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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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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司马迁》 作者:高光

司马迁是个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他和他的千秋名著《史记》是个庞大的存在,耸立在中国历史和文学的大道上,
没有谁能绕得过去,也没有谁和谁的作品能取代。他的伟业,他空前绝后的文采,他对中国历史文化无人取代的卓越贡
献,还有他作为男人遭遇的旷世屈辱,既让人景仰、诚服和击节赞叹,又让人心生悲悯。如何穿越上千年的时光走进他
所处的时代,走进他宽广、博大而又困惑痛苦的内心世界,对任何一个学者,任何一个作家,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作者高光以历史为依据,加以大胆的文学想象,将司马迁的人生涂上悲哀又悲壮双重底色,将其塑造成自尊、自卑、
自信、自残的人物形象。

写作阐释
1.扪心追问司马迁

司马迁是个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他和他的千秋名著《史记》是个庞大的存在,耸立在中国历史和文学的大道上,没有谁能绕得过去,也没有谁和谁的作品能取代。他的伟业,他空前绝后的文采,他对中国历史文化无人可取代的卓越贡献,还有他作为男人遭遇的旷世屈辱,既让人景仰、诚服和击节赞叹,又让人心生悲悯。如何穿越上千年的时光走进他所处的时代,走进他宽广、博大而又困惑痛苦的内心世界,对任何一个学者,任何一个作家,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我从他写的《报任安书》启程。这篇与卢梭的《忏悔录》一样具有痛彻肺腑的强烈内省意识,但却比《忏悔录》早问世上千年的奇文,读来回肠荡气,是我早就心里向往的。文章写得确切,深沉,锋芒内敛,透露出他的悲愤,他的自抑,他对每一件事的认真和执著,也道出了他的悲凉,他的无奈。贴心贴肺地读这篇东西,你会感到他注定是要被人阉割的,剩下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当然,当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你同时又会感到它阉割的已不只是司马迁,也不只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司马迁的生命注定要被涂上悲哀又悲壮的双重底色。历史也从此走进了它的盲区:好,你独裁,你残暴,你掌握了话语权更掌握了生杀大权,你尽可以割断我的咽喉,阉割我的男性,但我可不可以呼吸?可不可以思想?可不可以阉割你的历史?我想这种心理,这种可能性,在司马迁的心里是存在的。幸好项羽、刘邦生在汉武帝之前,至少是生在司马迁被阉割之前,这便使得《史记》中的许多文字得以渗透他的生命之血。
司马迁在忍受奇耻大辱之后仍然想着端正历史,写司马迁,同样也必须端正态度。简约,洞明,犀利,直面生命的痛疼和重量,直至把中国文人那点可怜的自尊逼入墙角,这是首先要确立的。不能纯净,不能气冲丹田,不能全力以赴,就不能免去芜杂,琐碎,不能免去阴暗和艰涩。要大气,苍劲,紧追生命的主题,身怀真正的悲愤,勇于充当历史和文学的殉道者;同时又要游刃于悲怆与低语之间,若壮士那般啸风泣雨,弹铗而歌。面对血迹斑斑的摧残,心狠不起来,或狠得过度,都不可取。
如果表达只停留在描述的层面,那将缺少震撼的力量,也不可能动人心魄。司马迁作为“男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嘲讽,一种隐喻,因而他作为自然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深刻的。要明白,一个男人分身成为“女人”,不仅男人从此消失了,连人的根本也不存在了。这时应细心地去寻找这个“人”,虽然你逐渐找到的这个人,可能“男不男、女不女”,可能历经悲苦,篷头垢面,但决不能轻易放弃。如果历史浓重的宿命色彩,最终笼罩在写作者头上,那也没有办法,你想躲是躲不开的。
文学性的“性”是人。要在司马迁身上寻觅人性,让男人的雄心在他身上表露无遗,矛盾的是他不再拥有男人的根性,这是他悲哀的源头。但悲哀不可以成为一种代价,那样就浅近了,凄凉了,重蹈覆辙了。必须认识到,是文化上的双向落差给了司马迁致命的伤害,迫使他深陷在悲苦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这种伤害成了他生命中的“绝症”,是他向这个世界一再发出不屈呐喊的根本原因。
这个人有着自己的“怪癖”,在写他时,我们要寻找到更深的“中国男人”的劣根性,让他有更原则性的根本,有更新的发掘和呈现,而且这种发掘和呈现必须是自然的,悲凄的,又是无法回避的。在这缓缓的发掘和呈现中,无论作为作者还是读者,都会有一种梦回心惊的感觉,因为当你撩开历史的重重迷雾之后,渐渐看到的,很可能是你自己的那张丑陋的面孔。
司马迁对自己有一个基本态度,那就是“自尊,自卑,自信,自残”,这种种态度注定他的生命是血肉模糊的,同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的大气。他对自己笔下的历史人物有比常人更深切的体味,这让他抱定与书中人物共患难的决心。要把这个人写得淋漓尽致,就得从自己身上剥下那层人皮。
不必在意他的行止,他被实施宫刑前的战战兢兢,被实施宫刑后的压抑和狂妄。他的压抑与狂妄,是一种本能,一种本性。在那样一个时代,礼当然是要用的,但用礼来拘束你的心性,你怎么会成功?司马迁之所以成功,关键在于他能正视自己不能成为男人时的悲哀。在他看来,人的物欲是其次的,满足你的精神需求,才是最高理想;你可以放弃一切物质追求,但你不能放弃最高理想。
司马迁寻求的是一种“气”,就是我们常说的精气神。这是中国文化对生命的一种关注,一种悲悯。在写司马迁时,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中国男人的“痼疾”。他们很自傲,但又自卑;很自信,但又胆怯;很自以为是,但又左右徘徊。这种男人的尴尬,让你左右为难。实话说,当我指出中国男人的痼疾很容易被找到时,心里是不好受的,因为“很容易找到”意味着泛滥成灾。
司马迁真的能阉割和匡正历史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只能把握住他自己,那是坚定的把握,真心的把握,又是一种无奈的把握。当他气势汹汹地写出他的个人心境时,以为自己成了无所不能的“主宰”。但他偏偏又被弄成了残疾,生命之中必须承受不能承受之重,而他又要把一切历史弄成不能承受之轻,这中间的艰难、困厄,真是难以想象的啊!
司马迁从来没写过他自己这个“人”,一个高尚的人。但他的行为又那么卑微,那么有心机,那么繁复。他毕生都在苦苦地思索,苦苦地把内心的所思所想化为实际,那种个性化表达,体现着中国人的特性。当他把《报任安书》写出来时,心是痛的,在滴血。
没有什么能让他更平静了,当阉割发生时,他先是愤怒,再是平静,再是自然面对,再又心生怯弱,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假如你是有家的,假如你是一个阉人,假如你仍然在寻求一种男人的气魄,假如你还有男人的胸怀……这时的你是尴尬的,同时又是可怕的。
司马迁是一个人,并且是一个书写历史的人,当人类真正用自己的个性去书写历史时,就有自己的担忧了。而担忧是痛苦的,因为那是基本事实。我不相信司马迁可以变得很从容,也不相信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使他变得很卑琐,但从司马迁的身上可以看出,这种事实是存在的,一切皆掩盖在最后的辉煌之中。
文化表达个性,也表达司马迁的一种生态。生态是一种人生的态度,获得这个态度,就有了一种真实。没有这个态度,就没有真实。在我们表达文化时,态度是决定一切的。
司马迁写刺客,写忠,写侠,最精彩。他从刺客列传中得益最多,笔触也最独特,可说是酣畅淋漓。这揭示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阉人同样也有极大的冲动。同时又从反面证明,弗洛伊德的那个理论并不总是有效。追溯起来,这大概是一种最古老的气韵所致,可以让他放心大胆地去掉历史的表面,他为了生存而被迫戴上的那层面具,从而寻找到一种内在的真实。他这时能内在地表露自己,写自己,把自己对于人生的把握写出来。于是文字之中的他,才有了张扬的极致。
生命在司马迁的躯体中,一次次步入辉煌。这种种辉煌是可信的,自然的,但总与艰难困苦相伴相随。这里既有司马迁实现辉煌的艰难困苦,也有作家表达种种辉煌的艰难困苦。《虎符》的表达实现了一种极致,基本上把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命运写细、写活了,夹在中间的还有一个很自如的女人。可它也让人有些怀疑:你的表述真的达到了那么自然吗?是不是还携带一些杂质?因此,在《司马迁》的写作中,必须格外谨慎。人的写作惰性是需要时刻警惕的,稍有不慎,便会卷土重来。
生活中的人徘徊在路口,生命之中的人也徘徊在路口,一切尽在那不说不语的情境中。他自然入画,同时也以怯懦入画。他对于瑕疵的仇恨是那么深恶痛绝,对于生命是那么在意,对于文章是那么自然纯熟。他简直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走火入魔,怎么也避不开它们。但真正的残忍,是进入一个残疾人内心的两重世界,这让他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而且他本人已清晰认识到,在文化上、哲学上,正是那种欲罢不能给了他一个寻绎和放纵的机会。在这里,司马迁的向上与精神上的两重分离成了关键,但他不可能抛却一切去认可这关键。他认为他能做到的,就在于陈列一个个详尽的细节。一切其实都是内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同时又是他身处逆境的自我袒露和解剖,因而也是凄苦的。
司马迁在寻找一个梦境启示,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也差不多是一个完美的人,因而他对于肥胖和奶声奶气深恶痛绝。但要命的是,他越是往历史和自己的内心深处发掘,越发现那个肥胖的人,那个奶声奶气的人,原来就是他自己。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最可怜的人。他没有办法甚至没有勇气把梦境详尽。因为,当他沉下去时,就是那么一幅幅图画,他尽力使自己入画。当他看见自己的面影从庄严的文字中渐渐浮突出来时,他心里便有一种东西轰然坍塌,如一堆雪突然被阳光融化。这时他在文章中越是阳刚,在生活中便越显得柔弱,而且这柔弱成了他的整个生命姿态,他几乎要窒息在这柔弱之中了。
身体的背叛从被施宫刑就开始了,而且在一日日加剧。我们应该承认,包括以史官相袭的司马家族,到那时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司马迁那样遭受到如此深刻的痛苦,经受过那么惨烈的打击。这个男性残缺的人,他从此必须一面同身体作战,一面同世俗开战,另外还要向《史记》开战。每挑战一个历史人物,他都可能获得一次新生,得到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获得一次新的痛苦。他只能顽强地忘记背负的屈辱,但那耻辱却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刻在他颤动的灵魂中。追根溯源,中国文人的内心高洁、忍辱负重和严重的人格分裂,正是从他开始的。
生活中的弱者,在文化上是强者,司马迁究竟活在哪一个层面上?他心里有光彩,他遭遇的无论是帝王,还是刺客,或者是诸侯,都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就是那些人了。但他却不是,绝对不是。因而我们向前每行走一步,每涉足一个角度,都感到了某种牵制。这造成了一种困境: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司马迁?当他整理中国历史时,是那股浩然正气害了他,使他不能正视每一个人;但宫刑者的别致又使他能区别于任何一个历史学家,他强烈地体会到了那些人的悲哀酸辛以及内心的呐喊,这种种表达让人感到强烈震撼,也让人感到战栗,就因为他的心底里有了愤懑,有了人性的力量。
他的决绝与简单就这样成了一个过程,这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他一次次从中走出来,又一次次地走回去。这很无奈,也很悲壮。由此我们便能断定,司马迁的行为中有一种狂悖,既激烈又极端。但他无法左右自己,只好信马由缰,任其带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地。于是死亡的阴影开始向他一步步逼近。
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死与死是不一样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司马迁普及得最为广泛和深入的一句名言。然而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很可能远没有我们理解的那么从容,那么坦然。因为他必须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在泰山与鸿毛之间作挣扎。这种挣扎的过程,其实也是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自我伤害的过程。司马迁的伟大,就在于他为完成那部像泰山那样沉重的《史记》,一次次咬紧牙关,强行嚼碎了他作为男人所遭受的天大屈辱。但文人毕竟是文人,当他完成《史记》之后,他自己认为他的死重如泰山,而在汉武帝刘彻的心里,却依然轻如鸿毛。因此刘彻把杀司马迁的任务留给他的儿子,有如给后人留下一件礼物。
司马迁之后再没有司马迁,如同《史记》之后再不会出现《史记》。
2005年,一个冬夜

2.李丹阳评——司马迁:梦里不知身是客

司马迁写《史记》,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字,记载了从黄帝至汉武帝约三千年间的史事。司马迁写君、写臣、写诸侯、写侠、写义、写奸佞,无不酣畅淋漓,跃然眼前,充溢着一股浑厚而明慧的气韵。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写过他自己这个“人”,更不可能写他的伟业,写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贡献,写他作为男人所遭遇的旷世奇辱以及他宽广、博大而又自抑悲愤、困惑痛苦的内心世界。
两千多年后,有个叫高光的作家把笔伸向了司马迁,然后向世人交出了一部与《史记》的文字量几乎相等的长篇历史小说《司马迁》。高光的全部努力,就是要告诉人们司马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写作《史记》这部煌煌巨著之中和之后,其内心世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落寞、煎熬和震颤。
在一个阳光跳跃的上午,高光笑着自嘲说,我总觉得自己的形象有碍观瞻,很少出门,结果几年了,小区里的一些人还以为我是个卖肉的屠夫。
高光当然不是屠夫,但他的手中确实有一把刀,但他决不是用这把刀来割肉的,而是反身将它深深地扎入历史的脊骨,扎入大汉那辉煌阴晦高贵卑贱悲壮唯诺血性丑陋的最隐秘处,扎入中国文人最敏感最痛楚最不愿触及的魂灵深处。高光的刀在历史的经络和人物的心脉中缓缓游走,於积在历史胸腔中的那一股股污黑的血便随着他游走的刀刃潺潺湲湲地漫漶出来。
汉武帝刘彻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他孤独、苍老、衰弱,总是在梦中四处寻找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那个女人斜躺着,是一个恳求他垂顾的姿势,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是司马迁,长着和司马迁一模一样的面容。
几千年来,中国文人有着浓浓烈烈的入世情结,他们拥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然而,当生杀予夺的大权系于皇帝的一时喜怒之时,自认为有一身傲骨的文人便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不那么合时宜和识时务了。而且,每到这时,他们都好像换了一个人。每到这时,他们都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感到不平与愤懑,开始感到失落与惶恐。如此,他们的一生便注定要被烙上悲剧的色彩。
司马迁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
高光不停地追问:生活中的弱者,文化上的强者,司马迁究竟活在哪一个层面上?他认为,写《司马迁》如果不能纯净,不能气冲丹田,不能全力以赴,那么就不能免去芜杂、琐碎、阴暗和艰涩。高光时刻叮嘱自己要大气,苍劲,紧追生命的主题,身怀真正的悲愤,勇于充当历史和文学的殉道者,同时又要游刃于悲怆与低语之间,若壮士那般啸风泣雨,弹铗而歌;面对血迹斑斑的摧残,心狠不起来,或狠得过度,都不可取。他还说,文学性的“性”是人,要在司马迁身上寻觅人性,让男人的雄心在他身上表露无遗,矛盾的是他不再拥有男人的根性,这是他悲哀的源头。但悲哀不可以成为一种代价,如果那样作品就浅近了,凄凉了,重蹈覆辙了。高光强调,是文化上的双向落差给了司马迁致命的伤害,迫使他深陷在悲苦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这种伤害成了他生命中的“绝症”,是他向这个世界一再发出不屈呐喊的根本原因。
高光用悲悯的目光,审视着他的司马迁,几近轻柔与心疼。当司马迁像一只可怜的家禽牲畜那样被汉武帝刘彻阉割后,他作为“男人”本身的存在就变成了一种嘲讽,一种隐喻。在世人眼里,苟延残喘的司马迁只剩下了卑微琐碎,躯壳已经残损,男人的生命在倾刻间坍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残损的人写下了《史记》这样的不朽篇章。
屈原是自我的,他可以我行我愫,可以在心如死灰之时峨冠长剑、香草环佩地投入滚滚汨罗江。但是身负家族使命的司马迁却不可能做到“两袖清风朝天去,哪怕阎闾说短长。”虽然他也能蔑视权贵、慷慨陈词,也能荡气回肠、激越千古,但他有一怕——他怕耗尽自己毕生心血、用尽自己所有才华智慧以及生命中累累伤痕撰写成的《太史公记》在血光冲天的政治斗争中化为灰烬,在充满人为与强权、偶然与变数的历史中无声无息地消匿。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这是千古以来人们认为可以达到不朽的三种方式。司马迁希望通过“立言”来实现自己乃至整个司马家族被阉割后的不朽。然而人生绝不会因为你具有不朽的信念而变为坦途,人生也绝不会因为你用尽毕生心血只想完成一部巨著而变得风平浪静。政治的漩涡、人性的残暴,总在需要之时将利爪獠牙扑到它们可以残害的人身上,不管你是无辜的还是无心的。哈姆莱特说过的那句“生存,还是毁灭”,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司马迁已遭受重创的心灵。生与死的纠缠从四面八方无休无止地压迫着他。司马迁的全部余生都生活在无穷无尽的生死抉择之中。追求不朽的极度抱负与身受胁迫的极度凌辱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司马迁备受煎熬。于是,他必须在某时某刻变得委曲求全,隐讳卑琐,诺诺不言。尽管,曾经的血性与阳刚令他痛楚,撕心裂肺地痛楚。换句话说,当司马迁在着手整理中国历史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坚韧的,强大的,可说是豪情万丈,因为他从中获得了一种浩然正气的支撑,而现实的无情又使他更强烈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悲哀与沧凉。他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行,一次次从中走出来,又一次次地走回去,他信念的决绝与生命的卑微使他的行为不断落入一种狂悖的漩涡之中,因此他激烈而极端,倔犟而怯弱,因此他无法左右自己。
《司马迁》是一部充满激情并令人震撼的作品。高光将书中所有的人物都放置在历史和生命的十字路口――他们在迷茫、在徘徊、在选择,同时也在自我袒露与解剖。那种无从把握、难以预料的政治命运和遭遇,在历史深处显得那么无助和悲凉,那么摄人心魄,令所有的人在读过书后都如同历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不论是帝王刘彻还是文人司马迁,不论是丞相田蚡还是优人东方朔,不论是豪强郭解还是酷吏张汤,不论是西域归来的张骞还是在大漠呼号的苏武,不论是妖媚而有心计的李夫人还是绝艳放性又充满智慧的刘陵,他们都在进行着自己人生的选择与放弃,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他们在选择与放弃间颠狂和悲哭,在选择与放弃间书写着自己的《本纪》《列传》。或飞扬跋扈,或处变不惊,或尴尬苦笑,或八面玲珑,或慨然自尽,或卑琐求生,一个个人物就那样鲜活地存在于历史的生命中。
历经心灵的疼痛与抽搐,高光用自己的文字将那段历史的悲壮、凄凉、凛傲、卑微、哀怨和无奈娓娓道来,不缓不急,却又那么真实,简约,洞明,犀利,直面生命的惨烈与重量。透过大汉皇宫腐暗昏黄的窗棱,透过那阴森骇人的牢狱之刑,透过那冷艳凄美的绝世恋情,透过那古老高亢披发踏足的远古歌舞,透过那在最好的时节最好的坡上选取的五节以上八节以下的竹节削成的薄而轻、长而密、用五彩丝线编串起来的竹简,高光让我们在心悸之余阅尽了命运的多桀、生命的迷雾、政治的凶险、人心的繁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残阳如血,长歌当哭,让你血脉贲张、爱恨难言。
梦里不知身是客,司马迁一生都以为自己在进行一项不朽的伟业,他一次次咬紧牙关强行嚼碎了他作为男人所遭受的天大的屈辱,他以为完成《史记》之后他的死就随之变得重如泰山,然而,在汉武帝刘彻的心里,他的死却依然轻如鸿毛。因此,刘彻把杀死司马迁的任务留给了他的儿子,有如给后人留下一件礼物。
可以想象,当高光在追溯司马迁内心世界的那种尴尬、无奈和痛楚的时候,他自己也无法平静下来,无法不痛心疾首,并被司马迁一次次带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地。我们甚至能看到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那只手一直在颤抖,看到他在隆冬的写作中一次次大汗淋漓。写着写着,高光竟物我两忘,以至分不清到底是他在写《司马迁》,还是《司马迁》在写他自己了。于是他在写完《司马迁》之后,又迫不急迫地写了那个后记:“给自己一个说法”。最终,在高光看来,“司马迁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文人。中国文人的根性与智性,几乎都能从司马迁身上找到影子,找到理性与感知并存的依据。司马迁在生命过程中的种种努力,成了一代代文人的生命写照。也就是说,你只能像他,你舍此无他,你只是他的一个翻版,被他一代代一次次一层层地翻印。”最终高光痛心疾首地说:中国文人的内心高洁、忍辱负重和严重的人格分裂,自司马迁始。
是这样!《司马迁》给人最大的震撼,就是让你梦回心惊┅┅

第一卷《司马迁》
第一章

汉武帝刘彻盯着殿下的群臣,轻声问:谁还有话要说?
皇上脸儿带着笑意,微眯的眼斜觑着,臣子全都雌伏,手伛在地上,戴冠的头攒攒挤挤匍匐殿下,他们根本就不是男人,甚至不是人。无法看见大臣抵地那张脸的表情,他们雌伏着,甘心这么额头抵地趴着,这让刘彻很舒服。
司马迁算不得一个大官,一个太史令,吏禄只有六百石,是个小官。他心咚咚直跳,心里翻滚着话语,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警句,都是针砭朝政的美文。他看见过皇上的笑容,皇上对着李夫人笑,对着太后笑,笑容和善;他要慷慨陈词,皇上会对他笑,那笑是对太史令的嘉奖,是对司马迁的赞许。看不见身前身后人的眼色,只能听见微微的呼吸声。最前排的丞相刘屈氂肚子渐渐大了,呼吸便有些重浊;太尉田蚡瘦削,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北军使者任安在司马迁前,身子骨硕大,他一跪下,就让司马迁看不清皇上的表情。任安是能看得清皇上表情的,刘彻脸上左眼睑旁的一块肉在跳,跳得很厉害。司马迁怎么就没看到那块肌肉在跳呢?他这会儿还不算是近臣,就不知道这块肌肉是整个大汉王朝大大小小臣子们的心头肉,一旦这块肉跳着,颤着,就跟河洛地震长安水淹一样可怕。司马迁说话了,声音不大:圣上,微臣有话要说。
刘彻不在乎司马迁,一个记事的跟班,掌管礼仪的太史令,这小官儿在大汉根本就不算什么,甚至比不上跟在皇上身前身后的郎中眼熟。刘彻冷笑着:太史令想说话了,好啊,你想说什么?说吧?
司马迁千次万次地回顾这一场景,醒时梦里对他自己说,当时皇上是笑的,对着他笑。那笑是嘲弄他吗?他一个太史令有什么可嘲笑的呢?那笑是鼓励他吗?不是,最后他明白了,那不是鼓励,皇上是嫌他不知死活。
司马迁说得很有力,因为紧张,声音有一点点儿尖厉,慢慢才恢复了常态:李陵是名将李广的孙子,李家是我大汉世代名将。李陵事亲极是孝顺,对朋友也很讲信用。只要国家召唤,便奋不顾身,为国家排忧解难。
刘彻冷笑:你想说什么?直说啊。
据说景帝时廷尉“苍鹰”郅都上朝,专把要奏的事儿写在简上。回到家里,再把竹简上皇上准奏的事儿剜去,只留下没奏准的事儿,把它当成自己的过失,排挂在墙上。时间一久,墙上满是残缺有字的竹简。简上留下来的字越来越少了,凡有所奏,无一条不称景帝的心思,郅都就越来越得到圣上的宠爱,几乎一奏事,皇上就恩准。可郅都每天回家,还是依在凭几上,细看墙上的竹简。简片告诉他从前做错了什么事儿,天天琢磨着墙上的简片,郅都就成了先帝的宠臣。
司马迁没有郅都的心机,他是太史令,是文人,喜欢华美的文字,喜欢郑重其事,在讲明自己主张时极力说得有理有据,话就未免有一点儿啰嗦。他要说的是,李陵是一员战将,率五千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敌匈奴三万人,最后连箭矢都用光了,杀死匈奴上万,伤人无算。匈奴再调八万援兵,才重重包围李陵,他不降怎么办?他不是想降,只想先降了匈奴,再寻机回来。司马迁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李广是名将,为大汉流血流汗,竟终生不得封侯。反观朝内,有人不是什么都没做,也封侯晋爵了吗?他是李广的孙子,只要不死,他就会拼死报答大汉的。
司马迁讲话声音越来越大,直视汉武帝。刘彻眼睛瞪着,瞅他,司马迁眼里再无他人,只有他与皇上。朝堂很静,几乎听不到声音,听着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幻中发出来的。
汉武帝斜眼看着司马迁,仇恨有人质疑他,他看司马迁,像看他的母亲王太后。王太后死了,但母亲未死时总是这么对他讲话。他那时年轻,母亲一训话,他就站不牢,头有些晕眩。话能说得快一点儿就好了,但太后总是慢条斯理地说,他站得心疲,腿抖,心恨母亲,为什么说那么多话呢?少说一点儿不好吗?司马迁像是母亲,总要讲道理,他凭什么给皇帝讲道理?
刘彻很生气,手摸着龙椅上的龙头,用手指弹龙头。龙头是檀香木的,格格响,声音很脆。丞相刘屈氂和太尉田蚡都明白,只要皇上手指一弹龙头,就不能再说话,说也无用。司马迁哪知道这个?他不明白皇上要发火了,刘彻瞪眼看他,头一次这么瞪眼看他。皇上大声问:还有谁要说话?
丞相刘屈氂想讲话,刘彻大声呵斥:你别说了!你知道不知道,李陵是我的爱将?只说这一句,刘彻的声音哽咽了。
没人敢说了。
司马迁要再说,但刘彻吼一声:住口!田蚡,你说,司马迁诬陷李广利,为叛将李陵巧言游说,该当何罪?
田蚡站出来了,司马迁忽地觉得,他的命运一瞬间就在皇上手里,在太尉田蚡的一句话里了。
田蚡曾请司马迁赴宴。田蚡说,当今世人不在意文章,不在意史官,那真是大错而特错。我请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很在意你,尊重你。司马迁那一天喝醉了酒,想:田蚡虽是贪婪,他还是尊重史官的,还是怕史官的。他怕史官什么?怕史官的一支笔。只要司马迁的笔下写足田蚡的贪婪,世人就皆知田蚡他是一个什么人了,他怎么不怕?田蚡那一天也喝醉了,对司马迁说,皇上是我的外甥,他不叫我舅舅,只叫田蚡,田蚡。你知道他叫过我几次舅舅吗?只叫过一次,就是在太后的面前,太后她要去世了,瞪眼看着他,要他照应我,他是你亲舅舅啊。他瞅着太后,瞪着大眼珠子,好半天才在嗓子眼里咕噜一句,叫了一声舅舅。他娘一咽气,他再也不叫我舅舅啦。田蚡那一天哭了,扯着司马迁的衣袖,一遍一遍地说:我告诉你,我不是他舅舅,他是我舅舅,我天天叫他舅舅,行不行?
田蚡一定会为我说情的,司马迁想,只要田蚡委婉地说几句,我就不会被治罪,何况我没过失啊?司马迁心咚咚地跳,期待着田蚡的正直,内心里升上一股傲气:我说得不对吗?我说错了吗?李陵真有什么过失吗?他带五千精兵,杀伤近万匈奴,陷于敌阵,没人救应,他只能一降。
可田蚡说话了,李陵有罪,匈奴是我大汉的死敌,他降敌,就有大罪。司马迁身为史官,更不应出来替李陵说情。别人都可以,惟有司马迁不可。
刘彻笑了笑:为什么司马迁就不能说话?
田蚡说:他是史官,史官最应该爱憎分明。是对是错,他一支笔能直笔书写。他有罪,该下大狱,着廷尉张汤治罪。
刘彻笑了,说:好,下狱!张汤,你看该治他个什么罪吧?
司马迁坐在牢里,一次次地回顾。不对,真的不对呀,很不对。不该这么草率,不该不让他把话说完,不该那么对待李陵,不该没人出面铮言劝谏,田蚡不该说他有罪,刘屈氂不该不说话,就是任安也不该在最后他被武士扯开时那么皱眉瞪他一眼。
错了,一切都错了。
到底是谁错了?是他司马迁错了,还是汉武帝错了?司马迁断定,是汉武帝错了。他这么做,只是暴君行径,怎么能这么干呢?史官是以史为鉴,劝谏皇上的;你是一个明君,是一个舜尧一般的明君,就得听人劝谏,就得知错就改。史官劝谏,是为你好嘛,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坐在牢中的司马迁像劝慰自己一样说:是是非非,总有公断。
对面牢里关着李陵一家人,李陵的母亲是一个中年人,人很漂亮,也很洁净。天一亮总对狱卒轻声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水,让我洗一洗脸?狱卒乐了:你洗脸?我看你还是别洗脸了,先洗洗你的命吧!你有命没命都难说,要那张脸干什么?李陵的母亲笑一笑,说:命没不没不要紧,只要活着,就得洗一洗脸。李陵的弟弟与他的妻子都一大早起身,侍立母亲身旁,对母亲施礼:母亲早上好。然后静静侍立,等母亲吩咐。母亲也不紧不慢地拿起梳子,梳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沾上些草屑,便有些不洁,她命李陵妻子与儿子一齐给她拣草屑。她说:头发是一个人的表面,一个人表面不干净,内心一定不干净。她梳洗打扮后,再三拿着小铜镜照,看鬓角弄得齐整了没有,看脸上有没有灰尘。弄得整洁了,她再起身,向着司马迁这边转来,对他施一礼,说:太史令,早上好。
司马迁有一点儿惊讶,她可能不知道他是为李陵说情,才被关在大狱里的。她从不与司马迁交谈,有时对面凝立,隔着监栏,她也不望司马迁,这让司马迁觉得有一点儿不近人情。狱官是一个小胡子,对着司马迁笑,说:太史令的气节令人钦佩啊,你受他们牵累,他们对太史令竟没一点儿歉意,真没良心。司马迁看着李陵母亲,不在意她是不是感激,但他是仗义执言,为李陵说情,才获罪下狱的,他们应该知道,也该心怀歉疚。
夜里,狱官来了,对李陵母亲笑嘻嘻:这下子好了,有人愿意出九十万钱,赎你全家出狱。知道那人是谁吗?是大侠郭解啊,他拿出九十万钱赎你们,你们有救了。依咱大汉刑律,凡死罪囚有出钱三十万者,就可以出狱了,你们大有盼头啊。狱官命人弄来一桌酒席,请李陵母亲饮酒。李陵母亲微微一笑,说,好啊,我愿意饮酒。酒摆上了,李陵母亲向司马迁遥祝一杯说,太史令,愿意不愿意与我共饮一杯酒?司马迁心里喟叹,她怎么这么不省事儿?真有朝廷官员愿拿钱请释她一家人,皇上还会大发慈悲。郭解只是游侠,武帝对他十分憎恨,他一搅和进来,不是要她一家人的性命吗?他心里悲叹,看来李陵的母亲没什么智慧,她不知道,郭解一来求情赎释,反会令她一家人再履险境。
李陵母亲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饮酒。她问李陵的弟弟: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死?
司马迁一愣,原来她心里明白,她们更危险了。李陵弟弟说:母亲,如果皇上有心,他会再等一等。李陵母亲很平静,问:他等什么?李陵弟弟说:他在想,要不要再给我哥哥一次机会?李陵母亲一叹:他不会再给你哥哥机会了,他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杀掉我们。
李陵妻子跪下流泪:是李陵害了娘。李陵母亲一笑:你净胡说,他可不想害娘,也不想害李家,他尽力了,有人想害李家。一家人再也无话,只是默默饮酒。司马迁忽地觉得,他的想法有一点儿浅薄,谁说李家人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李陵母亲对司马迁遥祝一杯,说道:太史令大人,请饮酒。大人不必伤情,人活在世,只要尽力就好。李陵他尽力了,李陵一降,注定我家人都得一死。
司马迁注视着她,牢房昏暗,看不清面容,能看得出她很认真,很郑重,只瞅着司马迁,说:太史令大人,你是史官,很正直,但皇上不喜欢正直,你就给下狱了。要是皇上哪一天想起太史令的好处来,就会释放你。司马迁想也是,皇上不会永远把他关在狱里的,他为李陵说了几句话,也没什么大罪,就是交与廷尉张汤议罪,又能怎么样?他微微一笑,说:多谢你的酒。李陵母亲笑笑:酒不是我的,不必谢我。
有狱卒来,在狱官的耳旁嘀咕几句。狱官乐了,问:郭解郭大侠来了,想见李家人,你们见不见?李陵母亲说:见,恩人来了,怎好不见呢?
郭解来了,一袭布衣,只是一个矮胖子,人没什么出奇处。
司马迁从前也没见过郭解,只知他是名重天下的大游侠,他被迁来京都附近的茂陵还有一说:武帝迁天下豪强,凡家产达三百万者都来茂陵。郭解不愿来,送重金求大将军卫青说情,说他只是一介平民,没什么本事,也不算是富人,更不算豪强,也没有三百万钱,怎么也要给迁到茂陵?请求圣上恩准,不迁往茂陵。武帝听了卫青的话,笑一笑:能请得动大将军来给一个平民百姓说情,他不是豪强谁是豪强?武帝不准,郭解只能迁来茂陵。
郭解进来了,扑在监栏外,对着李母下跪,说:我认识李陵,与李陵有一面之交。李母说:有一面之交,得你如此相助,真是多谢了。郭解流泪说:李家世代良将,一心保大汉江山,得此待遇,真是不公。我只能做这一点儿事,还不知能不能救得你们。李母不谈此事,只是与郭解说茂陵的闲事儿,问起那儿的人,扯柴米油盐,谈得从容,话题琐碎。郭解看李母这么平静,心就也平静下来,坐在李母对面,也不敢再谈李陵,只是应答着李母的问话,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李母忽地对郭解说:我有一件事求你,希望你能答应。
郭解一愣,应道:好啊。
李母对司马迁一揖说:太史令大人本来官做得好好的,为李陵说了一句话,便身陷大狱。侠士如有心,能否帮太史令大人一下,出资三十万钱,就可赎出太史令大人了。
郭解没言语,走过来对司马迁行了一礼,说:太史令大人是正直之人,在大汉朝,正直的人是没有活路的。司马迁也回了一礼,说:这是我该做的。郭解对司马迁说:太史令觉得,你有恩于李家吗?你为李陵说话,是不是帮了李家?司马迁笑一笑,心中傲意又生,昂然说:我不帮李家,我也帮不了李家。我是太史令,只能说真话,就是杀了我,我也得说真话。你觉得你是帮了李家吗?郭解笑一笑,说:我没帮李家,是天下人帮了李家。我没有钱。他说,他是在茂陵的街上集来的钱,他说要救李陵,命十几个人在茂陵大街呼喊:拿出你的钱来,救忠良之后!李广是大汉的忠良,李敢是大汉的忠良,李陵也是大汉的忠良!忠良无后,天理不容!茂陵富庶、贫民都愿出钱,九十万钱一时毕集。
司马迁说:你做错了,你拿出钱来救李家,皇上心里不痛快。你拿钱来救他们,只能让他们死得更快。
郭解说,我知道,我没出头,只请了别人做,出面拿钱救赎李家的人也不是我。
司马迁愕然,那是谁?
郭解说:太尉田蚡。
司马迁心里暗惊,看来郭解也心里有数,知道武帝对自己没什么好感,才让田蚡拿钱去救李家。司马迁想想,说:田蚡去求皇上,不如刘屈氂去求。郭解说:我明白,但刘屈氂不肯帮忙。
司马迁看着这个小个子,他心境平和,面无德色,就是真救了李家一家人,也不肯居功,大是令人钦佩。他只是一介平民,怎么能有此胸怀?郭解问他:太史令,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能救得了李陵吗?司马迁长声一叹:我救不了李陵,皇上一心杀他,对李家不公。我是太史令,一定得站出来说话。
郭解笑笑说:说是说了,但没有用。你愿意我再去筹钱救你吗?
司马迁看着他,他没有倨傲,问话很轻,但这话像是响在司马迁的心底,从心里升起愤懑:不必你救,我直言说李家,还要你出头筹钱救我,你是不是太看轻我了?他冷言说:就让皇上杀我好了。我是一个穷官,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他愿杀我,就杀吧。郭解说:你要拿不出钱来,皇上一定会杀了你,他会恨你。
刘彻依偎在李夫人怀里,李夫人很娇小,骨轻,偎在她的怀抱,闻着她柔柔的体香,体味着肌肉,体味着骨骼,就很放松。他想到司马迁,心生记恨,你是我的臣子,就像是我的女人,你得听我的,拿什么古代圣贤来说我,要你有什么用?李夫人轻声说,你是我的孩子,是一个好孩子。躺我怀里,撒一下娇,好不好?刘彻愿意听她说话,她有时胡说八道,拿他当小孩子,说胡话,说疯话,说情话,听起来很受用,心里舒坦。李夫人悄声说:你是天子,是天帝的儿子,你做我的儿子怎么样?好,你真乖,只是你做了我的儿子,我就得天打五雷轰,给天雷劈死,就不得好死啦。我擎受不起。你是天子,天下只你一人独尊,没人敢对你不敬,他们只要看你一眼,身子就颤抖。你宠幸哪一个女人,她准会乐得合不拢嘴……
刘彻心胀得满满的,看着李夫人,这是一个很会邀宠的女人,总能想出花招来取悦他。李夫人盯着他的脸,悄声问:你不快乐?你生气,你真生气了,气什么呢?谁敢气你呢?除了那个讨人厌的匈奴单于,谁还敢气你?你是天子,是天帝的儿子,没人敢不听你的,是不是?
刘彻想告诉她,有一个司马迁在朝上公开说,他对李陵不公平。李陵算什么?是他的爱将,一个骑都尉,既是战败了,就该自刎,像他的祖父李广一样,李广战败了,就自尽。他天天拿李广说事儿,他比你们这些什么侯什么君的都强!他呵斥朝臣,就拿李广说事儿,说习惯了,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他故意所为,是他的雄才大略,才使得李广不能封侯。对比李广,让朝臣们自惭形秽吧,他们不如李广,忠心不如李广,没有李广那么多的战功,没有李广流那么多血那么多汗,但他们封了侯,成了大汉朝的朝臣,知足吧你们!还有李氏一门忠烈,李敢也是为朝廷而死,到了李陵,又是一个名将,刘彻太喜欢李家了。可偏偏李陵不争气啊,他怎么不肯一死呢?当有人传言说李陵降了匈奴,他失口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别人能降,李陵决不会降。但回来的探子说,是真的,李陵降了。那一天,他几乎一天没说一句话,像给人抽去了脊梁骨。丞相刘屈氂先悄悄通报与李夫人,他龙心不悦啊。回到内宫,李夫人悄声细语地说:你不必在意李陵,他不忠于你,还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大汉天下也不只有李陵这么一个将军啊!那一天,她笑语莺声,千娇百媚,他都视而不见,只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地说:他怎么能降了呢?他怎么能降?李陵该死,就算是没有救兵,他一战败,就该战死疆场。他不是大汉的忠臣良将吗?似乎能看到刘屈氂、田蚡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幸灾乐祸:再不说李家了吧?不说了吧?没人真靠得住,你再拿哪一个臣子说事儿呢?
无论李夫人怎么娇媚,尽心服侍,也挑不起他的欲望。
她依偎身上,悄声说:我弄了一个好把戏,你乐意不乐意看看?看这个女人美貌无瑕,皮肤光泽,体蕴清香,袅袅香气从她身体发出,令他喜爱。他今夜没兴致,她不知道吗?但他不愿惹得她不乐,就说:有什么喜事,弄来我瞧瞧?李夫人说,你来看。
她扯着他,来到了庭前。看到一辆车,车很小,只能容两人乘坐。但奇的是,拉车的不是马,却是羊。用四头公羊在前面拉车。他笑笑,李夫人真能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弄这羊车做什么?李夫人悄声说:皇上,你天天宠幸我,那么多的嫔妃肯定不高兴。我想了一个好主意,你坐上羊车,随它走,它到哪一座宫里,你就宠幸哪一个妃子。这可不是你喜欢哪个,是上天要你宠幸她,别的妃子也没什么怨言。今夜里你就乘坐这辆羊车,看上天把你带到哪一座宫里吧。
刘彻笑了,好主意,也许只有天意能令他屈服,他愿意听命于天。羊车很舒服,羊能拉车还真头一回见,看来只要训练,羊也能听人话。他坐在羊车上,充满了新鲜感。
他会住哪一座宫呢?按例是他命太监去传旨,报说他去哪一座宫里歇息,那宫里的妃子与丫头们就忙碌开了,宫妃先洗浴,焚香净身,以侍皇上。刘彻在去那宫中的路上,早就熟知那个女人,知道等待他的妃子是胖是瘦,声音笑貌宛若眼前。没什么期待,没有一丝好奇与神秘。可如今不同了,他坐在羊车上,不知会在哪一座宫殿前停下,宫人喜出望外地看着他来,真是意外,是惊喜。
羊车行走得很慢,慢慢走过甘泉宫,经过澧陵殿,再过玉液池,穿过一片大大的苍翠欲滴的林子,向着春华宫走去。他不知道羊车会在哪里停下,很舒服很惬意地等待它停下来,等待着意外。他想,用羊车巡幸妃子,这是前无古人的,是一个创举,李夫人很会讨他欢心。但可不能让太史令司马迁知道,羊车之行在司马迁的笔下,会被写成一个无道昏君的荒唐行径。好在司马迁给下了大狱,他犯了罪,为叛贼李陵争辩,触犯了大汉刑律,正落入廷尉张汤的手里。张汤会处罚他的,张汤会用心体会皇上的心意。司马迁是死是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他讨厌司马迁。司马迁像是一个看守,像一个婆子,手拿一把尺子,絮絮叨叨,拿历代圣贤帝王的行为规范作尺子,一次次地丈量他。如果他不合乎那把尺子,就会对他大声疾呼:不可!
他能想见司马迁的脸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胡须,胡须生得有一点儿可笑,下颏上有三绺胡须,只有那么三绺,再也没了,别处只剩下光光的面皮了。刘彻忽地大笑,司马迁真像这山羊啊,他有山羊胡子!你想要他满脸都生出胡须来,那是不可能的。李陵一家就能,从李广到李陵,满面胡须丛生,为什么要生那么重的胡须呢?
羊车慢慢走,踽踽而行,夕阳在羊车前沉沉西坠,仿佛再也提不起精神头来的老人,醉酡了红颜的老人。刘彻不着急,自从他做起能随心所欲的汉朝大帝,就知道一切事情的结果了。他只要做,结果必定会来,没有任何惊喜与意外。与匈奴的战争也是如此,只要殚精竭虑,就一定全胜,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三十年不行,就四十年。匈奴人没有大汉人那么足智多谋,早晚会败。羊车好哇,羊车能给他带来惊喜,能生意外,这不很好吗?他这一辈子缺的就是意外,从没有意外。
羊车绕过剑池阁,来到他久未涉足的一间宫殿,楹柱残破,宫殿荒芜。他心想,这里可能无人居住吧?随行的宦竖比他更清楚,吴福大声喝吼:圣上到了,剑池阁的妃子见驾!
这一声吼很尖厉,阁门旁好久才出现了几个宫女,打着哈欠,斜眼看门外,奇怪有谁会在昏昧时分来这里。门前无人打扫,久已无人光顾了,只有那几个宫女无精打采地盯着从未见过的羊车。吴福大叫:快来人哪,圣上驾到!还不出来迎接?
宫女好久才明白,这是真的,连滚带爬地赶回去,大叫:主子,皇上来了,真的是皇上来了!
从宫里走出一个美人,身材高挑儿,丰腴而智慧,倚扶门柱,轻声问:真是皇上来了吗?
吴福迎上去,大声叫:是皇上来了,快来接驾!美人跪下,盈盈掬掬,说声:不知皇上驾到,从古至今,也从没有哪一个皇上驾着羊车巡幸,贱妾不知,望皇上恕罪。
刘彻不知说什么才好,想扶这美人,想问她姓名,蓦地生出与陌生人好好谈一谈的冲动。他大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美人说:圣上怕连贱妾的姓名也不知道吧?刘彻笑说:不知道,不知道怕什么?我只想与你谈一谈。美人说:不知道姓名,跟她说什么呢?刘彻从她眉眼间看到了淡漠,她一笑分外明媚,像讥笑他无智。刘彻问:我就问你叫什么名字?美人淡笑:勿思。刘彻说,我认得你了,你叫勿思,就是什么都不想。人真可能什么都不想吗?勿思说:皇上不会认得我的,此时认得,过后便忘了。刘彻也哑然,是啊,宫中有无数妃子,从前他年轻,曾有过那想法,想要记得每一个他幸过的女人长什么样子,与他交接时有什么神态。他知道,女人媸妍不一,独具特性,但他渐渐地记不得了。不光是过去的记不得,就连新近幸过的妃嫔,也多数事后即忘。他看美人,远没有看李广利从大宛弄来的汗血宝马那么激动,抚摸着汗血宝马的骨突,骨突与手指一抖一颤地律动,比起女人的激情来更让他陶醉。新的宠幸记不得了,远的更模糊,他的生命中没有了女人,女人只是一张张在他面前似有若无、渐近渐远的面孔。
刘彻微笑笑,下了羊车。勿思说:巧虽巧了,透生出一点儿低俗,有一点儿女人的心思。刘彻明白,勿思说的是他乘坐羊车巡幸,便问:你说我乘羊车不大好?勿思说,要是女人在宫里乘羊车,还算是机巧,皇上在宫里乘坐,便有几大不妙。刘彻哦了一声,有什么不妙?你说说。勿思说,人都说皇上是龙,天下无二,龙乘驭用马,就足够了。皇上再用羊,就显得卑微。连羊也能被龙用做骑乘吗?天下的官员、庶民再也没什么可用的啦。刘彻忽地恨她了。她算什么,又一个司马迁吗?她是女人,是他的女人,三年不枉顾,一顾沾雨露,尽情享用皇上的恩泽好了,还有什么话说?女人都想对他说点什么吗?从他的母亲王太后起,到这一个他三年不来一顾的女人止,她们都想对他大谈君主之道吗?
勿思说,皇上不以为然,听不进我的话。
刘彻说:是吗?你说得很好啊。
走进宫内,刘彻一愣,宫内很冷清,床榻是陈旧的,有雕花镂饰,给岁月蚀残了雕花的枝蔓。远看卧具,那卧具极其破烂。
刘彻脸色一冷,对吴福说:朕的宫中,还有多少宫室这么寒酸?吴福一听不妙,赶忙跪禀:圣上,在宫里,总还有那么三五十处,差那么一点儿。刘彻大声喝问:这只是差一点儿吗?就只差一点儿吗?我在这里与勿思说话,赶紧给我弄干净。
月亮升上来了,月朗风清,别有情趣。刘彻对勿思说,想与勿思谈一谈女人。勿思很聪明,比李夫人更有智慧。他问勿思,女人在这里等什么?勿思说,什么都不等。从前刚一进宫,总以为你是在等皇上。后来你午夜梦醒,才明白,你离皇上太远了,他不是你的男人,远处宫里音乐声嘈嘈切切,能听着丝竹之音袅袅入梦,那是隔世之音,与你无缘。刘彻问,你想不想着男人?勿思说,不想。
羊饥饿着,不能喂它草,吃过了草,它再也不肯拖车,只会咩咩地叫,很惬意地叫,不愿拉车。一看到宫殿前满是衰草,就想啃青,吴福命人扯着羊,不许它们吃草。羊委屈地咩咩叫,表示它们很饥饿。
吴福轻声呵斥:别让它叫了,一旦给皇上听到,扰了皇上的雅兴,多不好?宫女听了,一人搂着一头羊,安慰它。羊不领情,不懂得情意,仍扯嗓子直叫。吴福说,用你们的手段哪,只要它不叫,听话就好。宫女有的对羊笑,有的很有情意地搂着羊,对它说些温暖话,但没用。一个宫女恼了,扯下衣带子勒着羊脖子,勒得它叫不出声来。吴福说,好啊,好,这么勒着好。
宫室布置好了,刘彻还是不大满意,瞅着破旧的床榻,看着陈旧的器物,心里不舒服。他对勿思说,要把宫里布置得更堂皇些,谁会想到,大汉天子的宫室会这么破败?勿思说,布置得那么堂皇也没用,你一年也不来一次。刘彻说,也许羊车会带我来,谁知道羊怎么想?勿思说,你不会听羊的,得让羊听你的。刘彻只笑笑,没有回答。
他期望能生个意外,有惊喜,但没有,他没找到。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再也找不到意外了。
勿思悄声说:皇上,你来我这里,只能我来侍寝了。她脱下衣服,削瘦的双肩给刘彻一个意外,双肩那么削,像是陡然从肩头斜削去血肉,肢体便无从呼唤丰腴。从锁骨斜挑一条横线,他从没想过女人的锁骨会成一条横线,像两肩中挑着一担子。他问:你从小就长成这样子吗?勿思说,不是,越长肩头越削,好在不必挑担子。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削肩,衣服飘在肩头,该是一种什么感受?人如搦柳,真的如画如诗。刘彻找到了青年时的感受,想起了年轻时的卫子夫,那是一个瘦削的美人,她总那么紧地抱着自己,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勿思躺在床上,与他平躺着,他想看勿思再怎么做。但勿思不语,只是静等着。她不想与他缠绵吗?不知道君恩难再吗?难道这个女人就不想要皇上吗?
他想问勿思,可能问出一个他想象不出的答案来。但他没问,只是抚摸着她的削肩。削肩最斜,像车驾出长安看到夕阳下挑着的一抹酒旗,那么削,那么瘦,全没了女人的丰腴。他轻声问:你要我吗?勿思说,搂搂我。他抱住了勿思。没什么大不同,这个女人与那个女人的不同是骨骼上的区别,有的瘦削,有的丰满,但有时也有其他的区别,天长日久,他弄不明白那些细微的区别了,只知道他有无数女人。究竟哪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女人,还有哪一个女人会在他心底里长久逗留呢?勿思说,我不要你,抱紧我,你抱紧我,就行了。

第二章

牢房昏暗,从小小牢窗隙透一缕月光,司马迁就看见对面牢里坐起了人,几个人扑上去,像是扼住一人的咽喉,想把他生生掐死。那人呃呃地吐不出求救声。司马迁两手抱着监栏,看他们杀人。但见把人用腰带系在牢栏上,轻声喝吼:拿出钱来!人咕咚一声坠地,喘息好久,才说:真没钱。点起灯笼来。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用带子扯拽人头的竟是狱卒。狱官在一旁站着狞笑:没钱你就没命了。司马迁大喝:来人!狱官踱着慢步来问,太史令有什么吩咐?司马迁说:他要有钱,早就上交给廷尉府赎罪了,你还要他拿什么钱?狱官乐了,太史令,这里住的也是人呀,也得有吃有喝,谁都不拿钱,我们吃什么?看司马迁生气,他咯咯笑起来,盘着腿,坐在监栏外,跟司马迁谈心似的:太史令,人想活着,就别到这捻儿来,到这了,不管是谁,男人就成了女人,女人给弄成了废人,老的升天,小的下地,是死是活,你自个儿说了不算。就拿你来说吧,圣上要是想起你,咱狱里就拣不到便宜了;要是圣上不惦念你,你可就归咱惦念了,那时你咋说也得给咱狱里使上点小钱儿。司马迁盯着狱官的脸,这脸是瘦巴条儿,满脸都笑出了纹儿,得意极了。
司马迁说了两个字:小人。
狱官乐了,小人?在你太史令眼里,我就是个小人。我挣几个钱儿?你吏禄六百石,也算不了个大官,在人家刘丞相、田太尉眼里,你也只是个小人。今晚我就让你看看小人的手段!
狱官一挥手,两个狱卒就把那人头从监栏中间扯出来,双耳给栏杆蹭扯得流血,耳朵给蹭掉了一只。又用带子扯勒脖子,用力往外拽。栏窄身大,扯拽不出,那人杀猪似的惨叫,只叫了几声,就无声无息了。狱官蹲过去看,叹息说:小人,小人啊。小人如草,一扯就倒。
司马迁两手握拳,双眼通红: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
狱里的囚犯大乐,有人吼:拽,拽!有人数数儿,数完就摇头叹息:不行,这人太不行了,怎么连五个数儿都挺不过,昨天那个老婆子还能熬过十几个数儿。看来人越壮,死得越快。
夜深了,司马迁两手握着监栏,还在凝望。尸体仍静静地躺着,似乎随时会从噩梦中醒来,站起身来,一眨眼就消失。一条人命在眼前活生生给戕害了。司马迁说,还说什么盛世天下,说什么大汉刑律?都是胡扯!眼前又闪出汉武帝刘彻来,一时心里有话急于向刘彻倾吐。圣上啊,自古以来的好皇帝,都是得克制自己呀,少一点贪欲,多一点清静。天下是你的不假,可也不能天天贪欲无度,长此下去,长安会变成残垣,大汉会成为废墟!司马迁挺直胸膛,向黑暗中的汉武帝慷慨陈词。他左手虚握着,好似握着一卷竹简,右手食指指指点点,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指点大汉天子,使他能成为古往今来的圣明君主。他很激动,想到了直笔春秋的董狐,浑不怕死,直接写弑君大罪,宁死也不肯更改一字,这就是史官。史官是做什么的?是顶天立地的人,是匡正帝王过失的人。
廷尉张汤走路总盯着自己的脚尖,耳朵一耸一耸的。眼睛看着脚尖,走路就稳;耳朵尖尖的,能听清周围的动静。他站在汉武帝面前,能完全屏住呼吸。他有一点不安,一旦他来,就要圣上做出大的决策,都是些很难决断的事儿。有时刘彻就盯着张汤的脸细瞅,像看一帧画卷。张汤表面上很镇定,心里直打鼓,尽量面无表情,要杀一个人,就得拿捏好分寸:圣上要是舍不得,而又不得不杀,就像壮士断腕,很悲壮的;张汤的脸就面带戚色。要杀掉一个恶人或是枭雄,张汤的脸就会有些振奋,甚至右手虚虚地握成拳,让拇指朝上对着汉武帝,轻轻地挥两下,表示自己的态度。汉武帝很喜欢张汤,时常想到父皇的大臣郅都。“苍鹰”郅都是父皇的得力臣子,父皇用左手抚摸郅都脊背,轻轻拍了两下,那手势像拍一只凶猛的獒犬,像抚摸真正的苍鹰。那一刹间,刘彻明白了什么叫天子。这会儿,张汤在他眼里也是一只凶猛的獒犬,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张汤右手一挥的手势,有点不男不女,但刘彻看上去觉得很自然,只不过稍嫌做作。
张汤说:太尉交上来的钱一共是九十万,是给李陵家人交的。依大汉刑律,只要能交上三十万钱,就可免一人死罪。请圣上决断,要不要释放李陵的母亲、妻子、弟弟?
刘彻问:谁这么有钱,太尉田蚡肯拿钱救人啦?
张汤犹豫了一下说:听说钱来自茂陵。
刘彻火了:这些富户、豪强真有钱啊!把他们迁往茂陵,就是让他们老实点,他们还敢管李陵的事儿?张汤不出声,只是垂手肃立。聪明的朝臣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说话,什么时候说了等于没说,什么时候一言不发却胜于说了许多。
刘彻心中恨恨,天下庶民面对着天子,就像草丛迎向猛虎,猛虎一啸,草就匍匐,有谁敢在他面前傲然挺立?李陵家人是死是活,只能凭他一句话。茂陵富户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出九十万钱来救李陵家人,这让他十分气恨。他问张汤:大汉刑律说过,凡有死罪,入三十万钱可免,你收了人家九十万,为什么不放人?
张汤看汉武帝脸颊上肌肉一抽一动地跳,知道皇上动了真怒,说,九十万钱摆在廷尉府门前,没有圣上的旨意,我不敢让他们搬进去,只派人看守,请圣上决断。
刘彻扬头,放声大笑,笑声又戛然而止,问张汤:放在你府前的钱,是大汉的钱呢?还是茂陵人的钱呢?
张汤很镇定:圣上说它是大汉的钱,它就是大汉的钱。圣上说它是茂陵的,它就是茂陵人的。刘彻冷笑了,说:我可不敢说。
张汤还是站得笔直,越是这时,神色就越谦恭,他只等待刘彻的一句话。
刘彻心里叹息:蠢货!
如果是田蚡,他就会办好这件事,然后满脸得意地前来禀报。如果是刘屈氂,他就会扎撒着两只手,一句句地问:圣上,这可怎么办呢?张汤不是刘屈氂,也不是田蚡,他心里有好几个主意,但决不会自己先说出来。
刘彻说:你把钱放在府门前,是不敢收呢,还是不能收,还是不想收?张汤抬起了头,刘彻看清了他的脸色,还好,是一张很谦恭的脸。他说:我不敢收。
刘彻说:你怕我要杀这三个人?
张汤说:我怕。
怕什么?无话,但神色中有话。
张汤不怕,刘彻下定决心杀人,张汤决不会手软,他不怕任何人。是怕违反了高祖定下的刑律?张汤也不怕,他怕的是猜不准皇上的心思。刘彻笑了,说:张汤,那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也不是李陵家人的,更不是茂陵的。你看着办吧!
张汤仍是面无表情,很谦恭地行了一个礼,说:是。
第二天一大早,廷尉府门前就生出一件怪事。每一个从廷尉府门前走过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少、乘车步行,都给人拦住,问你同样的一句话:你家有几口人?这个问题很好答,人人都答得上来,人人也都喜出望外,你家有几口人,就送你几枚钱。有人当时后悔,父母多生几个兄弟多好?又有街头无赖,藏掖起铜钱,踅身又来,再说一遍,这一回家里凭空就大大地添丁进口了。只一天就发放了三十万钱。人们奔走相告,大汉天下出了怪事,廷尉府是干什么的?是吸血的呀。这会儿,吸血者吐血了,不是天大奇事吗?第三天一大早,廷尉府门前挤满了人,把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高喊:我家有十一口人,我家有九口人!可廷尉府这一天没开门,廷尉张汤头天夜里就带人走了。张汤带了十辆车,车上装满了铜钱,来到一个村子,就问:有多少老人?请老人来村口聚坐,说:皇上想你们了,皇上说,人能活这么大年纪,真是太平盛世啊!然后就问老人年纪,多有活到耄耋之年的,张汤就布钱,一枚一枚地数,老人有多少岁,就布多少枚。老人龇着牙乐,多是缺了齿的蛀牙。
张汤第三天回来了,刘彻命人召见他。
钱弄哪儿去了?
送给老人了,说是圣上的钱。送给路人了,说是茂陵的钱。送给孩子了,说是李陵家人的钱。
刘彻笑了,挥一挥手,命张汤退下。
刘彻与李夫人坐在宫内,心不顺,朝臣似乎都在暗中窃窃私语,嘲笑他、讥讽他:平时夸耀李广如何忠心耿耿,如何战功赫赫,可李陵投降了匈奴,给了他难堪。刘彻对李夫人吼:他是我的臣子,是我的人,他就该死!匈奴大兵一围,他就该自尽!他是大汉的骑都尉,怎么能跪下投降?丢人,丢人!
李夫人俏笑,抚摸着他的腿。李夫人有些惧怕,心里知道自己不是主人,就只能抚摸刘彻的腿,表示抚慰,她悄声细语地说:也许太史令说对了呢?李陵不想投降匈奴,早晚会回大汉来的。
那好哇,要是李陵回来了,把他下到大牢,关押他,要廷尉张汤议拟他的罪状。张汤一定会用心揣摩皇上的心思,不饶过李陵,更不放过李陵,就一定会折磨李陵,把他弄得遍体鳞伤。有那么一天,汉武帝刘彻面对着朝臣说:把李陵放了吧。说得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饶了李陵一条小命。刘彻想着是不是还有这种机会,如果李陵真能回到大汉,那他就能用李广鞭笞这些朝臣了。
李夫人说:人家都说圣上,最体贴我哥哥……一句话没说完,就吞在嗓眼,看到刘彻脸色突变,知道这句话说错了。刘彻变了脸色,两只眼瞪得圆圆的,脸面越凑越近,说:你给我听着。在宫里,一句也别提李广利。
李夫人浑身颤抖,想伸手去抚摸刘彻,但又不敢。入宫不久,就听说过刘彻折断一个妃子手指的故事。说是夏天溽热,便有苍蝇飞落在刘彻身上。那个妃子见了,怕苍蝇扰了皇上的清梦,就用刘彻赞美不止的双手轻轻挥去苍蝇,苍蝇不惧帝王,旋飞又止,停落在刘彻的心口上。妃子十分温柔,用纤纤素手探去,用柔柔嫩荑去抚摸刘彻的心窝……刘彻倏忽惊醒,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妃子急忙跪下,嗫嚅说:陛下,苍……苍蝇……刘彻喘息好久,命人过来。就过来两个太监,把妃子拿下。刘彻说:掰折她的手指!太监叭叭地把妃子的手指从每根指节处掰折,妃子流泪,惨叫。刘彻大声说:砍去她的手。就这样,那妃子的两只手都被砍去了。宫内的妃子时常说一些加油添酱的故事,这些故事越传越奇,专说刘彻的乖戾性情。李夫人心里惧怕,跪在地上,连称有罪。刘彻凑过来,蹲下,问她:你说,李陵的家人该不该死?
李夫人喘息困难,只要说错一个字,一句话,就是生死两重天。谁知道李陵的家人该不该死?大汉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汉武帝刘彻。李夫人说:皇上说他该死,他就该死。刘彻笑了,笑得很轻蔑:怎么能这么说呢?大汉是重刑律,讲法制的。自从高祖定下刑律,直到今天,有过徇私枉法的事吗?李夫人尽量满面堆笑:圣上英明,怎么会呢?刘彻说:这就对了,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是问,李陵的家人是不是该死?
作为一个女人,李夫人是聪明贤慧的,她哥哥李广利与其说是一位英勇善战的骁将,不如说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政客。哥哥时常教她宫廷中事,也对她讲帝王权谋。李夫人心里很紧张,她一定得揣摸好刘彻的心思,这是在翻生死牌。刘彻心恨李陵,一听说他降了匈奴,立时就把他的家人全都下狱,看来他是想杀李陵一家人。但他又心中迟疑。他迟疑什么呢?李夫人心里一亮:他不想杀李陵家人,盼着李陵从匈奴逃亡归来。李夫人仰起了头,薄嘴唇紧抿:皇上不想杀李陵的家人。刘彻斜着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大汉天子,做事不按大汉刑律,怎能服天下庶民,满堂朝臣?李夫人声音轻轻:天下庶民是你的,满堂朝臣也是你的。
刘彻笑了,摇摇头,轻声说:胡扯。
太尉田蚡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看看他的指尖。他最爱惜他的指甲,恍惚记得年轻时指甲长得很快,不小心、不经意间指甲里就藏污纳垢,田蚡年轻时爱清洁,用细细的竹签去抠指甲,把指甲缝里的灰尘抠得干干净净。日子越过越好,抠指甲的器具也越来越讲究:先是竹签,后来用木签,再后来换上长长的银签,最后又用竹签了。可此竹签非同彼竹签,这回竹签的签头上都沾上一层银,签头裹了薄薄的银头,抠起来舒服,最得意的是抠完了随手一丢那气派。丢的可是银子啊。田蚡近来有点儿见老,走路常常瞅见自己的脚背,也许他还能用眼睛的余光看脚后跟,甚至是自己的后背。田蚡猜不透刘彻的心思,他越来越小心了,刘彻问他一句话,没把握时他就先咳嗽,想好了再回答。
刘彻问:田蚡,你说,是你拿出了九十万钱,要救李陵家人的?田蚡行礼说:皇上,老臣没那么多钱。刘彻冷笑,你没钱?九十万钱可说是你的。田蚡说:有人想救李陵的家人,大家凑钱,要我拿去廷尉府赎人。有钱就能放人,这是大汉的刑律。我就答应了。
刘彻不喜欢田蚡,小时候这个亲舅舅常来宫里看他,他记得很清楚,田蚡只是一个郎中什么的小官儿,衣着很寒酸,嘿嘿干笑着看他,说:像太子,是太子,真太子,好太子!就从衣袖里往外掏啊掏,先掏出一个糖人儿来给他吃;后掏出一只布老虎,说写字时可以垫着手腕;又掏出一个用双棍挑着的皮影小人来,铿锵锵地耍了一通。田蚡说:好玩吧?真好玩。真好玩吧?好玩。刘彻那时候年纪小,总觉得田蚡弄的这套把戏不好玩,他就不笑,也不来玩,只是瞪眼瞅田蚡。田蚡笑了,很严肃地站在一旁,行了个礼说:好太子。从那天起,刘彻心里就认定,田蚡只是个贪婪之徒,从来不会做什么正经事。可他这会儿竟也做上太尉了。
刘彻说:太尉拿钱来,是要朕放了李陵一家吗?太尉以为李陵一家人能免死吗?
田蚡说:大汉有刑律,凡牢中死囚,只要入官三十万钱,就可免除一人死罪。圣上不喜欢大汉刑律吗?
刘彻看着田蚡,恨他多嘴,笑着说:朕就是大汉。
田蚡说:皇上是大汉天子,我说的是大汉刑律。
刘彻说:大汉天子就是大汉刑律。
田蚡说:大汉刑律是高祖定下的。圣上要免除这一条刑律,就请颁告天下。
刘彻说:我先告诉你。
田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老臣知道了。
田蚡笑了,笑得很和气:圣上,老臣也不主张放过李陵的家人,既是圣上要从严治罪,不如就拟一道诏令,当即处死李陵一家!
朝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吐一声。丞相刘屈氂总说他耳朵不好,眼睛不好,心力也跟不上,这时就更装聋作哑。满朝文武只有一个田蚡敢发问,亲娘舅的田蚡就是要跟刘彻较劲,拿祖宗跟他较劲,拿大汉宗法制度来局囿他。朝臣心想,田蚡鬼精鬼灵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呢?刘彻的母亲王太后活着,田蚡还可以嚣张点儿,在朝臣面前指手画脚的,如今姐姐没了,他怎么就不懂得收敛些?竟敢在朝堂上逼汉武帝,让皇上亲自下诏,杀了李陵家人,这有点过分了。
刘彻心里涌上一阵阵愤怒,田蚡呀田蚡,你真老了吗?站在殿上,你那头也就跟朕的腰一般高,你仰头看我,就没看出我的威风来?他说:杀不杀李陵家人,是我的事儿。田蚡笑了,笑得讳莫如深,笑得阴阳怪气,说:好,好,老臣明白了。
司马迁在狱里天天看“风景”,看狱卒折磨犯人,看狱官作威作福。暗夜是狱官的天下,扯拽犯人,屠杀他,折磨他,用尽酷刑,将犯人匆匆打死,拖出去掩埋。有时他扯着一个犯人,对那犯人“说教”:你以为大汉天下是你家的吗?你犯了法,就得拿钱来赎,得倾家荡产。你丧家,大汉兴国;你死了,大汉才能活。你懂不懂?有的犯人偏不懂,听着狱官胡扯,叩头求饶:饶了我吧,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行不行?狱官乐了:洗心革面?听说过吗?你能洗了心吗?我把你打死了,拿出你的黑心,你的心才能给洗了。你能革面吗?用什么割?用刀割?你那面皮比鼓还厚,怎么革?怎么重新做人,回娘肚子里再生一回?听到犯人呻吟,说:放过我吧,我出去,不再做这事儿了。狱官说,放出去?你决没有第二次机会了。知道什么叫犯人吗?犯人就是犯了第一次,再没第二次机会的人,这就叫犯人。狱官拿竹签戳进犯人的手指甲里,犯人尖声惨叫。狱官大乐,拍手说:好在你知痛。犯人的妻子来了,送衣物,送饭食,狱官与狱卒便奸污女人,嘲弄她,你叫啊,你大声叫,你的男人就会生气,他越生气,就越心疼你,那样的男人值得你救,值得你惦念着。他要是不心疼你,你就不必再惦念他了。监狱里也有秩序,司马迁一开始不大懂,后来才明白,狱里的犯人也分上下。那个和司马迁住在同一间牢里的小个儿矮胖子朱乙,就是犯人的头儿。每天夜里一过子时,狱卒就像夜耗子一般匆匆来去,司马迁坐在监牢里,看他们捣弄,只一会儿,栏杆边就摆满了东西,看得司马迁目瞪口呆。衣服,一套宽大的男人衣服,看上去不大起眼,是一套囚服。司马迁觉得奇怪,牢狱里只能穿囚服,怎么还送一套囚服,这有什么用?朱乙一扯,抖开了囚服,司马迁才看明白,原来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呀。外面是干干净净的粗布囚服,里面细细密密的缝着一层上好的绫缎。还有几盒胭脂,女人用的水粉,女人戴的头饰,又有一个八珍食盒,四样点心,四种干果。还有两坛老酒,上好的醴陵泉酒。旁边还有两双鞋,一支烟杆。朱乙看看女人头饰,笑了笑说,拿去送给李将军的母亲。拿鞋过来,在司马迁的脚上比划了半天,还好,合适。把司马迁脚上的鞋脱下扔了。醴陵泉酒拿来放在中间,说:太史令,你是个正人,咱俩今天就喝他个一醉。
司马迁问他:这都是些什么?谁拿来的?朱乙笑,笑完了告诉他,狱里的规矩,犯人拿来的东西,得给朱乙先享用,然后再给犯人,要是他喜欢,犯人就捞不到了。
司马迁很生气,大叫:狱官,狱官!
狱卒打着灯笼过来了,问:你想干什么?
司马迁大叫,叫狱官来,你给我叫当值的狱官来!
狱官披衣跑来问:你叫什么?喊什么?
司马迁左手抵栏,右手一挥:无法无天!大汉天下怎么净是污垢之地?你看!他指着摆在牢房边的东西。这是什么?犯人家人送来的,是心意,是心血,这个朱……朱……你叫朱什么?
朱乙笑了,说:我叫朱乙。
司马迁戟指怒喝:圣上说,天下有豪强,要把他们全都迁去茂陵。我还不信,在监牢里,我真看到了豪强。你算个什么?一个小混混儿,竟成了牢里的土皇帝,所有的物品都得贡奉给你?!
朱乙龇牙乐了,太史公大人,你是不是书念多了,读糊涂了?这是什么?这叫人事,什么叫人事?就是人做的事,就是会做事,他们得讨好我,才有活命。
书卷竹简、三坟五典、江湖河渎、天地公理,一时世间万物,全都化成文字,与眼前的牢狱极不和谐。人得讲理,咋能弱肉强食呢?司马迁熟知历史,能诵古经,面对着这个无赖朱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才体味到孔子说的那一句话“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是何等正确。他抚依栏杆,想好好地与朱乙这个下等人促膝谈心,可又一时语塞。说什么呢?讲道理,讲大汉天下,讲忠孝节义?两眼瞪得滚圆,无话可说。
朱乙讪笑,太史令,人都说你能下笔千言,是个大才子,你怎么讲不出话来了?
监牢里进来两个狱卒,挑着灯,站立两侧,随后进来了一个胖胖的人,他是司马迁的挚友,北军使者任安。任安哭了,两手抚着栏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想说,那天在朝廷上,我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不敢说话,我是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司马迁总讥笑他,他胆小,从前两人总一起饮酒,一声炸雷,惊得他手中双箸落地。司马迁说他:人无大志,就无大勇,天雷雨雪,应时之变,不需惊惧,看来你不是一个大才。任安当时不服,至今他也不服司马迁。他眼中噙泪,对司马迁说:子长啊,你何必……你何苦……说完就泣不成声。
这两个人默然相对,像一对情人,手里抚摸着同一根监栏,相对伫立,久久无语。
在朝臣之中,只有北军使者任安与司马迁最是相好,两人好文,好酒,好勇,又好奇士。一旦有暇,两人便饮酒说文,说得酒酣言畅。任安跟司马迁不同,他言语迟,说话结巴,一说话总是先眨眼睛。司马迁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没有文采,可一看任安写的文章,竟是无法圈点,无一字可改,无一字可易,这才知道任安是一个大才子。
任安流泪说:子长,不是我不说话,是真的说不出来呀。司马迁淡淡一笑,他明白,任安这种人,就像荆轲刺秦王故事里的那个秦舞阳一样,平时有勇有谋,遇事胆大不慌,敢在当街杀人;可一站在秦王面前,就脸色大变,面色苍白,两腿战栗,他怕了。面对秦王,只有荆轲才是勇士,他谈笑风生,图穷而匕首现。司马迁认定他自己就是荆轲,而任安至多不过是一个秦舞阳。司马迁说:你怕了,你不怕别人,你是怕死。任安默然,说:我不怕死,我怕受罪。
任安坐在司马迁面前,看着他,两人似成隔世,恍惚之中变得十分陌生。司马迁问:你说,李陵该不该死?任安说:李陵是李广的孙子,从李广到李敢再到李陵,一家三代都是大汉名将,战功显赫。他降了匈奴,实在是没办法,他不该死,李陵的家人就更不该死。
司马迁越说越激昂:任安,你是个小人,你这么懂得道理,在朝廷上为什么不说话?你回头看,对面牢内就关着李陵的家人,他的母亲就是李敢的妻子。母亲、弟弟,满门忠烈的李家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他们全都得一死吗?廷尉张汤是个卑鄙小人,只有他这种人,才干得出龌龊事。有人拿九十万钱去赎李家人,他拒不收钱,他一个廷尉府可以不理睬大汉刑律,想杀人就杀人?!高祖皇帝定下的条律,凡入三十万钱,就可免人一死,在他那里没用。他没胆子,也行啊。可他这个小人是怎么干的?把钱分给当街游走的泼皮无赖,又拿钱去送给乡下的年迈老人,替圣上布德。朝堂上满是这种卑鄙小人,大汉朝还有救吗?!
任安苦笑着,站起来走近,坐在牢房前的土地上,土地坚硬似铁,潮湿阴冷。他说:子长啊,你怎么这么傻?大汉朝是大汉天子的,不是你的。你是太史令,挣几个小钱,吏禄六百石的小官,上朝低着头,眼睛盯着前排的官,他弯腰你就弯腰,他叩头你就叩头,你较什么真呀?任安很气恨,像司马迁这种人,耿直成了癖好,高洁成了习性,文饰成了习惯,人越活越傻,文章越做越精,人活在世,这是活人呢,还是活文?他想告诉司马迁,人走路不能直着走,孔子制礼,讲究的是亦步亦趋。就是说人走路时,你也得走一走,停一停,躲一躲,看一看。何况做事呢?这不像你在竹简上写字,一根竹简摸到底,古人说你写得直,叫直笔。那是赞美你,说你敢干。今天说你禀笔直书,那是骂你,骂你是个蠢货!
任安会做事,他做北军使者,做得很谨慎。有一天,当街遇上太子戾,太子对他好脸色,嘘寒问暖,没说几句话,任安就昏倒了。虽说天有大太阳,但也不是烈日炎炎,任安又是剽悍武将,身子骨不差,不至于昏倒。他可不想让人看到他当街与太子搭话,要是让汉武帝知道,他这北军使者就不妙了。司马迁听说这件事,淡然一笑,做人做到任安这个分上,也够累的,为保一个官,就下这么大的心思。
司马迁喝醉了酒,就口吐真言,说:任安,你为人苟且。任安也笑:你真是读书读傻了,我以为你要赞赏我。你说,我怎么为人苟且?司马迁说:你在太子面前装傻,当街昏倒,是不诚。你背后怕皇上怪罪,是不忠。你这样不忠不诚,偏做一个最需要忠诚品质的北军将领,这不是对大汉朝的讥讽吗?任安说:子长,不是我说你,你真是个书呆子。我和太子在街上说话,要是有人报给皇上,皇上猜疑起来,就害了太子,害了太子就害了国家。害了国家的人,还谈什么忠?太子和我说话,我要不昏倒,他再多说几句,我要是与太子亲近,皇上又担心我这个北军使者,连北军都不要我带了,我还跟谁说诚?你说,为了国家,我是不是只能这么做,最好这么做?司马迁给任安问得无话可说,呆住了,觉得任安这人人品不怎么样,可要他说服任安,讲明任安做事究竟有什么过失,他还真说不清楚。
任安与他交厚,从前两人在一起时,总是那么亲近,如今他身陷囹圄,使得任安尴尬。任安对他说,我与你是生死之交,一定要救你出去,但我没有三十万钱,我怎么能弄得三十万钱,赎你出狱呢?司马迁笑笑,说:我要是你,就不救人,人有时可救,有时不可救。你要救我,得罪了皇上,你受不住的。任安说,我去找了两个人,他们说……他们说……
任安不说了,眼珠子咕碌碌地转,瞅着司马迁,不再吐话。司马迁说,你找过谁?找了田蚡,还是找了刘屈氂?任安流泪说,我先去找刘屈氂,再去找了田蚡,你猜结果怎么样?司马迁心里悲凉,会怎么样?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两人虽说做人不一,但没人肯出钱救他。司马迁说,他们不肯救我,不肯助我?任安苦笑,你想不到,两人都想到了一件事,要你做一件事,他们才肯出钱助你。你呀,咳,都猜不出是什么事儿。司马迁想一想,说,要我写史时,专写他们的好处,是不是?任安不语了,看来司马迁是心里有数。他不再吭声,从袖内抽出一册竹简,交与司马迁,司马迁看,竟是刘屈氂、田蚡列传。看过几片竹简,司马迁不由大笑,仰头大笑,怒中生悲,他说,这是刘屈氂吗?这是田蚡吗?我看怎么像是张良列传,怎么像是陈平列传?就这狗屁文字,也拿来给我看?任安,你也是一个读书人,你说,他两人能比得过张良与陈平吗?任安说,你呀,怎么这么傻呢?你说他比得过比不过?比得过也就比得过,比不过也得比得过。他比不过,你就得死在狱里。依大汉刑律,你犯了死罪,按律当斩。没有三十万钱入官,只能一死,你甘心就死吗?
司马迁夜不能寐,扪心自问,他该死吗?总是恍惚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自己身陷囹圄。他想自己是一个犯人了,就对自己说,我不是,我真不是。只是说了一通直话,犯颜直谏,触怒了皇上,我犯了死罪吗?我没罪,我就是有罪,也是爱大汉,也是对皇上忠心不贰啊。他不甘心就死,想到了父亲司马谈,父亲临死时牵扯着他的手,告诉他,要修史,是他的事,是上天降与司马氏的大任,你不能不完成啊。那一天他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去见病危的父亲。司马谈躺在床榻上,两眼目光炯炯,扯着儿子的手,说,我追随皇上去封禅,我要跟着皇上去,封禅大典这可是千古盛事,得躬奉其盛啊。可就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病了。你说,我怎么能病了呢?我是太史令,不能生病,我怎么就病了呢?皇上封禅大典的礼仪是我制定的,我怎么能不参与这件大事呢?父亲痛哭流涕,泪水流在干枯的手臂上,也流在司马迁的手臂上。他说,我家是周朝的太史,在虞夏时就大有功名,经管祭天大事,后世的人没落了,再也不能光显祖宗了。你说,真的就要在我这一代衰落吗?你听着,我要你再做太史,你要继承祖先的大业,做太史令!
司马迁对任安说,我不能死,我没有罪过,我不能死,我要写史。可我告诉你,不管他是谁,买我做他的仆从,出卖文人的良心,我不干!
任安说,他拿三十万钱,是买你的命!你怎么不明白呢?不拿出三十万钱来,你的命也没了,再写什么史?你还做什么太史令?
司马迁忽地低头了,好久没抬头,对任安说,你走吧,你走吧,你别呆在这里了,好不好?

