沿,未闻有所荒脞。今之
改设,似出无名。”
“无名”犹在其次,难在执掌权限,有所冲突。“若江宁办事,悉仍旧贯, 则江淮巡抚,虚悬孤寄,徒多文移禀报之烦,无裨吏治军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这段结论,自然掷地有声:“江苏跨江立省,定制已久。 疆宇宴安,官吏无阙。朝廷本无分省之意,江督亦无废事之虞。顾以裁漕督
而添巡抚,而设巡抚而议添行省;办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归于迁就。”
以下引用同治三年御史陈廷经条陈“变通疆舆”,曾国藩驳倒此举有两 句警语:“疆吏苟贤,则虽跨江淮,而无损乎军事吏事之兴。疆吏苟不贤,
则虽划江分治,而无补于军事吏事之废。”
其时江南初定,一切庶政颇多兴革,大致地方督抚自己认为可行,往 往先付诸施行,然后奏报朝廷,皇帝批个“知道了”,或者“该部知道”,便 成定案。
但如陈廷经此奏,是少数慎重处理的大政之一,奉旨先交两江总督曾 国藩等,“酌度形势,妥筹具奏”。
曾国藩主稿的复奏,亦是十分经意之作,引据古今,斟酌至当,才得 出一个“此等大政,似不必轻改成宪的结论。”
陆润庠领衔的这个折子,特为引述这段往事,恭维当时君臣:“仰见廊 庙之虚怀,老臣之深识”,认为前事不远,可备稽参。
结论是要求重议。政务处奏定的会议章程,共计七条,第二条规定:“查 内政之关系者,如官制裁改,新设行省等类,由各衙门请旨会议,或特降谕
旨举行。”与此正相符合,所以奏折上很委婉的说:“立法期于必行,更制亦 求尽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请饬下廷臣会议,并饬下沿江督抚一体与议,复
奏请旨遵行,俾见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无轻改成宪之疑。臣等籍隶该省, 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见而不言,谨缮折具陈,不胜待命惶悚之至。”
奏折一递,当然发交军机。奕劻事先虽有所闻,只当江苏京官是因为 无端失地而不满,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他们压了下去,及至细看原折,头头 是道,不由得愣住了。
其余的军机大臣,传观了这个折子,亦都面无表情,唯有瞿鸿玑,不 便装聋作哑,想一想,大声说道:“江淮设省,原是为了漕督已裁,地方不
可无大员主持,事非得已,江苏京官应该体谅朝廷的难处。如今明诏已发, 通国皆知,何况漕督亦已改授为淮抚,朝廷莫非还能收回成命?”
“只有暂时压一压再作处理。不过,”奕劻问道:“上头问起来,该有话 交代。”
“上头问起,我有话答奏,只要江苏京官不闹,慢慢儿可以想法子。”
“子玖,”奕劻问:“请你告诉我,这个法子怎么想?”
“无非顾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儿想法子补救。”
“好!”奕劻想得了一个办法,“你我分任其事,上头问道,请你担当, 江苏京官,我去想法子安抚,请他们别闹。”
“是了,我听王爷的吩咐。” 于是带着原折进见,慈禧太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一案。
“他们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她说:“当初是办得太草率了一点。”
“是!”奕劻回头望了一下。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过有些话是避而不谈。江淮一带,南北要冲, 民风强悍,从前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两标兵,加上淮扬镇总兵的各
营,亦不见得能应付得了,如今漕督一裁,漕标移撤,江淮之间,伏莽四起, 将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设巡抚镇守。至于江苏虽分割为两省,就两江总督而
言,仍是整体,一切钱粮征派,应该不受影响。地犹是也,民犹是也,倘以 省分大小为借口,对征派故意推诿规避,其心就不可问了!”
这番振振有词的话,慈禧太后觉得亦很不错,便即问道:“且不说谁对 谁错,江苏京官既然有这么一个奏折,总得处置才是!”
“是!”瞿鸿玑答说:“原折亦只是奏请会议商酌,并饬沿江督抚一体与 议,本来亦是件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们先商量着看。” 一件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瞿鸿玑暂且敷衍过去了。 接下来便是奕劻去安抚江苏京官了。
他是采取的擒贼擒王的办法,传个帖子专请陆润庠吃饭,不提正事。
饭罢又看奕劻的收藏,到得起更时分,陆润庠起身告辞,奕劻方始问道:“凤 石,我想起件事,你们递那个折子,是怎么打算着来的?”
“王爷明鉴,兹事体大,总期斟酌至善,庶无遗憾。”
“诚然,诚然!不过,凤石,我要请教,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该怎么 处置?”
这句话将陆润庠问住了,想一想答说:“似乎不能不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的上谕怎么说?要皇上认错,收回成命?” 这一问不难回答!“召集会议就是。不一定要见上谕。”
“是了!谨遵台教。”奕劻拱拱手说:“凤石,咱们就此约定,会议我一 定召集,上谕可是不发了!”
“是!”
“只怕贵省有人等不得,又递折子来催,如之奈何?”
“请王爷释怀,王爷肯全我江苏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诉 同乡就是!”
“好!请你务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贵省的那班都老爷,我实在惹不起。” 陆润庠笑了,忍不住说一句:“王爷大概吃过都老爷的亏!”
“不谈,不谈!” 彼此打个哈哈,一揖而别。
※ ※ ※ 克鲁巴特金自辽阳撤军后,屯守浑河,当旅顺陷落时,正好有一团哥
萨克骑兵开到,为了振作士气,他决定以这一团骑兵作一次奇袭。 选定目标是牛庄、营口。克鲁巴特金用了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佯攻“辽
西中立地”。清军助日攻俄,已成公开秘密,俄国且曾不断提出照会抗议,
而外务部及北洋皆不理,所以俄军之攻辽西,被视为兵败迁怒常有之举,日 本亦不以为应该加强戒备。
奉命守辽西的马玉昆,却不免胆战心惊,正规军不能渡河至辽东,唯
有利用一称“正义军”、一称“民团”的冯麟阁等人,以牛庄、海城以东的 山地设防据守。此地名为千山,冈陵起伏,地势很好,但民团的火力不足,
要想挡住以骠悍出名的哥萨克骑兵,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马玉昆的幕府中,有人建议设疑兵。用二十四辆大车,改装成炮 车,自北而南,分布在千山的大小山头上。其实,只有最冲要的两处,设有
老式的前膛炮,其余二十二辆大车上,摆的都是木制的野炮模型。
及至哥萨克骑兵,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自然不等迫近,便开炮示威。 俄军的前卫司令用望远镜一看,才知道部下已误入敌军炮兵阵地,急急下令
后退。但不是退回原处,而是放弃了佯攻辽西中立地的任务,一脱出野炮射 程,折而往南,由海城以北往西疾驰。守牛庄的日军猝不及防,很吃了些亏。
接着,克鲁巴特金动用八万兵力,攻日本第一军于辽阳附近的黑沟台, 日军调第二、第四、第八师团增援苦战,才能守住原来的阵地。
经此两仗,日俄两国都调大军驰援,俄国集中了可调之兵,总计四十 万,日本已倾巢而出,与俄军相差无几。三十多万兵,分为五个军,旌旗相
望,自东北至西南的战线,绵亘数百里之遥。
光绪三十一年的元宵节,日军发动总攻,以精锐的第五军攻沈阳之东 的抚顺,以拊其背,另遣第一军渡沙河,为第五军接应。正面则由第二、第
四军,自辽阳往北攻击。克鲁巴特金误认日军的主力,分兵大半,北向击敌, 同时坚守正面。南北两阵地,打得都不算坏。
谁知攻旅顺元气大伤的第三军,重整旗鼓,绕出俄军西北,直扑沈阳 以西的新民,手到擒来,然后疾驰而东,在铁岭以南割断了铁路。
这一下,克鲁巴特金才知道已为敌军大包围,急急下令突围。于是日 军先得旅顺,后入沈阳,这一场大会战历时二十天,俄军死伤九万有余,日 军损失亦不相上下。
然而战事并未结束,克鲁巴特金兵败被黜,左迁为第一军团长,总司 令用李尼维齐接任。日军则乘胜进据开原、铁岭,但强弩之末,无力再进, 彼此成了僵持的局面。
其时报章喧腾,都道日本的民心士气,如何兴奋激昂,在奉天的日军, 必将乘胜而北,直捣俄京。此时中日休戚相关,京中的士大夫跟日本的人民
抱着同样的想法,以为东三省收回在即,如何料理善后,应该及早筹划。于 是军机处奏请,派署理户部尚书赵尔巽,到天津跟袁世凯先作初步的商谈。
抱着满腔热望的赵尔巽,兴冲冲到了天津,跟袁世凯一见了面,提到 报上的那些话,见他是无动于衷的神气,赵尔巽不由得泄气了。
“次翁,”袁世凯说:“日本的胜局已成,诚然!若说直捣俄京,那是痴 人说梦,而且战事一时不能结束。”
“何以战事还不能结束?莫非俄国还不服输?”赵尔巽问道:“日本纵不 能直捣俄京,逐俄军出东三省的力量,绰绰有余,俄国难道看不出这一点?”
“俄国的看法不同,日本当政者跟百姓的看法又不同。日本陆军损失惨 重,虽非强弩之末,可也动弹不得了,起码要几个月的休养整补,才能重整
旗鼓。如今急于求和的,倒是日本,而非俄国。”
赵尔巽益发诧异,不信地问:“日本想求和?”
“是的。”袁世凯清清楚楚地答说:“日本的重臣都主张适可而止,及时 谋和,明治天皇召开御前会议,打算请美国出来调停。不过,日本的民气方
张,这些决定,一时不便宣布而已。”
“有这样的话?”赵尔巽好半晌作声不得。
“俄国不服输,当然亦有他自己的盘算。陆军,日本已无力再进,而俄 国还有后备队可调;海军,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至少有五十条兵舰,
从波罗的海往东调,要跟日本海军见个高下。次翁,莫听报上的浮议,俄国 并非一败涂地。”
“照此而言,战事结束,遥遥无期?”
“反正不会近就是。”
“那么,咱们收回东三省,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罗?”
“‘可望而不可及’这六个字,形容入妙。不过,凡事豫则立,倘有大才 如次翁这样的能先衔命出关坐镇,将来在接收方面,就会方便得多。”
“是的!”赵尔巽深深点头,接着又问:“慰翁,我是不是就拿你这番话, 据实复命?”
“是!是!烦次翁面奏,东三省是本朝发祥之地,我决不敢掉以轻心。”
※ ※ ※ 果然,赵尔巽回京不久,驻日公使杨枢、驻美公使梁诚,分别有密电
打回来,日本已将愿与俄媾和的意向,告知美国。而美国的罗斯福总统,认 为做调人的时机尚未成熟,不愿贸然出面,只是发布了一个声明,劝日俄直
接谈和,同时要求日本维持满洲门户开放,并将主权交还中国。
这些消息与袁世凯的话相印证,情势已相当明了,收回东三省确是件 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有美国声明中的仗义执言,收回东三省似乎也有把握。
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都象服了一粒定心丸,且不管东北,先管东南。
※ ※ ※ 奕劻实践他的诺言,主张裁撤江淮巡抚,但支持出自袁世凯而由署理
江督周馥出面所奏的建议,另设统兵大员镇慑枭盗。上谕中说:“现据各衙 门说帖,改设巡抚,诸多不便,拟改设提督驻扎者居多。复经查核周馥所奏,
亦以分设行省,不如改设提督驻扎为合宜。该署督身任两江,更属确有所见, 拟请即照该署督所请,改淮扬镇总兵为江淮提督,文武并用,节制徐州镇及
江北防练各营。”
江淮提督之设,既然重在镇慑枭盗,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规定,“以 淮扬海道兼按察使衔,凡江北枭盗重案,应即时正法,军流以下人犯,归其
审勘,毋庸解苏,以免迟滞。似此江北文武均有纲领,江淮巡抚一缺,自可 无庸设立,旧有漕标官兵,即作为提标,以重兵力。惟淮、徐各属,向为盗
贼出没之区,现既裁撤巡抚,改设提督,应即令该署督将营伍重新整顿,认 真训练,以重地方。其余未尽事宜,应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悉心酌议,
分别奏咨办理。”
这道上谕拟得不甚高明,支离含糊,条理不清,加以这天正碰上慈禧 太后情绪不佳,因而大挑毛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时改正,办法有出入的, 便很费一番口舌了。
“怎么叫‘文武并用’?” 为了“文武并用”四字,在军机处便起过一番争执。“提督”的全名是
“提督军务总兵官”,尊称“军门”,依绿营编制,为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 级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都是从一品,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
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侍 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抚,亦须“堂参”,
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
提督若有不听指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 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为
此同治六、七年间,捻匪初平,宿将纷纷解甲,如已封男爵的直隶总督刘铭 传坚卧不起,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如今说是提督可以文武并用,在瞿鸿玑看,即等于文武不分,身分相 等,是屈辱了文官,就象徐世昌以翰林带狮子补那样,不伦不类,自贬身价, 所以提出反对。
这“文武并用”的主意,是袁世凯想出来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 知兵的文士,亦可放出去自张一军;其次,提高武职官的身分,亦就等于提
高他这个并无功名,几同行伍出身的总督的身分。有此两层重要关系,所以 奕劻坚持原议。瞿鸿玑虽蒙慈禧太后赏识,到底敌不过奕劻是军机领班,只 得让步。
此时慈禧太后亦以此为问,瞿鸿玑自是暗暗称快,侧耳听奕劻答奏:“文 武并用,不拘资格,调度比较灵活,亦容易奖进人才。”
这“不拘资格”四字说坏了。“任官当差,岂可不讲资格?”慈禧太后 问道:“文武异途,各有所长,混杂不分,将来要整顿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太后的话,”奕劻的口才亦不坏,从容说道:“文武异途,是因为 从前的武将,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识丁,所以不能混杂。自新建陆军以来,
将弁都是学堂出身,留学东西洋的亦不少,不比从前的武官。如今整军经武, 为了鼓励人才从军,似不妨量予优容。再者,各省练兵,主事者虽为武将,
每每以道员任用,名实不副,无如文武并用,量才器使,反倒比较切实。”
这番话不易驳倒,慈禧太后以不再往下谈作为默许,但另外又挑了一 个毛病,“江淮提督的辖区是那些地方?”她问。
“西起徐州,东到海边,都是江淮提督的辖区。”
“海州不包括在内?”
“包括在内。”
“海州是直隶州,既然包括在内,就不该叫做江淮提督。”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地质问:“这不也是名实不副吗?”
奕劻语塞,唯有碰头。于是瞿鸿玑向上说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实,似
乎可以改为江北提督。”
“对了!”慈禧太后是嘉许的语气:“这个名称就醒豁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江淮巡抚裁撤改设江北提督的上谕之后,
先以淮扬镇总兵署理江北提督。过了几天,奕劻奏请简派练兵处军政司正使,
候补道刘永庆署理江北提督,赏给兵部侍郎衔,所有江北地方镇道以下,均 归节制。武能管总兵,文能管道员,无异别设一巡抚。此人是袁世凯特保过
的,自然算是北洋一系,袁世凯的势力,彰明较著地伸入了两江地界了。
※ ※ ※ 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自波罗的海绕好望角东来,到处不受欢
迎,最后在黄海游弋,打算着俟机遁入海参崴。 日本的海军司令东乡平八郎,看出这两支舰队的动向,由黄海入日本
海到海参崴,必须经过朝鲜与日本九州之间的对马海峡。而九州西南方的佐 世保、长崎、鹿儿岛,皆为海港,可以停泊巨舰,稍后的福冈与广岛,又为
兵站。因此,东乡平八郎以逸待劳,决心一举击溃俄国海军。 俄国的两支舰队,有家归不得,十分焦灼,如果入东海,绕日本东面
回海参崴,行程太远,燃料、粮食无法支持。迫不得已只有冒险越过朝鲜济 州岛北向航行,进入对马海峡,战舰、巡洋舰、海防舰、驱逐舰及补给船等,
大小二十九艘,首尾相接,以全速鼓轮北上。
于是日本海军倾全力截击,日夜两战,俄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司 令官海军中将罗哲斯特温斯基投降,而日军仅损失水雷艇三艘,同时日本并
派兵占领了北海道以北的库页岛。
日军的战果颇为辉煌,但俄国的陆军,正自西伯利亚铁路,陆续增援。 在俄无胜日之望,日无续战之力的情势下,美国总统罗斯福认为双方议和的
时机趋于成熟,因而世面调停。日本首先响应,俄国亦终于接受劝告,约定 在美国的朴次茅斯举行和议。日本派全权代表是外务省大臣小村寿太郎,俄
国则以总理大臣为全权,正就是那个玩弄李鸿章父子于股掌之上的威德。他 一到美国就发表先声夺人的声明:“俄国所损失的,不过是殖民地,并不影
响本国的安危。日本的要求,如于俄国国威有损,决不承认。”及至罗斯福 亲自陪两国全权,乘“五月花”号游艇,到达朴次茅斯开议,威德又宣示俄
皇的勅令:“不割寸土,不赔一卢布为坚持到底的原则。”因此,和议几度濒 于破裂。
在会议席上,威德咄咄逼人,小村忍不住出言讥刺:“听阁下的发言, 仿佛是战胜者的代表。”威德立即回敬:“此间并无战胜者!因之,亦无战败
者。”日俄朴次茅斯条约,确实证明了日本未胜,俄国未败,除了转让东三 省的利益之外,俄国唯一的损失是以北纬五十度为界,割让库页岛南部与日
本。但附带约定,两国不得妨碍宗谷海峡及鞑靼海峡的航行,日本亦不得在 南库岛构筑任何军事设施。
※ ※ ※ 当日俄酝酿谈和之时,从天津到南京城,冠盖往来,有好些大事正在
发端。 这些大事都属于新政。从辛丑回銮以来,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
后才被说服,实行新政为奋发图强的不二法门。但新政经纬万端,有些可以 不受局势的影响而逐步推行的,如广设学校、振兴商务等等,而有些经世立
国的大计,非局势相当稳定,不能举办。
如今日俄战争行将结束,东三省的收回,在美国的支持下,似更有把 握。所以军机处、北洋大臣衙门、湖广总督衙门都大忙特忙,定方针、拟条
陈、立计划,函电交驰,一些被有意、无意所搁置的大事,开始发动了。
不过,在发动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 顾忌。袁世凯与张之洞的看法接近,实行新政,首须排除障碍,如王文韶在
位,彻底废除科举则不可能,因而士林多观望之心,学校难期普遍设立。结 果是王文韶被开去军机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为瞿鸿玑对他的印象还不
坏,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帘子军机”,在军机大臣中“学习行走”, 并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亲贵及满汉之见甚深的人,对袁世凯的疑忌, 日深一日,但有奕劻为他暗则撑腰,明则揄扬,动辄问说:“去了袁慰庭,
谁能替他?尤其是练兵,更少不得此人!”这话很能塞人的口,想来想去, 唯一的善策,是找一个可以接替袁世凯的人。当然,这个人要从旗人中去找。
于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铁良,得以脱颖而出。先由未任实缺的 道员,一跃而为户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转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
在自京至江苏各省中,清查库藏及武备。此行历时半年,经过江苏、安徽、 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处,盘查藩库,校阅营伍,附带考查
炮台、水师及武备学堂,回京复命时,上了一个数万言的奏折,细陈各省军 队的实况,从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没有一个能把这个拖沓琐碎的奏折看
完,但有这样一个印象:铁良办事很认真。
此外,对于各省的收支,亦有详细奏报,且有整顿税收的建议。最有 关系的是,奏请两湖设在宜昌的土膏税捐局,改组为两湖、两广、江苏、江
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总局,征收土产、鸦片的统捐,“一税之外,听 其所之”,如非“落地销售”,不另征税。较之以前的厘金,逢关过卡,节节
抽收,轻得太多。税轻则私减,税收必可大增。练兵处奏定,各省只照未设 土膏总局以前的额数提拨,溢收之数,专案存贮,作为练兵之用。
因此,铁良又予亲贵一个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财。这便可以赋练 兵筹饷的重任,将来取袁世凯而代之。所以紧接着徐世昌的任命以后,慈禧
太后派铁良署理兵部尚书,与徐世昌会办练兵事宜,而且已内定派在军机大 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还有些紧要的差缺调动,最令人瞩目的,一是赵尔巽外放 为盛京将军,准备接收东三省,一是八省土膏总局总办,简派贵州巡抚柯逢 时充任。
这个职位,一望而知是日进斗金的好差使。在铁良的原奏中说:“总办 八省税捐,责任綦重,现充该局总办补用道孙廷林,虽称熟悉情形,究恐难
资统摄,应请特派大员管理。”话虽如此,总以为所谓“大员”也者,无非 外任监司、内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问有此资格的人,纷纷活动,
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却未想到会落在当过封疆大吏的柯逢时头上。
原来其中别有作用。这柯逢时是光绪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逊庵,湖北 武昌人,做京官时是个正人君子,但一任陕西学政,再迁两淮盐运司,素行
顿改,揣摩风气,多用心计,参劾属员。条举新政,一时有能员之称。因此, 岑春煊一到任,将广西巡抚王之春撵走,朝廷即以柯逢时继任。
其实岑春煊移节广西,指挥剿匪。“督抚同城”往往势如水火,何况是 岑春煊当总督?
岑春煊当然不会将柯逢时放在眼里,遇事独断独行,根本就没有巡抚 参与的余地。柯逢时心想,广西巡抚不比广东巡抚,自己的权柄无端为岑春
煊所夺,这口气实在有点咽不下,一直在找机会,想办法,要给岑春煊一个 难堪。
办法想出来了。岑春煊是贵公子出身,尽管动辄参劾属下贪污,他本 人只是不拿钱回家,起居享用,并不委屈。行辕中经常有宴会,亦经常传戏 班子以娱宾客。
柯逢时便是在这件事上想出来的办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传戏,他亲 自带着抚标兵丁,守在路上,戏班子经过,问明去向,即以“时值用兵,益
禁戏剧”的理由,勒令戏班子中途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 可是一时竟无计可施。
睚玭之怨必报的岑春煊,由此开始,多方面打听柯逢时的劣迹,准备 拿住把柄,狠狠参上一本,不但革职,还要查办,不但查办,还要下狱,方
解心头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时必有贪墨之行,因为他在未调广西巡抚以前,曾
以江西藩司署理过十一个月的巡抚,政声甚劣,相传他离任时,江西人以一 联一额赠行,对联集句:“逢君之恶,罪不容于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平头嵌“逢时”二字。横额则是大声疾呼,群起而攻:“伐柯伐柯!”骂得刻 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说,这一联一额出自王湘绮的手笔,柯逢时对他,亦
犹如岑春煊之于柯逢时,恨之刺骨而无可如何。
但是,在广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于是有人为岑春煊解嘲:“柯逊庵震 于大帅的威望,想贪不敢贪。节杖所至,真足以廉顽立懦。”这话自然能使
岑春煊得意,但还是饶不了柯逢时,在奏报军情时,夹了一个附片,说柯逢 时“遇事执拗,不达军情”,人地不宜,奏请开缺。这与贪污渎职不同,只
能调任,不能处分,便拿他与贵州巡抚对调。广西是中省,贵州是小省,这 一调无形中等于作了惩罚,在岑春煊当然快意,而柯逢时则大感委屈,因而
托病不肯到任,却携了在江西所积的宦囊,远游京津,由同年荣庆的介绍, 搭上了奕劻的一条线。不过,他之能够巴结上这个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
半固得力于对奕劻的孝敬,一半却由于他胆敢捋岑春煊的虎须,袁世凯认为 应该奖励的缘故。
※ ※ ※ 就在上谕:“大学士王文韶,当差多年,勤劳卓著。现在年逾七旬,每
日召对,起跪未免艰难,自应量予体恤,着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以节劳勚。” 的第三天,由袁世凯领衔,会同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周馥,联名
入奏,请于十二年后实行立宪政体。接着,下了一道上谕:“方今时局艰难, 百端待理,朝廷屡下明诏,力图变法,锐意振兴。数年以来,规模虽具,而
实效未彰,总由承办人员,向无讲求,未能洞达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由 起衰而救颠危。兹特简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等,随带人员,分赴东
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其各 随事诹询,悉心体查,用备甄采,毋负委任。”
旨意中不提宪政,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宪的原折亦留中不发,朝廷的意 向就很明显了。好些自命识时务的功名之士,为了东西洋的立宪政体,尤其
是日本“明治维新”,继以立宪所获致的实效,买了好些书日夜钻研。“虚君 制度”、“责任内阁”、“上下院议员”、“行使同意权”等等名词,琅琅上口,
满以为重臣会奏的折子一发抄,必是广咨博议,那时应诏陈言,平步青云, 富贵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谕中有“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的话,可见朝廷对遣官 考查政治,视作经常应办之事,不论如何,出洋去走一趟,总是好事。所以
仍旧有些人很起劲,上条陈、上说帖,都在“洞达原委”这句话上大作文章。 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书桌上,无不堆满了这些文章。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下工夫去细看,因为都知道朝廷此举,是搪塞民意, 根本没有什么“还政于民”的打算。那些“离经叛道”的文字不看没有事,
看了难免印入脑中,一不小心,形诸口头,尤其是在奏对之时,更为不妙, 所以是不理会的好。
因此,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结差使,有的为了长身价,有 的志在广见闻,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购古董,而载泽则另有深心。
原来自载沣赴德谢罪归来,谈起瀛海之游的见闻,亲贵中都憬然有悟,
欧洲的王室,安富尊荣,长享太平岁月,都有一套维系地位的巧妙手段,譬 如德国是由亲贵典军,将兵权抓在手里,才能保证政权于不坠,所以载沣已
经奏明慈禧太后,将他的两个胞弟,老六载洵、老大载涛,送到德国去留学, 一个学海军,一个学陆军。
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别样方法,但非实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 与王室交游,不能悉其底蕴,而交游必须地位相当,是故非派亲贵不可。但
派到载泽,却别有缘故。
载泽是疏宗——圣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传为
“奕”字辈,其中有个奕枨,有七个儿子,顶小的就是载泽。幼年随母 入宫朝贺,以偶然的机缘,颇得慈禧太后的怜爱。其时,“老五太爷”惠亲
王绵愉的第四子奕询病殁无子,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载泽,为奕询 的继嗣。
这一来立刻就有好处。因为载泽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只得 一个“奉国将军”,服饰同于三品武官,是所谓“闲散宗室”,一为奕询的嗣
子,袭爵为辅国公,入于“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绪初年选秀女时,载泽更蒙慈禧太后赏识,指婚都统桂祥之女, 成了皇帝的连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婿,关系更 自不同。
载泽的婚期在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礼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枨病重, 危在旦夕,可是载泽不敢奏请改朝。及至喜事正日,这面抬进花轿,那面贴
出殃榜,奕枨就死在这一天,而吉期不改。一时贺喜的汉大臣如翁同龢等, 诧为闻所未闻奇事,而慈禧太后却说他“孝顺有良心”,越发另眼相看。这
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个资格,预备要好好用他了。
※ ※ ※ 考察政治四大臣变成五大臣,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
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个商部右丞绍英。 选随员、定旅程、办行装、定船票,一切齐备,八月十九请训,二十
六黄道吉日启程,乘火车南下,预备在上海坐太古轮船放洋。 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
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门车站,八点刚 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
最后到的当然是载泽。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车寒暄,“一路顺 风”、“旅途保重”,说过了下车,川流不息地此来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车窗
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赔笑跟五大臣表达送行之诚;第三等的便只是远远站 班,但望车中人能一顾盼,发觉他也来送别,便不虚此行了。
“各位大人!”专车的车长在花车门口高喊:“专车准九点钟开,还有一 刻钟,送行的大人们请下车吧!”
此言一出,红顶花翎来送行的人,纷纷下车,而前面的随员,后面的 仆役,或者巴结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纷纷涌向花车。前面还好,后面却
有载泽所携的侍卫,守住车门。有个瘦瘦小小、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穿蓝布 薄棉袍,足登皂靴,头上戴红缨帽,两手虚虚护着腰间,正待跨过两车相接
之处的铁板,为侍卫拦住了。
“你是干吗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汉子是安徽安庆府的口音。
“这会儿快开车了,别往里挤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会找我。”那汉子说:“刚才我上错车了。” 后面这句话令人不解,“你该上那一辆车?”侍卫问。
“自然是花车,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么,刚才怎么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挤散了。” 侍卫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际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一语未毕,“哐啷”一响,倒退车头接上了车厢,力量猛了些,五节车
一齐大震,“哐啷啷”一连串的响声。站着的人都立脚不住,侍卫已倒向那 人身上。就这时砰然巨响,车厢顶上开了花,硝烟之中飞起来碎木片、鲜血、
断手、断足,哗啦哗啦地落在车厢顶上,好一会才停。
五大臣魂飞天外,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 脑袋呢?”
※ ※ ※ 此行当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载泽、绍英受轻伤,死了三个五
大臣的随从。刺客死得最惨,下半身炸掉了,却留着上半身,嵌在两节车厢 之间。脸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双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内行指出,刺客所带的炸弹,简陋异常, 并无引线,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结果。
“凶手是谁啊?”从慈禧太后到宫巷小民都在这样问,却无答案。而有 个人,却非找到答案不可。
这个人叫赵秉钧,字智庵,直隶人,出身不高,据说幼年是官宦家的 书僮。为人极工心计,且善逢迎,因而以一个佐杂官儿,为袁世凯所赏识,
连连升官,五六年工夫就当上了道员。
他这个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乱以后,袁世凯创办警政,由天津 推及京城,收编聂士成的溃卒,训练成巡警,即由赵秉钧主持其事。
在京师的巡警,隶于工巡局,归肃亲王善耆管理,实际上是赵秉钧在 当家。如今辇毂之下,有此用炸弹谋害大臣的情事发生,自然朝野震惊,非
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连凶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交代, 赵秉钧自知丢官是丢定了,所以亲自策划监督,寝食俱废地展开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犹自完好,用药水洗净了,摄成照片,印了数百份, 分发给所有的便衣侦探,到客栈、会馆、庙宇,以及任何可以作为旅客逗留 之处去查、去问。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在桐城会馆有个小女孩,认出他就是 在会馆住过的“吴老爷”,桐城的世家子吴樾。
于是,桐城会馆的执事被捕,带到工巡局,由赵秉钧亲自审问。这个 执事自道叫吴士禄,从照片中认出吴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这吴樾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吴士禄答说:“同乡很多,没法子去问底细。”
“他平日来往的,有些什么人?”
“这吴老爷孤僻得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的。”
“哼!”赵秉钧冷笑一声,“你倒很够义气,同乡同宗,处处替人家瞒着。 不过,义气两个字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叫你尝尝讲义气的滋味!”
说罢,吩咐行刑,最轻的一种,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 打得吴士禄满嘴流血,不能不说实话了。
“常来的是一位张老爷。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吴老爷睡一屋,两个人 悄悄谈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从此没有回来过。”
“是这个人不是?”赵秉钧取出一张从吴樾屋子里搜出来的照片,让吴 士禄指认。
“不错!就是这位张老爷。”
“还有呢?” 还有一个“杨老爷”。吴士禄问过他的车夫,知道这“杨老爷”名叫杨
笃生,湖南长沙人。现任译学馆教员,乃是户部尚书张百熙所推荐,但也常 到军机大臣瞿鸿玑家。五大臣考察宪政,他也是随员之一。这样一个有来头
的人物,将他牵涉入内,吴士禄认为可以惹上杀身之祸。所以斩钉截铁地说:
“有是有,一两个,来过两三回,我不知道姓什么?” 见此光景,赵秉钧觉得不必再问。最要紧的是抓住这个关外口音姓张
的人,他与吴樾悄悄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门,自然是一案共犯。 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于是拿这张照片,翻印了许多,分发各处悬赏查缉。天津探访局当然 也接到了。
这个探访局的总办,名叫杨以德,原来是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的司事, 职掌剪票。辛酉之乱,趁火打劫,很发了些财,一时官兴勃发,捐了个佐杂
官儿,派到探访局当差。其时袁世凯正在大抓革命党,杨以德知道唯此邀功 为升官的捷径,所以自己花钱,广布耳目,只要行迹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
局,动刑拷问,冤狂的虽多,真正革命党人死在他手里的亦不少。
因此,大得袁世凯的赏识,不过三四年工夫,连捐带保升到了道员, 当上了探访队的管带。
及至探访队改组为探访局,杨以德居然拥有总办的头衔了。 由于久任车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杨以德养成
一样特长,识人之面,过目不忘,只要看过这张脸,是胖是瘦,是圆是方, 有何特征,立即深印脑中。在他的“签押房”里,书桌对面悬着好多照片,
孙中山、黄兴、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等等,闲来无事,谛视不休,一面 看,一面在想:“这里面只要抓住一个,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从五大臣被炸一案发生,杨以德便已怦怦心动,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 立功机会,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访,看看有什么行迹诡秘的人出现。
及至姓张的照片到手,一经入眼,不觉狂喜,原来他已经查到了四个来历不 明的人,在秘密监视,这姓张的便是其中之一。
杨以德有个得力的手下,是探访第三队的队长,姓麻,恰好又是麻子, 因而麻麻子的外号,格外响亮。那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就归这一队监视,所
以杨以德便找了他来问。
“你看!象不象姓余的?”
“象!”麻麻子答说:“余本强一定是化名。”
“现在还在不在?”
“怎么不在?刚才还有报告来,中午在侯家后的窑子里。”
“那还等什么?”杨以德问。
“不行!这家伙扎手,会把式,没有五六个人,动不了他。”麻麻子说:
“而且腰里总是鼓鼓的,说不定也揣着个炸弹,逼急了一锅煮,抓不住活口, 反饶上几个,不合算。”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麻麻子认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杨以
德自然同意。这晚亲自出马,翻墙入内,将这个酒后酣卧的“要犯”从床上 揪了起来。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说:“我又不是鼠盗狗窃,跟你们走就是。”
“好!你是条汉子。不过,朋友,听说你手底下很来得,咱们只好先个 人后君子了。”杨以德吩咐手下,将张榕双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长袍,扶 上车直驶探访局。
在杨以德的签押房中,姓张的坐着受审。他说他叫张榕,字荫华,抚 顺土著,还是个汉军,累世充任福陵的“守护役”。他也承认跟吴樾是好朋
友,知道他的一切计划。吴樾向主暗杀,这次进京本想不利于铁良,其后因 为朝廷决定立宪,怕民心受了盅惑,不愿革命,所以改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 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们是不是谈了一夜?”杨以德问。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门?”
“不错!”
“那么,行刺五大臣当然也有你的份罗!”
“不!”张榕从容不迫地否认:“没有我。我前一天劝了他一夜,不必用 此手段,我那里会跟他一起去干这种傻事。”
“既然你知吴樾有这种计划,而且你也不赞成,那么,为什么不去自首 呢?”
“那不是出卖朋友了吗?”张榕露齿而笑,态度轻松得很。 杨以德语塞。再问他炸弹的来源,张榕知道是译学馆教员杨笃生所制,
却摇摇头不答。




九六




一半由于袁世凯觉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为妙,一半因为赵秉钧、杨 以德等人,发现革命党不怕死,逼急反会遭受报复,所以谋炸五大臣一案,
将张榕下狱,便不了了之了。
考察政治之事,自然照常进行,只是绍英吓破了胆,托病告假,再也 不肯出洋,徐世昌亦复如此。不过,他的手段高妙,利用议设巡警部的机会,
活动奕劻保他为尚书,等上谕一下,奕劻复又面奏:“巡警设部,官制、章 程均待厘订。”此外,科举已准袁世凯、张之洞等人奏请,自丙午科起,永
远废止,以前举贡生员,须分别筹谋出路。再则,日俄和议已成,中日已需 会议,订立接收东三省条约,军机处事务正繁,徐世昌不宜远离。就此豁免
了他这个出洋考察的差使。
※ ※ ※ 朴次茅斯条约成立,日本国内大哗,在东京竟致发生暴动,小村寿太
郎成为众矢之的。 在严密保护下,回国不久,即又奉派来华,谈判东三省交接事宜。 日本全权代表一共两人,除小村外,另一名由驻华公使内田康哉充任。
中国的全权代表是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瞿鸿玑、北洋大臣袁世凯,另派唐 绍仪为参议,可在会中发言。
第一次会议,彼此校阅了全权证书,由小村与袁世凯作了一番开场白, 奕劻随即站起来说:“本人年纪大了,事情又多,不能常川出席,一切由瞿、
袁两位全权处理。”说完哈一哈腰,退出会场。
于是正式开议。小村首先发言:“这次日俄不幸开战,且在中国领土之 内,日本政府深表歉疚。日俄和约已成,俄国让给日本的旅大租借权,以及
东清铁路由长春到奉天一段,又在中国领土之内,所以特地来请求中国政府 承认。应该订立的条约,只此一项,至于日本自俄国获得的战利品不必列入
条约。议定事项由双方全权在会议录上签字,与条约有同等效力,或换文亦 可。请选定一种方式。”
照预先的约定,中国方面应该由袁世凯作答复。奕劻曾经面奏:“历来 对外交涉,都由北洋大臣出面,而且关于东三省的军事、政事及地方情形,
以及对日本的政情,袁世凯都很熟悉,所以这一次会议,不妨由袁世凯去应 付。倘或发言有失,瞿鸿玑以‘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会办大臣’的身分,犹
可及时纠正。”这个说法颇切实际,而又不贬损瞿鸿玑的地位,所以慈禧太 后表示同意。奕劻一到会即托病,原因亦即在此。但此时袁世凯还在考虑如
何作答时,瞿鸿玑却违反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作了明确的答复。
这亦因为各人的处境不同,才有想法的相异。袁世凯从瞿鸿玑还在当 翰林,做考官时,便已跟日本人打过不可开交的交道,深知小村寿太郎这一
次在朴次茅斯搞得灰头土脸,失之东隅,定要收之桑榆。在这次会议中,自 要想种种办法,占尽便宜,回国才有交代,所以他步步为营,必得先体味出
话中真意,才谈得到如何应付。
瞿鸿玑则是熟于军机办事的规制,知道用“换文”一法,必须奏请上 裁,已成之议,或许就能推翻。即使本意无改,辞句之间无谓的推敲,必不
可免,麻烦甚多,避免为宜。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点点头答说:“签字于会议录,彼此省事,就照这 个办法好了。”
这一下,袁世凯自然有话也不能说了。但不管他的意见对不对,约定 违反了,所以当晚便向奕劻以发牢骚为“抗议”。
“瞿玖公这样子勇于任事,我就变成多余的了。而且,他说话也欠考虑, 万一将来有丧权辱国的承诺,我既不能赞成,又不能反对,与其到头来陪他
一起受处分,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请王爷面奏上头,准我回任!”
“这一层你别烦!我自有处置的法子。”奕劻想了一下说:
“我有两个稿子,你倒看一看,有什么意见?” 他取出来两个上谕稿子,第一个与立宪有关,写的是:“??前经特简
载泽等出洋考察各国政治,着即派政务处王大臣设立考察政治馆,延揽通才,
悉心研究,择各国政法之与中国体制相宜者,斟酌损益,纂订成书,随时进 呈,候旨裁定。所有开馆一切事宜,着该王大臣妥议具奏。”
第二个亦与立宪有关,等于说明了立宪的目的,在安抚百姓。上谕中 说:“我朝自开国以来,政尚宽大,朝野上下,相与久安,近复举行新政,
力图富强,乃竟有不逞之徒,造为革命排满之说,煽惑远近,淆乱是非。察 其心迹,实为假借党派阴行其叛逆之谋,若不剀切宣示,严行查禁,恐侜张
日久,愚民无知,被其蒙惑,必至人心不靖,异说纷歧,不特于地方有害治 安,且于新政大有阻碍。着各将军督抚,督饬地方该管文武官吏,明白晓谕,
认真严禁。自此次宣谕之后,倘再有怙恶不悛,造言惑众者,即重悬赏格, 随时严密访拿,详细讯究,除无知被诱,不预逆谋,准其量予末减,及改过
自首,并能指拿魁党者,不惟免罪,并予酌赏外,其首从各犯,应按谋逆定 例,尽法惩治。如有拿获首要出力之员弁,准择尤优奖,惟不得株连无辜,
致滋扰累。倘该文武瞻徇顾忌,缉访不力,由该将军督抚据实严参,以期杜 绝乱萌而维大局。”
等袁世凯看完,视线离开纸面,奕劻方始开口道明缘由:“现在南边闹 得很厉害,说要还政于民,派人去考察,可又无缘无故来个炸弹。上头诧异
得很,不知道百姓到底要什么?有人上个奏折,说百姓是好的,无非望治而 已,都是革命党在胡闹。所以瞿子玖出这么一个主意,一面安抚百姓,一面
申明约束。上谕拟了上去,上头说要拿给你看看,因为立宪是你领衔奏请的。” 听得这话,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慈禧太后对他的看重,
惧的是“领衔奏请立宪”这句话,隐隐然视之为“新党”魁首了! 别样风头好出,这个风头出不得!好在奕劻面前说话不须顾忌,当即
加以辩白:“王爷,对立宪最热心的是张香涛,只为直隶总督忝居疆臣领袖,
所以在名义上领衔,这件事除了老而天真的张香涛以外,也没有那个热心。 开馆纂书,亦无不可,不过我有个拙见,此馆的提调,切需慎选,莫让康梁
之徒混进来,散播邪说。”
“嗯,嗯!”奕劻深深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迹,上头一定嘉 许。”
“只要上头能知道臣下的心迹,累死亦无话说。不过??,”袁世凯迟疑 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除王爷以外,颇有几位亲贵对我不谅。这一点,
提起来叫人泄气。”
奕劻闭着嘴不作声,吸了半天的水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不尽是亲贵, 也不尽是旗人,双目盯紧了你看的,大有人在!”
袁世凯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不尽是亲贵”,意指还有铁良等寿,
“不尽是旗人”更为明显,汉人中相嫉的也很多。
“双目”自然是指瞿鸿玑。袁世凯心想,有此人当政,终是自己的一大 隐患,如果要假手奕劻以攻瞿,先得切齿于瞿。这有一个人可以利用。
于是他说:“王爷的话,真是入木三分。不过光是外头有人跟我为难, 我不怕,说句狂话,同为督抚,做了些什么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里头有
人在发号施令,勾结起来蒙蔽上头,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睁大了眼问:“你是说那条疯狗的乱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疯狗”是指岑春煊,所谓“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
世凯看话已生效,反不肯明白承认,只说:“王爷多留点儿心就是了!” 奕劻紧闭着嘴想了好一会,突然一拍茶几,“不错,怪不得!就说周荣
曜那件事好了,头一天见上谕,当天疯狗就上折参了,也不能这样子快法, 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拟好了奏稿在那里的!”
原来周荣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补三品京堂,任为驻比国公使。丹 诏晨颁,白简夕至,说周荣曜原为粤海关管库的书办,侵蚀公帑,积资数百
万,在广东与官绅往还,俨然大人先生。当谭钟麟督粤时,与不肖官吏勾结, 益自骄纵,因而纳贿京朝,广通神气。接着列举周荣曜蠹国病盲之罪,奏请 革职查抄。
电奏一到,瞿鸿玑力主严办,周荣曜求荣反辱,做了未出国门的几天 公使,反落得个倾家荡产的结局。瞿鸿玑最阴损的一着是,周荣曜简派为公
使,由外务部奏保,他以外务部尚书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请处分。其实, 这是奕劻以外务部总理大臣的资格,所作的决定,瞿鸿玑这么说,等于指槐
骂桑。虽然“上头”并无处分,但奕劻这下子搞得灰头土脸,也就很够受了。
“这条疯狗,原来是有人放它出来乱咬的。”奕劻气得直吹胡子:“走着 瞧吧!”
“王爷别动气!若闹意气,有损无益。”袁世凯突然问道:
“广西剿匪的车费,听说已经销了?”
“是啊!报销三百多万。”
“按说,三年工夫,花三百多万也不多。不过报销总是报销,要报了才 能销。”
这话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来说,军费报销是例案,只要户、兵两部 打点好,照例规送上一笔为数可观的“部费”,军费报销就无有不准的,但
话虽如此,毕竟审核准驳之权在朝廷。奕劻懂得袁世凯的意思,是不妨拿广 西剿匪的军费报销来跟岑春煊为难。
“可是,”奕劻问说:“他有粤援在,能不准吗?就驳了他的,也不能请 旨派大员查办啊?”
“一定有办法的!王爷不妨找人问问。” 不必找人去问,奕劻自己就想通了。这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拖。军
费报销的册子很多,随便找些疑义,咨请查复,一来一往就是几月的工夫, 这样三、五次下来,两三年工夫轻而易举地拖了过去。
第二步是找机会将岑春煊调开,然后翻那桩军费报销的案子,派人到 广东彻查,结结实实找些侵吞兵饷的证据出来。那时候瞿鸿玑固无能为力,
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护,纵不能将岑春煊下狱治罪,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 身来。
这个办法是在轿子里想出来的。下了轿不到军机处,先到外务部的朝 房找那桐,不是为了跟他商议,是有这么一件很得意的事,心痒痒地非告诉 那桐不能宁贴。
听奕劻讲完,那桐一跷大拇指说:“王爷这一着真高。到那时候,给他 来个降三级调用,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
“对!”原来大员获谴,不怕革职,只怕降级。因为革职的处分,只要找 到机会,譬如有人奏保,或者庆典覃恩,一下子就可开复,降了级就要按部
就班往上爬,得好几年才能官复原职。所以奕劻很起劲说:“对!降三级调 用,拿个从一品的现任总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补道,那才好玩呐!”
“这不算好玩儿!”那桐笑道:“拿这个候补道发交土膏总局总办柯逢时 差遣。王爷,你道如何?”
奕劻纵声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沾满了花白胡子,笑停了说:“琴轩, 你可真是损透了。”
“慢点!”那桐放低了声音说:“王爷,你刚才的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怎么?”奕劻笑容尽敛,“你从那一点上,看出我是在说笑话?”
“如果王爷不是说笑话,可得赶快进行。军费报销,到底还是以户部为 主,张冶秋最听瞿子玖的话,一下奏准核销,还玩什么!”
“嗯,嗯!不错!”奕劻矍然,“琴轩,你出个主意,该怎么把它拖下去?” 那桐沉吟了好一会答说:“只有在铁宝臣那里下手。我有一整套办法,
回头到王爷那里细谈。”
※ ※ ※ 下了朝,奕劻关照门上,访客一律挡驾:“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围炉倾谈,从从容容说了一套办法,主要一点是,
让铁良真除户部尚书。 铁良——铁宝臣的底缺是户部右侍郎,但却署理着两个尚书:兵部与
户部。这是亲贵揄扬,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认为不如送个人情,保 他真除。然后叮嘱他切实整顿军需,严杜浮滥。话既冠冕堂皇,加以铁良喜
与汉人作对,这一下自然就不会轻轻放过岑春煊的军费报销了。
奕劻欣然同意。问起铁良的底缺,该给什么人?那桐乘机为柯逢时说 话。奕劻笑了,“琴轩,你糊涂了!”他说:“那是个满缺,柯逊庵怎么能当?”
“不到任办事,挂个衔头,汉缺、满缺似乎不生关系。” 一则是那桐说项,再则柯逢时的孝敬甚丰,奕劻终于点点头,“好吧!”
他接着说:“回头慰庭要来,你就在这里便饭,替我陪陪客。” 那桐迟疑未答。他继了内务府的遗风,精于肴馔,喜好声色,这天约
了两个“相公”在家里吃饭,一味鱼翅花了厨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觉口中 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凯,似乎亦不便辞谢。
奕劻看出他的为难,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
“怎么着,有什么美食,何妨公诸同好?”
那桐很见机,急忙赔笑说道:“正在想,有样鱼翅,不知道煨烂了没 有?”说着,招招手将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头唤来,“烦你传话给跟来的
人,回去叫厨子把鱼翅送来,还有客??。”
那桐沉吟着不知如何措词,奕劻却又开口了,“还有客?” 他问:“是谁啊?若是要紧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实说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问:“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谭的田桂凤,还有一田 呢?”
“田际云。”
“原来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个脾气坏的。算了,算了,不必 找他们吧!”
那桐亦不愿多事,告诉传话的丫头说:“你告诉我的人,有两个唱戏的 来,每人打发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去。”
于是一面等袁世凯、等鱼翅,一面闲谈,奕劻忽然问道:
“文道希的近况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说:“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叹息:“唉!可惜!”
“王爷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来的。”
“原来如此!”那桐笑了。 原来“想九霄”的脾气很坏,得罪过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恼了文廷
式,信口骂了句“忘八旦”,与“想九霄”恰成绝对。于是有人便说:“才人 吐属,毕竟不同,连骂人都有讲究。”而“想九霄”的名气,经此一骂,却 愈响亮。
于是由文廷式谈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谈到戊戌政变,奕劻不胜感叹的 说:“琴轩,宦海风涛,实在是险。载漪、刚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时候,我都
差点老命不保!唉,谈什么百日维新,谈什么国富民强。你我还有今天围炉 把杯的安闲日子过,真该心满意足了。”
“王爷的话是不错,无奈有人不让你过安闲日子!”
“你是说岑三?”奕劻又愤然作色:“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谈到这里,只听门外高声在喊:“袁大人到!”
于是那桐起身,迎到门口,帘子掀处,袁世凯是穿着官服来的,正待
行礼,奕劻站起身来,大声吩咐:“伺候袁大人换衣服。” 袁世凯的听差原就带了衣包来的。更衣已毕,重新替奕劻请了安,同
时说道:“多谢王爷!”
“咦!谢什么?”
“多承王爷周旋。”袁世凯答说:“今天一到会,瞿子玖就说‘庆邸托病 不到,以后会议都请你主持,这是上头交代,请你不必客气。’上头交代,
当然是王爷进言之故。”
“不错!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说:“太后道是,原该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说:“瞿子玖可不是‘肚子里好撑船’的人噢!” 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凯早就知之有素,点点头答说:“是的。所以
我在会议桌上,每次发言,都问一问他,如果有不周到之处,请他改正。”
“那还罢了!”那桐忍不住又说:“慰庭,你可得知道,亲贵中不忌你的, 只有王爷。”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这话也不尽然!”奕劻接口:“端老四总不致于忌慰庭吧?”
“端老四应该归入汉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凯说话,一转脸不由得诧异,
“慰庭,你怎么啦?” 袁世凯这才知道,自己的脸色必是大变了。那桐是一句无心之言,根
本没有觉察到这句话的分量,在袁世凯却大受冲击,果如所言,未免过于孤 立,而在亲贵中如为众矢之的,更是一大隐忧!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可能性
命都不保。转到这个念头,自然不知不觉的变色了。
当然,这是件必须掩饰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够。”他故 意装得很轻松地说:“我有王爷提携,琴轩照应,还怕什么?”
“里头不怕,就怕里外勾结。”奕劻耿耿于怀的是岑春煊,此时很起劲地 说:“慰庭,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说是办妥,这都是 琴轩的功劳!”
“喔,”袁世凯很关心地问:“是何办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开饭。袁世凯一面大嚼鱼翅,一面听
那桐细谈如何利用铁良以制岑春煊,只觉得那家厨子做得鱼翅更美了。 也就是刚刚谈完,袁世凯还未及表示意见时,听差悄悄掩到主人身边,
低声说了两句,奕劻随即笑道:“巧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铁宝臣来了?”那桐问。
“是的。”奕劻略有些踌躇,“挡驾似乎??。”
“王爷,”那桐抢着说:“何不邀来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说:“好!”
于是听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听差来添杯箸。铁良一进屋,先向奕劻 请安,然后与起身相迎的那桐与袁世凯分别招呼。
“请坐下吧!”奕劻说道:“琴轩家的鱼翅,名贵之至,你什么话别说, 先多吃一点儿。”
说着亲自舀了一小碗鱼翅,放在客人面前。 铁良也就不说什么,两大匙下咽,赶紧把酒杯送到唇边,不然,鱼翅
的胶质会将上下唇粘住。
“真好!上次到南边去,学了一句俗语,‘吃到着,谢双脚!’今天正用 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连南边的俗语都学会了!”
“足见宝臣肯随处留意。”袁世凯说:“那个奏报抽查营队的奏折,纤细 不遗,观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几天工夫才能细细看完。说常备军以湖北最优,
河南、江苏、江西次之,大公无私,已成定评。”
于是话题转到不久之前的“河间秋操”,铁良对新建的北洋四镇陆军, 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评。奕劻听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报剿匪,铺张扬厉,仿佛天下只有他带的才是精兵。宝臣, 你看怎么样?”
“未曾眼见,不敢说。”
“总听别人谈过吧?”
“是的。”铁良想了一下说:“听人传言,他带兵有一样可取的长处,颇 重纪律。”
听得这话,袁世凯不服气了,脱口诘问:“莫非北洋陆军,就不讲纪 律?”
“我是指绿营而言,不能与新建陆军相比。”铁良大摇其头,“绿营太腐 败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话。”
“可也有两广绿营的笑话?”奕劻问说。
“有!”铁良答说:“我也是听来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怂恿着:“只要好笑,能助酒兴就好!”说着, 还亲自为铁良斟了杯酒,一个劲催他快说。
“岑云阶到了广西,是驻扎在梧州,柯逊庵仍旧住省城??。” 广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抚虽不同城,但广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时作
主的,变成需事事取得总督的同意,而所谓“督抚会奏”,事实上皆由岑春
煊主稿,柯逢时不过列衔而已,因而督抚势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时最担 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会坐视不救,甚至三面围剿,独留向桂林的
一面,作为土匪的出路,等于驱匪相攻,岂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时在巡抚衙门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炮,远近相传,当作 笑谈。其后,又从江西调来一名道员,是他署理江西巡抚时,所识拔的干才。
此人籍隶皖南,名叫汪瑞闿,虽是文官,颇能带兵。柯逢时调他到广 西后,让他统领五个营,专负护卫巡抚衙门之责。岑春煊看他这五个营,器
械充足,人亦精壮,很能打一两场硬战,心里在想,汪瑞闿以知兵自诩,千
里远来,或者急于有所表见,不妨利用。 打定了主意,便处处加以词色,希望他能自告奋勇。但汪瑞闿论兵之
时,尽管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不肯说一句慨然请行的话。
岑春煊自不免失望,但仍不肯死心。 慢慢地,他看出来了,汪瑞闿不是不想立功,更不是不会打仗,只是
胆量不足。如果能逼出他的勇气来,一上了阵,也就义无反顾,拚命向前了。 于是,择日发帖,大宴将士,席间特意向汪瑞闿不断劝酒。汪瑞闿的
酒量很好,但酬劝频频,逾于常度,就不免使人怀疑了。汪瑞闿很机警,酒 到杯干,而脑子却很清醒,看看是岑春煊快要激将的时候了,开始闹酒,有
意自己把自己灌醉,席间当场出彩,吐得一塌糊涂。 到了第二天,柯逢时把他找了去,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醉得人事不
知,出那么大一个丑?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回大人的话,”汪瑞闿俯身向前,低声答说:“职道是迫不得已。为了 保护大人,只好自己委屈。”
“此话怎讲?”
“制台跟大人过不去,千方百计,想把职道调出去打土匪,职道带兵一 出省城,万一有警,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倘或我回师来救,说我擅自行动,
不服调度,那是个要脑袋的罪名。大人请想,能救得了职道不?”
“啊!啊!原来他是这么一个打算!”
“不是这么打算,以他的崖岸自高,为什么要那么敷衍我?”汪瑞闿紧 接着说:“说起来这一支精兵不出仗,也是不对的,所以职道应付甚苦,务
必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等他一开了口,我不能说,我的兵是专为保护巡抚 的,只好答应。
那一来,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
“不错,不错!倒是我埋没了你这番苦心,错怪你了!”柯逢时想了一下 又说:“不过岑三的居心太可恶,我倒要跟他碰一碰!”
柯逢时“碰”岑春煊,不止一回,奕劻是很清楚的。听铁良谈到这里, 拊掌称快,“原来柯逊庵那次参他,是这么一个内幕!”他说:“论起来,倒
是岑三吃了哑巴亏。”
“怎么?”那桐问道:“柯逊庵的折子上怎么说?”
“说他‘军中酗酒,强沃属员,以到醉不能兴!’”
“那也是汪瑞闿的主意。”铁良接口说道:“若非如此先发制人,岑云阶 很可能参汪瑞闿一本,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铁良提出疑问:“柯逊庵此举对他自己来说,得失已颇难言!” 原来当时是照通例,以下劾上,皆令被劾者“明白回奏”。岑春煊当时
在回奏时,自是尽情反击,柯逢时因而落职,所以铁良有那样的质疑,只是 他不知道奕劻与袁世凯,对柯逢时已因此而另眼相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其间的得失,在座的人自然都不愿意跟他谈。
这个有关岑春煊的话题,到此便算结束了。
※ ※ ※ 会议开始有争执了,所争的是几条铁路。 依照中俄密约,双方设立华俄道胜银行,建筑一条铁路,自俄国的赤
塔向东南伸展经哈尔滨至海参崴,实现了俄国前皇亚历山大三世要求以最短 的路程,连接滨海省与俄国中部交通的愿望。
这条铁路全长二千八百里,俄国称之为“中东铁路”,中国则或名“东 省铁路”,或名“东清铁路”。到了光绪二十三年,德国与俄国勾结,利用中
俄密约,布置了一个类似地痞欺侮乡愚的骗局。先由德国以曹州教案为借口, 强占胶州湾,而俄国公使则向李鸿章暗示,基于条约互助之义,愿为代索胶
州湾。李鸿章此时虽到过“通都大邑”,而且也会打几句“痞子腔”,但毕竟 还是“乡愚”,不知这年初秋,德皇威廉二世与俄皇尼古拉二世相晤,已有
成议。明明是一个吊死鬼的圈套,而漆黑懵懂的李鸿章,看出去是一面圆圆 的气窗,窗外一片清光,忍不住探头出去透气,就此上了圈套。
当时是翁同龢当政。书生昧于世事,而理路是清楚的,加以有张荫桓 相助,看出李鸿章要上大当,所以一面奏皇帝饬庆王奕劻告李鸿章求助于俄,
同时急电驻俄公使,用极委婉的措词向俄国政府说:“中国不愿俄国因而与 德国失欢,请俄国暂时不必派海军来华”;一面由张荫桓及荫昌向德国交涉,
亦即是情商,不占胶州,另作补报。
中德会议不下十次之多,德国始终不肯让步,而俄国则以急人之急的 侠义姿态,出兵到了旅顺、大连。此来是为“助拳”,当然要求地主供应一
切。由于李鸿章的坚持,特派负镇守山海关之责的宋庆,供应俄国海军一切
“应用物件”,并拨二百万银子修筑旅顺炮台。不久,声明“暂泊”的俄国, 竟开口要求租借旅大。李鸿章知道中了圈套,但想摆脱,已办不到了。
结果丢了胶州湾,也丢了旅顺、大连!英国与日本已有结盟的意向, 见此光景,为了抵制俄、德,更为了本身的利益,英国趁火打劫,要求租借
尚在日本占领之下的威海卫,而以承认闽海地区为日本的势力范围,作为交 换。三国干辽之一的法国岂甘落后?要求租借广州湾。意大利来凑热闹,要
求租借三门湾。一时列强瓜分之说,竟有见诸事实之势。
事急,总理大臣全体集会,帝师翁同龢慷慨陈言,主张开放各口岸, 许各国屯船之处,然后定一“大和会之约”,不占中国之地,不侵中国之权,
而中国则不坏各国商务。
这样,庶几开心见诚,一洗各国之疑。这虽是书生之见,却与美国国 务卿海约翰所主张的“门户开放政策”,不谋而合。但所有的总理大臣,包
括翁同龢恃之为左右手的张荫桓在内,无不保持沉默,据说张荫桓此时已等 于出卖了翁同龢,与李鸿章一起接受俄国代表贿赂的期约,如果帮助俄国实
现了租借旅大的要求,可以各得五十万两银子的酬劳。
于是光绪二十四年春天,继二月初四李鸿章、翁同龢与德国公使海靖, 订立“胶州湾租借合约”,允德国租借九十九年,建筑胶济铁路,开采铁路
两旁三十里内矿产之后,三月初六复由李鸿章、张荫桓与俄国署理公使巴布 罗夫订立了“旅顺、大连租借条约”,以二十五年为期,并允俄国建南满铁 路。
第二天——三月初七,德皇电贺俄皇取得旅顺、大连,而恭亲王奕劻 自此病情转剧,终于不起,薨于四月初十。四月二十三,下诏更新国是,变
法自强;又四天,手拟定国是诏的翁同龢被黜;八月初五袁世凯告密,第二 天慈禧太后临朝训政,发生了“戊戌政变”。这个“地痞欺侮乡愚”的骗局,
害惨了皇帝与翁同龢,而中圈套的李鸿章与见利忘义的张荫桓亦没有落得好 下场,变成害人而又害己。
※ ※ ※ 南满铁路正式名称叫做“东省铁路南满洲支路”,是由哈尔滨开始,向
南直通旅顺,纵贯吉林、奉天,苏俄的势力,因此而能到达渤海。及至朴次 茅斯和约成立,俄国将从长春至旅顺这一段,约有一千五百里,割让给日本。
这一段铁路历经名城沃土,日本视作击败俄国最大的一项战利品,认为其中 有许多生发,所以在会议中提出要求:“为了确保既得利益起见,中国不能
再建与南满铁路平行的铁路。”
袁世凯想了一下,提出相对的条件:“如果中国不能造跟南满平行的铁 路,日本亦应如此。否则,一样有损利益。而且所谓‘平行’,亦应该有个
限度,相去十里是平行,相去百里亦是平行,不可一概而论。”
“满洲地方辽阔,人烟稀少,经营一条铁路不容易,所以即使隔得很远, 一样也有妨害。”小村紧接着说:“至于日本亦不造平行线,可以同意。不过,
与南满连接的铁路,即是南满支线,将来看地方发达的情形,可以添造。”
“不!”袁世凯立即反驳:“日本继承的权利,限于长春以南的南满铁路, 并不包括任何支路。如果逾此范围,是另一件事,不能并为一谈。我再提醒
贵大臣,当年中国许与俄国的,只是东清铁路,没有包括其他支路。”
小村语塞,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权内田康哉接口说道:“添造铁路,为 了开发地方,交通便利,地方就会繁荣,这是与中国有利的事。”
“如果是为了开发地方交通,彼此应该同意,但不能与南满铁路混在一 起来谈。”
“照这样说!”小村紧钉着问一句:“贵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
“如果为了开发地方,中国亦可随时斟酌情形,添造铁路。”
“不然!在南满范围内添造铁路,总是妨害南满铁路的利益,有与南满 竞争之嫌,中国自不应随时添造。”
听翻译将这段话译了过来,袁世凯认为小村的一句话,有漏洞可钻, 所以很快地问:“彼此同意,总可以了吧?”
小村认为这句话很难回答,与接座的内田小声商议之后,方始答说:“如 果日本同意,中国可以添造,但不能与南满铁路平行。”
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获,日本已承认中国在南满铁路范围之内,建造 支路的权利,虽须日本同意,但至少有了要求权。倘或日本拒绝,相对地,
日本想添造支路,中国亦可拒绝。
所以小村的答复,等于是为他提供了一项牵制的工具,自然是失策。 正当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际,名居参议而有发言权的唐绍仪,忽然画蛇
添足的说:“造铁路,有关中国主权,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国同意,不能随时
添造。”
“自然要同贵国商量,日本决不至象当年俄国对待贵国的情形,贵国不 必顾虑。”
这时唐绍仪已发觉自己的话有语病。本来照袁世凯与小村的折冲来说, 权利是同等的,谁都可以在南满的范围内添造铁路,唯一的条件是征得对方
同意。而照他所说,仿佛南满添造支线是日本的权利,不过须征得中国的同 意。但是唐绍仪虽已发觉失言,却拙于弥补,倘或见机,只要复述小村的话,
敲打转脚,成为定论,依旧不损权利。而他只是重复声明,造路不经中国许 可,总是碍及主权。语气中越发明显,添造南满支路,只是日本人的事,与 中国无关。
小村想不到遇见这样一个对手,大喜过望,立即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 大声说道:“我只着重在南满铁路利益有关这一点上。所以如有与南满铁路
利益有冲突的任何支线,中国不应该添造。” 就这一句话,推翻了原来的承诺,而唐绍仪懵懵懂懂,只觉得话不大
对劲,却说不出个究竟。默尔而息,遂成定案。 交涉由此落了下风,因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蕴。瞿鸿玑并不懂国际公
法,利害出入,不甚了了;袁世凯虽然机警且肯用心,但究竟不能如李鸿章 当年办交涉那样,动辄视对手为后辈,以气势得人,话说错了,亦可设法收
回或弥补;随员中倒有些留学生懂交涉的要领,无奈中国官场尊卑的观念甚 深,人微必言轻,发生不了作用。
能发生作用的,只有一个曾国藩第一批选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绍仪, 他是袁世凯办洋务的“大将”,官拜外务部侍郎,声名甚盛,谁知是浪得虚 名,无须忌惮。
就因为这一转念,小村与内田的态度变得强硬了,第二天接议安奉铁 路,小村提出了“改造的要求”。
原来日本陆军自朝鲜渡鸭绿江增援,在奉天、吉林境内造了好几条轻 便铁路,其中最重要一条是,由朝鲜义州对岸的安东,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铁
路。日本事先已经扬言,希望继续经营这条铁路,此是与中国主权有关的事, 怕遭到强烈反对,迟迟未发,此刻悍然不顾地提出来了,名为“改造”,当
然包含“改造”完成,继续管理经营的意思在内。
因此,袁世凯这样答说:“这条铁路是筑来军用的,军事完了,就应撤 掉,何必改造?”
这又是袁世凯失策了!如果说,当初造安奉铁路专供日本军用,而未 收任何地租,如今日本既已获胜,理当将此路赠与中国,作为酬劳。或者至
少由中国贴补建路的工料费用,收回自行处置。至不济也可提出合办的要求, 日本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只是袁世凯一向好用权术,以为你说“改造”,我便用无须改造来驳你, 尔虞我诈,针锋相对,岂不省事?那知小村不上这个当,索性挑明说道:“奉
天与安东之间,早有通铁路的必要了!以前曾与贵国外务部提过,未有结果, 军事忽起,所以匆忙造一条轻便铁路,除军事以外,对地方商务振兴很有益
处,应该造成一条永久性的铁路。因此,这次实在不是改造,而是重造。”
一提到曾与外务部接过头,话就不容易说了。袁世凯不知其事,瞿鸿 玑亦记不起有这交涉,唐绍仪到外务部的日子不多,更为茫然。因而袁世凯 竟无以为答。
但日本的代表却不放松,小村与内田轮番鼓吹,筑成这条铁路如何与 中国有利。最后只好许他改造,只是有个条件,路轨的宽度应与关内外铁路
相同,不能照南满路尺寸,表示将来可以收回成为中国铁路的一部分,而非 南满铁路的支线。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吃亏的地方。但比起当年李鸿章在马关议和的情 况,却有霄渊之别,所以不常出席的庆王奕劻,经常出席的瞿鸿玑,都认为
议约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差强人意了。
其中有个随员,却忍不住有一肚子话说。此人是上海土著,名叫曹汝 霖,字润田,祖父两代都在曾国藩所创设的江南制造局供职,家境小康,所
以曹汝霖能够自费留学日本,学的是法律。
毕业之时,正好新设商部,有许多商事法需要拟订,并决定借鉴于日 本,因而曹汝霖被延揽入部,官居主事,派在商务司行走,兼商律馆编纂。
中日北京会议的随员,多在外务部及商部调充,曹汝霖因为学的是法律,兼 以精通日文,因而入选。小村的发言,他不须经舌人传译,语气吞吐迎拒之
间,了解较深,每每为当事人误解对方的真意,该争的地方不争,不该争的 地方又咬文嚼字,虚耗工夫而着急。他在会中无权发言,亦无法递个条子去
提示纠正,唯有咽口唾沫,聊以滋润干燥发痒的喉头而已。
到得那一天散会,他可真忍不住了。向例散会以后,除了瞿鸿玑径回 公馆,其余的大部分都随袁世凯在北洋公所晚餐,商量应该提出的文件及次
日会议应该注意的要点,这天居于末座的曹汝霖,看着唐绍仪问道:“唐大 人,我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要请唐大人指教。小村本来已经同意,得日本
同意后,中国亦可添造铁路。后来唐大人提出主权的主张,小村立即改口, 光说中国不能在南满添造铁路,不及其他,作为定议。那时,唐大人为什么 不驳他?”
话说到一半,低头在吃饭的袁世凯,倏然抬眼,但他很机警,知道唐 绍仪要受窘了!为了不使他过分难堪,立刻又低下头去,假装进食,其实一
口饭在口中缓缓嚼咽,侧着耳朵在细听他跟曹汝霖的问答。
唐绍仪有些恼羞成怒了,“外交上说话不在乎多!”他操着生硬的广东 腔,大声答说,“我提出主权的主张,是扼要的话。他既承认我的主权,自
然不能单独行动,这些道理你不懂。”
曹汝霖见此光景,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没好脸色给他看,微微冷笑着 偏过脸去。这顿晚饭吃得便有点不欢而散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刚刚到部,已有一名北洋差官,持着袁世凯 的名片来见,说是:“大帅请曹老爷在今天开议之前,早点请到北洋公所,
大帅想跟曹老爷谈谈。”
开议是下午三点钟,曹汝霖两点钟就到了。一到便请入签押房,袁世 凯起身迎接,就请他在书桌对面落坐。
“润田兄贵处是???” 由此一句开始,袁世凯细问了曹汝霖的家世、学历,在日本几年,何
时到部,是何职司,最后提到昨天饭桌上的事。
“昨天听润田兄向少川质疑,实在佩服!” 经过昨天那一番质问,曹汝霖气平了许多,唐绍仪盛气凌人,固然风
度欠佳,自己在那样的场合,直揭长官的短处,亦未免少不更事。所以略有 些不安地答说:“是我太轻率,出言欠检点。”
“当年我也是如此。”袁世凯说:“年轻倒是要有锐气才好。”
“是!请大人多指点。”
“不敢当!倒是这次议约,我要请教的地方很多。”袁世凯略停一下说:
“可惜,大部分都已定议了!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愿闻高见,将来好 有遵循。”
“大人言重了!”曹汝霖很不安地,“我亦是一得之愚,不定对不对。”
“对不对,要说了再研究。有意见,总是好的!请不必客气,有不妥之 处,尽管指出来。”
“是!”曹汝霖想了一下说:“安奉铁路不是战利品,日本要重建,应该 是可以要求他们合办的。”
“是!是!这是我疏忽。” 听袁世凯引咎自责,曹汝霖颇为惶惑,照此说下去,事事都是他的轻
许,变成专门来指责他了!那岂不大违本心? 袁世凯看出他的心意,便又说道:“润田兄,若说闻过则喜,我还没有
那样的修养。不过,我请教足下,并不是想听几句恭维的话。我幕府中笔下 好的人很多,我有自己动手的东西请他们改,总要改得多,改得好,我才欢
喜。这一点知道的人也不少。润田兄,请你了解我的诚意,尽管直言。”
有此一番说明,曹汝霖才能畅所欲言:“除安奉路以外,南满路方面, 可以争取利权的地方也还多。譬如抚顺煤矿,附设炼钢厂,规模甚大,不管
于军需、度支,都有很大的关系,何不要求合办?”他停了一下说:“光是 限制矿区,不准超出铁路沿线多少里以外,并不是好办法。再说,事实怕也
限制不住,尤其是矿穴,只朝有矿的地方去开,在地面上或许并未逾界,地 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
“嗯,嗯!高明之至!”袁世凯很想了一会才问:“还有呢?”
“还有,俄国割南满一段给日本,照道理说亦须经中国同意。”
“喔,”袁世凯很注意,但也有些将疑,“这是什么道理?”
“中东铁路是中俄合办的。俄国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中国有五百万两 的股本,说起来中国对中东铁路亦有一半的权利,如今要割让给日本,当然
要中国同意。否则,不就慷他人之慨了吗?”
听得这一说,袁世凯好半晌作声不得,“润田兄,”他说:“你的道理不 错。不过关于中东路的权利,我们早就在无形之中放弃了。”
“此所以需要交涉!”曹汝霖脱口答说,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了,“当时为 了中东路,杨、许两星使,与俄国财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杨星使因为受
气而晕倒,以致命丧异国,可以想见磋商之激烈。如今俄国是战败国,中国 正该趁此机会,旧事重提,切切实实提出收回利权,重新合办的要求。至于
华俄道胜银行,当时是否一并议及,我不甚清楚。好在事隔未久,外务部必 有档案,大人何不调出来看一看。”
“润田兄,你的见解十分高超。不过,唉!”袁世凯叹口气说:“虽然事 隔未久,已几经沧桑。对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勋业中的一大败笔,当时的内
幕,想来你亦必有所闻,我们后辈,不便批评,何况李文忠贤良寺议和,积 劳殒身,说起来跟阵亡是一样的,更何忍批评。如果翻中东旧案,势必伤李
文忠的清望。再者,如今的国势,亦还不是能翻旧帐的时候。润田兄,我是 腑肺之言,请你细察。”
“是的!”曹汝霖以谅解的心情,接受袁世凯的看法。
“至于这次对日交涉,说起来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我跟润田兄一见如 故,不妨谈谈。
第一是撤兵。朝廷对收回东三省,属望甚殷,日本人看出我们的弱点, 隐隐然以撤兵作为要挟。这,想必你亦看得出来。”
“是!”曹汝霖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其次,北洋很想多办点事。”袁世凯也有些激动了,“中国从甲午到如 今十二年,先是闹政变,后来又闹拳匪,不但元气大丧,而且浪掷韶光,我
们落后人家太多了,一天当两天用,犹恐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 总是尽量多做。可是有人以为我揽权,尤其是??唉,不提也罢!”
曹汝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每次发言,总要向瞿鸿玑问一句:“是这样 吗?”或者:“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原来枢庭已有疑忌之意,所以不能 不如此委屈绸缪。
※ ※ ※
“中日新约”终于定议了,计正约三条,附约十二条。前后不满一个月, 照会议日期来说,算是顺利的。
最后一次会议,奕劻自然要出席,签字及毕,摄影留念。第二天,袁 世凯在北洋公所设宴为小村饯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
世凯旁边,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间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以及 要言不烦的措词,大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后特别向主人要求,希望 跟曹汝霖谈谈。
袁世凯当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将他专用的会客室让出来,供他们单 独谈话,真正是单独,并无第三者在座。
“这次我抱有绝大希望而来,所以会议上竭力让步。”小村说道:“那知 是失望了。”
所谓“让步”是比较而言,较之马关条约,这一次的“中日新约”在 日本算是很客气的,但仍得了便宜,总是事实。曹汝霖不愿与他争辩这一点,
只问:“请问贵大臣,此来所抱的绝大希望是什么?”
“我原以为袁宫保必有远大的见识、眼光,在会议之后,想跟他进一步 讨论两国如何联盟,那知道袁宫保过于保守,会议席上,只在文字枝节上讲
究,斤斤计较,徒费光阴而已。”
“两国联盟?”曹汝霖问道:“自然是对付俄国?”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忧色,“俄国的野心甚大,我在朴次 茅斯议和时,已经看出来了。俄国将来定会卷土重来,如果贵我两国,不早
为之备,一定同受其害。倘能彼此联合,整军经武,力图自强,两国或可免 受其害。”
“既然如此,贵大臣何不向袁宫保直接提出这一番意思?”
“袁宫保不从大处着眼,联盟之意,此时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 猜疑。”
“那么,”曹汝霖问:“贵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够转达?”
“是的!有机会请你转达,倘或袁宫保有意讨论,我可以专程前来。”
“好!我一定设法转达。不过,”曹汝霖想了一下说:“我听说政府方面 对袁宫保亦有疑忌之意,这一层,贵大臣在会议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来。
关于联盟一节,即或袁宫保亦有同感,恐怕一时亦不便向政府进言。这是我 个人的私见,提供贵大臣作参考,幸勿为外人道!”
听得这番话,小村半晌作声不得,最后叹口气说:“我想不到中国政府 内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辞去以后,袁世凯自然要找曹汝霖询问谈话的内容。曹汝霖将 小村的意思,据实相告,只隐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说的那一段话。
“唉!”袁世凯叹气的神情,跟小村一样,“我又何能作为? 只好辜负他的盛意了。”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说:“莫说是日本人不明内情,就是京外各 地,也谁不以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听计从,有一番大的作为?那知事 实并非如此。”
袁世凯默然半晌,才说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处境越难!” 他一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到得此时,认为以退为进的手法是非施展
不可了。因而回到天津,便秘密关照张一麟替他预备一个“请开去各项差使”
的奏折。 张一麟对袁世凯的待人处世,已有很深的了解,知他此举的用意,所
以这个奏折写得冠冕堂皇,但见表功之意,并无固辞之心。袁世凯深为满意, 但却迟迟未曾拜发,要挑个最适当的日子。
几经咨询,接纳了杨士琦的意见,在封印之前一天拜发。因为就表面 而论,这个辞差的奏折,到达御前,已在封印之后,如果邀准开去各项兼差,
则封印开印,天然就是一个交接的绝好时限。至于谈到实际,辞差也是知道 的人越少越好,反正这个奏折是写给慈禧太后一个人看的,若以为有挽留的
必要,发一道慰留的上谕即可。趁封印期间,了掉这重公案,不会有人留意, 便不受任何影响。
等奏折一上,慈禧太后颇感意外,在召见军机时问道:
“袁世凯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要辞差?” 奕劻是知道这回事的,却故意装作诧异的神情答说“是! 奴才亦莫名其妙!”
“你们倒想想看,总有原因吧?” 这下是瞿鸿玑答奏:“袁世凯兼的差使很多,因为精力照顾不到,难免
有疏忽的地方,言路上啧有烦言,想来袁世凯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有倦勤 的表示。”
“那也难怪他。”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由于有“难怪他”这句话,瞿鸿玑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觉得 还未到能扳倒袁世凯的时候,便很见机地说:“论到才具,袁世凯自然是好
的,有几桩差使也少不了他!合无请旨慰留,或者酌情开去几项差使?”
“要慰留,就一项差使都不必开。”慈禧太后说,“我并没成见,只觉得
‘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这句话,一点不错。如果酌量开去几项差使,就有 疑人的意思在内,大可不必!”
“是!”瞿鸿玑很勉强地答应着。
“皇帝有什么话?” 皇帝能有什么话?照例答一句:“一切请皇太后作主。” 于是决定慰留。由军机章京拟旨:“袁世凯所奏开去兼差一折,现在时
事艰难,正资整顿,该督公忠夙著,仍着统筹兼顾,妥为经理,以副委任。 所请应毋庸议。”
“达拉密”拟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鸿玑将最后一句改为“毋 庸固辞”。原来“所请应毋庸议”是表示辞差之事,根本不必谈起,此时一
改,意思颇不相同,“固”辞之“固”,意味着辞已不错,只是一时尚无替手, 不能不暂维现状。这些语气上的吞吐出入,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讲究的,
如今正如瞿鸿玑说袁世凯的,“精力照顾不到,难免疏忽”,竟未看出仍有“疑 人”的意思在内。
邸抄刚发,袁世凯在天津就接到了电报,慰留在意中,最后那句话却 大出意外,不免错愕。
及至打听到这句话出于瞿鸿玑所改,袁世凯想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这句成语,知道自己跟此人势不两立了!
※ ※ ※ 考察宪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适异国,目迷五色,看不
出什么地方是实施宪政的功效,又从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补绍英的缺的李盛铎,他做过驻日公使,此番旧地重 游,一切都还不太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宪政是怎么回事。心想,此事头绪
纷繁,如果不先提纲挈领,拣要紧之处下手,只怕漫游全球,三、五年也考 察不完。必得找个人来参赞一番,先定个考察的章程出来才好。
“参赞”现成,五大臣带的随员很多,首席参赞名叫熊希龄,湖南凤凰 人氏,与南通状元张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变时因为有新党的嫌疑,“交地
方官严加管束”,那知湖南巡抚赵尔巽倒颇欣赏他的才气,几次奏保,已当 到了候补道。这次随五大员出洋,原有一套应付公事的办法,所以等李盛铎
一提到,随即拍胸答说:“我有办法!诸公尽管去观光,逛厌了换地方,反 正返抵国门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铎喊着他的别号说:“你先别大包大揽,倒说我听听看, 是何办法?”
“当今中国精通宪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启超的别号,李盛铎一听这个名字,急忙乱摇双手:“不行,
不行!这个人万万惹不得!”
“木公!”李盛铎字木斋,所以熊希龄这样叫他,“我当然不会找梁卓如。 另外还有一个是我们湖南同乡杨晢子,木公听说过这个人吧了”
李盛铎知道杨晢子就是杨度,他是王湘绮的得意门生,曾应经济特科, 初试高中一等第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诒,为瞿鸿玑误认作梁启超的兄
弟,又说他的名字是“梁头康尾”——康有为名祖诒,末字相同,“其人可 知”。因此梁士诒不敢再应复试,而杨度亦有“康梁余党”的嫌疑,同样地
自己绝了这条进取之路,买舟东渡,成了中国留学生中很出风头的人物。
“怎么,杨晢子精通宪政?”
“是的!湘绮自负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门生,自然也要研究这套帝王 之学。晢子是君主立宪派,如果请他做几篇考察报告,一定处处顾到君主的
地位与尊严,奏报到朝廷,一定不会出毛病。”
“那好!准定请他做枪手,请你赶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谈一谈。”
“找他容易,不过有两件事,我先要请示木公。第一,考察报告,似乎 要定几个题目,如果开流水帐似的,只叙旅途所见所闻,似乎难有结论。再
者,有了题目,将来在报章上发表也比较方便。”熊希龄说:“宪政初步,在 启迪民智,这些文章将来是一定要布诸国人的,同时这也是诸公万里之行的 一个交代。”
“说得是!”李盛铎连连点头,“一客不烦二主,题目索性也请晢子去定, 只要扣住‘考察’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龄又说:“第二,总要送一份润笔,而且应该从丰。”
“这好办!我跟泽公来说。你看送多少?”
“总得一个整数。”
“一千?”李盛铎说:“似乎少了点。”
“是的,一千太少了,总得一万银子。” 李盛铎想了一会说:“这总好商量,你就快去办吧!” 于是熊希龄兴冲冲去找杨度。他住在东京饭田町,由他担任会长的“东
京留学生会”的招牌,就挂在他家大门上。既是会址,自不免有会员往来, 不便密谈,所以熊希龄将他约在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况如何?”熊希龄问说。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样不好。”熊希龄笑道:“钱不够花。” 杨度笑笑,然后又说:“听说你要来,我跟房东太太说,‘不要紧了,
有人送钱来给我过年了!’”
“不错,可以让你过肥年。不过,你要作文章。” 杨度不答,从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熊希龄接来一看,上
面写着三行字“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实施宪 政程序。”
看完,两人相视而笑,真有莫逆于心的惬意。熊希龄将那张纸折起来 收入口袋,“这三个题目很好!”他说:“润笔总有万金之谱,回头我先送两
千过来。晢子,过个肥年在其次,你平生的抱负,正好借五大臣这个躯壳, 大大展布一番。这是绝好的机会,请你珍视。”
杨度点点头答说:“话我要说在前面。论见解,卓如未必赶得上我,不 过以腹笥之宽,行文之畅,我不能不让他出一头地。所以这三篇文章,我要 分一两篇给他做。”
“那都随你!不过,卓如的笔锋太犀利,不要带出什么有忌讳的话,那 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不要紧!我跟他说明白,如果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说明白,若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你送来的稿子。”
“尽改不妨。”杨度问说:“何时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还早得很。”杨度很高兴地说:“阁下此来,无异放赈,今年有好些 留学生可以舒舒服服过年了。”
一件大事说定,熊希龄十分高兴,在料亭中当着浓妆艳抹的艺妓,大 捧杨度。这倒也不尽是作假,熊希龄有样好处,待人厚道而且诚恳。所以在
赵尔巽之前,为湖南巡抚陈宝箴延入幕府,便颇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诚恳两 字。有一次延经学家皮鹿门讲学,熊希龄亲自擂铃,召集听众入讲堂,便有
人戏撰一联:“鹿皮讲学,熊掌摇铃”。又有人妒嫉他是陈宝箴面前的红员, 用“熊”、“陈”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对联,将他连陈宝箴一起骂在里面,道
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却不知熊希 龄的“能干”,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于熊希龄的“四足不停”。原来革命党人将 有不利于五大臣的举动,劳动日本警察,昼夜守护。
载泽等人,吓得步门不出,一切需要对外接洽的事务,全靠熊希龄奔 走。直到阴历二月初一,五大臣自横滨上船赴美,才得松一口气。
到得美国,分道扬镳,端方、戴鸿慈考察德国,载泽、李盛铎、尚其 亨由英转法。一路逍遥,到得五月下旬,先后回到上海,但枪手的文章尚未
寄到。于是熊希龄又出一个主意,以“考察东南民气、征集各省意见”为名, 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专人赶到东京饭田町杨度寓所坐催。当时商定,端、
戴留守,载泽等人先回京复命。
不多几日,派到日本的专差回来了,携来一大包文件,奏折、论说、 条陈,一应俱全。
其中有个论立宪应从改革官制着手的说帖,端方大为欣赏,趁戴鸿慈 正好不在,将这个说帖悄悄抽下,攫为己有了。
及至坐轮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门的上宾,盛筵既罢,戴鸿慈 回行馆休息,端方便在袁世凯的签押房里,将那个说帖取了出来,说一声:
“四哥,你看这个主张如何?” 袁世凯只一看头几行,便很起劲了,“深获我心!”他拍着大腿说:“我
早就有此意了。好些衙门只剩一个空架子,吃闲饭的官儿,虚耗俸禄,还影 响了他人的士气,非彻底改革不可。还有那些都老爷,遇事生风,不辨是非,
真正败事有余,成事不足!都察院这个衙门,也该取消。”
“四哥,你没有细看说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无穷。” 听这一说,袁世凯聚精会神地细看说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来
这个改革官制的办法,主张采取责任内阁制,内阁总理大臣钦派而提交国会 通过,阁员由总理大臣遴选奏请敕命,与日本的内阁,一式无二。如果照此
办法实行,内阁总理大臣当然是庆王奕劻。大权在握,要排去瞿鸿玑方便得 很。即使仍为阁员,上奏是总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象军机大臣那样全班进
见,瞿鸿玑亦就无法从中操纵,“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这,”袁世凯迟疑地说:“只怕上头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个说法,才能让上头照办。”
“喔,陶斋,你倒说来我听听。”
“我是一条苦肉计,此刻不必细说。四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责任 内阁制实行,你愿意不愿意入阁?”
“这??。”袁世凯沉吟着。
“曾湘乡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大老也没有几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牢保荐袁世凯接任总理 大臣。意会到此,袁世凯自不免怦怦心动。
“陶斋,你还是先说说,是怎么一条苦肉计?”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辈子在北洋,这条苦肉计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 头砸自己的脚!”端方说道:“反正要入阁的,就无所谓了,我想复命时这么
回奏:立宪规模,宜仿日本。至于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抚,集权中枢,庶 几无外重内轻之嫌,方为长治久安之计。”
“这话也没有什么说不得。督抚有权无权,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准定照此回奏。”


