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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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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
  
  中华名人传记辛 弃 疾 传
  XXX 编著
  目  录
  第一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002
  第二章“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036
  第三章“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069
  第四章“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115
  第五章“事无两样人心别”………………………136
  第一章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又是一年秋季,人事沧桑就这样在自然的兴衰交替中不断变幻。转眼间,历史的脚步已经走过强盛壮大的唐帝国,悄悄地挪到了一个浸透着文化,却因此沉重不堪的时代。任何发生过的事情和存在过的生命比较现实都有某种程度的苍白空洞,但只要试着走过去,就会发现所有过去都仍存活着,而所有现实都有那么点虚假。我们便从1157年的秋季,打开一部曾经挣扎、痛苦得极真实的灵魂之史吧。
  远远看去山色苍茫,映衬着一片高邈的天空,这一望无际的原野更显得空空荡荡。太阳正缓缓落下,桔黄的暖色给寂寞的天地平添了几分温馨和绚丽。忽然就听马蹄声响,循着贯穿南北的那条官道奔来八九匹高头大马,裹起一路滚滚烟尘。骑在马上的是几位年轻公子,一个个意气风发,催马加鞭,好像着意卖弄跨下好脚力一样。只见头前领队的那个面容略胖,脸膛红润,一双浓黑剑眉下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好一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的模样。他叫辛弃疾,字
  辛弃疾传                      
  幼安,年纪十八,虽是这班人里年纪最小的,威望却来得最高,学识武功无不优秀,又有豪爽不拘、热情义气的性格,做事稳重公道,所以深为众人所推服。这一次前往燕京赶考进士,直到现在赶路回家,其间一切食宿起居和各项活动的安排就皆以辛弃疾马首是瞻,辛弃疾竟也能够有条不紊、井井有条地处理这些琐杂之事。
  跑了一阵,辛弃疾发现自己已远远超过同伴,便带紧僵绳,勒马站住,等候众人跟上前来。
  暮霭沉沉,天边很迅疾地划过一两只归鸟。看着看着,辛弃疾忽然想起了爷爷,爷爷对于他来说几乎就涵盖了家的含义。从小父母亡故,全靠爷爷辛辛苦苦抚养到现在,所有生活和学习中都有爷爷精细入微的呵护照顾。
  临出门时,爷爷竟亲自操劳,把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又在里面塞了几十两银子,边系包袱边嘱咐着:
  “路上一定要小心,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比不得家里,万万莫莽撞行事。上次你去画了路线图,和沿途一些村镇位置,这回该多注意一下军营驻守、兵力分配的情况,周围的地形地貌也不要忽视过去。总之,多动脑子 。”
  “是,爷爷,您尽管放心 。”辛弃疾回道。
  “唉,也该放心了,已经长大成人了 。”爷爷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装束齐备、有些兴奋的辛弃疾。从小到大,他花费了多少心血,现在总算没有白费,孙子懂事听话,勤奋好学,武术文学都修习得挺像样子。
  爷爷今年又见老了一分,鬓间的头发已经雪白一片,额头脸庞的皱纹也似深了一层。岁月无情地将他的生命一点点吞啮着。
  正思想间,已有一匹黑色骏骑赶上前来。
  “幼安兄,你可真快啊 。”来人面貌清秀,带一股儒雅之气,他叫党世杰,字怀英,是辛弃疾最为要好的朋友。两人一起在亳州人氏刘瞻门下读书,人称“辛党”。虽然长了辛弃疾七岁还多 ,党世杰还是称他作兄,一是初识后就这样称呼,时间长了虽知道辛弃疾年岁,也觉难以改口,索性就仍照原来叫法;二是他从心底里对辛弃疾真有一种敬佩和尊重混同的情感。他觉得辛弃疾身上有些可任大事的品质自己永远也学不来。
  两人于是并马先行,聊起燕京的所见所闻和各种感触想法。
  从1153年燕京被金朝定都以来便逐渐繁华兴盛起来。街上商贾云集,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衣冠鲜亮,神情悠闲地游摊逛铺,到处都是车来马往、熙攘嘈杂的景象。辛弃疾一行人待考试结束又四处玩
                        
  耍观赏了一番,加起来总共在那里呆了有十三四天。
  “燕京到底和咱们历城县不一样,新鲜东西那么多,只可惜被金狗给占了,要不然恐怕比现在还强些呢 。”辛弃疾道。
  党世杰摇摇头并不同意 :“燕京也就定作都城以后才发展的,如果还是宋人地盘,处在北部边防之地,绝不可能有今天的光景 。”党世杰虽然也时常被辛弃疾慷慨的言论所动,可他毕竟不像辛弃疾那样对金朝对女真人有种强烈无比的排斥。他觉得时势发展既然已经这样,就应该顺应大局。两位好朋友的矛盾和争吵主要就是由于这种观念上的分歧。不过两个人救世济民,建功立业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哪怕红脸十天半个月,到后来也还能携手言和,彼此的友谊便在少年人的坦率真诚里不断地加深。
  辛弃疾正要反驳,就听身后已吵成一团,原来被甩在后面的其他人也赶了上来,正为谁前谁后,排名列次争得面红耳赤。辛弃疾、党世杰两人连忙调解。都是年青气盛,可也都心意诚挚、不存芥蒂,所以吵的时候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好的时候又拳拳相待,亲密无私。不一会儿一伙人便又嘻嘻哈哈笑在一起。
  当晚,依着辛弃疾的指点,投宿在路边不远一座小村落里。行到这一带,人烟已开始慢慢稠密起来,
  
  但看去仍然有些荒凉寂寞。时常见一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空房,门前屋顶长满了杂草,绿色植物的蓬勃生机反而渲染出衰落死亡的氛围。
  房主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他皮肤粗糙黎黑,面容憔悴干瘦,说话时那双混浊的眼珠不知在盯向哪里,透露出一种沧桑迷茫。
  才稍微躺了一会儿,辛弃疾就又坐了起来,想想明天就能到家了,他有些激动难抑,推了一把睡在身旁的党世杰。
  “怀英兄,睡着没有,起来出去走走好不好?”
  “时间不早了,去哪里?”党世杰揉了揉眼睛,也翻身坐起。
  “去老爷爷那边聊聊天吧,这么大的房子只他一个人住,多寂寞啊 。”辛弃疾说着就扯着党世杰走出房门。
  老人独住在一间低矮的草棚里面。辛弃疾和党世杰二人心里暗暗诧异,上前轻轻扣了扣柴门上的铁环。里面闪动着跳跃不定的烛苗,却不听有人应答。
  两人用力又敲,仍然没有任何响动。辛弃疾透过缝隙往里看看,竟见那老人手持镰刀,龟缩在床头,一脸警惕与恐慌地盯着这门。
  “老爷爷,是我们 ,睡不着觉 ,和您聊聊天好吗?”辛弃疾尽量把声音放得更轻柔和善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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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条缝,老人站在门边用怀疑和稍带敌意的眼光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公子哥可有什么事情?老朽这里除了性命已再无他物可取 。”
  辛弃疾一眼瞥见老人手里仍然死攥着镰刀,刀是新打磨过的,衬着明亮的满月反射出柔和的光。
  两人连忙解释来意,满脸的真诚和彬彬有礼的态度终于赢得了老人的信任。老人丢下镰刀敞开门让他们进去。屋里和辛弃疾他们借宿的房间几乎一样什么也没有,除了床,就是油腻破烂的被褥。
  原来老人姓高,祖居此地,1127年山东失陷于金人之手后,因为舍不得辛苦置办的家业和世代耕种的田地,便不顾乡邻劝说硬是留了下来。谁知从此命运的乌云就笼罩在了一家大小的头上。先是遭遇饥荒,小儿子夭折。等大家好容易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想要重新经营起家,谋一个好生活时,却又被四周接连不停的战伐粉碎了梦。不久老人自己就被金军抓去作了壮丁,每天打骂无常,视同牲畜一样驱使对待;任用无度,到和宋军开战的时候又让他们走在前面抵挡自己同胞的弓箭刀枪。几年下来,几百号被抓的壮丁只剩下稀稀落落一百多人,看上去全部瘦骨嶙峋,血气微弱。终于有一天老人装死趴在地面尸堆中,捡了一条命回来。一路上忍饥挨饿,东躲西藏往自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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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以来日日思念的家里奔去,他想象着妻子儿女正坐在桌边吃饭,正谈论着他的踪迹,盼望着他。她和孩子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平安归来,就在他们正吃饭,正觉伤心的时候,自己推门进去了……
  满心希望和幸福的老人走到村边才发觉到情形不对,曾经虽遭种种苦难,却仍顽强矗立的村落现在透露出一股掩不住的破落荒败,到处都是残砖破瓦,断墙荒草,渺无人烟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心,他不禁嗓子发干,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往家里扑过去,却只见那扇熟悉的柴门紧紧锁着,锁上已落了斑斑黄锈。窗户上的纸历经风吹雨打,无人更换,早已破得不成样子,从结在窗棂间的蜘蛛网望进去,里面只剩下几条断腿的板凳和一把扔在角落的笤帚。
  搜寻了一遍废墟,在村子东头找到了一对老夫妻,两人儿女或抓或逃都已不在身边,只留他们在战争缝隙里打发着风烛残年。从老夫妻嘴里这老人了解到了自己走后家中的变故。大儿子四年前就被金人掳去,那一次村落中仅剩的十几户人家家哭得死去活来,因为长年打仗兵源不足,金军便将所到之处年满十五的男孩全都带走从伍。妻子苦熬数年,一心等着父子回来,却又被一家金朝贵族掳去作了婢女,一走之后再无音讯,生死不明。丢下两个还小的一儿一女,生计无着,稍有点主意的小姐姐便领着弟弟离开家,四处
  
  流浪讨饭
  说到这里,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这时夜已三更,万籁俱寂,老人压抑不住的抽泣听起来格外沉重,令人心碎。辛弃疾和党世杰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1125年,灭亡了辽国的女真族正式从河北、山西两路出兵,直取开封,整个北方土地的命运就注定了。1126年冬开封失守,徽宗赵佶和钦宗赵桓被掳。当这两个可怜的皇帝百般遭辱的时候,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痛受着失去亲人朋友的悲哀折磨。此后,河北、山东等大面积土地易归金人手中,康王赵构渡江南奔,在杭州坐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南宋政权。不及或不愿离开故土的人们从此便开始忍受各种各样的蹂躏与践踏。
  金朝统治者虽然逐渐学习消化着中原古老的文化,可仍然残留着掠夺杀伐的奴隶制习俗,高官贵族乃至金朝士兵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取汉人财产,甚至掳抢青壮男女充当奴隶。一旦成为奴隶,身家性命便再不是自己的,随时都可能在主人的喜怒哀乐间轻易断送掉。
  “后来,我琢磨着如果也离开这里就永远也见不到我的老婆孩子,我要住下来等,这儿有我们的家,他们总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老人一阵哽咽,
  
  又有些说不下去了,稍停一会儿接着道:
  “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可看上去简直就有五六十岁,幸好这样才没被过路军队虏去,他们不需要老头子。等啊等,直等了有三十年。三十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可是等到村里又迁来不少人,又换了新面孔,等到现在也还是没有消息。唉,有时候想想算了别抱希望了,可还是每天忍不住往路那边去看看 。”
  党世杰忽然抬起头,问道:
  “那您为什么不住那边的房子,那边房子大些也齐整些啊 ?”
  老人蠕动一下紫黑的嘴唇,犹豫片刻道:
  “我自家的房二十年前就塌了,这院屋子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刚打仗那会搬走的,再没回来过,我就挪过来住,可这地靠路边,总有人投宿,住在大间里过往来人就以为我是个财主,不敢不让住,住了又总想打我主意。每年辛辛苦苦挣点糊口的钱不容易,种田砍柴啥都干,不过,也幸好世乱,这块地方又穷,当官当兵的没人搭理,不用像从前那样交税。有时候编点竹器,做点小面人到集上去卖,换点用的,来回得走十多里地。就这样我都被抢了两回,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全被王八羔子们搜罗走了。以后我索性搬到角落这间茅房里,人家只当是守房的下人,省得惹眼,而且房小点心里也没那么空 。”

  听到这里党世杰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为自己的唐突和多疑感到惭愧。看看辛弃疾,正剑眉倒竖、咬牙切齿地想着什么,一对拳头捏得紧紧的。老人的讲诉使他心里波涛起伏,难以平静。他一直生活在清贫但还舒适的书香家庭,虽然屡屡听爷爷说起金人的野蛮残酷,也逐渐培养了强烈的民族自尊意识,发誓要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而努力,可终究还是与现实隔着一层,现在活生生的现实就摆在了面前,几乎触手可及!那么多苦难,那么多悲哀,一个瘦弱枯干的身体是怎样承受的呀?!而这一切的不幸都是金人制造的,他们横行在中原大地上,使多少人蒙受了类似的凄苦和屈辱!我一定要把这祸害之源清扫出去,还我父老乡亲应有的幸福应有的快乐。熊熊烈火燃烧在辛弃疾全身的血液当中。第二天天亮得很早,当第一抹晨曦涂在窗纸上时,辛弃疾还纠缠在没完没了的恶梦里,昨夜睡得太晚了。
  “喂,幼安兄,醒醒,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差你了。快,醒醒 。”党世杰已经起来了,他俯下身揪揪辛弃疾的鼻子。
  稍作梳洗,又喂过马,一伙人便凑在一处啃起各自带好的干粮咸菜。老人也已起床,烧了一锅开水端过来,过会又取来几棵大葱,剥洗得干干净净,青是青,白是白,放到辛弃疾的手里,辛弃疾推辞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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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接过折断,一一分给同伴。大家伙儿吃得兴高采烈,辛弃疾却有些不同往日的沉默。
  当天辞过老人出村,一行人就再不停息,直奔济南府地。
  且不提年轻人怎样着急赶路,在济南近处历城县的一座宅院里,正有一老人掐指算计着孙儿的归期。他叫作辛赞,是辛弃疾的祖父,曾任过金朝开封、谯县等地的守令,现在辞职归田,每天在家读书写文,修养身性。
  坐在朱漆雕花的太师椅上,辛赞微闭双目,慢慢地自言自语道:
  “去了有两个月了,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
  辛赞对这个孙儿简直是无比疼爱,从很小的时候这孩子就显示出非同凡响的资赋,不仅聪明善悟,而且还顽强好学,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精神。他日夜盼望辛弃疾早点长大,早点建功立业,实现自己魂牵梦绕的恢复愿望,现在寄托了一腔心血的孙子终于长大成人了,而自己也明显老多了。
  这时候只听外面院子一阵吵嚷喧闹,又夹杂着马喘气和喷鼻的声音。一个仆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边跑边喊:
  “老爷,老爷,小公子回来了 !”
  辛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站起:
  
  “回来了 ?”
  辛弃疾已经阔步流星地跨进门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大声嚷道:
  “爷爷,我回来了 !”
  “好,好……”辛赞满心欢喜地打量着孙子,来回奔波跋涉,辛弃疾有些显瘦了,但眼睛当中反而多了一份成熟和自信,举止言行看去也更加稳重踏实起来。
  仆人端上一盆洗脸水,又退下去准备饭菜。辛弃疾解下包袱放在桌上,蹲下来就着脸盆洗脸,边擦着脸庞脖颈边对辛赞道:
  “这一路走得不亏,该知道的全知道了,同行人杂,为着别招惹麻烦,我没另画图,都记在心里,待会儿我把以前那张给补齐全。最好笑的是金人出的题目了 ,问什么《礼治乎?法治乎?》,我乱写一气,交卷最早 。”
  辛弃疾说着笑了起来。
  过会儿一切停当,辛弃疾就迫不及待地向辛赞叙述起路途见闻的军事部署和政治局势。只见他言辞干脆利落,分析切中要害,时不时还用食指蘸水在木桌上画图说明。
  辛赞一时间仿佛穿透十九年岁月,看到了那个也曾精力充沛、热是失落。
  吃饭的时候,辛弃疾讲起昨晚路边村里那姓高老人的故事,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爷爷,这全都是金狗造孽,他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一路过来哪里看哪里是破房空房,简直就没有能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家庭。……我一定要把他们全部赶走!不,杀光他们,为受苦受难的人解恨 !”
  第二天鸡鸣声起,辛弃疾就已在院子当中了,他像以前一样先舞一圈剑,只见剑光闪闪,咻咻声响,辛弃疾腾挪跳窜,身姿轻灵矫健,煞是好看。舞完剑擦把汗就开始晨读,这是从他五六岁时就养成的习惯。
  朗朗的声音在晨光初照的天地间回响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耻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年少时写的《 望岳》,全诗气势充沛,一气呵成,表现了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流露着诗人俯瞰人世,当仁不让的进取精神。
  此时的辛弃疾虽然在写诗为文上已颇有功底,但还是着意在武功、兵法策论一类上下力气,并不看重文学,他一心以为自己以后将用剑在石碑上刻字记功,将在千军万马中指挥调度,驰骋厮杀,这类吟风弄月、描悲画喜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所以只是读读古人文章,很少自己写。杜甫是他比较喜欢的诗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就过去了两个多月。辛弃疾和同学朋友学习休息,按步就班,没有半点懈怠。只在傍晚时分有时约党世杰出城登山。辛弃疾喜爱站在高处极目远望。每当看到茫茫无垠的大地,和那些小如蚁虫的人影,他就觉得好像超脱出了这个世界,胸中极为开阔通畅,思维也能异常活跃。
  这天刚要和党世杰向山上爬去,便听后面有人边喊边跑,往这个方向过来:
  “师兄,党师兄,辛师兄,等一等,等一下……”
  辛弃疾和党世杰心中疑惑,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少年身着青袍,面带喜色,走近细瞧原是同门的小师弟陈平。这个小师弟一向极为尊仰辛、党二人,平日相待几乎视同师长。还没等站稳,陈平就慌慌忙忙地说起话来,一边还用袖子擦抹额头鼻梁上的汗:
  “辛师兄,党师兄,中了,高中了 !”
  “什么中了?中什么了?”辛弃疾觉得摸不着头脑。

  一旁党世杰已经明白了意思 ,一把抓住陈平 ,焦急地问道:
  “中了几名,什么时候放的榜 ?”
  “辛师兄甲等第六名,党师兄乙等第二名。送信的还没走呢!我刚好要去找两个师兄请教问题,给撞上了,大家伙儿就叫我找你们通个信儿,我一琢磨,你们肯定上这儿来了,还真没错 !”
  原来辛弃疾、党世杰一起数人参加金朝主持的科举考试,这会儿成绩已经颁布下来了。
  党世杰面带喜色,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喃喃自语着:
  “中了,真的中了 ?”
  相比之下,辛弃疾却要淡漠得多,几乎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中,中的还是甲等;也从来没想着要中,中金人的进士,作金人的官。去燕京参考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关键的目的是调查了解金人的各种政治经济状况,还有沿途军事布置,地形地貌等等,为爷爷和自己暗暗筹划的反叛活动作准备。总有一天他们要高举起斗争的旗子,聚合率领那些被金人残虐对待的汉人百姓,向异族的统治发起进攻。
  “幼安兄,咱们回去吧!去看看 !”党世杰兴冲冲地向辛弃疾道。他觉得辛弃疾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高兴。陈平很佩服地看着两位荣登金榜的师兄,等他们和自己一起回去。
  辛弃疾站着没动,沉吟半晌道:
  “怀英兄先等等,我还有事与你相商,陈平就回去吧,就说我们都知道了 。”
  党世杰待陈平一走便问辛弃疾: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 ?”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想给金狗干事,你忘了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个老爷爷?!你是不是也打算和虎狼为伍,以同胞的血肉为食?”辛弃疾忍不住大声喊道。
  党世杰的自尊有些受伤了,可他毕竟年长持重一点,不愿为了一时激动伤害彼此的友情,抿了抿嘴,他平静地说道:
  “我是想给金人干事,可我是想把事做得好点,好让人们受的灾难少点。金人现在也正效学着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体制,这种时候去推动一把不就可以早点结束北方混乱的局面吗 ?”
  “不,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赶走,赶尽杀绝 !”辛弃疾一时激愤,想起爷爷曾告诉他的岳飞的故事,想起岳飞的《满江红》:
  “‘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金狗践踏我河山,辱我君王百姓,哪一个不愿杀之而后快!听爷爷说当时狗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或杀或埋,任意捕戮,到处狼烟滚滚,积尸狼藉。而你竟想去为仇人效力!幸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贼为父,投机钻营!莫说岳飞将军、韩世忠将军精忠报国,英勇杀敌以至不惜性命,河北山东忠义兵民又有哪个曾胆小畏怯 ?”