第三章

田蚡拿着一卷竹简,求见汉武帝刘彻。他把竹简揣在怀里,估摸着一定会问他司马迁的事儿,要不要处死司马迁,可是皇上的一块心病。
从前司马谈做太史令时,刘彻就很信任他,问司马谈:做帝王的大事是什么?司马谈说:是封禅,历代帝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封禅。皇上坐稳了江山,就得去泰山封禅,祭告天地,祭告祖宗,祭告神灵,宣读祭文,勒碑纪事,以宣功德。他就去泰山封禅,司马谈一路劳顿,一时昏厥,从马上栽下来。刘彻命人把他抬来车上,太尉田蚡大呼:不可,不可!他染有急症,皇上不知他是什么病,若有瘟疫,皇上染上,可不得了。刘彻笑笑说:我是不是上天命定的皇上?田蚡说是。刘彻乐,那就是了,我不会死,就让司马谈呆在车上吧。车向前走,司马谈一路昏谵胡语,对刘彻大讲道理:圣上,封禅要封泰山,泰山为五岳之首,封了泰山,就是得了天下。一路上司马谈讲无数昏话,最多的就是怎么治理这个国家。他有一点儿感动了,盯着瘦削的老人看,司马谈才五十多岁,脸上无肉,颧骨凸出,眼睛也无神采,但他的心仍念念不忘封禅,念叨着,泰山上有石,石迎天下,是雄者之冠,那是雄石啊。圣上要脚踏那块巨石,然后再封禅,大汉天下,一举可定。刘彻那会儿想对他说,没有哪一块巨石能阻挡他做大汉的一代明君,但他不忍对司马谈说,看他忠心耿耿,人已垂死,仍不忘封禅,令他感动。他问,你有儿子吗?司马谈说,有,他比我强。刘彻说,他有文采吗?司马谈说,他比我强。刘彻再问,他能做太史令吗?司马谈的喉咙里已是咯咯大响,再吐出一句:他比我……强。刘彻看他不肯闭眼,说,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养病,我回来时带你回京。司马谈扯住衣角不放,眼睛死盯住他。刘彻有一点儿不耐烦,说,好了,我知你心意,你要死了,你的儿子做太史令。好了吧?司马谈点点头,他竟还要强挺起身,向刘彻行礼跪拜,叩头谢恩。刘彻说,不必了。他心想:一个吏禄六百石的小官,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就让他给儿子讨去这小官吧。
田蚡捧着竹简,站在宫殿上。刘彻问,你有什么话说吗?他沉吟无语,要不要对皇上说呢?有时门客劝他,太后已逝,太尉应再谨慎,多加检点,不与皇上对着干,言语奏事都应讨皇上的欢心。田蚡也想那么做,但一到了刘彻面前,他就忘了,就想到他是皇上的亲舅舅,想到从前入宫时给刘彻拿一些好玩的玩意儿,刘彻看他的眼神可没这么冷漠。他心里就来气了,反正我是你的亲舅舅,你能把我怎么样?在朝廷上,说着就怄起气来,一回府后,他就对自己说,你是大臣,你是太尉,不能不听皇上的,他要杀你砍你,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他对自己吼,抑揄自己:来人,把太尉田蚡拿下!砍了他!又对着铜镜,摸着自己的脖子,对自己说:你是皇上的亲舅舅,可他一样能砍了你!他吼人来砍,咔嚓一声就给砍下了脑袋。你田蚡的脑袋跟别人的脑袋也没什么两样,也是肉长的。但一入了朝,面对着刘彻,就忘了他是太尉,总想着他是刘彻的舅舅了。
他如今对刘彻说些兵事,匈奴很猖獗,要是能占了河中那块地就好了,就能随时出兵扼击匈奴,只是怎么去占呢?
刘彻突然问他一句,你说,要不要放过司马迁?
田蚡愣了一愣,说:皇上说放过就放过,皇上说不放就不放。
刘彻说:现在我问你呢!
田蚡说:司马迁写了一篇文字,请皇上看一看。
这是一篇《陈涉世家》。田蚡说,皇上看一看,他怎么写?他是这么写的。田蚡就念: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戌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计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田蚡读得有声有色,说:你听听,他说什么?他是太史令,是祭上天的史官,得忠心侍奉朝廷,忠于皇上。他竟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说,大汉天子也不是天生的,也是人人可做的。真的是那样吗?田蚡的姿势很夸张,手猛地挥出去,很讲道理地一挥,借以壮大声势。他说,反贼,反贼!这样的反贼,不杀他,留着他必是一个祸害!皇上,不能不杀他,不可不杀啊!
刘彻不愿意听臣子的,田蚡说什么事,他就想,能不能不听田蚡的?这么想很好,让他自己总是有一个主意。后来便成了习惯,每逢有事,先问大臣,然后再告诉自己,不听他的,反其道而行之,必有好处。他不愿听田蚡的,便再问刘屈氂。刘屈氂可不像田蚡那么横,他说:圣上愿意留下司马迁,是太史令的大幸。圣上不愿留下他,是大臣们的大幸。刘彻很意外,哦了一声,问:怎么这么说?
刘屈氂说,司马迁写《太史公记》,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要写本朝的几十年呢,听说大一点儿的官员都要给写入列传。
刘彻忽地笑了:好啊,写就写,有什么不好的,写你如何奸猾,写他如何贪婪,怎么不好?
刘屈氂只笑一笑,没解释。田蚡却急了:老臣是贪婪,但皇上也得想一想,要是他把本朝的臣子都写得贪的贪,奸的奸,没几个好的了,那本朝哪还是一个太平盛世啊?简直成了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朝代了,哪里有这显赫卓绝的文治武功?
刘彻说:是啊。听上去,田蚡的话确有道理。话虽然太过讨好,但他有时还是喜欢听。
田蚡说,杀了他,不让他用一支秃笔侮辱当朝皇上与大臣。让他死在牢里,命狱官勒死他,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这种人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大逆不道!留他无用,杀了他。皇上也心里有数,能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就是一反贼!不宰了他,大汉朝怎么能安定?一个史官,是记圣上起居的,专写国家大事儿的。他这种人,能怎么写圣上?怎么写国家?他能认识到,圣上是百代不遇的圣明君主吗?他能一颗公心,公允而论朝官吗?听说他要写史,把史记成五种体例,一种是世家,一种是列传,还有一种是本纪,另有一种叫表,一种叫书。说表是写年代的,书是写政策的,本纪是写帝王的,世家是写诸侯的。还有列传,你猜是写什么的?写一些诸侯百官、市井泼皮的,听说还要写那些游侠、刺客,那是些什么人?皇上把他们全都聚到茂陵,就是防他们造反,可司马迁要干什么?他要给这些泼皮无赖写传,他还住在茂陵,听那些人扯闲。他是皇上的太史令,怎么不写皇上的文治武功,专写那些泼皮无赖?一支笔拿在谁手里,非同小可。他写陈涉、吴广,就错了。笔是圣上的,是大汉朝的,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个朝代的帝王不在意这一支太史令的笔。吃皇上的饭,得给皇上写书记事,专写皇上的恩德。他是谁的一支笔?是圣上的!可他不知死,就得一死!
刘彻问刘屈氂,你说,要杀司马迁?
刘屈氂不服田蚡,他认为田蚡太贪,做不了好官。他说,史官杀不得,太平盛世,哪能杀史官呢?
刘彻笑笑,说,我不杀他,有人杀他。
司马迁的妻子与女儿商议,怎样才能凑足三十万钱,赎他出狱。任安夜里悄悄派人送来了十万钱,这是他一生的积蓄,全送来了。但司马迁家里连一万钱也没有。女儿问娘,怎么办呢?哪儿找钱去救父亲?娘吐血,早就累得吐血了。她说,没法子,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能不能求求别人呢?女儿说,我要丈夫去求人,要他挨个儿去找父亲的平日交好。但过了几天,娘儿两个更失望了。女婿去求人,不是说没钱,就是怕皇上怪罪,没人敢拿出钱来。有人说,不是不帮你,你先得求一个口诏,皇上真的不怪罪,愿意让人拿出钱来救你家老爷,我们拿出几个钱来,算什么呢?可他犯的是死罪,没听说过吗?当时是茂陵的郭解求人弄钱,由太尉田蚡出面,也没救得了李陵的家人,她们早晚必被处死,你家老爷敢为李陵说话,那是死罪啊。
女儿说,娘,咱们没钱,拿不出钱来。只有任安叔拿来的十万钱,救不出爹来。妻子说,他不该死,他是好人,每天只爱读书,天天翻竹简,袖子都磨破了,怎么补也来不及,袖子就总是破的。他是一个好人,好人怎么不长命啊?你爹是一个好人,可没人肯救他。你说,怎么办哪?女儿说,只能求人,再请爹写一篇文章,求皇上,我拼死去求皇上,肯定能救得了爹。妻子说,你是一个女人,怎么求皇上?女儿说,不然爹就没命了,不如先求狱官,见见爹才是。
妻子与女儿带着外孙杨恽到狱里来探望司马迁。司马迁百感交集,有话说不出,只是盯着女儿与杨恽瞧,心里不是滋味儿。妻子说,皇上不放过你,司马一家要完了。说罢大哭。司马迁轻声说,不要哭,你身子骨不好,再哭会背气过去的。妻子说,你要没了,司马家再也没有男人了,你只有一个女儿,我没给你生一个儿子,真是后悔。司马迁笑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的是一句古话,有什么了不起?人生自古谁无死?有人死得值,有人死得轻于鸿毛而已。他扯过杨恽,说,我女儿有儿子,我就有了孙子,恽儿,你说是不是?杨恽说是,外公,你能走出这间笼子吗?司马迁笑笑,说:笼子是关野兽的,一旦关上了人,那笼子就真成笼子啦。杨恽不懂,司马迁也不多说,对他笑笑,说,你看外公写的竹简了吗?杨恽说,看了,外公写的那一篇刺客列传写得真好,我看了直流泪。妻子劝司马迁认个错,承认过失,向皇上认错,也不算什么。你只是一个史官,不愿曲意讨好圣上,便说了几句话,替李陵喊冤,李陵平时与你从无交往,你只想直言,是史官的责任让你说话。其实李陵该死,他投了匈奴,就是该死!你这么一说,皇上会放过你的,你不是说过吗?皇上很欣赏你的文才,说你是当世奇才;你是奇才,皇上会爱惜你的。你听没听我说啊?
司马迁似乎听到了李陵母亲的叹息,眼光瞥去,李陵母亲仍坐在狱里没动,是他听错了,他根本就没听到李陵母亲的声音。他说,我说的是真话,说得不对吗?妻子哭着说,你说得对不对,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皇上,逞什么雄啊?李陵母亲说,司马大人是一个正直的人。妻子大声说,他正直有什么用?满朝文武官员没人出声,只有他一人正直,能有回天之力吗?李陵降了匈奴,李陵的家人就应受死,无一人能活,皇上心里恨李陵,决不会放过你们的。李陵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家人必死。但你以为司马大人是为李陵说情吗?
妻子尖声而笑:他不为李陵说情,难道他是为他自己吗?
李陵母亲盯住了司马迁的妻子,轻声说,是,他是为他自己。
透过牢里的昏昧灯光,司马迁能看到李陵的母亲,她的头发仍一丝不乱,脸上仍有笑容,定定地瞅着司马迁的妻子,说,你是他的妻子,难道不明白他的心吗?他想做一个好史官。
司马迁无语。杨恽问,做好史官就要下狱吗?
司马迁说是,做好史官,你就得直言;你一直言,就得罪了朝官中许多人;他们恨你,你就得下狱。杨恽说,是皇上把你下狱的,你怎么不说皇上不好?
司马迁的妻子呵斥他:小孩子,别胡说!
司马迁蹲下,看着杨恽,问:你说皇上好不好?
杨恽说:他不好,把外公下狱里,他就不好。
李陵的母亲笑了,大声笑说:小孩子说话,说得直,司马大人,看来你颇有家传,你的外孙与你一样,也是个耿直之士。
司马迁的妻子来到李陵母亲的牢前,向她行了一礼,问:你是李陵母亲?你悔不悔生了李陵这一个儿子?李陵母亲笑一笑,说,不后悔。司马迁妻子问:听说李陵力尽被擒,终于投降了匈奴。李家一门忠烈,出了一个李陵,你难道不难过?李母笑笑,说:李陵与匈奴血战,前无救兵,后无粮草,他拼死苦战,率五千骑破匈奴十万大军,你听说过大汉有过如此勇猛的虎将吗?大将军卫青有过这么显赫的功绩吗?没有,骠骑将军霍去病有过这样的功绩吗?没有。皇上最宠信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更没有这样的功绩。李陵的祖父李广生前也没他这么荣耀啊。你说,有这样一个儿子,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大哭一场?司马迁的妻子不明白李母的心意,她愤懑、难过,才对人如此说话,她注视着司马迁,如果司马迁插嘴说上一句,她一定会住口的。但司马迁不语,只盯着李母,惊讶她怎么有这么多话说。李母说,李陵必死,死在战场上,就又是一个李广,又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李家人,但他没死,他不想死。他与李广不一样,与李敢不一样,他是李陵,是我的儿子。他不想死,他不死,我就得死。我得死,他的妻子得死,他的弟弟也得死。你猜我怎么想?
司马迁看她,她很镇定,发丝仍是没有一丝凌乱,她对司马迁微微一笑,说:我愿意一死。
张汤问手下人:司马迁在狱里过得怎么样?手下人说,怨天尤人。张汤笑笑,说,把你关进牢里,你也怨天尤人。他是史官,你要给他吃点儿好的,让他少些怨言。手下人低下头,踌躇不语。张汤问:是不是还有话说?手下人说,他骂你,在牢里破口大骂,骂你。张汤哦了一声,问,他骂我什么呢?手下人说:他骂你是……酷吏。张汤笑笑,手下人看他,脸色也未变,小心地问:你不生气?张汤说,我就是酷吏,他骂得对,我生什么气?手下人想再问,是不是要在狱里弄死司马迁,但看他真是神色不变,才不敢再问。张汤的妻子问,你一向最恨不理睬你的人,这一回你怎么不恨司马迁?张汤说,听说没听说过,司马迁要写大汉朝的史,你猜他会写谁?你猜他的列传都会有谁?张汤的妻子很惊讶,会有谁呢?张汤说,听说过了,他要写廉颇、蔺相如列传,写张良、陈平,写项羽、刘邦,他笔下的人物自会千古,你猜他要写我什么?张汤妻子问,他会怎么写你?把你写得很好吗?张汤叹息说,不会,他写我是一个酷吏,是一个不懂人情、不谙事理的酷吏,写我草菅人命,牢满为患,写我不通人情,刑戮太重。张汤妻子大喜说,对了,你把他下在牢里,要乘机杀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他就再也写不出你张汤了,你可知道,司马迁写你是酷吏,你的子孙后代都得挨骂。
张汤笑了,悄声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多喜欢司马迁写我,你一定不知道,我读了司马迁的那一篇《陈涉世家》有多激动,那是一篇佳作,任何人也写不出来。有此文笔,怎么能不流传千古?我张汤算什么?一个小吏。我比得过张良吗,那个兴大汉、定天下的大贤士张良?妻子摇头。我比得过周勃吗?那个清除吕氏一党,保住大汉江山的周勃?妻子摇头。张汤大笑,拍拍胸脯说,你说错了,我比得过他们,我绝对比得过他们,我在司马迁的史书里,地位一定不比他们差。你明白吗?知道我有什么独特之处吗?妻子摇头说不知道。张汤说,告诉你吧,我是一个酷吏,我能杀人。张良有本事得天下,周勃有本事保天下,我有本事以血涂抹天下。你说,我不也是一个奇人吗?
妻子惊得合不拢嘴,她想,从没听说过有人愿意做酷吏的,就是愿意做,也口里不说。妻子悄声说,为了出名,你真的什么狗屎事儿都做得出来?张汤说,这算什么?古人早就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你看那个勾践,连吴王夫差的屎都肯吃,他比我可是无耻多了,可偏就有人说,他也应该是春秋五霸之一。你信不信这世人有的是无耻之徒?信不信这种人世世代代不灭不绝?张汤说,我不能让司马迁死,他要死了,还有谁肯写我?只有他愿意写史时写什么五种体例,弄什么书啊,列传啊,本纪啊,表啊,世家啊,弄得挺热闹的。我愿意他写我,我要保住他,就是皇上要杀,我也得保住他。妻子说,你不会去筹钱赎他出狱吧?
张汤大笑,说:我要有钱,就不是张汤,是田蚡了。张汤就是张汤,只有一张不讲情面的脸,兜里不多揣一文钱。
张汤的妻子叹气,想问张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做朝官的,讲究的是有权有势。权能生钱,势就是排场。又有钱又有排场,多威风?张汤妻子看不懂张汤,他做廷尉,有许多人送钱、送礼。一次,太尉田蚡的亲侄子犯了法,田蚡的儿子来求情,张汤闭着眼睛,不听。求情的人一走,张汤就踱出门外,大声喝问:刚才来人都见过了谁?把人都给我叫来!当然有门房、管家,还有书童,在眼前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张汤问:田蚡家有金子,你们谁得了好处,拿出来!张汤眼睛眯着,大张着嘴,像鱼一样用嘴吐气,家人就知道情势不妙,就乖乖地从怀里、从袖口拿出一镒金子来,放在地上。
张汤看着金子笑了,笑得很开心,拿起一镒金子看,像不认识似的,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放在怀里沉甸甸的,放在袖管里还容易丢。你们几个,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几个人不敢不答,有的说:廷尉大人。有的拍马屁说:大人是两袖清风的好官。更有人说:大人从来不贪不占。张汤笑,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告诉你们,我是酷吏。知道什么叫酷吏吗?就是皇上最忠诚的一条狗,替皇上看着骨头的一条狗,我不啃那骨头,饿死了也不啃,别的狗想啃,我就咬死它。
张汤看过许多史册,他为司马迁叫好,只有司马迁才能想出这个主意来,称他是酷吏。张汤手握竹简,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上的猛兽貔貅,很赞赏它的矫捷、凶狠,说:皇上需要我,没有张汤,怎么对付那些泼皮无赖?酷吏,酷吏,《酷吏张汤列传》?《尧舜禹本纪》、《留侯世家》?我张汤能与古往今来的大圣大贤写在一起,此生足矣!他很振奋,为自己能名垂青史而振奋。只要司马迁能把他写在《太史公记》里,他这一生无憾。
张汤躺在床榻上,问妻子:你说,要是没有人拿钱赎司马迁,他会不会死?妻子说:一个吏禄六百石的小官,比起你们这些二千石来,差了多少倍?他这会儿正倒霉,谁肯救他?张汤不语,想想再问:要是有人肯救他,皇上一生气,救他的人也跟着倒霉了。要是没人救他,依大汉刑律,他只能受腐刑,不然就得一死。妻子说:司马迁要死了,就没人写你了,你这个酷吏也就不能名垂青史了。张汤正色道:你以为做酷吏容易吗?你得不贪不占,看风使舵,更要心狠手辣,当今大汉只有我张汤一个人做得到。妻子说:没有司马迁,就没人写你了。又没有人肯救司马迁,受腐刑比死还难受,他绝不肯受罪。
张汤阴沉着脸,看着屏风上的貔貅,这野兽很凶猛,据说貔貅有一个特性,两只利爪尖锐无比,一旦抓攫野兽,爪深入肉,与野兽同生共死,誓死也不肯放手。张汤想:司马迁会不会是貔貅呢?面临生死抉择,他会不会为了一部《太史公记》就甘受腐刑呢?要是他不肯受罪,一心就死,张汤那一点期盼就没了。张汤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计,他要让司马迁活下去。为了司马迁能写《酷吏张汤列传》,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司马迁在牢里住了一年多,这一天张汤来了,张汤对司马迁笑,说:你是一个文人,文人就没骨头,最丑陋,没脑子,圣上怎么想,就是大汉怎么想,干你屁事?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劝圣上,要圣上做三皇五帝?你做梦!
司马迁看着张汤,惊讶自己从前怎么没注意,张汤这个小人一脸奸相,鼠眼眯着,嘴里还有几颗蛀牙,发黑的牙不安分地咬切着,发出轻微的吱吱咯咯的声响。这声音在旁人听来没什么,可司马迁耳聪,大千世界风飞莺扬、树啸虫咝他都听得见,听着张汤这咬牙声,真受不了。他说:廷尉,你夜里睡觉是不是也咬牙?张汤愣了,问:你怎么还有这闲心思?我告诉你,你这人没夤缘。你看你,假装什么正义,为李陵说情,下了大狱,足有一年多,没人理你,谁肯出三十万钱赎你?没人。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哪一天皇上想起来,问有没有人拿钱赎你?没有,真的没有!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司马迁看张汤,张汤说话时脸相很奇怪,左脸颊一动一动的,胡子就抖;右脸颊肌肉僵直着,胡子就纹丝不动。司马迁是美丈夫,人生得俊俏,声音也很有磁性,说起话来侃侃朗朗,令人着迷。张汤最恨这种长相的人。古人总说,观人看相,十分模样。说的就是:看人的脸相,就足以看得出你的内心,看得出人的品性。张汤认为那都是胡扯,长着像司马迁这俊俏模样,人品就好吗?
张汤说:太史令大人,我不愿意让你死。你要有什么法子立功的话,圣上会喜欢的。如今皇上有几处心病,我可以告诉你。一是匈奴。你可以指证哪一个大臣,就说他与匈奴勾结,我去帮你找罪证。你立了大功,就可以不死。二是茂陵。那儿有天下豪强,市井泼皮,你就说他们想造反,指出他们的罪证。叫你的家人去茂陵埋下一块石阶啦丹书啦,上面刻上字,字你明白怎么刻,你就说“汉不汉,吃饱饭”什么的,这样你就立了大功。不然你就指证郭解,你也知道皇上最恨他了,一心想除掉他。你就说:夜观天象,有一邪星直犯天垣,直冲帝星。然后问起,你就隐隐约约破解说,不说破,让他猜知是郭解。不然你就指证诸侯王,说他们谋反。反正你得害人,坑人,你这么干,就能保住你的命。
司马迁从没想到,这些肮脏、污秽的主意,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他是用笔说话的,一旦下笔,竹简上的文字便优美如画,秀颀如诗,人怎么能把所有的肮脏、污秽,用这么流畅的语言说出来,而且说得这么有条理?司马迁简直听呆了,他说:张汤,你恬不知耻。
张汤扑哧一声乐了,太史令大人,你是文人,你明白什么叫“恬”?“恬”就是一张美脸,吊着一条巧舌头。你看我的舌头。张汤向前伸舌头……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春秋时有两个说客,叫苏秦、张仪,两个人专学辩术,都学得一般好,你讲得好,我也不差,谁也比不过谁。最后就比一样,你知道比什么吗?
司马迁当然不知道。
张汤奸声笑,胡子一抖,左抖右不抖:我告诉你,就比舌头。两个人往一起一站,头齐着,肩并着,向前伸舌头,谁的舌头长,谁就最有本事。张仪跟苏秦一比,最后还是没比出输赢来。苏秦的舌头宽,前面是平的,说话就声音厚重,能得人信任。话就说得稳,说得准。张仪的舌尖窄,说话声音尖,伶俐婉转,能如潺潺小溪,沁人心田。这种人能把死人说活,活人扳倒,放倒之后再扳起来……
司马迁从没听人讲过这些,这些似乎也不是学史、学文时能弄懂的。就像是泼皮无赖骂街的市井俚语,听都没听说过。司马迁看着张汤,像看一个陌生人,这不是在朝廷上说话铮铮有声的张汤,纯是一个泼皮。要听到张汤这么说话就好了,皇上一定会认清张汤的真面目,那时该下狱的就是这个酷吏了。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要写整车整车的文牍。听说你还要写我,说我是酷吏?你写不成了,只能一死,过了冬至,要是没人拿钱赎你,你就得死。不然你就受腐刑吧,做一个被阉了的阉宦,那有多好啊?
张汤隔着监栏,双手扯住司马迁的耳朵,把司马迁的一张大脸扯在两根栏杆间,悄声说:看你一脸蠢相,满脸傻气,写什么《太史公记》?还是给阉了,放在皇上的宫门口,打盹,听声儿,伺候着吧?
司马迁心里空荡荡的,他做官弘扬正气,很推崇赵襄子。刺客去刺杀赵襄子时,一大早天不亮,赵襄子就坐在堂上等着上朝,这是一个好官。司马迁愿意做一个好官,做人就是要堂堂正正,像张汤这种卑污小人,怎么能做到九卿品位的官员?他恨恨地说:像你这种滥污之人,狗彘不如!张汤笑着说:太史令大人,你算是什么?通身上下没一件东西像样儿,只有一支笔值钱,你说人是好是坏,世人姑听之,世人妄听之。你说是黑是白,人都相信。可没了一支笔,你算什么?你才是狗彘不如!听说你要写酷吏,把张汤写成一个不知人伦不懂事理的混蛋?苍天有眼,你写不成张汤,只能死在张汤的牢狱之中。
司马迁心中恍然,原来张汤是恨他的一支笔。也是难怪,司马迁如何写书,差不多整个长安城的官员、庶民都耳熟能详。一旦遇到熟人,他就讲他的《太史公记》,讲一回激动一回,讲一回书中人物,就又活过了一回。司马迁好在酒肆作坊讲他的历史人物,讲陈涉、吴广,讲高祖皇帝与项羽的垓下一战,讲留侯张良圮桥三进履。讲给市井工匠、街头闲人听,讲给妇孺老幼、男男女女听,历史人物脚踏铺展开的历史长卷,一个个缕缕行行、悲喜交集,椎心泣血、若痴若嗔地走来。讲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如痴如醉。司马迁从讲述中体味到,如不能讲得顺畅,动情,就不能深切感人;讲述时司马迁能从市井小民眼里看到光芒,这眼光是期盼,是向往。司马迁明白,他是写给所有的长安人看的。只要长安的庶人、草民看得懂,后人就能够明白他写些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除了让人听得血脉贲张,让人一心向往,他的文字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让像张汤这样的酷吏、贪官畏惧。原来贪官也怕,怕身后事,怕死了留下骂名。司马迁心中愤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一生索求也太多了,既要权势,又要名利,还要死后的荣崇,天下好事岂不是要被他一个人占尽?司马迁恨恨地说:张汤,只要我不死,你这个酷吏,就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张汤笑了,很得意:太史公,怕没这个机会了,再过几天拿不出钱来,你只能一死。你死了,你的《太史公记》也没了。不过也许会有哪个好事之人,会把你的《陈涉世家》、《留侯世家》什么的传下去,你可能会因此而不朽。只是你要想写《张汤列传》,没机会了,你再也没机会了。你说这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司马迁坐在牢里,心里凄苦,也挺激动。他是太史公,是大汉朝的秉笔者,大汉朝的历史只能由他来书写,只有他才能秉笔公正、不偏不倚写下这上百年的历史,写下中华文明长河的历史。他眺望着波波澜澜的江河:黄河水黄,从河边的泥土中站起人类,男人,女人,饮着黄河水,吃着五谷粮,繁衍着子孙,人类就像黄河鲤鱼一般,成群成群地滋生。像黄河边的庄稼,白日黑夜脆声地啪啪拔节,人就成熟了。再交合,又产生新一代的人类。有血统的家人组成了家庭,有首领的家庭组成了氏族,人类就强大了。跟着黄河生,听着黄河长,黄土刮黄了皮肤,眺望夜空的眼光变成了星星,黑幽幽且深邃,亮晶晶的又期冀,这就是司马迁看到的人。人是由黄土和星辰组成的,黄土是现实,是兽性的,不可摆脱人类欲望;星星是眼里的目光,是人类的理念,盼望着离尘却土,飞飏升腾,离开混浊的尘世。但人身上的水分太多,吸足了黄河水的身体,灵变成了肉,肉体太过沉重,无法载重意念的轻灵,飞扬而去。司马迁满怀深情地眺望人类,他能从黄河边看到那些赤裸的人类,用水和泥,烧制陶器。古老陶器的产生,只为了方便口腹之欲,陶罐里汲满了水,用头顶着;女人的一搦腰肢,在银光如练、黄水如系的长绸中飘拂。女人如舞若歌,男人如蛮似雄。黄河是长河,几万年的流淌,河水波成了石刻,刻在水面上,刻在人脸上,刻在历史上;风化了,剥蚀了,历史老了,人老了。可经黄河水拂,从水中站起的人类又焕发了新颜,如火中涅槃的凤凰,得到了新生,一代一代,以至于无穷。司马迁看到了燧人氏,他发明了火,又把人类从平地移到山洞里去。司马迁也看到了神农氏,他不断地吃草,长长的绿草把他的肠子扭得曲曲折折,消化变得日益艰难,吞吃下去的毒草使神农氏的脸黄了又绿,红了又青,人类把吞噬各种恶果的结果,表达为身体承受痛苦千奇百怪的表情。司马迁也看到了黄帝,他站在一辆古怪的大车上,指挥着百兽向蚩尤宣战。百兽是善良的,是深切地懂得人类语言的,不用任何驱使,就情愿追随黄帝,同凶残的蚩尤一战。
司马迁眼前的图画太多了,从黄河之浩浩荡荡到眼前的昏黑牢狱,都成了司马迁说不完、吐不尽的情愫,他要写历史,写从黄河岸边站起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第四章

羊车每天黄昏停在宫前,刘彻一坐上车就有些困倦,随着羊车的一颠一摇,渐渐入睡。身前身后的虎贲、郎中、宦竖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羊车,向后宫而去。夕阳点染着,绵羊全身尽成暖色,尽显诡异。再加上默默缓行的人们,这一支队伍就像一抹轻烟,一串魅影,在湖间、回廊、树丛中游移。刘彻睡得很香,他累了,这些日子羊车把他扯到从前不曾宠幸过的大受冷落的妃子宫里,这一次把他拉到一个半老徐娘的老妃子宫中。他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个女人,她用皂角染过的鬓发极黑,黑得不自然,眼角的鱼尾纹粗粗的,胀满左半面脸颊。女人跪迎他,话语很淡,说是迎接皇上。刘彻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羊车虽说是随兴而至,但从来也没把他带到这么一个老女人的身旁。
刘彻说:坐吧。这妃子顿时惊慌,忙忙地说:圣上,你还是到别的宫里去吧?刘彻问:你想赶我走?妃子说,不是想赶走皇上,是千盼万盼,只盼一回。从前盼,盼酡红颜,盼醉了心田;看沙漏无声,吞噬时间;听竹梆轻响,知更深夜寒。后来就不盼了,红烛照亮了白发,辛酸写满了脸颊。女人的一生一世,就这么在盼与不盼间没了。
刘彻听得心头酸楚,但毕竟没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盼望,就感触不深。他说:你这不是把我盼来了吗?女人抿嘴一乐,说:羊车有心,皇上无意,羊愿意带皇上来,皇上不愿意来的。刘彻悄声说,我乐意来。他握着女人的手,体味着不太年轻女人的温柔。女人抚摸着刘彻,说,你是皇上,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盼望?刘彻不说不知,只是笑笑。他说,他愿意他的女人都快乐,让她们都活得幸福快乐。他看看床榻,长嘘了一口气。还不错,吴福办得不错,床榻是新的,被衾也是新的,不再有穷酸气,这是他吩咐过的,吴福都照办了。刘彻想,他要好好与这个女人亲热,她期盼得太久了,一定很渴望与他亲热。但女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看也不看他;他静待着,等女人来侍候他。可女人不来,只是瞪眼看着宫殿,看着殿角,那里有一蛛网,蛛网上没有蜘蛛。怎么会没有蜘蛛呢?
女人蓦地哽咽了,哭泣着,说,对不起,皇上,我没法子,我没法子与你亲热,我不会……我不会亲热了。
刘彻说,没关系,我跟你抱一抱,来,抱一抱,你没什么吧?
把女人抱在怀里,有一点儿吃惊,身子抖动如筛,一阵阵冷,身子发冷,只觉出她骨头很轻,但不知她屁股上竟没有肌肉,一摸只抓到长长的皱皱的筋皮。她怎么了?怎么能羸弱如此?他很体恤,觉得可怜,陡然生出大悲悯,像抚摸小动物一般地怜爱她。她不动,渐渐地不吁不喘了,说,我……很瘦……太瘦了,是吧?
能摸到她的每一根筋骨,能体味到她尖尖的乳头像石子般硬硬地擦着他的皮肤。他受不住,但他决心受住,他要体恤这个女人,怜爱这个女人,一种很悲壮的体味与爱怜。他抱着女人,像是抱着一捆干柴,问,你什么时候入宫的?十七年了,十七年前,我十七岁,那时人人说我长得丰腴。我三十四岁了,三十四岁了,老了……
刘彻忽地想到,他与皇后卫子夫在她三十四岁生日那天的一场云雨,进行得轰轰烈烈,他不依不饶,卫子夫也不屈不挠。卫子夫妖娆,丰腴,不放过他,要他连幸她无数回。一夜后,他的腿有些哆嗦,真疲乏啊。他抱着女人,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女人说,不说吧?皇上也记不住,你只记着,有一个没有屁股的女人,是你的,没有屁股的女人。你有许多美人,可你没有一个没有屁股的女人,她也长得不美。她咯咯笑着,苦着脸笑。她问皇上,要不要去别人宫里,找一个美貌的妃子?他说不,既是羊车来了这里,就住这里吧。
夜里,他搂着女人睡,说起当年他十一岁时,母亲王皇后就搂着他睡,用一件长长的茧丝衣服裹着他,不让他触摸到女人的肌肤。他觉得奇怪。母亲说,男人与女人不能有肌肤之亲,有了肌肤之亲,人就变了,男人不成熟,就像是种子不熟,没有籽实,怎么结果?母亲告诉他,你还小,不能接近女人,女人风骚,会弄得你流失了男人的精血,那你一辈子再也不能幸女人了。能驾驭住女人,你才能做男人,何况你要做天下女人的男人?他讲母后,讲王太后时,心里无情也有情,语言无心也有心,想着王太后,说着他的童年,就渐渐入睡了。
天亮时,他听到了吴福的呼声,吴福大声叫:皇上,皇上!吴福的声音有些惊慌,他睁开眼,眼前有许多宦竖与郎中,围绕在床前,似乎用身体拦着他,不想让他看见什么。他大声问:怎么了?你们来干什么?
吴福伸出两只手,这手肉厚指胖,安抚似的说:皇上,皇上不慌,咱不慌。刘彻大怒:慌什么?给我躲开!
所有的人动作都慢,极不情愿地慢慢闪身,让开了门前。
他看见了什么?那个女人穿着一袭新衣,脚套一双新鞋,正吊在宫门的前梁上。
一刹那,刘彻要吐出胃纳,要吐出心血,也许要吐出他昨夜搂着女人说的那些温柔话语,吐出听进耳里这女人的呢喃私声。他大喊一声:走!
他站起身来,才发现一切都那么低俗:宫殿是旧的,虽说刷过了桐油,但廊柱中间多有虫蚀,大大小小的虫眼里有无数只虫子在瞪眼看他;被衾是新的,但刺绣太差,绣上的鸟儿不像凤凰,不像孔雀,更不像雉鸡。粗俗,卑贱,一切都是那么碍眼,他怎么会在这里安睡?连女人在眼前吊死,魂魄飘移,也一无所知?
刘彻走得很快,甚至来不及穿衣服,吴福与几个郎中手疾眼快,在廊柱中、殿门前就匆匆给他套上了衣服。刘彻经过羊车时,拔出剑来,挥剑,四只羊头滚下草丛,血光飞溅,张着嘴的羊头滚落在刚刚被咬噬成半截的残草上。
司马迁的妻子有一个心病,就是她只生养一个女儿,没替司马迁生下一个儿子。没有儿子,司马氏就没有未来。司马谈就是独子,再生下一个司马迁,就是两辈单传了。司马迁要是没有儿子,这从有虞时代就辉煌显赫的史官世家司马氏传到了今天竟断了香火,没了子孙承嗣,这还了得?她想了许久,就同女儿商量,能不能把任安那钱送给狱官,挑几个洁净女子入狱去侍候司马迁,要她们替司马一家生出儿子来,以承祧司马家族?女儿说,这件事很难做。妻子说:难做也要做,这是司马家最大的事。
母女俩就去乡间寻找女孩儿。要有灵气些的,福相点儿的,血气足的,选了五个,要送狱里。司马氏把这五个女孩子召来,要她们跪在林立般的祖宗牌位前,说:这就是司马氏,是从有虞时代就有的名门望族。我家老爷犯了事,入了大狱;但我司马氏没犯大罪,我司马氏不能没有子孙承祧家业。你们五个人都是穷人,可都是好女孩儿家,要你们入狱去侍候老爷,谁能生个儿子,她就是司马家的少夫人,就可以死后入坟,灵牌入祠,生人坐堂。这是无比荣耀的大事儿,你们要做得到,连你们的家人也可以得些好处。
五个女孩子都愿意做,这天夜里就挑灯登车,送入大狱。
狱官收了好处,把司马迁移到一间新屋,这也不算是屋子,只是对面有一个监牢,牢里关着刚刚迁过来的李陵一家而已。但好在不像大狱,横竖看去满满的笼子,十间、二十间挤满人,相互间做什么都看得见。司马迁以为有人愿意拿钱赎他出狱,狱官收受了好处,或者是皇上发了话要放他出狱。正胡乱猜想,就听得牢门打开,狱官领来了五个女孩子。
狱官笑眯眯地说:太史令大人,你的好运气来了。这五个人是专跟你讨要儿子的,你忙来忙去,忙着写书,忙着救人,还真忘了一件大事,没有为你自己生一个儿子。
牢狱变成了新屋,像是人类从远古时代走来,荒野丛草,逐浪逝波。草伏处,站起了人类;草挺兀,淹没了兽欲。风声鹤唳,水湍树嘶,淹没了男女交合的呻吟,在汗水中洗礼人欲,血浴着新生。五个女孩儿围起司马迁来,静静地坐着,乳怒挺向司马迁,披发如虬结的树根,盘旋着,飞绕着,生生织成了纷乱的人欲。情不在,欲在,生殖成了目的,欲望成为直接的渴求。女人渴求种子,渴求安慰,渴求充实。她们用目光注视司马迁,要他安抚自己。可司马迁的目光没有兽欲,没有人欲,没有渴求,只注视着远方,他的欲望在于历史,在于黄水、长河,不注目女人。
女人是丰腴的,充血的,健壮的,秀颀的,围绕着男人,滋润着男人,丛生着男人。男人就刚强就挺拔,就无往而不胜。司马迁笑了,他看见了远古的祖先,正顽强地、顽固地一笔一画地把文字刻在壁岩上,再用鲜血点染那文字。认真地说,那不是文字,只是似画非画、似字非字的象形。又看见另一个祖先手里拿着贝叶,用加了赭石色的土在贝叶上涂写着。这些人就是司马氏,司马氏就是历史,历史是由无数个司马氏写成的。
女孩子伸出手抚摸他,想唤醒男人,生殖的欲望来自两情相悦,交合就如泥土与河水咬噬,产生出炽热的骨骼。她们呼唤司马迁,想从他这里窃取精灵,把他的灵性他的禀赋他的天才他的文采统统吸走,凝成一颗充实的种子,种在心田。这不单是为了司马氏所答应的好处,更是她们做女人的根本欲望与自身渴求。欲望得到了呼应,司马迁也有了本能,他是男人,他要求媾,与那几个女孩子相拥,他是健壮的男人,渴望生殖,梦中不是有一个男孩子或是几个男孩子吗?那是他的儿子,儿子再生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啊。但他不能刚强。
似乎能看到对面牢房内李陵母亲正用哀伤的目光瞠视他,问他,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穷奢极欲呢?你的一生难道就是这样度过的吗?他怕那诘问,不敢看,有人盯着他看,就不敢做任何事儿。他是文人,文人不屑污行,他不能那么卑微下作。
女孩子的热情渐渐低迷,用迷惘的目光看着司马迁,无可奈何。男人不该是这样的,桑间濮上,田头地脚,男人好的就是男贪女爱,怎么能这样呢?他只要看着那几个丰腴的女孩子,像是看着饱满的种子,看得馋涎欲滴,看得如痴如醉。
廷尉张汤来了,问:是谁放进来了女人?狱官说,大人,我得了命令,要给司马大人一些女人。我就……张汤笑了,笑得很诚恳: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有命令,是谁的命令?是皇上吗?皇上惦念着司马大人?司马大人,你喜欢女人,是不是?你要用她们,也行啊,可你得让我张汤知道,酷吏的心是狠了一点儿,是不是?我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来人,把她们扯出去!
上来几个狱卒,扯着女孩子,扯出去,她们喊着叫着,但狱卒无心怜惜,生拉硬扯,把她们全都扯走了。司马迁看着张汤,大吼:她们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你要干什么?张汤说,我听说了,这些女孩子是你老婆弄来的,想你没有儿子,平时干吗去了?这会儿你是监犯,在狱里弄得女孩子大了肚子,生了儿子,皇上知道了,会问罪的,我可担不起。司马迁恨他,心里又羞又恨,心底里涌上来疲惫,只呆呆望着张汤。
夜上来了,司马迁坐在铺草上,无所思,无所盼。他听得草响,看到李陵的母亲凑向他。司马迁不知她要说什么,但他可什么都不想说。
李陵母亲说,太史令大人,你错了。
司马迁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李陵母亲说,你同李敢不一样,你没有后代,只有一个女儿,你没有后代,明白吗?
司马迁不明白,何以说起这个了呢?
李陵母亲说,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媳妇,李陵一败,便注定我一家都得死。李陵平时很迂,像他的祖父。我便教诲他,要他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告诉他,你记着,大汉是大汉,李家是李家,大汉总会存在,李家却可能给人族灭。一旦败了,你要怎么办?李陵说,我会自尽。我告诉他,你战败自尽,李家也保不住,有人会在皇上面前告李家,李家会全家获罪,性命不保。你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李家才可能有后代。我早就告诉了家人,他们全都知道。
司马迁看着李陵的弟弟与李陵的妻子,他们很平静,早就知道了,一旦李陵兵败,他们只能一死。李陵母亲说,我告诉他,他为大汉作战,兵败时,他就只能想着自己家了。他再自尽,就是不孝。我要他活着,李家只有一个人能活着,我要他活着,要他在匈奴再娶女人,生儿子,他会听我的,他会听我的!李家有后,李家对得起上天,不会绝后的!
话是喊出来的,她嘶声而喊,用尽了气力。
司马迁蓦地看到,她的头上有白发了。她是李敢的妻子,李敢是被霍去病杀害的。有人说,李敢与霍去病在宫中射箭,被霍去病误杀。但李家人不相信这话,他们坚信,李敢是被霍去病杀害的,是被皇上杀死的。李陵母亲说,你是太史令,是正直之人,但你没有后代,从有虞时代就辉煌显赫的太史令家族怎么可以无后呢?你没有后代,就对不起你的祖先。你得千方百计得一个后代,或者是得几个后代,你懂我的话吗?
司马迁懂,但他很悲哀,无法在牢中与几个女孩子亲热,有人当面瞧着,他做不出来。李陵母亲说,我对他们说,李陵会娶一个或者几个匈奴女人的,他一定会替李家再生几个猛将,李家世代良将,不能到了他这一代就无后。我的这个儿子是一个文人,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没有李陵勇猛,所以我不要他生儿子,他只能与我一起死。
李陵的弟弟正仰着头看天。他不怕死,愿坦然受死,他与李陵一样,也担承着李家繁衍后代的任务,只是李陵要求生,他就必须死。
李陵母亲说,司马大人,我看世事不像你那么迂,你得为司马一家繁衍后代,这是你首先要做的。真可惜,如果我有女儿,我会让她早早嫁你,为你生下一个儿子,你是大汉最有骨气的男人,你没有后,天理不容!
司马迁睡不着,想着李陵母亲的话,这些话大逆不道,匪夷所思,但细想想,真的很有道理。李陵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想?是李家人天天征战战场,天天面对死亡,一朝梦醒,家中便多了鳏寡之人?还是他们早早就懂得了人类存活的机窍?司马迁的脑子里满是锦绣文章,惟独没有这些智谋。他很少想这些,但细想想,他明白,李陵母亲的话是对的,他对不起司马家的祖先。
但他怎么能存活下去呢?皇上恨他,恨他多嘴,但皇上也许不会杀他?李陵母亲的话粉碎了他的梦:皇上不会体恤你,看他喜欢不喜欢你这支笔,他不喜欢,你只能一死。
他不愿死,也不能死,要为司马代一家延续子孙,他要写《太史公记》,延续司马氏,是司马家族男人的使命。写书是父命。这是他必须做完的大事。
刘彻恨司马迁,他命请窦婴来,要听一听这个老臣的意见,他知道,窦婴多半不会愿意他杀死司马迁,窦婴久未上朝,他想听窦婴说些什么。窦婴听他说司马迁,说,我没看过他的文章,皇上能不能讲讲,他都写了些什么?刘彻一听,顿时恼怒:他写了什么,你听听,让吴福念一念,你听,你好好听听。
吴福的声音令窦婴受不了,那尖声像有利器刮过耳膜,他说,好好,我来看,我自己看,不必念了。
窦婴看着看着,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放肆,笑得很天真,令刘彻大为恼火。刘彻呵斥他:你笑什么?没看到他这篇《高祖本纪》里侮辱我高祖皇帝吗?他说,高祖皇帝与项羽作战,被箭射伤了胸,反而去抚摸脚踝,说,这个混蛋射伤了我的脚。项羽要杀我高祖皇帝的父母,高祖皇帝还说,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要杀你爹,一定不要忘了分我一杯肉羹。他这么一写,岂不是把我高祖皇帝写成了一个泼皮无赖?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窦婴笑笑,放下竹简,对着汉武帝大施一礼,说:老臣贺喜皇上,皇上大喜了。
刘彻愕然,问:你是说我杀了司马迁,是我大汉的大喜?窦婴说:不是,我是说,皇上有了司马迁这个太史令,就可以名垂青史了。刘彻脸色一沉:我要靠司马迁名垂青史,你没说错?窦婴说,皇上也知道,古时的三皇五帝,人人都有显赫功绩,但他们死后,平生事迹便很少流传了。没有文字记载,久后湮没无闻,这种事儿还少吗?那些写得板板正正的文字,又有多少人记得呢?如今说起三皇五帝来,最能记得清的不是禹怎么治水,反是禹的妻子涂山氏在家里等他回来,反复吟唱的那一句:回来吧,我久久地等着我的那个人呀。如今高祖皇帝才逝去那么六十多年,民间还流传些关于高祖皇帝的传说,司马迁把高祖皇帝记下来,写得栩栩如生,这个人有血有肉,有机巧有智谋,你不觉得这么写,人们能牢记他吗?
刘彻忽地笑了,想起了母亲王太后给他讲的那些高祖皇帝的故事,他说,他把我的祖先写得像一个泼皮无赖。窦婴说,高祖皇帝就是那样儿,司马迁把高祖皇帝的过失写得明明白白,你不愿意吗?刘彻说,皇帝也有过失吗?窦婴说,有,而且很多。写得越多,他就越是可爱,可信。
刘彻不语了,笑着说:我很久没听你说话了,你不在朝上,总觉得少一点儿什么。窦婴说,没人对皇上喋喋不休了,皇上的耳根就清静了。刘彻心知他说得对,只有窦婴常对他说皇上的过失,他不喜欢听。谁喜欢天天听人家说自己的过失呢?窦婴叹口气说,活着看不到司马迁写我了,但我死后,巴望他写我写得很真实,写我的过失,写我的为人。只有他那一支笔,才能让人不朽啊。
刘彻要李夫人给他讲高祖皇帝的故事,她讲得有声有色,把司马迁写的高祖皇帝讲得很风趣。他明白了,司马迁会写,他把高祖皇帝的机智、奸狡、无赖写得淋漓尽致。蓦地一想,司马迁写自己,会怎么写呢?他明知道自己的毛病:愿意求仙,愿意长生不老,渴望求得像古时彭祖那样的寿数,愿意活八百岁,如果他真能活上八百岁,大汉天下就会万世永固。古时人一定有活到了那个岁数的,不然怎么能传说下来呢?
他传张汤来见。
张汤躬身施礼,等皇上问话。张汤很轻松,只要不是拿无法决断的大事来烦皇上,他就会轻松一些。他抬头笑着看皇上,尽量笑得和气些,他面对铜镜时的笑意就比较自然,比较可爱。刘彻问,司马迁在牢里怎么样?
张汤说,关了一年多,怨恨至极。
刘彻问,他恨什么呢?
张汤说,他看不惯,看不惯监牢里的一切,看不惯人的卑污品性。他像楚国的屈原,众人皆醉,只他独醒。
刘彻笑了,问,你能放过他吗?
张汤最怕的就是皇上这么问,他能不能放过司马迁,有什么用?重要的是,皇上能不能放过他。但他不敢这么问,皇上问他的主意,他就不能没有主意。他说:皇上喜欢他的文笔,他就有命。皇上不喜欢他的文笔,他就只能一死。
刘彻说,我喜欢他的文笔,可我不喜欢他为李陵说话。
张汤后来反复地想,皇上为什么这么说?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皇上是要给司马迁一个教训,要他记住,为李陵争辩这件事,他得承担罪责。怎么让他承担罪责呢?张汤说,我要让皇上满意。可怎么能让皇上满意呢?
刘彻听张汤说,要给司马迁议罪,没有人肯替他拿钱赎罪,他就只能一死或者受腐刑。刘彻皱一皱眉,他不大喜欢腐刑,但这是从高祖皇帝那里承继下来的,不能废除,就施腐刑吧。但他回头对张汤说,司马迁没有儿子,没有子嗣,是不是?
张汤说是。
刘彻说,你好好安排,司马迁是一个好太史令,他不能没有子嗣啊。
张汤听说司马迁的夫人来了,长跪在廷尉府门外。他急急喝令家人,怎么弄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只要是忠良正直之人,就不能拒之门外吗?快请,快请!
司马迁的妻子进来了,张汤请她落座,问,夫人来我这里,有什么吩咐?司马迁妻子流泪,再要跪下。张汤说,司马大人是忠臣,你要跪我,就是我的罪过了,你有话就说,说。
司马迁的妻子说,请求廷尉大人,让司马迁得一个子嗣,如果有子,他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上一次弄去了几个女孩子,没有请廷尉大人允许,这一次请求廷尉大人帮忙,司马家的后代就靠大人了。司马迁妻子再跪叩求,十分悲伤。
张汤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你要能答应我几件事,我就帮你。司马迁妻子说,行行行。张汤说,你得悄悄做事,不能在狱里大张旗鼓,身上有孕了的女孩子,要带她们悄悄离开,此生此世不得称司马氏,你愿意吗?司马迁的妻子说行行行。张汤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走漏了消息,我一生不得安宁,是生是死就靠夫人了。你做这种事,要悄悄做,不能让人知道。
狱里没有白天黑夜,司马迁有时与李陵母亲闲谈,问她李家的事儿。李陵母亲一次次地讲,就讲了李广射矢入石,箭没至羽的奇闻。也讲了李敢是霍去病杀害的,他怕李敢有军功,怕李敢的功劳盖过了他。皇上说,掩埋了吧,就埋了李敢的尸体。李家不敢问,不敢问李敢是怎么死的。李陵也是一员猛将,他想问明白父亲的死因,母亲说,你不要问,只记着你是李家的大将军,李家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辈,但你也不能像父亲那样白死。司马迁问李陵母亲,我一直不明白,李广将军立过那么多的军功,为什么终其一生,不得封侯呢?李陵母亲说,我也只是听说,不一定是真的。太史令有一天如果出狱,千万记着不能写这件事。我听说,他在一次立大军功后说,这回就连皇上也不敢不封我做侯了,我立下了军功,皇上就得封我。这话让人传上去了,皇上只是一笑,当时就是没封他。他哪记着这件事?只是酒后狂言,以为皇上不会当真,但他一辈子至死也没封上侯。
可能皇上想,封不封你侯,可不是你的事儿,那是我的事儿。忠于大汉,那才是你的事儿。你是我的奴才,你就得听我的。皇上真的这么想,他的心也太狭隘了,他就不是一个明智之君。但皇上是不是明智之君呢?
任安在府上饮酒,忽听说张汤来访,心里嘀咕,他来做什么?我与他素无来往,他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儿呢?他出来接张汤,张汤笑着说天气,说人事,就是不说朝廷中的事儿。任安也赔笑,寒暄。等他坐定,就问,廷尉大人有什么吩咐吗?张汤说,听说大人与太史令是至交,是不是?任安说,谈文论笔,能谈得来,就算是至交,那说的就是我与太史令大人了。张汤说,好,好啊。只是我不明白,北军使者为什么不去找人,求告一些钱来赎太史令大人呢?没有钱赎,太史令大人只能一死或受腐刑了。任安说,我拿了十万钱,但我再也没钱了。廷尉大人有意帮他吗?张汤乐了,我没钱。只是你该帮他。任安说,我不敢求人,怕给人带来祸殃。
张汤说,是啊,是啊,谁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但我告诉你,拿不出钱来,太史令大人的命就没了,你是他的朋友,总该做点什么吧?任安问,廷尉大人有什么教我的吗?
张汤说,你是他的至交,他敢替李陵说话,你就敢帮他。你帮他一下,找几个有血气有灵性的女孩子,我让她们入狱,要司马大人有后,你看怎么样?
任安很吃惊,想不到提出这件事儿的竟是张汤,他盯着张汤问,如果皇上问起,可是大罪啊。你不怕?张汤说,我不怕,我只说不知道,你也推说不知道好了。任安说,你会不会害我?张汤大笑,我害你,我害你有什么好处?我自己有好处吗?我看司马大人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你不愿意做,我就去找别人做。任安说,我愿意做,我找人。张汤说,你得保证,怀了孕的女孩子一定要让我看到,我与你一起安排她到一个地方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么做,我才放心。任安说,好。
刘彻问李夫人,你说,像司马迁这样的人,他最在意的是什么?李夫人说,他可不像我们女人,他大概最在意名声。刘彻摇头,他不相信,如果司马迁最在意名声,他就不是一个男人了,他一定很在意他没有儿子,他会不会想到,那个让他司马氏有后嗣的主意是皇上想出来的呢?他最恨做事太绝,他不做那种事,要司马迁受腐刑,就是做了让司马氏断子绝孙的事儿,他做那伤天理之事,要让司马迁明白,他是一个圣明睿智的皇帝。他说,我要他有儿子,他一定会感谢我的,他一定会明白,我既照顾了大汉的刑律,也照顾了他司马氏一家,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李夫人说,皇上英明,只怕司马迁不会体谅皇上的苦心,他若不愿意受刑,那怎么办呢?刘彻说,你不明白,他会接受腐刑的,不愿意接受腐刑,就不是司马迁了,他一心要写《太史公记》,把那部书看得比他的生命还重要。李夫人不懂,她说,他很疯狂吗?刘彻说,不是,他很执著,他的父亲司马谈就是一个很执著的人。我封禅时,司马谈站在我身后,我要站在左边,他说,不可,不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孔子说过,周人祭礼,才站在廊柱下,殷人是站在廊柱间的。他说我是周人的后代,不应站在廊柱间。这祭礼地有两棵树,就意味着是两廊,皇上决不能站在树间。我不想听他的,你猜怎么样?他跪地叩头,如丧考妣,大声说,皇上不听微臣的,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看看下面,一眼望不到底,那可是万丈悬崖啊。我只好听他的了。司马氏一家就是这种人,宁死也不开窍。李夫人说,他宁可死也不肯受腐刑,你怎么办?
刘彻说,那他就死去吧。
任安来了,轻声说,我没办法了,你只能受腐刑。司马迁说,我是男人啊,怎么能受得了这天大的屈辱?你让我受刑,我就成了宦竖,成了一个阉人,我还是什么男人?我再怎么写字?我能写得出阳刚激越的文字吗?任安大声说,你怎么不能?你是谁?你是司马氏的后代,你是世上惟一一个司马家的人,你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能写出百世不朽的文章。你没听说过吗?你那几篇文章,长安城里人人传诵,有人为了看你的文章,把那韦编扯断,分开几个人看,看完再编起来?你怎么不能活?有什么不能活的?受一点儿委屈算什么?你要死就死,你死了,也是司马氏的不肖子孙!
司马迁说,不能,我受不了……受不了……
任安走了,司马迁趴在牢栏前痛哭,蓦地发现狱卒正悄悄地带走李陵一家人。是要斩头吗?要杀了李陵一家人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杀了一家三口吗?如果是这样,李陵家就再也无人了,长安城里就再也没人提起李陵了。从李广到李陵,三代名将,簪缨世家,就这么灰飞烟灭吗?司马迁哭了,他哭泣,为别人哭泣,也为自己哭泣。
他没注意到,几个女孩子来了。这仍是那几个女孩子吗?不是了,他看到了,这几个女孩子更年轻,更丰腴。她们来做什么呢?他泪水长流,趴在监栏前,看着她们,看她们默默地脱衣,围着他,坐在一处。女人的下身是山,山连着山,女人的胸乳就是峰,峰连着峰。她们看着他,无语无声。似乎从田野里,从井田中,从荒野里唤醒了蛮歌,那是行者击柝,在路上求访《诗经》时歌吟的长歌。长歌当哭,长歌当笑,长歌如诉如泣,长歌若断若续,他听到了男人女人的歌舞。原来人类是这样繁衍子孙的,他们靠激情,靠诚实,靠心血浇灌,才孕育了子孙,延续了人类。
他伏在地上,想到了李陵母亲的话,他是司马氏的子孙,他要让司马氏繁衍,让司马氏有后代,子子孙孙无穷尽,延续下去,用他司马氏的一支笔写下去,正直与忠良代代相传。
他脱尽了衣服,站在女人中间。