九七




到了京里,端方先跟载泽见面,将杨度的文件都交了出去,然后提出 改革官制之议,作为他自己的考察心得。
载泽大为赞成。对于中央官制,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借此“削藩”, 是绝妙之计。
因此,在五大臣一起回奏考察政治经过时,他跟端方是站在一边的。 不过,端方着重在仿照日本的宪政规制,意思是必得设置责任内阁,而载泽
则极力陈述改革地方官制的必要,说是“照此不变,唐朝的藩镇、日本的藩 阀,将复见于今日。”
慈禧太后对立宪一事,本持反感,如今听了载泽、端方的话,深为讶
异,也改变了过去的想法。立宪是数年以后的事,而以立宪先改官制为名, 削夺洪杨以来积渐而成的督抚权力,尤其是借此消除了袁世凯手握兵柄,可
能形成肘腋之患的隐忧,先就赢了一注,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毕竟兹事体大,她觉得如果不细想一想,遽作裁决,未免放不下 心,所以一切蔚成风气,纷纷建言,有关立宪的奏折,包括袁世凯所奏:“立
宪预备,宜使中央五品以上官吏参与政务,为上议院基础;使各州县名望绅 商,参与地方政务,为地方自治基础。”的建议在内,一律发交军机处存档,
>
。五大臣环海万里,考察政治归来,如果落得这么一个“无疾而终” 的结果,未免于心不甘。尤其是载泽,一方面是面子下不来,一方面正谋大
用,全心全意要借考察政治作个直上青云的梯阶,所以更为焦急。
“泽公,”端方想到了一个说法,但必须是跟慈禧太后极亲密的人,才便 于进言,而载泽的福晋,是皇后的胞妹,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恰是最宜
于进言的人。所以这样含蓄的建议:“皇太后七旬万寿,没有能好好热闹一 番,去年日俄还不曾停战,东三省在人家手里,兴致差了,想热闹也热闹不
起来。今年可不同了,东三省总算祖宗保佑,一定可以收回,倘或再干一两 件大得民心的事,锦上添花,今年十月初十的万寿,可有得热闹了。”
果然,载泽遣他的妻子入宫,说动了慈禧太后。第二天便交代军机, 特派醇亲王载沣主持,筹商预备立宪事宜。除了军机大臣、大学士以外,北
洋大臣袁世凯亦在与议的名单之内。
※ ※ ※ 一接到北京的电报,袁世凯专车进京,随带两名幕僚,一个是张一麟,
一个是在日本学法律的金邦平。 专车到京,已在午后,先到宫门请安,次谒醇王载沣,然后回到北洋
公所,端方已等在那里了。
“四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岑三撵到云南。”端方很兴奋地说:“大 老特地叫我来跟四哥商量,这个上下家的位子应该怎么搬才合适?”
原来云南极西,有个内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叫做片马,为由 缅甸入藏的要地,英国虎视眈眈,想夺片马的野心,日显一日。果然以兵戎
相见,自然要调一员名将去镇守,奕劻想借这个名义,将岑春煊调为云贵总 督。
这就牵涉到原任的丁振铎。倘能对调,自无话说,只是丁振铎的资望 不够,而奕劻亦不愿将两广总督这个好缺,便宜了丁振铎,所以又要牵涉到 第三者。
这第三者便是端方。他从上年十二月奉旨调为闽浙总督,旋即出洋考 察,从未履任。丁振铎以云贵调闽浙,缺分相当,是适当的安排,端方由闽
浙调两广,亦无不可,但他意犹未足。因而便又牵涉到第四者,袁世凯的亲 家周馥。
原来端方志在两江,希望袁世凯能同意,将周馥由江督转为粤督。他 的理由是,李鸿章入京议和前,原为两广总督,北洋旧人在广东的很多,周 馥都能笼罩得住。
袁世凯自是欣然同意:“陶斋,两江是你旧游之地,此去人地相宜,政 通人和,再好没有!不过,”他说:“这个位要分两次来搬,才不落痕迹。”
袁世凯的办法是,周馥跟端方上下家对调,第二次搬位时,端方不动,
其余三家转个圈,岑春煊去云贵,丁振铎去闽浙,周馥去两广。
※ ※ ※ 由载沣主持的会议,只召集了两次,便已定局,奏准两宫,即时颁发
上谕。照例用“钦奉懿旨”开头,铺叙慈禧太后深体民心的功德。第一段是 由祖宗的规制,谈到立宪乃是自强之道,说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
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国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 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受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
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平治之望,是以简派大臣, 分赴各国考察政治。现载泽等回国陈奏,深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睽,
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 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政体,以及
筹备财政,经划政敌,无不公之于黎庶。又在各国相师,变通尽利,政通民 和,有由来矣!”
第二段入于正题,决定立宪,而以改官制入手。“时处今日,唯有及时 详析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
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 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
第更张,并无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厘财政,整顿武备, 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
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参用各国成法,妥议立宪实行期限, 再行宣布天下,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
人等,发愤为学,各明忠君爱国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 以小岔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储立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
只隔得一天,派定“更定官制”的“编纂”人员,以镇国公载泽为首, 以次是东阁大学士世续,体仁阁大学士那桐,协办大臣荣庆,商务尚书载振,
吏部尚书奎俊,户部尚书铁良、张百熙,礼部尚书戴鸿慈,刑部尚书戴宝华, 巡警部尚书徐世昌,工部尚书陆润庠,左都御史寿耆。部院堂官中独缺兵部,
却补上一个北洋大臣袁世凯,意思便是当他兵部尚书了。
同时又规定两江、湖广、陕甘、四川、闽浙、两广诸督,“选派司道大 员来京,随同参议。”而“总司核定”之责者,派了庆亲王奕劻、文渊阁大
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瞿鸿玑。
看了这道上谕,袁世凯心里不免抑郁,尽管北洋权重,到了京里却只 能陪部院大臣末座,与“总司核定”的瞿鸿玑一比,更觉见绌。不过,他也
有值得安慰之处,第一是端方与周馥对调的上谕,已见明发,排岑的计划, 初步实现了。其次“编纂官制局”的提调,照他所提名,派的是孙宝琦与杨
士琦。他的随员张一麟、金邦平,还有他所欣赏的曹汝霖,都被派为“编纂 员”。
※ ※ ※
“编纂官制局”设在海淀的朗润园。头一次集会,由载泽主持,先议办 事章程,提调已拟了个说帖。分立法、司法、行政三部,先议中央,后议地
方。载泽念完了这个说帖,环视问说:“诸公有意见,请提出来!”
类此会议,照例以官位大小,定发言先后,世续对“立宪”不但不感 兴趣,亦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用鼻烟壶指一指那桐说:“琴轩,你说一点 儿什么吧?”
那桐要说的话却不止“一点儿”。前一天在庆亲王府密议,已商定了策 略,由他来对付载泽,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说:“立宪是所谓‘三权分立’,
不过,立法在目前还谈不到,所以我主张只分‘司法’、‘行政’两部就可以 了。”
“不错!”载泽点点头。
“其次,”那桐又说:“上谕说的是‘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 而昭大信?’意思是应该早早见诸实行,始足以昭大信,如果迁延日久,与
‘徒饰空文’没有什么两样。 倘或草草议定,又不免犯了‘操切从事’之戒。所以,我主张目前只
议中央官制,因为地方官制由督抚到未入流的典史,官制复杂琐碎,只怕一 年也议不完。如果只议中央官制,以两月为期,在皇太后万寿以前,核定颁
布,成为朝廷旷代的恩典,岂不甚好?”
这番说词,明目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维护北洋大臣的权力,无奈说 得振振有词,不易驳倒,何况又有慈禧太后万寿这顶帽子扣在上面,更叫人 动弹不得,唯有同意。
“再有件事,”那桐又说:“新官制的编纂,下有司员,又有提调,上面 有三位总司核定的王大臣,我辈居中,承上启下,如果每次都要集会再能定
案,未免旷时废事,得要定个总其成的章程才好。”
“这无非两个办法。”铁良接口说道:“一个是推定专人,一个是轮流值 日。”
“轮值似乎不妥。”那桐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比带领引见,可以由各部 堂官值日,反正只要礼节不错就行了。但编纂官制,是整套的东西,前后衔
接,错不得一点。倘或一案出来,头一天值日的看不完,第二天值日换了个 人,别生意见,第三天又有别样主张,这岂不是让下面的人为难?”
“中堂说得是!”铁良自动撤回原议,“轮流值日的办法行不通。”
“可还有第三个办法?”载泽问。 大家都不说话,便确定了“推定专人负责”的宗旨,接下来就要公推
这个“专人”了。
“我要言之在先,”世续忽然开口:“我内务部的公事实在忙不过来,诸 公公推,请把我先剔除在外。”
“我看,”徐世昌故意先推载泽,“领袖群伦,自然是泽公!”
“泽公有御前的差使!”载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不赞成,但也并不表 示反对,只象是提醒。
这句话提醒了载泽本人。就在这天方有上谕:“御前大臣礼亲王世铎, 于出入扈从,并不跟随,殊属非是!着开去御前大臣差使。镇国公载泽加恩
着在御前大臣学习行走。”这是大用的征兆,载泽自然要巴结。再按实情来 说,世铎既因“出入扈从,并不跟随”而开缺,载泽便当格外警惕,扈从左
右,片刻不离才是。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必等载泽自己开口,便知他决无法来负专责。于 是那桐在载泽辞谢以后说道:“我看,在座的,都有本身的公事分不开身, 只有慰庭是例外。”
“对!”世续对立宪不表兴趣,而对袁世凯却有好感,所以附和着说:“慰 庭本是奉旨召来京议官制的,正该专负其责。”
※ ※ ※
编纂员共十七个,皆是一时之选,而大部分是调自外务部与商部的东 西洋留学生,风头最健的四个,号称“四大金刚”,汪荣宝、章宗祥、陆宗 舆,还有个曹汝霖。
这四个人都是留日学生,学的是法科,论到宪政,当然以孟德斯鸠三 权分立为坚持不移的宗旨。立法还谈不到,唯有暂设资政院,备皇帝顾问,
作为国会的代替。行政、司法两者坚持依照宪政常规,厘订官制,不稍迁就。 先是司法独立,便有人大表反对,认为侵削了行政权,而行政采取责
任内阁制,倒没有多少人反对。也不是没有人反对,总司核定的孙家鼐和瞿 鸿玑,早就与以载沣、载泽为首的亲贵,取得了协议,另有釜底抽薪之计,
此时不必反对。 内阁之下为各部院,“四大金刚”递了一个说帖,认为“名为吏部,但
司签掣之事,并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但司出纳之事,并无统计之权;名 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教之权;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武职升
转之事,并无统驭之权。名实不副,难专责成。”主张裁撤归并。
说帖由提调转到袁世凯那里,因为切中积弊,言之成理。 当然批示“照办”。 那知消息一传,流言四起。那桐赶到朗润园,神色张皇地向袁世凯说
道:“慰庭,你住在园里不知道,外面对你很不谅解呢!”
“喔,”袁世凯是不在乎他人谅解不谅解的,很沉着地问:
“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戊戌那年,为了裁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等等衙门,闹出 轩然大波?那些衙门的官儿,如今都认为你有意要敲掉他们的饭碗,群情愤 慨,怕要出事。”
“这话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这么实事求是来编纂官制,我们来干什 么?”
一句话将那桐堵得好半晌开不得口。
“哼!”袁世凯微微冷笑,“反正恶人是做定了,索性做个彻底,只怕都 察院也要裁。”
“这,慰庭,”那桐神色越显惶惑,“你可得三思而行!你说吏、礼两部 名实不副,很有些正途出身的老辈在骂你,怎么还可以得罪言路。”
“我是按照宪政常规行事。三权分立,监察是议院之权,何须单独设立 都察院。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得罪言路我不怕!”
这几句话传了出去,对袁世凯不满的舆情,如火上浇油,越发炽烈。 而住在朗润园中,对外面情形,多少有些隔膜,只是敢作敢为而已,在发知
单召集下次的会议,注明议题是研究都察院当裁与否。
会议那天,载泽未到,托病的也很多。 与会的人则在听了袁世凯的意见之后,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陆润庠掏出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刚
接到寿州相国的一封信,念来请大家听听。”
“寿州相国”是指孙家鼐,他的信很短。警句是:“台谏为朝廷耳目,自 非神奸巨憝,孰敢议裁?”
一听这两句话,袁世凯如兜头挨了一闷棍,神色大变,不但开不得口, 头都抬不起来了。
※ ※ ※
“寿州相国”是咸丰九年的状元,距离作为中国一千三百年科举结局的 光绪甲辰正科,已有二十科之久。
在士林中,真正是十三科之前的“老前辈”,自李鸿藻、翁同龢下世以 后,隐然冠冕群伦,为清议的领袖。
经他这一骂袁世凯为“神奸巨憝”,等于登高一呼。言路上本就因为袁 世凯胆敢擅议裁都察院,将他恨之切骨,此刻有“寿州相国”的号召,自然 下手痛击了。
大概自和珅、穆彰阿败事以来,从未有这么多“白简”指向一个人, 几乎是众口一词,说袁世凯议裁台谏,志在削朝廷的耳目,居心叵测,殆不
可问。措词激烈的,甚至指他“谋为不轨”。
袁世凯到底觉得言路可畏了,但还力持镇静,在朗润园中,不动声色。 张一麟少年新进,不免害怕,便悄悄地向袁世凯提出忠告,应该速谋
补救之计。 因为外面的流言甚盛,说京城里怕会激出变故,酿成暴乱。胆子小的
人鉴于辛酉之祸,甚至带了川资在身,为的是一看情况不好,连家都可不回, 径自出城避乱。
到了晚上,唐绍仪微服相访,劝袁世凯赶快出京。 可是,他是奉旨进京的,不奉旨又何能出京? 正在相顾束手之际,军机处派了人来通知:第二天一早,慈禧太后在
颐和园召见。
“袁世凯,你闹得太离谱了!”慈禧太后从御案上抓起一束白折子,扬一 扬说:“你看见没有,参你人这么多!”
“臣死罪!不过,言路上??。”
“不要再辩了!”慈禧太后厉声说道:“赶快回任!参你的人太多,我亦 没法保全你了!”
“是!臣遵懿旨!”袁世凯“冬、冬”地碰了几个响头。 这个钉子碰得不轻!袁世凯形容惨淡地回到了朗润园,都有些怕见人
了。馆中有那得到风声的,免不了私下议论,一传两,两传四,都知道袁宫 保栽了大跟头。孙、杨两提调,原以为袁世凯必会立即找他们去商议,谁知
竟无动静,孙宝琦还能忍得住,杨士琦却认为不能听其自然。
“慕韩,”他说:“总得找项城去问一问吧?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很明白的一回事,亲贵、权要、言路,都欲得之而后快,偏偏 项城又不肯收敛。如今正在风头上,碰都碰不得。”
“不碰也得有个不碰的办法,走!”杨士琦拉着他说,“去看看!”
“慢、慢!去了就得有办法拿出来,先想停当了再说。”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少不得东海,他的作用很要紧。先送信进
城,请他赶紧来。办法我有,且先见了项城再说。”
“东海”是指徐世昌,他的身分地位也到可以用郡望、籍贯作代名的时 候了。孙宝琦也认为这件事非跟徐世昌商量不可,当即派人送信,然后与杨
士琦一起到了袁世凯所住的那个院落,刚进垂花门就看到一个矮胖的背影, 在走廊上负手蹀躞,腰弯得很厉害,仿佛背上不胜负荷似的。
“嗯哼!”杨士琦特意作了一声假咳嗽。 袁世凯闻声回身,看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往里而去,孙、杨两人随即
默默地跟了进去。
“你们都知道了吧?”
“听说了。”孙宝琦的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没有什么!”杨士琦是很不在乎的态度,“责任负得重了,不免有这样 的遭遇。从前李文忠、恭忠亲王都经过的,到后来还是慈眷优隆。”
“后来是后来!”袁世凯说:“眼前要保住面子才好。首先,我怎么才能 回任,这个折子该怎么措词,我就想不出。”
“不!”杨士琦立即接口:“决不能自请回任。得想法子弄个冠冕堂皇的 理由,明发上谕派宫保出京。”
“啊,啊!”袁世凯精神一振,“想个什么理由呢?”
“这得问问东海,看军机处有没有什么大案要派人出去查办。”
“已经着人去请东海了。”孙宝琦接着杨士琦的话说。
“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言路上要想法子赶紧安抚。”杨士琦说:”只 要此辈肯放松一步,我想老太后亦必不为已甚的。”
“说得是!”袁世凯深深点头,“上头的意思,亦是因为言路上太嚣张, 怕压不下去,所以要我避一避。看样子,倒不是要跟我为难。”
“还有,”孙宝琦说:“亲贵的谗言,也不可不防。”
“这还在其次。杏城的话不错,如今以安抚言路为先。”袁世凯说:“菊 人以翰苑前辈的资格,出来打个招呼,应该是有用处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杨士琦又说:“还有一位也有用处,陶公以地 方长官的身分,把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京官通请一请,想来大家不能不
买他们这位‘老公祖’的帐吧!”
“嗯,这个主意好!杏城,就烦跟陶斋说一说,或者请客的事,就烦你 替他提调。”
“吃喝玩儿,陶公那样不精通,何用我替他提调?我马上告诉他就是。”
“好!”袁世凯觉得心情比较舒畅了些,定神想了一下说:
“照你们看,新官制什么时候可以议定?”
“那难说。只要都察院不裁,吏、礼两部一仍其旧,我想,” 孙宝琦估计着说:“大概九月中旬,一定可以完工。”
原来袁世凯还希望在官制议定之时,能够参与,如果此事定案在十月
初,则借为慈禧太后祝嘏的名义,再次进京,托庆王奕劻相机进言,能再到 朗润园来住几天,说来始终其事,已失的面子便可挽回。如今听说九月初即
能定局,就得另想别法了。这个法子要徐世昌来想。他细细思索了最近军机 处收到的折报,并无重大事故,可派袁世凯出京处理。最后,仍是袁世凯自 己悟得一策。
“我想今年来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跟铁宝臣一起出京校阅。菊人,你看 如何?”
徐世昌本性持重,又学了荣禄的诀窍,凡有重要事故,那怕一言可决 之事,亦必先通前彻后考虑过,此时垂眼静思好一会,方始开口。
“这个脱身之计很好!不但冠冕堂皇,而且可有所表。不过,”他放低了 声音说:“慰庭,从前年大将军有个故事,你总听说过?”
“年羹尧的故事很多,不知老兄指的那一个?”
“他班师回京的故事。” 袁世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说:“倒没听说过。”
据说雍正即位以后,召年羹尧自青海班师,雍正亲自郊迎,目睹军容
如火如荼,极其壮观,内心已生警惕。其时正逢盛夏,雍正为示体恤,传旨 命士兵卸甲休息,谁知年羹尧的部下,置若罔闻。后来年羹尧本人知道了,
谢恩过后,从怀中取出一面小旗,晃动了几下,顿时欢声雷动,卸甲如山。 雍正心想,圣旨不及军令,如果年羹尧此时有篡位之心,自己的性命必已不
保,所以从此一刻起,便下决心要杀年羹尧。
听徐世昌讲完这段故事,袁世凯憬然有悟,“你是说上面想收兵权?” 他问。
“是的!”徐世昌答说:“亲贵的疑忌之心,由来已非一日。不过本来能 拖还可以拖,如今举行大规模秋操,铁宝臣一看那种情形,回来一说,不把
泽公他们吓坏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既安慰,又伤心,“诚然!”他说:“我这六镇北洋新 军,自信在海内已是所向无敌,也难怪他们疑忌。此事迟早会发作,拖亦不
必拖,等秋操过后,我们好好再商量。”
“既然你决定这么做了,明天我跟庆邸、子玖去说,一奏必准。可是总 也得有个办法啊!”
“那好办!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晚上就有办法交给你。”袁世凯唤人将 张一麟请了来,“请你打个电报给仲远,现在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请
他作个初步筹划。明天一早,请他专车进京,等着他的办法出奏。”
张一麟答应着走了。袁世凯又谈如何疏通言路,特别是要笼络东南各 省的京官。徐世昌一诺无辞,起身说道:“我得赶进城去,把这些办法,先
跟庆邸、陶斋说一说。仲远一到,立刻通知我。”
※ ※ ※
“仲远”姓言,名敦源,是孔门高弟子游的八十一世孙,世居常熟。言 敦源从小随父宦游直隶,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吴汝纶的得意弟子,亦颇受翁同
龢的赏识,无奈才气虽高,场运不佳,以监生的身分,六试北闱不第。光绪 二十三年,袁世凯在小站练兵,为了巴结翁同龢,多方设法接近,便将言敦
源罗致入幕。本意想借他作一条结交“常熟相国”的通路,谁知成了徐世昌 须臾不可离的左右手。
徐世昌是袁世凯在小站的幕僚长,差使的名称叫做“总办参谋营务处”, 一切规章制度都须出自这一部门。虽有从德国与日本翻译过来的“步兵操
典”、“阵中勤务令”之类,但文字生涩,不可卒读。徐世昌日坐愁城,不知 如何措手,听说言敦源是保定莲池书院的高材生,便姑且将这一堆“天书”
交给他去整理。言敦源细心寻绎文气,不懂之处找原译者去请教,通得其意, 另行改写,结果不但通顺,而且精要。
徐世昌大喜过望,袁世凯已倾心相许。两人与年未三十的言敦源函札 往来,不是称“仲兄”,便是称“远公”,尊礼始终不替。
戊戌告密,袁世凯一跃而为山东巡抚,言敦源自然是必携的僚佐,他 的官衔是“武卫军右翼参赞”,与宿将龚元友共守德州。及至袁世凯从李鸿
章督直,言敦源亦已保升到了道员,充任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
从回銮至今,又已五年的工夫,北洋大将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 曹锟等人,都因为赏给“副都统”衔,换上了红顶子。袁世凯觉得不能委屈
言敦源,特意保他署任大名镇总兵,以文员而任镇守方面的武职,一破成例。 言敦源顶戴已换,尚未上任,一接到张一麟的电报,随即到京,大规模秋操
的腹案,在火车中便已拟定了。
这天,袁世凯已迁回北洋公所,等言敦源一到,一面通知徐世昌,一 面先谈起来。言敦源听他说完,随即振笔疾书,及至徐世昌应邀赶来,他的
秋操计划纲要,已经脱稿了。
“慰庭,有道上谕你看看!” 这道上谕不到三十个字:“以岑春煊为云贵总督,调周馥为两广总督,
丁振铎为闽浙总督。” 袁世凯看完,只言不发,只说:“菊人,你看看仲远的办法。” 徐世昌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查会操宗旨,在使各军官之调度指挥,
各军士之动作服习,一一实验,而平日督练之成绩,各部伍教育之程度,亦 得灿然毕备,殿最分明。东西各国不惜繁费,岁岁举行者,诚以多一次战役,
必多一次改良;经一次合操,必增一次经验,非苟然也!”
“很好!”徐世昌深深点头,“说得很动听。”
“你再看下面。”袁世凯说:“还有好文章。” 徐世昌接着往下看:“上年征调近畿陆军各镇,会操河间,固已耸动环
球,此次若能举南北数省之军队,萃集一地而运用之,使皆服习于中央一号 令之下,尤为创从前所未有,允足系四方之观听。”
“不错,说得好!隐然有耀武扬威之意,皇太后一定中意。”徐世昌放下 计划纲要,望着言敦源说:“看不如听!仲远,我听你讲。”
“先谈编制,想分南北两军对抗。北军抽调山东的第五镇、南苑的第六 镇、直隶的第四镇、以及京旗第一镇的兵力,合编而成;南军以湖北第八镇
全军及河南的混成协合组。总人数三万四千。”
“我想,南皮一定赞成。”徐世昌笑道,“他也早就跃跃欲试了。两军的 统制,南军当然是丫姑爷,北军呢?”
袁世凯与言敦源都笑了。所谓“丫姑爷”是指湖北新军的首脑张彪, 他的妻子是张夫人的丫头,认作干女儿,所以张彪有“丫姑爷”的外号。
“北军统制!”袁世凯征询着,“段芝泉如何?”
“我赞成!”徐世昌说:“综理这次会操的一切事务,自然非仲远莫属。”
“仲远,”袁世凯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义不容辞。”
“那好!就这样定案。我与庆邸、子玖都谈过了,无不同意。”
※ ※ ※ 果然,一奏便准,而慈禧太后颇为嘉许。那些“都老爷”见此光景,
自觉占了上风,加以徐世昌与端方的疏通,亦就不为已甚。 袁世凯一出京,编纂新官制就顺利了,到了八月底,大致已经定局。
徐世昌因为袁世凯希望始终其事,便替他在瞿鸿玑面前活动,同时说动铁良,
奏请颁发“阅兵大臣”关防,并召袁世凯陛见,面谕此次会操应该如何认真 办理,以示朝廷整军经武,重振雄风的期望。慈禧太后一一照准,于是,袁
世凯九月初一重新进京。
九月初二召见,谈会操以外,少不得也要谈到新官制。袁世凯不敢多 说,而奕劻则乘机面奏:袁世凯亦系奉旨共同编纂的大臣,可否趁他请训之
便,让他细看一看草案,如有不尽之处,还来得及改正。
这亦并无不可,慈禧太后同意了。于是,奕劻以“总司核定官制”的 资格,在朗润园召集一次会议,名为审定,其实只是让袁世凯亮个相。而袁
世凯早就发了请帖,在北洋公所设宴款待缩纂官制局的同事,上自王公,下
至录事,一视同仁,无不邀请。 这样的场合,设宴照例演剧,但应传的戏班,不是徽班,不是秦腔,
而是“春柳社”的新剧,俗称“文明戏”,戏名叫作《朝鲜烈士蹈海记》。 这出戏的剧情是:朝鲜的顽固党争名夺利,搞得乌烟瘴气。有一烈士
对顽固大臣进言,以为朝鲜如不变法,即将亡国,顽固大臣只顾既得利益, 不肯改革。有一大臣调停其间,一面劝烈士不宜鲁莽,一面劝大臣,强敌当
前,如不变法,何以图存?大臣不听。其后日本进兵,朝鲜王被迫退位,烈 士痛哭流涕地演说了一场,跳海而死。
这出戏当然是意有所指的。演员都经指点、悟得其中之意,演来丝丝 入扣,十分感人。
文明戏中,照例有个重要角色,名为“言论老生”,扮演蹈海的烈士, 那场演说,慷慨激昂,声容并茂,席间确有人感动得掉眼泪,而袁世凯却始
终保持笑容,是报复的快意使然。
※ ※ ※ 彰德会操一共举行了四天。第一天操练马队,第二天南北两军“遭遇
战”,第三天考验士兵的战技,第四天大阅。中午大宴中外参观宾客及两军 将佐,第五天袁世凯就回天津了。
一到便接得报告,载振与徐世昌奉旨出关“查办事件”。原来东三省地 大物博,一向富庶,苛捐杂税甚多,自从由日、俄两国接收过来,派赵尔巽
为奉天将军以后,他任用一个当过广西巡抚,素以精刻知名的扬州人史念祖 整顿税务。这一来,上下其手的蠹吏贪官,大感不便,因而策动了一个工科
给事中张世培奏上一本,倒也没有太离谱的攻击,只说奉天捐税烦苛,商民 颇以为苦。其时已决定东三省将改行省。赵尔巽本已内定为第一任总督,如
今有此一奏,慈禧太后决定派人去看看。奕劻内举不避亲,主张派载振去查 办,因为苛税病商,自与商部有关。而况,所查的是封疆大吏,向例不是派
大学士,便是派亲贵,载振的身分亦相符合。
不过,载振到底更事不多,还得派一个老成人作为辅佐,而徐世昌看 出新官制一施行,军机处有大更动,自己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的位子,不如
出关去看看,有何机会。所以向奕劻自告奋勇,瞿鸿玑亦不反对,事情便定 局了。
接待钦差,在地方官是件大事,何况载振又是换帖弟兄,袁世凯觉得 于公于私,都必得格外尽心才好,所以指定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段芝贵,专 为载振办差。
段芝贵别无所长,只是善于伺候贵人。他在天津声色场中,是个阔客, 袁世凯是知道的,而载振是头号绔袴,更是人所皆知。然则派段芝贵为载振
办的差使是什么?亦就彼此心照不宣了。
于是,段芝贵特意去找一个朋友。此人是长芦的盐商,捐了个兵部候 补郎中的官衔,名叫王锡瑛,字益孙,跟段芝贵一起玩儿,结成臭味相投、
彼此利用的好朋友。当时便将袁世凯交办的任务,细说了一遍,问王锡瑛:
“有什么好主意,能叫振贝子玩儿得痛快?”
“振贝子喜欢什么?”
“他?”段芝贵突然想起来了,“从前有个谢珊珊,你知道吗?”
“不是唱髦儿戏的吗?”
向来伶人皆为男角,俗称“相公”,又称“象姑”。洪杨以后,始有女
伶,起于上海,称之为“髦儿戏”。谢珊珊是苏州人,以伶而妓,三、四年 前在京城里很红过一阵子。
“不错!”段芝贵说:“谢瑚珊唱过髦儿戏,还跟振贝子配过戏。”
“着!”正锡瑛猛然一拍脑袋,“怎么这档子事就会想不起来?” 他想起的是三年前,出在北京东城余园的一件新闻。余园本是慈禧太
后同族,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的旧居,庚子之乱遭了灾,荒废不复可住。及 至回銮以后,市面渐渐恢复,东城修了大马路,起了大洋楼,繁盛胜于往时,
于是有人买下余园,修葺楼台,补植花木,开了一家大馆子。载振是余园的 常客,经常在那里流连终日,也经常邀一班少年亲贵在那里串戏,“侗五爷”
溥侗、“七爷”载涛的玩艺是连内行都佩服的。每逢彩串,常有名角来把场, 如果遇到肃亲王善耆粉墨登场,那就更热闹了,起码有四五个名角到后台来
“伺候”。 看看闹得太过分了,台谏中颇有人表示愤慨,恰好载振跟谢珊珊合演
了一出彩楼配,便有位“都老爷”张元奇上折参劾,上谕载振自加检点。余 园风流,顿时消歇,谢珊珊不知所终,载振每一提起来,总有余憾莫释之慨。
“振贝子不喜象姑,那好办!”王锡瑛说:“我已经看中了一个人了,就 怕段二爷你老心里觉得不是味儿。”
这一说,段芝贵知道他指的是谁,反唇相讥地笑道:“莫非你心里就不 犯酸?”
原来段、王二人都捧一个叫杨翠喜的坤伶。这杨翠喜是畿南文安人氏, 从小父母双亡,为族叔卖给一家姓杨的作养女,取名杨翠喜。这姓杨的是戏
班子里的“文场”,其实正当髦儿戏开始风行,便将杨翠喜送去学戏,应的 花旦这一行。
到得十六七岁,杨翠喜出落得玉立亭亭,色胜于艺。喜欢听髦儿戏的, 本就选色重于徵歌,因此,杨翠喜在天津天仙茶园,露演未几,便即大红大
紫。捧她的客人,不知凡几,但论贵则段芝贵,论富则王锡瑛。有此两人护 法,他人便只好望而却步了。
段、王虽同捧杨翠喜,却并不争风吃醋,这是因为杨翠喜受了养母的 教,手腕颇为高明,对两人都是不即不离,若拒若迎,而又铢两相称,不让
谁觉得受了委屈,而又总存着一个迟早得亲芗泽的想头,才得以相安无事。 也就因为如此,王锡瑛出这么一个主意,段芝贵心里不会犯酸。不过,
他也不愿将可居的“奇货”轻易“脱手”,思量着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从
载振身上,大大弄一注好处。
“段二爷,我们买卖人是发了财才升官,你老是贵人,就得升官,才能 发财。何不弄个督抚做做?”
段芝贵心想王锡瑛毕竟是商人,对宦途经历,不甚了了。一个候补道 想一跃而为督抚,简直是做梦!就算是实缺道员,亦得先放臬司,再转藩司,
经过“监司”这个阶段,才有升为巡抚的希望。
当然,这话可以不必跟他说,丢开一边,只谈如何伺候得振贝子称心 如意。
※ ※ ※ 就在载振与徐世昌到达天津的前一天,新官制案正式见诸上谕。事先,
已有电报预告,所以袁世凯关照,电旨一到,随即译送。由于这是清朝开国, 至少是雍正七年设立军机处以来,破天荒的大举措,所以上谕长达三千言,
抄码译文,颇费工夫,只能一段一段送阅。 这道上谕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总司核定的奕劻、孙家鼐与瞿鸿玑的会
奏,引叙共同编纂新官制的上谕之后,先有一段颂圣表功的引叙:
“仰见皇太后、皇上力拯时艰,通变宜民之至意,率士臣庶,感颂同声: 实中国转弱为强之关键。兹事体大,臣等仰禀圣谟,总司核定,断不敢草率
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月余以来,准厘定官制大臣载泽等陆续送到草案, 臣等悉心详核,反复商榷,间有未协,次第更定。京内各官,现已竣事。”
紧接着是谈改定官制的准则,以及现行官制的缺失:
“窃维此次改定官制,既为预备立宪之基,自以所定官制与宪政相近为 要义。按立宪国官制,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并峙,各有专属,相辅而行。
其意美法良,则谕旨所谓廓清积弊,明定责成,两言尽之矣!盖今日积弊之 难清,实由于责成之不定,推究厥故,殆有三端:
一则权限之不分。以行政官而兼有立法权,则必有借行政之名义,创 为不平之法律,而为协舆情,以行政而兼有司法权,则有徇平时之爱憎,变
更一定之法律,以意为出入。以司法官而兼有立法权,则必有谋听断之便利, 制为严峻之法律,以肆行武健,而法律浸失其本意。举人民之权利生命,遂
妨害于无形。此权限不分,责成之不能定者一也。
一则职任之不明。政以分职而理,谋以专任而成。今则一堂有六官, 是数人共一职也,其半为冗员可知,一人而历官各部,是一人更数职也,其
必无专长灭见。数人分一任,则筑室道谋,弊在玩时;一人兼数差,则日不 暇给,弊在废事。是故贤者累于牵制,不肖者安于推诿。是职任不明,责成
不能定者二也。”
第一次送来的电文,到此为止。袁世凯与张一麟各推敲久久,认为大 端之一的“权限不分”,讲司法独立,或可邀准,大端之二“职任不明”这 一条就很难说了。
显然的,说“一堂有六官,其半为冗员”,则各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 定会裁掉一半,平空敲掉许多人的饭碗,必定有人切齿痛恨地在骂,“始作
俑者,其无后乎?”袁世凯倒有些失悔于鼓吹改官制一举了。
第二次送来的电文,接叙大端之三:
“一则名实不副。名为吏部,但司签掣之事,并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 但司出纳之事,并无统计之权;名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教之权;
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武职升转之事,并无统御之权,是名实不副,责 成之不定者三也。”
有此三积弊,因此厘定官制,即以“清积弊,定责成”为指归。首先 是“分权以定限”,除立法暂设资政院外,行政、司法两权的区分是:
“行政之事,则专属之内阁各部大臣。内阁有总理大臣,各部尚书亦为 内阁政务大臣,故分之为各部,合之皆为政府,而情无隔阂,入则同参阁议,
出则各治部务,而事可贯通。
如是则中央集权之势成,政策统一之效著。司法之权,则专属之法部。 以大理院任审判,而法部监督之,均与行政官相对峙,而不为所节制,此三
权分立之梗概也。此外有资政院以持公论,有都察院以任纠弹,有审计院以 查滥费,亦皆独立,不为内阁所节制,而转能监督阁臣,此分权定限之大要 也。”
司法果然独立了,看样子,上谕必会允准,但内阁制,则在未定之天。
袁世凯急于想知道结果,无奈原奏还有“正名以核实”与“分职以专 任”两大条,不能不耐心看完:
“次正名以核实。巡警为民政之一端,拟正名为民政部。户部综天下财 赋,拟正名为度支部,以财政处、税务处并入。兵部徒拥虚名,拟正名为陆
军部,以练兵处、太仆寺并入,而海军部暂隶焉。既设陆军部,则练兵处之 军令司,拟正名为军咨府,以握全国军政之要枢。刑部为司法之行政衙门,
徒名曰刑,义有未尽,拟正名为法部。商部本兼掌农工,拟正名为农工商部。 理藩院为理藩部,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同为执礼之官,拟并入礼部。工
部所掌半已分隶他部,而以轮路邮电并入,拟改为邮传部。此正名核实之大 要也。
次分职以专任。分职之法,凡旧有各衙门与行政无关系者,自可切于 事情,首外务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礼部、次学部、次陆军部、次法
部、次农工商部、次邮传部、次理藩院。专任之法,内阁各大臣同负责任, 除外务部载在公约,其余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各部尚书只设一人,侍郎只
设二人,皆归一律,至新设之丞参,事权不明,尚多窒碍。故特设承政厅, 使左右丞,任一部总汇之事。设参议厅,使左右参议,任一部谋议之事。其
郎中、员外郎、主事以下,视事务之繁简,定额之多寡,要使责有专归,官 无滥设。此分职专任之大要也。”
看完这两条,袁世凯不由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知道亲贵疑忌与瞿鸿 玑的有意作对,都非传言,而是信而有征了。
所谓“除外务部载在公约,其余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这句话,明明 是说,除了他本人仍旧可以当军机大臣以外,其余都不能以尚书在军机大臣
上行走了。徐世昌出军机,已是势所必然,究其实际,袁世凯认为是为了要 剪除他的羽翼。而“正名以核实”这一条,更是专门指着他而来的。
他算了一下,除直隶总督的本缺以外,他还有九个衔头,如今大部分 都不保了。练兵处并入陆军部,当然不再有“会办大臣”的名目,新设邮传
部,而以轮路邮电并入,这就一下子去了“铁路”、“电政”两个“督办大臣” 的衔头。最可忧的是,海军部暂隶陆军部,则南北洋大臣的名义,或许都会 裁撤。
想到这里,心乱如麻,只得暂且丢开,再看下文。 下文是上谕了。仍用“钦笔懿旨”开头,首先是谈军机处,说它是“行
政总汇”,在“雍正年间,本由内阁分设”,这“行政总汇”、“内阁分设”八 字,与“内阁总理大臣”这个衔头,针锋相对,包得紧紧地,袁世凯的心更
凉了,寄托于新官制,能继奕劻而独柄大臣的希望,到此已可确定,是完全 落空了!
果然,上谕明示军机处“相承至今,尚无流弊,自毋庸编改内阁。军 机处一切规制着照旧行。其各部尚书,均着充参与政务大臣,轮班值日,听 务召对。”
最使得袁世凯不服的是:“除外务部堂官员缺照旧外,各部堂官均改设 尚书一员,侍郎二员,不分满汉。”此外还有相关的上谕五道:
第一道:“各直省官制,着即行陆续编订,妥核具奏。”第二道:“此次 裁缺之堂官,均着即原品食俸,听候简用。”
第三道:“此次改定官制,除民政部、学部、农工商部尚书、侍郎均毋 庸更换外,吏部尚书仍着鹿传霖补授:度支部尚书溥颋补授;礼部尚书仍着
溥良补授;陆军部尚书着铁良补授;法部尚书戴鸿慈补授:邮传部尚书着张 百熙补授:理藩部尚书着寿耆补授;都察院都御史仍着陆宝忠补授。”
第四道:“鹿传霖、荣庆、徐世昌、铁良均着开去军机大臣,专管部务。” 第五道:“庆亲王奕劻、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瞿鸿玑均着仍为军机大
臣;大学士世续着补授军机大臣。” 其时有好些幕宾集中在袁世凯的签押房内,传观着一道一道的上谕,
等袁世凯看完,大家亦随即看完了,面面相觑,表情凝重,每个人心头都似 有一块铅压在那里,透不过气来似的难受。
“大清朝的气数,只怕要尽了!”袁世凯的声音低沉而带嘶哑,“我没想 到,改官制改成这个样子!”
“改官制是为立宪作预备,最主要的是建立责任内阁制度,这一点不能 实现,精神全失。”金邦平愤愤地说:“我们都让人利用了。”
“是的。”袁世凯说:“我们让人利用了。而利用我们的人,又是让人家 给利用了!只图保一己的禄位,断送了汉人上进之路。天下只怕从此要多事!”
大家或多或少地明白,他所指的是瞿鸿玑。此中恩怨,只有他自己明 白,旁人无从置喙,只觉得他所说的,“断送了汉人上进之路”这句话深可
注意。
“你们看,十二个部院,表面上好象满汉均分,其实不然。第一、外务 部总理大臣庆王、会办大臣那琴轩,跟尚书是两对一之比,所以实际上掌部
的满汉大臣是八对六之比。第二、十二部院中,度支部、陆军部都是旗人, 甚至陆军部两侍郎都是旗人!财权、兵权旗人都抓在手里了,外交权亦是旗
人占优势,汉人处处相形见绌。不平则鸣,而且不鸣则已!”袁世凯摇摇头, 有不忍卒言之势。
“这两个姓溥的,大概都是宗室吧?”金邦平问。
“是的。”张一麟答说:“度支部尚书溥颋,字仲路,属镶红旗;礼部尚 书溥良,是高宗胞弟和亲王之后,字玉岑,属正蓝旗。”
“加上振贝子,亲贵占了三个部,这是从来少有的事!”金邦平亦不胜感 叹地:“亲贵用事,且又是少不更事的亲贵,这不是好现象。”
“这一次改官制,汉人是吃亏了!”张一麟平心静气地说:“倒不如以前 的制度,汉室六堂,平分秋色,目前尚书、侍郎算起来人数也还相当,可是
以后就难说了。如果旗人有猜忌之心,朝廷有收权之意,则各部堂官,满多 汉少,势所必然,而且看样子亲贵用事的还会增加。凡此流弊,都是始料所
不及,如今要谈补救,只怕很难。”
“大局令人灰心!”袁世凯看着他说:“仲仁,请你检点一下,不该我兼 的差缺,究有多少?请你拟一个稿子,尽快电奏,免得人家说我揽权恋栈。”
※ ※ ※
“瞿子玖这一着真狠!”袁世凯对徐世昌说:“莫非汉人之中,只有他一 个能当大军机?他这样做法,迟早会引起公愤,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你说他狠,还有狠的呢!”徐世昌压低了声音说:“子玖‘独对’过两 次,尽情攻击‘大老’,想撵他出军机。上头对‘大老’亦颇不满,只是替
手难找,所以搁着再说。”
袁世凯大惊,“有这样的事?”显然的,他有些不信其为真。 这确是件难以置信的事!以汉大臣胆敢与懿亲作对,而且在“上头”
讦告,乃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事。然而,徐世昌有确实的消息,一点不
假。
“是李莲英跟我说的。”徐世昌解释李莲英跟他忽然接近的缘故,“李莲 英家的子弟,跟人为房产涉讼,我帮了他很大一个忙,所以他告诉我的话, 决不会假!”
“那可是太可怕了!”袁世凯自问似地说:“除了庆王,还有谁能掌枢 呢?”
从同治登基以来,由亲贵领军机,已成牢不可破的惯例,奕劻如果被 逐,接手的当然亦是什么亲王,或者郡王。但环顾亲贵,不是老迈昏庸,便
是年轻识浅,只有肃亲王善耆,勉强可算大器,但支派太远,而且过于接近 汉人,亦难中慈禧太后的意。看来,奕劻还可在夹缝中苟延几时。
“就为难得有人能接替,所以暂安现状,事情也许会有突变。”徐世昌放 低了声音说:“西林的意向很难测。”
“西林”是指岑春煊,自从奉旨由两广调云贵,颇有人劝他告病,而岑 春煊在表面上摆出忠君爱国的姿态,慨然表示:“世受国恩,虽天南地北,
何处不是报恩之地?”照常办理移交,准备赴新任。
但暗底下,但却另有打算。因为瞿鸿劻早有信告诉他,调任非出两宫 本意,是奕劻与袁世凯的阴谋。岑春煊心想,果真到了云南,天高皇帝远,
交通又不便,想见慈禧太后一面都难。因而以就医为名,到了上海,想找个 机会,突出不意地到了京里,宫门请安,慈禧太后自然即时召见。只要争取
得这样的一刻,他决定当面痛劾奕劻,将奕劻扳倒了,就是袁世凯的靠山已 倒。
这番算计,多少已在袁世凯估量之中,所以岑春煊在上海的一举一动, 都有袁世凯的密探,随时用密电报告北洋。原以为岑春煊会跟革命党人接近,
所侦探的目标,亦放在他交游的情形上面,如今由徐世昌的话,袁世凯被提 醒了,不由得失声问道:“莫非瞿子玖还有援引他入枢的妄想?”
“也不能说是妄想。以西林所受慈眷之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况, 军机一向是五位,如今还差两个位子在那里。”
袁世凯声色不动地想了好一会,说一句:“非动手不可了。”
“最好,你能跟庆王先谈一谈。”
“那当然!不过此事非世伯轩协力不可。这趟回京,请你替我格外致意。” 袁世凯所说的“伯轩”,就是新任军机大臣世续,徐世昌点点头说:“当
然,当然!” 就在这时候,听得签押房外面的走廊上,有人高唱:“振贝子到!” 袁世凯与徐世昌相将出迎,只见载振由段芝贵陪着,神色闲豫地走了
进来,他一见了袁世凯的面便问:“四哥,我去看了你的马了,都不怎么样 嘛!”
他们是奉了奕劻之命,换过兰谱的,不过,载振虽可称袁世凯为“四 哥”,而袁世凯却不敢托大,载振字育周,便以“育公”相称。
“育公!”袁世凯答说:“你要好马容易!只不知你爱什么样儿的马?是 要快,还是稳,或者样子好看?”
“要样子好看。”
“那得洋马。”袁世凯问:“给你找四匹,够了吧?”
“够了!不过得要一个颜色。”
“好!枣骝,还是菊花青?”
“要全白的。”
“育公,”徐世昌插嘴相劝:“全白的四匹,即是所谓‘纯驷’,太招摇了! 我看不必吧!”
“是的。”袁世凯也劝:“如今台谏上遇事生风,喜欢说闲话的人很多, 不必招这个麻烦。”
载振也醒悟了,“纯驷”乃王辇所御,上次到日本看博览会,正逢明治 天皇阅兵,骑的也是一匹白马。不过话虽如此,却仍有点赌气的意味:“那
就全黑的好了!”他说。
“好!好!全黑四匹。等育公你从关外回来,就可以带进京了。”袁世凯 接着问段芝贵:“香岩,晚上怎么样?”
“都预备好了。” 袁世凯点点头,转脸向载振说:“育公,我先得跟你声明,回头我跟菊
人陪你吃饭,吃完了,我跟菊人先走一步,让香岩陪你好好玩儿。行不行?” 载振明白,袁世凯是有他与徐世昌在座,未免拘束,所以特意避开。
其实,他亦希望如此,只是“不敢请耳”!所以立即笑嘻嘻地答说:“四哥还
跟我客气什么?回头你跟菊人有事,尽管先请!”