  党世杰忍不住了:
  “我何尝认贼为父,投机钻营!又何尝胆小畏怯!我也想精忠报国 ,为民出力 ,可大宋朝廷逃到南方不算,皇帝也被赶得东躲西藏,到处流窜,这样懦弱无用,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屈膝投降,签些臣服的条约,保它何用?!它又哪里想到恢复失土,励精图治,拯救丢在这里的子民!真的要济民于水火之中,不是把他们重新推到战伐之中,而是要尽力修齐现在的政治,整顿提高金人品性,稳定控制各地局面,只有这样我们汉人的日子才会好过,况且历来兴亡交替也是天道循环,大势所趋,何必固守前朝 !”党世杰一气不停地说下来,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嘶哑,他不想和辛弃疾吵得太厉害,他也知道金人严密监控着汉人,常常因一人抗金而屠尽全村、全城;这样的情形下,辛弃疾一点都不向自己掩饰隐瞒对金朝统治的憎恶,实际上是极端信任自己,以肺腑相待的。辛弃疾这时已经感觉自己说话过火了,其实两个人不都是想要济助时难,扶持危颠吗?!为什么要弄成水火不容的样子呢?仔细想想,怀英兄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或许他真能在为金人作官当中改良一些情势……
  两个人在彼此宽容和解的同时,又都隐隐约约感到从此往后两个人将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事实也确实如此,党世杰稳入仕途,步步高升,最后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尽力而为地调解着民族矛盾,使金国相当地区有了较大的改观,待他死后被录入《金朝名臣录》中,留传记于史书。这是后话,不提。
  夕阳早已沉下,但山边还残留着几缕晚霞。刚才绚丽多姿的天空这时暗淡下来,像卸了妆准备休息一样,时而见一两只归鸟疾飞而过,转瞬便溶在暮色里。辛弃疾和党世杰仍旧还在山脚,今天他们都没有精力往山顶爬了,两个人默默坐在草地上,各自想着自己明确而又渺茫的未来……
  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辛赞带领辛弃疾奔走各地,四方联络,串连起一批致力于抗金恢复的有生力量,同时蓄积存储了大量物资,就在各种工作基本完善,只待好时机时,辛赞忽然与世长辞了。
  那是一个飘雪的早晨,辛弃疾去爷爷屋里请安,一推门看见爷爷尚在酣睡,辛弃疾正要退出却又觉得有点奇怪,爷爷
  从来不睡过头的,便上前轻轻叫道:
  “ 爷爷,爷爷,该起来了 ,今天可是您睡懒觉了……”
  没有回答。再叫一声,仍然这样。
  辛弃疾一下子想到他怎么也不敢想的事实:爷爷死了。他顿时手脚发软,扑倒在床边,拼命摇着爷爷的身体:
  “爷爷,醒醒,求求您,醒醒……”
  还是一无动静。
  辛弃疾哭得痛不欲生,早惊动了家里上下老小。众人纷纷赶来,顿时窄窄的小屋里塞满了几十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响成一片。
  当初辛赞留在北方是由于家系庞大,搬迁不易,而且他不愿逃之夭夭,把自己的家园拱手让给金人,等后来拿定筹谋起事的主意后,就让儿子们各自在异地另立门户,以免牵连,家中只留下寡居的女儿和外孙,自己的孙子辛弃疾,还有乳娘一家人和一些仆佣。
  人们乱作一团时,辛弃疾已强自镇定下来,一面派几个仆人带好干粮,骑马去通知叔叔伯伯,一面自己身着孝装,倒趿麻鞋前往历城县诸亲友处告丧,同时请来老师同学帮助操办丧事“头七”当中各种琐杂规程。不日叔伯赶到,大家哭灵守孝,悲痛欲绝。忙忙乱乱那么长时间,爷爷终于被埋在黄土之下了。辛弃疾脸色黑黄,眼睛肿胀,穿一身没有细致拾掇的麻布片,静静地跪在爷爷的坟头,坟头的土还是新的,有点潮。
  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直往肉里钻。辛弃疾却好像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跪着,眼神有些空空洞洞。亲爱的爷爷不久前还和自己谈论着日渐变化的社会局势,谈论着他们行动的各项步骤和计划,现在却已恍若云烟。爷爷曾经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辛弃疾的眼前闪现:
  爷爷耐心仔细地教幼时的他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为他讲解每一字每一句的含义。
  爷爷紧把着他的小手教他写字……
  爷爷手拿戒尺,在空中颤动半晌,挥到淘气贪玩的他身上……
  爷爷督促他背书,听着孙子流利稚气的声音,平时严肃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
  爷爷给他讲金兵在中原大地犯下的滔天罪行,讲无数志士英雄怎样抗击鞑虏,讲着讲着声泪俱下,哽咽难语……
  想到这里,辛弃疾又记起有天深夜爷爷把他叫到书房里,取出一大堆卷轴、书册,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里:
  
  “孩子,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国土,重建家园,可是几十年倏忽而过,除了担任守令稍作了些救助百姓的事外,几乎一无所成,现在爷爷老了,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孩子,你是个大器,爷爷看得出来,一定努力,不要让爷爷失望……这些东西是我各地为官时积攒下来的东西,有关金人各种情况包括内部矛盾等,还有一些地区的地貌形势图,你一定仔细研究到了若指掌,终究会起大作用的 。”
  爷爷的话回响在辛弃疾的耳边:
  “不要让爷爷失望……不要让爷爷失望……”
  辛弃疾一抬手,擦去眼中溢出的泪花,俯身下去连连磕了几个头,心里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实现爷爷的愿望,让爷爷能够含笑九泉 。”
  辛弃疾结庐而居,守孝已过半年,这其间他并不放松以前和爷爷并力筹谋的事情。就在辛弃疾强忍悲痛的时候,金主完颜亮开始大举调兵遣将,征集粮饷马匹,准备要在当年,1161年秋季南侵灭宋。
  这位完颜亮1149年杀害金熙宗夺取帝位以来,就一直着力于巩固自己的统治 。分封亲信 ,铲除异己 ,然后迁都燕京 ,逐步实行中央集权,把中原、华北地区原来由贵族军事头脑粘罕、挞懒、兀术等人掌握的权力收归朝廷,结束了军事、行政、财赋方面

  各自为政的状况。等大局基本稳定,完颜亮便野心勃勃,决定挥兵下犯,彻底铲灭南宋,一统天下,作一霸主。他却不曾料自己这一轻率张狂的决定不仅使整个北方处于动荡不安,而且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
  完颜亮亲率60万兵马四路南进扑下给南宋朝廷带来莫大惊慌。南宋布置在淮东淮西的军队不战而溃,撤退到江南,淮南各个州郡官吏也把州郡府库中的储积搬运到江南的京口。宋高宗几乎想“解散百官,浮海避狄 ”,仓卒之际在福州、广州、明州筹集了大海船300多只,当时杭州居民也都倾城而出,逃避一空。
  所幸当时想在采石渡江的金军被虞允文督率南宋兵将迎击于江中,被迫从采石撤退,才使南宋有了一线喘延之机。
  就在这时,完颜亮安置在大名府附近的屯田军万余人自动逃回老家辽阳,辽阳留守完颜雍乘机自立为帝,下诏暴扬完颜亮的罪恶,并从辽阳进据燕京,是为金世宗。
  完颜亮退出采石,转向扬州,往复辗转,用兵不力,遭部将属下不满,及听完颜雍自立于辽阳,便逼令将士三日渡江灭宋,以早日回去平复内乱,一时军心躁动喧哗,几名部将于是叛变,杀死完颜亮后派人到南宋议和,引军北还。
且不说南宋上下怎样沉浸在意外的狂喜里,就在这风起云涌、时事巨变的时候,中原、华北大批人民乘机揭竿而起,少到十数骑,多到数十万,攻城据山,自“潼关以东,淮水以北,奋起者不可胜记 ”,令难得兼顾的金朝贵族焦头烂额,无可奈何。
  这样的局势在辛弃疾心头燃起了强烈的希望,他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这天辛弃疾联系好各项事宜,等到筹措安排稳妥后,便回去向家人挑明了心意,留下自愿追随自己的十几个人,剩下的每人算了工钱,又多加几两银子打发走了。家产分作两份,多半留给寡姑和尚幼的表弟捱度光景,小半赠乳娘一家,又托付他们照顾可怜的姑姑。待一切停当,辛弃疾不顾扯着自己、痛哭流涕的亲人一转身便狠心离去。
  风呼呼地吹着,坟边的枯草抖抖索索,四周静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声老鸦叫声,惨不忍闻。辛弃疾神色庄重地跪在草丛中,默默地向亲爱的爷爷告别:
  “爷爷,我要走了,只陪了您这么点时间,可我知道,如果我还守在这里,您一定会怪我不孝……爷爷,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成功 !”
  他站起身,步履坚定地转身而去,才走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忍不住大声喊道:

  “爷爷,您就放心吧 !
  辛弃疾率领十几位家人和早就串连好的2000余众辗转各地,广泛联系起义军民,游击作战,有力地打击着金军势力。
  不久辛弃疾引兵投奔军容壮大的耿京部下。耿京是山东济南府一个农民,由于怨恨金人征赋繁重,骚扰不断,所以带着十数人起义对抗。
  说到这里需稍提一下金朝在华北、中原的土地制度。
  金朝贵族侵占广大北方地区后,为加强镇压力量,从1133年就将大量女真人从东北迁徙而来,正式名之为屯田军。屯田军户一律不住县城而是筑寨于多数村落里,和汉族百姓杂处,像姓高老人住的那小村一样没有屯田军进驻并不多,只在少数贫瘠荒败之地。
  大部分屯田军户侵吞当地农民肥沃田后并不耕种,或者任其荒芜,或强迫临近汉人为之耕获,剥削极其苛酷,而且常常预借汉人二三年所谓“租课 ”,使汉族农民百般辛苦却仍无以为生。除此而外,还需时时为百夫长、千夫长提供义务劳役,辱骂殴打,视同奴隶。
  这耿京因此愤而反抗,东征西战,逐渐赢得人们的爱戴和拥护,不长时间就积聚到数十万大军,遂自称“天平节度使 ”,节制山东、河北一带大小忠义军,声势颇为强大。
  耿京的军队基本上是农民的军队,辛弃疾是几十万人当中唯一的文人。耿京委任他为掌书记,负责书檄文告的起草张贴,同时掌管军中大印,平时有什么事也常和他商议决定,颇为看重。
  耿京原意要在北方扎下根基,慢慢扩大地盘势力,再谋图一路进发,捣向金人首都燕京,然后登基称王。但到底想归想,金军骁勇善战,训练有素,要想打赢一仗都不容易,更别提追杀殆尽了。而且自己还不得不对付目前的窘境:金朝内乱稍定后便四下派出装备精良的金军剿灭义军。自己军队多是各方起义部队聚合而成,彼此尚不能完全协作听命,更何况兵士又未经严格军事操演,素质上参差不齐,真不知如何同来势凶猛的金兵对抗。
  举棋不定,焦虑不安之际,辛弃疾献上一计:不如与南宋朝廷联系,进可两方呼应,共谋北征,退可引兵南归,养精蓄锐。耿京深以为然,便着手派人与南方沟通消息,往来书信的传达就由辛弃疾担任。
  这天傍晚只见辛弃疾铺开纸张,用两块镇纸压好,沉吟一会儿,举笔落墨。正飞快往下书写之时,有一人走进帐内。此人和尚打扮,长得矮胖,乍一看去,一付敦厚朴实的模样,细细打量就会发现他的眼光游移闪烁,让人无法捉摸。和尚四下睃巡一圈,眼睛落到辛弃疾随手放在书案上的一方金印上,这是耿京刻有“天平节度使”名号的大印,拿出来是为封盖文书信件的。
  辛弃疾听到动静,放笔回头,连忙道:
  “义端师父,今日何以有空前来,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
  义瑞过去也曾单拉一队人马,和辛弃疾稍有些来往,不久前辛弃疾前去劝说,让他投靠到耿京军中。也是世乱,任是什么人都想从中混上一把,捞个升官发财,义端被庙里赶出门后,瞅望金朝国政一片混乱,四面八方纷纷举旗反抗,立即装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不久鼓动起百十来人。谁料局势竟会陡然变化,又重新稳定下来,看着原先多如牛毛的大小义军或被金兵铲除,或者自动解散藏匿,已所剩无几,义端有些着了慌。才觉莫知所从之时,辛弃疾前来劝说他归服耿京帜下,思忖一番,心里主意就拿了个大概:金人的天下怕还会稳坐下去,南宋迟早会灭,义军也是秋后蚂蚱,倒不如先假装合并到耿京那里,待掌握虚实军备、有些本钱后就找金人换一官半职,才算不枉一场辛苦。
  从到耿京营中第一天起,义端就前前后后留意着所有事项,一一密记在心头,待熟悉掌握得差不多时,却想尚无法让金人相信自己,于是脑筋动到了辛弃疾手里那方金印上。
  义端放下酒葫芦,大大咧咧坐到一旁桌边,道:
  “这日子,闷得慌。老辛,你也辛苦了,来,一起喝两杯 !”
  辛弃疾公务未完,但又觉盛情难辞,加上确实几日未沾滴酒,不妨今日稍稍休息,小饮一回,于是忙命手下兵卒去备些菜来。
  ……
  帐外月色溶溶,帐内推杯换盏,辛弃疾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没多会就趴在桌上昏睡过去。酒里的蒙汗药起了作用。
  这时已到三更,万籁俱寂。衬着冬夜的晴空,白天纷乱吵嚷,布置杂乱的军营像突然变了个模样一般,褪去所有虚华、浮躁的修饰,只留下简单、明了、剪影一样的轮廓。突然见有一身影从辛弃疾帐中闪出,不久牵马避开哨卫,飞奔而去。
  天空刚刚露白,辛弃疾就醒了过来,见少了大印,心中诧异,派人去找义端又找不着,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八九成。他狠狠一掌拍在书案上。
  事情禀知耿京,耿京大怒,别说这义端是由辛弃疾介绍引进,现在叛逃他脱不了干系,就仅丢印一件也属疏忽失职,应当重治,可要杀心觉不忍,不杀又恐众人不服,正掂量时,辛弃疾大声道“自己做事自己当,但徒死无益,只望将军给我三日期限捕拿义端贼子,如若不能,再死不迟 !”
  耿京准许。
  辛弃疾判断了一下义端去向,立即快马加鞭,狂奔追去,路上尘土四扬。
  义端到底跑得不快,当天下午就被辛弃疾追了上来,望着辛弃疾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的样子,义端脸色早成苍白,腿肚子发软,一斜身摔下马来,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辛弃疾心里恼恨他欺骗自己,又反复无常,并不作声,抢前一步 ,挥剑过去 ,但听“呛啷”声响,血点四溅,义端人头已在地上。
  不多一会儿,辛弃疾单骑飞回,穿过从林,只惊得鸟雀四散。
  1162年正月时候,僵冻的北方土地上空时不时炸响一两声爆竹,沉闷的气氛在瞬间似被撞出几点希望的火星。
  山间蜿蜒的小道上匆匆掠过十来个身影。在经过仔细盘算和周密计划后,耿京派遣诸军督提领贾瑞和另外十人正式和南宋朝廷接洽,辛弃疾随往以备应答宰相等官的诘问。
  宋高宗正在建康(今南京)行营巡幸,听说耿京数十万大军欲归顺自家,不觉大喜过望,连忙召见贾瑞一行,并一一封官赏赐:耿京任检校少保、天平节度使,贾瑞为敦武郎、□门祗侯,各自赐给金带;随同十人也一一得封,辛弃疾为天平军掌书记,右儒林郎 (后改右承务郎,八品文职);另外补授耿京属下二百余人官职。
  自此,起义军正式隶属于南宋王朝。高宗皇帝于是派枢密院使臣与贾瑞等一道返回耿京军营,送去朝臣顶戴并共同谋划诸项事宜。
  整个过程极其顺利,贾瑞、辛弃疾等一干人长歇一口气,各自带着满足和面对新未来展开的更多的愿望,这十二人和枢密院使臣吴革、李彪奔向耿京大营驻扎地带。
  吴革和李彪走过海州(今江苏东海)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他们要贾瑞等人通知耿京来此相见,最后只得由当地京东招讨使李宝派军官王世隆率十数骑与贾瑞等人同行。
  数十人兼程赶路,谁知将近营地时却听事已大变:由于金兵突袭,形势险峻,义军副首领张安国与邵进杀害耿京后挟大军投降了金朝,现在二人据守济州城(即今山东钜野县)。众人顿时如无头苍蝇般没了主意,究竟何去何从呢?
  天色看去似阴似晴,灰蒙蒙一点也不清爽,周围稀稀落落散布着几棵叫不上名的树木,枝干光秃秃的,像抹了一层霜粉,有些发白。一伙人聚坐在树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嘈杂片刻,大家各执己见,争执不下,便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领队贾瑞,等他拿个主意。
  贾瑞有些心虚,失去大军依靠,身边又随时可能有金兵出没,不如趁早离开回到南边,尚可做官为侯。他搓搓粗糙干裂的手,又清清嗓子,道:
  “我看干脆回去,赶紧把此事向皇上秉报一下。别想着散,咱们已经是大宋国的官了,不能就这样溜了完事,大家觉得怎么样 ?”
  一伙人稀里哗啦便站了起来,分别去牵自己的马。宋军统制王世隆有些鄙弃地看着懦弱而又自以为是的贾瑞,但也觉别无办法,只能如此行事,正待握缰踩蹬,就听一洪亮的声音响起:
  “且慢!不能就这样走 !”
  仔细一瞧,竟然是一书生打扮的人,长袍宽袖,却掩不住满身的英武豪迈之气。原来是辛弃疾,他刚才一直眉头紧锁,沉默不语,至此终于下定决心。
  “我等是因为主帅和数十万大军方才得授官职,朝廷翘首以待的,并非你我十数人而已,这样回去,如何向皇上交待 !”
  有人突然插入一句:
  “那你说还能怎么样 ?”
  辛弃疾脸上显出果决的神色:“前往济州城擒拿贼子,必能使大军还归我手!”
  王世隆上前一步,问道:
  “可有把握 ?”
  辛弃疾道:
  “策反之军多为抗金暴政而起,随同贼子乃因不明实情,以为别无出路,并不真欲为金人走狗,只需抓获张安国、邵进二人,则万事可定!况且当此之时,赴义就危乃我等义不容辞 !”
  王民隆心中一番救国立功的情怀不由被鼓动起来,顿时血气激扬,慷慨应道:
  “那么请算我一个,愿助君一臂之力 !”
  紧接着又有一名和辛弃疾相熟的天平军人马全福出列响应。商议一番,众人议定辛弃疾、王世隆、马全福三人进入城内,其他人留在城外相候。
  济州城处于京杭大运河中段偏西方向,这座古老的城市在变幻莫测的历史风云中,在战火与和平的交替中阅尽沧桑。落日正将柔和的光涂抹在斑驳破旧的城墙上,使它从又一天的躁动和疲倦中安静下来。
  张安国正和属下饮酒,握着酒杯一闪眼却又见耿京须发怒张,骂不绝口的模样。最近他总觉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谁知会是生死的报应正渐渐前来。
  这时有士兵来报说城下三人求见,张安国心里纳闷,但还是毫无犹疑地让放他们进来,仅仅三个人怎
么也不可能在十数万大军中形成什么威胁。
  张安国坐在堂前,眼看着三人走向自己,他认出那个书生模样的辛弃疾,不觉放下心来,贾瑞一行渡江南下的事他也知道,现在一定是回来了,见大势已去便想投附自己,自己这里确实需要一个舞文弄墨的书记官,来的正好。只是同行二人面孔陌生,不知是谁;贾瑞和其他人等又到哪里去了?
  正要问话,张安国猛一下迎上了辛弃疾浓眉下透着凌厉凶狠的眼光,心中一惊,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已经扑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辛弃疾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横在猝不及防的张安国喉前:
  “不要动!让手下把兵械扔在地上 。”
  两旁军士都被刹那间的巨变震惊,不知如何应对,此时就听这红脸膛的胖壮青年厉声喝道:
  “南宋大军十万即到,尔等怎敢还骑墙观望?!金狗蹂躏践踏我大好河山 ,身为华夏子孙 ,谁个甘愿?此时时机已到,不可再犹疑不决,追从贼子!若还苟且偷生,忍为金奴,岂不是要羞破祖先面皮 !”
  众军士多为耿京旧部,并非真愿为金人效命,只是被当时形势胁迫,畏惧忌惮张安国的势力,无奈之下方才跟从。现在见张安国已被三人所俘,其亲信手下也都不知所措,便立即沸腾哗动起来,彼此传告奔走,当场有上万士兵表示愿归顺南宋。又有人冲去寻到邵进,一刀砍了,提头出来。
  辛弃疾、王世隆等人不多会儿就带领大队人马从城中拥出,合同候在外头的数十骑,径直驰往淮泗之地。
  为避金军堵截,他们一路上渴不暇饮,饥不暇食,直到渡过淮水方才正式扎营休息。
  骑马立在淮水河边,看大军浩浩荡荡乘船过渡,辛弃疾心头不由激动不已,思绪万千,丝丝缕缕之间,忽然有一桩往事冒了上来:
  有一天,他和党世杰二人为彼此志向又有争吵,互相无法说服,便决定用蓍草卜算。
  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二人分别取五十九根这种灵验神秘的草杆分拈数次,各得一卦。辛弃疾遇离卦,党世杰得坎卦。离卦属南方丙乙火,有镇南之意,坎卦则主北方。
  “命运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一定会去南方,也一定会在南方大有用武之地,而怀英兄注定留在北方,从他前去燕京接受官职以来就再无消息,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只愿我们二人都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们不都是想造福百姓,建立功业吗?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重回到北方,能够和怀英兄一起携手共事……”
  辛弃疾对自己的前途几乎是信心百倍,他情不自禁低吟起那稔熟心头的诗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
  登上船头,辛弃疾回身凝望辽阔无垠的北方大地,想起扯旗起事后的风风雨雨,想起亲爱的爷爷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和两人的朝夕策划,想起家乡每一个熟悉的角落,他的眼睛里有些潮湿起来,暗暗下定决心: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 !”
  三个奇勇之人果敢擒贼的传奇经历不久就在南北朝野巷井里传开,愈说愈神,愈演愈烈。当辛弃疾年纪半百之时也还在一首《鹧鸪天》中提到此事: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
  这年的辛弃疾只有二十三岁。
  第  二  章
  “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数日里绵绵细雨一直下个不停,仿佛苍天也有无数怨哀。窗外梧桐舒展枝叶,奏出滴滴答答的自然之乐。地上早已湿尽,房脚却滋养着越来越多的青苔。时间正慢慢爬远着。
  辛弃疾坐在桌边,面前摆一碟小菜,一个酒壶和酒杯,他倒满一杯,一仰脖“咕咚”喝了下去,他心中实在憋闷得慌。
  从去年渡江回来差任为江阴签判至今已有一年,可整天都是无所事事,毫无作为,只是帮助知府签批一下往来公文,这和他当初的希望实在相差太远。
  至今他还记得当时志气昂扬地等待朝廷委以重任,却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的失望、苦涩。圣旨颁下时他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地狂跳,他想只凭俘获张安国,引万兵归安的功劳,皇上一定不会轻看自己,他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传旨官的每一个音节,等到听派遣为江阴府签判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和自己的预想相差太远了!冷静下来,他隐隐约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万多士兵被疏散合并到了各地驻军当中,而贾瑞和自己这一班人也被分别派到不同州县任职,相互之间远隔乃至千里……很显然,朝廷并不信任这些从北方归安回来的人。
  “小公子,不要再喝了,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老仆人辛大同走进屋来。从辛弃疾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辛家,辛赞待之甚厚,辛弃疾也一向很尊敬他,从来不以下人视之。到老主人死后,他便一片忠心,跟从在辛弃疾身边,从辛弃疾起义抗金投奔耿京,他一直不顾老迈,也操戈执戟混于兵卒之间,等回来南方,其他人分配编制于各个兵营,他则又重新侍候起辛弃疾,随辛弃疾来到江阴。
  辛弃疾半趴在桌角,已经有些醉得不成样子了,他僵硬的舌头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
  “壮志难酬……壮志难酬啊……”
  辛大同心疼地扶起小主人,用力将他拖向床铺,辛弃疾拼命挣扎一下 ,又瘫软下去 ,嘴里支吾着:
  “别,别管我,我没醉……再去打酒来……”
  窗外的雨还在飘落无休,屋檐下积聚了一滩积水,随着上面不断滴下的雨水跳动着,激出一团团涟漪,一朵朵雨花。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南宋北伐的军队全军覆没。
  1162年,宋高宗赵构退位给其过继子赵袺,是为宋孝宗。像每个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新皇帝一样,孝宗也想改变一下宋金关系中长期滞顿的局面,他年轻气盛,不想再一味退缩忍让,于是雷厉风行地调整了朝中官员,改变以前的主和政策,起用主战派谋划北伐之事。
  文臣张浚被委为枢密使。这张浚上任后全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懈怠,然而北宋遗留下来的军队制度却使他所有的辛苦付诸东流。从宋太祖、宋太宗起为了防备像唐末那样藩镇割据,影响中央集权统治的情况,就建立了一整套相互牵制、彼此约束的政治军事体制。军队将帅往往数年一换,并设监军监督将帅决策行为,以免其培植个人亲信势力。这种措施确实使将帅各守其职,不敢妄为,却极大地限制了军队的主动性。一方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下辖部属不听调遣;另一方面监军往往百般束缚局限将帅的兵权,阻挠许多决策命令,使将帅无法及时有效地根据军情作出反应。
  张浚的军队刚刚渡淮而北,尚不及深入,就因部属内讧,将佐不能相辖失去了斗志。勉勉强强在符离(今安徽宿县)待战,哪料等金兵一到,便如洪水扫过,一下子全线溃散,士兵丁夫等十三万人皆掉臂南奔,蹂践饥困,死伤无数,积蓄数年的器甲资粮也丢弃无余。
  随后不久张浚上表请罪,同时声称:金军勇锐善战,南宋难以匹敌。眼看从前一片赤诚,全力以赴要求反击金军的主战派代表陡然间换了腔调,加上摆在面前的事实,南宋君臣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确不是金朝对手。一时之间,朝野颓丧,皇帝也不再像起初那样信心十足,言必称战了。这半壁江山于是又一次在风雨飘零里重温起了升平苟安的梦。
  辛弃疾刚刚听到朝廷发兵北伐是多么的高兴啊。他似乎看到烽烟滚滚之中,宋军将士英勇无畏、拼力厮杀的场面:
  只听杀声震天,南宋兵将个个前赴后继,挥舞大刀长矛,向敌营冲去……
  平时耀武扬威、烧杀无度的金兵全都落荒而逃,地上丢满了兵甲武器、燃烧着的帐筵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飘扬着“大宋”二字的旗帜很快插遍北方大大小小每一块土地,所有的城头都换了精神抖擞的宋军士卒………
  他又仿佛看见久受践踏的百姓扶老携幼,夹道出迎,激动的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当中有那个姓高的老人……
  姑姑、乳娘一家一定喜上眉头,天天数指头盼自己早点回去……
  好朋友党世杰也一定不再会那么执拗,会和自己一起操心于国事,建筑大汉民族的家园,成为大宋国的栋梁之材……
  想着想着,辛弃疾忽然有点失落,自己真的能够成为栋梁之才吗?从来到南方就一直被猜疑、不被信任,不得不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混混日子,谋点俸禄,难道朝廷以为自己回归只是为几碗饭填饱肚子吗?难道自己只配在这里管管文件、签签字吗?曾经在耿京军中也是大致类似的营生,但那时自己对未来的把握大多了,心里清清楚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可现在,自己敢说将来一定会有所改变、不会总是如此吗?朝廷根本不重视自己,北伐恢复也并不需要自己参加……唉!胜利恐怕不久就会到来了,该高兴才是,可自己怎么反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呢?自己不是一直在盼着北伐将金狗赶出中原吗?