第五章

男人很郑重,脱尽衣物,与女人在黄河边亲热,交媾成为目的,交媾为了子嗣,交媾为了司马家族。他很认真。文人对于女人的亲热,多半有些势利,喜欢美感。骨美的女人与肉美的女人皆为文人至爱。从司马迁起始,一切文人的贪欢,多半会从文字到实在,从实在到文字,都极梦幻,也极现实,分不清梦幻与现实。
司马迁扯着女孩子的手臂,文人的心愿是倾吐,愿意向自己的女人倾吐,说自己的心事,说梦幻。他总把自己想成远古的初民,在篝火旁披着头发、赤裸着身体与女人交媾。血在身体内流淌,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只是燧人氏的、神农氏的或者是黄帝的,男人的天性瞬间毕露,心是野性的,膨胀为最大,心血勃激,汩汩而流,交媾产生了想象,产生了形象,只有文人才能把交媾和形象混淆。
躺在女人的小腹上,女人像山,有呼吸,有温度,柔软丰腴的山。他扯着女人的长发,长发无垠,绕着缠着,但不浸淫心田。男人敞开自己,体味着女人;湿润柔软是女人的本性。文人的体验是纤细、轻微、温柔的。司马迁在这一瞬间完全体味到人类生殖的渊薮,把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男人,或是三皇五帝;另一个是他自己。那个自己越来越小,恍惚间只是他景仰的那个男人。身体畅快地享受着,心灵却还不肯舍弃,残存着一点点理性。人类在生殖中本来固守兽性,生殖的愉悦是从浴血中来,流血舍肉才成就了果实,抛弃身体内的精血,就孕育了另一个自己。司马迁想着自己是一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站在黄河边用一支笔描述人类生存的男人,他是见证者,是史官。他把人类的生存从生殖到生产,从生命到生活,巨细无遗地记载下来,传给子孙万代。他心里大大膨胀起男性,刚健挺拔的男性是一座巍然耸立的塔,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人。汉武帝刘彻算什么?他只是一个大氏族的首领,像黄帝,像蚩尤,他战战兢兢地听从命运对他的安排,从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中看清自己的宿命,想要明白如何做一个刚强伟岸的男人,想要明白大汉天下如何兴旺,就得向司马迁请教,向从有虞时代就参与巫觇仪式的史巫之官请教。
司马迁听见了歌声,阡陌纵横的井田里,桔槔吱嘎作响,欢乐的男女们对唱情歌。生产是为了生殖,生殖是人类的根本目的。司马迁在歌声中,在图画里能听到自己的种子落入女人心田里扑簌簌的声音,看得见女人流汗浴血,男人的雄心大起,会意地笑了。
张汤叫几个女孩子过来,命令她们脱下上衣,女孩子们默默地跪着,很郑重,也很沉稳,全没一丝兽性。张汤像观察马匹、家禽一样,仔细查看她们的身体,摸一摸乳房,小心地抚摸一下肚皮。
肯定有三个女孩子怀孕了,好啊,这就做完了一件事。
他让三个女孩子坐在车上,跟着他进宫。
车在街上颠荡,车轮轧着黄土,没有吱吱嘎嘎的声响,张汤在这一段路上就会想许多事务,问自己许多问题。他总是盘诘自己,刘彻就称赞他“有机智、善机巧”。车轮一轧上石条路,嘎嘎响得厉害,声音也扰人,张汤就低头耷目,微闭双眼,什么都不想。
刘彻昨夜里又恢复了羊车巡幸,这总算是天意,至少算是“羊意”吧?不用自己翻牙牌,选宫妃,女人们就会少些怨尤。让她们怨羊吧。皇帝不宠幸她,是因为羊不待见她,是因为天命不眷顾她,她不能怨皇上。
昨夜羊车把他拉到了李夫人的宫里,李夫人早就站在宫门前候着,一见他来,拍手娇笑:看,我说皇上会来吧?他有点惊讶,李夫人告诉他,她是玩了一点儿心眼的,在羊车经过的路上,撒了些盐末,羊就舔着盐,一路来到了她的宫前。李夫人抱着他的头,吹气如兰,悄声说:告诉你吧,你不光来了,还来得“有滋有味”呢。
刘彻大笑,他喜欢女人心巧,有一夜他幸一个小巧玲珑的宫妃,那妃子拿他当孩子,抱着他的头,解开束发,说他像孩子,说他两鬓髦髦的羞涩相,说他头一次幸女人的窘困状,女人惟妙惟肖地学着他的神态。让刘彻惊讶的是,她学得很像,真就是一个刘彻,这让他恍若重生,又一次回顾了他的前半生。
李夫人也会这些小巧玩意儿,也能让刘彻体味到新奇,她经常抱着刘彻为他洗头发。刘彻从她潺潺流水般的话语中,体味到母爱,体味到小女人的母爱,就有一种乱伦的放纵与罪恶感,有一种兽性的释放。
刘彻看着三个女人,确信这是三个有孕的女人,眉与眼分开了,真的是眉高眼低,肚腹也微微凸起。刘彻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太史令吗?他拍拍女人的肚皮,像拍着一条狗。他是她们的主人,也必将是她们孩子的主人。
郎中来了,是宫内的医者。他拎一只小皮箱,把皮箱打开,取出玉笔来,挑上些沙泥,去分开女人的眉。又从女人的指尖刺出些血来,放在一个小陶钵内,再往陶钵里放一些黑黑的膏虫。小虫嗜血,一见了血,就扑上去。郎中说:这一个真的有孕,而且是个男孩。一连三试,都说是男孩。
刘彻大笑说:好,好。
刘彻心恨司马迁,史官总是无事生非,常用他那一支笔把皇上写得刻薄,无情。史书上写的舜,就是一个只会忙碌国事的国君,全然不像传说中的舜。刘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母亲王太后给他讲的舜的故事。舜接替了尧的皇位,尧问他:你能做一个好君王吗?你还要什么?舜就眨了眨眼,看一眼尧身边的两个女儿娥皇、女瑛,尧说:要她帮你吗?舜点头,尧就把娥皇推给了他。可舜又看着女瑛,不满足的样子。尧就把女瑛也给了他。也许就是从舜起始,男人才想着用各种方法给自己多盖几间房子,多纳几个女人。母后讲,舜的日子美极了,娥皇会做事,她能替舜管理国家,舜就省许多心,添了些闲趣;女瑛会弹琴会跳舞,舜就有了欢心,大起色心。舜就每天做事也快乐,休闲也快乐。刘彻就问:我长大了可以娶许多妃子,让她们每人管一件事,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吗?王太后笑了,哪有那么好?女人越多,你越得多管许多事,她们可什么都不用管了。
刘彻看着这三个女人,想着她们会生出三个司马氏的后代,就笑了。让司马迁受苦吧,皇上替他想了一件事,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做得很好。
司马迁又被送回了牢狱,仍然是与李陵一家对面相望。几个女孩子肌肤相亲、相拥而眠的日子如风飘逝,成为梦境,就像诗经中那个江上遗珮的故事,一眨眼男人就再也找不见心爱的女人了,女人若实若虚,如影幻形。司马迁仍不习惯孤独,总拿身边的铺草当成女人,在睡梦中抚摸,倏忽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
牢门打开了,狱官带着几个狱卒进来,走向对面。
狱官说:李夫人,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请你饮酒。
李陵母亲说:我不喝酒。
狱官奸笑着:不,不,不,你是李家人,李广能喝酒,李敢也能喝,你一定也能饮酒啊。
酒桌摆上,栏里监外对坐着李陵母亲与狱官。
狱官一觥觥饮酒,几觥便醉,人也放肆起来,对女人说着些污秽言语。李陵母亲不动声色。狱官突然大吼:你算个什么?臭女人,当你是贵夫人吗?你只是一死囚!拿钱都赎不出去的死囚!
狱官喊人来,命狱卒打开牢门,扑进去,把李陵弟弟捆在栏杆上,把李陵母亲也手脚捆住。李陵母亲怒骂:野兽,天杀的野兽!狱官扑过去撕扯着李陵的妻子,李陵妻子挣扎着,斥骂着。狱官扑倒了她,大声说:你听我的,少受些罪。女人撕扯着,衣服给扯碎了,她哀声叫:母亲,母亲!司马迁目眦尽裂,大呼:混蛋,畜生!她丈夫是骑都尉,你侮辱她,犯大罪!
狱官回头骂:你个臭太史令,再过几天就成了没卵子的阉竖,少来教训我!他命几个狱卒过来,把司马迁的手从栏杆外别过来,横着捆在监栏上,告诉狱卒:他要再喊,就让他吃草。
狱官淫乐,李陵妻子的哭声渐渐微弱。李陵母亲很平静地说:你不用喊,全当他是一头野兽。
李陵的妻子咬着牙,嘴角流血,瞪眼看着。狱官说:你算个啥?李陵完了,这会儿正在大草原上风流快活呢,他有了匈奴女人,比你强壮,只是一身臭气,连骨头都是膻腥的。李陵有了女人,不要你了。你只是个罪人,要砍头的罪人。
狱官折磨着女人,司马迁大叫,骂狱官是禽兽,一骂狱卒他们就把团起来的草插向他嘴里,把喉咙刺破了,嘴里塞满了草,蓦地从脊梁中升起悲凉,男人的勇气就一泄而尽。
狱官发泄兽欲,把女人当成玩物,发泄过后便让狱卒轮番来做。他走到李陵母亲面前,笑:你看得快乐不快乐?你是不是也想做?李陵母亲很平静,不说一句话,缓慢地站起来,手和脚都给捆绑着,她说:解开我的手。狱官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怕一个弱女人,就解开她手上的绳索。
李陵的母亲长嘘一口气,先理一理自己的头发,让头发变得顺一些,没有乱发。再蹲下身去,解开捆在脚上的绳索,从容地脱下衣服。司马迁感到惊心动魄,在他此后的余生中,在他用竹简书写《太史公记》时,李陵母亲的举止总是历历在目:她脱下衣服,轻轻地把衣服叠好,放在身边的铺草上,衣服脱尽,就成为一个赤裸的、成熟的美人,如黄河边站立起来的母亲,成熟而丰腴,匀称而窈窕。亭亭玉立,令男人心动。她慢慢躺下,如山一般訇然躺倒。
狱官有点恼怒,嘴里轻声咒骂着。女人的行为使兽性中断,不能发作,理性便油然而生,这令他羞怒,受到挫折,大不如意,男人欲望也挫减,他很生气。要不要去奸淫这个女人?进退两难。他决定还是要干下去,说:别以为你顺从,我就会放过你,听话不听话,我都要玩你。
司马迁总觉得,人类是聪慧的,是高雅的,文字从上到下的有序排列,就是要一步步走向内心,充分说明着人类具有极大的灵性。无论做什么,人决不泯灭理性。但他错了,他看到了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人类从黄水边站立起来,真的就洗不褪身上的黄土、污垢吗?司马迁从这一天起决不再相信人是只有好心,是向善的,人读竹简上的文字是甘心情愿的,是愿意从字里行间学习规矩的;他明白,一旦脱尽衣服,人的丑陋与卑鄙也就暴露无遗。
文人的心性本来是统一的,从文字中得到的观感与现实是一种憧憬,也是一种现实。但从司马迁起,文人便具有了双重性格:一方面是向善之心,对文字,对人类的美好期盼;一方面是卑污的讨好,对丑陋与权贵的屈从。
很奇怪的是,司马迁从来没有在《太史公记》中描述他的四年牢狱生涯。这段生活给了他屈辱的回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忍回首,这一段往事摧毁了司马迁文人的梦幻,让他充分了解到人世间的卑微与污浊。
一切都过去了,很难说这一场劫难给司马迁和给李陵全家带来的震惊有多大。司马迁被捆系在栏杆上,嘴里塞满了草,彻底给人遗忘了。在他今后的余生中,吏禄两千石的丰厚报酬丝毫也不能使他对大汉王朝感恩戴德,泣血图报。他在《太史公记》一书的字里行间、声声句句里充满了叛逆。
李陵母亲坐起来了,李陵妻子哭泣着去穿衣服,手哆嗦着,衣服给扯坏了,掩不住她的胸乳,一切努力都宣告无效。她就流泪哭泣,李陵的弟弟怒吼一声,头向墙壁撞去。
李陵母亲大吼:可儿!
李陵弟弟停住了,流泪回头,跪着扑向母亲,三个人抱在一起。
李陵母亲的话语像是流水,潺潺湲湲:可儿,你不能死。你祖父李广一生活得轰轰烈烈,最后自缢而死,那也是死在战场上,是真汉子。李家人一辈子只活两个字:忠烈。这两个字太沉了,压得李家人断子绝孙,灰飞烟灭。你们都是李家的好儿女,跟我一起去死,给朝廷斩首,尸首弃市。让长安人都看到,李家给人灭门了。是忠是奸,自留给世人评说。可儿,你活着,只为了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她扯过儿媳,轻声说:你是李家的人,本来要给李家再生一个儿子,让他做将军,这是你活着的希望,也是你活着的念想。可这会儿你跟可儿跟我一样,只能做李家的忠烈了。
她很慈和,从草铺上寻觅草筋,用它缝补儿媳的衣衫。草筋把褴褛的布条连结起来,就成为鹑衣。这是远古人类穿的衣服。
李陵母亲抚摸着儿媳的头说:孩子,你看,这就能遮住你的身体了。李陵母亲说起了大草原:蓑草无边无际,嫩绿鹅黄,微风吹拂,随风起舞。在草原上有一座帐篷,帐篷里住着我们李家惟一的男人,他是李陵。一家人只剩下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最强壮的男人,这就足够了,那这一家人就会永远不死,这一家人的骨血就会传承下去。李陵身边有女孩子,她们是匈奴人,像你一样美丽……
她用手抚摸着儿媳的头发,乌油油的头发,美好的头发。她喃喃说,李陵的女人骨血旺,丰乳肥臀,在战马嘶鸣中,在羝羊的咩咩的呼唤中交媾,野兽的习性使他们精血交融,血与汗一融合,我们李家就又有了一个男孩。可儿,我告诉你,李陵是在你父亲与匈奴征战得胜归来的那天孕育的,那一天你父亲李敢策马三百里,风尘仆仆赶回来,本来是要给皇上报喜的,打了大胜仗。可他鞭马直冲进府里,抱着我,把我扔在了地上,就当着那些家人、丫头与我交合。他们想走开,李敢喊:都给我站着,看着!他像是野兽。后来生你的时候,你父亲做了建章宫监,整天随着皇上,他跟我在一起,关上门亲热,那一次匆匆草草,事后他躺在床榻上,说皇宫内室,说霍去病的骄横。他忧心忡忡,他是将军,不怕死,不怕流血,只怕蒙受冤屈。可儿,你就是这么怀下的,上天要李家活下一个人,那也是李陵,不是你。
司马迁回首往事,眼前就浮现出李广射石没羽的故事,浮现出李敢被霍去病杀害的情景。这是一段谜,司马迁无法知道,后人也就更无法断定李敢是怎么死的,活人走入宫去,死尸给抬了出来,据说是李敢对皇上不敬,霍去病才出手杀人。死人是永远没道理的,活着的人总会给自己堂皇的理由。李家一门是大汉的猛将,匈奴人说:只要有李广在,便不敢飞骑来侵。李广没了,李敢没了,李陵也没了。
廷尉张汤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司马迁写书不会把自己写成循吏,只能写成一个酷吏。在司马迁眼里,酷吏绝不是好人。司马迁有一回跟任安相聚,两个人赌酒,说人性之坏,说坏人之奸巧,各举其例。任安聪明,就说古人,说得极远。司马迁刚正,就说今人,只举近例。他就拿张汤说事儿。任安说郅都做郎中时,伺候文帝、景帝,那时他是中郎将,敢当面说大臣的不是。有一次跟着景帝去上林苑,景帝最宠幸的妃子贾姬去如厕方便,忽然冲出一头野猪,直扑入厕所。皇上怒视着郅都,那意思是让他快去救贾姬。郅都不去。景帝要从郅都手里夺剑,亲自救人。郅都不放,说:死一个女人,就会又来一个女人,天下还缺女人吗?皇上若为了女人而去涉险,那可是抛弃宗庙,抛弃太后的大罪。景帝一听就没去,没救贾姬,野猪也逃走了。太后听说了这件事,太高兴了,赏赐郅都一百斤黄金,从此郅都就更受重用。司马迁也讲了一个张汤的故事:张汤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做长安丞。有一天父亲外出,张汤还小,只能留在家里。父亲回来后,发现桌案上的肉不见了,便大为生气,鞭打张汤。张汤说:我没偷吃肉。父亲说: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怎么会没偷?你没偷吃,难道是我吃了?你偷吃了肉,是罪过一;偷了又不承认,是罪过二;偷了父亲的肉,使父亲吃不到肉,是罪过三;你让我不得不痛打你,害我不能成为一个慈父,这是罪过四。张汤被打后,一夜不睡,心想那么大的一块肉,家中无人,被谁吃掉了呢?忽然听见老鼠窸窣声响,从洞里窜出,张汤趴在鼠洞前,一看便明白了,原来自有偷肉人啊,是老鼠。张汤一心一意地挖鼠洞,挖了一夜,才把洞中老鼠捉到,连同脏极了的那块肉一起放回瓮中。一到天亮,张汤父亲醒来,张汤跪在床前,说:已抓到偷肉贼,父亲要不要看孩儿审案?张汤用小小木槌直击鼠头,直至老鼠被打得摇摇晃晃,懵懵然,昏昏然。张汤就审讯老鼠,说:你们偷食张府之肉,犯有大罪。你等所犯大罪有四:偷吃了肉,是罪过一;偷了又被我父说成是我偷吃了,陷人入罪,是罪过二;使我老父吃不到肉,令我心痛,是罪过三;害我老父打我,使我不能成为一个孝子,是罪过四。有此四罪,你服是不服?张汤说完就啪啪几下,把老鼠打得流血哀叫而死。张汤老父惊讶,叹息说:我有这样一个儿子,以后一定比我强,只可惜手太辣了。
张汤很惊讶,惊讶司马迁的无所不知,像个幽灵,能探知别人的隐秘,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经他渲染,便不胫而走,在长安流传。这个故事被说成是“张汤审老鼠”,人人津津乐道,都说:张汤这小子三岁看老,从小骨子里就是个酷吏。酷吏就酷吏,有什么了不起?你要做酷吏,还做不上呢!你得知道,自古及今,能称得上酷吏的,没有几人。司马迁要写酷吏,他就得写张汤,不写张汤,谁还称得上酷吏呢?
张汤喜欢听人说他是酷吏。酷吏,一听就吓人。景帝时的郅都是酷吏,做官做得连四邻的州官都怕,不敢得罪他,只要他做什么,人家就跟着做。你做官如此,一过街,人人侧目,那有多威风?你见了张汤,吓得腿都直抖,人生如此,足矣。只是司马迁要活下去,不能让他死,这得颇费一番心思。
张汤又去看司马迁。
司马迁坐在铺草上,只看张汤。张汤问,过得怎么样?司马迁无话可答。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他说什么?向张汤说,狱官是如何奸淫李陵家的女人吗?向他说,牢狱是如何黑暗吗?他怕,张汤不肯做主,一旦张汤走了,狱官会变本加厉地伤害李陵一家,她们会备受苦楚。
张汤说,你是太史令,你也知道,奸民刁蛮,得用刑律制裁他,要他服法。你犯了法,就与庶民同罪。大汉的刑律是一统的,就是要制约朝官,只要触犯了大汉的刑律,得入官三十万钱,才能免死,不然你就得受腐刑。你是太史令,还是一死吧,你看行不行?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几个女人不知会不会给你生儿子,她们生下了儿子,会不会再被人害死?你要有心,就为了你的儿子,为了你的后代活着。我不想让你活,巴不得你一死,你死了,就没人写我是酷吏了。
司马迁心里涌起仇恨,像张汤这种小人,比田蚡更坏。田蚡贪婪、喜欢钱财,贪图美色,但不以蹂躏人、折磨人为快乐。田蚡喜欢玩乐,最喜欢听《诗经》里的情歌,愿意听农夫在阡陌里对歌,一边摇头晃脑吟哦着,一边听歌。田蚡喜欢美色,愿意让女人穿各种漂亮的衣服,佩美饰,着粉黛,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张汤就不一样了,张汤乘坐的是一辆破旧马车,府内用的是粗使丫头,连一妻一妾都穿着朴实。张汤每天在家里也办公事,他喜欢折磨犯人,琢磨人的一生,从每个人的一生中寻觅不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有一点相同,一旦落到张汤手里,就会为他们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人生就完结了,生命就戛然而止。张汤活在世上,就是来终结一些人性命的,生命的终结要靠张汤来完成,他做这件事做得很认真。
张汤问:你在狱里过了两年多,是不是有点习惯了?你总觉得大汉王朝离了你不行。没那么严重,没有你,圣上还是英明的圣上,朝臣还是尽心尽职的朝臣,天下还是大汉天子的天下,没什么不同。你一向自以为是,一辈子也只交下了任安一个朋友,他替你拿了钱,可他也没有三十万钱。你说一旦有哪一天皇上问起了你,你是一死呢?还是接受腐刑,做一个活死人?
司马迁看着张汤,身后是牢门,是斑驳的泥墙,破烂不堪的牢房像鼠洞,张汤还真像是偷肉的老鼠。
司马迁突然笑了,这在张汤看来有点莫名其妙。司马迁问:你喜不喜欢吃老鼠肉?张汤愣了,不知道话从哪里说起。
司马迁说:像你这种人,老鼠要是吃了你的肉,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咬老鼠一口,不然你怎么能甘心?
说完这话,司马迁放声大笑。
张汤斜觑司马迁,很不以为然。文人哪,文人,就是这么一种玩意儿,自以为聪明,总是嚼字眼,巧心思,自以为了不起,觉得自己很有骨格,有时候做些傻事,有时候又做些疯事。做傻事时沾沾自喜,做疯事时又得意忘形,左顾右盼,生怕人家不知道。这颇有点像桑间濮上农家男女当众媾和,没了平时那种朴素自然,变得忸忸怩怩,装模作样,哪里还有情趣、风趣、谐趣?只剩下装佯了。文人咋都这样呢?张汤认为,文人爱读竹简,是傻子听雷,别有情趣,他们想的做的,跟常人就是不同。
张汤笑笑,不理睬司马迁。
文人的机智,就像女人的美饰,是要让人称赞的;没人称赞,没人欣赏,就没了兴头,没了情绪。司马迁不说话了。
张汤踱过去,去看李陵一家。他说:李夫人,好久没来看你了。他恭恭敬敬地向李陵母亲施了一礼,李陵母亲起身,还了一礼,没说话。
张汤说:你是大汉忠良的家人,虽然身陷囹圄,但也得受人关照,你在牢里有什么需求,就尽管说。他回头对狱官说:你听没听见?狱官就忙点头:你有什么需求,尽管说,尽管说。
张汤瞅一眼李陵妻子的衣服,愣了一愣,他心里明白,一下子就窥透牢里发生的那一场暴行。但他眼光游移,装看不见。他说:衣服破了,送几件新的来呀?
狱官说:是,是,是。
张汤大喝:马上办!
狱卒送来了衣服。
张汤说得很亲切:换上,换上。
两个人扯着衣服,权做布帘,挡男人的目光,李陵的母亲就换衣服,能听得见衣服轻响,能看得见她的腿。张汤的目光注视着女人的腿,丰腴、美丽、洁白,目光就不忍离去,久久地注视着。像张汤这种人,不会用污秽暴行去凌辱这一双腿,去蹂躏这个女人,他也只能是、仅仅是用目光欣赏这一双腿。
李陵母亲穿好了衣服,又呼儿子扯着布帘。布帘阻隔着空气,也许能阻隔住目光,但阻隔不住男人的目光,阻隔不住男人的想象,欲望与想象赤裸而充满野性。
李陵的弟弟当着众人的面换衣服,他很弱,没有李家男人那剽悍的骨骼,他有点犹豫,但终于下定了决心,当众穿上了衣服。
张汤说,李陵在匈奴投降了,匈奴单于赏赐了他几个女人,他很快乐。他是李家人啊,怎么能那么不忠不孝?做了叛逆还心安理得,这可不好,很不好。皇上生气,很生气。
李家三人脸色平静,呆若木鸡。张汤有点惊讶,问:你们不恨李陵?你们不恨他?他风流快活,活得美滋滋的。你们完了,很快就得一死。皇上一下令,你全家必死无疑。
张汤说:人这玩意儿很奇怪,你看李陵吧,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家人全都在狱里受苦,他还能跟女人享乐。你们想想,这有多怪?你们怎么不说话?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明白你想什么了。
张汤命令狱卒打开牢门,他要进牢去看一看。他摸摸铺草,回头对狱官说:女人怕凉,这里没有床榻,只有草,铺在石板上不舒服。你多弄些铺草,要软一点的,不知道李家人是贵族吗?身子骨娇嫩,草硬,会扎伤人。
他再看看饮水的陶罐,闻一闻,水的气味不好。他说:听着,要是再给李家人喝这种水,我就打折你们的腿!
都吩咐完了,他再问李陵母亲:要是皇上决定处死你们,你想怎么死?
李陵母亲说:斩首、弃市。张汤点头,沉默了。李家人宁愿受大辟之罪啊。他说,有时候处死人,心里很不舒服。比如人脸压上马粪,用马粪袋子闷死人,这种做法就太没人性了。人是高贵的,怎么能用马粪来闷死人?太残忍了。张汤说他不喜欢很多刑法,但没办法,只能使用这些刑法。他劝李陵一家最好不要被斩首。他笑着劝:你看,服毒怎么样?很容易死的,无声无息,也没多大动静。
李陵一家还是没话说,张汤终于讲完了,觉得该走了,他说:我要走了。
张汤走出狱外,四外无人,就站住了,回头叫狱官:过来,过来。
狱官过来,等张汤说话,张汤很不耐烦,说:你就不会离我近一点吗?过来。
狱官把头凑过来,张汤伸出手去,抡了狱官几个耳光,狱官吓得跪倒在地。
张汤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狱官说:知道,知道。张汤说:事儿可以做,但要做得漂亮一点儿。
任安总担着心事,有点儿不安,上一次在街上碰上太子戾,当街晕倒,事后觉得做得有点突兀。太子会不会见怪,会不会恨他?想寻找一个时机见太子,但想一想又怕,他是北军使者,指挥五万北军,只能听命于皇上,任何人也不能调动他。他要是去见太子,难免有人会向皇上进谗言。但他一定要向太子表达点什么,他在街上看到一枚秦钱,这是秦始皇铸造的大钱,钱如饼大,据说是为二世胡亥诞生之日所铸,只有几百枚,很珍贵。任安花五千钱把这枚钱买下,派人送与太子。在钱下贴上一绸帛,上写“任安”二字。他想,太子会喜欢这枚秦钱的,他会念着钱上钱下的六个字“百岁千年,任安。”这是六个好字,很吉祥的文字,太子会记住他的。
任安希望太子在皇上死后想起他,想起他是北军使者,想起他对太子怀有忠心,这对他很有利。
司马迁的妻子来找任安,问他:用什么法子能救司马迁?任安说:只有李夫人说话,才可能有用。司马迁妻子发愁,她没法去找李夫人。任安说,我教你一个主意。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李夫人的哥哥,他最喜欢排场。听说司马大人有一块祖传的玉璧,还有一套春秋时齐桓公的缰饰,这是两件宝物,你拿去送与贰师将军,让他求李夫人。
任安深知宫闱秘事,李夫人得宠,只是近年间的事。皇上如今与皇后卫子夫渐渐疏远,不再去她宫中,也是有原因的。本来皇上最喜欢卫子夫,与她相拥也最快乐,但卫子夫被立为皇后,就改了心性,觉得自己是皇后了,应该增加些美德,要母仪天下,要给天下女人尤其是宫中女人做个榜样,要温柔贤慧,仁慈豁达,与皇上在一起时不过分亲昵,不撒娇拿捏,再就是向皇上多举荐女人。刘彻觉得索然无味,忽有一天说她:你怎么这么没趣?卫子夫深施一礼说:只要做了你的皇后,就只能没趣了。刘彻想想也是,宫中女人每日清晨排队去卫子夫那里请安,卫子夫只能做出一副慈母模样,教训她们,要她们懂礼仪,守闺阃。这件事累坏了也累傻了她,她就变得更无趣了。
李夫人是一个伶女,能舞又会说笑。有一天,刘彻在宫中碰到她,她回眸向刘彻一笑,踅身而去。刘彻喊道:回来,回来。
她回来了,斜扦着身子,向刘彻行礼。
刘彻说:再笑一个。她就笑。
刘彻说:不对,不对。
就又笑,千娇百媚的模样,轻佻螓首、垂头向壁的羞涩,美极了。刘彻就胀大了男人雄心,男人的雄心就是占有女人,占有土地,占有一切,占有使一切变得简单,占有成了惟一的目的。刘彻抱起李夫人,很惊讶,她骨轻,抱着丁点儿也不嫌沉。
刘彻抱着她,来到宫外的草丛里,在草丛中占有了她。
李夫人笑,对着草丛笑。她把刘彻的蛮力与雄性化解为女人轻柔的笑意。笑意殷殷,她手里捉弄着一束草,兀自在笑。刘彻逞暴,把男人的粗暴强加给她,强迫她接受。李夫人还是笑,粗暴不能影响她的快乐,她能眼光凝注蓑草,想她自己的心事。刘彻很惊讶,女人只是男人的呼应,跟着男人的情绪,成为男人的一部分。但她不是,她只是她自己。她头一次与男人亲热,刘彻在蓑草中把她弄成了女人,她恍然不觉,只是微笑。
待他发泄过后,她悄悄地问了一句:这就完了吗?
这一句话把刘彻的男人雄心彻底弄没了。
任安知道许多宫廷里的故事,那些树丛下、回廊间埋藏着许多秘密。任安从那些秘密中得知宫闱里的故事,知道哪一个女人成了皇上的宠儿,哪一个女人成了冷宫里的白发客。任安是能做大官的,他深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第六章

刘彻不相信任何人,人都站在殿下,与他对面而立,虽然匍匐着,但各揣心事。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心怀不轨?陈皇后从小就是他的玩伴,他自小就愿意娶阿娇,甚至从他嘴里流传出帝王皇宫里从来没有过的缠绵悱恻的“金屋藏娇”故事。阿娇也背叛了他,从皇后宫里挖出“蛊人”时,他震惊了,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是男人,把所有的朝臣、宫妃都当成女人,这是他要牢记的。也有人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像那个阿娇,他就废了她,把她打入冷宫,由她自生自灭。像那个司马迁,敢当面说他过失,那就让他进大牢,让他死去吧。那个没有屁股的女人,敢用死来惊动刘彻,就让她死无全尸。刘彻冷冷地吩咐吴福:把这个女人的尸体抛到上林苑的虎圈里去,喂虎。
刘彻最恨的是,他的女人、他的朝臣背叛他。
江充是一个小人,眼光总是斜的,他低着头静等皇上吩咐。
刘彻想说“蛊人事件”不是大事,但他没说。江充说:宫中出现蛊人,夜观天象,帝星就昏昧不明,这会摧垮大汉基业的。圣上要活八百岁,朝臣就得努力,让圣上少些忧虑。可如今,有人着急了,盼着圣上遭遇不测,这人是谁呢?
刘彻听着江充说话,他不喜欢江充,知道这是个小人。但江充的话说得有道理,假若能活到八百岁,那他就能把大汉治理得井井有条;消灭匈奴,让胭脂山成为大汉的一道屏障,命匈奴人也着汉衣,习汉礼,天下皆属大汉。他要用二百年时间,率大汉铁蹄踏遍天下,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成大汉的国土,只要有水的地方,就生存着大汉的子民。
江充告诉他,蓬莱有仙山,长生不老是可能的。秦时始皇帝派遣徐福带八百童男童女去蓬莱求仙,始皇帝做得太晚了,他没来得及。其实一个朝代只能有一个明主,秦朝就是始皇帝,他的子孙没有一个成大器的,都不是真命天子。始皇帝的大秦转眼灰飞烟灭,原因是什么?就是始皇帝生命太短促,他没有机会;要是始皇帝至今还活着,他也不过有一百多岁,哪里还有大汉夺天下的机会?高祖皇帝只能做一辈子亭长。要想大汉天下江山永固,皇上就得益寿延年,福寿绵长,这是大汉国家的希望,也是天下子民的希望。
刘彻愿意听这些话。他慢慢喜欢听人说谀辞了,好听到的话像音乐像流水,顺耳,中听。他喜欢别人说他矫健,健步如飞;其实他走起路来,已是龙钟老态。他喜欢听妃子说他神勇刚猛,也喜欢在草丛树窠弄些农家男女的野合,但那是虚张声势,气喘吁吁。不管怎样,他就是喜欢听奉承话。他气喘吁吁却愿意听人说他强健如牛,他颇现老态,却愿意听人说他十分年轻。妃子陪他过夜,时常要装作不胜娇羞,装作被他弄得如残花败柳,不堪攀折,刘彻才能满意。最有本事的是李夫人,她巧机变,真能在与刘彻的交欢中大汗淋漓,她那喘息是真的,很受用。刘彻想问,真能那么快乐吗?但他不敢问,他从李夫人身上获得比她更多,怕别人说他没有男人的剽悍与刚健。他喜欢与李夫人交欢,心下认定也许他与李夫人能那么狂浪,是他原就在草丛中占有了她,那是野性的农夫般的占有,他喜欢那样做。有几次他企图在野草中完成他的野蛮,可女人很依顺,没有一丝反抗,就是野生的兔子,也会在鹰的俯冲下奋力一搏,用一招“兔子蹬鹰”的绝技来救自己,但这些女孩子全不想着他渴望什么,个个在野地里展开身体,比在宫中室内更柔顺,更驯服,完全听凭他摆布。这让他愤恨不已,女人怎么全都没了野性?不该是这样的,她们有本事,极妩媚,能迷惑男人,令男人倾倒。这些女孩子怎么啦?就当他是猛虎,也得呻吟吧,弄弄临死前的挣扎吧?
他想与李夫人亲热,但这时吴福来了,吴福的到来像是一条狗,悄无声息,偏偏总能令刘彻感到他的到来,他悄悄站在屏风后,不作一语。刘彻问:有什么事儿?吴福说,圣上该去上林苑了。刘彻说,不去了。他不愿意再去,有一阵子,霍去病没死时,他愿意去上林苑,与霍去病一起射猎。霍去病像他年轻时那么有朝气,十分倨傲。卫青说了一句,他太傲了,怕不会有寿禄。刘彻就冲卫青这一句,非纵容霍去病一生骄傲,让霍去病一生平安,偏要与卫青赌一赌。但他输了,霍去病吐血而死,他没办法阻止霍去病吐血,也就头一次输与一个大臣。李陵令他生气,李陵让他蒙羞,如果李陵一被围就自尽,那就好了,李陵还是李陵,李家就是尽忠于大汉朝的李家,他就会封李家万户侯,世世代代食邑万户,生生世世承受恩泽。可李陵不争气,忠是做臣子的第一美德,他不忠,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该杀了他的家人,让他在匈奴听到噩耗,悔得痛哭流涕,他后悔,悔此一生没为大汉自尽。眼前不是没有例子,大臣张骞就是一个忠臣,他在西域流浪了那么多年,就是不忘大汉,他终于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一想到了张骞,他说,叫张骞来,我有事找他。
张骞在西域呆得太久了,便少言寡语,在朝中很少讲话,刘彻对他更满意。张骞带回来两个西域女人,娶两个女人为妻。刘彻拍拍张骞的肩头说,张骞,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是我的心腹。你不能只娶两个西域女人,非我华人,其心必异。你要娶大汉女人为妻,你看田蚡的小女儿怎么样?田蚡是我的舅舅,要娶了她,你可就是我的亲戚了。刘彻说完大笑,张骞扑通跪倒,说:不可,不可!微臣在西域对这两个女人说过,我只娶她们,此生不会再娶女人的。刘彻不快,沉声说,你在西域说过,朕在这里也说过,你不听吗?张骞流泪,说,圣上,不可啊,微臣在西域人眼里还有一点儿信用,再派微臣去西域,就能说服他们一心向往大汉了。刘彻听他这么说,还算满意,但劝他,要他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娶田蚡的女儿。
刘彻喜欢张骞,他在上林苑乘马,骑乘的是大宛的汗血宝马,命张骞跟随他。张骞说,皇上是要累死我,我死也追不上汗血宝马啊。刘彻大笑,谁叫你追汗血宝马?我要你骑上马。张骞大惊,说,皇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才得了这三十匹好马,我再大胆,怎么敢骑乘?刘彻大笑,说:你是我的忠臣,我就是叫他们看一看,忠臣是什么样子的。你骑上,我跟你一起跑一跑。
张骞回头看,太尉田蚡斜过头去,装看不见,丞相刘屈氂低着头,不看他与皇上。他心里不是滋味儿,说:圣上啊,我骑不了,我怕,怕它把我摔死。
刘彻也感到大臣们的妒意,但他偏不理会,让他们嫉妒吧,他就是要重赏张骞。他大呼道:吴福,你过来,帮张骞牵一下马!吴福就牵马,刘彻跳下来,张骞大叫:不行,不行,圣上,不行。刘彻笑说:是你不行,还是马不行?他过来,亲自为张骞牵马。张骞大惊,这还了得?刘彻低声呵斥他:别动。你听着,我就是要你骑上马,我愿意看田蚡那小模样儿,你瞧他,脸儿都绿了,他就是心胸狭窄,你说,他是我的亲舅舅吗?我怎么瞅着他不大像呢?张骞流泪说:圣上啊,你替微臣牵马,让微臣怎么报答圣上的隆恩呢?刘彻说,我不是给你牵马,是给我自己出气。你也明白,李陵也是我的爱将,他一家都深受皇恩,可他怎么就降了呢?张骞说,圣上啊,微臣也是降了的,还娶了匈奴女人,要不是这样,怎么能逃回来呢?刘彻说,你说,李陵也能逃回来吗?张骞说,怎么不能?天天想夜夜盼啊。刘彻说,好,他能逃回来,我什么都不追究,我可以封他一个侯。
刘彻的心情好一点儿了,他想,要不要放过李陵一家人呢?放过他一家,就可以给李陵一个讯儿,让他明白,皇上对他李家有恩,他有愧于心。他一定会寻找时机,披星戴月,赶回大汉的。他说:对,就这么做,放了他一家人。还要派人去匈奴接李陵。他一听说大汉军队来了,一定会跑回来的。
狱官悄然而至,轻声对李陵母亲说,听没听说过,你有喜事了?李陵母亲不语,只是看着他。他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李家,你李家是世代忠臣,我怎么能让这些乌龟王八蛋害你呢?来人!
就上来了几个狱卒,他说,我那天喝醉了,你是贵人,别拿我当事儿。是这些混蛋害了我,也害了你们李家!他命狱卒拿来棍子,打几个原来与他一起奸污李母与李陵妻子的狱卒。他哭泣说,你也明白,我们是受人指使啊,有人告诉我那么做,我不做也不行。你就饶过我吧。
李陵母亲不语,只盯着狱官,狱官流了一会儿泪,说,你就是放过了我,我怎么有脸儿放过自己?来人,打他们三十大板!
就打那几个做过坏事的狱卒,打是虚张声势,只是做做样子,狱卒大声哭嚎。李母不语,狱官无奈,说:我也犯了过错,既是老夫人放过我,我也心里有愧。来人,打我!
狱卒再上来,把狱官扯下去打,狱官一边挨打一边叫喊:老夫人,你李家是世代忠良,你是李陵大将军的母亲,你饶了我吧!你饶过我吧?!
李母不语。
司马迁看狱官装佯,心里明白,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怕了,便来求饶。他问,你犯了什么过失,要这么责打自己?狱官说,我害了李家人哪,我害了人。司马迁问,是不是皇上要放过李家人?狱官说,太史令大人明鉴,是这么回事儿。司马迁笑笑,说:你不必打自己,只把你那玩意儿割去就行了。李陵弟弟也跟着笑,大声说:太史令大人说得对,你只要把那玩意儿割掉了,就算你赔了罪!
狱官看李家人,见他们不理睬,大声说,老夫人,你也是受苦的,你该明白,咱们只是小人,你老人家哪能跟我们一般见识呢,是不是?你一定会放过我们的。
人就悄悄走了,只剩下了司马迁与李家人。
司马迁百感交集,皇上要释放李家人了。这是好消息,皇上释放了李家人,他也许会跟着释放出去,总不会放了李家人,只问罪他一人吧?李陵母亲说,李陵不回来,是我吩咐的,他不会回来的。皇上也不会放过我们李家的人。
司马迁握着监栏的手无力地松开了,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没有李陵,李家的人必死。就是李陵回来了,李陵也必死啊。
刘彻恨李陵军中那个校尉管敢,他叛了,要是他不背叛,李陵的军队会无往而不胜。管敢向匈奴单于说出了李陵军中的秘密,只有五千人,迅疾飞驰,打得匈奴骑兵不知所措。这是一个秘密。匈奴单于恼羞成怒,区区五千人,竟逼得匈奴王庭几乎迁徙,真是深耻大辱。他集中三万精骑,去围剿李陵。刘彻为张骞牵马,还有一层深意,让朝臣们看看吧,皇上也是体恤臣子的,你没看皇上亲自给在匈奴羁縻了八年,在西域又流浪了五年才回来的臣子张骞牵马吗?谁为圣上尽忠,皇上决不会亏待他,甚至会扶他骑上最心爱的大宛汗血宝马,为他亲自牵马。这是何等荣耀啊!
刘彻命吴福来,他不乘羊车了,他要去勿思的宫中。
吴福心里暗暗称奇,皇上从来没想过,那个勿思是一夜羊车的牵引下才见的,那一夜后没再去巡幸,他从没想过勿思。这一回怎么想起她来了呢?有时皇上做事是找不到原因的,但吴福不那么认为,他以为,皇上做了一件事,你找不到原因,那还情有可原。皇上做了三四件事,你都找不到原因,你只好去死,不必皇上赐你死,你自己去死算了,你该死!吴福不知道皇上要去勿思的宫里做什么,莫非他真喜欢上了那个斜肩细眉的女人?
刘彻与勿思在一起,不喜欢勿思的神态,看来看去才看明白,原来勿思总要对他讲说道理,不是向他讨教,不是向他献媚,这很令他不满。他问勿思,你过得怎么样?他记得勿思说过,宫中是冷衾寒夜,没什么好日子。他心里不满,你在等,得等皇上,皇上幸你,是你的荣宠;皇上不来幸你,是你没有好命运。有什么好说的?勿思说,还好。她从小尊贵,很矜持,这使刘彻不喜欢她。他脱下勿思的长衣,扔在床下,很认真地体味着她,他在享用女人,心情与平时不大相同,这一个女人就要被他抛弃了,他决定把勿思送与张骞。他不喜欢司马迁的男人样儿,同样也不喜欢勿思有男人气魄。他用心体味勿思,勿思不慌不忙,没有热情,她不巴结,不讨好,与别的妃子有所不同。他想,要不要给张骞别的女人呢?他有一点儿犹豫,但他又劝自己,就是她吧,把她送与张骞,他不愿再看她的眼色了,不愿再听她说什么孤宫冷衾了,让她与张骞亲热去吧。
他躺在床榻上,对勿思说,你听着,我要把你送人。
勿思冷笑笑,皇上也有要送礼的人吗?除了匈奴单于,皇上还要讨好哪一个人?刘彻说,匈奴单于算什么?我要把你送给张骞,他是我的大臣。
勿思笑笑,说:他是你的一条狗,他去过西域,是不是?在匈奴呆了七年八年?又在别处呆了好几年,才回到了长安。他回长安好热闹呀,人人都知道汉使回来了,万头攒动,拥至街头看汉使。张骞身上穿着破衣,领着两个女人,还带着三个孩子。他还生了三个孩子?听说了吗?他领着两个女人,一身腥膻气,是匈奴女人。有人叫嚷:配种的回来了,带回匈奴人种了!人们那个乐啊,真轻佻啊,全没了敬重。他是你的大忠臣吗?
刘彻很吃惊,勿思像是一个小丫头,喋喋不休地讲,她神采飞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很美丽,斜眉入鬓,脸颊绯红,嘴角微带笑意,真是俊俏可人。刘彻一刹那看呆了,有点后悔,后悔答应把她送与张骞。但旋即释然而笑,他有许多好女人,哪在乎这一个?
他问,要去张骞府上了,你愿意吗?
勿思说:愿意。
他也不再说话了。
两人间有了距离,他再看看她,看的就是别人的女人了。他对勿思说,我不是无情,我是皇上,从前古人说,解衣衣人,推食食人,说的就是那古风。张骞是我的大忠臣,在西域苦了十几年,他该享些福了。勿思说,你把我送与张骞,是要他享福吗?
刘彻说,是,我愿意把我最好的女人送与他。
勿思想说,你最好的女人不是我。但她没敢说,她不敢说,也不愿说,她不愿让张骞受苦,那个一身褴褛的苦人儿,脸儿都是绿的,他在一片只吃肉的大草原上,怎么给饿得瘦骨嶙峋呢?
吴福来传旨,张骞跪下接旨,再请勿思进他的府内。他如今是大行令,也是博望侯,是大功臣了。他请勿思进府,像是看一件陶器,捧捧不得,放放不下,只是盯着勿思看。他说:圣上把你赐我,做什么呢?圣上把你赐我,做什么呢?勿思说,他不想要我了,便把我给了你。他不要的才赐予臣子。你明白吗?张骞听不见,只是重复他的话,圣上把你赐我,做什么呢?
张骞请她在府里坐,他先去布置一下。他对两个匈奴女人说,我本来只要你们两人做妻子的,可圣上又赏了我一个女人。那是圣上的女人,我怎么敢要?两个匈奴女人对视而笑,笑得很开朗。他问:你们笑什么?两人说,圣上赏你女人,是他喜欢你,你要升官了。在我们大草原上,这是最大的喜事,要是单于赏了哪个将军一个女人,而且是他用过的女人,那真是大喜啊。
张骞摇头,说,你们知道什么呢?你们知道什么呢?
勿思夜里等着张骞,张骞来访,对她说,我要去睡了。
勿思扯住他的衣角,说:皇上把我给了你,可不是要我一个人睡的。张骞说,我知道,可我……勿思说,可你怕,你怕皇上太喜欢你了,你像一个正得宠的妃子,天天怕,怕哪一天失宠了,日子不好过,是不是?
张骞看着她,惊讶她竟会这么想。
她说:你不必怕,有哪一天你失宠了,就是失宠,何不在你得宠时好好地享受享受?
她轻轻脱下长衣,拿斜成酒旗的削肩给他看。张骞真没看过这样的女人,肩斜成一抹的女人,别有韵味的女人。他心跳了,但还是不敢与勿思亲热。勿思说,他有太多的女人了,把其中不喜欢的一个赏了你,你要不喜欢,把我赏与你的家人,你有家丁,把我赏你的家丁吧?你知道,我早就与你有缘了,那天在街头看你,心想,这个男人算是一个有良心的,走了十几年,还惦念着回家,不光自己回来了,还拐回了两个匈奴女人……
张骞扑倒了她,轻声说,大草原很美,我要不是一个汉人,也会喜欢上大草原,我在那里住得惯,在那里娶妻生子,我会有许许多多的儿子……
勿思不让他再说下去了,用长长的吻止住了他。
听说李陵正替匈奴单于训练军队,刘彻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大喝道:混蛋,真是个混蛋!他怎么敢这么干?大汉朝自从有了轻骑,便有了一套战法,从霍去病起始,大汉轻骑便纵横大草原,匈奴骑兵也不如大汉轻骑,他李陵敢替单于训练骑兵?该死!
他大呼:来人!给我把田蚡、刘屈氂叫来!
田蚡与刘屈氂来了,两人照旧是一个低头听命,一个侧目沉思。刘彻说,我派老将公孙敖去匈奴接李陵,他深入匈奴,捉得一个俘虏,你们听听,听他说些什么?李陵在匈奴替单于训练骑兵呢,他想干什么?帮那个单于攻我大汉吗?
俘虏跪在殿上,说,那个汉朝的李将军训练骑兵,很有办法。
田蚡说:他罪不可赦!
刘屈氂说,李陵不会替匈奴训练骑兵的,再说,匈奴也不会要他训练骑兵,会信任他吗?
刘彻说,该死,该死!杀了他家人,杀了他全家!你去,你去牢里,要他们办,杀人,杀了,把他全家都杀了!
田蚡看看刘屈氂,不知道皇上要谁去。刘彻说,田蚡,你去,只会买地弄钱,你就不会杀人吗?
田蚡带人来到牢狱,先来看司马迁。他说,哎呀,太史令大人受苦了,在牢里也呆两年多了吧?真是的,怎么能让太史令大人在牢里呆这么久呢?司马迁对付田蚡这种人最没信心,不知道如何说话,一个什么道理都懂、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人,你对他说什么?田蚡吩咐狱官说,知道司马大人是太史令吗?狱官说知道,小人知道。田蚡笑,你不必紧张,在司马大人眼里,不光你是小人,我田蚡也是小人。小人重利轻义,是不是,司马大人?
司马迁不想与他分说,田蚡有点儿扫兴,去看李陵母亲。他大笑说:你家李陵有出息了,你猜怎么样?他在匈奴给单于训练骑兵哪。李陵母亲有些吃惊:不会,他不会那么干的。田蚡摇头,是啊,很可惜,他还真就干了,做了单于的走狗。他背叛了朝廷,皇上很生气,要你一家都死。你说,你李家人是不是该死?
李陵母亲没说话,站起身来,不再理睬田蚡,回头对狱官说,我要水,给我一些水,我要洗浴。田蚡斜眼瞅她好久,才说:好,真好。忽地回头大吼:没听见吗?夫人要洗浴,你们得给人家洗浴,人家要好好拾掇拾掇,拾掇干净了,好去死。
狱卒忙碌,抬来一只大大的木桶,把木桶放在牢房里,再拎来了热水,倒进桶里,热气蒸腾,看不清人影。只见李母对田蚡说,你该走了吧?
田蚡悻悻而去。
李陵弟弟与李陵的妻子细心地张大了那一件最长的袍子,遮挡视线。李母笑笑,挥手命他们撤去,司马迁便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她静静地站在司马迁面前,说:太史令大人,惊扰你了。司马迁盯着她的身子看,无所思,亦无所欲。看着她的身体,觉得她的身体是那么美,是那么窈窕,真是美女啊。李母的小腹是平坦的,皮肤很光滑,乌发黑油油的,她说,我要洗一下,可儿,你看水是不是有一点儿热?李可试一试,说,娘,水不热。李母说,我洗过了,你们两人也洗一洗。两人噙泪答应,默默服侍母亲洗浴。牢房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水的轻轻泼溅声,李母轻轻拂水,水滴在皮肤上,滑掉了,有生命的皮肤不愿承载湿润,湿润的是她的身体,还有三个人的眼睛。
司马迁想,天哪,她竟是那么从容。司马迁想过许多词语,像视死如归,舍生取义什么的,但无论想什么,都比不过李母的平静。
李母洗浴完了,轻声问:拿什么来擦身子呢?
两人也左右寻觅。
李母莞尔一笑,说:没什么可用的。你们也洗一洗吧?我就这么坐一会儿,就好。
李陵的妻子就去洗浴,她迟疑了一下,想要不要像李母一样,不怕司马迁看?她很坦然地脱尽衣服,洗浴自己。
狱官来了,带着几个人进来了,狞笑说:看看吧,看哪,这个女人多威风,我求她,受她羞辱,她也不饶过我,这会儿怎么样?人哪,别太狂了,你说是不是?
李母说:女人洗浴,男人是不是该避一避?
狱官大咧咧地说:不必了,都是死人了,还避什么避?你猜我来干什么?处死你们!皇上下令了,要处死李陵一家。来人哪!
狱卒就扑上来,扑进牢房,把李陵妻子从浴桶里扯出来,狱卒大声淫笑:不必那么洗了,我们给你洗,你看好不好?狱卒扑来,把两个女人扑倒,当场奸淫。狱官跳脚大呼:你威风啊,你是贵族啊,来人啊,就弄她,你是一罪犯,神气什么?!
司马迁瞪眼看,看他们光天化日下作恶,张大了嘴,想怒斥这些龌龊卑鄙之人,但吐不出声来,理直气不壮。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刚刚洗浴过的女人又被凌辱,头发披散着,挣扎,不肯屈服。但也没用,野兽把她看成死人,随心所欲地摧残她们。司马迁后来在长安宫中再没看见过这种场面,男人与女人的那种事是平静的,顺从的,没有兽欲的张狂,也没有人性的挣扎。这些可怕的场景不再重现,似乎可把他的记忆抹为淡淡的一痕。可司马迁就是忘不掉,在他的眼前,女人不屈服,拼命挣扎,在呼号,在狂喊。其实那都是事后的想象,苦难之中的女人并没有这力量。
屠杀在进行,几个狱卒先是扑倒了李陵的弟弟,李可叫喊:娘,娘!
呼声被用袋子闷住,人被扯倒在地。狱卒们还有闲心玩笑,把李可的两条腿从栏杆中间扯出来,让他的下体抵在栏上,拼命拽扯;牢内的两个狱卒把装满马粪的袋子捂在他脸上,狱卒坐在袋子上,李可拼命蹬腿,腿被紧紧扯住,双手乱划,阳物也被栏杆挤坏,流出血来。狱卒就笑:唉哟哟,唉哟哟,怎么挤坏了宝贝儿,不想做男人了?又相顾而嘻。
司马迁总觉得,人类从泥土之中站立起来,能直立行走,就有了羞耻之心,他们急惶惶地寻找树叶来遮掩自己的下体,不想把生殖的秘密暴露给世间万物,也不肯暴露给异性和同类。他们认定只有那个最知己者才能共有生殖的秘密与浴血的痛苦,这就是人类,是万物灵长的人类。可司马迁在牢狱中没看到人类生殖的隐秘,隐秘变为嘲弄的游戏,狱卒们像披着人皮的豺狼,一次次洗褪了司马迁的书生气,让他目睹着兽性的残酷。
被侮辱的女人麻木了,披散着头发,坐在铺草上,死亡变得很简单,狱官只挥一挥手,两个狱卒就衣衫不整地扯起了绳索,把两个女人吊悬在牢里的横梁上。
司马迁怒火中烧,五内俱焚,扯着喉咙呼喊,却愤然无声,只是瞠目凝视狱卒杀人。
狱官理弄着衣服,从衣袖上择草刺,好整以暇,对着司马迁微笑,说:太史令,给你看这么残酷的事儿,真是打扰了。你给我记住,我是小人,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骂我,骂我是没卵子的阉竖,你给我记住,哪一天皇上下令要阉了你,我这个小人决不用别人动手,我自己干,亲手把你给骟了!

第七章

刘彻心中愤懑,昨夜去皇后卫子夫宫中,她规劝刘彻说:司马迁是一个史官,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怎么把他关了那么长时日,还要治大罪?刘彻听她说话,心中不悦,一个女人插嘴大汉国事,她懂什么?蓦地想起她原来只是一个家奴,就冷笑问:谁告诉你的?是太子吧?听他说话口气不对,卫子夫急忙掩饰,说:不是太子,是听说的。刘彻说得冷冰冰:你还不如说是太子,要说是太子做的,至少我不会杀了他。要是宫人?你给我指出来,我马上就处死她。
卫子夫看着他,有些不解,这不再是那个恩爱有加的刘彻了,或许是因她年老色衰,就恩断爱弛了,她不敢再说。
这时有边报来说,匈奴训练骑兵的人不是李陵,是李绪。
刘彻愣了愣,错了,李绪不是李陵。是他做错了?他问吴福:李陵一家被处死了没有?吴福说:昨天夜里就都给处死了。
卫子夫不敢看他,刘彻生气了,眼珠子红了,可没人敢说皇帝做错了。卫子夫想说,她把这天下看成是刘彻的,也看成是太子戾的。但她不敢出声,刘彻正在火头上,谁敢出声?她是平阳公主的歌舞伎,能做皇后极是意外。儿子能立为天子,子以母贵,更是天大的荣宠。卫子夫温柔、贤惠、善良,就是没有皇后的高贵与倨傲。而在整个大汉王朝,自从没有了王太后,能规劝、说服刘彻就只有她皇后一人了。很可惜的是,卫子夫绝对做不到。刘彻不愿意承认错误,每逢做错一件事,他就自己宽慰自己:车行路上,难免有落辙之处,这不算什么。
刘彻喜欢听李夫人说话,李夫人对他说,他做得对,抵抗外侮,才是最重要的国事。李陵投敌就是没气节,做臣子的可以没钱,可以没能力,但决不能没气节,一没气节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悄声说:你杀了李陵一家,是对的。谁背叛大汉,谁就一定要死。再说你是男人,男人从来不会做错什么事。刘彻的心情好些了,决定处理李陵叛事,他讥笑自己,还派公孙敖去边境接李陵,这种事可不是一个大汉天子该做的。突然想到了司马迁,那个因为李陵而落入监狱的太史令,他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说:杀了他。
李夫人根本就不知道刘彻想杀谁,听了这句话就应声附和,说:你想杀谁就杀谁,大汉天下是你的。
汉武帝刘彻身边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是一个闲人,叫东方朔,这人做官做不明白,每逢决断大事,丢三落四,又行为不甚检点,御史大夫曾一日上三折,参他为官失仪,行为失律,处事失礼,量刑失据。
刘彻就召他进宫来,大怒,把竹简丢下,要他去看。刘彻喊: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该处你个什么罪?
东方朔捡起来竹简,看了好半天,说:皇上,这很好办呢,这应罢官,然后处刑。
刘彻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问:你说,该处你个什么刑?
东方朔脸上微露笑意,说:圣上,我看该处极刑。
刘彻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就问:怎么处极刑?
东方朔沉吟了一下,说:这人给大汉丢脸,应该砍头,奏折上说他犯有四条罪,那就砍他四回。
这时刘彻也知他是说笑了。心中好笑,就问:你一个矮胖子,只生一颗脑袋,怎么能砍四回头?
东方朔说:一旦上了刑场,就列数四条罪状。为官失仪,砍头;行为失律,再砍一回;处事失礼,再砍头;量刑失据,又砍。只不过陛下得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行刑人,这人最好是太尉田蚡,只要在微臣的脖子上套上几条漂亮的西域金丝带,田蚡就会砍了,他舍得砍微臣的脖子,可不舍得砍坏那金丝带,准保能罪分四等,砍我四回。
刘彻大笑,要东方朔把手中的竹简递上来,说:好啊,这一次就饶过你吧。
东方朔不递竹简,反把竹简打开,摆在地上看。看他低头撅腚的样子,十分滑稽,刘彻就笑起来。东方朔忙碌着什么,用手指蘸唾液,擦竹简。
刘彻十分好奇,说:干什么呢?拿来,拿来。
竹简被恭恭敬敬地递上来,刘彻一看,不禁失声大笑。东方朔把这十六个字给改了,每四个字中改掉末一个字,变成了为官失“丶”,行为失“彳”,处事失“礻”,量刑失“扌”。
刘彻低声问:你戏耍我?怎么敢改奏折上的字?
东方朔不慌不忙说:不是,微臣改它是有原因的。陛下看哪,这‘为官失仪’嘛,我只是失了一点儿,就少了一个点儿。‘行为失律’嘛,可是很严重,失去了条条儿,我只剩下人。‘处事失礼’呢,我着衣都不像是大汉官员了。还有‘量刑失据’,我看我是没官架子,心灵手不灵,有心无手啊。
刘彻问东方朔:你怎么不好好做官?
东方朔说:不愿意做官。问他愿意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愿意做。刘彻乐了,禁不住发笑。怎么遇上这么一个货?
从此刘彻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东方朔带着。一次,与东方朔一路走一路说,刘彻坐在车上,东方朔在车下,人比车轮还矮,车轮滚人也滚,两条腿就像车轮毂中的辐条,挪动得飞快。再过一会儿,一回头,东方朔没了,细瞅瞅,人挂在车板边。刘彻微笑:这可是大汉天子的车,不是你坐的。
东方朔笑答:车是大汉天子坐的,后板边蜷着一个东方朔,也不为过。
刘彻笑笑,不再说话了。从此东方朔在长安宫里也可以搭着刘彻的车驾,挂在车厢旁四处逛。朝臣都知道皇上宠爱东方朔。
刘彻下令要杀司马迁,东方朔很正色地说:好啊,好啊,最好圣上传令,把司马迁写过的那些文章都收集起来,全都烧了,就像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的人就都知道皇上不喜欢文人啦。
刘彻变了脸色,说:你拿我跟秦始皇比?
东方朔说:对呀。秦始皇有几大功绩,他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天下车同轨,学同文,他做下的大功绩,有一些皇上您这一辈子也做不到。可秦始皇有一点比不上您,秦始皇跟匈奴开战,可没您这么气派,动不动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军队开上去,一打好几年。他也没您这么大的功德,一心要把匈奴打跑,打得匈奴单于找都找不着。秦始皇这一生做得最差的一件事,就是焚书坑儒。皇上要是真杀了司马迁,再搜遍天下,烧了他所有的文章,你可就比得上秦始皇了。东方朔边说边笑,还翘首顾盼。
东方朔是嘲讽他,说他容不得文人。刘彻心想,我杀了他不难,只是给东方朔这种诙谐小人留下口实,给天下庶民讥讽,嘲笑,说我残暴,不能容人,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放过司马迁。刘彻下令:处司马迁腐刑,他要心有不甘,当即处死。
任安来到司马迁家里,告诉司马迁妻子,皇上下令处司马迁腐刑。他踱来踱去,说: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司马迁妻子流泪,失神地念叨着:晚了,晚了,要是送进狱里的那几个女孩子不被发现就好了,能与她们交媾就好了,给司马氏留下一个后代就好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任安说:我去求刘屈氂。
丞相刘屈氂命管家出来待客。任安说:事儿很急,请求面见丞相。管家说:丞相不舒服。丞相传令,北军使者乃是朝廷重要臣子,掌管北军,不得与朝臣私相交纳,丞相请北军使者自重。
任安央求说:请禀报丞相,求丞相为太史令大人说话,免受腐刑。管家说:大汉刑律,无法更改,皇上说话,丞相怎么敢不听?
任安怏怏而退,他不甘心,又去田蚡府上求见。
田蚡请他进院后回廊,田蚡宽衣肥袖,正坐在那里垂钓。
田蚡目光只凝视着水面,盯着鱼漂儿,一动不动。
任安说:求太尉大人说说话,救救司马迁。田蚡不语。任安说,这是生死关头,太尉大人出手救了他,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田蚡还是不说话。
任安说:太史令只能用笔写史,决不会妨碍太尉行事,他只是一个记史的文人;太尉救了他,天下人都会知道,太尉是做了一件好事。田蚡还是不说话。
任安心里有火,但表面上很谦恭,对着田蚡施礼。他正要再说,田蚡举起手指来,嘘了一声,暗示他噤声。田蚡挑杆扯线,就拽上一条鱼来。鱼很肥大,在回廊的石板上蹦跳。田蚡扯着线,鱼在手下甩尾,挣扎。田蚡得意地笑:跳吧,跳啊?怎么跳你也死定了。
任安看着那条鱼,心里蓦地醒悟:鱼身上脱落了很多鳞片,鱼嘴处被扯裂开了,看来是不止一次地被钓上来。线扯得长久,鱼无力挣扎,就只剩下张嘴长喘的劲儿。田蚡说:人呢,不能像鱼,没记性,记吃不记打,记吃不记死。你看这条鱼,我可是钓上来好几次。钓上来再丢下去,只要你想钓,就能钓上来,它准得一死。
田蚡斜觑任安,问:你会钓鱼吗?
任安摇头,完全明白田蚡跟他摆什么阵,只是他不能说,不愿说出来。田蚡看着任安,说:北军使者有什么事儿,肯对我说?讲啊。任安说,生死关头,太尉不救他,谁还出手救他呢?田蚡说,司马大人是正人君子,不救正人君子,天理难容。只是我无法说话,真可惜啊。我无法为他说话。为什么呢?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卑鄙小人,一个龌龊卑污的小人。一个小人,怎么能对皇上讲君子的是非呢?不行啊,不行。任安说,司马迁得罪了太尉,请太尉念在他是个血性之人的分儿上……田蚡苦笑:血性?自从我做了皇上的舅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血性了。你有血性,好啊,你血性旺了,谁买你的账,当你是谁?你是个男人?世上的男人早就死光了,活着的只有假男人。皇上要我去处死李陵家人,我不忍心,不愿做那种丧良心的事儿,皇上有命,我不能眼看着李家人死在我眼前,我受不了。我要狱官自行其是,他杀了李家人,我不杀人,我是田蚡,田蚡做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安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也是文人,文人的脑子怪异,总是在脑子里想着哪一个人,来比较眼前的田蚡。田蚡说,你是司马迁的至交,你尽力了,可惜你无力回天,你就让他死,或者是受腐刑吧?
朱乙又成了司马迁的牢友,他笑嘻嘻地说:你完蛋了,他们想要杀你,就是不死,你也得变成一个阉玩意儿。
朱乙褪下裤子,用手理弄着他的阳物,咧开嘴对司马迁笑,说得淫秽:这玩意是啥?这就是男人,是男人的精气神儿,没了这个,你还活啥?头也耷拉了,人也女声女气。咱是男人,不给他这机会,他要弄死人,咱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
司马迁最讨厌有人在耳边聒噪,恨不得掐死这个矮子朱乙。一旦面临生死抉择,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一死终了此生,有什么可怕的?
朱乙坐在他对面说:你要自杀,我帮你。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石来,对司马迁说:你看这块玉,有两个小眼儿,一边是毒药鹤顶红,只要你舔一舔,立即就死;一边是麻醉药,这可是扁鹊弄出的麻沸散,你要不想死,就吃这个。你记着,别弄错了。
司马迁惊诧地看着朱乙,不明白朱乙怎么会随身携带着这两种药。
朱乙喟叹:干我这个的,有时候就到了节骨眼儿,那真就是生不如死。喝下鹤顶红,一了百了。有时受了重伤,就用得上麻沸散。
朱乙把玉石放在司马迁手里:拿着吧!你是个好人。
人的生命总有紧要关头。面临着生死抉择,文人的心是丰富的,因而也比别人脆弱些。悲痛来自内心,但头脑总是跟不上内心,时时与内心背道而驰。内心熬煎着,痛苦着,可头脑里闪过的,却是从古至今的许多人物,这些人翩翩而至,纷至沓来。先是黧黑脸膛的禹,大脚板,赤脚跣足,匆匆行走着,江河在他身后变成了一条条柔顺的带子,飘浮缠绕,是禹治水疏通了河流,人们才能高歌吟唱,大江东流去,百川归海。禹治水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妻子涂山氏站在门外望归,痛苦地吟唱着:咿呀,我盼望着我的那个人呀。这大概是自古以来最早的能够流传下来的情歌,简单而深情。他又看见了孔子,一个手扶车轼皱眉凝望,行走在旷野上的人,疾风劲雨打弯了孔子的脊梁,吹白了孔子的鬓发,他的额头和长吻仍是向前努突着,拼命地面向前方。他能看见孔子的弟子颜回,颜回用铁条烧烙着竹简上的字,烟刺激着他的双眼,泪眼模糊,颜回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体会着孔子的文字。司马迁的心隐隐作痛,头脑超越他的躯体,飞翔至亘古,头脑不愿与心灵一同承载痛苦,只愿理性地追随先贤哲人,没等身体宣告痛苦的到来,头脑就已背叛心灵,独自翩然而去。中国文人也就从司马迁起,头脑的思考变得超然、清醒、独立,而身体却一直污浊、丑陋、卑微,身体的屈服与思想的孤傲形成极强烈的反差,头脑越聪敏,行为就越卑微,贫贱。当文人的思与行强烈对立时,行就存在,思就缥缈;当行与思渐趋一致时,人就变得媚俗,低能。而为了掩饰人格的分裂,时常用思来作为虚饰,炫耀,表白,用以掩饰行为的卑鄙,污浊,下贱,说得越是冠冕堂皇,做得越是一塌糊涂。文人也从不愿内省,一旦内省,就是要把疮疤揭给人看,丑陋毕现,就没了华饰,美好荡然无存,丑陋就支撑不了生存。
张汤在牢里摆上了酒,对司马迁说:我敬重你,你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任安也好文,可他的文是表面的,骨子里透出谄媚之气。你这个人骨头硬,是个真文人,圣上下了旨意,要处你腐刑,你要稍有不愿,就处死你。随我来的都是廷尉府的官员,他们站在牢门边,听我的吩咐,我请他们来,是要他们看你这个文人是真无怨无悔接受腐刑的。
司马迁瞪着眼,把酒杯砸向张汤。
张汤踱了过去,司马迁又怒骂他,刚要吼喊,忽地心头一凉,就喉咙喑哑,失声了。司马迁从小就这样,梦里无数回见自己向三皇五帝向大千世界诉说,语言像流水淙淙潺潺,忽地中断,失去了源流。他焦急,渴望侃侃而谈,可就是吐不出声来。他手里紧握着朱乙送他的那块玉石,他有自己的抉择,选择死或是选择一生在痛苦中煎熬。
张汤说:你是司马氏,司马家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要不写,《太史公记》就不能成书,你就成了司马家的逆子,来人!
司马迁被人拖着拽着,来到了“蚕室”。
狱里的人时常笑闹说,送你去蚕室,应者回答说:那还不如杀了我。
蚕室是一间单独的房子,房里密不透风,有三重门,却没有窗。门关紧之后,又在蚕室里升起炉火,蚕室里的温度就越来越高,人就流汗。蚕室里的行刑人是两个光着身子的老头,一个尖着脑壳,身子越往下越胖,像冬瓜,只是他那冬瓜籽很结实,如蚕若豆,看来是空有籽而难于结实;另一个老头一脸巴苦相,满脸皱纹,肋骨一根根凸现,可他却有着硕大的男根。两个老头过来脱下了司马迁的长衣,把他扶上蚕床。司马迁蜷伏在床上,一条腿被蚕床下的绳索捆住,另一条被提拎起来向上吊,头和手臂都被用吊环扯出的绳索牵着,斜躺的姿势正好露出司马迁的男根。
瘦老头笑:怎么越看似正直的人,那玩意儿就越小?胖老头吼一声,声音洪亮:再胡扯,就把你也骟了!瘦老头怕他,再不敢出声。
张汤额头冒汗,鼻尖沁汗,眼泪汪汪地说:司马大人,真苦了你了。在这蚕室里,张汤连衣领都板板的,绝不嫌热,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司马迁旁边,看他受刑。
司马迁心里凄苦,眼下有三个人与他同处蚕室,但只他一个人熬苦,旁人与痛苦无干。
张汤说:我听人说,很不好受,像一下子就扯去了心弦子,从尻骨一直窜到脊梁,再熬上脑皮、指尖、脚趾,忍受不住,你得有点准备。
司马迁早就把那一块玉握在了左手,信念中只有这一块玉,想着一孔里是毒药,一孔里是麻沸散,他会受不住的。只要把自己的舌尖舔在那孔上,薄薄的帛封就会化掉,毒药一下子就毒死了自己。心这么想,宁死不屈,可头脑却全凝思在玉石的另一孔上,可以用麻沸散麻醉自己,一旦疼痛过后,他一定要写《太史公记》,把汉武帝的愚蠢、残酷记录下来,给后人看。写尽朝廷里的贪官污吏,写下监牢之内的魑魅魍魉,他一定要熬得住。躺在蚕床上,能清楚地看见两个老人的阳物,热使瘦老人的种子袋长长地松垂着,像悬着的小倭瓜;而胖老人却始终是籽实饱满。司马迁觉得有一点茫然,干吗要那么在意这东西?
张汤像亲人,俯身在他耳边,很关切:别紧张,我有时候就紧张,一紧张就出汗,那样更受罪。
司马迁想吼喊他住嘴。
张汤说:听说人没了那玩意儿,就不大像男人了,从高祖传下来的刑罚,顶属这个不好,我每回干,都心里难受。
司马迁觉得悬吊着的腿有点麻木,这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折腾,只为了变易方位,改变姿势,就值得忙碌。
张汤说:你要是疼痛,就骂人,可你不能骂皇上,不能骂大汉,也不能骂别人,想骂,你就骂张汤吧。他很体恤司马迁,愿意帮司马迁熬过这一关,他说:要是再痛,就当我是你的亲人,握紧我的手。
司马迁蓦地明白了,当人类能够直立行走时,就不再把生殖器官放在身体最后,而把它放在眼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生殖的进行、交媾是用眼睛注视着的,心相偎,身紧贴,生殖、交合更为郑重。野兽的交媾是在身体后进行的,身心不及,目力不逮,便也没有慈心。可这会儿,当司马迁的两条腿被固定在蚕床上和悬吊在空中时,生殖器官就像一条狗似的被置放在身后,他就变成了野兽。
司马迁猜测,一定是瘦老头执刀阉割,就注目着瘦老头。他想错了,瘦老头伸出手来,扯拽着他的男根。司马迁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瘦老头的指骨很结实,握得很有力,也许他的手中涂有药物,努力用手刺激他男人的欲望,司马迁男人的勃激竟不合时宜地上来了。
他只看见胖老头的一双手,那是一双雪白的、肥胖的、柔软的手,这手只在他的下体上轻轻一划……
抽搐,像被从身体内扯出了筋,像所有的筋都被剔掉,痛像流水直冲脑际、心窝,又回转过来,一波三折,越来越强。司马迁大叫一声,头脑很清楚地记着,左手里握着一块玉,只要拇指一翻就可以把它送到舌尖,完成了这一下,生命就会完结;或是用食指一转,他就会被麻醉,无痛无苦地熬过这一关,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左手,左手僵硬,打不开手指,他什么都做不了。
胖老头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有点恶心,念叨着说,我是百无一失,怎么碰上这么个鸟人?!瘦老头说:吹吧你,总说你不沾鲜血,吹牛!
张汤低下头,与司马迁对望着,看见了司马迁眼里的死光,这一瞬间司马迁成为死人。
恍惚间司马迁又回到了韩城西南十八里外的高门村,他从高门村诞生,蹒蹒跚跚从村子里走出来,眺望黄河,能看到禹开凿的龙门,岩石壁立,陡如刀削。据说这里就是禹锁蛟龙之处。司马迁看到了自己的坟墓,那是他的归宿。他的坟上有人刻写着“汉太史公司马墓”。冢上生有一棵五枝参天的古柏,树身扭曲旋绕,逆时针而升,回旋拗生,直刺云天。晴空万里,这一抹翠色就在山峦中飘动;阴云密布,这一抹翠色就像精灵般在云间跳跃,起风时就涤涛摇荡,波逐一波;大雨倾盆,这一抹绿就云蒸霞蔚,透丝丝晶莹;大雪漫地,就如碧玉透着玲珑翠色。司马迁的身体被熬煎着,脸上却露出笑容,心中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他已经化成一条白白胖胖的蚕,在蚕床上吞噬着绿叶,养育着苍白,身体缩成蚕,有着一波一波的弯曲,柔软无骨,萎化没了痛苦。他从心底号啕,但脸上却很平静。
张汤的担忧是错的,司马迁没谩骂,他没有骂汉武帝,也没有骂哪一个当朝大臣,更没有吼叫,他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勿思膝跪在床榻上,她扶起张骞,直直地凝视,这目光如万缕情思,缠着、绕着张骞。她说:你怎么了,你不是男人吗?我听说匈奴人很粗野,男人女人在野外苟合,你怎么不行呢?
张骞看着她,不回答。第一次在一起,他很冲动,两个人热烈长吻后,他就扑倒了勿思。他的心胀满了欲望。皇帝的女人非比寻常,皇帝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给他,那更是极大殊荣。皇帝是天下最刚健的男人,他征服了勿思,如今张骞也要征服勿思。当他伏身在勿思身上时,突然流泻了,因为勿思说了一句话:你要像皇上一样,做个勇猛的男人。你做勇猛的男人,就要让你的女人感到很舒适,吃得很饱。
张骞一下子没了男人的雄风。
不是张骞没男人的雄风,是他无法放松,无法在勿思的身上逞雄。他不是汉武帝,不可能征服勿思这样喋喋不休的女人。无论她如何渴求,无论她多焦急,都不能得到张骞的抚慰。
张骞怎么了?他娶那两个匈奴女人,不是让她们为他生了子女吗?难道他真的就不能与勿思交欢吗?怕什么呢?
汉武帝把他自己的女人送过谁呢?在张骞的心里,嘀咕许久,没有。没有一个人得到皇上这眷顾,没有哪一个臣子得到皇上这关爱。张骞也不能够。但皇上就把自己的妃子给了他,他怎么办呢?勿思说,皇上是一个男人,很刚强,他虽然年纪大了点儿,但还是很有本事,能让女人快乐。张骞听着这话,像是听惊雷,勿思与皇上近在咫尺,他怎么敢与她交欢?
张骞抚摸着勿思,安慰她,这姿势无意中极像是刘彻抚摸他的汗血宝马。贰师将军李广利从大宛回来,带回用十万兵马逼迫大宛献出的三十匹好马,千匹劣马。皇上视若宝物,静夜里睡不着,就去马厩巡视,看那些马,对那些马说话。他说,你们是我的宝贝,用十万大兵抢来的,谁也不能背叛我!不听我的,只有一死!汗血宝马听不懂他的话,但明白他的爱惜,就有一匹马扬声长嘶。他大喜,叫道:来人,它听懂了我的话,封它做将军,封它做将军!
刘彻还命司马迁写下百字图来,要他在一幅长帛上写上百字,都是马的别称,骐骥骢骏……写得他心血沸腾,认定他有了天下最好的良驹。
刘彻认为,天下最美的不是女人,而是马匹。他看马匹,能看得出奇骏来,能从骨突从骨骼从身架上看出一匹良骥的优美来。用良骏驾车疾驰,车划过黄土路,迅疾无声,像是一只鹰划过夜空,像是一片云飘过心头。他就胀满了心血,欲望无穷。他渴望能得到一辆腾云驾雾的云车,朝发东海暮宿苍梧,成为天地的主宰,脱离这个尘世。
刘彻还是乘坐着羊车去妃子宫中,他不喜欢羊车,不喜欢的东西仍然可用,这在他很是稀罕。羊车向深宫走去,羊舔着土地,想从路上寻觅盐粒,但除李夫人外,没人再有那种心思,不会玩弄这巧计。汉宫有上千女人从楼阁上,从树罅中,从回廊里投射来目光,只注目他这一个男人。她们只能这样盼望着,这宫中只有他这一个男人。
刘彻心情很好,问东方朔:你看长安宫,是不是很辉煌,很壮丽,天下还有比这更富丽堂皇的地方吗?
东方朔是宠臣,也是倡优,说话便谐趣曼妙,匪夷所思,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皇上,这长安宫很平常啊。
刘彻很惊讶:噢,这么大口气,你说说,有谁的宫室比我的长安宫更宏伟?
东方朔就笑:我说了,皇上肯定生气。昨天进宫前,我经过树下,看见一个蜂窝,那可比皇上的长安宫好看多了,每只蜂子都有一个房间,所有的蜜蜂都忙碌着。蜂王在中间,它能生出许多蜜蜂,这个帝国很大,宫殿很结实,不管风雨雷电都摧不垮。人家蜂王可了不起,足比那些蜜蜂大几倍,皇上你虽然英明神武,可你怎么也不能长得比东方朔大几倍。这么看,皇上你还不如那蜂王。
东方朔说话挤眉弄眼,比比划划,说得好笑,说得诙谐,周围的宦竖们都跟着吴福傻笑。刘彻心里咯噔一下,老大不舒服,陡然生恨,东方朔这个臭矮子,竟敢拿他说笑,他就不怕死吗?刘彻冷冷地说:我就是蜂王,你却不是雄蜂。东方朔慌忙跪倒说:哪能呢,皇上是雄蜂也是蜂王。我跟吴福他们一样,只不过是个忙忙碌碌的蜜蜂而已。刘彻脸色好看一些了,说:你不必去忙碌,你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叫几声就够了。
刘彻很坦然,把东方朔带到宫内,让他在内宫饱览春色。内宫的女人一个个乌云委髢,酥胸微凸,春色无边。刘彻在宫中真就蜂採蝶浪。东方朔把他当成了什么?他不以为东方朔是人,只当他是自己宠爱的獒犬或是驯养的鸟雀。刘彻伸出手去触摸女人,体味女人。皮肤会呼吸,眼睛会说话,腰肢会述情,脚步能写意。刘彻惬意极了,舒服极了,世间万物皆为刍狗,只我刘彻一人高高在上,君临天下。
东方朔暗自念叨:太多了,太多了,罪过呀,罪过。
刘彻问:你瞎念叨什么?
东方朔说:女人太多,你忙不过来,我替你着急。
刘彻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我又不用你帮忙。
东方朔说:你用我,我也帮不上,我没你那本事。只是你总让人家女人呆呆地瞅你,盼你,你又顾不上,这有点不大好,有违天和。
刘彻扑哧一笑:你怎么管到我的头上来了?
东方朔说:说古人的事呢,就听说过有三皇五帝,说有个禹他有个妻子叫涂山氏,没听说还有别的女人。舜有两个妻子,叫娥皇女瑛,舜死在外,两人赶去哭天抹泪的,好不悲伤,足见两个女人都爱舜。你有这么多女人,她们可不会都爱你。
刘彻大笑,爱?爱是什么?我没听说过,你们爱我吗?女人都啄米似的点头。东方朔乐了:说假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就讲舜死了之后娥皇女瑛去奔丧的故事,两个人赶到湘水边,哭啊,泪水流在竹子边,把竹子都哭成了泪竹,从此那竹子就叫斑竹了。你们能哭得出来吗?女人们晱晱眼睛,没泪。
刘彻有一个癖好,他喜欢让吴福率领他的阉竖们伺候在一边,看着他与女人纵欲,这时他就很兴奋很快乐。
阉竖们不是男人,但也是人,也曾经是男人,那目光就迷离就彷徨,就凄迷。刘彻的粗犷唤醒了他们心底的本性,但本性不再,就只剩下了回顾,回顾与眼前的现实重叠,更增加了凄伤。他们的身体无性,心底有性。刘彻的雄风唤起了回顾,回顾无比残酷。刘彻根本无视于他们的存在,有的宦竖被眼前男人的犀利所震撼,嘴张大,眼瞪圆,呼气重浊。吴福就狠狠地瞪那个人,用手狠狠地向下压,一压一压的,胖手很轻柔。
刘彻问东方朔:你读过书,最好的书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东方朔毫不犹豫:《太史公记》。
刘彻生气了:你怎么不说屈原的《离骚》,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就写了那么几篇狗屁文字,还想把天下大事分成五种体例书写,他能写完这部《太史公记》吗?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有人问我,你在皇上面前像什么?插科打诨,嬉笑奉迎,真是个小丑,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你就不能做一个忠良耿直的正臣吗?我告诉他,欣逢盛世,忠良正臣多了,再说皇上这么聪明,臣子想奸佞横行,也做不到。皇上太聪明了,他不需要聪明睿智、干练的大臣,只需要一个说说笑话,让他活得快乐的小人,这个人舍我其谁?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是大汉盛世,就应该有满朝忠臣,也缺不了那么三五个败类。皇上这一辈子做了许多大事,总得有人把它写下来,能写好这个的,只有司马迁了。
刘彻不以为然:文人有的是,只要下诏,准有能人能做。东方朔笑着说:我看了司马迁写的《项羽本纪》,一篇文字回肠荡气,,单是写高祖与项羽那几个小故事就让人心悦诚服,有这般生花妙笔,皇上不想让后世人知道你的好故事吗?
司马迁呆在蚕室里,这是一间笼子,不透风的笼子。每隔一会儿就见门上的那根竹筒咝咝作响,那根竹筒很高,在手够不到的地方。司马迁后来才弄明白,每隔一炷香工夫,那瘦老头或是胖老头就会用匈奴人吹火的皮筒子向蚕室内吹气,这是怕把他憋死了。
司马迁爬起来,冲过去,抚摸着墙壁,捶打墙壁,疯了似的叫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人应声,巨大的坟墓一般的蚕室内只回响着他自己的呼喊。
司马迁跪在地上哭泣,男人给阉割了,这是人生最大的屈辱,他不能再活下去了,从有虞时代起始的史官司马氏,到了他这一代就彻底湮灭,无声无息了,再也没有了一个男人,家族传承的延续到他这儿戛然而止。就像一条河,河水越来越细,流到他这里突然中断,没了,漏水入沙,无影无踪。他跪向司马氏的祖先,念叨着: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啊!
传说之中的远祖是黄帝,然后再是昌意,又生颛顼,有子为称,再生卷章,生子重黎,这一系下来就是司马氏,他是黄帝的子孙呢。如今他要自缢,向祖宗告罪吧。他跪着,缓缓地张开左手,把朱乙送的那块玉放到舌边,舌尖凑过去,轻轻地抵在薄帛上,吸下了鹤顶红……
醒来时,司马迁不知他身在何处,他躺在一张床上,床榻很破旧,上面铺着草,眼前闪着巴苦相的和笑嘻嘻的两张脸孔。两个老头说:醒了,醒了。瘦老头的巴苦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说:太史令大人,我把你的毒给换了,你就死不了。写过项羽,写过刘邦,写过陈涉的人不能死,也不该死。