九八




盛筵未半,戏也只听了两出,袁世凯与徐世昌便相偕辞去。为了尊重 载振的身分,袁世凯事先吩咐:总督动止的仪注,诸如“站班”、“鸣炮”一
律不用。到得载振面前,弯着腰低声说了两句客气话,悄悄退下。载振反客 为主,直送到滴水檐前,经袁世凯再三辞谢,方始转身回座。
时间拿得很准,等袁世凯一走,孙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声, 接着便是杨翠喜的《三本虹霓关》,一出场便向载振飞了个媚眼,到得与王
伯党眉来眼去时,眼风亦总照顾着台下首座的贵人,将载振看得停杯不饮, 眼都直了。
见此光景,段芝贵与“忝陪末座”的王锡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随即 又向贴身听差作了个手势,抬来一箩筐簇新的龙洋,五十枚一封,共计四十 封。
戏一完,载振鼓掌喝彩,段芝贵便大声宣布:“振贝子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
台前,立即动手拆开龙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
“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 其实,响得虽热闹,只拆了十封,段芝贵便又高声说道:
“振贝子吩咐,再赏杨翠喜五百两!” 于是响声又起。这出戏的脚色与文武场面已一字排开,等放赏完了,
就在台上请安,打鼓佬扯开嗓子高喊:“谢赏!” 等清台面,捡完了一千个银洋,杨翠喜已卸了装,由王锡瑛陪着,单
独来谢载振。
“谢谢振大爷!”杨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说道:“你赏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载振笑道:“你唱得实在好!”
“多谢振大爷夸奖。”杨翠喜站起身来,走到载振身边,提壶替他斟满了 酒。
“你敬振大爷一杯!”段芝贵说。
“是!”杨翠喜拿起载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方始说一句:
“振大爷请。” 那细瓷酒杯边沿,留着浓艳的朱痕,载振毫不迟疑地,连酒带杨翠喜
的口脂,一起吞入喉中了。 这时已有听差端来一张方凳,杨翠喜在王锡瑛手势暗示之下,坐在载
振的身后,低声问道:“振大爷是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载振半侧着身子跟她答话,同时开始细细打量。 在载振眼中,杨翠喜占得三个字:黑、白、活。黑的是眉发,白的是
皮肤,活的是眼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袅娜腰肢,灵活非凡, 不由得便涌起无数绮念,竟有些心跳气喘了。
老于花丛的段芝贵,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心中,随即说道:“贝子只怕有 点儿倦了。这里另外备有休息的地方,很隐秘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但很清楚,载振会意欣然。“是有点儿倦了。” 他说:“能略微躺一躺最好。”
“是!我来引路。” 于是段芝贵引着载振离席,杨翠喜起身目送,“临去秋波那一转”在载
振心中便仿佛听得她在说:“大爷先请,我马上就来。”
※ ※ ※ 这是特为布置的一间临时藏娇之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对,各
有三间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却是灯火通明,掀开棉门帘,暖气扑面,满室 如春,立刻就觉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载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觉屋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想一想才 记起,北方入冬,没有一家不生火炉的,只要一进屋就看得见,唯独此屋不
然,所以他奇怪地问:“炉子生在那儿啊?”
“没有生炉子。”段芝贵说:“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气管子,比炉 子来得干净,也没有火气。”
“喔!”载振问道:“暖气从那儿来呢?”
“外面用锅炉烧水,用管子把热气接进来就是。”
“这好!”载振毫不思索地说道:“府里也得装。香岩,这件事,就托你 了。”
“是!马上就办。贝子请里屋坐。” 段芝贵一面说,一面掀开西屋的门帘,一个梳着条长辫子,约莫十八
九岁的丫头,当门请了个安,笑吟吟地喊一声:
“振大爷!” 载振的感觉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
跨进去一看,靠里摆一张大铜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妆台,对面壁上悬着 一堂屏条,题名《四美图》,是乾嘉时仕女名家改七芗的手笔。靠窗摆一张
条案,不过上面不是花瓶、香炉之类的陈设,而是干湿果子、各种洋酒。此 外屋子正中还有张通称为“百灵台”的独脚圆桌,虽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
但摸上去湿润如玉,自然是因为有暖气管子的缘故。
“她叫锦儿。”段芝贵指着丫头对载振说“让她招呼吧!我不打搅了。”
“费心,费心!”载振说:“我息一会就出去。”
“请贝子尽管休息,外面我会安排,就说贝子已经回行馆了。护卫随从, 我亦会好好招呼,不必让他们等了。到时候,我亲自送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没有!”载振再一次拱手道谢:“一切费心,领情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段芝贵请安回礼,然后退后两步又关照锦儿:“你 可好好招呼。”
“是!”锦儿答应着,转脸说道:“振大爷,宽宽衣吧!”
“对了!”载振说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达官贵人出门,照例有贴身听差,携着衣包,以便饮宴时换着便衣,
如逗留时间较长,或者“三、九月,乱穿衣”的天气,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
至于载振之流的头号绔裤,半天作客,要带个大衣包,因为不定玩什么,譬 如兴致来了,粉墨登场,戏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衬紧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么,
文文静静地饮酒谈心,到了时候,也得换套同样质料的衣服,颜色、花样粗 看无异,细察才知不同,譬如“岁寒三友”的花样,梅花必已由蓓蕾变为盛
开。这也是“摆谱”,不过摆在暗处,就比明摆更透着高一等了。
段芝贵办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载振的衣包早已取来了,锦儿伺 候着为他卸去紫貂“卧龙袋”狐嵌皮袍,换上一套夹袄裤,外罩一件极薄的
丝绵袍。更衣既罢,满身轻快,载振走到条案边,亲自倒了半杯白兰地在敞 口的水晶大酒杯中,双手捧着,一面摇晃,一面慢慢吸饮,视线却只随着锦 儿的身影在转。
“你今年多大了?”
“一过年就是整数了!”锦儿答说,同时转过身来。势子太猛,长长的辫 子一甩,几乎打着载振的眼睛。
“这么说,今年十九。”载振问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锦儿的声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净百灵台, 安设杯筷,共是两副。
“怎么?”载振笑着问:“锦儿,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锦儿那有这个福气。”
“我看你长得很体面,是挺有福气的样子,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说着,载振一手将她拉过来,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脸。锦儿挣
扎着,但只是用手护着她的头发,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让我香一个。”载振抓着她的弱点威胁:“不然,我弄乱了 你的头发!”
锦儿无奈,闭着眼,撮起嘴唇,让他亲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远远 躲开。
载振哈哈大笑,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钱,扬一扬说:“来! 给你。”
锦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载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钱塞在她手 心里,没有再罗嗦。
“是金的不是?”
“你连金子都分辨不出来?”
“不是分辨不出。”锦儿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
“别说是你,就大官儿家的太太、小姐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是宫里老佛爷用来赏人的。”
“原来是老佛爷赏的!”锦儿既惊且喜,“老佛爷赏了振大爷,振大爷你 又赏给我,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我可真是够面子了!”锦儿把那枚金钱,紧紧合在双掌之中,笑着 说道:“我得拿回家,让我娘供在佛堂里。”
听这一说,载振打算再给她一个,刚要伸手去探荷包,只听外面有脚 步声响,接着有人轻声说道:“你自己进去吧!好好儿伺候,有你的好处。”
语声未完,锦儿已抢上去打帘子,载振定睛注视,但觉一片艳光,令 人不可逼视。杨翠喜进屋,先跟锦儿道谢:“谢谢你。”
锦儿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于是杨翠喜才转脸对着载振。未 曾说话,先抿嘴笑一笑,颊上出现两个极深的酒窝。
“你一定会喝酒。来!”载振指着条案说:“你爱喝那一种,自己挑。”
“我那儿会挑?我也不会喝酒,舍命陪君子,有那味儿淡一点的,劳振 大爷的驾,给我来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红、白两种,你爱那一种?”
“我说不上来。”杨翠喜看着那些洋酒说:“红的、绿的、黄的、白的, 把我眼都看花了。”
“要不你来杯薄荷酒。” 载振从葫芦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绿的薄荷酒递给杨翠喜。锦儿已
将果碟子移到百灵台上:“杨姑娘陪振大爷到这儿来喝吧!”她说,“有几样 热菜,我去端了来。”
说完,长辫子一甩,锦儿掉身而去。杨翠喜便放出浑身解数,伺候载 振喝酒。等四个热炒,一个白鱼紫蟹火锅都端了上来,锦儿又有话了。
“杨姑娘尽管陪振大爷慢慢儿喝,我在对面屋里。”她指着屋角一根丝绳 子说,“招呼我,拉铃就行。”
于是长辫子一甩,双扉紧合,锦儿翩然消失。杨翠喜便将门闩插上, 等回过身来时,为载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吓了一跳。“我的大爷!”她嗔责地,
“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的胆子真小。”载振却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铁,那只手就 此粘住在她胸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厉害?”杨翠喜背一躬,手一撑,从他怀抱里脱出 身来,“大爷,你不要喝酒吗?请这儿来坐。”
“酒是要喝,得有个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还有法子?”
“当然!”载振涎着脸说:“赏我一个皮杯,怎么样?” 杨翠喜摇摇头说:“我不会!”
“容易得很,我教你!” 说着含了一口薄荷酒,将嘴唇凑过来,要哺到她嘴里。杨翠喜不愿,
载振便用强。两个人扭来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让他灌了她一个皮杯。
“这你该会了吧?”载振笑道:“刚才算我敬你,这会该你回敬了。”
“我不来!”杨翠喜装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这么一来一 往,搞成两个,我太吃亏了!”
“就要两个才好!”载振甩掉脚上的拖鞋,顺势飞起一脚,踢得帐钩一声 响,半边帐门随即卸了下来了。
※ ※ ※ 听完段芝贵的话,袁世凯沉吟好一会,方始开口:“振贝子要你当随员,
自无不可,如说要保你补个实缺,也还不难。至于一省巡抚,我看你不但所 望过奢,而且近乎梦想了。”
“回大帅的话,事在人为。只要大帅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么栽培你?”袁世凯说:“我不能为你去讨个没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钉子了。”
“当然不敢让大帅去讨没趣,碰钉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请大帅让我 去试一试;第二、倘或庆王问到大帅,求大帅说两句好话。”
“如果问到我,当然替你说好话。”袁世凯答说:“你愿意试一试,我更 不必拦你。不过,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听这一说,段芝贵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只要大帅准我去试一试,就行 了。”
辞出北洋衙门,段芝贵随即去访王锡瑛。在座还有个姓王的,名叫王 贤宾,字竹林,底子是个候补道,分发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贵的门路,得以
由北洋调用,现充商务局总办。北洋衙门凡是不能出公帐的开销,都由王贤 宾设法向商家去摊派,算得是段芝贵的一个财东。
“大帅已经点头了。”段芝贵很兴奋地说:“就看两位老得怎么捧我了!”
“翠喜的事,归我负责。”王锡瑛答说:“我已经跟她的养母说过,狮子 大开口要三万银子,慢慢儿磨吧!”
“也不能太慢??。”
“请放心!”王锡瑛抢着说:“我有把握,反正振贝子从关外回来,事情 必已成了。”
“还有一点,”段芝贵又说,“振贝子对锦儿亦很中意,最好一起办。”
“这怕有点难,不过总有办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
“对了!请你多费心。”段芝贵转脸问道:“竹林,你这面怎么样了?”
“这个数目是大了点。”王贤宾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点?”
“少是决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于扔在水里。”段芝贵想了一下说:“我 也知道数目是大了点,这样吧,一半作为我暂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还能不尽心?实在是银根紧,利息又重,要借都 很为难。”
“谈到利息就好办了。准定我借一半吧!来,来,我立笔借据,益孙做 见证。”
“益孙”是王锡瑛的别号,他当然帮助段芝贵,毫不迟疑地说:“好!我 做见证。”说着,便亲自去揭开墨盒,等段芝贵来,写借据。
“益孙,”段芝贵说,“你替我写,我亲笔签押就是。” 于是王锡瑛取一幅花笺,提笔写下一张借据:“借到库平五万两整,以
供筹建行省之用,尽本年一年内完清不误。”接着段芝贵坐下来签押,所署
的衔名是:“黑龙江巡抚段芝贵。” 这近乎儿戏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儿戏?王贤宾听说过,买枪手
中举人,酬金是一张借据,署名“新科举人”某某,枪手有功,自可凭据索 债,否则“立据人”既非“新科举人”,这张借据自当视之为伪造。如今段
芝贵略师其意,写下这么一张借据,看他下笔略无踟蹰,竟是十拿九稳的模 样,王贤宾不觉大受鼓舞,决定投注大赌一次。
因此,当段芝贵将这张借据递过来时,他敛手不接:“香公简直骂人了! 承香公抬举,我怎么样也得把那个数儿凑出来。”他故意想了一下说:“家母
手里有三万银子,是打算将来捐一品诰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来 凑数再说。”
“这就承情不尽了。”段芝贵说:“请转告令堂,一品诰封,我包她老人 如愿。竹林,跟你说实话,东三省不设省则已,设省,少不了有我一个巡抚,
那时你跟益孙俩,要什么差使,随你们自己挑。”
这个愿心一许,王贤宾更为起劲,多方张罗,凑足了十万银子去复命。 段芝贵做事倒也有分寸,仍旧请王资宾保管,因为这笔巨款是送奕劻的寿礼。
明年二月二十八,是他七十整生日,为时尚早。当然,也要看看情形,万一 东三省改制一事,不易实现,这一大笔银子就不妨省下了。
※ ※ ※ 徐世昌与载振出关不久,王锡瑛就跟杨翠喜的养母谈好了,身价银子
一万二千两。另外打首饰、做衣服,连带买房子、置家具,总共花了两万银 子,为载振在天津筑成一座金屋。
这一切都故意不让载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总督衙门吃了 袁世凯的洗尘酒,送到行馆时,不觉诧异。因为桌椅床帐,式式皆新,而颜
色十分俗气,大红大绿,似乎只有在洞房中才有这样的布置。
“这是什么地方呀?”
“振大爷怎么连自己的小公馆都认不出来?”王锡瑛赔着笑说。 载振一时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这句话时,只见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
人面未见,辫梢先扬,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来是锦儿!”
“大爷可回来了!”锦儿请个安,走过来接过载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 看说:“大爷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载振想伸手摸她的脸,顾忌着有客在,因而缩手。见此光景,段芝贵 跟王锡瑛交换了一个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贝子请休息吧!”段芝贵说:“我明天再来请安。”
“慢着!香岩,”载振一把拉着他说:“这是谁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过全仗他一手经营。”段芝贵指着王锡瑛说。
“效劳不周!”王锡瑛笑嘻嘻地躬身说道:“请大爷包涵。” 载振感动的心情,完全摆在脸上,踌躇了一下,拱拱手说:“多承费心,
一切心照不宣。” 等客人告辞,锦儿掀开卧室的门帘,只见红木梳妆台上,点着明晃晃
的一对花烛,床沿上端坐着盛装的杨翠喜,看见载振,慢慢站起身来,垂着 头,低声说道:“拿红毡条来!”
声音虽低,载振听得很清楚,知道这话是跟锦儿说的,拿红毡来,自 然是要行大礼,觉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说:“明儿个进了京,给王爷、福晋磕头就是。”
“王爷、福晋面前,自然要磕头,不过??。” 杨翠喜的声音很低,说得“不过”两字,再无下文。载振只以为自己
没有听清楚,便追问着:“不过什么?”
“回头再说吧!”杨翠喜顾左右而言他地:“锦儿,你还是把红毡条拿来。”
“不必,不必!”
“大爷,你也别客气了。头一回,就受姨奶奶一个头吧!” 一个辞、一个让,亏得有锦儿从中撮弄,场面才不致太尴尬,等草草
行了礼,锦儿却又开口了。
“大爷,你也不能白受这个头,是不是?”
“是啊!”载振摸着额头,茫然地问:“我该怎么着呢?” 杨翠喜与锦儿看他那傻傻的神气,不由得都“噗哧”一笑,这使得载
振更糊涂了。
“大爷,”锦儿终于明说了,“给见面礼儿啊!”
“喔!喔!”载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原是个意思。大爷不拘什么给一样,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 载振身上挂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类,不是不宜于妇人佩戴,便是
礼轻了些。想了一下,把在外国买的一个钻戒,从小指上卸了下来,拉起杨 翠喜的左手,亲自替她戴在无名指上。
杨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钻石,足有黄豆那么大,又经名工切 割琢磨,“翻头”特佳,只要一伸手,没有一个人不是耀眼生花。杨翠喜不
止想过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戴上这么大的一个钻戒,那就真不算白活 了。
梦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钻戒,又看一看载振,不自觉地 问:“大爷,我在做梦不是?”
“这算得了什么!”载振话一出口,才想起语气近乎轻视,怕伤了美人的 心,便紧握着她的手说:“这个戒指才七克拉多一点,几时我再替你买个大 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么样子?”她将白得欺霜赛雪的一只手转动了两 下,望着晶光乱射的钻戒说:“就这‘翻头’,只怕瞎子也得睁开眼来看。”
载振正要答话,觉得眼前仿佛有影子闪动,这才意会到有锦儿在,急 忙喊住她说:“锦儿,你别走,我有东西赏你。”
“是!”锦儿站住脚,脸上绽开了笑容。 载振却为难了,一时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赏赐之用,因而微带窘笑地问: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大爷给我一张纸。”
“一张纸!”载振愕然,“什么纸。”
“契纸。”
“是她的卖身契。”杨翠喜已知载振对锦儿亦颇眷恋,正好借此将她撵走, 还卖一个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说:“锦儿是有婆家的??。”
原来锦儿是王锡瑛家雇用的一个丫头,只为善伺人意,所以当时才派 来招呼载振。及至一段两王定计,为载振构筑金屋,便仰承意旨,罗致锦儿
为绿叶之助。锦儿是有婆家的,自然不愿,王锡瑛托人去交涉,威胁利诱, 费了好大的气力,才以两千银子换得了锦儿父母盖指印的一张卖身契,如今
是存在杨翠喜手里,也算得是她的嫁妆之一。
两千银子在载振是小事,已入樊笼一头百灵鸟,让它振翅飞去,却有 些舍不得。见此光景,杨翠喜故意说道:“大爷,我看这么着,让锦儿跟我 姊妹相称吧!”
一听这话,载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为人窥破了,急忙掩饰地说:“不行, 不行!我没有那么大的艳福。”
“我是真心话!”杨翠喜特意再钉一句。
“我的话也不假。”
“大爷真是这样,那也就等于赏了锦儿两千银子。”
“这不是两千银子的事,她的契纸还不知道在那儿呢?”
“在我这里。”杨翠喜脱口相答,立即开梳妆台抽斗,将一张墨迹犹新的 契纸取了出来,交到载振手里。
“好吧!”载振无奈,自嘲似地说:“这也算积了一场功德。” 说着,将锦儿的契纸就着烛火烧掉了。
这好象有点煞风景,但怅惘亦只是片刻间事,因为杨翠喜了解他此时
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卖弄风情,轻颦浅笑,处处有余不尽,把载振的一颗 心鼓荡得热辣辣的,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缱绻终宵,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见 他露面。
这一天晚上少不得还有一番热闹,除了袁世凯与徐世昌,天津官场中 够得上跟“振贝子”说句话的官儿,差不多都到齐了,段芝贵还特意让他的
太太招呼杨翠喜。与载振关系特别密切的一些官绅,亦早由段芝贵分别通知, 不妨带女眷来贺喜。所以厅上筵开五席,里面亦有两桌堂客,个个浓妆艳抹,
但谁也比不上杨翠喜的颜色,个个珠围翠绕,但谁也比不上杨翠喜那只七克 拉的钻戒来得令人眩目。这就不但杨翠喜始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载振亦是
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语无伦次,抱着段芝贵直喊:“二哥!”
※ ※ ※ 当载振沉醉在温柔乡时,袁世凯与徐世昌却连日深谈,决定了好几件
大事。徐世昌告诉袁世凯说,奉天官库蓄积之富,出于任何人的想象,总数 不下一千万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将军,彼此不相统
属,如今六部虽裁,事权并不全归于将军,而官库分散,度支出纳并无一个 综其成的专官,所以东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谁也不知道。这次是徐世昌一
处一处考查,暗中记数,才能探知底蕴。他本有意出任东三省第一任总督, 至此心意益坚,坦率要求袁世凯玉成其事。
“当然,东三省有那么多钱,与我姓徐的个人不相干。我只觉得东三省 地大物博,颇有可为,不过开发非先下资本不可,既然有现成的财源在,为
什么不好好运用?”徐世昌又说:“北洋与东三省关系密切,只要东三省有 办法,首先北洋的协饷,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凯说:“不过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效 劳。菊人,除了瞿子玖一关,要你自己设法以外,此外,都归我负责。”
“你有这句话,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说:“我想借重唐 少川,保他当奉天巡抚。第一、俄国、日本虎视眈眈,这个外交,非唐少川
不能办;第二、将来东三省大兴铁路,唐少川亦是内行,集事比较容易。”
“唐少川对铁路并不内行,内行的是梁燕荪,这且不去说它。菊人,我 倒想问,除了奉天以外,吉、黑两省,你夹袋中有人没有?”
“没有。”徐世昌说:“如果慰庭你没有人,我想把这两个缺留给大老跟 瞿子玖。”
“瞿子玖不会荐人给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说不定连总督都保不住, 敷衍得法,他不会荐个巡抚来制你的肘。这一点,菊人,你先得认清楚。”
徐世昌点点头说:“我知道。东三省总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对了!岑三的事,我们回头谈,先说吉、黑两省。”袁世凯略停一下说:
“你留一个缺给振贝子好不好?”这话让徐世昌不能不考虑了,想了打一会 说:“我是在想,东三省初改官制,观瞻所系,必得很漂亮的人选,才能一
新耳目,造成声势。如果振贝子夹袋中的人物,太不够格??。”说到这里, 徐世昌突然顿住,然后做了个不顾一切的表情,“嗐,算了,我遵命就是。”
这是把情卖给袁世凯,意中已知段芝贵已取得袁世凯的支持,所以有 此一番做作。见此光景,袁世凯当然要表示领情。“说实话,段香岩颇有非
分之想。”他说:“你帮他一个忙,就算帮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凯说:“帮香岩的忙,得打你这儿开始。” 接着话题转向岑春煊,以靖匪为名,将他从两广调到云贵,是极狠的
一着棋,历来掌权枢臣,摆布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挟得动天子,
诸侯无不俯首听命,敢怒而不敢言,唯独岑春煊是例外。 当然,他也还不敢公然抗旨,只是托病就医,逗留在上海,至今两月
有余,并无赴任的迹象,使得袁世凯越来越不安了。
“岑三决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凯说:“他敢于如此,一则自 恃帘眷,再则有瞿子玖撑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
意何居?菊人,你想过没有?”
徐世昌当然想过。够资格当东三省总督的,除了赵尔巽,就是岑春煊, 赵尔巽舆情不洽,难与其选,唯有岑春煊才是劲敌。不过,他冷眼旁观,认
为岑春煊志在直隶,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是东三省。如果自己抢先一步,把东 三省拿到手,等于绝了岑春煊的退路,袁世凯的处境就更难了。
反过来说,袁世凯若是攻不倒,岑春煊督直不能,就会转移目标到东 三省。照此来看,他跟袁世凯休戚相关,唯有制服了岑春煊,大家才能安心。
而制服岑春煊的法子,他一再盘算,始终认为只有调虎离山,才是上策。
“上头也知道,岑三不愿意到云贵。如果只催他假满赴任,除非严旨, 这在上头是不肯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处地方给他?”
袁世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说:“这件事,一回京就要办,拖久 了于你很不利。”
这是很坦率的说法,一拖拖到东三省改制,岑春煊出任东三省总督的 机会,比徐世昌大得多,此即所谓“不利”。不过,事实是无法拖得那么久 的。
“他已经续假两次,为时三月了。”徐世昌说:“疆臣请假,从来没有这 么久的,而况他在上海,酬酢几无虚日,亦不象就医养病的样子,所以,”
徐世昌加重了语气说:“只要找到了地方,不怕他不赴任。”
“我倒想到了一个地方,你回京跟大老去商量,要找机会,最好急如星 火,要他赶到任上,那就连请训都不必了!”
“好!”徐世昌心领神会地,“一定不让他进京请训。”
※ ※ ※ 正月初三,诸王贝勒、近支亲贵,进宫贺年。正式朝贺以外的家人之
礼,向例只有宣宗一支的皇室才得参与,近年来规矩宽了,奕劻父子以及支 派更远的肃王善耆,亦得随班行礼,躬与慈禧太后所赐的茶果之宴。
“今年跟往年不同了。”在闲叙家常时奕劻从从容容地说:“仰赖皇太后、 皇上的鸿福,大局已定,国家转弱为强,指顾间事。奴才在想,皇太后操劳
多年,今年万寿,实在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此言一出,醇王载沣首先附和:“应该,应该!”
其他人虽未应声,却都望着坐在慈禧太后身边的皇帝,他略有些局促 地转脸说道:“庆亲王、醇亲王所奏甚是。儿子请懿旨,可否颁发上谕,筹 备庆典?”
“没有这个道理吧!”慈禧太后说:“又不是整生日,而且时候也还早。” 这表示不反对“热闹一下”,只是不颁发上谕。奕劻仰体意旨,立即接
口:“奴才几个先去商量筹备,到时候再请旨明发上谕。”
“好,好!”皇帝不能不表现得很热心的样子,“你们去筹备,该怎么办, 随时请懿旨。”
“实在可以不必。”慈禧太后说:“物力维艰,何必糜费?”
“天子以四海颐养圣母,皇太后以民生在念,力戒糜费,臣下自当谨遵 懿旨。”奕劻紧接着说:“普天之下,无不仰赖皇太后的庇佑,大小臣工,都
巴不得有报效的机会。请皇太后、皇上把这件大事交给奴才去办,奴才总在 一不动库款,二不累地方这两个宗旨之下,体体面面地给皇太后上寿。”
“能这样,我又何乐不为?”慈禧太后笑着回答,却又转脸问说:“皇帝 看呢?”
习于缄默的皇帝,自我练成一套善于听话的本事,知道奕劻这番冠冕 堂皇的说词中,顶要紧的一句话是:“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报效的机会。”
库款不动,地方不累,但责成大小官员报效,即是间接动库款、累地方,而 且报效就得议奖,很可能由此又大开捐纳幸进之门。而且很想找句话点醒奕
劻,莫借此因由,聚敛自肥,只是碍着慈禧太后,颇难措词。就在这沉吟之 际,自己剥夺了可以说一句话的机会。
“只要不动库款,不累地方,皇帝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慈 禧太后又宕开一笔,“你们看情形吧!总之,千万不要勉强。”
※ ※ ※ 从这天起,内廷行走的,特别是内务府的人,有了一个很兴奋的话题:
谈今年慈禧太后的万寿。普遍的论调是,从甲午慈禧太后六十整寿至今,熬 了十三年的工夫,才能有今天这种比较顺遂的日子。东三省收回了,各国都
和好了,立宪有基础了,新政在次第举办了,都亏得有慈禧太后在操持,才 有这一片兴旺气象。崇功报德,为慈禧太后略略弥补甲午、甲辰这六十、七
十两次整寿未能大举庆祝所受的委屈,谁曰不宜?
这个论调是奕劻跟内务总管大臣世续商量了以后所散布的。 至于报效,当然亦是奕劻一马当先,透过荣寿公主,进献了二十万两
银子,这只是备慈禧太后“赏人之用”,意思是庆典所需,还有更多的报效
在后。 这当然会使得慈禧太后想到,应该有所奖励,而现成有个题目在,奕
劻这年整七十。他五十岁时,就曾赐寿,如今七十,更当颁此恩典。 赐寿的光宠,不过是个虚面子,宠信不衰,由此得一明证,才是奕劻
最看重的事。于是趁谢恩单独“叫起”的机会,提到岑春煊,他说:“云贵 的缺分是苦一点,岑春煊似乎委屈。不过总督责任甚重,岑春煊托病久不到
任,也很不妥。而且,奴才听说他在上海,常有新党借探病为名,在他身上 下工夫,岑春煊蒙皇太后特达之知,奴才可保其决无异心,但如果言路上有
闲话,上个折子对岑春煊有所指责,那时皇太后就为难了。所以,要保全他, 就得催他快离是非之地。这是奴才的愚见,总要皇太后吩咐了,奴才才好筹 划。”
听说有新党与岑春煊接近,慈禧太后大为不安,不假思索地说:“你说 得不错,要让他快离是非之地!不过,他不肯到云贵,可又怎么办呢?”
“西南是紧要地方,云贵总督必得会带兵才好。”奕劻沉吟了一下说:“莫 如拿锡良调云贵,调岑春煊接锡的手。岑春煊以前在四川很有威望,旧地重
游,驾轻就熟,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四川的缺分,可是比云贵好得多了, 岑春煊应该知道朝廷调剂他的苦心。”
“是!”奕劻答说:“皇太后保全岑春煊的苦心,凡臣下稍有良心者,无 不感激。想来岑春煊奉到明旨,一定会克日赴任,西南半壁,有他跟锡良在,
不必上烦圣虑了。”
※ ※ ※ 正月十九发布的上谕,调岑春煊为四川总督,锡良为云贵总督,并特
别指示:“毋庸来京请训。” 奕劻的这一着虽狠,但附加的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败笔。因
为这明明是怕岑春煊进京告御状,不但色厉内荏的底蕴暴露无遗,而且也提 醒了岑春煊,该如何应付。
发了谢恩的电奏,岑春煊随即约见一个新交而常有来往的朋友。此人 叫汪康年,字穰卿,浙江杭州人,光绪二十年的三甲进士,是翁同龢的门生。
时当甲午战后,变法图强的论调高唱入云,汪康年倒是有心人,并不以讲维 新为猎官的捷径,反而绝意进取,在上海办了一张旬刊,名为《时务报》,
聘“笔锋常带感情”的梁启超为主笔,作为维新派的言论机关。
及至戊戌变法之初,奉旨将《时务报》改为官办,由康有为督办,其 时汪康年已别创《时务日报》,为了避免与官报的名称雷同,改名《中外日
报》,记载中外大事,评论时政得失,同时改良印刷。无论表里,都胜于创 始在前的《申报》与《新闻报》,而汪康年亦就成了达官显宦既敬且畏的一 位文人。
汪康年与瞿鸿玑,亦有师生之谊,所以岑春煊跟汪康年亦很接近。这 时汪康年又有新猷,要在京城里办一张报,即名《京报》。有瞿鸿玑支持,
筹备得顺利,二月里就要问世,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煊正好托他为
“专使”,把自己的想法与做法,秘密地告诉了汪康年,请他当面转达瞿鸿 玑。
暗中虽有布置,而表面上,岑春煊声色不动,打点行装,准备上任, 饯行的宴会,一直排到两个月以后。而在这两个月之中,京里不断有消息来,
说奕劻七十整寿,收礼收了上百万银子,光是段芝贵一个人就报效了十万。 接着是三月初八,明发上谕:“为整顿东三省吏治民生,改盛京将军为东三
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随时分驻三省行台。奉天、吉林、黑龙江各设 巡抚一员。并以徐世昌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授为钦差大臣。
以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这朱家 宝是云南人,由江苏藩司调升,出于端方推荐,但又有人说:是因为朱家宝
的儿子朱纶拜了载振做干爹的缘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谕,以朱宝奎为邮传部左侍郎。这在岑 春煊亦不感觉意外,因他早就听说,办铁路发了财的朱宝奎,辇金入京,走
庆王的门路,不日即将大用,如今政以贿成,由段芝贵、朱宝奎两个的新命 证实了。
而就在这一天接到瞿鸿玑的一通辗转递交的密电,岑春煊知道部署已 经周全,便按照预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轮西行,到了汉口,发一电报, 奏请顺道入觐。
这个电报到了军机处,奕劻心里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当平 静,并没有什么土匪闹事亟待剿抚的情事,拒绝岑春煊入觐的请求,似乎难
于措词,倒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就在这时候,有苏拉来报,说岑春煊已经到京,在宫门请安了,奕劻 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说:“尚未奉旨,那能擅自进京?”
“王爷,如果奉了旨,他就进不了京了!”由瞿鸿玑援引,在军机大臣上
“学习行走”的林绍年,冷冷地点了一句。 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当发电之时,人已经在京汉铁路上了,
坐的是路局特开的专车,过站不停,疾驰入都。宫门请安,递上牌子,慈禧 太后虽觉意外,却也高兴,立即就在寿宫“叫起”了。
等一身行装、满脸风尘的岑春煊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
“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呢?”
“臣已有电奏,请顺道入觐,不过臣不等电复,就上了京汉路的火车。 因为,庆亲王必不准臣进京,只好权宜行之。请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话,只说:“庆亲王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庆亲王不是有意排挤,当初拟旨就不会加一句‘毋庸来京请训’。 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后,心里在想,巴蜀道远,此后觐见很难,如果不是趁
此时进京,造膝详陈种种急迫的情形,机会一失,追悔无穷。因此情愿获罪, 亦要进京,才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望。”
“你来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来你一定会说实 话。”慈禧太后问道:“你这几年身子倒还好?”
“臣在两广四年,督办广西军务,当时五匪横行??。”
“慢着,”慈禧太后问道:“你说什么‘胡匪’,广西也有红胡子吗?”
“是‘五福寿为先’的五。”岑春煊解释五匪,“广西之乱,由于武官侵 吞军饷,兵既无饷,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抢犯,士绅又来出面保释,
形同包庇。这样善恶好歹不分,老百姓亦变成土匪了!所以广西有官匪、绅 匪、兵匪、民匪,连土匪共是五匪。臣在这五匪世界当中,心力交瘁,得了
个下血的症候。从去年九月到上海就医,如今是好得多了,不过,精神已大 不如前。四川号称难治,臣怕照顾不到,有负皇太后、皇上特达之知,死有
余辜。为此仰恳天恩,准臣开缺养病,等贱体复原,自当再效犬马之劳。”
“一时也谈不到开缺的话。不过,这几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 后紧接着说:“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时候再说。今天你初到,想来也辛苦了,
明天再递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广西会馆。然后命车拜客,所会的大多是同乡 京官,军机大臣一个不拜,只写了封信向瞿鸿玑致意而已。
这一下奕劻大为紧张。因为他早就听说,瞿鸿玑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 言事的门生聚会。
先以为只是联络感情,如今看来,怕是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这 一举,有所动作。因此,从宁寿宫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听消息,思量
着如何得能先发制人,让岑春煊有所顾忌。
岑春煊为人处事,一向毫无顾忌,而况此来是抱着“清君侧”的雄心
壮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见时,便对奕劻展开攻击了。 话是从时局日非谈起来的,岑春煊说:“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中
外效尤,纪纲扫地,都由于庆亲王贪庸误国,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图刷新,
重整纪纲,臣恐人心离散之日,虽想勉强维持,只怕亦难挽回了。” 骂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为忤,只是“人心离散”这句话,觉得非
常刺耳。她以为改行官制为立宪的初步,已大大的顺应民意,何来“人心离 散”之说?因而正色问道:“何至于‘人心离散’呢?你有什么证据?详细 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这里有两座御案,一好一坏,皇太后 是要好的,还是坏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好的。”
“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说:“当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揽人心, 无奈改良是假的。”
这句话又惹慈禧太后生气了,大声问道:“改良还有假的,这是怎么 说?”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过以臣观察,奉行之人,实有欺蒙 朝廷,不能认真改良的确据。臣前在岔道行宫时,蒙皇太后垂询,此仇怎么
才能报?臣回奏‘报仇必须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学校。以后蒙特简张百 熙为管学大臣,足见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才。可是回銮至今,已经七年,
学校课本,还没有审定齐全,其他就不必问了。”
“这也不过是个偶尔的例子而已。”
“臣再举个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头仰得很高,是犯颜直谏的 姿态。“前奉上谕,命各省办警察,练新军。诏旨一下疆臣无不踊跃从事,
但办事先要筹款,今天加税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穷,百姓怨声载道。如 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百姓还可以原谅一二,那知现在不
但不能刷新,反较以前更加腐败,言之可叹!”
“这话,”慈禧太后看他神态憨直,反倒和颜悦色地问:
“你又有什么根据呢?”
“臣无根据,不敢妄奏。从前卖官鬻缺,还是小的,现在内而侍郎,外 而督抚,都可拿钱买到。丑声四播,政以贿成,所以臣说改良是假的。”说
到这里,岑春煊突然问道:“皇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学生有多少?”
“我听说到东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说:“到西洋的,我不知 道数目,想来已有好几千。”
“是,以臣所闻,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气说下去,“古人 以士为四民之首,因为士心所向,民心皆从。这些留学生出国已经好几年,
等他们回国一看,政治这样腐败,一定会大声疾呼,主张改革,一唱百和, 那就是人心离散之时。到此地步,臣??臣不敢想,不忍说了。”
说到最后,大有哽噎的模样。慈禧太后听他说到留学生如此可畏,本 已动容,再看到他这近乎声泪俱下的词色,不觉悲从中来,抽出白纺绸绣红
花的手绢,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表情不同,非但并无哀戚之容,相反地显 得相当兴奋,他那灰不灰、黄不黄的脸色,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红晕。不过心
中因为久未听得如此犀利的批评而感到痛快,所能现于形色的,亦仅此而已。
“我好久没听到你的话了,想不到时政败坏到这个样子!”慈禧太后指着 皇帝说:“你问皇上,现在召见臣工,不论大小,就是知县亦常召见,总是
勉励大家,要激发天良,实心任事。 万想不到,竟没有人会感动!”
“大法才能小廉,庆亲王奕劻既贪且庸,身为元辅,已然如此,如何还 能责备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觉中从未有人敢这样攻击一位亲王,所以一时竟无 从置答,定定神才想起有一句该问:“你说庆王贪,有什么证据?”
此一问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随即答说:“纳贿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 间,双方都不肯落下凭证的。不过,臣记得在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关任内,查
得新简出使比国大臣周荣曜,本来是粤海关的书办,侵蚀洋药项下公款两百 多万银子,奏参革职拿办。那时庆王正管外务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
这不是受了贿,是什么?”
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记得的,也想起李莲英为他辩解的话,随即说 道:“奕劻人太老实,是上人的当。”
“当国之人,何等重要?岂可以上人的当来作为辩解?”岑春煊简截了 当地说:“此人不去,纪纲无从整顿。”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问道:“懿亲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么 人能接他的手,你倒不妨保荐。”
这话颇出岑春煊意外,不过他也很机警,从来君臣召对,往往在一两 句话上判荣辱。此是何等大事,万万不可孟浪!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军机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简之员,臣何敢妄 保?这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询时政,是以披肝沥胆,不敢一毫隐瞒。”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话,尽管从实回奏。”
见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时机成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臣自上海 动身时,想到应奏的事极多,而牵涉庆王奕劻,关系重大,不得不进京面陈。
如今虽蒙皇太后、皇上详细询问,还觉得未尽所怀,马上又要远赴四川,不 知陛见何日。臣实不胜犬马恋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四川路又远,来去又不便,怎么得想个法子, 把你调在近处,我们君臣才常有见面的机会。”
听得这一说,岑春煊连连碰头,“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 身碎骨,难以报答。”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以臣私心,实在想留在京里,
为皇太后、皇上做一条看家的恶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岑春煊,你的话说 得太重了!”她说:“我们母子西巡的时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
常跟皇上说,总别忘了岑春煊!说实话,我久已拿你当亲人看待。近几年你 在外面带兵剿匪,这都是别人办不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把你带进京来。我这
个意思,你应该知道。”
“是!”岑春煊答说:“臣岂不知受恩深重,内外无别?不过譬如种树, 臣在外面,不过修剪枝叶,树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让人把土挖松
了,枝叶再好,经不起大风一起,根本推翻,树都倒了,枝叶再好有何用处? 臣想留在京里,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本上下点工夫。”
“你说得不错!”慈禧太后下了决心,“好在四川现在安静了,我亦希望 你在京里办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谕,以盛京将军赵尔巽为四川总督,岑春煊内调为
邮传部尚书,原任尚书张百熙二月间出缺,由瞿鸿玑的安排,派林绍年署理, 此时让出来亦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红得发紫,
料知反对不掉,反而很热烈地表示赞成,而且一回到军机处,立即派人持着 他的名片,到广西会馆去报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却不领这个情,谢恩的折子未上,先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 只碰头,不称谢,开口说道:“本部侍郎朱宝奎,市井小人,只为善于钻营,
才能承办沪宁铁路,勾结外人,吞没巨款,拿昧心钱贿赂军机处,才能当上 邮传部侍郎。
如果该员在部,臣实在羞与为伍。” 慈禧太后大为诧异。她当然知道,岑春煊所说的“军机处”,其实只是
指庆王奕劻,因为朱宝奎出于奕劻的保荐,同时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虚。朱 宝奎能跻身卿贰,她亦听人说过。造沪宁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先借三百
二十五万镑,工程未半,经费花得光光,只好续借六十五万镑。借款的合约, 比那一条铁路都来得苛刻。最吃亏的是,借款合约一成立,便须设立总管理
处,委员共五名,中、英各二,但总工程师为当然委员,以二对三,中国变 成少数,大权全落英国之手。此事由盛宣怀创议,亦由盛宣怀经手,而从中
奔走牵线的就是朱宝奎,岑春煊说他“勾结外人,吞没巨款”,事原不假。
“朱宝奎真有劣绩,当然应该革职。”慈禧太后问道:“总得有个罪状, 才可以明白降旨!”
“就说是参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诺,岑春煊方始正式谢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谕:“据岑 春煊面奏:邮传部左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宝奎,着革职。”
这一下震动了九城,无不诧为奇事。各部的尚书、侍郎同称“堂官”, 并非长官与僚属。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职的堂官,真是 闻所未闻的新闻。
岑春煊当然得意极了!而大惊失色的当然是庆王奕劻。尤其使他难堪 的是,同时还有一道上谕,派他管理陆军部,责成他整顿一切,而紧接着有
一段话:“现在时事艰难,军机处综司庶政,所有各衙门事务,该王大臣皆 应留心察核。嗣后内外各衙门务当认真办事,倘再因循敷衍,徇私偏执,定
予一并严惩!”就连奕劻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道上谕是瞿鸿玑主稿,轻描淡写的“一并”二字,等于一个信号, 围剿奕劻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当夜便有人将早就拟好的一个奏折,重
新修改缮正,第二天递了上去。
此人叫赵启霖,字芷孙,湖南湘潭人,光绪十八年“刘可杀”一榜的 进士,点了庶吉士,改为御史。由于同乡的关系,赵启霖跟瞿鸿玑很接近,
是在门生之列。从回銮以后,出“钦命题”以及各种考试,常由瞿鸿玑主持, 所以称他“老师”的人很多。
这赵启霖平时侍坐,常见瞿鸿玑一提起奕劻的细大不捐,袁世凯的揽 权跋扈,总是痛心疾首的模样,而提到岑春煊,则赞许他清刚质直,因而默
喻于心。从段芝贵献美得官的新闻一传,他就决心以白简搏击,瞿鸿玑劝他 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进京,看他竟有如此的声威,方始恍然,原来“老师”
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应的时候了!
御史的奏折,称为“封奏”,其实奏折无不固封,辗转递至内奏事处,
用黄匣呈上御前,亲自拆阅以后,才发交军机处按规制处理。只是弹章特称
“封奏”,关防格外严密,慈禧太后拿赵启霖的奏折,才看了两行,不觉精 神一振,因为段芝贵的事,她隐约有所闻,老想问一问,却无人能知其详,
这个奏折恰好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于是,她亲手将灯移一移近,从头看起。
“东三省改设督抚,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锐意整饬,特重封 疆之寄,冀拱卫之功。不谓竟有乘机运动,夤缘亲贵,如署黑龙江巡抚段芝 贵者!
臣闻段芝贵人本猥贱,初在李经方处供使令之役;经在袁世凯府中听 差,旋入武备学堂,为时未久,百计夤缘,不数年间由佐杂至道员,其人其
才,本不为袁世凯所重,徒以善于迎合,无微不至,虽袁世凯亦不能不为所 蒙。
上年贝子载振往东三省,道过天津,段芝贵复夤缘充当随员,所以逢 迎载振者,更无微不至,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观园戏馆,买歌妓杨翠喜,
献之载振,其事为路人所知。复从天津商会王竹林借十万金,以为庆亲王奕 劻寿礼。人言藉藉,道路喧传,奕劻、载振等因为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
龙江巡抚。不思时事艰难,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虑,时时冀转 弱为强。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体深宫忧勤之意?在段芝贵以无功可
纪,无才可录,并未曾引见之道员,专恃夤缘,躆跻巡抚,诚可谓无廉耻。 在奕劻、载振父子,以亲贵之位,蒙倚畀之专,唯知广收赂遗,置时
艰于不问,置大计于不顾,尤可谓无心肝。不思东三省为何等重要之地,为 何等危迫之时,改设巡抚为何等关系之事!此而交通贿赂,欺罔朝廷,明目
张胆,无复顾忌,真孔子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旬日以来,京师士大夫晤谈,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贵而交口鄙之者!若
任其滥绾疆符,诚恐增大局之阽危,贻外人之讪笑。臣谬居言官职,缄默实 有所不安,谨据实纠参,应如何惩处,以肃纲纪之处,伏候圣裁。”
原来有这样的内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煊前几天对奕劻的攻击,毫不 迟疑他用朱笔评了两个字:“彻查”!同时将原折从“以一万二千金”至“以
为庆王奕劻寿礼”这一段文字旁边,密密加点,表示彻查者何事。
这是头一天晚上看的奏折,第二天凌晨由执班军机章京向内奏事处领 去,名为“早事”,向例由领班大臣先看。但瞿鸿玑久在军机处“当家”,可
以不顾此例,看到赵启霖这个折子,微微一笑,声色不动地静等庆王奕劻到 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得信息,是由李莲英传来的。慈禧太后这天起身,神 色颇为不愉,李莲英从她口风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诉了大格格——荣寿公主。
她跟李莲英对慈禧太后的看法,与众不同,他们从未期望慈禧太后会成为“女 中尧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女皇帝武则天,他们只把她
看成当了几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约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老太太,不管 别人怎么说,反正辛苦了一辈子,至今年过七十,犹须事事操心,那还不该
让她过几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与李莲英在宫中上下联络,务求安静,尤其不可惹慈禧 太后生气,如今眼看要起大风波,当然得赶紧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
意李莲英的主意,把这个消息托内务府大臣世续转告奕劻,让他自己早自为 计。
奕劻当然震动了!一面托徐世昌与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赶进宫去,在 轿子里心问口、口问心地决定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如此,到得军机处,看到了赵启霖的奏折,还能够保持平静。“子 玖!”他说,“既有朱笔‘彻查’,我应该回避,这件事就拜托足下主持了,
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请你在两宫面前代为声明。”
瞿鸿玑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子的沉着,神色肃穆地想了一会答说:“王 爷的处境,确实很尴尬,有话我可以代奏。”
“我没有什么话,只请皇太后、皇上简派大员彻查。”
“王爷看派什么人好?”
“这,”奕劻摇摇头说:“我不便表示意见。”
“那么,”瞿鸿玑又问:“上头如果问到段芝贵,该怎么答奏?” 奕劻将原奏又拿起来看了一回,方始答说:“段芝贵是有功之人,出身
不高,是另一回事。日俄战争那两年,陪北洋的日本顾问,到火线去过好几 次,关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说:“徐菊人跟我商量,说这新设督抚,日本跟俄国 一定处处跟中国为难,将来的纠纷必多,交涉也很难办,总得人地相宜才好。
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为此,黑龙江派了段芝贵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既然有 人参了,我亦不能再说什么,请旨办理就是。”
“是了!请旨办理。”
※ ※ ※
“这段芝贵到底是什么人?”慈禧太后问。
“据庆亲王说,是有功之人。”瞿鸿玑将奕劻的话说了一遍,加上自己的 意见:“但如进用不以其道,怕从此开了幸进之门,关系不浅。”
“你说进用不以其道,是说段芝贵真的行了贿?”
“不是!臣不敢这么说。”瞿鸿玑答说:“段芝贵没有补过实缺,亦没有 送引见,就派任巡抚,过去尚无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说:“道员放缺,都要先引见,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 都没有见过的巡抚,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应该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鸿玑问道:“朱笔‘彻查’,照规矩,至少简派一位亲王,一位 大学士,请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亲王
跟孙家鼐好了。”
瞿鸿玑承旨退了出来,就在乾清宫西面,专为军机休息用的板屋中, 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段芝贵着撤去布政使衔,毋庸署理黑龙江巡抚。”
一道是:“御史赵启霖奏,新设疆臣,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据实纠参一折, 据称段芝贵夤缘迎合,有以歌妓献于载振,并从天津王竹林借十万金为庆亲
王寿礼等语,有无其实,均应彻查。着派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实查 明,务期水落石出,据实复奏。”
写完又检点了一番,正要装匣递上时,太监来宣召,指定只要瞿鸿玑 独对。原来慈禧太后心细,想起段芝贵既已无庸署黑龙江巡抚,遗缺便应另
觅替人,要问的便是这件事。
瞿鸿玑当然也曾想到这一点。本意要问一问徐世昌,另外照规制开列
“一正两陪”的名单,听候朱笔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问到,不能无以为 答,同时也觉得这正是为自己增添声威的好机会,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说:
“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滨江道,资历相当,人地相宜,可否请旨简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问道:“是四川人吗?”
“是,他是四川云阳人。”
“什么出身?”
“记得是廪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实心任事。”瞿鸿玑紧接着说:“他 当滨江道,正是日俄战争的那两年,日本追俄国军队,打算开炮,程德全怕
伤了百姓,拿身子挡住炮口不让开,日本军只好依他。”
“这样说起来,真是个好官。难得!难得!”慈禧太后赞叹不绝地:“就 派他去。”
于是又补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龙江巡抚的上谕,随即发了下来。奕 劻一看段芝贵的处分,冷笑说道:“还好,不是解任听勘。”
话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为段芝贵不平的语气?好得瞿鸿玑不 在面前,牢骚也大可不必再发,当下起身就走,赶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 量。
※ ※ ※
“不会有什么风波,王爷请放心!”那桐安慰地说:“燮老中正和平,醇 王决不会有意见,事情不难办,只是王爷的面子上难看了一点。”
“这时候还管面子不面子!”奕劻问道:“孙燮臣那里,是不是该招呼一 下?”
“是!我跟菊人商量过了,他去最好!”
“对了,菊人辛苦一趟吧。你去比较不落痕迹。拜托!拜托!”
“王爷言重了。”徐世昌说:“原是义不容辞的事。只是如何说法,先得 跟王爷请示。”
这有点故意作难的意味,奕劻不免尴尬。照道理说,既然有求于人, 便当开诚相待,然而纳贿十万之巨,说来自觉汗颜。因而讷讷然地把张老脸 涨得通红。
见此光景,那桐替他解围,“菊人,”他说:“君子可欺其以方。” 这意思是在孙燮臣——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面前,来个概不承认。不
过徐世昌不会那么傻,表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已经想好了说法,孙家鼐问起 案情,只回他一个“不知其事”就是。
“还有件事呢,唉!”奕劻重重地叹气:“这个畜生,替我惹多少祸!”
“畜生”当然是骂载振,“还有件事”便是载振纳宠那件风流公案。那桐 答说:“这更不必王爷费心,把人送走就没事了。”
“喔,”奕劻问道:“回天津?”
“是!”
“可是??”
“王爷,”那桐知道他的意思,“当然会有妥当的安排,足能遮人耳目。”
“那好!实在费心了。”奕劻不胜伤感地说:“七十之年,遭此奇辱,想 想这口气真咽不下。琴轩,你看着好了,京里只怕从此要多事了。”
“也不尽然!”那桐毫不在乎地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九九
“大爷,你快回府去吧!老爷子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有话不会到天津 再说吗?”
“嗐,翠喜,你不懂!”载振又愁又急,“刚才我是宽你的心,说过几天 到天津来看你,其实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呐?你要知道,我们的行动比谁都不
自由,不奉旨不能离京,这个时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么理由跟上头去 说,我要到天津?”
载振心乱如麻,除了忧急愁烦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就这时候来了 个人,官拜农工部右参议,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凯嫡出的长子。
他是载振的部属,但场面上称“大人”,私底下叫“大叔”。载振一见是他, 愁怀略解,拉着他的手到僻处说话。
“大叔!”袁克定说:“我父亲已经知道这回事了,有电报来,请王爷跟 大叔别着急。
风浪虽大,消得很快,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载振问说:“电报是打给谁的?”
“打给杨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会儿会来,必有妥当的办法。” 听得这一说,载振心神略定,愁绪稍减而怒气反增,愤愤地说道:“人
心太险!云台,咱们就是《红楼梦》上的话,‘一荣皆荣,一枯皆枯’。你看
见这情形了,只怕对你父亲也还有不利的举动。”
“是!‘一荣皆荣,一枯皆枯’,我父亲拿王爷跟大叔的事,当自己的事 一样。好的是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载振让他提醒了,顿时精神一振,“不错啊!人都在天津,还怕逃得出 你父亲的掌心。”他说:“咱们等杏丞来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办得干净利 落。”
正说到这里,听差来报:“杨大人到。”接着只见杨士琦步履安闲地踱 了进来,见面致礼,换到载振的书房去密谈。
“请姨奶奶赶紧预备,回头就有人来护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饰,最好 乱头粗服。不过,要遮人耳目也难。”杨士琦念了句唐诗:“天生丽质难自弃。”
载振为之啼笑皆非,“这是什么时候,杏丞,”他苦笑着说:“你居然还
有开玩笑的心情!”
“要有开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险为夷。育公,请你先进去关照姨奶奶, 检点随身衣服等在那里,说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搁。”
“原就预备好了的。”载振突然想起,大声喊一句:“来人!” 走来的是个俊俏小厮,是载振的贴身跟班小福,进来先向杨士琦与袁
克定请了安,才走到主人面前去听使唤。
“你进去告诉姨奶奶,别戴首饰,尤其是那只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着,让她卸下来。”
“是了!”小福答应着,转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么安顿她?”
“只有安顿在王益孙那里。”
“安顿在他那里?”载振不由得心里嘀咕,“不能安顿在别处吗?”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计在,非王益孙顶个名不可。”
“真的只是顶个名?” 这话杨士琦无法回答。“嗐,育公!”他不以为然地:“这时还顾得那许
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说:“祸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寻烦恼。”
“好吧。”载振扭过脸去挥一挥手,就象杨翠喜此时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杨士琦又说:“醇王跟燮老,当然不能亲自到天津去查,已经 派定两个人了。一个是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一个是内阁侍读润昌。恩
志不必管,润昌那里该打个招呼。能不能赏一张名片,我派人传育公的话, 向他致意?”
“那有什么不能?”说着,载振亲自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士琦。
“还有件事,”杨士琦说:“我是转达那中堂的意思,这一案即使水落石 出,尽皆子虚,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没有表示!”
“表示?”载振愕然:“表示什么?”
“应该有个闭门思过的表示。” 载振想了好一会,爽然若失地说:“是要我辞官?”
“是!差缺都要辞。”
“这!”载振问道:“老爷子怎么说?”
“王爷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该想得到。”
“有句成语,叫做‘上阵还须父子兵’,”杨士琦紧接着说:
“育公,试想父子上阵,谁个当先?” 载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时被劾,如果不能两全,当然是他退避言路。
体会到此,反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 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此护父之功,稍减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
少骂,自然乐从。
“杏丞,这样办很好。所难者是这个折子的措词,就烦大笔,如何?”
“理当效劳。”杨士琦安慰地说:“育公,一时顿挫,不必介怀,所谓盘 根错节,乃见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两年内复起。”
“那是以后的话了。”载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这场风波压下去,无所 不可。”
※ ※ ※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火车到天津时,是由
北洋衙门派出一名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 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
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 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 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
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房子,未免太 糟踏,再说,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
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 旭街乐利馆,才算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 上,再派个听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使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个人面面相觑,好 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那里,那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
相劝,毕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
派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 吧,这件公事该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 件案子一了,上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
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
袁大帅总也要送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 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 个二八扣。不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的老面子,这样吧, 我把我那个二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
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 你也不必给我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我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
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 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 世寿紧接着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 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 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 润二爷一个人来好了。”
※ ※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
还有个陌生人在,经世寿引见,才知道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 孔。对润昌当然巴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 以后,才谈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 一句:“不必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 银票,每张一千两,丝毫不错。
“再有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 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复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
喜为王益孙买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 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
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现在家内服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 说过了,另外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 二月初间,经过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
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英家 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 了京里会露马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
劻澄清受贿十万金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
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 么一个稿子,轻易上复。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把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急切地解释:“案内一 干人证,要提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
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 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
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 为麻烦些,关系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
怕他问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 定见,有把握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
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
“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那里能提笔?将来禀复, 是我主稿,我当然会叫它合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你
上面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 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 不开口,那就最好。”
※ ※ ※ 回到旅馆,只见恩志穿一件小棉袄,裹着被靠在床栏上。头上扎一块
帕子,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精神萎顿得很。
“好家伙!”他一见了润昌的面就说:“那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酒并不厉害,是喝得太多了。”润昌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 看?”
“不必。”恩志答说:“一半是闷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公事还没 有动手,我又不能出门,就能出门也不知该干什么?”
听他说得如此无奈,润昌不觉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装病玩儿 了!来,来,起来!”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脸吃饭,还得喝一点儿酒,这个名目叫作‘以酒 醒酒’。”
说着,润昌替他叫来四个菜一个汤,另外带一瓶玫瑰露,恩志强打精 神,坐下来喝了两口醋椒鱼汤,觉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开了。
“你别客气,我是吃了饭回来的,陪你坐坐。”润昌问道:
“你这趟来,醇王是怎么交代你来的?” 这让恩志很难回答。原来他是醇王府属下的护卫,当差颇为谨慎,载
沣特意派了他这个差使,说是“调剂调剂”他。载沣说话,固然辞不达意的 时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实了些,连“调剂”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 请教。
同事告诉他,这是醇王挑给他一个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 来接待,必然会送个红包。至于红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
教他,凡事刁难,让人家觉得他不好对付,自然就会大大的送个红包。
然而,恩志却又不懂如何刁难,只得抱定宗旨,乱找麻烦,这话自不 便对润昌说,但又觉得此人不错,不忍欺他。想来想去,只好说一句老实话。
“王爷说,这趟派我出来,是‘调剂调剂’我。” 一听这话,润昌喜在心头,表面上仍旧平静地问:“那么,你老兄打算
要个什么数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说:“千儿八百的,总该有吧!” 润昌益喜,也益发冷静,想了好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头
派了我这个差使,也是为了调剂调剂我,不过千儿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银子,咱们俩对分。” 恩志大为兴奋,却又迟疑地问道:“行吗?”
“一定行,也许还能多搂几文。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应着,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这样,轻易地将恩志摆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两人由世寿陪
着到了商务局,便由润昌一个人出面打交道。 对方一共三个人,穿的都是便衣,问起来却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
的候补道,充当商务局总办,亦算管着直隶的一个衙门,所以润昌很客气地 请他对坐谈话。
“竹翁的台甫是?”
“贤宾。”王竹林答:“圣贤的贤,宾客的宾。”
“竹翁的本业呢?”
“做盐。”
“长芦盐商阔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辩:“现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润昌又问:“平时跟段香岩有没有往来?”
“认识,没有往来。”
“那么,怎么说你替他筹了十万银子,送庆王作寿礼。”
“那是那班都老爷,吃饱了饭没事干,瞎造谣言。”王竹林答说:“本局 每年的入款不过七千多银子,勉强够开销,那能筹十万银子送人。而况,公
费支销,也不是我一个作得主的。”
“还有谁?”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个人。”
“都在这里没有?”
“商董开会才来,只有一位兼协理的宁世福在这里。”
“那就请这位宁协理来谈谈。” 这宁世福捐的是个候补知府,若论官位,比润昌还高,不过既然穿了
便衣来,便是自居于商人之列。他的态度很谦恭,而且也会说话,提到十万 银子,脸上有极诧异的表情。
“十万银子?”他说:“不但未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你不知道。”
“不会的!王总办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说,十万银子,既不是我出, 也不是王总办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摊。请润二爷仔细打听,不难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细打听。”
“喏!”宁世福指着外面说:“刚才那位姓郑的,开着一家银号,专门兑 钱,一天进出七八万,是个大买卖。润二爷不妨先问问他。”
“好!”润昌说道:“我先问句话,福翁,你们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 结。”
“当然!”宁世福问:“这个结怎么写法?”
“只说并无为段某某筹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马上就办。”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结,一面由润昌找了预先安排好的钱商郑金
鼎来问话,答语与王竹林、宁世福所说,大同小异。
“既无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结?”润昌说道:“不是你一个人,天津的大 商家共同具个结。”
“这??。”郑金鼎迟疑着,面有难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紧接上来说:“我是商务局总董,事情又与我 直接有关,我来找各大商家具结。’
要具结方便得很,商务局平时常为各商家有所呈请,或者办什么报销, 刻有一大批图章,盖上就是。麻烦的是案内人证,均须进京,听候面质,其
中杨翠喜忽然胆怯,不肯抛头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紧!”世寿向润昌拍胸担保,“一定让两位交得了差。”
“这不是我们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祸福所关。”润昌又说:
“照这样子,我们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请教!”
“杨翠喜这样子不听话,到得醇王跟孙中堂问的时候,她如果不按商量 好的说法说,那漏子就大了!”
“不会,不会!她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而言之,两位的差使,打这儿 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乐个一两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这么说,润昌越发放心。回到客栈,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恩志 手里,自己实收一万二,还赢得了恩志的连声道谢,自是踌躇满志,得意极 了!
“找点乐子吧?”他向恩志说。
“都说天津的侯家后,赛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缩着脖子笑道:“咱 们瞧瞧去!”
“那得人带路??。”
“用不着,用不着!”恩志办事很老实,唯独花街柳巷,内行得很,“有 人带,就不好玩儿了,自己摸着去才有趣。”
润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走出房门才想起,身上揣着一万多银子的 银票去逛窑子,这件事危险得很。万一让剪绺的扒了去,说出来都不会有人
相信,若要问到那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更是无辞以对。
“你等等!”润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将整把银票塞在箱底,只 带了百把两银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阔客了。
安步当车,一路问,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热闹非凡, 但如说可与八大胡同相提并论,却又未必。
不过,有一样花样是八大胡同所没有的,有公然聚赌的宝局子。润昌 一听“沙啷啷”骰子响,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进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兴头不在此,不肯进去,“已经发了一笔横财了, 不会有第二笔。走吧!”
“不!”润昌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 一指,“你先去‘开盘子’,我一会就来。”
恩志无奈,只好“单嫖”去了。润昌精神抖擞地,昂然直入。初进大 厅,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
宝,两桌牌九,他毫不考虑地,往牌九桌边走去。
推庄的是个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胸前拴一根有小手 指这么粗金表链,面前银票、银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别蘑
菇!” 见此光景,润昌且不出手,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坏。此念一动,想
到那一万两千银子,顿觉胆粗气壮,往口袋大把一兜,将银票都抄在手里, 捏紧了往下门一丢,嘴里说一声:
“春天不开路!” 这是来了豪客了,大家都抬头来看,润昌声色不动,只望着庄家。 庄家将银票稍微拨了一下,没有说话,往桌面上撒骰子,是个九点,
拿起头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声。“黑鬼子抗洋 枪!”上门有人说:“有点子有钱。”
翻出来是八点,天门两点,下门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张, 是张长三,再翻一张,是个长二。这下轮到庄家笑了!
“别吃别!”他说:“有这‘春天不问路’的一注,配过有余。” 润昌脸上讪讪地,好不得劲,唯有转身就走,想想实在有点不服气,
到得梨香院,却又折回客栈,开箱子取了一千两银票再来赌。 越赌火越大,每到他将近翻本,打算歇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想走不
可,送光为止,这样一连回了客栈四次,自己都不大记得输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栈,正把箱子来开,听得门口有人在说:“我的老爷子,你
倒是怎么回事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烦,到宝局子又找不到润昌,
心里很不放心,才赶了回来,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恩志看着他的手说:“怎么着,你还要去赌 啊?”
“我再去一趟。”
“你输了多少了?”
“我输??。”润昌猛然会意,不能说实话,“没有输,没有输。就一百 两银子,玩了好半天。”
“没有输就算了。辛辛苦苦来一趟,何苦?” 润昌不便再坚持,狠一狠心,斩断了想赌的念头,将银票仍旧塞回箱
子里。 到得就寝时,关起房门,细细点数,说来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
恰三千两正。
“命也!运也!”润昌反倒睡得着了。
※ ※ ※ 传询杨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孙家鼐便即会衔复奏,一切都如在 天津的安排。慈禧太后看完折子,连同载振自请开缺的奏折,一起发交军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载振可望
保住原职了。那知瞿鸿玑有不同意见,认为言官固可闻风言事,但不能摭拾 浮言浪语,污蔑亲贵,此风不可再长!
奕劻当然不便为赵启霖说话,只好请旨办理。慈禧太后却深知其中的 妙用,乘机要裁抑奕劻的势力,便即说道:“赵启霖除非不处分,要处分就 该革职。”
奕劻不作声,瞿鸿玑答一声:“是!”
“先拟旨来看。” 于是将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诉了“达拉密”,引叙原文,拟成一
道上谕:
“前据御史赵启霖奏参新设疆臣夤缘亲贵一折,当经派令醇亲王载沣、 大学士孙家鼐确查具奏。兹据奏称,派员前往天津详细访查。现据查明杨翠
喜实为王益孙即王锡瑛买作使女,现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贤宾,充商务局 总办,与段芝贵并无往来,实无措款十万金之事,调查帐簿,亦无此款,均
各取具亲供甘结等语。该御使于亲贵重臣名节所关,并不详加查访,辄以毫 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着即行革职,以
示惩儆。朝廷赏罪黜陟,一秉大公,现当时事多艰,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 蔽,凡有言责诸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国防民生之利病,皆当剀切直陈,
但不得摭拾浮词,淆乱观听,致启结党倾陷之渐,嗣后如有挟私参劾,肆意 诬罔者,一经查出,定予从重惩办。”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颇有局促之感。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别人是袭 祖父的余荫,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由疏支的辅国将军、晋贝子、贝
勒,而爬到郡王,再进而亲王,什么炎凉世态,险巇人情没有经过?因此, 他的长处就在有自知之明,舆论对他们父子的批评,完全明了。上谕煌煌,
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辇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有人为赵启 霖大大地不平,而况有岑春煊在,岂能默尔而息?
看来难安于位了。 这样一想,决定不顾嫌疑,毅然说道:“子玖,措词太严厉一点,我看
要改。” 瞿鸿玑故意报以苦笑:“我何尝不想改,赵某是我的门生岂有不想回护
他之理。无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职,王爷。”他问:“措词若非如此严厉,这 个职怎么革得下来了?”
“其实革职也重了一点,申饬或者至多让他回原衙门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鸿玑大不以为然地:“王爷怎么在承旨的时候不说?” 奕劻语塞,只好将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将载
振的奏折发了下来,垂询处置的意见。 这个奏折是杨士琦手笔,瞿鸿玑事先已经听说,立言有法,是个必蒙
嘉慰的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细,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 遂破格而跻九列。方滋履薄临深之惧,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
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难安 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为庸钝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
思维再四,辗转徬徨,不可为臣,不可为子。唯有仰恳天恩,准予开去御前 大臣、农工商部尚书要缺,以及各项差使。愿此后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化
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果然写得好!瞿鸿玑暗暗赞许,但却不便表示意见,只说:“亲贵大臣 的进退出处,向来非臣下所敢妄议,请皇太后、皇上裁夺。”
“这个折子写得很恳切。”慈禧太后问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样?” 奕劻唯有免冠碰头,用惶恐的声音答说:“奴才的儿子不肖,负皇太后、
皇上的栽培,其罪该死。这个折子,亦是出于悔过的愚诚,请皇太后、皇上 俯准所请,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这么说,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说:“载振人很聪明, 好好多念两年书,将来不怕没有重用的时候,写旨来看吧!”
于是,军机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 旨”的格式,写下一道上谕:
“载振奏沥陈下悃恳请开去各项差缺一折,载振自在内廷当差以来,素 称谨慎。朝廷以其才识稳练,特简商部尚书,并补授御前大臣;兹据奏陈请
开去差缺,情词恳挚,出于至诚。并据庆亲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恳,具见谦 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请。载振着准其开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
农工商部尚书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现在时事多艰,载振年富力强, 正当力图报效,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有厚望焉!”
这两道上谕,连同载振的原奏,经由宫门抄与新闻纸传布京内京外, 顿时成为茶坊酒肆无人不谈的话题,谈奕劻父子,谈杨翠喜,谈段芝贵,也 谈赵启霖。
但在朝贵的书房中,所谈的却是岑春煊与瞿鸿玑,而瞿鸿玑又比岑春 煊更可谈。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无意报复,而瞿鸿玑又立足以救门生,
何以竟忍心让门生落得这么一个结果?且不说师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 害来说,瞿鸿玑走的是李鸿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为固位的基础,倘
或能照应门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试问还有什么人愿意捧这位老师?
唯一的解释是:一条苦肉计。非此不足以逼迫载振去位。拿一个监察 御史交换一个尚书,在瞿鸿玑是很合算的买卖。而况赵启霖之复起,并不是
很难的事,倘或瞿鸿玑能逐去奕劻,独掌军机大权,起复一名五、六品的官 儿,根本就不在话下。
了解到这一层,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员,则视岑春煊如 蛇蝎,尤其是内务府,从堂官到司员,无不战战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个
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糟不可言了。
为此,杨士琦为奕劻划策,内而求援李莲英,外而策动袁世凯,齐心 合力,扳倒瞿、岑。奕劻当然接纳,而且就委托杨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凯去面 谈。
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杨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时间虽短,成就却 不小,“王爷,”他说:“袁宫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荪
的势力卷土重来,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荪?”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结?岑三自命清 廉,盛杏荪又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跟他谈的来?”
“盛杏荪不是什么好东西,岑三又是什么好东西?仕途上原是以势相结, 不问本心。袁宫保有确实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极近。朱某之被劾,就是
盛杏荪的报复,而岑三甘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这话有根据吗?”
“怎么没有根据!” 杨士琦将从袁世凯那里听来的故事,转告奕劻。据说朱宝奎不独由于
盛宣怀的提携,办铁路发了大财,并且在盛门执贽称弟子,应该在“死党” 之列。谁知朱宝奎进京,在谒见醇王载沣时,问起盛宣怀的为人,朱宝奎下
了七个字的评语:“外君子而内小人。”盛宣怀耳目众多,得知此事,将朱宝 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煊,务必为他报复,而岑春煊不负所托,
居然在到京几天之内便为盛宣怀办成了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 交情,岂得谓之不深。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来问:“去岑是如何个去
法?慰庭跟你谈了没有?”
“谈了!不但谈了,且有成议了,不但有成议,且已付诸实行了。这两 天请王爷格外留心两广来的电奏。”
“你是说周玉山的电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两广总督周馥。袁世凯也是定下一条
苦肉计,牺牲亲家以攻岑,设计甚巧,奕劻听杨士琦说完,大为赞赏。
“妙极,妙极!”他说:“你给慰庭去个电报,不妨从速,宫里我都说好 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头?”杨士琦问:“他怎么说?”
“这件事,莲英说不上话,由他去托大格格。不过,这份礼,”奕劻有痛 心的表情,“可是不轻!”
“重到什么程度?”
“不谈了,反正我不说,你总也会知道。我只托你务必把彼此休戚相关 的意思跟慰庭说到。”
于是杨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旧是倍宿即返,这趟带来一笔巨款, 有六十万两银子之多。不过,交到奕劻手中时,却附着几句话。
“慰庭让我转禀王爷,北洋已尽全力报效,就为的休戚相关,慰庭又说, 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祸。”
奕劻且不接银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会说:“我也知道,这六十万银 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这笔帐就能出大祸。他说不是求福,
是求免祸,我说非福即祸,非祸即福,祸福在此一举了。”
第二天,奕劻便准备了一个红封套,黎明带入宫中,派苏拉去辗转传 达,请李莲英中午务必出来见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过了十二点钟,李莲英未来,来了个世续。进门行了礼,疾趋到奕劻 面前低声说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喔!”奕劻站起身来,走到远处坐下,他的贴身跟班,理会得是有不足 为外人知道的话要谈,便在门口一站,替他遮挡闲人。
“莲英有差使不能来,让我来见王爷。”世续紧接着说:“王爷有话尽管 跟我说,如果一定得找莲英,他晚上到府里来伺候。”
奕劻很机警,觉得这件事不但不必瞒世续,而且正要让他知道,当即 答道:“跟他说,跟你说,本来我就要托你办的。
这里有笔款子,让他跟大格格分着花。” 世续将红封套接了过来,一看便说道:“没有封口。”
“对了!”
“封了口的,我原样转交,没有封口,我可得问个数,免得经手不清。”
“是这个!”奕劻伸了一只手指。
“十万?”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一看,是两张银票,一张六十万两,一张四十万两。世续吓了一
大跳,两眼眨巴了半天问:“王爷一定还有话让我带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说:“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有什么动静,莲英自然知道。”
“是了!东西跟话,一定原封不动转到。我想莲英晚上大概会去见王爷。” 果然李莲英这天特地到庆王府去见奕劻,不断地请安道谢以外,很谨
慎地探问,有何可以效劳之处?同时又说,荣寿公主受此重馈,亦深为不安, 必得给奕劻尽点什么力,心里才能好过些。
荣寿公主居然主动作此表示,在奕劻还是第一次经验,心中大感安慰, 当时便与李莲英促膝深谈,约莫有一个更次,方始结束。
※ ※ ※ 两广总督周馥来了一个电报,说是“乱党”闹事,愈形猖獗,目前除
了尽力防范以外,还得加意安抚会党,以免相互勾结,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 祸。词气之间,亦微露精力衰迈,力不从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不免又上了心事。荣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 奕劻与袁世凯的密谋已经发动了,便关切地旁敲侧击,很快地让慈禧太后吐 露了烦恼。
“还不是闹‘乱党’!为什么‘乱党’总是出在广东呢?”“‘乱党’那里 都有,只看地方官行不行?”荣寿公主说:
“山东紧挨着直隶,当年拳匪就不敢进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凯。”
“周馥不是袁世凯的亲家吗?”
“是啊!可是,袁世凯是袁世凯,周馥是周馥!” 荣寿公主不作声了。慈禧太后亦没有往下再谈,静等军机处议奏。谁
知就在这时候,广东又来了个急电,说钦州土豪刘思裕聚众劫掠,有攻打城 池之意,来势汹汹,请速派大军,兼程入粤剿匪。
这个电报到京,是扣准了时候的。送到军机处,恰在上午十点多钟。 军机章京译好送呈军机大臣,瞿鸿玑略略看过,随即吩咐用黄匣子送至内奏
事处,转递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传膳之时。
一看这个电报,席前方丈无下箸处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摇摇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向荣寿公主使个眼色,然后另外抬上一张食桌,荣 寿公主一面伸手去揭大碗上的银盖子,一面说道:“今年的鲥鱼进得早。可 不知道新鲜不新鲜?”
“不用了!”慈禧太后摇摇手,起身就走。 荣寿公主急忙上前搀扶,到得膳后喝茶休息的偏殿,关切地问道:“老
佛爷怎么了?今儿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烦死了!” 荣寿公主把握机会,不徐不疾地说道:“我看老佛爷是累了!岑春煊所
奏的,不错,都是为了国富民强。话很不错,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 的,光说也没有用。现在每次召见岑春煊,都要费到一两个钟头,奴才真是
着急,老佛爷太累了,不大相宜。”
“岑春煊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没有用!要看事情,该急的急,该缓的缓。而且事情要靠大家 办,不该光逼上头。”
就这时候,李莲英来请示,原先奕劻已递了牌子,为今年万寿的庆典, 请求“叫起”,慈禧已吩咐在膳后召见。此时是否“撤起”,来取进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荣寿公主就怂恿了,“还是叫起吧!” 她说:“跟庆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于是,就在乐寿堂西的三友轩,召见庆王奕劻。他先奏陈了万寿庆典 应该预备的事项,提到广东应该进贡的焰火等物,说是潮州、钦州一带,匪
氛甚炽,贡品恐不能如数进献,须另筹补充。
这让慈禧想到了刚才收到的电报,随即唤人将原电取了来,交奕劻阅 看,垂询如何处置。
“这情形很不好。‘三点会’刚在潮州闹事,还杀了地方官,如今钦州又 闹土匪,倘或不办,跟革命‘乱党’勾结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奕劻紧接着说:“周馥勤慎有余,到底精力衰迈,胆小怕事,恐怕应付 不下来。上次袁世凯进京,也跟奴才谈起,说他亲家的才力有限,年纪也大
了,不宜在两广,奴才真怕他不幸而言中。”
“原来袁世凯也这么说?”
“是!”
“那么,你看调谁去好呢?”
“这个??,”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肃穆地说:“奴才不敢以私害公。 岑春煊跟奴才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没他的长处,论到带兵剿匪,眼前只有他
跟袁世凯两个。可是论到威望,袁世凯又输他一着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带兵就要靠威望!岑春煊是好的,而 况两广他最熟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层,刚刚内调,怕他嫌辛苦,不肯 再去。”
“这话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爱去不去,那里可以随臣下自 己高兴?何况岑春煊受恩深重,更不应该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就这样吧!他很忠心的,谅来不会推辞。”
“是!”奕劻答应着,又谈了些他项事情,跪安退出。 出宫便回府,对于召对所作的决定,即便是对亲信,亦只字不露。第
二天领班进见,首先便提周馥那个电报,只说广东的情势凶险,周馥请求派 兵,应准所奏,交北洋从速办理。
“兵是要派的,不过有兵也得有人会带。”慈禧太后说:“周馥不是带兵 的人,而况年纪也大了。我想还是叫岑春煊到广东去吧!”
“是!” 就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在瞿鸿玑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
煊本人更是既惊且怒,错愕莫名,毫不考虑的上折告病,自请归田。 这不用说,当然温旨慰留,上谕中说:“岑春煊奏,恳请收回成命,另
简贤员一折,岑春煊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唯广东地方紧要,现在廉钦 等处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属之饶平县境,竟有聚众戕官重案,周馥恐难胜
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势熟悉之人,不足以资镇慑。该督向来办事认真,不 辞劳怨,前在该省筹防一切,深合机宜,是以特加简畀,务当迅速赴任,通
筹布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该督世受国恩,当此时事艰难,自应力图报 称,勉副朝廷惓怀南服,绥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辞。”
此外又赏了十天假,在岑春煊来说,面子十足,不便再闹意气,否则 就会自讨没趣。不过他当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个折子,痛陈时政,
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冷嘲热讽,方带着北洋新军将领 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轮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广州。
※ ※ ※ 当岑春煊离京时,赵启霖亦方在摒挡行装,预备回湖南先住一阵再说。
凡是言官因弹劾权贵而落职回乡,是件最出风头的事,朝士识与不识,大都 会设宴饯行,甚至馈赠路费。离筵往往设在松筠庵——杨继盛的祠堂,是御
史经常聚会之处。
这一次公饯赵启霖,却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树寺。此寺 以一株极古的龙爪槐得名,张之洞当翰林时,最喜欢在这里作文酒之会。有
一年与潘祖荫联名作东,大会名士,作诗作到下午四点钟,还不见开席,饿 火中烧的客人,忍不住索食。两位主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原来潘
祖荫以为张之洞预备了,张之洞则以为潘祖荫必亦预备了,结果谁也没有备 饭。荒陂冷寺,由于这个轰传九城的笑话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骚人墨客的足 迹。
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参议汪荣宝。当客人到达时,壁间已贴了一张诗 笺,题目叫做“赠别”,下面署名“衮甫”,正是汪荣宝的别号。
这自然是赠别赵启霖的诗,共是两首七律:
“城阙阴阴白日倾,沧波渺渺客心惊。浊醒一石难成醉,雄剑中宵尚有 声!虎豹自依天咫尺,蕙兰宁怯岁峥嵘?长吟径度桑乾去,万树鸣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灯离席思难穷。岂期并世闻鸣凤,长遣行人惜逝 骙,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叶起秋风。天书早晚思遣直,何处山幽问桂丛。”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评论,也有人觉得是个大好题目,很可以步韵 寄意。其中有个侍讲学士叫恽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
叫一声:“老爷!” 恽毓鼎心无旁骛,不免吃惊,定睛看时,是他的贴身跟班高升,便即
问说:“什么事?”
“太太打发人来说,有位极要紧的客人来拜,请老爷赶紧回去。”
“是什么要紧客人?”
“没有说。”高升踏前一步,低声说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 礼。”
“喔!”恽毓鼎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行告辞,向主人撒了个谎,说家里来 了常州的乡亲,必得赶回去见面,随即就坐车走了。
赶回去一看,不由得诧异,客人原是常有往来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纶, 是现任江苏藩司朱家宝的长子。朱家宝字经田,云南宁县人,跟恽毓鼎、赵
启霖都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刘可杀”那一榜的同年,朱纶是捐班的同知出 身,工于应酬,夤缘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随员,叙劳绩保奖了一个知府衔,
更由载泽的关系认识了载振,刻意奉承,极得宠信,因而一个万难补缺的知 府,得以调到民政部去当员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骛声气,偶尔也烧烧冷灶,恽毓鼎既是同年,又是 御史,当然是逢年过节,送红包的名单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仪馈赠,
每次都是朱纶亲自登门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亲热,所以恽毓鼎 对他亦颇有好感。
等朱纶刚请过安,恽毓鼎便向听差发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爷,怎么说 是不熟识的生客?真正混帐!”
“老伯,老伯!”朱纶急忙解释,“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贵介不要说破, 因对??,”他赔笑说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书房伺候?”
“喔,喔!”恽毓鼎有点明白了,“当然,当然。请!”
进书房要经过后轩,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 人参等,地上还堆着五十斤坛的花雕四坛,不言可知是朱纶送来的。
“这是朱大少爷送的吗?”恽毓鼎特意问一声。
“不中吃!”朱纶抢着回答:“请老伯不要见笑。”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恽毓鼎一叠连声地说。心里有点嘀咕,知道朱 纶有所求而来,而又决不是请“大笔一挥”,作篇寿序什么的,否则不必摒 人密谈。
果然!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朱纶开门见山地说:“小侄是衔了振贝 子之命,特地来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这??。”恽毓鼎吸着气说:“为王公亲贵主持公道,这,我还差 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枝笔,横扫千军谁不佩服?”朱纶放低了声音 说:“有个稿子,请老伯过目。”
恽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觉心惊,只见案由是:“奏参枢臣,怀私挟诈, 请予罢斥。”有“枢臣”的字样,而又是载振所托,当然指瞿鸿玑。恽毓鼎
心想,这一棒子过去,倘或打对方不倒,反弹过来,自己一定头破血流。
这样想着,便先不看下文,抬头问道:“枢臣指谁?”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过,世兄,”恽毓鼎微笑问道:“我很奇怪,何以不 找别人,要找到我?”
“这有个缘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觉得只有老伯最看顾同年,众望所 归,请老伯出面。”
“这话,世兄,真是俗语所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我略微说一说,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庆邸、 北洋处得极好,换句话说,庆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击。”
“啊!”恽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这话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纶的父亲朱家宝,就是走庆王的门路;现任农
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庆王府的西席;学部侍郎宝熙亦跟庆王很接近。而 凡跟庆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渊源。如果庆、袁一垮,同年中受影响,确 是大有人在。
可是,赵启霖亦是壬辰科。提到这一点,朱纶认为瞿,赵以同乡而认 为师生,乡谊重于同门之谊,正该群起而攻。
“同门岂可相攻?”恽毓鼎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朱纶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语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鸿玑,便又说道:“还
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执政,迟早会危及圣躬!” 一听这话,恽毓鼎的双眼睁得好大,“这是怎么说?”他咄咄逼人地问。
“善化几次造膝密陈,戊戌政变一案中获罪的人,应该起用,皇太后总 是装聋作哑。这已很给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
上的指使,那一来母子之间,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恽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谁说的?”
“庆邸、泽公,还有肃王都说过。”朱纶从恽毓鼎的脸色中看出,这个说 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虽在庆王门下,但人品学问, 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认的君子。朱纶引他为证,话就有力量了。
恽毓鼎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自语似地说:“是不可不去!不然就 是皇上的一大隐患。”
原来恽毓鼎倒也是爱君的人,不过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为 爱君就必须反对慈禧太后,而以调和两宫,向往着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
“保护圣躬”为重。这个想法跟张之洞颇为接近,不同的是,恽毓鼎的态度 比较激烈。如今为朱纶所说动,深怕瞿鸿玑的做法,陷皇帝的处境于不利,
所以决定去此隐患。
这样一种了解,正是朱纶所期待的,忖度情况,已是水到渠成,不必 再多说什么。果然,恽毓鼎开始看那个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写的是:
“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 外援,分布党羽。”
看到这里,他有疑问了。
“何谓‘暗通报馆’?”
“办《京报》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为奥援吗?”
“这不能说是‘暗通’。”
“别自有故。”朱纶紧接着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 发了几句牢骚,言下至不满于庆邸父子。善化经由瞿汪两家内眷往来,把消
息透露给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诉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发了一条新闻, 说中国的政局有大变动,执政快要换人了。上头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说
是不知什么人造谣?一查才知真相,认为善化是阴险小人,慈眷大衰。”
“原来有此一说。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赵而言?”
“是!”朱纶答说:“听说另外还有人。”
“‘阴结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军吗?”
“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恽毓鼎点点头又问:“你倒说,‘分布党羽’是 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击瞿鸿玑的姻亲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娴习,因案降调未久”,
由于与瞿鸿玑是儿女亲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参议。此外还有许多“窃权结党, 保守禄位”的“劣迹”。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之多。
恽毓鼎看完沉吟着说:“话好象说得过分了一点!”
“老伯,不是这么说,怎么攻得下来。为了保护皇上,其势非如此不可!” 恽毓鼎心想,这话不错!为自己设想,不攻则已,一攻非将瞿鸿玑攻
倒了,才能安心,否则别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恽毓鼎说:“摆在我这里,容我考虑。”
“是!”朱纶恭恭敬敬地告辞。 到夜来,恽毓鼎绕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却还有三分忌惮。正在
为难之际,丫头来请,道是太太说的,“时候不早,请老爷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恽太太问道:“倒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废寝忘食?”
“你们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家务。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穷翰林当 到那年,才当出头。”
这时,平常受惯了讥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较的态度,此刻却有股郁 勃不平之气,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拿笔墨来!”
恽太太与丫头相顾会心,伺候纸笔茶水,剔亮了灯,让恽毓鼎舒舒服 服地坐下来,先改朱纶的来稿,在词藻上好好修饰了一番,紧接又拿白折子 来誊清。
一鼓作气将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头一看,恽太太还坐在旁边相 陪。便讶然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恽太太盈盈含笑地:“还不该陪陪你吗?” 恽毓鼎久未见妻子如此温颜相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拱拱手说:“承
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让老妈子弄点东西吃了,也赶紧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锅鸭粥在那里,我叫人端来你吃。” 于是喊醒丫头,预备早餐,鸭粥之外,还有四个碟子,一盘烫面饺。
恽毓鼎奇怪,何以这天有这样丰盛的早餐,更奇怪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预备 下的?
“烫面饺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湿手巾盖着,一蒸就是。”恽太太又解释 他的第一个疑问,“你也苦了好几年了,应该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过舒服日子还早,”恽毓鼎叹口气说,“唉!还是从前好!子午卯酉 的年分,总还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该是会试的年分,弄个房考,
有个十来个门生,也还有几百银子的贽敬好收。从科举一停,翰林真没有什 么当头了。”
恽太太笑笑不响,等恽毓鼎吃完粥洗了脸快上床时,她才问说:“朱家 大少爷昨天临走的时候说,他今天中午还要来看你。回头他来了,要不要叫 醒你?”
“不必!你只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照他的意思办好了,今天不上 衙门,明天递。”
恽太太知道,所谓“递”就是递折子,当即说道:“交朱大少爷去递, 不省事吗?”
恽毓鼎想了一下说:“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递。你交给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觉。” 恽毓鼎如言照办,然后上床睡觉,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问
折子递了没有? 折子是交给朱纶了,恽太太却不肯说实话,“派人送到衙门里去了。”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说:“朱大少爷顺便把节敬送来了。”
“节敬?”恽毓鼎诧异,“不是送过了吗?”
“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爷的,这次是庆王的。”
“庆王的?” 恽毓鼎急急接过红封袋来,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是一张满纸洋文
的票据。幸好,恽毓鼎还认识“洋码”,五字后面拖三个圈圈,料想是外国 银行五千两银子的支票。
“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这好象??。”
“你不要说了!”恽太太抢着说:“庆王一天收的门包都不止五千两,你 用他几个怕什么?”
“是怕人说闲话?”
“谁?谁敢说闲话?”恽太太说:“若是有人说闲话,倒更应该收了。不 然,羊肉不曾吃,落个一身骚,那才真犯不着呢!”
恽毓鼎觉得太太说的是歪理,可是真还驳不倒她,只好不提。不过想
一想,还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节前就有下文,何苦连个节都不让人家 好好过?这,一定会有人骂我刻薄!”
恽太太不作声,而恽毓鼎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决定亲自上衙门,把要 递的折子截住,过了节再说。
见此光景,恽太太只好开口了:“跟你实说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爷拿去 了。”她说,“朱大少爷的意思跟你一样,过了节再递。”
“喔!你早该跟我说实话。”恽毓鼎突然神色严重地问:
“这个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给你的?”
“那里,昨天就交给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怕你心里觉得是受了 人家的好处,才动这个折子的。”
“那还罢了!”恽毓鼎神色缓和了:“不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我 看成什么人了!”



一百




端午一早,命妇进宫贺节,王公贝勒的福晋、格格到了许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晋的风头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满月,所以为
慈禧太后贺节以外,还有一片为醇王福晋贺喜之声。 午间赐宴已毕,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虽靠在软榻
上打盹,却仍旧吩咐:“你们别管我,只管自己玩儿。可就是别走远了。” 于是醇王福晋、荣寿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镇
国公载泽的夫人,聚在寝宫后面的屋子里闲谈。 在荣寿公主导引之下,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慈禧太后万寿上面,“今儿五
月初五,日子过了一半了。”醇王福晋问道:
“大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过了一半了吗?”四格格失惊似的:“日 子好快,一晃儿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晋重申前问:“咱们是该怎么孝敬呢?”
“那还不是凭各人的孝心。”荣寿公主回答说。
“话不错!可是总得看看老佛爷的意思。顺者为孝,爱热闹是热闹的办 法,爱清静是清静的办法。”醇王福晋又问:
“大姐,你听老佛爷提过没有?”
“提倒提过。”荣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啦?怎么说来的?”
“老佛爷自然体谅大家,说不必铺张??。”
“不!”泽公夫人抢着说:“老佛爷归老佛爷,咱们还得好好儿尽孝心。”
“对了!就是这话。”醇王福晋问道:“七嫂,你听七哥是怎么说的,部 里能拨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载泽。从载振开缺以后,度支部尚书溥颋调农工商部,遗 缺便补了载泽。
所谓“部里能拨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问度支部为万寿庆典能拨款
几何?
“这倒不知道。”泽公夫人说:“他还能少拨吗?”
“拨得可并不多。”四格格插进来说:“不过不能怪七哥。”
“怪谁呢?”泽公夫人声音中非常惶恐,“七爷可是决不敢少拨的!”
“怪谁啊?自然是怪军机。”
“怪军机?”醇王福晋问:“莫非怪庆叔?”
“我家老爷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说:“如今是瞿大军机掌权,他说 不行,就是不行!”
声音很大,有些负气似的,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慈禧太后听得清清楚楚, 不由得就想到瞿鸿玑平时的奏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钱要多花在地方
上。宫中的用度,应该尽量撙节。内务府冗员太多,亟宜大加裁减。”如今 才知道,他还克扣着万寿的用费。
“这位瞿大军机再干下去,咱们旗人的脸皮,都让他撕完了!”四格格恨 恨地说:“当然一半也怪自己不争气。”
“怎么呢?”泽公夫人问。
“嗐!七嫂,”醇王福晋心直口快地说:“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爷的事。《京 报》可是挖苦得过分了一点儿。”
“也不只这一件事。反正冷嘲热讽,尽骂咱们旗人不对! 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四姐,”醇王福晋接着四格格的话问:“听说办《京报》的汪康年,是 瞿大军机的得意门生,两家内眷走得很近。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机密大事?说句实 话,咱们知道的事,还没有外国人多!”
“外国人?”
“什么英国、日本派在这里的访员,不是外国人吗?”
“这些人!”醇王福晋失惊地问:“那不要登报吗?”
“当然。”
“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谁敢在老佛爷面前多嘴?”
“这不成了私通外国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可是你说的那句话了,”醇王福晋说:“这位瞿大军机到底是安着什 么心呢?”
“谁知道?”四格格用一种祈求的声音说:“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又连累 了皇上!”
“怎么呢?”醇王福晋与泽公夫人同声相问。
“你们想??。”
“四妹,”是荣寿公主用威严的声音打断:“你别说个没有完了,凡事有 老佛爷作主,要你着什么急。”
荣寿公主在“载”字辈中,极其权威,这样疾言厉色地告诫,四格格 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在此沉默之际,前面却有了声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这儿哪!”荣寿公主轻声说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软榻前面,只见慈禧太后双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心
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晋恃宠撒娇似地说:“老佛爷倒是在想什么 呀?”
慈禧太后没有答她的话,只说:“大格格,你叫人把那个什么《京报》, 找几份来我瞧。”
“是!”荣寿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仿佛在责备她闯了祸似的。
※ ※ ※ 五月初六,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发下来。初七一早,
传谕独召庆王奕劻。
“你看看这个折子!” 奕劻极快地将恽毓鼎的奏折看完,伛偻着身子将原件呈上御案,退到
一旁。
“皇帝,你看怎么办?”
“请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问问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如果你 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为惶恐,也相当困惑,不知道瞿鸿玑的事,怎么又扯到自己身 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已决定罢黜瞿鸿玑。既然如此,何故保 全?
不但不能保全,还得骂瞿鸿玑几句,因而移过原折来,一面看,一面 说:“照他的劣迹‘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就该革职 查办。”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语气缓和了:“革职,太不给他面子了。开 缺吧!”
“是!”奕劻问道:“请旨,派什么人彻查?”
“少不得有孙家鼐。”慈禧太后说:“另外一个,你们看,派谁好?” 再派一个自然要选满员。查案的人至少应与被查的人资格相侔,若以
瞿鸿玑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官阶来说,不妨在满缺的大学士、协办大学 士世续、那桐、荣庆中挑选一个,但奕劻建议的,却是陆军部尚书铁良。因
为第一,借此贬低瞿鸿玑的身分;第二,铁良一向对汉人有存见,如果孙家 鼐有卫护瞿鸿玑之意,加上一个铁良便可制衡了。
“其实,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说:“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拟旨来 看。”
一听这话,奕劻大喜过望,但立即便生警惕,这是极紧要的一刻,千 万要沉着,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话,类似情形,军机
不便拟旨,历来都用朱谕,以示进退大臣的权柄,操之于上。”
“我原是说朱谕的稿子。”慈禧太后将恽毓鼎的原奏发了下来。
“是,奴才即刻去办。” 一退了下来,奕劻一面派护卫飞召杨士琦,一面遣亲信跟李莲英去说,
请他代奏,回头“递牌子”时,请慈禧太后单独召见,不必与皇帝相偕。 不一会杨士琦应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
教,摒人密谈:“这一状告准了,劳你大笔拟一道朱谕。” 杨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爷找我必是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已经预备了。” 奕劻接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很好!我马上就递上去。
大概今天就可以见分晓了。”
“是!”
“你再替我拟个稿子,请开一切差缺。等朱谕一下来,紧接着就递。”
“这,”杨士琦问道:“必得这么做吗?”
“这么做比较妥当。”奕劻答说:“瞿子玖最近还请太后让我退出军机, 我不能不有表示。”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也可以。” 于是,奕劻立即又递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看了朱谕
的稿子,认为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来!” 伺候在殿外的李莲英,随即捧了个黄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亲手将那个稿子放入匣内,再上了小锁,吩咐送给皇帝。 小锁的钥匙,皇帝那里也存着一把,开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会,是
用朱笔照抄一遍。 所以李莲英不必多问,捧着匣子就走了。
“我真没有想到,瞿鸿玑会这样忘恩负义!”慈禧太后颇为愤慨,“我待 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这年头儿,真是人心大变了!”
“幸亏发觉得早,还不成气候。”奕劻说道:“皇太后当机立断,弭大患 于无形,奴才实在佩服。不过,军机上只剩奴才跟林绍年两个人,实在忙不 过来。”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问:“你看谁合适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觉得总以老成谨慎为宜!”
“老成”自然忠于太后,“谨慎”是决不会搞什么“归政”的花样。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听信儿。”
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玑倒还沉静, 不过脸色凝重,想来他心内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
静,只见奕劻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大声说一句:“王爷、各
位大人,上头叫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玑默不作声,奕劻看了他一眼,转
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玑不能再在军机了。 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劻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
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玑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
奕玑面奏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 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
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劻乘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玑力 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的上谕。如今瞿
鸿玑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玑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 自己人微言轻,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
“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玑,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过两年 也许还会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军机,把朱谕拿给瞿鸿玑看。”
“是!”林绍年因为捧朱谕在手,无须跪安。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 出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急步回军机处去宣谕。
于是奕劻又成独对了。“外务部尚书,是个要缺,不便虚悬。”他说,“请 皇太后、皇上简派。”
“你看呢?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慈禧太后问道:“吕海寰怎么样?” 吕海寰是举人出身,当过驻德公使,回国后当过工部尚书、陆军部尚
书。在老一辈的洋务人才,相继凋零,后一辈的资历尚未能任卿贰,青黄不 接的此际,吕海寰的资格算是够了。而且近年来的外交,以联德为主,吕海
寰的经历,更为相当,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赞成。
“我想,外务部也不能全交给吕海寰。”慈禧太后又说:“你的精力怕也 照顾不到,那桐又署着民政部,这该怎么办呢?”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务部总理大臣;瞿鸿玑是外务部 会办大臣兼尚书;再有一个会办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顾,那桐又在
民政部,则外务部的大权,便归吕海寰独揽。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慈禧太 后实在不能放心。
奕劻认为这很好办,“请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专门会办外务部 好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那么民政部呢?”
“奴才保荐肃王善耆。”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于是当天便下了
三道上谕,一道是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玑暗通报馆, 授意言官各节,着交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据实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后,便是杨士琦的手笔:“瞿 鸿玑久任枢垣,应如何竭忠报称?频年屡被参劾,朝廷曲予优容,犹复不知
戒慎。所称窃权结党,保守禄位各节,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 内,因案获咎,为时未久,虽经法部保授丞参,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
陈,显系有心回护,实属徇私溺职。法部左参议余肇康,着即行革职;瞿鸿 玑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等这道朱谕发抄,震动朝班,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或者为瞿鸿玑 稍抱不平,因为“姑免深究”这四个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于余肇
康一案,无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踌躇满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 虽蒙慰留,却另有朱谕,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同时,鹿传
霖复起,补授军机大臣。这很显然的,加派载沣是分奕劻的势,而鹿传霖回 军机,则不独表示后党又复得势,而且也因为鹿传霖在军机上,每每异调独
弹,成事虽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却是优为之的。
※ ※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闻纸,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导:“瞿鸿玑罢
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这条消息,知道事不可为了,当机立断,将田 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凯声色不动,只道:“可惜!可惜!”将张一
麟找来了,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玑。
“如何措词?”张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这样动问。
“要恳切。”袁世凯说:“满人排汉,实实可怕,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 味在内。”
张一麟是书生,那瞿鸿玑之去,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信以为真地照 府主的意思,写了一封极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风起,以傅岩
之霖雨,为秦岱之闲云。在朝廷援责备贤之条,放归田里,在执事本富贵浮 云之素,养望江湖。有温公独乐之园,不惊宠辱,但谢傅东山之墅,奚为生
灵?虽鹏路以暂行,终鹤书之再召。”将瞿鸿玑比作司马光与谢安,不但在 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谢安东山复起,扣定了“终
鹤书之再召”这句话,运典贴切,善慰善祷,是张一麒自觉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话,为袁世凯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时艰,读兰焚蕙 叹之篇,欷歔不绝,感覆雨翻云之局,攻错谁资?”瞿鸿玑看到这里,也连
声说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满之日,“力疾赴任”的电奏到军机处,奕劻把它压 了下来,却以两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这封信用“王
爷钧鉴,敬禀者”的开头,接叙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说岑春煊如何讪谤朝 廷,如何与康梁接交,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密谋“保皇”,如何悄然抵沪,
与岑春煊多次会晤。
会晤还有证据,是岑春煊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看到 这张照片,慈禧太后脸色大变,奕劻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
“唉!”好久,她叹口气:“想不到岑春煊也是这样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于是载沣开口了。
“岑春煊跟梁启超,是两广的大同乡。” 这又何待他说?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废话,只对奕劻说:“想不到岑春煊
亦会对不起我。 天下之事真是难说了!算了!
他对不起我,我还是饶了他。让他开缺吧!” 听得这话,奕劻意犹未足,本意会撤职查办,还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
一顿,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宽宏大量! 当然,除了袁世凯以外,还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问,或者设宴饯行,
有的赠诗伤别。其事突兀,可与当年翁同龢罢相并论。但瞿鸿玑的处境却比 翁同龢好得多,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无实据”奏复,朱
批一个“知道了”,便算结了案。临行之时,路局特挂专车,送行的场面, 极其热闹,比翁同龢被逐回乡时,朝贵绝迹,凄凉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 ※ 奕劻与袁世凯却觉得仍还有隐忧,因为岑春煊虽已遣散幕僚,仿佛不
再打算履任,但只请假一月,底缺未开,随时有“变活”的可能。尤其是军 机处,载沣少不更事,鹿传霖衰迈顽固,林绍年忧谗畏讥,而奕劻本人就算
精力能够支持,才具也难以独挑大梁。这样一副治国的“班底”,是自有军 机处以来,最不象样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来潮,内调岑春煊进军机,那
样一来不但反赢为输,而且会大输特输!
一想到此,袁世凯寝食难安。于是杨士琦复又来往于京津道上。几度 密商,决定一方面斩草除根,要绝掉岑春煊的慈眷,一面移花接木,以袁世
凯代林绍年,以张之洞代鹿传霖,重新开一番局面。
※ ※ ※ 岑春煊翻然变计了!决定假满接任。这自是自恃慈眷,而两广又是颇
可有作为之地,何忍轻弃?但亦由于同乡梁启超的活动,在此期间专程由东 京到上海,跟岑春煊有过秘密的会晤。
谁知这些形迹,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隶广东番禺, 出身与才具跟张荫桓相仿,但品格比张荫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谋得这个肥缺,
走的是“庆记公司”的门路,而固位之道,则是全力侦察革命党的行动,并 为北洋的鹰犬。
所以,岑春煊的行动,亦在他窥伺范围之内。 当蔡乃煌密告梁启超正在组织“政闻社”,并正拉拢岑春煊的电报到京
时,恰好两广总督衙门进贡慈禧太后的寿礼,亦已由专差护运抵京。寿礼很 别致,是八扇玻璃屏,用广东称为“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饰彩画,工细绝
伦。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八扇玻璃屏,厚有一尺,中空贮水,可蓄金鱼。 见到的人,莫不啧啧称奇。暗中评议,今年万寿的贡物,只怕要以岑春煊这
别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证,而且也是慈眷行将更隆的信号。于是奕 劻、袁世凯经由端方的协力,开始对岑春煊动手了。
※ ※ ※
“是!”奕劻答应着,又问:“两广总督请旨简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无心问政,略想一想说:“我一时也想不起人。调
了一个又调第二个,得好好安排,你们去商量好了,开个单子来看。” 这在奕劻,恰中下怀,回到军机处一个人默默运思,开了一张单子,
然后又递牌子,请求“独对”。
“如今巡抚之中,以河南巡抚张人骏资格最深,而且他原做过广东巡抚, 升任两广总督驾轻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问道:“那么谁补河南巡抚呢?”“奴才保荐林绍年。” 奕劻说道:“林绍年原很不错,应该是个可以得力的人。不过,他总觉得他
进军机是出于瞿鸿玑的保荐。这个疙瘩在心里消不掉,办事就不能得心应手。 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军机大臣外放巡抚,似乎没 有这个规矩。”
当年“南北之争”,李鸿藻与荣禄合谋,想排挤沈桂芬出军机,正好贵 州巡抚出缺,荣禄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群相惊诧,宝鋆据理力争,说“巡抚二品,沈桂芬现任兵 部尚书,军机大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迁。”
宝鋆接下去又说:“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 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听说以林绍年调补河南巡抚,不 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颇有顾虑。
不过奕劻只是想排挤林绍年出军机,并非有所报复,事前已是经过仔 细考虑的,当下从容答奏:“河南巡抚一缺,向来与其他巡抚不同,再者林
绍年现任度支部侍郎,对品互调,并不违体制。” 河南巡抚与众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抚都由总督在管,即令不
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 总督,就是一个例子。唯独河南巡抚,自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于朝廷,没
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而且,林绍年的情形,与沈桂芬不大相同,所以慈禧 太后听得这番解释,亦就同意了。
“林绍年的笔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问:“他一走,谁动笔啊?” 这一问,恰好引出奕劻想说的话。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慈禧太后颇
为眷念张之洞,将他召入军机,必能邀准,而亦唯有张之洞内召,才能夹带 袁世凯入枢。一番说词是早就想好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开端,便可从容 陈奏。
“军机原要添人,不过在军机上行走,关系重大。奴才在想,这个人必 得第一,靠得住;第二,大事经得多;第三,笔下来得;第四,资格够了。
看来看去,只有张之洞够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调张之洞进京好了!”
“是!”奕劻紧接着说:“不过张之洞有样毛病,李鸿章从前说他书生之 见,这话不算冤枉他。张之洞有时候好高骛远,不大切实际,而且他比奴才
大一岁,精神到底也差了。”
“军机上最多的时候,有六个人,如今只有四个,再添一个年轻力壮的 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凯。”奕劻脱口便答,听起来是势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 只听他再说用袁世凯的理由:“袁世凯务实际,正好补张之洞的不足。而且
各省总共要练三十六镇兵,这件大事,只有袁世凯能办。再者,他在北洋太 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后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慈禧太后的心,但并未立即准许,只说,“先 让他进京来再说。”
※ ※ ※ 袁世凯打点进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办贡献慈禧太后的寿礼。这份
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着手预备,以服御为主,两袭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 一;一枝旗妆大梁头的玉簪;两枝伽楠香木镶宝石的珠凤;再有一枝六尺的
珊瑚树,配上红木座子,就比人还高了。
这份寿礼,是与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后来居上的却是盛宣怀 的一份。由于慈禧太后每天跟宫中“女清客”缪素筠写字作画,兴趣正浓,
所以盛宣怀投其所好,觅了以钱舜举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 配上亲王永瑆所写的扇面册页九本,既珍贵,又雅致。但看上去轻飘飘地,
似乎分量不够,因而以足纯金一千两,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独块红木作架, 外面加玻璃罩。这九柄如意有个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时,盛宣怀又送了一份重礼,托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格外照应。 世续格外检点以后,关照专差,另外再备一个玻璃罩。
果然,抬进宁寿宫时,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续有先见之明,等 安置停当,换上个新罩就是,否则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逊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但这样金光灿烂的九柄如意,却还是平 生初睹,觉得它俗得有趣,信口问了句:“是真金?”
“足赤纯金。”李莲英答说:“底下有打造铺子的字号。”
“倒难为他了!”慈禧太后说:“差官也该犒赏。” 解送贡品的差官,每处赐宴一桌,犒赏二百两。另外对三大臣另有赏
赐,袁世凯是双桃红碧玺金头带,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怀是打簧金表, 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 ※ 在袁世凯未进京以前,奕劻已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间接地在慈
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种见解:袁世凯在北洋办洋务,并不逊于李鸿章。只看日 俄战争时,他能笼络日本而又不遭俄国的怨恨,足见手段。又说当今办洋务
的长才,如唐绍仪、梁士诒等等,都佩服袁世凯,如果由他来当外务部尚书, 一定可以得心应手。
这话说得多了,自然能够转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来她就觉得吕海寰 的资格浅了些,而外务部居各部之首,应该由重臣充任尚书,才能表示尊重
各国,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凯在七月二十二日进京,召见了两次以 后,慈禧太后便作了决定,调袁世凯为外务部尚书,原任尚书吕海寰调为会
办税务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谕:“着张之洞、袁世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两总督同时内召,连带疆臣亦有一番大调动。直隶总督由山东巡抚杨
士骧署任;湖广总督则调赵尔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间便授为四川总督,一直 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赵尔丰署理。如今改调湖广,遗缺由
江苏巡抚陈夔龙升任,这一来,赵尔丰亦无须回避,是个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里,张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宫门请安,立刻便由慈禧太
后传谕,第二天一早召见。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他是我手里取中 的!”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莲英便摆出笑容说道:“这么说, 张中堂简直就是老佛爷的门生!”
“也可以这么说!”慈禧太后的回忆,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 状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风,一发起来,人事不知,怕人得
很,居然会中了状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爷的庇护,不然,有羊角风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势派, 岂有个不吓得发病的道理?”
“是啊!不过,他就是状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数学问好,还是 张之洞。”慈禧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记得召见三鼎甲的那天,张之洞进殿差
点摔一跤。他人长得瘦小,不讲究边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说他是个猴 相,一点不错。”
就为了这份念旧之情,所以在召见张之洞时,慈禧太后特有一份亲切 喜悦的感觉。但一见张之洞头白如银,回想他当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
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圣在上操劳国事,臣何敢言老?”张之洞答说。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岁。”慈禧太后问道:“眼睛、耳朵都还好吧?”
“视力稍差、耳聪如昔。”
“你这比王文韶、鹿传霖强得多了。”慈禧太后说:“王文韶当差很谨慎, 我本来也不愿意让他退出军机,只因为他的耳朵实在聋得厉害,没法子,只
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来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岁时令节,常有书信往来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这趟调你进京,可不是让你养老!好在你 的精神还很好,你要替国家尽力。”
“是!只要有益于国,臣不敢以衰迈而有所诿避。”
“如今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可是内忧还在。革命党到处闹事,你看该怎 么办?”
“兹事体大,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张之洞紧接着说:“不 过,有一句话,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
“满汉畛域,务当化除。臣记得与前督臣刘坤一会奏,整顿国事办法十 二条,其中‘筹八旗生计’一节,意在消融满汉隔阂。”张之洞略停一下,
高声念他奏折中的警句:“‘中国涵濡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 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况今中外大道,乃天子
守在四裔之时,无论旗汉,皆有同患难,共安乐之谊。’如此休戚相关,祸 福与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并没有成见。”慈禧太后从容说道:“我记得你四年前进京召见的 时候,也说过这话。所以,以后定新官制,不分满缺、汉缺。再如陆军官制,
都统、参领亦不是专由旗人来当,象新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他们,都加了 都统的衔。这不是朝廷不存成见的证据?”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倒不是有意辩驳,而张之洞却为她堵得气结!他 心里在说:朝廷是这样子化除满汉畛域,实际上是进一步排汉。以前六部分
满缺、汉缺时,犹是对等的局面,如今则满多汉少,而犹说不存“成见”, 这话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见他只是喘息,并无别话,当他累了,便又体恤地说:“你下 去休息吧!以后天天见面,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张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监,只好跪安退出。军机处已派 了二班的“达拉密”易贞,在宫门迎接,请到军机处接事。
“不!”张之洞说:“我得先到内阁到任。” 易贞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碰了个钉子,但亦只有赔笑,再次请示:“那么,
请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这就更让易贞诧异了!入军机是多少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而
张之洞仿佛视之为“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听 一番。
军机章京与内廷奏事太监,常有交往,所以易贞很快地打听到了,原 来奏对时与慈禧太后为了满汉之见,言语似乎不甚投机,因而有此意兴阑珊 的模样。
易贞是河南商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以此渊源颇见亲密,回到军机处, 悄悄相告其事。
袁世凯亦很诧异,觉得张之洞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他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对两王不满?”他问。
“只怕不是不满,是略有轻视之意。”
“这可不好!”袁世凯低声说道:“你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传到两王耳朵
里,徒生意见。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张中堂还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头我去拜他。”袁世凯唤着易贞的别号说:“丞午,请你关照同人, 等张中堂接事以后,不要提满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话。”
“其实,”易贞笑道:“就不说,张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听我的话就是!”
※ ※ ※ 白米斜街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南。张之洞不知何所本,称之为“石闸
海”,但连他家的听差,都一仍旧名,将“什”字念成“结”。 轿子到门,张家的听差出来挡驾,说他家主人到会贤堂去了。会贤堂
是张之洞的厨子所开的一家饭庄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 小馆子,都有一两样拿手菜,会贤堂得地利之便,以邻近荷塘中所产的河鲜
供客,名为“冰碗”,所以夏天的买卖极好。到秋风一起,自然门前冷落, 而今年不同。
原来自亲贵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来循资渐进的成规,已在无形中 失坠。为求幸进躐等,苞苴奔兢之风大炽。会贤堂既是张府庖人掌柜,张之
洞的文酒之会自然假座于此,然则仰望“南皮相国”的颜色,想借机接近, 或者打听官场的行情,会贤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门了。
袁世凯心想,既然来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顾近在咫尺的会贤堂去一会 张之洞,足见来意不诚,比不来更失礼,因而绕道北岸。只见会贤堂前,车
马纷纷,其门如市。不过等袁世凯的大轿一到,围在一起闲谈聚赌的轿班车 夫,自然都敛迹了。
传报入内,张之洞少不得离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见了一批他从 武昌带来的幕僚,袁世凯认识的只有一个号称“龙阳才子”的易顺鼎。
其时,张之洞已经罢饭,聚客茗饮,亦将散场,只为袁世凯专程来访, 不得不强睁倦眼陪着说话。见此光景,袁世凯觉得有些话不便出口,更无法
深谈,只说:“庆王特为致意,请中堂务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紧要条陈, 可否要取决于中堂。”
其实奕劻并未托他传话,也没有什么非张之洞不能定夺的条陈在军机 处,他此来只是劝张之洞别闹脾气,所以用这样的说法敦促。
张之洞亦是爱受恭敬的人,听袁世凯这么一说,就有闲气,亦可消释, 拱拱手说:“是了!明天我到内阁接了任,随即入枢。”
“恭候大驾!”袁世凯站起身来又问:“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中堂效劳之 处?”
“言重,言重!”张之洞说:“来日方长,仰仗之处正多,眼前还不必麻 烦老兄。”
※ ※ ※ 张之洞入枢的第三天,接到两江总督端方的一通密电,说是署理江苏
巡抚陈启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继任苏抚, 并建议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调补藩司。
“午桥主张,我无意见,请列公合议!”张之洞将端方的电报,请同僚传 观。
这天奕劻没有到班,传观由载沣开始。他跟鹿传霖都没有话,传到袁 世凯手里,一看便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江苏巡抚陈夔龙调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抚张曾扬调任江苏。 而张曾扬由于处理“鉴湖女侠”秋瑾一案,处置过于严峻,江浙两省的士绅,
大为不满,所以对他的新命,纷纷表示反对。江苏士绅甚至公然表示拒绝他 到任。
其时陈夔龙已经奉准给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赶在十月 初十慈禧太后万寿以前到京。如今张曾扬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岂不误
了行程?因而电请以江苏藩司陈启泰署理巡抚,以便克期交代,进京祝蝦。 这是必定会邀准的事,也是陈夔龙分内可以作主的事。江苏向来有两
藩司,江宁藩司隶属总督,江苏藩司则归巡抚管辖,而端方却认为陈夔龙作
此决定,应该先要征得他的同意。 居然不经知照,径自出奏,深为不悦。但以无从与陈夔龙作梗,便迁
怒到陈启泰头上了。 这些情形,袁世凯已有所闻,如今看到端方的电报,立刻便知道他的
用意。只是要跟陈启泰为难,而非荐贤。李岷琛是张之洞的旧部,梁鼎芬更 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红人,如此迎合,自然会得张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陈。
袁世凯一向轻视他这个拜把弟兄,心里在想:端老四这下又失策了! 只为报没来由的睚眦之怨,平白地长他人的志气,江苏巡抚落在张之洞旧部
手里,是以增他的声势,相对地便是减了自己的威风。如何见不及此。 于是,袁世凯笑笑说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烟,还在疑似之间。至于少
东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亲眼得见的,莫非午桥竟不知道?” 这一说,张之洞无法再为李岷琛撑腰,只问:“慰庭,那么你看,怎么
复他?”
“朝廷已有电旨,准伯平署理苏抚,不能随便收回成命。至于苏抚应该 派谁,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后,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
胜任?再请旨办理。”
“好!就这样办。”
※ ※ ※ 陈夔龙到京不久,陈启泰便实授了江苏巡抚。因为此人的精力,并不
如端方所说,而操守能力,又足胜封疆之任,没有理由不让他真除。 陈启泰是翰林出身,当过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当然看不惯端
方与蔡乃煌的所作所为。端方是总督,陈启泰无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 辖之下,就不肯轻饶了。到任甄别部属,将蔡乃煌加了极坏的考语。
这一来,张之洞就不客气了,作主将蔡乃煌调为邮传部左参议,他的 遗缺,却未派人。
因为这是个特简的道缺,袁世凯以“先得探探上头的意思”为名,把 开单请简这道手续,暂且压了下来。
紧接着,端方有电报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贡品进京。就这样, 越过了陈启泰这一关,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动。
交卸了差使,第一个要见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 一离上海,无法控制局面,新闻纸上可能就会出现“谣言”,说岑春煊与康
梁合影的照片,出于他的伪造。那一来风波大起,会成不了之局。
一听这话,奕劻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说:“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宫保。” 袁世凯他当然要去看的,不过说法不同了。以伪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将
被揭发作威胁,是欺侮奕劻不明白报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说,报界何由得知 其事?何况岑春煊由这帧照片上断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
事极秘密,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凯面前,却是瞒不住的。 不过,能耸动袁世凯听闻的,亦仍旧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说他自开缺
以后,在上海恢复了当为贵公子的故态,每天晚上在“长三堂子”摆酒,而 且经常聚赌,一掷万金,出手豪阔,因而结交了很多富商巨贾、贵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妇人,其实借以自晦。别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虑 的是跟盛杏荪走得很近。”
袁世凯早就有此忧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西林未到任就能为杏荪修 怨,总算是够交情的。”他说:“杏荪总要有所报答罗!”
“就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亦一定会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荪的财力, 合则两利,现在有条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凯问:“是怎么一条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凯细听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为兑卦,兑为“泽” 也,“原来是泽公。”
“是!这条路要走通了,陈玉苍怕难其位。” 陈玉苍是指接岑春煊的邮传部尚书陈璧。袁世凯知道,盛宣怀心目中
艳羡两个缺,一个直隶总督,一个邮传部尚书,以度支部尚书载泽最近颇为 慈禧太后所笼络这一点来说,盛宣怀督直,未必能够如愿,当邮传部尚书, 所望并不算奢。
“至于西林,有杏荪替他在京活动,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格外念旧,复 起亦非无望。”蔡乃煌看袁世凯沉吟不语,知道他被说动了,因而自陈:“宫
保,如果能让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还要找机会给他难堪!”
“喔,”袁世凯很感兴趣地,“你预备怎么样跟他开玩笑?”
“象他这样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员,既然因病开缺,就得回籍养疴。在十 里夷场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说招惹是非,即于观瞻,亦复不雅,我就拿
这个题目,找机会剥剥他的面皮。”
袁世凯微笑不语,然后突然问道:“你见过南皮没有?”
“还没有。”
“去见了他再说!”袁世凯说:“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 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辞而去。
※ ※ ※ 未谒南皮,先昭龙阳,龙阳才子易顺鼎跟蔡乃煌曾共过患难。 原来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笔,为当时的番禺县令王存善,抓
到他争妓一案,行文学老师,革掉他的秀才。这一来再犯法到堂,对县官就 不能长揖称“老太祖”,而须跪着叫“大老爷”。“大老爷”一生气,亦可以
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险,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广州,远走京师。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摇身一变成为蔡乃煌,字伯浩,是国子监的监生, 国子监确有这样一个监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应北闱
乡试。他的笔下很来得,中了一名举人,但不敢再回广州,捐了一个县令,
分发台湾,其时正在甲午。 及至黄海熸师,战败割台,台湾巡抚唐景嵩被举为大总统,密电京师,
请饷百万,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户部筹款,拨了六十万到台湾藩库。 其时局势混乱异常,以县令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鱼,不知使了个什
么手法,截留了二十几万,饱入私囊,内渡入川,捐了个道员,随波浮沉, 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酒阵文场,惺惺相惜, 交情不浅。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好
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不绝,所以一见了面,仍旧跟熟朋友一样,不 必多叙寒温,便谈入正题。
“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过上海道,花了九万银子,所以文芸阁说他‘扶 摇直上’,似恭维而实挖苦。”易顺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
“所以你其心不甘?”
“实甫,易地而处,莫非你就能无动于衷?”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你 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说实话,庆邸、项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这一
关若能打通,实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顺鼎诗才如海,平生作诗无数,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 一共编为四集,题名:“魂北”、“魂东”、“魂南”,余生可恋,忌讳魂西,改
用“魂归”,合称“四魂集”,早已刻印问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 送他多少银子,因而用此说法。
易顺鼎正在闹穷,自然乐于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说:“包在我身上!你 在寓所听我的信好了!”
“实甫!”蔡乃煌问说:“你锦囊中有何妙计,说得如此有把握?”
“天机不可泄漏。”易顺鼎答说:“不过,到时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 失良机,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听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 客栈,摒绝应酬,一意待命。这样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
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飞驾会贤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易顺鼎在门口守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
“今天南皮又要‘敲钟’了!机会甚巧,庆邸、项城都在座。回头把你的看 家本领拿出来,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所谓“敲钟”是作诗钟,张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顺鼎、樊增祥都是 好手,蔡乃煌亦颇不弱。听得易顺鼎的话,恍然大悟,一联见赏回任可期,
所以说“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机会倒真是好机会,不过‘宰相礼绝百僚’,我这样作了闯席的不速之 客,”蔡乃煌踌躇着问:“似乎于礼不合。”
“不,不!我已经为你先容了,并不冒昧。何况,庆王跟项城,你是再 熟不过的人。”
一想到奕劻与袁世凯,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小小失礼,亦无大碍, 胆气便壮了,但仍须先问一声:“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见,”蔡乃煌特又叮嘱:“实甫,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
“何劳多嘱,请吧!” 到得厅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劻居首,左右是东阁大
学士那桐与袁世凯,张之洞坐了主位。东面一桌五个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陆 宝忠,另外是四个侍郎:杨士琦、郭曾炘、唐景崇、严修。看到唐景崇,蔡
乃煌微感忸怩,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槐柯梦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 弟,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谒贵人,易顺鼎 领着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请安,口中喊一声:“王爷!”
“喔,你也来了,好,好!”奕劻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
“香涛,这就是蔡伯浩!” 于是蔡乃煌转过身来,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谦恭地说:“心仪
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
“请少礼!”张之洞说道:“我已久仰了。听说你刻过一部《絜园诗钟》; 可否能见赐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说:“回头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当法眼。”
“不必客气,请坐吧!待会我要好好请教。”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实 甫,今天是王爷邀一社,以美玉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胜,今天可不许 你多作。”
“中堂总是跟我为难。”易顺鼎笑道:“我只作四联。”
“那里,那里!每人一联。”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请归座吧!”
于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凯行了礼,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方始归 座。同桌有个他畏惮的劲敌,是光绪八年,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
胥,诗坛中的巨擘,而且诗钟向以福建称雄,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 今天想要一鸣惊人,只怕有些难了。
郑孝胥正在谈时钟,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后,他接 道中断的话头说道:“有一年在福州,轮着我主课,拈得‘女花’的二唱,
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 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大家齐声赞许。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张之洞转眼问道:“必是苏堪又有佳作?”
“苏堪在谈时钟。”易顺鼎抢着说:“女花二唱限集唐诗。”
“喔,倒要听听。”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郑孝胥复述了“状元”之作,接下来说:“评
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张之洞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奕劻问道:
“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郑孝胥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 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 张之洞忽然问道:“听说伯潜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郑孝胥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他作了两联,其一是‘残 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 谁门!’”
不待吟罢,张之洞恻然动容:“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 他看着郑孝胥问。
“不至如此!只是闲废二十余年,感慨甚深而已!”郑孝胥复又吟道:“‘十 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
“这也是伯潜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托遥深,好!”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琴轩、慰庭没有赶上,王爷 是目睹我们当年狂态的!”
奕劻连连点头,向袁世凯说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谏’的风头还得 了!庚辰年的‘午门案’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
章。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象张香涛、陈伯潜的奏议,才叫奏议。那批穷 疯了的都老爷,满纸浮言,造谣生事,真该愧死。”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笑笑不答,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伯潜阁学, 闲废可惜。朝廷求贤甚亟,似乎可以征召。”
“我写信问过他,归卧之意甚坚,再看吧!” 这就张之洞的违心之论。陈伯潜,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自从光绪
十年以内阁学士“会办南洋军务”,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曾几何时,
得罪而去。此外张佩纶马江丧师,一蹶不振,宝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终,清 流一时俱尽。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
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岂肯冒昧论荐?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不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郑孝 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 陈宝琛。
不过,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一直谈到席终,撤 去席面,煮茗焚香,要开始“敲钟”了。
会贤堂的跑堂伺候过几次,已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 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
一枚铜钱。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 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王爷命题吧!”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
他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之洞说:“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香涛,你看用几唱?”奕劻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征询地说:“七言诗第 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
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爷是大宗师,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
小彩物,聊佐清兴!” 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
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
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之洞挥着手说:“快请构思去吧!” 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
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这时候,只听得有人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 同。”
发声之时,便惊四座,循声去看,是蔡乃煌抑扬顿挫地在念,念到“同” 字,易顺鼎将笔一掷,袖手说道:“我要搁笔了!”
“果然好!”张之洞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当然,奕劻与袁世凯亦都面有得色。上联用的是周处的故事,一虎一
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鸿玑与岑春煊;下联无疑地,以唐初贤相,开贞观之 治的房玄龄、杜如晦拟袁世凯、张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学士之首,拟张
之洞的身分,更觉贴切。
至于逐瞿罢岑,都知是奕劻两番独对的结果;然则斩虎除蛟的周处, 当然是指他。奕劻回想这两件快心之事,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
※ ※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鱼胡同的住宅宴客,请的是来京祝蝦的各省巡抚。
但闻风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为这天那宅的堂会,有出难得一见的好戏, 是那桐亲自提调的。
这出戏的名目,叫作《辕门斩子带枪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谭 鑫培的杨六郎;龚云甫的佘太君;贾洪林的八贤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赞、
孟良;朱素云的杨宗保;王瑶卿的穆桂英,连木瓜都派的是王长林。都道若 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顶尖尖于一出戏中。
因此,原来只预备了七桌席,结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张之洞与袁世凯自是此会的上宾。这两个人的性情中有一点相同,都
不喜欢听戏。他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张袁两人却觉得乏味之至。袁世 凯还能勉强撑持,张之洞则连坐都坐不住。但不愿扫大家的兴,也要顾到主
人的面子,托词离席,在客厅休息。
刚刚坐定,袁世凯接踵而至。张之洞是坐在一张加长的红丝绒安乐椅 中间,此时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礼让。袁世凯便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说道:
“我样样赶不上中堂,只有不喜优孟衣冠这一点,跟前辈相象。”
“少小不习,无可奈何。”张之洞说:“生不逢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 遇到这样的场合,只增感慨!”
袁世凯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不满于慈禧太后经常在宫中传戏之意, 不敢往深里去谈,只说:“中堂伤时忧国,白头相公,心事谁知?”
这是迎合张之洞言谈的语气,不着边际的一种恭维。那知在受者恰恰 搔着痒处,半睁半闭的双眼,倏然大张,“毕竟还有人识得我的苦心!慰庭,”
他很认真地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谓 之失人!今天我可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范纯仁!”
这两个人名,对袁世凯来说,比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 似乎是西夏人,称范仲淹为“小范老子”,说他“胸中有千万甲兵”。张之洞
心仪范仲淹,结果却成了专事调停刘后与宋仁宗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在 这浓重致慨的语气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调和两宫的歧见。
这正是一个绝好的为蔡乃煌进言的机会。未答之前,袁世凯先摆肃然
起敬的神态,“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质诸鬼神!” 他说:“列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张之洞感动极了,泪光闪闪地说:“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凯急转直下地说:“止庵先生,亦是当代 第一等人物,可惜,这大关目上,错了一步!”
“喔,”张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将颗扎着小白辫子的脑袋歪着伸过来,含 含糊糊地说:“久已想动问了!瞿止庵勾结外人,买通报馆,密谋归政,其
事究有几分是真?”
“这很难说。不过,”袁世凯亦将声音压得极低:“西林与康、梁有往来, 千真万确!
康、梁固无可厚非,但就爱君而言,诚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中堂 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为皇上征医,这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的明证。天
幸有中堂有枢,戊戌之祸,必不致复见!”
张之洞不自觉地连连点头,“如果我早入枢十年,岂有戊戌之祸?”他 想了一下说:“慰庭,房谋杜断,你的耳目比我广,必可医我不逮。”
“不敢!”袁世凯答说:“凡有所命,必当尽力。” 张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睁眼问道:“弭祸以何者当先?” 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母子和好!”
这是迎合张之洞的说法,言语便更觉投机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当 先?”他当考学生似地问。
“勿使慈圣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难。”袁世凯说:“容易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难是这 一句话不便逢人就说。唯有付托得人,照这句话尽力去做,自可不使慈圣猜 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试言其详。”
“是!”袁世凯挪一挪身子,向张之洞耳语:“康、梁借保皇为名,在海 外招摇,康有为自命‘圣人’,而形同盗跖,到处敛财,饱入私囊。皇上为
此辈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过事成过去,慈圣已不会把这笔帐记在皇上头 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结康、梁,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云的伎俩,慈圣
对皇上就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护圣躬唯在约束西林的妄 行蠢动。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当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
倘有危及圣躬的举动,能在期前密报,那时请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 者派人警告,断然压制始得弭大祸于无形!”
“高明之至!”张之洞说:“即我设谋,亦无以加君之上。 只是这个妥当可靠的人,倒不易罗致。”
“现成有人!”
“喔!”张之洞侧脸问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凯说:“让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为断。”张之洞象受了 催眠似的,应声答道:“好!让蔡伯浩回任。”