  ……
  辛弃疾默默地沉思着,就在这时,从门外一掀帘子,走进一人来:
  “幼安兄,久违了,久违了 !”
  辛弃疾一下被惊醒,扭头一看,忙道:
  “是励之兄,请,请,好久不见,不知你去何处贵干了 ?”
  此人姓吴名勉,字励之,是当地富家吴金德的独养儿子,自幼不好读书,却爱拨弄称杆算盘,后来竟能像模像样地主持家里经营的大小商务了。虽为富家子弟,又惯买卖之事,吴勉却不是那种奸猾之徒,为人豪爽大方,不拘小节,常常济助贫困,帮助朋友时不遗余力,深得各方人士敬爱,他的交际圈子也是庞杂繁多:上至高官重位,下至乞丐贫民都有他相知相熟,甚为密切的朋友。
  他和辛弃疾自打认识以来就觉性格投合,甚为相得,往来很频繁,遂结为至交。
  只听这吴勉连声叹息,径直坐到椅上,却并不回答辛弃疾的问话。
  辛弃疾心中奇怪,忙问:
  “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励之兄为什么看去心情沉重,有所不快呢 ?”
  “你知道吗?咱们的军队在符离全军覆没,几十万大军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皇上又在准备和鞑子们签约和谈呢 !”
  吴勉的声音缓慢低沉,却像一记响雷在辛弃疾头顶“轰隆隆”炸响,他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在符离一战中,咱们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吴勉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神情看去沮丧而又失望,和他初听大军北伐来到这里的兴奋劲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辛弃疾几乎是喊出来的。
  “据说当时部将不听调遣,军纪散漫,尚未迎敌就已自乱!皇上正派人追究当事者的罪责……”
  “你刚才说皇上又要和金狗和谈签约?”辛弃疾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的,大军惨败,我们已经无力与金兵抗衡,这次北伐激怒了他们,他们扬言要踩平江南,朝廷无奈……,唉!我等百姓也是有心出力,无力回天啊,金朝运势正盛那 !”吴勉毫无顾忌,连连叹息。
  辛弃疾走到窗前,透过卷帘和窗棂间的缝隙往外看着,阳光真好,好的让人没法相信任何不幸和失败。大军失败了,就这样,寄托了无数希望和期盼的北伐夭折了,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声,难以承受!大宋屈服忍辱的历史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 ?不 !不能!可是……自己一个小小的通判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是恪守本职,批点文件算了……但,我又怎么能总这样下去呢?自己的宏大抱负、爷爷的殷切盼望、北方父老的悲惨境遇都不容自己懈怠下去……朝廷所以退让求和是由于这一战失败,挫伤斗志,以为金军不可战胜,可事实并非如此,自己手里就掌握了一大堆金军的虚实资料,应该向皇上奉上,让众位大臣知道金人实际是外强中干,矛盾百绽,大是有隙可乘。倘若这份折子被皇上重视,不仅全国气象要有所更新振奋,自己的命运不也将要大有变化吗?!
  辛弃疾呆呆地沉思着,吴勉的消息使他失望的同时竟更有了一种憧憬和希望,想着想着脸上由于激动升起一层红晕。这时吴勉走了过来:
  “幼安兄,你在想什么 ?”辛弃疾一怔,转过身笑笑道:
  “我在想,其实金兵并不足惧,关键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丧失信心 !”
  吴勉点点头,但同时疑惑地问道:
  “ 确实需要保持信心 ,可是 , 光有信心能行吗?”
  “当然,光有信心还不足够,必须还要详知敌我,了解各自优劣所在,另外就要操演军马,训练出精锐善战的士兵,同时为将者的智勇双全也很关键,必当能随机应变,果敢决断,可这一切之先是信心。没有信心则气虚胆小,一个气虚胆小的国家和一个气虚胆小的军队一样永难成为胜者 !”辛弃疾讲着讲着不由激动起来,眼睛里又重新充满了消失许久的自信、坚毅、决断的神采,变得灼灼放光起来。
  吴勉也被辛弃疾的慷慨激昂所感染,重复道:
  “是啊,是啊,一个气虚胆小的国家和一个气虚胆小的军队一样永难成为胜者 !”
  两人又到桌边坐下,让辛大同买点酒菜回来,便开始纵论天下大事。多是辛弃疾说,吴勉听,他敏锐迅捷的头脑,慷慨啸傲的气质,洒脱豪爽的性格,才华横溢的谈吐无不深深折服着吴勉。
  “幼安兄乃堪成大事之人啊 !”吴勉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辛弃疾脸上掠过一缕自嘲的笑容:
  “堪成大事?只能作作签判而已 !”
  吴勉没有言语,但他心里暗暗决心尽可能地帮辛弃疾一把,这是千里马,他吴勉不能成千里马,那就作伯乐好了。
  夜到三更时分,吴勉才告辞而去,辛弃疾送客回来,仍觉心潮难平,无法自已,于是疾步走到书桌前面,铺开纸张,挽起袖口,提笔蘸墨,快速往下书写开去:
  “美芹十论……”
  美芹,用于譬喻奏议乃是精美饮食,乃深益于健康。辛弃疾这份长达十篇的侃侃之论凝结了他和爷爷在北方付出的多年心血。先是以翔实有据的方式论证出金国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强盛壮大,而是外强中干,破绽百出,而后便详细客观地就南宋方面如何充实力量,从事作战准备等问题提出具体建议和规划。为了尽可能地把握住朝廷军政的弊病,了解南方大大小小的优劣所在,辛弃疾又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对所在之地和周围邻近做了方方面面的考察、研究和判断,这封《美芹十献》直到1164年才交到皇上手中。
  然而殷切的希望和一腔热血到底落空了,奏章递上去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传来。孝宗只读了附在上面的进书札子便不肯再读下去,这位想做些事的皇上自从受了挫败以后变得现实多了,他放下札子,仰头靠在龙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朕何尝愿意被动受敌,只是无奈无力啊!继续备战?书生之论而已啊— — ”
  在江阴日夜期盼的辛弃疾终于失望到了极点,他似乎一下子对自己的信心也丧失殆尽了,整日喝酒游玩,让心里空空白白,不去想国家的屈辱软弱,不去想北方父老的苦苦等候,不去想爷爷的反复嘱托,不去想自己的被猜疑和困蹇不遇……只是喝酒只是游玩笑闹……
  转眼间江阴签判的职任已经满期了,辛弃疾更加清闲无聊,他等待着朝廷的再次派任,他已经不对未来抱什么希望,朝廷不信任自己,不肯重用自己,无论是怎样希望都毫无用处,倒不如干脆扔掉所有希望算了,免得总是痛苦。
  不久,他随同吴勉前往吴江散心游玩。吴勉看辛弃疾颓废不免着急,于是便想起个人来,或许这个人能够帮他振作些。同时这吴勉就加紧在四方朋友处播布辛弃疾的声名,称此人是平阳落虎,海底盘龙,尚未行动似遭困厄,但气节不凡,一旦腾跃而起则必使天下大兴。虽然吴勉多方努力,大作文章,辛弃疾却还是一无所知,整天仍旧一付自暴自弃的样子。
  这一天吴勉来到自家设在吴江的店铺,去后堂摇醒仍旧沉睡的辛弃疾:
  “幼安兄,幼安兄,今天去拜访一人 。”
  辛弃疾睁开眼睛,问道:
  “拜访谁 ?”
  “此人名叫范邦彦,邢台人,过去是金朝蔡州新息县的县令,后来带领全县开城迎接王师,再后来家就迁到此地。这位范老先生五十多岁,学识渊博,谈吐高亢,与幼安兄颇有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一定能够深为投合 。”
  两个人高高低低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石砌的墙壁上爬满了青青绿绿的藤本植物,偶尔还能见嵌在里面的一两点小花,这迟开的美丽在大片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娇羞怯人,楚楚可怜。
  吴勉终于停住脚步,站在一家朱漆剥落的大门前,拾起门环轻轻叩了几下,“噹噹噹”。随着稍显空旷的声音将寂静敲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孩子的脑袋,年纪约摸十二三岁,眼睛乌亮乌亮,盯着两个不速之客问道:
  “您二位找谁 ?”
  吴勉微笑道:
  “小泥猴,不认得我了 ?”
  那孩子愣了一下,忽然喊道:
  “是你,你是大冬瓜叔叔,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去告诉爹爹 。”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了进去。
  辛弃疾觉得奇怪 :“这是范老先生的孩子?为什么没有仆佣 ?”
  吴勉跨进门槛,道:
  “这老头子从在新息的时候就不用仆人,跟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厨娘,家里杂事都是夫人和小姐一起劳动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迎了出来:
  “吴掌柜可又发财了吧,这么长时间都不过来坐坐 。”
  细瞧来人,面容矍铄清瘦,身材不高,着一身深蓝长袍,脚步轻快敏捷,完全不像五十多岁年纪的人。
  三人进屋坐下,那个小孩子便端茶上来,然后斜倚在吴勉椅子旁边听大人说话。
  吴勉把辛弃疾向范邦彦稍作了介绍,范邦彦一听之下,连忙问道:
 “可是那个闯进敌营,抓获叛贼,引十万大军归还的辛幼安 ?”
  “正是 。”吴勉答。
  辛弃疾开口道 :“并无十万,只一万人马。唉!往事已去不可再追,提它何用 !”
  范邦彦立刻注意到辛弃疾情绪有些萎靡不振,略一思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正想追问,又觉不妥,便打住不说,只是接着往下讲:
  “久闻辛兄大名,实在是早图一见,今天真是我范某人三生之幸啊 !”
  趴在椅边的小泥猴这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儿,辛弃疾觉得似乎有人从屏风后面窥视自己,有点不自在起来。
  范邦彦的称誉之辞倒真不是客气,他听闻此人此事之后一直深为推服敬佩,以为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此等大事。但现在的辛弃疾怎么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呢?他怕是毕竟年轻,过于刚强就会容易折断,这大器之材尚缺沉稳柔韧的气质呵。范邦彦看着辛弃疾,心中涌起一股疼爱同情,他知道这年轻人是孤身来到南方的,不像自己,还有一个家……
  三人客气一番,渐渐就把话题拉到了当今天下局势。范邦彦捋捋胡须长叹口气道:
  “当今天下,胡虏、大宋各坐一半已成定势,从澶渊之盟至今,每年我们都要向金朝进献金银币帛无数,如此便不得不重赋剥敛,现已致使人民穷困,国库亏空,若再这样下去,则恐内乱频生,未待人灭先已自灭了 。”
  吴勉点点头:
  “确实如此,但纵使已经危险重重,还是有许多官自以为是,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看不见看得见的关系网到处都是,全只顾拉帮结派,营取私利,导致朝政腐败,简直难以挽回 。”
  范邦彦似乎陷入了沉思。辛弃疾只是听着,并不言语,但心里掀起了又一阵波澜。所有这些情况他都想变革,他要像一场瓢泼大雨一样把天地间的污垢洗得干干净净,他要重新整顿人世的秩序,把金狗赶出自己的家园,让苦难不幸的人找回失去的幸福。他要用这样雄伟豪放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青史之上………可是,他不被命运偏爱,皇上不信任他,不用他……
  范邦彦又开口缓缓道:
  “以个人微薄之力要改变这一切谈何容易!唉!但身为天地间人,就该秉承天地之气,天行健进,君子该当自强不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范邦彦最后一句话音一字一顿,表现出一种毅然决绝的心志。他的话既说给自己也有些说给辛弃疾的意思。
 辛弃疾的心被这一句重似千钧的话压得透不过气来,他默默重复着: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 是啊 ,做人应该不丧失志气和奋斗的目标才对。”吴勉应合着。
  三人正说话,就听脆生生的童音喊了起来 :“爹,娘说是不是该用午饭了 。”
  饭菜碗筷摆放整齐,三人入座吃饭。吃完饭闲坐休憩片刻,辛弃疾于是把自己的苦恼悲哀一一吐出。
  他时而慷慨拍案,时而黯然神伤……范邦彦和吴勉静静地不插一句话。
  “其实老夫初时回归也与辛兄一样,朝廷对我猜疑不说,几乎就是完全的不信任!最开始觉得一片忠心博得这样待遇实在不公平,就日日以酒消愁,比之辛兄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后来慢慢想通了,心中决定的大志向永远不能丢掉,但同时还要能接受现实,做好眼下点滴事务,以待时机,只要有真才实学……”等辛弃疾话音一落范邦彦便道。范邦彦话还没说完又被吴勉抢了去:
  “这事既要真才实学,也要有大臣们引荐推举,让那爱才的知你的才名,让那爱钱的取你钱财,各方面尽量疏通打点,还有何不可?幼安兄,我吴勉别的没有,人还认识几个,也还有几个小钱,我就不信总这样窝着你。良贾善识未琢之璞,兄弟你是块好玉我知道 。”
  辛弃疾感激地看着范邦彦和吴勉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觉到一种惭愧与内疚,那么多人在期盼,那么多人在努力,他们不顾现实的挫折,不顾力量的微渺,都维持着一个有如信念一样的心愿,可自己竟然只为一点不遇就想放弃自己的一生,真是太脆弱了。
  范邦彦用眼睛盯着辛弃疾似有所动的脸,又说道:
  “遇和不遇确实有命,可是有时候信心和执着可以改变命运,即使不能,对于君子而言,保持积极健进的心态和生活也是必须的,要用尽可能的努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完成自己 !”
  “可不是嘛!幼安兄,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讲的话:‘一个没有信心的国家永难成为胜者 。’一个人不也是这样吗 ?”
  辛弃疾出神地凝视着中堂那幅上山回头虎的画,深深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放浪形骸后,他确实该认真想一想了。倘若爷爷还健在,将会怎样为自己的孙儿失望啊,自己曾在爷爷坟前发下过誓啊,难道这一切自己都忘记了吗?!自己难道真的那么没出息,碰到一点不顺就沉沦萎靡下去吗?!
  渐渐地辛弃疾的眼神明朗坚定起来……
  范邦彦望着这青年伟岸魁梧的身影,仿佛感觉到他埋在底下的一股澎湃激昂的力量,一种具有摧毁力、破坏力和创造力的涌动。现在它正蠢蠢欲动,想要从眼睛、手指、毛孔,从任何可以表达的地方冲溢出来,这是一个有无限潜能的青年啊……只要再多一点沉稳多一点成熟,他一定能够取得许多人难以企及的成功。自己虽则心怀大志,也有从容练达的处世能力,可毕竟已老,也缺乏那种既能破坏又能创造的力量和敏锐断事行事的才干,到底才气有限呀!
  范邦彦看着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来:自己女儿不是尚无夫婿吗?何不招辛弃疾为婿呢?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嗨,也不必掩饰了,直言相问吧。
  拿定主意,范邦彦便问辛弃疾:
  “不知辛兄今年贵庚几何 ?”
  “虚度二十六春秋。范先生何出此问 ?”
  “我不妨就直说了,我膝下尚有一女在阁,辛兄也未有家室,我欲以女相许,不知肯否相就 ?”
  辛弃疾早与这范邦彦心生亲近之情,同从北方南渡,同样心怀大志,但要比自己冷静成熟得多,言辞间的谆谆之意颇像父兄师长一样。而且自己年已二十六岁,一直耽于抗金大业未曾虑及婚姻之事,南渡后虽时觉孤单,可既无家财门第,又无高官厚禄,哪家闺秀肯屈身下嫁,加上心头时时郁闷,所以也懒得多想,现在范老先生竟然以此相问,真正是求之不得啊。
  吴勉此时已拍手大笑:
  “好啊,真是大好之事!范老先生和幼安兄一见如故,结为亲家,再好不过,但一定要谢谢我吴勉,若没有我牵线,哪里来今日姻缘!幼安兄,还不拜谢岳丈大人!哈哈哈……”
  辛弃疾脸上一红,离座起身,冲着范邦彦便拜了下去:
  “多谢范老先生 !”
  范邦彦连忙扶起:
  “辛兄请不要多礼 !”
  吴勉在一旁连连喊道:
  “错了错了,该喊岳丈,该喊贤婿了 !”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在吴勉的主持下办了婚事,辛弃疾便住在范家。新夫人闺名唤作秀琴,模样虽然平常,但心灵手巧,聪敏能干,而且贤德沉稳,有许多男子不能及的优秀品质。她早就听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辛幼安,心中一直视他为豪俊义勇,深感敬佩,哪里料他竟会登门拜访,又哪里料他竟会成为自己的夫婿。
  辛弃疾也深以为幸,夫人贤惠知礼,明晓大义,举手投足间的干练有度,颇得乃父之风。这夫妻二人新婚燕尔,恩爱不尽不须细提,转眼就过了一年多。
这一年里辛弃疾每日习读练武,再无半点懈怠,闲时便与岳丈范邦彦细论各种国政、人生、文学之事,妻子范秀琴也是洒扫缝补,做得有条不紊,面面俱到。在这样的生活里,辛弃疾身上逐渐孕育着稳重成熟的品质,而且他对生活对事业的看法也一点点丰厚深沉起来。
  就在这天,吴勉笑眯眯前来,拎着一盒精致点心,直走进房内,边走边道:
  “幼安兄,双喜临门了 !”
  辛弃疾放下手中的书卷,奇怪地问道:
  “喜从何来 ?”
  “一是小公子诞生满月,我得回会阴有事办理,提前相贺;二是幼安兄即将被委为建康(今江苏南京)通判,不日颁旨,这算不算二喜 ?”
  辛弃疾乍听之下,并无欢喜之意,可一琢磨,便知道了吴勉之意,建康乃南宋重要镇守之地,许多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是从那里选拔栽培出来的,通判虽说和签判实无二致,可到底环境不同,可以广泛结交,为自己铺垫基础。现在的辛弃疾已渐去了浮躁不定之气,明白应当精心准备,稳当扎步,这建康通判不正是一个起点,一个希望的开端吗?他连忙起身让坐。
  吴勉放下点心盒,道:
  “ 驻节建康的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赵端彦是个爱才之人,他在当地势力较为盛大,周围聚了一班才学之士。我已经和他提到过你,你去后便可前往拜见,必能有所扶持 。”
  这吴勉到底只是个平头百姓,这回辛弃疾的调任之事,他前后打点,很费了一番心,也只讨了个建康通判的职。但辛弃疾一无门第荫庇,二非大宋进士,只马马虎虎作个签判,要想直接进入高层实在很不容易,所以也只能尽量立足在条件、环境比较好,机会比较多的地方,慢慢再图发展,倘能够有幸争取到推举保荐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不知为何,通判的委任状一直不见颁发下来,辛弃疾耐心等待,又过了一年,到1168年初终于正式派遣辛弃疾往建康府任通判之职。南宋时候,建康府通判例置三员,分东、西、南三厅;辛弃疾是南厅的添差通判,不过是知府长官二三等的助理而已,仍属于比较闲散无事的职务。
  辛弃疾告别岳丈范邦彦一家,携带妻子和老仆辛大同前往建康。
  建康乃是六朝古都,其繁华兴盛为辛弃疾生平未见。这座美丽的城市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抹去所有泪痕,枕在红尘香粉里,在战火连绵和丝簧呜咽之间捡拾着短暂的快乐。
  辛弃疾拜访了赵德庄,经他介绍又认识了一大批人物。悠游在文人的酬唱应和里,辛弃疾身上那种长期有意抑制的浪漫气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的出众才华立刻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在遍满“无可奈何花落去”和“梧桐更兼细雨”的惆怅哀婉中,在阴柔和缓的风气里,辛弃疾的词有如晴天霹雳,震耳欲聋,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阳刚之气,又饱含沧桑悲愤。
  是啊,他何曾想过把生命消磨在这种文字之事里,他从小便立志行大丈夫之事,大丈夫
  就该建立功业,改造重整现实的秩序,呼风唤雨,顶天立地,哪里会执拿一小象牙板在嬉笑
  玩闹间唱作词曲!可他现在不得不这样,不得不重拾纸笔,又不得不把策论分析改为抒解性情的长短词句,像其他那些人一样沉浸在浓愁淡怨里。这是南宋,是一个文人的世界,无论是谁,怀抱了怎样的鸿鹄壮志,都必须先懂得文章儒学,尤其是标榜才学性情的诗词格律一类,才可能进入这个统治者的风雅圈子。辛弃疾也只好把钟鼎大器先挪作歌舞之用。
  但到底器不同则声不类,辛弃疾才一吟作便惊起众人。那是为赵德庄祝寿的席筵上,挥
  毫泼墨自是不可缺少,众人纷纷书写,恭维祝愿赵德庄益寿延年,长命百岁。轮到辛弃疾,只见他沉吟片刻,便纵横笔锋,疾如走蛇。不一会儿停笔,旁观的人们已经念出声来:
  “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叫好声也应之而起。确实,像这种场合下,能把壮烈胸怀和希求保举之心以及祝寿称美之意揉合起来,那样恰到好处,不落俗套,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有时精熟于文字的大家也不见得能作好这种文章。
  不久后在行宫留守史正志的酒筵上,辛弃疾又一次笔惊四座: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
  春天逐渐老去。枝头仍残留着深浅不一的粉白红黄,远远还看得,走近细瞧却是参差零落,阑珊满目。但就在这里面隐隐约约有鹅黄浅绿挤出来,预示着不断的新生。风大起来,落日不及作绚烂瑰丽的告别,便匆匆西沉,将待生的和已灭的一同淹没在灰色黯淡之中。
  辛弃疾抱膝倚栏,独自一人坐在建康赏心亭上,这亭雕梁画栋,四角呈腾起之势,临于秦淮河上,可北望长江,遥见中原。
  看着建康城模糊不清的轮廓和各个角落摇曳的烛光点点,辛弃疾不觉感慨万千。古往今来,曾有多少才人志士满怀壮志激情,却终生潦落不堪,只能无奈而叹,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赢得一生风流,至今也是烟消云散。从秦皇汉武到曹操孙权一辈人物不都了无踪影了吗?一时之间,历史的滚滚风云从辛弃疾眼前徐徐掠过,朝朝代代,兴亡更替竟似都在梦中!
  细想来,自己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不要说以后将会怎样,从前那热血沸腾、无所顾忌的少年英姿,那驰骋四方,抗杀金兵,引军一万南渡归安的义勇之事不都无从追回吗?自己每日所作所为和当初梦想实在是难以相提并论!
  风掀动着辛弃疾的衣襟。夜深了,但还有些淡弱的月影,仍旧一动不动的辛弃疾忽然长叹一声: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只有兴亡满目 !”只见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隐约闪烁着一片白亮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史正志又派人来请辛弃疾前往赴筵,酒筵正开在赏心亭上。辛弃疾铺陈纸笔,留下一首《念奴娇》: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霸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匀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锁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
  时间就在一篇篇喜怒哀乐、一次次轻歌曼舞、一份份感悟成熟里流走。辛弃疾的名字和他的才气报负一样刻在了许许多多人的心上。如果说辛弃疾来到建康就是为了耐心潜伏,等待时机,那么这潜伏确确实实迎来了腾飞的时候。辛弃疾终于得到行宫留守史正志、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等人的联合推荐,被皇上召对延和殿。
  辛弃疾匆匆忙忙取出早已画得详尽细致的南北对峙形势图,又执笔伏案,写下烂熟于心的备战规划:《阻江为险,须借两淮》等。他希望皇上能够接受自己的建议,振作精神,一洗萎靡颓唐之气,养精蓄锐,重整旗鼓,谋图北伐恢复国土之大业。深夜三更直到天明窗白,辛弃疾始终秉笔疾书,他知道这次召对将是他自己命运、甚至可能是整个北方、整个大宋国命运的转机,他必须认真准备。
  待到正式召见,只见辛弃疾冠戴齐整、形容安闲,目光镇定自若,举止挥洒有度,穿越威严不动的禁军护卫,登上天子堂前的汉白玉石阶。
  大殿之上,群臣各执玉笏,分文武两班站立,孝宗皇帝稳坐龙椅,一派庄重肃穆。辛弃疾递上奏章,然后就按南北形势慷慨而论,侃侃而谈,一边还拿出自己详标细点的图纸用以说明;他旁征博引,不时又例举三国晋汉人才如何谋划布局……孝宗皇帝听着听着皱眉道:
  “辛弃疾,当下论兵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我大宋国还当隐忍相让,从长计议;朕宣召你来主要是想听你于安邦治国有何良策,可你字字用兵,句句北伐,岂不有谴责现今皇上大臣无能之意 ?”