第八章

司马迁对张汤说:给我一支笔,给我竹简,我要写书。
张汤说:好啊,你写吧,要的就是你这精神劲儿,当初文王囚羑里,才学会演八卦。你现今住牢狱,准能写成《太史公记》。一定要写出惊世之作来,要不要我来陪你?
司马迁摇头,他不喜欢张汤。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是大业,你能写陈涉,这就不简单。人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陈涉一败涂地,什么都没留下,只是一个寇。可你一写他,陈涉就成不朽之人。你还有一个创举,要写诸侯,写朝臣,你真要写我是一个酷吏吗?
司马迁点了点头。
张汤在牢内来回踱步,沉吟:好,你写吧,就写我是怎么草菅人命的。我没干多少好事,一生一世,只为大汉。司马大人,你说,像我这种人,究竟是好人呢?还是坏蛋?你说我是坏蛋吧,我每天操心劬劳,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忙啊,我。你看我家也很贫寒,不贪不占,不奢不淫,我不是一个好人吗?可是你看我做的这些事,就不那么地道了,每天杀人。静夜不寐,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看这手心的掌纹,一天一变,心惊肉跳呀,做酷吏有什么好?
司马迁听人说,张汤家里有许多儿女,每一餐辄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张汤时常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上几句温馨的话语,但他也许刚刚用这双手扼住咽喉,把犯人活活掐死。
张汤问:你写酷吏,怎么写?你说这些人该死,你知道我有些什么丑事?
司马迁不说。
张汤叹气:好了,好了,你不愿说,也就算了,我替你说,你在《酷吏列传》最后结尾这么说,皇上失德了,法令太多了,好了,好了,本来事情很圆满,非要把它弄得更顺畅些。天下的暴行,止都止不住,这时候可就用得上我张汤这样的人了。我用刑太残酷,说杀就杀,说关就关,简直像野兽一样耀武扬威,像苍鹰一样令人畏惧,我要杀你,说得理直气壮,你被杀戮,总心怀哀怨,你说,这样的天下怎么得了啊?司马迁说:好,我答应你,我做《酷吏列传》时,就拿你这话做结尾。
司马迁的妻子送了钱,被张汤准许来牢内陪司马迁。
她坐在司马迁对面,深情地凝视他,这是她的丈夫,他的男人。司马迁变得瘦削,脸颊能看出骨相。她轻声说:子长,你瘦了。
司马迁不语。妻子说女儿,说外孙杨恽,杨恽很聪明,能把司马迁的几篇文章背诵如流。她说,他要来看你,看你新写的文章。他问,不知道外公要写多少篇,才能写成《太史公记》?
司马迁不动,也不说话,男人的矜持仍在。他对妻子说:把竹简放在一边,我要歇息。他觉得疲惫,腰脊伛偻了,椎骨也向前伸,感觉自己变得衰老,躺在床上,无形中就用了一个被捆系在蚕床上的侧卧姿势。妻子看着,觉得很陌生,这动作像女人的屈就,有一点顾盼之意,脊背在呼唤主人,或是诱惑男人,才有这姿势,这姿势纯然是女性的。她惊讶地看着司马迁,有了一点陌生。
妻子躺在他身边,抚摸他,司马迁的心怯怯地跳,女人的手还是那么温柔。她是名门望族之女,有才能,深知司马迁的书给世人带来什么,那是蚀刻在人类历史长廊上的壁画,刻在心头,挥洒不去,涂抹不掉。她问:你又写了几篇?
司马迁不语,抚摸着她的头发,披散了她的头发,发如垂瀑,流淌在手边,光滑着他的肌肤。
妻子说: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每到一地,就请人喝酒,请人讲些故事。你二十岁壮游,连家都不顾,过襄阳,下江陵,沔水旁听歌,九嶷山垂泪;下湘水,走汨罗,学屈原高冠跣足,放浪行骸。你又下会稽,经吴越,直至姑苏,泛太湖揽舟,叹伍员殒命,哀夫差之骄狂。你又走淮阴,听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回来对我说,你最佩服的人就是韩信,那个羞辱他的小混混儿让他从胯下爬过去,要是韩信一怒拔剑把他杀了,大汉天下就没了一代良将,多了一个驽夫无赖。你天天说胸有大志,你是司马氏的后代,是黄帝的子孙,是贵人的后裔,你能写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凭什么?上天不给你磨难,你能活下去吗?你能有一股义薄云天的愤懑之气吗?
司马迁抚摸着妻子,心非常平静,无欲无思,没有对异性的渴求,反有一种愧疚。他怎么了?难道他的雄心壮志要靠女人的激励,抚慰,才能产生吗?从前妻子安慰他也劝他,但从没像今日这般,让他感到是一种支撑。他是不是要靠女人的安慰,才能活命?
田蚡决定要把窦婴弄死。
田蚡在黄河边有一大片领地,黄河泛滥,田蚡有意不去治河。他对刘彻说:黄河要改道南流,对我大汉有利。于是他的封邑鄃那一片肥沃的山东平原就不受水灾,治河中停止了十二年之久。但窦婴上奏,奏他挟私,说黄河改道,只为他田蚡。弃国家利益而图谋私欲,是大私。附议窦婴的还有颍川的灌夫。田蚡决定要把窦婴和灌夫一起弄死。
田蚡笑嘻嘻地请武帝出巡,途经颍川,夜里就听到许多孩子唱儿歌:“颍川清,灌氏兴,颍川浊,灌氏诛!”
刘彻问田蚡:这儿歌是什么意思?
田蚡说:颍川有灌夫,他是功臣,这人太愿意啸聚豪强,喜欢交友纳贤,他家里动不动就摆上桌子,称为露天大席。几十张桌子,来人上千,呼号吃喝,酒醉饭饱,呼啸而去。这人就是圣上所说的那种豪强。皇上要是有兴致,就去看一看,看看这个颍川第一豪富都在干些什么?
汉武帝就决定去看灌夫。田蚡劝刘彻轻车简从,只带着吴福和几个侍卫,大正午来到灌夫家。
灌家很阔绰,布局如同长安宫,正门也分为三道,人们缕缕行行进去,前大厅上摆放着数十张桌子,人们说话议论,声吼如雷。这些人大都是泼皮无赖,还有些衣着模样像是文人、武人。就听得厅上有人敲钟,一连九响,人渐渐地静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出来说:大家欢呼。就听得一片轰响,推桌子、拽条凳之声,臂竖如林,吼喊:颍川灌夫,颍川灌夫!
吼喊过后,众人便坐下来,有一大群身穿缁衣的孩子上菜,速度极快,穿梭般来去。众人坐下吃喝起来。刘彻同田蚡几人坐在一桌,看桌上菜肴很丰盛,就问同桌一个大汉。
大汉说:你是新来的,当然不知。要没有灌夫他老人家,颍川的水都不流了;颍川都会没鱼。他老人家豪爽大方,甭管你从哪儿来的,只要你走进灌家,吃是吃,喝是喝,走没盘缠,还可以到账房那儿领三十个钱。
田蚡笑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他老人家有多大的家业,也不够这么吃呀?这么天天吃喝,不把他吃穷了?
听了这话,同桌的人皆笑,笑他没见识,真是胡说。大汉说:就是大汉天子汉武帝穷了,灌夫他老人家也不会穷。只要颍川还在,颍川里有鱼,灌家就会子子孙孙代代兴旺。
吃喝得差不多了,就听得当当当三声钟响,原来是有人上去敲钟。田蚡问大汉:这是怎么回事?大汉说:他有话要对大家说,你听着好了,一定是有大事,不然不会敲钟。
众人静下来,听那个人说:你们都听着,我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说。那人说完就从廊下扯过来十几个孩子,都用绳索捆着,像蝗虫一般扯成了串,拽到前面。众人觉得惊讶,就静等着,看他要说什么事。那人说:最近几天,颍川出了怪事,一群孩子竟然唱起了儿歌,说什么“颍川清,灌氏兴,颍川浊,灌氏诛”。这些混蛋竟敢诬蔑灌家,我们岂能容他?!今天我就拿下这些孩子,让他们说,谁教他们害灌家的?!
众人就呼吼:颍川灌夫,颍川灌夫!吼声如雷,吓得孩子们直发抖。就喝吼追问:谁让你们唱儿歌的?是你们自己想唱的吗?
孩子们说话声音小,便有人声递一声地给重复,后面有人高喊:把他弄到桌子上去!有人手快,就抬上去三张桌子,把孩子都举到桌上,成为众矢之的。
孩子说:是有人教的,喊一天给五个钱。
众人更是愤怒,说:找出那个人来,砍了他,掐死他!再问孩子,说不出那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田蚡说:主人,我们走吧?刘彻冷冷地说:怎么不看下去?
众人吼着,叫着,冲上去殴打孩子。管家发话了:放他们去吧!我家主人说,颍川平时就是清的,我家兴旺着;颍川发水就浑,我家也兴旺着。谁有本事能让我灌家倒霉?众人大笑。
刘彻脸色很难看,起身说:走!
走到门外,就见管家大步赶来,向几个人行礼,说:一看就知几位不是本地人,请随我来。田蚡目视刘彻,刘彻点头,几个人跟着管家来到旁边的库房。管家说:几位是外来的朋友,照顾不周,请多见谅。说罢,命账房拿出钱来,这管家竟然用手指戳点着几人说:一个、两个、三个……数数共有七人,每人拿出三十个钱,然后又每人送两条干鱼。
刘彻不接,脸儿阴沉着。管家很殷勤,说:别不好意思,拿着,拿着!刘彻无奈,只好接了,吴福想上去接过这两条鱼,觉得大汉天子手里拎着两条鱼,颇是不雅。可田蚡示意他别动。
几个人走出来。刘彻站在颍川边看河水,远山如黛,翠林流绿,一条河水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在巨石之下咆哮怒吼,打不碎巨石,只好叹息,悻然掉头而去。刘彻手里还拎着两条鱼,田蚡凑上来说:皇上,这会儿没人了,你就把这两条鱼扔了吧!刘彻说:这不是灌夫赏我的吗?给我留着。
颍川灌家被全族押往长安,灌夫跳脚大叫:我犯了什么罪?地方官赔笑说:大人去长安就知道了。地方官员不敢惹灌夫,竟然灌夫家每人一车,随车追随者数千人,要去长安为灌夫喊冤。
刘彻命张汤:把灌家入狱,不许与外人交纳,凡追随灌夫徒步来长安的人皆发去边关,充做苦力。刘彻命吴福把两条干鱼悬挂在殿内楹柱之上。
他问田蚡:颍川没了灌夫,还有鱼吗?
田蚡笑一笑说:都是胡说八道,皇上何必在意呢?
窦婴与灌夫交好,灌夫曾在战场上救过窦婴性命,听说灌夫出事,窦婴叹息说:灌夫完了,要是田蚡惦念他,他只能一死。家人劝他别理会灌夫。窦婴说,他从死人堆里把我背回来,我就跟他一起死吧。窦婴写了奏章,要救灌夫。
刘彻冷冷说,窦婴想救灌夫,灌夫就能活吗?刘彻拿起窦婴的奏章,命令吴福把奏章捆系起来,和那两条鱼挂在一起。
刘彻总想着灌夫家门前站在颍川河岸的那一瞬,谁站在临河的那块巨岩上,就一定会有王者气概,想不狂妄都不行。颍川奔腾狂啸而来,又垂头丧气而去。折服它的是男人,是顶天立地的王者。灌夫想做王者,想做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就该死。
刘彻命吴福从长安宫后花园池中捞出两条鱼,鱼很肥大,把它送与窦婴,说:这是长安宫里的鱼,有人喂着,有树阴遮着,有宫墙挡着,就活得惬意,自在,请丞相好好养着这两条鱼吧。
窦婴接过鱼,把瓮放在室内,每天看这两条鱼。
从前窦婴做丞相时,总愿意跟在汉武帝刘彻的身后,跟着刘彻走,头微微前倾,努力地听从刘彻的吩咐。年轻的刘彻善变,总是不断地说着一些主意,很难分清他是在调理自己的思绪,还是下诏令。窦婴有时就把皇上的思绪当成了诏令,有时就把诏令当成了皇帝的思考,这让刘彻不满。
有一次,刘彻问:你是男人吗?窦婴不好回答。在刘彻身后跟着,他确实没男人气,但他毕竟是刘彻的舅父,做事老成持重,凡事三思而后行。他明白,皇上送他这两条鱼,是告诉他,长安宫里的鱼都是皇上养的,有皇上遮着,护着,好食物喂着,你就得知足。
从吴福手下的宦竖那里听说灌夫排宴与赠钱送鱼的故事,他扼腕叹息:灌夫啊,你没命了,你真的没命了。边说边流泪,泪水流进瓮中,鱼儿喋唼着,来吃泪水。
窦婴决定去见田蚡,想求田蚡放过灌夫。
窦婴的车用两匹驽马拉着,慢慢吞吞地来到田蚡府前。管家去禀报,田蚡穿着家居长衣匆匆出来,笑着说:你有什么事,派人告诉我,我就会去你家,你来看我,叫我心中不安。说着就携起窦婴的手,亲热地进了府内。
窦婴说:我有事求你,希望你能帮我。
田蚡拍手说:好啊,好啊,你说。
就说灌夫。窦婴说:他是个好人,可惜不明事理,惹得太尉生气,太尉能不能向皇上求求情,放他出来?
田蚡沉吟着说:难啊,圣上去颍川巡幸,你也知道圣上最恨这些谶语预言什么的,他真往心里去。灌夫在颍川就是帝王,太骄横了,狂妄至极。皇上震怒,这一次他怕要没救了。
窦婴说:儿歌的事,一定是有人从中作蛊,颍川灌氏是大姓,又是名门望族,家业大一点儿,便生骄横,也是可能的。灌夫生性豪爽,好交朋友,不知检点,太尉不是也深知他这个人吗?
田蚡叹息:你说得对,可是你知我知不如皇上心知,皇上拿他下狱,你我又有什么办法?你听说过那两条鱼干的故事吗?人家说,颍川没有了灌夫,连水里的鱼都活不成了。皇上震怒,下了诏旨,要是颍川里真没了鱼,就饶过灌夫。你说,颍川真的会没鱼了吗?你能把颍川弄没鱼了吗?
窦婴沉默,无话可说,他向田蚡求情,可田蚡只是与他说东道西,扯闲叙旧,就是不说灌夫。窦婴想说得更明白,更诚恳一些,他说:太尉,我跟灌夫上过折子,告太尉徇私,这回来求太尉,真是很难开口。
田蚡正色道:不,不,不,你是丞相,虽说告老了,但毕竟是三朝老臣。我再三想,你当年写折子奏我,说我挟私,说得对呀,我这个人真的很有私心。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你一样,多做些好事呢?现在想想,真是痛心,我心里是惦念着大汉的,大汉没好儿,我们有什么好日子?可一有私心,真误大事。多谢老丞相当年教我,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说的就是我田蚡吧?
田蚡说得诚恳,这一回他左右两颊的胡子一齐抖动,很谦恭,很认真地对着窦婴行礼。窦婴说不出话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司马迁从蚕室出来,在牢中居住很久,朱乙与他同牢,他看不起司马迁,说他是个废人。朱乙说:你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弄得这么不死不活的,有什么意思?看着司马迁提笔凝思,想得很苦,就说:你连命都没了半条,还写这玩意儿干什么?司马迁不理他,有时下笔匆匆,有时又情绪激昂,如一头困兽在监牢内走来走去,捶打着牢栏,大声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朱乙认定,文人都是疯子,竹子活得好好的,干吗非要把它截断,锯成片儿,还要打掉竹面上的那一层膜儿,削成竹篾,在上面写字?他坐不住,牢里的狱卒总是给他送来吃喝,朱乙就又吃又喝,吃饱了睡,睡起来又吃。一呆下来闷极无聊,在旁边看司马迁写字。他说:你咋那么费劲,写字像拉屎?有一天实在无聊,就央求司马迁讲一讲他写些什么,司马迁就给他讲正写着的《淮阴侯列传》。韩信一开始只是个街头泼皮,没房子住,人穷,又没德行,乡人想推举他作为一个小吏都不行;不会经商,又不能下地种田佣作,只能跟着人去蹭吃白食。乡里人都很讨厌他,叫他“贱骨头”。淮阴的下乡有个南昌亭长,韩信就上他家去白吃饭,吃饱了就在灶房柴堆上大睡,一连好几个月。亭长的老婆恨透了他,就天不亮在被窝里吃饭,到吃早饭时韩信来了,没饭可吃,韩信就大怒,指点着说,你这个蠢货,以为我会一辈子吃你的饭吗?我吃你的饭,是看得起你!他起身就走。
韩信太饿了,就在淮水下乡一个水湾边钓鱼,想钓上几条鱼来充饥,可怜鱼也不理他,没哪一条鱼肯来咬钩。韩信大怒,冲着淮水说:鱼啊鱼,你这一条贱命,只是给人吃的,你也竟敢不理我,也欺负我?!手举大石怒掷淮水,淮水“扑通”一声吞没大石,就又沉默不语。有一群女仆在旁边洗衣,把冬日的棉被拿来漂洗,女孩子在鹅卵石上踩棉被,且歌且舞。一个女孩儿看韩信饿得不行,就把自己的饭瓮递给韩信,让韩信吃,一连几十天都这样。
女孩们取笑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这女孩也不分说,只是淡淡一笑。韩信知道众人笑她,很感动,接过她的食瓮,说:我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女孩儿生气了:你一个大男人,自己混不上吃的,我还能指望你报答我吗?
淮阴屠户之中有一个汉子说,韩信那小子就是个样子货!白长那么大个子,虽然带着剑,可他是一个胆小鬼。众屠户说:韩信弄那样子,执刀佩剑,挺吓人的,像个武士,你可别得罪他。这屠户大笑,说:你们看着,看我怎么羞辱他。当街就把韩信拦住,屠户手里舞动着屠刀,说:喂,小子!你要有勇气就当街杀死我,你杀了我,大家作证,我是情愿给你杀死的,你也没罪。你要不杀我,不敢杀,就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别他妈的装什么男人?!
韩信站在那人面前,他骨骼粗大,比那屠户高出许多,屠户的头只能抵他胸前。他瞅了好久,在众人的哄笑之中,先解下剑用手握着,众人沉静下来,以为韩信真要杀那屠户,人人屏息观望。不料韩信还真就趴下了,手握着剑,从那屠户裤裆下爬了过去。这么个大骨架儿,这么大的一个男爷们儿,还握着剑,别别扭扭从人家裆下爬过。可把人笑死了,男人女人哄笑着,乐啊,笑得直不起腰……
朱乙像个孩子,拿起竹简,捧着看着,像看一个小小的娃娃儿,怕惊着吓着。他问:你写的就是这些?司马迁点头,他看着那些字,不认得,不认得字。他说,原来能写这么好的事儿,好故事,好人。你说的就是兴汉的大将军韩信?司马迁说是,朱乙说,我要看,我要看。可我不认得字,怎么办,怎么办?
朱乙像一头困兽,在牢内来回走,他说,你写完韩信了吗?司马迁说,我没写完,韩信的一生很辉煌,我得写很久。朱乙说,你能写明白他一辈子吗?你能把他都写下来?司马迁说,他做的大事,都能写下来。朱乙说,怪不得,怪不得呢。
狱卒拿来吃的,朱乙凑过来,捧着肉瓮,说:你吃,你吃。司马迁笑问:你怎么这么客气?朱乙说,你是大人物,做那么大的事儿,不吃肉怎么行?你得吃肉,我告诉他们,多弄些肉来你吃,你得吃饱。朱乙悄声对他说:你写下他,韩信就活了,他死了也得谢你。夜里,司马迁睡着了,一觉醒来,看到朱乙像一只猫,伏在他的头边,瞅他的睡相。朱乙说,你是对的,你是真男人,宁可被他们割了卵蛋儿,也要写书,你写的《太史公记》一定会天下人都喜欢,连我都喜欢。你说,是不是天下人都会喜欢?司马迁说,你说天下人都会喜欢我写的书?朱乙说,是啊,你写得好。
朱乙再也不睡了,司马迁写书时在一旁看,他命令狱卒,不许喧哗。有人叫喊,他就骂,大声咒骂。他威胁狱卒,要不听我的,拧下你的脑袋!他对司马迁笑,说,我愿意听你讲故事,再讲一段你写的,好不好?朱乙像个孩子,眼里闪光,看着司马迁,讨好似的盯着他。
司马迁就讲故事,讲他听来的,讲他要写的,朱乙依偎在他身旁,孩子似的如饥似渴地听。司马迁又回到了二十岁壮游时,又回到了与武帝出巡时,他总是喜欢听那些故事。父亲说,你太看重那些村鄙俗语了,你要记史,无一字不有来历,无一字不有据,这就是史。古人写史,就靠这种郑重,这是做史人的态度。司马迁记着父亲的话,但他写史不像父亲,他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人家不愿意读,你的史书有什么用呢?他在宫中时常能读到古书,那些用佶屈聱牙的文字书写的历史便一一摆在面前。他想,古人怎么会用树叶写字呢?他们怎么选用龟片来刻字呢?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龟是长寿的,他们也甘愿让文字像龟一样长寿,让文字留存下去,成为文人最古老而又最顽强的目的。这目的从古时起,到人类存活的最终止,一直是人类的渴求与期盼。他念给朱乙听,也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朱乙回到了童年,他眼里的童贞表明,文字给了他新的生命,他变得乖多了,不再大声呵斥狱卒,也不再吃饱了睡,睡起来吃了。他的眼里多了一层薄薄的雾,这雾支撑着人类的梦想,让人类能忍受不幸与贫穷,让人类一次次从绝望中重生。
朱乙问:你的书能印出来吗?
司马迁不知道,他说,也许能。
朱乙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司马迁看他,朱乙扯着他的手臂,由于激动,身体觳觫。他轻声说:司马大人,你答应我,写完了书,把那书给我一些,我要印出来,要保住你的书,就是我死了,也要保住你的书!
刘彻问张汤,司马迁有没有什么怨言?张汤说,没什么,看来平静了许多,只在狱里忙碌写书,是不是要忙着完成他的《太史公记》?刘彻笑说:怕写不完他的《太史公记》吗?张汤说,他是怕皇上不许他再写下去吧?刘彻说,把他放出来,要他来见我。
张汤来到监牢说,可喜可贺啊,司马大人,你可以出去了。你出狱,要去见皇上,皇上想见你。
司马迁心里不平,皇上想起他来了?他在狱里有四个年头了,皇上从没想过他,这会儿皇上想见他了?他说,我的牢狱之灾过去了吗?张汤说,司马大人,能不能劝你一句?司马迁说,你说。张汤说,灌夫比你更横,可他只能一死。你没有灌夫的军功,也没有灌氏那么大的家族,你惹皇上生气,只能一死。司马迁问,你以为我怕死吗?张汤一叹说,你怕,你有一怕,有了那一怕,你就什么都怕了。
刘彻看着司马迁,想看看一个受过腐刑的人的精气神儿怎么样。司马迁的气色还好,脸色也不错,红红的,只是脸上有些怨尤,有些激愤神情。刘彻内心里笑一笑,你再怨尤,丢掉的就不只是你那阳物了。刘彻问,你还好吧?司马迁听皇上一问,不由内心一酸,泪就要流出来,他说:承皇上问,还好。
刘彻说,我看了你写的几篇文章,写得好。
司马迁心内更是悲伤,写得好有什么用?不是一样给人下了大牢,给人阉割了吗?你根本就不拿司马迁当一回事儿,就是身边的马匹,你也会给更多的眷顾。刘彻说,你的文章充满了阳刚之气,是好文章。
司马迁不语,仰头长嘘,不知说什么。
刘彻说,我要用你,用你做中书令。
司马迁忽地失声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没说出什么,内心里的凄楚与悲伤一泻而出,泪流满面。
刘彻说得很温柔:你犯了罪,被张汤治罪,我也没法子,你是一个忠正耿直之臣,我也需要你,你做中书令,可以直接看到皇宫内廷的书籍,对你写书有好处。
苦涩在心里,无语地哽咽,不是激动,不是感恩,不是怨怼,也不是仇恨,莫名的凄楚与不尽的委屈交织着。孩子见了亲人会倾吐苦楚,见了父母愿卸下辛酸。司马迁见了刘彻,怎么有想把内心的情愫一泻而尽的念头,怎么能像孩子似的,忍不住要大放悲声?难道文人的情感,除了诉诸笔墨,一定要谄媚奉迎吗?他笔下的陈涉、吴广,不是把一切权贵都看得轻如尘土吗?泪水终于忍不住了,潸潸而流。
刘彻说:来人。
吴福就悄悄地出现了。
刘彻说:服侍中书令大人,着他去好好洗浴,再送中书令大人回府。
巨大的石山从龙头吞吐着热水,冲击如流,水洗浴着司马迁的身体。他头一次感到异样:男人在热水中洗浴时,总是有一个习惯,惧怕炽热,一下水,就先蜷着身体,全身的顾念只在一处,最怕热的男人的根蒂。不断地先用热水浇它,洗它,让它习惯。当身体坐在热水里,男根就一抽一抽地痛,这是男人的习性。可司马迁坐下,感受不到这个,最热的是他的喉咙,透过鼻腔直冲脑际,炽热好像一下子从身体窜入头脑。
司马迁坐在热水里,打开自己的头发,真要好好地洗一洗。
两个宫女下了水,她们不怕热,哗哗地走过来,那走法轻盈,灵巧,也有些做作。女孩儿过来服侍他,为他洗头发,用长梳梳。司马迁说:等一会儿。他用两只手推着两个女孩儿,一个正推在女孩儿的羞处;一个推在纤细的腰上,司马迁没有激动,没有异性感,他觉得悲哀。
他把头扎在热水中,内心里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第二卷
第九章

灌夫被关押狱中,想求见窦婴一面。狱官不答应,说,窦大人早就告老,不愿意见你。灌夫大吼:他怎么不愿见我?他可不是你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要见窦婴。灌夫的儿子说,父亲,你要见窦大人,就会害了他,你不能让窦大人也与我们一起死啊。灌夫说,是啊,是啊。我不能让窦婴与我一起死,我不能让这个老家伙与我一起死!但他还是想见窦婴,说:窦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只要你来看看我,我死而无憾。
这天夜里,窦婴还真就来探监了,他握着灌夫的手,说:你放心,我去找皇上,就是跪着哀求,我也求他放了你。
灌夫流泪说:真后悔跟田蚡这个王八蛋作对,就是得罪小人呀,小人只能养,不能得罪,得罪了小人,就是自己寻死呀。皇上说要放了我,除非颍川没鱼了。他猛地抓住窦婴的手:你知道颍川人在干什么吗?颍川的人,人人在动手抓鱼,大鱼小鱼都捕捞上来,他们要告诉皇上,颍川会没有鱼的,他们想救我,救我灌夫!灌夫狂笑,笑出泪来:可颍川这么大,怎么会没鱼呢?
窦婴说不出话来,想当年先皇在世时,曾赐他一诏,许他可犯一大罪,且能免死,先帝那时是有一计,他自己死后,王太后与田蚡两人挟天子制众,有可能对少帝刘彻不利,要窦婴在关键时刻可以下手除掉他们。窦婴想,我不能除掉太后,也不能除掉田蚡,就用这一诏来救灌夫吧?
窦婴夤夜去见皇上。刘彻说:你一定是为灌夫而来。他正大发脾气。田蚡刚刚给他送来了一张画,这张画画的是实情:颍川岸边熙攘如市,男女老幼、携妻挈子皆集湖边,网罟垂钓。刘彻命人把这张画挂在墙上,蓦地产生一种熟悉,这不就像他日夜凝视的大汉匈奴边境图吗?他心里一阵刺痛,颍川人无视他这个大汉天子,赤脚跣足,裸身袒臂,烈日炎炎之下下颍川捕鱼,为的就是一个灌夫?混蛋,混蛋!
窦婴进来了,知道来得不是时候,但有话要说,不得不说。窦婴说:皇上,老臣求皇上见一见,有事要跟皇上说。
刘彻说:说吧,说。
窦婴说:灌夫……
刘彻就笑:舅父这么大年纪了,就说自己,不说灌夫。这里有一幅画,舅父何不过来看看呢?
窦婴抬头一看,头轰的一声就炸了。真是有心人啊,皇帝说了,颍川无鱼,就可释放灌夫。颍川之人,人人下水捕鱼。说明灌夫这人虽是豪强,却很得人敬重。可又有哪个好事者,竟然把灌夫家乡颍川人忙碌捕鱼的情景绘成图画,送与皇上呢?看来,这人非要置灌夫于死地啊。
刘彻冷冷地说:我刚得的一幅画,舅父好好看看吧?
两人呆站在画前,心境不同,伤心不一,都不出声。良久,刘彻才说:舅父,说什么都行,只是别跟我说灌夫。刘彻回头命吴福喊中书令来。司马迁来了,侍立一侧。
窦婴说:先帝在世,对我万分眷顾,曾下诏饶过老臣大罪,赐不死诏令一道,可救自己,可救家族。皇上也许听说过?
刘彻点头,他知道此事。他笑说:舅父是三朝老臣,如今你告老了,不理朝政,也犯不了什么死罪,家族中人也没什么违法不惩之徒。
窦婴说:当年我随先帝征战,曾几次被灌夫所救,如今灌夫犯了大罪,老臣敢请圣上就以先帝恩旨为由,放过灌夫。
刘彻看着窦婴,心中升起无名怒火。难道他就不明白,灌夫骄横,那气派,那狂妄,俨然就是大汉天子!不杀灌夫,他心头怎么能平息怒火?他轻声说:我跟舅父说过,今天不说灌夫。
窦婴挺直身子,大声说:不。老臣就是要跟圣上说说灌夫,说说什么叫豪强。圣上要诛灭灌氏,是因为有人说灌氏是颍川豪强。什么叫豪强?豪强绝不是灌夫这样的人!
刘彻忍住怒火,说:舅父想不想听听儿歌?“颍川清,灌氏兴,颍川浊,灌氏诛”,这是什么?我告诉你,正当春夏之际河水暴涨,颍川就会涨水,颍川水一浑,那时就是他灌夫的掉头之日!我可得信儿歌的。你看看这个———刘彻指着墙上的图画,我看着这些,就像看着大泽乡农夫起事,宣拳攘臂,揭竿而起,他们想干什么?我说过一句:颍川无鱼,就可释放灌夫。好啊,有这么些人来跟我作对,还真就下河捕捞?我一定要杀了灌夫。
窦婴跪下了,说:皇上放了灌夫吧?灌夫只是一介勇夫,他怎么会知道“儿歌”能杀人?一定有人别有用心。当年陈涉、吴广起事,不是也有人在庙里学狐狸叫,一声声呼号“陈胜王、陈胜王”?这种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巧为游戏,皇上心里肯定有数。
刘彻摇头说:舅父,你还是回去吧!回去告诉颍川之人,让他们用心些,好好捕捞,说不定颍川真会无鱼。
司马迁扶起窦婴,窦婴老了,老得连步都迈不动了,他说: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何苦啊?窦婴泪水潸潸,边走边擦泪,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扑通跪倒,说:皇上,求你了,灌夫有气,皇上大量,皇上不会与灌夫一样怄气吧?
刘彻笑笑说:舅父家里还有两条鱼吧?要是把那鱼捞出来,眼看着它活蹦乱跳地死了,给晒成了鱼干,舅父的心里一定不好受。我宫里楹柱上挂了两条干鱼,那是灌夫的下人送我的,我不伸手,那个人还说,拿着,拿着。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拿着了。
窦婴泪眼模糊,不看刘彻,把手里的帛扔在地上,说:先帝呀,先帝,这诏令对窦婴有什么用啊?
窦婴走了,他的腰更弯了,脚步蹒跚,人生的路也快走到头了。
刘彻看着地上的帛,这是先帝给窦婴的诏书,窦婴怎么敢把它扔到地上,难道他看着那两条瓮中鱼,就琢磨不透世事道理吗?司马迁要过去捡起诏书,刘彻喝吼一声:司马谈!
司马迁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人心是敏感的,任何人都不习惯别人当面吼喊父亲的名字,你的鲜血是他流淌出来的,你的生命是他给的,心里就有一点点的敬畏,怕提到他的名字,忌讳听到他的名字。刘彻这一声呼叫,仿佛把司马氏一家都凝聚在他的身旁,似乎一代代的史官司马氏家的男人都侍立在他身旁。也许历史上的事实就是如此。灌夫被逐灭,窦婴被除死,静静地旁观与书写这一段历史的本来就不是司马迁而是司马谈。
刘彻拔剑,挥剑对着先帝的诏书,他用剑尖挑起诏书,把它劈碎。司马迁大呼:不可!
他看见刘彻的目光,愤怒着的燃烧着的目光:有什么不可?是你不可?还是我不可?!司马迁说:先帝诏书,陛下不可毁。刘彻瞪着司马迁说:这里没你说话之处。司马迁挺直了身躯,嗓子有些紧,说话声音又变得尖厉了,也许他的声音就会这么变下去,像女人尖尖细细的声音:不可!剑劈先帝诏令,大不祥。刘彻用剑指着司马迁,司马迁不动,慢慢闭上了双眼。刘彻转怒为笑:好啊,中书令,把先帝的诏书捡起来!
长安城这一天很热闹,午时从南门押出灌夫全家三百多口人,长安城庶民簇拥街头,观者如市,都来看诛灭灌氏。廷尉张汤最喜欢这情境,他命令刽子手给每一个灌氏家人胸前都挂上一条干鱼,灌夫胸前也挂了一条鱼干。灌夫流泪而笑,说:好,好啊。
一直到被刽子手砍下头颅,灌夫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三百多人被砍死,头颅抛撒在地,干鱼像活了一般,跳离了死人的脖颈,歪着、斜着在凝定的血泊中游。
田蚡听说了这件事,有点不大满意,怪张汤太做作。他叹息说:杀人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灌夫全家被杀,还弄什么鱼呢?人要死了,你应该哀伤才对呀。他叫来管家,命令田府三日不食肉,停乐三天。田蚡说:灌夫是条汉子,是个男人。
刘彻不大喜欢江充,无论做什么事,江充都向他证明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江充这个小人又不像古人说的那样,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就是说,小人的表情总是很阴沉,心事重重的样子。江充可不这样,站在刘彻面前的江充一旦抬头,就满脸阳光。江充说,皇宫里有一股邪气,这对陛下不利。江充还说,找到了几个道士,他们有道法,能够教会陛下如何求道,长寿。江充带来两个道士,要他们向皇上讲如何长寿。一个道士叫做少翁,这人头扎抓髻,束髻的木簪都站不住,几根头发稀疏,挺不起木簪,木簪就在头上晃。少翁脸色红润,头发是白的,有一点鹤发童颜的味道,像个有道之士。少翁说,他有方术,能把武帝宠爱的王夫人召来,邀他与王夫人共饮。
他要武帝居一间大室,室内要照王夫人生前所住的房间一般布置,要刘彻穿着与王夫人交媾所穿的衣服,要王夫人生前所用过的宫女在旁服侍,这些宫女大都年纪大了,成了半老婆子。少翁要她们捧着盆簋盎盏,在室内来来去去。要她们说话小声,几近窃窃私语,小心莫惊到魂魄来访的王夫人。
少翁还要刘彻深情脉脉地说情话,呼唤王夫人。刘彻很是为难,有点磨不开面子,怎么能当着少翁一个外人说些与王夫人说过的情话呢?
王夫人是刘彻的第一个女人,刘彻被王太后用蚕丝紧紧裹住抱在怀里,并吩咐他绝不要接近女人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王太后有点疏忽,就给了他一次机会。刘彻在后宫回廊上散步,正无聊时,就见到了王夫人。王夫人那时是个小丫头,长得眉眼俊俏,小狐狸精模样。刘彻一见到她,心就咚咚乱跳,知道他要干坏事了。他过来,搂住了王夫人要亲吻。王夫人说,也不说话,也不温柔,怎么上来就亲?刘彻问:说什么?我不会说。王夫人说,我也不会,人家都说,男人亲女人,要先说些话。刘彻想想,说,那就说说话。两人坐在回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兜搭着。刘彻说,不会说。王夫人也扑哧一乐,说,我也不会说。刘彻抱起她来,就在草丛滚。王夫人扯着他的手,说,别动手,男人不兴动手的。刘彻说,不动手,怎么弄?王夫人眼饧神飞,悄声说:你是皇上,咋不会弄?刘彻说,什么都教过了,只是没教这个。王夫人扯着他的手,说,弄吧,弄吧。你先摸这儿。刘彻就摸她的乳,乳真柔软,如有似无。刘彻说,男人都能摸你?王夫人说,给哪一个男人摸了,就会有孩子了,不能再给别的男人摸,那样人家就会说你是坏女人。刘彻想想说,你做我的女人吧,别做坏女人。刘彻抱着她,竟有些男性的激动,他说,我有点儿不舒服。王夫人说,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只是怎么才能舒服?刘彻说,我抱你。
那一天,两人在草地里滚,滚好久,忽地刘彻明白了。男人从黄河边上站起来时,就是那样无师自通的,忽地从女人那窈窕的身姿中得到了诱惑,忽地顿悟了如何交媾,这是男人的本能,是他们求得子孙的秘密。刘彻说,是这样吧?王夫人脸红了,哧哧笑,说,是吧?我也不懂。刘彻说,你不懂还行,我不知道就不行了,我得问一问吴心。吴心是吴福前面的一位大太监。刘彻问吴心,说,吴心,你说,我怎么弄不明白呢?吴心笑吟吟:咋呢?弄不明白,你就硬弄,硬弄,你就明白了。
刘彻乐了,他就硬弄。
他想念王夫人,她说,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是不是?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对不对?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了,你可能再有许多许多的女人。你记着我,你要永远记着我。她搂紧了刘彻,搂得他透不过气来。
刘彻这辈子再没有过王夫人这样的女人,每一个搂紧他的女人都抱几分小心,不敢死死地搂着刘彻,像是怕把他给搂碎了,搂坏了。再没有人像王夫人一样,当他是一个不省情事的男孩子了。王夫人会来吗?
王夫人的魂魄悄然而至,刘彻要对她说些什么呢?
一连两日,王夫人的魂魄没有来。少翁说:这是因为心不诚。说到这一句时,少翁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刘彻一眼。刘彻竟然脸红了,心虚起来。想这两天他没有沐浴、焚香、净手,昨夜里还抱着一个王夫人宫内的宫女,要她做自己的凭几,抚摸来去,就起了欲火,与她缠绵了一会儿。少翁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金石都能切开,何况招来魂魄?皇上要是能不举食,不宣淫,王夫人的魂魄必然会来。刘彻大悦,他说:我是有些不大郑重。
就真的沐浴、更衣、焚香、净手,不吃不喝,坐在榻上,静等王夫人的魂魄前来攀谈。
少翁命人焚香,命宫女们来回走动,踮着脚尖走路,轻轻盈盈飘忽来去。刘彻这天晚上还真就看到了王夫人,王夫人像那些宫女一样翩然而至又飘忽而去。刘彻看得真真切切,漂亮的王夫人垂头,有点哀怨地看着他。刘彻对王夫人说了许多话,说的都是些滚烫火热的喁喁情语。刘彻说:你怎么不站住?你听我说,我很想你,有一天夜里还梦见了你。是你教我做男人的,是你用手抚摸我的,我那一次真的有点怕,很胆怯,男人面对女人的时候是不该胆怯的,从那一次以后,我再没有胆怯过了,可我也记不住自己的女人了,我有点儿老了。我跟她们做了些什么呢?哪个女人的音容笑貌能印在我的头脑里呢?只有你,你那一次,绫罗绸裙溅上点点滴滴猩红。我急了,怕让人知道,女人真的比男人有主意,一旦闯下祸事,能横下心来,决不徘徊返顾,心智也比男人高。你不慌不忙地拿起一片石片来,说:你看。用石片割破了手指,把血涂在罗裙上,罗裙就处处玷污了,处处点污还真就不惹眼,看去不那么心惊肉跳了。你又用手指在我手心里用你的血画上一个圆圈,说这就是太阳,太阳呢?就是皇上,又在中心点上一个点儿,说这就是我,在皇上的大心思里,只有这么一点儿。女人能占这么一点就足够了,只要能在你心里,是不是?那一天,你扯着我的手,领着我从草丛里走出来,走到回廊,你的脸色渐渐变了,不再领着我了。除了母亲,是女人头一次领着我走路……
刘彻的话语很温柔,是对着自己的至亲至爱说着喁喁情话的样子,情丝缠绵,情丝环绕,漫撒漫抛,把这巨大的宫室都絮成爱巢。他笑着,满脸是恬静,是幸福,恍若当初年及弱冠头一次偷情。面对女人,心潮起伏,深情不已,真像是那个初长成的男人。
刘彻第二天唤道士少翁上殿,对他极为尊宠,封他为文成将军,赏赐他许多礼物。他对众臣说:文成将军让我又焕发了青春,回到了过去,真是好极了。
少翁得皇上宠爱,就在皇宫里弄了许多景致。他说:皇上想要见神仙,真可如愿,岂不是能得长生不老之术?但是皇宫这么奢华,神仙看了会怪罪,皇上有许多欲望。你有欲望,而神仙没有欲望,神仙怎么能和你同心呢?于是皇宫就布置出许多房间来,这些房间特别像神仙居住的地方。刘彻有时就居住在这里,宫室烟雾缥缈,没有床榻。刘彻穿着道服,在中间蹀躞,来来去去,像神仙一般步履蹒跚,腾云驾雾。宫室里弄些巨石,有青松、丹鹤、流石、漱泉,人困倦了就在漱泉旁卧睡,梦中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竟不知是梦是醒,飘飘然就有了仙意。
刘彻这么爱好神仙,东方朔就每天穿一件道袍,来见皇上。第一天穿的是素白道袍,对刘彻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东方朔见到神仙了。刘彻大惊,问他详情。东方朔说,遇见一个老头儿,骑着驴,还唱着歌,告诉东方朔,人活在世,转眼百年,要不修行,怎能长生?
刘彻大笑,突然觉得滑稽,问了东方朔一句:神仙说,你也能长生?
东方朔说得很认真:是啊,神仙说过,我要跟着圣上在一起,就更容易成神仙了。
第二天东方朔又来了,这回穿着一件道袍竟不是白色的,像紫色又像蓝色,细看原来是给草汁染的,染得不匀不透,便有几分腌臜。
刘彻问他是否遇到神仙了。东方朔说:是,昨天又遇到神仙了,我们一起云游。神仙给了我一粒长米,这米怪了,像蚕能动,白白胖胖的能动,你要看它就是米,你要不看吧就是虫,你心念一动它就是米,心念不动它就是虫。我吃了那米,神仙说一年就不用吃东西了。
刘彻问:你的衣服怎么弄脏了?
东方朔不以为然,问少翁:皇上不明白,文成将军可一定明白。凡是吃了神米的人,连衣服都给米汤染成这样,舌头都染透了草汁。刘彻很认真,说:文成将军也是吃过神米的,他怎么衣服不染草汁?我看看你的舌头。
少翁竟然有点羞涩,说:我已经近半年多不曾进食了,所以舌尖上看不出草汁。东方朔拍手大笑:你看吧,少翁也是吃过神米的,我说得对吧?
东方朔从这天起,就看着少翁,不许他进食,少翁有些饥饿,想用种种方法打发开东方朔,好大吃一顿。但东方朔嬉笑嘲谑,就是不走,弄得他毫无办法。
东方朔命宫女拿来美食,放在他与少翁面前,美食美味,惹得少翁空腹鸮鸣。东方朔笑着说:皇上你看,东方朔是个俗人,一看到吃的就眼睛发亮,肚子却默不作声。少翁是神仙,吃惯了神米,吃一粒神米,就一年不吃东西。所以一闻这些世间食物,竟然肠胃也生烦感,腹如鸮鸣。
东方朔就大吃,说:俗人就是俗人,神仙跟俗人惟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吃东西上。你看我吧,看见好吃的,手就痒;你看少翁,一看见好吃的,看都不看。少翁只好连看也不看。
到了第五天,少翁实在是饿,看人都重影儿。东方朔说:少翁要神游了。正说时,少翁突然跳起来在宫室内疾走,嘴里怒斥着:真是小人,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可神仙留在世上的躯壳,还有七情六欲。吃不是要挣饱肚子,是要享受好滋味儿。说罢就大吃大嚼,吃着,噎着,哽着,神态十分狼狈。
刘彻喜欢把司马迁和东方朔都留在宫室里,东方朔只是一个倡优,男人的玩物而已,说说笑笑的,用以消愁解闷。司马迁是阉竖,同宫内吴福手下的阉竖一样,没什么不同。他就喜欢把司马迁带入内宫。
司马迁最恨东方朔,文人的脾气禀性就是如此,认为人的理性、道德准则都来自典籍文章,来自古人的理性规范,怎么能把郑重弄成奸巧,把道理搞成讥笑,把生命弄成戏说呢?真是让文人看不起,令人切齿痛恨。司马迁决不与东方朔为伍。
刘彻问司马迁,你看少翁的仙术如何?刘彻这一问,是在赞扬,在叹息。
司马迁说:只是弄鬼,哄哄庶民俗子,也许有用。
刘彻恨司马迁扫兴,说:要是我记得不错,你的父亲司马谈是写了一篇《六家要旨》的,你父亲最重视的就是道家,你不能不相信你父亲吧?
司马迁无语。
刘彻又问司马迁:你说,古人说彭祖长寿,活八百余岁,是不是真的?
司马迁说:只是人的美好意愿而已。皇上活得比我年长,一定知道,自有了大汉,一直到今天,人最长能活多大年纪。皇上是相信事实呢?还是相信传说?
刘彻看了司马迁一眼,说:难怪秦始皇要“焚书坑儒”,照你这么说,书是没用的了?
听说窦婴在自家中堂设了灵棚,正中间供着灌夫的生死牌位,每日一身孝素,在堂上哭灌夫,还把皇上送的那两条活鱼拿去,摆在灌夫灵前,说:鱼还活着,颍川还有鱼,可颍川灌氏却没了。田蚡听说后只是冷笑,命令御史去查,一查果然属实。窦婴真是身穿孝素,日夜在灵堂内陪伴灌夫。
田蚡说:他这是不服,不服皇上,想为灌夫喊冤。他以为自己是谁?天下庶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土地,他有大罪,不可不杀。
御史就上奏折,说窦婴大罪,说他大罪有二:其一,拿出一道先帝的遗诏来,说先帝曾经留下诏命,饶窦氏犯大过错而不死,此诏被他用来献与皇上以救灌夫。但皇上以为那是假诏,便在朝廷上当场用剑劈了,该诏书不复存在。要是真诏书,皇上就不会用剑劈它,劈它皇上就有不孝忤逆之罪。其二,窦婴在堂上设灌夫牌位,是心中不服,对皇上处决灌夫不满。
刘彻命朝臣会议此事。许多朝臣都说窦婴有罪,这些人都是田蚡的亲信。刘彻也知道,田蚡与窦婴有怨,就看着田蚡,问他:田蚡,你是不是又有话说?
田蚡很骄横,傲然四顾,说:凡做大汉臣子,行事必依大汉律法,不管是谁,就算他是皇上的亲舅舅也不行。
司马迁皱了皱眉,要依他过去的脾气,此时就会热血上涌,问田蚡几句,你为了山东那一片平原,淹没了几省良田,没有大罪吗?
刘彻看着田蚡说:你不提这个,我还真忘了,你就是我的亲舅舅。
田蚡说:皇上杀了灌夫一家,是给天下人看的:天下只有一个皇上,只有一个帝王,颍川连儿歌都唱灌夫,就是死罪。窦婴在家里摆上灵堂,就是跟皇上较劲。听说他有先帝的遗诏,先帝做事一向光明正大,怎么会留下一道遗诏给他?朝堂上下传言,先帝遗诏是为了抑制太后,以防内乱用的,简直是无稽之谈。太后温柔贤淑,是大汉天下的国母,怎么会做有害大汉的事儿?从皇上以下,以至到我田蚡,只要有人敢说太后一句坏话,就全国共诛之,全民共讨之。请问皇上,难道太后这一生,有过什么过错吗?
众臣都盯着刘彻,刘彻心里很不舒服,田蚡太过分了,竟敢当众质问他,他想把刘彻逼死,让他只能傻子一般地呼应田蚡。他拿太后当箭矢,射死窦婴,同时也想吓坏朝臣,威胁他刘彻。
刘彻笑了笑,说:田蚡说得对,太后是我的母后,她没有一点儿错。
田蚡说得很沉痛:历史上有多少朝代发生过多少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的故事?可我大汉没有这种事,尤其是到了先朝文景时代,那被称为治世。到了我朝,就更是太平盛世了。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皇太后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贤太后。先帝要是下过这种诏,就说明我大汉江山不稳,当今皇上也不是先帝所能放心的大汉社稷的执掌人。皇上当场盛怒,拔剑劈了这道诏,听说当时中书令在场,请问中书令,皇上剑劈过这道诏吗?
司马迁心里明知道,田蚡是猎人设阱,可田蚡问话只给他一个机会。要在过去,司马迁会仰首疾呼“不”,以搏朝臣敬仰,惹起皇上关注,让他们知道司马迁的正直善良,知道忠良不可诬,良善不能欺。可不知怎么,司马迁有点胆怯,瞪眼看着田蚡,发现田蚡的胡子又奇怪地变成了左抖右不抖,右脸的肌肉僵硬着。他只能说一声:是。
文人时常违心地认可伪善,从心底里认定伪善是卑鄙的,却又不敢当面揭穿那伪善。他们总在事后责备自己,反省自己,再原谅自己,宽慰自己。说伪善者的卑鄙,诉自己的无奈,用以区分他们与伪善者本质上的不同。殊不知他们这样一做,品行与操守便与伪善者相近,渐渐就会跟随伪善,亦步亦趋。
刘彻心里很恼怒,他最喜欢的人就是窦婴,窦婴最识时务,他也心中暗暗庆幸,以为是天意,才使窦婴不必早早拿出先帝那份诏旨来。窦婴告老了,不再上朝,他感到轻松。窦婴如果站在朝堂上,他就知道,朝堂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偶尔会对他劝诫谏止的人。窦婴一走,他内心里很轻松,又怅然若失。窦婴不再站在朝堂上,偶来与他促膝交谈,便多了一份亲人的温馨,少了一些君臣的拘泥。他怎么愿意把窦婴拿下议罪呢?刘彻心里有火,田蚡是用太后和先帝这两块巨石压他,压得他无话可说,他盼望有人能说一句正直的话。在田蚡直逼司马迁时,他内心蓦地燃起希望,盼司马迁说真话,盼司马迁大声疾呼。司马迁是个血性之人,他不会去揣摩皇上的心思,不看朝臣的眼色,只依古人的典籍,说出句正直的话来。但他失望了,恍然大悟,心想,司马迁已经是一个没卵子的阉竖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刘彻问:刘屈氂,你说呢?
刘屈氂总是低着头,让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他在府内最重视的就是盘发髻,这件事都由他的大夫人来做,原先本来是小夫人做的,小夫人不知他心思,竟然很得意地把他的两鬓白发梳向脑后,使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刘屈氂揽镜自照,摇头说:不对。大夫人明白他心意,用心地把他的两鬓白发梳开,让他脑前脑后都盘旋着花白的头发。他很满意,就是想让人看见,他的头发都花白了。他最不愿意被人问话,一旦问话就意味着必须回答,人类干吗要会思索呢?假如没有人问话,或是没人敢问他话,那这人就是天下活得最舒适最轻闲的人了。好在除了皇上以外,也真没几个人敢问刘屈氂话。
刘屈氂不得不说,他说:皇上,太尉说得对。
刘彻四处寻找,想找一个敢说话的人,但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没人肯替窦婴说话。窦婴告老了,窦婴失势了,想平静度过这一劫。但田蚡不会放过,追随田蚡的御史也不会放过窦婴。他真的盼着有哪个人能站出来,真像个男人似的,哪怕他这时真就像灌夫,像窦婴敢说一声“不”。
没人出声,刘彻觉得有点悲哀。他问:田蚡,依你说,此事该怎么处置啊?刘彻心里还想,要是田蚡说得太过,挟私怨图报复,他就可能当场驳斥田蚡。可田蚡大声说:我大汉与暴秦不同,就是有从高祖那里制定下来的刑律,凡有罪过,都必须交廷尉府议罪,请圣上就把窦婴交与张汤,议决其罪,给大汉朝野一个公平。
刘彻回到宫里,对东方朔说,我很闷,心里很闷。东方朔问他缘故,刘彻便说,窦婴完了,给下了大狱,我救不了他了,他是我的舅舅。东方朔说,田蚡也是你舅舅。刘彻骂了一句,他是狗屁!东方朔乐了,说,此舅舅非彼舅舅。
东方朔就给刘彻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人,他学人养龟,在池子里养了许多龟。养得久了,这些龟就很有灵性。他一吹笛,吹到得意处,头就一摇一摇的,龟的头也跟他一摇一摇。到了晚来闲暇,这人在龟池旁踱步,总有几只老龟跟在他身后,也一摇一晃地踱步,这人就忘了他养龟是干什么用了。后来穷得无奈,连喂养龟的粮食也没了,这人突然想到,养龟原来是为了卖它。买龟的人只要龟片,就是龟背上的壳,好用它来占卜。古时的人是不吃龟肉的,只有在春秋之后,也就是那个喜欢吃鼋肉的公子宋才弄了那么一出“每食异味,便先食指大动”,开始吃龟肉了。来买龟的人就要当场杀龟,剥下龟壳拿走,给他留下一只只血淋淋的死龟。这人就哭,把几只老龟的尸体排好,满手是血地去吹笛,说:听啊,你们听啊。又把龟理成一排,他在前面踱步,回头招呼着,走啊,走啊。死龟可不会走,他就流泪,扶壁恸哭……
刘彻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笑:皇上就是皇上,跟江山社稷相比,大臣就是皇上养的龟,养龟的目的就是剥龟片,用龟片来占卜,决定国家的命运,这可是大事啊。一只龟的寿命跟这龟片相比,又有什么了不得呢?皇上是不是也明白,无论窦婴、田蚡,都只是大汉王朝的龟呢?
刘彻不大快乐,期望世事都能遂自己心愿。但有许多事让他不能如愿,他想一举荡平匈奴,与匈奴单于决战。可匈奴人不跟他死战,一旦大军逼近,匈奴人就无影无踪;大军退回,匈奴骑兵就来边境劫掠。匈奴成了他的心病。他喜欢霍去病,决定拿他当死去的李广,他不曾向任何人说他心里的悲痛。如果李广活着,他会要李广做最宠信的大臣,李广一死,他想从霍去病的身上寻找一个安慰,但霍去病年轻轻的就夭折了。他想喜爱一个女人,让那个女人知心、痴心、诚心地伴他一生一世,可惜没有这个女人。他自小认定这个女人是阿娇,是“金屋藏娇”故事中的女人,可惜阿娇太任性。又以为是王夫人,不料王夫人又早早病逝。再以为是卫子夫,可如今他跟卫子夫渐渐貌合神离。如今又有了一个李夫人,李夫人会是那个心中的女人吗?也许不是。