一○一
十月初七,进京祝蝦的督抚、将军、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 十、十一共三天准“入座听戏”。年过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赏“西苑门坐船”。
因为慈禧太后万寿,是在西苑唱戏三天。
宫中戏台很多,最大的一处在热河避暑山庄,其次是宁寿宫的畅音阁, 再次是颐和园的颐乐殿。这三处戏台,都分三层,台下有五口大井,开井的
作用,不但为了聚音,也等于又加了一层,有几出鱼龙曼衍的大戏,如“地 下金莲”、“宝塔庄严”等等,都是用绞盘从井中吊起莲花、宝塔之类的砌末,
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么回事。
此外如大内的长春宫、淑芳斋,颐和园的排云殿、听鹂馆,都有戏台, 只是规模甚小,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间的一处戏台,是在西苑丰泽园,太
监称之为“暖合”,因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来得暖 和,所以有此别名。
开戏是在朝贺以后,约莫九点钟左右,奉旨准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 都已赶到丰泽园。
唱戏之处是在两庑,分隔成很多间,依职名高低预先排定。东面第一 间是庆王奕劻以次的亲王、郡王,西面第一间是以孙家鼐为首的满汉大学士。
这一列的最末一间是四川总督陈夔龙,与三名正一品武官:马玉昆、姜桂题、 夏辛酉。
不久,太监们递相传呼:“驾到!”群臣各就原处下跪。只见一乘黄缎 软轿,迤逦而来,扶轿杠的还是李莲英与崔玉贵。轿前有人,是皇帝,轿后
更有人,皇后、妃嫔、公主、福晋,少不得还有“女清客”缪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舆升上设在台前正中的宝座,王公大臣各就原处三叩首。 随即听得一名声音洪亮的太监,高声宣旨:
“赏克食!” 他的话一完,西角门内出来一列太监,每人手里捧一个朱漆金龙盒,
鱼贯行至慈禧太后面前,头一个便即站定。崔玉贵上前揭开盒盖,半跪着用 他那既尖且锐的左嗓子说道:
“请老佛爷过目。”
“东西新鲜不新鲜?”慈禧太后问道。
“新鲜!还冒热气儿呐!”
“好!快分给大家吃吧!多备热汤、好茶。” 崔玉贵答应一声,亲自带领太监分送食盒,每人一个。天厨珍味,果
然不凡,不过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内务府大臣预先发了通知单,共凑银子 三千两,犒赏太监。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几两银子。
群臣进食之时,台前张起两张大幕,一张由北而东,一张由北而西, 三面各不相见,只见台上的角色,名为“隔坐”。
到得午正时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赏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 太监传旨赐宴。筵席设在偏殿,时逢薄雪,热气腾腾的一品锅,大受欢迎。
平时讲究威仪礼节的王公大臣,此时都非常随和了,找个位子坐下来,大口 喝酒,大块食肉,吃得一饱,仍回原处去听戏,直到上灯以后的六点钟,方
始撤幕。戏散以后,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有八、九个钟头的戏。慈禧太后听遍了京中的好 角色,大过戏瘾,而皇帝却累得要病倒了。
※ ※ ※
内务府原来就延聘了两位名医,一个叫陈秉钧,一个叫曹元恒,奉旨 各赏了主事的职衔,随时听候宣召请脉。
这陈秉钧,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实并无大病,只是 虚弱,不必服药,却须静摄。而唯独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决
无可能。日久天长,皇帝的身子只有越来越坏。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里面, 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脱身为妙。此时便又跟内务府堂官提出请假 回籍的要求。
“那怎么行?”内务府大臣继禄说:“皇上这两天又违和了!正要仰仗高 明。陈大夫,我实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为其难。”
“实在是力不从心。”陈莲舫说,“继大人,我不止说过一次,皇上如果 不能静养,药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夫,你们两位只算帮我的忙。我想个法子,另 外替你们两位弄些津贴。”
“这倒不生关系!”曹元恒接口说道:“继大人,说老实话,我们也巴望 着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挣个大大的名声回去。无奈,宫里请脉的规矩跟外
面不同,以致劳而无功。我们在家乡都有些熟病人,非我们亲自去看,不能 对症。这一层,继大人也得体谅。”
“这是没法子的事!”继禄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 比皇上还要紧?”
见此光景,陈莲舫知道不能再强求了。他是松江府属下青浦朱家角人, 医道不坏,但品格不纯,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儿子是县令,如今
一度供奉内廷,回乡打出“御医’的招牌,结交缙绅先生,是件名利双收的 事,为此亟亟求去。如今见继禄的话不好听,见机而作,决定让步。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 误了大事,并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抚慰:“这样吧,”他说,
“两位分班当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 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 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
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津贴银二百两,由内务府发给。”一面密 电各省,催问物色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 ※ ※ 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
问计。总督、巡抚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 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
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 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
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春’。”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入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 然尝试,可能是谦虚的话,说是“关系出入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 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色,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 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 但又说,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 想来总很清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 州驻防的汉军旗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
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军便保荐门定鳌入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 姓很僻的愚勋。
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内经”、“素 问”及金元以来各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
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入,损益斟酌,好不容 易才拟定脉案与药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
弱,肝阴不足,虚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 元,惟水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
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四个人私下 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 白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
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 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 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
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 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 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 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
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 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 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
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 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 ※ ※ 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
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
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 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内务府的路 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 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 看杜钟骏。当然,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
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 常病家,足下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 但亦说不出坚拒的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 于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
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 难处,不能不说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 真是体虚肾亏,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 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
花费。又说,内务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 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日拜折,应诏 荐医。批复下来,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
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 办交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 再则日常请脉,接近两宫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
足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 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 月十六那天,由继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
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入军机不久 的世续,然后在内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
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 领着他到了仁寿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入内。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 第一号的病家,一时不知道是兴奋、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
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 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 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 杜钟骏复又跪下,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入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 得气喘,便屏息不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
家说他肾亏。所以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 弦,后天脾土失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 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
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药效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高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足,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等跪安而退,已经出殿了,忽然有个太监追上来喊道:“杜大夫,杜大
夫!”等杜钟骏站定,那太监又说:“万岁交代,方子千万不能更动。” 其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内务府的官员便就近把他带到军机章京的值庐
去开方子。进屋才发现陈莲舫已先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杜钟骏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从护书中取出来水笔墨盒与印有
他名号的处方笺,静静构想脉案的写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问。 抬头一看,是名太监,戴着六品顶带,论品级比县官还大。杜钟骏起
身答道:“我是。”
“万岁爷派我来跟你说,你刚才在殿里说的什么,就照什么开方子,切 切不要改动!”又指着陈莲舫说:“千万不可跟他串通起来!”
“不会,不会!”杜钟骏狐疑满腹,不可串通这一点,还可以体会其中的 缘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见一致,如果互相歧异,出了事谁也脱不得干
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嘱方子不可改动,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开方 不可吗?
正在思索之际,带领的内务府官员来催方子了,杜钟骏便依刚才那太 监所传的话,说了什么,便写什么,一挥而就,检点无误,将方子交了出去。
这时已有书手在等着,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黄笺纸誉正,一式两份,装 入黄匣内,据说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监传谕:“赏饭一桌。”
这名为“赐膳”,照例由带领的大臣作陪。继禄陪他吃完了才说:“你今天新 来,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等送回客栈,杜钟骏倦不可当,睡了一大觉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 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药没有?心里又想,陈莲舫也开了方子,不知异同
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陈莲舫那张方子还用不用?
到得晚上,来了一名太监,正是白天他刚请完脉出殿,追上来传话的 那个。他说:“万岁爷已服过你的药,明天仍旧要请脉。”
“是!”杜钟骏说:“继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内务府会有人来接你。” 杜钟骏点点头,抓住机会问道:“请问,陈大夫也开了方子,皇上服了
没有?”
“大概服了吧!我没瞧见。”
“我再请问,为什么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该你的 班吗?”
杜钟骏一听愣住了,连那太监离去都未发觉。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 夜起身,等内务府官员陪他到了颐和园,先找继禄办交涉。
“继大人,”他说:“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 这样子怎么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当差的!请继大人
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太后、皇上说一说,务必要改良。”
继禄笑一笑答说:“内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不能乱说的。你请坐一 坐,请脉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招呼。”
坐了一个钟头,方有人来招呼。一切仪注均如昨日,脉象亦复依旧, 才服了一剂药,自然还不能见效。杜钟骏只是陈奏,对皇帝的病症,更为了
解,又说“病去如抽丝”,请皇帝耐心静摄。
等辞出殿后,开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赏了饭,同时传谕:“杜钟骏改为 七月二十二日值班。”进一步证实了首尾六天一轮的办法。
于是,杜钟骏进城便去拜访吏部尚书陆润庠。这是第二次,无多寒暄, 便即道明来意:“府上世代名医,尊公的《世补斋医书》海内传诵,当今大
老中,最明白医道的,莫过陆大人!”他问:“陆大人说说,六天一开方,彼 此不相闻问,有这种医病的办法没有?”
“宫内的情形,与外面不同,只怕你还不大明白。”
“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杜钟骏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进京,满以为医 好了皇上的病,可以博得个微名。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不
求有功,先求无过,照目前的办法,病一定医不好!将来发生什么事故,谁 来负责?陆大人是南书房翰林,天子近臣,请便中向两宫说一说!”
“你不必过虑!”陆润庠随随便便地答说:“内廷的事,向来如此,既不 任功,亦不任过。我虽在南书房行走,也不常见两宫,而且不是分内之事, 亦不便进言。”
杜钟骏这才领略到,在宫中当差是这样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过 有“既不任功,亦不任过”的话,算是比较放心了。
于是每隔五天进宫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细看皇帝的气色,亦 不能多问病情,皇帝自己也很少说话。“望闻问切”只占得最后一个字,杜
钟骏颇有用武无地之感。不过,慈禧太后却不似外间传说那么威严,常有温
谕慰问。中秋节赏也有他一份,大卷红绸两片,纹银二百两,是派人送到他 杨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来的。
打发了赏银,杜钟骏顺便请教颁赏的太监:“该怎么谢恩?”
“大伙一起磕头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问内务府。” 跟内务府的官员打听才知道,照例颁赏,是约齐了一起谢恩,日子定
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浓云如墨,大雨倾盆,但海淀道上,车马如织,文 武大臣依旧都准时赶到了颐和园。
行礼定在召见军机以后,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左右。谁知雨势越大,翎 顶辉煌的王公亲贵都局促在仁寿殿两廊等候,两宫亦在殿中卷帘以待,一直
等了一个多钟头,雨势略收,二十出头的小恭王溥幸,大声说道:“不能再 等了,行礼吧!”
说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阶,王公大臣纷纷跟随着,就在积水盈尺 的天井中,乱糟糟地向上磕头。杜钟骏亦杂在中间,随班行礼,搞得泥泞满 身,狼狈不堪。
出了仁寿殿,急于想回下处去换衣服,不道有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说:
“杜大夫,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 那小太监神色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钟骏在内廷当差半
月有余,已略知规矩,太监这样结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监私下交谈, 亦有未便,但怕是有关皇帝病情的要紧话,不能错过机会。考虑了一下,终
于还是跟了过去。
跟到僻处,那小太监跷起大拇指说:“你的脉理很好!”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万岁爷说的,说你的脉理开得好。我一发告诉你吧,太医开的 药,万岁爷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说罢,他略伸右手,五只指头
乱抡着,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
正在向他口头致谢的杜钟骏,蓦然意会,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 捏成一团,塞在他手里。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跑了。
杜钟骏却不以为他是为了讨赏,故意编一套好听的话来献媚。自己算 了一下,除头一天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这三剂方子,皇帝全
都服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能够奏明皇帝,每次开方,连服五剂,庶几药效 不致中断,易于收功。
※ ※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这天请脉是在寝宫,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带领,
快将到达时,只见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行了礼说:“奎大人,你快上去吧! 万岁爷在发脾气!”
“喂!”皇帝发脾气,奎俊不急,从容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万岁爷亲自检药,检着检着就来了脾气了!传旨找内务府大 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头对杜钟骏说:“你先在廊上站一站,听我招呼。” 杜钟骏便在寝宫外面静静待命。只听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
得好!”他说:“你瞧枸杞上生蛀虫,拿这坏药给我吃,怎么医得好?”
“是寿药房配的药,大概药的年分久了。”
“这怎么行!现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药。”
“是!” 不久,奎俊从殿里出来,招招手将杜钟骏领了进去,只见皇帝坐在一
张小圆桌前面,桌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药。
“杜钟骏,”皇帝问道:“药材是不是四川云贵一带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产。”
“这‘於术’呢?”
“浙江省於潜县出的最好,所以叫於术。” 皇帝点点头,“这张方子是陈秉钧开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来看看,
觉得还不错,服一剂也不妨,谁知道尽拿些坏药给我吃。”他又问:“茯苓、 山药那里最好?”
“茯苓自然是云南,山药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后你们开方子,都要注明药材的产地!”
“是!” 杜钟骏请完脉开方子,心里在琢磨,注明药材产地,是不是要各省督
抚进贡呢?果然如此,下药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烦。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军机处分电各省,凡有特产药材,立即进贡。
此外又由慈禧太后传谕:各省所荐医生六人,分为三班,两月一换。同时发 下一张名单:头班张彭年、施焕,第二班陈秉钧,周景焘,三班吕用宾、杜 钟骏。
这比六天一轮的办法要好些。但使杜钟骏困惑的是,何以会排出这么 一张名单?他当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颇赞赏他的医道。吕用宾是京城
里的名医,口碑极好,如果是他们两人排为头班,也许两个月内就能大见效 验。谁知将好手排在后面,实不知其意何居?
当然,这是无法去求得解释的事,而且从这天起,杜钟骏对皇帝的病 情也隔膜了,只听说同仁堂到海淀开了分号,因为自从枸杞生虫,皇帝一怒
命奎俊亲自到同仁堂配药之后,内务府就曾面奏,说颐和园离同仁堂很远, 来回路程非几个钟头不可,配药回来,赶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设立分
店,最为便当。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设立分号了。
这样过了有七八天,杜钟骏正闲得没事干时,内务府忽然派人来通知, 说继禄有请。赶到那里,才知是派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请你来当考官。”继禄笑道:“看考医生的文章。” 原来皇帝脉案,逐日有人到奏事处去抄了出来,卖给上海各报驻京的
访员,发电报回去,刊登在报上。端方正在江南考医生,便以此作为题目, 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专差将此二十四卷送进京来。奏折上说明:如果赏识
那一卷,即派此人进京请脉。
“端制军可真是会做官!不过,法子也太新鲜了一点。皇太后说,她也 不知道那一卷好?发交吏部陆尚书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 专长了。”
杜钟骏也觉得端方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他倒很感兴趣,期待着其中 或许真有高手,道理说得透彻,用药别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镜。所以当即在
内务府坐了下来,一卷一卷细细的看。
按说,同一脉案,用药不致大相径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码有 十个不同的说法。
有的说,应该补肾;有的说,应该用六味地黄丸;有的说,当补命火; 有的说,要用金匮肾气丸;又有主张补脾胃的;也有断言,必当气血双补,
用参茸之类极珍贵的药。其中有一卷最妙,说皇帝的病,应当阴阳并补,所 开的药是十全大补丸。
“都是悬揣之辞。”杜钟骏率直陈言。“没有一个人搔着痒处。”
“我想也是!”继禄说道:“皇上的病,连我们经常在内廷行走的人都弄 不清楚,何况远在上海,只凭脉案开方子,岂有不是隔靴搔痒的?”
“正是这话。”杜钟骏问道:“听说皇太后中秋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痢。 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 正说到这里,另一内务府大臣奎俊闯了进来,探问“阅卷”的结果。
听了杜钟骏的意见,只是摇头。
“不用说远在上海,”他说:“就近在咫尺,象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 皇上吃了毫无效验??。”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是有话想说而有所顾忌 似的。
“你说吧!”继禄比奎俊更无顾忌,“忌讳什么?” 于是奎俊将哽在喉头的话吐了出来:“你们在这里请脉,我早就想跟你
们说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们不请脉更好!” 听得这话,杜钟骏惊疑不定,但不便多问,而且料想追问亦不会有结
果,只好当作没听见,接续未完的话题,问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时好时坏,一直在闹肚子。”继禄答说:“不过不愿意大家提这件事而 已。”
“为什么呢?”
“你想,皇上天天请脉,有脉案发出来,皇太后再病了,岂不影响人心?”
“这样讳疾总不是办法!”杜钟骏说“老年人最怕这个毛病,而况??。” 他也欲言又止了。
“怎么不说下去?”继禄催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皇太后抽抽这个,是不 是?”杜钟骏做了个抽大烟的手势。
“你指皇太后抽‘福寿膏’?偶尔抽着玩儿,没有瘾。”
“那还好!”杜钟骏点点头:“不然,烟痢是最麻烦的。”
“听说陆总宪,就是戒烟之后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从新官制颁布以后,只设都御史一 员,由原任左都御史陆宝忠蝉联。
此人是江苏太仓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职,当到左都 御史。谨慎清廉,说来是个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瘾”害了他。上年厉行
烟禁,京中各衙门官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 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半年已过,详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旧,王
公两人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大臣两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个 是都御史陆宝忠,一个是副都御史陈名侃。
于是军机大臣奏明,采取了一个很有力的措施,睿、庄两王所领的各 项差使,如都统、前扈大臣、内廷行走等等,尽皆开去,陆宝忠与陈名侃则
暂时开缺,一律派员署理,“如能迅速戒断,仍准照旧复职。”否则,两亲王 革爵,两大臣革职,决不宽贷。
有此严旨,陆、陈二人自然奉命唯谨。陈名侃的烟戒得还算顺利,陆 宝忠却痛苦万状。
其实戒烟的方子无其数,陆宝忠一一觅来服用,总无效验,最后是用 涕泗横流,强忍不顾的“熬瘾”之法,方始戒断,而元气却大丧了。
到得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陈明,戒烟净尽,仍准回任供职。但疾 病缠绵,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请开缺,过了不几天,一命呜呼。慈禧太
后倒是恻然不忍,特命优恤,谥法也不坏,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 个“慎”字。
接任陆宝忠遗缺的,正是在他戒烟时奉旨署理的张英麟,慈禧太后对 此人的印象极好。
原来张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里点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别自 有因。
他是山东历城人,同治十三年当编修时,与检讨王庆祺一同被选在“弘 德殿行走”,贵为帝师。那王庆祺品格不端,罔识大体,经常弄些《肉蒲团》、
《灯草和尚》之类的禁书,与仇十洲的“春册”,投穆宗之所好,最后竟带 着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滥的窑子,以致出了一场“天子出天花”的大祸,
绝了清朝自太祖以来,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嫡统。
当王庆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时,张英麟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但既 不便规谏,亦不便说破,唯有洁身远行,兼以免祸,上了个奏折请假归省,
在山东老家住到光绪元年,方始进京销假。
复起之后,张英麟当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为奉天府丞,兼 领学政,于是当阁学,转侍郎,特简为顺天学政。庚子那年,两宫西狩,百
官星散,唯独张英麟紧守着学政的关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试行在,一直 当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满汉,张英麟因为在关外多年,熟悉
旗务,特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是清朝开国以来,汉员当旗官的第一人。
※ ※ ※ 在张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已有上谕,设置代替国会的资政院,并派
贝子溥伦与武英殿大学士孙家鼐为总裁,会同军机大臣,拟定详细院章,因 而陆宝忠奏请改都察院为“国议会”,以立下议院的基础。结果是驳掉了!
因为从慈禧太后到张之洞、袁世凯,都没有意思施行两院制的立宪政体。 在张英麟接任以后,资政院及各省咨议局的章程,皆已拟妥,而朝廷
尚有瞻顾,未曾颁布。但立宪的呼声,则已高唱入云,在上海有好些倡导立 宪的团体,有一个叫“预备立宪公会”,首脑是南通状元张謇、福建解元郑
孝胥等人,电请速开国会,以两年为限。更有个声势赫赫的“政闻社”,是 梁启超所组织,也是保皇党的大本营,电请宪政编查馆,在三年内开国会。
类此的奏请,除了报纸刊载以外,朝廷照例“不报”,却抄发了奉派赴 国外考察宪政,甫自德国、日本归来的礼部侍郎于式枚的一道奏折。于式枚
在北洋幕府多年,专司章奏,文字为海内传诵,所以即使对宪政没有兴趣的 朝士,也要仔细读一读。
他的奏折中劈头就说:“臣愚以为宪法自在中国,不需求之外洋。”只 看这句话,对热中立宪的人,便是兜头一盆冷水。
但他的文章,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静气,细究其故的魔力:“近来访察 群情,详加研究,编考东西之历史,深知中外之异词。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
行,西法则定自下而上遵守,此实振古未闻之事,乃为近日新说所宗。臣历
取各国宪法条文,逐处参较,有其法己为中国所已有而不须申明者,有其事 为中国所本无而不必仿造者,有鄙陋可笑者,有悖诞可笑者,有此国所拒而
彼国所许者,有前日所是而后日所非,固缘时势为迁移,亦因政教之歧异。” 话虽如此,于式枚认为比较可取的是日本宪法。“虽西国之名词,仍东
洋之性质,自为义解,颇具深心。”以下引叙上海报上刊布的一篇题为《今 年国民为国会请愿文》的文章,攻击“宪政所以能实行者,必由国民经有一
运动极烈之年月,盖不经此,不足以摧专制之锋”的论调,他说:“各国立 宪,多由群下要求,求而不得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夫国之所以立者曰政;
政之行者曰权;归之所归,则利之所在,定于一则无非分之想,散于众则有 竞进之心,其名至为公平,其势最为危险!行之而善,则为日本之维新,行
之不善,则为法国之革命。” 接着撮叙法国大革命及日本立宪的结果,从而议论:“盖法国则当屡世
苛虐之后,民困已深,欲以立宪救亡,而不知适促其乱。日本则当尊王倾幕 之时,本由民力,故以立宪为报,而犹须屡缓其期。上有不得已之情,下有
不可遇之势,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我国臣民,本来无此思想,中国名 义最重,政治最宽,国体尊严,人情安习,既无法国怨毒之积,又非日本改
造之初。我皇太后、皇上曲体舆情,俯从廷议,特允非常之举,宽为莫大之 恩!迭降谕旨,既极周详,分定年期,尤为明尽,应如何感颂奋勉,以待推
行,岂容欲速等于索偿,求治同于论价?”
至此笔锋一转,以轻蔑的语气,大骂主张立宪的记者、教员:“况今之 言之宪,请国会者,实为利而不为害,且在士而不在民!其所言报馆、学堂,
不农不工不商,但可强名为士,未尝任纳税当兵之责,乃欲干外交内治之权! 至敢言‘监督朝廷’,又或云‘推倒政府’,读诏书则妄加笺注,见律令则曲
肆讥弹,胥动浮言,几同乱党!”因此,于式枚认为:“观于法国之事,则知 发端甚巨,固祸变之宜防。”但亦不否认:“又观于日本之事,则知变法方新,
亦人情所恒有。”从而警告:“惟须亟筹补救之策,乃不至成溃决之虞。”至 于补救之道:“惟在朝廷力图富强,广兴教育,用人行政,一秉大公。不稍
予以指摘之端,自无从为煽惑之计。至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 大体者,随时劝导,遇事弹压,庶不至别滋事端。”最后归结到宪法,主张
先“正名定分”,引“日皇所谓‘组织权限,由朕亲裁’;德相所谓‘法定于 君,非民可解’,”意在言外地表示:“将来的宪法,必当出于钦定,而不可
由国会厘订。”至于制宪的程序,该等到“将来各处奏报到齐,必须慎择贤 才,详加编订,于西法不必刻划求似,但期于中正无弊,切实可行。”
如此立论,在守旧派,尤其是揽权日甚的少年亲贵,自然击节称赏, 一般人看来,觉得除掉“颂圣”不免肉麻,批评敢言的记者、教员,持论过
苛以外,由于他承认立宪的要求,为“人情所恒有”,所以并未起多大的反 感。至于对宦海升沉特感兴趣的人,则着眼于“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
风力、知大体者”这句话,认为是针对两江总督端方而发,东南督抚,或者 会有调动。
这篇文章只引起批评,并未引起风波,但传到海外,保皇党纷纷大哗。 于是到了六月里,军机处接到一个怪电报。
这个电报发自南洋,是个电奏,自署名叫作“法部主事陈景仁”,自道 是政闻社社员,电文中将于式枚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请朝廷“革于式枚 之职,以谢天下。”
“荒唐,荒唐!”张之洞看完这通电报,大摇其头:“时逢末世,什么怪 事都有!各位看,该当作何处置?”
“革职不就完了!”世续答说“主事无专折奏事之权,光这越分言事,就 可恶之极!”
“且慢!”袁世凯另有看法,“陈景仁所恃者政闻社,政闻社又何所恃而 敢如此猖狂?”
此言一出,满座默然。最后是庆王奕劻开了口:“不必多问了!我看, 只拿政闻社请限期立宪,跟这姓陈的并作一案,发一道上谕。各位看呢?”
大家都知道,政闻社跟肃亲王善耆有关系,所以奕劻主张“不必多问”。
不过陈景仁究系何许人?何以会在南洋?张之洞认为应该查一查。
“何妨先找一部‘缙绅’来看看?” 世续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随即取来琉璃厂荣禄斋印刷的,光绪三十四
年春季及夏季的缙绅录,遍查法部官员,就找不到一个名叫陈景仁的主事。
“莫非是冒名开玩笑的?”张之洞说“如本无其人,则煌煌上谕,无的 放矢,那可不成事体了!”
“冒名是不会的。”世续又说“照我看,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来,必得到 吏部才有着落。”
这一来,袁世凯也想到了,“或者是个捐班主事,”他说:
“从未到过法部。” 他的猜测不错,吏部司官查复,陈景仁是捐班主事,本来分发刑部,
一改新官制,便变成了法部主事,听说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富商。 只要有这个人就好办了。由张之洞口授大意,军机章京拟好一个旨稿,
呈堂传阅。袁世凯看上面写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等电奏:请定 三年内开国会,革于式枚以谢天下等语,朝廷预备立宪,将来开设议院,自
为必办之事。但应行讨论预备各务,头绪纷繁,需时若干,朝廷自须详慎斟 酌,权衡至当。应定年限,该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请?于式枚为卿贰大员,又
岂该主事等所得擅行请革,闻政闻社内诸人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 陈景仁等身为职官,竟敢附和比昵,昌率生事,殊属谬妄。若不量予惩处,
恐侜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法部主事陈景仁,着即行革职,以 肃官常。”
“我想改一两句。”袁世凯提笔勾抹添写了两句,再送张之洞看。 一看,“以肃官常”四字勾掉了,添了两句:“由所在地方官查传管束,
以示薄惩。”张之洞便即问道:“陈某人在南洋,如何命地方官查传管束?”
“这加个伏笔。”袁世凯说:“此人倘敢潜回内地,就可以责成地方官遵 旨行事了。”
“啊,啊!”张之洞不免自惭,当了三十年的督抚,连公事上这个小小的 窍门都还不识,岂非荒唐?
※ ※ ※ 这道上谕,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报,都用大标题登了出来,政闻
社社员大哗,纷纷写信给梁启超,或者政闻社的总务员,年高七十,精通六 国文字的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的理由不一,有的是为“侜张为幻,必致
扰乱大局,妨害治安”的话头吓倒,怕惹来大祸;有的是觉得“良莠不齐, 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话太难听了,不愿同流合污;有的认为陈景仁太霸道,
既然讲言论自由,有话大家好说,何致于于式枚说错了话,便该革职?
就在这政闻社社员纷纷要求退会或解散团体之时,“预备立宪公会”所 策动的各省国会请愿代表,已陆续到京,八大胡同与戏园饭馆平添了无数打
着蓝青官话,满口新名词的陌生面孔。有时因言语隔阂,习俗不同,惹起纠 纷,“地面上”的官人,总是善言排解,此由于民政部尚书肃王善耆曾经迭
有“堂谕”,对这些代表,务必妥为保护之故。
袁世凯对肃王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他一向不愿得罪亲贵,所以隐忍 未言。但对政闻社却耿耿于怀,隐忧莫释,因为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政闻
社以拥肃、离庆、拉张、倒袁为宗旨,尤其离间他与庆王奕劻的关系这一点, 更难忽视,日夕伺机,想一举消灭政闻社。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杜钟骏到京请脉的那时候,由美国旧金山来了一 通电报,是“中华帝国宪政会总长康有为,副长梁启超暨海外二百埠侨民”
所上的请愿书,列陈“十二大请愿”,可归纳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 点。
第一点“立开国会以实行宪政”,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忤。 尽裁阉宦,迁都江南,及改国号大清帝国为中华帝国,则无不犯了大忌。慈
禧太后勃然震怒,将原电交了下来,命军机处会同政务处及宪政编查馆会议 具奏。
袁世凯成竹在胸,但须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庆王奕劻,要求屏人 密谈。
“王爷,”他神色凛然地说“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率直奉陈。王爷知道 不知道肃王结交了一些什么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说:“此人向来不讲边幅,疯疯癫癫的,不必理 他!”
“不然!疯子会闯大祸!”袁世凯又问:“王爷可知道,所谓‘中华帝国 宪政会’,就是保皇党的改名?”
“知道。”
“康有为有个弟子叫汤觉顿,在京已经多时,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连汤什么顿这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就无怪乎王爷不知道了!这汤觉顿便是奉了康梁之命,专门来跟肃 王联络的,他们经常见面。”袁世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极痛苦的 表情。
这使得奕劻既惊且疑,“慰庭,”他问,“你有什么难出口的话。”
“我有句话,不忍而又不能不言,说出口来,就要有个归宿。否则,王 爷怕亦担了很大的责任。
奕劻骇然,“何出此言?”他将心定了下来,沉着地说:“慰庭,你不 妨说给我听,如果我该负责任,我一定负。”
袁世凯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保皇党的首脑,从前是康有为,现在 是肃王!朝廷严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肃王为魁首。王爷,请问这该怎么说?”
奕劻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懊悔,不该让袁世凯开口,如今可为难 了!照袁世凯的说法,肃王善耆应与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讦
告此事?倘或不闻不问,万一有何事故,袁世凯会说,当时曾警告过庆王,
他没有表示,只好不办。这就变了比同隐匿,至轻也是个革爵的处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袁世凯索性再说些让他胆战心惊的话,“王爷,”
他说,“肃王办的消防队,用兵法部勒,一样有洋枪,一样三六九出操。请
问,救火消防队用得着这个吗?” 奕劻的脸都吓黄了,“他要干什么?莫非要造反?”他气急败坏地说。
“王爷,”袁世凯摇摇头,极冷静地答说:“你这话谁都没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队练武携枪,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吗?倘或宫廷有灾,
命消防队进大内救火,可能俄顷之间,变起不测。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怎么办呢?”奕劻紧皱着眉说:“以善一的身分,能有什么位置?”
“善一”就是肃王善耆,他居长,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而辈 分则与帝系的“溥”字辈相并,因而辈分较高的亲贵,都以善一、善二叫他
们兄弟。善一的辈分虽低,毕竟是世袭的亲王,即令犯有极重的过失,亦须 有确实的证据,方能奏请处置。如今事涉暧昧,而又关系重大,如果让慈禧
太后知道了他是这样的态度,必然震怒,但却无奈其何。倘或隐匿不言,万 一出了什么事,可又脱不得干系。此所以奕劻为难万分。
他的处境是袁世凯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觉得为难,才会听从他的 建议。于是他用安慰的语气说:“王爷也别着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
了总有法子预防。亲贵理当保全,倘有不测之事,就算自己没有责任,又何 忍见那位亲王为端华、载垣之续?”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奕劻连连点头,“无事是福!”
“我在想,亲王体制尊贵,朝廷必当优礼,表面上实在不能有什么举动, 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削其羽翼!”
“釜底抽薪,削其羽翼!”奕劻轻轻的念着,抬眼望着袁世凯问:“你的 意思是,把他手下得力的人办几个,或者调开?”
“不!羽翼者康梁一党,什么中华宪政会,远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 先查办政闻社!
只要上谕一下,汤觉顿之流,自然闻风而遁,再无人逞其如簧之舌, 盅惑亲贵。这才是爱人以德的保全之道。”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奕劻大为赞赏。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议时,便 提出解散政闻社的主张,满座皆以为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亦在座中,
见此光景,唯有沉默。散会以后,一路哼着“先帝爷,白帝城”,扬长而去。 回到王府,未及更衣,便连呼:“找王小航来!找王小航!”
这王小航单名一个照字,汉军旗人,跟肃王府的渊源甚深。戊戌改变 之前,在礼部当主事,上折言事,尚书怀塔布、许应弢不肯代递。王照一怒
之下,做了一个呈文,指责堂官不当,不遵旨为他代递奏折。而且这呈文是 上堂亲递,同时声明:两尚书不受,他要到都察院呈递。
自有部院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怀塔布与许应弢迫不得已,只 好答允,为他代奏,随即由许应弢亲自动笔,拟了一个奏折,说王照“咆哮
堂署,借端挟制”,并解释不为代递的缘故是:王照奏请皇帝游历日本,而 日本最多刺客,从前俄国皇太子及李鸿章都曾遇刺。王照置皇帝于险地,所
以不敢代递。又指责王照“居心叵测,请加惩治”。
这道奏折很厉害,能为王照带来杀身之祸,无奈锐意变法的皇帝,一 意广开言路,对礼部堂官顾虑他的安危,并不见情,降旨道:“是非得失,
朕心自有权衡,无烦鳃鳃过虑。”
接着又说:“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激,抑不上闻,即系狃于 积习,致成壅蔽之一端。怀塔布等均着交部议处。”结果,怀塔布、许应弢,
及两名满缺的侍郎,一律革职。处置之苛,未之前闻。王照亦就因为掀起这 么一场大风波而名闻海内了。
及至戊戌政变失败,王照当然在查办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 耆照应,得以闻风脱走,与康有为同船逃到日本。前两年方始悄悄回国,化
名“赵先生”隐居昌平、保定等地,不过经常溜到京城,以肃王府为居停, 作善耆的谋主。
这时把王照请了来,善耆便将政闻社行将奉旨解散的决定,告诉了他, 向他问计,应该如何预作布置?
王照与康有为由患难之交搞成水火不容,肇因于康有为露了以保皇为 沽名图利之计的狐狸尾巴,在日本动辄向人说,他奉了皇帝的“衣带诏”,
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粮要饷,借此便可募捐筹款。有人以此求证于王 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为圆谎,因而结成冤家。
不过,王照对梁启超是颇有好感的,所以劝善耆应该设法保存政闻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来下一步就是查拿了。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民政部, 那时候王爷可就为难了。”
“说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迟,教他们快走吧!此刻老赵怕还 不知道这件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罗网,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赵是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谁都知道他是袁世凯的鹰犬,掌握着民 政部属下的密探。
王照心想,这赵秉钧自题别号叫“智庵”,阴险多计,一奉解散政闻社 的上谕,必定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小题大作,株连无辜,只怕各省请愿代表
都会遭殃,因此决定亲自出去一趟。
“王爷,我看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说,“别人去,话说不清楚,不了 解事机之险,会误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过,怕显眼!”
“不碍,我会化装。我还得跟王爷要点东西。”
“什么?”善耆问:“钱?”
“钱倒不要,要南下的火车票,只要三等、四等,多多益善。”
“那容易!” 善耆随即派人到前门车站买了一百张京汉铁路的火车票,派人保护化
了装的王照,到前门外东河沿、大栅栏、八大胡同走了一遍,直到午夜方回。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谕:“近闻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设有政闻社名目,
内多悖逆要犯,广敛资财,纠结党羽,托名研究时务,阴图煽乱扰害治安。 若不严行查禁,恐复败坏大局,着民政部,各省督抚,步军统领,顺天府严
密查访,认真禁止,遇有此项社伙,即行严拿惩办,勿稍疏纵,致酿巨患。” 赵秉钧一看有“严拿惩办”的字样,随即下令,遇有谈论国事,鼓吹
立宪而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先逮捕了再说。可惜,他晚了一步,汤觉顿与各 省请愿代表,都在这天上午,拿着王照所送的车票,上了南下的火车,即有
少数逗留在京的,亦以接到警告,及早躲到亲友那里,深居简出,噤若寒蝉, 赵秉钧的部下一无所获。不过,大老们的耳根倒是清净了,因为各省请愿之
事,就此无疾而终。 话虽如此,应该交代的表面文章,仍旧密锣紧鼓地在赶工,八月初一
那天,终于颁发了一道煌煌上谕,明定筹备立宪期限为九年,也就是在光绪 四十二年颁发宪法。同时在这道上谕中,公布了“宪法大纲”、“选举法要领”,
以及“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宪法大纲中首列“君上大权”, 共计十三款。第一款:“大清皇帝统制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
二款:“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此外,立法、召集会议、用人、军事、 外交、财政诸大权,统归君上,不受干涉。唯一有些微宪法意味的一款是:
“司法之权,操诸君上。审判官本由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以诏令随时更 改者,案件关系至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纷歧”
尽管归政于民,有名无实,但毕竟立宪有了期限,当国的大老可以松 一口气了。尤其是慈禧太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而兴致显得特别好。宫
眷的情绪完全视“老佛爷”的喜怒爱憎为转移,兼以时入仲秋,桔绿橙黄, 一年好景之始,乐事正多,转眼慈圣万寿,更是好好热闹一番。
“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该年年做生日。何况是皇太后,更何 况立宪有期,太平在即。”
内务府的这一论调,流传得很广,在内廷行走的人,无不津津乐道, 但有件事颇生争议。这年慈禧太后万寿,有个往年所无的点缀:西藏黄教的
达赖喇嘛,将携带着大批珍贵的贡品,赶在万寿期前入觐。在乾嘉以前的盛 世,这是常事,自道光至今,外患内乱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达赖及
班禅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复举,正见得盛世将临,所以很热中于这件 事。
可是李莲英却屡次谏阻,他的理由是谁都想不到的,说是故老相传, 皇帝与达赖同城,必有一方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说,皇帝有病,怕达赖来了,会有冲克?”
“是!”李莲英直答说:“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荐医生?” 慈禧太后默然。从回銮以后,她就渐渐发觉,李莲英很卫护皇帝,现
在听他这话,更是效忠皇帝的明证。不过,她也知道,李莲英跟荣禄一样, 不管怎么样,是不会背叛她的,别人拥戴皇帝就会结了党来反对她,而李莲
英决不会!而细细一想,他亦没有错,皇帝的病,若能痊愈,自己仍旧是太 后,倘或不起,且莫说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几年的辛苦操劳,而且太皇太后毕
竟隔着一层,大权多少要分给皇后,总不如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好。
于是她说:“你是那里听来的怪话!皇上还能让个喇嘛克死?若说有个 人不利,也必是不利于达赖。”
李莲英适可而止,不再往下说了。慈禧太后却想起一件事,达赖早就 到了山西,驻锡五台山,六月初将由山西巡抚,一指派妥人,护送来京。至 今两月,何以未到?
第二天问起军机,此事归世续主持,便由他答奏:“六七月里天热,带 来的贡品又多,一路调拨夫马,种种不便,所以等到凉秋入觐。”
“现在不是秋凉了吗?”
“是!也快动身了!好在山西离京不远,只要一动身就快了。” 他没有说真话。真相是达赖不愿入觐了!因为他对陛见的礼制有意见。
照礼藩部的拟议,达赖见了皇帝,跟任何臣工一样,必须磕头,而达赖自视 甚高,以“国师”自居,不愿向皇帝行跪拜大礼,故而迟迟其行。
如今慈禧太后催问,而万寿又快到了,世续不能不找礼藩部想法子搬 弄达赖进京。当下决定,好歹骗他到了京里再说,因而由军机处密电山西巡
抚,敦劝达赖起程,礼制上总好商量。
达赖被劝动了,决定一过中秋就动身。那知又横生波折,“西藏番僧,
联名呈诉赵尔丰枉杀多命,毁寺掠财。”番僧就是喇嘛,达赖得知此事,自 然又观望了。
原来西藏的政教纠纷,颇为复杂。当黄教始祖宗喀巴在明朝永乐十七 年圆寂时,遗命以达赖、班禅二大弟子,世世化身转世,互为师弟,宏扬大
乘教义,并以达赖主前藏,驻拉萨,班禅主后藏,驻扎什伦布。转世到今, 达赖是第十三辈,班禅是第九辈。
这十三辈达赖,法名阿旺罗布藏塔布克勒嘉穆错,出生于光绪二年五 月,由第八辈班禅为他披剃授戒。到了光绪八年,第八辈班禅圆寂,下一年
转世现身,即为第九辈班禅,法名洛桑曲金,当然成为达赖的弟子。
其时英国垂涎西藏已久,光绪十三年驱使印度侵入藏边,发生战争, 藏军伤亡七百余人。第二年又打了一仗,藏军一万余人,溃不成军。因此,
达赖恨极了英国,而俄国正好趁虚而入,所派的一个间谍名叫道吉甬,做过 达赖的老师。自甲午战后,西藏是联俄派的天下,英国的势力处处受到压制。
不想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无暇远顾,英军得以卷土重来,在光绪三十年七月 间,借故侵入拉萨。达赖大惊,将印信交给了前藏三大寺之一噶尔丹寺的噶
布伦——前藏总揽立法行政大权官员的称呼,额定三僧一俗共四名,仓皇往 北而逃。
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很讨厌达赖的嚣张跋扈,便上了一道奏折,数 他平时的不是以外指责他事危潜逃无踪,请朝廷“褫革达赖喇嘛名号”,以 班禅代摄。
这一下,达赖对班禅便是旧恨加上新仇了。旧恨是在两年以前,班禅 到拉萨朝拜达赖,随从疏忽,击鼓而过布达拉宫,达赖以为布鼓师门是大不
敬,罚他藏银三十称。师弟之间,就此有了嫌隙,加以英国人从中煽动,彼 此仇怨日深。
不过,这一次班禅却很顾师门的义气,具奏力辞,无奈除他以外,别 无人可以权摄达赖的位号,亦就只好勉为其难。
至于达赖,最初是逃到库伦,意在投俄。只是蒙古的喇嘛领袖,法号 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极受爱戴,而达赖跟他不能和睦相处,便难以存身了。
库伦办事大臣深感为难,奏闻朝廷,下诏西宁办事大臣迎护至西宁。
西宁在青海,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地,最大的一座寺名为塔尔寺,达赖 到了西宁,自然卓锡在此。但就象在库伦那样,达赖与居停不和,积渐而至 于势同水火。
原来蒙古青海,除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外,另有勒封的八大呼图 克图,以章嘉呼图克图为首,位居第四的名为阿嘉呼图克图,主持塔尔寺。
达赖寄人篱下而犹颐指气使,阿嘉呼图克图自然不服。
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上奏,说达赖性情贪吝,久驻思归,请示应否准其 回藏?朝廷因为英军侵藏以后,强迫噶尔丹寺的噶布伦订立丧权失地的条
约,正派唐绍仪在印度与英国代表交涉改订,此时自不宜放达赖回去,指示 俟“藏事大定”再议。
同时,将阿嘉呼图克图调回京里去管喇嘛。这样调停,本可勉强无事, 不料又爆发了两活佛斗法的轩然大波。据说,达赖与阿嘉呼图克图积不相容,
彼此都想用法术制对方于死命。
此本是红教所盛行的邪道,但黄教的喇嘛,亦偶一为之,当然,有无 效验不得而知。巧的是,达赖这一次行法,似乎真的有效,年未五十的阿嘉
呼图克图,一场小病,竟然不治。 塔尔寺的喇嘛知道两人有斗法之事,认定阿嘉呼图克图死于达赖之手,
多方搜寻,找到了埋在泥土中的土偶等物,自是达赖用来咒魇阿嘉呼图克图 的铁证。因而群情愤慨,一直闹到驻藏办事大臣那里。
派人询问达赖,他承认土偶是他所埋,但否认是在跟阿嘉呼图克图斗 法,指出依照黄教仪典,这是感谢大皇帝恩惠的一种仪式。查证经典,果如
所言。于是斗法一事,成为无可究诘的悬疑,不过,达赖在西宁可是存身不 住了。当时的理藩院便安排他入雁门关,移床山西五台山,一住已经三年。
其时由于唐绍仪等人与英国不断的交涉,终于改订了条约,对原由西 藏自己被迫订约所丧失的利权,挽回了许多,而赵尔巽的胞弟尔丰,受任川
滇边务大臣,锐意经营康藏,改土归流,屯垦练兵,虽然不断遭遇阻力,但 西藏的面目却在改变,使得达赖大为不安。一方面怕朝廷真个统治了西藏,
一方面又怕班禅的地位势力凌驾而上,变成大权旁落。 因此,他决定自请入觐。以为这一下占了班禅的先着,可以巩固自己
的地位,同时在京也可以看看风色,相机活动,早遂重回拉萨之愿。 不想好事多磨,磨得达赖意兴阑珊,如今又听赵尔丰在西藏有此诸般
恶行,自然要看看再说。不久,朝命派成都将军马亮查办,初步处置总算公 平的。复经山西巡抚力劝,毕竟还是启程了。
一入直隶境界,朝廷特派大员赴保定迎接,这一下,地方官不能不特 加尊礼,百姓亦就刮目相看,道路争传:“西藏活佛来了!看一眼都是福气!”
于是所到之处,驻锡名刹,香花供养,警护森严,这在达赖却是颇足以为慰 的事。
一到京,就更气派了,京里的喇嘛很不少,也没有几个人瞻礼过达赖, 此时欢欣鼓舞,脸上象飞了金似的,昼夜不断,聚集在他所安座的黄寺,王
公亲贵,皆来致礼,更是少有的荣耀。每一出行,前呼后拥,身后追随着无 数黄衣喇嘛,轰动九城,倾巷来观,使达赖更觉得权势之可贵可恋。
但,令人不怡之事,很快地来了。理藩部负责为他们的堂官照料达赖 的一个司官,名叫罗西木桑,是蒙古人,但在西藏多年,能言善道,只是有
点不大懂交情,商谈觐见礼节时,毫不放松。
“要我行跪拜礼办不到。”达赖一口拒绝。
“这是按成例行事。”罗西木桑说:“决无不敬大师之意。”
“成例不足凭!而且那是班禅自贬身分!” 他说得这话,罗西木桑自然知道。在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无论达赖
或班禅见驾皆不行跪拜之礼,直到乾隆年间,有一次班禅在热河行宫觐见, 自请依臣子之礼,从此就成了例规。
“大师的话,窃所不喻。”罗西木桑答说:“达赖、班禅世为师弟,原为 一体。再说两大师化身转世,所以今天弟子所见的大师,就是乾嘉以来的各
位大师,何以从前可循例行事,而此刻不能?”
这话驳得很厉害,达赖顾而言他的说:“你提起乾隆年间的话,我倒要 问你,乾隆御制《喇嘛说》你读过没有?”
“在理藩供职,自然读过。”
“那么,你倒说,高宗怎么解释喇嘛?” 罗西木桑想了一下,朗然念道:“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话谓‘上’曰‘喇’,
谓‘无’曰‘嘛’,‘喇嘛’者谓‘无上??。’”
“慢着!”达赖截断他的话说,“既谓之‘无上’,岂能屈膝于人?”
“御制的文章中还有句话,”罗西木桑从容地说:“‘即汉话称僧为上人之 意。’无上是如此讲法,请大师不可误解!’
不但话不投机,而且措词不甚客气了,随行的噶布伦赶紧扯开,“改天 再议吧!”他说,“好在为时尚早。”
礼制未定即不能觐见。其实,就定了也还得等待,因为两宫违和,除 军机及必须召见的大臣以外,一切仪制上繁文缛节,以及必得有精神来应付 的朝觐,概行停止。