  “臣下不敢,臣下只是一腔热血,唯望国家统一,则生民有幸,万世太平 !”辛弃疾连忙叩头。
  此时朝班中有一大臣出列,向孝宗拜道:
  “辛弃疾持论虽显得操之过急,但终究是忠诚效君之心,而且蓄养军备,以待收复也是皇上与百姓的共同心愿,辛弃疾各种议论见解也颇有可采之处,还请皇上恕他躁进冒犯之过 。”
  此人叫作虞允文,在1161年时曾指挥军队大败过金主完颜亮的60万大军,其敢作敢为的作风和贤良正直的品性使众位官员深深敬服,再加上护国大功,被高宗、孝宗两位皇帝信任、重用,现在担任宰相一职。平日里这位宰相怀执一册,闻听人有善才长处,便书录其中,以备选拔任用到适当职位上去,所以以识人著称。他在见辛弃疾之前已听人说及这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心中生起爱惜之情。他认真倾听了辛弃疾所有的陈议,立刻发觉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辛苦调查,凝结着无数心血和劳动,而且见识分析都能实事求是,精辟之同时切中要害,反映出陈议者出众的才智和能力,只可惜张浚一战而败后,朝廷从精神和实力上都很难短期振作,辛弃疾的雄才大略也只好暂时搁置不用。
  召见不久,辛弃疾被调进司农寺任主簿之职。司农寺是主掌粮食储存和发放官禄的部门,辛弃疾的工作是主管文书粮册。他满怀的希望报负又一次遭受打击,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心中的信心,不能轻易为几次挫败就放弃整个人生的追求,放弃爷爷和其他像岳丈范邦彦、朋友吴勉,以及任何帮助并信任自己的人们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
  辛弃疾紧接着向宰相虞允文呈上了《九议》, 这篇策论承接《美芹十献》, 对当今时事发表了中肯的看法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措施。比较以前,辛弃疾显得沉稳多了,字句章节间透露出逐渐形成的严谨现实的作风。然而这篇洋洋宏论所遭遇的命运和《美芹十献》完全一样。朝廷现在一力主和,谈判的协议也已达成,主战言论暂无可用。辛弃疾于是仍然像在建康一样生活着,他像一颗耀眼的明珠一样展放着灼灼的光华,博得了人们越来越多的喝彩,但多数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词人来欣赏,真正理解他深厚广博心怀的并不多。
  这期间他的词显得平缓温和许多,但还是不时有丝丝缕缕的悲哀之意,譬如“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等等。
  1172年春天的时候,辛弃疾被派往滁州 (今安徽滁县)作知州。等了这么久 ,总算等来一个初显身手的机会,辛弃疾欣然前往。滁州介居于淮西军事重镇庐州和淮东楚、扬州之间;西北清流山当众山缺口,扼江淮之冲途,是历代军事要冲。在1161年和1163年宋金的两次战役中,滁州遭受严重战祸;1168年到1171年四年之内,滁州又相继遭水旱之灾,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朝廷官员几乎没人愿意来拾掇这样一个烂摊子,后来虞允文推荐了辛弃疾。
  摆在辛弃疾面前的滁州比他事先预想的还要糟糕:
  整个城郭干脆就荡然成墟,一片残墙瓦砾之间零零落落地搭盖有一些茅屋苇棚。战争和饥饿夺去了这里无数人的性命,幸存的人或走或留已所余不多。到处是一幅幅荒凉破败的图景。
  这个曾在欧阳修笔下“花光浓烂柳轻明”的滁竟变得这么凋敝萧条!
  辛弃疾开始着手改变滁州的现状了。
  他首先从减轻地区民户的负担开始,连连上表陈情,请求豁免州民欠交的近5800贯租赋;接着屯田散种,招徕流民回乡,同时陶瓦伐木,贷钱出资,为人们修建房舍,使他们有固定住所,能够安居下来。聚集了民户耕垦以后,就又在农闲季节编组分队,教他们以兵器之事。此前一年辛弃疾尚在司农主簿位置上时,就曾递过《议练民兵守淮》的折子,现在正好亲手主持此事试试牛刀了。
  为了恢复市区的繁荣,辛弃疾又尽量引诱商人到滁州去营业贸易,答允减免商贩应向政府缴纳税额的十分之七,四地商贩闻风而至,很快便有行商坐贾云集滁州,征得的商税数目也与日俱增。辛弃疾便利用这笔收入去烧造砖瓦,采伐木材,征雇工匠,在旧日颓废不修的市区里建起一座座客舍驿馆,使商贩们往来行旅都有暂时的归宿 。 这一新建的市场被命名为“繁雄馆 ”。不久又兴修“奠枕楼 ”,使当地居民有赏玩游览之所。
  仅仅半年时间,滁州便面貌一新。滁州人民和大小官吏对辛弃疾的才干功德交口称赞。
  滁州在辛弃疾的治理下按步就班地发展起各项事业,辛弃疾也终于能够轻闲下来了,前些日子眼看着
  辛弃疾传                       ?64 ·
  他日夜操劳,就瘦下去一圈,现在他的气色精神都要好得多了,他的生活也就像任何一家房檐下那样伸展着: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教习孩子认字念书的同时再把玩一下笔砚字帖。只是文章诗词作的少了,仅在送通判范昂的时候有首好词,词的风格内涵略有所变,关于生活本身的色彩浓重了许多: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
  这年冬天,辛弃疾上疏乞请仍将滁州作为极边推赏。然后听讼断狱,一冬无事。
  漫天雪花随风乱舞,两淮大地一色银白,看不尽桃李翻飞变成雪,来年细觅却又落上枝头,美丽就这样变幻再现,生命就这样生生不息。辛弃疾已经三十四岁了。
  第二年初,辛弃疾的岳丈范邦彦病死。辛弃疾在南方只有范家为亲,当初又多赖范邦彦关心指点,两人是既有丈婿之亲,又有忘年之谊,所以闻听此恶噩,心中大恸,匆匆忙忙告假回到吴江。
  吴江还是当初模样。一家人更换孝服,痛哭失声,难以自已。办理完丧事,辛弃疾和妻子秀琴接了老太太一同回到滁州。
  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前移动,辛弃疾不禁想起丧事期间吴勉前来告诉的消息:
  赵德庄和史正志全都调走了,现在建康镇守的是原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叶衡私下里向人透露要请调辛弃疾到建康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春节刚过不久,圣旨果然就颁布下来:调任辛弃疾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原来叶衡早在四年前与辛弃疾交往酬唱时就被辛弃疾的气节才华深深吸引,他觉得这位年轻人迟早能够完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迟早能够使众人皆仰目视之,他当时便和赵德庄、史正志两人一同推荐过辛弃疾,可谁知金殿召对时险些触怒了皇上,倒幸亏虞允文相帮,结果只落得司农主簿之职,后来又被遣往滁州。辛弃疾在滁州的驾轻就熟和取得的不凡成绩使朝廷内外不得不刮目相看,也使得叶衡更加确信辛弃疾的政治才干,他决定竭尽全能助辛弃疾一臂之力。
  辛弃疾于是又重新回到了建康。然而时过不久,叶衡就被召往临安了。辛弃疾一时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在天空舞动,却不知往哪里飞去。安抚司参议官是个虚职,叶衡的目的也并非只让辛弃疾在旁助理,而是要让他去一步步亲自主持行政军务大事,可现在叶衡这一走,竟就把辛弃疾没着没落地搁在这里了。
  每天都是闲极无事,每天都是喝酒宴游。辛弃疾禁不住怀念起滁州那些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正茫然彷徨间,辛弃疾听人们传说叶衡已经被任为右丞相,心头阴霾不觉一扫而光。
  叶衡作丞相了!叶衡作丞相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未来,胸中熊熊燃烧的渴望灼烧得他几乎难以忍耐。他仍旧记得那天送行时,叶衡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郑重其事地道:
  “你别着急,先在这里呆着,倘若我另有任补,一定还会尽我力量提拔你出头,你是个大器,叶某人必不埋没你 !”
  “叶丞相一定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辛弃疾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他吩咐老仆辛大同去买酒来,他想好好地喝上一场,心情愉快地喝上一场。
  妻子炒了几盘菜端上桌来,辛弃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你说,人什么时候才能忘掉建功立业的心愿?唉!那样就可安闲一生无所怨怒了 ……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啊 ?”原本是想略作庆贺 ,却谁想反会勾起一片惆怅苦涩之情!
  秀琴爱怜地看着丈夫,她理解丈夫其实一直因为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而深感痛苦,只是运用理智调整平衡着自己,他没法不学着接受现实,努力从现实中寻找一线机会一丝希望……
  “秀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可我立了什么?又能明白些什么?有时候真想作作小官,过过日子算了 ,大家不都这样过吗?到最后人们不都得死吗 ?再轰轰烈烈又能怎样呢?……”辛弃疾抓住妻子的手,唠唠叨叨地说着,目光投向渺茫的虚空。他无数次这样想过,每每聚会散后,每每忆及往日梦想,他都得承受痛苦的噬咬和折磨,他就这样,他想这样为自己开脱,好安慰受伤的心,安慰在冷酷的现实中苦苦挣扎的心!太累太难了……
  但是从小深深种植着雄伟报负和理想的心又怎能轻易就放弃一切呢?它不得不在现实中扮出冷静坚强的样子与命运周旋,这是它唯一的选择!辛弃疾已经越来越稳健练达,越来越有能力承受各种各样的打击,可是这颗满是悲哀无奈的心是如何地苦苦地煎熬着啊?
  时间一天天捱过去了,临安那边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辛弃疾失望极了:等吧等吧,耐心等吧!只是这短短的一生能有多少回等待!
  他再一次登上赏心亭,听着脚下秦淮河波声阵阵,听着不远处游船上歌女的软语弹唱,心里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岁月滔滔,年华如水,回到南方已经转眼十二年了!十二年却一事无成!不知道家乡的亲友都过得怎样?爷爷坟头的杂草是否拔得干干净净?朝思暮想的故土啊……
  落日西沉,云霞满天。辛弃疾站在风中,大声地吟唱出一首《水龙吟》,到最后泪流满面,几难成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垧英雄泪 !”
 第  三  章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年年中秋,今年又见中秋。满月的天空显得格外爽净清新,边角靠近小山峦的地方微微闪动着几颗小星星,很害羞地探望着人间团圆。然而这时候又有几家几人不凝望明月,祷祝着总难实现的心愿。江南江北,料想该是一样的婵娟啊!
  清澈如水的月光柔和地洒落,将一些闪动不定的斑斑点点透过藤架铺在地上,也铺在坐在石凳上的两个身影上。
  “叔潜兄,这半年许多事情多亏你打点料理,心里一直很感激,今日相邀,一为辞行 ,二为致谢 ,请!”辛弃疾端起酒杯向那人敬道 。此人姓吕,是辛弃疾的新交,人没什么本事,但厚道可靠,帮了辛弃疾不少忙。过一二天辛弃疾就要往临安面见皇上了,又逢着中秋,便邀来小酌。
  悬挂中天有如玉盘的月亮勾起了辛弃疾的词兴,难得这样好的心境,难得这样圆的月亮,辛弃疾朗声道:“月是好月,只是月中有桂,难免影响了亮光,我愿一生能为吴刚,虽桂难断,也要坚持不懈,直待真正得那光洁团圆的明月啊 !叔潜兄 ,我有了一句好词,且听我吟来:斫去桂婆娑 ,人道是 ,清光更多……”
  吴刚斫桂是一个传说故事,据说吴刚是名神将,因为做了错事被罚斫砍月中的桂树,等桂树倒地才可以获得自由,可是这桂树很神奇,每到第二天,前一日的伤痕就自动愈合,所以吴刚就不得不永远在那里辛辛苦苦地砍伐,有人说逢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叮叮咣咣”的声音回响呢!
  辛弃疾以吴刚自比正是想要效仿他不怕失败和挫折的勇气精神,他更希望能够清除所有阴影黑暗,为人们赢来圆满和幸福!
  辛弃疾又一次踏上了去往临安的路。二儿子辛桠只有四岁,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稚气地问着:
  “爹爹,我们去哪里 ?”
  辛弃疾手挽马缰,跟着马车缓缓而行,听到孩子询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哦,我们去临安,去一个漂亮的大城市 。”
  “那里好玩吗 ?”
  “好玩,有很多新鲜东西呢 !”
  “我们也要在那里有个家,是吗?”儿子辛桠还这样年幼,就已经在心里面留下了四处漂泊为家的记忆。
  辛弃疾心疼地看看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抱着一个小襁褓的妻子,有些难过起来,他们母子跟着自己到处颠簸,几乎不能过上安生稳当的日子,唉,什么时候才能够了结心愿啊,到那时,一定退官隐身,结庐而居,安安静静地品味自然和人生,和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活……
  到了临安,叶衡派人安置好辛弃疾的家小,便请辛弃疾前往相府说话。辛弃疾稍作装束,随叶家仆人来到这位新丞相的宅邸。到底是丞相,声势派头都大不同从前,单从那两扇金碧辉煌的大红门和前面摆得石狮子就能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气魄。
  辛弃疾被带往书房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新作了丞相,不知会不会变得难以接近 ?”
  旋即又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叶丞相不曾忘记自己,不曾忘记长亭临别时说的话,而且从前彼此唱和酬答,虽地位不同,于文章词酒上还是有一番交情的……”
  此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
  “辛弃疾,你总算来了,老夫都等不得了 。”
  辛弃疾抬头见一六旬老人从房前石阶上下来,走到自己面前,连忙撩起长袍,称一声“叶丞相 ”,就要跪倒参拜。
  来人正是叶衡,他赶紧两步,拦住辛弃疾:
  “哎— — 免了,免了。路上可还顺利 ?”
  辛弃疾恭恭敬敬答道:
  “一切顺利 。”
  “来、来、来,进屋里谈 。”叶衡抓住辛弃疾的手向书房引去。
  书房布置典雅大方,叶衡唤仆人倒茶来,两人便坐下叙谈。叶衡介绍了朝中近来的情况,欣然向辛弃疾道:
  “你在滁州的业绩皇上很是看重,这次我向朝廷再次推荐了你,召你来主要是让你二上金殿,陈你所学……若能识知时务,料在不久有重职委任 !”
  辛弃疾再三拜谢,道:
  “承大人厚爱,辛弃疾我必不辜负大人栽培 !”
  1175年,辛弃疾又一次在延和金殿慷慨陈辞,但这一回内容已不在北伐用兵上面,而是改为如何安抚地方,调教百姓,从大到小,具体而微,无不一一涉及。几乎是同一个皇帝,同一班朝臣,同一个辛弃疾,同一个场景,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改变,但什么都不同于从前了。
  登对上书后的辛弃疾暂被任为仓部郎官,日子仍旧在碧波万顷的西湖水中荡漾泛动。但由于有叶衡赏识,且得知孝宗皇帝已颇器重自己,辛弃疾便不再时时扬发悲音,文章为人也都显得圆熟老成多了。
  就在辛弃疾与朋友往来书信 ,谈论要“ 痛忍臧否 ”,不要轻易表露对人的喜恶之情时,湖北数百名茶商聚集汇合,起来暴动了。
  第七、八世纪以来,饮茶成为南北各个阶层重要的生活习惯,大面积的茶叶种植随之推展开,茶叶贸易也慢慢兴盛发达起来。八世纪末唐朝政府开始向茶农,尤其是茶商征收商税。到了北宋,茶税越来越高,蔡京为相时竟收到400多万贯。
  待南宋偏安江南,其他税收都有一定程度的减少,只有茶税因为基本在南方征收,所以
  数额能够仍然维持在北宋末的最高数上。高额税收导致市场流通中的茶价也价格不菲,于是贩运私茶的行业兴起,他们向茶农批买,然后偷关漏税,以低于正式茶商的价格售卖。由于
  私茶贩卖很大影响了茶税的收入,政府便在明令禁止的同时采取各种严厉手段和措施加以查处,而贩私者们干脆成群结伙,组织武装,从那些势力薄弱的地带强行闯关通过,继续买卖获利。在反复的对抗冲突中,政府和贩私者的矛盾不断加深。1175年4月,贩私者们终于在湖北荆南地区举行了武装暴动。
  数百人推举大茶商赖文政为首,组成“茶商军 ”,向湖南进发。
  等南宋朝廷获知详细情况时,茶商军已经顺利地通过了江南西路和吉、赣两州,并向广东地区进发。茶商军刚刚到广东境内就被严密布置过的当地官军袭击,不得不折回江西。
  在江西茶商军借山多林密,发挥长期穿山越岭的特长,屡屡击败前来剪伐的官军,使大批兵马滞于困顿,莫可奈何,朝廷连换两任江西路提刑,仍无济于事。到6月12日,辛弃疾便被选中并正式派任为江西提点刑狱,节制各路军队讨捕商军。
  提点刑狱是宋初设在各路的司法、刑狱和监察长官,兼掌农桑之事。当年初秋,辛弃疾辞别家人,马不停蹄,赶赴赣州就任。
  前来迎接辛弃疾的是赣州太守陈天麟,他早从朝中交好那里听说辛弃疾乃是右丞相叶衡的红人,心中便留神不敢怠慢。
  天擦黑时,见几匹骏骑狂奔而至,头前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红脸汉子跳下马来。陈天麟连忙迎上:
  “这位可是提刑辛大人 ?”
  “正是!您是陈大人 ?”辛弃疾问道。
  “是的是的,辛大人一路辛苦了,请先随我到提刑府歇息片刻,晚间府上略备薄酒,由赣州大小官员为辛提刑洗尘接风 。”
  “陈大人,不必了,请直接带我去官署,我想查看了解一下赣州地理民情 。”辛弃疾抱拳施礼。
  陈天麟抱拳回礼,心里暗觉讶异,他为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政务的官员呢。他哪里知道辛弃疾屡被搁置难得发挥满身才干,早就盼着能有这样飞舞盘旋,兴风布雨,一展雄姿的机会。
  当晚赣州官署里那间塞满地方志、地图、民情备要的小屋灯火一宿。辛弃疾执笔写着画着,面前堆起高高一撂册籍绢帛,渐渐地他拿定了剿寇歼贼的大略方针。
  此后数日他便整日整日奔忙于兵车羽檄之间,认真调查军力优劣所在;同时又邀集周围世代久居的土豪聚在一起,请他们发表意见和看法……
  如此十余日,辛弃疾便开始调动兵马,指挥派遣了。他首先集合大量赣、吉州以及湖南郴州(今郴县)、桂阳军(今桂阳县)等地的乡兵弓手,精选出壮勇之士,分别发往各个主要战场。同时又征调安福、永新等县熟悉地理的豪绅率领其家丁深入山中搜索。
  经过不长时间的安排布置,各个路口要冲就都被分兵扼守起来,山谷深邃之处也都有乡兵攻进去了,此外另有备用军队,每逢茶商军要转移阵地时就起而截击或尾追。
  茶商军原以为竹丛树林无法为官军弓矢所及,溪谷险阻又难以列阵驰逐,加上自方善于在山岭往返奔跑的特长,对抗的优势就完全掌握在自己这里了,哪想在辛弃疾的多重布置下,以前赖恃的条件全都不复存在了,处境变得日益艰难和恶劣。
  把茶商陷入劣势后,辛弃疾便乘机开始招诱工作。他派人前往茶商军营地,告诉众人,只要赖文政同意率部投降,所有罪责一律不究。
  已在穷途末路的茶商军所存已寥寥无几,听此消息,便如在蛛网上待死的蚊蝇又见到了一线生机,纷乱哄闹起来。
  ……
  黄昏时分,该是休息吃饭的时候了,摊贩们也都已收起了铺面摆设,正准备各自回家,却突然见一大群人拥挤着推搡着冲上街头,有人还在喊:
  “茶商军的头领给活捉了,快来看呀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成一片:
  “听说那个为首的叫作赖文政的,厉害得很 !”
  “厉害?厉害什么?不还是被抓了吗 ?”
  “哎,哎,我可听用的手段蛮不光明的,明明人家已经降了,却还要杀 !”
  “话是那么说,可他犯的什么罪?造反呢!杀?没剐就便宜了 。”
  “前面两个提刑全都是张飞穿针 — —  大眼对小眼,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辛提刑真是能耐啊!才两个月功夫,乖乖……”
  这时囚车已经慢慢驰了过来,粗木钉成的笼子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中年男子。他等会儿就要被斩示众了,穿过喧嚷围观的人,他一点点向生命的尽头走去……
  天空显得黯淡了些,可仍然湛蓝和平,飘在不远处的几抹淡云就像招魂的旗幡一样。
  辛弃疾没有去监斩,他在整理回顾这一段时间的作战经验和各种策略,以便向皇上汇报。辛苦了二个多月,他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这次剿灭茶商军的前前后后充分展示和发挥了辛弃疾运筹帏幄、决胜千里的军事才干,他不是一直盼望
  能够有这样一天吗?可是,这心愿的满足是怎样的简陋和让人苦涩啊!辛赞若还活着,不知是会为孙子感到骄傲还是心酸呢?
  辛弃疾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狼毫毛笔搁到墨砚边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想再动。他不由地又想起赖文政被绑瞬间的神情,那么凄凉又满含怨恨之情。
  年尚弱冠时他就在血雨腥风里闯荡厮杀,后来南归治滁办案也曾亲手决定了许多囚徒的生死,可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心安理得,没有像今天一样竟会感觉空虚、惶惑和掺和内疚的痛苦。辛弃疾这几天里不知为什么总会想到自己过去在北方拉起的那支队伍,想起招安降金的张安国,想起一时间叱咤风云的耿京。尽管他完全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无可谴责的一方,可内心还是不断涌起一种没法回避的尴尬。
  其实最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很久未有过的道德上的自责,他居然会冷漠而又虚伪地使用年少时不屑使用的手段。那一天他友爱慈善的笑容下面包藏了无数杀机,酒杯碎时,便有十数名士兵从埋伏处跃出……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他承前启后,翻版了又一个鸿门宴。
  难道所有诚挚自然、热血衷肠都真的已烟消云散了吗?难道磊落光明驰骋沙场、收复北方也只能是梦想,而他终究将在现实中变得圆滑老练、庸俗无耻吗?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踏上这样的职位 ,不是他一心所努力的吗?他不可能不竭力督捕,也不可能不按朝廷旨意将首犯“杀勿论 ”,到后来也必定要用下三滥的伎俩骗其就范啊。
  辛弃疾沉浸在越来越沉重的暮霭里,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疲惫极了。
  茶商军的残部一些被编入鄂州都统制皇甫倜的军队中,另一部分则被遣送回家。暴乱到此就轻而易举地结束在辛弃疾手中了,辛弃疾也毫不令人怀疑地向众人证实了他兴国安邦的大韬略。圣旨不久降下,称辛弃疾“捕寇有方 ”,加秘阁修撰之职,其余诸人也各自依功升赏,赣州官兵不禁欢腾一片,摆宴庆功。
  笛声呜呜咽咽,和满席猜拳行令、吆三喝六的喜庆气氛不太相称,辛弃疾默默地倚案而听,从嘈杂混乱中辨析出婉转哀怨的曲调。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模糊起来,很久很久不曾流泪了,在不得不强自承负的无数挫折苦难面前,他觉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的同情都慢慢凝固着,此时,却突然在一曲竹笛中苏醒融化开了……
  坐在旁边的陈天麟注意地看了辛弃疾一眼,他在短短两个月时间中对辛弃疾的雷厉风行简直佩服之至。如此从容自如、游刃有余就完成了一件让朝廷棘手的大麻烦事!可现在……他为什么看去不甚愉快呢?莫非是由于……
  他又看看吹笛的歌女,那女子脸庞清瘦,眉尖挑一簇似哀似怨的神情,一副娇弱可爱,楚楚可怜的模样。陈天麟悄悄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亲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然后俯耳低语嘱咐了几句,那人点头退下。
  陈天麟转过头向辛弃疾敬上一杯酒:
  “辛提刑,这次您可是立下汗马大功了,我代表赣州百姓谢谢您的日夜操劳 !”