第十章

张汤犹豫了好久,要在平时,他会小心翼翼地去见皇上,向刘彻请旨,问皇上如何处置窦婴。但这一次他犹豫了,他不能向刘彻请旨,他在朝廷上亲眼见到刘彻左右为难,知道皇上是情不得已。张汤想了好久,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他要先去拜访田蚡。
田蚡仍在后园垂钓,他让张汤坐下,看他钓鱼。他对张汤说:你是廷尉,是掌管刑狱的,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了,就该去问丞相啊,来找我这个太尉,可有点不大对头啊。
张汤说:我只想问问太尉,窦婴这一案,该怎么办?
田蚡眉毛一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话说完就无话了,微风吹皱一池碧水,鱼漂儿轻跳,田蚡就扯上来一条肥鱼,鱼在岸上跳。田蚡说:跳吧,跳吧,早晚必死。田蚡笑着,又扯拎起鱼钩,鱼被扯直了,就摇着尾巴,摇着摇着不动了,干吧嗒嘴。
张汤看着,别有心境。张汤看鱼,跟窦婴不一个心情,他做惯了钓鱼人,也扯着别人的生命之弦,看这条鱼时就知道,它快要死了。田蚡恶狠狠地说:鱼这东西没记性,你头一次钓它上钩,再钓,它还上钩,该死,该死!说着生气地一扯鱼线,就把鱼的下唇扯豁了。鱼线勒手,田蚡的手被勒出了血。张汤长嘘一声说:我明白了。
田蚡一定要窦婴死,这怨毒绝不是能化解得开的。
长安街市传言,窦婴手里握有一道先帝的密诏,密诏是什么内容,众口不一,有的说,要在关键时刻废了汉武帝刘彻,用淮南王刘安做皇帝;有的说要废黜王太后、杀掉田蚡,以清君侧;也有的说要窦婴把握国家权柄,劝止汉武帝对匈奴大举进兵。张汤听了直叹:这些街市传言把窦婴直推向死地,就是皇上想放了他,也是难了。
张汤在家里吃饭,他有很多的孩子。儿子大大小小的,从成人一直到婴儿,足有十数个,家人围着长桌吃饭,无声无息。张汤逐一地观看他的儿子,心里喟叹:这么些儿子,竟没有一个像他有那审讯老鼠的精明,没一个人有做官的天分。张汤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的儿子能有一人做得了干吏,能子承父业那就更好了,不管你做循吏还是酷吏,做官精明干练就好。但张汤对每一个孩子都抱有无限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他不让自己的儿子做官。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为官之道。他在家里从来不讲如何做官,对每一个儿子都慈祥地微笑着,叫他们做些活计,学点儿手艺,做个商人什么的,从不叫他们出去谋官。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田蚡不满意,是要看他张汤的,要他张汤议窦婴的罪。街市之人传言,弄得沸沸扬扬,也不过是要让窦婴跟灌夫一样,得一个族灭的大罪。
可皇上不愿意那么做,他要张汤议窦婴之罪。张汤怎么办呢?
张汤左右为难,凡事听皇上的是没错,可皇上不会在关键时为你掌握命运;要是听田蚡的,能保住自己,可皇上会不高兴。张汤感到有些棘手。
张汤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前朝的“苍鹰”郅都。他认为给当朝皇上抚摸着脊背,让皇上把自己当成苍鹰或獒犬,是自己最大的荣幸。在窦婴这件事上,绝不可让皇上为难。他有一个主意,就是要自己亲手处理这件事。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张汤还想去问问李夫人。
张汤是外臣,没有缘由见李夫人,就去见贰师将军李广利。
李广利大大咧咧,问:你不忙着杀人、要钱,上我这里干什么?
张汤说:想求将军一事,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
李广利大笑:廷尉大人怎么这么客气?要我做什么事,你说。
张汤就有机会见到李夫人。
李夫人对张汤说:皇上很为难,你知道吗?一边是亲娘舅,一边是老娘舅,两个人掐得你死我活,皇上怎么办?皇上不喜欢田蚡,可田蚡咬着“理”了。皇上不想杀人,可窦婴罪过大着呢。要你议罪,你就议。说实话,你也议不明白,连皇上都为难的事儿,你能弄明白吗?
她悄声说:你这个做大臣的,跟我这个宫中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能猜得出皇上的心思,你才能成。
张汤笑了,说:多谢夫人教我。
刘彻这会儿觉得与司马迁亲近多了,司马迁站在身边。他给了司马迁一个两千石的高官,让司马迁成为宠臣,司马迁就该忠于他,感激涕零才是。但他看司马迁总是那么淡淡的,就有点生气,他问司马迁:你说,窦婴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文人的习惯使司马迁认定,先皇的诏旨是最重要的,他那一天不顾一切地阻止刘彻剑劈诏帛,就是觉得这一剑有些大逆不道,是对先王的大不敬。如今人们已沸沸扬扬传出皇上剑劈遗诏的事,这遗诏很难说是真的了,但遗诏又是真的,要是真让窦婴得了大罪,那就是冤狱。
司马迁说:窦婴无罪。
刘彻说:我知道。
司马迁的声音大了:皇上应该下一道“罪己诏”。
刘彻先是惊讶,又乐了:下罪己诏,你以为皇帝随随便便就能说自己错了吗?
司马迁不说话了,腋窝流出了汗,心又咚咚地跳,这一次心跳是怯懦的,不像那一次为李陵说话,那是男人的、敢作敢当的心跳,这会儿心弦揪紧,人很疲惫,一扯一止,一跳一歇,像一个老人,像一个荏弱女子。心在告诫自己,不说话,不说话。他目光茫然,似在注视它处,心神不与刘彻同步。
司马迁心底里只惦念着自己的书,写《太史公记》是他活着的惟一目的。他给自己行为的怯懦与性格的卑微寻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解释,良心就稍安一些。
刘彻看着司马迁,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很富态的男人,不像田蚡与张汤。只是司马迁胖了,变得更肥胖,脸上满是肉,也没了胡须,光滑的脸很难看出人的性情来,这张脸跟吴福跟宫内的阉竖没太大的区别。刘彻笑一笑说:好啊,你就去牢里,去见窦婴,听他都说些什么吧。
在司马迁的眼里,窦婴是一位正臣,他追随三朝帝王,成就大汉基业,是一个人才。但他从来没看见如此孱弱、如此狼狈的窦婴。胡子上沾了些饭粒,衣服是腌臜的,只有眼睛闪着光,诉说着他的不屈。一看见司马迁,他就仰天长笑,说:好,好,我就想着皇上会派谁来看我。如果是张汤,那我会很伤心,说明他太寡情了,派来了一条狗;如果是东方朔,那我就太失望了,他对我窦婴还有翫心;派来了你或是刘屈氂,说明皇上还没忘了窦婴。
司马迁心中悲凉,朝臣都是这样,从李广到窦婴,都希望得到皇上的赞许,得到皇上的重视,可这期望太渺茫了。
窦婴扯司马迁坐下,说得很激动:我窦家是从文帝起始才变成皇族的,为大汉天下流血,流泪,窦家多的是忠臣良将。你明白吗?他想要向司马迁倾吐,诉说心事:你是史官,大汉的忠臣良将得你说了算,你说灌夫该死吗?灌夫没有死罪,那儿歌也是田蚡指使人弄的,就这么杀了灌夫,冤哪!
司马迁看着窦婴,从前他做太史令时,窦婴还在朝,他记得有一次随同皇上负薪塞河,皇上率领百官先行祭礼,又献给河神两匹白马、一对玉璧,然后命太史令司马迁念祭文。司马迁念着刘屈氂写的祭文,天就渐渐地下起小雨来,祭文很长,河风呼啸,司马迁的声音就不很洪亮。刘彻冲上来,一把扯下祭文,随手一丢,扔下滚滚黄河。刘彻戟指大吼:你神气什么?你一个小小的河神,竟敢年年扰我,害我子民,淹我土地,吞我牲畜?我是天子,看我怎么治你!他摇撼双臂,紧握成拳:文武百官,跟我去负薪塞河!司马迁看到皇上把龙袍系襟腰间,扛着一只沙土袋子走上河堤,这是一个氏族首领,正带着自己的人马,浩浩荡荡前去围猎,猎杀猛兽,以求果腹。这是禹带着三山五岳的氏族人众开山辟路,引水泄洪,以求天下安宁。司马迁记得,窦婴扛着一个大袋子,跟着皇上,高喊:走啊,堵住黄河,不让它决堤!大汉天下,快乐安康!刘彻大笑,嘴里念叨着:大汉天下,快乐安康!好啊,好啊。所有负薪塞河的人都高喊:大汉天下,快乐安康!司马迁看到了武安侯田蚡,他双手抱着一小袋沙土,屁颠屁颠地跑着,把袋子往河水中一丢,水花一翻就没了。武安侯田蚡不想塞河,他总说要黄河改道,惦念着他山东平原封邑上那丰腴的领地呢。
窦婴说:皇上真的用剑劈了那诏?
司马迁点头。
窦婴沉吟着坐下,说:我以为又是田蚡搞鬼。窦婴心情沉重,说:皇上剑劈遗诏,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你知道田蚡干吗传得这么卖力吗?他想要我死,这一次我必死无疑。
司马迁曾看到过李陵母亲坦然受死,但他从未见过窦婴这般平静地谈论着死亡。
窦婴说道:大汉王朝从来不缺人才,忠诚良将,热血义士,比比皆是。死了一个窦婴,又算什么呢?可你得明白,正直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奸邪谄媚奉承讨好之人,除了田蚡就是东方朔,这大汉朝还有刚强正直,还有男人的胆气与豪壮吗?
想到了负薪塞河时的窦婴,司马迁有些心酸,忠臣老了,良将没了,奸邪多了,正义少了,大汉王朝要在歌舞升平中一步步走向没落,走向衰亡。几十年的大汉成了今天的盛世,敢向匈奴开战,可令四夷来朝,眼见得极盛而衰的局面就要来了。
窦婴伸出两手,抚着司马迁的双肩,说:你不一样,不要强出头,你有一支笔,能记下灌夫,记下我,也写下田蚡、张汤之流,你也能看透刘屈氂,不要争这口气,你有你自己的事儿。
窦婴不再讲这些了,他笑着对司马迁讲些故事,说得轻松诙谐,讲述的人物就栩栩如生。他讲田蚡,讲先帝,讲王太后做皇后的故事,讲刘彻小时候的往事,一边讲,一边问,这些是不是有用?
司马迁仿佛回到了学堂,楹窗大开,微风拂来,学童们的稚音咿呀吟哦,用稚嫩的童心吟唱着古老的爱情故事。窦婴此时的心境让他回复到童稚时的平静,生死无关紧要,心如瀚海,生命便如沧海一粟。
张汤来到牢中,为窦婴设宴。他很讲究情调,命令狱卒们在齐腰高处悬挂绸帛,在监栏外摆放着许多鲜花。张汤笑着说:老丞相喜欢雅致,可张汤不是个雅人,弄不好,希望老丞相喜欢。窦婴稳稳地坐下来,两个人不坐对面。张汤想坐在窦婴对面,窦婴就坐到陪席位置上。张汤说:老丞相,错了,今天你是主人。窦婴说:跟你坐在一起,我做不了主人,你说我的事,我能做得了主吗?张汤呃呃地干笑两声,很亲切地说:能,能。两人不对面,无法直视。张汤垂着头,就有心事。
张汤说:皇上一怒之下,剑劈了先帝遗诏,这一剑劈的不是遗诏,是你。
窦婴说:想做什么?直说。
张汤说:喝酒,喝酒。
两人无话,张汤来时想了许多话语,很恳切,很直接,很委婉,很柔和,想来想去,即或是他这种性情的人,也难开口。窦婴是聪明人,心里明白张汤想说什么,要做什么,但就是不说话,等着看张汤如何开口。
张汤总得说,他说:老丞相,这件事让皇上为难,让我为难啊。
窦婴不语,饮酒。张汤话语如泄:谁都明白,是田蚡想害你,可你得躲他,你怕下雨,就得带油伞;你怕暗算,走路就得低头。谁像你这种人,这么高傲,还不懂得提防小人?小人是啥?小人是爸是娘,是亲儿子,是心头肉,你得时时刻刻地惦念他才行。你这回就是死了,也怨不着田蚡,你败了,就是败在田蚡手下。
窦婴仍是稳稳地喝酒。张汤又说:这件事,你是想弄大呢?还是想让它来个了断?窦婴笑了一笑,他觉得悲哀,有时你能看透小人,你聪明,有智慧,能看得透他每一步要做什么,可你就是躲不开,眼看着一支箭射向你的咽喉,明知必死,却躲不过,眼睁睁地被人暗算了。他有点惊讶,突然想到了田蚡,张汤和田蚡的面相不同,但神情上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的胡子,紧要关头都是那么夸张地一抖一抖,恍惚之间,似乎眼前的人不是张汤,而是田蚡。窦婴伸手出去,扯住张汤的衣襟,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吼:小人,小人!
张汤很同情窦婴,感觉到自己很卑鄙,每逢弄死一个忠良正直之士,张汤都会感到郁闷,感到悲痛,觉得自己太卑鄙。
他说,你是正直的人,能记着皇上,能为大汉朝做大事,你是朝廷的支撑。可你得想着,这会儿怎么办?你只能一死,你要不死,皇上剑劈遗诏就是大罪,你能让皇上蒙受不孝的大罪吗?你只能一死。是不是?
窦婴笑了,说:还是廷尉能劝人,劝人一死,还说得冠冕堂皇。
窦婴问:你要我怎么死呢?
张汤不语,站起身来,缓缓而行,拍着监栏,说:这不是人干的活,杀人,害人。他一根一根地拍监栏,对窦婴说:真可惜,没生在盛世。传说古时皋陶作刑史,天下根本就没牢狱,谁要是犯了过错,皋陶就说,你犯了罪,必须在牢内呆三天,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一个圈,这就叫“画地为牢”。那人还真就老老实实在圈里呆三天。那才是人,哪像现在的人,这么卑鄙,龌龊?你把他关在牢里,戴上铁镣,他也能逃走,人心完了。
窦婴听着他大发感慨,俨然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良,就觉得有点吃惊。他发现酷吏是正直与邪恶、善良与伪善的化身,他让你看不清面目,人性时时闪现,使他的兽行变得可以忍受,使他的面目显得不那么狰狞。
张汤突然回头说:我想救你,可救不了,我只能为你做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窦婴觉得好笑,有点悲愤,当一个人告诉你,他只能杀了你时,你就真的很无奈。他能从张汤和气的话语中感受到死亡,死亡正悄悄地,默无声息地走近。
张汤说: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写下几句话。这是我求你的,写下之后,喝下这个。张汤从袖口里拿出一只小瓶来,这小瓶很玲珑,瓶口塞着红布。
窦婴突然想,为什么人们要在这剧毒的瓶口塞上红布呢?是说人一定要流血,死亡;还是想让这东西一看上去就触目惊心?
张汤从另一袖中拿出了笔,放下了一张帛。帛在袖口里弄得很皱,张汤就抚啊抚啊,想把它抚平。他把笔小心地放在帛上,很和气地说:写吧,写吧。像劝一个稚童识字。
窦婴还真就听他的,坐下来,问:写什么呢?
张汤说:你就写,我拿出的先帝遗诏是假的,是灌夫弄的假诏,其实先帝最信任皇太后,绝不会留下遗诏让皇太后与皇上骨肉相残。我铸此大错,就该自缢。请皇上体恤老臣。赦窦氏一门无罪。
写到最后一句,窦婴手抖,沉不住气了,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窦家满门几百口人殷切的目光。他们能活下去,死一个窦婴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扔下笔扑过来,抓住张汤衣襟,急急地问:你能让窦氏满门不死,你真的能救窦家?你能那么做吗?你这一回真善心大发了吗?
张汤最不喜欢的就是给人勒紧咽喉,但这是窦婴,就忍一忍吧。他尽量平和地微笑着说:你说错了,这只是一赌。赌的是你一死,皇上能放过你的家人,赌的是田蚡不再害你家人。窦婴长嘘,说:好,好,我就一死。
窦婴一手举杯,一手拿着毒药瓶,他老了,酒与毒都很沉重。他似乎能看见司马迁写窦婴之死。他明白,越是经过大风浪,司马迁就会越镇定,越淡泊,看着人生生死死,他就会把历史长河边的一切泥沙、糟粕与生命的绚丽都看得极淡,他的笔像是铁尺,鞭笞着整个人类。窦婴嘴角流血,眼睛向前凝望着,还笑了一笑。
刘彻最近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他喜欢东方朔,进了内宫也愿意把东方朔带进来,这个机智的矮子是快乐的源泉,他妙趣横生,语言诙谐,谈锋机敏,是刘彻的开心果。可司马迁却仇视东方朔,视他为仇敌。刘彻也喜欢把司马迁带入后宫,在他眼里,司马迁跟吴福没什么两样。东方朔每讲完一个故事,也不得不看看司马迁。司马迁面色冰冷,说他一句:无耻。刘彻也听见了,却装听不见。一个被阉割了的人,没血性,没脾气,没人格,但可能有怨毒,也可能只剩下怨毒了。
东方朔也穿道袍,那是因为刘彻好道术,喜神仙。
司马迁就笑着说:好啊,好啊,果然是貔貅模样。
刘彻听不懂,就问东方朔:你长这样子,也不威猛。中书令怎么说你是貔貅?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他这是夸为臣呢。
司马迁听了冷笑。
刘彻再问:他怎么夸你?
东方朔笑着说:他是说我“四不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优不像优。
司马迁惊讶,东方朔机警聪明,可惜全用在谄媚讨好上,不然这个人一定是正直之士。
东方朔对司马迁说,中书令大人有意写书,你能写得出我这个人来吗?
司马迁说:凡人所有,无所不能。
东方朔说:你是说,凡是人有的毛病,我都有。凡人有的狗性,我皆有。是不是?
司马迁说:我没那么说。
东方朔说:你眼里有,心里有,嘴上没有,我看出来的。
刘彻喜欢这两人斗嘴,他喜欢朝臣们争议,争得你死我活,一准能找得到他的闲暇,他的聪明,他的自信。他会好整以暇地观察,听闲言碎语,看鸡零狗碎,看吹毛求疵,看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他愿意看,从中间找到了不少乐趣。
最机智者莫过于司马迁与东方朔的争斗。
司马迁总是理直气壮,东方朔总是嬉皮笑脸,他用无赖心态对付司马迁,令司马迁总是气得不行,有时全身直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东方朔说,你气性太大了,总以为路是直的,其实路不是直的,路是弯的。司马迁大声一吼:你胡说,路就是直的。东方朔说,你站直了,看看你的膀子是不是一头高一头低?他扯过来吴福,拿一支杆来量,还真是的,吴福的肩膀真就是一头高一头低,吴福就乐:怎么弄的,咱怎么弄得一头高一头低了呢?咱是一残废,是不是?司马迁说,我不会那样。
但东方朔说,哪一个人都一样。
刘彻说,我呢?
东方朔说,我说的是俗人,不说皇上。
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说,你除了奉迎讨好,还会什么?
东方朔说,你不会奉迎讨好,再会别的,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一直斗,斗得不分胜负。
张汤来时,两人正斗呢,张汤求见,刘彻心情正好,就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他一来了,没什么好事,一准是烦心的事儿。
张汤来了,站在殿上,一言不发。
这很少见,张汤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哪。刘彻问,有什么事儿吗?
张汤跪下了,说:求圣上饶过微臣的大罪。
刘彻不解,问,你有什么罪过?
张汤说,微臣弄死了窦婴。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傻了,连刘彻都呆了。他长嘘口气,好久才说,新鲜,真的很新鲜,你说说,你是怎么弄死了我的舅舅的,你说呀。
有杀气,有杀机,刘彻的眼里有杀气。张汤更卑微了,轻声说,我觉得,只有我下手,才能使皇上不为难。
刘彻哦了一声,回头看东方朔与司马迁,说:听听,听听,我很为难,我怎么为难了呢?你说,你说呀!
张汤说:皇上不能下手杀死窦婴,但窦婴必须死,所以张汤才替皇上做了这件事儿。
刘彻不语,眼睛盯牢张汤。这个卑琐小人,这个狗东西,竟敢私自处死窦婴!你怎么想,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司马迁与东方朔都看着张汤。司马迁觉得很意外,张汤那么谨慎,那么小心,做事滴水不漏,这次怎么这么鲁莽?
东方朔不语。他很赞赏张汤,张汤杀了窦婴,是他意料中的事。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发怒了:大汉有刑律,朝臣犯了罪,也可以拿三十万钱免死,窦婴是谁?三朝元老,还是我的舅舅。你是不是想杀光我的亲人?你为什么杀我的舅舅?人人都想害我,你也跟着凑趣吗?
张汤很老实地站着,不说话。
刘彻生气,走来走去。
司马迁想,皇上也许会问他,如何议张汤之罪?他心里涌上一阵快意。好啊,那就让中书令大人依照古人的典籍,来议议你这个廷尉的罪过吧?草菅人命,十恶不赦,就得杀了你。他心里很快活,心也跳得很急。
刘彻站在张汤面前,大声喝吼:你怎么不说话?
张汤长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气极了,又回去坐下,手微微地敲着榻上的龙头,龙头被敲得咯咯响。皇上还有一个习惯,每逢大事,就会左顾右盼,像看什么,找什么,但却又目无定视,目无所视。他说: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杀窦婴?
张汤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窦婴拿了一道诏,说是先皇的,皇上剑劈了这道诏,诏肯定是假的,不然皇上就是不孝之人。窦婴用假诏,自己后悔,甘愿服罪。他说,他对不起皇上,想要自缢。为臣就给了他毒药,让他一死。窦婴虽是自己愿死的,可死在牢里,就是我杀的。窦婴不死,皇上为难。窦婴一死,皇上就不难了。
张汤突然跪倒,声泪俱下:皇上啊,杀窦婴,就是断皇上的手腕,切皇上的手指,十指连心,皇上心痛。皇上无法切自己的手指,这种事总得有人干,张汤就替你干了。反正在世人、朝臣的眼里,张汤就是个坏蛋、小人、酷吏,是个坏事做绝的小人,那就让张汤再作恶一回吧?
还真很有感情,也是声泪俱下,让人觉得很感动。这种情形常有,有人激情万分,声泪俱下,别人也觉得是真情实意。像司马迁看到的东方朔诙谐嘲谑下的众人,笑得开心,笑得惬意,但让你总觉得那笑不是发自内心,不是开怀的笑,明媚的笑,总有些应景之意。
张汤此时让司马迁觉得害怕,更有些畏惧,觉得他这个人阴森、恐怖。
刘彻这一回沉吟了许久。
司马迁摸不透刘彻的心,总觉得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此时刘彻心情究竟怎样?还是捉摸不透。他眼光不看张汤,只注视着头上的宫殿藻井,咬合的木榫搭架起了宫殿,每一块木头都相互依存,相互依赖,支撑起壮丽,搭就了堂皇,每一块木榫都不可或缺。
刘彻看着藻井,在他眼里藻井就是宫殿,就是世界,就是大汉帝国。他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张汤献上了那张帛,说:皇上啊,窦氏是您的舅族。窦婴做错了事,可他是正直的,善良的。皇上就念在窦婴一死的份上,放过窦氏一家,好不好?
张汤泪眼婆娑,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刘彻突然大怒,吼叫着:下去,在殿下跪着,跪上三天三夜。想想你做错了什么?我要听你说自己的罪过。别再告诉我,你是替我做了什么事!
张汤就下去,在殿外跪着。
吴福和身边的人都不敢说话,张汤这一回算是完了,必死无疑。就连东方朔也觉得没法插嘴,盛怒的刘彻像一头疯狂的吼狮,殿内回荡着他的狮吼。只要他再吼几句,张汤就会人头落地。刘彻要他跪着,就是想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没人看那一张帛,刘彻不看,也没人敢看,窦婴临死之言,必然哀伤,他说些什么早已无关紧要,这个人已经死了。
刘彻脸色变得慈和起来,挥手招司马迁和东方朔,让他们过来坐下。刘彻很和气,仿佛眼里有雾,雾如迷梦,梦在童年:我小时候,窦婴得父皇宠爱,是最得力的大臣。他不像田蚡每次见了我都笑,他看着我,就像看着大汉的宗庙,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很恭敬,但不亲近。我不喜欢他,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窦婴。嘴里说着不喜欢,眼里却要流泪。
刘彻说:其实男人就该有点脾气,像灌夫,像窦婴。我一开始不大理解他,他对我那么敬畏,可做了我的丞相,却要天天说我的不是,这让我很生气。有一回,我跟霍去病在上林苑射猎。霍去病的马头冲过了我,一箭射死了一头鹿。兵士们以为是我射的,就高呼万岁。窦婴看霍去病没出声,就大吼一声,滚鞍下马,指着霍去病:你给我下马!他说霍去病犯大不敬,射猎时冲在皇上前面是罪过。先挽弓射猎也是罪过,射死猎物士兵欢呼,还不下马谢罪,更是罪过。窦婴就拔出剑来,问我:圣上,你说是处死霍去病的马,还是处死霍去病?
刘彻摇头苦笑,说:那天折了我一匹好马,窦婴两眼瞪得滚圆,一剑砍去了我那匹马的马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霍去病早就跪在一旁,我也是太宠着他了……
回顾像涓涓细流,在心田里流淌,有甜,有苦,有酸,有涩,死去的人就分外慈祥,缓步顽强地向心田走来。
刘彻说:窦婴是正直刚勇之人,他是一个真男人。
司马迁总是从刘彻的眼里看到失望,每一个好人都早夭;每一个美人都早逝;每一段深情都成追忆,人生的悲哀在无限的权力与无穷的欲望中纷至沓来。给人带来了无奈与悲凉。
每隔一会儿,吴福就奉命去问张汤:你有什么话说?
张汤就只说一句话:我是替皇上做的。
吴福哈下腰,发福的身子弯腰不易:你能不能说一句软话呀?皇上也不想怎么着,你就说一句软话,让他顺顺气,好不好?
张汤说:我是替皇上做的。
夜已深了,梆声回荡在宫墙、飞檐,风铃无声,宫人酣睡。只有刘彻仍坐在殿上,与司马迁、东方朔共语。夜色逼近,使灯光更明,柔和的灯光,使人心贴近。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的内心,再看东方朔,也不觉得他可恨了。
刘彻就谈起了司马迁写的书,他说:你猜,我这会儿怎么想?
司马迁不语,他可不想猜皇上的心思。
东方朔也笑。刘彻突然问东方朔:你恨不恨司马迁?
东方朔笑:他这人无趣、迂腐,全身从上到下摆明了告诉你,他就是个人样子,要人都照他那样子活,你说这种人有什么趣儿?
刘彻笑着说:这么说你恨他?
东方朔抚掌大笑:你猜怎么?我瞪大眼睛看他,视而不见,根本就没看上他这个人。我看重的是他的《项羽本纪》、《陈涉本纪》、《高祖本纪》,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你怎么也得容忍他。
司马迁的心蓦地一抖。难道是他错了?那个诙谐嘲谑、奉迎讨好的东方朔,竟是一胸有大志的人吗?他是文人,不知觉中就用古籍去衡量世人,认定世人的污浊不可救药,无形中就以为自己很高大。读书的幻觉与行为的卑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文人无行,说得就是这种怪诞。
刘彻说:我最关心的,就是你怎么写当朝,你怎么写我,怎么写东方朔,还有……怎么写张汤?
司马迁说:《滑稽列传》写东方朔;《酷吏列传》写张汤。
刘彻叹气:我得让你好好活着,看你好好写我的那篇《武帝本纪》。

第十一章

天很晚,平时该要东方朔、司马迁去睡,刘彻也回后宫歇息,他挥挥手说:从前,我们常倚马待旦,枕戈而眠,今天也就来一次这个吧?说罢,他就要东方朔、司马迁在旁边凭几假寐。三个人睡不踏实,都因为宫外有一个跪着的张汤。
司马迁看着东方朔,突然想到,东方朔的处世之道是对的,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皇上,怕你也只能用嬉笑嘲谑来应付了。
宫殿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百官也上朝了,吴福拿来了盥洗家什,请皇上洗漱。
刘彻说:不必早朝了,告诉他们去替朕看张汤,要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张汤面前,历数张汤的罪状。数落完了,请中书令大人来向我重述,看百官都说他有什么罪。
东方朔和司马迁来到了殿前。
张汤的眼圈有点眍着,人也没精神。可一看见司马迁和东方朔过来,又强挺住,用手支撑着腿,看他二人。司马迁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笔,头一次感到记录这个差事不那么光明磊落。
百官都过来了,当先者是丞相刘屈氂。
刘屈氂看着张汤,用食指点他两点,说:你呀,你呀。
司马迁写完了这四个字,竟没了下文。
刘屈氂颤颤地抖着身子过去了。
再就是田蚡。田蚡看着张汤,两人面对就有趣儿了。这两人长相接近,胡须也长得差不多。
田蚡指着张汤说:你做了错事。窦婴是三朝老臣,又是皇家贵戚,是打不得,关不得,杀不得的。你杀了窦婴,有罪呀。
再上来了卫青,大将军卫青有点老了,又多病,近来很少出门,只是坐在家里,呆看着墙上的一幅大汉匈奴边境图。只有大将军卫青才有和皇上一模一样尺幅一般大小的地图。卫青看着张汤说:你是廷尉,我佩服你。可你杀了窦婴,我恨你。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判断。有的人怒斥张汤,说他草菅人命,说他十恶不赦。这些人平时见了张汤总是言笑甚欢,十分亲近,这会儿觉得张汤已经失势,皇上不杀掉他,也一定会罢免了他,又是皇上要大家斥责他的。趁势做出个正义在胸、义愤填膺的样子,有什么不好?
司马迁记下了许多话,越写心里越明白,原来皇上是要他来看百官丑态的,众人之中,只有平时与张汤素无来往的卫青等人还能说几句正直的话。否则,天下可就只剩下刘屈氂、田蚡之流了。
众官正斥责张汤,就见吴福从宫中急急而来,他来到张汤面前,问:张汤,皇上问你,你有罪吗?
百官听得清清楚楚,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要议张汤擅杀窦婴之罪,百官鱼贯而入,一个个不敢喘大气。只有田蚡与卫青还算镇定,卫青身经百战,对于朝廷之中生议死决,早就不大在意了。田蚡是每逢大事,总要拿出自身的分量来给皇上看,给百官看。
刘彻看着司马迁。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质问张汤的话语。
刘彻说:窦婴是谁?是我的舅舅。张汤有本事,他一个人就把大汉朝的大事给办了?把我的舅舅在监狱里给弄死了,你们听听,听听张汤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是为我干的,我要你们去问罪。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司马迁,你给我念念。
司马迁不愿意做中书令,把皇上的口信学说给大臣,让大臣们去办事,或是把大臣们办的事儿学说给皇上,这活儿,让许多人垂涎不已,但司马迁不愿意干。文人的骄傲让他看不起谄媚讨好、说话低声下气的人。可他这会儿偏偏就是他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
一听说丞相刘屈氂,刘彻就很认真地抬头看。这个丞相是一个从不出错的人,刘彻是不是希望这一次刘屈氂会弄出点错儿来?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你呀,你呀。
刘彻瞪着眼问:完了?
司马迁也几乎要笑,强忍住笑说:丞相一字千金,只说了四个字。
刘彻就站起来,看看刘屈氂。叹了一口气,就又坐下了。问:田蚡说什么?
司马迁说:田太尉说,你做了错事。窦婴是三朝老臣。又是皇家贵戚,是打不得,关不得,杀不得的。你杀了窦婴,有罪呀。
刘彻说:说得好,说得好啊。太尉看,该议张汤一个什么罪呢?
田蚡说: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刘彻说:我想让窦婴活着,行吗?你看行吗?
田蚡说:我看不行。
刘彻斜眼看田蚡,看了许久。田蚡低头顺眉,可跟刘彻较着劲呢。
刘彻问:大将军,你怎么说?
卫青站出来说:臣说过了,张汤是廷尉,我佩服他。可他杀了窦婴,我恨他。
刘彻要过来司马迁手中的竹简,痴痴看着。而后,把竹简扔在地上,十分生气。
司马迁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皇上痛恨李陵,喝问朝臣们谁还有话说。他就是那一次不合时宜地说了话,就是那一次他成了阉竖,与文武百官不一样了。他们是人,是男人,也许没有男人的雄壮、粗悍,不敢担男人的责任,但毕竟还算是男人。皇帝把竹简抛弃在地,还有谁敢出声呢?司马迁平时最看不起东方朔,这时也想,或许这个谄媚讨好的人,能用嬉笑来平息这紧张,但东方朔微闭着双眼,不想出头,在雷霆霹雳面前,他不想给炸得焦头烂额。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没想到竟是田蚡说话了:皇上,老臣还有话说。
刘彻看看田蚡问:太尉想说什么?
朝臣们都知道刘彻不喜欢田蚡,大汉天子不愿意眼前晃动着一个舅舅,他再来指手画脚,就更令刘彻讨嫌。田蚡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呢?
田蚡说:皇上要众大臣去议张汤之罪,依我看,张汤无罪。
司马迁有点疑惑。田蚡怎么了?难道他真想倚老卖老,在刘彻面前挣一个舅舅的威风吗?他就没看见老舅父窦婴诤谏直言,在狱中惨死吗?文人的直觉是聪明的,也是人性的,但永远不是智谋的,他根本就没看明白,此时需要有人说话,需要有人去救张汤,这个人只能是刘屈氂或是田蚡。田蚡是聪明的,他看透了这一点,他要给刘彻一个台阶,帮刘彻救下张汤。
田蚡说:皇上,廷尉张汤无罪,反是有功。
刘彻怒吼:他有什么功?你说,你说吧。要是哪一天张汤这个混蛋把你这个舅父给我杀了,你也说他有功吗?
田蚡仍是不慌不忙,说:皇上,窦婴犯了死罪,皇上又不能去杀窦婴,那就只好由张汤去杀。张汤敢为皇上下手杀人,无罪,有功。
刘彻说:窦婴没有死罪。
田蚡说:他拿出伪诏,就是死罪。
刘彻问:你怎么知道是伪诏?
田蚡说:他的诏书说,先帝留下遗诏,要他看皇太后是不是能护皇上,使大汉基业永固。这说法荒唐,难道皇太后是卑鄙小人吗?难道皇太后不是天下女人的楷模吗?要不是这样,皇太后怎么会成为大汉的贤良太后?一个大臣他可能贪一点儿,占一点儿,他可以好色,可以好酒,但绝不可以好权势,坏大汉的祖宗大业。窦婴知道自己错了,他对张汤说,情愿自缢。可他自缢,他的过错就能免了吗?不管他是谁,就是我田蚡哪一天犯了大汉的刑律,想要图谋不轨,那就只能一死。张汤是廷尉,就是替皇上杀人的。他杀了窦婴,无罪有功。
田蚡侃侃而谈,司马迁心里就浮现出负薪塞河时田蚡抱着一个小袋泥土在河堤上来来去去的身影。他有点惊讶,吃惊一个人在朝堂上用这么大义凛然的话语来说一个极为残酷的恶行。他想高呼,不是这样的。一旦他呼喊,所有的人都会注目,看他怎么说。他坚信,一旦正义与邪恶交锋,正义必胜。但他怎么说不出话来,难道他惧怕了?手有点抖,目光有点迷离,心里闪着无数的主意,理直气壮的辩驳喷涌而出,两条腿也站不直了,手心里捏出一大把汗水。但司马迁就是没出声。有人把文人的勇于思而怯于行的品性说成是痼疾,从司马迁时,文人便不能叱咤风云,站立在历史舞台的中央,成为弄潮儿,只能做粉饰太平的角色,这大概也是一个根本的原因。
刘彻低下头,沉默了。没人知道他这会儿的心境,他想哭,他恨田蚡,但恰恰是田蚡给了他一个台阶,帮他救下了他的苍鹰、他的獒犬张汤。
朝臣们没看明白,一直以为田蚡会在为张汤的申辩中倒霉,也许给罢官,也许给杀头。就是没想到田蚡是帮了刘彻一回,帮他救了张汤。
张汤昏倒了!
呼声传到了朝内,刘彻急忙起身,这一起身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也让一些朝臣看明白了,这次田蚡摸准了皇上的心思。
皇上说:把他扶进殿来。
众朝臣七手八脚地扶进来张汤。
刘彻喊:让开,让开,又命宫人送汤来。
田蚡要喂张汤。
刘彻说:用不着你。刘彻就喂张汤。
张汤悠悠醒来,瞅着皇上,嘴张了几下。
刘彻说:你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汤说得很艰难:我……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的眼睛湿润了。
司马迁跟东方朔成为一对冤家,两个人总是在宫内值更。司马迁是中书令,是皇上最放心的人,常在宫内处理事务,帮皇上审读公文。东方朔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呆在宫内,说说笑话,替皇上解闷。这两个人成了刘彻最亲近之人。漫漫长夜,两个人对坐,闲极无聊,总得说些什么。
司马迁说:我以为你是一个正直之人,谁知道你不是。灌夫死得冤枉,窦婴更是直臣,你为什么不说话?
东方朔露出很少见的神情,不笑,很认真。他告诉司马迁:害死窦婴的是田蚡。他想杀了窦婴一家四百余口人,灭绝窦氏。张汤明白皇上的心意,就只杀一个窦婴,救下窦氏一族。这时候能饶过张汤的,只会是田蚡。田蚡不说,别人怎么说?
司马迁讥笑东方朔:人人以为,你只是给皇上开心解闷的,谁知道你这么世故?像你这种人,究竟算什么呢?你不是文人,不是循吏,不是酷吏。整天在皇上眼前摇来晃去,算是什么?
东方朔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想让你在《太史公记》中写我这个小丑。
司马迁佩服东方朔,这人读书、行事都与他不同。司马迁读书只读正史,对那些历史长卷中叱咤风云的弄潮儿十分熟知。而东方朔读书,却只看那些好玩、好笑、好说、好闹的故事。东方朔知道孑孓是怎么来的;知道仪狄造酒是喝了三天两夜,还是喝了两夜三天;知道古人造车,最早时轮毂的辐条是用八根还是九根;他懂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有些不是学问的学问。
司马迁说:你是不务正业。
东方朔说:你是傻读书,读傻书。
司马迁说:人活在世,身正不怕影斜。
东方朔说:身子歪不歪有什么要紧?影子斜不斜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走路,能走到你要去的地方,歪着走,斜着走,横着走,都没关系。
司马迁说:人正,心正,文字正,你才是好人。
东方朔说:好人没等做好就给人杀了。本来能做大事,却只是一个短命鬼,好人有什么用?灌夫好,颍川人没了灌夫;窦婴好,却不知道保住自己。
司马迁说:世上都是你这种人,还有什么正义?
东方朔反问:世上都是你这种人,男人就没了。
司马迁正义,说得理直气壮。东方朔敏捷,说得伶牙俐齿。正义给诙谐淹没了,调笑把正义搞得不伦不类。司马迁想郑重,想一本正经,想理直气壮。东方朔就嬉皮笑脸,诙谐嘲谑。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东方朔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凝视着司马迁,目光中有深情: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哪一点比我强?
司马迁愣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东方朔说:你要活下去,把你的正直,你的刚强,你的道理,都写在《太史公记》里,写出一本惊天地、泣鬼神的书,你就活在世世代代人的心里。东方朔算个什么?跟你无法相比,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
张汤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榻上,茶饭不思,眍瞜着双眼,向远处凝望。家人一个个来看他,张汤不说话。他们想安慰张汤,却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让张汤高兴。张汤回家一般都不说话,家人也很少跟张汤说什么,这是一个无言的、默默地生活着的家。
张汤的妻子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张汤摇头。想不想喝点什么?张汤还是摇头。想见什么人吗?就把他平时抚摸着头的小儿子推上前。张汤不看,却从浑浊的两眼中流出两滴泪来。妻子慌了,咋伤心了呢?咋伤心了呢?你想做什么?要啥?说话呀。张汤无语,还是不吃不喝。
刘彻问吴福:张汤病得怎么样了?
吴福说:病得很重,不吃不喝好多天了。
刘彻说:派太尉田蚡替我去看他。
田蚡来看张汤,说:你的担子很重,是皇上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你是最好的廷尉。杀了窦婴,你做对了。本来窦婴那一族都该死,可你放过了他们,我也不怪罪你啦。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好好养病,好起来吧?廷尉府那些事,还等着你去忙呢。
张汤不语。
田蚡踱来踱去,说:皇上心里有数,像你这样的大臣,一朝一代也可能只有一人。先皇有郅都,当今皇上有你。皇上要我看你,你好好养病吧!
张汤还是一言不发,田蚡退出来,对张汤妻子说:病得不轻,病得不轻。把皇上赏赐的东西留下,张汤府中大人、孩子眼睛都盯着那些东西。田蚡笑一笑,走了。一路上田蚡自言自语:张汤,张汤啊。忽然又扑哧笑了,想起了刘屈氂,那真是个蠢材。你做大臣的,是干什么的?就是大将军身边摇旗呐喊的走卒,该摇旗时你不摇,该呐喊时你无声,你有个屁用?像刘屈氂这种人能做丞相,真是一件怪事。只是张汤这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刘彻问吴福:张汤病得怎么样?
吴福说:病得不轻,太尉去看他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彻说:好啊,我去看他。
这天傍晚刘彻带着几个随从,让司马迁、东方朔跟着,就来张汤府中探病。张汤躺在床榻上,家人也不大理会,反正什么也不要,就不用照顾了。刘彻悄悄推门,示意东方朔、司马迁跟着,三个人站在床榻前。张汤瘦了,真瘦了,一看张汤你就明白,人的头骨跟下颌骨是分开的,张汤都没法让这两块骨头很均匀地咬合起来了。刘彻蓦地感到悲凉,心里就闪出父皇抚摸着郅都后背那情景。张汤啊,你怎么了?飞不起来了,不能吼叫了?刘彻就低声唤道:张汤,张汤。张汤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眼睛看到了刘彻,干吧嗒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司马迁以为他快要死了,脸上浮现出的潮红,只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刘彻说:张汤呀,我也不想让你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混蛋,混蛋,怎么就没人出声呢?你跪得太久,累坏了。刘彻的眼里噙着泪,他从不流泪,就是王太后病逝,刘彻也没流一滴泪。
张汤伸出手,真像鹰爪,爆着青筋,指骨瘦瘦的,这是一双杀人嗜血的手,抓住了刘彻,轻轻地握了握。
刘彻问他: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汤示意东方朔,要东方朔扶他起来。东方朔扶起张汤,张汤看着刘彻流泪,好半天长喘,说不出话来。
张汤家人听说皇上来了,门里门外的跪满一地。张汤就说:我为皇上做事,图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问……司马大人怎么看我?
司马迁还真就说不出来,他怎么看张汤,真是难以启齿。张汤亲手杀死了窦婴,杀死了灌夫,杀死了李陵一家人。而且,他还会杀人。他怎么看张汤,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张汤双眼看着他,很殷切,有期待。
一时间,司马迁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说:你是一个酷吏……
没等他再说,张汤就笑了,说:好,说得好,我就是一酷吏,一个酷吏。
人总会有目标,屈原就曾在大地上彳亍,且歌且吟。因为没人赏识他这个人,他感到万分痛苦。他眷恋着自己美好的品行,怜爱着自己美丽的身影,欣赏着自己高洁的品行,叹息着没人关注自己。得到君王的宠爱、男人的赞许,成为屈原一生的目的,连最后投身汨罗江,也只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清白与高洁。
张汤也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得到世人的认可,得到历史的认可。认可他是称职的,是不凡的,他就是一个酷吏。要人们记住他,哪怕是仇恨他、鄙视他都行,但必须要记住他。
司马迁从张汤身上悟到了,人是媸妍不一的。有美好也有丑陋,丑陋之中也蕴含着美好,美好之中也可能包含着丑陋;人的复杂,人的性情就是如此。当司马迁再提笔时,就真成了一个圣人,他用悲悯之心凝视着笔下的大千世界,注目着历史人物,他赞赏他们,理解他们,体味他们,追随他们,与他们的生命同在。
刘屈氂听说了田蚡探病的事儿,就笑说,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总是以为他是皇上的舅舅,其实皇上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舅舅,他自己就是他的舅舅。刘屈氂从不对田蚡的事儿说三道四,他对别人说,田蚡是一个好大臣,是皇上的心腹。这会儿有人问他,田蚡为什么要跟皇上对着干,他不是傻了吗?像他那样,每件事都与皇上对着干,早晚会被皇上杀了。刘屈氂说,我怎么就看不出来田蚡会被皇上杀了?依我看,皇上不能缺了田蚡这个人,没有田蚡,他的日子不好过呢。下人请教,为什么这么看?刘屈氂慢悠悠地说,告诉你,每一个大臣在朝廷上自有一个位置,站在前站在后,先说话后说话,都有讲究的。你要是看不清这个,你还有站处吗?田蚡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从窦婴离开了朝廷,他就是那个劝谏皇上的人,与皇上对着干,皇上心里才有他的位置。田蚡是找定了他的位置的。下人恍然,再问,丞相为什么不替张汤说话呢?刘屈氂说,不是我该说的,我要安定江山社稷,这种小事不是我干的。
刘屈氂对太子很好,从来都不避讳与太子交往,他没对下人说,他从前是太子的师傅,如今对太子也不那么在意了,他有时对太子说,要太子少插嘴皇上的事务。他说,皇上虽然年纪大些了,但身子健旺。要太子向皇上讨一个差使,去管选贤能才士,做皇上的大臣。太子不愿做这种事。刘屈氂说,你该做。你还该做一件事,替皇上找几个方士,要他们来帮皇上寻求长生不老之策。太子戾大怒,说刘屈氂是胡说,都是那些江湖术士弄鬼,要是太子得了势,一定会把江充这种小人千刀万剐!刘屈氂说,你凭什么?就凭你是太子?知道不知道,皇上喜欢这个,你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喜欢什么,你就该喜欢什么。你要明白这个,才是一个好太子。太子不明白,就与刘屈氂争辩,刘屈氂说,我不跟你说,你想一想,就明白了。太子对母亲卫子夫说,刘屈氂老了,他有一点儿糊涂了。卫子夫说,你不听他的,他会不高兴的。太子戾说,他说的办法,对江山社稷有好处,我才会听;他说的办法,对父皇有好处,我才会听。他要我替父皇找几个方士,讨好父皇,这种事我决不干。
刘彻听说了,说,是吗?太子是那么说的吗?他不愿意帮我找方士?有人说是。刘彻说,他不信这个,那也不能勉强他。但刘彻心里不喜欢太子,更喜欢幼子刘弗陵。李夫人说,弗陵太小了,不能太娇惯他,会惯坏的。刘彻大笑,有什么不能娇惯的?我也是给娇惯坏了的,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李夫人说:你有太子了,剩下的儿子,就不必那么聪明,能懂事理就行了。李夫人和弗陵到李广利家。李广利又要去征匈奴了。李夫人说起,皇上越来越喜欢弗陵了,他要找老师教弗陵。你说宫里哪一个人才,合适做弗陵的老师呀?李广利打起仗来没多大本事,但对宫闱之争却看得明明白白。他想了一会儿,说,只有一个人合适,知道是谁吗?李夫人沉吟许久说:皇上身边的人和朝廷众臣,除了刘屈氂就是田蚡,你说的是田蚡吗?李广利笑着摇头。李夫人恍然大悟,那你说的一定是司马迁,他这个人有学问,又正直。李广利说:胡扯。你听说哪一个皇子是跟没卵蛋的人学出来的?司马迁是阉人,绝不能做皇子的师傅。
李夫人问:那会是谁呢?
李广利说:东方朔。
李夫人哭笑不得,千选万选,也选不上这个东方朔呀。在宫中女人眼里,最没地位的就是东方朔了,他是皇上的宠物,跟那些汗血宝马,跟宫中的女人,跟一块玉璧、一件珠宝没什么两样,怎么能让他做皇子的师傅?他做谁的师傅,谁就只能学得油嘴滑舌,卑贱下作,怎么能成一代帝王呢?
李夫人问:哥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李广利说:你要是让东方朔做弗陵的师傅,那就有未来,就会有希望;要是用别人,他就有性命之忧,你明白吗?
李夫人不明白,不明白也愿意听李广利的。
刘彻不大到李夫人宫中来了,他喜欢那些更小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骨血旺,人也疯狂。刘彻就用暮年去体味童贞,体味青春,汲取童贞与青春,试图不老。
他问李夫人:给弗陵选好了老师没有?
李夫人说:选好了,非东方朔不可。
刘彻瞪着眼看李夫人,像看一个陌生人,好久没说话,过一会儿才说:好啊,行啊。
宫中人都笑话李夫人,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女人,王子想成人,想将来做皇帝,第一重要的就是选老师,他的师傅必然是来日的丞相,是大汉的栋梁。像刘屈氂,走路眼睛都不往旁边看。像田蚡,下颏儿向上举着,一看就知是首辅的料儿。东方朔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就会说笑嘲谑,凡是女人会的事儿,他都会;凡是男人会的事儿,他都弄不好。他怎么能做刘弗陵的老师?
这事传到皇后卫子夫的耳中,也觉得荒唐,对太子戾说:李夫人有点失心疯,他给儿子请了个师傅,你都猜不出是谁,东方朔。你信吗?他能教王子什么,教他怎么耍,怎么逗吗?真是荒唐。
太子戾说:我去跟父王说。
太子戾来到刘彻身边,很认真、很郑重地说:父皇,有一件事,不知我该说不该说?
刘彻很慈爱,说:你是太子,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太子听了很振奋,说:不该让弗陵拜东方朔为老师。
刘彻哦了一声,细看太子。这是一张诚实、急切的脸,没什么机巧。刘彻有点兴致了,起身踱步。皇上踱步时,每一步都是策略,每一步都是计划,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炯,问太子:东方朔有什么不好?
太子戾说得很深刻:东方朔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一个小人。皇子是大汉的皇子,要拜师傅,就得学刚正,英明。弗陵很聪明,将来一定是大才,怎么能用一个小人教他?再说东方朔知道些什么?他好旁门邪道,能教弗陵的都是些怪诞的东西,弗陵跟他,岂不是要学成一个插科打诨、嘲谑笑闹的小人?
刘彻想了很久,踱步的脚步更慢了,他回头问:你母亲也这么想吗?
太子戾说:母亲也有担忧,也认为东方朔教弗陵不合适。母亲还说这事荒唐。
荒唐,荒唐……刘彻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有些心力交瘁,一时间心头涌起了好多事。看着眼前的太子,突然想起了江充的话,江充说,秦始皇能活下来就好了,那样刘邦根本就没有机会,只能做他的亭长,天下就是秦朝的万世基业了。他这会儿更是心生感慨,太子啊太子,刘屈氂那么聪明,你都跟刘屈氂学了些什么呢?
刘彻这天晚上早早就来到李夫人宫中。李夫人抱着刘彻的脖颈,身子斜在他怀里,跟他说笑话。她骨轻,抱着就不嫌太沉,刘彻也乐意向女人表明自己是很心疼女人的。
李夫人说:你越老,越喜欢小孩儿了。皇后老了,我也老了,不能再使你有激情了。你可以不来看我,我要想你,老远地看一看你的羊车就行了。
刘彻笑着说:我想来看你,就来看,羊车也不能命令我去哪儿。我要吴福扯着羊,不是上天命令我,我让上天听我的。
李夫人笑:我早知道这对你没用。
刘彻问:弗陵请老师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夫人喜滋滋地说:明天就拜师了。我怕东方朔又搞笑,今天就派宫人给他送去了几件长衣,让他选一套,好好穿穿。
刘彻笑说,好。又随意地问:这种主意可不是你能想出来的,是不是李广利让你这么做的?
李夫人忙掩饰:不是,不是,我哥哥可不敢插嘴宫里的事。弗陵太小,我也不愿意他做什么,有什么帝王之才。能开心,活得好好的就好。
刘彻笑了说:我还是相信这是李广利的主意,不错,是个好主意。
李夫人很开心,也有些失落,皇上不在意弗陵,这让她很失望。
这天晚上,李夫人偎在刘彻怀里睡着了,刘彻用他的左臂抱着女人,右手不时地捏着她的眉尖。他向外眺望,从巨大的窗上能看到夜空。夜空中有许多眨着眼的星星,只有一爿月亮,月亮是残缺的。

第十二章

刘弗陵很喜欢自己的新师傅,东方朔能够让一切跟他接近的人快乐,刘弗陵忘记了白天、黑夜,玩得不知昏曙。
司马迁在宫里看见东方朔和刘弗陵在一起,两个人正头抵着头,在玩弄一只蟋蟀。东方朔说:我跟你说,我发现这玩意儿有一个习性,像男人似的好斗,只要是两只蟋蟀碰到一起,又都是同性,就会斗得乌眼鸡似的。他用草棍拨弄蟋蟀,说,那个就是匈奴大单于,这是你的舅舅李广利,斗啊,斗啊,打上他一百个回合,不打出个输赢,绝不罢休。
刘弗陵咧着嘴笑,乐得很开心。
司马迁非常生气,扯起东方朔说:你过来,你过来。
走至无人处,司马迁说:你这个混蛋,想害大汉天下吗?
东方朔扑哧一乐:别说得那么可怕,大汉这么好害,早给人害过好几个来回了。
司马迁说:皇子是要管天下大事的,你这么教他,能教出什么来?
东方朔斜眼看着司马迁,他有时觉得文人太傻,好像脑子不够用,怎么就不知道,人和人相处有许多技巧,有许多争斗呢?他笑着对司马迁说:你没见过蟋蟀相斗吧?
司马迁大喝:我跟你说正事。
东方朔也说:我跟你说的也是正事。
司马迁恨东方朔这种人,一条巧舌头能游说天下,混吃,混喝,混身份,让这世界上黑白混淆,是非难辨。要是没有东方朔这种小人,世界一定会比现在更可爱。
司马迁说:我要去禀告皇上。
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东方朔叹息一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皇上会笑话你的。
司马迁心有块垒,一定要让刘彻明白,他是一个忠正耿直之臣。史官描述世界,方的就是方的,圆的就是圆的,绝不模棱两可。他要让刘彻后悔,后悔当初对他实行腐刑。他也一直认为,刘彻让他受了委屈。文人的胸怀是坦荡的,你给我受了委屈不要紧,我受了许多的苦难、磨难,也不要紧,只是你得说一声,你错了,只此一句就够了。
刘彻坐在回廊里,听司马迁说东方朔的过失。司马迁越说越生气,说得慷慨激昂。刘彻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司马迁蓦地感觉到,无论怎么渴求仙方,如何礼遇道士,也无法阻止他的衰老。
刘彻看着司马迁,问:就这些了?
司马迁想想,想得很认真,又强调一句,这是大事。刘彻看着司马迁。司马迁能写出很有智慧的文字,他写高祖,就把高祖的聪明、狡黠、机智写得淋漓尽致,也写得无赖气十足。你读这些文章,觉得执笔的文人有无穷的智慧和深邃的目光,他能看透历史,看透人。可要是接触这个文人,你就会发现,事实远没有想象那么完美。他不那么聪明,不那么有智慧,甚至有点迂腐。
刘彻笑一笑,不忍心拂了司马迁的好意,就说:弗陵还小,是不是?
司马迁说:皇子再小,也担着国家重担呢。
刘彻说:有人担着担子,不是有太子吗?
司马迁想说,刘氏诸王中除了一个淮南王刘安,没有谁有一点才能了,人才平常,大汉天下就多了许多荒唐。但面对着刘彻,看到刘彻的疲惫与苍老,他心一软,就说不出来了。
刘彻说:弗陵还小,东方朔做他的师傅,就应该教他一点轻松的、玩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吴福来找司马迁,扑通一声跪倒:中书令大人,中书令大人,你救救我。
司马迁很怜惜吴福,他是皇宫里最忙碌、天天忙些琐碎小事的人。司马迁问:你有什么事?说吧。
吴福说:我犯了大罪,犯了死罪啊。
原来,皇宫里大清理,宫人就把阿娇生前所居寒宫内的那间小金屋子搬出来了。说金屋子没用了,可以化出金子来作别的用。当时就自作主张把这金屋子烧化了。吴福知道了这件事,急忙赶去,金屋已被烧化,只剩下了一条屋檐。吴福当时就坐在地上,垂着胖肚皮,放声大哭:混蛋,混蛋,这下子完了。
吴福对司马迁说,那金屋子动不得,是皇上小时候答应陈皇后,长大了就娶她,就“金屋藏娇”。皇上娶陈皇后时只送了她这间金屋子。金屋子很大,里面摆着木俑式的小玉人。陈皇后给打入冷宫,也没忘了把这金屋子带去。陈皇后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念想。这些混蛋、王八蛋干什么不好,怎么想起来拿它化金子?吴福说:中书令大人,你帮帮我吧?不然我就死定了。
司马迁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吴福说:我一求东方朔,他就跟我开玩笑,不说正经的。在皇宫里,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不管你怎么看不起他,他对你都是那么恭敬。你得帮我,求东方朔在皇上面前为我说个情,不然的话,我死定了。
司马迁答应了吴福,帮他求东方朔。
刘彻大怒,变了脸色,难道宫人还有谁不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他小时候只有五六岁就创出了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就决定娶阿娇,用一间金屋子藏起阿娇,让阿娇成为自己的女人。五岁时他就是男人了,就知道占有女人了,他们怎么就不懂得这是皇上的过去,是男人的历史?他喝令要把那几个焚化金屋子的人斩首,要砍去吴福的脑袋。
东方朔就拍手大笑:对啊,对啊。一定要砍了他们的脑袋才行,而且得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这下子就有大结局了。
刘彻看着东方朔,只有这个小人儿总跟他玩玄虚,弄聪明,耍诡计。他能容忍东方朔,因为东方朔的聪明总是被他看破,他就显得更聪明,是天下少有的智人。
刘彻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东方朔说:一个小孩儿说了胡话,说要金屋藏娇,长大了就娶了那个女孩,后来不喜欢人家了,就给了她一间金屋子,那金屋子修得再大,也不过是一只鸟笼子,活人是钻不进去的,更不用提在那里过日子了。照这么看,那小孩儿说的金屋藏娇,他是没做到,是糊弄人家,把人家扔在冷宫里。这种事说不得,说不好,说不清。不说它,人家也就渐渐地忘了。只记得小孩时,那是个良好的愿望,不算是说胡话。谁知道后来那个女人死了,还烧了金屋子,再杀几个人,这故事也就完全了。你要听说这故事,觉不觉得这个人是个暴君?吴福呀!你这个人真该砍头,让有情有义的皇上成了一个无恩无德的暴君,你可是罪该万死呀。司马大人,你要写《武帝本纪》,肯定从“金屋藏娇”写起吧?本来,那故事没有结局,这会儿可有结局了。
刘彻瞪眼看东方朔,好半天才说:吴福,带着你的人,给我滚下去!
这一天晚上,刘彻手里握着酒觯,来回踱步。他脊梁弯了,人也老了,想着过去的故事,儿时的欢乐如潺潺溪水流淌在心田。阿娇很任性,她总说我是小屁孩儿,到我二十岁,她还说我是小屁孩儿。在宫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叫我,连母后都不这么说。阿娇喜欢我给她梳头,我答应过给她梳一辈子头,可是你别忘了你是一个皇帝。最可悲的就是你是皇帝,连一件最平常的事也做不到……
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衰老、懦弱,渴望强健,渴望年轻,渴望用金钱换来生命,渴望神仙方士能给他带来活力,那些神奇的传说与古老的故事使他分外激动。他像秦始皇一样步入了一个怪诞的世界,渴望虚幻,拒绝真实。
刘彻用手捧着金屋檐,翘出的檐角还在,屋檐下的房屋化成了梦,黄金屋没了主人,成了悲惨结局的牺牲。那个“金屋藏娇”的故事作为一段历史将永远流传。刘彻声音喑哑地说:阿娇是我的,她是我五岁时的女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很少回家歇息,在家时他总写书,苦思冥想,写他的《太史公记》。妻子依偎在他身边,很小心,脸憋得潮红,不咳嗽,咳血,一片片儿地整理着竹篾。每逢司马迁写完一段文字,她就抄写一段。还有外孙杨恽,也跟着抄写一遍。杨恽用小片儿的竹篾抄写,让她的母亲用金丝彩线编起来。他拿来竹篾给司马迁看:外公,你看我的《太史公记》,是个小的,跟你的不一样。司马迁笑一笑,妻子抚摸着竹简,像与司马迁交流,像与他亲热。妻子说起《太史公记》里的故事,跟他交流。书中的人物又鲜活地在司马迁眼前走动着。他对妻子讲张汤,讲张汤小时审老鼠,讲张汤在狱里的所作所为,也讲张汤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问,你说,这种人值得一写吗?
妻子是才女,声音很温柔,总用她的温柔使司马迁坚定。她说:大汉王朝有皇上,有刘屈氂、田蚡,也有窦婴、灌夫,更有李广、卫青、霍去病,还得有一些女人,有张汤、东方朔,也有你。有了这么些人,才是大汉王朝。
司马迁坚定了主意,要写《酷吏列传》,他原来有点担忧,从前人们写史,只记载那些堂堂正正的大事,史官不写卑鄙、龌龊,不写乱伦、淫乱,不写宫闱秘事,不写朝臣谋逆犯上,历史就蒙上了面纱,变得羞涩正经,像是处女。司马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历史。
每逢睡下了,妻子就用手去抚摸他,抚摸有了变化,抚摸他的头发,头发花白了,渐渐地白发越来越多。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变得宽阔了,能容纳下天地,容纳下历史,只是容纳不下邪恶和苦难。他的脸变胖了,没了胡须,脸相也变得如豪富人一般。妻子抚摸着他的胸膛,手轻轻地抚摁他的心窝,心跳慢了,血流得不那么急了,没有了冲动,没有了欲望,没有了对于生殖的迫切渴望。皮肤变得细腻了,说话的声音也尖细起来,自己也知道这声音不是他的,他很少说话,或是压低了嗓音说话。他在府内沉默着,来去踱步,似乎只是寄居之人,而不是这府邸的主人。他用钱买了一些花,种在府内,他的手颤抖着,抚摸着这些花,心跟花一样感受抚弄。妻子留意不抚摸他的下体,那会让他羞怒。司马迁有时睡得很熟,睡梦之中他就又是一个刚健的男人,用一生跟刘彻拼争,争着做一个叱咤风云、主宰历史,把握命运的男人。恍惚之间他就是陈涉、吴广,就是刘邦、项羽,就是韩信、张良。他比刘彻更有智慧,更雄悍,更刚强。睡梦中的司马迁是奇怪的,头脑是男人的。梦想是粗犷的,眉头紧皱。身体却仍是女性的,斜卧着的身体像女人的屈就,等待着男人来顾盼。有时司马迁佯睡,妻子的亲密他能一点点儿体会到。妻子是渴望,渴望他的爱抚。司马迁就回过身去,似梦若醒地搂住妻子,抚摸她感受她,手是细腻的,像女人般细腻,那抚摸就温柔,就体贴,没有男人的粗暴与狂热,也没有蹂躏,没有强暴,失去了两性间的感受。妻子就身体觳觫着,体验着珍贵的温存。
司马迁喜欢美色,能注意到生活中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挑剔着妻子的衣着、佩饰;挑剔着她的音容笑貌。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精细、做作、小心,他会替妻子理下一根乱发,为女儿置办一件新衣,给外孙弄几支蒙恬笔,而且要唠唠叨叨地告诉外孙,蒙恬笔要比别的笔好用许多。司马迁吃东西变得挑剔了,用筷子挑拣鼎里面的肉,尖声地说:太腻了,太腻了。他会每吃几口就左顾右盼,用手小心地擦着嘴,再也不允许衣服溅上油污。他有时令人不能容忍,为一件小事发脾气,对着妻子和女儿尖声吼叫,眼睛就眯着变小,嘴里不断地、尖刻地吐出一串串的话来。他是骂人,骂人时总骂出道理来,用文章典籍来骂。他会说愚蠢,会说可恨,但不会骂市井俚语。骂得累了,就闭眼歪头叹息。这时夫人就安慰他,劝他别生气了,他就说这个世界太污浊了,简直让人不能忍受。他吵着骂自己的女儿,夸张地用食指指点着她,说:别人给我气受还行,你就不行!你就不能给我气受,你是我的,你为什么要把鼎里的汤弄得那么多,那么烫,那么油腻?你不知道我不喜欢油腻吗?
他有时高兴了,就把妻子和女儿叫来,要她们穿上衣服,在室内走来走去。这做法有点像刘彻,但又与刘彻有根本的不同。他会唠叨着说,衣领要开低些,显得女人丰满些,走路和姿势要华贵些。皇宫里的女人,要想看哪一个高贵,看她走路就可以了。卫子夫不行,她走路是走给别人看的,一看就知道她出身卑微。李夫人也不行,一走路就知道,她骨头轻,不凝重,就不隽永。都说走路最好看,一看就知道祖先三代一定是贵族的,是陈皇后阿娇,可惜我没见过阿娇。司马迁很细腻地同妻子、女儿讨论衣服,说衣服的式样,说衣着佩饰。一旦他高兴起来,声音就尖尖的,话说得很快。
司马迁要写书了,就把自己关在室内,一个人来回踱步,越走越急,对自己呼吼,跟自己说话。他说,皇上,这件事做得不对!田蚡有意派人在颍川散布儿歌,陷灌夫于死罪,这是诬陷。原因是窦婴与灌夫上过折子,说田蚡不治黄河,淹了几省良田,死人万千。田蚡有罪!司马迁再学着皇上的语气说:司马迁,这是你说的吗?这是你该说的吗?他又说,是,我是史官,司马氏是有虞时代的史官,圣上杀我砍我诛我九族也没什么。他又低声自语,我没有九族了。说了这些,再大声地说,皇上,田蚡是佞臣,是大汉的佞臣啊!他又盘诘自己,司马迁,你有这个胆量吗?你连卵蛋都给人割了,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看你老婆和女儿瞅你那神态,你就知道,她那不是看男人,不是看女人,整个就是看一个不男不女。好啊,好啊。你阉割了我,我就阉割你大汉历史。你是男人,看谁是男人?
他像疯子一般来来去去,用笔向空中指指点点。看吧,不管你用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你也会死掉,等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你也看不到《武帝本纪》。
任安从不来看司马迁,自从司马迁出了狱,就再也没与任安来往过。司马迁的妻子说:你如今是吏禄两千石的高官,任安倾其所有,拿出十万钱来救你,这是情分,你要不要还他钱?司马迁说:一定要还钱,还要去道谢。
司马迁就给任安送去了十万钱。任安家府第很小,他在家,但打发家人出来说,请司马大人回去吧,他不想见司马大人。司马迁有点疑惑,为什么不见呢?任安的家人说,司马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要员了,大人是北军使者,不方便与司马大人见面。
司马迁很失望,一边回头走,一边说:就这么不见了?就连面也不见了吗?他觉得任安有点小心,而且小心得过分了,做北军使者,小心是必要的,可不至于连面都不见吧?想想也可能有原因,他知道司马迁不会老老实实,也许还会因写书再获大罪。司马迁说,我不会连累你,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好好做你的北军使者吧。
家人问任安,大人最该见的就是中书令,如今中书令大人跟东方朔一样,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宠臣,皇上有时还把他们带入内宫呢,还有谁能得到这般荣宠?大人对中书令有恩,他一定会关照大人的,何不与他好好交纳呢?任安说:他欠我一份情,就让他总欠着吧。
皇上命令李广利来宫中,要跟他说征战匈奴之事。
李广利踌躇满志,说:要是兵分三路,用三十万大军,就可以把匈奴单于赶到大漠深处。要是皇上愿意,可以把匈奴人都擒获回来,要他们做汉人的奴隶,那样匈奴就更弱小了。刘彻倾听着李广利的话,说:是个好主意。身边的东方朔和司马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皇上说:你这次不是要消灭匈奴,把匈奴单于给我打走就足够了,你带三万兵去。
李广利愣了一愣,再问一句:大将军不去吗?
刘彻说:大将军生着病呢。
卫青是在生病,但是还有别的将军呀。李广利不敢再问。司马迁想说话,东方朔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司马迁就没出声。
李广利走了。
刘彻问:司马迁,你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有那么多次征伐匈奴,如今匈奴已弱,再打下去,就要劳民伤财。从前用李陵、霍去病轻骑远袭,是要威慑匈奴。如今匈奴已弱,何必再战呢?消灭不了他,又杀不死单于,再战就要劳民伤财,有什么用呢?
刘彻笑了笑,看着司马迁,挥了挥手,要他和东方朔退下。
司马迁问东方朔:你为什么不说话?三万人征匈奴,不是战败,就是徒劳,这种事怎么能干?
东方朔说:这一战,只为一件事,就是杀死李广利。
司马迁心一凛,马上明白了,东方朔的话是对的。但他又来了犟劲:为什么这么做呢?要想治李广利罪,就治罪好了,何必用三万人去陪死?
东方朔没了嬉笑,说得很认真,没了嬉笑的东方朔,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好笑:李广利教李夫人一件事,就是给刘弗陵请老师。他不该教李夫人请我做老师,他这是韬晦之计,想要刘弗陵只学玩乐,不图大业,这样太子可以放心,皇后可以放心。只是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就惹起了皇上的反感,李广利也只能一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东方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司马迁,司马迁没想明白,蓦地想到,他与东方朔同处事件的中心,只是他与东方朔不同,两个人一样看着,听着,东方朔却比他聪明许多。
东方朔告诉他:皇上有废太子戾的心思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看重刘弗陵。皇上有这种心思,是因为太子戾年纪大了,做太子好多年,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登基做皇上了。可皇上心里又不想老,不想死,那太子的年纪就显得大了点儿。如果太子还是一个孩子,皇上是不是还得撑着,做着,等儿子长大成人呢?还是不是要想着自己还不老?他不想老啊,不能老啊。
司马迁听明白了。
东方朔的话,惹他生一身寒战,他能清醒地看到,宫闱内将会又生剧变。
东方朔说:皇上有心事,小人就会下手。小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完成你那卑鄙心思的。耍阴谋射暗箭,太子必然会被废,皇后也不会有好命运。你知道大将军卫青为什么病了吗?他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得好死。你知道皇上在等什么吗?等着卫青一死,卫青一死了,太子肯定被废。
司马迁头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也头一次这么佩服东方朔,他蓦地明白,东方朔的嬉笑嘲谑每一步都有深意,谈笑之间规劝刘彻,诙谐之中给刘彻一个主意,用他的浪行努力地保护一些人。
司马迁心里忽然对东方朔大大地敬佩起来,他冲动地说:我要写,我要写《滑稽列传》,一定要写你。他以为这句话说得很感人,很理直气壮,东方朔会像张汤一样感动。
东方朔却说:你写什么?你写用讨好,谄媚,也能获得正直,善良吗?你写一个滑稽、卑微的小丑如何劝皇帝手下留情吗?你要这么一写,天下还能伸张正义吗?还能指望有一个正气浩然的大汉王朝吗?谁正直谁就得一死,谁是男人就得给阉割,都说这会儿是大汉盛世,你不觉得要盛极而衰,不觉得大汉会一步一步地衰亡吗?
东方朔走了,只扔下一个深思凝重的司马迁。
李广利去看大将军卫青。他从卫青口中从来得不到赞许,卫青与公孙敖这一些老将根本就不拿他当自己人。他们觉得,李广利更像是一个披着战袍的商人。有一次射猎,皇上让卫青先射,卫青射了三箭,头两箭是老老实实射的,射第三箭时看了皇上一眼,见皇上比划着叫李广利接着射,卫青就手一偏。刘彻让李广利也射三箭,李广利射了三箭,三箭都没射中。皇上就哈哈大笑说,看来你的射术不怎么样啊!李广利说,臣的功夫不在射术上,臣所带的军校,人人都有百步穿杨之能。刘彻笑了笑说,那你的功夫在什么上?李广利说,圣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一打必胜。李广利说这话时,有点心虚,看看卫青,卫青面无表情。李广利心想,你不说话,就是看不起我,你面无表情,就是没把我当一回事儿。
卫青躺在床榻上,问:皇上要你带兵去打匈奴,为什么打这一仗?
李广利心里明白,可嘴上绝不肯那么说,他说:皇上要再给匈奴一个教训。
卫青说:教训,教训。就再也不说话了。
卫青病得很重,他太累了,吐了血,只能躺在床榻上。躺在床榻上的卫青对皇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卫子夫每事必问卫青。卫青心里猜测,李广利只率三万兵进攻匈奴,能打胜仗吗?不是为了打一个胜仗,是为了什么呢?卫青熟知刘彻的脾气,只要深思熟虑就能想明白,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青突然振作起来,喊一声:来人哪!
家人、侍妾过来听卫青吩咐。
卫青说:扶我起来。
家人不敢劝,只好扶他起身。
卫青说:摆酒,我要与贰师将军饮酒。
李广利心头一热,几乎流泪,说:大将军,你的身体不好,还是别喝了吧?
卫青手一挥,豪气地说:不,我要送你,为将军饯行,岂能无酒?
摆上了酒,李广利要坐下座。
卫青说:不,不,你来坐我身边。
李广利听命。
家人都退下去了,门已关好,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心知肚明,卫青是太子戾的舅舅,李广利是刘弗陵的舅舅。一个是大汉的大将军,身经百战。一个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深知宫闱秘事。两个人喝酒,说些什么呢?
卫青说:我先敬你一杯,我们都是武人,性子直。我说得不对,话不是从心里说的,你就不饮。
李广利一笑,知道大将军来了豪性,就点点头。
卫青说:我姐姐是平阳公主的家奴,给人跳舞、唱歌的,是个奴才。我是给平阳公主赶车的,也是个奴才。我出身贫贱,还赶不上你。
李广利微笑,饮下一杯酒。
卫青说:我感谢你,你率兵去大宛征战。大宛不好打,但你夺来了三十匹汗血宝马、上千匹劣马。你要不去,只能我去,你替我干了一个苦差事。保住了我一世英名,我感激你。
李广利又喝了一杯。
卫青又说:你带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凶多吉少。咱们带兵的人不把生死放在眼里,我再敬你一杯,为这一战壮行。
李广利不饮这一杯酒,他笑笑说:大将军,我也说句实话,我这一去,有去无还。
两人的酒杯都放下了,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想一想,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未尝不可。
卫青起身,安抚地拍拍李广利的肩头,说:保重。卫青慢慢走去,又回到床榻上,躺下了,闭上了眼睛,他说:我会比你先死。
李广利来到床榻前,向卫青行礼,他流泪了,热泪直流,因为卫青,更因为自己。
李夫人很想去看李广利,但她不敢,她问刘彻: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哥?刘彻说:看吧,看吧,不看一看,怎么放心呢?去看吧。
李广利与妹妹对坐,李夫人还要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哥哥的腿上,那是从儿时就有的习惯。李广利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两个人是一母所生,长得很相像,贰师将军的长相就像个女人,骨骼很小,骨轻,也像妹妹一样长着一双小脚。兄妹两个最亲昵的举动是脱下靴鞋,解下长袜,脚心对脚心,脚抵脚地坐着,两手拉着不放,说话。
李广利说:我要走了。
李夫人笑,笑得没心没肺:你又不是不回来。
李广利无话可说,说:也许我会兵败,那就回不来了。
李夫人转过来,偎在他怀里哭起来。李广利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他背起这个妹妹,闯长安。妹妹的两只小脚扯他胸前,用一条带子绑着,他看不见妹妹的神情,总能看见她的两只小脚。
李广利很冲动,突然扯住妹妹的双手,说得很急迫: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你听我的。要有点心思,有点心眼儿,遇事想一想。明白吗?
李夫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上天给了她美貌、伶俐,就是没给她聪慧。
李广利说:你记着,在宫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听。明白吗?
李夫人想跟哥哥说,东方朔不合适做弗陵的师傅,她就把这担忧说了出来。
李广利叹息,说:只有东方朔能教好弗陵,你明白吗?你听我的,要善待东方朔。拿他当自己的亲人,恩人。
李夫人双眼眄斜:他怎么会是我的亲人呢?
李广利说了最重要的一句话:如果我死了,你就像对我一样,你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她想请皇上来,好好地与皇上叙一叙,说说太子。但不知道说什么,她决定去看卫青,想请卫青去跟皇上好好说说,请皇上善待太子。刘彻已经很久不愿意见太子了,每逢太子戾到宫中去请安,刘彻常让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叩几个头,问几句话,就挥手让他走。太子每一次都想了许多深情话语,可来不及说,只能怏怏而退。刘彻与太子的距离就越来越远,这让卫子夫心中不安。她就去探卫青,想问卫青怎么办。
卫青说:刘屈氂是太子的师傅,他怎么说?
卫子夫说:刘屈氂说,要孝顺,要孝顺呢。卫青说:说完了?是,说完了。卫青心里很担忧,李广利带三万兵去打匈奴,如果一败,皇上就会大举倾兵去打匈奴了。李广利一败,就会自杀,或是像李陵一样投降匈奴。皇上要的就是李广利的失败吗?为什么呢?卫青能想明白,一旦李广利失败,下面就极可能是李夫人的失宠。李夫人一失宠,刘弗陵会怎么样呢?或者会被皇上疏远,再不就是废了太子,用刘弗陵做太子,这件事关系太重大了。卫青敢想,但不敢说。
卫青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之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愿意我去求皇上,对太子好一些吗?
卫子夫说:是啊,是啊。你应该去,你去吧。