一○二




皇帝过去只是体力不充,疲惫得无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军机见面 时,竟至垂首御案了。
这大概是从清朝开国以来,君臣晤对之际从未有过的事。在短暂的沉 默之后,慈禧太后说道:“皇帝病得久了,越来越重,你们看可有名医,不 妨保荐。”
于是庆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岁那年大病,是袁世凯保荐西医屈庭 桂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当然应该由袁世凯答复:“屈庭桂在北洋多年,历任医官、院长,臣
全家都请他看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鸿章有病,也是请他看。”
“你们知道这个姓屈的吗?”慈禧太后问其余四个军机。 醇王载沣不知其人,未曾说话;鹿传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问的什么;
张之洞与世续的答复是一样的,本人并未请教过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 请他诊视。
“中西医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决定:“既然 大家保荐这个姓屈的,可以请他来看看。”
“是!”奕劻答说:“请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请脉。”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说:“十三或者十四吧!”
当天中午,袁世凯的侍从医官,也是屈庭桂的学生王仲芹,便用电话
将此消息,密告老师。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乡广东有一句俗语:“有 抄家,无诰封。”正想托词辞谢,直隶总督杨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来请了。
屈庭桂兼长北洋卫生局,长官有命,不敢不赴,杨士骧一见他便说:“连 着接到庆王、袁宫保的电话,请你赶紧进京。”
“请示大人,是不是进宫看病?”
“原来你已知道了。”杨士骧笑道:“你赶紧去吧!这下成了御医,将来 请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刚哭丧着脸喊得一声,杨士骧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 么?”他说:“你替庆王看好过一场大病,他还能害你吗?”
听得这话,屈庭桂方始释然,第二天摒挡进京,一下了火车便去见奕
劻。
“你是军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诊治,保你无事。”奕 劻又说:“皇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你看了之后先老实跟我说,我好密 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说:“不过回王爷的话,西医看病,跟中医不同。象明 朝那样,隔着帐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红丝线,说是凭这样子就可以
诊脉,西医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请你看过,我知道你们西医的规矩,我先跟太后回一 回。”他又说:“不过,有些话,你最好别当着太后说。”
“我知道,不能当着太后说,说皇上肝里有病。”
“对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皇上肾亏。”
“西医并无这个说法。”
“那就行了,你找个人问一问见太后、皇上的礼节,等着十三请脉吧!”
※ ※ ※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
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因为这天军机 例行见面,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回京汉铁路的办法。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
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汉铁路纵贯南北,但经营权握在比利时手里,因为此路 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条件甚苛,第一是行
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且不论利权大大 的外溢,倘或外交、军事上有变化,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即等于
命脉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诒出长邮传部铁路总局后,即以筹款赎京汉铁路 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凯当然力赞其成,筹划经年,已经成功。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招募公债、筹借外债、提集存款。外债已经借 到,总数五百英镑,名为“振兴实业借款”,由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
理银行,各承贷一半。这天要谈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慈禧太后对 何为公债,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凯便须细作解释,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
进得殿去,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背过履历,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
问道:“听说西医看病的规矩,跟中医不同。倒是怎么个不同啊?”
“按西医的规矩,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可以。”
于是太监上前,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先卸长袍,次卸
夹袄,然后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动手诊视。
一面听,一面问:“皇上自己觉得那里不舒服?”“头痛、发烧、背脊骨疼、 胃口不好。”皇帝问道:“屈庭桂,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
“等臣细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并左手食中两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
中两指,“笃笃笃”地轻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这 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说:“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他心里在想,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
肺如有病,中医名为“痨病”,一提起都会变色。 这话说不得!
因此等叩击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说:“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问:“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这一问,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
“行了吧?”奕劻紧接问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上一面让太监替他穿衣,一面问。 这话很难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显然有病,肺亦可疑,
但决非不治之症。 想了一下答说:“还是虚弱的缘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来,臣先把皇上头痛,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同时要给 皇上服开胃的药。”
皇帝大为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把这两样病治好,我的精神就会 好得多。”
“是!”屈庭桂说:“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屈庭桂亦自觉失
言,大为窘迫,赶紧又作解释:“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验,更能查 出病症。”
“要验什么?”皇帝问说。
“打尿液验出来,腰子有没有病。”
“喔!”皇帝点点头:“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在仁寿殿后面,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这
下又成了难题。因为西医的药方,没有脉案,药名皆用洋文。既无法抄呈两 宫,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供王公大臣阅看。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
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发下去,交敬事房存档。这才算解消 了难题。
开好药方,屈庭桂说:“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 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药剂师自会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说道:“都是洋字,怕他们弄不清楚,药配错了不好, 何不你自己一手经理?”
“这,”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懔于明朝末年“红丸”的故事,大起戒 心,老实答说:“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这个责任太大,实在负不起。至于
配错药的事,极少极少,而况是皇上的药,谁敢大意?”
“说得也是!”奎俊又说:“皇上刚才面谕:明天还得请脉。 请你再等等,只怕还有别的话。” 屈庭桂答应着,静静地等待,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四盒克食、
两百两银子,另外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着接了,随即出园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刚下车还未休息,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于是原
车到得王府,只见袁世凯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这个病的人,多 半头痛、晕眩、失眠、忧郁、记性不好、食欲不振;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 相符。”
“那么该怎么治呢?”奕劻问说。
“回王爷的话,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紧否认:“决非不治之症。治这个病,最要紧 的是静养,若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更好。”
“为什么呢?”袁世凯很注意的问。
“因为得这个病的人,先天体质固有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过劳, 种种不如意,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久而久之,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也
怕了。如果换个地方,耳目一新,原来的种种厌烦,一起摆脱,精神自然就 好了。这有个名目,叫做‘易地疗养’。在外国常有这类病人,到空气新鲜
风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两三个月,回来就会象换了个人似的。”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好久开不得口,屈庭桂也觉悟了,这在平常 小康人家不难办到的事,在皇帝决无可能。
“永秋,”奕劻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才的话,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两 宫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应。
“除了什么‘易地疗养’以外,还有什么治法?”
“总以精神安静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处。当然, 饮食也是要紧的。不过,这得验了尿再说。”
“这是怎么个讲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东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来了,“今天进宫听太监 私下在谈,皇帝有遗泄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说:“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来的响 声,譬如打雷,或者一个铜子掉在地上,都能吓得脸色发白。如今只要听见
这样的声音,就会遗泄,更听不得大锣大鼓。”
“这可不好!”屈庭桂说:“神经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 他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奕劻与袁世凯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见那种声音。但又 何能避免?慈禧太后爱听戏,对于大锣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闻吗?
※ ※ ※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宫闱事秘,只要势力达得到,工夫下得深,还是
可以直抉底蕴。都以为慈禧太后的河鱼之疾是小病,皇帝几已病入膏肓,而 揭底来看,适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纪不饶人。”袁世凯说:“我亲自问过好几位替 太后请过脉的御医,都要我逼得紧了,才肯说实话。别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
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说,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撑着,要让大家都 这么想:宫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龙驭上宾,不是驾返瑶池。”
坐在袁世凯对面的杨士琦与赵秉钧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静听袁世 凯再说下去。
“太后如果撑不住,一倒下来就完了,皇上呢,却有得磨。屈永秋说什 么‘易地疗养’,颐和园如果只有皇上一个人,不,如果没有太后,不必每
天请安,战战兢兢地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着 看戏,让大锣大鼓震得心惊肉跳,那不就等于易地疗养?”
“情形很清楚了!”杨士琦说:“母子之间,已成势不两立之局。”
“话是这么说,似乎也有分别,”赵秉钧垂着眼在剥指甲,神态悠闲之极,
“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驾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见得有多大好 处。”
“你是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层了?”杨士琦说:“我看不尽 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吗?”
他是说的北宋的故事。神宗弃天下,哲宗继立,宣仁太后虽成了太皇 太后,依旧临时听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类,成一代美治。这些典
故,小厮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赵秉钧不甚了了。不过意思是听得出来的, 杨士琦是说,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权。
“太后也不是想抓权,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权落在皇上手里。只 要不是皇上,谁都可以掌权,她也落得逍遥自在。”
听得这话,袁世凯与杨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开口,赵秉钧却要等 袁世凯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说,因而形成僵持。都觉得自鸣钟的“滴答”之 声,何以是这样的响?
终于还是袁世凯发话:“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太后并不想抓权?”
“从李莲英、崔玉贵的消长去看!”赵秉钧说:“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 后了!”
“这话有味!”杨士琦矍然而起:“谈到要害上头来了!我们从头数起。”
“何谓从头数起?”袁世凯问。
“数数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数,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伦贝子,一个是醇王 的长子溥仪。”
袁世凯与杨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终弟及如当今皇帝继 穆宗之位的情事,决不会再有。如果皇帝宾天,必是在溥字辈中选人为穆字
继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为国赖长君,则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长房长孙,现 掌资政院的贝子溥伦,才不会引起争议,而以亲疏远近而论,则醇王的长子,
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继嗣的资格。
“伦贝子怕没有希望。”袁世凯说:“太后就不想抓权,又岂能将大权交 给疏宗的伦贝子。”
“诚然!”杨士琦深深点头。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赵秉钧紧接着说:“那时的情形,就 跟三十年前,太后抚养今上一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后一定会把当初
如何失策,说给皇后听。就怕皇后没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凯沉吟着,思量怎么能安一个人在皇后身边, 以为将来间接操纵的工具。
“你自号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杨士琦突如其来地说。 赵秉钧却微吃一惊,转脸望去,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
紧的话想出口而又有所顾忌似的。
“请出题啊!”赵秉钧开口催问。
“你说,皮硝李是何等样人?” 赵秉钧知道这不是他原来要问的话,更无须多想,信口答说:“第一等
聪明人。”
“不错!可是这一阵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对达赖进京,公然表示卫护皇上?”
“是啊!你说那是为什么?”
“八个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赵秉钧忽然转眼看看袁世凯,“崔玉 贵让我给宫保问好!”
“喔,”袁世凯问:“你什么时候遇着他的?”
“昨天。”赵秉钧说:“为小德张新买一所宅子,有了纠葛,崔玉贵来托 我料理,已经替他弄好了。”
“小德张!”袁世凯很注意地问:“此人怎么样?”
“才具不如安得海,见识不如李莲英,可是将来会得宠。”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从没有一个亲信太监的缘故。”
“这又是怎么说?”
“皇后无权无势,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谁愿意当她的亲信?好 处没有,坏处多得很。”赵秉钧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会得罪李莲英、崔玉
贵;第二,到处吃不开,可又不能不去争,争不到会挨皇后的骂,何苦?如 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话慢慢有人听了,自然就有小德张这样的人,肯替皇 后卖命。”
“好!”袁世凯说:“小德张是崔玉贵弄进宫去的,自然听崔玉贵的话, 这条路子交给你了。不过,李莲英那面,也不能随便放弃。”
“对了!”赵秉钧被提醒了,“杏丞刚才的话,还没有着落,你以为我的 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错,不过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 什么气量宽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着崔玉贵爬到他头上来?他这样子故
意给太后唱反调,必有一种重大的作用在内。”杨士琦转脸问说:“宫保,我 说得可有点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说呢?”
“以我说,他是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赵秉钧一反悠闲的神态,脸色严肃,并且带着恐惧,“确 是件大事!”
在他们这样神秘、深沉而慄惧的神态之下,袁世凯蓦地里领悟了,内 心大震,脸色冻变,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杨士琦与赵秉钧亦是如此。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只有一个人心里的猜 疑,甚至只是一个妄诞的念头,而此刻却变成彼此在商议,至少是研究,那
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凯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也就是内心接受了杨士琦的想法,“杏丞说 从头细数,我看要从两宫孰先孰后数起。”他说:“倘或子在母亡,会是怎么 个局面?”
杨、赵两人是一样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驾崩,皇帝健在,首当其冲 的便是袁世凯。皇帝不论在瀛台、在颐和园、在西安行宫,只要觉得幽居无
聊,就会拿纸画个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然后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将纸 乌龟贴在墙上,用小太监所制的竹弓竹箭发射,不中鹄不止。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 不论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词不能不讲 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 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 留下的会是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罗!”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 一来朝局会有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
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 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
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时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 变这一案。北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 我们须早为之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先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 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
“你说李莲英想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
然会有人干!”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 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 上爬,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 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 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现。
※ ※ ※ 在宫中,戊戌政变以后一度在私下流传得很盛的一句话:
“换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谈论了。 不过,同样的一句话,前后的意思不一样。那时说“换皇上”就是换
皇上,现在说“换皇上”,是意味着大权会有移转。 皇帝驾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换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爷”归西,
大权复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换皇上”。皇帝不再有名无实,犹如 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够在内奏事处、养心殿等处当差的太监,这一阵子常 常为同事讲改朝换代的故事,“只要一换了皇上,总归有人要倒大霉!”他们
得出一个结论,“倒霉的是谁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宠的人,宠得愈厉害,倒 的霉愈大!”
听这话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宾天, 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赐自尽。靠山倒得不过半个
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类似情事,自不止嘉庆一朝。只以最近的两朝来说,文宗即位,道光 年间的权相穆彰阿立遭罢黜;同治即位,顾命大臣载垣、端华、肃顺,赐死
的赐死,斩决的斩决。当今皇帝即位,只为掌权的人没有变动,也就没有什 么诛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变动了!
最害怕这个变动的,是崔玉贵。“唉!”他时常对徒弟叹息:“老佛爷活 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监中凡是比较亲近皇帝的,这十年来杀的杀,撵的撵, 消除将尽,凡是在紧要处所当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来听李
莲英指挥的,亦由于李莲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贵的门下了——都知道, 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护他了,皇帝当然要杀他,
那怕皇帝也不在了,还有瑾妃与她的娘家人,追论珍妃“殉国”之事,不知 有多少人会站出来抱不平,众怒难犯,一条老命是怎么样也保不住了!
偏偏无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岁的涛贝勒得罪了。那天九 月十五,照宫廷的规矩,凡近友亲贵都要进时新果物肴馔,孝敬老太后,载
涛早已成年成家,当然亦不例外。
这天命小太监带着杂役,挑了食盒到颐和园,附带嘱咐,顺道去看一 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时很顺利,见着了皇帝,也代载涛请了安。而就在这小太监出园回 府复命时,已有密报到达慈禧太后的寝宫。
这应该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时此地是最严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 乎载涛,只怕皇帝有什么话交代这个小太监带出去。于是非抓这个小太监来 问不可了!
于是由崔玉贵派人带着护军直奔涛贝勒府,其势汹汹地将贝勒府的人 吓一大跳。报到上房,年轻气盛的载涛大为不悦,铁青着脸,亲自来问究竟。
“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来拿刚才到皇上寝宫里的小太监。”崔玉贵所派的人答说。
“是奉谁的旨?’
“老佛爷的旨意。” 载涛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话,不但问得多余,简直是问错了!奉旨当然
是奉懿旨,皇帝还能来抓他的人?如今这一问明了,怎么下得了台? 年轻好面子,未免就不识轻重了,顿时虎起了脸说:“没有皇上的旨意,
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来人问一句:“莫非要抗懿旨?”这件事就搞得无法收场,幸而那
人还识大体,不肯说这一句话,只说:“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带来的护军分头去搜,搜到了立即带走。载涛气得要拚命,
护卫们拥上前去相劝。载涛喜欢票武生,常跟杨小楼、钱金福在一起打把子, 腰脚上颇有点功夫,五六个护卫下死劲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拦住。
“都是崔玉贵这个老兔崽子!”载涛跳着脚骂:“总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这话传到崔玉贵耳朵里,被逮的小太监因为抵死不承认皇帝
有话交代,已为内务府慎刑司杖毙了。
“你们看,无缘无故又招上这个怨!”崔玉贵简直要哭了! 很显然地,如果将来是由醇王之子继位,涛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
取他性命,还不容易?
“师父,你老不用愁!我一个人给他抵命就结!” 说这话的人叫孙敬福,外号孙小胖子,本来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
颇为宠信,因此,崔玉贵建议派他去伺候皇帝,作为可靠的耳目,载涛派小 太监顺道去给皇帝请安,就是他来报的信。
他此时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则所谓“一个人给他抵 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孙敬福一屋宿的太监,发现他长袍里面藏着一把 刀。刀有一寸长,两面开锋,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缀着根皮带,可以系在腰
际,用长袍一遮,是不容易发现的。
那个太监外号叫二愣子,可真吓得愣住了,“孙小胖子,” 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的刀!”二愣子隔着衣衫指他腰间:“带着这把刀干什么?” 孙小胖子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泄露,不由得脸色一变,知
道不承认带刀,更为不妥,便掩饰着说:“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吗?” 二愣子知道此事。孙小胖子在地安门外买了一所房屋,发生纠纷,原
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审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带刀?
“不是带刀打官司,杀谁啊?”孙小胖子语气平静地说:“房主是个天津 卫的混混,跟人说,要杀我,我不能不带把刀防着。”
话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听人谈过,孙 小胖子曾经跟崔玉贵说过什么抵命不抵命的话,所以疑惧莫释,一夜都不曾 睡着。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谈论,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说:“什么天津混 混?人家是孤儿寡妇,孙小胖子仗势欺人,他不杀人家就好了,人家还敢杀 他?”
由此可以证明,孙小胖子包藏祸心,会闯大祸。这个祸一闯出来,所 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会被捆到内务府去拷问。其中有个明白事理、见识较高
的人说,孙小胖子干此悖逆之事,必出于崔玉贵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 内情,看宫中出此该灭族的逆伦大事,定必严办。
万一出于慈禧太后的授意,那么为了遮人耳目,更得严办。反正不论 如何,孙小胖子终归是害死大家了!
“那么怎么办呢?”好些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求援于李莲英。于是商量停当,派人守候在皇帝寝宫附
近。一天发现李莲英经过,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拦住了李莲英,一齐跪下, 由二愣子陈诉:“李大叔,我们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莲英大为惊诧,“什么事,什么事?”他问:”起来说话。”
“孙小胖子身上带着把刀。”
“啊!”李莲英也变色了,“别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事能胡说?”二愣子说:“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见此光景,料知这话不假,李莲英自然不能听从二愣子的主意,沉吟
了好一会说:“你们别声张,我自有主意。” 李莲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贵说话。他当然不能说是孙小胖子的
同事告密,托词宫外传言,孙小胖身上带着刀,同时表示,这话荒唐,决不 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说不定会传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
佛爷问到再查,玉贵,”
他说:“咱们的差使就当砸了!” 崔玉贵亦暗暗心惊,料不道孙小胖子真会这样不识轻重,当即点头说
道:“查!查!我一定查!” 这一下,孙小胖子一时不敢动手了,但隐患仍在。最后是瑾妃宫中的
首领太监赵守和出了一个主意。他知道亲贵中最忠于皇帝的是肃王善耆,主 张跟善耆去商议。
对此一议,无不赞同,而且顺理成章地,就公推赵守和去进行,在他 亦自觉义不容辞,慨然应允。可是怎么进行呢?总不能径自去谒见肃王,直
陈其事,中间总有个人引见。而这个引见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这方面交情 够得上,在肃王那方面能够共机密的才合格。
请假出宫,一直回寓,刚进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头狂喜,自己在 脑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语:“真糊涂!现成有条路子在,怎么就想不起。”
这家的主人,就是红遍九城,内廷供奉的名伶田际云。赵守和跟他是 很熟的“街坊”。
田际云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条掷地仿佛能碎作几段的好嗓 子,因而得了个外号,叫作“响九霄”,后来自己改成“想九霄”,这一字之 更,别有深意。
原来田际云身在梨园,深以出条子侑酒,为人视如玩物为耻,所以洁 身自好,力争上游。为人慷慨好义,能急人所急。其时是所谓“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由于慈禧太后喜欢唱戏,亲贵中好此道而喜与梨园中人往还的 很多,田际云是光绪十八年就被“挑进”宫去的,与近友亲贵,无不熟悉,
跟肃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个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师有名侠少,人称“善二爷”,最喜 结交名伶,爱之敬之,有求必应,是梨园中有名的大护法。赵守和便是借田
际云的关系,与“善二爷”打个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敢造次相访,先派个跟班去说:“不知道田老板得 闲不得闲,我家大爷想过来拜望。”
田际云心想,赵守和是极熟的人,每逢他从宫里回来,随随便便地就 来串门子,那一次亦不须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问,必是有事相商,
当即答见“我看赵大爷去!”
于是随着来人到了赵家,赵守和将他延入内室,把亲属家人都撵了出 去,亲自关上中门,方始开口。
“田老板,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际云大吃一惊,“赵大爷,赵大爷,”他说“你怎么说这话?”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赵守和将孙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测 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这么浑!”田际云挢舌不下,“莫非他那条心还没有死?”
“谁知道呢?这就象床底下盘着一条蛇,保不定什么时候出现。” 田际云点点头问:“那么,赵大爷,你说我怎么能替皇上效力?”
“我们大家公议,这件事只有肃王能有办法料理干净。田老板,你不是 与善二爷的交情很厚吗?”
“不错,不过??,”田际云沉吟着说:“这件事找善二爷没有用,肃王 爷从不准他问宫里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吗?”
“喔,是他。”赵守和问:“你跟他也熟?”
“认识,不熟。不过都是为皇上,不熟也不要紧。反正,这件事只有他 跟肃王爷去说,最合适。”
“是!那么什么时候去找王先生呢?”
“这是多急的事!自然说办就办。走吧!” 于是,相偕乘车,夜访王照。他已不住肃王府,由肃王替他在南池子
安了家。听说田际云带着个陌生人来相访,大为诧异,但已久闻田际云侠义 之名,料知决无恶意,因而坦然出见。
“王先生,”田际云指着赵守和问:“可认得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没有见过。”
“他在瑾妃宫中管事,姓赵。”
“王先生,”赵守和请个安说:“我叫赵守和。”
“不敢当,不敢当!”王照踌躇了一会儿:“两位入夜见访,必有什么话 吩咐,我这里??。”
田际云是在路上就盘算好了的,象这样的头等机密大事,不宜随便在 什么地方就说,既恐泄密,亦费工夫,所以此时答说:“王先生,是一件大
事,一时也说不尽,只请王先生劳驾,上一趟肃王府,见了王爷再细谈。你 老看,行不行?”
“田老板,”王照问道:“你不也是肃王府的常客吗?”
“是的。我带赵总管去见肃王,自然也可以,不过,要谈的这件事,只 怕肃王爷非请王先生做参赞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应,“这么说,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换件衣服。” 套上一件马褂,王照陪着田、赵两人到了肃王府。赵守和虽未来过,
田际云与王照却是常客,护卫领着他们,直到上房。
“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怎么碰到一起了?难得啊!”
“回王爷的话,”田际云说:“还有个人在外面,要见王爷,是瑾妃宫里 的首领太监赵守和。”
“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王爷!”王照接口说道:“我想不必在这里谈吧!”
“喔!”善耆会意了:“际云,你陪着王先生,把那个姓赵的带到洋楼上 去,我马上就来。”
肃王府在东交民巷,北面与翰林院望衡对宇,南面便是各国使馆。辛 酉年之乱,董福祥领甘军围东交民巷,各国派来警卫使馆的军队,编成具体
而微的“八国联军”,负嵎顽抗,所凭借的就是肃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围墙, 所以此地曾是激战之区。后来甘军火烧翰林院,肃王府自受池鱼之殃,这座
历时两百余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乱后重修,善耆在东花园盖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非为游观,只是洋 楼坚固严紧,加上实心的厚砖墙,更不虞隔墙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谈“怎么
保护皇上”,必是在这座小洋楼的第三层。
听差将他们三人领到这里,另有专值禁地的书僮接了去,带到三楼, 张罗了茶水,默无一言地管自己下楼去了。
由于气氛神秘,赵守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默默地侧耳静听,不久 听得扶梯声响,越来越近,首先起身肃立,王照也站了起来,田际云则抢上
前去打门帘,等善耆进了门,随即引见。
“他在瑾妃宫里,不过不是瑾妃派来的。”
“奴才赵守和,给王爷请安。”赵守和蹲腿矮步,请了个双安。
“你们坐!”善耆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说。 王照是坐下了,赵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际云也只好陪他站着。
“不要紧,你们也坐好了。”
“这样吧!”田际云在书橱旁边取来两张垫脚的小凳子,跟赵守和并排坐 下。
“小航,你说吧!”
“我都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王照转脸答说:“要得问他们俩。”
“奴才口拙,”赵守和说“请田老板讲一讲事由儿。”
“好!”田际云说:“皇上宫里有个太监叫孙敬福,是崔玉贵的徒弟,身 上带着刀??。”
一语未毕,只见善耆双眼睁得好大,喉头出声:“啊!”随即拉开嗓子 唱了句反二黄摇板:“听一言来吓掉魂!”
田际云与王照司空见惯,毫无表情,赵守和却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在 想:谁说肃王是戏迷?简直是痰迷。
肃王善耆却无视于他的脸色,直待余音袅袅地将“魂”字这个腔使足 了,方始若无其事地说“际云,你再往下讲吧!”
于是田际云将发现孙敬福带刀,谈到夜访王照,其间少不得还有赵守 和的补充。整整谈了半小时才谈完。
这段故事不但善耆听得大皱其眉,王照亦觉忧心忡忡,神色凛惧的说
“王爷,这真到了清君侧的时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摇摇手,问赵守和说:“你说的那个孙敬福, 外号叫什么?”
“叫孙小胖子。” 一听这话,善耆顿时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
说。 见此光景,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田际云笑道:“王爷必是又有了锦囊
妙计了!”
“计是有一计,却不知妙不妙,走着瞧吧!”
“那么,什么时候听信儿呢?”
“反正孙小胖子有皮硝李压在那儿,三五天总还不碍”善耆答说“我还 不知道我这一计是不是难行?你要着急等信,不妨多来几趟。”
“是了!”田际云说“我天天来。”
“好吧!就这么说。” 这时赵守和已站了起来,听他说完,请安道谢,田际云亦即告辞,而
王照只点点头示意,还要留在那里,当然是跟善耆犹有话说。
“王爷,”等田际云带着赵守和下了楼,他说“有个诸葛武侯的故事。孔 明跟着刘先生在荆州依人篱下,刘表的长子刘琦,为后母所忌,几次向孔明
问计。孔明不愿管人的家务,总是避着。有一次刘琦把孔明诓到楼上,叫人 把扶梯抽掉,说是这里只有咱们俩,言出你口,入于我耳,决没有第二个知
道,你总该说了吧!”
“你怎么想起这么个故事?”善耆笑道:“想来是咱们小楼密议这一场 戏,跟那时候的情形有点象。”
“是的!我是由此触机而想到的??。”
“慢着,”善耆打断他的话说“等我想想,《资治通鉴》上有这么一段。”
“是!《资治通鉴》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孔明是由《战国策》上得来的主
意,他跟刘琦说‘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问:“对不对?”
“一点不错!王爷的记性真好。”
“记性虽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莫非要让皇 上做晋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摇摇头,“我不见其可!”他问:“怎么能让皇上插翅高飞?”
“我听说,替皇上请脉的西医屈庭桂,说皇上要易地疗养,病才会好。 如果王爷赞成,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屈庭桂,让他把话堂而皇之说出
来,再请言路上合力建言。这样子,如果有王爷在内主持,或者可望成功。 即或不成,也可以让心怀叵测者 有所顾忌。”
善耆不好意思说他书生之见。因为王照好出奇计,十计之中能有一策 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话太率直,扫了他的兴致,会少个智囊,因而故意装
得很严肃地说:“兹事体大,小航,你得给我敷余的工夫。”
“当然,当然!请王爷细细思量!”
“细思量来细思量。”善耆顺口就唱:“亚似陈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 身说道:“下楼去吧!我请吃正阳楼都没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无工巡局。工巡捐局职掌花捐、烟馆税、
营业税、车捐等等杂税,充作巡营的饷项,至于工巡局,从三年前就没有这 个名称了。
原来自辛酉年之乱,京师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凯在天津的办法, 招收散兵游勇,改设巡警,保护市面,兼办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为“工巡
总局”。光绪三十一年工巡总局升格为巡警部,新官制订定颁布,巡警部又 改为民政部,下辖内外城巡警总厅,但除了官文书以外,一般人口头上仍然
习沿旧称,不管是总厅还是分厅,都叫做工巡局。
管辖地安门一带的分厅,是内城三分厅中的中厅,主管的职称是知事。 中厅知事杨伯方是正途出身,当是当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却是旧官制
中巡城御史的威风。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师地面分为五城十坊,由五位职掌
“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沟渠、栅栏、
房舍,权柄极大,刚正不阿,恰足成为豪门恶奴的克星。有个嘉庆年间,天 下皆知的故事:曾国藩同乡前辈的谢振定,嘉庆元年当东城巡城御史,出巡
时遇见有辆极华丽的蓝呢后档车,绝道而驰,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谢振定命 左右将这辆车拦住,问起车主,是和珅宠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
谢振定久知此人恃势横行,道路侧目,久已想惩治他了,如今自投罗网,岂 肯轻饶?当街一顿板子打过,又以“违制乘车”,将那辆后档车架火烧毁在 王府井大街上。
其时高宗虽已内禅,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权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势 焰,亦一仍其旧。
嗣皇帝内心极嘉许谢振定的不畏权贵,但却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 旨”,命谢振定“指实”,如何“违制乘车”?车都烧掉了,何能“指实”!
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直到嘉庆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杨伯方心仪前贤,很想做个风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门外多的 是内务官员与太监,正好考验他的风骨。不过,他没有想到,考验他的不是
太监,更不是内务府官员,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肃王善耆。
“孙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帮帮他的忙!” 听一位亲王称他“老哥”,杨伯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要他偏袒孙敬福,
却又大起反感。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为答了。 善耆为人,一向谦下,便又说道:“你这也算帮我的忙!”
“不敢,不敢!”杨伯方定定神说:“这件案子,实在为难,颇有爱莫能 助之势”。
接着他谈了案情。孙敬福在地安门外马尾巴斜街买了一座房子,房主 先典后卖,而割产实出于无奈。典契上原就载明,到期无力赎回,可以付息
展限,而孙敬福趁人于危,非逼着房主赎回不可。结果找价卖断,当然找是 找不足的。
孙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犹不知足。原来房主自己留着两间住房栖身, 孙敬福由于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进尺地还要以
低价买这两间屋子。房主苦求加价,孙敬福置之不理,将公用的一条夹道封 住,断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无可忍,跳墙而出,告到杨伯方那里,已经勒
令孙敬福必须将夹道启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条夹道。
“回王爷的话,限期快到了,到时候孙敬福不理,厅里又不派人去启封, 不但威信扫地,从此号令不行,房主进出无路,一定还要来告。王爷倒想, 那时又怎么办?”
“话倒也是实情。”善耆说道:“釜底抽薪,只有劝他们和解。”
“和解不是单方的事,孙敬福倘肯照市价买人家房子,房主自无不卖之 理!”
“不公,不公!这件事别找孙敬福,找了他就不够意思了。” 杨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孙敬福。
口虽不言,脸上却并不掩饰他不满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来了,知道不说明其中的作用,杨伯方不会就范,因而
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实说吧,你这也算帮皇上的忙!我要让孙敬福见个情,好教他好 好儿伺候皇上。
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却颇为不服,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想办法。思 索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
“只有设法补偿。”他说:“我替原告在厅里补个杂役的名字,叫他把房 子卖了,另外赁屋住。”
“好,好!这很妥当。就请老哥费心赶紧办吧!” 于是,杨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谈,自无不允之理。孙敬福不意官司打输
了,又反能如愿以偿。又觉意外的是,杨知事一向喜欢与太监作对,何以前 倨后恭,出尔反尔?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肃王的大力斡旋,当然心感不已,特意请了一天 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饰,备了孝敬的礼物,到了肃王府去谒见。
又有一个意外,门上传谕,在新书房接见。所谓新书房,便是东花园 那座小洋楼的最上层。等孙敬福磕完头道了谢,善耆说道:”孙小胖子,我
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说。”
“是!”
“我问你,你在皇上寝宫里当差,是不是身上带着一把刀?” 孙敬福脸色大变,但看到善耆脸上并无恶意,便有了主意,“王爷是听
谁说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没有这回事。”
“当真?”
“真的!我决不敢欺王爷!”
“果然?”善耆的戏迷又犯了。
“王爷如果不信,我可以发誓。”
“也好!”善耆点点头,“你发个誓我听听!” 于是孙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悬的一幅朱画“无量寿佛”跪下,
大声说道:“我,孙敬福,跟肃王爷回过,决不会带着凶器伺候皇上,倘或 说话不算话,教我孙敬福天打雷劈,断种绝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话象爆炒豆似的,说得极快,但字字着实,确是情急赌咒的样子。 善耆一字不遗地听在耳中,心想太监不能生子,最忌讳“断种绝代”这句话,
而孙敬福用来赌咒,足见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过,语气中很明显的,是 今后在御前不带凶器,并不表示从未如此,亦足见过去有人见他身上带着刀 的话不假。
“好!孙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问道:“你 平时喜欢玩儿什么?”
孙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话,“奴才闲下来喜欢逛逛庙 市,”他说:“看看有什么新奇可爱的小摆饰。”
“喔,‘新奇可爱’!”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说道:
“有了!你跟我下楼去。” 说完,善耆首先下楼,孙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见二楼
是空宕宕的一大间,西面靠壁是一架硕大无朋的穿衣镜,北面沿墙摆着一溜 大木箱,上悬髯口、靴子、马鞭等等,还有刀枪架子,楼面铺着地毯,心知
是个讲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层,一个饭厅,一个起坐间。善耆坐定了吩咐书童:“把 端大人送的那个大木盒子拿来!”
那个黄杨木制的盒子,有尺许高,八九寸宽,三尺多长,顶上安着黄 铜把子。等书童拎了来放在桌上,孙敬福才看到侧面屉板上有四个镂刻填蓝
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检视屉板的小锁,转脸带笑骂道:“小猴儿崽子,偷看过 了?”
“没有!”书童抗声否认。
“还赖!我故意把锁反着锁,钥匙孔在左面,现在顺着锁了,不是你动 了手脚还有谁?”
书童登时红了脸,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没有拿出来看!”
“混帐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善耆一面骂,一面拿系在铜环上的钥匙开了锁,拉开屉板,里面是八
具泥人,身分姿态各各不同,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风韵不减的徐娘;蓬门 碧玉,曲巷流莺,或坐或卧,姿态极妍,一时那里看得完,却又不舍得不看,
孙敬福乐得心都乱了。
“你拿出来看看!” 孙敬福依他的话,伸手取了一具,是个凤冠霞帔,低头端坐的“新娘
子”。展玩之间,忽然发现了秘密,倒过来看,裙幅遮掩之中,两条光溜溜 的大腿,纤毫毕露。孙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肃王跟他的书童有那一番对答,
主仆俩是在开别有会心的玩笑。
“怎么样,”善耆笑着说:“够新奇,够可爱了吧?”
“这比杨柳青的春画儿可强得多了!”孙敬福问道:“王爷是那儿得的这 玩意?”
“两江端大人送的。”
“这么说必是无锡惠山的货色。”
“不错,还是定制的呢!”善耆指着木盒说:“你带回去玩儿吧!”
“是!”孙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请个安:“谢王爷的赏。”
“不算赏你的东西,是回你的礼。你何必又花钱买些个吃的来?本想不 收,又怕你多心,以为不给你面子。”
“王爷赏奴才的面子,真是够足了!奴才感激不尽。”
“别说了!只盼你好好当差吧!”
※ ※ ※ 孙敬福告辞不久,田际云就来了,接着,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
是东花园洋楼上见面。
“成功了!”善耆说道:“再无后患。只是杨知事怕不高兴。”
“听他说完经过,王、田二人无不大感欣慰。“田老板,” 王照说道:“这一下,你对赵太监有交代了!”
“岂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这都是王爷赏我的好处。”
“得,得!什么好处?但盼平安无事,大家省心。”善耆又问:“你今天 有事没有?”
“有!南城有个堂会。”田际云看一看钟,失惊地说:“唷!不早了,我 得赶紧走,不然,又得叫天儿‘马后’。上次来过一回,很挨了他一顿抱怨,
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一谈到戏,善耆岂肯不问,“上次是怎么回事?”他说:
“你也不争这片刻工夫,讲完了再走!” 上次是谭鑫培跟田际云合演《四郎探母》,“杨延辉”已经上场了,“铁
镜公主”还不知道在那里,把管事的急得跳脚,只好关照检场的,给谭鑫培
递了个暗号“马后’——尽量拖延。谭鑫培无奈,只好左一个“我好比”, 右一个“我好比”,现编现唱,一共唱了三十来个我好比。台下听客是内行
知道必是田际云误场,外行却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谭鑫培何以这天格外冒上? 但不论内行还是外行,觉得这天运气真好,却是一样的。
台下乐,台上苦,“比”来“比”去,不但没有辙儿了,连西皮三眼的 腔都使尽了。幸好田际云已经赶到,匆匆上妆已毕,抱着“喜神”到了上场
门,杨四郎才得由三眼转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儿’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顺,得的彩声不少,不然,怎 么对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爷谈谈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个念头盘旋在脑中很久了,早就想说,苦无 机会,这一天可不能放过了。
“王爷,”他问:“你的消防队练得很好了吧?”
“好极了!”善耆立即眉飞色舞地:“跟正式军队一样!逢三逢八打鹄子, 几时你来看看,真正百发百中。”
“王爷以前跟我说过,练这支消防队,为的是缓急之际,可以救火为名, 进大内保护皇上。这话,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错。”
“既然如此,倘或探听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爷就该带消防队进南 海子,瀛台救驾,拥护皇上升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亲裁大政,谁敢不遵?
如果等皇太后驾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后手了。”
“决不行!不先见旨意,不能入宫。大清朝的规制,对我们亲藩,比异 姓大臣更加严厉,走错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里会有旨意,召王爷入宫?”
“没法子,没法子!”善耆大为摇头,“你这个从明朝抄来的法子,不中 用!”
“怎么不中用?‘夺门之变’不是成功了吗?”
“情形不同。明英宗复辟能够成功,是内里有人在接应,再说‘南宫’ 是在外朝,如今人、地两不宜,决不会成功!”
“办这样的大事,本无万全之计,不冒险那里会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险?”说着,善耆站起身来,是不打算谈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则不免歉然。宾主两人都低着头,慢慢下楼,走
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头,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为他别有更好的 算计,很注意等他开口。
“有件新闻,你听了一定痛快!”善耆说道:“杨莘伯栽了个大跟头,只 怕永远爬不起来了!”
杨莘伯就是杨崇伊,戊戌政变就是由他发端,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 这个新党的死对头,栽了大跟头的新闻,自为王照所乐闻,急急问:“是怎 么栽了跟头?”
“奉旨: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
“好家伙!”王照吐一吐舌头,“何以有此严旨?”
“还有更严的话,‘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 从严究办,以惩凶顽。’”
“这??,”王照问道:“是何劣迹?好象很不轻!”
“不但不轻,而且卑鄙得很。你要听这段新闻,我得拿好酒解解秽气。”
于是,王照留下来陪善耆小酌,拿杨崇伊的新闻下酒。




一○三




原来杨崇伊自辛酉之乱以前,外放陕西汉中府之后,本意有首先奏请 慈禧太后训政的功劳,必能获得荣禄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为军机大臣的鹿
传霖,看不起此人,很说了他一些不中听的话,荣禄憬然而悟,从此便疏远 他了。
其时正当李鸿章奉旨自广东进京议和,杨崇伊以李家至亲,被奉调至 京,充任随员。结果李鸿章为俄国人所逼,心力交瘁,赍恨以殁。“树倒猢
狲散”,杨崇伊虽升了道员,分发浙江,却始终未能补缺。上年丁忧,开缺 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却寄寓省城的苏州,干些说合官司,包完漕粮之类
的勾当,做了个下三滥的武断乡曲,不择手段,什么肮脏的钱都要。
在一个月以前——八月初,苏州山塘有两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 虐,横一横心,逃进城去,当官投诉。象这样的案子,照例交家属领回,如
无家属,由官择配。这里便有许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绅士,可以自告奋勇, 具结领人,代择良配。说起来是一桩好事,但领回去以后作婢作妾,就谁也 不知道了。
因此,开窑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杨崇伊设法,许了他两千大洋 的酬劳。杨崇伊侨居省城,而且有丧服在身,不便出面,便托他的一个至亲
写信给署理元和知县吴熙,希望带领此发堂的两名妓女。他这个至亲姓吴, 亦是苏州的世家,嘉庆七年壬戌状元吴延琛的孙子,名叫吴韶生。本人虽只
做过一任县学训导,他的胞兄吴郁生却是翰林出身,现任内阁学士,放出来 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吴熙会买这个面子,让吴韶生的家人,将这两名妓女领 了回去。
杨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县衙门前守候的,一见成事,飞报主人。这 时王阿松正在杨家门房听信,口袋里揣着两千大洋的一张庄票,静待成交。
杨崇伊便将他唤了进来,说是可以领人了。
“人呢?”
“人在吴家,走了去就领了来了。”
“杨老爷,”王阿松取庄票扬了一下,“两千洋钿在这里,人一到,马上 送上。”
杨崇伊心想,将两名妓女领了来,再由王阿松领了去,旁人见了,未 免不雅,不知内情的人,或许还会误会杨家卖婢为娼,这个面子更丢不起。
不如写一张名片,命家人带着王阿松径自到吴家领人,随手带回庄票,银货 两讫,岂不干净利落。
那知王阿松在吴家一露面,可就坏了!吴家听差有认得他的,少不得 要去禀告主人,吴韶生大为诧异!因为杨崇伊请托之时,说得冠冕堂皇,这
两名妓女各有恩客,皆为寒士,他即是徇此两名寒士之请,转托代为带领, 成全他们的良缘,是莫大的阴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托!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丫头来通知,说:“老太太请。”吴韶生到得上房,
只见那两名妓女双双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声。原来她们也得到了消息, 计无所出,只有来求吴老太太,表示宁愿在吴家当“粗做丫头”,死也不肯 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来是阴功积德,现在拿从火坑里逃出来的人,再推入火坑,这不 是造孽?”
“娘!”吴韶生抢着说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说了!我那里会做这种见不 得人的事?”
吴韶生毫不迟疑地复信拒绝,说是与原议不符,碍难从命。杨崇伊不 想有此结果,急怒攻心,一张脸紫涨得象猪肝似的。中秋之前该付的节帐,
跟人斩钉截铁地说:“过了节一定有!”即是因为有此两千大洋的把握。谁知 十拿十稳的事,会发生变化!在杨崇伊想,竟是吴韶生有意跟他为难。此仇 何可不报?
报仇犹在其次,要帐的人,已经上门了,该当如何应付,却是燃眉之 急。想来想去,只有把那两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换钱又不失“面子”。当然,
无法跟吴韶生软商量,首先话就说不出口,就算老着脸皮说了,吴家亦必不 肯答应,何苦来哉?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自明朝以来,江南一带的绅权特重,土豪仗 势欺人,原有带领家人,捣毁仇家的风俗,董其昌就干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
杨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为什么做不得?
于是这天晚上十点多钟,杨崇伊坐一顶素轿,轿子里带一管洋枪,率 领家人在月明如昼的大街上,一阵风似的卷过,到得吴家,乒乒乓乓地打门。
门上从门缝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杨崇伊手端着洋枪,吓得魂不附体,七跌 八冲地一面往里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杨老爷打上门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吴韶生丢下烟枪,爬起身来问。 这等于明知故问,事实也没有工夫去追究原因。听得外面一片喧嚷之
声,唯有挺身而出去办交涉才是当务之急,无奈吴韶生赋性懦弱,这时吓得 瑟瑟发抖,一筹莫展。
由于主人不敢露面,益发助长了杨崇伊的气焰,站在吴家大厅上,厉 声喝道:“替我搜!”
搜的自然是那两名妓女。吴家的老管家,深怕杨家的人闯入上房,惊 吓了老主母,故意喊一声:“下房里当心!”
这明明是指点那两名妓女的住处。杨、吴两家至亲,下人亦多熟识, 知道下房座落何处,一拥而入,毫不费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吓得魂不附体
的一双雏妓,被横拖直拽的带走了。
出了吴家大门,杨崇伊倒起了戒心,因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 出门,来看热闹。
杨崇伊深怕有人出面干涉,家人应付不了,功败垂成,所以连轿子都 顾不得坐,步行押队,亲自断后。
到得寓所,发现一件怪事,原来随众一起到过吴家的王阿松,忽然遍 觅不见,而原因不明。杨崇伊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夜派人赶到山塘去找,坐 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气,送上一百大 洋,酬谢“杨老爷费心费力”!
杨崇伊勃然大怒,将接到手的东西,使劲一摔,只听“呛啷啷”乱响,
摔得满地白花花的大洋钱。
“真是混帐王八蛋!”杨崇伊跳着脚骂:“我要枪毙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处,少不得替他解释:
“说起来,老爷,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来王阿松本以为凭杨崇伊的面子,将那两名雏妓弄到手以后,要打
要骂,可以随心所欲,那知事情并不顺利,更想不到的是,杨崇伊竟出此硬 夺的手段。吴家也是苏州城里的大乡绅,一时吃了眼前亏,岂有不加报复之
理?看样子他们亲戚会变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缘故,自己脱不得干系,不 如及早抽身为妙。
想想也不错。王阿松一介平民,操的又是这种贱业,拘传到堂,县官 必是先一顿板子打了再说。难怪他会害怕。杨崇伊想了一会说:“你去告诉
他,决不会打官司,谅吴家不敢!”
“老爷,”那家人嗫嚅着说:“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么样才相信?”杨崇伊将心一横,“你叫他看看,我今天还要到吴 家去打一场!
看吴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吴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吗?
谁也不敢说这话。而保持沉默的结果,变成无形中赞成主人的主张,加以满 城传说这件新闻,都道杨崇伊岂止斯文扫地,简直成了无赖!更使得他恼羞 成怒了。
“说我无赖,我就是无赖!今天打定了吴家。你们替我去雇‘打手’!” 他用力将胸脯拍得“嘭嘭”地响,“闯出祸来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违拗?而况原有这种风俗,三笑的“陆氏大娘” 打“祝阿胡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尽打不妨。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文的称为“破靴党”, 因为此辈穿长衫、着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风,善于两面捣鬼,以持
人之短,敲诈勒索为长技。武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横眉竖目,挥臂而
行,卖的是狠劲,要找“打手”,此辈便是。 到得黄昏时分,二十名打手找齐了,杨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赏,
自己在鸦片烟榻上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钟打九下,蹶然而起,端着他那洋 枪,领着二十名打手与七名家人,二次“杀”奔吴家。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辫子绕在脖 子上,手里都有武器,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这帮人一入吴趋坊便引起骚动。少不得也有人到吴家去告警, 赶紧想关大门,已晚了一步!
杨崇伊抢上前来,抡圆了长枪,一下打飞了吴家的门灯,然后一阵风 似的卷了进去,见人便打,见物便捣。吴家男女佣仆,一面告饶,一面后退,
杨崇伊却步步进逼,端看洋枪,竟闯入中门了。
“要出人命哉!”吴家的老管家大喊一声,豁出老命去夺杨崇伊手中的长 枪。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 七手八脚的帮助去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
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了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
喊:“吴大老爷来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
你们打!恶奴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
枪,老大不妥!因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 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边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 殴辱士绅,请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也闹 得太不象话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 使恶奴,拿我围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 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
‘持枪夜入人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五品黄堂了,莫非还 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己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 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那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帐东西,
撺掇主人出头,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 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 再不知趣,就要没有“落场势”了!“好,好!”杨崇伊脚步往前,脸却向后,
大声说道:“吴子和!你小心!我们抓破脸了,你等着看我的颜色!”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 连连道谢,但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须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 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 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 不是这么想。这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
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
抢个原告,先占了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 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 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
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 后声明,与杨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
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 一会,看县太爷的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
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 一角公文,吴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
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 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报。”
这就无须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 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 个就是江苏藩司,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鸦片
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 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姐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由部员外放,不数年当到监
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他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 太后拜寿去了,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 伯不肯悔过,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
大吏的责任不同,如果象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 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
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 ※ ※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 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 口相颂。你这个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 相颂”?所以口中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
“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得吗?”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
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 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
师傅”的赏识,不论从那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 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厚,希望收
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
皇帝亲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 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
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 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是从五品的
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 擢为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
仍侍清班,便得到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为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 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为“司经局洗
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做“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
来年未能开坊,视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 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
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双重头衔,为督抚的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 成”,却又出于宫闱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 今不曾开坊,晚了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
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 李鸿章负咎特重。
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 堪,只当大办海军,年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
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 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几于身败
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格, 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
人现眼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子弟,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 是杨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宠的机会,上奏严劾,“翰
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 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
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气,但也从此不齿 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 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 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宪政,李经迈正出使奥国,欢 宴席上,端方认为奥国供应不周,颇表不满。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责怪李经
迈联络未妥,以致奥国才会慢客。
李经迈以贵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这话,反唇相讥,说他的官是“大 使之级”,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奥国不以礼待,当场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经迈颇有警觉,深知端方气量狭隘,回国之后可能会“告御状”, 因而先将经过情形,函陈外务部有所解释。果然,不久接得外务部会办大臣
那桐的复信,这是端方曾经提到此事,不意为李经迈抢了个原告,大为沮丧。 可想而知的,冤家结成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奉调江苏臬司,这时端方在当两江总督,李经迈 怕他还念着旧怨,特意写了一封措词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谁知端方竟置
之不理!见此光景,李经迈这个江苏臬司做不得,在召见时,将与端方结怨 的经过细细奏明,请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这样说。不过第二天还是作了安排,将李经迈调为 河南臬司。
说也奇怪,上谕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贺电,情词十分恳挚。过了 几天,李经迈才知道他前倨后恭的道理。
原来端方的胞弟端锦,是河南候补的直隶州知州,现充陕州盐厘局总 办。河南不出盐,仰给于两淮、长芦、河东,尤其是河东的潞盐,以河南为
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陕州抽厘,税收极旺。所以端锦的这个差使,号称“通 省第一差”。
不过,他的这个好差使快要当不成了!端锦嗣母亡故,丁忧照例开去 差缺,端锦苦恋不舍,请他老兄设法。汉军原可照旗人的规矩,只穿孝百日,
不必守三年之丧,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须离差。 而况汉军毕竟仍是汉人,办不能全照旗人的规矩,端方自为封疆大吏,何能
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抚与藩司,为胞弟作此贪禄忘亲的干求?
正当此时,李经迈改调河南,端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为第一,自 觉李经迈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应能借此补报;其次,以新到省的监司大员,
为端锦说话,巡抚、藩司总不好意思头一次就不给面子。所以紧接在贺电以 后,写了封很恳切的信,托李经迈代为斡旋,让端锦能够“夺情”留任。信
中又说:他在两江,开支甚大,所以养家全靠端锦此差,每年有八千两银子 的收入。这话看似坦诚,其实虚伪,若说做到两江总督,还要兄弟替他养家,
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
“夺情”非礼,李经迈何能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结得更深了。如今 迁怒到李家的至亲,杨崇伊便越发“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你这个申详的稿子,前面铺叙 事实,不错,后面轻描淡写,变成头重脚轻,很不妥当。你看看这个稿子!”
端方已请幕友为他重拟详文:“本司查杨绅崇伊,身为道员,又当守制,
乃于登堂妓女,插身干预,复敢两次寻衅,带领家丁,夤夜持枪滋事,实属 目无法纪,不顾名誉。且在省会之地,竟敢如此肆恶,是其在常熟原籍,遇
事生风,乡人侧目,人言亦属可信。虽吴绅韶生年老畏事,不愿深求,本司 查得既详,未敢玩法容隐,专案详请奏参。”
说是说得重了一点,但既有总督作主,瑞澂觉得就得罪了杨崇伊亦不 要紧。当时点点头说:“很好,很好!”
“那么,我就据你的原详,跟陈中丞会衔出奏。稿子就请你帝了去。” 当天晚上,端方请瑞澂吃饭,筵间便将会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叙
原文之后,紧接着写道:“臣等查抢夺妇女,乃系棍徒恶习,该道杨崇伊声 名本劣,此次横行不法,竟与地痞流氓无异。当仓皇抵御之际,即使被殴受
伤,亦属咎由自取,无足顾惜。且据司详,并闻王阿松有许送二千两,托其
包揽情事,如果属实,尤为卑污无耻!不惟滋害乡里,且贻羞朝廷,此而不 惩,必将日益凶横,无恶不作。相应请旨将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
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如再不收 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悍,而保治安。
所有参劾在籍道员缘由,谨具折会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头,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过事,不关己,不 必多事,所以一无表示地将稿子折拢,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郑重叮嘱:“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让新闻纸的 访员知道!倘或一见了报,事情就坏了。”
瑞澂办事不行,做官的诀窍,却很精通,心里思量,端方的花样甚多, 不要雷声大,雨点小,他自己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有意泄露给报馆,而嫁
祸于人,这却不能不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大帅,在我手里是决不会泄露的,不过交到陈中 丞手里,会了稿再送回两江来拜折,中间要经过好几道手。倘或出了毛病,
责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帅就把这个稿子,电达苏州,知会了陈中丞,立刻 拜发,既谨慎,又快当。大帅看呢,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办法。” 于是瑞澂将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随即交到电报房,用密码拍发,第
二天中午收到电报,陈启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两江主稿。”会奏本有此规 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杨崇伊为难,所以如言照办。缮正加封,鸣
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会发下来。奕劻一看,既惊且诧,不 由得嚷道:“诸公来看!有这样的怪事!”
于是除了在假的张之洞,所有军机大臣都围了拢来,奕劻戴上老花眼 镜,将原折大声念了一遍。听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皱眉,有的摇头,
有的不动声色,而鹿传霖一向鄙视杨崇伊,所以连连冷笑。
“上头怎么批呢?”世续问说。
“没有批。” 没有批便是要军机定拟办法,当面请旨。鹿传霖平时重听,偏偏这三
个字听清楚了,大声说道:“‘滋害乡里,贻羞朝廷’,这两句考语,字字皆 实,自然请旨,准如所请。”他虽说得激昂,却没人附议,庆王环视着问:“怎 么样?”
“杨莘信是闹得太离谱了一点儿,不过,陶斋的话,亦不可尽信。”世续 说道:“内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听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问:“你看如何?”
“我没有意见。”袁世凯这样回答,却很快地使了个眼色。 奕劻会意了,点点头说:“多打听打听总是不错的。上头如果问起,到
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好有个交代。”
“庆叔这话我赞成。”醇王载沣说:“要打听也很方便,到南斋把陆凤石 请来一问,就都知道了。”
陆凤石就是陆润庠,虽为尚书,仍在南书房行走。当下派苏拉把他请 到,却不肯进屋。
因为军机处有雍正的特谕:“军机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张之洞进京 议学制,每到军机处都要军机大臣陪他在院子里立谈,陆润庠规行矩步,自
然也是守着前辈的规范。 于是由世续出迎,将他请到“南屋”,军机章京治事之处面谈,问他可
曾接到苏州来信谈起杨、吴两家的纠纷?“谈起过,不过语焉不详。”陆润 庠答说:“中堂何不问一问吴蔚若?”
吴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现任内阁学士,世续是知道的,但眼前 却只有陆润庠可问。“来不及!”他说:“只有先跟凤翁打听,照你看谁是谁 非?”
“自然是杨莘伯太霸道了一点!”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点错都没有?”
“这不敢说!”陆润庠突然警觉,“是不是江苏奏闻了?”
“岂止奏闻?端陶斋、陈伯平会衔参了杨莘伯一本,措词不留余地,凶 得很呢!”
“喔,”陆润庠不由得关心:“怎么个凶法?” 世续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夺的处分,不宜泄露,便笑笑答道:
“措词不留余地!你去琢磨吧。”
“革职?”
“现在还不知道。要看上头的意思!”世续站起身来说:
“劳驾,劳驾!”说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气的逐客。 陆润庠却不放过他。一把拉住他说:“中堂,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续这才想到,陆润庠是吏部尚书。官员失职惩处,都交由吏部议奏;
此案的两造,是他的小同乡,还可能沾亲带故,别有渊源,如果由他来拟处 分,公私不能两全,是个绝大难题,所以会有这等关切的神情。
他的难处是了解了,却无能为力,“我看总要交部吧!”世续答说:“反 正交部的案子该怎么办,会典有明文规定,错不到那里去的。”
陆润庠看他口气甚紧,不便再往下追问。不过,世续却由于陆润庠的 态度而有了了解,这一案以不交部为宜,因为照陆润庠的处境,恐怕处置难 得其平。
不过,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愿说出口,只觉得这个折子应该压一 压,还是要把纠纷的真相彻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办。
“也好!”奕劻接纳他的意见:“我想还是劳你驾,找吴蔚若细谈一谈, 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于是这一天进见,便以尚须彻查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暂时不作处 置。退值之时,奕劻面约袁世凯晚间小酌,再私下谈一谈杨崇伊。
“我真有点不明白,陶斋似乎跟杨莘伯结了很深的怨。是为什么?”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斋喜欢结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为杨莘伯该杀的!” 袁世凯说:“这就够了!”
“若说为了取悦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过分。”奕劻心想杨崇伊在戊戌 政变时,跟袁世凯过从甚密,也许愿意救他,便即问道:“我看还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减轻罗?” 这是必然的。照会典明载,交辉处分共分三等,最轻的是察议,其次
是议处,最重是严加议处。如果原参请求议处,奉旨察议则从轻,奉旨严议 便须加重。如今奏请将杨崇伊革职,永不叙用,并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
束,已是重得无可再重的处分,然则奉旨交部,自必含有减轻的意味在内。 否则,大可径自朱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说明了,卖他一个交情:“我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杨莘伯,你也是有交情的。”
“多谢王爷!”袁世凯答说:“不过,我跟杨莘伯交情不深。 我是怕上头另有意见。” 这是指杨崇伊曾有奏请训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怜之意,奕劻深深
点头,说了句:“那就面请朱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话虽如此,上头如果问到,不能没有话回奏。”奕劻问道:“你看,是 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爷跟我的说法,最好一致,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应该怎么说?”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 奕劻点点头。看起来袁世凯还是偏向杨崇伊,他心里有数了。
※ ※ ※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奕劻紧接着说:“不 过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拟。皇太后、皇上以为应加严惩,请朱批照行,否 则交部议处。”
“象这样的情节,真正少见!杨崇伊果然是这样子可恶,当然应该交地 方官严加管束。
我怕折子上得太过分了。”慈禧太后问道:“苏州的京官很多,你们打 听过没有?”
“是!”奕劻答说:“让世续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世续膝行半步,抬头陈奏:“吴韶生的胞兄吴郁生,现任阁学,奴
才昨天去问过他,他不肯多谈。只说他们是至亲,为小事结怨,痛心得很, 冤家宜解不宜结,以他的处境不便多谈。”
“另外呢?问过别的苏州人没有?”
“先就问过陆润庠,他说,家信中谈过这件事,不过不详细。奴才问他, 究竟谁是谁非?他说,当然是杨崇伊不对。”
“杨崇伊不对,那是谁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抚,也不至于这样子严 参。”慈禧太后又说:“你们怕得罪人,吏部尚书陆润庠是他们苏州同乡,更
加为难,所以要我来批。倘是交部严议,大家商量着办,总不至于让人委屈 到那里去。如今打我这里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减轻,一点儿腾挪的余
地都没有。如果准奏,杨崇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说是不能再严, 必得从减,保不定杨崇伊倒又是情真罪当,朝廷持法,不得其平,关系也实
在不浅。你们想,我能不慎重吗?”
这一番宣示,连袁世凯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见,正就是慈禧太 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权不坠的缘故。不过“你们怕得罪人”这句话,有一个
人却心有不服,那就是这天销假上朝的张之洞。
“江督苏抚会奏严劾杨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为 姑不论督抚参司道,向无不准之例,即以杨崇伊所作所为而言,曾侍清班,
又列台谏,而当闭门读礼之时,干预如此卑鄙龌龊的外务,岂止玷辱士林, 贻羞朝廷?真可谓之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此而不加严惩,伦常官箴,世道
人心,那里还整顿得起来?以臣之见,仅如江督苏抚所请,已从未减,革职 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亦犹是保全之道,臣请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准
如所请!”
君臣上下,听了张之洞的话,无不动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想来 皇上亦是主张严办的,就这么批吧!”说着,顺手拈起朱笔,往旁边一递。
这是让皇帝亲笔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顿,不过写几个字还能胜任, 接过笔来,批了八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
“该部”是指吏部。照军机办事的规制,除咨请内阁明发以外,须先通 知吏部。这天陆润庠正好在衙门里,一看军机处抄送的原奏,大为骇异,随
即命人誊了一个副本,带在身上,套车去访吴郁生。
吴郁生住在宣武门外阎王庙街,原在岳钟琪的故居,园亭虽小,结构 精致。他家本素封,几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况优裕,闲来摩挲
古董,品题书画,颇享清福。可是这一阵子心境很坏,就为的是杨崇伊无端 骚扰,至亲成仇,恐有后患。
此时听门上来报,陆润庠相访,赶紧迎了出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 有很严重的事发生了。
“蔚若!”陆润庠把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吴郁生接来看完,连连顿脚嗟叹,“糟了,糟了!”他说:
“结成不解之仇了!”
“这必是端陶斋的主意!杨莘伯虽可恶,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点。”陆 润庠紧接着说:“蔚若,我们苏州人都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想法,只当‘吏部
天官’的权柄大极!那知道现在上有军机,更有太后,而况原奏既未交议, 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们苏州人会误会,是我偏袒府上,跟杨家过不去,
甚至杨莘伯本人,或许都有芥蒂,以为我袖手旁观,存心要看他的笑话。总 之,我们两个都处在嫌疑之地,休戚相关,该商量商量,怎么化除误会。你 道如何?”
吴郁生觉得他的顾虑近乎多余,但既有“休戚相关”的话,不便异议。 所以点点头说:“要化除误会,要化除误会。
如今亦只有尽其在我了。”
“一点不错,为今之计,只有尽其在我。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挽救, 我想该尽快通个消息给杨莘伯,让他好有个预备。”
“那就要打电报回去。”
“当然!”陆润庠问道:“你看是直接打给本人呢,还是托人转告?” 吴郁生想了一下答说:“自然以托人转告为宜。不过这个人不大好找。”
将彼此在苏州的亲友,细细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姓姚,跟杨
莘伯常有往来,与吴、陆两人也很熟,决定托他转告。 于是,吴郁生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揭开墨盒,取张素笺,提笔写了姓
姚的在苏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写下电报正文:“烦即告越公,参案奉朱笔,
处分如瓶斋。”下面署名“凤蔚”。
“越公”是隐话,隋朝杨素封越国公,此指杨崇伊。“瓶斋”是翁同惄的 别号,“处分如瓶斋”是说杨崇伊亦如当年翁同龢之获严谴,开缺逐回原籍,
交地方官编管。“奉朱笔”意示未交部议,为陆润庠表白,并非不肯帮忙, 是根本帮不上忙。最后“凤蔚”二字,骤看一个名字,其实是陆凤石、吴蔚
若两个人。这个电报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无从猜测。陆润庠觉得很 妥当,随即派跟班送到电报局去发,比照吏部特急官电办理,限傍晚之前到 苏州。
※ ※ ※
“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问说。
“就是今天!刚出炉的新闻。”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时,通国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摇摇头:“《申报》的访员,今天会照抄邸抄打电报到上海, 明天一早见报,至迟中午,苏州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杨莘伯不知是怎样一副嘴脸?”善耆笑着举杯:
“这段新闻,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满饮一杯,换个话题问:“皇上的病情,想来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叹口气,“你别问这个!喝酒吧。” 王照却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问,便问:“太后呢?”
“总是闹肚子,好好坏坏地,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从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内奏事处没有给太 后请脉的方子。
莫非是讳疾?”
“你知道了,何必还问?”
“太后的万寿又快到了!”王照也叹口气,“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 ※ 驻驾颐和园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饮食不慎,又闹肚子,召见军机时,
很发了些牢骚。
“皇上的病越来越坏,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里 是什么名医?我看有名无实。我这两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让头班请脉。”
慈禧太后指名问道:“张之洞,你们平常有病痛,倒是请教谁啊?”
“臣家中有病,总请吕用宾来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传吕用宾来诊吧!” 吕用宾与杜钟骏是第三班,两月一轮,还早得很,所以南宫有家富户,
独子患了伤寒,专诚礼聘,吕用宾很放心的去了。不过宫中忽然传召,吕家 即刻派车,连夜将他从南宫接了回来,过门不入,直奔颐和园待命。
请了脉,开了方子,才得回家,补睡一觉。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快, 快!”他的姨太太说:“张中堂打发人来请,让你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 有变化。”
听得最后一句,吕用宾大吃一惊,将残余的睡意驱得一干二净,坐在 床沿上怔怔地只是发愣。
“怎么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会啊!”吕用宾自语着:“药不会用错的!怎么说是病势变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点吧,到了张中堂那里就知道了。”
“怎么?”吕用宾问:“是到张中堂家,不是进宫?”
“谁跟你说进宫了?”
“嗐!吓我一大跳。”吕用宾透了口气,“必是张中堂有话要问我!” 果然,是张之洞有话要问。原来吕用宾脉案上有“消渴”的字样,慈
禧太后很不高兴。
“吕大夫!”张之洞沉着脸说:“太后也读过《史记》、《汉书》、唐诗,知 道‘文园病渴’那个典故。她问我,‘吕用宾说我消渴,我从何处得消渴病?’
我竟无词以对。” 吕用宾真如俗语所说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用心思索了一会,方始
记起,“必是口渴之误。”他说:“泄泻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么会写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经心?” 吕用宾听他是教训的口吻,未免反感,当即答说:“一时笔误,也是有
的。”
“如果早个几十年,这一字之误,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语气虽仍然严峻,但却出于善意,吕用宾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辩解:“脉
案上有笔误,不过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后 只要少进油腻生冷,亦不致复发。”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旧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吕用宾药很有效验,亦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误口渴
为消渴这涉于不敬的错误。 皇帝的病则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样。这
一半是忧急所致,自顾支离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应付太后万寿的繁文缛节? 每一想起侍膳听戏,从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头晕目眩,冷汗淋漓,而
仍不能不咬紧牙关,强自撑持的情形,便觉心悸。而更坏的是,今年万寿撑 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还是戏台前面,一倒下来,也许就此不起。
皇帝做到这个分儿,想不自怜而不可得,所以这一阵子每每涕泗横流地说:
“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这么重,不能给皇太后行礼,怎么办呢?” 这话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觉恻然,便找荣寿公主来商量,应该如何
体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孝心就够了,能不能给我行礼,我倒不在乎。不过, 如今爱造谣言的人更多了,倘说平时照常办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
这可不大合适。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请假,就得提早。”
荣寿公主听见“皇上请假”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溥儁在开封被逐出宫 时,有人控告他是“开缺的太子”,同是新鲜话头。不过,皇帝一请了假,
只怕再无销假的时候,此事关系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见,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让荣寿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 默许,而是不赞成的表示。因而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
“没有!”
“连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我看还是照我的主意 办吧!”
“是!”荣寿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应该留下一个伏笔:“先 让皇上好好儿将养几天,到得老佛爷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给老 佛爷行礼。”
“那当然!娘做生日,没有儿子磕头,那个生日再热闹也没有意思。”慈 禧太后停了一下说:“就从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说给皇上。”
“是!”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到皇帝寝宫去传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许多慰勉的话,
但当到达皇帝寝宫时,突然发觉跟随的太监中,有崔玉贵,有小德张,还有 敬事房的太监,恍然警悟,自己亦被置于监视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几乎全用不上,只见平平静静地宣示了慈禧太 后的“德意”,随即退出。复命途中特意攀登万寿山最高处的佛香阁,至至
诚诚地烧了一炷香,默祷菩萨,保佑皇帝,就在几天中,恢复精神,能赶上 太后万寿之期,率领王公大臣,朝觐祝嘏。
※ ※ ※ 按照惯例,慈禧太后由颐和园返驾,总是坐船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
再换乘鸾舆回宫。 临行前一天特为叮嘱: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随侍。为的是皇帝可
以节劳,亦是一番体恤的德意。 从排云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万寿山,忽然说道:“皇
上病重,我们这趟回去,恐怕一时不能到这里来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荣寿公主,都默不作声。这不
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这种令人不敢赞一词的话,容许左右保持沉默。
“天气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说:“回头上了岸,咱们到万生园逛逛去。”
“是!”瑾妃与荣寿公主同声回答。
“可惜!挺好的两只象,竟会饿死!这件事,我亦不知道应该怪谁。” 原来所谓“万生园”这个名称,即由这两头象发端而来。端方考察宪
政回国,带来两只象,一只狮子,贡献慈禧太后,本意可养在颐和园中,而 李莲英认为不免危险,大加反对。
其时农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门外一处荒凉已久,来历已难稽考,只知习 称为“三贝子花园”的一大片官地,创建“农事试验场”,除数十亩稻畦麦
田之外,还搜罗了各地的奇花异果,试为种植,如今为了安顿这两象一狮, 索性扩大规模,植物之外,辟地豢养动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楼阁,作为游憩
眺望之所。落成之后,敬奉两宫观赏,慈禧太后将最宏敞的一座洋楼,题名 为“畅观楼”。上年夏天来过几次,而这一年,却还只到过一次,但两头象 已经饿死了。
“问内务府,说是洋人喂养得不好,也有人说,洋人要加这只象的口粮, 内务府不肯,以致慢慢饿死了。那两个洋人是跟农工商部订了合同的,期限
未满,硬争着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紧接着说:“说不定那两只象,就 是洋人弄死的,为了好白得一笔薪水回国。洋人真不是好东西!”
“其实喂象又何必请洋人?咱们从前不也有象房吗?”荣寿公主又问:
“听说象房里喂的象,还食三品俸禄呢!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慈禧太后说:“那些象全通灵性。” 于是,慈禧太后大谈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恳象为他故
意阻道敛钱,象如何会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禄而以恶作剧作为惩罚等等。 就这样兴致勃勃地,一直谈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舍舟登陆,照例先到万寿
寺拈香,然后率领宫眷去逛万寿寺以东的万生园。
这时早有内务府的人,作了紧急通知,尽驱游人,以便接驾。慈禧太 后进园穿廊右行,过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来。
这座亭子极大,其实就是一个兽圈,亭分八方,竖着顶天立地的铁栅, 禁系着八种猛兽,狮子、老虎、黑熊、金钱豹、野牛、黄狼,还有一只角的 犀牛。
不知是忽发童心,还是有意要表示她胆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铁栅,一 头闪着碧眼的老虎,突然扑了上来,将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
“老佛爷,”他喘着气说:“把奴才的胆都吓碎了。请往后站吧!”
“有铁栅在,怕什么?” 话虽如此,禁不住宫眷们也苦劝,慈禧太后便往后站站,看够了又往
左走,那里是沿墙构筑一排兽舍,斑马、梅花鹿、印度羊,有丑有妍,千奇 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问,将个内务府出身的“农事试验场监督”,
问得张口结舌,无词以对。慈禧太后倒未生气,只笑笑说道:“你还得多念 点儿书!”
看完走兽看飞禽,看完飞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脚甚健,而李莲 英却深以为苦,几次相劝:“别累着了!息息儿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当他落后时,必定问一声:“莲英呢!”害得李莲英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却又没事。谁都看得出来,慈禧太后是有意给李 莲英找麻烦。
※ ※ ※ 一踏进殿门,庆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后面坐着的,只是慈禧太后。 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庙时享,皇帝是行礼去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
已想起早有上谕,是派恭亲王溥伟恭代行礼。那么,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 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说:“让他息几天。”
“是,”奕劻毫无表情地答应着,随即将手里的黄匣子捧上御案,“达赖 喇嘛另有献皇太后,恭祝万寿的贡物,请懿旨,让他那一天进呈?”
“皇上不是要赐宴吗?”慈禧太后问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终于说了出来:“请懿旨,是不是要 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诧异地问:“为什么?”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还得将养,不能驾临紫光阁,亲自赐宴,就不 如改期为宜。”奕劻紧接着说,“这一次达赖喇嘛,为了觐见磕头,觉得很委
屈似的,英国又拚命在那里拉拢示好,前天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拜他,说是谈 得很投机,这种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几个商量,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
以示羁縻。不赐宴则已,赐宴务必要请皇上亲临。”
“你说的话,我可大不明白。达赖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国不对吗?”
“那是以前的话,现在英国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当然就回心转意了。”
“这可见得咱们派的人无用,不然,英国人怎么插得进手去。”
“是!奴才已经告诉达寿、张荫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说:“赐宴要 请皇上亲临,就是达寿跟张荫堂从达赖喇嘛那里得了口风,特为来跟奴才说,
务必奏明,俯准照办。”
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现在也不能说,皇上到时候一定不能到紫光 阁,改期的话,不好措词。至于他另有贡品,让他十月初九进呈,我会好好 安抚他。”
这意思是相当明显的。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皇帝多半不会亲临,慈 禧太后已在筹思补救之计了。不过,这个看法如果不错,太后万寿又将如何?
莫非皇帝也不来朝贺?
这是绝大的疑问,也是个绝大的变化!袁世凯认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 重,固然应该赶紧作最坏打算,倘或病势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
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应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见解,于是以请屈庭桂治病为名,将他延入王府, 在内书房跟袁世凯一起跟他见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奕劻问说:“你是每天进宫请脉的,一 定比谁都明了。永秋,你务必跟我说实话。”
“在王爷跟宫保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敷衍的话。皇上的病,当然 轻了!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腰痛亦减了,遗泄亦少得多。不过尿里检验出来,
还有蛋白质,这是腰子有病的明证。不过并不算很厉害!”
“你今天请脉了没有?”
“请了。”
“你刚才说的情形,就是你今天亲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问这话的意思。
“永秋!”袁世凯问:‘照你说,皇上的病不碍?”
“不碍!”屈庭桂答说:“可是,要能安心静养。”
“那么太后呢?”袁世凯又问:“经常闹痢疾,也不碍吗?”
“我没有替太后看过,不敢说。不过,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脏, 总要差一点,也容易中风。至于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论。”
袁世凯点点头,看着奕劻问:“王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说吧。”奕劻又说:“永秋,咱们这会儿所谈 的情形,你搁在肚子里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应:“我知道轻重。”
“如果皇上的病势有变化,或者在内廷听到什么有关系的话,请你随时 来告诉我,或告诉袁宫保也是一样。”
“是!”
“劳驾!劳驾!我就不留你便饭了。” 这是暗示可以告辞了。屈庭桂随即站起身来,奕劻却又喊住他,亲自
打开红木镶螺甸的橱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珍玩,他挑了一只金表,连装得 极讲究的盒子,一起递给屈庭桂。
“这是英国公使朱尔典送我的一只表,专为跑马用的,”他指点着说:“这 里有个钮,一按,秒针就不动了。我想,你数脉搏倒挺用得着!”
“太用得着了!多谢王爷。”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告辞而去。
“王爷,”袁世凯的神色变得很兴奋,很郑重了,“事情已经很清楚!我 有一句肺腑之言,上达王爷。”说着,回头望了一下。奕励知道他的用意,
喊一声:“来啊!”
一名听差应声而进。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门,并责成 他在门外看守,任何人不准进入。
于是袁世凯自己移张红木圆凳,与奕劻促膝而坐,轻声说道:“事情很 清楚了,太后绝不能让皇上死在她后头。一旦龙驭上宾,后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总得召集御前会议,问问大家的意 思吧?”
“是的,我是请问王爷的意思。”
“我主张立长君。”奕劻毫不考虑地说:“让溥伦来干!”
“不!”袁世凯说:“王爷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搬到宁寿宫去纳 福?”
一听这话,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不期而然地浮起
高宗内禅以后的种种传说。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嘉庆元年以后的高宗并 合成一个人。
“慰庭,”他终于开口了:“这怕不行!”
“何以见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爷怎么妄自菲薄呢?”袁世凯说:“仁宗跟庆僖亲王是同母兄弟。 当初的身分、教养,完全相同,只为仁宗长了两岁,所以得承大位,这一系
下来,至今上而绝,那就该回头由庆僖亲王一系继统,才算公道。”
如说庆僖亲王永璘一系继统,则皇位应该落在载振身上。奕劻做梦也 没有想到,袁世凯会有这样一种说法,真所谓匪夷所思,连当事者都觉得说 不过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过这件事怕办不通。”
“怎么不通?请教王爷!”
“第一,你的说法,于古无征??。”
“有征,有征!”袁世凯抢着说:“宋朝自太祖驾崩,兄终弟及,帝系从 太宗传到南渡以后的高宗。以下自受禅的孝宗开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孙做皇 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孙?”奕劻惊讶地:“我倒不知道。”
“有书为证,不能瞎说的。” 书架上现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凯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
宗本纪》,看都不看便递了给奕劻。果然,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 祖的七世孙,秦王德芳之后。
这使得奕劻有些动心了!不过知子莫若父,载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 杨翠喜那一重风流公案,必难服众。所以仍是摇摇头说:“不必,不必!徒 然落个话柄,何必?”
“王爷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为何不服?如今是择贤,振贝子那一点不如他人?当然要反对总可以 找理由,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凯停了一下又说:“当年世宗即位,弟兄之
间还不是个个不服?但有隆科多在,还不是只好俯首称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统,得力于隆科多以步军统领掌握着两万禁军,袁世 凯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拟。
奕劻心想,袁世凯虽已不在北洋,但所练的六镇新军,除铁良统制的 第一镇,由旗丁编组,指挥不动以外,此外五镇,都能直接间接地调度。他
手下的第一员大将段祺瑞,现任袁世凯嫡系的第三镇统制,驻扎保定,驻南 苑的第六镇,本由第三镇所孳生,实际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挥。一旦有变,要
求驻畿南的第一镇,驻小站的第四镇,驻山东的第五镇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是袁世凯绝对可以办得到的事,然以一镇对付铁良,一镇控制京城,何愁大 事不定?
想到这里,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断地搓手吸气,自我鼓舞了好一会, 方始开口说道:“兹事体大!慰庭,得要好好筹划。”
“是,是!当然要好好筹划,不过也要快!”袁世凯说:
“照我看,比较难对付的只有泽公!” 提到载泽,更激发了奕劻的进取之心,因为现任度支部尚书载泽,想
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载泽种种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说:
“总有一天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 ※ ※ 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达赖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
进贡寿礼,慈禧太后亦未召见。正当达赖喇嘛满怀不快,决定吩咐从人收拾 行李,打算尽快离京时,理藩部尚书达寿亲自来颁上谕,达赖喇嘛不愿跪接。
直到说明是恩诏,达赖喇嘛方始勉强行礼听宣:“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 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率徒祝嘏,备抒悃
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 为西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仪节,着
礼部理藩部会同速议具奏。并按年赉给廪饩银一万两,自四川藩库分季支发。 达赖喇嘛受封后,即着仍回西藏,经过地方,该管官派员挨站护送,妥为照
料。到藏以后,务当恪遵主国之典章,奉扬中朝之信义,并化导番众,谨守 法度,习为善良。所有事务,依例报明驻藏大臣,随时转奏,恭候定夺。期
使疆埸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无负朝廷护持黄教,绥靖边陲之至意。 并着理藩部传知达赖喇嘛祗领钦遵!”
这道恩诏另外备有一份满文译本,达赖喇嘛不识汉字,却通满文,仔 细看完,认为并无暗示与班禅分治西藏之意,总算将多日以来所受的委屈, 消散了许多。
于是他说:“明天进宫拜生日,我还有一尊佛像送给皇太后。这尊佛像 上,有我念的二十万卷经,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灾延寿。”
“皇太后一定会很高兴。”达寿答说:“不过明天随班行礼,恐怕没有机 会呈献。”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请贵大臣代为进献,不过亦须有一番迎佛的礼 节。”
“当然,当然!”
“请问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带领?”
“这,”达寿歉然地说:“我可实在无法奉答。皇上从十月初一就不起床 了,不然初六紫光阁之宴,一定会亲临赐酒的。”
“照这样说,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么是谁带头行礼呢?” 这一下将达寿考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无皇太后万寿,皇帝未能率
领王公大臣朝贺的情事,因而亦就无从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说:“那要看当 时的情形,事先没法儿知道。明天有我在那里照料,大师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达寿自己却很担心,因为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朝廷寄望 于达赖喇嘛回拉萨后,能够安抚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达赖
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礼,却还不能见到皇帝,内心异常愤懑。如果明天皇帝 能率百官上寿,达赖喇嘛就必然会质问,时满五日,何以紫光阁赐宴,皇帝
就不能亲临?这话很难回答,得细心看看当时的情形,想法子找个能够搪塞 得过的理由。
因此,达寿在半夜里便即起身,赶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内务府的官 员,已经忙忙碌碌在预备这天的庆典了。他拉住新补的内务府大臣景沣,悄
悄问道:“皇上会来不会?”
“这会还不知道,不过,听说已传‘四执事’伺候龙袍了。”专管御用衣 帽鞋袜的太监,通称“四执事”,传龙袍伺候,自然是要来朝贺。达寿便赶
到中海,一进东向的宝光门,只见仪鸾殿外的来薰门前,已有掌“起居注” 差使的翰林在当班了。
其中有一个是达寿的熟人,即是以参瞿鸿玑而名闻海内外的恽毓鼎, 便唤着他的号问:“薇孙,皇上今天会来给皇太后行礼不会?”
“怎么不会?当然会。”
“不是皇上病得很厉害吗?”
“那就不知道了!”恽毓鼎淡然说道:“不过,南书房的翰林谭组庵,昨 天还看见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跶。”
就这时,有理藩部的司官来通知,达赖喇嘛已到。达寿急忙赶了去招 呼,安顿略定,再翻回来时,听说皇帝已经从瀛台步行而来,只等吉时一到, 便即行礼。
同时,达寿发现便门未曾关严,很有些人在缝隙中张望,于是他也挤 了上去,悄悄向里窥望,只见身御龙袍的皇帝,两只手扶住太监的肩,双足
不断起落作势,当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久,来薰门开了,出来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监,正是将取李莲英而代 之的崔玉贵,站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歪着脖子扬着脸,用既尖且锐的左嗓
子喊道:“礼部堂官听宣哪!”
礼部尚书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赶上前去,向北跪 倒,半低着头,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肃立,静听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崔玉贵的声音极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曾听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
人人感到意外,相顾错愕,噤不能言。而就在这沉寂如死的霜风晓阴中,突 然听得来薰门内,嗷然一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来薰门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声若断若续,依旧隐约可闻。