  辛弃疾猛地一惊,忙将眼泪擦掉,笑笑回道 :“陈大人也不少用力,赣州官员上上下下谁没功劳,辛某只是和诸位一同为皇上效忠而已 !”
  “辛提刑过谦了。听说辛提刑还是久负词名的才子呢,当下盗贼已除,诸事太平,何不即席吟作一篇,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助兴同乐 ?”
  “哪里哪里,只略知章法罢!不过鄙人也不扫大家的兴致,刚才正好斟酌得了一首,就吟来听听吧!”
  厅堂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辛弃疾洪亮而略带些苍凉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
  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亿。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
  ……
  深夜散宴。辛弃疾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绊绊地回到提刑府。
  一推门,却见烛光微红,满屋淡香,辛弃疾醉眼朦胧里似乎看到一个纤美秀气的身影,他不禁一片喜悦:
  “秀琴……秀琴,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 ?”那女子却不动,仍然静静地坐在床边。
  辛弃疾用力揉揉双眼,仔细再看,却果然有一人在那里,一双眸子微微透出满腔哀怨委屈。
  “你是谁 ?”辛弃疾疑惑地问。
  “我叫整整,今年十六岁,在平春楼吹笛,陈太守命我前来侍候大人您 。”那声音细若蚊蚋。整整一连气说完,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咬着唇等着。
  辛弃疾稍稍清醒了些,他使劲用指头掐了几下太阳穴,心里暗自责怪陈天麟,可又觉对方一片盛情,不好直接回绝,不如先将整整留下,过些日子接妻子过来,也好作些侍应之事。想到这里他大声向房外叫道:
  “兆福!兆福 !”
  随着喊声跑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在辛弃疾安置辛大同休养晚年以后跟在辛弃疾身边的。他急忙应着:
  “老爷!什么事 ?”
  “去西边厢房给整整姑娘安排扫除一下,以后她就住在那儿 。”
  整整当晚被辛弃疾送去住在西厢房里,她躺着却睡不着,想起李记药铺里那位彬彬有礼爱脸红的年轻人……
  整整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卖到平春楼里学艺,
  还是开花吐蕾的时候就看尽了人间风尘,尝尽了人生辛酸。她无力操纵自己的命运,只能学着承受遭遇的一切,强忍住悲伤,伴人们欢歌笑语。她根本不敢期望能像别的少女一样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她配有的只是达官贵人们的玩弄和轻薄,可谁想那颗心还是为着一份柔情而颤动了。现在忽然间被送到这个提刑老爷府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为什么让自己来西厢房住呢?……
  整整的日子在恍惚、疑惑和惴惴不安里一转眼就晃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完全闲着,偶尔吹吹心爱的笛子,看看檐角一线蓝天,再不然填一两首诗词打发过去。辛弃疾从那晚以后就再没见过整整。
  忽然一天,听院里乱七八糟闹成一片,竟还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整整拉开房门出去,却见十几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包袱往提刑大人卧室里去,当中有一年轻少妇抱着孩子,看上去端庄贤淑,落落大方,她似乎有些疲惫,脸色不太好。整整心思敏锐,早已猜知此人是谁,连忙走上前去道:
  “太太,您累了,孩子我来抱吧 !”
  范秀琴一惊,回头见是个风姿婀娜的女子,机灵卖乖的样子里藏了无限哀愁和无奈,很矛盾地揉合着圆滑和真诚,打扮妆饰又不像一般从仆,竟让人一时猜不明白她的身份来路。秀琴再一想,便觉有一丝委屈和妒意,可脸上仍然谦和安静地淡淡一笑:
  “哦,不必了,这孩子认生,再说,忙都是他们忙,我也没什么事 。”
  停了一会,秀琴又道:
  “妹妹何时到这府里的 ?”
  “回太太的话,我只来了一个多月时间 。”整整低头答话。
  不大会儿,辛弃疾从衙门回来,兴冲冲喊着:
  “儿子们,快过来,让爹爹看看高了没有 ?”
  他太高兴了。长期的漂泊辗转早使辛弃疾对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从前在北方虽然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园和仍旧属于自己的土地,可由于在异族治理下,总难有强烈的乡土意识产生。等到达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他却又发现自己仍然在客居无根的浮萍之上,整个南宋都没有家没有归宿。在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的心态里,自己简单融洽的家便成了最可安慰的依靠,在这里一切苦涩、孤独都能暂时地得以化解。
  一踏进屋里,两个儿子就欢蹦乱跳地扑了过来,女儿文静地施上一礼,叫声“爹 ”,辛弃疾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时,他看到妻子秀琴和另外一个女人走上前,妻子的脸色有些灰黄暗淡,她轻轻一笑道:
  “老爷,辛苦了 !”
  “不,不,夫人辛苦了 !”辛弃疾已经发觉妻子的神情间含一丝委屈一丝勉强。再看看整整,心里就明白有八九成了,他想待以后再仔细解释吧。
  一家人于是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处,过着平常、和睦的日子。可谁知没多久,秀琴竟一病不起,辛弃疾赶忙四处求医,却毫无起色。就在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差人向他建议去找东街胡同口那家李记药铺里的少掌柜李济平,据说此人医术精湛,且医德高尚,救活治好了无数危重病人,年纪轻轻便被众人爱戴,几乎传为神医。
  辛弃疾立即派那差人带一二从仆去请这位李济平先生。
  李济平年纪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举止之间分明是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他搭脉看苔,一番望、闻、问、切后道:
  “夫人关键是水土不服、阴阳不协致病,内寒外热,稍作补养即可,并无大碍,我开一方药,煎熬吃了便一定康复 。”
  他提笔写方,辛弃疾焦虑不安都且不提,只说立在秀琴床前照顾护理的整整心里就乱了方寸。这可是她朝思暮想,念念难忘的人啊。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不会见到他,她也几乎要顺天安命,将这一份不该有的狂想熄灭掉,却怎料他又奇迹一样忽然出现,出现在自己面前!
  紧张和激动使她手禁不住微微颤动,一不小心竟将盛着药汁的瓷碗滑落跌到了地上,“咣啷”声响,摔得粉碎,屋里其他三人一起向她望去。
  李济平早就认出了整整,这个体质盈弱的女子时时到他的店里开些温补的药,他只隐约听说她是平春楼的人,除此之外,就别无所知了,尽管他从不涉足歌馆秦楼,也一向不屑于卖笑女子,整整还是引起了他心头阵阵微澜,她哀怨无奈、含情脉脉的眼眸深深刻在他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在他的感觉里,整整没有一点那类女子的轻薄放浪,也没有一点脂粉气,她只是像一朵开在泥淖里的小荷花,清新自然又楚楚可怜……
  整整和李济平眼神之间的对视和躲闪,秀琴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些日子和整整解闷聊天,已大致了解了整整的身世命运,她实在同情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人,十六岁的年纪就不得不把许多苦泪咽在肚里,硬撑一付欢笑喜悦的面孔出来。此刻,以女人的敏锐善感,她已发觉整整和新来的医生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她忙道:
  “整整,没烫着吧,叫丫环来收拾好了,老爷要送李先生出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
  晚上,秀琴便把整整的一段心事说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拈拈胡须微微笑着,并不答话,他也已看出端倪,当时他就在想怎样给两个有情人把窗户纸捅破,又怎样使两人结为良缘佳偶;不过跟外头说时一定不能张扬实情,整整是陈天麟送的,倘若说是为人作美把整整配给李先生,岂不既拂了人家面子,也有点暗示陈太守不察人意,没有同情心的味道,所以最好只讲因为妻病心急,早就许愿以妾赠谢医生。
  李济平往来探看数次,秀琴脸上已经现出红润之色。这一天,他正待收拾药包要走,一个男仆走进跟他说:
  “提刑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
  七绕八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李济平来到一间题有“静性轩”匾额的房前,辛弃疾已候在里面。
  这边辛弃疾和李济平讲,那边范秀琴和整整讲。一对年轻人都被羞得满脸飞红,心跳似鼓。本只想这情这爱将永远随着辛夫人的病愈而结束,两人再难彼此相会相遇,可现在……根本不敢想象的事实竟会摆到了面前!由提刑老爷作主,李家老掌柜就不会反对儿子娶个烟花女子了,周遭街坊也就不会议论纷纷,有所非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两颗心灵里激漾起伏着。
  整整几日后就走了。辛弃疾派了一抬青色小轿,将她送往东街李记药铺。清晨雾气濛濛的河岸边,那顶轿忽忽悠悠地闪着走着,轿里的整整紧抱着自己的包袱,等待着从来无力把握也不能设想的命运……
  秀琴的病彻底痊愈了,她重新操持起家务,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使辛弃疾在每次回家时都产生一种特别的温馨。家哪里只是身体的居住之所,它也是灵魂休憩的地方啊!
  秋去春来,春来冬去,四季永无休止地轮转更替着。来到赣州的第二个秋天,圣旨降下,改辛弃疾为京西路转运判官,一家人便又翻山越岭,往襄阳跋涉。辛弃疾现在身份和地位都有了显著变化,兴治滁州和剿除茶商军成为他政治资本中最重要的两张硬牌,加上叶衡和其他交好的力举,以及曾经两回金殿畅论,孝宗皇帝已把他视为得力骨干,深为信任。
  在襄阳呆了没有半年 , 辛弃疾又被转作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知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统领此地驻军。
  至此我们需要大略提及一下宋代官僚制度的弊病。宋初吸取唐代藩镇割据、养植势力与
  中央抗衡的教育,便定期调动互换各级官员,尤其是军队的统领。这导致大批军队因缺乏稳定有力的控制而涣散一片,经常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从上到下的组织状况一塌糊涂。仔细追究,宋军面对金兵精锐的屡屡败退和这种情形不无关系,1163年张浚的符离之败就是由于上下不相协调。任何破坏性的失败都由内部开始,过分细致的防备皮肉之伤往往反会把至关重要的性命搭进去,这是一个朝代的聪明误。
  辛弃疾到任后就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处在时代造就的根深蒂固的弊病中,想要拯救毫微都是很不容易的。辛弃疾早已从豪气干云但一无用处的理想主义精神中脱身出来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够在自己可能的范围内尽力而为,尽心而为。
  江陵驻军的兵权基本掌握在统制率逢原手里,此人势力庞大,朝中又有庇荫,所以长期以来称霸一方,根本不把接连换任的统帅放在眼里。辛弃疾刚刚一到,就明显感到自己实际上被架空了,率逢原不仅遇事自作主张,而且完全傲慢无礼,从来不参拜辛弃疾。辛弃疾心中十分气愤,他知道倘若想把属于自己的权力争取到手里,就必须和率逢原较量一番。他需要整治军队,他多么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能重振南宋官兵的志气,使泱泱万军如猛虎如雄狮,到那被侵占蹂躏多年的土地上展示凛凛威风!自己奋斗到现在,日夜想往的不就是把握军权,磨砺大军,使之锋利似刃,修整破碎河山么?可现在率逢原成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拦路虎了……
  然而辛弃疾毕竟是新来乍到,在当地没什么根基,对许多事虽然极其不平,可也无能为力,只好暂且忍气吞声,等待时机。
  这天清晨,辛弃疾乘轿前往衙门,一路上认真回想着来到江陵后的点点滴滴,盘算如何与率逢原周旋,正心情不快、眉头紧锁之际,就听前面吵闹声起,接着哭喊震天,有一女子声音,高叫着“冤枉— — ”。不知她是何人胆敢拦轿喊冤,又不知她状告何人。
  辛弃疾赶紧掀开轿帘,探头往外望去,只见一白色身影已闯过衙役轿夫,冲到轿前 ,“扑通”跪倒在辛弃疾脚下,声嘶力竭地哭着:
  “ 老爷 ,老爷呀!您可要为小女子一家人报仇啊— — ”
  辛弃疾迈出轿,伸手扶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语的女子,慢声安慰道:
  “你先不要哭了,有什么冤情,说给我听好了 。”
  那女子披麻带孝,蓬头垢面,两只眼睛早已肿得不成样子,她从怀中掏出一份状纸,咬牙切齿地说出仇人的名字:
  “告江陵府统制率逢原纵容部下,无故殴打百姓致死 !”
  辛弃疾一惊,忙问:
  “真有此事? !”
  “小女子爹与兄弟全遭毒手,怎会有假?!老爷,您可要作主啊,您要为民伸冤— — ”说话间那女子又抑制不住痛哭起来。
  辛弃疾连忙带喊冤女子同往衙门,等差役们两旁执杀威棒立好,辛弃疾便整整衣冠,正式升堂审理此案。因为事情涉及到统制率逢原,辛弃疾不得不加倍小心。
  “堂下何人 ?”
  “小女子姓冯,名字唤作金莲,家中有爹娘兄弟,四人相互扶持度日。爹爹叫做冯老五,弟弟叫做冯福成,就在这江陵府街上卖馄饨,可谁想竟会惹得无端大祸,葬送了性命 !”
  “这冯老五和冯福成安生卖馄饨,又怎么会招惹到率统制呢 ?”
  “这世间公理向谁说!我那爹爹和弟弟早上挑了担子出去,本想赚个糊口的钱回来,可哪知那率逢原手下十几个兵丁上前来将馄饨吃得精光又不肯给钱,爹爹与他们理论,却被痛打一顿昏死过去,弟弟气愤不过,挥扁担去追赶他们,竟 …… 竟被他们活活打死!爹爹年迈体弱,回家不久也命归黄泉 !”女子已经停止了抽泣,眼中放射着愤怒的光芒。
  辛弃疾沉吟一会儿,又接着问:
  “你说是率统制手下人所为,可有什么凭据 ?”
  “当时馄饨摊前还有六七人在场,来家里报信的王小二也可为证!他们说这率逢原手下兵丁在这一带为非作歹,横行霸道时间已经很长了,没有人敢招惹他们,都只好忍气受着 !”
  “那么,此事率统制是否知晓 ?”
  “我家里横遭不幸,丢下老娘与小女子二人孤单可怜,我怎会不去统制府上讨个公道!
  可那率逢原根本就不理不睬,到后来干脆将小女子撵打出门,小女子求告无门,才斗胆拦下老爷您的轿啊 !”冯金莲说着连连磕头,前额撞得“砰砰”直响。
  辛弃疾这时已怒上心头,小小一个统制竟敢如此放肆地纵容部下胡作非为,光天化日之下伤害无辜,简直视百姓性命有如草芥,这国法还何处可存!这样的军队花费着国家巨大开支,却只会欺压自己的人民,不都是由于率逢原这类人吗?辛弃疾脑中浮现出那张黑胖油亮的脸和撇在嘴边的奸笑,平时里强抑住的愤懑不满一下子窜了上来,他抽出竹签,往地上一扔,大喝一声:
  “带率逢原前来问话 !”
  两厢差役一时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去拾竹签,也没有一个人应声从命,大堂上静得没有丝毫声响。过了会儿,靠近公案和辛弃疾稍熟点的刘姓差役低声道:
  “大人,怕不大妥吧 ?”再看其他差役都低眉盯着地下,分明也是这个意思。
  辛弃疾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率逢原何以会那样骄横恣肆,甚至对自己也不以为然,他一直想要煞煞率逢原的威风,把大军长期以来养成的恶劣习气调治一番,可即便在自己手下听令的公差也不敢去摸这只老虎屁股,凭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又怎能和他争个高低上下呢?总不能像过去那样使气任侠,骑马挥剑取了他的首级完事啊!自己该稍冷静些才对。
  就在辛弃疾思忖之时,跪在堂下的冯金莲忽然厉声道:
  “大人,难道您是怕了率逢原不成 !”
  辛弃疾扶着公案,重新坐下,是啊,难道自己是怕了率逢原?难道就这样任他轻慢自己;任他破坏军纪军规,使部队涣散如沙;任他纵容手下打杀平民?半晌,他拿定主意,对冯金莲说:
  “好了,状子我接下了,你就回去吧,本府一定尽力为你主持公道 。”
  冯金莲缓缓起身,猛然又俯伏在地,“咚咚咚”磕了几个头,一言不发走出堂去。
  当天晚上,辛弃疾撰书一封,派家仆送往率逢原处,请他调查处分手下殴打杀害冯氏父子二人之事。其实辛弃疾很明白这信绝不会起任何作用,但这个呼无论如何得先打好,否则就不容易站住理了。
  果不其然,率逢原根本就不理会辛弃疾的要求,他率逢原在此处是地头蛇,你辛弃疾纵便是条强龙又能如何?!恨恨地,那封信被率逢原一把揉了扔在地上……
  辛弃疾随后不久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详细陈述了率逢原纵容其部下横行街市,殴打无辜之事,并建议严惩这些肇事的官兵以及统制率逢原,以肃整军纪,严明国法。
  冬天的太阳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呼啸的寒风将仅有的那点温暖也撕得七零八碎,这种时节,人们多会在家里围着炭盆聊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那座高墙大院的知府住所也紧紧关着门,门环不时被风吹动,“咣噹咣噹”地砸在门板上。辛弃疾闲极无聊,顺手翻着 《春秋左氏传》,他暗暗算计着折子递上去的日期,该是有消息的时候了呀!如今他不管怎样说也属掌管一方的“ 方面大吏 ”,不像从前《 美芹十献》、《九议》时只是无名小卒,且事情也不似谋划北伐那样举足轻重,朝廷不该置之不理的……
  突然间书房门被撞开,兆福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大人来了!”
  辛弃疾急忙换上官服,出去迎旨。
  钦差带来的不是对率逢原的惩处,却反是辛弃疾的调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以荆湖北路安抚使辛弃疾与当地驻军统制率逢原不能协同一致,故调辛弃疾往任隆兴府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必当克尽职守,不负重托。钦此— — ”
  原来辛弃疾的弹劾一到京里,就有人把消息通报给了率逢原,率逢原立即派人飞马前往,和朝里官高势重的靠山联系好后,又上上下下打点了一批人,最终不但化解了此事,而且得以将这位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帅守调往别处。
  一场不声不响的较量就这样结束了,很明显赢方是率逢原。
  才只有一年时间,就不得不再次举家迁移。临走前,辛弃疾让兆福打听了冯金莲的家,送去四十两银子。
  隆兴(今江西南昌)的情况和江陵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号称安抚使的辛弃疾仍然调遣不了一兵一将。只呆了二三个月他便被召回杭州去作大理少卿。
  又是匆匆而来,又是匆匆而去。辛弃疾想起初任安抚使时心胸澎湃激动,写下过一首《满江红》,“汉水东流,都洗净,髭胡膏血 。”那时他真以为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有了“马革裹尸当自誓 ”,收复中原山河的机会了。现在总算明白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难如人愿啊!他只能听从帝命,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回奔走却碌碌无为了……回首往事,云烟茫茫,辛弃疾不觉之间对官宦生涯生起了厌倦之心。他在将往杭州之际,留下一首《水调歌头》,中间道 :“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又有“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乏鉴湖东”等句,把自己的感慨寄入其中。
  重回杭州,辛弃疾已年近四十,前两回来此地召对金殿,等候待授的情景尚还历历在目,可这一切又已是那样遥远不真。时事变幻,尽都物是人非,难以复还了!
  大理少卿其实只是暂时将就的职务,一个月还没到孝宗皇帝就又委派他去做荆湖北路转运副使,辛弃疾出色的政治和军事才干使这位皇帝认定他能够替自己弥补统治上的缺漏,平定任何或会危及王朝政权的内乱。湖北湖南古属楚地,民风剽悍,不从教化,为盗为寇者屡禁不止,使南宋朝廷大为头疼,辛弃疾于是再一次南下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代延续一息。
  不知不觉里已过去了将近大半辈子,这时的辛弃疾忽然开始感到生命的紧迫与短暂,从前是慨叹历史的风云变幻,现在则确确实实为自己瞬息而逝的岁月悲哀了,一生努力着为年青时的梦想而奋斗拼搏,却总被社会现实和自己的命运推搡改变着最初的航向,有些事情真的不由自主。辛弃疾一片惆怅涌上心头,写下“应也惊问,近来多少华发”等文字,往赴湖北时与朋友唱和又留下“ 今老矣 ,搔白首,过扬州”的无奈之语,同一首词中浓浓地抒写了自己半生奔波却难酬壮志的苦涩 :“ 笑尘劳 ,三十九岁非,长为客……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半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从前辞章里的慷慨愤激已经内转深化,显出些自然淡泊的风格,与此同时又沾染了几分弥漫南宋文坛的脂粉气,有些薄愁浅恨、儿女情长起来。比如在1179年春末从荆湖北转运副使改为湖南转运副使时就写下一首与前期词风迥异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然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
  辛弃疾被调到湖南仍旧是为了平定盗寇,这一二年里湖南连州、郴州、道州发生暴乱,南宋朝廷几乎有些应接不暇,头疼之极。辛弃疾作为得力干臣,便成为解危救急的头号人选。
  暖风融融,绿柳成荫。刚刚到任不几天的辛弃疾推开案头堆积如山的案卷公文,换了平民装束,不带一名随从公差,信步迈出衙门,去欣赏初夏的风光。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派平和繁荣的景象。穿过闹市,辛弃疾走出长沙城门,往不远处的田野漫步而去。展眼望去,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有时夹杂几朵尚未衰谢的花朵,袅娜地摇动着细柔的枝条,远处还能听见鸟雀们叽叽喳喳的嘻闹声,辛弃疾张开双臂使劲撑了一下,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甜美的气息,连续不断的奔走带来的劳累和积郁心头的各种烦闷顿时化去,自然真美,它永远能够安慰抚平自己儿女躁乱与悲伤的心。
  不多会儿,城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辛弃疾走近道边的一个小村庄。看得出,正是农忙时候,多数人都在田间劳作,村里没有几个人,所以显得很平静,只是偶尔听到几声狗吠鸡鸣。前面一间简陋的茅草房前摆着一架织布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吱吱呀呀地来回推拉着机梭。辛弃疾径直上前问道:
  “老人家,可有水喝吗?走了半天,有些渴了。”
  那老妇人抬头扫了一眼辛弃疾,看他像个绅士老爷,有些没好气地道:
  “那边桶里,自己去舀吧 !”
  辛弃疾取起桶边半豁的粗瓷碗,从木桶里盛了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觉得全身轻松舒畅极了。他重新来到老妇人面前,取过一个小方凳坐下,问道:
  “老人家,家里几口人 ?”
  老妇人的眼里立刻流露出几分戒备,冷冷答道:
  “只有老妇和孙儿两个 。”
  辛弃疾奇怪地问:
  “老人家的其他家人难道……难道都已过世?”
  “这样难熬的日子,离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老妇人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咳嗽声,从茅屋里跑出一个全身补丁、黑瘦憔悴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这孩子看到辛弃疾愣了一下,然后奔到老妇人身边道:
  “奶奶,歇会儿吧,昨天阿爸不是送了半袋米回来吗?您身体不好,就歇一两天吧? !”
  老妇人连忙站起,道:
  “阿成,快回去睡着,你的烧还没退呢 !”
  辛弃疾也赶紧站起,跟着把那孱弱瘦小的身体送回到床上去,屋里简陋到了极处,除了一张床和角落里的大铁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辛弃疾伸手试了试孩子的体温,只觉烫得惊人,他忙问道“烧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请个郎中来 ?”
  老妇人脸上显出忧愁哀伤的神情,她缓缓道:
  “ 请过 ,可谁肯来啊 ? 兜了家底也只有几文钱……”
  辛弃疾听了,忙从袖口里搜摸了一会儿,掏出几两碎银,道:
  “老人家,这些银子,拿去请医生,给阿成看病,别耽误了 !”