第十三章

卫青是让四个军汉抬去皇宫的。长安宫殿像是无垠的森林,人渐渐地沉没在台阶上,如蝇若蚁,一直沉入深宫。刘彻等着,他想见大将军卫青,又怕看见卫青。刘彻相信方士少翁的话:你能长生不老,就比别人痛苦万分,你得眼看着所有的人死亡,你的亲人,你的挚爱,你的大臣,甚至是服侍你的宦竖,都会比你先死,你心痛但又毫无办法。
卫青被抬到刘彻面前,躺在兜轿上喘息,说:皇上,卫青不能骑马了。
刘彻听他一说,心头酸楚,满眼噙泪,说:你过来坐,就坐在我的榻上。
卫青说:坐不得,我就要死了,皇上你就让我心安一点,死前没什么愧疚吧。
刘彻说:你是大将军,大汉王宫没你,就跟殿上没了柱子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卫青说:皇上,卫青这一辈子活得小心,谨慎,总算活到头了。比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比起那些早早就病死的人,运气可就好多了。
刘彻凝视卫青,卫青比他小几岁,可五十岁的人,已两鬓皆白。刘彻有冲动,想伸手出去,抚摸卫青的鬓角;想问,你的鬓发怎么比我还白呢?他问卫青: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你说,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卫青笑一笑,说:没什么,皇上封我做大将军、长平侯,我这一生打了七次匈奴。皇上为大汉征服了匈奴,我可是沾了皇上的运气,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只是一个家奴,皇上让我跟主子成亲,这恩宠比天还大;我最怕的是,活着时做错了什么。还好,我就要死了,不会再做错什么事儿了。
刘彻看着卫青,想着他那天跟姐姐平阳公主说卫青的事儿,那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就像在眼前———
平阳公主死了丈夫,就总来宫里弄事儿。那时他最宠卫子夫,姐姐总在卫子夫宫中留住,卫子夫就跟平阳公主悄悄耳语,唧唧喳喳,声若蚊蝇,说了又笑,笑了又说。刘彻就问平阳公主:说什么呢?平阳公主就说:教你老婆怎么侍候你呢。刘彻就笑:得了,得了,像你似的,侍候,侍候,把男人给侍候没了。平阳公主便低下头,悄声说:卫子夫是个好女人。她的脊背最好看,你看她的脊背,怎么看也看不够。刘彻大笑:你什么时候会看女人了?让我看看你的脊背,看你跟她有什么不一样?说完了,两个女人还真去跪在席上,露出后背,给刘彻看。刘彻心中有些异样,目光流连在脊背上,体味着女人的柔顺与渴望。脊背是活的,在呼吸,渴望抚摸,能感觉到,抚摸才能交流。他凑上去,抚摸着卫子夫的脊背,说:姐姐不说,还真就不知道。又伸出手去,想抚摸平阳公主。蓦地就感觉到她呼吸急迫,满面绯红,连鬓角的发丝都在颤抖,且猛地心悸起来。他说:不行,不行,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怎么也得把你嫁出去。心随意转,眼前第一个人就是卫子夫,嘴里就说:把你嫁卫青,就嫁卫青……
司马迁凝注着卫青与刘彻,体味着这生命的抚慰,也参与这回忆。
卫青说:我有一件事,不放心,皇上问,我就说了?
刘彻还是笑:说吧,说吧。
卫青说:太子是皇上的亲儿子,我做他的舅舅,从来不敢他说一句话。我要死了,皇上就听我一句,好好教太子做人吧。
司马迁看见了刘彻的表情,脸颊很快地抽搐了一下。
刘彻感到意外,也很恼怒,他对司马迁总是说着同一件事:人,为什么不能像禹,把自己的一生琢磨得尽善尽美呢?像灌夫,他怎么就不能在颍川老老实实地活着呢?非要大吼大叫?像窦婴,老了老了,不理朝政了,还非要回来,拿出一份先帝的遗诏来,弄得自己死不瞑目。他瞪圆了眼,告诉司马迁,人是很难完美的。总是给你留下一些瑕疵,一些遗憾。
他看着卫青,突然想,骑奴到底还是骑奴,再怎么恭敬也成不了贵族。
忽地想起来后来听到的故事———
说是平阳公主嫁了卫青,卫青新婚夜不敢喝酒,只是饮水,等宾客散去,他就摸开房门,进了洞房。一进洞房,就一步一跪,一步一叩,说:我是卫青,奴才卫青,拜见主子。平阳公主也觉得好笑,抿嘴乐:你拿我这主子怎么办呢?卫青还是叩首,说:奴才卫青听主子的,主子叫怎么办就怎么办。平阳公主就心跳,从前可从来就没把卫青当一回事儿。蓦地想起刘彻看她跟卫子夫的后背。那天刘彻用力地摁卫子夫的脊背说:向前,向前。她跟卫子夫不明其意,就两手扶在席上,像直立着的马,刘彻就摸着屁股,摸卫子夫,也摸她,大笑:好,好!是汗血宝马,汗血宝马!
平阳公主眼前最清晰的竟是人的脊背,她很冲动很渴望地想看一看卫青的脊背,这是她从前看过无数年视若无物的脊背。真想像刘彻一样,看看这属于自己的脊背,抚摸起来究竟是何滋味。她命令卫青把上衣脱掉,卫青听令,脱掉上衣,跪在床前,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绕过去,绕过去。卫青的脊背就在她眼前。
她卧在榻上,这姿势同司马迁卧蚕床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以手支额,伸出手指去,指尖体味肌肉,从卫青的脊背上划过,说:我看这儿好几年了,怎么就不知道你是男人呢?卫青,你是男人吗?
卫青不好作答,又不得不答:从前不是,现在是。
平阳公主问:谁让你成男人的呢?是皇上,他让你爬上我的床榻了,是不是?
卫青说:是主子让我做人的。主子让我做男人,我就做男人。可一回到主子面前,做不做男人,还得听主子的。
平阳公主说:人啊,最不是玩意儿,一得意就忘形。你这会儿得意了,做了我的主子了。
卫青说:奴才不敢。
平阳公主用尖尖食指去搔卫青的脊背,大将军的神经似受刀劈剑削,她说:你要不敢,我要你有什么用?你不是男人,不敢扑女人,蹂躏女人,我干吗要跟你?
卫青感到气短,他跪在床榻前,又体会到平阳公主射在脊背上的一双主人的眼睛。
平阳公主说:站起来。转转身。上床榻。过来。
视命令如军命,卫青听命,一切如仪。
平阳公主就搂住他的脖颈,像搂住一具木俑,长嘘一口气说:行了。
卫青有一种恋母的感觉,躺在平阳公主的臂弯里,像婴儿。他就是这么躺着的,一直到生病了的今天。
刘彻看着卫青,心想,你要只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只是大将军卫青,不是卫子夫的弟弟,那有多好啊!如果你不是太子戾的舅父,那有多好啊!刘彻不语,好久才说:行啊,行啊。
司马迁也能看出宫廷剧变来,太子戾站在刘彻面前,也是一个十足的男人,言语、举止与刘彻毕肖。可不知为什么,刘彻与太子戾面对时,两个人都不自在,太子戾拘谨,刘彻有点做作。司马迁用心体验,明白刘彻是不愿意见太子戾的,太子戾站在他面前,就提醒他,太子已经成年,他已经衰老。刘彻拒绝衰老。帝王拒绝衰老的方式总是那么可笑,他一面让人寻求方术,以求长生;一面拼命荒淫,让心血耗尽。司马迁看着刘彻想,自古以来,帝王绝不甘心死亡,刘彻也不能例外。
刘彻让军汉们小心些,他用手扶了扶军汉们抬着的兜轿,这是对卫青最后一次生命的关注,这一扶,表示他的关切,他的恩宠。
刘彻就问司马迁,卫青特地来找我,叫我好好善待太子,你记下了吗?
茂陵变得繁华起来,汉武帝的生母王太后就葬在这里。刘彻为了安民,给每一户发放二十万钱,赏给良田二顷,从长安到茂陵修了一条车马大道。大道从长安北面西头第一门一直通到茂陵,这门就称“便门”,又称“平门”。大道跨过渭水,桥就被称为“便门桥”。主父偃说,把天下的豪强都给弄到茂陵去,这样既可以没收他们的钱财,又可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方便管理。茂陵就成了天下豪强的麇集之地了。司马迁自动迁往茂陵,他喜欢这儿,这里是风云际会之地,藏龙卧虎之所。
茂陵最有名的人是郭解。郭解被迁徙茂陵,所经之地,地方上的名人、豪强都来送行。从郭解的家乡轵县出发,就轰轰烈烈,走得蔚为壮观。轵县人全都出来送郭解,往郭解行走的路上抛钱,让他踏着满地铜钱,一路走出轵县,场面极是热闹。郭解到了茂陵,京师的名人、豪强便都来结交,来到门外等候请郭解,一饭一茶竟要等上许多天。郭解拒不见客,每日清晨从茅屋走出,向四外环揖,说一声,多谢了。就去种田。不料郭解的田有人种,头天夜里就有人挑灯夜耕,替郭解耕地、下种。郭解不以为怪,但又破垄、成垄,点种,重新来上一遍,把别人种下的种子一粒粒捡出来,放在田头,听凭乌鸦鸟雀啄食。郭解的家人对这生活安之若素。可郭解的侄子性格暴躁,站在门前大吼:你们听着,别给我们惹麻烦!
茂陵人大都是富户,虽说迁来时给官兵没收了许多财产,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很阔绰。自从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安葬在这里,就变得更加热闹了。每户给田二顷,给钱二十万,就又迁来不少农民。几条街上很热闹,最多的是酒馆,茂陵大多是闲人,豪强被迁到这里,不耕作,不做事,反正兜里有钱,就每天悠闲度日。一大早茂陵酒馆里就坐满了人,这里是讲故事人的天堂。啜一杯茶,吃两张饼,讲的人慢慢悠悠,听的人全神贯注。大多讲的是本朝故事,从高祖刘邦讲起,一直讲到刘彻的生母王太后,讲得有滋有味,有根有梢,把你的家底,把你的往事,弄得底儿掉。
有一个粗壮汉子叫籍少公的,是临晋人,他最佩服郭解。他说,我家里有个事情,全靠郭大侠帮我,我就想见郭大侠一面。提了几瓶醴陵泉酒,想送郭大侠。郭大侠不收,我就在郭大侠家门前把酒打开,瓶里的酒全都倒在院外那竹叶上。第二天我再去,就又和那竹叶喝酒。你说也怪,那竹子喝过了酒,还真就越来越绿。我一连倒了五天,第六天郭大侠才出来问我,干吗糟蹋你的酒?我说郭大侠不愿见我,跟家人喝酒,又坏了郭大侠的规矩,郭大侠是我最敬佩的人,连你家门前的竹子也比我这个人强,交不上郭大侠,就跟门前的翠竹喝酒吧。跟翠竹交朋友,也不枉来过茂陵一场。你猜怎么样?众人听得热闹,全都瞪眼瞧,等着听他的故事。籍少公说,郭大侠笑了,说:给我一瓶。我就递给他一瓶,我们两个就坐在郭大侠家门前,你一口,我一口地啁酒。我说:可惜有酒无菜。郭大侠一笑,说:怎么没菜?你们猜,郭大侠和我拿什么菜下酒?众人七嘴八舌乱猜一通,有的说,郭大侠回家拿菜了?有的说,籍少公上哪儿不叫一点菜?籍少公突然站起,仰头大笑,你们这一辈子没我活得值,我跟郭大侠喝过酒,下酒菜就是那喝过我醴陵泉酒的竹叶。郭大侠揪一片叶子,说:好。我也吃一片,也说,好。籍少公站起来,大声说:今天,大家喝酒,酒钱、菜钱算我的,我今天高兴,我要走了,要回临晋去,你们是茂陵人,能天天看见郭大侠他老人家,这就是福分。可惜,你们也比我不上我籍少公,我跟郭大侠喝过酒,而且是竹叶就酒。
众人都喝彩,大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
司马迁熟悉这些,他住在茂陵,经常能看见郭解。郭解穿一身粗布短褐,像个粗作农夫,荷着锄,早出晚归。茂陵人都以郭解为准则,早晨说,郭大侠下地了,就意味着你也该做事了,该做什么做什么。晚上说,郭大侠收工了,就意味着,店铺也该打烊,商家也该休息,小贩也该收摊了,是晚炊昏寐时刻了。司马迁有点不以为然,觉得郭解这人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听说过他有许多故事,都是讲他如何救人的。你一细看他,只是一个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的中年人。司马迁就去看郭解耕田,看郭解耕田的人很多,有穷人,有富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为了不影响郭解耕作,都站在田头地垴观看。郭解的锄很快,每一步都一样大,每一动作都绝对是前一动作的重复。举止很坚定,一条垄很长,直到做完了一条垄,郭解才会长喘一口气。郭解从来不看田头地垴的人,只是慢慢地做完自己的活,就往回走。有人说,看郭大侠种地,就明白一个道理,你不能泄气,做什么事得一口气做到底。还有的人说,郭大侠是告诉我们,做一件事不易,得用平常心才行。郭解有许多信徒,愿意一生追随郭解,在郭解的土地周围,竟出现了卖地、分地的怪事。本来每家人可以占有二顷地,郭解的邻人就只留下一两条垄,剩下的地就卖给别人耕种,每家也就只能买一条垄。于是从茂陵过来的种地人,都聚在郭解的土地周围,像众星捧月般,与郭解伴耕,相映成趣。
刘彻问刘屈氂:那个郭解在茂陵住得怎么样?
刘屈氂说:郭解过得不错,每天种地,周围的人,每家的地都种得很好。
刘彻哦了一声,很不高兴,问司马迁:郭解为什么能安心种田呢?像他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种田的?
司马迁说:郭解在茂陵,就是安心种地。
刘彻不满意司马迁的答话,又问:他就没做什么别的事?
司马迁讲了郭解的所作所为。
刘彻沉吟良久说:这不像豪强。
司马迁也想说郭解不是豪强。但他没敢说,知道刘彻喜怒无常,不想惹刘彻发怒。
刘彻能猜到别人的心事,像司马迁。司马迁在一篇篇写他的《太史公记》,他能猜测到司马迁如何写张汤,如何写刘屈氂,可就是无法猜测到他如何写自己。他有时候觉得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用五种体例,一会儿写《列传》,一会儿写一篇《本记》,一会儿写一篇《世家》,这么做是在搪塞,是不想让刘彻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用他那支笔来写他这个汉武帝。他嘴里不说,可心里渴望能看见司马迁写他,可他又不能像张汤那样明白无误地期盼着司马迁写出自己。他要大度,要不在乎司马迁。
司马迁的身体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的脸变窄了,皮肤细腻些,像一个女人,声音也越来越尖。走路时两条腿并在一起,步子很小,粗壮的男人腰椎也没了,举手投足,一蹙一颦,多了些媚态。刘彻已经不把司马迁当作一个男人,在他内心里,除了能写《武帝本纪》之外,司马迁与吴福并没有什么不同。回头向司马迁一顾时,当他是宫内的什物,当他是一个宦竖,当他无物。
他问司马迁,你看,像郭解这种的豪强,会不会造反呢?
司马迁说,如果皇上能行仁政,就不会。
刘彻讥讽司马迁:如果我不行仁政呢?
司马迁不想与他认真,刘彻总是拿司马迁当奴才,而且是一个应声虫。这令司马迁不快,你得重视文人,文人的文才是你所没有的,你不重视他,就显得你粗鄙,显得你无知,你就不是一个圣贤君主。他低声说,皇上不会那样做。
东方朔会把最认真的事儿当玩笑来说,也会把最玩笑的事儿说得极认真,便有了机智,有了讨好奉迎,刘彻可以接受东方朔的劝告,在身边人没有醒悟时就领悟了东方朔的劝告,他先接受了,很容易就改正了,但司马迁这么执拗,令他很反感。你当你是谁?你是王太后吗?你是陈阿娇吗?你是王夫人吗?她们是熟知刘彻幼稚与草率的女人,可她们都死了,只有刘彻一个人能回顾他的历史。文人就不能把道理说得低声下气些吗?就不能寻找合适的时机、场合、态度、语言,轻轻地劝说他吗?如果那样他会听的,即使不听,也如耳边掠过一阵轻风,很舒服很惬意。何必要那么声色俱厉呢?
刘彻问:你能告诉我,什么叫豪强吗?
司马迁说:巧取豪夺,搅得四邻不安的人,叫别人一见了他,就吃不好、睡不着的人。
刘彻笑了:说得好,我告诉你,郭解在茂陵,周围的人都跟着他起哄,他就是搅得四邻不安的人,就是让我吃不好、睡不着的人。
郭解斥责他的侄儿,说他不合适住在茂陵。郭解说,天天看着茂陵的坟墓,还不明白人的生老病死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你还是回到轵县去,不要跟着我。侄儿流泪说:爹娘让侄儿跟着叔叔学做人。郭解大笑:做人不是学的,是悟的,你还是回去吧!郭解的侄儿在门外竹丛边跪了两天,郭解也没答应,他只好流泪回轵县。泪水不会总挂在脸上,他又是一个心很宽的人,一走入轵县,就知道自己完全不必伤心,难过。轵县的人来迎他,请他去酒楼饮酒。他喝醉了,说:我叔叔说,你学成了,可以回轵县了,我就回来了。众人欢呼,郭解像是大汉人的雨露,让你想着,盼着。郭解被迁往茂陵,让轵县人没了期盼,可眼下回来了郭解的侄儿,不又给了轵县希望吗?真值得庆贺。
酒楼另一桌上有一个人,他叫杨召,是轵县地方绅士杨季主的儿子,同一些人正吃饭,听到郭解的侄儿吹嘘,就冷笑。有崇拜郭解的人悄声提醒说:看,那小子姓杨,就是他家举报,迁徙郭大侠的。郭解的侄儿就站起来,凑过去,问:姓杨?点点头。又问:看没看见我回来?
杨季主的儿子也不服他,就说:蛇鼠一窝。
郭解的侄儿冲上去就是一拳,大吼:你看看这是蛇还是鼠?!
杨召鼻眼流血,他扑过来,郭解的侄儿以为他想扑向自己,就迎向他。不料,他扑出去了,来到大街上,高喊:看哪!看我的脸,有人打我,大汉有没有吏法了?他竟敢在街上动手打我。知道他是谁吗?郭解的侄儿,就是那个豪强郭解!
郭解的侄儿很生气,吼:打你的是我,不是郭解!他扑出来,扯下一条屠户系肉的草绳勒在杨召的脖子上,一边勒一边喊:我叫你喊,我叫你喊!向前走了几步,很满意。没喊声了,再一回头,背上的人扑通倒地,细看成了一具尸体,就有点慌,说:也没怎么你,就死了?
轵县的捕快只好把郭解的侄儿下狱,轵县豪强聚集几百人,围住县衙吵嚷,要求放了郭解的侄儿:放了郭小侠,放了郭小侠!
又推举几人去见杨季主,人直杀入厅上,杨季主家正摆设灵堂。豪强就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麻烦杨季主上公堂,说你儿子的死不是郭小侠所为,是他自伤。
杨季主问:我儿子怎么是自伤?
豪强们说:你不好好想一想?就说走路绊倒了,头撞在墙上了,人淹在池塘里了,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是被郭小侠杀死的。
杨季主气得身子直哆嗦,说:我不想跟你们说,都给我滚出去!
众豪强齐说:好啊,就让你到衙门去说。随后众人要撬开杨季主堂上的棺材,把杨召的尸体拿出来重验。
杨季主扑上去,大呼:大汉有刑律!
众豪强不听,有两个人扯着他的手臂,把身子向前一蹿,杨季主的头撞在棺材上,便糊满了血。众豪强见又死了人,就抬着棺材与杨季主的尸体,一直抬到县衙,呼吼:请升堂审案,看看杨季主家人,他家人就是喜欢自杀。这一会儿,不是又自杀了一个吗?怎么能说是被郭小侠杀害的?
几百人围住县衙,一连十日不去。县里不敢处理此事,又不敢上报,杨家人剩下几个女人,婆媳两人就商议,从家里逃出,直奔京城,想要上朝廷去申诉。这件事又被众豪强发现,骑马日夜追赶,一直追到茂陵。
郭解听说了这事,命令家人全都起来,他说:我不想生事,不是我怕,是不想生事。这回来了大祸,躲也躲不过,大家就散了吧。追随郭解的人,大都是在危难之中被郭解救过命的,或是从死牢中买出来的。众人就来到院内,献上金银珠宝,请郭解使用。郭解也很感动,就说:也罢,我不想连累你们,你们把我的母亲和妻子带去夏阳,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们怎么抓我。
郭解夜里来到司马迁家中,问:朝廷会不会杀了我?
司马迁叹气说:要是这事报上来,你必死无疑。
郭解问:我要怎么办?
司马迁笑笑说:你要不想死,就得逃走。
郭解生气了,大吼:我做了什么错事?说我是豪强,我也没有三百万钱,凭什么把我迁来茂陵?我一声不吭的来了,给我二顷田,我就种,从不交结闲人。要抓我、杀我,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名?
司马迁说:豪强。
郭解恨恨地说:你见过我这样的豪强吗?地要自己种,路要自己走,事要自己办。大汉如果都是我这样的豪强,岂不天下大治?我就要看看他们怎么杀我!
杨季主的老婆和儿媳赶到茂陵,恰巧就住在籍少公讲故事的那个店里。婆媳两人一身缟素,准备了血状,专告郭解是豪强。店主人也是郭解的信徒,问她们:你们真想去告郭解?婆媳两人回答说是。店主人说:你们不能大吵大嚷,茂陵人佩服郭大侠,要吵嚷出去,没有人不恨你们。婆媳二人更是害怕,只好不出声。店主人告诉她们,第二天可以在皇上早朝时去申冤,一大早,店主人给她们做了吃的,还弄了一辆车,给了车钱,让那辆车送她们去长安。两个女人在车里感慨,茂陵真有好人!车摇摇晃晃,一条大道直通京城,等进了城,婆媳两人在车内换了孝素衣服,拿着告状的竹简,出门向长安宫走去,一路喊冤。身后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看她们两个女人有什么冤屈,竟敢闯长安宫告状?两人哭叫,直走向长安宫,可觉得脚下越来越沉,突然七窍流血。围观的人说:肯定有大冤枉,不然不会七窍流血。再往前走几步,就知道不对了,那血越流越多,两人就扑通倒地,死在长安宫前。
这件事报与廷尉张汤,张汤想了想,就命令报与丞相刘屈氂、太尉田蚡。当廷尉张汤来到长安宫时,刘屈氂与田蚡早就到了,两个人在等他,都知道这是一个大案,又涉及到郭解,不敢耽搁,就想去报汉武帝。
田蚡说:这种事,要说大呢,就是大案。要说小呢,就是几条人命。还是廷尉去报给皇上的好。
刘屈氂说:对,对,张汤大人专职其事,还是张汤大人说吧。
张汤说:要他是一个罪犯,或只是杀人,那当然是我的事,可这杀人杀得太张扬了些,直杀到长安宫门前,真是太猖狂了。圣上一问,丞相、太尉都脱不了干系。
田蚡说:好啊,好啊,我们就禀报皇上。
刘彻不把郭解看在眼里,一个布衣、草民有什么了不起的?连茂陵边的石翁仲都比郭解养眼。当三个人说这案子时,刘彻他有一点不明白,但一听张汤说,来告状的人被杀死在长安宫外,刘彻就火了,拍案大吼:郭解就敢在我的宫前杀人?
田蚡说:皇上,这事儿郭解怕是不知道,有人报说,郭解在茂陵老实种田,他家的那块地,比周围的地都种得好。
刘彻问:什么叫种得好,怎么叫种得好?
田蚡说:他的苗出得齐,长得壮,庄稼一片绿油油的,四边的庄稼一垄一个样,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参差不齐。
司马迁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作声。
丞相刘屈氂突然说:那是因为郭解家周围的地,一家只有一条、半条垄。
刘彻很惊奇,说:等一等,等一等,你说什么?我下过命令,凡迁入茂陵的,每家给田二顷,给钱二十万,怎么会有一条、半条垄?
司马迁还是没说话,田蚡的脸里闪过一丝绝望,看来田蚡与郭解也有点瓜葛。
刘屈氂却不说话了,只看着司马迁,问了一句:中书令大人,家住茂陵,一定知道详情。一句话就让几个人都注视着司马迁。
司马迁说:我不知道。他神态有些倨傲,听话的人就想,他可能知道。
刘彻可不想兜圈子,就说:刘屈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刘屈氂说得很慢:郭解是一个大侠,侠是一个新字眼,就是说他能担大事,敢伸张正义,人们要是有了难处,就去找他。他在茂陵,受万人景仰。要想请郭解吃顿饭,一两个月都排不上号。人们太喜欢他了,太拥戴他了,就把他四周的田买下来,买上一条、半条垄的,就可以与郭大侠一起耕耘,与郭大侠倚锄攀话,那可是你的荣耀,你的荣耀啊。
刘彻脸色很难看:什么大侠?侠是什么意思?侠能当饭吃吗?他盯着刘屈氂,不太明白刘屈氂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万人景仰,就像皇帝乘车出巡,两旁都是庶民,刘彻想象不出那情景,就问:他周围的人,能得到他的赏钱吗?
刘屈氂笑了笑,说:皇上,不是那么回事,不为钱,他们甚至甘愿拿钱,送给郭解,郭解不要他们的钱。一旦郭解有事,这些人就会为他献出生命。他们说一个字眼,叫做“摆平”。就是说,把这件事给办了。
刘彻越来越不明白了:什么“摆平”?说是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吗?
刘屈氂说:也差不多。
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奇事,你不赏他钱,不给他官爵地位,竟有人肯为他出生入死,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他问司马迁:中书令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侠呢?
有一股气在心内孕育,在回荡,他听说过许多故事,像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聂政侠刺韩累的故事,他也听说过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一时眼前闪出许多人物来,信陵君,侯嬴,朱亥,孟尝君……司马迁注意到刘彻有些愤怒,有些憎恨,也许皇上真的就不懂什么叫“侠”?司马迁说:急功好义,打抱不平,救人危难,拯人水火,救贫赈灾,杀贪婪,助正直,灭邪恶,扶忠良,这就是“侠”。
刘彻火了,凶狠狠地说:这些不是皇上要做的吗?不是文武百官来做的吗?怎么用他一个草民来做?
司马迁没吭声,要是过去,他会说话的,话语在嗓眼咕噜了半句,又吞咽回去了。他想说的话,是能顶回刘彻的,他想说,皇上要不去做呢?百官要不去做呢?总得有人去做吧!
刘彻也不问张汤了,只是说:命令北军使者任安率领五千人围困茂陵,务必把郭解一家人拿住。张汤你也去,把郭解一家拿住,我要问问郭解,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大汉朝的事儿?

第十四章

刘彻与几位重臣商议如何处置郭解的时候,茂陵郭解家的门前,不断地有人骑马飞来报告———
皇上与几位大臣商议如何处置郭大侠。
皇上问,什么叫侠?他说这世上没有侠。
皇上派北军使者任安率五千骑兵前来抓郭大侠,要把郭大侠全家带走。
郭解不动,端坐殿堂上,母亲与妻子都送走了,只剩下他与三个儿子。茂陵人都知道了,老老少少都来看郭解,看他怎么办?谁也没料到,郭解竟然背着锄下地去了。他要干什么?
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啊,绿油油的。郭解就铲地,众人屏息看着他,眼里噙泪,郭大侠呀,皇上是要杀你。郭解仍是铲地,仍然是一口气铲到垄头。郭解回头了,突然大吼:啊,啊!挥起锄把庄稼砍折,他像一头狂怒的狮子,践踏着这片庄稼,大吼:砍,砍啊!人都动手,把郭解这片地砍得七零八落,再也没有一棵好庄稼。
郭解说:我走了,皇上要是派人来捉我,告诉他们,我往临晋去,往太原去。郭解把自己的锄插在地头上,就走了。
北军使者任安围住了茂陵,茂陵人都聚在郭解家门前,坐在地上不动,骑兵冲了几次,践踏伤人无数,也冲不过去。
任安下了马来劝诸位:让开吧,皇上只让带郭解一家人去问话,与你们无关。
众人不让。
任安下令:闯!
北军冲入郭解的房内,没有人,郭解一家早就走了。
刘彻看着田蚡、刘屈氂,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夜半来见,而且是不约而同。他问二人有什么话要说,要司马迁秉笔记录。二人互相推让:你说,你说。不好说,但总得说。
田蚡说:皇上,郭解的事,就请皇上开恩,只要皇上不说,张汤不追,各郡县不奉诏拿人,郭解就有一条生路了。
刘彻看田蚡。田蚡目光闪烁,好像有什么话难于启齿,田蚡怎么会夜半前来提出这件事呢?刘屈氂来,又要做什么?
刘屈氂说:圣上,老臣也想说,郭解的事就算了吧?
刘彻忽然笑了,问:为什么?说个理由出来。
司马迁也觉得意外,两位重臣夜里来到皇宫,单只为了说一个郭解,足见此事重要,以为是有人嘱托两位重臣。心想:郭解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请得动两个人来为他说话?
刘屈氂说:皇上,今天老臣家的大车所有的车轴都从中间断裂了,细细一看,是有人做了手脚。要是老臣坐车在街上跑,这会儿不死也成重伤了。
刘彻笑了:跟奸猾的人玩奸猾,那又怎么跟田蚡玩的呢?
田蚡说:我家里是没什么,但是一大早起来,就见门房递来许多竹简,足有上千片,上面只写“郭解”二字,都是不同人书写的,全都粘在我家的门上。
刘彻大笑:怎么了,那又怎么了?你们俩总不会因为车轴断了,就吓得不敢坐车了吧?因为有那么多片竹简,就不敢杀郭解了?
刘屈氂解释:不是敢不敢,而是能不能,有那么多人景仰郭解,你就无法动手。依老臣见,像郭解这种人,应该用他。皇上就封他做一个臣子,让他管一点儿事,名人豪强不就跟着他,一齐跟皇上走了吗?
刘彻头一次听见刘屈氂这么说,心想,刘屈氂奸猾,提出用郭解,就是想让大汉收买豪强。把豪强弄作自己的官员,也不是不行,是不愿意。这些人凭什么振臂一呼,就可以号令天下?
田蚡说:也不必跟他认真,这种人只是一种变了相的小人而已,跟他太认真,岂不是得罪了他?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忧无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江山,有财富,他什么都没有,他惦记着你,你就死定了。
刘彻心里颇恨,豪强,豪强!你让他豪,他就强。他问:中书令,你说呢?
司马迁喜欢那些刚强汉子,觉得刘屈氂的话有些荒唐,虽然也知道,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招数,如果他是豪强,你就把他弄成自己的手下,那样岂不是就为你所用了?豪强变成了狗,这世界就太平了。但郭解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为利所动。如果皇上一心要歼灭郭解,说什么也是无用。司马迁知道,刘彻一向最恨豪强,跟郭解也不死不休地较劲儿。司马迁说:皇上不理睬他,他就会自生自灭。
刘彻笑了,他胸有成竹,像郭解这种人绝不会自生自灭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威胁,都是示威,让大汉天子不舒服,等着看吧。
张汤下令通缉郭解。
郭解带着三个儿子,向山西临晋关而去。郭解命令三个儿子站在眼前,说:听着,我从今天起,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大汉朝通缉我,一被捉去,必是一死。你们三人是兄弟,只有一个人能活,活下的人要娶妻生子,改姓为京。你们说,谁活下去?三个儿子互相一指,都说:他。争执不下,情愿一死。郭解说:没什么可争的,死的人难,活着的人更难。活下去的人不能报仇,只能苟活,比死了更难。三个儿子都默不作声了。郭解要他们三人决定,他自己到一边去,坐在树下,闭目养神。
大儿子说:活下去难,可我是老大,我得跟着爹去死。说完,他走过去,坐在郭解这边,闭目养神。
二儿子说:你是最小的,你该活下去。
他刚要走,小儿子说:不行,你活下去吧?
两个人都想到树下去坐,就撕断了衣袖,两个人扯着来见郭解。
小儿子哭了,说:我不能忍耐,我忍不住。他咬着舌尖,血就从嘴角流出来。
郭解笑了,对二儿子说:只有你活下去了,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不姓郭,姓京。
二儿子跪下叩头,连叩了几个响头,痛哭失声,起身而去,从此杳无消息。
郭解一只手扯着一个儿子,来到步行追随的众人前,大声说:你们回去吧,朝廷已经下令缉拿我,跟随我的人都会受苦的。
没人肯回头,都呼:郭大侠,郭大侠!轵县郭解,轵县郭解!
郭解说:从现在起,我向山西走,你们听着,我叫郭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们要是不怕死,就跟着我走吧。
众人高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紧随其后,跟着步行。
司马迁有一个良好的愿望,想他或许能够说服刘彻,让他放弃铲除豪强。他觉得像郭解这种人,对大汉江山没什么妨碍。一个人要是成了豪性,能够重义气,重然诺,轻钱财,助贫弱,这些都是美德,豪强的美德与帝王的美德也没什么区别。他一直不明白,也不愿意,究竟是什么让刘彻那么下狠心铲除豪强?他在心里隐隐地有些气恨:刘彻想要天下的男人都成驯顺的猫,这怎么可能?天下大事,除了蝗灾旱涝那些偶发灾难,绝不是帝王一人所能赈恤得了的。天下富豪能大起悲悯之心,扶助弱小,灾赈贫穷,死者安葬,生者抚恤,老弱病残有所养,鳏寡孤独得照顾。谁能做这些,谁就是大汉天下的好人,真正的刚强男人。可刘彻不这么想,刘彻想,大汉天下是我一个人的天下,是刘家的祖业,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与你何干?他问张汤:郭解是不是吓得逃走了?
张汤眼睛眨得飞快,看他的神态便知道,事实大出意外。张汤说:皇上,郭解离开长安,向临晋关方向逃走了。找不到人了吗?不是,他一路上,不更名,不改姓,晓行夜宿,不慌不忙。
刘彻更觉得奇怪,他不怕死,不知道在缉拿他吗?
张汤说:他知道,皇上要做什么,他全知道。
刘彻恨恨地说:为什么不把他拿下?
张汤说:跟着他走的人,从前有成百上千,如今是成千上万,几乎成了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刘彻明白了,郭解是跟他较劲,根本就看不起他。像这种人,还真是头一回见,他真就不怕死吗?刘彻说:派人去,就是用上军队,出动骠骑将军,也得把他拿下。在临晋关前,把他拿下。
郭解带着两个儿子,一路上慢慢走。小儿子说:这么多人跟着,父亲心里一定感到很豪壮吧?
郭解笑了笑,说:我只觉得难过,他们也许会跟我们一起死。
刘彻问张汤:为什么不捉郭解,让他向临晋关一路招摇,你不觉得这很丢人吗?
张汤说:成千上万的人跟着郭解,甘愿为他而死,只要不慎,就会触犯众怒,大起暴乱。
刘彻笑笑:我天天打匈奴,还怕民乱吗?
张汤说得很小心:在临晋关捉拿郭解,那会容易些。
司马迁注视着郭解,郭解是用生命进行着一场壮行,情知必死,决不退缩,一路走去,不知会在哪里被活捉,被擒住,但他不怕。用他的男人气概向汉武帝刘彻示威,用他的生命向刘彻示威。
张汤下令:务必在临晋关活捉郭解!
都骑尉于禁与籍少公交好,他告诉籍少公,郭解要来了,大军驻扎临晋关等候捉拿郭解。籍少公说:我与郭解是至交,你告诉我,不怕我放了郭解?于禁说:我跟你是好友,就想让你明白,郭解逃不掉。籍少公说:你肯定知道,郭解的命比我的命重要。于禁说:所以我要你来,告诉你,你别做傻事。籍少公说:我对你说过,郭解的命比我的命重要。于禁就把籍少公关押起来,以防他向郭解通风报信。籍少公在牢里给看守兵卒讲郭解,讲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兵卒也叫好。籍少公说:你们听着,他们要害郭解,绝不能让他们害死郭解,你把我放走,我去见郭大侠。兵卒就跟籍少公一起逃走,迎上去见郭解。在大路上,郭解与籍少公相见,两个人紧紧拥抱。籍少公流泪,说,你来了,你来了,你真的来了。郭解笑,说:想不到在临晋关能见到你。
两个人席地而坐,说起了别后的事,谈笑风生。追随郭解的人送来吃的,郭解对他们说:我一路上没吃大家的东西,可是这一回不行了,我的朋友籍少公来了,我要跟他喝酒。谁有酒送我?就送上来了酒。两个人坐在大道上饮酒,一时南来北往的车辆,全都在道边等待,都知道郭解在路上与朋友饮酒呢,人们就下车步行,前来观瞻。郭解说:你在我家门前,至少还有竹叶吃,在这里,就只能饮酒了。籍少公大笑,说:你请我吃绿竹,我请你吃黄土。临晋关的黄土吃下去能壮胆魄,能增豪情。郭解大笑,说:好。两个人饮酒,抿一口酒,沾点地上的黄土放在唇边,一时让路边的围观者和追随者心潮奔涌。有人就喊:郭大侠,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呼吼声如雷鸣电闪。
籍少公问:郭大侠,想过临晋关吗?
郭解说:也许过不去,只能死在关前。
籍少公大笑,执着郭解的手,说得很急切,你不能死,你死了,苍天会流泪,百姓会无望,天下就没有了刚直、烈性之人。人生还有什么滋味?你得活下去,为大家活下去。籍少公问众人:有谁愿意替郭大侠而死?随行之人纷纷站起,愿意以身替死。籍少公指点三人,要他们走近前来,问:为什么愿意替死?
一个人说:郭大侠救过我家人性命,愿以死相报。
第二个人说:替郭大侠而死,能死得轰轰烈烈。
第三个人说:我一死,就是真正的烈性男人,就连郭大侠也会佩服我。
籍少公拍拍第三个人的肩,说:就你去替郭大侠死。
郭解不愿。籍少公说:你不能太执拗,你要是走出了临晋关,关内、关外的苦人儿都会知道,天下还有一个郭解。你要是被关在牢里,人活着还有什么希望?籍少公对郭解说:郭大侠,你不必说了,你刚才喝的酒,已经被我下了麻沸散。郭解就动不得了。籍少公请人把郭解送到车上,要他们保着郭解出关,然后就带着假郭解,向临晋关走去。
刘彻独自与司马迁在一起,心里放不下郭解。从来没有谁不怕死。敢担当的男人不少,像张骞,他在匈奴时,一心盼着回大汉,但他也怕死,他不是也先投降匈奴了吗?他要是不投降,匈奴人就会杀了他。还有李陵,他是一员猛将,在战场上不怕死,但最后也降了匈奴。再就是面前这个司马迁,他是一个能书写历史的人,在生死关头宁愿不做男人,也要活着。这给了刘彻一个认识,天下没有不怕死的人,就是勇猛如灌夫,坚定如窦婴,也会怕死。可眼下竟有一个人大张旗鼓地向他挑战,一路向临晋关走去,向遇见他的所有人说,我是郭解,皇上要杀我,我不怕死。刘彻又生气,又有点惶惑,为什么?他问司马迁:郭解为什么不怕死?
司马迁能说得很清楚,他不该死,他活得坦荡,活得正经,活得有滋有味,凭什么叫他死?你杀了他,就是杀害了正直,谋杀了善良,扼杀了忠烈。这样,你还杀他吗?
刘彻不以为然,许多人用常理来看一件事,独有刘彻不那么看,他是大汉天子,大汉天下是他的。从这一点去看,他就看什么都有自己独特的主张。郭解算什么?敢挑战大汉刑律,他就该死,抓起来,把他全家一齐斩首弃市,大汉天下就没了他这种人。他想告诉司马迁,天下没有敢忤逆的男人,男人在大汉朝,只能是男丁。人们时常说“添丁进口”,就是说生殖的进行,只为家庭增添丁壮,男丁是用来耕作的,是用来操作劳役的。而女人是用来生产的,是用来繁殖人口的。“添丁进口”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刘彻憎恶郭解,郭解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刘彻说:混蛋,混蛋,这个郭解是一个混蛋!传令廷尉张汤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把他全家人都抓回来,在长安枭首示众。
都骑尉于禁很高兴,他捉住了郭解,这个郭解的样子颇像缉拿告帖上的描述:小个子,长相也不奇特,有点胡须,不爱多说话。他喝令兵卒们:过来,把郭解捆起来!
籍少公在旁大吼:他是从长安城来的郭大侠,你不能扣住郭大侠!
兵卒们捉住了两人,驱散了跟着的众人。籍少公对这个郭解说:我害了你,本来以为能帮你过关呢。
都骑尉于禁一面飞报长安,说是捉住了郭解,一面押着人向长安城进发。一路上车骑极快,眼看快要赶到长安。突然,籍少公大叫:站住,站住,你去传话,告诉都骑尉,说我有话要说。
于禁飞马过来,来见籍少公。籍少公说:我与你是朋友,不想害你,只能早些告诉你,免得你进了长安,人头落地。我告诉你,他不是郭解,郭大侠这会儿过了临晋关,出了关,远走高飞了。说罢,他与假郭解两个人都大笑。于禁大惊,刚要吼他,就见籍少公从袖内掏出一把匕首来,直刺胸膛:我告诉你,只有我知道郭大侠去了什么地方,可我不告诉你……
暮色中夕阳下,刘彻这一晚上没有乘坐羊车,让司马迁跟着他,在柳堤边慢慢踱步。这里是内宫园林,能看见隐约凸现的檐角,像振翅欲飞的鸟雀。刘彻心中不快,想对司马迁说自己的郁闷,说他对郭解的仇恨。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着。
司马迁跟在身后,知道皇上的心很乱,许多事装在心里:大将军卫青病入膏肓,眼看就要死了;卫皇后因为刘彻越来越喜爱刘弗陵,疏远太子戾,自己又与刘彻说不上话,就暗自垂泪;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已是近两个月没什么消息了,三万人中竟是没一人逃回,没有一个音讯儿;李夫人再也不那么轻盈地在宫内来回走动了,再也听不到她脆快的俏笑了,她悄悄地以泪洗面;宫中的“蛊人”似乎无处不在,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悄悄讲述着皇宫内愈传愈奇的传说,墙角柱下都可能埋着恶毒的诅咒和邪恶的蛊人。司马迁能看得到刘彻的沉重,在刘彻的心里究竟装有多少负载呢?
刘彻不说话,带着司马迁到一个宫内,这是一个集中了许多年轻的女孩子的宫殿。刘彻让女孩子来侍候他,女孩子用她们的手、她们的心抚慰刘彻,刘彻心血勃激了,但他的心是衰老的。女孩子说,皇上很快乐,是不是?
司马迁知道,皇上不快乐。
女孩子说,皇上喜欢我们,是不是?
司马迁知道,刘彻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这几个女孩子,她们在刘彻的眼里同李夫人甚至是原来的王夫人相比,都没什么分量,他甚至不会记住她们的长相、她们的脸面。
女孩子说,皇上的心大,容得下我们所有的爱。
真的有爱吗?司马迁认为,刘彻还是有情的,但他不会有爱,他无法爱上哪一个女人,就像他不知道他最喜欢长安宫里的哪一间宫殿一样。
刘彻寻找轻松,以为女人能成就男人的轻松,有她们,他会放松一点儿,不去多想麻烦与仇恨。
他命令女孩子来服侍他,他甚至没有告诉司马迁,要司马迁离开,让他站到外边去。他忘了司马迁也是一个人,甚至忘了他是男人,或者他从前曾经是男人。
司马迁就不得不看他眼前的绮丽景色。
刘彻的身体早就衰老了,头与上身仍活在年轻岁月里,下体却那么可笑地耷着垂着,明白无误地宣告着他的衰老。但他是男人,是皇上,他的身份就是兽群中的狮王,只要没人取代他,他就是狮王,皇族的延续就只能由他一个人承担。刘彻决心好好地放松自己,与这几个女孩子纵欲。他服下方士少翁给他的药,身体便聚集起能量,疯狂地寻找快乐,想忘记一切,忘记皇宫内还埋藏着一些蛊人,忘记他所喜欢的女人正在流泪,忘记远在匈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忘记郭解给他带来的所有不快。
司马迁不能走,他是皇上的中书令,皇上不说话,就不能转身离去。他低着头,低头也是无用,他能看见刘彻所做的一切。刘彻忙碌着,肉体的贪欲给头脑一个休憩,他根本就不在意女人的感受,也不在意司马迁的感受,只在意自己的身体。司马迁忽地就像是回到了蚕室,刘彻那男人的根蒂像那个瘦老头一样,大而无当,虚张声势,一切都显得滑稽,可笑。司马迁就想,人类真的就再也没什么希望了吗?生殖与生产不再是人的基本欲望了吗?这一切都会被权力金钱玷污了吗?他似乎能看到井田里的男人、女人那对视着的双眼赤裸裸地表达着性欲,欲望是原始的,没有强迫,没有势利,最直接,也最赤裸。何等纯洁,而又美好的人类啊。司马迁觉得自己在承受熬煎,这一刻他与吴福和他手下的宦竖没什么两样,他是无性的,也是无欲的,根本就不是男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人。
摧残来自事后,事后的反省与场面的尴尬,让人明白了当初的伤害究竟有多沉重。司马迁看着刘彻,能看透刘彻的心思,刘彻是想用自己的强壮向郭解展示,向卫青展示,向世上的一切人展示,只有他才是惟一的男人。
吴福来了,悄无声息,静静侍立。
刘彻仍在忙碌,问:抓到郭解没有?
吴福满脸堆笑,说:抓到了,带回来了,可惜是个假的,在来长安的路上就死了。
刘彻两眼似望虚空,问:我是问,郭解带来了没有?
吴福说:没有,郭解出了临晋关。
纵欲停止了,男人的头脑先停止了享乐,身体就无法独自行动。刘彻用他的手推女人,好像女人是弃物,他说:让刘屈氂、田蚡、张汤来。
刘彻很愤怒,向所有的人吼:郭解是什么?一个匹夫而已,让他在街上走,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人。把他抓回来,全国通缉,有谁能抓回郭解,赏他黄金百斤,封他侯!
田蚡说:皇上这么做,可是太看得起郭解了。不能这么做,一个豪强,既不是官员又不是富户,管他做什么?只要皇上不理他,他就会自消自灭,早早晚晚人们会淡忘了他。皇上天天想着、念着他,天下好事者怎么能不吹着,捧着,抬着,哄着?有些人就是这样,像是古人所说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世上有的是英雄,那个竖子算个什么呢?圣上要是不在乎郭解,他还有什么威风呢?
刘彻说:我很在乎郭解,一心要他死。
田蚡说:文景之治,就不像陛下此时,那时好的是“黄老之术”,讲清静无为,就连皇宫里的女人也少得多。皇上喜欢儒家,用了董仲舒的计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做起事来可太累了。儒家是什么?就是个事儿爹,没事找事,无事生事,小事变大事,好事变坏事。像郭解这件事,就是下面的人弄坏了,他一开始做事,你就不理他,不张扬,不提倡,不反对,看不见,他就没劲了。你非把他当事,还拿这事说事儿,郭解就越来越有名,成了一呼百诺的英雄。这时你想不理他都不行了。要用黄老之术,用无为而治的方法,让他自生自灭,哪能弄出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刘彻问:田蚡这么说,也有道理吗?
刘屈氂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吟着说:皇上,这件事,太尉说错了。豪强是什么?就是老百姓的依仗,豪强就是朝廷的死对头。庶民百姓只能给皇上下跪,向朝官叩头,都去叩郭解,跪郭解,大汉天下还有王道吗?依我看,郭解必杀,不是皇上要杀他,也不是老臣要杀他,是他逼着皇上非杀他不可。
司马迁说:要想这大汉天下豪强不多,不出郭解这样的人物,就不能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就不能吏治不清。你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做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坏事,怎么能指望庶民百姓拥戴你?要是有了冤屈,有了急难,就能得到官府的帮助,谁还会在意郭解呢?
刘彻对司马迁说,话已说得恶毒:让他死,大汉天下与他无关,贪官污吏与他无关,贫民疾苦也与他无关。
大将军卫青死了,这消息传来,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刘彻挥挥手,让田蚡、刘屈氂去办理卫青的后事。他对司马迁说:卫青一生,真是辉煌。我要去看皇后,和皇后一起去看看卫青。卫子夫好久没见到刘彻了,刘彻把自己的夜晚给了几个更年轻貌美的女孩儿,就疏远了卫子夫,他不想见卫子夫,也是怕谈起太子戾。
卫子夫哭泣着,跪在他面前,说:皇上,卫青没了。说罢放声大哭。她想说卫青临死前对皇上说过太子,想说皇上要体恤太子,想说的话很多,但只是伤心地大哭,说不出什么来。
刘彻说:你跟卫青都是姐姐的人,我就跟你去看他吧。
司马迁看到了刘彻的衰老,帝王的衰老有时是在一件事上,有时是在一个人上。刘彻的衰老,是在卫青的死亡上,是与卫青的死亡一同到来的。司马迁从身侧注意到刘彻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岁月的痕迹与帝王的沧桑尽写在脸上,这种垂垂老态让司马迁感到刘彻很可怜,他几乎忘记了刘彻刚刚给过他的羞辱,一个不是男人的羞辱。刘彻坐在车里,头一次长喘着,觉得气息有些不够用,他把手伸出来,说:你扶着我,扶我一下吧?司马迁就扶着他的手,摸到了他的手臂,肌肉销蚀了,能摸到筋骨的手臂显得瘦削,似乎血也不那么足了。司马迁倏地觉得有些轻松,他感到刘彻很可怜。

第十五章

卫青死后,丧事极备哀荣,平阳公主老了,已成垂垂老妇。刘彻倏地觉得,她不是他抚摸着脊骨,像抚摸汗血宝马似的那个女人了。
平阳公主哭泣,问:你怎么才来?
刘彻什么都不问,站在堂上,默默看着卫青的灵柩,侧身看司马迁代他致祭。司马迁诵读祭文很郑重,也颇有文采,刘彻却不以为然,文人的话绮丽恢弘,却没什么用处,有谁相信这个呢?司马迁读得激昂,也有点得意,他骨子里认定只有这种祭文,才是对卫青大将军最好的祭奠。这是为皇上,为大汉王朝所下的评语啊。
刘彻忽然生气了,说:你让开。
司马迁很坚定,他说:不。
这是司马迁头一次对皇上说“不”。看着司马迁那倔强的面孔,刘彻一下子就想起了司马谈在封禅时那不依不饶的劝谏。
司马迁说:国家制度,不可荒废,国君做事,不可以中途改变,皇上有什么想法,也得等我读完祭文再说。
刘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说话,读吧,读吧。
司马迁语气激昂起来,刘彻看着灵柩,想起和卫青相处的那些日子,两个人提着油灯,趴在地图上看。那时候大汉人不敢称大汉,匈奴人却自称大匈奴。刘彻的父皇曾经苦笑说,他愿意称大就大吧,也不知这世界上谁大。刘彻却对卫青说:不,不行,有我在,匈奴就不能称大匈奴,他称小匈奴都不行,他在我面前连说话的分儿都没有,卫青呀,你帮我做好这件事。
司马迁读完了,突然觉得这祭词短了一些,他的文采还没有发挥得淋漓尽致,有许多词语还可以再斟酌,对卫青的一生还可以说得更辉煌些。文人的责任让他感到不安,但心里还有一些安慰,在写卫青列传时,一定要多写几笔。
刘彻走上来,说:卫青……奴才,好奴才。
刘彻临离开时抚摸了一下平阳公主的肩头,两人同时感到了无血的瘦削,无话可说,只是点点头。
太子戾来了,对父皇说,卫青是一个功臣,为什么不上“陪臣功殿”呢?像是高祖的张良、陈平、周勃一样,他是大汉的功臣哪,如果卫青上了“陪臣功殿”,就给后人一个激励,那是最好。刘彻盯着太子看,这件事不是太子该想的事儿,他该想想别的。刘彻问:你问过刘屈氂吗?太子说,他说,要请求父皇才行。又问太子,你近来做什么?太子说,在读书。刘彻忽地没耐性了,说,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读什么书?你好好看看,怎么做一点儿事儿,实在不行,就去茂陵看看太后的墓,你替我去看看。
太子戾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他去看茂陵,他正有事要说,他说,父皇,我有一件事要说。你饶过郭解吧?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刘彻问,什么是正直?太子戾说,能行正义做大事,事后不言谢,事先不张扬,肯吃苦,能替大汉天下行大义者,就是正直的人。刘彻叹一口气说,你是念书念傻了,你得明白,大汉最不需要的人,就是郭解。他必死,要能明白他必死的原因,你就能做皇上了。
太子戾说,父皇千秋万岁,儿臣愿父皇长寿。
刘彻想说,人不能千秋万岁,那是哄人玩儿呢。就是在殿上,群臣呼吼万岁,他也明白,这一天的假话胡话昏话就开始了。他说,没人能千秋万岁,你不懂吗?
太子戾很冲动,想对父皇说,既是这样,你何必再那么做,要方士道士一遍遍地求仙弄景儿呢?何必劳民伤财弄什么长寿仙方呢?何必说你能活上几百岁或是一百几十岁呢?刘彻想对太子戾说,我要求长寿,就是要求得大汉的安定,没有我,可能不会这么安定。你得明白,这很重要。但他说不清什么事儿是最重要的。年轻时就能说得清,头脑很敏捷,能及时回应各种急务,能做得很好,老了老了就不行了,总是那么慢。但他也安慰自己,这会儿做事虽然很慢,但从不出错误,不出错就是快。太子戾说,郭解行事是帮大汉,如果大汉有许多他这样的人,岂不是会更好?刘彻说,大汉行事不靠官员,不靠皇上,只靠像郭解这样的浪荡汉子,大汉还有什么太平盛世?这种人必死!
太子戾还是不懂父皇的心意,他认为郭解是好人,如果大汉用郭解,那就更好了。把郭解用做大汉的官员,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刘彻说,像郭解这种人,是大汉的祸害,你不消灭他,他就成了大汉的危害,他一到了哪里,那里就簇簇拥拥,万头攒动,人都去看他,比看大汉皇上还威风。人看他是自愿的,看皇上可是被逼的,想一想,就知道他这种人很可怕。你不知道他多猖狂吗?有人要向大汉报官,竟然一直追杀到长安城,一直追杀到宫殿前,他眼里还有大汉,还有皇帝吗?我最恨的就是大汉有刑律,不能一出手就杀人,要是让我可以随意杀人,我就先杀了他!
太子戾觉得刘彻的话很可怕,这跟董仲舒所说的,要用仁义治理天下背道而驰。游侠行事,快意恩仇,但杀的一定是贪官污吏。杀死了贪官污吏,对大汉没有好处吗?他这么做能够警告贪官,也能够震慑污行,有什么不好?这是大汉皇帝要做的事,他的所作所为深得人心,你要杀他,就失去了人心,对大汉没什么益处。
刘彻忽然觉得很累,无法用言语向太子戾说明帝王之道。帝王之道在于治世,以社稷为本,不是以人为本。这件事,太子怎么就悟不透呢?
司马迁看不起田蚡,田蚡最愿意收受贿赂,时常安排些无能之人,做些不大重要的官,他能体察刘彻的心意,做一些恶事,又不做得太大。捞钱时左顾右盼,颇像张汤家偷肉的老鼠。有人告田蚡卖官,司马迁看过奏折,就把它放在刘彻的桌案上,作为最先阅读的重要奏折。可是第二天他发现,刘彻把这奏折放过去了,系奏折的编绳还是他原先系的蝴蝶结模样,而刘彻看过的奏章根本不系编绳,只把编绳在竹简的边片上胡乱地缠了缠就随手丢下。这说明刘彻只看了一眼竹简外司马迁插上的那一行字,那一目录“要务说明”,就把这竹简丢了。司马迁就捡起这奏折,重新写了一片“要务说明”,又把它放在刘彻桌案上应最先阅读处。可到了晚上,他又看到这一卷竹简还是没有打开,被扔到一边。司马迁这一回不写要务了,他把竹简摊开在刘彻的桌上,这是说此奏折为最重要的文件,皇上是必须看的。
刘彻不看,问司马迁:我扔了两次,你不明白啥意思吗?
司马迁说:这是要件。
刘彻说:什么要件?我不看。
司马迁说:皇上不看也行,我向皇上陈述,这是举报田蚡的。
刘彻说:田蚡是谁?我不认识田蚡。
司马迁很坚定,心怯怯地跳,身子发抖,但也豁出去了:田蚡是太尉,他触犯了大汉的刑律。高祖所立刑律,官员一律不得卖官,徇私枉法,田蚡卖官,就是死罪。
刘彻两手据案,身子向前伸,头几乎碰到司马迁的脸。跪着的司马迁隔着桌案,能嗅到刘彻的鼻息。刘彻说:田蚡是我舅舅,你想杀我舅舅吗?
司马迁说:田蚡是太尉,触犯了大汉刑律,皇上不能不理。
刘彻拿起竹简,把它扔到一旁,说:不理,不理,就是不理。来人,把他扯下去!
吴福带着两个宦竖扯着司马迁,司马迁说得很坚定:大汉刑律,徇私枉法,杀!徇私枉法,杀!
吴福把司马迁扯到宫外阁子里,把他交给东方朔,吴福说:疯了,疯了,司马大人疯了!皇上气坏了,你这是干吗呢?
东方朔笑了,说:一看你这样,就是蟋蟀斗鸡。
司马迁笑了,东方朔说得很真实,他是蟋蟀,只要刘彻这头怒鸡一啄,他就成了口中餐了。
吴福用小步踱来,说:完了,完了,圣上要人去喊张汤大人,要砍司马大人的脑袋啦。
东方朔说:等一下,我去见皇上。
司马迁很疲惫,他这会儿清醒了,想到了他的《太史公记》,头脑思绪纷乱,时而想着田蚡该杀该治罪,皇上就应该把他下到大狱里去,让廷尉张汤治他的罪。时而又想到,圣怒之下,皇上会砍了自己,那本《太史公记》不能成书了,在这世上只能残存几篇文章,想把从黄河岸边站起来的人类历史梳理一遍那雄心壮志将付之东流,也就有点懊恼,很后悔。就这么一会儿理直气壮,一会悔之不及,心里忐忑不安,就越来越烦躁。忽然想到东方朔去见皇上,是为自己说情,这就又像几年前为李陵辩解大祸临头一样,这一次要靠东方朔说话来救自己了。文人怎么会这样,一得意就忘形,一刚正就忘形,一激动就忘形,一愤怒也忘形呢?
东方朔来到刘彻面前,嬉皮笑脸的,刘彻冷冷地说:别跟我说司马迁。
东方朔笑:不说司马迁,说他干什么?他这人不行,总惹皇上生气,其实他这人心眼不好,他有什么了不起?就算他能写出《高祖本纪》,能写出《淮阴侯列传》,他也不能这么牛啊!他总是不写皇上,他是怕,怕他写不好,让皇上笑话。咱就不用他,用刘屈氂写,把皇上写得更正经些,多好。
刘彻说:我告诉你,不说司马迁,我已经命人去叫张汤了,就叫张汤当着我的面,说说司马迁的罪过,当场处死。你要再说司马迁,我就让张汤把你下狱。
东方朔说:好啊,不说司马迁。皇上,这件事有个更好的做法。
刘彻问:有什么做法?
东方朔说:皇上先下一诏,说田蚡不是你舅舅,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彻有点惊讶,说:田蚡是我舅舅,我在我娘肚子里,他就是我舅舅了。你要我这么做,是想让天下人耻笑我?
东方朔说:不是。田蚡要不是你舅舅,这件事就好办多了。皇上杀了一个司马迁,也不违背大汉刑律,也不偏袒自己的亲舅舅,只是偏袒了一下太尉,没什么了不起的,后世人就不会说皇上是昏君了,也不会赞美司马迁是大忠臣了。我猜司马迁有一怕,皇上是不是也知道?
刘彻看东方朔一脸神秘,马上来了兴趣,问:他怕死?
东方朔笑:不是。你阉了他,他都不怕,不男不女又没有儿子,他不愿在世上苟活,怎么会怕死?他只是怕他的《太史公记》写不成,人都这么说,说他忍辱负重,说他为了写史这一件大事,甘愿受辱。可皇上想没想过,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刘彻问:你说,他是怎么回事儿?
东方朔说:他写不出来。他怕,不敢写,想用这几篇文章传世就够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说他怕死,被阉了,阉割了还忍辱偷生,只要他直谏,皇上把他杀了,他就成了不怕死的大忠臣。皇上杀了他,后人就会骂皇上,说这么好的人,怎么把他给杀了?不杀了他,《太史公记》就会篇篇精彩,全书奇文。皇上就成了昏君,司马迁就成了大忠臣。
张汤来了,听了东方朔最后几句,也插嘴说:皇上,司马迁不能杀。
刘彻大怒:不杀就不杀,说这么些没用的干什么?张汤,你给我记着,我就派你去。告诉田蚡,让他小心点。司马迁惦念他呢。
张汤说:请东方朔大人跟我一起去。
刘彻挥挥手:去吧,去吧。
司马迁忐忑不安,等着大祸来临,文人心细,就想了许多事。他想家里的女儿、女婿,想着外孙杨恽,想着老妻。妻子还在咳血,似乎司马迁写得越多,她就会吐更多的血。司马迁对她说了这个意思,她笑着说:好,也好,我的血吐尽了,你的书也成了,多好。司马迁很少同老妻睡在一起了,他寻找了一个新的睡眠方式,与妻子抵足而眠,有时在梦里,他搂着妻子的脚,梦见抱着许多竹简进宫,竹简是奏折,又像是他的《太史公记》,是他刚刚写完的《武帝本纪》,他要当面给汉武帝一个品评,他要大声豪气地说,历史就这么看你,史官司马氏就得这么写你。他太累了,竟然在不安与恐惧中睡着了。
他醒了,看见了吴福的笑脸,吴福说: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皇上派东方朔大人、张汤大人去太尉府了。
司马迁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皇上真的回心转意了,派人去拿田蚡了?一时惊喜,让他变得很高兴。但吴福说,想什么呢?派他们去,是给你说好话,不然太尉可不会放过你。
张汤对东方朔深深施礼说:请东方大人帮我,不然面对太尉,我实在是没法说话。东方朔说:你怕田蚡,我就不怕吗?
张汤说:满朝文武官员,只有你不怕田蚡。
东方朔笑了笑,不说话。
两个人到了田蚡府中,管家出门来,悄声说:二位大人,最好还是别进去,太尉这会儿正摔东西,发疯呢。原本是在后花园钓鱼就能消气,刚才你猜怎么着?气得用鱼竿插着鱼嘴。这会儿池边插了六七根鱼竿,鱼竿上的鱼快晒成鱼干了,别进去了,谁去谁倒霉呀。
张汤笑了,说:皇上命令来看太尉,总得去看呀。
管家说:那好,二位大人,小心,小心啊。
田蚡一见二人,就笑,说:好啊,好啊,廷尉大人来了,你一定是来告诉我,皇上杀了那个没卵子的家伙吧?千万别告诉我皇上没治他的罪。张汤你这个混蛋,这次要是不把司马迁宰了,我就宰了你!
张汤苦笑着,一声不吭。
田蚡大吼: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张汤说:皇上命令我和东方朔大人来见太尉。
田蚡说:好啊,不是皇上听信司马迁的,要杀我这个亲娘舅吧?他有本事,他就杀,杀了他的亲娘舅,也算他这个皇上能六亲不认。说呀,你们来干什么?
田蚡咄咄逼人,比划着:你看那个司马迁,有什么呀?皇上拿他当一个人,我看他是一条狗,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想要治我田蚡,他没长那骨头!我田蚡是什么人?是皇上的亲娘舅,他想割断我与皇上的亲情,想杀了我,拿我下狱治罪?!他长那脑袋了吗?我告诉你,张汤,有本事你就拿我下狱,让人看看,皇上他真能大义灭亲,把他的亲娘舅全都宰了,你看他有多威风!
张汤最怕的人不是刘屈氂,不是刘彻,就是这个田蚡。田蚡行事只依自己心意,从来不问什么是大汉刑律,也不想着皇上怎么想。他怕田蚡要他拿司马迁问罪,也无法同田蚡就此事理论,他就一个劲地扯着东方朔的衣襟,想要他说话。
田蚡看见了,说,你别拽人家东方朔,人家是给皇上聊天解闷的,帮不了你的忙。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太尉哟,我听说你一生气,把鱼都插到鱼竿上了,这可是新鲜事呀,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田蚡说:看就看。就领他二人来到池边,这是田蚡总来钓鱼的池子,池塘里有很多鱼,每一条鱼都很肥很大。田蚡总在这里钓鱼,他能用各种法子很快钓上鱼来。田蚡不用细看,就能说出他钓的每一条鱼上钩了几次,是怎样被他钓上来的。他就咒骂那条鱼,骂它是笨蛋,蠢货,不可救药,愚蠢。骂得最多的那条鱼,被他叫成刘屈氂,那条鱼最肥。田蚡钓它的时候很下心思,它贪吃,又犹豫,吃的时候小心翼翼,沿着钩下咬食,田蚡就钓不上来,后来换了鱼钩,他的鱼钩像后代人做的锚,有三个钩,分别伸向三个方向,这个“刘屈氂”就上钩了。田蚡把“刘屈氂”钓上来,乐得手舞足蹈,提着鱼线,斥责它:你这个老王八蛋,有能耐不吃呀?给你吏禄万石,你什么也不干,真他妈的是个废物!瞧你这德行,除了胡子,还有什么玩意儿?田蚡把这条鱼放回去,说:我想杀你,没用,皇上要养你,那就养着吧,你就好好活着吧。
看池边果然立六条杆,上面串着六条鱼,串得整整齐齐。六条鱼都嘴朝上,尾朝下,被贯穿着。田蚡说:你看这一条,瘦瘦的,没有籽,像不像司马迁?
张汤和东方朔对瞅一眼,只能苦笑。
东方朔笑了,说:我听说太尉是大汉天下最有文才的人,对古诗乐最有研究,我想说一个对子,专说此情此景,我说鱼,田大人就说司马大人,不知道田蚡大人能不能对得出来?
田蚡头一昂说:你说,你说啊。
东方朔说:鱼竿串鱼干,死路一条。
田蚡不假思索,就说:司马阉死马,身心两残。
东方朔马上行大礼,说:张汤大人,你可是听见了,田大人大人大量,放过了司马迁。多谢啊多谢。张汤也致谢,说谢太尉给了他面子。
田蚡咕噜了一句,瞪眼看着东方朔,说:好啊,好啊,你小子摆了我一次。你放心,我要司马迁死,也不在这一回。
田蚡自己在室内踱步,跟自己说话:田蚡哪田蚡,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就放过了他?他在皇上那里要治你死,他跟皇上说,你是一个触犯了大汉刑律的人,罪该万死,你怎么就放过他了呢?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绝不心慈手软。可皇上不想杀他,这就不妙,不行,一定要杀他。于是田蚡坐下写奏折,田蚡自己一边写一边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田蚡先给你挖下一个陷阱,你就等着吧。
田蚡写奏折说: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夫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田蚡笑了,说:这个王八蛋,总以为他写《太史公记》,能当得了皇上的家,能当得了我的家,我叫他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田蚡下笔千言,句句说到了刘彻的心里,说到了司马迁写《太史公记》对大汉朝的危害,说得有理有据。写完了再看一遍,放下竹简,大笑:没卵子的家伙,你死定了。
司马迁先看到田蚡的奏章,看得直出冷汗,心里明白,田蚡这道奏章,就是扯着手里的渔线,正抖他这条鱼呢,他眼看就要完了。他再看一遍,试着反驳田蚡,但明白田蚡抓住了他的要害,就是一句话,他有没有权利用自己的笔去写别人的历史?他有没有权利抨击刘彻,评判满朝的文武官员?田蚡说得明白,一个官员,一个帝王,他的一生必须要盖棺定论,就像帝王死后,要用重臣坐下研究如何使用谥号,就像先帝用一个“景”字,说明他的行为高洁,见识远大。司马迁一个人就能写历史吗?当他写史的时候,他自己是什么呢?他是超乎帝王,超乎大汉朝之上的一个神仙、圣人,还是帝王给他的权力呢?司马迁手里出了汗,他想到了,从前史官写史为什么都那么滞涩,那么古板,原来是得要人授权,方才能书写历史。一个人写的文字,不能由他自己心中所出,而要由人批改删削,成为残片断简,才能印出。这大概就是文人的根本命运吧?
田蚡要杀掉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这支笔。
司马迁看了好久,感到自己似乎病了,很虚弱,喘息都不大流畅了。如果不写《太史公记》,他还活着干什么呢?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虚幻之中,以为自己是伟大的,神圣的,坚忍不拔的。当他从茂陵驱车沿着那一条笔直大道迎着朝阳驰向长安时,他的生命充满了欢乐。茂陵人尊敬他,长安人也尊敬他,他同那些被阉割了的人不同,他的阉割更诞生了希望。有那么激情的文字、千古不朽的文章从他的笔下流出,一直走向千百年。从人类在黄河边生存时起,一直到汉武帝的今天,一条历史的长河被他描绘出来。大汉人应该景仰他,文学重铸了司马迁的灵魂,这是男人的灵魂,是不屈的灵魂。
可有人要抽去他的灵魂,只给他留下这残肢。他怎么办呢?
文人是懦弱的,他与勇士的最大区别就是临近生死关头,他是用头脑而不是用热血,是用理性而不是用情感,是用智慧而不是用肢体去迎接死亡的。这时他就很理性,身体没有头脑快,情感没有理性强,身体就不冲动,不会热血沸腾。司马迁觉得他败了,给田蚡抽掉了脊梁,不等与田蚡交手,他就输了。他忽然省悟到,他的生命依赖太脆弱,根本就没有什么支撑,他这时就很卑微地想着,还有什么能够拯救他?到了这时他就会检点自己的言行,检索自己的理念,反省自己的过失,懊悔自己的态度。假定能重来一回,他就依然放我,因为他的言行不是靠他的理性完成的,他总是依据自己的性情行事,依据历史的典籍和古人制定的规章礼仪行事,他的人生行为大多会失败。
司马迁此时开始想着,谁会对他施以援手?刘屈氂不会。刘屈氂能救别人,但他救的人得是不会没顶、不会淹死的水边嬉戏者,不是像李陵那样的人。田蚡要杀他,一心杀他,更不会救他。东方朔会救的,但东方朔也有一怕,东方朔怕的是正经,如果一件事能用嬉笑嘲谑去处理,东方朔就会成功。如果不能,东方朔就无能为力了。司马迁对自己说,为什么这样做呢?正义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活着的目的就是写完《太史公记》,就是要把司马氏祖祖辈辈的心愿完成,你怎么忘了这个,想去蚍蜉撼树?这一次,田蚡一定会杀了你。
作为中书令,应该把这一份奏折送上去,他也明白,他不送,田蚡也会送,田蚡还会再给他加一条罪状,那就是把奏折给“淹”了。他一向以为自己很正直,“淹”奏折这种事,是绝不屑一为的,但他这一次,必须“淹”了这份奏折,一递上去,他就死定了。司马迁这会儿有点暗自庆幸,庆幸他做了中书令。文人其实都有这样的心理,一方面高尚地说自己不愿意身担重职,表明自己与贪官污吏的根本区别;一方面却又急切地、津津有味地以身居要职为荣。
司马迁把奏折揣在袖里,来找东方朔,他知道只有东方朔能救他。他把奏折拿给东方朔,很紧张,很期待地看着东方朔。他也从来没见过东方朔这副神态,认真地、很严肃地看奏折。
东方朔看完了,也很紧张,说:田蚡这一奏折,会把你送上死路。
他刚从田蚡那里回来,田蚡的诅咒和仇恨还闪在眼前,插在鱼竿上的鱼便成了死亡的阴影,在东方朔的心头闪烁,弄得他很不舒服。从夏桀时代,人类就用咒骂来企图威胁一个人的生命。人类也创造了一个词语,叫做“众口铄金”,就是说每个人吐一口口水,也足以把金子都毁了,最美好的品行也经受不住千百张嘴的诋毁与谩骂。
东方朔说:我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司马迁感受到了死亡来临,他绝望了,如果智慧如东方朔也无法救他,那他还有什么希望呢?《太史公记》的创作只能中断,司马氏的代代厚望终变成了失望。司马迁哭了,他流下了泪,后悔,念叨着:我为什么要说话,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儿呢?我为什么要治田蚡的罪呢?田蚡做什么,干我什么事儿?我就每天去茂陵的街头上听故事,跟着皇上去巡幸,听别人讲故事。把它们记下来,不就完了吗?
东方朔跳起来,在地上一连翻了两个跟头,两手抓住司马迁的手,说:好啊,好啊,说得太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有救了,田蚡害不了你,你自己就能救你自己,你明白吗?
司马迁还是不明白。
东方朔说:述而不作。这就是你写《太史公记》的根本。你只把听来的故事写下来,从来不写你自己,也不说你自己的主张,听什么,你就写什么,又不是你要那么写的,干他田蚡屁事?他想要害你,就是说,你像孔子一样,给人家的书划了一个新的标准。孔子说,天子出兵打人,那叫“征”,如果执掌着天子的旗帜,用天子的号令去讨伐别人,便叫“伐”。不打招呼,就去打人家,叫做“袭”。他这可是自己写的。你的文章没这个,你只是讲故事,也没说谁好,谁坏,他田蚡告你,凭什么?
司马迁懂了。他知道,他能活下去了,又躲过了一劫。