一○四




贺寿的戏在未正就散了,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许多人记得,光绪十 八、十九两年太后万寿,每次都唱七天戏,辰时开锣,唱到“电气球”大放
光明,总在二十刻左右。有一天甚至到亥时方散,三庆、四喜、春台、和春、 嵩祝五十徽班轮着唱,费时三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这么早?只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坏了,坐不了多少时候, 就要起身“更衣”,一去一来,奉旨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胜其
烦,连慈禧太后自己都觉得好没意思,因而才传旨散戏。
“这干什么呢?”慈禧太后却又闲得无聊,尤其是在福晋命妇辞宫以后, 颇有曲终人散的凄凉。
谁也无法回答她的话,万寿正日的下午,自然是听戏,谁也不曾想到 该预备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尴尬。
最后是李莲英出了个主意,“老沸爷不是要照一幅‘行乐图’吗?”他
说:“照相的伺候了好些日子了。” 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几天庆王奕劻奏报,普陀峪“万年吉地”岁
修完工,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观音得道之地,便说要扮做观 音大士,照一幅行乐图。当时说过丢开,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何妨就以 此消遣?
“既照相要阳光好,这会儿行吗?”
“不相干!在屋子里照,有阳光没有阳光都一样。”
“在屋子里照?”慈禧太后问道:“屋子里那来的紫竹林,那来的九品莲 池?”
“用砌末!全都预备好了。”
“好吧!咱们照几张。怎么个照法?”慈禧太后紧接着说:
“得要善才龙女,还要个护法的韦陀。”
“都有了!”李莲英答说:“四格格扮龙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托老 佛爷的洪福,扮一尊韦陀,也沾点儿仙气。”‘那就扮吧!”慈禧太后向荣寿
公主笑道:“刚才听别人唱戏,这会儿我可要扮戏给你们看了。”紧接着笑容 一敛,“这可是一件极正经的事,打水来洗手。”
于是,李莲英主外,传照相的来布置“紫竹林”,荣寿公主主内,伺候 慈禧太后作僧家装束,身穿大红平金的袈裟,头戴垂着两条长飘带的毗卢幅。
足踏土黄缎子的云头履。由于慈禧太后是张长隆脸,扮出来宝相庄严,荣寿 公主不由得恭维:“活脱儿的观世音菩萨!”
善才龙女也扮好了,一个捧净瓶,一个捧紫金盂,夹辅着“观世音” 来到仪鸾殿以西的庆云堂,只见李莲英一身红靠,就象天寿戏中杨小楼在《挑
滑车》中所扮演的高宠。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内、看他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毕竟忍 住了。李莲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赶紧低着头,双手合十,作个致敬的姿
态,掩饰他脸上不甚庄重的神色。
“都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是他照吗?”慈禧指着跪在地上,一个穿蓝布夹袍,戴红缨帽的中年 汉子问。
“是!”李莲英答说:“他叫佟五,在后门开照相馆,是他们这一行的好 手,以前也伺候差事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踏入殿内,只见桌椅已经移开,拿戏中的砌末,布 置成“紫竹林”的样子:前面是个莲叶田,芙蕖出水的池塘,后面衬一大块
景片,画的万竿青竹,竹叶上还悬一块云头花样的金漆木牌,上书“普陀山 观音大士”七字。
“老佛爷请这儿坐!” 荷池与竹林之间,有个两尺高的蒲团,李莲英引着慈禧太后坐下,安
排善才龙女站在她右首。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双手合掌作礼佛之状,随即 有个小太监捧着“降魔杵”搁在他臂弯中间,越发象个韦陀了。
于是佟五拿黑布盖着头,凑在照相机后面对光、上片,再弄个铜盘, 倒上好些白色药粉让他的伙计捧着,方半跪着回奏:“奏上老佛爷,回头有
一溜极亮的白光,规矩是要有这样一溜光才能照相。请老佛爷别害怕,也别 眨眼。”
“好了!别罗嗦了!”李莲英呵斥着:“老佛爷又不是头一回照相。” 于是拿纸煤点燃药粉,一道白光过处,“普陀山观音大士”已摄入相机。
佟五怕不保险,要求再照一张,慈禧太后也答应了。 就这一番折腾,消磨了半个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问李莲英:“什
么时候可以看照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过,晚上送不进来。”
“那,”慈禧太后说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儿一早就把照片带来。”
“是!”李莲英退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赶着宫门下钥之前,离了西苑。 这下,太监之中,便数崔玉贵为首。只要李莲英不在,他就格外显得
卖力,几乎寸步不离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灯,照例是看奏折的时候,崔 玉贵把伺候笔墨的小太监支使开,一个人在书桌旁照料。
这天的奏折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贵换了茶,绞上一把热毛巾, 慈禧太后擦了脸,觉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问道:“有什么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窝头,有锦州新进到的酱菜。”
“好!摆吧!” 于是一声招呼,很快地抬上两张食桌,小太监都知道崔玉贵喜欢一个
人在慈禧面前当差,所以将食桌安排停当,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这两天外面可有什么新闻没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问。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说。” 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必是议论皇上的病?” 崔玉贵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答一声:“是!”
“怎么说?”
“都说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万一有个??。”
“万一怎么样?”
“万一出了大事,又得老佛爷操心。”崔玉贵说:“这都是私下在谈的话。”
“自然是私下谈,还能公然议论吗?”慈禧太后又问:“你还听见些什 么?”
“再就是胡猜。”崔玉贵嗫嚅着说。
“胡猜?”慈禧太后把金镶的牙筷放了下来,很注意地问:
“猜什么?是猜谁该当皇上?” 崔玉贵面现惊惶,偷觑了觑,方始吃力地答一声:“是!”
“怎么说呢?”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来,眼也不看他,而且是信口 而问的声音。
“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只当聊天。”
“有人说,再立一位皇上,得要一上来就能办事的,免得老佛爷操心。 说是什么‘国赖长君’。”
“不错,有这话!”慈禧太后怕崔玉贵不敢惹是非,不肯再往下说,声音 越发柔和了,“他们提了名字没有,谁是一上来就能办事的?”
“有人说,伦贝子合适;有人说,小恭王不错;还有人说,振大爷也可 以当皇上。”
慈禧太后把这三个人的名字,紧记在心,随又问道:“还提了别人没 有?”
“奴才只听人提过这三个名字。”
“是谁提的啊?” 崔玉贵就怕问到这句话!他本是以意为之,借此作一试探,希望能从
慈禧太后口中探知属意之人,趁早烧烧冷灶。那知试探没有结果,自己最害 怕的事却出现了!只好跪了下来说:“圣明不过老佛爷,信口胡说的话,作 不得准。”
慈禧太后知道,逼急了,崔玉贵会胡攀,而且一定要追问来源,让人 存了戒心,以后就不容易听到新闻了。因而付之一笑,说一声:“起来吧!
你只听见什么,搁在肚子里就是。”
同样地,慈禧太后也是将这些帝位谁属的揣测,放在心里,一个人默 默地作打算。溥伟、溥伦都不足为忧,倒是拥立载振之说,她觉得宁可信其
有,不可信其无。如果自己要有所举动,这一点不可不防。
事情是很明白的,如果拥立载振,必出于袁世凯的主谋,而袁世凯所 恃者,无非北洋新军。驻扎在南苑的第六镇,可能会成心腹之患,首当下手。
于是,慈禧太后特意召见陆部尚书兼第一镇统制铁良。第二天便由铁 良下令,以演习行军为名,将第六镇与驻易州涞水的第一镇,对调驻防。接
着,又有一个机会可以遣开庆王奕劻,理藩部尚书达寿,赍呈达赖喇嘛所送 的一尊佛像,据说将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万年吉地”的地宫,可以祓除
不祥,益增圣寿。慈禧太后决定命奕劻去干这个差使。
“普陀峪的工程要验收,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慈禧太后说:“派别 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一趟吧!”
奕劻大感意外,也大感为难,很委婉地说:“如今皇太后、皇上都是圣 躬违和,奴才似乎不宜离京。”
“怕什么!这两天我不见得就会死!”话一出口,慈禧太后自觉过于负气, 因而又放缓了声音说:“今天我觉得好多了!
无论如何,你要照我的话办。” 这还能说什么?奕劻只有答应一声:“是!”下一天,十月十四一早动
身出京。 慈禧太后估计奕劻此去东陵,一往一复,加上安置佛像,验收工程,
总得十天工夫。有此十天,大事可定,但在诏告天下之前,应该想法子能让 臣下见皇帝一面,亲眼看到皇帝奄奄一息的病容,觉得她早择继统之人,确 是明智之举。
可是,皇帝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呢?慈禧太后特为派人去探视,得到 的回奏是:从十月十一开始,皇帝的病又添了几分,瘦得很厉害,气色极坏,
已经七、八天没有大解,肝火极旺。
是这副模样,不妨让臣下看一看。于是十月十六日一早,她告诉李莲 英说:“你叫人传话给军机,今天在瀛台召见,我顺便看看皇上去。”
等李莲英派人传了懿旨,军机大臣无不觉得事不寻常,纷纷揣测慈禧 太后此举的用意。
张之洞一向以调和两宫自任,凡事往好处去想,“没有别的!慈圣不放 心皇上的病,亲临探视,顺便就在瀛台召见。”他说:“母慈子孝,但愿岁岁 年年如今日!”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拿起这天召见的名单来看,第一个便是他的旧部, 新任直隶提学使傅增湘,于是悄悄溜了出来,在走廊上招招手将贴身听差唤
来,低声嘱咐:“快去请傅大人来!”
这傅增湘字沅叔,四川江安人,戊戌那年点的翰林,未曾散馆,便逢 庚子那场天翻地覆的祸乱,避地天津,入了北洋幕府,与严修一起为袁世凯
办学务,在天津以兴办女学校闻名。这年九月间奉旨简授直隶提学使,开办 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决定亲自到浙江去招生,动身之前,奉旨陛见请训。此
时正在勤政殿外待命,忽然得到消息,说在瀛台召见,不由得大起恐慌。原 来殿廷大小广狭,宝座安设之处,各各不同,进殿以后,应该怎么走,到什
么地方止步,朝那个方向跪下,事先都要打听明白,不然就会失仪。如今改 了地方,对瀛台的格局布置,一无所悉,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因此,听说袁世凯相邀,请教有人,正中下怀,傅增湘随即疾步而去。 到得军机直庐,袁世凯还守在走廊上,望影趋迎,脱略礼节,开门见
山的低声说道:“沅叔!半个月了,除了请脉的医生以外,外廷臣子你是第
一个能见皇上的人,圣躬如何,务必请你细心观察。”
“宫保,”傅增湘皱着眉回答说:“只怕我自顾不暇。召见之地是怎么个 样子,茫然不知,深惧失仪,顾不到宫保交代的话,如之奈何?”
“瀛台我亦没有到过。不过,你不必过虑,我教你一个诀窍,一进殿先 不忙举步,站定了看一看清楚,把心定下来,就不会出岔子了。”
“是!”
“请吧!只怕在叫起了。” 果然,到得原处,正好苏拉来叫。于是由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门,
往南过桥,便到了三面临水的瀛台。这是一个总名,其实瀛台地方亦很大, 楼阁参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间,傅增湘跟苏拉来到一处北向的敞厦,蓝地
金字的匾额,大书“香扆殿”三字,又看到走廊上站着内务府大臣奎俊,知 道是他带班,疾行两步请了一个安。
“不忙!”奎俊向东面三间指一指,“皇太后在看皇上,还没有升殿。” 听得这一说,傅增湘心便定了,低声问道:“皇上的病势怎么样?”
“只会重,不会轻。”奎俊似乎不愿多谈,紧接着说:“你别分心!趁着 这会儿多想一想,太后会问点什么?”说完,便挪动脚步,往东面走了过去。
不一会,遥遥望见太监往来,作警戒之状,然后,奎俊走过来招招手,
傅增湘便跟着他进了殿。照袁世凯的吩咐,先站定脚看,正中御案,两宫并 坐,太后坐得很端正,皇帝是左手扶着桌沿,右臂靠在桌上,仿佛很吃力似 的。
傅增湘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走,跪下来高声说道:“臣傅增湘 恭请皇太后、皇上圣安!”
接着便免冠碰头,行完礼戴上暖帽,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 静候垂询。
“你在北洋办女学堂!”慈禧太后音吐朗朗地问道:“听说成效很好。你 办过多少女学堂?”
“臣在天津办过三处女学,又办了女小学八处。”
“办过女子师范学堂没有?”
“办了一所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第一期是去年年底毕业的,一共七十八 个学生,分发到各省担任女学教习。”
“兴女学我也很赞成。不过女学生规矩顶要紧,务必要整齐严肃。”
“是!”傅增湘答说:“臣办女学对这一层格外留心,内外界限很严,挑 选的教习,都是老成端谨的饱学之士。”
“这才是!”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京师办女子师范,有些什么功课?”
“有教育、修身、家政、国文、史地、算术、理科、手工、图画、体操、 音乐、唱歌、东文、英文等等,一共十四科。”
“学科自然要以中国学问为重,洋文、算学不过稍求新知识,并未尝有 什么大用处,体操、音乐虽说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性情,究竟不过聊备一格。
功课的轻重本末,你一定要留心。”
“是!”
“学生是在那里招?”
“各省都要招。不过,以江浙为主,江浙人文荟萃之区,识字有学问的 女子比较多。”
“预备招多大年纪的呢?”
“女子师范毕业生,将来派任女学教员,程度要好,年龄不宜过轻,预 备招考二十岁到三十岁,德性纯淑,文字清顺的女子。”
“都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子吗?”
“是!”傅增湘说:“年轻居孀,没有子女之累的,亦拟酌量录取。”
“在学堂得念几年?”
“五年。”
“二十岁上学,念五年毕业,就是二十五岁了!再教三、五年,不就成 了老姑娘了?”慈禧太后接着说:“兴女学可也不能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
这一层,你们该想到。”
傅增湘在心里说声惭愧,办了好几年的女学,居然就不曾想到这一层! 当时只好硬着头皮答说:“圣虑极是。招生章程,实有未妥,容臣回去筹思
以后,另行奏闻请旨。”
“我想有那已经出阁的,志切向学,翁姑丈夫也赞成,不妨也让她们来 投考。”
“是!” 这时候皇帝已支持不住了,两只手扶在桌上,俯身向前说道:“你跪安
吧!” 就这样突出不意地结束了陛见。傅增湘出了西苑,方始想起袁世凯所
托之事,赶紧趁记忆犹新之时,将所见的皇帝的容颜声音回想了一遍。进城 休息了一会,去看袁世凯复命。
“皇上的气色很坏,声音微弱,体力不充。”傅增湘说:
“两颊发红,这是潮热,皇上的肺恐怕不大好。”
“你是说,皇上有痨病?”
“这可不敢说。”傅增湘急忙声明:“我不过胡猜而已。”
“太后呢?问了你一些什么?”
“太后精神很好,音吐朗然,问了很多话??。”傅增湘将慈禧太后对女 子师范学堂的意见,细细说了一遍。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如今用不着了!这些 秀出身的女学生, 标梅期过,眼高于顶,照我看,将来都是一品夫人,不过,只能做人家的填
房。”袁世凯忽然说道:“沅叔,你的学生之中,肯就私人西席的有没有?”
“这??,”傅增湘一时想不起,含混答说:“想来应该有的。”
“那就托你物色一位。”袁世凯说:“有两个小妾,忽然想念书,大的两 个小女又想上学堂,内人很古板,不愿年轻女子抛头露面。我想在令高足之
中聘一位女师傅,主持舍间的家塾,不知可有适当的人选没有?” 听说是袁家聘女西席,傅增湘格外重视,因为此人所予袁世凯的观感,
足以代表自己这几年在北洋的成就。于是一面思索,一面问:“在宫保心目 中,要怎么样的人,才算适当?”
“第一,品德贤淑;第二,容貌举止要大方;第三,要能循循善诱。至 于有多少学问,倒不关重要,两个小妾等于蒙童,两个小女,也不过高小毕
业的程度,一定可以教得了的。”
“是!”傅增湘突然想起一个人,欣然说道:“有个学生,倒还适合。姓 周,叫周砥,字道如。她是优等第一名,学业不算太好??。”
“怎么?”袁世凯打断他的话问:“优等第一名还不算太好?”
“优等之上,还有最优等。”傅增湘笑道:“实在说,优等就是二等。”
“二等第一名也不错。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就如宫保所说,性情贤淑,举止大方,教法很好,循循善诱。”
“喔,是那里人?”
“江苏宜兴。”
“宜兴周家,想来是周延儒之后?”
“是的。”傅增湘看袁世凯脸色有异,怕他嫌周砥是奸臣之后,便加了一 句:“毕竟出身世家,那种林下风范,在她同学中无人可及。”
“那好!”袁世凯问道:“人在那里?”
“就在京里。照定章师范毕业,应该任小学教员三年,周砥愿意留京, 如今在东城一所女子小学任教。等这一学年满了,就府上的馆就是。”
“就这样,就这样!我先下聘书,”袁世凯想了一下说:
“想送她两千两银子一年的束修,不为太菲吧?”
“很优厚了!”傅增湘说:“不过相府馆穀,自然不同。”
“倒是有件事,很费周章,请西席不可失礼,如今是女西席,照理说, 应该内人亲自去致意,无奈内人拙于应酬,又没有人可以代她,这???”
见袁世凯如此尊师,傅增湘颇为感动,人家尊敬他的学生,他不能贬 低学生的身价,以为招之即来,无须讲什么礼节。至于敦聘西席倒也不必分
什么男女,如果袁世凯不便亲自去访晤周砥,很可以由子侄代替。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袁世凯的次子克文,随即答说:“宫保若以为师
道尊严,不妨交代豹岑去致送关书,倒很合适。” 袁世凯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待以师礼,原不必分什么男女,准定照
尊意办,请为先容,等说定了,我叫小儿去送关书。” 傅增湘第二天就要赶回天津,同时觉得以老师的身分,可以命令周砥,
无须先征求他的意见,因而这样答说:“事情我可以作主,如果宫保决定了, 今天就可以把这件事办妥当。”
“那好!”袁世凯吩咐听差,“看二爷在不在?”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多一会将袁克文带来,他穿一件蓝湖绉的衬绒袍
子,里面是一条白纺绸的单裤,见了傅增湘,作个揖喊一声:“沅叔!” 当下由袁世凯说知究竟,吩咐写一通关书,帐房里支两千银子,随着
傅增湘去访周砥,当面致聘。
“是!”袁克文转脸问道:“沅叔,是不是此刻就陪你走?”
“我明天早车回天津,很想今天就把这件事料理开。”
“好!我马上去预备。”
这是叱嗟立办的事,袁世凯跟傅增湘谈载泽跟盛宣怀如何相结,还只 说到一半,袁克文已经去而复返了。
于是袁世凯中止了,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拱拱手说:
“偏劳了!请吧!”
“理当效劳!”傅增湘转脸看袁克文,只是套上一件马褂,便即问道:“这 会儿好象变天了,西风大起。豹岑,你穿一条纺绸,不会受凉吧?”
“惯了!数九寒天,都是这样子。”
“我真佩服你!”傅增湘笑道:“这也是时世妆。”
※ ※ ※ 到了东城第一女子小学,校长听说是提学使跟“袁二公子”联袂驾临,
大为紧张。赶紧迎了出来,又要校役摇铃,召集教职员来迎接,让傅增湘拦 住了。
“不必惊动大家!”他说:“只请周砥来见一见。”
“正在上课,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么教学生。请带路,我们到她课堂外面 看看。”
“是!”那个六十岁的老校长,伛着腰亲自带路。 由一道角门出去,进入另一个院子,立即便听得琴声悠扬,等他们走
近了,从窗子里望进去,只见一条苗条的背影,坐在风琴后面,一面按琴, 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很准。袁克文颇晓音律,很快地就听出来,
唱的是:“四千余载女界冥,大幂忽开新,彬彬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 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比陶熔深。二十世
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 斯责踰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歌声甫终,铃声已起,周砥起身,方始发现窗外有人,又惊又喜的叫 一声:“老师!”随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课,请到校长室来。”
“是!”周砥这时才发觉,傅增湘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骤视之下,面目 看不甚清楚,只觉得潇洒非凡,想多看一眼,却又不敢。就这转念之际,想
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于是下了课,挟着唱歌本往校长室走去,将到门口,忽然情怯,仿佛 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放慢了脚步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手的粉笔灰, 未免显得狼狈。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员休息室,洗了手又揽镜自顾,鬓脚有些 毛了,粉也不匀,于是取出随身所携的粉盒与小牙梳,修饰得自觉可以见得
人了,方又掸一掸衣服,到校长室去见老师。
一进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垂手肃立,而且微微 俯着头。周砥出身世家,深谙礼数,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长的神态, 不由得大为讶异。
“道如,”傅增湘便为她引见:“这是袁宫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惊又喜,顿时眼中发亮。久闻袁克文是少年名士,为丁日昌之
子丁惠康,吴长庆之子吴保初以来,又一位不带丝毫尘俗之气的贵公子,怪 不得这样子飘逸不群,真正名不虚传。
在她还在矜持微笑之际,袁克文已经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周老师!”
“寒云公子,不敢当!”周砥从从容容,裣袵还礼。
“道如,”傅增湘又说:“袁宫保想请你当西席,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 袁宫保本想亲来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样。”
“老师,”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胜任。”
“也不致于不能胜任。”傅增湘又说:“你们校长也已经答应了,教到放 了寒假,让你去就袁家的馆。豹岑世兄已把关书带来了。”
于是袁克文拿起手边拜匣说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鱼轩!” 说完,将拜匣高举齐眉,待周砥来接。
“竟不容我作个考虑!”周砥看着傅增湘,脸有欲辞不可的为难神色,“老 师,我实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来吧!”傅增湘说:“你能毕业,也是拜受袁宫保在北洋兴学之 惠,你就接了关书吧!”
“老师这么说,我更无可辞。”周砥转身用双手接过拜匣,向袁克文说:
“寒云公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这片刻之间,觉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 便向傅增湘说:“沅叔,家母有话,家塾不比正式学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
倘或周老师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馆,好让舍妹早沐春风。至于正式开课, 不妨延到开年。”
“道如,你看怎么样?”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矫传母命,便即劝她说:“即 然宫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办吧!
袁府上的起居饮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听老师的吩咐。”
“那么,请周老师定个日子,好派人过来伺候移居。”
“这,”周砥答说:“我想先拜见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问:“明天派车来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师了:“我想请老师带我去见宫保夫人。”
“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说:“其实,豹岑世兄 来接也是一样。”
周砥点点头,又说:“提起来冒昧,我还不知道,我是跟那几位在一起 切磋?”
“是我的两位庶母,两个舍妹。”袁克文说:“内人说不定也要跟老师请 教。”
周砥颇有意外之感,“原来还有两位姨太太!”她说:“忝居师座,怎么 好意思。”
“那亦无所谓。”傅增湘说:“两位姨太太,只怕年纪还没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说:“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 只有十六岁。”他顺口又问:“周老师芳龄是?”
周砥脸一红,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岁。” 原来才十九岁!不知娶亲了没有?一念未毕,立即想起,他曾说过“内
人也要请教”的话,随又自责,言犹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紧接着又生警 惕,自己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为何此刻有神魂颠倒的模样?
想到这里,觉察到自己脸上发热,怕人家已经看出来了!心里一急, 越发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里大为诧异,但不暇细思其故,只觉得是该走
的时候了。 等他站起身来,袁克文抢在前面说道:“该告辞了!明天下午派车来接
周老师,如何?”
“明天下午没有课。”
“好!一言为定。”袁克文又向校长拱拱手,跟着傅增湘一起辞去。 校长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时,傅增湘拦住她说:“你就留步吧。”
“老师来了,怎可不送。” 其时天色骤变,北风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衬绒袍子,下摆飘拂,
露出里面雪白的一条纺绸单裤,为人诧作奇装异服。周砥真想问一声:“你 倒不冷?”但随又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 ※ 袁世凯一到西苑,便有亲信军机章京来密报:也许是昨天受了寒的缘
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变,萎顿异常,至天明尚未起床。这是仪鸾殿寝宫的 消息,绝对可靠。
果然,到得七点多钟,内奏事处的太监来传旨:所有的“起”全“撤”。 军机处如有必须即时裁决的大事,写奏片上呈。
“吕用宾请脉,不是很有效验吗?何以又生反复?”张之洞神色忧戚地 说:“此事所关不细,得要问一问。”
要问只有找内务府大臣,增崇、奎俊、继禄、景沣都被请了来谈话。 据继禄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认体气极健,视“河
鱼之疾”为不足忧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点便不肯“忌口”,油腻生冷, 杂然并进。这一次来势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医了没有呢?”张之洞问。
“是吕用宾请的脉。”继禄说道:“方子跟以前没有什么大改动,这会儿 正在煎药,看服了怎么说。”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说:“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缘 故。”
“怎么个不好?”袁世凯问。
“很难说。连头班的医生都说不上来。”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着 神气不大对。”
“不是说,头班的药,毫无效验?为什么不换?”张之洞又说:“当初分 为三班,言明两月一轮,那是八月初的话,照算不也应该换班了吗?”
增崇不答,其余的三大臣亦装作未闻似的,没有一个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后是世续开的口:“就换班也得先奏闻皇太后,我倒 提过,有人说皇太后这一向身子也不好,别烦她了,所以??。”他没有再 说下去。
“有人”是谁呢?张之洞心里在问,口中也不作声了。这一次是袁世凯 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庆王请回来?”他问。
“这也得跟皇太后请旨。”世续说道:“庆王这趟去,不是别样差使。” 袁世凯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验收“万年吉地”供奉佛像,这个差使重
要无比,说要把他追回来,必然惹得慈禧太后发怒,所以赶紧自己把话收回:
“对!对!决不能多此一举。”
“四位先请吧!”张之洞说:“此刻只有出之以镇静,不过要偏劳各位, 务必随时联络。”说着,他向内务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托。
等他们一走,载沣问道:“咱们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这里,得趁 早派人回家取铺盖。”
大家都觉他的话可笑。“回家取铺盖”是件什么大事,还值得特为说出 来?世续对这班少年亲贵,向来有点倚老卖老,便不客气地碰了回去:“王
爷别为这个烦心,反正冻不着你!”
“内里要紧,外头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倘无必要,还是不必住在这里。” 张之洞说:“否则消息一传,人心会起恐慌。”
“是,是!”袁世凯立即附议:“我看,到下午再说吧!” 于是军机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内务府大臣来传懿旨:“宗室
觉罗孤寡及八旗绿步各营兵丁,加赏半月钱粮。”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 颁上谕明发,一面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来商谈,这加赏的半月钱粮需款若干,
从何而出?就此时又有懿旨:“加恩所发半个月钱粮,由内帮发给。”这就是 慈禧太后动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灾,正可以反证她自己
都觉得病势不妙。
不久苏拉来报,载泽已经回府。好在款项已有着落,载泽来不来都不 生关系,办好上谕亦不必再让病中的慈禧太后过目,径自咨请内阁明发。
其时已下午三点多钟,张之洞正在询问宫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 后病势已见缓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赶了来说:“皇上自己觉得
很不好,把我找了去,问我怎么办?
我只好来跟王爷、中堂请示。” 他的话一完,张之洞立即问道:“是怎么个不好。”
“皇上说气喘乏力,仿佛大限将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点危险。”
“那就赶紧召医啊!”
“是!我就是来请示,该怎么找他们?” 这一说,世续首先听懂了,当即说道:“原是头班请脉,如果另换二班、
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时间上怕来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载沣说道:“耽误可耽误不得。”
“既然不能耽误,索性先召医!”张之洞作了决定:“随后再写个奏片, 送请慈览。”
“这样最好!”增崇又问:“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于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个人看好些!”说着,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内务府,增崇叫人派车,分头去接。住在杨梅竹斜街斌升店的
杜钟骏,刚吃完晚饭,听说皇帝病重,连洗脸都顾不得,上车就走。到得前 门,只见有个骑马的太监来催,杜钟骏越发担心,同时已颇困惑,两个多月
未见皇帝的面,只听说皇帝虽不见好,亦不见坏,不知何以忽然会病重?
到了内府公所,只见二班的周景焘,刚刚请脉下来,只说得一声:“病 势很重!”杜钟骏还想再问,增崇已在一叠连声地催了。
于是急步赶到瀛台寝宫。皇帝坐在外间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 炕桌上,愁眉苦脸地一语不发。
杜钟骏亦顾不得发问,跪在垫子上切脉,脉象动而细,中气不足,肝 中亦似乎有病。
“怎么样?”皇帝一张口,气味很重,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头班的药, 吃了一点用处都没有!问他们,他们又没有一句决断的。你有什么法子救 我?”
“臣两个月没有请过脉。”杜钟骏问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没有大解了!痰多气急,心里发空。”
“皇上的病,实实虚虚,心空气怯,当用人参;痰多便秘,当用枳实, 但却难着手,待臣下去细细斟酌。”
“你务必要用心开方!”皇帝的哭声又出现了:“我服你的药原很对劲, 以后改了轮班,也不知道谁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总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钟骏心里酸酸地,低着头说:“臣一定尽心尽力。” 退出瀛台,转到军机章京的直庐去开方子,内务府四大臣都在那里坐
等。杜钟骏费了好些时候,才得完工。继禄一看脉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说‘实实虚虚,恐有猝脱’,这样写法不怕皇上害怕吗?”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险。我进京以后,不能医好皇上,已很 惭愧,到了病坏还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钟骏突然气涌心促,异常激动地
说:“你们叫我不要这样子写,原无不可!不过以后变出非常,我得预先声 明,我不能负责。”
“他说得有理。”奎俊接口说道:“我们也不能负责的,不如问问上头, 看他们怎么说。”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还在秉烛以待。等杜钟骏把他先前的那番话说明 以后,醇王看一看张之洞说:“我们知道就好了,不必写吧!”
杜钟骏点一点头,只语不发,回到原处重新开了张方子,将脉案中“实 实虚虚,恐有猝脱”八个字删掉。
回到斌升店已经二更时分,杜钟骏由于第二天一大早仍须进宫,不能 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辗转反侧,无法入梦。这样子过了有个把钟头,
忽然听得房门声响,一惊问道:
“谁?”
“老爷,是我!”是他的听差杜升,捻亮了灯,到床前揭开帐子说道:“掌 柜来说,有极要紧的事,要见老爷!”
杜钟骏既惊且疑,不过没有不见之理,便即说道:“好! 让他进来。”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赵掌柜已经踏了进来,先请个安道歉:“这么 晚了,把你老从炕上惊吵了起来,真是不该!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他
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有个太监是熟人,无论如何要见杜老爷,我怎么说, 他也不肯走。请杜老爷就见一见他吧?”
“这可不行!”杜钟骏的语气很严峻:“除非他是公事来传话,我不能私 下见他!而况是深夜,而况??。”他觉得不必再多说,所以把话咽住。
赵掌柜欲言又止地,终于俨然而退,但很快地又来叩门。 杜钟骏从门缝里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方始开门放他进来。
“杜老爷,”掌柜是万般无奈的神色:“他要我来请问你老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杜老爷进宫请脉,是不是说过,万岁爷不出四日,必有危险?” 一听这话,杜钟骏勃然色变,“这个太监是什么人?”他问:“是谁叫
他来问这话的?”
“这个太监,”赵掌柜声音极低,但神色很严重,“是崔二总管手下的人。” 杜钟骏也知道崔玉贵如今的权势已驾乎李莲英之上,本来还想将来人
怒斥一顿,此时不由得气馁了。
“杜老爷,”赵掌柜又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他说,我会关照他不能到 处乱说。这个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钟骏紧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才作了决定,真话说一半,“四天”的话 决不能承认。
“皇上的病很重,有点危险了。”他说:“不过,我没说过什么四天之内, 必有危险。医生能决人生死,道是活不过几天,无非说说而已,谁也没有那 么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爷的话告诉他。” 杜钟骏点点头,等他快出房门时,突然喊道:“赵掌柜,你把他打发走
了,请你再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赵掌柜答应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一手提着一壶茶,
一手托着两枚烤白薯,很客气地说:“杜老爷怕是饿了,粗点心,垫垫饥。”
“多谢,不饿。”杜钟骏问:“人走了?”
“走了。”
“说什么了没有?”
“让我谢谢杜老爷。”
“这个人,”杜钟骏问:“是在太后宫里的?”
“也算是太后宫里的。”
“怎么叫‘也算’?”
“他是跑腿儿的。不过崔二总管相信他,有要紧事儿,也常派他办。”
“那么,他今天来,自然是崔玉贵叫他来的。”杜钟骏问:
“他可曾告诉你,崔玉贵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没有。他不会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跟他很熟吗?”
“是的。熟归熟,有出入的话,他也不肯乱说。来了海阔天空聊一阵, 无非都是些宫里的笑话。”
“宫里的笑话?”杜钟骏说:“你倒讲点给我听!”
“是!”赵掌柜一面为他斟茶,一面想,斟到一半,突然想起似的问:“杜 老爷跟江苏来的陈大夫很熟吧?”
“你是说陈莲舫?”杜钟骏摇摇头:“不熟,不熟!”
“那么,陈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钉子,总听说了?”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我只听人说,皇上不大赏识他,碰了大钉子是 怎么回事?”杜钟骏说:“我们在宫里,都是极小心的,一步路不敢乱走,
一句话不敢乱说。所知道的事,也许还没有你们多。”
“那倒也是实话。我们小买卖人,一辈子也别想到宫里去见识见识。不 过太监跟内务府的老爷们,认识得很多,宫里的事听也听腻了。今年春天,
有位苏州的曹老爷,也是陈抚台荐来的,有天听了我的话,第二天就告假, 临走给我作个大揖,说我救了他一条命。这位曹老爷倒是很见机。”
一听这话,杜钟骏大感关切。他知道,在他没有到京以前,江苏巡抚 陈启泰荐过一个名医曹智涵,到京不久,便即请假回籍,随即称病辞差。陈
启泰托人多方关说,答应他每月津贴“公费”两千银子,而曹智涵不为所动,
说来有些不近情理。如今听了赵掌柜的话,才知道别有内幕,久存的疑团可 以打破了。
于是他急急问道:“赵掌柜你说了点什么话,能让他立刻请假回苏州, 而且认为你是救了他一条命?”
“我也无意中听来的。有天一个太监跟我说,‘曹大夫的医道不错,皇上 很肯服他的药,服了也有效验。不过,曹大夫快要倒霉了!’我觉得奇怪,
怎么医道好,皇上服他的药有效,反而要倒霉了呢?那太监笑笑不肯讲其中 的缘故,只说‘他的脉切得好,就会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着,不放他出宫,
那时候就倒大霉了!睡觉吃饭没人管,一步不准乱走,活活饿死了他。’”
听到这里,杜钟骏毛发悚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强自笑道:“原来如 此!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
“说实话,杜老爷。”赵掌柜平静地说:“当初你搬到我斌升店,听说两 月一轮,你老派在三班,要四个月以后才会进宫请脉,我就没有告诉你这话。
先叨光你老四个月的房饭钱再说。如今,是不要紧了!”
“怎么?”杜钟骏赶紧追问:“何以见得我不要紧?”
“你老不是说,皇上的病危险了吗?皇上危险,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 危险!”
杜钟骏恍然大悟。心中万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赵掌柜看他有 异,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杜钟骏却不放他走,“谈谈,谈谈!”他说,“你没
告诉我陈大夫是怎么碰了大钉子。”
于是赵掌柜又坐下来谈陈莲舫。据说他头一天请脉,便受诘责,第二 天请脉时,皇帝把他的药方发了下来,上面批了十二个字“名医伎俩,不过 如此,可慨也夫!”
“听太监们说,皇上自己也常常看医书,俗语说的‘久病成医’,皇上也 懂医道了。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写了张单子,等陈大夫开了药方,皇上把他
叫去,拿自己开的单子跟脉案一对,完全是两码事。当下便拿陈大夫狗血喷 头训了一顿。不过,还没有今天下午碰的钉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陈大夫
的药方掷在他脸上,还说了句‘我的病都误在你手里,死了也饶不了你们!’” 听了这段新闻,杜钟骏别有意会,陈莲舫毕竟把太医院得罪了。当六
名御医请脉之初,宫内曾交下太医院为皇帝所开的药方两百多张,脉案前后 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于医理者不辨,但论用药,凡是稍知医道的,即能
指出谬误。既用性热的干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会用大黄、 枳实攻,一会又用人参、紫河车补,应有尽有,无所不备。这两百多剂药亏
得皇帝是挑着服,倘或尽数服下,早就不治了。 这些话,见机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陈莲舫曾打算上奏痛论一番,后来
听人相劝,打消了原意。不过偶尔也发发牢骚,必是太医院的人听到了,在 皇帝面前不知说了他什么坏话,以致大碰钉子。
“杜老爷,”赵掌柜问说:“我有点纳闷,陈大夫也是名医,莫非连皇上 的什么病都瞧不出来?”
“那决不至于。”
“既然不至于,可又怎么老碰钉子?莫非是怯场,一见了皇上,把他的 本事吓回去了?”
“这也不会。”杜钟骏答说:“大概他也知道,给皇上请脉,只有坏处, 没有好处,故意这样子,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赵掌柜深深点头:“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钟骏懂得他的意思,龙驭上宾,各省所荐的医生,自然各自回乡。
处分是决不会有,可是下诏征医,结果是将应该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 行皇帝”,不但于心不甘,更怕一回家乡,笑骂都来,日子很不好过。
因此,辗转中宵,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起早赶路的旅客, 嘈杂不堪,越发令人心烦。杜钟骏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齐地坐 等内务府派人来接。
※ ※ ※
“皇上怎么样?”明知是多余的,杜钟骏仍旧问了出来。
“仍旧是那样子。”继禄答说:“倘或一下子变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这话初听不可解,细想才明白,他是在说“一下变好”必是“回光反
照”,已入“大渐”之时。
“皇上今儿不能起床了??。” 继禄一语未毕,自己停止,脸望窗外,杜钟骏也向外望,只见世续匆
匆而来,手里持着一张纸,一进门便说:“有朱谕,你们都看一看。” 此非宣谕,礼数不妨马虎,增崇站得近,接过朱谕看了一遍说:“内务
府的人决不敢,既有朱谕,就再切切实实告诉他们就是。”
“对了!不但要切实告诉他们,还得切实稽查。这件事关系既大,一点 儿都不能疏忽。”
这时朱谕已到了继禄手中,杜钟骏探头望去,看得很清楚,写的是:“皇 帝病重,不许以丸药私进。如有进者,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
“是了!”继禄将朱谕还给世续,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议:
“中堂,我看皇上寝宫将加派护军看守。”
“不好!不好!瞧着不成样子。”世续说道:“你们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 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实已将近午,瀛台方始传旨请脉,吕用宾与施焕在仪鸾殿为慈禧太 后看病,所以杜钟骏与周景焘临时凑成一班,但请脉时仍是个别入内,杜钟 骏在先,周景焘在后。
请脉仍在左首那间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张炕床上,不过前一天还能 起坐,这天是睡在炕上,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太监,薄棉袍外面套一件
蓝色宁绸的背心,神色很平静,毫无忧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着的,太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杜大夫来给万岁请 脉。”
于是皇帝很吃力地翻过身来,杜钟骏跪下行了礼,抬头望去,只见皇 帝的脸色发黑,双眼失神,看了杜钟骏一眼,将头转了过去,把一只手伸出
来,杜钟骏拿一卷书卷起来将他的手腕垫稳了,开始诊脉。
脉象更不好了,疾劲而细,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势。另一只手 在炕床里面,诊按不便,实在也就无须再诊了。
“皇上大解了没有?”杜钟骏问那太监。
“没有。”
“进了什么食物?”
“什么都不想进,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着啊?”那太监的语气,似乎觉得他问得好笑。
这就不必再问了,杜钟骏磕一个头,起身退出。与周景焘会合在一起, 默默地回到内务府公所。
“怎么样?”奎俊迎上来问。
“毫无转机!”杜钟骏率直答说。
“周老爷看呢?”
“很难了!”周景焘大为摇头。
“那就请开方子吧。” 方子很难开,但不能不开。杜钟骏将前一天军机大臣的话,告诉周景
焘说:“照实而书,一定又要拿回来改,写得轻了,关系太重,担当不起, 老兄有何高见?”
“我不怕麻烦,宁愿军机那里通不过拿回来改。至于老兄,既然昨天已 由醇王关照不必写,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烦,照上一张方子,拿语气稍为加重 一点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钟骏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将方子开好,送 到内务府公所。
这时吕用宾与施焕,已由仪鸾殿请脉回来,内务府三大臣一齐迎了上 去,似乎是有意要避开闲人似的,将吕用宾与施焕拥到一边,而且交谈的声
音不大,杜钟骏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可猜想到,必是询问慈禧太后的病 势,而且还可以从久谈不休这一点上,推知病势棘手。
※ ※ ※ 由于两宫的病势增重,军机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凯尤为苦闷。他
一生遭遇无数风波,但不管如何困难,总有办法可以拿得出来,唯独这一次 一筹莫展。
这是因为忌讳太多。说慈禧太后的病情可虑,固是忌讳,打听太后与 皇帝的病,孰轻孰重,更是忌讳!
再有一重忌讳是满汉之间的界限。从戊戌政变以后,彼此的猜忌益深, 新官制一出,平空裁减了好些卿贰大员的缺,更使得争权夺利益为激烈。如
今的风气是,亲贵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汉人。天下不但是爱 新觉罗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驾崩,大位谁属,是近
支亲贵们的家务,与汉人无关,甚至亦与远支宗室无关。所以军机大臣中, 鹿传霖对此漠不关心,张之洞最识忌讳,有意避而不谈,于是袁世凯想谈亦 无可与谈了。
可谈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庆王奕劻,半个是世续。但与半个的世 续谈,自然无法谈得太深,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的看法,不论如何,得赶快请 奕劻回京。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作为军机公议,请醇王写信通知奕劻,一个是 私下密函奕劻,当作是他自己回京复命。袁世凯正在小书房中考虑该采取那
个办法时,听差来报,屈庭桂求见。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宫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凯便吩咐:
“请到这里来。” 下人自然都远远回避,屈庭桂还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确定并无
隔墙之耳,方始说道:“宫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凯大吃一惊,望着他好半晌,才问一句:“你看到了什么?”
“我是下午到瀛台请脉的,皇上满床乱滚,一看见便嚷‘肚子疼得了不
得!’皇上的病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黄、便秘、夜里不能睡,这 些都跟从前一样,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照病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情形 的。”
“那么,照你看,是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宫里的‘寿药房’跟内务府的颜料库,有许多明朝留下来的 毒药、怪药,谁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说:“我又不能详细检验,或者问一
问,皇上吃了什么?拿剩下的东西去化验。只好说‘拿橡皮袋灌上热水,在 肚子上敷烫,可以减痛。’话虽如此,也不知道照此办了没有,皇上宫里,
根本就没人管。”
“唉!”袁世凯叹口气:“皇上当到这个样,实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来是不要紧的,不过疗养很要紧!谁知名为皇上,比穷 家小户都不如,病情明里减一分,暗中添了两分,以至于越来越坏。中医说
皇上只有几天了,这话我们做西医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医总 有法子让他多活几天。可是照今天这个样子,我们西医也无能为力了。我今
天来禀明宫保,明天不能再进宫请脉了。”
“我知道了。”袁世凯神色庄重地说:“我们为臣子者,尽心尽力而已! 力已尽到,问心无愧,你也不必难过!”
等屈庭桂辞去,袁世凯重新回想他所说的话,不能不怀疑,皇帝是中 了毒。但细细想去又不无疑问,既然杜钟骏已下了断语,“不出四日,必有
危险”,则又何须下毒?下毒的人又是谁呢?
他在想,决不会是李莲英。皇帝管李莲英叫“谙达”,视同教“国语”、 教骑射的满洲大臣,如果他是为了保富贵,反倒宁愿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
驾崩,皇帝顺理成章地收回大权,他必定还是象庚子以前那样,地位在崔玉 贵以上的名副其实的总管。而且,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莲英,这几年颇为卫护
皇帝,即令有非常的举动,亦不会将这个差使交结李莲英。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贵。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 非杨即墨!不过,是他自己下手的,还出于慈禧太后的指使,却很难说。
再深一层去想,又可以确定,不会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为杜钟骏的 话,必有人奏上慈闱,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这种
让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时他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样一通“不 许以丸药私进”,“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的朱谕?看来象是有人进过
“献药”之计,为慈禧太后所绝不能同意,因而有此严谕。 然则疑问又来了!回到最先的疑问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
将皇帝弄死不可? 这个疑团压在袁世凯头上,使他无法睡得宁帖,直到丑末寅初,是平
时该起身上朝的时候,忽然一惊而醒,大彻大悟,慈禧太后自己还以为皇帝 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从,必已从医生那里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
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这里,袁世凯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的处境跟崔玉贵一样, 都是皇帝必杀之人。说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经奄奄一息,宫中乱作一团。果
然如此,自己该作何打算,已到了非认真考虑不可的时候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等五姨太惊醒,要招呼睡在后房的丫头进来伺候 时,他迫不及待的说:“先叫人把电话本子拿来!”
所谓“电话本子”是宫中来了电话的记录。李莲英、崔玉贵、小德张
以及敬事房、奏事处都装得有电话,宫中倘或“出大事”,或者两宫大渐, 固有消息传来,就是病势稍有变动,崔、张两人亦会通知。他急于要看记录,
就是要了解两宫的病情。
取记录来看,只有奏事处的一个电话,说并无折子发下来,可知慈禧 太后已到了无法批阅奏折的程度了。
这时袁世凯稍微定心些了,因而仍如往日时刻上朝。到得西苑军机直 庐,只见醇王载沣与世续亦是刚到,不及寒暄,先问两宫病情。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世续当着载沣毫不忌讳地说:“皇太后亦很危险。 时至今日,我可得说一句,怕是到了决大疑、定大计的时候了。”
“皇太后怎么样?”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肠胃虚弱极了,什么都不受,一夜起来数十遍, 好人都会折腾得不成人形,何况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正在谈着,苏拉在外面一掀门帘,一面通报:“张中堂到!” 张中堂神采奕奕,而细看却似虚火上升,进门拱拱手,坐下来说道:“昨
儿看了一夜的《艺术典》,越看越糊涂!” 大家都不知道《艺术典》是什么,载沣则连这三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率直问道:“香涛,你说看什么看了一夜?” 张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扰的神情,只好说明白些:“是《图书集成》里面
的《艺术典》,专看医部,始终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话仍旧不甚明白,但听的人都懂了,他大概是想了解两宫的病情,看
看到底要不要紧,有什么验方可用。于是,袁世凯说:“照世中堂说,情形 很不好,到了该当有预备的时候了。中堂看,该怎么办?”
“等滋轩来了,大家一起商量。” 鹿传霖这天请假,世续说道:“不必等了,滋轩今也闹肚子,派人来通
知,不能到班。”
“我看等把庆邸请回来!”张之洞说:“到底是他掌枢。”
“我亦云然!”袁世凯点点头。 载沣还在踌躇,世续出了个主意:“咱们上仪鸾殿,在寝宫方面问安。
顺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诸公看怎么样?”
“这倒也使得,不过得先派人进去问一声。”
“到了那里再问好了。” 于是一行四人,到了中海,入来薰门便是仪鸾殿,慈禧太后的寝宫在
北面的福昌殿,到得此处,早有苏拉进去通知,李莲英一面吩咐宫女回避, 一面迎了出来,逐一请安,动问来意。
“来给皇太后请安!”张之洞问:“想来好一点了?”
“怕难!”
“这会儿呢?”张之洞又问:“精神如何?”
“早上总比较好一点儿。”李莲英紧接着说:“王爷跟各位大人,想必有 话?我请大格格到床面前代奏。”
“不!”载沣另有意见:“你请大格格跟皇后商量,我们的意思,想把庆 王请回来,看合适不合适。”
“皇后去伺候皇上了,不在这里。” 这可是绝大的新闻,皇帝与皇后一年说不上十句话,平日望影互避,
此刻却说去伺候汤药,岂不可怪!
当然,谁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李莲英却又说话了:“我看去请庆王 回京这件事,王爷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他说:“如果一定要请旨,还是得 大格格代奏。”
“就请大格格代奏吧!”世续代表回答。 于是,李莲英一哈腰,转身而去。过了好久,方始回来答复:“老佛爷
说‘好!还得快。’”他向醇王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沉默。
“那好!”张之洞说:“马上派专差下去。”
“要快,”袁世凯说:“可以打电报!”
“啊,啊,不错!” 正当大家要转身离去时,李莲英拉着世续说道:“世中堂,请慢走一步,
我有话跟你老回。”
“你说吧!”
“这两天是要紧关头,”李莲英等别人都走了,才放低声音说:“崔玉贵 忽然要告几天假,说是跟皇后回过了。既然皇后准了,谁也不能拦他。不过,
如今的情形不同,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可照应不过来。我想求世中堂 派人跟崔玉贵去说,能销假就销了假吧!”
“还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世续问道:“他是那天告的假?”
“前天。”
“好!我派人跟他去说。”世续又问:“上头的病,到底怎么样?”
“是说老佛爷?”
“是啊!”世续也是极低的声音:“你只跟我一个人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也好有个预备。”
“不行了!那面跟这面,”李莲英向外面指了又向里面指:
“都是一两天事!” 世续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一句:“怎么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
“非皇后亲去守着不可!”李莲英说:“夫妻一场嘛!送 个终也是应该的。” 李莲英的声音很怪,仿佛要掩饰哽咽,所以语音完全变过了。世续突
然打了个寒噤,掉头就走。




一○五




回到军机大臣直庐,世续发现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着他,内心不免 警惕,但表面上很沉着,只问袁世凯:“催庆邸回京的电报发了没有?”
“发了。由马兰峪总兵转交。”袁世凯紧接着说:“有件大事,要等中堂 来商量,外面只知道圣体违和,可不知道病势日增,万一出了大事,似乎太
突如其来了,难免引起猜测,是不是该先透露一点什么?”
世续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从李莲英那里,获知两宫病情真 相,所以要等他来作一个决定。这是件极有关系的事,千万不能说错一个字。
因此,他想了一会答说:“皇上的病,既有明诏由各省荐医,似乎天下
臣民也都知道,病势不轻。”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诏,紧急征医。”张之洞突然提议。
“这意思是,”袁世凯问:“危在旦夕了?” 张之洞不答,却问世续:“如何?”
“杜钟骏不是说了吗?”世续很圆滑地闪避着。 尽管他不肯说实话,无形中却等于同意了杜钟骏的看法,于是张之洞
转验问道:“王爷看怎么样?”
“可以!”载沣点点头,“香涛,就是你动笔吧!” 于是张之洞提笔来拟旨稿,写一张传观一张,等他写完,大家亦都看
完,袁世凯踌躇着说:“事到如今,也无所用其忌讳,哀诏是不是也得早点
预备?” 听得这话,醇王并无表示,张之洞却有哀戚之容:“且缓,且缓!”他
说:“总得皇上自己交代,才能恭拟。” 世续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会交代什么了。不过一旦驾崩,也许能在
寝宫中发现他生前留下的笔迹,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布的文字。 不过,这下倒是提醒了载沣,他说:“我看,就是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
也得写个奏片请懿旨吧?”
“是的!”张之洞答应着,动手又写了个奏片,唤了军机章京来,连同旨 稿一起誊清,用黄匣子送了上去。
由于军机章京特为关照,是军机处的奏片,内附上谕稿,必得请懿旨 定夺,所以内奏事处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交李莲英,同时将附带 的话,照实转告。
“是什么上谕?”李莲英先问。
“那可不知道了。” 李莲英颇感为难,因为慈禧太后气息奄奄,话不说不动,那有精神来
看旨稿?虽知决不会是长篇大论的军国重务,然而必得请懿旨定夺,可知是 件极有关系的大事,倘或触犯忌讳,于病体大为不宜。
当然,最干脆的法子是拿里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黄匣是一行大罪, 倘或认起真来,无词以解。如今自己正是忧谗畏讥的时候,说不定一两天内
就会改朝换代,是谁掌权,还不得而知,也许走错一步,就会惹来一场大祸! 反正谨慎小心总不错。
这样,就自然地想到了荣寿公主。李莲英也是这几天才悟出来的道理, 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双亡,皇族中唯一能够保持原来地位,
不受任何影响,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荣寿公主。因此,事无大小,无 不启禀荣寿公主,为的是将来如果出了纰漏,可以获得庇护。
荣寿公主很有分寸,国事决不过问,请军机酌量办理,“家务”则能不 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帮助老佛爷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
可是,对军机所拟的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她觉得不能不说话了。
“你先看看,我觉得不能办。” 李莲英接到手里,从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自去年秋天以来朕躬
不豫,当经谕令各省将军督抚,保荐良医。旋据直隶、两江、湖广、江苏、 浙江各督抚,先后保送陈秉钧、曹元恒、吕用宾、周景焘、杜钟骏、施焕、
张彭年来京诊治。惟所服方药,迄未见效,近复阴阳两亏,标本兼病,胸满 胃逆,腰腿酸痛,饮食减少;转动则气壅欬喘,益以麻冷发热等症。夜不能
寐、精神困惫,实难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将军督抚,遴选精通医学之
人,无论有无官职,迅速保送来京,听候传诊,如能奏效,当予以不次之赏, 其原保之将军督抚,并一体加恩,将此通谕知之!”
“莲英,”荣寿公主此时想到,应该先征询他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问你,你算是外头的百姓,看了这道上谕,心里怎么想?”
“从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阴阳两亏,标本兼病,可知病 是决好不了啦!”
“就是这话罗!我看这道上谕一下,就跟大臣还没有死,先赏陀罗经被 一样,非死不可了!”
其实,荣寿公主心里还有个想法,万一等这道上谕一发,而慈禧太后 一口气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时所引起的疑虑,十分严重。皇帝已经
不治,倒说死的是皇太后,然则必是宫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变!就象当 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宫中出了大事,必以为是在“西边”,那知道进了宫
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说有一千个人进宫,惊诧的决不止九百九十九。只 是提到这段老话,怕李莲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说。
但就是说出口的那个理由,也很够了,李莲英完全同意,点点头说:
“是,奴才亦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于是商量决定,将原件交内奏事处退了回去,说是由军机上王大臣斟
酌办理。这话是出于慈禧太后口谕,还是什么人的决定,军机处无从打听, 便不敢贸然明发,亦只有搁在那里再说了。
“皇上怎么样了?”张之洞跟世续说:“请脉的情形如何?”
“没有请脉。”
“没有请脉?”张之洞骇然,“命若游丝之际,怎可没有医生?”
“皇后在瀛台,没有说要召医,亦不便带医生去请脉。” 张之洞倒抽一口冷气,一部二十四史在心里翻腾,不知怎么想起了唐
朝中宗的韦氏。叹口无声的气,颓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涛!”载沣发现了,很体贴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 不如请回去休息吧!”
“多谢王爷!”张之洞强自挣扎着,很快地站了起来,似乎有意要表示他 腰脚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际,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计,发一策,若
说连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没有,还成个人吗?”
他的声音很大,连对屋的军机章京都听到了,不知他因何发此牢骚? 载沣同样亦不甚明白,只有报以苦笑。
袁世凯很沉着,他将前后经过情形一层一层想下来,知道瀛台如今是 天下最机密的一处地方,这个四面临水,一桥仅通的别苑,此刻出了些什么
事,只怕荣寿公主与李莲英都不会知道。皇后大概要为皇帝送终以后,才会 离开瀛台。
但是,皇帝临终以前,总得再让医生看一看,才能对天下后事交代得 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就说:“今天虽未请脉,不过不可不让医生伺候
着,倘或病势突变,传召不及,岂非天下臣民的终天大恨?”
“说得是,说得是!”载沣连连点头,向世续说道:“就照慰庭的话办吧!”
“是!”世续答说:“等我告诉内务府大臣。”
※ ※ ※ 内务府直到半夜里才派人分头去通知,说是皇上病重,赶紧到西苑伺
候。派到杜钟骏那里的一名内务府笔帖式,私下告诉他说:“皇上大概快驾 崩了!西苑有电话来,预备‘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点钟,警卫森严,不但人数较平时加了许多,而 且稽查特别严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护军上来盘问。其时宫门未开,上
朝的亲贵大老,轿子陆续而至,都找个安稳的地方在轿杠下“打杵”停下, 静候至六点钟开了西苑门,方始进宫。
名医只到了四个,内务府只通知了四个,杜钟骏之外是周景焘、吕用 宾、施焕。这天不在内务府公所候旨,而被领到军机处一间空屋中休息。这
四个都知道,此刻的内务府,有许多自深宫中泄露出来的秘密,是不能令外 人与闻的。
※ ※ ※ 将近十一点钟时,庆王奕劻从东陵赶到,一进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装,
满面风尘,进了军机大臣直庐便问:“我赶上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问什么?都愣在那里,无法回答。
“喔,没有‘摘缨子’,还好,赶上了。” 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如果宫中“出大事”,一时来不及成服,首先将
帽子的红缨摘掉。他所说的“赶上了”,是赶回京来,犹及两宫生前。
“我一路来,剃头挑子上,尽是太监在剃头,只当大事已出。”奕劻问道:
“如今怎么样?”
“庆叔,”载沣答说:“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请坐,喝口水,咱们就请 起吧!”
“好!”奕劻又问:“折子还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续说:“前几天是公同商量着办,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亲王恭代批折。” 一听这话,奕劻脸色就变了,视线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凯,显然的,
按正常规制,奕劻既是军机领袖,恭代批折的重任,应该落在他肩上,何以 派了载沣?
于是他问:“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来的电报上,开头就是“奉懿旨”的字样,奕劻莫非记不得了,
还是有意装糊涂?但不论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 他即将回京,而派载沣代批奏折,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职权。即便如此,奕
劻会有什么抗议,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绝大的疑问,不过,在这个时 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两位王爷请吧!
皇太后这会精神还不错,可以多谈一会。”
这时奕劻也想起来了,他是奉懿旨进京,不过,他也意会到,命醇王 载沣代批奏折,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职权,而是载沣的地位将有变更的
先声。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会宣布些什么,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 ※ ※ 慈禧太后的寝宫,在福昌殿的西暖阁,殿外有护军守卫,西暖阁是李
莲英把门。军机大臣一到,一名小太监打起门帘,李莲英将房门开了半扇, 作个容许人入内的姿态。于是庆王奕劻抢先挨身而入,接着醇王载沣、世续、
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等殿后亦都进了屋,李莲英关上房门,只听外面 有争吵的声音,大家凝神听了一会,才知道是恭亲王溥伟要进殿,护军说是
“上头交代”没有他的名字,断然拒绝。
这时李莲英已赶到里间,亲自打起门帘,仍照原来的次序,由庆王奕 劻带头,一个接一个踏进去,里间的光线很暗,门窗紧闭,药味弥漫。包括
奕劻在内,谁都没有到过慈禧太后的卧室,心情紧张,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见一张极大
的床,黄罗帐子吊起一面,西面叠着极大一堆锦衾与绣枕,慈禧太后梳得极 光的头,靠在那里,但骨瘦如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了。
“庆王回来了没有?”慈禧太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但能听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说:“是从东陵连夜赶回来的。普陀峪万年吉地,工程 坚固,修得极好。达赖喇嘛所献的佛像,遵旨敬谨安奉在地宫内,慈光佑护
皇太后早日勿药,康强如恒。”
“要象未得病那样,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皇上危在 旦夕,叫皇后来跟我说,为穆宗立嗣这件大事早早定下来,好让他安心。这
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过,先要听听你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由奕劻先开口。他很清楚,载振固然决无入承大统的可能,“国 赖长君”亦是空话,但不妨卖个空头人情,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因而答说:
“臣举贝子溥伦,或者恭亲王溥伟。溥伦是宣宗的长曾孙,就统绪而言,更 为合适。”
“载沣,你呢?”慈禧太后问道:“怎么说?”
“臣,”载沣有点结巴:“臣跟庆王的意思一样!”
“世续!”
“皇太后圣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语,表示满意,“张之洞呢?”
“臣在!”
“张之洞,你老成谋国,我一向没拿你当外人看待。为穆宗立嗣,虽是 家务,也是国事,你有什么意见?”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议。臣备位宰辅,所重者是统绪。今上继统时, 曾奉明诏,将来继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为穆宗立嗣,请皇太后明白宣
示,皇上倘有不讳,亦应兼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吟了片刻才说:“你这话很公平。 可以照办。”
这下面该鹿传霖发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听,谈话费力,还是无意 遗漏?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凯了。
“臣跟世续的意思一样。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这两句话逢迎得极好,恰恰能让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上话头:“既然
你们都信任我的主意,我就告诉你们吧!溥伦、溥伟的才具,我很知道,当 皇帝可还不够格儿!”她说:“我挑醇亲王的长子溥仪,做我的孙子!”
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词,却无不大感意外,挑溥仪做他的孙子, 纯为祖母的口吻,他人无从置喙,唯有载沣,勉强可以说话。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亲醇贤王奕劻,亦曾有过这样的奇特境遇,忽 然做了皇父,当时曾惊得昏死过去,醒来大哭。载沣却没有他父亲这副眼泪,
只想说两句谦虚的话,但结结巴巴,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你也不必推辞了,今天就抱进宫来,交给皇后 教养。”
“是!”载沣只能答应。
“醇亲王的身分,自然不同了。”慈禧太后又说:“咱们实事求是,该怎 么就怎么!从今天起,由载沣摄政。”
这却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载沣还想说什么,世续已拉拉他的长 袖,提醒他说:“快谢恩!”
“臣,”载沣磕下头去:“叩谢皇太后的恩典。”
“罢了!”慈禧太后往后一靠,显得很疲乏地:“就这样,拟两道上谕来 看。”
于是由庆王奕劻领头,跪安退出,到得殿廷,只见崔玉贵趋跄而至, 冲着载沣先请安,后磕头,同时说道:“王爷大喜!”
这一来,别的太监亦都纷纷上前,磕头道贺,庆王奕劻,觉得很不是 滋味,向张之洞说道:“大事定矣!咱们回去商量,上谕怎么拟,储君如何
奉迎。”说着开步便走。
除了被包围的载沣以外,其余的人都跟着到了直庐,仍是张之洞亲自 执笔拟上谕,一共两道,拟好问道:“是封摄政王在前,还是‘贴黄’在前?”
御名照例空下两格,上贴黄纸,正式缮写时,将御名写在黄纸上,名 为“贴黄”,意指奉迎储君入宫。对于这些过节,鹿传霖颇有研究,当下说
道:“如果封摄政王在后,贴黄在前,变成父以子贵,似乎不妥。”
“所论极是!”张之洞连连点头:“自然应该封摄政王在前。”他随手将旨 稿递给奕劻。
上面写的是:“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 旨:醇亲王载沣着授为摄政王。”
第二道开头一样,在一连串皇太后的徽号之后接写:“醇亲王载沣之子 贴黄,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就是这样,送上去吧!”奕劻又说:“上北府去接??,”他突然顿住, 然后困惑地问:“去接谁啊?本朝不立储,不能说是去接太子,‘大阿哥’三
字不祥,又不能直接叫名子,该怎么称呼呢?莫非就称‘醇亲王载沣长子’, 那又太亢了!”
“暂称摄政王世子。”张之洞问道:“如何?”
“也好!反正只是暂称。”奕劻问道:“是请旨特派专使呢? 还是咱们一块儿去?”
“派专使要请旨,耽误工夫。”世续说道:“不如一块儿去!”
“是不是要上内阁?”张之洞问。 这是指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荣庆而言,世续答说:“不必!咱们
面承懿旨,名正言顺,似乎不必节外生枝。”
“奉迎是军机全体,不过,不能不另外带人去照料。”袁世凯说:“我看 内务府应该派人,皇后宫中管事的太监也不能少。”
“这话也不错。且等摄政王来了再议。”奕劻突然想起,茫然的问:“请 脉的结果怎么样?”
没有人答他的话。想来他还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未曾召医,所以 亦未请脉,这自不便明告,但不妨派人到内务府公所去问一问。
内务府大臣都在等待“大事出”,堂郎中与几个比较红的司官,也跟堂 官在一起,不时小声商量或交换消息与意见,同时有个不断被提起,而一直
没有结论的绝大疑难,倘或两宫同时驾崩,两桩大事怎么撕掳得开?
及至军机派人来问请脉的结果,才记起还有四位医生在待命。于是公
推手段最圆滑的继禄去应付此事。到得四医休息之处,先问苏拉:“伺候几 位用了饭没有?”
“用过了。”
“好!”继禄这才转脸说道:“诸位老爷们久候了!我替诸位到内奏事处 探个消息,看是什么时候请脉。”
说着,不待答言,扬长而去。不久,摇摇摆摆又踱了回来。
“内奏事处说:皇上今天没有言语,你们大人们做主。我何能做主?你 们诸位老爷们坐坐吧。”说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为而来,不知何所为而去。”吕用宾摇摇头,大不以为然。 杜钟骏正要答言,只见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皇后传替皇上请
脉。”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
到瀛台藻韵楼。以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 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与蓬门 筚窦的“铺板”无异。下面垫的是一床旧毡子,身上盖一床蓝绸被,又旧又
脏,床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 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是眼见,决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 刚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唇,
一齐乱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 无甦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 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 钟骏先开口:“今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迎了出去,因为这名太
监是福昌殿来的。 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 总不能没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 怎样一个处分?
※ ※ ※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 宫禁严肃,能这样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迎了上去,
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 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 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 的时候。同时亦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
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逼人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 有话,请施老爷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象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 荣卫不和,风邪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泄泻肠鸣,腹胁膨胀,里紧后
重,日夜频并,不思饮食。圣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 由增崇送到军机大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性,
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 陈皮、肉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乱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 ※ ※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三点钟,
照十二时辰的算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
地,醇亲王载沣之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 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须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
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 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 通。”
旗人称母亲为“奶奶”,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 嫡福晋,她早已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
刘佳氏,她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 尽管乳母、丫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奶,断了奶也是自己带着睡。只
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 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
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 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精神
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会发病。
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 以溥仪一出世便由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
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了孙子,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根子”, 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
氏。所以当载沣结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 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 宫中的首领太监,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
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从未看见过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 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奶奶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
“奶奶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
要,不要!”连哭带打,无人可以哄得他就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载沣望着大家,不断地搓手。 这时溥仪已哭得力竭声嘶,只有抽搐的分儿了。他的乳母王氏,实在
心有不忍,抱到一边,背着人解开衣襟,拿奶头塞在他嘴里。溥仪立刻就住 了哭声。
“我倒有个主意!”袁世凯突生灵感,“不如让奶母抱进宫去,到了福昌 殿再换人抱进去。”
“这个主意好!”奕劻大声赞成。 于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晋常坐的那架极华丽的后档车,让王氏抱着
溥仪坐在里面,内务府大臣增崇跨辕,直驶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载沣带着溥仪到福昌殿,其余的军机大臣回直庐去计
议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怀中的溥仪,当换手由太监接抱时,一惊而醒,发现 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惊惶的小眼中已隐隐闪现泪光。
“别哭,别哭!老爷子。”这是王氏对溥仪的昵称,“乖乖儿的见老佛爷 去吧!嬷嬷在这儿等着。”
亏得有她这番抚慰,溥仪才未即时掉泪。但当一见了骨瘦如柴,伸出 鸟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长的“老佛爷”,终于放声大哭,而且浑身哆嗦,
不断挣扎,连声哭喊:“要嬷嬷,要嬷嬷。”
载沣惶窘无计,只是不断地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说:“拿些什么吃的给他!”
“有,有!”李莲英急忙催小太监:“快、快,拿糖葫芦!” 于是小太监飞奔着去取来好长一串嵌了枣泥、松仁的冰糖葫芦来,用
粗嗓子装出欣快的声音嚷着:“来罗!来罗!糖葫芦来罗!” 溥仪住了哭声,望着糖葫芦,在场的人心头一松,不约而同的舒口气。
谁知虽未登极,已有不测之威,“啪”地一巴掌将小太监手中的糖葫芦打到 地上,石破天惊地又大哭特哭。
“这孩子真别扭!”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抱到一边玩儿去吧!” 于是,溥仪回到他乳母怀中。可想而知的,这个将来有资格被封为“保
圣夫人”的王门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爷子”留在宫里了。
※ ※ ※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洞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 大事,可以决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
命为依据,但亦须参酌亲贵重臣的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 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
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太说得动了,当 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
嘱的只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 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
之志。在天之灵,借稍慰焉!”
对于这道遗诏,载沣自亦不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 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洞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
又何来遗诏?张之洞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须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 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
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 说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洞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 新君,应该尽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 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 为李鸿章所批评“服官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洞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 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 反倒不好。以我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
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 ※ ※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
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 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 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洞则以慈禧太后宣 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 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
“庚子那年如果不是荣禄,咱们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洞、袁世 凯都未必全知道,奕劻应该很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荣禄在辛酉之
乱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
朝在削藩以后,异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荣禄有功,拿他的外孙当皇帝作为 酬庸?当然,这亦只是张之洞、袁世凯心里才有这种想法,别人一时还想不
到慈禧太后的话说错了。
“你们说,国赖长君,这一层我很知道。从前南书房翰林潘祖荫、许彭 寿编纂了一本《治平宝鉴》,派人轮班进讲,这些道理说得很清楚,如今载
沣既然封为摄政王,嗣皇帝也还小,我想不如就派载沣监国,也就等于长君 一样。”
“奴才恐怕不能胜任。”载沣急忙碰头,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 说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还拿不起来!不要紧,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声 音说:“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办。你们就照我的话写旨来看!”
听得这话,除了载沣及重听的鹿传霖以外,无不从心底服她!原来以 溥仪入承大统,还有用载沣作傀儡的用意在内。照此安排,实权仍旧抓在她
手里,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帘即能操纵国政,而在形式上毫无可议之处, 手腕实在高明!“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有什么话,亦
不妨在这个时候说清楚。” 张之洞很想把满汉畛域,军民乖离的情形作一番切谏,方在措词之际,
奕劻已经开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请皇太后加意珍摄,早复康强。”
“我慢慢会好的??。”说到这里,自鸣钟响了。慈禧太后住了口,听钟 声打了十一下而止,方又说道:“你们到大行皇帝那里去看看吧!”
“是!”奕劻领头,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着脚说:“如今醇王是摄政王监国,请到前面来!
以后大家都要跟着摄政王走了!”
“理当如此。”世续接口,同时将载沣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没法子!”载沣说道:“以后大家仍旧照常办事, 要不分彼此才好!”
他这话,前面两句不甚得体,后面两句倒是谦抑诚恳,袁世凯格外觉 得安慰。可是渐近瀛台,渐生畏惧,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来,想起
书上记载一个人的怨毒之语,说是“化厉鬼以击其脑!”不由得打个寒噤, 在心里不断地自作宽解:世上那有什么鬼?没有,决没有!
一路上自己这样捣着鬼,不知不觉发现有一处宫殿,灯火错落,同时 听见张之洞在说:“咱们该先摘缨子吧?”
“当然,当然!” 于是上了台阶,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顶带的红缨,料理粗毕,突
然发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穿旗袍,头上是没有花朵与丝穗子装饰 的“两把儿头”。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都不知道她是谁,奕劻与载沣却
都认识,世续久在内廷行走,自然也见过,立刻便跪下来叫一声:“皇后!” 这一声是特别叫给汉大臣听的,张之洞等人亦跟着载沣跪了下来,只
听皇后问道:“嗣皇帝继承的是谁啊?” 下跪诸臣,无不愕然!嗣皇帝继承的是谁,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
跟皇后提过?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听一下,贸贸然地来问外 臣?
这些疑问,一时不得其解,只有张之洞比较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当 即答说:“承嗣穆宗毅皇帝??。
话还未完,皇后又问:“嗣皇帝不是继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么,我呢?”皇后问道:“我算什么?” 原来皇后也听过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无子,张太后与大臣定策,
迎兴献王之子入承大统,为世宗。世宗尊张太后为皇伯母,虽居太后之地, 并无太后之实,以后世宗要杀张太后的胞弟张鹤龄,张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 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婶母,处境与嘉靖年间 的张太后,约略相似,而与摄政王载沣的关系,就仿佛大行皇帝之与穆宗的
嘉顺后阿鲁特氏。这种处境,这种关系,是极难堪的,因而不能不关心。所 以在明了嗣皇帝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后,仍要将自己的身分,追问明白。
在张之洞却认为皇后是多此一问,毫不迟疑的答说:“自然是尊太后。”
“这还好!总算有着落了!”说到这里,皇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 面哭,一面擦着眼泪走了进去。
群臣无不惨然,先对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时倒觉得皇后可怜,站起身 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当然,警觉最高的是世续,探头一望,大行皇帝脸上盖着一方白绫, 皇后就坐在灵床前面,顿时有了主意。
“监国、王爷、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礼吧!” 不说瞻仰遗容,只说行礼,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盖在大
行皇帝脸上的那方白绫!这在袁世凯,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一直在嘀咕, 怕见大行皇帝的面。世续的话,正中下怀,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 面行礼好了。”
于是载沣带头,跟奕劻跪在前面,其余四个大臣跪在后面,分两排行 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礼。照规矩,行礼已毕,还该挥手顿足地痛哭一番,
名为“躄踊”,此时此地,当然免了。不过张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 别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监更不能不哭,藻韵楼中立刻就热闹了。
※ ※ ※ 军机直庐也很热闹。军机章京齐集待命,内务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里
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来探听消息,而军机大臣却还议论未定。 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时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怎么说
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时?奕劻还说,国家的重臣,不止于军机,亲藩在此时 亦当有表达意见的机会,所以该由摄政王监国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以期局势
不致因有大丧而混乱。 这一来头绪纷繁,更难作出结论。最后是世续说了一番很扼要的话:“现
在部署的办法都有了,不过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续接着说:“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再发
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统,摄政王监国。按部就班的来,晚一天什么都有了。”
“我赞成!”袁世凯说:“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 得赶快打发,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宜。”
“对!”奕劻仍旧当自己是军机领袖,以为他作了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 向值班的苏拉挥手说:“你去告诉他们,今天没事,叫他们回去吧!”
于是探听消息的人纷纷散去,军机大臣继续议论鹿传霖提出来的一个 顾虑:革命党闹得很厉害,只怕会乘机起事,是不是该调兵入卫?
这又是意见纷歧的一大疑问。载沣赞成此举;奕劻认为这要问袁世凯; 而袁世凯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说调兵虽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纷扰。世
续则以为兵不必多调,只要宫禁森严即可。而张之洞则极力反对调兵入京。
“这样做法,徒然引起纷扰。而且一调兵,花费很不少,有这笔钱,不 如拿来救济贫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张中堂见得极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袁世凯说:“而 且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 书载泽,预备五十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 面的稳定。
这时已经丑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时,但除张之洞起居无节, 熬个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凯精力充沛,尚无倦容以外,其余诸人,都是
呵欠连连。首先是鹿传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议暂时休息。好在直庐 中已有准备,各人的听差早都携来软厚的寝具,一声招呼,各为主人安排好
了憩息之处,伺候解衣入寝,只有张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凯已备有极精 的肴馔,正好陪他小酌。
两人是在临水的一座小阁中,把杯倾谈。“中堂,”袁世凯说:“看慈圣 今晚上召见,神清气爽,病情似乎不如传闻之重!”
张之洞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夕阳无限好!”
“是的,”袁世凯亦是很低的声音,“回光返照?”
“应作如是观!”张之洞不胜感慨地:“女主专权,前后三十余年之久, 自古所无,可惜,后起无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梦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凯说:“我听人提到孙中堂的话,意味极深。”
“喔,孙燮臣怎么说?” 孙家鼐是从亲贵的人品、学问,看出清朝的国祚,已有不永之势。他
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象老恭王不可复见,以今视昔,连老惇王都可算 是贤王了!”
“这话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术者相诸皇子??。” 张之洞喝口酒,拿几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为袁世凯讲宋
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术士为其诸子看相,此人斩钉截铁地说:“三大王贵 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书称殿下,口头称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
也就是后来的真宗。
“事后有人问那术者,何以见得三大王贵不可言?他说,他看三大王的 随从,将来一个个都会出将入相,其仆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 而来。”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凯说:“能识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 亦不是偶然的。”
“你别恭维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颇为人侧目。”张之洞
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该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凯乘机有所试探,俯身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世凯有 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难,做大官更难!这几年我在北洋
很招了些忌,实在灰心之至。
如说皇太后仍旧能够视事,我不敢轻易言退,庶几稍报特达之知。倘 或皇太后不讳,请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为什么要告病呢?”张之洞脱口问说。 袁世凯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懵懂得连他的处境跟崔玉
贵相似都不明白。 细想一想,必是明知故问。既然如此,就不必说实话,他思索一下答
说:“中堂请想,监国庸弱,庆王衰迈,鹿相重听,世相依违其间,除了中 堂以外,世凯复何所恃?”
这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张之洞越觉醺然:“总还有一个我在这 里!”他说:“如果你急流勇退,试问,我又何所恃?”
袁世凯不即作声,好半天才说:“我之踌躇,亦就因为跟着中堂还可以 做点事。九年立宪,关乎清朝的存亡,实在亦不忍坐视不问。”
“就是这话罗!”张之洞说:“颇有人把我比做范纯仁,难道范纯仁的长 处,就只是调停宫禁?”
“是啊!如果不是这件恼人的事,则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 千古的相业!”
这一说,益使张之洞雄心勃勃,自觉调和满汉,匡扶亲贵,能负得起 这份重责大任的,舍我其谁?
※ ※ ※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将征医的上谕发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渐。遗诏及 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虽已拟好,却还不能发,因此,载沣监国的身分,
亦还不能宣布。但事实上,监国已在行使大权,总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后是张之洞想出来一个办法,背着奕劻跟世续说:“倘有懿旨,说朝
会大典,常朝班次,摄政王在诸王之上。这样,虽未宣示摄政王监国,已指
出摄政王的地位,高于掌枢的庆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极,通极!”世续翘一翘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请懿旨了,跟监国说 一说,立刻明发,也不算矫诏。”
事机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医服药,正好把这道上 谕发了下去,而就在这时候,传来消息,说慈禧太后病势突变。于是一面由
内务府大臣,带领施焕、吕用宾去请脉,一面派军机章京,赶紧将走在半路 上的奕劻追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昨儿召见还好好儿的!”
“晕过去一会。”世续回答他说:“醒是醒过来了,听说神气非常不好! 此刻要那两道懿旨看,又让拟遗诰!”
“喔,”奕劻说道:“我先看看那两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仪入承大统,早就拟好的,另一道派摄政王监国,刚刚脱
稿。奕劻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 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
俟嗣皇帝年岁渐长,毕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张之洞问道:“香涛,你看如何?”
“但愿这道懿旨有用。” 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复安,倘或驾崩,所谓“悉禀予之
训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话。因为慈禧太后并不如列朝皇帝,宾天以后有
“圣训”的辑录,可作为禀承的依据。
“事到如今,我可实在不能不说了!”奕劻仍是以长辈的姿态向载沣说道:
“嗣皇帝亲政,总还有十三四年,摄政王监国就得监到底!” 载沣不懂他的意思,鹿传霖听不见他的话,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
余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别再蹈太后垂帘的覆辙。
“太皇太后最圣明不过。”张之洞说:“把这两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 示。”
“要不要在遗诰上说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说明白。”袁世凯立即附议。 奕劻也想明白了,遗诰上写明垂帘不足为训,岂不就等于当面骂慈禧
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写也好,看上头作何指示。” 于是一面由张之洞与鹿传霖督同军机章京草拟遗诰,一面由世续派出
人去分几路打听消息。奕劻与袁世凯坐以待变,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监 国的摄政王走到东问两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视还是不知干什么好。
消息陆续报来了,“吉祥板”已经送到瀛台,由皇后带同崔玉贵替大行
皇帝小殓,钦天监选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点钟大殓。
“那么移灵呢?”袁世凯向来接头的内务府大臣继禄问说:
“定在什么时候?”
“这得请示监国、王爷跟各位中堂。”
“我先请问,”袁世凯说:“是不是停灵乾清宫?”
“是!”
“由西苑移灵到大内,打宽一点,算他三个时辰好了。今晚十二点钟启 灵,也还来得及。”袁世凯解释他选这个时间的原因:“这得戒严,晚一点好,
免得惊扰市面。”
“不错,不错!”载沣接口:“戒严要通知步军统领衙门。 慰庭,这件事请你办吧!”
“是!” 接着是第二起消息,满城的剃头棚子,皆有人满之患,这表示皇帝驾
崩,已是九城皆知。重听的鹿传霖偏又听见了这些话,失声说道:“啊!明 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内,不能剃头,咱们也得找个剃头匠来!”
“不必忙!”世续答说:“内务府有。太监之中会这手艺的也不少,不怕 找不着。”
一语未毕,第三起消息又来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进来便大摇 其头:“请脉的两位大夫又干上了!”他说:“昨儿是施焕主张用乌梅丸,吕
用宾不肯,今儿是吕用宾主张用乌梅丸,施焕不肯。他说,缓不济急,炮制 乌梅丸很麻烦,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药好了,赶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现成的吗?”张之洞说:“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设了分 号?”
“去问过了,这药只有他家总号才有,一去一来,也得好大工夫。再说, 方子还得先研究,等药来了,赶不上吃,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所以,”奎
俊轻巧地说:“干脆不开方子了!”
“照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张之洞掷笔说道:“遗诰的稿 子,不能再推敲了,递吧!”
“干脆请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来不及有几句话交代,那 可真是抱恨终身的一件事。”
“说得是!”张之洞回身摆一摆手:“监国,请!” 于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莲英进去一回,立刻传召。这
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床了,拥衾而坐,有两宫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后撑着 身子,只听她喘着气说:“我不行了!”
一语未终,袁世凯嗷然而号,把大家吓一跳,不过,随即都被提醒了, 鼻子里欷歔欷歔地发出响声,悲痛不胜似的。
“你们别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声音说:“我有几句要紧话,你们听 好了!”
“是!”大家哽咽着齐声答应。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后,”慈禧太后尽量说得清楚说得慢:“国事都 由摄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请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摄政王当面请旨!”她又加
了一句:“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是!”大家齐声而响亮地答应。 张之洞却单独碰头,朗朗说道:“太皇太后圣明!有此垂谕,社稷臣民
之福。”
“张之洞,”慈禧太后的声音忽然凄楚了:“我虽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 不过,你们一肚子墨水的人总也知道,历朝以来,那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
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处境!如果不是内忧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样一个结 局,我为什么不好好儿享几天福?张之洞,你们将来要替我说公道话才好!”
“太皇太后的圣德神功,昭垂天下后世,自有公论。且请释怀,安心静 摄。”
“静摄是不能够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问道:“我的遗嘱拟好了?”
“是。”
“你念给我听!” 于是张之洞站起身来,走向御榻一端,在慈禧太后与顾命诸臣之间,
斜着立定,双手捧着遗诰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 备位宫闱。迨穆宗毅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乱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
捻交讧,回苗俶扰,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 抚训,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谟,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
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灾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难,转 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冲龄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
愈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
“你们看!”慈禧太后一说话,张之洞随即闭口,听她说道:“这里这个
‘冲龄’似乎可以取消。” 张之洞也发觉了,大行皇帝以冲龄嗣统,则与穆宗即位无异,当然仍
非垂帘不可。但戊戌政变的训政,与冲龄无关,在文字上是个大毛病。慈禧 太后居然一下就听出来了,真是神明未衰,张之洞佩服之余,急忙答说:“是!
‘以冲龄’三字删除为宜。”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笼统而言,因而点点头表示满意,张之洞便
即再念:“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 力俱殚。幸予体气素强,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
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惫,犹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 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至弥
留。嗣皇帝方在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力翊赞,固我 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谟,有厚望
焉!丧服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好!”慈禧太后说:“不过我想应该加一段,我操劳了五十年,就这 么一撒手去了,说实在话,心里不能一点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觉得遗诰的文气有缺陷,“皇太后操劳五十年,抚今追昔, 所不能释然的,仍是天下苍生。”
“对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说:“就是要把这个意思加进去!”
“是!”张之洞略想一想说道:“‘遂至弥留’之下,拟加此数语:‘回念 五十年来,忧患叠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下
接‘嗣皇帝方在冲龄’云云。是否可行,请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这样。”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后呢?喔,如今该称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莲英答说:“万岁爷先小殓了,才好移灵。”
“是移灵乾清宫吗?”
“这得问王爷跟各位大人。” 于是载沣答说:“是!移灵乾清宫,大殓时刻,选的是卯时。”
“我呢?”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打算把我搁在那儿?不会是慈宁宫 吧?”
听这语气,表示她不愿停灵慈宁宫载沣虽听得懂,却不知如何回答。 奕劻便说:“自然是皇极殿。”
作为高宗归政之后养尊之所的宁寿宫,正殿名为皇极殿,规制全仿乾 清宫而略小。慈禧太后正是想据此殿,但另有说法。
“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占她的!”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张之洞, 你今年七十岁?”
“臣,”张之洞跪下来答说:“今年七十有二。”
“我记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来定的是传胪,我作主把你换成 探花。这话有四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张之洞以知遇之感,死别之悲,不由得涕泪交挥, 呜呜咽咽地语不成声了。
“老佛爷歇一会吧!”李莲英出来干预了,“等精神好一点儿,再叫两位 王爷、各位大人的起。”
说到这话,载沣自然领头跪安,退了出来。心里都在想,总还能见一 面。那知回到军机不久,隐隐听得深宫举哀,再一打听,慈禧太后已一瞑不 视了。