  老妇人不太相信似地看看辛弃疾手中的银子,又看看辛弃疾诚恳的面庞 ,“扑通”一下竟跪倒在地,满怀感激地哽咽道:
  “谢谢老爷,老爷,真是谢谢您了 !”
  辛弃疾扶起老妇人,问道:
  “孩子的阿爸还在,可为何抛下您老少二人?”
  老妇人用衣角擦擦眼泪,长叹一声:
  “唉!阿成他爹是在,可家里没法呆呀!老爷您是个好心人,我不瞒您说,我这二儿子跟着村里十几个老少爷们一起上那边青平山了,大伙合计过些时候往远里走走,讨个活路 。”
  辛弃疾想起一卷又一卷、一宗又一宗的匪盗事件,想起各地官员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想起短短几日里百姓投递陈述民情的表状……
  湖北不也是同样境况吗?官府东奔西走、焦头烂额地镇压暴乱,暴乱事件却层出不穷,变本加厉,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由于世风日下,顽劣辈多?必须仔细追究一下根源,盲目的军事镇压不但不能彻底地消除祸患,甚至可能火上浇油,激化矛盾。历来道“官不逼民不反 ”,盗寇日出的根本原因在于官政不修,民不堪其苦,无以维生方才铤而走险啊!这阿成爹和其他村人不都是这样吗?
  “老爷是富贵人家,不知道穷日子多难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揭不开锅呀!我老头子死的时候连张苇席都买不起……大儿子就去标身自卖,给邻县一个姓陈的财主赶车,这一去两年多也没个信儿,唉!真让人担心……”老妇人把一条烂手巾浸到床脚木盆的凉水里,然后稍拧拧,铺放在阿成的额上。
  辛弃疾胡乱点了点头,思绪却不知怎的滑回到二十年前,脑中模模糊糊现出另外一张脸,那张脸和老妇人竟如此相像,一样刻满了沧桑苦难,一样苍老无助,一样混浊而又透露出渴求的眸子。他们也一样毫无办法地服从顺应着命运。所有的区别只是:那里是金国的占领区,这里是自己的土地。自己曾经为了那个老人的坎坷辛酸愤怒激昂,那么热血沸腾地以为把金人赶出去就能换回或者恢复人们的幸福,以为灾难痛苦的源头就是异族的统治……可现在看来,事实并不那么简单,也许 …… 唉,其实怀英兄讲得有道理呵!不知他是否实现了他的抱负,是否有所成就,改善了那里人们的生活和命运?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尽管这些努力可能会无济于事……
  回到府衙,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柔和地给天地万物披上了一层细纱。该是吃饭时候了,城市各个角落都见白色炊烟袅袅升起。辛弃疾招呼一个衙役过来,让他回家说自己还有些公务要办,晚些回去,然后便铺纸化墨。
  沉思片刻,辛弃疾伏案疾书:
  “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状,臣以为斯民无所为,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臣一一按察,所谓诛之则不可胜诛。臣试为陛下言其略:
  “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半,今有一岁所取反数倍于前者,陛下不许将百姓租米折纳见钱,今有一石折纳至三倍者。并‘耗’言之,横敛可知。
  ……
  “有以贱价抑贾,贵价抑卖百姓之物,使之破荡家业,自缢而死者。
  “有二三月间便催夏税者。
  “其他暴征苛敛不可胜数。
  ……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 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 ,日刻月削 ,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 盗 ’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 。”
  孝宗赵袺不久批下这份奏章的手谕 , 要辛弃疾“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 ”,真正有效地解决弊病,整顿吏治,救济百姓……
  为了使辛弃疾更加有效地发挥才能,手谕发下的同时辛弃疾改作潭州知州,荆湖南路安抚使的圣旨也到了。
  如今摆在辛弃疾面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定湖南境内的社会秩序了。
  1180年春,他奏请用官府存米招募百姓兴修当地水利,这样既可利于农业之事,又能赈济许多无以为生的民众。
  之后,又舂积米赈粜永州、邵州、郴州三地。
  ……
  与此同时严格官吏选拔制度,肃清整治州、县官吏乃至衙役捕快的作风……
  下面该针对那些上抗官府、下欺乡邻的豪强地主了。
  湖南地区以内,从潭州至郴、连、道、桂阳等地,遍布一种叫做“ 乡社 ”的武装组织,有的叫“弹压社”,又有叫作“缉捕社”的 。由当地土豪劣绅统领组织,编入社内的民户数目,少则二三百,多则五六百。这些豪强地主残民害物,横霸乡里却无人敢问,有时为了抵制政府政令,竟公然武装反抗。
  辛弃疾没有盲目遵从其他官员的解散建议,他怕这种强制性的命令会激使豪强群起反抗,谨慎起见,辛弃疾提出折衷意见:
  按各乡社和豪酋表现,分好坏作不同处理,好的存留,坏的取消。存留者大不过五十家,小者减半,并一律隶属于各县巡尉,由县令直接统领,所有兵器也都由县政府检查管理。
  随后辛弃疾又调查各州县学校情况,在郴州宜章县、桂阳军、临武县等没有学校的地方加置学校,以教养当地乡民子弟。
  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行政教育改革措施后,辛弃疾自然地想到军队的修治。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一个心愿,且不论是北伐杀敌,还是在山乡村野里捕杀盗寇,都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啊。目前四方军队都是散乱如沙,无力对敌,一旦内外变生,那么必会山崩海泻,覆灭之势难以阻挡,最终遭受患难的还将是无数生民百姓!
  辛弃疾上书朝廷,请依广东路摧锋军、福建路左翼军的先例,创立一军,以湖南飞虎军为名,遥隶南宋政府的枢密院和御前步军司,就近则专听湖南安抚使的节制和调度。朝廷批准了他的建议,并下诏给他“委以规画”。
  辛弃疾立即着手各项具体事务。首先,利用五代十国期内割据湖南的马殷在长沙建营的故基,建造新的营房;其次,招募步兵二千人,马兵五百人。并派人前往广西产马之地,以五万贯钱买回战马五百匹,并请准南宋政府下令给广西安抚使司,要从那里每年买来战马三十匹,作为飞虎军的补充。
  今年的秋季雨格外多,眼看着就下了有一个多月没停。房屋院墙上都溅满了泥点,一团一团的乌黑在原来爽爽净净的白壁上点染化开,像初学水墨画怎么也弄不干净纸面的样子。翻翻箱柜、被褥,到处都发霉长了毛,甚至空气里都像有霉菌在游荡飞舞。
  辛弃疾皱着眉头,在阴暗的书房里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
  自从他准备筹建飞虎军以来,枢密院就有很多人持不同意见,从各个方面加以阻挠,朝廷也已经有些动摇了设立飞虎军的决定,或许近几日内就可能有圣旨降下停止此事,而现在又正是雨季时候,从开始建造营棚到今天,尽管大力督促却始终进展缓慢。刚才来报,说瓦窑潮湿无法开工,所需二十万片瓦至少要到雨停才可能烧制,该怎么办呢?
  辛弃疾传                      ?105 ·
  想着想着,他的眉宇间显得开朗了些许,一只拳头重重砸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对,就这么办!兆福,兆福 — —  去把刘成找来 。”刘成是主要负责营房建筑的厢官,这些日子总是在辛府出入。
  不大工夫,一个瘦小精干的汉子进得门来,向辛弃疾行礼道:
  “大人有何吩咐 ?”
  辛弃疾请他坐下,说道:
  “瓦片之事,可如此办理:着长沙城内外居民,每家供送二十片瓦,限两日内送往营房基地,送到后立即付与瓦价一百文 。”
  刘成惊喜相交:
  “大人真是妙计啊,如此等事,多数人觉得已毫无办法,大人您却总能别开生面!太好了!那么,我这就告辞去办理此事 !”
  刘成起身要走,行至门口,辛弃疾忽然叫住,道:
  “等等,石块采集得怎样了 ?”
  刘成回头,一笑,道:
  “那些囚犯为争取减刑,个个争先恐后,只怕搬取少了呢 。”
  原来辛弃疾为了减少当地居民的负担,同时加快工程进展速度,便令牢中囚徒罪犯到长沙城北的驼嘴
山开凿石头,按照供应石头的数量,作为赎罪的代价,减轻其刑罚。果然,罪犯们一个个踊跃向前,石头采办的工作很快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辛弃疾两天之内筹措好二十万片瓦,又立即向豪绅大户们借取大量的建置费用。建设营房的工程迅速进行着。
  消息传到杭州,枢密院便马上进言劾奏辛弃疾聚敛民财。孝宗皇帝疑惑之余听从建议,降下御前金字牌,要辛弃疾立即停止此项工作。辛弃疾接到金字牌后,思考了很久,终于决定暂且抗旨不遵,待一切完成以后,事实本身就可以洗白自己“聚敛”的罪名,否则以后就再也洗刷不清这次嫌疑了。
  只有一二日工作就会全部结束了,辛弃疾披着蓑笠在逐渐峻工的营地四处查看。接旨后他反而下了一道命令,督责监办人员必须按原来的期限把工作搞完,违期者以犯军法治罪,所以营房建置的工作不但即将完成,而且是提前完成。
  深夜,忙了一天的辛弃疾整理着近期费用收支的票据和账目,然后便书写奏章禀告经营飞虎军的过程,以及所有物资的来历,随后附上飞虎营栅绘图……
  孝宗赵袺本来就不怎么相信辛弃疾会聚敛民财,可是谣言频传,久而久之就三人成虎,由不得人不信。现在接到辛弃疾的奏章,所有疑惑、不信任了然于怀了,辛弃疾抗旨之罪竟也不予追究。不久孝宗再次颁旨令辛弃疾负责飞虎军士兵的选拔招募和兵器械具的制造……
  飞虎军的军士看上去一个个壮健雄武,英姿勃勃,不远处有杆大旗迎风翻滚,上面画着一只斑斓猛虎,怒目圆睛,张牙舞爪,胁下生有双翅。辛弃疾站在校阅场的看台上,放目望去,脸上不禁浮起微微的笑意,辛苦了几个月,终于大功告成了。
  就在这时,见一骑狂奔而来,直冲到看台前面,大声道:
  “圣— — 旨— — 到 !”
  辛弃疾卓越的才干使孝宗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些忌惮,他怕辛弃疾会把握这里飞虎军的军权,慢慢生出变异之心,倒不如赶紧调职换任,以防微杜渐。辛弃疾又被派往隆光为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改贴职作右文殿修撰。
  1180年的隆兴府由于严重旱灾,几乎颗粒无收,沿路随处可见奄奄一息的逃荒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了无生气,比之当时滁州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仍有一些奸商囤积粮米,不肯出卖;于是便时时有饥民成群结伙去囤粮之户强行劫夺,以至闹出了好几桩人命。
  辛弃疾的前任张子颜百般努力,救荒平乱,却收效甚微,究竟辛弃疾能不能一手安定局势,一手解决饥荒呢?
  隆兴知府辛弃疾才一到任,便在城门和所属各县镇大街张贴告示,只见八个墨黑清晰的大字是:
  “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
  来来往往那些面黄饥瘦的人们全都围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对,狗娘的杨大全敢再一个劲积囤粮食,就流配他做苦役去 !”
  “唉,那么多杨大全,前任知府都没法子,这个知府能怎么样?!再说,当官的哪个不是护着有钱有势的……”
  “这个知府真的不一样,听说他叫作,叫作辛弃疾,辛弃疾你们听说过没有?听说他现在是皇帝的红人呢!前几年茶商军造反,就是他镇压下去的 !”
  “可不,我表弟一家在长沙城外面住,前不久来我家里 ,讲到过这位辛老爷 ,厉害着呢!还是个清官 。”
  “嗨,是不是清官咱们怎知道?!能不能干咱们就慢慢儿瞧。小陈他们谋划着抢张家粮仓呢,赶紧先回去通知他们一声……”
  隆兴府的百姓正对新知府评头论足之时,辛弃疾又采取了第二项措施。他把隆兴府大小官吏、儒生、商贾、市民召集在一起,要他们共同保举一些精明能干的人物,然后把隆兴府官库中所存官钱和银器分别借支给他们作为本钱,命令这些人四出籴买粮食,限一月之内贩运到隆兴府境内粜卖,粜卖后照原借数目偿还官本,不索利息。一月之内,于是就有大批的粮食从各路运载而来,境内的粮价大落,数量上也足够供应当地民食的需要了。
  同年邻境的信州也遭受了严重旱灾,信州知州听到隆兴府内积攒到大量米粮,抱着一线希望修书一封,请求隆兴借助一些给信州百姓。隆兴府官员聚集一堂,就此事发表意见建议。多数人都反对把刚刚获得的粮食又送到其他地区,觉得理当留来抚慰自己治下的人民。辛弃疾却认为救灾恤民应该不分畛域,陈说了其中情理后,辛弃疾便下令将官钱籴买来的部分粮米,装船运往信州境内。一时信州人民欢喜雀跃,感激涕零……
  转眼又是一年,由于大举支付官库钱财,隆兴府在安然度过灾荒的同时财政开始吃紧,各级衙门不断告急,辛弃疾有些着忙起来。
  忧愁了数日,却并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一日辛弃疾正在阅读公文,一个身材短胖、面容儒雅白净的男子迈步走进,拱手道:
  “辛大人,东城那边的梅花开了,早春时节正是前往访梅的时候,近日连连劳累,何不休息一下,同去看看 ?”
  来人叫作许及之,是个县宰,但从他上呈给辛弃疾二十韵的一篇诗文后深得赏识,被辛弃疾视为知己朋友,彼此酬唱往来,早已不拘名分。
  辛弃疾放下手中朱笔,揉揉发困的眼睛,笑道:
  “果真?!那可不能错过,最难得的可就是这凌霜傲雪的梅花了,值得一看,值得一咏 。”
  两人出得门来,往南国最早的春意走去。经过集市之时,辛弃疾不经意听一老翁和周围人说话:
  “生意可是赔得多,赚得少了,舟楫不便呵,真要赢利,得看准两地行情,在一处低价买进,另一处高价卖出,再算计抛除车船和雇人的费用,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唉!可现在大家都本小没钱,哪里做得了这等生意,勉强在自家人手里扒拉些个活命钱呢!”
  辛弃疾眼前不禁一亮,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可以敷衍财政上的不平衡了。从此他的决定给隆兴府上上下下又添了一个新话题:知府大人兼江西安抚使竟派遣部属跟从四下贩运买卖货物,以谋其利。
  这一手果然奏效,隆兴府财政上的所有亏空在当年秋天就基本上补齐了。然而一系列的诽谤造谣也随着生长漫延出去,直传到孝宗皇帝的耳朵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群人中都是一个可悲的真理,都会使人叹息无奈。
  恰当辛弃疾与朋友曾幼度、黄叔万、陆德隆等人论文品酒之际,杭州延和金殿上有一须发斑白的官员正慷慨陈辞,言恳意切:
  “皇上,这辛弃疾自统帅湖南至今坐镇江西,每日里虐害田里,民众百姓怒不敢言啊!他使用钱财有如泥沙,然后又聚敛无度,上下官员虽屡屡进劝,辛弃疾却一意孤行,毫不理会,甚至压制打击表示不同意见的官员……往往不分皂白青红,就滥杀无辜,凶暴残酷,令人发指啊!而且,他还自视功高,蔑视朝廷众臣,以至于抗旨不遵……”
  孝宗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他暗暗忖度着判断着:到底自己对辛弃疾的重用和信任都出于一己之见,无风不起三尺浪,倘辛弃疾真的行得光明正大,怕也不会有这么多奏章弹劾他,现在老谏臣王蔺又亲自上阵,自己如果还是置之不理,大臣们一定会有所议论……
  “好了好了,着人传旨下去,削去辛弃疾所有职务,贬为平民,好歹他也有功于国,总不成治他死罪吧!退朝 !”
  岁月匆匆,逝如流水,这已是辛弃疾归渡南方的第二十个年头了,南方的花开时,北方的花是否也展放笑颜了呢?南方的绿芽抽出时,北方是否也遍野鹅黄?南方的瓜果飘香时,北方是否也开始收割黄澄澄的稻谷呢  ?现在南方的冬季伴着潮湿阴冷的空气来到,北方的火坑也该烧起来了吧?二十个春夏秋冬,二十多年的魂牵梦绕。来到自己精神认可的家园,却从没有过那种连血带肉的亲切感。那种感觉只在故乡,只在故乡!回去!回去看看亲朋好友,去祭扫爷爷的坟茔,实现自己的誓愿!回去啊,把所有功名利禄,所有苦难风尘全都抛开,带一颗游子的心回归故土!回去……可是,又怎么可能呢?从渡过淮河的那刻起,他就注定这一生再也没法回去了,他将用一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在早已成为定局的历史中,个人若没有机遇,若没有历史本身的要求,即便有大才大德,想要重整乾坤,终究也只能成为自己梦想的殉葬品。
  辛弃疾的鬓边早就添了缕缕白丝。为官作吏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的生涯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时间将一切的辉煌都会扫荡无痕,更何况自己残缺未整的功业呢?生命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怕也会埋身地下,被冰冷坚硬的黄土所覆没吞啮。唉!人生,人生是什么?
  对于死亡越来越真切的认识使辛弃疾有些怀疑起生的价值。他累了,心灵强自支撑的坚毅刚强在每每独坐时便轰然倒坍。累了,该休息了。
  风呼呼地吹着,像要把夜撕开,撕出光明来,然而星星和月亮益发觉得恐惧,悄悄地躲到一边瑟缩不已。窗外漆黑一片,时时听到一些奇怪的碰撞声和抓揉纸张的声音。辛弃疾拿起一张图纸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张院落设计的草图,上面画着一条狭长形的湖泊,岸边形成大片平阔的高地,向东又渐渐低洼下去,出现一块宽敞的平原。高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院落,其中房屋鳞次栉比,有七八十间之多,曲径回廊,亭台假山都一一标明,整个建筑所耗财力物力的不菲已显而易见。院外十数步远,有一高耸而立的楼阁,上面注出“集山楼”三个字。低地平原处,写有“辟田”二字。
  去年前去信州上绕,无意间看到这样一块风景宜人的地方,当时就毫不犹疑地买了下来,准备日后躬身隐退在此,却哪想这竟成了一个预言式的决定?自己或许确实该引身而退了……
  带湖新居初成未久,皇帝诏书也降了下来,真是巧极呵……辛弃疾不由想起前几日朋友们纷纷来恭贺房屋完工,一片喜气洋洋中自己挥毫写下一首《沁园春》: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艹纯羹鲈鲙哉?
  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钧,先应种柳,秋菊堪多,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
  现在不必有所顾忌了,缠人的烦杂琐事统统没有了,心里当有久已设想的轻松愉快才是,可是,为何反觉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呢?
  半生劳碌,恐怕也只能做个无所成就的吴刚了。辛弃疾想起遥远的过去自己决心效法吴刚执着不休的精神,想要斫去月中桂树,为人间更添一份光明……可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仅只是表演着自己的执着而已呵……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辛弃疾微微动动嘴唇,声音听起来缓慢低沉: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
  从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桌上的油灯摇晃不定,辛弃疾脸上现出一种苦涩而又凄凉的笑容,投在墙上那个来回跳动的身影看去竟有些佝偻了……
  第  四  章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邦彦兄,您好您好,快快请进— — ”
  “平南兄,哪敢想您大驾光临,真是折杀我了!”
  “请,请,诸位赏光,真使蓬荜生辉呀 !”
  “成山,你那么远的路,何必前来呢,唉,快进去,快……”
  今天的韩府格外热闹,主人韩元吉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络绎不绝的同仁好友,他们都是来祝贺韩元吉六十大寿的。
  “尚书大人,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随着说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缓步迈上台阶,他一边道歉一边拱手向韩元吉施礼。
  韩元吉急忙拦上前去,朗笑道:
  “稼轩,哪里还有尚书大人,早都挂冠了,你还提它做什么?倒是你,又要有俗事之累啊 !”
  辛弃疾摇摇头回答道:
  “我已效学陶渊明,以农为事,以菊为伴,何尝有心再去功名利禄间玷污自己 !”为表退隐之意,他已自号“稼轩”。
  “唉呀,稼轩,我哪里是骗你,听朝里一个朋友讲,皇上前些日子早朝忽然提起你来呢!说‘堪与寡人分忧者,尝有辛弃疾 ,而今为谁 ?’皇上可是视你为膀臂啊 !”
  辛弃疾面上表情仍旧,但心里禁不住澎湃激动起来了,他罢官以来一直就不愿相信自己会
  这样被废弃不用,皇上那样信任他,必不会轻听谗言;撤自己的职只是为暂时堵堵众人的口,平息一下子虚乌有的谣传。是啊!自己还有大事未做,一腔抱负,满怀心愿尚未了却,怎能就从此日日混迹于山水,沉醉于酒宴呢?从罢官以来,虽屡屡欲以陶渊明自比,效学他归返田园,怡然自乐的样子,却怎奈心头一团抑郁不平之气无论如何也化解不开,一派潇洒清高的举止实是唯有其形,而无其实。唉!是辛弃疾就是辛弃疾,哪里做得了陶渊明?!
  厅堂之内张灯结彩,布置得华丽喜庆。这时客人已基本到齐,喧哗贺喜之声闹成一片,韩元吉满面红光请众人入席。不多久,外间“哔里啪拉”的爆竹声和屋里觥筹交错,猜拳行令的声音将寿筵的气氛渲染到高潮。
  像所有文人的聚会宴乐一样,韩元吉的寿筵也必不可少的有献诗赋词这一节。所有能吟与不能吟的均应主人之邀留下墨迹。轮到辛弃疾,只见他已满脸通红,有了几许醉意,抢过一支大笔,狠狠按在墨砚之中,然后提出便径直抹往洁白素净的宣纸上,几行字下,就有旁边围观之人拍案叫绝,那字迹的遒劲驰骋非笔力老到者万万不能,再看词意,大家又纷纷喝彩,已有一人逐字逐句大声吟念出来: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久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
  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轰走。绿野风烟,移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
  辛弃疾闻听到韩元吉透露的消息,心中振奋不已,建立丰功伟绩的思想又一次激动起来,或许说,强装出来骗骗自己的陶渊明形象被轻易粉碎了。淡泊平静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有的,他被投入到凝固静止的生活里面,但他的心不能够立即变得凝固静止,他的心中仍旧是熊熊的大火,跳动的烈焰,为了不能伸展施放开去而颤动扭曲着。
  阳光和煦地抚摸着有些懒懒的绿藤,绿藤蜿蜒,已爬出藤架,抓住了不远处一座假山,山旁是一付石桌凳。辛弃疾趴在桌上,微微发出酣声,他的双臂长长伸开,一只手紧攥着黄铜酒壶。地上掉下去一本书,书页敞开着,被细风翻出“沙沙沙”的声音,根据上面可以看见的文字能判断出这是本《庄子》: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舜之自然而相非,则情操睹矣。”
  此际范秀琴从屋内走出,她看着丈夫日夜狂饮,不加节制,早已心疼难过,可她知道丈夫胸中抑郁,无以排遣,所以借酒消愁,便往往不加一言劝解,只希望丈夫能自己振作起来,但已过漫漫一年之久,辛弃疾仍旧如故,前一回从韩尚书寿筵回来,倒是精神高涨了一回,甚至乘兴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院中舞起来,听说是皇帝又要召用,哪知等了一天又一天,却根本没有音讯传来……
  “幼安,幼安,醒醒去屋里睡吧 !”
  辛弃疾挪动了一下,手中酒壶“咣噹”掉落下来,翻滚到桌底草丛中间。他抬抬沉重的眼皮,目无神采地盯了妻子一眼,又闭上不睬。
 “幼安,你不能总这样吧?!从前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丈夫是个铁打的汉子,不会轻易就放弃,因为失败就放纵自己呢 !”秀瑟着急起来。
  辛弃疾有些恼怒地猛将眼睛睁开,瞪得圆圆的,恶狠狠地望着妻子的脸。
  “幼安,咱们现在不挺好吗?皇上用,咱们就去,皇上不用,咱们就回来好生过日子。大丈夫该有个坦荡无谓的心怀才对,古来多少贤德不能遇,不都还自在洒脱,修养性情吗?我是个妇道人家,可也还读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两句,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总是春风得意吧,像你,虽说有大志未酬,可是镇守一方不也威风了不少日子吗?咱已经不错了!你说去北方杀敌 ,可是事实上一直不可能 ,为不可能的事伤心,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君子不是还当乐天知命吗? !”