第十六章

恍惚又回到了八年前。
仍是在朝堂上,仍是群臣毕集,殿上仍是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朝堂没什么改变,皇上也仍坐在榻上。司马迁又在经受一场生死熬煎。
略有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司马迁站在了刘彻身边,离皇上很近,能看得清刘彻的表情。可惜这一回要置他于死地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尉田蚡。田蚡不像个老人,走起路来很有劲,地阶被踏得咚咚响,看他和他身后的一群朝臣就知道,他已经把司马迁看成是穿在鱼竿上的一条死鱼了。
司马迁心里打鼓,每临大事有静气,说的不是他,而是像李广这样泰山崩于面前绝不变色的大将。司马迁对自己说,东方朔说得有理,你只要讲明道理,他们就会服了你,就无话可说。但他心里没底,田蚡写奏折时满腔怒火,一心要整死他,既是要整他,就绝不会轻易罢手。这会儿朝堂上没了东方朔,司马迁很紧张。
御史大夫说:司马迁身为中书令,是皇上身边的要员,熟知皇宫内的宫闱秘事,从没听说过太史令可以深入内宫,之所以不要太史令熟知皇上的生活起居,就是要他专心写史,不记皇上大大小小、婆婆妈妈的琐事,这些有吴福去管就够了。如今太史令做了中书令,他就不可能再去书写大汉的历史了。御史大夫回头叫出了太史令壶遂说:请问司马迁大人,大汉朝有没有太史令?
司马迁说:有。
御史大夫问:请问司马大人,是壶遂大人是太史令,还是司马大人是太史令呢?
司马迁说:当然是壶遂大人,我从前是太史令。
御史大夫又问了一句:司马大人,你今天还是太史令吗?
司马迁说:不是,不是了。
御史大夫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马大人,你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呢?
司马迁觉得好像有一条绳正套在他脖子上,田蚡正狞笑着扯紧了这条绳,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刘彻脸一沉:你能不能直说?
御史大夫本来逼得得意,问得侃快,被皇上一句话打断了兴头,只能说,是。司马迁身为中书令不能写史,他如今到处张扬讲他的《太史公记》,就是要乱大汉法纪,自作主张。他这么做既无法使太史令壶遂做事,又给皇上添了麻烦,应该责令他交出所写的《太史公记》篇什,不许他再写下去。
司马迁做好了准备,准备对皇上讲他的写法是如何正确,他没有罪,没料到御史大夫发难,不说他写得好不好,对不对,只说他没资格写,这真是釜底抽薪,想一下子弄没了他写《太史公记》的资格。
殿上沉寂,只能听皇上怎么说了。他想,也许写下《太史公记》,完成司马氏一代代人的心愿,在他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儿。
刘彻问壶遂:太史令,你说司马迁是不是干了你的活儿?
壶遂是个小官儿,为人谨慎,不想得罪田蚡,也不想趁机落井下石,参奏司马迁,就满脸是汗,说不出话来。
田蚡就笑:你看,你看,逼得老好人都说不出话了,人家对你的所作所为,真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迁想说,写《太史公记》是司马氏一代代人的心愿,怎么能不让他写呢?何况那一篇篇用血呕出来的文章,哪一篇不是经典?但他能对田蚡说明白吗?田蚡会信他吗?田蚡只想置他于死地,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辩解。司马迁一夜未睡,辗转不眠,想过那么多精彩的话语,那么感人的深情,那么精辟的劝说都告无用,田蚡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
田蚡笑着对刘彻说:皇上,是不是给一个说法?这史是由中书令写还是由太史令写?据说中书令要写的这本书叫《太史公记》。为什么不叫《中书令记》?中书令可以记皇上的起居,你就写皇上早晨如何早起批阅奏章,为国事操心;你就写皇上如何晚睡,为我们这些臣子操劳,不就行了嘛!你那支笔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司马迁想着好多话语,每一句都好像很有道理,每一句又好似不那么贴切,不那么有力,他明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他把参奏田蚡的那份奏折再三地摆放在皇帝的案上,劝谏皇帝处置田蚡,他也明知道田蚡在宫中有内线,有人给田蚡传话,田蚡才对他恨之入骨。这些都是原因,可无法说在明处。田蚡咬他,咬得入骨三分,绝不松口,只说他不是太史令,写史就不是他的事儿。
司马迁还是头一次感到正义噤声、奸邪横行的滋味。你满腔正义,满口道理,可就是说不出,没人让你说,问的不是你想说的。他绝不放过你,也是因为你不肯放过他。司马迁心中陡然升起了懊悔,这是为什么?连腐刑这种比死还大的灾难都承受过来了,为什么要管田蚡的事呢?他应该专心写大汉朝的历史,田蚡算什么?只用几百字、一千字,就足以写尽他的丑态,为什么被他撵得无路可逃呢?真是愚蠢,真是迂腐!
刘彻不出声,看看田蚡,再看看司马迁,心想司马迁这回算完了,被田蚡逼得无路可逃了。再看田蚡,正一脸得意。田蚡抓住了司马迁的弱处,抓住了大汉刑律这关键。刘彻突然想,田蚡每天忙着买地、夺田、抢人家的美女、收人家的贿赂,怎么会有时间去想怎么置窦婴和司马迁这些人于死地?他用什么时间想这些事儿呢?想到小时候田蚡常来宫里,送他一些小玩意儿。一边说,太子小心点儿,宫里也许不都是好人。他就想不都是好人,还不可怕。后来他做了皇上,田蚡的话语就变了,对他说,皇上,小心点儿,宫里没几个好人。他真的就很小心了,也发现田蚡的话有几分道理,细想想每个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主张。就是皇上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心里也自有主意。他就渐渐地看出,哪些人不是好人,渐渐地学会能一眼就看出谁不是好人,这些都是拜田蚡所赐啊。
可这会儿刘彻看田蚡,觉得他太得意了,有点得意忘形,就很反感。刘彻便问:刘屈氂,你怎么不说话?
刘屈氂不愿意说话,但愿皇上看不见他,每逢到这时,皇上肯定又要他说话。刘屈氂说:太尉说得有道理,可是……
连刘彻在内都在等着他这个“可是”,不巧刘屈氂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嗽。刘彻挥挥手,让吴福把自己的梨露送与他喝。
刘屈氂又跪叩谢恩,喝了。
刘彻又问张汤:你说,司马迁有罪吗?
张汤看着刘彻,头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有些话是正的,有些话是反的,正说、反说,都可以说得激昂,说得很有道理。但张汤想了想,心一横,想说一番别人料不到的话语。
张汤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藕,养了鱼,张汤一年起一次藕,淘一次塘,把大鱼、小鱼全都弄出来,依次从小到大挨着吃。但张汤又很快地改变了主意,把小鱼养起来,喂些饭粒面渣,第二年再把小鱼放进塘中,秋天再收一季鱼和莲藕。他在池塘上盖了座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亭子,说是亭子有点儿夸张,更像一把大的蓑棚伞。家人都不敢去那池塘中间,只有张汤敢去,他要踏着三根独木搭成的桥才能走到蓑棚伞那里。张汤经常走那独木桥,就悟出了一个道理,只要你看准了眼下,掉不下去,路还是有的。
张汤这一次就认定皇上不想治司马迁的罪,至少是不想治他大罪,可能是反感田蚡的嚣张,可能是喜欢司马迁的文章,也可能是想让朝臣们有个你争我夺的气氛,更可能的是刘彻自己的心中有一个好恶,反正是他不想把司马迁拿下治罪。张汤说:皇上,依我看司马大人写《太史公记》,没什么不好。
刘彻乐了:哦,你是不是弄错了,人要犯了罪,才能问到你,我还头一回听张汤说谁没罪,新鲜哪。
田蚡觉得他有错误了,如果他盯着司马迁的过失,只说他的大罪,司马迁就可能被下狱,那样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了,但他太过急了些,惹得刘彻不高兴了,刘彻要不想让司马迁下狱,他就白费心机了,他急忙说:皇上,我还有话说。
刘彻说,太尉有话说,话怎么这么多?你说吧。
田蚡说:司马迁写史是犯了大罪的,孔夫子当年就把《春秋》给删改了,他用天子的道理来规定人的行为,这是大事。所以皇上就下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建立了自己的秩序,建立了人间的秩序。可司马迁凭什么写史,他把高祖皇帝写成了无赖,甚至还要和项羽一起吃自己的父亲?写高祖皇帝的丰功伟绩不是高祖皇帝创下的,而是张良得到了黄石公的三卷经书,才使大汉有了这千百年的基业。真是一派胡言。最不能让你容忍的是,他还鼓吹庶民造反,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看看茂陵街上那些人,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一个“反”字。他们最喜欢的就是《陈涉世家》里这一句话,大汉天下能成他们的吗?司马迁吃着皇上的俸禄,却干着叛逆大汉的恶行,难道他没罪吗?
司马迁明白了,田蚡手段毒辣,先要把他治罪,再是要把他治死。他原先想好的那些激烈话语没了,心气也一泄而尽,似乎觉得跟田蚡跟那些逼他一死的众官员早就无话可说,他们一心要弄死他,他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
刘彻看着司马迁,心里有一个欲望,期望在朝上多些争辩,一旦争辩起来,愿意让所有的朝臣都站出来说话,这时他就能看明白哪些人想什么,做什么。那些低下的头就抬起来了,那些屈服的脸就有了表情,有了渴望,这时他就能看清许多人的内心。最好是争来吵去,双方争得不分高下,争得难分难解,他就能很从容地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做。
司马迁这人明明一肚子道理,满肚子的学问,怎么说不过田蚡呢?给田蚡一逼一问,就败下阵来,你那个为李陵声辩的劲头哪里去了?刘彻就问:司马迁,说说吧?你是不是写《太史公记》别有用心,犯了大罪呢?
司马迁这会儿似乎不是自己了,他在说话,没有想象中那么理直气壮,没有不眠静夜里那么敏捷,那么痛快,他在为自己辩护,突然觉得皇上是特意给了他一个生机。如果他受腐刑那一次,皇上就这么问他,是不是就不会被下狱呢?感到人生有许多事是重复的,今天的场景好像是昨日的重现,好似旧梦重温。
司马迁说,历史不是史官写的,是人们做下的,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卑鄙龌龊,都是人的行为。朝代兴衰,生死存亡,人的命运起伏跌宕,冥冥中自有天数。你要是行善,就可能福祉绵长,你要是作恶多端,就可能寿夭命促。史官没什么了不得,他只是拿着笔,静静地记下你的过去。不管是陈涉、吴广,还是高祖皇帝与项羽,都有王者之命。只不过,你那命运只是一闪,最终没有把握住。我写《太史公记》,是述而不作,把听下来的故事写下来,从不自作主张,我不明白太尉大人为什么责备我,也许太尉大人是有一怕吧?
田蚡问:我怕什么?
司马迁说:黄河之水淹了十二年,淹没了几省土地,可是太尉的地就在黄河岸边,每一回决堤都不从太尉的地边决口,我觉得奇怪,这是天意吗?是因为太尉体谅贫苦,救赈孤独,上天给太尉的垂顾吗?不是,我只想问太尉,为什么你那里就不决口呢?
田蚡大声说:我不知道。
司马迁说:我要写史,就不能这么写,我得写明白,太尉田蚡封地鄃,十二年不被黄河水淹,总得给它一句说明,或是太尉的堤防深厚,或是别处有人掘堤放水,或是上天有意眷顾太尉。写明白这一句就是写史人的罪过,那历代史官也都有罪了。
田蚡觉得愤恨,他恨刘彻,假如刘彻不给司马迁解释的机会,司马迁就无法说出这么多理由。司马迁是一个凶恶的人,刘彻就不能把他下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吗?一个被阉了的宦竖就与一条没有生命的鱼一样,就是那穿在鱼竿上的鱼干,没有什么用处,只能警示,让其他的鱼看着,知道它们也有此命运,不然它还有什么用处?他恨司马迁,一定要司马迁一死。他说,皇上,要是司马迁可以随便写朝臣,随便写皇上,史官真就有那么大的权利吗?他写下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也算是无罪,那么像郭解这种人,就更没有罪了。他是喊出来了那话,郭解只是做了那么一点事儿,到底谁的罪过更大呢?
刘彻笑了,说,田蚡,你说得太多了,我说过,司马迁可以写史,你就不必太难为他了,他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司马迁这一瞬间很感动,文人的感动是必用血用生命为代价的,他们宁可在自己的一生中一次次地用心血用生命去付出,去报答主人、恩人,牢记着那一次恩赐,以不尽的热诚对待那恩赐。
其实他也明白,刘彻是看着他与田蚡的争执,认为争执不伤害大汉的利益,不伤害皇上的心情,才大度地放过这件事的。
张汤说,郭解又出来了,卫青一死,皇上大赦天下,郭解就在山西出现了。他在街上出现,且与许多人饮酒,一会儿来一个人,敬他酒,有无数人敬他,郭解就喝得大醉。山西那面的人问,要不要抓起他来?刘彻说,我天天惦念他,为什么不抓?
张汤说,皇上大赦天下,再抓他,有些不便。
刘彻说,没什么不便的,拿他下狱,把他弄到长安来。
郭解就到了长安,成了狱里的贵客。
张汤说郭解,你的侄儿杀了人,你有罪。
郭解笑:他杀了人,自有他顶罪;我有什么罪,你说说看?
张汤说不出来,他对郭解说,你招摇过关,成了皇上的心病。郭解笑说:他心里有病,自然就看我不顺眼。你要心里没病,怎么会看我不顺眼?他拿下我的侄儿,是因为我侄儿杀了人,可我没杀人。
张汤说,你管教不严,就治你这个罪。
郭解大笑:天下尽是贪官污吏,要治皇上的管教不严之罪吗?你敢问罪皇上吗?
张汤叹息,别拿皇上说事儿好不好?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拿你与皇上比,你与皇上是比不得的。你是一介平民,而皇上是天子,你明白什么叫天子,什么叫平民,才明白你的命有多贱了。
郭解说,我不明白,天子也是人,我也是人,人与人不是一样的吗?张汤说,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郭解在狱里呆着,比朱乙在狱里更热闹,每天有许多人去探狱,看郭解。有人在狱外大呼:郭大侠,我看见你了!你在狱里受没受苦?你要受苦,我就砸了监狱!郭解苦笑,他知道,人们又会陷他于麻烦之中了。但他喜欢,他愿意看到人们缕缕行行来看他,感受到人们对他炽热的爱戴。
有人拿来火把,一夜不寐,执火把在狱外苦等,陪他。雨浇湿了火把,却浇不熄心火,人们喊: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张汤说,为什么不散了呢?在这里闹哄哄的,有什么好处?
张汤对郭解说,你听见了吗?这都是人,都是爱戴你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会把你送上一条死路?郭解说,知道。只要皇上不顾大汉刑律,就可以处死我,他早就想处死我了。
张汤说,你就不能找一处地方,好好歇息,悄没声儿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不能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
郭解说,我不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吗?你叫我怎么更平常?
狱里的日子不平静了,许多人来请郭大侠饮酒,郭解这一回不再推辞,天天喝醉。他对狱官说,你听着,我不愿意再说什么生死,你叫他们拿酒来,我天天一醉,你不是更好吗?狱官苦着脸说,郭大侠,你老别叫我难受了,我天天得请你出去走一圈儿,你要不出去,他们会把我活活撕了!郭解说,好啊,我天一亮就出去,再回来时,你就给我酒喝。
郭解喝酒时大唱,唱的都是壮行歌,他唱着古老的《陟岵》,唱得如醉如痴,那歌词是他改过了的———
我爬上山坡,回头望,
看见了我衰老的爹娘。
爹啊娘啊你看着我,
我何时回家乡?
我爬上山坡,回头望,
看见了妻子好心伤,
妻啊儿啊你看着我,
我何时回家乡?
郭解唱得回肠九转,唱得如醉如痴,人们在狱外跟着唱,唱得热血沸腾,唱得天旋地转,唱得泪水直流,唱得一条直街上人不行,马不嘶,唱得行人低头泪垂。
司马迁听到了歌声,久久地品味着这歌声,从这热血沸腾的歌声里,找到了人的原始动力,看到了人从黄河边挺直身躯站直腰,傲岸的身体向着世界诉说,向着世界挑战,人就那么一次次地战胜了自己,战胜了自然。他看到了郭解男性的人格,他不屈服,不怕死。但刘彻能置他于死地吗?皇上的心是盼着他死的,他能不顾一切地杀死郭解吗?
刘彻问司马迁,郭解关在狱里了,他会老实吗?
司马迁说,如果是我,我会老实的。
刘彻笑笑,有一点儿鄙视司马迁,你算什么?拿什么与郭解相比?你一个阉割了的宦竖,跟郭解比什么呢?刘彻说,我有时想,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男人。他敢挺直腰,在山西大摇大摆地走,不怕我,不怕大汉的兵骑,不怕大汉的刑律,不怕大汉的皇帝,他怎么这么傲?他凭什么这么傲?
司马迁说,他不怕死,他最不怕的就是一死。一死能换得皇上的暴戾,他死得也值了,他就是要让皇上愤怒,一怒之下宰了他,他就成了一个千古英雄了。
刘彻说,你在激我,当我是一个很容易激怒的人?我不会信你的,但我还是要杀郭解,杀得他心服口服。你信不信?
司马迁不想再说话,刘彻瞪圆了眼睛看他,等着他说。司马迁有些错觉,认为刘彻很想听自己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也许他想得对,但他很谨慎,经过两次教训,知道帝王是喜怒无常的。他不明白刘彻究竟想怎么做,也无法劝止刘彻。刘彻想对司马迁说说心里话,有时心里有许多话语无法向人倾吐,如果是宫中妃嫔间的琐事,最好是跟吴福说。要是与刘氏诸王之间的麻烦,就愿意对李夫人或是卫子夫说。要是朝廷中事,他就愿意对司马迁倾诉。最奇怪的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东方朔说,他从不对东方朔讲自己的心事。东方朔的嬉笑态度时常影响他的决定,有时事后回味起来不很舒服,但事情过去了,就有一种听从了东方朔劝告的感觉,觉得那个决定不是政由己出,而是由东方朔笑着、闹着、哄着、说着弄出来的。
刘彻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吗?就像你写《太史公记》,不是你写的,而是他们做的,做得出来,你才写得出来。做不出来,怎么写?像你写的韩信,就是一个奇人。你知道我最大的难处是什么?就是受委屈,我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别人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得听许多人的,听父皇的,听母后的,听窦婴的,甚至有时还得听田蚡的。连高祖皇帝定下的大汉刑律都能管住我,我说话还有什么用?就像你写字,你得听历史的,又得听皇上的,还得听田蚡的,更得听平民百姓的,怎么能写得顺心如意?
吴福又来了,悄然而至的吴福有一点儿惊慌。
刘彻说,有什么事儿?说吧。
吴福说,皇上,李广利的三万兵全军覆灭,李广利本人也降了匈奴。
刘彻站起来,很愤怒,司马迁能看到他咬牙。李广利怎么会降,他为什么要投降?三万兵马就没有一个人回来吗?
吴福说,三万人被困在沙漠,没有水喝,喝马尿,宰了马匹喝马血,最后是给匈奴一个个扯着拽出了沙漠。
刘彻说,李广利没死,他为什么不死?刘彻这会儿又想到了李陵,大汉出征匈奴,打得匈奴远远躲避,但大汉也折了几员猛将,李陵降了,李广利也降了,一个是他最亲信的将领,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的哥哥。李广利怎么会降了呢?
司马迁发现皇上并不感到意外,三万兵马深入匈奴腹地,作战几个月,最后只能投降,这也是李陵的命运。司马迁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刘彻说,你跟我去,看李夫人。
李夫人哭泣,身子抽动,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骨轻的缘故,还是太多悲痛。她跪下说:我哥哥对不起大汉,我也对不起皇上。她令刘弗陵跪在一边,也哭。
刘彻就笑,说,这是李广利的事,跟你无关。
刘弗陵问,父皇,舅舅投降,是不是很不光彩?
刘彻说,是啊,只是他没法子了。
司马迁知道皇上不愿意发兵,没有持续跟进的援兵,没有粮草,李广利只能失败。这是意料中的事。
刘彻安慰了李夫人几句,说,今夜我就住你这里。
司马迁又不得不看他与女人的亲热,女人的头枕在刘彻的身前,嘤嘤泣泣地哭,哭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是坚持着一种态度,表明对男人的依赖与期求。
刘彻喃喃地说,别哭了,贰师将军也是很勇猛的,败了就败了,反正我也不想杀你家人的头,更不想伤害你跟弗陵,你放宽心些。
李夫人想着哥哥,李广利对于宫闱事的熟稔与他对李夫人的教诲,使得李夫人在宫中占据了不败之地,如今李广利不在了,她还能重邀旧宠吗?
刘彻说,好好照顾好弗陵,你让他去一趟淮南王刘安的府第,要刘安教教他。
李夫人喁喁耳语,皇上,我也老了,做不得你的宠爱了,你喜欢那些女孩,他们能对皇上好,皇上就快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儿。一边说,一边流泪。
刘彻笑说,你会用盐,还会用羊车,你才有滋有味。一说起羊车的旧故事,两人有说有笑,也许有一天,宫内就再也没有羊车了,他们也不会再提羊车了,羊车就像一股轻尘一般烟消云散。岁月是一把刀,能割断云雾,割断生命,割断你的至爱,割得你很痛。
司马迁不喜欢看皇帝与女人亲近,刘彻也知道他不喜欢看,但又偏偏要坐在这里,让他看。刘彻对司马迁说,让你看看朕的美人,你就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做帝王了。刘彻要李夫人起身,只着蝉翼衫袖,曼曼而舞。刘彻把自己的两手放在桌案上,让李夫人来为中书令舞蹈。
刘彻命李夫人站立觯上,沿着觯沿而舞。舞者无心,悲哀而歌,听者有心,漫不在意。他不在意李夫人的悲痛,悲痛只是她自己的,舞与刘彻的心不相谐。为什么要看她的舞呢?这近乎于要看司马迁怎么承受那“蚕室”的苦刑,近乎要看李陵母亲如何吊上房梁,司马迁几乎不能喘息,看着李夫人,对她充满同情。
李夫人慢慢舞着,眼中有泪,李广利成为她心底里的影子,许多时日徘徊不去,她的心里、眼前都是哥哥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的身影。她苦吟,也舞蹈。她的心痛与刘彻无关,刘彻正满足着他自己的一个估计,他想到了,李广利大败,但他为什么不死呢?他与李陵一样,投了匈奴,他不死,这让刘彻很遗憾。
司马迁想告诉李夫人,舞蹈就不必了,你只要坐在那里,好好问一问皇上,问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派兵去接应李广利?为什么把好好的三万兵派去匈奴,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全军覆灭?但他说不出,无法说出帝王的王道是如何奸狡、如何认真地摧毁一个人。
李夫人问,皇上,能不能不跳?
刘彻笑着说,跳吧,跳下去,你高兴起来,就会忘了你哥哥。李夫人说,我忘不掉。就流泪。刘彻说,我以前也忘不掉,一直记着我母后,我忘不了她,她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没死,夜里睡梦中总是想着她。后来忽然有一天,母后没了,再也不来了,夜里梦中醒时都再也记不起她来了,这可是真的忘了。你能忘了李广利,你得忘了他,我也得忘了他。
李夫人哽咽着说,是,我要忘了他,我一定要忘了他。
刘彻命令司马迁去向太子戾报告李广利全军覆灭的消息,并要他听听太子对这件事怎么说。司马迁走出来,正遇到东方朔,他说,皇上要我对太子说李广利降了匈奴,听太子怎么说。
东方朔说:很难,不管你怎么说,都说不明白。
司马迁问,我能不能帮太子?
东方朔说,你无能为力。
司马迁很少看见东方朔正经起来,东方朔一正经就意味着灾难要降临,意味着一件事非常棘手,一筹莫展。他看着东方朔,东方朔也看着他。历史与智慧给不了现实以任何帮助,两个人只能默然相对。
太子戾说,太可恨了,李广利竟然投降了匈奴,看来父皇说得对,当初父皇杀李陵全家,我就不愿意,还真是有人学他。
司马迁不语,太子的智慧真的太难与刘彻相比了。
太子戾又说,中书令大人,你看我要不要去见父皇,对他说一说,要他别怪罪李夫人,别责怪弗陵弟弟了?
司马迁心中叹息,太子老成,老成就是愚笨,直至这时他还看不到危机,以为李广利一降,刘弗陵会受责难,这想法真是愚蠢。但又旋即释然,就是他自己,要是没有东方朔点拨,他也看不透其中玄机,也弄不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派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他没法对太子说什么,就说,皇上这会儿正不舒服,太子还是不要去见了吧?要是太子想去,去见见李夫人和弗陵王子,那是最好。
司马迁回来了,刘彻问他,太子都说了什么?
司马迁说得详细,但面无表情。司马迁觉得自己近来也学会了奸猾,有时扪心自问,就检讨自己,是不是学坏了?其实也不是,世道是坏的,人心也就是坏的,他就不能不坏起来。
刘彻沉吟了许久,就问:司马迁,我派李广利率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你怎么看?
司马迁假装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皇上,我要写史,就会指责你,说你这一次对匈奴用兵,是劳而无功,劳民伤财。
刘彻很满意这个回答,他说,好啊,你就这么写,我的心很宽阔,你写我的错失,这是事实,我不会怪你。

第十七章

刘彻决心要杀郭解。原本刘屈氂是愿意杀掉郭解的,他认为郭解这么张扬,明白地向大汉挑战,该坐大不敬罪。田蚡不愿意杀郭解,他认为像郭解这种人,是不该杀的,让他自生自灭就可。可这回在朝上,两个人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变。
刘屈氂说,就把郭解关在狱里,关他几十年,让他坐牢,也不杀他,也不释放,郭解的影响就会小得多。
可田蚡态度激昂:不可!郭解是一头猛虎,猛虎在山里,你不必管它,它自有活食可吃。可你把它监在陷阱中,它天天嘶吼嗥叫,声震数十里,搅得周围人心不安。皇上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派人去狱里悄悄地把他弄死。让他一死,所有与郭解有关的麻烦,就都没了。
司马迁想说话,觉得他们用权谋来做事、杀人,岂不是草菅人命?但想想,就一句话也没说。
刘彻问,张汤,你说怎么办?
张汤说,杀郭解是早早晚晚的事儿,但不能杀了之后,让人觉得你没理。不如派人去轵县调查,查一查,郭解在那里都做过什么?只要他有违法、犯罪之事,那时回来杀他,有根有据,再诏告天下,就不怕有人滋事。
刘彻说,好。
轵县的地方官接待使者,并在席上宴请当地富户、豪绅近百人。专案使者说,朝廷要我来,就是要查一查,郭解在轵县都有什么罪行。如今郭解给下狱了,他所犯大罪,朝廷要一一向天下人公告,再杀他,就是罪有应得。
一个豪绅说,郭解是大侠,在轵县从不与人相争,有一回我的车跟他侄儿乘的车相撞,撞坏了车轴,两人争吵。回来后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可郭解听说了,亲自赶到我家,送来美酒整羊,向我赔礼,并当场在我庭院里打了他的侄儿二十杖。你要说罪行,这就算是罪。
另一个人说,我破产了,店里的陶罐因为做得太差,积了整整几千只,没人来买,我要破产了。我正想用木棒打碎所有的陶罐,郭解来了,问我为什么要砸碎陶罐?我说原因,这陶罐没做好,用它装水还渗,有什么用?郭解站在我店门前,对围观的人大声说,你们听着,我可是找了多少年也没找到渗水的陶罐,你们知道渗水的陶罐有什么用吗?众人都笑,真不知道渗水的陶罐有什么用。郭解就拿了一只陶罐,装了半罐水,提出来说,谁常去河边顶水回家?围观的女人都说自己去过。郭解指着一个漂亮女孩说,就请你来顶一下。郭解在陶罐下垫上一圈布巾,女孩顶着水,袅娜而行。郭解说,看看,陶罐渗水,多凉快啊,下面的布巾又被渗湿,天再热,你也感到凉爽。这种陶罐我家里要,给女人顶水用,我买一个。围观之人人人掏钱,把钱扔在店门内,抢着抱一个陶罐,乐呵呵地走了。我的店开下来了,一直开到今天,没有郭解,就没有我的今天。
众人多讲郭解的好处,专案使者有些不耐烦了,在座的儒生许甫忽然放声大笑,众人惊愕。许甫说,人不知道,以为我们在这里聚会,是专说郭解的功德呢。我就不明白,郭解在轵县比父母官的权利还大。有了大事去找郭解,就能解决,这岂不是以奸巧违犯公法?这很正常吗?就像你那一批陶罐,既是渗水,就是残次之物,就不能用。郭解花言巧语让人们买你的陶罐,把你的错误、过失分担了过去,从此你不就可以卖渗水的陶罐了吗?这种专以奸巧违犯公法的事,都是郭解做的,这种人是轵县的祸害。
专案使者问,依你看,郭解没有杀人,能判他一死吗?
许甫大声说,怎么不能?有的人不杀人,但他怂恿别人杀人,纵容别人杀人,这种人更该杀。
没人再说话了,说要杀郭解,没一个人肯出声。当天夜里有几个豪强冲入儒生许甫的家,杀了这个儒生,并割了他的舌头。他们说,你这个人死了,也不必长舌头,你的舌头专门说些害人的话,留着它也没有用。
司马迁拿到了专案使者的奏折,看到儒生许甫被杀,又被割了舌头,就长叹:郭解这回只能一死了。他问东方朔,还有什么法子能救郭解?
东方朔说:郭解不死,皇上无法安寝。
八年前在狱里见到郭解,往事还在眼前,郭解所作所为,总是影响着司马迁。他豪情任侠,令司马迁钦佩,如今他真无法救郭解,只能用文人之心,去耍一次小小的伎俩,把专使的奏折放在刘彻桌案的最下面,存一个侥幸,就是刘彻看奏折太多,太累,忽略了这个一折子。
刘彻还是看到了这个奏折。
刘彻一摔竹简,大呼:混蛋,混蛋!
司马迁忙过来看。
刘彻很激动:总有人给他做事,总有人帮他杀人,他走路有人欢呼,他渴了饿了有人送酒食。郭解怎么这么威风?你看看,还有人为他杀人,只要有人说郭解一句不是,就性命堪忧。他凭什么?杀了人还割舌头,太过分了,给我叫刘屈氂、田蚡、张汤来。
无话可说。也无须为郭解辩解,问题是怎么做。
刘屈氂说,杀了他全家。
田蚡说,灭族。
张汤说,要想清静,就在狱里杀了他。
司马迁很想说话,想说“明正典刑”这四个字,哪个字都不可或缺。你偷偷杀人,就不是光明正大。你暗自用刑,就是不依刑律。你杀人用卑鄙手段,怎么能有浩然正气?一个国家行事苟苟且且,怎么能行?但他不说话,不能说话。
刘彻一直不语,这时说话了:我说的不是郭解,大汉天下有多少个郭解?地方豪强一个个势力强大,生杀予夺,胡作非为,有了他们,大汉天下还有什么王法?这些人比匈奴单于还可恨。你们听着,大汉天下,全国上下,替我把这些人找出来,一个也不放过。只要他是在地方做豪强,作奸犯科,输打赢要,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处死。你们给我运运劲儿,从上到下都给我运动起来!
司马迁不明白“运动”这个字眼,他不知道后代人会把这个字眼演绎成一场场浩劫和一轮轮迫害。只要有人运气,有人动手,有人动作,就会有人遭殃,有人死亡,这成为中国独特的人文景观。但是司马迁能够明白地觉察到,刘彻这一句话说过,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地方官员也会趁机敲诈勒索,把一些富豪人家弄得倾家荡产。他钦佩郭解,觉得郭解有骨气,有人格,敢同皇帝抗争,敢同官府作对,行事正直,不苟且,是个真男人。
刘彻心里也明白,只有郭解这样的人才不怕死,做事让人从心底里佩服。司马迁喜欢窦婴,但窦婴也有弱点,窦婴在失势时曾经宴请过田蚡,企图与田蚡修好,但田蚡不是一个大度之人,不会不念旧恶,窦婴的两次宴请,都弄得不欢而散。他也让司马迁看到了,即使像窦婴这样的人物,也有谄媚讨好的本性。世上只有郭解才是真男人,是顶天立地的人。
刘彻这天晚上心情很好,入夜了,也没有去内宫歇息,他命司马迁与他坐在一起,两个人说些闲话,喝一点露酒。夜色很浓,皇宫又很静,没有音乐,没有奏章,没有烦心的国事家愁,人性的温馨就浮泛在酒里,流淌在血液中。
刘彻悄声问:你见过郭解吗?他长什么样儿?有帝王之相吗?
司马迁说,一个小个子,挺瘦,总喜欢穿粗布短褐,脸色总是很平静,不骄不矜,不做作,不夸张,说话风趣,敢担当,是个血性男人。
刘彻想了好久,说:还是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揣摩过哪个人长什么样子。
也是的,他不用揣摩。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就成了他的奴才,他不必揣摩奴才。一个女人被送进宫里,就成了他的女人,他不必揣摩他的女人。可他总想这个郭解。用宫里人去比较他,他像谁呢?像吴福,一张胖乎乎的大脸?还是像东方朔,一双灵活闪烁的眼睛?还是像张汤、田蚡,长着长长的山羊胡子?
想不出,实在想不出。刘彻斜躺在榻上,枕着凭几,听司马迁讲郭解的故事:有一回,一个地方官贪墨许多珠宝,就想把那个主人下狱害死,郭解来了,上堂喊冤。这官就大堂问案,郭解做什么事儿,总是有许多人跟着起哄,因为他一弄什么事儿,既解气,又好玩。
郭解说,他要告的就是那个下狱的人。
官儿一听就乐了,好啊,告他好啊,有死罪才好呢,说吧。
郭解说,这人呢,不好,心眼不好,他害了我不说,还想害大人。
官儿说,怎么回事儿?你说。
郭解拿出一张长长的绢帛,叫人把它挂在堂前,绢帛上画着一对玉璧,还有许多古物,周鼎什么的。
郭解说,这人拿了这些东西,说卖给我,就收了我的钱拿走了,一共有两对玉璧,一只古鼎,还有一些东西,你们大家都看清了吗?
堂前的众人都跟着吼叫,看清了!
郭解说,他卖给我了,这会儿又说,都送给大人了,这就不对了,大人是大汉朝的清官,绝不会要他的珠宝,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呢?他这是陷害大人,他说大人拿了他的东西,一定弄出个罪名来砍了他。大人要是砍了他,那些珠宝归大人可就是真事啦。这也没什么,大人只要把他拿我的钱给我就行了,一共是五十万钱。不过,我知道,大人是没收了他的珠宝,怕他不还我钱。他要是还了我钱,大人就会放过他,还了他的珠宝,是不是?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那个地方官当场放了人,还了珠宝玉器,还假惺惺地说,要那人当堂还郭解五十万钱。
那人惊愕,他不欠郭解什么钱呀?
郭解笑着说,我那天在你店里,打破了你一件陶器,赔了你三十钱。我出来一问别人,你那陶器就值二十五钱,你多要了我五个钱,现在你就当堂还我五个钱。
那商人真就给了郭解五个钱。郭解对地方官笑着说,你听差了,我当时说,我是花了五个钱,买了他的东西,不是五十万钱。我是穷人,没那么多钱。那地方官又气又恨,可他拿郭解也没办法。
刘彻大笑,说:好,好,真是好法子。你看这个郭解,他行事是不是像我?司马迁一叹,不敢评说,不愿把刘彻与郭解说在一起。但他最后看刘彻瞪眼等他说话,就点头说,有一点儿像。
刘彻说,他像我,他真的像我?他真像我。他说,我怎么也得看一看他,你说我去看看他,会怎么样?司马迁想不出他与郭解相见时会如何,但他想那一定会很有意思。他说,或许皇上会去看他,他会对你说真话,要是这世上有一个人肯对你说真话,那个人就是郭解。
刘彻醉心于他与郭解的见面,他说,我要见他。我告诉你,我早先最看重的是卫青,他与我天天在宫里耳鬓厮磨的,我同他趴在地图上,看哪看,看匈奴,看大汉,终于把匈奴看得衰弱了,把大汉的土地看得扩展几近一倍。我后来看好霍去病,他像我,性格脾气都像我,说话直,不拐弯,宁折不弯的脾气,可他死得太早了。再就没有谁像我了,你说郭解像我?
刘彻很兴奋,他想见郭解。
刘屈氂说,他要去见一见郭解,家里人劝他,你是丞相,不能去见那个犯人,你要知道,皇上最恨的人就是郭解,你见他,说不定会给你惹上大祸的。刘屈氂笑了,说:胡说,祸是惹上的吗?你有大祸,躲也躲不过,要没有大祸,栽也栽不上。他就去看郭解了。
郭解看他,说,我认得你,你是丞相刘屈氂。
刘屈氂说,是啊,我来看你,想告诉你,你一家人,还有你的那些豪强朋友都完蛋了,皇上下了决心,要宰了你们这些人。不是豪强不出头,是非皆因强出头啊。
郭解不语,他不怕死,他一家人可能都死,留下一个儿子不死,他郭家就有后。刘屈氂说,我来找你,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儿。郭解说,你跟死人谈后事,是不是有些白费工夫?
刘屈氂说,不是,我要告诉你,大汉天下有一忧,那就是有一个混蛋,他会坏了大事的。郭解知道他说的是谁。
刘屈氂说,我知道,你与他有来往。
郭解说:我明白你要干什么,我不会帮你。你怎么不懂得,有那么一个人在,我就死后也可能安心,有他,就有人活得倒霉,是不是?
刘屈氂说,你错了,你得帮我,帮我治这个人,你死了,还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活着,有田蚡他们就性命堪忧。你不在乎吗?再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在朝上田蚡一力主张要在狱里悄悄宰了你,悄没声儿地杀了你,你信吗?
郭解说,我信,我明白,我一入监狱,就只能一死,最盼我一死的就是田蚡。他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吗?我早就知道,我不入狱,田蚡就会为我说好话,我一入狱,田蚡就会急着杀我。
刘屈氂拍手说,是啊,你就能容他这么害你?
郭解说得很平静,田蚡一定会害我,可我不会帮你害田蚡。
刘屈氂说得慷慨激昂:错了,我错了,我一直以为郭解是个大侠,是是非非看得清,谁料到你竟然这么不知是非。田蚡是什么?他是罪人,二十来年黄河几次决口,淹没几省良田,数十万人无家可归,都是因为田蚡。他为了保住封地鄃,挖开了黄河别处河堤,淹死了多少人?你郭大侠不除掉他,死了能瞑目吗?
郭解坐下来,像老朋友似的,对刘屈氂解释,豪强,豪强,知道什么是豪强吗?你有钱,有势,不算豪强,只有朝野勾结才能出豪强。朝廷这里一有个风吹草动,豪强就未卜先知,凭什么?不就是因为有田蚡这样的人吗?你以为豪强喜欢什么人?不是你刘屈氂,不是那些战战兢兢只看皇上脸色的人,我们喜欢的是田蚡,敢贪,敢占,敢说,敢做。
刘屈氂叹气说,我明白了,田蚡不死,就会有郭解。
郭解大笑,不错,你总算听明白了。不过,我也猜透了,你也不敢做什么,你怕田蚡,想保住你这条老命,就得跟田蚡糊涂事,糊涂做。
刘屈氂叹息说,我小看你了,从前总以为豪强就是不讲理,就是一根筋,没想到你这么有见识,只可惜,你要被处死了。你会被灭族的。我会告诉张汤,让他好好照顾你。
田蚡告诉张汤,他要去看郭解他说。你要好好安排他,郭解这人是个人物,我不喜欢他,但我敬他。你安排一个时间,我去看他,为了大汉,我也得去看他,我要劝他少生事,临死之前别惹什么事,省得皇上烦心。
张汤说,好,请太尉晚上去吧。
田蚡准备了酒,与郭解对饮。田蚡说,我很想来看你,但不大方便,你应该走得远远的,鸟飞出了笼子,为什么还要飞回来呢?你该不露面,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你就改个姓,姓京啊,姓子啊什么的都行,就是别姓郭,你又回来了,很麻烦,皇上想杀你,我也救不了你。
郭解饮酒,只看着田蚡,不说话。
田蚡说,你还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郭解还是不说话。
田蚡就说,刘屈氂来过,他都说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郭解笑了,笑得很爽朗,觉得有些好笑,就对田蚡说,刘屈氂说什么,不大方便说吧?
田蚡假作不在意,说,好了,他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一心要杀你,惦念你好多年了,谁也无能为力啊。田蚡心里琢磨着,郭解不肯说,刘屈氂的话就一定很重要,只是怎么样能让郭解说出来呢?
两个人就喝酒。田蚡说,我今天晚上来,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人活在世,要么你就活得像条狗,要么你就活得像个人,像条狗的家伙我见得多了,有的人模狗样的,看上去像人,一到关键时刻,腿一软,手一哆嗦就变成爪子了,身子就趴下了,还冲你直点头,叫几声,真是条狗。就说那个老窦婴,跟我较一辈子劲,我梦里想他,醒时恨他,连槽牙都磨平了,真惦念他呀,可惜最后他还诞脸儿来府里给我过生日,真他妈狗性不改。就你郭解是条汉子,是个人,我是真服你。
酒越喝越厚,话越说越稠,黏黏糊糊,真像是好友。
郭解喝醉了,说,你整天说别人是狗,你田蚡才是一条癞狗,刘屈氂是一条老狗,你两个是狗咬狗,一嘴毛。
田蚡拍手大笑,你猜怎么着?我咬他,一嘴毛,咬不着,他不跟你真咬,一咬就跑。他咬我,是不敢咬,我一龇牙,就把他吓跑了。我跟你说,人活在世,你得会看眼色,看周围。要是有人站着,人多,你就站起来装人;要是都四条腿趴着,狗多,只有那么一两个人站在狗群里,你还装什么人?早晚不给狗撕了,扯了?你赶紧趴下装狗,人家叫,你也叫。这就是为人之道,也就是人道,其实什么他妈人道,说穿了这也叫天道、王道、人道、狗道,人活着,就是混一个活法。
郭解说,我有点喜欢你,刘屈氂要杀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田蚡这一夜想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刘彻对司马迁说,不行,我一定要去看郭解,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一个人陪着我去。
这天夜里,刘彻换了衣服,带着二十多人,从后宫门出来,去廷尉府监中看郭解。刘彻要司马迁去雇一辆车,二十人跟在车后步行,一行人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廷尉府。到了廷尉府前,刘彻才想起来,要是不找张汤,就看不了郭解。
刘彻对司马迁说,不去找他,你们去买通看守,就说是郭解的朋友,要进去看他。
司马迁来到狱前,他怕被人认出来,就让别人去贿赂狱卒。过了好一会儿人才回来,说,不行,不让见。
刘彻说,就往里闯。几个人往里闯,就见张汤出来,大声喝问,是什么人,敢闯大狱?!
司马迁凑上去,说:是郭解郭大侠的朋友,想去看看郭大侠。
张汤看着司马迁,知道是皇上来了,又不想明示身份,就说,这是监狱,怎么能随便看?你要看人,也得拿钱,按大汉的刑律,重要的刑犯入三十万钱可以免死,看一次怎么也得一万钱。
刘彻从衣襟上解下来玉璧,说,这玉璧值十万钱,就送与大人吧。
张汤接过,带着人去狱中。
郭解仍坐在狱中饮酒。
张汤过来说,郭解,有一个人自称是你的朋友,要来看你。
郭解说,好。
刘彻站在门前,看着郭解。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如果走在街上,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郭解,长得其貌不扬,小小的个子,没什么神奇、特殊之处,与街上的佣工、农夫一样,很是平常。一刹那间,刘彻感到失望。他是郭解吗?那个让他惦念着的、嫉妒着的、仇恨着的郭解,就长成这么个模样?刘彻上前施礼,匆匆比划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听说你下了大狱,要来看看你。看看牢房,有很厚的铺草,沿着狱栏边放着许多酒瓮,郭解正在饮酒。刘彻问,能不能跟你喝上一杯?
郭解把小案捧起,端到栏杆前,与刘彻对栏而坐,说:好。
刘彻就跟郭解对栏而饮。他是一个老人了,一生经历了许多生生死死的大事,可真莫名其妙,这会儿跟郭解在牢中对面而坐,屁股下垫着铺草,对着面饮酒,心里竟然有些激动,平添上来一份豪情。
司马迁想,皇上或许会叫人去弄一些菜,他还从来没见过皇上空饮,但刘彻没出声,他跟张汤都只能在一旁侍立。
刘彻说,你饮酒不吃东西,会伤胃的。
郭解笑着说,饮酒时,伤哪儿都不要紧,只要不伤心。
刘彻说,伤心时我也饮酒,就用酒浇着心,酒能治伤心。
郭解说,对。
他从铺草上扯下来几根草茎,放在桌案上,是稻株,上面还有没打尽的稻粒。郭解说,我曾经跟人喝酒,用竹叶下酒,喝口酒,吃一片竹叶。喝酒的是人,吃竹叶的就不是人了,是马,是牛,是驴,是羊。你能跟我饮酒,不吃菜,只吃稻粒吗?
刘彻笑一笑,说,我老了,吃下稻粒,不消化,会生病的。
郭解说,人吃五谷,都吃谷壳子,那是早先年的事了,后来就不吃谷壳了,其实吃一吃也没什么。
刘彻大笑,说,好,好。就喝酒,吃稻粒。
两个人喝得半醉,郭解问,你为什么来看我?
刘彻说,你帮过我,只是你不记得了。
郭解笑一笑,他从来不问,只要不记得,就算没帮过那人。
刘彻说,你要死了,没人能救你出去,听说要灭你的族,还要诛灭天下豪强。
郭解笑笑说,听说了。
刘彻问,你不怕死?
郭解鄙视一笑,不屑谈生死,从小他就死过几回了,这一生总是有人想杀他,能活到四五十岁而不死,已经很造化了。
两个人喝酒,说着话。
刘彻说,这么喝酒没趣,我讲一个你的故事给你听,然后再喝。
刘彻就讲,讲郭解在茂陵种地的故事。他问,周围有那么多人看着你,你一个人种地,想什么呢?
郭解说,想早点种完回家,省得有人要跟你说话,太麻烦。
两个人笑。
郭解说,你来看我,就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我的朋友,你那么知道我,我就不能不知道你了。我不讲你的故事,虽然我知道你的许多故事,我只唱一首你写的歌给你听。
刘彻很惊讶,他凝视着郭解,不知道郭解会唱什么歌,他写过歌吗?
郭解站起来大声唱:
大河浩荡啊河水翻卷,
北渡乌水啊流畅也难,
拿来木桩啊钉牢河上,
河神沉默啊木桩固立,
木桩固立啊庶人受苦,
河岸萧条啊用啥治水?
……
郭解有武功,两手扶着监栏,慷慨悲歌,声激牢狱,绕梁而起,似乎把刘彻带回十二年前。那是黄河边的一战,就是这一战,十余万大军治河,堵住了瓠子决口,使河水不再淹河南。又在河北修了两条渠,这一次大胜,在河堤上筑了一栋宫殿,起名“宣房宫”。于是两楚之地,河南、皖北、苏北没了水患,大汉天下最强大的时候,就是那一年。
“负薪塞河”是一个壮举,司马迁流泪了,他亲自参加了千军万马战黄河那一战,这首歌就是汉武帝刘彻亲手写下的。那是司马迁做太史令的前一年,那一年他三十七岁。
刘彻凝视郭解,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郭解说:你是皇上。
刘彻放下手中的酒杯,说:是我要杀你。
郭解说,不杀我,你寝食难安。我知道你是皇上,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说假话?
刘彻说:我从不说假话。
郭解问:你说你该谢我,谢什么?
刘彻说:说了你也许不信,你杀那些贪官污吏,我也想杀;你杀他们,是帮我的忙。

第十八章

这一天很不寻常。
决定杀死郭解,还要把他送到茂陵去转一圈儿,在茂陵处死他。这是刘彻的决定,任何人也无法违逆。张汤请北军使者任安带三万兵,先用一万占住茂陵周围的隘口、山脚,再用一万兵看守入出茂陵的主路,又用五千兵一层层围住行刑台,最后用五千兵押解郭解。
早晨天一亮,长安城就变了,刘彻从宫墙向下看,大吃一惊,满城皆白,连树上都披着白色丝纱。角楼、街头都垂着吊唁的纱球,人们站在街上,穿着素孝衣服,手举香火,等着送郭解。不独是受过郭解帮助的人,就连那些与郭解素昧平生的人,也都愿意送他一程。
押送郭解的刑车从廷尉府出门,路边跪着的男男女女大声地喊着:轵县郭解,轵县郭解!把手中的花扔向郭解,花散落在路上,车轮碾轧着花,碾着人们的心意,向茂陵行进。八十里路的两边都站着人,有的人随着囚车送郭解,一些人接受过郭解的帮助,决心一直送郭解上路。有人在路边高喊:郭大侠,喝酒啊,抱起酒罐,用力一掷,酒罐摔破,囚车轮上就沾满了酒香,酒气就随着车轮滚动,直行八十里。
郭解两手扶着囚车车栏,眼也不眨地望着人群流泪,不吭一声。
刘彻与司马迁站在宫墙上,他很生气,他的生母王太后逝世那一天是举国哀痛的日子,他曾经想把长安城弄成一片孝素满城哀声,但他做不到,长安城还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忙忙碌碌的生意,早出晚归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儿,不与他一起哀痛。可这个郭解算什么?整个长安城皆染雪色,如同刘彻小时见过的那长安城几十年惟一的一场大雪。郭解为什么这么有人缘呢?他真的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吗?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为什么这么张扬?
司马迁想对刘彻说,天下庶民是水,是黄河之水,是大海之水,而君王只是一条船,你要让水推着你的船走,不能让水淹没了你的船。水很柔顺,可一旦发怒,比刀剑还猛。历代帝王渐渐地忘了,水是最凶猛的,恐怕只有治过水的禹才明白“水火无情”这一句话为什么先说“水”。司马迁说,很多人恨,恨贪官污吏,恨富人骄横,恨官兵欺诈,他们来送郭解,就是因为有“恨”。
刘彻沉思着,认为司马迁的话有道理。郭解的死是对他的示威,李陵在,他就会去为郭解送行。李广利在,他也会去。就是窦婴、灌夫也会欣然前往。就是眼前的司马迁,你要让他随自己的心意,怕他也会去送郭解。那么,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能够与郭解亲近,就跟他日渐疏远了呢?
刘彻问,要你是平民,去不去送郭解?
司马迁不敢抬头看他,说,我去。
送郭解的人想出了一个主意,把身上的粗布系带解下来,一条条结起来,悬挂在囚车上,顿成了长长的挽带,人们就上来扯着囚车。兵卒们紧紧地护着囚车,怕生意外,长长的挽带上,挂满了手臂。囚车被千百个人挽着,向茂陵而去。就是当初送王太后葬茂陵,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挽棺。有人唱起了《诗经》,这是《国风•秦风》中的《黄鸟》,哀悼子车氏兄弟三人被杀的。人们的歌声低沉、雄壮,挽着的囚车与笔直的道路直射向长陵,如箭矢,缓慢又沉重,歌声低沉哀痛:
交交鸣叫的黄鸟啊,
落在荆棘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
是子车家的老大。
这个人是英雄呢,
百个人也不敌他。
看那墓穴啊,
心真悲凉。
苍天啊,
杀掉这么好的人?
要能替他,
用上百个人也愿意啊。
从长安城北门西角出发,一路车马大道,笔直如箭,直射茂陵,这是刘彻的生命所寄,他与生母王太后有着八十里路的生死距离。王太后一死,便剪断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依赖,剪断了他对生长于斯的大地的迷恋。他成了特立独行的男人,不再依赖女人,迷恋女人。刘彻凝视着,眼看着郭解走向茂陵,一刹那间有点儿后悔,让郭解重走他母亲的黄泉路,而且风光无限,使他有一种挫折感,隐隐地感到失落。他想跟司马迁说郭解,但又不想说。他看到上千人挽着囚车奔向茂陵,明白这是庶民的心,他们情愿把郭解送向死亡,把对大汉的仇恨埋在心底。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人最大年纪能活多少岁?
司马迁说,皇上问的是古籍上所言,还是事实上的人寿?
刘彻沉默了,司马迁是在提醒他,事实是残酷的,他不喜欢司马迁,正人君子是帝王最不喜欢的,甚至比不上东方朔,还会插科打诨,逗你开怀。正经人是最无趣的,除了活得板板正正,还剩下什么呢?
少翁来了。
少翁说,他这回炼了丹,可以给皇上吃了,吃了后就可以长寿,而且可以与神仙见面。
司马迁从不相信少翁的鬼话,这人要刘彻在皇宫内养许多头牛,蒙住牛头,让牛在皇宫里走动,说是这样就不像大汉宫室,有些牛耕于野的气象。后来又说人与牛在一室,可多取仙气,少些富贵、奢华。有一夜,他还让刘彻与牛一起同卧,躺在牛身边,睡了一夜。刘彻先时睡不着,后来太困,就睡着了。一梦醒来,已是天亮。少翁踊跃起舞,神色大动,说是见到了神仙。
刘彻对少翁说,我告诉你,今天我就要见神仙,不让我见,我就要杀了你。刘彻说得很冷酷,神色很疲惫,显得衰老,可能是有些心急,怕自己万一不测,像秦始皇一样,丹药也没熬成,神仙也没见到,岂不是一生遗憾?
少翁说,这么急,恐怕神仙不太方便。
刘彻说,我不急,足等了他一年;今天他不急,我急。到今日午时三刻,你要是不能把神仙给我找到,我就砍了你的头。
少翁只好匆匆去办。他对司马迁说,中书令大人,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急了?神仙又不是我们的家人,怎么是你想见就见得到呢?
司马迁笑嘻嘻地说,你说是今天神仙想见皇上,那肯定就见得到。
囚车进了茂陵,茂陵人全都离开家门,来到陵门外,迎接郭解。从神路起始,一直到茂陵长街,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孩子们骑在神路的石翁仲上,迎接郭解,迎迓心中的英雄,也送别心中的英雄。郭解站在囚车上看茂陵,茂陵是群山,山势如龙,逶逶迤迤、扬头曳尾而去。已是秋凉,山成五花,霜点的树叶便浸了血,眼前就是陵山,刘彻的母亲王太后就埋在这里。
囚车站住了,五千兵卒感到心慌,围观的人不知有多少,人一层挨一层,一双双眼睛怒视着,看着他们把郭解押到陵山前。郭解被放出了囚车,拖着沉重的镣铐,回头看着两个儿子,从另一辆囚车上走下了郭解的母亲与妻子,老母已经年近七十,像郭解一样瘦弱,身子挺得笔直。
郭解跪下,说,娘,你受儿连累了。
娘说,你活得值,看这么多人来送你,送娘。娘说你活得值。
郭解说,娘,儿子背着你。郭解跪下。
老太太说,好,好啊。
郭解就背着娘,两个儿子就扯着母亲,向陵山走去。陵山前的人全跪下了,一刹那,山下的龙尾似乎起伏了,又匐匍了。
刽子手举刀砍人,先砍死了郭解的娘。
郭解向天振臂呼吼:啊———所有的人一起呼吼,茂陵为之颤抖。
刘彻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一声呼吼响在他心底。他轻声说,郭解死了。他张大了嘴。司马迁看到,他的下巴没有了那坚强的咬肌,显得松弛。下巴一拖,人就更显衰老。刘彻这会儿觉得,他已经无法求仙了,像秦始皇一样来不及了,有许多的来不及,使得他无法再做什么。司马迁心里对他有恨,可这会儿感到悲凉,觉得他是那么可怜,再无精力去面对纷繁的世事。
少翁来报说,一切都弄好了。
刘彻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
刘彻说,司马迁你就跟我一起去,人活一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么大的幸运,能见到神仙的。
司马迁问少翁,我去能行吗?
少翁笑一笑,神仙会愿意见你的,你是皇上的心腹,又是写史的史官。其实从远古时起,你跟我是同一路人。少翁说得对,自古以来史官就是主祭祀、主巫觇的。
少翁这一句话是想笼络司马迁,司马迁心里大不舒服,伤了自尊,心想,我和你怎么能成一路货色呢?
三个人进了一间宫室,这里是“牛室”,十几头公牛在室内来回踱步,身上披着锦袋。少翁说,不能声张。几个人只能悄悄地坐在这里,看着烟雾缥缈中来去走动的牛。
少翁忽地在牛中间匆匆来去,脚步轻轻,若飘若飞;忽地站住,大声对一头牛说话,说的话语若蛮若夷,声似鸟啼。
少翁这时过来说,皇上,神仙来过了,说是给皇上留下了书信。
刘彻笑,好啊。神仙不见我,还跟我有书信往来了?好啊,拿书信来看。
少翁指着一头牛,说是在此牛腹内。
命人当场杀牛,果然在牛腹中找到了一团帛。展开这帛看,还真就有字,字有点模糊,但还能认得出。问少翁,这是什么字?
少翁说,这是神仙使用的文字,凡人是认不出的。
司马迁在旁边笑了。
刘彻问司马迁,笑什么?
司马迁说,请皇上恕罪,我才能说。
刘彻说,好啊,恕你无罪,你说。
司马迁说,皇上,这文字,我认得。司马迁真就认得这文字,指出这文字其实只是东夷的一国文字。说着司马迁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一笑,把少翁的脸笑成了猪肝色。
少翁说:中书令大人,神仙做事,岂能开玩笑?
司马迁说,这字恐怕不是神仙写的。
刘彻问,你怎么知道?
司马迁又笑,说,皇上,这几个字上说的意思是“猪狗成群”,说罢又笑。司马迁这会儿真痛快,痛快极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快活地笑过,他是笑少翁一个愚蠢的人,以为蛮夷之言无人能懂,竟然用“猪狗成群”几个字来伪说是天书。他也是笑皇上,弄出这么荒唐可笑的事儿。
刘彻满脸肃然,说,司马迁,你说这几个字不是神仙所书,去找来我看。
寻找罪证是文人的本事。司马迁很快地就从皇宫所藏典籍中找出文景时代蛮夷小国送来的国书,从中画出两个字来,说:前面的这个“猪”字,是说他们愿意送大汉这种家畜,以供肉食。后面这个“狗”字,说他们愿意像狗和马一样供大汉驱使。司马迁说,这几个字不像是神仙所书,是不是少翁自己写的?
少翁这会儿有点哆嗦了。他说,不是不是。
刘彻大怒,说,拿帛来,让他写。你给我照着写,就写这几个字。
少翁就坐下写,写了几遍。拿给刘彻看,果然很像。
刘彻不语,看着屋里的牛,突然觉得有点怪异,这牛怎么不停,总是在屋里奔走呢?刘彻问,你怎么弄的,这牛在屋里来回不停地走?
少翁不得不说,它不走,就打它,它走快了,也打它。
刘彻笑一笑,不看司马迁,不想对司马迁说话,也不想听司马迁说什么。他对少翁说,你今天能不能把神仙给我招来?
少翁嗫嚅着,皇上,神仙他今天不在家。
刘彻笑了,你跟神仙见过面吗?
少翁点头。
刘彻再笑,说,好,见了面一定认识吧?
少翁只好再点头。
刘彻说,来人,把他的头砍了。
少翁叫,皇上,我不能去啊,不能死啊!
刘彻说,不是要你死,是要你去请神仙。
正要把少翁架出去,刘彻又喊了一声,回来。吩咐说,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要让人见着,悄悄地杀了他,埋了算了。
刘彻急忙跑出来,这间牛屋空气污浊,让人无法忍受。他走出来,站在宫殿外,望着长安宫逶逶迤迤的殿群,向着远处茂陵方向眺望,能看见茂陵的山影,群山就像一块巨石般压在刘彻的心上。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彭祖活八百岁,这件事可信吗?
司马迁说:传说而已。
刘彻说:只要是传说,就能给人希望。你就想那可能是事实,你就盼着能做到,盼着会出奇迹。我活不了八百岁,也可能活不了一百岁。你在殿上跪着,喊皇上万岁,心里怎么想?
司马迁能看透皇上的内心,这时刘彻的心最软弱,觉得很无力,也很无助,杀了郭解并不能使他轻松。他像是郭解的亲人一般,关顾着郭解,思念着郭解。他无时不在想着郭解,一旦郭解死了,那一份思念没了着落,心便无所凭依。
刘彻说,传说给人希望,有了希望,才有可能,是不是?
司马迁想说,传说极多,大都是给帝王一个神奇,那多半不可信,你怎么能相信那传说呢?
刘彻说,郭解不像是一个神人,他太平常了,一看就不像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相信人的相貌给人福运这说法,你信吗?
司马迁想到,他小时来探望他父亲的人都夸他相貌非常,是上天给的星宿模样,一定会兴大汉,掌史官大位。但他们可没料到他会成一个阉竖,成为一个不男不女的中书令。他说:我不相信。
刘彻明白,司马迁与他有仇恨,这仇恨就是他被阉割,司马迁永远不会忘记他受过的屈辱。刘彻觉得司马迁的仇恨有点意思,当司马迁执拗地要用典籍和儒学要旨来匡正他时,他就觉得好笑。把司马迁弄成阉人,这不是他的过错,是大汉刑律规定的,是张汤做的。要说宫里的阉人像吴福和那些阉竖,他们来宫中是服侍皇帝的,阉割了他们就是为了侍候皇上,可以勉强说吴福是他阉割的。司马迁可绝不是,司马迁被阉割,与他无关。他有时想告诉司马迁这个道理,但做皇帝的自尊使他不屑分说。凭什么要向司马迁解释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司马迁是他的奴才,即使是像刘屈氂、田蚡那样的大人物,也只是他的奴才而已,他要做什么,用不着向他们解释。
他觉得嗓眼儿有点不舒服,跟郭解喝酒,他只吃了几粒稻谷,便生些感慨。稻谷入嗓眼儿,使他的嗓子受伤,一定是被稻壳弄破了。在他此后余生的日子里,嗓眼里总像有物,吞不下,吐不出。像他这样贵为天子的人,是不该吃什么稻壳的。刘彻要司马迁讲些古人的故事。司马迁就讲许由,说他是一个隐士,常在深山里放牛,尧听说了,就去找他,求他替自己当皇帝。许由不愿意,说尧要自己当皇帝这些话,弄脏了溪水,牛都不愿意喝了,他要把牛赶到上游去喝水。
刘彻说,你想写这个人吗?你会写他吗?
司马迁说,会写。
刘彻站起来,很认真地告诉司马迁,你不该写许由,庶民百姓有一句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许由做过什么?做过官吗?管过人吗?有过让你佩服的经历吗?没有。这世上有一种人最可恨,他什么都不干,却总假装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种人最可恨。
司马迁事后反思,不能不承认刘彻的话有理。假如他把许由写入了《本纪》或是《世家》,他就错了。除了笑话尧,他确实什么都没做,这种人很难说有什么作为。他真就听了刘彻的话,在他的《太史公记》中没有详细地写下许由。
刘彻问:你会写郭解吗?
司马迁说:我写,我一定写。
刘彻说,写他时,别写我。写我时,别写他。
司马迁听清了刘彻的话,这声音很温和,像是劝告。他能看到刘彻受到了震撼,成千上万的人去送郭解,长安城一片哀声,这就是郭解。刘彻不由得把自己和郭解相比,他比不过郭解,人心向着郭解,所有憎恶贪官污吏的人,所有仇视大汉刑律的人,所有憎恨汉武帝刘彻穷兵黩武的人,都喜欢郭解。
刘彻说,你给我讲些郭解的故事。
司马迁讲得很流畅,说话声音不高,但话语很有激情。讲述者被故事感染,沸腾了热血,迸发了激情。轵县人从前不尊敬老人,不喜欢老人。轵县县城外有一条河,河边有堤,郭解就从远处买来了柳树,把它们种在河堤边。郭解每天去河堤边修路,两排柳树中间修出了一条平坦的路。有人想帮郭解,郭解命人在所有的树上都挂上木牌,上写:求告乡亲过路人,此路是为郭解所开,一土一木皆是亲手所为。若有人插手,只能重新破土移树,望能成全郭解心愿,多谢。郭解就自己修好了这条路……
刘彻闭着眼睛,枕着凭几,说:郭解修这条路,是为了让他的母亲来这里看河吧?
司马迁点头,又接着讲:路修成了,人们看到郭解大太阳天背着母亲从轵县走出来,来到河堤路边,他指点母亲看河水,看柳树。微风吹拂,柳枝飘摇,老太太满脸笑纹,满头银发。轵县人很感动。后来又见郭解背着老太太去,以为还是他母亲,一看不对了,这老太太身上衣服极脏,又是一个瞎子。郭解背着她去做什么呢?有人跟着,看他做什么。郭解背着老太太,走在柳堤路上。郭解说,左边是河水,河水很清,很亮,太阳照在头上,不热,是不是?路两边有柳树,是我亲手种的,就晒不到你的头,有风吹来,是不是很凉快?柳枝飘拂,碰到你的脸了。老太太说,我能听见,我能听见,郭解就背着瞎老太太,像背着他母亲一样,在柳堤路上走一路唠叨一路。
刘彻说,好,好。
司马迁说,刘屈氂会说,郭解这种做法乃小术也,使奸巧收买人心,君子不屑为。只做这种小事,会坏了朝廷大度,让你的眼睛只盯在小事上,婆婆妈妈的。
刘彻笑笑:刘屈氂有他自己的主张,他这个人是“蓑衣”。
司马迁顿时领悟了,“蓑衣”这个词一定在刘彻心里存了许久。想想真是恰切。什么是“蓑衣”?看上去臃肿,不便;穿上去麻麻扎扎,你不可能视而不见,它一存在,一上身,就最打眼。但它有用,只要下雨,它就有用。雨浇在它上面,不管怎么浇,就是浇不透。刘彻说的意思是,你交不透这个人。
司马迁说,太尉田蚡说,郭解这种人,净给人添麻烦。
刘彻一咧嘴,他懂什么?!
这天夜里,刘彻几乎一夜没睡,他听郭解的故事,很惊讶,不知道司马迁从哪儿听到这么多郭解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神奇,一个比一个富有色彩。他问司马迁这些从哪儿听来的?
司马迁说,茂陵。
司马迁就讲茂陵,从天下各地迁来的豪强,都是人中龙凤。聚集在茂陵,坐在酒馆里,说人生,讲人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拍案而叹。刘彻说,我也想去茂陵,坐在酒馆里,听别人讲故事,听郭解的故事。你听过别人讲我吗?
司马迁点头。
刘彻沉思,说,别讲了,别讲我了。他有点儿不舒服,不想听别人是如何讲自己的。
刘屈氂问家人,郭解死了吗?家人告诉他,郭解死了,是真死了。一路上有人挽车,比太后送棂还有声势。只是很奇怪,皇上没说要怎样处置郭解的尸体。郭解一死,尸体就放在茂陵山下,如今有两三千人在山上枕苫守灵。张汤和任安带着人在坡下看守,局势很紧张。有人说,要是北军敢上去夺郭解的尸体,他们就跟郭解同归于尽。这两三千人把郭解的尸体放在一个巨大的柴堆上,柴堆四周挖了地沟,地沟后就是一处处篝火,只要北军扑入,就点火自焚,准备与郭解的尸首一起焚烧。
张汤问刘屈氂、田蚡,这件事怎么办?
田蚡说,算了吧,就让他们把郭解的尸体弄走吧,爱埋哪儿埋哪儿。
刘屈氂说,不行,要是他们把郭解的尸体抬回长安,在长安城边或是长安城里埋葬,你怎么办?你是掘了他的坟墓,还是让他们每天闹事?
张汤说,皇上只说处死郭解,可没有说怎么处置他的尸体。但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想要去请旨,又怕刘彻发怒。
吴福告诉他们,皇上心情不好,杀了少翁。皇上一连几日吃不好,睡不着,就是与那几个小妃子在一起,也不能入睡。这几天皇上总是与中书令在一起,跟他说话。
田蚡问:说些什么呢?
吴福说:不知道。
几个人无计可施。
张汤说,还是去见皇上,请皇上下旨。
刘彻满脑子都是郭解,司马迁讲得生动,郭解就像活人一样,活在他的梦里,活在他的眼前。他最苦恼的是,郭解不怕死。面对死亡,没一点儿怯懦,也没有犹豫。最可恨的,是郭解无怨无恨。想想那一夜,他在牢中与郭解喝酒,郭解就该斥骂他,喝吼他,说大汉朝的不是,骂他残暴,穷兵黩武,一心打匈奴,弄得国疲民弱。可郭解什么都没说,还唱了一首歌,这歌是他写的,他几乎忘了,在治瓠子决口时,他率领千军万马,打了一个大胜仗。他不记得了,可郭解记得。
三个人对他说,讲茂陵,讲从长安一直走向茂陵的八十里,讲挽车而行的上千人,讲跪在茂陵前泣不成声的人群,讲郭解的死尸还躺在大柴堆上,讲有两三千人愿随他一死。
刘彻越听越生气,怒火一直涌向头顶。郭解是什么人,凭什么有上千只手上前挽车?那些卑贱的庶民懂得什么叫恩情?郭解做了什么大事,能得人这般爱戴?他打败过匈奴吗?他治理过黄河吗?他兴盛了大汉吗?凭什么这么拥戴他?还有几千人甘愿随他一死?!刘彻大声说:派北军上去,用箭射,射死他们,有谁愿意跟郭解一死的,就让他得偿心愿吧。
司马迁觉得脚底冰凉,他看着刘彻,刘彻很威严。他不是听过了许多郭解的故事吗?他不是也称赞郭解吗?死了的郭解不再剽悍,不再刚健,已成为大汉的一段往事,何必非要它灰飞烟灭呢?他想说话,可是头脑又制止自己。心告诫他,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文人在生死关头,选择保存自己,且一次次使自己降低人格,丧失勇气,终至于把自己弄得面目皆非,持两重性格,反差越来越大。理性的道德的观念上的文人侃侃而谈,理直气壮;行动的事实的生活的文人卑卑琐琐,怯懦徘徊,无所适从。
司马迁终于没说话。
刘彻带着司马迁来到了宫殿西北角,从这里望去,那条笔直的车马大道直射向茂陵。似乎能看见茂陵山下巨大如山的柴堆,能看见那两三千人与郭解一起躺在柴堆上,烈火熊熊,五花山给烧成了巨大的坩埚,上千人被烧没了肌肉,只剩下惨白的骨骼,横躺竖卧,万分痛苦地挣扎在茂陵山下,成为烙印在心底无法挥去的梦魇。
刘彻突然问司马迁,你写《太史公记》,要写这件事吗?
司马迁点头。敢于表态是文人最大的抗争了。
刘彻问,你怎么写?就说我残忍好杀,说我不体恤人情,是个残暴的皇帝吗?
司马迁不回答。沉默也是文人的表态,表示意志上的固守。
刘彻咆哮了:别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你司马氏自诩是黄帝的子孙,也是贵族的后裔,要是你做了皇帝,你怎么办?你也得杀了他,烧了他。不管是成百人,还是上千人,只能焚之一炬!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吗?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皇帝的人性。吴福你带他去。
刘彻的手指哆嗦着,用手指点戳着司马迁,你带他去韩城,去看看那儿的人。告诉他,不许他说一句话,给他换衣服,换成你手下人的衣服。
刘彻走近,说:你要是多说一句话,小村所有的人,全都得一死。