一○六
大行皇帝大殓之后,由光绪皇后升格而成的皇太后,随即由永和宫迁 入慈宁宫。永和宫位居东六宫偏东之中,在明朝就是最好的内宫之一,曾为
崇祯宠妃田贵妃所居。自从慈禧太后挪到宁寿宫以后,光绪皇后为了晨昏定 省方便,迁居永和宫。一切布置,自然与众不同,尤其是药房的设备最好。
瑾妃消息灵通,故而捷足先得,紧接着占了永和宫。 一到慈宁宫,太后第一件事是召见监国摄政王。她已经打算好了,由
此刻开始,便得给载沣一个下马威,好确立自己作为皇太后的地位与权柄, 所以见了面,行了礼,不叫他站起来,而且第一句就是:“孩子好不乖!又 哭又闹的。”
载沣一听愣了,不过还未感觉到事态严重,只说:“得皇太后管教!”
“当然!我非管教不可。”太后向旁边说一声:“把那两张单子拿来!”
“喳!”小德张的声音又亮又脆,随即呈上两张素笺。
“给摄政王!”太后拿手一指:“念给我听听。” 跪着的载沣,从小德张手里接过素笺一看,才知道是两张治丧大臣的
名单。于是先念恭办大行皇帝丧礼的那一张:“礼亲王世铎,睿亲王魁斌,
喀尔喀亲王那彦图,奉恩镇国公度支部尚书载泽,大学士世续、那桐,外务 部尚书袁世凯,礼部尚书溥良,内务府大臣继禄、增崇。”
“你再念老佛爷的那张。” 于是载沣又念:“肃亲王善耆,顺承郡王讷赫勒,都统喀尔沁公博迪苏,
协办大学士荣庆、鹿传霖,吏部尚书陆润庠,内务府大臣奎俊,礼部左侍郎 景厚。”
“你看看,给大行皇帝治丧的是十一个人,给老佛爷治丧的是九个人! 不但人数少了,身分也差得很多!你是不是存心看低了老佛爷?载沣!”太
后直呼其名,脸色铁青地呵斥:“老佛爷那一点亏待你了?你这样子报答她, 天良何在!”
载沣没想到身为皇父,职居监国,有此开国以来亲藩未有之尊荣,头 一天就受这么一顿申斥,气得脸上白中带青,青中带红,恨不得把那顶宝石
顶子的暖帽取下来,当面摔在她面前,说一声:“我不干了!”
可是,不干行吗?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气馁,而太后却又开口了, 这一次语气缓和得多。
“不是我特意要责备你!你不想想,天下是谁维持下来的?你不尊敬老 佛爷,有谁瞧得起你?你监国就跟老佛爷训政差不多,可是,你自己想想,
你能比得上老佛爷吗?如果你不是处处打着老佛爷的金字招牌,只怕用不了 多久,大权就落到老庆的手里了!”
想想太后的话也不错。载沣虽非心悦诚服,但气是平得多了,“如今头 一道上谕已经发了。”他说:“太皇太后的治丧大臣,如果要加,只有加溥伟
那班人,挂个名儿,不能办事。
倘或再胡出主意,更为不妙!皇太后看怎么办?”
“这件事就算了!另外丧仪上,能够有给老佛爷尽孝心的地方,再别忽 略了!”
“是。”
“你回去吧!” 载沣神色灰败地回到军机处。由于大丧连连,大家的神气都不好,所
以没有想到他是碰了大钉子。只把该发的上谕,拿给他看。
上谕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不过不到时候不能发,这天一大早已发了一 批,现在要发的一批,共计六件:一是大行皇帝大殓成服;二是议监国的礼
节;三是重大事件由摄政王面奏皇太后请旨;四是议皇帝尊太皇太后、皇太 后的礼节;五是外官不必奔丧;六是避讳之例,溥字不避,仪字缺一撇。载
沣毫无意见,看过照发。
“如今有几件事,要请摄政王定夺。第一件是定年号。今上入承大统, 为穆宗之子,兼祧大行,这个统绪,必得宣明。
我想不如就用宣统二字。”
“宣统,宣统!”载沣念了几声:“很响亮嘛!就是他。” 别无异议,张之洞说第二件:“大行的陵寝,至今尚未择定。应该赶快
派人驰往东西陵查勘地势,绘图诸旨。”“提到这件事,我有点难过??。” 载沣突然顿住不说了。
历朝皇帝,都在生前自择陵寝,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穆宗是年 方弱冠,不急于此,谁知祸起不测,另当别论。大行皇帝早露衰象,应该让
他自己选一块中意的长眠之地,只为慈禧太后从来不提,亦没有人敢请懿旨, 以致到今天尚无葬身之处,载沣不免难过。但话刚出口,想起慈宁宫中所受
的训斥,就不敢往下说了。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他缩口是为了不便批评慈禧太后,因而也就没有 人追问。话归正传,只请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选。
“这得懂风水的才行。”奕劻答说。 鹿传霖恰好又听见了这句话,深怕会派他这个苦差,因而赶紧接口:“还
得年纪轻一点的,才能翻山越岭,细细去找。”
“我举荐两个人。”世续说道:“一位是伦贝子,一位是陈雨苍。” 陈雨苍便是邮传部尚书陈璧。工部裁撤,一部分营造事业归邮传部接
管,派他去是很适当的人选。至于溥伦,方在壮年,又略知风水,这个差使 亦能胜任。这件事便又算有了着落了。“第三,”张之洞未说之前,先表示意
见:“这件事是照例文章,请摄政王从宽处置,就是各省所荐的医生,跟太 医院的人如何处分?”
“你们看呢?”
“处分该有轻重!”张之洞说:“太医院的重一点,各省来的轻一点。”
“不管轻重,反正照样做官当差。”奕劻说道:“一革留,一降留就是了。” 革是革职,降是降级,但都留任,并无大碍,这件事又算定了。
“至于谁该穿孝,派谁奠酒,应由治丧大臣会议请旨。”
“不,不!”载沣接着张之洞的话说:“大行太皇太后母家应该穿孝百日, 在大行太后梓宫前奠酒的,要多派亲王、贝勒。”载沣接下来又说:“我还想
起一件事,上尊谥是怎么个规矩?”
“列帝加至二十二个字,不得再加。”张之洞说:“列后加至十六个字, 不得再加。这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定制。”
“那么,大行太皇太后,现在已经有了几个字了?”
“摄政王是问大行太皇太后的徽号?”张之洞念了一遍,失声说道:“糟 了!已经有了十六个字!”
“不能再加了吗?”
“再加就超过字数了。”
“照这么说,莫非就没有尊谥了?”载沣大不以为然:“这不象话吧?”
一句话将张之洞问住了。袁世凯便替他解围地说:“这交礼部议奏好 了!”
※ ※ ※ 慈禧太后尊谥字数多寡的难题,由于一道上谕,迎刃而解。这道上谕
是根据载沣的建议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帘训政,四十余年,功在 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丧典礼,允宜格外优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着
礼部将一切礼节,另行敬谨改拟具奏。”礼部议奏,比照皇帝的丧礼,斟酌 改拟。皇帝的尊谥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个字正好。
原来谥法有一定的规矩。后谥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贤德贞 淑的字样,末四字的偶数,则必用“天”、“圣”二字。这样加起来,不多不 少,恰好六个。
只是会典所载,适用于后谥的字样,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过,竟找不 出来,于是又下一道上谕:“着于会典帝谥字样内参酌选择,敬谨恭拟,以 重巨典,而伸显扬。”
这件事有人看得极重,有人看得极轻。看得极轻的是一班少年亲贵, 见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数跟皇上一样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细琢磨,还能用个丑字眼吗?” 看得极重的,自然是一班词臣。说帝谥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圣
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文宗显皇帝,这章、仁、宪、显之谥,无不确切不 移,一字可以尽其一生。高宗纯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
帝的纯、睿、成、毅等谥,亦有因时论势,或者有所讳言,出以曲笔的苦心 在内。至于后谥,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帘四十年,盖棺论定,用一字涵
盖,能不格外慎重?
这样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谕中亦指示“着内阁各部院衙 门,会同敬谨拟奏以闻”,即是交付廷议,理当由大学士主持。不过廷议是
表面文章,出主意的还须靠一班通人。所以张之洞跟孙家鼐商量,开了一张 名单,汉人是协办大学士鹿传霖、陆润庠,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吴士鉴、郑
沅、袁励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参、唐文治、汪 荣宝等人,旗人只邀了三个:大学士世续,协办大学士学部尚书荣庆、礼部 尚书溥良。
由于国有大丧,禁止筵宴,张之洞命会贤堂备了两桌素饭,亦不设酒, 草草餐毕,喝茶开议。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册罕睹。”张之洞说:“自古垂帘的贤后,莫过 于宋朝元祐年间宣仁太后,然而临朝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大忧患。我面承
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谆谆以后人‘说公道话’见嘱。我辈今日所议虽只一字, 关系重大,总要勿为千秋史评所讥才好。”
沉默片刻,礼部尚书溥良职责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见:“上谕虽说在帝 谥字样中选用,其实合于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圣,至大中正等
等字样,似乎都不合适。”
“那么合适的呢?”荣庆接口:“不妨先列出来,逐字斟酌。”
“这话不错!”孙家鼐附议:“这样虽费点事,倒是最妥当的办法。”
“其实,”鹿传霖突如其来地说:“圣字很可用。宋朝垂帘的太后,谥必 用圣,只有章肃明献刘后例外,那是因为李宸妃的缘故,另当别论。”
“滋轩此议甚是!”世续正好卖弄他肚子里那点墨水:“我记得《贵耳集》
中谈过,议论甚正。”
“是,议论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圣宪皇后何?” 原来据说是高宗生母的钮钴禄氏,谥法便是“孝圣”。唐文治的声音不
高,鹿传霖不曾听见,世续却大为扫兴,紧闭着嘴不作声。
“如何?”鹿传霖不明究竟,还在得意洋洋地高声问道:
“孝圣之圣,亦犹圣祖之圣。雍正初元??。” 他的议论还刚开端,坐在他身旁的陆润庠歪过身子去,凑在他耳朵边,
大声提醒,苏州人撇京腔,除非象说书的用虚飘的假嗓子,不然就说不响, 所以陆润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苏州话说道:“有过格哉!喏,乾隆的亲娘、
孝圣宪皇后!”
鹿传霖做过江苏巡抚,庚子年自苏州勤王北上,所以吴侬软语,亦能 解意,听得陆润庠的话,脸色也就跟世续一样了。
于是取来一本会典,翻到叙“内阁”这一卷,关于“谥法”一条中载 明:“凡谥法,各考其义而著于册”,共上中下三册,总名《鸿称通用》。每
册卷数不同,下册只一卷,“群臣赐谥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册两卷, 上卷“以谥妃嫔”,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谥王”,共七十五字。上册便归帝
后专用,“上册之上,列圣庙号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册之中,列圣尊谥 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册之下,列后尊谥取焉”,共四十九字。这些字样,
在会典中都有记载,如今为慈禧太后上谥,须在上册中卷中选用。
上册之中虽有七十一字,但适合慈禧太后的并不多。因为虽用帝谥, 究竟是后,太刚劲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谥武。平洪杨、平捻军都
是她垂帘时候的事,“克定祸乱曰武”,在她亦足当之无愧的。其次,如纯、 宜、成。哲等字,虽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谥或庙号,自然避免。因此,逐
字斟酌,初选只得十个字,由吴士鉴提笔,写在一张素笺上,送给并坐在上 的孙家鼐、张之洞看。
“香涛,你念吧!”孙家鼐说:“念完了公议,十中选三,再交廷议,就 一定允当了。”
于是张之洞念道:“‘任贤致远曰明;聪明睿哲曰献。’献字不好!”他 说了这一句,接着又念:“沈几烛隐曰渊;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宁;
柔德安众曰靖;威仪悉备日钦??。”
下面还有三个字,张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词,显然 的,他是在推敲这个“钦”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孙家鼐说“我也觉得‘献’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谥法、庙号,务须避忌。”
“宋钦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张之洞脱口便问。
“不算!”世续答说:“钦宗有弟接位,而且还有南宋。怎么能说是末代 之君?”
“说得是!”张之洞招招手,“劳驾,那位拿会典我看看!” 这部会典的字极小,张之洞拿挂在衣襟上的放大镜照着,好不容易才
找到“钦”字的说明,一面看,一面点头,是很满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选三了,十中选用,唯钦字为不可易!”他提高了声音说:
“各位请看:‘威仪悉备曰钦;夙夜祗畏曰钦;敬慎万几曰钦。’垂帘听政, 虽后而帝,自是‘威仪悉备’,而夙夜祗畏;敬慎万几’,正见得大行太皇太
后,亦知垂帘非祖制,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戒慎恐惧如此!”张
之洞越讲越得意,拍手顿足地笑着说“妙啊!这个钦字,天造地设,仿佛早 就为慈圣预备好了!”
一时眼泪鼻涕,无法自禁,沾得白中带黄的胡子上,亮晶晶发光,他 从袖中掏出一块已成灰色手绢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涂,惹得下坐诸人, 都忍不住想笑。
于是吴士鉴开玩笑似的附和:“中堂,还有妙的喽!”他用一口杭州话 说:“后谥中也有钦字:‘威仪悉备曰钦,神明俨翼曰钦!’神明俨翼,岂非 形容入妙?”
“是啊!”张之洞一点不觉得他有开玩笑的意味,很郑重地问孙家鼐:“钦 字如何?万不可易吧!”
他已说了万不可易,孙家鼐还能说什么?点点头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传霖说:“徽号中有个钦字了。”
“这倒不要紧!”这一次世续的脑筋比鹿传霖来得清楚:
“孝圣宪皇后的尊谥中,不有两个‘圣’字吗?”
“这一说,更无疑义。”张之洞说:咱们再拟最后四个字!” 最后四字,实际上只拟两字,因为天、圣二字是现成的。大致“天”
字指先帝,“圣”字指当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谥,用此四字,必得在“相 夫教子”这句话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鸿称通用》的限制。
“这四个字虽是照例文章,其实大有讲究。”张之洞又发议论了:“‘天’ 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圣’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关系。譬如孝
静成皇后,用‘弼天抚圣’四字,就是一个好例子。”
原来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嫔,逐步晋封,成为继后,至道 光二十年,以三十三岁的盛年,忽然暴崩,传说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
于自尽。其时文宗年方十岁,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静贵妃所抚养,晋为皇贵 妃,却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样,正位中宫,据说亦因宣宗痛孝全死于非命,所 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遗旨封皇六子为恭亲王。文宗即位,尊 皇贵妃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居寿康宫。皇贵太妃大为失望,因为她本来可
望继位为皇后,只以宣宗对孝全皇后有那么一般隐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 能正位的障碍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该报答抚养之恩,尊之为皇太后,情理允
当,而于礼亦无不合,而居然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据说文宗与比他小一岁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养母为太后,多少 有些意气在内。这样到了咸丰五年,皇贵太妃身染沉疴,一天,文宗去探病,
迎面遇见恭王自内而出,便问病势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 救,看样子是要等有了封号,才会咽气。
已经贵为皇贵太妃,再有封号,当然是尊为皇太后。文宗一时还没有 工夫考虑,只“哦,哦”地应声,示意听到了。而恭王却起了误会,将未置
可否的表示,错误为已经允许,他这时是“首揆”,一回到军机处,便传旨 预备尊封的礼节。
及至礼部具奏,文宗大为恼怒,不过他亦很理智,知道决不能拒绝, 否则在病中的皇贵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会断气。因而准奏,尊养母为“康
慈皇太后”,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驾崩。
这下,文宗没有顾忌了。他自己虽仍照仪礼,持服百日,但礼部所奏 康慈皇太后丧仪,则大加删减。最重要的是两点:
一是不祔庙;二是不系宣宗谥。 不祔庙是神主不入太庙。太庙是极严肃的禁地,有无这位太后的神主,
谁也看不到,但不系帝谥,则天下共知,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谥 末一字为“成”,所以皇太后应称“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谥为“孝静康慈
弼天辅圣皇后”,并无成字。这在明朝有此规矩,皇帝的生母为妃嫔,如果 及身而见亲子即位,则母以子贵,自然被尊为皇太后,倘或死在亲子即位以
前,则追尊为后,但不系帝谥,以别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却不肯担承薄 情的名声,凡此减损丧仪,都托词是太后的遗命。
兄弟猜嫌的迹象,不止于此,十一天以后,文宗以“办理皇太后丧议 疏略”为由,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本来亲如一母所生,至此,
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样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变成功,穆宗即位不久,为了报答恭王的功劳,孝静太后 才得祔庙系帝谥,称为“孝静成皇后”。
“孝静的尊谥,那时加了一个‘成’字以外,还改了一个字。”张之洞说:
“原来是‘弼天辅圣’辅者辅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献议,要改为安 抚的抚。这样一来,孝静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确为孝静所抚养,
不悖事实,这个字实在改得好!由此可见,议谥的学问大得很,你们好好推 敲吧!”
交代完了,与孙家鼐相偕离座,接着,世续、鹿传霖与陆润庠等人, 亦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议谥是内阁的公事,但礼部尚书总司其成,所以溥良
接替张之洞主持其事,聚讼纷纭,只拟定了两个字“兴圣”。实际还只是一 个“兴”字,“天”字上面那个字,尚无着落。
※ ※ ※ 好在上尊谥为时尚早,尽不妨从容商议。而有两件事,却必得早早定
夺,一是登极之期,二是摄政王的礼节。 登极要选吉期,钦天监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举行登极
颁诏巨典,上上大吉。”由礼部照例预备,并无困难,难的是摄政王的礼节。 清朝有过摄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时隔两百余年,犹有讳言
之势。因为顺治初年关于摄政王多尔衮跋扈不臣的传说甚多,甚至还牵涉到 孝庄太后。“太后下嫁”虽已证明并无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春花秋月,
悄然不怡”却未尽子虚,多尔衮常到“皇宫内院”,更见之于煌煌上谕,说 起来总是丑闻,不提为妙。
就因为有多尔衮前车之鉴,所以议摄政王的礼节,有两个难题,一个 是载沣的身分,究竟是无形中的太上皇,还是皇帝的化身?
在顺治初年,皇帝称摄政王为“皇父”,上谕之外,另有“摄政王谕”, 都是无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尔衮与世祖是叔侄,载沣与“今上”却是
嫡亲的父子,倘或制礼不周,载沣比多尔衮更容易成为太上皇。
因此,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一马当先,第一个上条陈,开宗明义就说, 监国摄政王的礼节“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国政,自足以别嫌疑、定犹豫”。
后面又解释“代朕主持国政”一语,“是监国摄政王所办之事,即皇上之事, 所发之言,即皇上之言。应请自纶音外,监国摄政王别无命令逮下,内外臣
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启请。”
这个说法,变成摄政王就是皇帝,二合为一,看起来权柄极大,但比 皇帝是皇帝、摄政王是摄政王,一分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为皇帝上有太
后,下有军机大臣,并不能任性妄为,臣下亦不得别开乱政之路。所以刘廷 琛的这个看法,很快地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却颇有疑问。他说:“顺治初摄政王以信符奏请不便, 收藏邸第,其时办事,盖多在府中。今按:国事朝旨,岂可于私邸行之?惟
一日万几,监国摄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给、势不便,且 体制不肃,非所以尊朝廷,机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冲龄典学,尤赖
随时护视,以端圣蒙。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监国摄政王居处之所,俟皇 上亲政时,仍出居邸第。臣尝恭考高宗纯皇帝御批通鉴,论旁支承大统者,
可迎本生父母奉养宫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权住宫禁,高宗不以为嫌。祖训 煌煌,正可为今日议礼之据。监国摄政王奉遗命代皇上行政,尤无所谓嫌也。”
他的条陈共是四条,前三条都说得很好,最后这一条却坏了。太后得 知其事,很不高兴,将载沣找了去问道:“有人主张让你们夫妇搬进宫来住。 有这话没有?”
“有的。”载沣答说:“是大学堂的监督刘廷琛,他说,是高宗这么说过 的。”
“拿他的原折子来我看!” 载沣答应着退了下来,立刻将原折子送到慈宁宫,太后尚无表示,小
德张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那好!醇王福晋一搬进来,那就跟老佛爷一样了! 本来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醇王抓权,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晋捧得
跟凤凰似的了!”
太后一听,勃然色变。她本来只是在考虑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张一提 醒,再不必考虑,立刻又传懿旨:“召摄政王面请大事!”
慈宁宫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从军机去走个来回,很费气力。 载沣喘息未定,忽又奉召,颇有疲于奔命之苦。心里在想:刘廷琛的话不错!
应该住到宫里来,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当太后发问,所谓“‘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摄政王居处之所”, 应该是在那一处?载沣竟真去寻思了。
这一来,太后更为恼怒,因为载沣如果没有住进宫来的意思,一句话 就可以回答:那一处也不合适。刘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见
得他是真的在考虑,应该住那一处。
“历来皇上视事的偏殿,都在养心殿,你打算住养心殿后面的随安室、 三希堂、无倦斋、还是嘉顺皇后住过的梅坞?”
受了一顿申斥的载沣,气无所出,迁怒到刘廷琛头上,他记得有个规 矩,大丧十五日内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于是以监国摄政王的身 分,决定降旨申斥。
“王爷,”张之洞劝道:“摄政王的礼节,原曾降旨,命内阁各部院会议 具奏,臣下应诏陈言,话说得早了点,似乎不宜处分。”
“怎么?”载沣脱口问道:“莫非我连申斥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说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张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说:“话不过说
得早了一点,可没有说错,更不能说他不能说,原折应该交下去,并案处理。” 这一次是载沣不作声,当然是默认言之有理。于是“达拉密”拟了两
道上谕,一道是:“国家现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应奏事,乃该大 学堂监督刘廷琛,于本日遽行呈递封奏,殊属不合,着传旨申斥。”另一道
是:“刘廷琛奏陈监国摄政王礼制事宜,着交内阁各部院衙门并案会议具
奏。” 上谕到了张之洞手里,想起一件事,决定要跟载沣争一争,当时便向
世续说道:“伯轩,有个陋习,我想趁此机会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见摄 政王去。”
“香涛,”世续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赞成。”
“那是什么事呢?”
“传旨申斥的陋习。”张之洞说:“摄政王怕还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释。” 载沣就坐在里屋。张之洞与世续交谈时,他已约略有所闻,所以等他
们一进去,先就说道:“传旨申斥的规矩我知道,是派太监去申斥。”
“王爷可知道,这是个美差?”
“美差?”载沣诧异:“莫非还有好处吗?”
“是的!有好处。”世续接口说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给奉旨申斥的 太监一个红包,听说是有规矩的,预先讲好了没事,跑去说一声:‘奉旨申
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 那可就惨了!”
“怎么呢?”
“无非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 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
“是不是?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之洞说:“刘廷琛身为大学堂 总监督,多士表率,师道尊严,如今名为传旨申斥,实则受辱于阉人,何堪
再为师表?就不说刘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无端受 辱,斯文扫地,岂朝廷亲贤养士之道。王爷受大行太皇太后付托之重,天下
臣民,属望甚殷,革故鼎新,与民更始,大可从小处着手。似此陋习,请王 爷宣示,断然革除。”
“怎么革法?”
“传旨申斥,既已见于上谕,便是申斥过了,不必再派太监去胡闹。” 载沣考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革掉也好!”
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正反双方都颇重视。在张之洞以为这是裁抑宦官
之始,防微杜渐,自觉无愧于顾命老臣,在太监则以为是载沣的“下马威”, 有意跟深宫作对。尤其是小德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宫里来了吗?如果老佛爷在,他那儿敢!” 光绪皇后从升格为太后,一切皆以作为她的姑母而为婆婆的慈禧太后
为法。本来时异势迁,她的才具亦远逊于慈禧,根本不能学,也学不象。不 过,载沣较之当年的老恭王,亦犹太后与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
间内,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权威。这因为小德张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载沣一 个弱点:他不会用脑筋,稍为麻烦些的事,便想不透彻,他又不会说话,稍
为复杂些的事,便说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这些弱点,制他很容 易,只要把很简单的一件事绕两个弯弄得很复杂,然后故意跟他找麻烦,就
无有不“竖白旗”的了。
于是为了革除由太监“当面传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问。
“这是谁的主意?”
“张之洞的主意,世续也帮着他说。”
“他们怎么说来着?”太后紧钉着问。
张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载沣已记不太清楚,就能记得清楚,也无法转 述,想了一下答说:“他们说传旨申斥的太监,骂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会好好当差,别犯错吗?”太后又说:“就是要骂,才会改。”
“是啊!”载沣脱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该骂,怎么又听张之洞的话呢?” 这一问将载沣问得张口结舌,无以为答,而且颇为困惑。当时觉得张
之洞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而如今太后的话,似乎亦很有道理,那么究竟是 谁错了呢?
“你说个道理我听,明知道人家的话错了,何以又听了进去。”
“他,他也是军机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着问:“他是军机大臣,你呢,你不是监国摄政王吗?” 载沣又没有话说了,只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你说清楚,老佛爷遗命,大事要先问我。你也别忘了,我是皇 太后!老佛爷在日,是怎么个情形,你是亲眼得见的,我虽没有老佛爷那份
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还我一个皇太后的规矩!宫里的事,你得问我,太 监不守规矩,你告诉我,有些事让内务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点儿
心,多照料照料外头!”
载沣不觉得他监国摄政王的权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说:
“是,是!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 ※ ※ 帝后大殓之后,奉安之前,梓宫照例要由大内移到停灵待葬之处,名
为“暂安”。 暂安之处名为“观德殿”。——出神武门,经北池子过桥,有道与神武
门相对的大门,名为北上门,进门就是景山,一名万岁山,明朝称为煤山, 思宗殉国,即在此处。这座山周围二里有余,共有五峰,形如笔架,山不高,
中峰亦不过十一丈余。山后为形制如太庙的寿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东为 永思殿,又东即为观德殿。
观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宫,而乾清宫西暖阁与宁寿宫皇极殿,两处停 灵,应该那座梓宫奉移观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见不一,有人以为母在子先,理当慈禧太后先移 观德殿;有人则以为乾清宫为天子正寝,不宜久停梓宫。论道理,似乎后者
为是,所以附议的人比较多。
但太后却主张皇极殿的梓宫,先移观德殿,她的理由是,定东陵早已 修筑完好,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这个说法,初听不错,细想不然,
因为东陵、西陵亦皆有停灵的暂安殿,宫在观德殿过了百日,即须移到陵上, 与何时入土,并无关系。
只是太后坚持,载沣无法以言词挽回,而军机又不能请见太后,待载 沣细说理由,似乎只有遵“慈命”办理了。
就在上谕将颁的前一天,李莲英到慈宁宫求见太后。从两宫自西安回 銮以后,他的声光便渐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势力不但不敌崔玉贵,而且
连小德张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却仍不敢对他轻视,立即传见。
等行了礼,太后吩咐小德张:“给谙达一张小凳子!” 这“优礼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学的。果然,李莲英颇为感
动,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日一样,称之为“诸达”,使他觉得她跟先帝毕
竟还有夫妇之情。对她的反感,因而减少了很多。
“日子真快,转眼二十七天就快满了!”太后眼圈红红地:
“这二十来天,我也不知道如何过来的!”
“请主子别伤心,千万保重!万岁爷太小,全靠主子操劳保护。”李莲英 紧接着说:“奴才今天来见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说着,从小凳子上起身复 又跪下。
“起来,起来!还是坐着说好了。” 李莲英起是起来,却垂手站着回奏:“奴才听说要拿老佛爷的灵柩,移
到景山。不知道可有这话?”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么?且把话说活动
些,因而答道:“还没有定规。”
“若是还没有定规,奴才求主子,仍旧让老佛爷暂安在宁寿宫。”李莲英 的声音在嘶哑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爷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
才得求主子开恩,放奴才回去。这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求主子让奴才能在老 佛爷跟前多尽点儿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里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爷平
时使唤惯了的人,没法儿都跟了去,再说,老佛爷要什么没有什么!只怕主 子心也不安。”
太后听说,李莲英在皇极殿照料几筵,除了丧仪上的规矩以外,完全 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样,每天寅卯之间,进一碗燕窝粥,然后唤宫女打洗脸水,
开梳头匣子,还进首饰箱,仿佛慈禧太后自己会挑,这天插什么簪子,戴什 么戒指。至于早膳、晚膳,一样是拣慈禧太后生前喜爱的肴馔上供,供完了
还喊一声:“老佛爷绕弯儿去罗!”这时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赶紧避开,跟 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后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规矩无异。
先还以为传话的人过甚其词,如今听李莲英的话,才知道他真是当“老 佛爷”还住在宁寿宫。这不跟发了神经一样?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对他宠信
数十年,亦无怪乎他会如此。
一时感动,也是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太后只能点点头 说:“好吧!就让皇上的灵柩,先移观德殿好了。”
“是!”李莲英接着问:“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话,马上传给五爷?”
“五爷”是指载沣,太后答说:“对了!你传话给五爷好了。” 等李莲英一退出去,小德张埋怨太后:“主子怎么就听他胡说?他那里
是什么孝顺老佛爷?是霸占着宁寿宫不肯让出来,不知道安着什么心?奴才 看,这件事要糟!”
“如今可也没法子了。”太后又说:“不过,我想他也不敢胡来!你多派 人稽查就是。”
“奴才当然要多派人稽查。” 从这天起,小德张以太后的名义,通知内务府,入夜格外多派护军巡
查,不但大行太皇太后的梓宫,要严密保护,冷僻之处,更应留心,以防意 外。
这情形传到李莲英耳中,他冷笑着说:“小德张想把老佛爷的灵柩请 走,他好来掘藏?我偏不叫他遂心。外头传说,老佛爷的私房有三千万银子,
一半埋在长春宫,一半埋在宁寿宫,这话真假我不说,让他去猜,让他去想, 想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自己把自己一条小命折腾完了,我才称 心!”
※ ※ ※ 十一月初九,极冷的天气,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有资格着貂皮褂
或穿其他“大毛”的,也仍然是一袭青布老羊皮袍,貂帽当然也不能戴,因 为大丧还在二十七日之内。
登极的吉时是“午初初刻”,也就是午前十一点一刻。到了十点钟一过, 群臣络绎而至,方在排班之际,宫内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王嬷嬷已经哄了好半天了:“今儿是老爷子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噢!” 小皇帝总算听话,乖乖地让王嬷嬷替他在青布丝棉袍上,罩上一件白布衫,
然后抱到慈宁宫来,交了给摄政王。
照理部斟酌成例拟订的登极仪式,由摄政无抱着皇帝,先到两天前奉 移到观德殿的大行皇帝梓宫之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祗告受命。当然,所
谓三跪九叩,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接下来便是朝太后。先在便殿中换礼服,特制小朝服,上衣下裳,前 后左右,用金丝绣得有二十七条龙,外加日月星辰,黼黻藻火,五色云头,
八宝立水。穿在身上,既不平整,更不服帖,难受极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顶小朝冠,顶戴共有三层,每层一座金龙托子,上承 一粒东珠。小皇帝戴在头上,沉重的头都抬不起来,而且黑狐的帽檐,其暖
异常,更戴不住,双手乱抓,非取下来不可。摄政王怕他不遂所愿,会哭会 闹,只好替他拿下来,不过作了声明:“回头行礼时,还得戴上。”
到了慈宁宫,由于有王嬷嬷的照应,倒是蛮象个样子地行完了礼。太 后、摄政王、王嬷嬷都松了口气。
这就要到外廷去受贺了。仍然是由摄政王抱着,坐轿子出了乾清门, 先到中和殿,由摄政王扶着,坐上宝座,受以恭王溥伟为首的领侍卫内大臣
等人的朝贺。皇族中谁跟皇帝亲近,或者皇帝愿意亲近谁,便在此时,可见 端倪。
这一阵折腾,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烦了。紧跟着转往太和殿,正式举行 登极大典。
名为大典,实在简单得很。因为凡是登极,皆在大丧热孝之中,所以 丹陛大乐虽设而不奏,百官贺表虽具而不读,只是皇帝升殿受礼而已。
据说大内在明成祖营建之始,规制务极尊崇,以整个京城地势而论, 太和殿是最高的,而太和殿中,又以宝座为最高,由此平视,一直可以望到 前门以外。
小皇帝当然没有那么好的眼力。摄政王将他抱上宝座,自己单腿跪地, 在右侧用双手将他扶住。那顶要命的朝冠,压的小皇帝又重又热,望到丹陛
下,品级山前黑压压一片人头,看得头昏眼花,猛不防净鞭一抽,将他吓得 哆嗦,哭声可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帝在宝座上大哭大闹,“我不爱这儿,我不爱 这儿!”
朝仪整肃,连声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越觉得小皇帝的哭声喊声, 气势惊人。摄政王急得满头大汗,唯有尽力安抚!
“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 他的声音也很大,殿外虽听不见,殿内执事的王公大臣却无不听得清
清楚楚。心里都在说:刚当皇帝,怎么“一会儿就完”,大是不祥之兆! 除了登极大典之外,紧接着还有很重要的三项仪礼,第一项是为大行
皇帝上尊谥,“同天崇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庙号“德 宗”。陵寝择地在西陵金龙峪,定名“崇陵”。
第二项是为慈禧太后加尊谥,如张之洞所主张的,首用“孝钦”,末四 字是“配天兴圣”。为了这个“配”字,俨然与文宗敌礼,地位已在文宗元
后孝德、继后孝贞以上,颇有人不以为然,但只是私下窃议,没有人敢公然 抗言。
第三项是为兼祧母后上徽号,称为“隆裕皇太后”。此外穆宗与德宗的 妃嫔,亦都晋封,穆宗瑜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瑜皇贵妃”;珣贵妃被尊封为
“皇考珣皇贵妃”;瑨妃被尊封为“皇孝瑨贵妃”;德宗的瑾妃,自然亦被尊 封为“皇考瑾贵妃”。
※ ※ ※ 载沣的严重失态,成了京里最流行的话,许多人相信,这是清祚不永
的预兆,因而助长了各种流言,而为人谈得最多的是袁世凯。 几乎是在颁哀诏的同时,京中便盛传摄政王为兄报仇,已将袁世凯秘
密处死,因此,由奕劻设计,利用摄政王会晤各国驻华公使的机会,让袁世 凯陪同出席,借以辟谣。但是效用不大,处死之说,固以不攻自破,却另有
一种说法:袁世凯如能得保首领,便算上上大吉,革职查办是迟早间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驾崩,保皇党首先发难,康有为、梁启超师 弟,通电海内外说两宫祸变,袁世凯为罪魁祸首,请朝廷即诛贼臣,以伸公
愤。并指光绪之崩,出于袁世凯的毒手。康有为又跟人说:汪人燮在伦敦曾 亲口告诉他,袁世凯曾以三万银子运动力钧,在为皇帝请脉时,伺机下毒,
力钧大骇,多方设法辞差出京躲祸。
这种骇人听闻的攻击与传说,在朝廷并未引起反感,因为说皇帝被毒 死这句话,根本就是忌讳。而保皇党所倚恃为倒袁主将的肃王善耆,深知内
幕,不以为皇帝之崩,袁世凯应该负责,因而迟迟未有行动。
其实,善耆的势力并不足以倒袁,他必须联络载泽,而载泽的主要目 标是倒庆。乘机而起的是盛宣怀,他早就在走载泽的路子了,不过志在邮传
部尚书,所以要倒的是陈璧,而陈璧倚铁路总局长梁土诒如左右手,此人为 盛宣怀的第一号死对头,是故倒陈又必须倒梁。
由于情势复杂,若说谋定后动,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凯 一时不会动摇,暗中盘算,只要唐绍仪访美有成,足为奥援。
原来一度因为美国排华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复趋和好,而且美国 决定退还一部分庚子赔款,充作中国派遣留美学生的经费。朝廷为报答美国
的好意,将于六月间派奉天巡抚唐绍仪为专使,并加尚书衔,访美致谢。这 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袁世凯已奏准慈禧太后,决定在外交上亲美,希望能够
借到巨额美款,收回东三省的铁路,同时缔结中美德三国同盟。唐绍仪赴美, 即衔有此两大使命,此外并兼充考察财政大臣,分赴各国相机谈判免厘金、
加关税的条约。
照袁世凯的想法,唐绍仪赴美谈判的两大任务,如有成功的希望,他 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将来总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属。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从设立总理衙门,办洋务以来,人与外交便是离不开的,既然袁世凯主张亲 美外交,则只要美国一日亲华,袁世凯即一日不会失权。否则,朝廷就会视
如亲美外交的破裂,万万不肯出此。
可惜,唐绍仪动身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日到达东京时,日本的特使
高平早着先鞭,已在华盛顿与美国国务卿开始谈判在华利益。及至唐绍仪由 东京坐邮船到美国西海岸途中,接到两宫先后驾崩的消息,从轮船上一上岸,
有个北京来的电报在等他:唐绍仪应改名为唐绍怡,因为仪字犯了新帝之讳。 虽在旅美途中亦须遵礼成服。服制中有一项严格的规定,百日内不得
剃发,连带亦就不能剃须,所以唐绍怡上岸时,已是于思满面。及至换乘横 贯美国大陆的火车,抵达华盛顿,来迎接的美国礼宾官员,大为骇异,中国
派来的外交官,首如飞蓬,青布旧袍,何以如此狼狈?唐绍怡揽镜自顾,亦
觉得是一副从未有过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达的那天,日本与美国换文,声明维持中国独立,
保全中国领土,机会均等,维持现状。最后这两点,否定了美国借款给中国, 收回东三省铁路的可能性,同时因为中国政局起了变化,美国亦不愿作任何
进一步的谈判。不过唐绍怡还见到了美国总统,袁世凯认为希望未绝,犹有 可为。
在唐绍怡,也觉得万里迢迢,空手而归,未免难以为情,所以很想临 时抓个题目,达成协议,多少亦算是一种成就。于是有人建议,中美既然有
进一步修好之议,则两国使节的地位,不防提高,将公使升格为大使。唐绍 怡颇以为然,向美国政府私下试探,所得到的反应很好,唐绍怡便即密电外
务部,请示其事。
这时办理大丧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酝酿变动之中,载沣周围已出现 了一个“智囊团”,以载泽为首,载沣的幼弟载涛亦颇喜进言,每天下午在
北府中聚会,信口纵谈,慢慢谈出了结果,决定要办两件大事。
一件是载泽所主张,全国的财权,统归中枢掌握,换句话说,就是归 度支部全权调度。
这件事从甲午以后,就在进行,但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 所以成效不彰。载泽认为当初阻力丛生,是因为有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
这班势力根深蒂固,连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词色的重臣在,如今督抚的资 格,远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极,应行新政,名正言顺,不会有人敢出头反对。
这话听来很有道理,载沣同意了。不过照载泽的计划,设立各省清理 财政处,先得拟订一套清理的办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
套简单的办法,未必尽皆适用。总之,兹事体大,必须谋定后动,无须急在
一时。 另一件是载涛所提出,而出于日本士官出身的良弼的建议,练一支禁
卫军,作为收兵权的开始。这话在载沣,更是搔着了痒处,因为他到德国去 谢罪时,德皇向他说过,皇室要保持政权,必须先掌握兵权。载沣对这一忠
告,印象极深,是故载涛一提到此,他便有深获我心之感。
于是载沣转告良弼,拟了初步的计划,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设立禁 卫军,专归监国摄政王统辖调遣。并派贝勒载涛、毓朗、陆军部尚书铁良充 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
也不过刚有个名目,载沣便有了错觉,自以为雄兵在握,有恃无恐, 自然而然地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下决断也快了。从表面上看,不再象从前那 种优柔寡断的样子。
但是,召见军机办事,并不因为他比以前来得神气,事情就会变得顺 手。谈到清理财政,袁世凯讲了许多督抚的苦衷,谈到练禁卫军,以他的经
验,更会有许多令人扫兴泄气的话。于是“袁世凯早就该杀”的话,便在北
府的上房中,时有所闻了。
※ ※ ※ 唐绍怡的电报送到摄政王那里,他不明白公使与大使的区别,却又不
问军机大臣,只批了个交陆军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交外务部而交陆军部,谁也不明白载沣的用意,有人说,这表
示他最信任、最重视陆军部,而不信任外务部。这话亦不尽然,载沣最信任、
最重视的是度支部。
※ ※ ※ 练兵先须筹饷,新政非钱莫办,度支部的职责更见重要,而载泽的权
柄亦就更大,气焰亦就更高了!
“理财,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听老大哥的!”载泽对载沣说:“第一, 不能让老庆过问大事:第二,不能让张香涛胡出主意。从前李少荃说他‘服
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一点不错。人家说李少荃‘张目而卧’,张香涛
‘闭目而行’,你看着,我来‘张目而行!’”
“好大的口气!”载涛笑着说,当然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载泽目空一切,唯有遇见天真未漓的这个堂弟,毫无办法,只有闭口
不语了。
“你说张香涛书生之见,我倒觉得他肯说真话,眼光也看得远。理财不 外乎开源节流,咱们旗人,每个月坐领钱粮,成天不干正事,遛遛鸟,玩儿
玩儿古董,都成了废人了。所以,”
载涛加重语气说:“张香涛变动旗制的主张,我赞成。”
“果然能替旗人筹出一条生路来,不致于虚耗国家钱粮,自然是件好事。” 载沣皱着眉头说:“只怕办不通!”
“怎么办不通呢?”
“咱们旗人会反对!”
“只要办法好,就不会反对!这件事非办通不可,不然汉人不服。都是 大清朝的子民,为什么旗人就该不劳而获?五哥,你这监国摄政王要想当下
去,可得拿点魄力出来。”说完,载涛起身就走了。
“你看,老七!”载沣苦笑。
“你也得管着他一点儿!”载泽沉着脸说:“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长他 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语未毕,载涛出而复入,看载泽绷着脸不说话,便不客气的反驳:“你 说我长他人志气,不错!只怪咱们自己不争气。我倒请教,张香涛的‘会议
币制说帖’你何以把他驳了?”
张之洞早就主张改铸一两的银币,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试办过。这年春 天,正式草成一份说帖,奏请上裁,主张铸一两、五钱、一钱、五分共大小
四种银圆。前两种称为主币,后两种称为辅币。交度支部议奏后,列出种种 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张之洞的主张。此时载涛旧事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
载泽愣在那里,无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吧,铸一两的银圆,一两就是一 两,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是仍旧铸七钱二分的银圆,各省解京饷到部,‘补
平’、‘补色’,折合银两计算,可以弄出许多好处。不然,你们堂官的‘饭 食银子’从那里来?其实,‘饭食银子’有限,你下面的人从中捣鬼,搂得
钱比你所得多十倍还不止。就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好处,把挺好的一项改革,
必得打下去,还派人家许多不是!这,我就不服!” 说完,载涛又翩然而出,把个载泽气得坐在那里,好半晌动弹不得。
“算了,算了!”载沣劝道:“小孩子,别理他。”
“那里是小孩子?”载泽直着脖子嚷:“说话这么冲,成事不足,败事有 余。我可先说一句在这里,照这样子,你要想在西苑盖新宅,我可没法儿替 你筹款!”
原来廷议摄政王礼节,已有结果,总目十六条,计分:“告庙、诏旨、 称号、代行祀典、军机、典学、朝会班次、朝见坐位、钤章署名、文牍款式、
代临议院、外交、舆服护卫、用度经费、邸第、复政”,呈奉皇太后御览, 照所议办理。摄政王邸,规定建在中海迤西集灵囿地方。
此地在明朝是宫人养蚕之地,并有一座云机庙,内设织机,入清久废, 名为蚕池口,座落中海以西,西安门大街以南。这一片地方很大,又介乎禁
苑与民居之间,建为摄政王府,颇适宜,所改名为集灵囿,已着手在画图样 了。
对于建造这座新邸,兴趣最大的,还不是摄政王福晋,而是与载涛同 时加了郡王衔的贝勒载洵。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摄政王迁入新邸,“北府”自然归他的胞弟承受, 而载洵长于载涛,又居优先;其次,建造新邸,已有成议,由载洵经理其事。
工程费用,起码也得五六百万银子。向例“大工”只得二成到工,其余八成 自估修监工的王公大臣到内务府的苏拉,皆得分润。载洵如果主持此一工程
有好处,自然是提大份,搂个百把万银子,亦不算为奇。
为此,载洵三天两头找载泽要他设法筹款。载泽一半为难,一半刁难, 迄无肯定的答复。不过,事情总是要办的,所以此时不妨借题发挥,作为一
种要挟。载沣少不得要陪上几句好话,许了清理财政一事,全依他的主意, 又许了告诫载涛,此后不得轻率发言。载泽总算消了气,答应尽力设法去筹 建邸的工款。
※ ※ ※ 建造摄政王新邸,所需的费用,已经由跟内务府向有往来的,一家字
号名为祥源的大木厂估出来了,总数五百五十多万银子。
“老六,这怕不行!”奕劻对载洵说:“数目太大,能不能筹得出来且不 说,如今样样节省,还有煌煌上谕,一切务从简约,倒说摄政王花五百多万
银子盖一座新府,只怕新闻纸不会有好话。
“物价贵了,五百五十万不算多!”载洵又说:“当初修颐和园花几千万, 现在替皇上生父盖一座新府才不过几百万能算多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不能并为一谈。”奕劻问说:
“度支部怎么说?”
“度支部”是用来作为载泽的代名,所以载洵答复,便径用“他”字,“他 说了,只要军机同意,他可以想法子。”
奕劻心想,为难的是载泽,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何必作恶人?想 了一下,悄悄说道:“老六,我教你个法子。盖府邸,钱花多了有人说闲话,
陵工上多花几个不要紧。你何不来个移花接木之计?”
载洵恍然大悟,满面笑容地向奕劻作了个揖:“庆叔,我服了你了!怪 不得说姜是老的辣,果然不错!”
于是两案并一案,不过一明一暗,明的是修崇陵,特派”载洵、溥伦、
载泽、鹿传霖敬谨承修,并着庆亲王奕劻会同办理一切事宜。” 这道上谕一下,邮传部尚书陈璧,心里很不是味道。最初勘察陵地,
派的是溥伦跟他两人,如今承修陵工大臣,溥伦仍旧有份,而他却换了鹿传 霖!分所应得的优差,无端落空,且不说实利被夺,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当陵工大臣奏请拨款一千二百万两兴修崇陵时,陈璧便在朝房 中公然表示:“如果是我来主办,至多七百万银子,可以修得很好了!”
这话传入载洵耳中,大为恼怒,而且也有些着急,因为移用陵工款项, 兴修摄政王府的办法,是瞒着隆裕太后的。如今让陈璧这一说,万一隆裕太
后查问,何以有这么大的虚帐,很可能会将实情抖露出来,事情就很麻烦了。
为此载洵与载泽秘密商议,不去陈璧,麻烦多多,而陈璧与袁世凯颇 为接近,因而亦跟奕劻接近。世续不可恃,张之洞意向不明,要在军机方面
动手,一无把提,非另辟蹊径不可。
于是载泽想到了小德张,托他在隆裕太后面前进谗,道是“泽公爷说: 万岁爷苦了一辈子,到如今陈璧还要刻薄他。度支部倒是预备了大工的款子,
只为有陈璧这句话,大家要避嫌疑,谁也不敢担责任。”
载泽是隆裕太后嫡亲的妹夫,他的话一向受重视。而隆裕太后对于大 行皇帝的夫妇之义,便是在他身上补报,有此先入之言,自然痛恨陈璧,曾
跟摄政王提起:陈璧不是好人!
风声所播,倒袁的活动颇有暗潮汹涌之势。肃王善耆受康梁的利用, 固然对袁常有攻击,而暗中倒袁最力的,却是陆军部尚书,一为夺兵权,二
为入军机,所以设计了很毒辣的一着。
其实为了设置禁卫军,摄政王载沣常常单独召见铁良。一次由北洋练 兵谈到袁世凯的为人,铁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预先想好的一套话,可以造 膝密陈了。
“外面的舆论,多不以袁世凯为然。有个谣言很离奇,不知摄政王听到 了没有?”
“什么谣言?”载沣问道:“有关袁世凯的谣言,一向就很多。”
“这个谣言是关于摄政王的!说摄政王之监国,袁世凯出了很大的力, 又说摄政王跟袁世凯如何如何,铁良都不忍出口。”
载沣勃然色变:“怎么会有这种谣言?”他问:“说我跟袁世凯怎么 样?”
“诸摄政王不必问??。”
“不行!”载沣固执地:“我得问问清楚。”
“说??,”铁良装作万般无奈地:“说袁世凯劝进,请摄政王改号为太 上皇帝,训政至皇上成年,摄政王将来以内阁总理大臣一席,酬袁的拥立之 功。”
“是谁造的谣言!”载沣脸都气白了:“我得彻查。”
“铁良在想,这个谣言,决不是袁世凯造的,不过好事之徒,以为以袁 世凯在北洋根深蒂固的势力,可以左右朝局,所以造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谣
言,自诩消息灵通,说不定借此招摇,亦未可知。摄政王不妨暗中密查,不 过,以铁良看,恐怕不会有结果。”
“怎么呢?”
“秘密流传之语,谁也不敢承认。譬如说摄政王要问到铁良,就不敢承 认。何以呢?承认以后,倘或追问一句,你既然听得这个谣言,何以不早奏
明?铁良无话可答,所以只有赖得干干净净最省事。”
“照你所说,就让这种荒唐的谣言,到处去流传?”
“这当然有办法。”
“你倒说给我听听。”
“铁良不能说!同朝为臣,若有人误会铁良中伤同官,这个名声,铁良 担不起。”
“不要紧,你说我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铁良踌躇了好一会,从赐坐的矮凳上站起来,请个安说:
铁良实在不能说,请摄政王鉴谅。铁良在想,所谓‘空穴来风’,如果
用桑皮纸把板壁上那个洞糊没了,风就钻不进来了吗?” 载沣将他这个譬喻想了一会才明白,点点头说:“好!慢慢来,反正迟
早把那个洞补起来。”
※ ※ ※ 为了清理财政章程,张之洞跟袁世凯的情绪都很坏。照度支部所拟的 原案,各省设清理财政局,由藩司或新设的度支司为总办,部派监理官二员,
监督清理,将预算决算分为三案,光绪三十三年底以前为旧案,宣统三年起 为新案,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为现行案。
新案、现行案照新章办理,张袁两人皆表同意,反对的是这么一个规 定:“各省旧案历年来未经报部者,分年开列清单,并案销结。”
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帐。张之洞在湖北二十年,用钱如泥沙,当时督 抚中有“屠钱”之号,与岑春煊的“屠官”并称。其中擅自截留,移挪公款,
不知凡几,这个老帐算不得。
至于袁世凯的老帐,如果要算,更是不得了!原来北洋的收支帐目, 犹如以前户部“北档房”经营国家收支的帐目,无从清算,唯有深讳。早自
李鸿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设立淮军银钱收支所开始,便是一笔烂帐。据 说李鸿章交卸时,收支所积款数百万两之多,袁世凯接手以后,即利用这笔
库存,结交宫闱、朝贵、名士。又据说,接收天津时,洋人亦有上百万的公 款移交,亦为袁世凯挥霍净尽。杨士骧接袁世凯的手,部中有案的公款亏空
到七八百万之多,无案的更不知凡几,如何能够清理?
为此,张、袁均反对清理旧案,奕劻因为北洋的钱,他亦用了不少, 当然站在袁世凯这面。载沣倒并无成见,只是载泽以此为要挟,如果不是这
么办,眼前,他无法筹得一千二百万的陵工巨款,将来,他亦不能保证练禁 卫军必有充足的粮饷。
无可奈何之下,载沣只好命载泽跟军机大臣去商议。 载泽是有所恃而来的,昂然直入,除了向奕劻作个揖以外,以镇国公
的身分,高踞上座,开口便说:“清理财政,势在必行!各省的收支,如果 仍旧跟以前一样,一笔糊涂帐,什么新政、立宪都是废话!”
张之洞是见过恭忠亲王与醇贤亲王的,不折不扣的皇子,亦无此等倨 傲的神色,当下正色问道:“泽公,本朝以武功定天下,乾隆十大武功,古
之所无,当时军务的制度,泽公自然深知?”
载泽何尝了解?亦不知张之洞问这话的用意何在?不由得加了几分小 心:“朝章国故,当然是你们翰林出身的人,比谁都清楚。”他说。
“是!”张之洞说道:“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天子告庙,命将出师, 人马未动,粮草先行。雍乾年间,往往特派户部尚书办理粮台,一切军需皆
发帑银备办。到了咸丰以后,情形不同了,将帅自己筹饷之外,还要报解京 饷,是故穆宗即位,年号定为‘同治’,示天下以上下同心,共臻郅治。其
时激宫垂帘,贤王当国,特颁上谕,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总绾五省军务, 朝廷不为遥制,督抚受此委任,才能放手办事。
此为戡平大乱的关键所在。” 载泽听出因由来了,很沉着地答说:“朝廷虽不为遥制,而督抚究不能
不受节制。况且时世不同,如果有变乱,督抚当然可以权宜行事,变乱平息, 办事怎么能不按规矩?”
“难就难在这里了!有变乱,只求变乱平息,什么都可以将就,变乱一 平,就要按规矩算老帐,那怎么行?所以,”张之洞略略提高了声音说:“洪
杨既平,倭文瑞奏请,凡军兴以来军费,一律免办报销。这是老成谋国!倘 非如此,势必四海骚动,不会有后来多少年安静的局面。”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载泽看着袁世凯说:“倭艮峰是读书讲道理的 学家,我是实际办事的。”
这话是对袁世凯的讽刺,也是挑拨,因为袁世凯说过:“张中堂是讲学 问的,我是办事的。”而张之洞自以为“八表经营”,经天纬地之才,最恨人
家说他是“书生”。袁世凯觉得讽刺易忍,挑拨难容,载泽当着张之洞说这 话,居心恶毒,不由得气往上冲,决定回敬他几句。
“不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脱口答说:“想庚子那年,衮衮诸公, 随扈行在;庆王跟李爵相局处危城,跟洋人苦心周旋;张中堂跟刘忠诚合力
维持长江上下游,力保东南;不才在山东,一方面力防拳匪,一面支应京畿。 当此时也,夷情不测,时机瞬息万变,但求有人有钱可用,那里还顾得到先
报部,就想报部,亦不知部在那里?如今要说清理旧案,不如先请摄政王宣 旨,拿当时的督抚,统统解职听勘!”
“这也怪了!”载泽沉下脸来说:“袁慰庭,你何必如此气急败坏?莫非 你在北洋用了多少钱,朝廷问都问不得一声?”“是的,最好不问!”袁世凯
冷冷地答说:“北洋的钱,泽公也用了的!”
一句话将载泽堵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载泽出洋考察,往来经过天 津,袁世凯都送了丰厚的程仪,逢年过节的孝敬,亦都论千上万计。“拿人
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载泽可也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何必?”世续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是为公事,何须如此, 请从长计议!”
“哼!”载泽冷笑:“这个公事议不下去了!”说罢,起身就走,连奕劻都 不理。
“泽公,泽公!”世续追出去想劝,载泽大步往前,直到内右门口方始停 步。
“你告诉袁慰庭,”他咬牙切齿的说:“有他没有我!”


一○七




载泽却已下了与袁世凯势不两立的决心。一回家便约见载洵、载涛与 铁良,商议怎么样才能把袁世凯杀掉。
知兄莫若弟,载涛首先说道:“这不能指望四哥,他拿不了这么大的主 意!”
谁能拿这个大主意呢?自然是隆裕太后。于是定计,由载泽福晋进宫 去活动。
隆裕太后姊妹之间的感情很好,加以她也仗着有载泽这个妹夫帮她, 才有制服载沣的把握,所以载泽福晋提到先帝不能畅行其志,抱恨以终,全
出于袁世凯的不忠时,隆裕太后的旧恨新仇,全被激起!旧恨是戊戌八月的 往事,新仇则是铁良透过小德张进谗,说他本赞成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
垂帘听政,只为袁世凯怕她一掌了权会杀他,所以极力主张摄政王监国。
“袁世凯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载泽福晋说道:“莫非太后 不垂帘,就不能杀他为大行皇帝报仇了?”
这一激,更如火上浇油,隆裕太后的怒气怨气,益发遏制不住,当时 便传话,召见摄政王。
“太后预备怎么说?”
“叫他军机拟旨,定袁世凯大逆不道的罪名。”
“只怕老五不干。”载泽福晋口中的“老五”,是指载沣。
“为什么?”
“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 载沣的老丈人荣禄,可说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凯以外,另一个最痛恨
的人,事实上当时若非荣禄主持,袁世凯也不敢告密,慈禧太后更无法顺利 收权。如说袁世凯该杀,荣禄至少也该褫夺一切恤典。载沣顾虑及此,则回
护袁世凯便是理所必至,势所必然了。
“太后不妨把话说在前面,让老五不必顾忌。” 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话,载沣已奉召而至。载泽福晋悄然躲在屏风
后面窥探,只听隆裕太后说道:“先帝是你的胞兄,你总记得吧?” 载沣一听这话便愣住了,“皇太后何以提到这话?”他说:
“载沣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先帝的事。”
“很好!我也知道你决不会!”隆裕太后接着说:“先帝有仇,你替他报 不报?”
“自然要报。”
“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谁?” 这一下,载沣才发觉语言中已中了圈套,怕隆裕太后会有什么不利荣
禄之处,不免惊惶失措,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你放心!跟你岳父无关,我是说袁世凯。” 是啊!载沣心想,先皇的第一个仇人,应该是袁世凯,当即答应一声:
“是!”
“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这个人留在那里,终归是大清朝的一大 祸害!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马上得办。你回去马上写旨来 看!”
一听这话,载沣急出一身汗,“回皇太后的话,”他说:
“杀袁世凯怕不行!”
“怎么?”隆裕太后不由得发怒“为什么不行?莫非他敢造反?”
“时候不对!”载沣答说:“国有大丧,杀重臣怕会激出乱子来!”
“什么乱子?”
“怕引起谣言?”
“什么谣言?” 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只要载沣一开口,便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让
人招架不住,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答应照办。 回到养心殿,载沣定定神只召庆王奕劻与张之洞,据实相告:“刚才太
后找我去,说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留在那里有后患,要定他的死罪。
你们两位看,上谕上该怎么说?” 话犹未毕,奕劻神色大变,张之洞亦将一双眼睛睁得好大,两个人都
傻了。
“太后的意思坚决得很,等着看上谕。”
“要请太后收回成命!这件事怎么能做?”奕劻气急败坏地说:“袁世凯 人虽不在北洋,段祺瑞、冯国璋,还有江北提督王士珍,都听他的。如果他
们提兵问罪,说为什么杀袁世凯,摄政王请想想,铁良能挡得住他们吗?如 果挡得住,可以杀,挡不住,不能杀!请太后趁早别起这个心。”
“国家连遭大丧,又无故诛戮大臣,戾气忒重,之洞不以可行!”
“照太后的说法,倒也不是无故,袁世凯当年告密,大行皇帝很吃了亏, 如今是要为大行报仇。”
“说到这一层,”奕劻很快地接口:“对不起大行皇帝的,恐怕不止袁世 凯一个人。”
意在言外,自能默喻,载沣低声说了句:“我也教没法子。”
“不然!”张之洞说:“摄政王应该据理力争。提到戊戌之变,在事诸臣, 无不痛心,不过此案是非,只有付诸千秋史评,此时千万不宜再提。太后似
乎该想一想,告密者当诛,则受此密告者又当如何?杀了袁世凯,请问置大 行太皇太后于何地?”
“所以上谕要斟酌,这一层不能提。”
“不提这一层,袁世凯何来死罪?皇上方在冲龄,而诛大臣不以其罪, 只怕人心尽去,其后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
“岂但人心尽去,只怕立刻便有大祸!摄政王监国,应该拿定主意,如 果,如果??。”奕劻本想说,如果再听隆裕太后的话,只怕会应了恭忠亲
王在世时说的一句话:咱们大清的天下,断送在方家园。不过这话到底不便 出口,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专断狠毒,凌虐爱新觉罗子孙的种种惨剧,
甚至庚子年秋天,自己都遭猜忌,几乎性命不保。抚今追昔,不觉悲从中来, 痛哭失声。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载沣劝道:“好好商量。” 商量结果,决定让袁世凯走路。由张之洞拟旨。载沣意犹迟疑,怕在
隆裕太后面前不好交代,无奈奕劻与张之洞鹄立待命,只好硬着头皮将上谕 交了下来。
※ ※ ※ 奕劻在养心殿痛哭失声,已有人报到军机处。袁世凯知道,怕有大风
波了!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唐绍怡奏请以中美两国公使,
升格为大使的电报,载沣交陆军部查复大使与公使的不同,陆军部已经奏复: 大使在驻在国,如与其外务部交涉不获结果,可请求觐见驻在国元首,当面
陈诉。载沣认为这个办法很不妥,当即向人表示,不知唐绍怡奏请改为大使
的用意何在?本来交陆军部查复外交事务,已有不信任外务部之意,如今是 进一步证实了!不止于不信任外务部,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凯。
还有个消息,说盛宣怀在载沣面前,攻击袁世凯联美为失策。联美所 以制日,而日本如出兵相攻,三天之内,可到中国,美国出兵相援,则须二
十天才能到中国。不忧三日之祸,而恃二十日之援,愚不可及。何况升格为 大使,馆员要增加,交际亦更繁,经费自然也要宽拨,岁费巨万,仅得虚名,
岂得谓之为上策?
照此看来,自己这个外务部尚书,可能干不久了。但又何至于惹得庆 王悲痛如此?正在疑惧莫释之际,只见奕劻与张之洞由苏拉搀扶着,蹒跚而
来。一看他们的脸色,便知出了大事。
“慰庭!”奕劻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他将上谕递了过去。 袁世凯接到手中,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
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 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 之至意。”
不曾看完,袁世凯已经心气浮动,脸色一直红到耳朵后面,非常困难 地强笑道:“天恩浩荡,感激不尽。”他忽然想到:“不过今天是轮到我在观
德殿宿夜,怎么办呢?”
问到这种无关紧要,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可知方寸已乱。世续随即 接口说道:“不要紧,我替你好了!”
“是!多谢世中堂!” 袁世凯请个安道谢,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根本没有想到,还应该向同
官道别。
其实他家已有接二连三的警报,都道:“宫保出了事。”不知出的什么 事。直到他坐车将到家时,军机章京抄送上谕全文,才知道跟瞿鸿玑一样, 被逐回籍。
但细想一想,便可发觉,袁世凯的情形与瞿鸿玑大不相同。瞿鸿玑的 被逐,才真是意外,而虽获严谴,仅此而止。袁世凯被逐则可能是被祸的开
始,料想还有不测的后命。
“要赶紧想法子出国。”官拜农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说:
“越快越好。” 袁世凯次子克文,事事与长兄的意见相左,唯有这一点完全赞成:“是
的,越快越好。 预备到那一国,赶紧找那一国的公使去商量。”
“非英即美,不然德国也可以,日本决不能去。”袁克定说:“还是英国 吧!朱尔典跟老爷子的交情够了。”
正在商量请什么人跟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接头时,袁世凯已经到家。神 气自然好得多了,一言不发的进了上房,开口问道:“太太呢?”
“娘到东交民巷洋行里看首饰去了,已经派人去接,也快到了!爸爸!” 袁克定说:“祸起不测,非远避不可。儿子们商量,不如到英国。”
“不!我不出国。”袁世凯回答得非常坚决。 于是袁克文使个眼色,跟袁克定跪了下来,其余诸弟,亦都随兄行动,
黑压压跪了一地。
“嗐??。”袁世凯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态:“你们懂什么?跟我为难的人,
都巴不得我出此下策。我一走,不就正好授人一柄吗?再说,逃得了和尚逃 不了庙,你们又怎么办?有我在,没有人敢欺侮你们,我一走了,谁能替你
们担当?”这一说,袁克定兄弟恍然大悟,“可是,”袁克文说:“总也不能 不早早筹划啊!”
“当然!”袁世凯说:“打电话到天津,把你表叔请来。” 这是指的张镇芳,现任长芦盐运使,袁世凯的私产都交给他经管,所
以首先要找他来商量。 其次要找的是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刚要开口吩咐,心中转念,赵秉钧
得到消息,自然会来。此刻他必是多方设法在探听何以有此突变的内幕,不 宜占他的工夫。因而决定什么人都不找,自己静下来好好作个打算。
事实静不下来的,那么多姨太太,一个个泫然欲涕,需要他去慰抚, 更要抽出工夫来,跟于夫人商量家务。他决定只身出京,先应付了“奉旨即
行”的规矩,至于眷口暂时不动,好在袁克定是现任的京官,再有庆王照应, 可以放心。
这样谈到下午,袁世凯忽然想起:“有那些客来过?”他问长子。
“我拿门簿来请爸爸过目。” 于是叫门上人将门簿取来,袁世凯翻开一看,倒有七八个名字,但都
陌生得很,细看小注,才知道是进京引见的府道之流,大概还不知道“袁大 军机”已经出事,循例来拜,都让门上挡驾了。
唯一的一个熟客是“杨侍郎——杨士琦”。袁世凯便问:
“杨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通报。”
“杨大人没有下车,投了帖就走了,说家里有远客,忙着要回去接待。” 袁世凯默然无言,将门簿发回,挥挥手打发门上走了,才凄凉地说了
一句:“人情冷暖。”
“连赵智庵都不来,亦未免太势利了一点儿。”
“他会来的。”袁世凯说:“如果连他都不来,可真人心大变了。” 赵秉钧果然来了,是黄昏时分,穿一身家常衣服,悄悄儿来的。袁世
凯猜的不错,他是去打听内幕去了,载泽与铁良合力相倾,才会有此突变。
“铁宝臣的用意是想进军机。”赵秉钧说:“这可千万不能让他如愿,否 则气焰更甚。
王聘卿、段芝泉,他们都会让他压得抬不起头。” 袁世凯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你悄悄儿去见庆王,请他密保那琴轩
顶我的位子。”
“是!”赵秉钧又问:“宫保预备什么时候出京?”
“你看呢?”
“越快越好!到了天津租界上就不要紧了。” 弦外有音,似乎还不容易自京城脱身,袁世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
已定了主意。 等张镇芳一到,闭门密谈,决定到天津暂住,找杨士骧要几万现银子,
筹足了盘缠再作道理。 谈到深夜,张镇芳回客房上床,袁世凯只找了袁克定来,告诉他说:“我
明天一早,跟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会打电话回来,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 行踪告诉你娘,跟你姨娘。”
袁克定知道事态严重了,便即问道:“要预备什么?”
“找一件旧棉袍。”袁世凯说:“一早去买一张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弄错了,“一张?”
“不错!一张三等票,我什么人都不带。”
“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袁世凯想了一下:“也罢,你找个稳当的人陪了我去。” 袁克定遵父命布置,挑了个很老实的听差,关照他一路小心:“别把老
爷的身分露出来!也不必太恭敬,只当结的一个伴好了!”他叮嘱又叮嘱:“总
之千万别胡说话!” 这夜袁世凯在书房里检点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色微明,饱餐一顿,
照往常的规矩,十个煮鸡蛋,两笼蛋糕,一大碗牛奶。吃完换上青布旧棉袍, 戴上一顶黑毡帽,用一条旧围巾,绕着脖子遮了半个脸,双手往袖筒里一缩,
是个乡下土老儿的样子,谁也认不出来是曾煊赫一时的袁宫保。
于是悄悄出后门直赴车站,搭的是京奉路车。张镇芳也在这列车上, 不过他坐的是头等。事先打了电话给北洋的老同事,邮传部铁路总局长梁士
诒,交代京奉路局妥为招待,所以到了站由站长陪着上车,颇为招摇,目的 是吸引步军总领衙门,及民政部的侦探的注意力,好让袁世凯暗渡陈仓。
车到天津,张镇芳在总站下车,袁世凯却在老龙头下车,带着听差出 了车站,他指着一辆车厢上漆着英文的马车说:
“那是‘利顺德’的车子,你去招呼他过来!”
“利顺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馆,专做洋人的买卖,偶尔也有中 国的达官巨贾光顾,自备有接客的马车。招待员一看听差一身土气,便问:
“贵上是那位?” 那听差虽老实,到底见过市面,说话很老练:“花钱住店,你就别问了!”
他说:“你们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块大洋一天吗?你要怕我住不起,先给 一百两银子,存在你们柜上,慢慢来再算好了。”
那招待员看他居然知道利顺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听他是东北口音, 心想关外的土财主很多,伺候得他满意了,大把银子赏人,慷慨得很。这样 的客人,得罪不得。
于是赶紧陪笑说道:“你老哥在骂人了!请上来!请上来。” 把马车圈了过来,听差与招待员跳下来伺候袁世凯上车,然后一个坐
车后的侧坐,一个跨辕,马车直驶英租界利顺德饭店。 等袁世凯一下车进了大厅,满座侧目,在柜台里面的经理,是个会说
中国话的英国人,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急忙出来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还待再说话时,袁世凯以手势示意,拦住了 他。
“有清静房间,替我找一个。”
“有,有!” 经理亲自引路,将三楼面对公园那最好的一间套房给了袁世凯。安顿
稍定,命听差打电话到张家,得到的答复是:
“盐运使已经到家,换了衣服,又上院见杨大人去了。”
※ ※ ※
“什么?”杨士骧大出意外,而且亦颇为惊惶:“项城到天津来了!”
“是的。”张镇芳答说:“跟我一班车,此刻住在利顺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么可以溜到天津来?这件事,我担不起责任,只
有据实出奏。” 张镇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于杨士骧之乍闻袁世凯到津。不过,
他人很深沉,点点头说:“我回去转告项城就是。” 说完,不等杨士骧端茶送客,先就作个揖,扬长而去。
到了利顺德跟袁世凯见了面,自然将杨士骧那几句话,和盘托出。袁
世凯一听愣住了,颓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声不得。
“哼!”张镇芳冷笑着说:“庚子年他还不过是个永台,升泉司,升赣藩, 调直隶,升山东巡抚,再接北洋,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这副 面目!”
“算了!”袁世凯又变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你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旁人可实在看不过去!”张镇芳愤愤地说:“赶 明儿个,我让云台把你五十赐寿,他送的那一堂寿序拣出来,送还给他,看 他怎么说?”
原来袁世凯这年八月里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赐寿,翰林出身的杨士骧, 致送的寿序中,自称“受业”,竟是拜门了。本来执贽宰相之门,原是唐宋
旧制,但年辈上大致亦要去实际不远,而况袁世凯虽为军机,究为入阁拜相。 所以杨士骧此举,颇致讥评。那知当初称“受业”,如今摒师而不纳,炎凉
之间,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张镇芳如此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凯说:“且说眼前,大有进退失据之势,你看怎 么办?”
“且住两天再说。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总要弄个几十吊银子,才能回 得了河南。”
一语未完,电话铃响,张镇芳一拿起话筒,只听接线生说:“京里赵侍 郎,要请袁大人说话。”
“你等等!”张镇芳拿手掩着话筒,对袁世凯说:“赵智庵!”
“我接。” 接话通名,只听赵秉钧说:“张中堂找了我去,说应该进宫谢恩??。”
“啊!”袁世凯被提醒了,不由得失声而呼。 对方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递折子,还来得及。”
“好!”袁世凯答说:“你先请张仲仁替我预备谢恩的折子,回头我再给 你电话。”
“赵智庵怎么说?”张镇芳问说。
“南皮的意思,我应该进宫谢恩。”袁世凯说,“我这么一走,是显得太 急促了一点,如今既是赵智庵这么说,大概别无举动,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么个去法?我看悄悄儿来,只有悄悄儿去,仍旧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么人都不必惊动了。” 于是张镇芳托利顺德的洋经理代定两张京奉车头等票,又打了电话给
赵秉钧,告知车次,请他派妥当的人来接,但他本人不必来,免得惹人注目。 然后又通知了袁克定。诸事皆毕,张镇芳陪袁世凯回家吃饭,正要出门,侍 役叩门来报:
有客来拜。 这位不速之客是杨士骧的长子,衔父之命,特来慰问。袁世凯是极善
于作伪的人,心里冷笑,脸上却一团春风,口口声声“世兄劳步”,周旋了 好一会,送客出门,坚持送到楼梯口方始殷殷作别。
越是如此,杨士骧越觉不安,到得这天末班京奉车过天津赴京,铁路 局电话报告:“袁大臣跟张盐运使已同车回京。”更为失悔。袁世凯获谴,并
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否则不敢已脱虎口,又投罗网。早知如此,何不敷衍 一番?
※ ※ ※ 到京已经十一点多钟,赵秉钧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车站迎接。正 阳门还关着,袁世凯不准去叫城,在站长室休息了一会,到得十二点开城门,
“倒赶城”而入。 就这一天之别,妻儿相见,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静,袁家父子俩加
上一个张镇芳,重新商议善后。在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见了好些人,探听 到好些内幕,袁世凯比较能放心了。
“庆王总算很够交情,特为派了振贝子来,说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保 那桐进军机。下午已经有明发了??。”
“那么,”袁世凯打断他长子的话问:“你去道贺了没有?”
“去了。我带着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鱼胡同,贺客盈门,我不便久留, 请过安要走,那相把我拉到一边说,‘请你回去,跟你老人家说,放心!回
河南玩几个月,我跟庆王一定有办法。’又说,‘铁宝臣想揽权的心也太切了, 迟早会栽跟斗。’”
“到底是不是铁宝臣在捣鬼呢?”张镇芳插进来问。
“是的!确凿无疑。不过,关键是在泽公身上。有人说,泽公那里最好 疏通一下子。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么样?”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凯说:“盛杏荪蓄心已久,如今将泽公包围得水 泄不通,怎么疏通法?有这个钱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兴奋的说:“听说摄政王回府,福晋很埋怨他一顿, 说袁某人是老爷子看重的人,老佛爷在世也常说,庚子年亏得还有象袁某人
那种心地明白的人,否则大局不堪设想。摄政王说,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 人为难,只是隆裕太后话中带着要挟,不能不迁就而已。”
“要挟?”张镇芳不解地问:“要挟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袁世凯说:“大行皇帝恨的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 是荣文忠。如果不拿我牺牲,就得翻荣文忠的老帐。”
“这也没有好翻的!她要翻老帐,人家还要翻她的新帐呢?”张镇芳突 然问道:“天津有个说法,不知道京里听到了没有?”
“说那件事?”
“皇上驾崩啊!据说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来,脸 色难看得很,皇后平时不到瀛台的,那会儿忽然凤驾莅止,让瑾妃退了出去,
一直到皇上咽气入殓,连老太后病重都顾不得去伺候。为的什么!为的是有 皇后在,什么人都不能走过去,揭开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丝绵看一看遗容。”
“这话倒也有道理。”袁世凯问:“是谁说的?”
“听说是肃王府里的人传出来的,大概假不了!” 这一打岔把话扯远了。袁世凯想了一下说:“此刻也无法细细打算,唯
有抓住几个要点。”他看袁克定叮嘱:“你记好了!”
“是!”
“第一,务必保存实力,赵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诉他,逆来顺受, 要能保得住。第二,庆王一定要能撑得住,四格格当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
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衍太后。”
“是的。”张镇芳插嘴:“这一着棋很要紧,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张,就 可以把泽公抵销掉。”
“不错!总以削弱泽公的势力为第一要着。还有,”袁世凯略略提高了声 音:“铁宝臣一定会跟良赉臣争权,良赉臣是涛贝勒所赏识的,这中间就大
有利用的余地了,你告诉振贝子,请庆王好好儿琢磨一下。”
袁世凯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铁良跟良弼争权,便等于跟载涛争权。支 持载涛,再利用载涛在摄政王面前进言,就不难打倒铁良,削弱了载泽的势 力。
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谈,大致定下了交通官闱、维持旧盟、孤立载泽、 抵制铁良,以及俟机打倒新仇旧怨,势成不解的盛宣怀的策略。
※ ※ ※ 谢恩应趋宫门,但当然是不会召见的。袁世凯这由天津去而复回的一
段秘密,知道的人很不少,对他的“盛名”自然有损。一段的清议,多喜拿 他这一次的遭遇,与翁同龢、瞿鸿玑的被逐,相提并论。翁瞿都是在最红的
当儿,一头从九霄云上栽下来,所予人的意外之感,以及身受者的打击,都 比他此番奉旨回籍养疴,要重得多,但无不宠辱不惊,从容以处,真仿佛如
孟子所说的,胸中有一团浩然之气。相形之下,见得读书人的尊贵,就算他 们是矫情镇物,也是涵养功深,远非袁世凯所及。
不过,这一番张皇,亦有收获,至少可以证明,大权在握的载沣不为 已甚,不但性命可保,甚至也不会象翁同龢那样,已经被逐,复有交地方官
编管的严谴。因此,见风使舵惯了的一班人,觉得稍稍亲近,亦不自妨,锡 拉胡同的袁宅,固不可复见臣门如市的盛况,却不似奉严旨那天那样的凄凉 了。
计划当然改变了,袁克定留京供职,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 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最使得袁世凯感动的,自然是张之洞。
大开中门,迎到厅上,请张之洞升了炕,袁世凯命长子率领诸弟,一 字排开,磕下头去。口不言谢,而意在叩谢张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显然的。
“不敢当,不敢当!”张之洞欠身虚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来,他只 跟袁克文说话:“豹岑近来看的什么书啊?”
袁克文绝顶聪明而学无专长,最近在看吴大澂、叶昌炽为潘祖荫捉刀 的、有关碑帖的著作,知道张之洞很讨厌这些玩艺,所以答说:“在读杜诗!”
“你是第几遍读?”
“第三遍。”
“不够,不够!” 于是张之洞由杜诗谈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诗谈到宋词,滔滔不
绝,一谈便是半个钟头,不容人张嘴。好不容易才让袁世凯插进一句话去:
“中堂就请在舍间便饭。”
“不,不!”张之洞说:“琴轩约了我谈事,我该去了。”
“中堂这么说,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凯说:“如果是前几天,我把那中 堂请了来,也是一样。”
“如果是前几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扰琴轩了。”张之洞面现悽惶:“慰庭, 你这一走,就该轮到我了。”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钦显皇后特达之知,国家
柱石,摄政王极敬重中堂的,听说曾跟中堂虚心请教,如此批折,足见是以 师礼待中堂。”
“我请摄政王多看看‘雍正朱批谕旨’。”张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终于摇 摇头说:“‘南人不相宋家传’,南人亦可哀也已!”说完,踱着方步往外走。
袁世凯带着他的儿子送到停在厅前的轿子边,看他上轿抬走,方始转
回身来,一面走,一面问:“南皮刚才念的那句诗,我没有听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传’。”袁克文答说:“仿佛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诗。”
“你倒找来我看看。”袁世凯说:“何以南人可哀。”
※ ※ ※ 虽说全眷回籍,其实还是袁世凯先走,家眷随后出京。因为奉旨回籍,
向例只比充军稍微宽一点。充军是旨下即行,出城找个地方暂住,再备行装, 奉旨回籍虽不必这样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鸿玑之例,为袁世凯挂了花车,可是送行的场面,却不能相 比。瞿鸿玑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门生,捧老师的场,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
只是一时不自检点,骤失帘眷,被祸到此为止,决不会有何株连,且很可能 还有复起之日,不妨留个将来京华重见的余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凯不同。私宅致意,还不甚要紧,公然车站送行,顾虑甚多, 亦因为袁世凯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车之时,情景凄凉,除了家人至戚之外, 只得两个僚友送行。
一个是学部侍郎严修。他在北洋为袁世凯专管学务,由此而得循资晋 升为学部侍郎。就私谊而论,对袁世凯自不无知己之感,所以前几天特为袁
世凯打抱不平,抗疏相争,说“进退大臣,应请明示功罪,不宜轻加斥弃。” 其功当然不必再谈,其罪又何可明言?摄政王看的这个折子,唯有把它“淹”
了。而严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虑告病辞官。
另一个是杨度,现在以四品京堂派在宪政编查馆行走,九年立宪,细 列按年应办事项的“清单”,就出于他的手笔。此人如在战国,早已肘悬斗
大金印,无奈他得识袁世凯时,已无开府北洋的风光。不过以他策土的眼光 来看,可成大事者,始终只有一个袁世凯。
这天特地来送行,一则有倾心结交之意,再则亦有自高声价的作用,“世 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他之来送袁世凯,若能予人以这样的印象,便是 绝大的收获。
严修一上了花车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杨度自然追陪。袁世凯却大为 不安,“两位厚爱,我自然感激。不过流言甚多,连我都被中伤了。”他很恳
切地说:“两位请吧!”
“聚久别速,后会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趁此机会,多谈一谈!”
“别自有说,祸不足惧!”杨度接着严修的话说。 袁世凯知道他“别自有说”是由于梁启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
以立宪派的中坚分子,不管是到京请愿,或者著书立说,都在暗中很得善耆 的照应。所以他敢大言:“祸不足惧!”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宪派吗?襄赞其事,很出了些力,也发生了很重要 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响,处处跟自己作对。同样是立宪派,何可有 两种绝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凯由这一点联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诏初颁时,康有为竟发通电,指 他“弑君”,益觉不平。于是徐徐说道:“立宪的呼声,高唱入云,这是千秋
万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参末议,对历史是交代得过的。我之被祸,未 尝不由改革官制,设宪政编查馆而来,不过清夜扪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
张四先生跟我交谊不终,通国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宪,他写信给我,说‘昔 日之窥公,固不足尽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误会,一旦涣然,实在是我平 生的快事!”
这是指张謇与他绝交二十年而复交一事,袁世凯得意之情,溢于词色, 临歧话别,而有此豪情快语,自然使人高兴,杨度不由得从马褂插袋中,掏
出一扁瓶的白兰地,以盖作杯,快浮一白。
“不过,如今谈立宪,亦犹如三十年前谈洋务,太时髦了!是故立宪派 亦有真、有假。”袁世凯拍着杨度的手背说:“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后英雄,可
称宪政的保姆,自然是立宪派。我看康梁就不见得了。”
“康梁师弟,似乎应有所区分。”严修说道:“如混为一谈,稍欠公道。”
“诚然,诚然!”袁世凯很快地说,然后转脸问道:“有个叫胡衍鸿的革 命党,晢子,你熟不熟?”
“怎么不熟?他是广东人,一名汉民,字展堂。笔下很来得,我们在东 京常有往还的。”
“好!”袁世凯略一踌躇又说:“我是开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谈谈, 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报》给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还记得题目叫做
《记戊戌庚子死事诸人纪念会中广东某君之演记》,这‘广东某君’据说就 是胡衍鸿。其中记戊戌那年的内幕,颇得实情。”
这一说,严修跟杨度都大感兴趣,因为天下皆知,戊戌政变由袁世凯 告密而起,如今由当事人亲口道来,自非道听途说可比,所以都凝神静听。
“这胡衍鸿,我很佩服他!他说康有为一变再变,自欺欺人,一点不错。 康有为前后有‘五个退化’。”
所谓“五个退化”是胡衍鸿的批评:“康有为初时,说要创一个大教。 他见中国用孔子教,几千年人心晦塞,民气奄弱,他说弟子之不肖,未必因
为师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纯,现时中国却用不着,必得大加改良, 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诸教的精义,融造参合起来,做一新教。平心论之,
康有为此时志气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号‘长素’,争长素王,语虽狂妄,志气之高确不可及。”严修问:
“‘退化’何说?” 照胡衍鸿的说法,康有为由监生中了举人,“打动凡心”,不做教主要
做政治家,在志气上是退化了一级。不过他讲民主,也讲民族,说过“保中 国不保大清”的话,亦未足为非。
及至由举人中了进士,去民远而去官近,大谈立宪,这立宪自然是君 主立宪,无形中变成“保大清”,志气上又退了一级。
到得上书言事,“屡蒙召见”,康有为论调又一变,“竟反背前日的话, 以为实在连议院也可以不必开,宪法也可以不定,有这般的好皇上,但求讲
变法够了!”这样,志气上岂非又退一级?
戊戌改变后,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结果变做保 皇。”胡衍鸿的词锋很锐利,他说:“勤王、保皇本应该没有分别,然而解释
起来却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驾入清君侧,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说着勤王 就该马上去做,若是皇上没有危险,也不必去勤他。”
接着胡衍鸿又说:“保皇却不然,不必兴兵动众,只须集些钱财,不论
何时何地,皇上没有危难,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难,我也是这样保他, 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这里,天涯地角,两不相谋,也是一样保法。康有为
变到这个主义,要算他目前归宿所在,却比起勤王时节,又是第五级退化了!” 谈到这里,袁世凯停了下来,啜口茶闲闲地问杨度:“晢子,你在东京
见过‘康圣人’所奉的‘衣带诏’没有?”
“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诏!”杨度答说:
“康门高弟,亦颇不以此举为然。”
“康门高弟”自是指梁启超。袁世凯不知道杨度所说的“此举”,包括康 有为借“衣带诏”敛财在内,只以为杨度是替梁启超辩白,不以康有为自称
奉有衣带诏为然。这一来,话就有点接不下去了。
到这时,宾主三人才觉得轮声震耳,不由得都转眼外望,风卷黄沙, 昏蒙萧瑟,令人有一种郁闷难舒的感觉,不如不看。
于是不约而同地收拢了视线,仍旧由袁世凯接着杨度的话说:“康有为 这‘五个退化’之中,变法一说,倒是无意中搔着了痒处,连张南皮在内,
都忍不住动心。翁师傅器量狭一点,不过想致君于尧舜之忱的忠爱之心,是 万无可疑的,大概他对康有为的论调,也觉得不失为救时的良策。不过,翁
张两公,都是读通了书而不免天真的人,以为王安石的变法不错,错在用非 其人,鉴往如今,康有为之言可用,康有为其人不可用!所以,说翁张两公
曾荐过康有为,是康梁一党造作出来,自抬身价的活,其实是不会有的事。 不过,既赏其言,不免要谈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会了解‘师傅’的苦心,
贸然传旨召见康有为,翁师傅总不能说,康某心术不正,不宜召见。只好支 吾其词,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对师傅有了意见。否则,以大行对翁师傅之亲密,
当时只要出死力争一争,孝钦显皇后难道就不念两朝帝师的旧情?”
严修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听完说道:“宫保此论,精辟之至。说翁 师傅曾举荐康有为,我亦不信。翁师傅很想有魄力,实无魄力,就算真的赏
识康有为,亦没有胆量去荐他。”
“再说,”杨度接口:“翁师傅岂不知康有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师傅头上。此人名心甚炽,利心亦不 淡,只要看他用‘衣带诏’行骗就可知道。”袁世凯紧接着说:“不但衣带诏
无其事,就是所谓‘两奉密诏’亦不尽不实,第一道朱谕是给四京卿的,与 康有为无干。而且到底有没有这道朱谕,亦是疑问。”
谈到这里,是个叩问戊戌政变的好时机,杨度不肯错过机会,且趁势 问道:“怎么,不是说谭复生去访官保时,曾经出示朱谕吗?”
“不是!”袁世凯想了一下说:“这一重公案,我受谤已久,不妨谈一谈 当时的真相。”
据袁世凯说,戊戌年七月底,他奉召进京后,八月初一召见,即有上 谕以侍郎候补,专责练兵。八月初三晚上,谭嗣同访袁世凯于海淀旅寓,要
求他杀荣禄并派兵包围颐和园。出示的朱谕,乃是墨笔所书,大意是说:“朕 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甚顺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圣不悦,饬杨锐等另议 良法。”
于是袁世凯表示,既非朱谕,亦无围颐和园、杀荣禄之说。谭嗣同说:
“朱谕在林旭手中,此为杨锐所过录。”袁世凯认为变法宜顺舆情,末可操 切。而谭嗣同则颇为激动,以为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须杀尽老朽,方可办
事。当夜无结果而散。
八月初五,再次召见,袁世凯陈奏,变法尤在得人,须老成持重者襄 赞主持,并曾推荐张之洞,皇帝颇为动容。
“两位请想:康有为叫谭嗣同来劝我造反,而且这样子造反,决无成功 的可能,只会害死皇上,我能听他的吗?所以一回天津,我就跟荣文忠密谈,
荣文忠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已奉懿旨进京,这个位子就归你了。’原来杨 莘伯早我先到天津,已经跟荣文忠商量好了。我想,照此光景,皇上是已经
让康有为害了,无端拿我去蹚了一趟浑水,真是从何说起?事到如今,我只 有表明心迹,我说,‘今日之事,皇上的处境很危险。如果皇上有什么,我
难逃嫌疑,唯有一死而已!’荣文忠拍拍胸说,‘皇上决计无他。其余臣子, 可就保不定了。’这几年颇有人不谅于我,两位请为我设身处地想一想,这
件事我除了告诉荣文忠以外,还有第二个办法没有?”
照他的说法,自然无瑕疵可指摘。不过传说当八月初五召见袁世凯时, 皇上曾写给他一道朱谕,这一点他略而不提,即成疑问。只是严杨两人都不 便追问下去了。
“我这次祸起不测,看透了炎凉世态,回到河南,很想在苏门山中,筑 室归隐。不过,世味虽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即如两公的高谊,就刻骨铭心,没齿不忘的。”
“言重,言重!”严修跟杨度不约而同地说。
“还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自两宫升遐以来,不过 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经伤透心了!我真担心,不知此别还能重见与否?”
说着,袁世凯的眼圈发红,真的动了生死离别的哀感。
杨度却很注意他“伤透了心”这句话,便即问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 挤?”
“排挤虽不见得,但其言不用,而且处处走绝路的样子,南皮如何不伤 心?”袁世凯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两位看,有诗为 证。”
诗是一首七绝,题目叫做《读宋史》。“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惊 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第三句四个姓下面有小字注明
名字: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
“好诗!”杨度赞叹着:“由宋太祖贯穿到祥兴帝,还提到南渡,二十八 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绝更是唯我独尊。”
严修却不作声端然肃坐,面色凝重异常,张之洞已经预见到大清朝的 气数将终,严修的感觉中,不由得浮起亡国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陆,皆为南人,辛苦追随,所为何来?”杨度又 发议论:“若谓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南皮牢骚满腹,固是就诗论诗的
看法,然而与其谓之为牢骚,倒不如说他有深忧,唯恐为文陆。以南皮的生 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无奈处今之势,大清朝欲为南宋而不可得,果
然日暮途穷,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陆秀夫,而实为南皮所万不甘心者!” 袁世凯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矶大破金兵,却不知虞允文
出将入相二十年,又曾持节开府,置“翘材馆”延四方贤士,平生汲引的人
材甚多,恰与张之洞志趣相类。 严修当然深知,觉得杨度说张之洞不甘为文陆,想做虞允文,颇能道
着张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点头:“晢子此论极精!” 杨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严修问道:“范公如果生在宋
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渊,何以自处?” 虽是假设,严修却很认真,面容庄肃地想了一会答说:
“我自知弗能为文陆。能如王伯厚于愿足矣!” 因为这是“言志”,袁世凯当然也很注意,便即问道:
“王伯厚何许人也?”
“就是做《困学纪闻》的王应麟。”杨度答说。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问应麟的意见,应 麟看了卷子说,‘此卷古谊如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士贺。’及至拆弥
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应麟当礼部尚书,上疏不报,辞官回乡,很著了 些书。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时候。”
明了了王应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严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 殉节的忠臣,但也不会出山做官,归隐故里,著述为业。以严修的学行看,
能如王应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笃实,袁世凯不由得赞一句:“范孙真是君子人!” 这时杨度已有几分酒意,谈兴益豪,便向袁世凯说道:“宫保如何?其
实宫保很够虞允文的资格,将来也许还有用武之地。” 袁世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 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渊是近了!照目前亲贵排满、满人排汉的情形看来,能不 能拖到九年宪政实现之日,大成疑问。万一不幸而言中,宫保,恐怕不容你
啸傲苏门。请问,那时不做虞允文又做什么人?”
喝了酒的杨度,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凯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 么人可以自况,只好微笑不答。
“其实,宫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过头来,倒有个人很可以取法。”
“谁啊?”
“赵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凯大吃一惊,急忙摇着手说:“晢子醉了,晢子醉了!” 严修冷眼旁观,心里为那班少年亲贵在悲哀!杨度已在想做赵普,要
夺他“孤儿寡妇”的江山了,“载”字辈的那些王公,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 乾隆年间。岂非天下至愚之人?“开饭吧!”袁世凯深怕杨度再发狂言,落
入严修耳中,诸多不便,所以设法打岔,没话找话地说:“旅途之中,简慢 之至。”
“不必客气。”严修说了这一句,告个方便,由听差领着到车厢一端去如 厕。
“晢子,你没有醉吧?”袁世凯惴惴然地问。
“宫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杨度将瓶塞使劲一拍,藏酒入怀。 这证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凯便即低声说道:“晢子,我很失悔,在
京里的时候,应该常常向你请教。从今以后,务请勿弃,我打算让大小儿给 老兄递个门生帖子。”
“万万不可!”杨度受宠若惊,乱摇着双手,“万万当不起!” 袁世凯很想逼杨度说一句,跟袁克定换帖称兄道弟的话,只是杨度不
喜欢这一套,根本没有想到。袁世凯无奈,只好拱拱手说:“我总觉得大小 儿该跟老兄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回京以后,务必多指点指点大小儿!”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方汉玉刚印,递给杨度:“临歧无以为赠,聊且将意。晢
子,交同金玉之坚!”
“宫保这么说,杨度不敢不领,亦不敢言谢!”他用双手将那方汉玉接了 过来,随即系在带上。
※ ※ ※ 袁世凯离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免职,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后,
监察御史谢远涵参劾邮传部尚书陈璧,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折子参得很凶。案由是“虚糜国帑,徇私纳贿”,文内条举劣迹,
有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等。当然也牵涉到“五路财 神”之称的梁士诒。不过,他不甚担心,因为要讲办铁路营私舞弊,盛宣怀
的把柄都在他手里。同时,他全力交涉,从比国收回京汉路的路权,朝廷虽 无一字之褒,可是连载泽亦不能不承认他此举有功于国,盛宣怀想信此机会
攻掉他,在他看来,未必能够如愿。
类此参案,自然是派大员查办;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孙家鼐,再一个是 那桐。孙家鼐已经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钱上门,
不管来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为“失节的寡妇”,“偷汉子”已经不在乎了。 因此,梁士诒益发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将关冕钧、关赓麟、叶恭绰找了来,
有一番话交代。
“两宫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如请同事们加 加班,额外另送津贴。一方面帮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费,另
外又有收入,是个难得积钱的机会,劝大家不妨买点铁路股票。”
两关一叶,如言照办,所以邮传部铁路这一部门的收支帐目,不待钦 差派员来查,就已经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于国丧未满百日,梓宫暂安在宫内,因而平时肩摩 毂击的大栅栏、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静异常。至于贴春联、放爆竹,最
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样,自亦一概不许。九城寂寂,近乎凄凉了。
然而关起门来,合家团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鱼胡同那宅,来辞岁的 络绎不绝,到得黄昏,关照门上,再有来客,一律挡驾,那桐只有一班客要 请。
这班客在名士笔下,称为“小友”,全是戏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 多。那桐把他们邀了来,不是为了串戏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国丧,戏班子立
刻就得辍演,伶人生计,大受威胁。那桐借吃年饭为名,请来相熟的一班“小 友”,大散压岁钱。当然,名气有高下,交情有深浅,红包也就有大小,从
四百两到四十两不等,跟包一律四两银子一个。
到得十点多钟,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来的还有七八个, 正在客厅中缠着那桐,要他以维持市面为名,设法破例开禁,准戏班子提早
开锣时,门上来报:“邮传部梁大人来了!”
已关照了有客一律挡驾,门下居然敢违命通报,自然是已得了一个大 人的门包之故。那桐在这上面最精明不过,也最厚道不过,为了让门上能心
安理得地受那个门包,便点点头说:“请进来!”
“大年三十,财神驾到!”王瑶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对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财神来了,你们可别错过机会!回头好 好放眼光出来。”
在一旁伺候的听差,听这一说,随即悄悄地去准备。这样的场合,自 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摇摊,便搭好桌子,增添灯火,备好两副赌具待命。
这时梁士诒已经到了厅上,布袍布鞋,手上拿着木盒,一见有这些名 伶在座,似乎颇感意外,但仍从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礼,也跟大家都招呼过
了,方始将那木盒子扬扬说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给中堂带 了来,留着待客。”
他既不说打开来尝尝,也未亲手奉上主人,却将这盒封缄甚固的名贵 雪茄,顺手递给了那宅的听差,这一来,那桐当然懂了。
“我不抽这玩意,洵贝勒最爱好雪茄。”那桐吩咐听差,“你好好收在我 书房里,我要送人的。”
“是!”听差奉命唯谨地,捧着那盒雪茄往里边而去。
“今年这个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着那班伶人说:
“就苦了他们。”
“这可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有中堂在,他们也苦不到那里去。”
“中堂不如财神!燕孙,”那桐笑道:“你来放赈吧?”
“这,”梁士诒做出稍有畏缩的样子,“不要紧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么?”说着,王瑶卿来拉梁士诒。 那桐与梁士诒都到了小客厅里,就一张红木桌子面对坐下,做主人的
说:“自然财神做上风,玩什么?”
“请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们看呢?”那桐看着左右问:“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摊给你们打?”
“摇摊得要有人开配。”唱小生的程继先说:“番摊数棋子儿更麻烦,倒 不如一翻两瞪眼的牌九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诒说:“请把筹码递给我。” 那宅的筹码很讲究。他处的筹码,都是长条子牙筹,唯独他家的象牙
筹码,圆如洋钱,中间打个洞,可以贯穿在铜签子上,边缘镂出回文的寿字,
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贵,五百两一个,依次是红色一百,黄色五十,绿色十 两。梁士诒理齐了四叠筹码在桌上,余下的交主人保管。
“来!每位一个。”他拿起八个金色筹码,往外一撇。
“来吧!别客气。”那桐做“散财童子”,将筹码一个一个塞到“小友” 手里。
“还有六千银子,”梁士诒指着筹码说:“让你们赢净了为止。”
“听见了没有?”那桐将筹码交给王瑶卿:“归你管库,你可仔细,兑啊、 找啊的,别弄错了。”
于是梁士诒卷起衣袖推庄,手气平稳,玩了有个把钟头,突然手气转 坏,连赔了三把,只剩下两千银子,而下风却越赌越泼,金色筹码都出现在 赌注上了。
“慢点!庄家只有两千银子。”那桐说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还不 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赌一注?”梁士诒看着那桐说:“风险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赌一注。”那桐将自己的赌注收回,成了庄家的临时股 东。
打骰子分牌,上门两点,天门八点,下门么四配人牌,红通通一片, 却只得三点,有人就说:“‘单双’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诒将两张牌扣着用中指一摸,大声说道:“统配!” 说着将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张地牌,一张么丁,果然是“单
双”吃上下门的牌。这两张牌当然不必给人看,随手一搅糊,结帐赔了一千 多银子。
“中堂在我身上赌输了一记!”说着,梁士诒取了一张一万银子的银票, 递给王瑶卿。
“风险有限。”那桐答说。
等客人辞去,那桐亲自到书房去打开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里面 有张“存条”,梁士诒已在那桐汇丰银行的户头中,存入五万银子了。
宣统元年正月十六,孙家鼐、那桐奏复谢远涵参劾陈璧一案,洋洋五 千言之多,结论是:“该尚书陈璧才气素优,勇于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
胜才,往往失之操切,舆情不洽,声名顿减,遂致谤议丛生。此次所参赃私 各节,或未免人言之过,然滥费公帑,滥用私人,检查该署官册,皆所难免。
徇情见好,殊愧公忠,职守有亏,实难辞咎。”奉旨交部严加议处,终于革 职。而谢远涵所指责的梁士诒、叶恭绰、关冕钧、关赓麟,尽皆安然无事。
其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自知“袁党”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折缮写 有瑕疵的细故,传旨申饬,见微知著,托病奏请开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于
外任,而少年亲贵也不放心他膺边疆重寄,正好邮传部尚书出缺,便保他继
任,调云贵总督锡良为东三省总督。 这一来,另一个“袁党”杨士骧,更为恐慌,喝酒打牌时,常会突如
其来的说:“我杨老四可不是袁党!”但旁人不是这么看法,觉得杨士骧恃袁 世凯为奥援,冰山既倒,怕他何来?直隶有看不下的事,尽不妨攻击。
于是有个给事中高润生,对直隶百姓无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总办李德 顺发难,狠狠参了一本。当然牵涉到津浦路的总办大臣吕海寰,而暗中所攻
的却是杨士骧。因为李德顺的差使,是出于杨士骧所保荐,两人的关系非常 密切,杨士骧之有今日,可说一半靠袁世凯,一半是靠李德顺。
李德顺是广东人,出身微贱,却娶了个德国女人为妻,一向在青岛一 带厮混。庚子以后,杨士骧飞黄腾达,两年工夫由直隶候补道做到署理山东
巡抚,自分“官居极品”,不但难望更上层楼,巡抚能够真除,已非易事, 那知官符如火,由于李德顺的投效,竟又开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来其时朝廷很注重对德的外交,而山东是德国的势力范围,所以杨 士骧做山东巡抚,第一件大事便是将德国人敷衍好。李德顺便替杨士骧策划,
暗中以光绪二十四年为胶州湾事件所定条约中,许予德国而未履行的利益, 如采矿权等等,确定让予德国,而表面谈判撤兵的条件,只是以二十八万银
元买回德国所盖的营房。朝廷认为杨士骧善办外交,大为激赏。
同时,李德顺又常陪着杨士骧到青岛,跟德国驻华的官员敦睦友谊。 此外,凡可以取悦德国的花样,无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国的报纸,常常恭维
杨士骧,而德国的公使、领事,只要有机会,亦无不大赞杨士骧。由是之故, 袁世凯内召,保杨继任,才得一奏即准。
李德顺本来是北洋洋务局的翻译,久住天津,此时当然随着杨士骧卷 土重来。其时津浦路的督办大臣吕海寰,虽当过驻德公使,但不谙德文,而
津浦路借英、德两国的款子建造,合约内规定南北两段分聘英、德总工程师。 吕海寰以语言隔阂,无法与北段的德国总工程师直接打交道,译员又不甚得
力,深以为苦。于是杨士骧正好推荐李德顺,经过吕海寰同意后,奏请派为 津浦路北段总办。
于是,李德顺上恃直督,外结客卿,尽夺吕海寰的权柄,不但经费收
支一手把持,甚至吕海寰下条子派的人,亦未必能为李德顺接受。至于工程, 则自征收民地到购料雇工,营私舞弊,无所不用其极,而最不能令人忍受的
是,蓄意媚外,几不知有国家二字。本来在盛宣怀当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时, 只要借款到手,不惜以路权拱手让人,梁士诒代之而起,全力相争,大为改
观。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两段各用英德总工程师各一人以外,别无束 缚,而李德顺则不但公款存在德华银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师、书记、医官
之类,用了六十几名无事可做、坐领干薪的德国人。最后,打算将津浦路天 津总站设在城南南关地方,可把“天津卫的哥们”惹火了!
天津华商的市面,都在城东城北,铁路总站既对繁华地方有极大的作 用,理应设在水陆均便的河北。而南关地方,洼下不毛,且距运河不近,同
时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车站在河北,如由北绕西而南,转车亦不方便。 所以勘定在新车站迤西辛庄地方,设置总站,且已破土。此为袁世凯在外务
部尚书任内,力拒德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结果。及至袁世凯被逐,李德顺推 翻原议,弃北就南,说穿了,无非既以媚外,亦以营私而已。
原来南关以东,便是各国租界,德国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 另设一站,果然如此,德租界立刻就会成为水陆要冲,尽夺华商之利。
至于李德顺的营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个姓曹的,合设了一 家公司,在南关预定建作总站之处,以极贱的价钱,收买了大批土地,但呈
报农工商部注册,报的是每亩六百五十两,将来征购,自然照此给价。一转 手之间,估计可以有五十万银子的暴利,但所谋如果不成,则此一大片闹水
的洼地,就更难脱手了。
这一来,天津与直隶的士绅大哗。及至高润生发难,朝旨派直隶彻查, 杨士骧正在设法为他洗刷之际,直隶全省士绅,大动公愤,在天津集会,认
为津浦路的工款,虽借英德外债,但一部分是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四省 在食盐上加价而来,所以津浦路是国家的铁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铁路,不
容李德顺随便盗卖主权、侵吞肥己,决定调查他的弊端,预备“京控”。
杨士骧看众怒难犯,答应将总站仍旧移回辛庄。但公愤未平,加以新 派的津浦路帮办大臣孙宝琦,亦主张严办,而所有的报纸,一致抨击,使得
杨士骧又急又气。四月二十八那天,将李德顺找了来,痛骂一顿,余怒未息, 随即赶到新车站去迎接钦差。
钦差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奉派为答谢俄国遣使来吊国丧的专使,由京 出国,经过天津。
照规制,凡钦差过境,督抚要“请圣安”,仪制是在钦差入境的接官亭 中,陈设香案,等钦差在香案后面东首站定,督抚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
三跪九叩的大礼,称名请安,钦差代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为 柱石督抚,恩礼特优,便再加一句:“卿安?”不待回答,仪式便算结束。
有了火车,请圣安当然是在车站。列车开到,司机的技术很高明,车 停稳了,钦差花车的出入口,恰好对正铺在月台上的红地毯。戴鸿慈神情肃
穆地下车站好,杨士骧便领头行礼,口中说道:“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杨士 骧,率领属下,恭请圣安!”
“安”字还不曾出口,人不对了,但见手足牵动,口眼俱斜,一头栽在 红地毯上。当即有人惊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帅中风了!”
于是一阵大乱,钦差亦就无人招呼,赶紧将杨士骧送回衙门,由卫生 局总办屈庭桂,延请德、法医生各一会诊,性命暂时保住了,但身子瘫痪,
神智不清,而且哭笑无常。于是驻保定的藩司崔永安,连夜赶到天津来照料, 杨士琦亦由京里赶来探望,同行的还有袁克定,是来“观变”的。
杨士骧的病不好亦不坏,但纵能保得住命,亦是带病延年,直督非开 缺不可,因而自问资格够直督之任的,无不大肆活动,尤其是山东巡抚袁树
勋,据说派他的儿子带四十万银子进京在钻门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杨士骧病势突变,终于不治。丧事由杨士琦主持, 灵前悬一副杨士骧自挽的对联:“平生喜读游侠传;到死不识绮罗香”吊客
无不诧为奇谈。杨夫人奇妒,杨士骧生平仅纳一妾,而且是杨太太陪嫁的丫 头,亦竟不容。杨士骧一谈起来神情抑郁,道是自作挽联,就是灵前所挂的
这一副。有人以为堂堂封疆,作此不庄之语,殊属“不成事体”,杨士琦却 有辩解,说是“如兄之志”。
杨士骧一死,直督出缺,上谕调两江总督端方继任,颇令人困惑,因 为就在几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参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两广总督张人骏
查复,不想反倒调为疆臣首领的直督!
这一来自然有一番大调动,张人骏调两江;袁树勋终于升官,补了张 人骏空下来的缺;山东巡抚则由庆王奕劻的儿女亲家孙宝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暂为署理,但因直隶内部的 情势甚为严重,除了李德顺一案外,前两任还有绝大的亏空。袁世凯离任时
亏空公款六七百万,要求杨士骧弥补,为保他由东抚调升的主要条件之一。 无奈杨士骧无此手段,兼以资望不足,京中大老一个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
行书来求差的,无不应酬,以致冗员充斥。加以迎来送往,应酬浩繁,所以 不但不能为袁世凯补漏,反倒又亏了三四百万下去,总计不下千万之多,非
派大员,无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辞出京时,摄政王载沣即以 查办李德顺及清查袁、杨亏空两事,定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务。