  秀琴把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一古脑说了出来,连口气也不歇。辛弃疾初还不以为然,到后来越来越觉心惊惭愧,待妻子话完,他也已坐直了身体,酒意全无。妻子说得虽然简简单单,可都是实理啊,自己这样放荡纵容自己,不要说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贤惠知理的妻子啊。
  “听说不远有座博山,风光很好,幼安,你不妨带两个仆人随你去,轻轻松松赏赏山景,或许心情就自然好了呢 。”秀琴又道。
  辛弃疾把住妻子的手,有些说不出话,只是含笑点点头。有这样好的妻子,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博山,古时称作通元峰,因为形状酷似庐山玉炉峰,所以改叫博山。山上飞泉流瀑,悬萝古松,幽静深邃,往往使人乐而忘返。
  辛弃疾和两个随从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向上爬着。正值初秋,加上山中由于松柏参天,将日光几乎遮蔽无遗,只留下小白光点在潮湿阴凉的地上,所以并不觉得有多热。到了一处略显平坦之处,辛弃疾便坐下休息,好等两个随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唉呀唉呀,老爷,您走得太快了,小的都跟不上呀 !”
  “老爷身体和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这点小山算个啥 !”
  两个随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辛弃疾笑道:
  “你们两个,都是平日里懒惯了 。”
  三人说话议论一番,又向上爬去。辛弃疾望着两侧触手可摸的自然,看着那一棵棵绽裂树皮的千年老树,看着树下一簇盈盈可怜的小花,看着无所不在,顽强繁衍的小草,心中莫名地感动起来。自己几乎从未曾这样贴切认真地注视过这些生命,在无休无止、漫无边涯的宇宙当中,它们不是和自己一样地微渺,一样不值一提吗?可是它们仍旧那么全力地展现着生命,淡漠地面对着一次又一次兴盛衰亡,它们不在乎得失,只是在生生不息的过程里觅取美丽……
  “我是把得失看得太重了 !”辛弃疾低声对自己说道。
  漫漫二十余年,一遍遍温着英雄豪杰成就高名大功的理想,总想扭转乾坤,把名字深深刻在青史之上,可是哪怕圆满了这梦,又能如何?!自己仍会死去,消失,最终还将在人们的记忆里散落,因为人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悲欢,没有谁会惦记着一个死去的人,哪怕是一个死去的伟大的人?所有留下的只是一张纸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名字而已,为了那个必被遗忘的名字却葬送现在的快乐愉悦不是有些傻吗?
  恢复国土、重整家园是自己从小立下的目标,可这志向当中最核心的部分不还是成就功
  名,完成自己吗?为了难以实现的心愿痛苦挣扎了那么长久,却竟忽略了生命过程当中的种种喜悦。其实无论成功失败,无论晴雨,无论得失,生命本身不都是一桩值得欣慰的事实吗?在生命的视角里,没有卑微高尚的区别,没有下贱显贵的区别,没有失败
  辛弃疾传                      ?122 ·
  与成功的区别 …… 无名的花朵也可尽情享受它自己的生命 ,有它自己生存的方式 ,有它自己的爱与奉献……不管怎样,自己努力了,竭尽全力去做了,这不就够了吗?能够自主的就不放弃,不能够自主的拼命抓住又有什么用处呢?二十多年的生命无悔无怨地去争取去拼搏去奔忙了,这不就够了吗?人可以做他想做的,如果愿意,在做事中轻易就能获取快乐,却永远也不能要求任何想要的回报,倘那样就等于判给自己一生的痛苦呵……自己努力了,这不就够了吗?自己努力了,这就够了!
  辛弃疾蹲下身,用鼻子使劲嗅嗅一枝高高挑挑,仍在秋风中优雅摆动的花,脸上的神情显得平和安静,又有几分陶醉。
  天色渐渐暗起来,偌大个博山像一下掉到一个死寂的陷阱里,变得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生气起来。随从当中年轻的那个跑去找住宿的地方,附近该有一庙的。果然,不久时间,见到宝刹庄严,突出于深绿的背景之上。
  三个人上前去叩门,等候片刻,一个身着灰袍的僧人走出门来,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成掌,竖立胸前,躬身问道:
  “施主何事 ?”
  三人将来意说明,那僧人便请他们进去,引他们来到一间往来香客住宿的屋子,屋里显已久无人住,桌上厚厚铺了一层尘土,四壁乌黑,窗户上窗纸也烂了好几块,却没有人料理修补一下。
  那僧人拿来一柄扫帚,略略整理了一下房内,又出去抱来几床被子,放在床上的破苇席上,道:
  “施主便将就一夜好了,寺小地偏,少有人来,所以不及拾掇,只得委屈施主了 。”
  说完僧人就掩门退出。
  两个随从抽了苇席睡在地上,合盖了一床被,剩下两床被一个给辛弃疾铺,另一个用来盖。三人睡下休息不说,只听外面已有“轰隆隆”雷声炸起,过一会儿黄豆一样的雨点打在房瓦上面“ 哔哔啪啪 ”直响。又有松涛阵阵,疾风呜呜。辛弃疾在梦中有些焦躁不安,他又重到了旌旗飘扬的军营之中,全身盔甲齐整,坐在一匹黄膘马上,手挥佩剑,指导着士兵的冲锋厮杀,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中,金兵纷纷提戈狂奔,落荒而逃……突然,一支冰冷的箭斜飞过来,直刺向他的面门……他大叫一声,掀开身上的薄被坐起,睁眼看时,两个随从睡得正酣,烂窗纸中仍不断有雨点飞进来……
  他翻身起床,解开包裹,取出笔墨纸砚,然后打火点着桌上一盏油灯,坐下又成一词: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
  纸窗前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霄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
  词成笔落,辛弃疾长叹一声,惆怅万分。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辛弃疾就起床去外面散步。雨已停了,天空碧蓝洁净,四周树木房舍也都被洗得清清爽爽,凉凉的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香味,鸟儿又开始在可见与不能见的地方婉转啼歌唱昨夜的暴风雨和今晨的和平。
  辛弃疾转过两个大青铜香炉,来到正殿,抬头就迎上了佛祖释迦牟尼永恒而宁静的笑容,他低垂的眼睛显出无限悲悯无限玄机。宇宙万物便似凝结在这眼前似静又似动的铜像之内,像前供桌上摆着供品,一炷刚刚插好的香正将淡蓝的烟袅袅送出。大殿之中充满着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氛。辛弃疾静静地感受着,品味着,一动不动。
  “施主早起呵 。”忽然一个声音从殿堂角落里传出来。
  辛弃疾定神细看,却原来是昨晚开门的灰衣僧人,他正用湿布擦试清扫着佛殿,边问候辛弃疾边冲辛弃疾笑笑。
  “师父每天早上都需这般辛劳吗 ?”辛弃疾上前问道。
  “不辛劳的,每天如果做得不仔细,倒觉心舒畅哩 。”僧人眼中闪着满足的笑意。
  辛弃疾看着看着,忽然道:
  “其他人为何都能轻易喜悦轻易幸福?我半生也算有所树立,可怎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
  僧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面对着辛弃疾却并不马上答话。半晌,僧人才开口道:“施主索求之心太重啊 !”
  “索求之心太重 ?”
  “对啊,大凡世人烦恼都由索求心重而起,无论是功、是名、是利、是禄都想去获取占有,其实这些东西轻则伤灭天性,换来一腔烦恼,重则至于命丧身毁呢 !”
  “可是若能索得百姓之福,我宁愿以身家性命相换 !”
  “施主,这世间事有其势,命有所定,一己之力,有若蚁虫啊!倘不计得失成败,那去沉浮一番,为民请命亦无不可,纵换得身家性命,却仍能心头清明快乐啊,可是几人能有此种境界?!所以都是入得网了却出不来,自寻烦恼呵。况且,以忠义标榜的人中多数是杂有私己之念的,为的是博取万古之名,所以说来说去也还是索求之心作祟呀 !”
  话说到这里,辛弃疾心中一惊。他其实早就朦朦胧胧地清楚了这一点,只是从未像今天一样毫无余地地从别人口中听说,由别人一把揭开事实真相。
 “那么师父以为怎样在这人世活着才对 ?”
  “对错本无定论,如何活全在施主自己。只需记得是悲是喜尽可由心而发,但莫溺于其中啊,不必苦求解脱,只莫有这索求之心即可,有这一点,任是如何粉墨装饰都不妨,铅华洗落后还是你自己呀 。”
  辛弃疾怔怔地站着,灰衣僧人淡淡一笑便又去两旁配殿清扫。整个大殿只留下辛弃疾一个人,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
  ……
  到阳光洒遍博山的时候,辛弃疾带两名随从别过僧人,漫步下山而去,临别时,他留给僧人一首词,唤作《鹧鸪天》: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 。”
  从博山回来的辛弃疾换了模样,看上去精神好多了,有一种感悟后的明朗与沉静。他不再总是酗酒无度,也没有了悲愤沮丧,每天吟词作诗,颇有点自得其乐的味道。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在淡泊安宁中一天天过去,辛弃疾的心也一天天从旧时强自规定的槛笼里解放出来,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久,他又开始收授门人学生,为他们讲解诗书心性之学。
  由于专意写作,辛弃疾这段时间的词异常突出,无论从语言还是思想内涵上比从前都有了一个巨大的腾跃,风格上也奇丽多彩,清新自然,比如《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头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
  也有幽微转折 ,一唱三叹 ,比如《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大量优秀的词作如泉水一样汩汩而出,辛弃疾门下的弟子都为老师的才思敏捷,词气恢宏倾倒不已,有一名叫范开的学生提出刊刻辛稼轩词,辛弃疾欣然应允,派范开带领三四师弟着手此事。1188年初,《稼轩词甲集》编刊完成。从前每首辛词成,均会很快传布出去,脍炙于士林之口,现在词集问世更叫众人大饱眼福。
  可以说辛弃疾这段时期的繁富作品,不但替他奠定了词人的地位,且在正宗词家的“风情婉变”和“剪红刻翠”作风以外正式“别立一家 ”,使词作也能发出“黄钟大吕”之巨声。
  词集便这样流布开去,向后代千百年浸润过去。辛弃疾没有能改变当时的社会现实,没有能让人们把他当作英雄来认可,却轻而易举地重辟出文坛新气象,成为了词家举足轻重的领袖人物。
  带湖的冬季比起别处要温馨许多,前不久才落了些小雪,积在楼角田畦里还不曾化开。湖面薄薄地结了一层冰,有如蝉翼般,仍看得见下面轻晃的水波。太阳笼在淡云中,即将坠落下去,却有些懒懒地不愿离开的样子,射出柔和金黄的光芒像雾一样漫延着。
  辛弃疾面容有些苍白,他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但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恬淡安详,他身旁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两人在集山楼上吃酒赏雪。
  这男子名叫陈亮,字同甫,是辛弃疾任大理少卿时认识的,此人慷慨任侠,气节高亢,与辛弃疾甚为相投,一见如故,结为知己。
  陈亮是当时一批浙东学人当中的后起者。这批学人在研治学问上明确标榜一点:就是无论经史百家、礼乐兵刑、典章制度,以至舆地边疆、水利农田等都“通其委曲,以求见诸事功 ”,也就是说各类学问都要精通并且有所应用,而不是空谈性理。这是对宋代“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风气进行的矫正与变革。陈亮是其中比较激烈的一个,他直接提出反对只讲“王化”道德,不求理财用兵等实际学问的现实现象,他高声向社会向朝廷呐喊着他的治学治世宗旨: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1178年,他曾向皇帝呈献奏章,以求授官,文中主张迁都建康,励志复仇,奏章中他厉声斥责了当代儒生官僚的无能,认为该暂息心性之论,力图富国强兵。然而他愤激自傲的辞藻使孝宗皇帝大为反感,根本就不愿理睬他文中的宝贵建议。后来他又连上数道奏章,却始终不被重视,陈亮便不得不离杭回乡。
  由于陈亮性格躁进偏激,又屡试不中,被乡里人视为颠狂,到1184年更被告发有“置毒害人”的罪行,遭受逮捕关入牢狱近百天才得开释。
  辛弃疾宦游各地,虽惦念这位至交,却始终不得聚会,当他听说陈亮的不幸遭遇后,曾“赋壮词以寄之,加以安慰和鼓励 ”,词名《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
  生活上的困顿,思想上的苦闷,也都使陈亮时常想念到志同道合的辛弃疾,时常打算跑到信州去向辛弃疾痛快地倾吐一番,聊事排遣。然而由于人事牵就,总不得如愿以偿。直到1788年的冬季,他才终于来到了辛弃疾居住的上绕。
  陈亮初到时,辛弃疾正住在与上绕接境的铅山县,他在这里的期思渡新建了一所新居。
  两人见面,便顿觉光阴之速,人已非旧。陈亮将一番抑郁难解的情怀迫不及待地讲述给辛弃疾,辛弃疾边听边点头,那耐心和慈爱的表情使陈亮大觉安慰之际又有几分陌生感。
  休息一二日,辛弃疾先带陈亮来到自己带湖的旧居,让朋友赏赏四处风景,也抒解一下郁闷之情。
  “亮生来不合其时呵,屡遭困蹇而不能得遇朝廷,有时真欲就此罢休,然而大丈夫一世总得有所树立吧!最上当树立德性 ,但碌碌我辈哪敢企此圣业 ,其次便该树立功业,确实地改造乾坤,使名留青史,这个在我辈能力之内,无论怎样困难也要竭力一拼才对,哪里能像那堆只知读书作文的家伙,惟作空虚之论却对国家社稷一无用处!可是,上天不助逆水上行之人,亮虽怀抱大志,也只能够起浮于文字笔墨之间,怕最终以此等琐屑无益之事终结一生呢 !”陈亮喝多了话也滔滔不绝起来,边说眉头边紧拧着。
  辛弃疾心中有些为陈亮伤心,又有些自伤,但人总得想法排解不舒心的情绪啊,辛弃疾想起灰衣僧人的话,突然一笑,而后长叹一声道:
  “同甫,有许多事情难如人意,不能事事圆满呢,可是自己心里面要尽力放松,不要以此为计,否则岂不终生无乐,只有痛苦? !”
  陈亮盯着远处,声音涩涩的:
  “不管怎样,幼安兄你已算功成名就,可我呢?到现在还是一介平民,一个老百姓而已啊 !”
  辛弃疾缄口沉默起来,是啊,真正难以突破的还是名利一关,只是各自实现名利的手段不同罢了,大志者不屑卑微苟且之技,欲以大事业得立功名,却引得无穷苦恼,要解谈何容易?!
  在带湖之后,辛弃疾和陈亮前往赣闽交界处的紫溪,此时,朱熹正在武夷山闲居,陈亮从浙东出发前就写信给朱熹约他前来相会,然而二人等了一天朱熹也没有来赴约,只得怏怏而返,猜测着朱熹是否外游未归,没有见到朋友的信。
  这二人又重回到辛弃疾在期思渡的新居。
  新居的附近有一池泉水,池形如臼,清澈见底。辛弃疾也把它买归己有,取名瓢泉。
  距新居稍远有一座山,山脉从福建境内蜿蜒而来,绵亘百余里,这里的主峰叫鹅湖,是铅山境内最负盛名的山。山下官道旁边有一寺庙,名叫鹅湖寺。寺前十里苍松,参天蔽日,把这所寺院衬托得格外深邃幽静。1175年,南宋著名学者朱熹、吕祖谦、刘清之、陆九龄九渊兄弟等,曾聚会寺院之中,讨论过太极、无极等哲学问题,成为当时学术思想界的一件大事,这座寺庙的名字也随之更加响亮起来。
  辛弃疾和陈亮二人便在此地盘桓游玩了近十日,给鹅湖山和寺又添了一道光彩,后人称这次辛、陈相会为“鹅湖之会”。
  陈亮不久告辞东归,辛弃疾送他十里,折马回去。第二日清晨又觉留恋不舍,于是备马带人前去追赶,然而到了鹭鹚林一地,泥泞纵横难行,不得不怅然停下,在附近方村饮酒后归返,晚上住宿在泉湖吴姓人家四望楼上时,辛弃疾书写一《贺新郎》词表达与陈亮的友情: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耍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
  辛弃疾将这首词寄给陈亮,陈亮不久寄来和作,辛弃疾依循前韵又赋答词:“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年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 :神州毕竟 ,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人到死心如铁!看着手,补天裂 。”
  闲居将近十年,辛弃疾的心性越来越稳定平静。他有些了悟世事沧桑变幻原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这期间他写过不少陈明心迹的词作,如《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
  “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径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
  记当年,吓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鵾鹏斥鴳,小大若为同?看欲论齐物,须记一枝翁 。”
  久在家中静养,不出去游山玩水,年华日月无踪,以至于又访博山时,遇到熟人都惊叹其老,辛弃疾然提笔写:
  “头白齿牙缺,君勿笑衰翁。无穷天地今古,人在四之中。臭腐神奇俱尽,贵贱贤愚等耳,造物也儿童。老佛更堪笑,谈妙说虚空。
  笑堆□,行答飒,立龙钟。有时三盏两盏,淡酒醉蒙鸿。四十九年前事,一百八盘狭路,柱杖倚墙东。老境竟何似,只与少年同  。”
  人生的路在跌跌撞撞、浮浮沉沉里已走了有大半了,四十九年的风尘烟雨、曲折苦痛哪里堪说堪表!只是过了这么久后猛然发现也不过走到今天齿落发白的地步,不过走到某个回首往事有如梦的日子。安安静静地审视自己的历史,看着仿佛另一个人的血泪挣扎,心中究竟是喜是悲?!一生已走得基本圆满了,无论做了什么,成功了什么,到了现在心境熄灭下去,沉寂下去,平静下去时,就该算是划圆了一个圈,重新到了起点未翻滚未激动的状态,带着沧桑然而又似一无所有的过去,经阅了一番后又回来了……
  生命本身在轰轰烈烈或低郁悲哀的杂乱色彩剥落后,终于显示出了它无比宝贵的重要意义。潮起潮落,消消涨涨,无数生命存在又灭亡着,每个人都如浮沫幻花,拥有的时间太短暂了。辛弃疾深读细悟佛、道书籍,渐渐明白了许多,他暗暗觉得如果可能,自己还会居官为臣的,自己会尽量去做,但将审时度势,也将轻漠于得失成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第  五  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在带湖之滨闲住十年之久的辛弃疾,在1191年冬季忽又被起用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第二年初,辛弃疾在万千感慨中到福州就职。
  微风阵阵,只见漫天桃李纷飞,遍地残红落英,又到暮春时分了。五十三岁的辛弃疾带着属下到辖区内各个地方进行考察,无论州县守令的治行政绩还是讼狱断案,都一一认真过问。
  这年中经过调查巡视,辛弃疾了解到赋税和盐运业中存在大量弊端,给各地民户,尤其是临汀州招致了深重的祸害。
  宋朝由于对豪强地主兼并土地,一贯采取纵容不干涉的政策,豪强地主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因此,土地集中在他们手中之后,赋税徭役的负担却多半还留在原业主身上。一方面是“有产而无税 ”,另一方面是“产去而税存”。土地的占有量和赋税负担的轻重完全不相符合,在五十年前,为解决这种问题,推行过一段时间“经界”法令,就是说清查地亩所有权和平均赋役负担的意思,可当时这一法令涉及范围和施行时间都很有限,福建路各州此种状况不但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日益地严重化。1190年朱熹任漳州太守时曾建议在福行“经界”之法,即遭大地主们的反对,建议没被采纳。
  食盐的买卖上问题也很多。当时下四州(即漳州、泉州、兴化、福州 )都已实行了“钞法 ”,即由盐商认缴若干税款,由政府发给他一张运销许可证,允许他贩运包销若干数量的食盐。但在上四州 (即建宁、南剑、临汀、邵武 )仍旧实行着官运官销的旧例,这样由于官吏苛简,运营者又舞弄奸弊,把灰土掺到官盐里充数,官盐根本就卖不出去,乃至于按人口强行派销的程度,使百姓大为不满。
  辛弃疾询问民户,明察暗访,得知问题的核心所在,这年秋季,他代理福建安抚使之职时上书给朝廷,主张在福建境内 ,为解决头一个问题应该推行“ 经界 ”,为解决后一个问题应该推行“钞法”。理由是:
  “天下之事,因民所欲行之则易为功。漳、泉、汀三州皆未经界,漳、泉民颇不乐行,独汀州之民,力无高下,家无贫富,常有请也。且其言曰 :“苟经界之行,其间条目,官府所虑谓将害民者,官必不必虑也,吾民自任之。其言切矣,故曰经界为上。
  其次莫若行钞盐。钞盐利害,前帅臣赵汝愚论奏甚详,臣不复重陈。独议者以向来漕臣陈岘固尝建议施行,寻即废罢,朝廷又询征广西更改盐法之弊,重于开陈。其实不然。广西变法,无人买钞,因缘欺罔。福建钞法才四阅月,客人买钞几登递年所卖全额之数。止缘变法之初,四州客钞辄令通行,而汀州最远,汀民未及搬贩而三州之
  贩盐已番钞入汀,侵夺其额。
  汀钞发泄以致少缓。官吏取以借口,破坏其法。今日之议,正欲行之汀之一州,奈何因噎废食耶。故曰钞盐次之 。”
  辛弃疾这份仅见于《永乐大典》的奏章将他对国事政务一如既往的兢兢业业表现了出来。他并没有因为长期啸傲山林就养成被误称为清高的惰性,反而更加仔细专注于他份内的工作。
  这段时间内他与居住建阳的朱熹过从甚密。辛弃疾和朱熹初次打交道要从辛弃疾尚任隆兴知府、江南西路安抚使时算起。辛弃疾为贴补官库财政,便着人贩运牛皮,谁知到南康军境时被担任军守之职的朱熹扣了下来,几次往来交涉两人便熟悉起来,后来又因朋友介绍,彼此获得了沟通和了解,最后竟成为交情甚好的朋友。两人就国家局势、天下大事往往能有一致的看法,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各个方面都十分投合,只是辛弃疾不很留心于本原太极一类问题,所以两人交流的主题还是有些局限性,现在年过半百的辛弃疾忽然对生命的根本、归宿、意义等问题有了疑问和探索,想起朱熹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老师,便时常前往讨教,两人更是研讨于万事万物之间,略无遗漏,关系也更加亲密。
  1193年正月。细碎的雪粒在寒风的挟带下四处扑打,田野里,桥梁上,屋顶树枝上都是洁白的颜色,衬得原本灰暗的天空稍稍明亮起来。两个人影正在风雪中握别。
  “ 朱子不要再送了 ,千里送行,也终要有一别的 。”那个稍胖稍高些的是辛弃疾。
  “幼安兄一定保重呢!那次紫溪之会我碍于琐事不曾赴约,以后一定要再订时间,我二人和同甫兄尽兴聚聚,必当一醉方休 !”朱熹身着朴素的青布棉袍,面容详和,显得敦厚迂拙。
  “是啊,到时候可要好好罚罚你了!非让你头一个醉倒!哈哈 — —  ”辛弃疾和朱熹同时朗声大笑起来,其实他们都知道二人各自奔波忙碌,很难有机会聚会在一起的,但他们又那么希望时时在一起畅谈心怀……
  雪越下越大,辛弃疾终于离开了朱熹的居所,前往杭州而去,新皇帝光宗赵悙想要见见这位长期闻名于耳,集大词家和干臣于一身,有些传奇的人物。道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不多会儿就被飞舞不休的雪粒填满覆盖了……
  一次、两次、三次,辛弃疾都有点记不清这是第几回站在延和金殿上接受召见,陈抒意见了,过去一下子都重叠到一块儿,交替混乱地出现在脑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皇帝年轻得很,有几分架出来的威严,声音尖尖的很不好听:
  “辛爱卿,你说说国事当以何为首呀?”