一○八




查办李德顺一案,比较易于措手。因为直督的绅士有绝硬的后台,南 皮张、定兴鹿,有此两位做大军机的小同乡,态度不妨强硬。那桐只须顺应
舆情,张、鹿两人自然会在朝中呼应支持,不会有何难处。
在李德顺来说,杨士骧一死,倒是个机会。原来他跟人表示,营私所 得,杨士骧得十分之四,他跟吕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时大放空气,一股脑
都推到杨士骧身上,又说买南关的地皮,亦是杨士骧所授意,希望一建总站, 那里的地皮涨价,便好用来弥补前后两任的亏空。
这是死无对证的说法,设词颇为巧妙,只是没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杨 士骧的人很多,说他死在两个人手里,清理财政的监官一到,袁世凯的巨额
亏空势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顺无法弥补,大负委任,不能不气。所以, 他是为袁世凯急死,为李德顺气死的,后者便是罪魁祸首。因而有人戏拟了
一通讣闻,登在报上:“不肖李德顺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祸延显者连呼府 君,痛于宣统元年五月初九未时,凶终外寝。”
杨士骧字莲甫,为他以所加的官衔,极尽讽刺之能事,是“诰授庸禄
大夫,晋授光落大夫,历任通融、蚀利布政使、三懂巡抚、蚀地总督、赔洋 大臣”。此为“诰授荣禄大夫、晋授光禄大夫、历任通永道、直隶布政使、
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谐音。此外还有“气煞将军、一等京调 子、运动巴图鲁、督带新钻营、麻将场跑马、御赐福寿膏、醉八仙、欢乐如
意”等等衔头,拿他的做官为人,以及唱京戏、抽大烟、打麻将等等嗜好, 嘲笑一番。
尽管舆论对李德顺十分不利,张之洞与鹿传霖所支持的直隶士绅,态 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却不能如端方处置杨崇伊那样,采取可以大快人心的严
峻措施。这因为一方面牵涉到吕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顺的活动,德国公 使跟贝勒载洵,都对那桐有所关说,使他不能不放松一步。
就在这时候,从天津到北京有个甚嚣尘上的传说,那桐会在北洋大臣 行辕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则将内调入军机。这个传说是有根据的,但只是
有此一议而已。想援引端方入军机是张之洞的希望,原来他在湖北亦颇有亏 空,保陈夔龙当鄂督,用意与袁世凯保杨士骧当督相同。清理财政上谕一颁,
陈夔龙的处境比杨士骧亦好不了多少,但张之洞却不能如袁世凯那样轻松, 因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
不管,看庆王奕劻如何去铺排。倘或逼得急了,将用了北洋银子的亲贵重臣, 列一张名单出来,说要送报馆发布,自有人出来替他料理其事。
现任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之洞可就不同了。万一纸包不住火,言官参劾, 报纸攻击,四十年清誉,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张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
奉督办粤汉铁路兼鄂境川汉铁路之命,立即奏调湖北提学使高凌霸到京,专 办借洋债之事。到得这年四月,方始定议,由英、法、德三国银行,合借五
百五十万镑,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为期,而预计铁路完成后,十 年即可还清。
这一来,张之洞可以松一口气了。借到这笔巨款,好歹先还了亏空, 等开工以后,由陈夔龙再在别项公款中移东补西,陆续弥补,可保无事。那
知合同已经初签,送到外务部复核,并已定期签约拨款时,忽然出了岔子, 美国公使提出一件照会,说外务部曾经许诺,川汉筑路可借美款,请求通融
加入。这是一个误会,据理而驳,本可无事,谁知美国银行家在伦敦已经跟 英、法、德合组的此一财团,取得协议,川汉路借款,改为四国同借,要求
粤汉铁路的借款,亦比照办理。正在磋商之际,俄国又借口汉口的茶务,跟 俄国的利益有关,要求分认借款。
枝节横生,不知什么时候始可定议。张之洞又气又急,右胁起了个痞 块,而且作痛,医生说是肝病,不理它将会蔓延入胃。
虽在病中,张之洞仍旧挣扎着入直,端、那互调之说,即起于此时。 张之洞与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两江的亏空亦不少,心里打算着能
将他引入军机,就可彼此遮盖,两俱无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调动直督,因为 杨士琦与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凯是换帖兄弟,必得设
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倘或换了那桐就很难说了。
这一来,张之洞更难安心养病。而不如意事又纷至沓来,第一件是陕 甘总督升允,反对宪政,奏请进京面陈,摄政王不许,说是有意见尽可电奏,
于是升允奏请开缺。电文说:“臣中西学问,非全无知,惟近患心疾,五官 均失其用。新政方兴,旧疾日增。”似嘲似讽,惹得摄政王大动肝火,他说:
“出语不逊,几近负气。”准予开缺。张之洞便劝摄政王,说他出语虽过当,
到底是满员中的正派人,所请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来不满升允,结果还是 开了缺,张之洞自然不高兴。
再有件事是亲贵典兵,亦久为张之洞所不满,先是成立警卫军,命郡 王衔贝勒载涛,贝勒毓朗专司训练,继而要重办海军,以郡王衔贝勒载洵及
广东水师提督萨振冰为筹办海军大臣。最后准备成立军咨府,作为陆军大元 帅的幕僚机构,先设军咨处,改派载涛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
豪客镇国将军载搜,办理禁警军训练事宜。
这一下,张之洞觉得不能不尽其三朝老臣的直谏之忱了,拿着军咨处 所拟的一道上谕,去见摄政王载沣。
“摄政王,这道上谕,之洞以为不妥。”
载沣将上谕看了一遍,困惑的问:“没有什么不妥啊!你说,那里不 妥?”
“从头到尾皆不妥。”张之洞捧着上谕,一面看,一面说:“‘宪法大纲内 载,统帅陆海军之权,操之自上’,是故皇上为‘大清国统帅陆海军大元帅’。
这个说法,似是而非,皇上为君,元帅为臣,胡可混为一谈?前朝武宗自称
‘镇国公总兵’,贻笑后世,可为殷鉴。”
“这是君主立宪的规矩,日本就是这样的。”
“国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规?即如李鸿章在日本遇刺,日后亲制绷 带以赐,这在中国就是件越礼而不可行之事。”
载沣语塞,姑且宕开一笔:“你再说,还有什么不妥?”
“九年实行宪政,应办的大政甚多。立宪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应 该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张君权,无异授人以柄,革命党作乱,更有借口。
而况新练陆军三十六镇,成军的不足四分之一,筹办海军,更是遥遥无期, 实不必于此时宣示军权操之于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说,百姓会有什么猜疑?”
“猜疑朝廷练兵,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这话,”载沣有些着恼了:“毫无根据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决无此意,可是阛阓小民,难窥庙堂,以为练兵如果对 外,便应重用将才。如今陆海军的统制权,何以都握在亲贵手中,令人百思
不解。”张之洞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了:“洵涛两贝勒,智慧过人,然而世无 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当翰林时起,就讲求练兵、筹饷、器械等等,及至受
命督粤,中法战争,乃是亲历。后来移调江汉,无一日不讲求坚甲利兵之道, 躬率而行三十年,于军事一道尚不敢谓有心得。如今洵涛两贝勒还是应该在
上书房读书的年纪,镇国将军载搜识字无多,亦竟能总领师干,所凭借者何? 之洞窃所未喻!”
这一番侃侃而谈,将个摄政王载沣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得下 台。想狠狠的驳他一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话。这样僵持了一会,越想越恼,越 想越羞,终于成怒了。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张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摄政王,竟说出这等
幼稚无知的话来,夫复何言? 事实上也无法作何言语了!因为右胁突然作痛,痛得额上流黄豆大的
汗珠。载沣倒有些不忍,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用软椅抬到隆宗门外,坐轿 回家就躺下了。
一连两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传霖来看他,带来一个消息,说直隶 的士绅认为吕海寰非去不可,而庆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办,摄政王已经同 意了。
这话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争了。因为徐世昌虽是天津人, 但地方上感情并不好,而且,一则徐世昌自奉甚俭,而挥霍公款是有名的。
当东三省总督,带了两千万银子去,连同原有的库存,不下三千万之多,在 沈阳大兴土木,踵事增华,不上几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总
办,作风不改,路成无日。再则,徐世昌跟袁世凯的关系太深,定会借津浦 路工款不敷的说法,与张镇芳商量着在盐斤上加价,为袁世凯弥补亏空。这
一来岂非要激起民变?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宫,一到便请摄政王召见,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象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
微闻见腥气,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载沣大惊:“快传御医!快,快,把张中堂抬到军 机处!”
于是太监七手八脚地将张之洞寺到军机处,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纸, 气息奄奄,右胁连胃脘痛不可当,要用烫滚的热手巾敷覆,才比较好过些。
这天是六月初四,张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请假五天,到了初九, 续假五天,以后又续假两次,每次十天。转眼匝月,病势仍无起色,再奏请
续假时,奉到上谕:张之洞因病续假,朝廷实深廑念,着再赏假二十日,假
满即行销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张之洞,牢骚特多,自道呕色之因,是摄政王那句“有兵在”
乃是“亡国之言”。从来施政未惬民心或官吏措施失当,以到激起民变,总 是以安抚为先,而事后追究责任,亦一定申复申诫,务须防患未然。
再深一层看,即令是称兵造反,亦必先剿后抚,或者剿抚兼施,从无 明见民变将起,悍然不顾,竟打算着勒兵观变,这是自绝于民,不亡何待?
这话传到摄政王耳中,自己也觉得失言了。但不想这一句话,竟会将 七十三岁的三朝老臣气得吐血,未免内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张之洞,送
人参、送西洋补药,情意殷厚,这对张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
亦就无补于他的沉疴。 他的第一桩心病,即是在湖北的亏空。三国大借款由于美国的插手,“功
败垂成”,而夜长毕竟梦多,舆论无不反对借洋债以修路,即使美国退出, 三国借款一时亦无法订约。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再一桩他不甘心的是,呕血相争,仍不能挽回摄政王的意志,津浦路 总办,仍由徐世昌兼领。吕海寰丢了差使,李德顺革职永不叙用,他的女婿
永祺除革职外,还要充军。“祸延显者”,杨士骧既失知人之明,难辞滥保之 咎,“着撤消太子少保衔”。
有杨士骧这样的大官,自然而然会令人想到袁世凯、岑春煊这些能驾
驭属吏的督抚。载涛就一再在摄政王面前进言,鼓吹袁、岑复起。载沣知道, 起用袁世凯,阻力甚多,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关就通不过,复召岑春煊,却 可以考虑。
因而有个传说,摄政王打算让岑春煊重回邮传部,将徐世昌调为湖广 总督。此讯一传,邮传部奔走相告,宛如大祸临头,尤其铁路总局从梁士诒
以次,无不大起恐慌。岑春煊未到任就撵走了朱宝奎的记忆,令人不寒而栗! 最糟糕的是岑春煊全不念两广大同乡之谊,对广东绅士的成见特深。这个传
说,如果成为事实,铁路总局的那班广东人,都觉得非卷铺盖不可了。
幸好活动的路子多得很。摄政王的太福晋,近来受北府总管的怂恿, 很招揽闲事,所以通过载洵的关系,送上交通银行一份十万银子的存折,岑
春煊复起的传说,很快地就平息了。
※ ※ ※ 端方是在张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此行满载而归,为他运碑版古董的
专车,有六个车厢之多。六朝古迹,他都走到了,有一对陈后主还是李后主 的刻花石井栏,据说亦在他的专车中。
宫门请安,谒见摄政,拜访军机之余,端方特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 去探张之洞的病,一半是谈一件得意之事。当然,这件得意之事也是张之洞
所乐闻,而且志同道合在协力进行的——收购私人藏书,设置官立图书馆。
※ ※ ※ 光绪三十三年四月“丁未政潮”正在酝酿时,中国损失了一批价值无
可估计的古书。 自洪杨以后,海内藏书,盛称四大家:聊城杨氏海源阁;常熟瞿氏铁
琴铜剑;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归安陆氏皕宋楼。陆氏后起,但有居上之势。 皕宋楼楼主名叫陆心源,字刚父,很会做官,也很会经营,当广东南
韶兵备道时,便已开始藏书,积得有一百箱。居乡六年复起当福建盐运使, 被参革职,而宦囊已颇丰盈,因而大收古书,以上海郁氏宜稼堂的精椠为基
本,数年之间,蔚然成家。在洪杨以前,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是苏州黄丕烈, 字荛圃,他的藏书斋名甚多:士礼居、读未见书斋、陶陶居、百宋一廛。陆
心源题名皕家楼,即表示所藏宋刻,多于“百宋一廛”一倍。其实不然!陆 心源的藏书,多少有沽名积财的意味在内,在藏书家之中品格不高,所玩的
花样,亦不免让通人齿冷。 陆心源一死,他的儿子陆树藩不能世守其业,同时亦不知道他父亲藏
书的内容,动辄跟人夸耀:“守先阁中宋元旧刻甚多”。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陆氏的藏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藏于守先阁,一部分藏于皕宋楼及十
万卷楼。守先阁的藏书曾经陈明浙江巡抚,转奏朝廷,归之于公,而所藏之 书,都是明朝以后的刻本及普通的钞本。他所以这样做,是用来掩护他的皕
宋楼的旧刻精钞。至于所谓十万卷楼,有其楼无其书;在皕宋楼的藏书上加 钤印记而已。
大概在光绪三十一、二年之间,有个日本人叫岛田翰,是个汉学家, 精通版本目录之学,撰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堪》、《访余录》等书,对
中国藏书聚散的源流,了如指掌。此时看中了陆氏藏书,几次登皕宋楼去细 心检读,认为如果能得这批书籍,足补日本藏书之阙。因为日本藏书,群经
诸子,大致齐备,史、集两部,则嫌缺略,而皕宋楼所藏,恰好以此两部为 多。
于是岛田翰便找陆树藩谈判。此人捐班出身,由于国子监征书,陆心 源送了旧钞旧刻一百五十种,总计两千四百余卷,因而陆树藩得以蒙赏国子
监学正的衔头。是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守先世之书,更不会知道为国家保 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书值钱,当时索价五十万圆,后来自动减为三十五万,
再减为二十五万。岛田翰接头好了卖主,赶回日本去找买主。
有个日本的男爵岩崎弥之助,是三菱系的财阀,亦是日本有名的藏书 家,岛田翰找买主自然找他。于是岩崎委托日本史学会会长重野成斋,在上
海跟陆树藩谈判,终于十万银圆成交。这是四月里的事,半年以后,皕宋楼、 十万卷楼、连守先阁的藏书,由日本邮船运到东京,归入岩崎的“静嘉堂文 库”。
消息传出,士林大哗,笃学好古之士,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 端方向来以保存国粹自命,更为难过。因此在风闻杭州丁氏八千卷楼的藏书,
亦有出售之说以后,立即请在南京作客的编修缪荃孙,接洽归公,同时就龙 幡里惜阴书院原址,改设为江南图书馆,所藏除八千卷楼藏书以外,还有宁
波范氏天一阁,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当然,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椠, 加以江南士林的称颂,真是做了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这件好事,张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绪二十九年进京修学制时, 便有创设京师图书馆之议,后来因为回任鄂督而终止。内调入京,以大学士
管学部,旧事重提,一直在规划,首先看中了热河文津阁所藏,唯一完整的 一部四库全书,此外避暑山庄各殿所置的书籍亦不少,加上内阁大库的藏书,
亦可以粗具规模了。但总觉得以首善之区的图书馆,应该是系四海观听的学 术渊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间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说不过去。及至陆氏藏书,
舶载而东,张之洞的想法与端方不约而同,正宜趁此时机将私家藏书,价购 归公。端方近水楼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楼所藏,张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 下三处了。
一处是山东聊城杨氏的海源阁。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老残游记》 给他看,上面有作者刘鹗写的一首诗:“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
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鱼。”再看“游记”中的描写,心便冷了。
《老残游记》中有一段,记他在东昌府向书房掌柜打听海源阁,书房 掌柜回答他说:“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
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听说他家书多得很,都是用大板 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它。”老残
“又住了两天,方知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里,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 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所以题了上面那一首诗。
所说的柳家巷就是杨家,柳小惠实为杨绍和,而柳凤仪则为杨凤阿。 杨绍和之父以增,亦非漕运总督,而是河南总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来买
书。清初季沧苇、钱遵王,以及道光年间黄丕烈“士礼居”、汪士钟“艺芸 精舍”四家藏书,大都归于杨以增,特建“海源阁”庋藏。
杨绍和能继父业,机会亦很好,辛酉政变怡亲王载垣赐自尽,府中流 出来的书很多,潘祖寅、翁同龢与张佩伦的岳父朱学勤,几乎无日不在琉璃
厂搜觅,但精秘之本,却多为杨绍和所得。
张之洞也听说过,杨氏父子对藏书颇为珍秘,当今名士中只有胶州柯 绍忞、苏州江标曾经登阁涉猎,但杨绍和已经下世,或者杨凤阿愿意出让藏
书亦未可知。再一打听,方知无望。愿来杨凤阿是个任性而乖僻的绔袴,他
的笑话很多。臂如不会骑马而爱骏马,曾花二百两银子,买一匹名驹,看善 骑的仆人得意驰骋以为乐。他是举人,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日常无事,
喜欢请客,有一天买到四只官窑瓷碗,自更要请客鉴赏。及至入席,便用这 些名碟供馔,周而复始,不下十余次之多,他有个同乡便开玩笑,说:“此
碗未免偏劳”。因此京城里遇到偏劳之事,称为“杨凤阿的碗”。又有一次, 年下手头紧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命听差去变卖,一时找不到买主,杨凤阿
一气,说是“不要了!”将那串价值千金的朝珠,送了给听差。是这样毫不 在乎的脾气,除非等米下锅,不会卖书。
再有个原因是,江标对海源阁的珍藏,由羡生妬,在一篇题跋中说:“昔 之连车而北者,安知不拥载而南?”意思是说如果他发了大财,一样也能将
杨以增从江南买去的书,再买回江南。杨凤阿看到这篇文章,大为恼怒,从 此重门深锁,拒客更甚。是这样一种宁饱蠹鱼,勿失手泽的殉书态度,当然
打不上什么主意了。
至于宁波天一阁的藏书,自明朝嘉靖年间,至今三百年,世守不失, 由于范氏子孙自律的禁例甚严,阁门及书橱的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子孙
齐集不开锁,阁中藏书不准下楼梯,亦不晒书,用芸叶、石英保持干燥。子 孙无故开门入阁,罚不与祭一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罚不与祭一年;
擅自将书借出,罚不与祭三年,如果盗卖书籍,逐出宗祠。
这样,剩下来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常熟的铁琴铜剑楼了。为此,张之 洞亲自写信给端方,谆谆相托。这就不但是义不容辞,而且志在必得了!因
为袁世凯被逐,奕劻势力渐弱,端方颇有岌岌之感,张之洞即令与童贵不甚 投机,毕竟是三朝元老,庙堂之上,颇受优礼。
若说要保全一个人,只要肯出死力相争,摄政王亦不能不做让步。端 方在想,能将这件事办成了,不但可显他做督抚的本事,而且必蒙张之洞激
赏,结一个有力的奥援,正是他今天所最需要的。
端方为人似雅而俗,而且俗不可耐。雅事俗办无非威胁利诱,不过这 趟他却办对了,主要找对了一个人。
本来端方门下,专有一个替他经理金石碑板、书籍字画的清客,名叫 杨惺吾。此人眼力甚高,精通目录学,端方的收藏,大部分有他的题跋。但
物以类聚,有巧取豪夺的居停,便有诡谲奸诈的门客。杨惺吾的品行甚坏, 作伪的本事亦很大。端方心想,如果请他到常熟去谈判,人家一看就怕了,
敬鬼神而远之,一定谈不拢。
因此,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朴,字孟朴,是世家子弟,会试不第, 进北京同文馆读书,专攻法文,但跟一般学洋务的人不同,不愿以精通外文
作为猎取好差使的手段,而迷上了法国文学。又写过一部轰动一时的《孽海 花》,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朴,知道的人极多。
这是个所谓“新派人物”,见解自不会囿于一隅之地,赞成将铁琴铜剑 楼的藏书公诸国人,认为由京师图书馆典藏,比私人贮存,更能垂诸久远,
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托。
铁琴铜剑楼在常熟的菰里,主人姓瞿,传书已经四代,如今楼主叫瞿 启甲,字良士,年纪很轻,但很能干。他答复曾朴说,此事必须先向叶昌炽 请教。
叶昌炽的目录学,不是数一,也是数二,又是翰林前辈,因此在苏州 对于保护乡邦文物,说话很有力量。端方见此光景,先发制人,打了个密电
给叶昌炽,托他代为向瞿启甲相劝,随后又说,新正初七到苏州,约他面晤。 不过,常熟的士绅,见解与曾朴不同,想维持“南瞿北杨”这一美名
亦大有人在。这种情势亦在端方估计之中,他略施“敲山震虎”小计,下个 札子,说风闻东来书贾,垂涎瞿氏藏书,妄思铁琴铜剑楼可为皕宋楼之续,
责成地方官加以保护。于是苏州知府、常熟县官,都派差役到菰里明查暗访, 甚至登门盘问,这一来,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其余持异议的士绅怕惹来“勾
结东贾”的嫌疑,亦就不敢多事了。 不过,不反对并不表示赞成,就算瞿家肯出让藏书,亦得有相当条件。
所以居间的人,辛苦奔走,一时也还不能有成议。端方却有些忍不住了,因 为德宗梓宫定于三月十二自观德殿奉移西陵梁格庄,各国都派特使来华送
殡,端方亦已奏准,到京恭送,成行在即,希望此事有个着落,到京见了管 学部的大学士张之洞,得有圆满的交代。因此,对于瞿启甲及常熟的士绅,
不断催促,态度相当恶劣。曾朴不想端方行径,近乎无赖,很懊悔多管了闲 事,但亦不容他抽身,只能打定这样的主意:瞿氏藏书归公一事,仍须贯彻
初意,不过不能让瞿家吃亏,亦不能让端方巧取豪夺。将来细节方面,要好 好磋商。
瞿启甲与常熟的士绅,都觉得这个宗旨不错,于是打电报通知了已经 到京的端方。
隔了两天,端方回常熟士绅一个公电:“瞿氏藏书归公,俟京师图书馆 成立,当赞成。
与学部诸君同阅来电欢喜赞叹,莫可名言!图书馆在净业湖上,月内 即可入奏,先此电谢。”
这个电报,语气颇有暧昧之处,细心寻绎,才发现端方居心叵测。“当 赞成”三字之中,大有文章,仿佛瞿氏自愿以藏书归公,而他以本省长官的
资格,赞成瞿氏完成这桩好事。本来是公家向瞿氏征求家藏,若肯割爱,已 是很顾公家的面子,至于酬报,自然照市价计算,如今变成瞿氏自愿报效,
即不能索偿,无非由端方具奏,请予奖励,即令“给价”,亦不过实值的一 两成而矣!这就是端方惯使的伎俩,既是巧取,亦是豪夺。
不过端方一回了任,却一时没有工夫来管此事。因为江苏在“大闹家 务”,巡抚、藩司、臬司、上海道吵作一团,最后则连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牵 涉在内了。
纠纷先起于上海道蔡乃煌,欺侮江苏巡抚陈启泰。由于陈启泰在公事 上诘责得严厉了些,蔡乃煌的回信,语多不逊,“横一榻乌烟,叉八圈之麻
雀”,竟成丑诋。陈启泰大怒,严章参劾。向来督抚参司道,无有不准的, 重则撤职,轻则查办,视情节而定。这回出了新花样,朝命江督端方查办,
既查蔡乃煌,亦查陈启泰。老迈身弱的陈启泰一气成病。当端方进京时,已 有奏请开缺,回湖南养病之说了。
及至端方回任,江苏藩司瑞澂因病请假,由臬司左孝同兼署。藩司衙 门有个顾师爷,是瑞澂的亲信,而为陈启泰所恶。于是趁此机会逐顾而荐一 姓韩的入藩幕。
瑞澂得知其事,大为恼怒,他认为自己是请假,并非开缺,巡抚何得 擅易他的幕僚?于是上书江督,控诉陈启泰“专制无理”,连带也责备左孝
同,指他“有意蔑视”。
这件事本来是陈启泰做得鲁莽,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只等陈启泰一
开缺,“指日高升”,端方当然要买他的帐,下个札子给陈启泰,要他“驱逐 韩幕”。这一来,陈启泰的病势当然又重了。
那知事情还没有完,韩去而顾不至,闭门高卧,百事不管。名幕的架 子向来是这样大的,而事实上又非他不可,没有他许多重要公事都不能办。
于是,首府、首县再三劝驾,方将坚卧的顾师爷复起。
等这一场督抚藩臬纠缠不清的纠纷,告一段落,陈启泰一病不起,端 方得要派人奏报出缺,派人署理,查查陈启泰任内有无亏空,以及重要的未
了事项。这一阵忙下来,他自己奉调直隶,继杨士骧遗缺,忙着办交代,“放 起身炮”,一时顾不得瞿家的藏书,但却始终未能忘情。这一次来看张之洞,
是别有用心的。
“这一次交卸,别无经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独瞿氏藏书,耿耿于 怀。”端方的话锋一转:“图书馆的馆址,不知道中堂定夺了没有?”
“在我是早已定夺了!”张之洞答说:“就是内务府还有意见。” 京师图书馆的馆址,是早在端方春天进京时,便已选定,在德胜门内
的净业湖,亦名积水潭。京师相传有“四水镇”,东南,崇文门西泡子河; 西南,宣武门西的太平湖;东北,地安门左的什刹海;西北,德胜门右的积 水潭。
积水潭上有一座镇水观音庵,乾隆年间改名汇通祠。祠据高阜,四周 水木清旷,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张之洞预备在净业湖中央的洲渚上,兴建四
座楼阁,庋藏四库全书,宋元精椠。学部早就将计划拟好了,只是净业湖、 汇通祠是内务府管理的官产,竟还不肯放手,所以至今不曾出奏。
“以中堂的身分,莫非内务府还有异议?”
“这也很难说。陶斋,”张之洞不胜感慨地,拉长了声调说:“今非昔比 罗!”
“事情是如此,没有地方就不能建馆,不建馆,常熟的书就来不了。”
“当然,当然!这件事我一定要办的,明天我就让部里拟稿出奏。”
“中堂,奏折上先别提瞿氏藏书,免得有人误会,以为有了瞿书才建馆, 岂不贬低了京师图书馆的身分?”
“不错,不错!不过四库全书,天禄琳琅,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当然!硕果仅存的一部,归于典藏,自足增重。”端方接着说道:“此 馆之设,移中秘之书,嘉惠士林,是千载创新的盛举,非中堂之力不及此,
窃愿忝附骥尾。将来瞿氏之书北来,我自然勉效绵薄,始终其事。”
“此何待言?必要借重的。” 揽事即所以揽权,只要能够经手,铁琴铜剑楼的精椠,多少可以弄到
几部。端方此来目的既达,以“中堂多多静摄”为由,告辞而去。
※ ※ ※ 一连五天,每天有上十个饭局,辞谢一半,也还有四五处的应酬。到
了第六天,摄政王第二次召见,这就可以离京赴任了。端方如释重负,回到 寄寓的贤良寺,决定那里都不去,只找琉璃厂书房的掌柜,送字画碑帖来看。
“这么热的天,别的应酬都可以辞掉,不过,”杨惺吾说:“有个人专请 大帅,不可不到。”说着,他递过一张帖子来。
端方接过来一看,大为诧异。请客的张勋,是仅存的少数绿营将领之 一。他的本职是甘肃提督,现充东三省行营翼长。西瓜大的字识不了几担,
而且端方虽然认识,却素无渊源。
何以他请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诧异的,不是张勋具柬相邀,而是杨惺 吾的话。
“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杨惺吾问道:“张少轩的生平,大帅总有所闻吧?”
“我知道他是许仙屏家的厮养卒,别的就不甚了了。今天没有事,不妨 谈此人。”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贱,不错,是许仙屏的马弁??。” 许仙屏就是许振祎,做过河道总督。张勋好赌,几次赌输了公款,惹
得许振祎忍无可忍,决定要重重办他。许夫人念他平时能干,又看他的相貌,
似乎不是长为贫贱之人,所以给了他一笔盘缠,私下放他走了。 于是张勋到了广西,投在苏元春部下,后来又到了关外,隶属宋庆的
毅军。以偶然的机缘,转入北洋。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他在王士珍所管的 工程营中,充任“帮带”。及至袁世凯继李鸿章为直督,部下水涨船高,都
升了官。其时军队分为两个系统,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的“新建陆军”,算是 国家的正规军。
湘军、淮军、省军,以及其他杂牌军队,如果无法选入军事学堂受训, 成为“新建陆军”则汰弱留强,编为巡防营,以维持地方治安为主。既无训
练,亦少补充,让他们自生自灭,作为建立新式陆军期间的一个过渡办法。 张勋这时便统带一个巡防营,驻扎直隶、河南交界之处。
及至两宫回銮,由开封渡黄河而北,到磁州入于直隶境界,恰好是张 勋的防区。他手头极松,慷慨喜结交,跟太监们混得很好,在“老佛爷”面
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跸到京,留充宿卫,特旨连升三级,一跃而为建昌镇总 兵,接着又升云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长。行伍出身的老粗,到了为人
尊称“军门”,便算是“官居极品”了!
不久,张勋由云南提督改调甘肃提督,衔头虽有更改,人却始终在京。 其时,老醇王所练的神机营,载漪所掌管的“虎神营”,早就风流云散,荣
禄的武卫军,除了宋庆率领的毅军,驻扎关外以外,聂士成、董福祥的旧部, 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改投他处,一部分编练为巡警。所以张勋这支军队,
竟成了保卫宫禁的“护军营”,兵甲鲜明,满布殿廷。有一次袁世凯入觐, 一看这情形,大为惊骇,张勋如有异谋,整个大内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时正当日俄战争以后,东三省真所谓伏莽遍地,于是袁世凯向军机 建议,将张勋调为奉天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这阳尊而阴抑,因为“节
制三省防军”这个衔头,有名无实,三省的新军,听命于北洋,张勋指挥不 动,原有的省军,总计四十多营,各有地盘,张作霖、冯德麟、吴俊陞等人,
那一个都不好惹。张勋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无事,也因为颇有人传说, 张勋跟一直横行如故的“红胡子”,早通款曲。但事无佐证,历任将军、总
督,唯有代容羁縻,加以安抚。张勋亦落得常在红尘方斛的京里狂嫖滥赌, 一年之中在奉天的日子,不过两三个月。
他之常住京中,除了贪恋风月繁华之外,自然还有其他作用。首先, 太监跟内务府的关系,是决不肯疏远的,而且看准了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
后,有朝一日会得势,所以跟小德张先交朋友后联宗,成了兄弟。太监有个 如此煊赫的“哥哥”,自然是阖门之荣,小德张的母亲常跟儿子说:“你大哥
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他说东,你不能说西。”小德张颇有私蓄,都归他 母亲掌管,张勋每到输得饷都关不出时,总是向小德张的母亲通融,有求必
应,从未碰过钉子。 除此以外,逢年过节,必定托杨士琦去找袁世凯求援。袁世凯很讨厌
他,但不能不买他的帐,加以有徐世昌从中疏通,所以袁世凯跟他保持一种 敬而远之的关系,并没有想设法把他撵出去的打算。
但锡良就不同了。他由四川总督移调东三省,请求收回成命不许,唯 有赴任实力整顿,首先想到的是张勋。他几次听人谈起,此人如何通匪虐民,
如何废弛纪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得要看一看,谈一谈。果然所传不虚, 就从此人开刀,作为整顿东三省吏治的开始。
张勋也知道他来意不善,所以锡良进京陛见时,他每天躲他。锡良几 次派人去请,不得要领,就更觉得非一晤其人不可。于是有一天清晨三点钟,
带着从人,排闼直入,终于将张勋从床上唤了起来,见着了面。
见面是在“书房”里。几案之间,陈列古玩无数,真假不得而知,但 装潢无不精美绝伦。因此,锡良见了张勋的面,第一句话就赞书房:“这间 屋子太漂亮了!”
“是两宫赏的!”张勋答说。
“两宫”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锡良便问:“照你说来,你这住处是先朝 的赐第?”
“不是!从两宫回銮以后,我受钦赐的古董字画很多很多,没有一千, 也有八百件。我很穷,不过钦赐的东西不能变卖。”张勋又说:“两宫也知道
我很穷,所以从前常赏现银,最多一次是一万五千两,前后大概有六万两, 都花得光光,现在我所有的,就是这一屋子东西。两宫的恩典,我想也没有
人会笑我穷摆谱。”
锡良听他这么说,知道他跟宫中及亲贵的关系很深,动他的手未见得 能如愿,不如暂仍其旧。
那知他不惹张勋,张勋反要惹他。到了奉天,拜印接事,僚属衙参, 独独不见张勋,不由得大为光火。立刻派戈什哈将他找来,当面质问。
“你知不知道,总督节制属下文武,你这个提督,也是我的属员?” 张勋当然知道。且不说总督,就是见了巡抚,亦递手本参见。不过他
既然存心跟锡良过不去,话就不是这么说了。
“我只知道大清会典,总督跟提督品级是一样的。再说,我是甘肃的提 督,如今在东三省是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青帅,”张勋不称他“大帅”,
因为他字青弼,所以用此平行的称呼,“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
锡良愣住了,气得不得了,而驳他不倒,定定神想起一句话而问:“那 么,从前徐菊帅在这里,你怎么执属员之礼呢?”
“徐菊帅是我的老长官。”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徐世昌是他的营务处总办, 营宫皆为属下。张勋叙明渊源之后,又加了一句:“你怎么能跟他比!”
这一下,把锡良气坏了!暂且隐忍在心,仍容张勋在京里逍遥,直到 前些日子,方始专折参劾,指张勋于“防务吃紧之时,竟敢擅离职守,数月
不归,以致各营统率无人,纪律荡然。应清饬部照例议处。”
在武官,这是个很重的罪名,尤其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总督 专折参劾,起码也是个革职查办的处分。但有小德张与洵、涛两贝勒的维护,
只下了一道上谕:“着撤去行营翼长一切差使,迅赴甘肃提督本任。”过了两 天,又有特旨:
“张勋着仍在京当差。”
锡良亦很厉害,拜折之时,便已料定,不管张勋如何有办法,反正“奉 天行营翼长”总是当不成了,因而早就作了布置,命下之日,便接收了他的
部队。张勋除了带在京两百亲兵以外,成了个光杆儿的提督。
这一下将张勋搞得很惨,因为没有兵就没有饷,那里去“吃空缺”? 为此跟小德张商量,想把毅军拿到手,小德张表示支持。这时的小德张已成
巨富,慈禧太后的私房钱一大半在隆裕太后手里,都交给他掌管,而李莲英、 崔玉贵告退养老以后,宫中亦是他一把抓。所以只要他点个头,要钱有钱,
要关系有关系。张勋不觉雄心大起。
他本来是毅军出身,那里还有好些当年合穿一条裤子的“弟兄”在, 悄悄找来一商量,都认为这件事可以做,而且取姜桂题而代之,既不困难,
亦不伤道义,因为毅军原非姜作题所创。
创立“毅军”的是鲍超手下大将宋庆,因而继承鲍超“霆军”的传统, 将帅士卒之间,讲究以恩相结,以死相报。散兵游勇如果还想当兵吃粮,只
要投到毅军,无不收容,但“补名字”则要看额子,倘无缺额,只有“大锅 饭”吃,并无饷银。到得一开仗,把这些散兵游罢摆在前面,一战而胜,继
以锐师,不胜则保持实力,然后看准对方的弱点,乘瑕蹈隙,全力进攻。鲍 超用这个策略,建了赫赫之功,虽然今非昔比,但毅军经八国联军之役,在
荣禄所辖的武卫五军之中,能与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同样存在,以及在器械精 良、军容整齐的六镇新军之中,卓然独峙,就靠的是这份义气。
辛酉之乱的时候,毅军已由马玉昆率领,马玉昆一死,才由姜桂题接 统。此人字翰卿,名字却很文雅,但只比目不识丁,稍胜一筹。他识得自己
的姓名,只是认不真切,有一次在热河,看见面铺子檐下挂块招牌,行书“挂 面”二字,他跟随行的僚属说:“谁这么无聊,把我的名字写在上头!”
识字不足,倒还无足为忧,可代的是已呈衰态。他得了个风眩的病症, 行不了多少路,就会头晕,非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会,不能再走。每次进宫,
一路上总要息个三四次才能走到,而况年纪亦已六十开外,应该回家养老了。
就因为姜挂题的衰迈,有目共睹,所以军机处与陆军部,都认为调张 勋去带毅军,亦无不可。不过姜桂题现任直隶提督,如果直隶总督肯替他说
话,张勋便难如愿,他之专诚请端方吃饭,就是想打通这最后一关。
※ ※ ※ 张勋在南河沿的私寓设席,除了端方以外,请了三个陪客,杨士琦、
张镇芳,还有杨惺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里的天气,下午两点多钟正是热的时候,但张勋
的客厅中,全无暑气。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围摆四大块冰,用四架电风 扇对着冰吹。在凉风拂拂之中,端方穿一件缺领的短褂,细细欣赏张勋的“多 宝架”。
观玩到西山落日,收起凉篷,院子里泼上冷水,设好席面,杨士琦跟 张镇芳亦都到了。
除了杨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张镇芳算是端方的属员,但在 此地不叙官位,而且端方遇到这种场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缚,所以彼此
不是称兄弟,便是称别号,只有主人跟杨惺吾的称呼比较客气。
边饮边谈,言不及义,直到快散席时,张镇芳才提了一句:
“四哥!少轩的事,得请你栽培罗!”
“言重,言重!”端方答说:“我乐观厥成。”
这意思是,如果张勋放直隶提督,他自然欢迎,但不会替他去活动。 张勋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观,得此承诺,实际上算
是已达到目的。所以到得客散,将经由杨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几件古玩,
连夜包扎停当,第二天一早,专差送到端方寓处。 巧得很,也就是张勋刚走,姜桂题来拜,端方当然接见。 见面一看,果然,姜桂题须眉皆白,老得不成样子了。
“听说大帅到京,早就该来请安。只是营里的杂务很多,料理不开,一 直迟到今天,请大帅体谅。”
“那里,那里!”端方觉得他说话的中气很足,精神并不如表面那样衰颓, 便即问道:“姜老哥,你今年贵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就是一个头晕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说,上海有个好 西医,能用电气治,可惜路太远了。”
“治病是要紧的,你何不请两个月假?”
“不敢请!”
“为什么呢?” 姜桂题面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才叹一口气:“唉!说
来话长。大帅是长官,我亦不敢不报告。”他说:“有人在打毅军的主意,如 果是够格的,我让他也不要紧。不够格的,硬爬到人家头上来,弟兄们不服。
毅军是子弟兵,与别的军队不同,如果我一请了假,朝廷觉得姜桂题又老又 病,正该开缺,另外放人,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 顾大局。”
“喔,”端方接着他的话问:“你说事情闹大,怎么个闹法?”
“只怕,只怕毅军要拉散了!” 端方心里在想,姜桂题是不是有意吓人,虽不得而知,不过他自己不
甘退让,却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并无人不服,他亦可以教 唆出变故来。最坏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否则,万一将来毅军真个哗变,姜桂题说一句:我早就报告了总督的。那一 来,责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吗?
转念到此,颇感为难。本以为自己应付张勋的法子很圆滑,反正不作 左右袒,听其自然,就算帮了张勋的忙。而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不能不设法
弭患于无形。做督抚的,不怕别样,就怕所管辖的军队闹事!
这样沉吟着,只见姜桂题从怀中取出一个梅红封套,颤巍巍地走过来, 双手捧上,口中说道:“大帅的亲兵,照例由毅军关饷,今天我把头一个月
的带来了,请大帅过目。”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将封套接到手里,将银票稍为抽出来一点, 便已看清楚,是一万两银子。
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说一声:“受之有愧!”将封套放在炕 几上,才又问道:“你说是谁在打毅军的主意?”
“张少轩!”
“喔,是他!”端方喊一声,“来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连姜桂题的马弁,站了一院子,齐声答应,暴诺如 雷。
“扶姜军门进我书房去。”说完,端方随手捞起红封袋,走在前面。 等将姜桂题扶到书房,自然摒绝从人,有一番密谈。看一万银子面上,
端方教了他一条计策,让他去求亲王奕劻。
“别人不知道,王爷是知道的。从甲午那年起,毅军先打日本;后来守 胶州防德国人,守旅顺防俄国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关外,护送两宫出
关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战争守辽西,帮日本打俄国。毅军,”姜桂题忽然 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且哭且喊:“毅军对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来说:“翰卿,翰卿,你有什么事,这 么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请王爷作主!” 姜桂题拭一拭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由于语声哽咽,奕劻听了好一
会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军自成军以来,虽两易其主,但部卒却是父子 相继,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终在此军中,情深谊厚着不能统驭。张勋不知利
害,如果奉旨到营,一定会激出变故。士兵不是锋镝余生,即是父兄断胫决 腹于疆场的孤儿,必当设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这就是端方秘 授的一计。
这番话说得庆王大起恐慌,当下极力安慰姜桂题,把他劝走了,随即 跟摄政王通了电话,把姜桂题哭诉一事,扼要的告诉了他。
“我正为这件事在烦。庆叔,”摄政王说:“咱们明儿宫里谈吧!”
※ ※ ※ 摄政王的烦恼不止一端。
首先是闹家务。太福晋自从孙子进宫那天,大发了一回毛病以后,由 于诸事顺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于“老佛爷”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
花样来,所以宿疾渐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孙,极人间之尊贵,说起来比“老 佛爷”还福气。“老佛爷”能掌那么大的权,自己孙子为帝,儿子摄政,不
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点主?因此招权纳贿,不过半年工夫, 善于钻营的都知道,有北府这么一条又快又稳当,而且便宜的门路。
这一来婆媳之间就更不和了。儿媳是慈禧太后说过:“这个孩子连我都 不怕”的权相爱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识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
惯儿媳妇的不守妇道。摄政王福晋爱热闹、喜洋派,常在御河桥新开的六国 饭店出现,府内上下皆知,只瞒着摄政王一个人。
婆媳虽如参商,但各行其是,勉强亦可相安无事,有时不免跟儿媳妇 所管的闲事成了敌对之势。譬如说张三已走了北府福晋的路子,讲好可保其
位;偏偏北府太福晋又答应李四,可取张三而代之。这一来摄政王夹在中间, 不知该听谁的好?慈命难违,阃令更严,往往落得两面挨骂,痛苦万分。加
以载涛护母,跟嫂子不和,有时还要在摄政王面前发脾气。
“老七”最小,全家向来都让他,摄政王至今如此,除母亲、妻子以外, 还要受弟弟的气。
在宫中,则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气,而且还受她无形的威胁,因为摄政 王监国之下,拖着一个“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皇太后懿旨者,由摄政王随
时面请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缚。如果一开头就独断独行,不去理她, 倒也不碍,坏的是两官升遐之后,遇有重大事件,确曾恪遵太皇太后这一遗
命办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规制,于今越来越有尾大不掉之势了。
细细考查,威胁实在来自载泽。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仅只
想取奕劻而代之,也还有化解安排的余地,无奈他不但想当军机处的领班, 而且上面还不愿有个“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满蒙大臣,对于洵涛两贝勒之
大用,反感极深,两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随时可以变起肘腋的威胁。这些 深怀不满的满蒙大臣,以铁良、荣庆为首,及至陕甘总督升允以出言不逊开
缺,怨恨又深了一层,反对势力又加了几分。升允与荣庆是连襟,一开了缺, 自然跟荣庆站在一边。
于是有个流传颇广,而从无人肯承认,更无法究诘底细的传说:有八 大臣将联名上奏,请太后垂帘听政。这八大臣没有人能说得全,但少不了有
载泽、铁良、荣庆、升允,汉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怀,因为太后垂帘,载 泽执政,他这个不能到任的邮传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跃为尚书。
于是载涛为摄政王划策,道是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听载泽的话,处处抑 制“老庆”,大错特错。不过,改弦易辙,尚不为晚,联络奕劻是抵制载泽
的唯一可行之策。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即是无形中压制了溥伟。
原来小恭王溥伟,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仪一抱入宫, 自知不可与争,进而求其次,至少该弄个尚书当。偏偏他又不知听什么人说:
慈禧太后临终,召见载沣及军机大臣时,曾有面谕,载沣摄政,或许才力未 逮,可以溥伟为辅佐。这不是有人信口开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伟信之
甚坚,甚至跟张之洞当面吵过,指他帮着载沣隐匿遗命。在载沣派他一个尚 书,原无不可,但因他性情执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见面,因而只给了他
一个没有好处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烟大臣。
这使得溥伟益觉得郁愤难宣。辛酉政变的三位“皇叔”,独数“六爷” 恭亲王奕沂的功劳最大,到了下一辈,醇亲王奕譞一支,特蒙荣宠;惇亲王
的儿子中,载漪、载澜亦曾煊赫过一时;五房、七房都曾得意过,何以六房 的子孙就该如此寂寞?因此,溥伟决定联络疏属的奕劻,特别在载振身上下
了工夫,想结成同盟,别树一帜。这对载沣来说,多少也是个麻烦。载涛认 为只要“联庆拒泽”的策略一施展,这个麻烦自然就不存在了。
载沣还无法估量载涛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过他确实感觉到 需要有个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载涛如此建议,而恰好奕劻又来了电话,自然
而然使他下了个决心,先把“老庆”紧紧拉住再说。
一见面自然先谈姜桂题与毅军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谈到张德甫——小 德张了。
“这是个痞块!”摄政王大为摇头:“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听说 张少轩跟他拜了把子?”
“是认同宗。”奕劻紧接着问,“姜翰卿到底还动不动呢?”
“照此样子,怎么能动?那天‘里头’倒是跟我提过,说姜某人老得路 都走不动了,又说张勋当初保驾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军。我
说,我得查查这回事。姜桂题果然太老了,也该让他回家过几天安闲日子。” 所谓“里头”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问:“这么说,是答应他了。”
“答应归答应,不能办还是不能办。”载沣于此事很有决断:“里头不提 就不提,如果再提,我就说,一动姜桂题会闹兵变,谁肯负责,我就动他。”
“如果回一句,我负责。摄政王怎么办?”
“我呀?”载沣想了一下答说:“我就说,我把姜桂题找来,请太后当面 跟他说。”
奕劻几乎要笑,这是异想天开的办法,但亦不能掉以轻心,以相当认
真的态度说道:“这一来,不就等于请太后来管事吗?”
“啊,啊!”载沣一惊,不自觉的认错:“我倒没有想到,差点坏事。”
“太后不能召见外臣,此例万不可开!请摄政王记住,此测一开,后患 无穷!”
“说得是!我想通了。”载沣问道:“如果里头逼着让张少轩去接毅军, 闹出事来也敢负责,我该怎么说?”
“这有两个说法。一软一硬。不知道摄政王愿意怎么说?”
“你把两个办法都说说!”
“好,先说软的,摄政王不妨这么说:太后深宫颐养,如外头闹兵变, 怎么好惊动太后,让太后来料理这种麻烦,岂不叫天下后世,骂尽了满朝文 武?”
“硬的呢?”
“硬的就说:京城里一闹兵变,惊了宗庙,只怕太后也负不起责!” 载沣踌躇着说:“硬的太硬,软的太软??。”
“那还有个不软不硬,折衷的办法。摄政王不妨这么说:本来毅军如闹 兵变,自有国法制裁,只是投鼠忌器,太皇太后的梓宫,尚未奉安,不能不 加顾虑。”
不待他说完,载沣便已完全接受,“好,好!”他说:“这个说法好得很。” 即由奕劻划此软硬之策,载沣对他的观感,大为改变,过去中了载泽
的先入之言,总觉得“老庆”是个老奸巨猾的模子,此刻却在想,姜到底是
老的辣,算无遗策,只要他肯尽心,还是比别的人靠得住。 于是他开始要吐露肺腑之言了。话从铁良谈起:“铁宝臣很不安分,庆
叔,你听说了没有?”
“庆叔”二字在奕劻听来很陌生了!自从颁布了摄政王监国的礼节,规 定以爵衔相称,其间只有过年叙家人之礼,才听他叫过一声“厌叔”,算来
不闻此称,已半年有余,因而不免微有受宠若惊之感。
不过表面上他仍旧保持着这一天侃侃而谈的神态:“铁宝臣不安分,已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说:“打练警卫军起,他心里就不痛快,处处跟良
赉臣闹别扭,老七跟我提过好几回。莫非在摄政王面前就没有提过?”
“提过,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最近,听说他往鼓动风潮,打算让里头 出面来管事。这可太胡闹了!”
“倒也不能说胡闹!真的让他把风潮鼓动起来,就算能压下去,亦非朝 廷之福。”
“就是啊!防患未然。庆叔,你有什好法子?” 奕劻想了一下淡淡地说:“法子多得很!不过我不敢胡出主意。”
“咦,庆叔!”载沣大为困惑:“你怎么这么说?”
“从前我替老佛爷出过好些主意。大概十个主意听我八个,这八个主意, 都有效验。摄政王听说过没有,那些主意是我出的?”
“没有!”
“当然没有。老佛爷能教人佩服,教人怕,就在这一点上头。凡事她自 己拿主意,而且用人不疑。”奕劻怕他还听不懂,索性挑明了说:“摄政王听
载泽的话,我可就不便出主意了。因为我出主意是帮摄政王,载泽出主意是 帮里头,完全两码事。”
“庆叔,你放心,你放心!”载沣一叠连声地说:“我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我想摄政王也不能再听他的话。不然非弄成个太后垂帘的局面不可。” 奕劻接着又说:“铁宝臣非去不可!找个地方让他当将军去。”
“好!”载沣点点头:“什么地方呢?”
“得要找个好地方。”
“那自然是江宁。可是??。”摄政王不知道怎么说了。
“摄政王是怕江南地方好,他会在那里兴风作浪?不要紧!江南大地方, 人才荟萃,不容他胡作非为。倒是偏僻地方,他爱怎么就怎么,没有人管得
住他,反倒不好!”
载沣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江南的士绅,管住铁良,不由得笑道:“庆 叔这一着高。”
接下来谈到张之洞的病势。摄政王提出一个疑问,如果张之洞出缺, 对政局有何影响?
“不但张香涛,”奕劻答说:“孙燮臣多病,也朝不保夕了。这两个人是 汉人读书人当中的领袖,一旦都故去了,自然要影响天下对朝廷的观瞻。唯
一弥补之道,是在汉人之中,识拔一两个真正能干,有魄力的人。”
“不错!”摄政王深深点头,“孙燮臣不过状元宰相,张香涛是想办事, 而实在也不是能办事的人,无非都是声望而已。如果真有能办事的人,可以
替得了张香涛,自然求之不得。庆叔,你心目中有人没有?”
“有,袁慰庭。” 摄政王一听愣住了,踌躇了一会说:“这怕有点难。”
不过半年的工夫,袁世凯的处境又不同了。两宫宾天之初,人心浮动, 情势混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所以不但袁世凯惴惴自
危,奕劻已有自身难保之忧,不敢出死力相救。如今情况很清楚了,不但杀 袁世凯的时机已经一去而永不再返,也没有人想杀袁世凯,如果说有,怕也
仅仅只是隆裕太后一个人。而微妙的是,人人能说袁世凯可杀,唯独隆裕太 后不能,如果他说袁世凯该杀,满朝都会申救,因为张之洞说的再透彻不过
了,不能让太后杀大臣!一杀开头,人人可为袁世凯之续,是故救袁世凯即 等于自保。
因为如此,为袁世凯辩护即不须有何顾忌。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说话了, 遇到今天这种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摄政王最近也常浏览各种报纸,总也看到不断有复召袁世凯的消息。 实无其事面何以有此传说?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请摄政王倒想一想,
内而部院,外而督抚,论才具,那个及得上袁慰庭?如杨莲甫一倒下来,笑 话百出,看他生前,简直就不象做封疆的,亦就无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凯了。”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用他,实在有点难??。”“摄政王的难处我知 道。”奕劻抢着说道:“一是不敢用。就象铁宝臣他们所胡说的,袁某太跋扈,
将来尾大不掉,悔之无及。这是有意毁他的话。我敢保他,决无跋扈不臣的 情形,而况,手无兵权,又如何跋扈法?”他略停一下接着又说:“再是不
能用,为的里头对他有成见。平心而论,袁慰庭在这上头是受冤屈的,外面 说他告密,他自己说是曾劝过大行,要讲变法,也得慢慢来,不宜采取激烈
手段。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道。不过就算告密也没有错,新党要叫他 造反,他不敢,把经过情形向长官和盘托出,这都里错了?退一步而言,人
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对,唯独摄政王不能。这道理我也不用说了。”
作为荣禄女婿的载沣,再鲁钝也不能想不到这个道理,袁世凯是向荣
禄告密的,定计幽禁德宗,太后训政,乃恃荣禄而办。然则袁世凯有罪,荣 禄岂能无咎?
将奕劻的话再想一遍,载沣忽有领悟。有几次见隆裕太后时,曾经提 到袁世凯,骂他可恶,载沣觉得不便附和,亦不能为袁世凯辩解,常是保持
沉默,倒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觉得很不是味道。以后如果隆裕太后 再提,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来,这一下不就连自己岳父都洗刷在里 头了?
“用人大权,操之于摄政王。”奕劻再一次怂恿:“无须有所犹豫。”
“咱们研究一下。”载沣认为不能用袁世凯的想法改变了:
“如果用他,给他一个什么缺?” 这句话问得很实在,奕劻想了一下答说:“官复原位。” 官复原位即是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载沣便问:“梁敦彦呢?”
梁敦彦现任外务部尚书,“这好办!”奕劻答说:”或者外放,或者调部,
总有地方安插。”
“如果袁慰庭肯来,倒确是个好帮手。”
“不仅外交,最好让袁世凯来主持,就是老六、老七转军队,亦得袁慰 庭帮忙。说句实话,象铁宝臣,除非袁慰庭才能让他有所忌惮。老六、老七
是不会放在他眼里的。”
这个说法更能打动载沣的心,他是衷心希望他的两个胞弟能掌握军权, 可是到底缺乏经验,能有袁世凯协助,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他的心思更活 动了。
“我看这样,先派个人去跟他谈谈,庆叔你看怎么样?”
“那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最好摄政王能有一封亲笔信带了去。”
“信上怎么写?”载沣说道:“似乎很难措词。”
“不难。信上除了致问,便是勉励,他受朝廷深恩,虽是在野之身,如 果国家大政有应兴应革之处,亦应进言。”
“好!这样写可以。”载沣问说:“你看派谁去呢?”
“派杨杏城好了。”
“就这么说。”载沣点点头:“庆叔明天把他带了来见我。” 于是第二天召见农工商部右侍郎杨士琦,指定由奕劻带领。载沣别无
多语,只说:“你去看一看袁慰庭,把我的信带信他,就说,我很希望他能 够进京当差。”
“是!”杨士琦等了一会,见摄政王未再开口,随即起身跪辞。
※ ※ ※ 到了河南彰德的“养寿园”,杨士琦立即将载沣的信,双手奉上,口中
说道:“恭喜! 恭喜!”
袁世凯不作声,拆开信一看,不过泛泛的慰勉之语,不过确是载沣的 亲笔,便立即问道:“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么一信?”
“当然还有话。不过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证明,前嫌尽释。”杨士 琦说:“何时出山该考虑了!”
接着,杨士琦将奕劻在载沣面前力保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提 到,如果愿意进京,奕劻负责保他“官复原职”。
“不行啊!”袁世凯说:“枢庭向来忌满六人,我去了,总有一人不利。”
枢庭忌满六人的传说,由来已久,如今是奕劻、鹿传霖、张之洞、世 续、那桐,加上袁世凯便是六个人,“可是,”杨士琦说:“南皮只怕日子不 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杨士琦说:“我是奉命劝驾,不能不把话说到。其实,出山的时机虽已
近了,到底还不到出山的时候。总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说。杏城,”袁世凯问:“你说是三桩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斋的作为;三是铁宝臣的出处。” 袁世凯将他这三句话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端方到任能够将他
跟杨士骧的亏欠,设法销了帐,加上张之洞一死,铁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 以出山的时候。然而他说得不够!
袁世凯的想法是,不出则已,一出就须抓大权,在军机固然仍旧可由
“大老”带头,但自己须有让各部院都买帐的实权,在目前来说,起码象载 泽紧抓着财权,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不过袁世凯天性喜欢作假,既在林下,不便显得热中,然而杨士琦这 样的关系,却又不能不说一两句真心话,所以略想一想,以随便闲谈的语气
说:“光绪中叶,荣文忠受人排挤,后来又得罪了醇王,以致于贬到西安, 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后,恭王复起,正好荣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
意对道贺的宾客说,‘我这一趟出来,对用人一无成见,只有步军统领得要 由我保,我非借重荣仲华不可!’荣文忠听见这话对人说,‘我当初是由尚书
降级调用,如果仍照向例,调补侍郎再兼步军统领,我可不干。’结果是先 补尚书,提督九门。我想,我去年狼狈出京,也应该先把面子找回来,再谈 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说了吗,官复原职。”
“这就算找回面子了吗?”
“要怎么才算?”杨士琦平静地问。 袁世凯笑笑不答,换了个话题:“听说醇王福晋时常微行。 有这话没有?”
听得“微行”二字,杨士琦忍不住失笑:“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说:
“按实际来说,醇王福晋等于皇后,按名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 都是微行。”
“这么说,是确有此新闻?”
“已经不算新闻!”杨士琦答说:“大概三天之中,总有一天的中午,能 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见得到她。”
“在那儿干什么呢?”
“吃饭、唱酒,有时还跳舞。”
“这可真是新闻了!实在有点儿教人不能相信。” 杨士琦自己也知道讲新闻讲得有点信口开河了,旗装“花盆底”的绣
履,何能跳舞?不由得脸色发红,不过不易看得出来,因为他长了个很大的 酒糟鼻子。
“跳舞是传闻之词。”他从容不迫的圆谎:“喝酒却是我亲眼得见。”
“这我相信,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会喝酒。”袁世凯点点头,思绪落入回忆 之中:“那时候我常在荣文忠的签押房看到她,不过十一、二岁,穿一件蓝
绸子大褂,象个男孩。荣文忠时常留我在签押房便饭谈公事,听差总忘不了
另外摆一副金镶的牙筷,荣文忠亦总忘不了舀半调羹的酒给她,说一句,‘慢 慢儿喝。’这话,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当年娇憨的“小姑娘”,曾几何时,已同国母!杨士 琦在想,眼前的“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杨士骧,那时的官位,排
起来都在四五等以后。不过十一年的工夫,飞黄腾达,都成了第一等人物, 而倏忽之间,入土的入土,归田的归田,真正是一场黄粱大梦。
就是那时候的风云人物,得君最专的翁同龢,权势绝伦的荣禄,如今 亦都墓木已拱,恩怨都泯。杨士琦转念到此,不由得问道:“多少年来一直
在传说,翁师傅是中了荣文忠的算计,又说翁师傅得罪是因为保了康有为的 缘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师傅那样拘谨的人,岂能保康有为?不过读书君子,性情和平,深 恶而不能痛绝而已。翁师傅谦虚好学,跟张幼樵深交以后,才知道‘天下’
不止于中国,真象《西游记》上所说的,‘东胜神州’以外还有几大州,所 以越发不薄新学,虚衷以听。即或旧学而有异说,亦不敢显然驳斥。康有为
在翁师傅,不过如此这般的一种姑息而已。”
“此论甚精。不过慈禧太后左右总以为康有为跟翁师傅的关系甚深,因 而遭忌,亦是有的。”
※ ※ ※ 等杨士琦将袁世凯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参送到张府,张之洞已经在
草拟遗折了。执笔的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都是湖北人,出身两湖书院的陈 曾寿与傅嵿棻。
“大意我已经有了。”张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大意如此:平生以 不树党援,不植生产自励。他无所念,惟时局艰难,民穷财尽,伏愿皇上亲
师典学,发愤日新,所有应革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序。这一句很要紧! 你们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说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来。不急之务,不必亟亟。” 陈曾寿问,“老师是这样吗?”
“不错!”张之洞继续口授:“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筹。理财以养 民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教战以明耻为先,无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
这一句也重要!”
“是谏劝亲贵典兵,务须慎重?”
“现在也只好这么说了!其实根本不应该把兵权抓在手里。”张之洞摇摇 头,叹口气,又念:“务使明于尊亲大义,则急公奉上者自多,尤愿登进正
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庶几正气日伸,国本自固。”
念罢气喘不止,赶紧找西医留下的,专治气喘的药来服,不一会肝胃 发痛,再找止痛的药。到了晚上中医来诊治,听说胃纳骤减,所以开的方子,
以健脾开胃为主。就这样中西并进,药石杂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药亦吐, 饮食亦吐,看看大限将到了。
“奏请开缺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张之洞是不愿落个死犹恋栈的名声。家人体会得他的意思,当天便写
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递。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摄政王载沣问鹿传霖。 他们是郎舅至亲,鹿转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况很清楚,蹙眉答道:“危
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传霖不作声,因为他心里很矛盾。以张之洞的身分地位,临终以前,
不能没有摄政王视疾一举,否则面子上不好看。但习俗相传,一经皇帝亲临 视疾,这大臣的病是怎么样也好不了的了,监国摄政王如今是实质的皇帝,
依此例来说,亲临探视,对病人有害无益。
不过张之洞却很盼望这恩典。因为他还有些关乎天下至计的话,要劝 摄政王,期望被劝的人想到“人生将死,其言也善”的成语,对他的奏谏, 能够重视听从。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发一道上谕:“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夙 著勤劳,兹因久病未痊,朕心时深廑念,着再行赏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
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直,并赏给人参二两,俾资调摄,所谓开去差缺之处, 着勿庸议。”
到了中午,摄政王载沣坐着杏黄轿子,由御前大臣随护,来到什刹海 畔的张之洞新居。
这是由湖北善后局拨款二万两建造,不久以前,方始迁入。张家亲属 早就预备好了,将贴着张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闲”
这副楹联的两扇大门,开得笔直,杏黄轿一直抬到大厅,张之洞的长子张权 在轿旁跪接。请安之后,随即领到病榻旁边。
张之洞已经无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载沣还是第一次视大臣之疾,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载沣听张权跪在地上,略略陈述病情以后,望着张之洞说:“中堂公忠 体国,很有名望的,好好保养。”
“公忠体国,所不敢当。不过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你好好保养,不必担心。”一面说,一面脚步已 经移动,说完掉身而去。
张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挤出两滴眼泪,于是闲废二十年,数月前方奉 召入京的陈宝琛,本来回避在他处的,此时到病榻前来探问:“摄政王说些 什么?”
张之洞不答,好一会才叹口气,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 音说:“气数尽了!”
他将摄政王看成一个“亡国之君”!如果载沣脑子里有一点点要把国家 治好的念头,当然会问问张之洞,四十年的词臣,三十年的封疆,岂无一言
可以献替?而计不及此,足见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二字,监国如此,不亡 何待?“我有桩心事,”张之洞又说:“本来想面陈的,如今正好叙在遗疏中 了。”
说着,伸出枯干抖颤的手,向枕边去掏摸。他的第四个儿子张仁侃侍 疾在旁,上前替他将遗疏稿子从枕箱中取了出来,交到他手里。
“韬庵!”他说:“请你替我提笔,改动一两处地方。” 陈宝琛沉吟了一下,轻声答一个字:“好。”
“扶我坐起来!” 等张仁侃将他父亲扶着坐起,听差已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半桌,放在
床前,陈宝琛隔着半桌,面床而坐,张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 文字,两个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当年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日子。
“韬庵,你先念一遍我听。”
阵宝琛点点头,小声念着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随时打断,提出意 见。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无学术,遭奉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 时政,拔置上第,备员词馆,洊升内阁学士”时,他开口了。
“我想,”他说:“这里太简略了一点,‘特达之知’四字,似乎应该有个 交代。”
陈宝琛颔首表示同意。张之洞殿试的策论,缮写出格,不中程式,已 被打入三甲末尾,再无点翰林之望,那知宝鋆大为欣赏,力争拔至二甲第一,
慈禧太后又将他提升为一甲,由传胪变为探花。这是传闻已久的佳话,当然 应该叙了进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过叙得太显露,就会失之于浅薄。陈宝琛一沉吟,提笔添了两句,“壶 公,”他叫张之洞的别号说:“我想这样子说,‘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
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 无以远过。’下面再接‘备员词馆’云云。如何?”
“太好了!”张之洞露出好久未见的笑容:“韬庵,你真能道着我的心事。” 再有一桩心事,便是粤汉、川汉两路的利权归属。张之洞一生的理想,
是以洋债与西学为用,兴办实业、富国裕民,结果洋债借了不少,为翁同龢 斥为“恣意挥霍”,实业也办了些,但上不富国,下不裕民,只不过好了一
班经手人。内召之后,奉旨督办两路,在他自知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不想 横逆丛生,而时不我待,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都未能抓住,确是一件放不下
的心事,必得在遗疏中格外痛陈。
因此,这件事便叙在最后:“抑臣尚有经手未完事件,粤汉铁路、鄂境 川汉铁路筹款办法,迄今来定,拟请旨饬下邮传部接办,以重路事。铁路股
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议,此次川汉、粤汉铁路,关系繁重,必须官为主持, 俾得早日观成。并准本省商民永远附股一半,借为利用厚生之资。此次臣于
弥留之际,不能不披沥上陈者也。”
就在这时候,只见陈曾寿面有喜色的捧着一本新书,直到床前,原来 他的《广雅堂诗集》印出来了,纸墨精良,自然可喜。
“这是第三次印本?”陈宝琛问。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当浙江乡试考官时所取中的得意弟
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当时收录不全,所以题名《广雅碎金》;第二次 是在当两广总督时,顺德有个姓龙的捐资刊刻,正式定名为《广雅堂诗集》;
去年进京,张之洞想留个定本下来,取旧作时改时删,一直到最近方始删下 付印,但仍旧遗落了一首。
这首诗就夹在白香山的《长庆集中》,题目叫做《读白乐天“以心感人 人心归”乐府句》,诗是七绝:“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
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这一定是我的绝笔了!”张之洞从枚边拿起《长庆集》,将那张诗笺抽 出来,递向陈宝璨问道:“自觉失于浅陋。韬庵,你看要不要留?”
“当然要留。第二句极深,非壶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摆在最后。”张之洞将诗笺递了给陈曾寿。
“浅人妄议,说第二句‘民’字应改‘臣’字,‘自’字应改‘易’字。 完全不明白老师的本心。”
“喔,有这样的议论!”张之洞看得很严重:“别以讹传讹,真的大失我
的本意。如果君臣乖离,则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骂了我自己了吗?”
“而况,题目上的两个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题!”陈宝琛也 说:“真是浅人妄议。”
“唉!”张之洞叹口气:“这就是末世之为末世,独多浅人!”
※ ※ ※ 张之洞终于一瞑不视了。就在这天,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点多 钟。他最后的遗言是:“我生平学术、治术,所行只十之四五;心术则大中
至正。” 当天晚上从北府开始到张之洞的同乡京官、门生故旧,都接到了报丧
条。电报局大为忙碌,发往湖北的明码电特多,大半是报此噩耗的,此外发 往上海的密电亦不少。到了深夜二点钟,庆王府送来一个密码电稿,发电的
不知是庆王奕劻还是贝子载振,但收电的一方很清楚,是在彰德的袁世凯。 到得天明,军机进见,第一件事自是谈张之洞的身后,鹿传霖一面流
泪,一面转述张之洞临终以前几天,如何惓惓于国事。摄政王嗟叹了一会,
开始谈入正题。 首先要决定的是,军机大臣从行新官制以来,已非差使,而是专职。
如今出了空缺,该由谁来补?
“张中堂保荐谁没有?”
“保荐了。”奕劻答说:“一个是戴少怀,一个是陆凤石。” 军机大臣虽改为专职,规例未改,同治初元以来,一向是亲贵掌枢,
下面是两满两汉四大臣。张之洞保荐的当然是汉大臣,而且籍隶南方,恢复 了两汉军机一南一北的旧例,一个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广东人,一个是吏部 尚书陆润庠。
“陆凤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处。”摄政王说:“不如用戴少怀吧!庆亲王 你看怎么样?”
奕劻知道摄政王已选定陆润庠为皇帝启蒙的师傅,表示赞成:“我也是 这个意思,而且戴少怀懂洋文,办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
接下来谈恤典。摄政王自动表示,应该格外从优,因为他亦微有所闻, 张之洞的病是碰了他的两个钉子气出来的,所以借此补过。当时交代,赏陀
罗经被、赐祭一坛,晋赠太保,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酒, 入祀贤良寺,赏银三千两治丧,两子一孙,升补官职。这些都是即时可以决
定的,只有谥法,得要交内阁议奏。
内阁四大学士,除了张之洞,孙家鼐病得已经在拖日子了,那桐、世 续对此根本不关心,所以由协办大学士荣庆跟鹿传霖两个人商量。鹿传霖很
坦率地表示,张家亲族希望能谥文襄。
“谥文忠不好吗?”荣庆讶异地问。 李鸿章、荣禄都谥文忠,而这两个人都是张之洞不怎么佩服的,尤其
是李鸿章,易名相同,更为张之洞所不愿。但在他人看来,论事功声望,“张 文忠”自然不及李文忠,张之洞的门生中,懂得这个道理的,自然亦不愿老
师的声名,相形逊色。要求用文襄,那就犹之乎左宗棠与李鸿章,各有千秋 了。
鹿传霖自然不便说破本意,只这样答说:“文忠虽好,文襄难得。”
“有武功才用襄字??。”
“戡平大乱曰襄。”鹿传霖抢着说道:“香涛在两广,不也有武功吗?而
且,那是打法国人。” 如果说这就是武功,那就无一督抚没有武功了。荣庆因为张之洞出缺,
他才是坐升大学士,顾念这一点渊源,也就不再辩驳了。
※ ※ ※ 张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湖北的好些要员红人,诸如提学使高凌霄、
官钱局总办高松如、江汉关道齐耀珊、江夏县知县黄以霖,久受张之洞的栽 培荫庇,无不悲痛万分。至于第八镇统制张彪,接到北京张府来的电报,则
一恸而绝,灌姜汤、掐人中方醒过来的。
张彪之于张之洞的情分,不是知遇之恩四个字所能概括的。此人太原 府人氏,出身寒微,据说是张之洞当山西巡抚时的轿班,因为生得相貌不俗,
言语清楚,而且忠实可靠,所以张之洞将他在巡防营补了名字,一步一步提 拔他做个哨官,替他起个号叫“虎臣”,派为贴身的马弁,出入上房,亦不 避忌。
张之洞前后三娶,第三位续弦夫人是名翰林山东福山王懿荣的胞妹, 殁于光绪五年,其时张之洞已入中年,而做了祖父,便未再娶,不过妄媵甚
多,也常偷丫头。其中有个使女凛然不可犯,真如俗语所说的“偷得着不如 偷不着”,张之洞反倒另眼相看,命老姨太认作义女,匹配张彪,而得了个
“丫姑爷”的雅号。 张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张彪亦就水涨船高,与吴元凯并为“南皮
爱将”。但到了两官回銮,推行新政,远派勋臣之后及大员子弟,赴日本学 习陆军,光绪二十九年并派铁良、凤山、段祺瑞、冯国璋、张彪、黎元洪等
人赴日参观大演习,这一来,吴元凯相形逊色,湖北的军权,便逐渐归张彪 所掌握了。
是如此亲如骨肉的关系,所以张彪“上院”向陈夔龙请假,要到京里 去奔丧。陈夔龙没有准他,冲人在位而老成凋谢,人心不免摇动,万一有个
风吹草动,谁来指挥新军?张彪无奈,只得另外想法子去尽孝心。
第一件大事是替张之洞找一口好棺木。四处打听,知道熙泰昌茶栈, 有口沉香木的棺木,张彪花了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了下来,派管带四员护送,
由陆军特别小学堂监督刘邦骥押运,乘头等车连夜运到京里。当然,棺价是 由张彪孝敬。
及至谥文襄的恩旨发布,湖北政学绅商各界在奥略楼设灵堂吊奠,张 彪则在尚未落成的抱冰堂独设灵堂,一天三次拜供,都是自己照料,还请和
尚来做佛事,披麻戴孝,哀哭尽礼。有些衙署公所,譬如象汉阳铁厂之类, 单独设祭,张彪亦必赶去招呼吊客,而且代表家属答礼,俨然孤哀子的身分。
八月二十七那天,抱冰堂上格外热闹,香烟缭绕,铙钹齐鸣,僧道尼 姑分三处念经,是张彪为张之洞做首七。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七八乘大轿,
一连串的小轿,小轿中是青衣侍儿,扶出大轿中的太太们,到灵前一齐跪倒, 放声大哭。游客无不诧异,细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彪的太太,约齐了曾受“张
文襄”知遇的道府内眷,前来哭奠。这在官场中,亦算新样,真正妒煞了“到
死不识绮罗香”的杨士骧!
※ ※ ※ 由于伊藤博文在哈尔滨为韩国志士安重根被刺殒命的消息,占了报上
许多篇幅,以致张府丧事的风光,就显得逊色了。 开吊那天,自摄政王载沣以下,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无不亲临致
祭,磕完头、吃完素面,不想走的吊客尽可找熟人聊天,或者欣赏挽联,令 人赞赏不绝的,不知凡几,但令人瞩目的,却是荣庆的一副:“生有自来,
死而后已;斯文未丧,吾道益孤。”
“我看,最后一句要改两个字。”有人说道:“汉人益孤。”
“何以见得?”另有人问。
“你看,戴红顶子而掌国政的,尽是旗人。” 果然,数一数十二个部中,汉人只得四个尚书,宗人府、内阁、军咨
处、筹办海军处这些衙门,更是旗人的天下。
“两位老兄,”有第三者插口:“不是汉人益孤,是旗人益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