  “陛下,老臣以为,当今天下无论何国欲图谋发展强壮则必先能够自保才行,国事以加强军务为急要,而后修治百姓,发奋于经济,则不久可重取河北丧失敌手的土地 !”
  “具体而论呢 ?”
  “具体而论,必先以江之上游荆州、鄂州一带为先,则敌不能由此顺流而下,下游江浙之地可借以为重。而且:自江以北,当取襄阳诸郡合荆南一路,置一大帅以居之。使壤地相接,形势不分,首尾相应,专任荆襄之责。自江以南,则可取辰、沅、靖、澧、常德合鄂州为一路,也置一大帅居守此带,使上属江陵、下连江州,楼舰相望,东西联亘,可前可后,专门负责鄂渚一带 。”
  “将几郡合并成路,再设帅守?这事情涉及琐细繁杂,还需慢慢商议。而且当下金朝和本
  朝各自为政,相处并不算坏,如果修兵练武,必会又生间隙,使金兵干戈南犯啊,现在军备尚可防御外敌,就不用节外生枝了 。”光宗说着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皇上,居安应该思危啊— — ”
  “好了,好了,辛爱卿,听说你近日又有一首词作?可否吟给寡人一听 。”
  “不敢,老臣只是涂鸦游戏所作,恐污圣听,”辛弃疾看光宗有不悦之色,又连忙道 :“皇上一定要老臣献丑,老臣就念给皇上听听 。”说着,辛弃疾低沉然而铿锵地将不久前一首《水调歌头》吟出:
  “长恨复短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畮,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
  光宗静静听罢,呵呵一笑,半作玩笑半作真道: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确实呵,可辛爱卿真以归隐为重,以出仕为轻吗 ?”
  辛弃疾俯首到地,答道:
  “臣愿以国家之事为重,词中所论乃词人之谈,非大臣之谈啊,陛下请明鉴 !”
  “好了,我全知道了,嗯,你就先做太府少卿吧,以后再委他职 。”
  辛弃疾在召对完毕后就任了太府少卿一职,半年之后,又提升为集英殿修撰,改派为福州的知州兼福建路安抚使,辛弃疾重返福州。
  福州滨海,常有“海盗”出没为患,因而那里养着数量较多的军队,每年需很多军用开支。与此同时,在南渡之后,原在洛阳居住的赵姓皇族一支也迁到福州居住。他们的食粮、生活费用以及日常用品,全由福州地方政府供应。初至此地时,这支宗室男女老幼不满二百人,每年须由福州供给三万贯的费用,其后人口繁衍,则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本就不小的数目。
  为了供应这两项费用,福州年年都需要很大数量的金钱和谷物。福建多山,可耕种的土地面积较少,而人口又比较稠密,收成稍有不好,当地的出产便不够用,需要到邻境去籴买。福建地方政府既负担了那样繁重的开支,一遇到需要大量购买粮食的情形,便感到格外棘手。
  辛弃疾在担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兼摄福建安抚使的时期,对于上述情况已很清楚,对于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也曾深思熟虑过。现在重回福州,他就决定把他的计划付诸施行。
  对于一路百姓,务以清静不扰为计,以求避免发生任何事故,关键把日用开支尽量加以节俭控制,并且设置“备安库 ”,把省下数目储存其中。这样几个月的精打细算,库中很快就存满了五十万贯。辛弃疾于是准备在秋收谷价下降后用这笔款项籴买谷粮充作宗室、军队之用,剩下的钱也设计好用来打造万副铠甲,招募强壮,扩充军队……
  然而,刚到了秋季,收籴的工作刚刚开始,制铠甲、招军队的工作还未进行,远在杭州的延和殿上就又有谏官弹劾辛弃疾,弹章道辛弃疾“残酷贪饕、奸赃狼藉”。依然不容被弹者作任何分辩,一道圣旨,倾刻就罢免了辛弃疾福州守职和福建安抚使的官职,竟不让他将刚刚开始不久的事情做完……
  辛弃疾牵马领着两个家人又一次离开了福州,离开了他日夜操持的政事,往带湖家中而去,妻子秀琴和孩子们还在等着自己呢,带湖的山山水水也等着自己呢,还有那块耕种了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么长时间,不知是否被荒弃了?阳光黄澄澄的,和割获在道边的稻谷一样是丰收的颜色,将至家门,辛弃疾捋着胡须,微微笑着吟出首《柳梢青》:
  “白鸟相迎,相怜相笑,满面尘埃。华发苍颜,去时曾劝,闲早归来。而今岂是高怀,为千里羹汁哉!好把移文,从今日日,读取千回 。”
  这一回朝廷开恩还给了一个挂名的差事: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种职务不必亲去供职,只需坐在家中领取薪俸就可以了。这是和十二年前遭受弹劾,被罢免还乡的唯一区别,不,更重要的区别是心境,年纪已至五十五岁的辛弃疾虽然还是稍有惆怅,但绝不像上次那么痛苦悲伤了。唉,何必将这得得失失看得那么重!回来正好,起起罢罢,何苦?!倒不如守着田园妻小,纵情于山水,与自然相携为伴,这又是何等快意之事啊,该把这总也难熄的功名心熄掉了!何必再混于那尘寰污垢呢?!辛弃疾默默想着,人生的成熟与稳定岂不就是在这样一次次浮沉转折中完成的吗?
  正当辛弃疾卸职回家,杭州朝廷发生了大的变动。光宗赵悙以不孝罪名被废,皇子赵扩被拥立为新帝,整桩废立事件中以赵汝愚和韩胄用力最多。韩胄是赵扩妻韩氏的叔父,赵扩即位后,他因为既是外戚,又在继承皇位事件中有“定策之功 ”,所以深得宠信,进退大臣,更易言官,他全可以任意而为,并且一概以他假借皇帝的名义用“内批”作处分,不通过中书省用正式的手续办理。
  辛弃疾传                      ?145 ·
  朱熹此时正被赵汝愚引进朝廷作侍讲,他看到韩胄这样玩弄皇帝的威权,便在皇帝面前弹劾他“擅权害政”等罪状。然而在这时的大臣和言官当中,已被韩胄安插了很多党羽,他们的势力已远在赵汝愚朱熹一派之上,因而,朱熹的弹劾不但没有生效,到1194年的10月,反而被韩胄用“内批”罢免了侍讲的官职。到第二年二月,韩党的言官李沐和谢深甫先后奏论赵汝愚“以同姓而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 ”,遂免去赵汝愚的相职,稍后又把他斥逐到永州 (今湖南零陵县),赵氏前往贬所,刚到衡阳便病死船上了。
  这场党派之争牵涉了大批官员,辛弃疾因为与赵汝愚、朱熹交游频繁终没能幸免于难,虽在带湖之滨也还是受到了这场政治风波的席卷。1194年9月下旬,御史中丞谢深甫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虽已黜责 ,未快公论”。遂又明令降辛弃疾职名一等,由“集英殿修撰”降充“秘阁修撰”了。1195年10月,新御史中丞何澹再次对辛弃疾提出弹劾,说他“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 ,为之一空 ”。于是,“秘阁修撰”的职名又被削夺了。
  辛弃疾仍旧吟风弄月,毫不理会,朝中的言官却还紧咬不放,1196年9月,他又被弹说 :“赃污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即弹章),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态,为国家军民之害 。”至此 ,“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估观”的空名义也被削夺,辛弃疾平生所获各种名衔彻底一干二净,无所剩余了。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1198年,朝廷又忽然传旨恢复辛弃疾“集英殿修撰”的职名,仍旧让他主管冲佑观。辛弃疾拜命之后,哈哈大笑,写下一首《鹧鸪天》: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事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
  武夷山的景色是说不出来的那种美丽,云雾缭绕里苍翠欲滴,风声、瀑流声、鸟鸣声甚至花儿的喃喃低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时时回响 ,有时还能有“ 抗抗”的伐樵声,却找不到樵者的踪影。自从辛弃疾复了主管此处冲佑观的职后,便常常到这里与老朋友朱熹会面。朱熹1194年冬季迁居武夷山中,修筑了“竹林精舍 ”,修养心性的同时教授一大批志愿追随的崇拜者。然而党争的阴影并没有就此摆脱,韩胄等人正要集中力量打击朱熹一派,他们宣布朱熹等人所从事的学问为“伪学 ”,是想“以匹夫而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图为不轨 ”,严令规定:凡诸路州郡的监司帅守保荐官员时,必须在保荐书中证明被保荐者非伪学逆党,各地乡试举子试前也要填写师门家状,确证自己不是伪学。1197年冬更宣布出一个“伪逆之魁”的名单,将赵汝愚、朱熹、周必大、叶适、吕祖俭、蔡幼学等五十九人列为政治犯,限制他们的活动。这些发生在赵扩庆元年代的事后来被称为“ 庆元党禁”。党禁之祸致使朱熹竹林精舍的弟子散去大半,以前的一些亲朋好友也不再往来过从,只有辛弃疾全无顾忌,仍然和这位儒学大师维持着深厚的友谊。
  春光明媚,辛弃疾和朱熹两人漫步在山间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一边赏玩风景,一边谈论着各自对于学术对于人生的理解,时时因为默契和沟通抚掌大笑。走到一处平整光滑的石台时,朱熹忽然停了下来,对辛弃疾道:
  “幼安兄,平时无事我常来这里弹琴自娱,今天奏上一曲与你共乐如何 ?”
  说着招手叫远远跟在后面的琴僮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的古琴取过,抽掉套在上面的灰布套,小心地放到石台上面,然后席地而坐,调试了一下琴弦,笑道:
  “古时有钟子期,今天有辛弃疾呵 。”
  话音落时琴音已起,有如白鹤唳鸣,一下子腾空而起,直上云霄,高亢而又清越,而后回环转折又渐渐滑落,平稳深沉里带几分自在惬意……辛弃疾沐浴在这宛如春光的琴声中,只是斜靠在一块巨石上静静享受着,一动也不动,只见他眼睛半眯起来,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正要越来越放松下去,突然听到这欢愉舒缓的乐曲底下渐渐有铿锵慷慨之音,曲声倾刻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竟成金戈铁马的杀伐雷动之声,辛弃疾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朱熹,朱熹的面部仍然宁静详和,但从身体前倾,手指飞舞,须发张扬的模样上看得出他内心的激动。
  一曲奏罢,朱熹半晌没有说话,辛弃疾也觉有种久违的慷慨壮烈在胸中鼓荡起来……
  朱熹看了一眼辛弃疾,慢慢开口道:
  “幼安兄,刻意闲游于山水之间并不可取呀,像我这般治学为文、标榜性情实乃是百般无奈之后的事情,真若如此便了,从前孔夫子也不会奔走于诸国之间。晦庵恐时命只至于此了,只望幼安兄不随意抛掷前程,还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朝廷之上已无重臣元老,不久一定会再次起用幼安兄的,那时幼安兄定能吞吐自得,有所成就了 !”
  “晦庵兄,莫非您也有成功立名的想法 ?”
 “是想要成功,但没有立名之心,所成之功也非一己之功,而是众人之功,成一世民众之福,开百世后辈之运呀!看上去做事和经历与别人相差无几,但其中用心不同,性质就迥异,效果也不一样。幼安兄你若早向理上用心,那么事业的伟俊光明一定不是现在能比得上的 。”
  “ 正是我曾写一首词中句子 ‘ 事无两样人心别’!”
  “对,确实如此,可现在幼安兄虽已放下名利之心,却又放得太彻底,几乎有些萎靡颓唐于声乐酒色之中了。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不但无私无欲,而且健行不息的心!便如这太极必分阴阳,同有动静,人生也不可只取其一呀!倘一味求静迟早会导致生机断灭,或枯萎或沉靡,所以必须同时还有动,有一股流淌不绝的活力才行 。”
  辛弃疾默默品味着朱熹的话,回想这些日子来他酗饮无度,享乐吃喝的生活,身上有些微微冒汗,自以为是放下了功利之心,却谁想是堕落到了低俗放纵的地步,今天晦庵兄是专以弹琴为起由来劝诫自己的啊。自己只是想不再以功名为计,不再有索求之心,只是想以前辈隐者为榜样混迹于山水,哪料竟在不知不觉中堕落了下去,这不也是虽与他们行迹相似却用心不同吗?不还是“事无两样人心别”吗?
 “应该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啊!人欲断绝非人情断绝,你是脱了功利之欲又养出声色犬马之欲了 。”朱熹眼神慈祥地盯住辛弃疾又道,“君子之交,以道义为重,所以我才会如此冒言相劝啊,幼安兄慎思,不要责怪晦庵多嘴 。”
  辛弃疾抬起头,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地对朱熹说道:
  “谢谢您,晦庵兄,近来倍觉无聊苦闷,多有无从排遣之感,虽然不断翻读《庄子》、《老子》却并无用处,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
  旁边烂漫的春花摇动枝条,仿佛也满脸笑意地点头表示称许……
  1200年3月,朱熹病死在武夷山中,时年七十一岁。辛弃疾正要派人前去探问病情,消息就传了过来。辛弃疾如雷轰顶,不知所措,哀号声歇便昏厥倒地,这些年来的密切往来已使辛弃疾和朱熹结下了难以割舍的半师半友之情。从悲痛中苏醒后,他写了一首《感皇恩》: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邱,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径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
  韩胄等人知晓朱熹的死讯后 , 着一言官上章道“ 四方伪徒期以一日聚于信上  , 欲送伪师朱熹之葬。……聚会之间,必无美意,若非妄谈世人之短长,则是谬议时政之得失 ”,随即下诏禁止人们前往会葬。辛弃疾却毫不理会,颤抖着手写了祭文,一路哭泣前去。他哽着声音,噙着泪水,读出祭文:
  “ 所不朽者 ,垂万世名 ;孰谓公死 ,凛凛犹生!……”
  朱熹死后,辛弃疾的精神一下子坏了许多,他常常呆立着不说一句话,行动也迟缓了不少。然而,这时南宋的政坛更加喧嚣哗动起来,这和金国势力的衰弱大有关系。
  由于金国北部边境的蒙古族逐渐壮大强盛,加上华北汉族人民的激烈斗争,金国耗费了许多气力在抵制侵略和镇压起义上,以致有些应接不暇。韩胄1196年出使金国,对此略有所知,而在此之后每年出使金国的人也都带来金国“兵连祸结,国势日弱”的报告,韩胄最终决定趁此机会对金用兵,树立“盖世功名 ”,同时借此提高自身威望,以保持自己的地位权势。主意拿定,1203年起他便开始聚财募卒,厉兵秣马,打造战船,增置襄阳(今湖北襄阳县)骑军和澉浦(今浙江省海盐县南)水军,进行种种准备工作。同时他又解除“伪学党禁 ”,以期收揽士大夫,起用一些平素对金主战最力的人物,以求添加振作声势。
  1203年6月某日,一骑飞马敲破了瓢泉静谧的清晨,也惊醒了辛弃疾的梦。从七年前带湖旧居被大火烧尽后,辛弃疾便携上下老幼全部移居到了铅山期思渡的瓢泉旁边。
  “任命辛弃疾为浙江东路安抚使……”那传旨官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皇帝近侍特有的一种自以为是。
  辛弃疾匍匐在地,乱蓬蓬的白发弄得脖子痒痒的,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又被起用了!被罢十年,起用两年,然后在整整九年的闲散生涯后再次被起用!晦庵兄所言不差呀……只是这浮浮沉沉有何意义?!
  正自感慨之时,辛弃疾忽然记起朱熹那日所说的话: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健行不息的心!自己怎么能在有机会尽量做些事,对社稷有所助益时心生懈怠呢?
  “阿稹,阿稹— — ”辛弃疾大声叫时一个青年应声从门里跑出来:
  “爹,什么事 ?”
  “告诉你娘,给我收拾准备一下,明天我就去浙东 !”
  到了浙东绍兴府以后,辛弃疾的认真负责比起从
  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现在事事都能以触变不惊、光明淡泊的心境来对待了。韩胄不久派亲信前往辛弃疾任所,将打算北伐恢复的计划详尽告诉了这位早就以力主抗战著称的老干臣,辛弃疾答允共同谋划此事。
  辛弃疾的参与使许多原本疑心重重的人也对北伐充满了信心,但辛弃疾自己并没有被这一片震天价响的盲目乐观冲昏头脑,他谨慎地一次次派人深入金国进行侦察,以更确实地了解敌方内部虚实。
  1204年正月,宁宗皇帝赵扩召见辛弃疾。这一次召见后辛弃疾就被提升为宝谟阁待制,提举佑神观,奉朝请。并改为镇江知府,镇守前线重镇,又御赐金带。人臣荣宠,一时尽在稼轩身上,他此次的复出真是风光之极,然而辛弃疾追古怀今,对这幻如电光雾影的荣贵只是轻叹数声而已,他只愿真能够为苍生百姓谋一份福,求一份利,愿能奉献自己的才智能力。北方的境况越来越混乱,这种时候上天在酝酿覆灭金国的机会,北方父老也在殷切期待,这期待有多久了?已白了多少人的头发,老了多少人的容颜?!等的不正是南宋朝廷有足够力量和北方金兵抗衡的机会吗 ?但 ,还得等等,还得稍微等等,不能太过草率……
  辛弃疾详细勘察对比了双方力量,认为要讨伐金朝还需要长远规划,有充分的准备方可,韩胄一班人建功心切,竟根本不愿考虑辛弃疾的建议,甚至开始嫉妒辛弃疾的声望,想把他从这次北伐中剔除出去,不但江淮之间的防御进攻等军事职责一点不交付给他,而且还向宁宗进言说辛弃疾年迈胆虚,恐怕已难当大任。
  秋意越来越浓了。辛弃疾慢慢登上镇江城边的北固亭,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像拖了六十年的沧桑风尘。一个书童跟在他身边,捧着一个装有笔墨纸砚的薄皮木盒。
  面对无限美好的夕阳,辛弃疾眼中仿佛看到了也正是黄昏的故乡,看到了模糊起来但绝难忘记的家园,他嘴角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去年辞别蛰居绍兴府的老诗人陆游时被赠的长诗也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跑了出来: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
  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宋牧牛话。
  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
  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
  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角从天下。
  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南烦促驾。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天山挂旌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此!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
  八十多岁的老诗人将那样的厚望寄在自己身上,委实不能辜负呀!虽然遭遇这些不如人意之事,还是不该轻易使气任性的,唉,只可笑韩胄这流人竟把功名利禄看得那么重,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吗?同样是主张北伐,年轻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大有区别,而韩胄类的人更是和这两个自己都全然不同,这不也能说“事无两样人心别”吗?!就让这些家伙去鼓噪吧,唯愿皇上圣明……想着想着,辛弃疾唤过书童,润笔化墨,在北固亭壁上书下一首《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
  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
  一词题罢,留下一颗万古丹心,然而宋宁宗懦弱无能,几乎被韩胄玩于股掌之间,并不能作出什么圣明的决定,也看不到辛弃疾的耿耿之意和满怀赤诚。1205年7月,辛弃疾被调离地处国境东北的镇江,改任隆兴知府,尚未及赴任,又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等罪状改授“提举冲佑观”的空名,把知隆兴府的新命撤回了。这使辛弃疾完全认清了韩胄的真面目,也完全绝望于北伐的成功了,大事操纵在这种人手里,能有希望吗?纵使自己赤胆忠心,效天道之健行,又能如何?!
  况且现在已经年至迟暮,也该到明白天命和自己命运的时候了,不是自己不愿努力,不是自己要辜负无数亲友乡亲的期望,实在是无奈啊,年纪将尽,哪怕不情愿,这一生奋斗的历史也该结束了,这句号是时间划上的啊,自己并未忘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没有忘记……白发苍苍的辛弃疾想着一生风风雨雨,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难以自已。他在这一番番起用罢免的反复中,一年年颠簸跋涉中累了,累了……
  宋宁宗开主二年(1206年),迫不及待的韩胄未及准备充足便仓卒北伐。金兵立即应战,分道南下,迭陷淮南重镇,兵锋直至江北,南宋朝野大哗。韩胄此际已深悔失策,忙派人到金营求和,谁知金兵统帅仆散揆答复说:
  “和谈需以韩胄首级为条件 !”
  韩胄心下大惧,慌乱之间想起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的辛弃疾来,也许他能够挽救危局,也许他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辛弃疾在家中闻得北伐之败,苍凉一笑,这不都是自己预先想到的吗?败了,败了……只可惜百年教养之兵,百年葺治之器,百年会私藏储,只可惜百年中原人心啊!
  此时朝廷诏下派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弃疾知道这是韩胄想让他收拾残局,成则揽功于一己之身,败就可以把这次责任全部卸下给自己,让自己当替罪之羊,他上章辞去不受。诏令再下,进宝文阁待制,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令赴朝中奏事,辛弃疾仍然未到职。
  第二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八岁高龄,朝廷的诏命却还是一下再下,到如今又发表他为兵部侍郎之职,他依然上表辞免,皇上不准,辛弃疾却毅然上了第二道辞呈,坚决辞去。
  韩胄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能接二连三地请旨求辛弃疾出来,最后干脆命他担任枢密院都承旨的极重之职。
  钦差大臣揣着圣旨,昼夜赶路,马不停蹄地往铅山狂奔而去,这是1207年9月4日的事。而在铅山期思渡宅中,年老的辛弃疾已经病倒多日了。钦差仍在赶路!吆喝声和抽甩皮鞭的声音惊起了一行南归的雁,在秋天高远的晴空里列成人字。夜色渐深,瓢泉的飞流已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它默默流淌着,好像心事重重似的。
  辛弃疾恍恍惚惚感觉是在故乡,是躺在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身体里,他明天清晨还需早起练剑呢!前回学的剑法中有一处他总也掌握不好,应该多舞几遍 …… 爷爷怎么来了,父亲,父亲怎么也来了,他们起这样早是叫自己起床的吧,该起来了,不能浪费自己大好的年华……
  辛弃疾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说话,在床边侍立的几个儿子急忙围上前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又看辛弃疾一只手臂费力地抬了抬,青筋暴起的指掌在空气中抓捏半晌后,又猛然跌落到床上……
  哦,老了,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竟会这样快吗 ?不 ,不能 ,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完呢 ,自己说过要回到北方 ,要回去祭扫爷爷的坟 ,四十多年了吧?年年清明都被苦痛和无奈噬咬着心,自己要回去的……回家……皇上为什么不让自己带兵策划攻打金兵呢?
  韩胄的奸笑在辛弃疾脸前晃动着,他有些厌恶地想闪避开,却无力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求取功名的心不能太重,不能太重……晦庵兄,你来看我?你说换回一颗心,我换回的心却还是不能忘记杀贼北伐啊,我只是想回去,回去看看而已……
  屋外雷声轰隆隆地炸响着,一道闪电刺亮地划过,辛弃疾感到眼前一亮,他的心被轻松和喜悦的情绪包围起来:自己似乎正在滋养新生的力量,不久就能够去扭转局势,重整乾坤了,一切都会改变了。
  辛弃疾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很详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人生真是奇怪,匆匆地来了,现在又要匆匆离开了,这之间的无数悲欢无数离合怎么和梦一样呢?!现在……现在醒来了,该启程了,去爷爷那里……可是,还有事没做完呢,还有事……难道能这样回去吗,不,不行……
  屋里几盏油灯照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辛弃疾,除了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没有一点响动,几个儿子都静静地站在床侧,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
  “杀— — 贼……”辛弃疾忽然张张嘴唇,含糊地吐出两个音节,紧接着,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拼命
  地喊出声来,虽然还是细若游丝,但屋里所有的人都听清了,都听清辛弃疾留在这世上,留给千万后人的最后两个字:
  “杀贼 !”
  妻子儿女终于忍不住强抑住的悲哀,放声痛哭起来,窗外风雨依旧……
  辛弃疾的魂灵启程了,向着久违的故乡踽踽而行,他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钦差大臣仍然风雨兼程,淋湿了的衣裳里放着卷包好的圣旨:
  “……诏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晚了,没有赶上辛弃疾回乡的脚步,没有赶上辛弃疾那颗赤诚之心的离去……
  辛弃疾就这样离开了风雨依旧的世界,离开了他为之而苦苦奋斗过的国家,这一切注定难以挽回,正如南宋国日趋灭亡的国运一样,难以挽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