第三卷
第十九章

司马迁心里很悲愤,吴福不由分说就带他去宫内,给他换了一套衣服,这穿戴跟宫里的宦竖没什么两样。吴福说,司马大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千万别说话,只跟着我就行了。你要说了话,那里的人都会一死。吴福扯着他上车,两辆车急冲冲向长安城外驶去。司马迁感到蒙受了巨大羞辱,最大的羞辱来自这一身宦竖的衣服,这让他明白了,穿上这一件衣服,他就是阉竖,说什么中书令,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阉竖。文人的心不由悲愤起来,看着窗外的山坡,秋日的山应该像茂陵一样,呈现一片苍凉。于是,司马迁突然想到了,他能写一篇赋,表明他的心境,这篇赋就叫做“悲士不遇赋”吧。
他吟哦道: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
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
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
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
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
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
天道微哉,吁嗟阔兮;
人理显然,相倾夺兮。
好生恶死,才之鄙也;
好贵夷贱,哲之乱也。
炤炤洞达,胸中豁也;
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
我之言矣,哲已能选。
没世无闻,古人惟耻。
朝闻夕死,孰云其否。
逆顺还周,乍没乍起。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
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这赋是一股愤懑之气,司马迁诵完这赋,心情好多了,皇上只想拿他当宦竖,那就当吧,只要能写完《太史公记》,就受一次凌辱,又能怎么样?
兵卒的箭矢射倒了一些人,他们呼吼着向前冲,两三千个人护住柴堆,渐渐地向柴堆旁退却。死不瞑目的郭解正躺在堆积如山的茂陵之柴上。护卫郭解的人只有一个心思,不许他们动郭解,不让他们带走郭解,不许他们碰郭解一下。
任安呼吼,冲上去,抢下郭解的尸体!兵卒们扑过地沟,冲向柴堆。一个大汉大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这呼声变成了众人的怒吼,几百人围在柴堆旁。那个大汉跪下,悲泣:郭大侠,我们跟你一起走。他用手中的火把点着了柴堆。
北军不再向前冲了,静静地站着,看着。几百人环绕着柴堆,火把都扔在柴堆上,他们呼吼着“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吼声如雷。有人蹦跳起舞,这是来自轵县的一种舞蹈,很像巫史祭祀的舞步,更像古人执干戚起舞。几百人拔掉头饰,披垂长发,脱去上衣,投入火中,然后又脱去他们的下衣、鞋子,甩向火堆。赤裸的男人颇野性,极冲动,声吼若雷。他们向郭解志哀,愿生命与郭解同在,愿灵魂与郭解同去。吴楚之地的哀歌唱起,像是招魂曲,像是勇士的挽歌,几百个人跳着,踊跃再三,回身自如地跃入火中……
北军使者任安一向以为他手中的剑极有威力,但他的手麻木了,血好似不再流动,几百人自焚,情愿追随郭解,使他瞠目结舌,知道自己的血比这些人冷,没有那不死的灵魂,不屈的身躯。他后来向司马迁说,那一瞬间的感受无尽,有不尽的回味,每一个跃入烈火的人一瞬间扑旺了火焰,身体变成火红,在火中波动,能听见啊啊的吼声,吼声直震心底。
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骨殖都找不到,上千人凝成了不屈的灵魂,浸入茂陵的土地,只给茂陵留下一大块灼伤。茂陵不记忆伤痛,明年春雨一浇,春草丛生,这一片伤痛就会变得无影无踪。
刘彻非常愤恨,恨郭解,恨司马迁,恨一切人。这会儿他要寻找一点儿爱,找谁呢?李夫人的笑变得小心翼翼了,躲闪的眼神表明她心中膨胀的欲望。卫子夫的眼光是忧郁的,她感觉到自己所居住的未央宫一日比一日寒冷。去找谁呢?几个小妃子与刘彻同床异梦。有一夜,一个小妃子竟向他喋喋不休地讲如何放风筝。刘彻想明白了,他必须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行令博望侯张骞。他吩咐要人易服,跟他夜访张骞府。
车马很快,一出长安就向龙门山驶去,一直奔向韩城。进了韩城又绕过城角,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吴福说,到了,司马大人,请你记住,不能说话。
吴福进了一户人家,看到屋里有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有一个年长的老人正在教男孩读书。吴福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就问,问些柴米油盐的杂事,说起来米有人送,柴有人砍,孩子也大了,有人教书。
司马迁有点惊讶,这些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就又到了另一家,也差不多,女人、孩子,只是没有教书的老者。再到一家,仍是如此。
吴福领着他进了最后一家。这家不同了,有四五个男人,都身强力壮,问:吴总管来了?像很亲热。吴福就问,问几个女人、孩子过得怎么样?几个人说得详细。吴福说,好啊,好啊,像是这几家的主人。
司马迁对这些没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他来看这里。
吴福领他出来,站在村边,问他:都看见了?
司马迁点头。
吴福说,这是一个小村子,也是一个新村子,村里的人只有两个姓,一个姓同,一个姓冯,听明白了吗?
司马迁走了两步,忽地一下子像给人扯紧心弦,心就猛烈地跳起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文人是敏捷的,同与冯这两个字离他很近,近在咫尺,蓦地又好像回到牢狱之中,有旁观者,那是血性的李陵家人。有女人,那是如山一般盘腿静坐,如峰一般露出双乳的女人,她们围绕着司马迁,给雄性的男人以诱惑。他就在那一夜夜里回到了远古,找到了他是黄帝子孙的足够依凭,勇猛,剽悍,刚强,淫欲。他把那些天与眼前相比较,顿悟到了什么,转身向回走,他要细细地看,那三个女人是不是依稀旧模样,看看那三个孩子,真该好好地看看那三个孩子。
吴福拦住了他:你要对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必死。
坐在车上的司马迁浮想联翩,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事实存在。他与那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忘记了三坟五典,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大汉,只记得他是男人,生殖是男人的本能。他没看见那三个孩子时,对生命持一种鄙弃的态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现在不一样了,那是三个孩子,姓同,姓冯,长得很好,还有人教他们认字,读书。心里绞着各种滋味,想着皇上,这会儿心里就不只是愤恨了,文人的心性慢慢地就荡漾开了,一直流淌在血里,化在骨骼中。只要不是死路一条,只要还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他都会感恩,把这一丁点儿希望和恩赐记得牢牢的,夸耀成无穷大。从此就用谄媚和让步、奉承与讨好来适应权贵,养成了陪衬人的骨骼,并安于这角色。
刘彻到张骞的府前,他去敲门,命令随从在门外远处等候。敲门声很急,心是空落落的,只想见张骞,有许多话要跟张骞说。想到了张骞的坎坷,想到张骞在匈奴望着夜晚天上圆缺的月亮,一心盼归。这就像一个贞洁的女人,把她的情意都深藏在身体内融成了烈火,等待自己的男人,奉献给自己的男人。他觉得张骞是他最亲近的人,甚至想只有这一个人才是最亲近的人,除了张骞还有谁能理解他,能在意他呢?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斥责刘彻,这么晚了,你敲什么门?
刘彻说:我要找张骞。
老者张嘴龇牙乐了: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谁?是大行令博望侯。这么晚了,除了皇上,谁找他都不行。
刘彻说:我就是皇上。
老者一愣,被身后的郎中拉开,刘彻就进了院内,他有一种异样感,不知道张骞住在哪间屋里,就大声吼:张骞,张骞,你给我出来!
张骞出来了,胡乱披着衣服,从一间正屋推门而出,跪下说:不知皇上来了,有罪。
刘彻挥挥手说:别说这个了,给我进屋去,就进你刚才住的那屋。
张骞说:不方便。
刘彻大笑:有什么不方便,不就那一点儿事吗?进去,进去。
刘彻以为张骞是与勿思在一起,心就直跳,他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还没有与同一个男人共同面对一个女人。女人是他的,也是张骞的,这很不寻常。进屋之后,刘彻一愣,只见两个匈奴婆娘跪在床榻旁。刘彻一看就乐了,真是匈奴种,床榻是床榻,榻下铺着羊皮,床头铺一片,床脚铺一片,看来这两个女人平时只是睡在地上。
刘彻问,怎么了?怎么了?堂堂华夏,怎么连床榻都没有呀,一张床榻怎么能睡下这么多人?
张骞一笑,说,匈奴女人是不睡床榻的。
刘彻细看这两个女人,大骨骼,壮身子,很大的屁股,不怎么好看,就乐了,说:张骞,这匈奴种儿也不怎么好,你怎么天天抱着不放?
张骞笑笑,不作声。
刘彻说:把你的儿女都叫来,大的小的都弄来。就过来了一群,排成一排,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还抱在怀里。刘彻就一个一个地看:张骞,行啊,没少弄啊。看来看去,个个身子骨壮大,都是匈奴女人的后代。刘彻说:好啊。就陡生奇想,要是把匈奴女人都弄来配给汉人,就可能生一些茁壮的后人,用他们去打匈奴,那就更好了。他嘿嘿地乐起来,问张骞:我送你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张骞说:不敢怠慢,她住在正堂。
刘彻愣神,想了想说:好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张骞去看勿思。
张骞走路无声,腰挺得直直的。刘彻想,这老小子真不见老啊。走到了正堂,张骞想喊,刘彻制止他,让他敲门。张骞敲门,重重地敲了几下,就听得勿思问,谁?
张骞说,是我,我是张骞。
屋里点着了灯,油灯在窗上映出一个剪影。
勿思柔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君子守礼,君王守仪。就是皇上也不夜半三更去哪个妃子宫中,你不懂得礼节,怎么做大行令?
张骞说,你教训得对,只是今晚有一点儿不寻常。
勿思笑,说,有什么不寻常?除非是皇上来了,可皇上也不会夜半三更来你大行令的府上。
她又要去床上躺下,张骞只好说,是皇上来了,来看你。
勿思惊呆了,用双手捂住脸,好久才起身过来开门。
刘彻很有兴致,突生奇想,一定要给张骞说一说,要他跟勿思生一个孩子,这是个大事。这一瞬间的念头成了刘彻夜闯张骞府的大事。他说,张骞,拿酒来。
张骞不愿坐在这里,想请刘彻去正堂饮酒。
刘彻说,就在这儿。
就拿酒来,二人坐在勿思的床榻上饮酒。
刘彻连喝几觥,酒意微醺,说:张骞,要一个儿子,一个聪明的儿子,以前生的不算,要一个聪明的小儿子。你跟勿思生,我让他做官,做平阳侯,做丞相,好不好?
张骞不语,无法回答这句话。
刘彻就看勿思,问她:你为什么不生儿子?是你不会生,不能生吗?
勿思笑一笑,说:是有人不会生,不能生,那个人可不是我。
刘彻就指着张骞说:是你不行,是不是?我告诉你,宫内郎中有许多妙方,可以生儿子的,你又没老得不行,怎么能不会生?生,生一个小儿子,我要他做丞相。
勿思看着刘彻,与刘彻的交欢成了久远的过去,远得十分模糊,而与张骞的那一次,就因为她对张骞说起了皇上,讲起了道理,张骞就不能成为刚烈的男人。她恨,恨皇上,恨张骞。她说:他只是你的一条狗,一条只会看主人脸色的狗,连主人啃剩的骨头它都不敢啃,他没长那个牙口!说完,勿思就在床角斜偎着躺下了。
勿思轻轻滑落身上的长衣,又给两个男人看她那斜削的肩头,就像长安城外夕阳下的酒旗,那么削,那么斜,让男人以为肩不是肩,有肩而无肩头,有脖颈而无躯干,身体给你的感受是一张生动的脸和秀美的脖颈,真是奇怪的女人。
刘彻很生气,这个勿思已经被我送了人,在张骞府中还敢这么猖狂,足见得她是一直欺负着张骞。她拿自己当什么?既是赏给了张骞,她就是张骞的女人。他最恨勿思的,就是她总喋喋不休地讲话,讲些什么狗屁道理,难道她就不知道礼没法大,法没帝王大吗?这种女人真是可恨,如果她还是自己的女人,刘彻就会冷冷地说,把她送进冷宫,或者更狠地处罚她。但她这会儿不是自己的,是张骞的。他大声吼:张骞,你是男人,难道就不能制服她吗?
张骞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怯懦中,他淹滞在西域、在匈奴的时日太久了,每逢夜晚,他可能与匈奴女人相拥,事后他的心就更空虚,只能凝视静月,渴望着回到大汉。凝望久了,张骞就成了一个女人,渴望归宿,渴望依托,渴望回到温暖怀抱里的女人。
这可不行!刘彻说,你就和她在一起,她是我送你的,你是男人。刘彻把他的剑解下来,插在床头上,说:行了,匈奴人也许有这风俗,每逢男女交欢,就把套马杆子插上,远远眺望,别人便不来干扰。知道生殖的交欢值得尊重,生殖的渴望想求得隐秘。刘彻这么一做,就是想让张骞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恢复他男人的本性。
皇上的命令是张骞骨血里的意愿,他没有自己的心愿,没有自己的意念,只有皇上的命令,他应该唯命是从。他听明白了刘彻的话,知道刘彻想看着他孕育一个后代,他哀求似的看着勿思,盼望勿思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勿思是惟一个能够用理性,用规范来让行为和心意相悖的女人。
想不到勿思这时候说了疯话:张骞,皇上要看你是不是男人,你给他看哪?!你根本就不是男人,跟那两个匈奴女人在一起,像猪像狗,在羊毛上滚,你还行。要是跟我这样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刘彻头脑里充血,他恨勿思,女人猖狂,挑战男人,说男人没有刚强,没有烈性,这让他感到仇恨,一切不如意都汹涌而来,如钱塘春潮,波波涌涌,叠浪如山。刘彻狠狠地给了勿思一个耳光,说:张骞,你就让她给你生一个儿子!
刘彻起身就走,忘了他的佩剑。
皇帝是可以遗忘的,刘彻去牢里看郭解,就把自己的玉璧给了张汤。他马上就忘了玉璧,但张汤不能遗忘,想了好久,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玉璧。送回去,这法子不妙,有点儿笨,像是没有头脑;留下也不妥,皇上的佩饰,你怎么敢留为己用?
张汤感到很棘手,只好去问东方朔。
东方朔告诉他一个主意,去宫外把它卖了,所得的钱,入廷尉府账上。
刘彻问张汤,张汤,我的玉璧呢?
张汤说:卖了。
刘彻很惊讶:好你个张汤,敢卖掉我的玉璧?
张汤说:只要是来探监者,都要向廷尉府纳钱,那天来的不是皇上,只是一个想认识郭解的人,他当然要纳钱。
刘彻笑了,不再过问此事。
张骞不知道如何处置这插在床头的一柄剑,这一柄剑插在他的心头,插在他与勿思中间,心沉甸甸的。勿思还是喋喋不休,对他说皇上的命令就是圣旨,皇上的旨意是要你生一个儿子,你没本事,只能做猪狗,爬到人的床上就不是人了,你要不要重新学学如何做人?学学董仲舒的《公羊春秋》,皇上可是最喜欢,拿它当“国学”呢。
张骞想喝令勿思闭嘴,可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在刘彻的床上,也是这么喋喋不休。他恨自己,勿思一说话,他就不能做男人。只有那羊皮,雪白的羊毛,啃不干净的骨头和巨大的腥膻气味,才能让他生成男人的心性。在这床榻上,锦被绣襦,高髻、窈窕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这一切不能使他产生男人的冲动和欲望。
勿思冷笑,要不要让你的车夫来,不然就叫那个看门的老者?他们见了我一定会有欲望,会有冲动的,让他们给你弄出个假儿子,你好向皇上交代呀。
吴福把司马迁带回宫中,从韩城归来这一路,司马迁没说一句话,脑子里很乱。韩信遇见漂母,张良见到黄石公,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他不明白刘彻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原以为那几个女孩子是妻子弄来的,谁知道竟是皇上的安排?
突然想到,远古氏族社会的首领把奴隶当成自己的财产,这种事距离今天也不过四五百年,像是触手可及。奴隶有男人,有女人,赤裸着,没有衣服穿,给用锁链和巨大的木枷锁在一起。氏族首领吃饱了喝足了,就有了欲望,把女奴扯来发泄兽欲。女奴生下的儿子仍然是奴隶,只能养马、做工,那也是繁殖。
司马迁每逢面对刘彻时,内心里总有一股怨怼,恨刘彻。恨他剥夺了司马氏这个有虞时代就贵为史官的家族生命,恨他让自己成为残疾,不再能享有生殖与交媾的快乐。这种怨恨是无法化解的,也是不顾一切的,反正生不如死,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要不是为了一部《太史公记》,他宁愿一死,也不这么苟且偷生。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三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姓同、姓冯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司马迁的后代,这就够了。
吴福好像是无心遗忘了,他没有带司马迁去换回中书令的官服,把他带到了宫中,带到了刘彻的面前。刘彻一个人坐在宫内,这种情形很少见,司马迁就像一个宫廷宦竖,木然地站立在刘彻面前。
刘彻不等他说话,就开始斥责。
头一次听到刘彻说这么多话,而且越说越激动:你看明白了吗?想明白了吗?像你这种文人真是奇怪,是谁让你受了腐刑?不是我,是高祖皇帝,是张良,是陈平!你有什么委屈?你犯了诬罔罪。是廷尉府议的罪,是张汤定你的罪!我要你有后,是为你着想,你说我残暴,我没杀你,让你有后,这就是残暴吗?你说我没有仁慈,我煞费苦心,帮你养儿子,这不仁慈吗?像你这种文人,总是拿古人说事儿,总说你这会儿过得苦,日子不好。你怎么不说过去奴隶有多苦?给你一点儿处罚,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天天跟我较劲,事事用圣贤做尺子,你是什么?你是我养的一匹马、一条狗!别太看重自己了。你不是汗血宝马,不能日行千里,长得模样也不好看,还不如一个女人能给我快乐。我给你二千石,就为了看你那张苦瓜脸吗?你是我养着的,就得奉承我,侍候我。
文人以为自己刚直,总是不满时世,认为自己有智慧、有品格、有能力、有远见,便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他们与帝王的关系总给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帝王很客气、很和蔼地对他笑,他就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忠心。一旦撕去这层面纱,露出那真实来,文人就不舒服。就浑身难受。干吗要直接说我是一条狗呢?领着俸禄,小骂大帮忙,原本就是一种默契,一种秩序,一说破了,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
司马迁像被雷殛了,脑袋木木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他不服,文人从骨子里不服。屈服有时只是表象,表面上的顺从掩饰着内心的叛逆,一旦有了机会,那不屈就要表露,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他就要把自己的真知灼见讲出来。
司马迁这一会儿浑身不自在,最恨自己竟然穿了这么一件衣服,站在刘彻面前,他这会儿不像一个中书令,只像一个阉竖,不男不女的宫中会移动的使唤什物。刘彻斥责起他来,当他是一条最低贱的狗。被阉割的感觉又回到了身心,他恨,无比的憎恨。从韩城小村归来一路上那一点点对刘彻的感恩全都没了。你就是帝王,也得讲究个王道吧?王道之大,浩浩荡荡,上可纳日月星辰,下可吞江河湖海,怎么能这么没风度,没气度,没尺度?把人弄得体无完肤,让文人威信扫地?文人的憎恨来自走投无路,假如你给他一条退路,给他一点温馨,给他一些食物,给他几句褒奖,他就会跟着你,顺从你,赞美你。
司马迁这会儿生不如死。
田蚡觉得他应该请刘屈氂喝一回酒了。
刘屈氂觉得他应该请田蚡喝一回酒了。
两个人下了朝,走在宫门外,互相一揖。田蚡问:有事儿吗?刘屈氂也问:你有事儿吗?
田蚡说:没事儿,没事儿。
刘屈氂说:我也没事儿。
两个人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外再回头看,想看背影,不料又是对面。
田蚡说:想不想喝酒?
刘屈氂说:想喝酒。
两个人就找一个地方喝酒。
这是长安城外的河水旁,田蚡每次来都在这个酒店饮酒,一边饮酒,一边钓鱼。这会儿两人对坐,都知道有话要说,还都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
刘屈氂说:我去看了郭解。
田蚡说: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刘屈氂说:没有。
田蚡说:不容易呀!老丞相亲自去了监牢,真不容易。
刘屈氂说:你不是也去看郭解了吗?
田蚡拿过酒杯,斟满酒说:这一杯酒喝了,郭解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你和我从此不再提郭解,好不好?
刘屈氂说:好。
两个人喝了这杯酒,不再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了。他们说女人,说诗歌。
刘屈氂说:太尉是古诗歌的能手,不如听太尉唱一首吧?
田蚡说:好。
就拿来了琴。
田蚡说:唱什么呢?就给你唱一首《女曰鸡鸣》吧。
田蚡凝神抚琴,就唱:
女人说,鸡唱天亮了,
男人说,天亮还早呢。
起来看天吧,
只有大星星。
女人说,快去打猎吧,
打来鸭和雁。
拿来鸭和雁,我做好菜吃。
一起喝点酒,跟你活到老。
弹琴加喝酒,恩爱两相好。
刘屈氂双手拍案,像一粗鄙老者,大声跟着田蚡和唱: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就把我的佩玉送给你吧。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就把我的佩环送给你吧。
我知道你太喜欢我啦,
把我身上的佩饰都送你吧。
两个人哈哈大笑。
刘屈氂说,醉了,醉了。
田蚡也说,醉了,醉了。
酒喝到这个分上,两个人不说啥了,一揖而别。

第二十章

刘屈氂宴请司马迁。司马迁本来不想去,可刘彻听说了,对他笑着说,既是刘屈氂请你,你就一定要去。司马迁就去了。
两个人饮酒,刘屈氂说:我对圣上说了,要他放你出狱。可惜呀,我没能救得了你,我和你都喜欢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我们也就算是同门了。你喜欢他的天人合一,我也喜欢。本来我该救你,只是没有办法。
司马迁说:是啊,是啊。
刘屈氂说:我喜欢你在《春申君列传》里写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司马迁的立场很坚定,认为自己决不会参与宫廷权势之争,他知道刘屈氂这人,也为他能把太子教成一个不懂帝王权谋的人、没有智慧与大度的人而吃惊。他更吃惊的是刘彻不在意太子跟刘屈氂究竟学到了什么,能学些什么。太子那么软弱、平庸,刘彻不在意,刘屈氂就更不在意了。
刘屈氂说:中书令大人,你是完全用不着入狱的,你也明白皇上当时问朝臣。你说过话后,我想说话,想帮你。可惜呀,皇上没给我这个机会,我就没救下你。其实你的仇人不是别人,是田蚡。田蚡平时对你还好,可在朝上皇上要杀你,要关你时,他怎么能落井下石,非把你送进大狱里呢?你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司马迁说:没有。
刘屈氂说:田蚡就是这样,你也别生气。
司马迁饮酒,他还不明白刘屈氂找他来,只是想笼络他,与他亲近、交好,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刘屈氂说:其实头一回抓郭解,就有人给他报信。第二次在茂陵,郭解更是早就知道消息。你知道消息传得有多快吗?在宫里只有皇上、你、我,还有田蚡、张汤,从长安向茂陵的八十里路,不过一刻时辰,就跑去三匹快马给郭解报信。知道是谁跟郭解勾搭吗?是田蚡。
司马迁饮酒,想听听刘屈氂还会说些什么。
刘屈氂说:郭解临刑前,我去看他,我知道他跟田蚡勾结,才成了豪强,可他死也不说。他要说出来,我就能替你报了大仇,田蚡就死定了。可是田蚡也没算计到,我找到了他的罪行。你看,有这么多。
一旁的桌案上有竹简,有绢帛。
司马迁看了一眼。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有英明神武的皇上,有司马大人这样的梗正之臣,有卫青、李广那样的勇猛战将,怎么能不成太平盛世呢?只可惜还有田蚡这只臭老鼠,他害你,也害别人。司马大人,你能不能替我把这些交给皇上?
司马迁说:好,我就说是丞相要我转交的。
刘屈氂摇头:不,不,你不能这么说。司马大人,你不知道。有人说我奸猾,不是。我是太子师傅,我做什么事儿,皇上不高兴,太子就会倒霉,绝不能那么做。这件事要我去做,就是害了太子,害了太子,就动摇了国本,太可怕了。司马大人,为了大汉,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司马迁不想答应,但内心是怯懦的,当别人用大义、用正直、用圣贤的训诫来规范你来约束你,文人的心性往往就只能屈从,委屈自己,顺从别人,这使文人时常成为某些行动的呼应者。有时是情愿的,更多时并非情愿。当司马迁抱着这一大堆竹简与绢帛走向皇宫时,心底里并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其实他渴望报仇,他清楚地记着是田蚡让他进了监狱的。田蚡说:李陵有罪,匈奴是我大汉的死敌,他降敌,就有大罪。司马迁身为史官,更不应出来替李陵说情。别人都可以,惟有司马迁不可。就是这几句话,把司马迁送入了监牢,让他成了一个残疾。
司马迁说,别人都可以,惟有他不可,惟有他田蚡不可。他说这句话是鼓励自己。别人出了错犯了罪,他司马迁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田蚡就不行。他又忘了他曾经和田蚡较量一回了,那一回他失败了。如果不是刘彻放过了他,他很可能被处死。但那事过去了,这会儿刘屈氂也要参田蚡,田蚡的死期也许到了。司马迁就抱着这些竹简、绢帛走向皇宫。
田蚡这会儿正乐陶陶、美滋滋地弹琴,歌唱。
在他水池旁的亭子里,开小轩窗,点龙涎香,面对着绝世美女,歌吟《诗经》里的情歌,这是田蚡欢乐人生的最高境界。
美女是淮南王刘安的小女儿刘陵,据说刘安的妃子生这个女儿时,梦见九龙盘绕,富贵无比。刘安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刘陵,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也含着刘安的一点儿念想。刘陵长成,有智慧,狡黠,应对自如,精于世故。刘安十分爱惜,不知道把她嫁给谁才好。这会儿刘陵到京城来了,长安城人都知道她是绝色美人。
刘陵入王宫跟刘彻吃饭,宴席上她又笑、又闹、又唱、又跳,心里有一个大胆的主意,想要刘彻喜欢她。
刘彻觉得她不凡,就跟她一起闹。刘陵让刘彻躺下,说她会跳舞,就在刘彻的身体上舞蹈。刘彻躺下,刘陵说,脱下你的上衣,踩着那些绢呀绫呀的,脚滑,跳不好。刘彻也由她,就把衣襟掀开,让她把白玉般的小脚踩在肚皮上。刘陵起舞,身姿袅娜,体香袭人。她还唱,唱的是《墙有茨》:
墙上长茨草,
你还没法扫。
宫中多淫乱,
不敢细说道。
要想细说道,
丑得难言表。
刘彻不很在意,不喜欢刘陵唱这个。刘陵是他的妹妹,两人年纪又差得太多,他说:别唱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刘陵说:什么干净?皇宫里没什么东西干净。
刘彻告诉她:你是淮南王的女儿,就是我的妹妹,你想做什么?
刘陵笑:妹妹怎么了?
刘彻说:诸侯王都瞪着眼,眼睛瞪得跟牛眼珠子一样大,看着我呢,你别给我添烦。
刘陵只好走了。
这会儿刘陵和田蚡在一起,就想起了刘彻,她说,刘彻是个混蛋。
田蚡笑,那田蚡也是混蛋了?混蛋的舅舅就一定是混蛋了,这是一脉相承的。
刘陵说,不是。要说朝廷上还有人能说句人话,那就是你田蚡了。
两个人就弹琴、唱歌,唱的还真都是古诗句。
田蚡唱:
我的斧头破了,
我的戈也受伤。
要想去打仗,
拿什么护着我呢?
刘陵唱:
竹竿细长,
垂钓水旁,
心中想你,
人远路长。
田蚡唱:
天还没亮,
穿错了衣裳。
穿错了重穿,
召唤我上堂。
刘陵唱:
天还没亮,
穿错了衣裳。
穿错了重穿,
别让人心伤。
田蚡凑上去,把刘陵的手指摁在琴上,说:手细,琴弦细,心细。
刘陵反过来,把他的手摁在琴弦上,说:手粗,心粗,性格粗。
田蚡说话很快,你是皇帝的妹妹,是淮南王的女儿,满京城的女人只有你一个连骨头都是黄金做的,没人敢惹你,惹你就惹上了雷霆,惹上了暴雨,怎么活?
刘陵笑吟吟,你是皇上的舅舅,皇上最愿意杀舅舅了,杀来杀去,怎么就剩下了你?你想占皇上的便宜,想比他还威风,可惜你做不到。你没法比他更威风,这会儿你有机会了,你强占了我,连刘彻都不敢强占我。他怕,怕人家说他荒淫,说他乱伦。刘彻不敢做的事,你敢不敢做?要是个男人,你就敢。
田蚡说,别惹我,惹急了,把你串穿在鱼竿上,当条鱼烤了。
刘陵说,好啊,好啊,不知道要怎么烤?
田蚡就来劲了,心里突然膨胀起欲望,像野人一样的欲望。刘彻算什么?刘彻是他姐姐所生,那也就算他所生;没有他田蚡,哪来一个刘彻?娘亲舅为大,见了你舅舅瞪眼睛,像乌眼鸡似的,谁怕你?顶多就是个死,我田蚡好日子也过够了,好人也做够了,你杀了我才好呢!就怕你没这个本事。他突然有了极大的冲动,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真占有了刘陵,就给刘彻一个打击,让他难堪。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你不敢做的,我敢做,这就是田蚡。他扑倒了刘陵,觉得他这会儿是一个刚健的男人,一边做事,一边念着那美好的诗歌,都是他喜爱的古诗歌。他说: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男人去得太远了。
你会不会饥渴?
田蚡觉得自己很强壮,强壮如山,男人的饥渴变成一种强悍,给女人以慰藉。他是在跟刘彻打拼,他比刘彻年长,在刘彻小时,他要装老成。在刘彻衰老时,他就必须年轻。他要健旺,他要比刘彻活得更长。他冷眼凝视着刘彻,看着刘彻找方士、道士寻求长生,他冷笑地讥诮刘彻,笑他梦想长生,不得长生。他如今占有刘陵,就体会到了强逼刘彻,让刘彻屈服他,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说,几个诸侯王,只会越来越小,皇上用了主父偃的主张,让诸侯王国变得更小。你爹爹刘安有几个儿子,就会把封地分成几份,所有的王都像蚂蚁泛蛋,生出大大小小的王来。最后你那个淮南王,只能剩几间瓦房了。
刘陵不语,不想说这些事,不想插嘴国家事。在她心中真的有一个惧怕,怕刘彻。刘彻那坚定的眼神里有着不变的主意,不屈的意志,她无法改变淮南王的命运。
司马迁抱着竹简木呆呆地站在刘彻面前,刘彻问:这是什么?
司马迁说:有人要告田蚡。
刘彻不语。
司马迁的心咚咚跳着,表面还很镇静,但他无法做到非常冷静,动作就有点慌乱。
刘彻看他摆好的竹简、绢帛,就拿来一本本看,看一本扔一本。田蚡,他念叨着,田蚡。田蚡不治河?什么年头的事儿了?揪着、扯着不算完。田蚡夺田占地?夺就夺吧,占就占吧。朕就剩这么一个舅舅了,就让他神气点儿吧,做点儿坏事。
刘彻把所有的罪证都扔在案前,只剩下最后几片绢帛,他拿起来看,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来。司马迁也明白,也许就这几片绢帛能让他仇恨田蚡。这几片绢帛上写的字,分别是几件事:第一件是太尉说郭解想不去茂陵,可求卫青;第二件上写着,皇帝要杀你,赶快逃走;第三件上是说,北军出动,去临晋关迎你。刘彻皱着眉,看着几片绢帛,突然抬头问,这是谁弄的?
司马迁不想说,他不想说出刘屈氂来,但刘彻直接问他,是不是刘屈氂?司马迁只能说一个“是”。
刘彻不语,走出去站在殿外,眺望远处的茂陵。他看什么呢?司马迁站在刘彻身后。刘彻站了好久,最后说了一句:司马迁,你别跟着起哄,田蚡是我的舅舅,你懂不懂?
司马迁就又来了倔强的劲头,他说:田蚡是太尉。
刘彻瞅着司马迁,想必他看着司马迁时,心里想着司马迁是愚蠢的,不知朝廷朝臣权争,这你死我活的争斗愈演愈烈,司马迁想插手进来,只能给碾得粉碎。刘彻想对他说明,但又说不清楚。他无法让司马迁明白,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彻说:读书读多了,你就变傻,你是不是愿意我处理田蚡这件事?你是不是想让我去查一查,除了田蚡,还有谁是那些豪强的支撑?
司马迁说:是。
刘彻说:我不想查,除了田蚡,还会有别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真就不明白,刘彻说的那个“别人”究竟是谁?除了田蚡,就是刘屈氂。刘屈氂这么不依不饶地盯着田蚡,他肯定没有插手其事,那么刘彻要放过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司马迁说出刘屈氂,刘彻就命令人去把刘屈氂找来,他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刘屈氂说,我不想说。我是太子的师傅,不能多说。刘彻说,你说话与太子无关。刘屈氂说,我一做了太子的师傅,就告诫我自己,不能多说话,凡事得三思而后行。刘彻说,别客气了,你做事可不是三思,你是八思九思,你思得多了,行得更古怪。刘屈氂说,圣上要我说吗?
刘彻说,你说吧,说吧。
刘屈氂说,豪强不是独立的,凡有豪强处,都有贪官污吏在,无缝不下蛆啊。刘彻说,你说,朝廷的蛆在哪儿?
刘屈氂说,太尉田蚡。
刘彻说,我对你说过,你也听过多少次,我不想让我的舅舅都死光,你不明白吗?
刘屈氂说,我明白,只是太尉不明白,他与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在一起,他两人十分亲密。
刘彻身子一抖,没料到会听到这一句。他说,你别胡说。刘屈氂说,我是胡说的人吗?圣上不觉得我行事很慎重吗?
刘彻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刘屈氂就走出来,站在殿外,下雨了,天气很潮湿,茂陵方向有雾,迷雾重锁,看不清茂陵山。刘屈氂说,要下连阴雨了。他长嘘了一口气,不再抬头,低着头一步步走下台阶去。
田蚡沉溺美色,他入迷了,刘陵是一个绝色美女,她的美更在于她的疯狂,沉入床榻能忘记一切,只是入迷于她自己的快乐,沉溺在快乐中。她很愿意与田蚡拼命,田蚡也忘了他是一把老骨头,就与她打拼,两个人赌气地拼命,变得十分投入。她喜欢听田蚡的疯话,他总是一边念叨着那些古老的歌词,一边与她拼命,把那些阡陌间的情歌当成自己的疯狂,变得十分现实,让那些歌儿成了他的音韵,成了他的心声,他抚摸着她,纤细变成了窈窕,变成了肌肉与骨血,成为真正的野蛮,成为真正的沉溺。刘陵喜欢他,喜欢他的歌声,田蚡像一个苍老的老人,声音极有磁力,极有情感,他歌唱得十分有力:
风啊吹着人,
不必在帽子上着力。
树啊在空中摇曳,
不必人前颤抖。
田蚡说,人是要站直着走路的,不管是什么人,总得好好做,你活着就得站直,得是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你要做不了男人,就只能像那个司马迁,是一个不男不女不死不活的畜生。
刘陵说起她在淮南王府见过许多男人,父亲很疼她,告诉她,你生在淮南王府,就是身为女人,你也得是个男人,你找个男人,他也得听你的。父亲给他找男人,都是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先头来一个长得模样不错,她就问,你想娶我?男人就点头。问他,娶我做什么?男人愣了,没想好。再问他,你想侍候我?男人又点头。我那天有兴致,就摁住他的肩膀说,来呀,你就侍候我。不料他就抖起来,腿哆嗦,站不直了。
刘陵就笑。
田蚡告诉她,我老了,可腿站得还直,就是杀了我,也没法让我弯腰。
刘陵说,那你就是我的男人,我从小就想,也许只能拿皇上做我的男人了,不然谁也治不住我。
田蚡同刘陵贪欢,不舍昼夜,他有一种快感,真想看看刘彻知道他与刘陵在一起,会是一副什么嘴脸。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吼叫,再喊几句:田蚡,田蚡,就是不会叫他“舅舅”。
田蚡说,刘彻叫我舅舅,你就也叫我“舅舅”吧?
刘陵笑,抿着嘴笑,叫:舅舅,舅舅。叫声是肉欲,是挑衅,就唤来了田蚡的疯狂。
田蚡知道司马迁抱着竹简去告他,就冷笑说:有人着急了,想杀了我。别人急都没用,只有皇上着急,才能杀得了田蚡。你说,皇上会杀田蚡吗?
刘陵恨刘彻,当她在刘彻的肚皮上起舞时,觉得整个大汉王朝都在看她,觉得刘彻的肚皮是大汉王朝的膏腴之地。她要占有这片土地,同时就占有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兄妹乱伦算什么?从前有过多少这样的事儿,齐襄公与文姜不就是这样吗?《诗经》里还有故事呢。但刘彻不理她,不敢享受她的绝世美色。她恨刘彻,淮南王恨刘彻,是因为刘彻不给他们活路。她恨刘彻,是因为刘彻不给她幸福,不把自己献给她。
刘陵说:要是父王作乱,你能帮他吗?
田蚡说:他要能成,早就成了,他会什么?弄几个文人坐在一起,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他是一个废物。
刘陵说:要是他成了你的岳父,你会不会说他是一个废物?
田蚡说:他要想成我的岳父,只能是做了皇帝之后,你先问问他有没有本事做皇帝?
刘陵没有说,但田蚡知道,诸侯王惴惴不安,他们从前还可以过自己的好日子,在自己的封地上称王称霸,可以做一方诸侯,可以喝着美酒,搂着美人贪欢。就是没有野心,也可以多些兽心,让女人多生孩子,有许多自己的儿孙,都是刘氏子孙。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儿子、孙子就能做上大汉皇帝了。可主父偃弄出来一个新招术,只要你生了儿子,不管他有多大,都把你的王国划出一块土地来,封你的儿子为王。这样你的土地就越来越小,你就再也没法儿膨胀起野心了。
刘陵说了一个笑话,诸侯王不敢跟自己的相说话,因为相都是从长安派去的,诸侯王不敢跟女人过夜,因为那样会生儿子。连生儿子的权利都没了,做这个诸侯王还有个屁用?每个人都想造反,但不知道能不能反得成?
田蚡说,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淮南王。
刘陵问,你怎么知道?
田蚡说,他桌案上放了一本《淮南子》,时不时看。你父亲弄一帮文人在一起臭美,早晚一死。
刘陵说,你不能让你的岳父死掉,要是他活下去,你就可能不再做人家的舅舅了,可以管他叫舅舅,这样你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田蚡说,不错,说得不错,只是谁敢相信你呢?美人绝色,只能误国。
刘陵浅颦一笑,别胡说了,误了你的太尉大计了吗?你可没什么“国”,你还不如我父亲刘安,分来分去,怎么也会剩巴掌大的一块地,大小也叫个国家。
刘屈氂对太子戾说:太子可以向皇上请求,多管一管国家大事。诸侯国有许多怨言,太子能不能去各国平抚平抚?这样也会帮皇上解决一些难题,让诸侯也对大汉感到亲近。
太子说:师傅肯不肯和我去?
刘屈氂说:去啊,太子要去各国,我一定跟着去。
太子就去见刘彻,说他想去各国看看,那些国家如今分得更多了,他去看看,也顺便体察一下下情。
刘彻看他,问:你想带谁去?
太子说:父王要是同意,我就带刘师傅走。
刘彻笑了,说:好,好啊,你就带刘屈氂去。再带司马迁,跟他们下去看看吧。我告诉你,中书令这个人不简单,他年轻时才二十岁就曾经壮游过。他游过长江淮河,上过会稽,去探寻过大禹治水的穴洞,也去寻找过九嶷山舜死去的地方。又下沅、湘两水,北渡汶、泗,在齐鲁之都听孔子后人讲业、观孔子遗风。又在山东邹、峄,观看乡射。他在薛城和鄱湖受过困,经过彭城,又由大梁、颍都,而后归来。你早就过了二十岁了,可惜没有中书令大人这样的经历,人没经历就不可能有大磨难,没大磨难就不可能有大世故。
司马迁头一回听刘彻当着人面儿讲他的优长,他很得意,也有些不大自在。得意的是刘彻所说正是他独特之处,二十岁的壮行给了他一生的好处,他视野开阔,才气横溢,写起古人故事来文字激昂,遂成绝响。这些都是他的独特之处,是他的优秀所在。这么当面一说,说明皇上赏识他,看重他,真让人生出感激之情,让他觉得有一种知遇之恩。
司马迁跟刘屈氂随同太子来到淮南王府时,他们已经在外游历两个月了,刘屈氂想寻找一个理由离开京城,用心却是在各诸侯王身上。
主父偃虽死,但主父偃的这一计使刘彻没了后顾之忧,“七王之乱”后天下再很少有人能够兴起什么战乱了。刘彻的目光盯在淮南王刘安身上。刘安是有野心的,他想夺得大汉天下,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但刘安行事又很奇怪,他不是养兵储粮,而是聚集了许多文人,想要写出一本书来讥讽刘彻,搞垮刘彻,这就有点怪诞。一方面是君臣上下都心知肚明,一方面是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再借别的事说项。
刘安设宴,请太子与刘屈氂、司马迁饮酒。刘安说:真是应了《诗经》那句话,有客来家,有管有笙啊。
太子戾就笑,说是奉了父王之命,来看老人家的。
刘安说:什么老人家?其实我比你父皇只年长一岁。只不过爹娘生我的时候太老,爹娘死的时候我又太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淮南王。
刘屈氂只是饮酒,不说话。
刘安可不在乎,你是太子师傅,是当朝丞相,又能怎么样?他就向司马迁举杯,说:司马大人是大汉第一有文采的人,我说过,在我淮南国内,只有两个人来了,我会扶辇而行。一个是皇上,一个就是中书令大人。
司马迁很高兴,淮南王这么看重自己,酒就喝得顺畅,只一会儿就喝醉了。淮南王就请司马迁讲他的《太史公记》。司马迁就上来了文人的得意劲,滔滔不绝,大讲他的文章。他先是讲《高祖本纪》,又说《淮阴侯列传》。他问,你懂不懂?这一篇文章最得意处在哪?一字千金,一字不可改!这一篇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段话。他站起来,高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刘安大声赞叹:好,好,果然好。除了司马大人,谁能写出这样的妙句来?面对司马大人这绝世篇章,我那《淮南子》只能付之一炬了。
司马迁很矜持,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心血涌激,已是兴奋到了极点,根本没有看到刘屈氂那阴沉的目光和太子呆呆地望着他的那双眼。

第二十一章

田蚡与刘屈氂在殿前相遇。
田蚡笑着说,回来了?出去走一走好啊,脸色也好多了。
刘屈氂说,不错,太尉也好吗?
田蚡说,好是好,就是总给人家惦念着,不那么好。
刘屈氂扯着田蚡的手,两个人很亲热,像是披肝沥胆的朋友,向殿上走。田蚡说:人呢,据说心上有心眼,心上心眼多了,这人就聪明。我估摸着,这人要出去走走,看看河流、山川、大地的美景,能长点心眼儿,丞相有没有这想法?
刘屈氂说:听说太尉把钓上来的鱼都用鱼竿串着,有时一连串上几条,真是大手笔、大气度啊。
田蚡问:什么意思?
刘屈氂说:有时候人太贪,就想一次多钓几条鱼,其实一次钓一条也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田蚡瞅着刘屈氂,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主意。鱼池塘里的那个“刘屈氂”好钓,眼前的这个刘屈氂可是奸猾得多。
刘屈氂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回在淮南王宴请太子和我的席上,中书令司马迁站起来念他的《淮阴侯列传》,你猜他念什么?他开始吟诵起来,那神态、那气势,都仿佛是司马迁在淮南王府的宴席上。刘屈氂站在殿前,手一挥,高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刘屈氂很激昂。田蚡看着他,越看越乐,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他明白了,假如刘屈氂不出手拦他,先把司马迁钓起来,串在鱼竿上,可晒成一条鱼干。只是他不明白,刘屈氂怎么肯跟他一个心眼了呢?
司马迁回到了家里,妻子的病更重了。她说,你要小心些,如今长安街市都传看你的竹简,一篇《淮阴侯列传》有多少个人在传抄?皇上要是知道了,他会生气的。
司马迁说,我就是怕,怕哪一天皇上一下令,《太史公记》这部书就没了。我每写一篇,就把它传出去,有时是女儿抄,有时是恽儿抄,像《淮阴侯列传》,街上好多人能背下来,再也没人能把它焚烧掉了。他说起在淮南王府自己念那篇《淮阴侯列传》,念那很有名的一段话,就大是得意。
妻子很忧伤地看着他,说:不能这样,淮南王虽说是一个王,但皇上心里根本不待见他,你在他那儿念这段话,合适吗?
司马迁的心咯噔一下就跳快了,猛地觉出来妻子说得对。但他嘴还硬,不想承认人真有那么坏。他只是一个残疾,一个半死之人,还有人盯牢他的一举一动吗?他说:淮南王刘安是一个文人,他是爱才的。丞相刘屈氂也是一个文人,他也跟我一样,是修董仲舒老先生《公羊春秋》学的。太子戾是个好人,不会说我的坏话。谁都知道,我只是得意那一段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文人的心是警觉的,说着这话,心里却惴惴不安,越想越怕,怕这一次会惹祸上身。经历的祸事多了,在皇上身边看别人设置的陷阱看得多了,自然就明白,如果有人陷害他,那他就又会坠入深渊。
朱乙来了。朱乙说,司马大人,我跟你住在一间监牢里,不知人活着干吗。出来后,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我要上你家,做你的车夫,你不用给我工钱,只要天天跟着你就行。
司马迁说,我有车夫了。
他乘一辆破车,那样儿也不像一个二千石的高官。
朱乙咧咧嘴说,我把你的车夫给辞了。
司马迁觉得奇怪,张大了嘴,不明白朱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把车夫给辞了?他怎么能辞车夫呢,他有什么道理辞退司马迁的车夫?
朱乙说,我给他找了一份活儿,比在你这儿赚钱还多,我让他走了,说我要来司马大人府中做车夫。
司马迁心里还是瞧不起朱乙阎煲铱闯捎问趾孟兄鳎裰煲艺庵秩嗽趺茨馨残淖霰鹑说某捣蚰兀?
司马迁说,我不用你。
朱乙跪下,说,我求你,我求你了。我不会说话,但我明白,一个人活着总得做点儿什么。像郭解这一辈子活得值,死得也值。我不能天天做酒囊饭袋,你答应我,我不光来做车夫,这辈子要用我的命来做一件大事。
司马迁问,你要做什么大事?
朱乙说:我要保住你的《太史公记》,就是丢了命,我也要保住它。
司马迁很感动,血热起来,但他又笑了,朱乙不识字,怎么能保住《太史公记》?
朱乙说,我不必识字,我记性好,你新写下一篇,有人给我念几遍我就记住了。你写的书说得明白,我能听懂。我这一生不想干别的,就想保住一部《太史公记》,死了都值。朱乙为了证明自己,站在司马迁和他妻子面前,像一个开蒙的学徒一样,一字一句地背诵《淮阴侯列传》,他背诵如流。在背诵到“漂母给韩信饭吃”的时候,朱乙流泪了,泪水流淌在脸上,全然不顾。他瞪眼看着司马迁,说:别说是为了《太史公记》,就只为了你将来写了一篇《郭解列传》,我就肯为它死。
司马迁说,你做我的车夫,得学会忍,我不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高官,只是一个残疾,人家会笑话你的。
朱乙说,没人敢笑《太史公记》,谁笑谁就是傻子,我就要做车夫。
司马迁府里就有了一个新车夫,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瞪圆了双眼,盯着司马迁,那目光是钦佩,是羡慕,是景仰。司马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司马迁。每逢司马迁走到人流簇拥处,朱乙就像一面山似的在他的身前身后替他挡人,每逢有急难,朱乙就会站出来。他平时看司马迁,比痴汉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纯情。
刘彻接到田蚡的奏章,说司马迁在淮南国煽动诸侯王谋反,在淮南王宴请太子的大宴上,当场惑众。这是叛逆大罪,当诛九族。刘彻心里最在意淮南王刘安,他跟刘安就差一岁。两个人小时曾经在皇宫前见面,两个孩子对面,像乌眼鸡一般。刘彻说,见了我为什么不跪?刘安说,我比你还大一岁,要跪就你跪。刘彻说,我是太子,你得跪太子。刘安说,太子不是皇上,你做了皇上,我才跪你。就这么僵了十年,到刘彻十六岁时,刘安做了淮南王,才来跪刘彻。刘彻当时说了句“你还是来跪我了”,就笑了,两个人都大笑。刘彻最担心的就是刘安,他愿意听刘安做些什么,愿意知道刘安怎么想,认为刘氏诸王中,刘安离他的龙榻最近。
他把奏章放下,问刘屈氂:田蚡说你们在淮南王府,中书令大人又发了一回痴?
刘屈氂说:是啊,我都没想到,他怎么在淮南王府念了那一通话,我不想说。
刘彻问:你说司马迁有罪吗?
刘屈氂说:比李陵降匈奴那一回更严重。
刘彻不出声了,跟刘屈氂都站在那里看茂陵。刘彻养成了习惯,每一次从宫中出来登上角楼,都会沿着宫墙走一圈,然后站在这里,看那条笔直的大道,看茂陵与长安间这八十里路上人来人往。有一天他突然下令,茂陵人可以做生意,并要刚刚上来主事的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去茂陵宣布减免茂陵人十年赋税,这是郭解死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桑弘羊回来之后,他面无表情,问桑弘羊,茂陵人有什么反应?桑弘羊说,他们很平静。刘彻没说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失望。茂陵人对他有仇恨,随着郭解一死,一切都该烟消云散了,还恨什么呢?这会儿他站在宫墙上,问刘屈氂:你认为该治司马迁的罪吗?
刘屈氂说,说得深思熟虑:自古以来的史书,都写得十分正经,都把帝王写成了刻板的、没有任何错失的人,为什么这样?是他们没有智慧吗?我想通了,就应该是这样。史官写史就应该记下帝王的大事,政权兴衰、宫廷变故这些是要记的。像司马迁这样写,把帝王写成了有血有肉的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有什么好?帝王不能跟平凡人区别开,他还是帝王吗?司马迁写史像野史,不足表明大汉的继往开来。他不在意皇上的文治、武功,而着意皇上的错误和过失,我们要留给后人的,可不是这个。
刘彻说:你认为司马迁该死?
刘屈氂说:人不该死,他写《太史公记》就该死。
刘彻点点头,他觉得有点儿意外,不用想他也知道,在朝堂上田蚡与刘屈氂是对立的,两个人各自东西,不会搅在一起。这一次怪了,田蚡要弄死司马迁,刘屈氂也肯出手帮忙,这是为什么?一个司马迁,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吗?
太子戾来见刘彻,刘彻心里忽地涌上许多话,想对太子戾说,他想最好是两个人坐下来促膝而谈,想对太子戾说明白他周围的人怎么样。刘屈氂说话很慢,慢可不是他脑子转得慢,脑子转得快,话说得慢,这种人就挺可怕。田蚡转得也快,话也快,这种人就很讨厌。你要的是有脑子的人。像桑弘羊,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能把事做好,能替你弄来许多钱财,这种人就最有用了。但是他没法向太子讲这些,有很多事是说不清的,得靠悟性,太子就没有这种悟性。刘彻问他:淮南王刘安怎么样?
在说到诸侯王的时候,刘彻可是有不同的提法。他有时说淮南王,有时说刘安,有时说淮南王刘安,可惜太子没注意到这种极细微的区别。
太子说:他很好。
刘彻问:他怎么个好法?
太子就讲,刘安身体好,刘安文采好,刘安兴致高,刘安聚许多文士。
刘彻问,听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有些得意忘形?
太子说,中书令喝醉了,很得意,念他的《淮阴侯列传》。
刘彻说,他念些什么?
太子戾笑,只不过是念韩信立了大功却又被杀害这一段事,司马大人写了一段文字,很精彩,真的很精彩。太子戾竟然高声吟哦起来,像司马迁一样大声吟诵。
刘彻瞅着他,像看一个白痴。
太子戾住口,注意到刘彻的神态,从心底里涌上了一份柔情,他看儿子的神态有点发呆,呆呆地,好像没那么精明了。
刘彻说,太尉田蚡奏说司马大人宴上念这段,是煽动刘安造反,他说得对吗?你怎么看?
太子很生气,他那次下去巡视,诸侯王对他很尊敬,说他聪明,能干,是大汉朝的未来。司马迁只不过读了几句自己的文章,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像田蚡这种人,真的是无事生非。他说:这没什么,他只是念了一段话,怎么能是煽动刘安造反呢?淮南王又不是孩子,他喜欢这一段话,有什么不好吗?
刘彻说:你看一看田蚡的奏折,再告诉我,假如你是皇帝,你怎么处理这件事?
太子戾坐下,仔细看田蚡的奏折。刘彻站在殿前向前望去,大臣们要上殿,每一天都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极目远望,他能看见宫殿的前门,那里站着的虎贲执戈肃立,人的身影只有手指那么长,大臣们从那里走到宫殿来,会有好几里路吧?他突然想到,像刘屈氂、田蚡这样的老臣可以不走这段路,就赏他们坐兜轿,抬到阶下,从阶下走上来。他回头看太子,听太子讲他如何处置这件事。
太子问:刘师傅怎么说?
刘彻说:他说绝不能让司马迁再写什么《太史公记》了,自古以来写史的人从不写帝王的个性,他这么写史是邪说,趁此时机处死他。
太子皱了皱眉,没想到刘屈氂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刘屈氂和田蚡会一起出手,先把司马迁串在鱼竿上,在太阳底下晒。他说:大汉天下传到父王,都是盛世,没有谁能像父王这般创下惊天动地的大业……
刘彻皱着眉头,他喜欢听这些,但这些绝不该从他的儿子太子戾的嘴里说出来,这是奉承话,是官话,在刘彻听来也是屁话。
太子戾说,就像太阳悬挂中间,星辰月亮怎么能和它争辉?司马迁再怎么写,也是父王打败了匈奴,使天下稳定,四海升平的。这没错,大汉盛世功归父王,一个司马迁能够诋毁得了大汉吗?
刘彻等着,看太子戾怎么说,怎么处置司马迁。他觉得他等得太久,太子戾也说得太多。忽然想到太子戾出生的那一天晚上,卫子夫的身体是熟悉的,那肌肉那骨骼就是在梦中也抚摸过。但这一天不同了,流着汗,叫着疼,头发汗湿了沾在脸上,一双眼睛更大了,瞪着他。浴血之后生出了太子,朝阳一下就跳出来了,在床尾前后跳跃。刘彻那时就相信,一个帝王的诞生,必然会有吉祥的兆瑞。他对卫子夫说,我要立你为皇后,立你的儿子为太子。他抚摸着卫子夫的胸乳,感受到母亲的力量,女人努力把自己变成源泉,把鲜血化成乳汁喂养后代,生殖改变了女人,她把自己的心撕开了,扯碎了,一部分给自己的骨肉,另一部分给自己的男人。他那天给儿子取名叫做“戾”,有人说“戾”是灾难,他说“戾”是一股气,可以冲破一切灾难。他又给儿子取名叫“据”,要他用手把握天下。
太子戾也就是刘据,他会怎么说呢?
太子戾说:我要申斥田蚡,要他别再攀扯司马迁,不要再挟私愤图报复。我要告诉刘师傅,不能跟田蚡一样去害司马大人。
刘彻慢慢坐下,他感到失望。
太子戾问:父皇,你累了吧?
刘彻说:是啊,不是累了,是老了,你走吧。
刘彻有好长时间不常与东方朔见面了,他与司马迁坐在一起,讲自己十六岁就继承帝位做的一些事儿。讲的时候没什么激情,只是回顾自己的平生。
司马迁心里不安,知道田蚡想要他一死,也知道有人附议,他怕忽然有一天刘彻就会把他处死。也许会像郭解一样,被用一辆囚车押往茂陵,在茂陵街上转几圈,再被赐死。他心里很紧张,每一天离开家,都有一种悲凉感,觉得他可能回不来了。
最紧张的是他的车夫朱乙。朱乙像疯子一样,几乎夜夜不睡,他能够背诵下来司马迁的许多作品,能够一边背一边在竹简上刻字,刻下了字就认识了这些字。朱乙是这个世界上认字最快的人,他通过司马迁的一篇篇《太史公记》,认识了文字。他认识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写,那些《列传》、《世家》刻在他的脑子里,刻在他的血液里。他的眼珠子是红的,无论司马迁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惺忪着双眼,总是没有时间睡觉。司马迁对老妻说,也许那几句话就成了我一生的谶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老妻说,那不是你的终局,你的一生还有许多东西要写。他夜里睡着了,一醒来,看见老妻一双明亮的双眼正凝视着他。他的头正枕在老妻的腿上。
老妻说过去,说他作品里的人物,说他们的女儿,说外孙杨恽。
司马迁好几次都很冲动,想要对老妻说长安城外那个韩城,说那个小村子,说姓同和姓冯的三个男孩子,但他还是忍住了。老妻瘦骨嶙峋,体内的血都熬干了,不想让她再承受痛苦,也不想让她再知道一些秘密。他不想告诉世上任何人,心里很怕,怕刘彻在最后关头不光杀掉了他,还把韩城小村的那些人全都杀死。
人有惧怕,行为便卑琐,司马迁近来就小心翼翼的。他刚写了一篇《平准书》,写道:由于秦亡汉兴,经过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武帝时,与民争利,竭力使用天下财富。指明秦始皇就是无限度地耗费民力,违背了经济发展的规律,对生产有极大的破坏。他说,一是粗暴地干预经济,这叫“与之争”;一是“因之”,就是放任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是两个极端。
司马迁说:
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司马迁对治生之术有两个理解:一是考察商品流通,总结财货增殖的经验;二是考察自然地理经济和民俗,总结商业活动推动生产。这两个方面都是司马迁先提出来的。他说,要知时;要知物;要无息币;要择地择人。
朱乙说:司马大人,你写的这篇《平准书》,我最看不懂了,我也背不下来,一点儿都不好。不知道街面上那些商人怎么那么高兴,他们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背。他们抄了你的书,还给了我一些钱,白给的。这大概是文人的第一笔“稿费”,朱乙作为他的“经纪人”,把他的《平准书》卖给了商人。
司马迁说:你不懂,这一篇作品是我写得最难的。
刘彻这一天问吴福,你说,像司马迁这样的人,他要是死了,能像郭解那样轰动吗?
吴福说,奴才可说不好。吴福有点儿伤心,皇帝身边的人,只有这个司马迁跟他最好,每次见面都笑着说话。司马迁对他的笑与别人的笑不一样,是真正的笑,是从心底笑出来的。这样的好人又要一死了吗?
就在这时刘彻读到了司马迁的《平准书》,刘彻是在晚上读的,一直读到天亮。读完了走出去,仍是站在那里看茂陵,茂陵就渐渐地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出了轮廓。刘彻很震撼,司马迁是一个天才,他在《平准书》里句句说的是秦始皇,但每一件事都跟他施行的“盐铁平准”有关。司马迁说得很对,但似乎没人能够说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大汉王朝,一切经济行为都是为了大汉。但在司马迁笔下,这些看上去的经济繁荣只是一个灾害。他说,汉兴七十年,“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国家储备钱财以亿计,连编钱的绳子都烂掉了,无法重新收拾,太仓里的粮食多得陈的再换陈的,到最后都腐烂了,没法儿吃。难道国家储备极多就是国富了吗?
刘彻也问自己,他知道庶民百姓穷苦,但是他有桑弘羊,国家就有钱财。他一方面恨司马迁,在心里咒骂他,其实文人这么说话都是屁话,有人天天说国富民强,刘彻明白这道理,可是你先要国富后才能民强,得一步步走。文人的眼睛就盯着“民不强”,盯着贪官污吏,对你的“国富”也不看在眼里了。司马迁说得也有道理,司马迁在《平准书》一再暗示“物盛而衰”,难道大汉从今天起就要衰落了吗?这个站在他身边每天不说话,不害人,不写奏折,不想争强好胜,不想参与权力倾轧的人,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让他惊讶。他说,司马迁,有人要杀你,我不想杀,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刘陵和田蚡找到了他们的情爱。在阁子里,在密室中,刘陵与田蚡成了赤裸的先民,两个人练习一种早年的舞蹈。据说这是夏桀时代的舞蹈,叫“骂日”。庶民们痛恨夏桀,他是一个暴君,人们骂他:这个太阳快死亡吧,我们情愿跟你一起死。刘陵很有天分,田蚡也很有男人味,两个人赤裸着相偕起舞。每一次起舞,田蚡就说:你去死吧!再一次起舞,他又叫:你快去死吧!两个人斜身指天,跪地诉天,回手向天,捶地斥天,就骂那个太阳。田蚡越骂心里越痛快,刘陵也觉得解恨,两个人心是相通的。他们不知不觉就成了夏桀时代的人,指斥天上的太阳,那太阳太毒了,烤得他们汗流不止,让他们活得不自在。
田蚡命府里所有的女人都来,都赤裸着,不管多大年纪,命她们在身后起舞,要她们唱,反复唱着两句歌:你怎么不快快死了呢,你死了我情愿跟你去。女人们有的笨拙,有的羞涩。田蚡很正色地对她们说:古时的人没有衣服,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就当你是古人,就这么跪着,再抬头,斥责天上的太阳。众人学着斥责天上的太阳,心底里觉得不该斥责太阳,而该斥责田蚡。田蚡就跟刘陵手拉着手在人群中傲然挺立,发觉刘陵的身体有香味,就抚摸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是乌黑的,说:你的血太足了,这些长在头上的草,长得这么好。他一松手,头发就刷地散开了,炸开了,像流水一般从手心流淌下去。他抚摸着刘陵的脊骨,每一个骨节都会动,脊背上的肌肉就风光无限,风情无限。他抚摸着她的尻骨说,人呢,知道害羞,就把尾巴棍弄没了,人一没了尾巴棍儿,还真就不好看。于是他就弄了一条长尾巴系在刘陵的身后。他说:古人说“狐媚偏能惑主”,说的就是你这个臭女人。两个人就当众伏地交欢。田蚡说:你别让老人为难,让老人发狂。
田蚡说:为什么要老呢?男人有野心,就不会老。
他们有时也很沉静,去那巨大的泉石里洗浴。田蚡在水中抚摸刘陵,叹息,能生出这样女人的男人,还写什么书呢?什么《淮南子》?狗屁!他就抱起刘陵,把她放在轩窗旁,为她穿衣,要她抚琴,田蚡就唱歌。他喜欢唱屈原的《九歌》,喜欢扮神,扮一回大司命,少司命,山鬼……
刘陵说:山鬼是女的。
田蚡说:好啊,你就来扮山鬼。于是就唱,田蚡是好嗓子,唱起楚歌来,一吼三叠,十分动听,太尉府里的山石、楼阁、丫头婆子都驻足凝听。
他们被自己的歌声陶醉,在自己的快乐里沉溺,田蚡竟忘了上朝,忘了去跟刘屈氂斗,忘了去做一切别的事儿,宾客来访也不想见,人们都摇头叹息而去。不老的田蚡,不屈的田蚡,在哪里呀?田蚡甚至忘记了他要置司马迁于死地,忽然有一天想起来了,他对刘陵说,你在府里等我,有许多事儿要办。
刘陵说:你不想当太尉了,皇上他会不用你的。
田蚡说:要是把他这个舅舅也给踢了,他娘家就再也没人了。这样收拾齐整的田蚡就进宫去了。
皇宫里有了些改变,田蚡到了宫门,有人抬来了一乘轿子。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轿子,就是车棚一样的玩意儿,人可以坐上去,几个虎贲抬着,直抬到宫门的台阶下。田蚡说,这很好。他就站在刘彻的面前。
刘彻看田蚡,田蚡也看刘彻。好几天没见到田蚡了,田蚡的脸瘦了,人也精神了,一说话脸颊两面的胡须都在动。他说:皇上是不是想好了,怎么议中书令司马迁的罪?
刘彻这会儿看他,心不顺,知道他跟刘陵在一起,竟隐隐生恨。刘陵很美,从宫内翩然而去的背影,在他心中停驻。他做梦是从来不梦见女人的,可是竟有好几次梦见了刘陵。他恨田蚡,我不敢要的女人,你怎么敢用?最好的珠宝玉器是给帝王用的,帝王不敢用,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祭上天,祭祖宗。怎么能做他用?谁用谁就是亵渎帝王!听说他和刘陵昼夜贪欢,一个老人竟然敢这么做,不顾脸面了吗?只要想想刘陵,想想她的音容笑貌,刘彻心里便大燃怒火。他心里无数次咒骂田蚡该死,可是从来没动真的,只有这一次瞪眼看着田蚡,很仇恨他,他真该死。他问:你想杀司马迁?
田蚡一愣,这是什么话?他说:是司马迁该死,不是谁想杀他。就像郭解一样,是他自己该死,不是皇上想杀他。
刘彻说:我想杀郭解,不是郭解该死。你想杀司马迁,也不是司马迁该死。你记住了,你要想杀司马迁,就告诉我。
田蚡来劲了,说:既是皇上这么说,我就说,我想杀司马迁。皇上杀不杀?
刘彻说:你想杀谁就杀谁?我不想杀。

第二十二章

经常站在刘彻身边,能感受到刘彻老而弥坚的锋芒。刘彻凡事自有主张,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忽然有那么一天,他会说“处死司马迁,诛他的九族”,司马迁就只能一死。田蚡和刘屈氂天天想置他于死地,更让他胆战心惊。
刘彻要他看田蚡的奏章。司马迁站着看,手发抖,他恨自己,到了这生死关头,为什么不像刘邦那样,把生死弄成一场幽默与滑稽?为什么不能像东方朔那样,用玩笑去淡化危机呢?
他说:皇上,在淮南王府上我只是念了自己写的一段话,根本就不是煽动造反。
刘彻笑一笑,说:好啊,既然不是煽动造反,那你就当着我的面儿,像在淮南王府,再念一遍这一段话吧?
文人吟诵自己的文章,常常最得意,他像君王宠爱自己的妃子,像商人抚摸珍藏的玉器,像女人搂抱着自己的婴儿那么情真意切。吟诵是陈情,是得意,哪一个不愿意大声地吟诵自己的文章?
可司马迁遇到了难题,他没办法像在淮南王府一样大声吟诵这一段文字,他忽然觉得不合适,在不合适的地点王宫里,面对着不合适的人皇帝,诵念这不合适的文字。文字里有仇视,有悲叹,甚至还真就有那么一点儿反意。他念不出,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他感到气沮,感到气短。不就是一篇说韩信一生命运坎坷的文字吗,怎么弄得这么气短?
他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声如蚊蝇,几不可闻。
刘彻说:你心里有鬼,你这回明白了,田蚡说得对,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是说大汉朝最后一定要杀掉功臣吗?什么叫“飞鸟尽,良弓藏”?你是要所有的猛将都离开大汉,躲到深山里去吗?什么叫“敌国破,谋臣亡”?你是说那些大臣都得像张良一样,一灭了敌国就逃跑吗?不是像李陵、李广利,就像张良一样离开大汉吗?田蚡说你煽动造反,你说不是?你就告诉我,你在淮南王府当着众人的面儿念这个,是不是煽动淮南王造反?
司马迁知道他这会儿处在生死关头。在生命攸关时刻,他的处境还真就不一样,第一次他没说话的机会;第二次皇上给他说话的权利;这第三次是皇上亲口质问。他能说得清吗?听着皇上的质问,就猛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大罪人。想着自己是一个罪人,在淮南王府那得意的吟诵就真阴险而歹毒了。他想象着,淮南王聚集手下百官,还有从长安派去的相,这个人一定是皇上的心腹,有淮南王的手下众将、文武官员。司马迁站出来,告诉他们,你们听着:皇上早晚会杀掉你们的,从高祖皇帝那儿起始,不就是这么一次次地杀掉谋臣,杀掉良将吗?你最大的出路,也不过是逃走,逃到深山里去,隐姓埋名。这当然是煽动谋反,还有什么话好说?
司马迁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着刘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人的心飘浮得很远,想到了囚车,想到了郭解之死,想到了李陵的家人,想到了生病的老妻,想到了朱乙,想到了女儿一家,想到了女婿杨敞———他是一个老好人,见人就笑,长安人称“杨嘿嘿”。就是这么好的人,也要和恽儿一起被杀吗?想到了韩城外的那小村,三个三四岁的孩子,还有那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是他的女人,他甚至没能好好地看一看,好好地回顾起她们的依稀模样。从韩城回来,他总在梦中抚摸着这三个女人的脸,想看清她们,可就是记不住面容。难道所有的人都要跟着他一死吗?
刘彻说:我还真就告诉你,淮南王刘安快要反了,你说他的造反,会不会跟你有关系?
司马迁觉得自己是一个忠臣,是一个耿直之人,他一生最推崇的人是屈原。他喜欢屈原的高尚情操,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忠贞敢谏,舍身为国。他不像孔子,不像李广,不像晁错,他最像屈原。屈原敢说话,他怎么就说不清,道不明呢?文人也许有这个特性,面对竹简时写文章,能侃侃而谈,而一旦直面对人,反倒是什么都说不明白了。司马迁觉得自己有些软弱,从心底又生出极大的悲凉,《太史公记》同朱乙、老妻一起蓦上心头,他怎么忘了《太史公记》?
刘彻很高兴,他击败了司马迁。司马迁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他没想到的。在他想来,司马迁会侃侃而谈,拿不是当理说,说自己的想法,说写这段文字的认识,说帝王的过失,说得动情,说得理直气壮。根本没想到司马迁这么不堪一击,刘彻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司马迁突然说了一句:皇上要处死我,就杀了我吧!只求皇上一件事。
刘彻笑一笑:说吧,你说。
司马迁说:放过韩城小村,放过那三个孩子。
没料到司马迁会这么说,按理说司马迁会千方百计保住他写的文章,保住他这部残缺的《太史公记》。司马迁可能是绝望了,也可能是不大在意,他就把《太史公记》抛在一边,只惦念着他的后代,不管他们是姓“同”还是姓“冯”,不姓“司马”也是他的后代。刘彻不知道文人在被迫害、被倾轧时,用的就是这种“龟缩”策略。没有能力反抗,只是一步一步地退缩,直至无路可退,直至自己再也承受不住,才用死来结束这悲壮的历程。司马迁想到的是他的后代,就没法顾及他的《太史公记》。
刘彻长嘘了一口气:别再跟我提韩城小村,别惹我生气。我要杀了你。
吴福悄悄地来了,这一回很独特,上来说:皇上,司马大人的妻子不行了,请司马大人回府。
司马迁没动,心中霹雳一声声炸响,从头顶一直炸到脚底。老妻要死了,也好,他司马迁和全家人都会死。老妻早死一步,也免得看这惨变。他笑了,说:好啊,好啊,死了好啊!
刘彻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说:你先回去吧。
一辆破车、一个残疾人、一个不识字的车夫、两匹驽马,从长安“射向”茂陵,心快马不快,心快车不快。像孔子出鲁国,像张良回深山,像韩信上刑场,惶惶然,凄凄然,悲哀伤痛,心如刀绞,命若悬丝。女人渴望安抚,能安抚女人,大概是男人最好的心愿,但他何时竟忘记了他的心愿呢?妻子能安慰他,告诉他,《太史公记》是世上最好的书,只有他才写得出来,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写下了这部书,司马氏才可以立足于天地间,无愧于人,无愧于世,无愧于祖先,无愧于天下。可妻子要死了,她一死,再有什么人可以与他谈《太史公记》,有什么人能安慰他寂寞的凄伤的心呢?
朱乙说,破车,快不了啦。
车到了家门,他扑入门去。妻子呢,为什么不出来迎他?为什么没有笑脸相迎的女人?为什么没听到那一声:你回来了?她躺在床榻上,只有一息尚存。她看着司马迁,说:我梦见你了,我看到了你的书……妻子总是看到他的书,一部大书,在市上有的卖,有许多人买。她说,我在市上听你的书,许多人讲你的故事,可比你讲得精彩多了,比比划划,大声豪气。有人叫说:你说得不对,太史公不是这么写的,他是那么写的!再有人比比划划,说你写得怎么样。我呆在那里,我明白了,你没儿子,你的儿子是你的一篇篇文章,是那些可以传世的文章。
妻子说:你回来了?我不行了。
司马迁看着老妻,她脸上没有光彩,从前他做太史令的时候,日子很拮据,缺衣少食,大量的钱得用来买竹简,做他的文章,家人时常看着竹简而没有一点儿精肉吃。妻子说,看着竹简吧,你就知道肉不如竹简好。女儿抱着竹简睡着了,真是梦里就当竹简是肉吗?女儿嫁与杨敞时,他送女儿的是一大捆竹简,对女儿说,竹简陪伴爹一生,也许能伴你一生,你的男人是一个好人,他也是才子,你嫁他,也不屈了你。女儿乐,笑出了泪,说:爹,我总是梦里拿竹简当肉吃,你的《太史公记》是我这一辈子梦里吃得最多的肉。
老妻说,我怕啊,怕宫里有人害你。
司马迁泪就流出来了。老妻说,你梦里总对人说话,总是说你没罪,没做错什么。有人说你了,有人告你了?我听说有许多人对你不满,你写书,得罪了许多人,他们恨你。
司马迁说,你别瞎想了,我写书,人人喜欢,他们都喜欢看,怎么会恨我?你想得太多了。
老妻说,多才自古有人妒,你也是,锋芒太露,肯定有人要害你,我最怕有人害你。
司马迁说,没有,真的没有。
老妻说,我要走了,帮不了你啦,你再找一个女人,要她帮你,你身子骨不好,总熬夜,不能那么熬了,你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司马迁听着妻子的话,心里想着,只盼着一件事,这会儿刘彻别派人来,别派人来拿他。真要杀他,过了明天,过了他老妻闭眼那一刻,他不在乎,有什么呢?不就是一死吗?可这会儿,他不愿意让老妻知道,他会给刘彻处死,连女儿一家也不放过。
老妻说,你要记住,你每写一篇,都要给女儿拿去,恽儿就会刻下来。朱乙是一个好人,我看他每天都不睡,只是刻字,你要他注意身子,他那么好,真是一个好人。老妻准备了许多编绳,她把编绳分成了不同的颜色,每一篇用一种颜色。她说,《太史公记》最后写完了,她编好了一大批绳,这绳是五色的,像天上的五彩祥云,这绳会给司马迁带来好运。她这会儿指着那些绳说,我走了,心还在这儿揪扯着呢。
女儿和女婿来了,恽儿也来了,弥留之际的老妻一手扯着女儿,一手扯着恽儿,嘴里说:儿子,儿子,我跟你说……
最后一刻也没忘记司马迁应该有个儿子,她死了。司马迁大声说:你听着,司马家有后,不是一代单传,祖祖辈辈的司马氏会子孙兴旺,《太史公记》令他们不凡,他们一定能够活下去。他伏在老妻身边说,你的儿子在,他们在韩城,有三个,活得很好,你放心吧。
女儿、女婿很担心他,觉得司马迁疯了,说胡话呢。
刘彻召田蚡。田蚡急急忙忙地来了,刘彻说:有一件事儿,还非得你去办不可。
田蚡就笑了,要处死司马迁,行啊,先把他弄死,然后再对付刘屈氂。
刘彻说: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我正要处死他,他的老妻死了,回去办丧事了。你说,这会儿杀他,是不是有点儿不仁慈?
田蚡看着刘彻,想着,噢,皇上这会儿跟舅舅讲起仁慈来了,我怎么就没见过你仁慈?行啊,你说不杀就不杀。我又能怎么样?他看着刘彻,等着刘彻发话。
刘彻说:司马迁是中书令,他妻子死了,总该有点表示,我想让你替我去吊唁。
田蚡心里蹿上一股火,司马迁算什么?也就是一个中书令,你让太尉去吊唁,这不有点小题大做吗?你也知道,我巴望司马迁死,他恨我还来不及呢,我去吊唁,这合适吗?可田蚡毕竟是田蚡,他对刘彻说:皇上有旨,田蚡就去办。
田蚡对刘陵说,他要去吊唁。
刘陵说,这么一个小人物,用得着你去吗?
田蚡说,用得着,用得着,这一次还非得我去不可呢。
田蚡就准备了一些礼物,前去茂陵。
田蚡这里一出长安,刘彻就知道了,说是田蚡带了六辆车,拉着满车礼物去看司马迁。刘彻也觉得好奇,有这必要吗?司马迁丧妻,用得着送六车的礼物吗?
田蚡心情很好,路上人来车往,知道田蚡去吊唁,人和车都躲着他。田蚡就笑,大太阳天下唱歌,田蚡唱的是《诗经》里的《木瓜》:
你送我一只木瓜哟,
我还你一块玉。
不是为了报答你哟,
是因为你对我好。
你送我一只木瓜哟,
我送你一玉环。
不是为了报答你哟,
是因为你对我好。
田蚡很高兴,赶到了茂陵。田蚡可不喜欢茂陵这地方,不管你迁来多少人,不管多有人气,说穿了,它不就是王太后的坟地嘛。王太后是田蚡的姐姐,田蚡从小就喜欢摸他姐姐的手,他姐姐说,那不是给你摸的。还真就说对了,这手还真就不给田蚡摸,给先帝摸了。田蚡进了茂陵,说:到我们家坟地了,到我们家坟地了,这人都是帮我们家看坟的。
他进了司马迁家,脸上的嘲谑神气没了,很悲痛的样子,就进了院。
司马迁迎上来行礼,说了几句话,寒暄客套着。
田蚡看着几个人,说:司马大人,你家人丁不旺呀?
司马迁恨田蚡,皇上为什么偏偏要派他来呢?田蚡很可恨,像一只苍蝇一样叮着司马迁,像乌龟一样咬着司马迁,不放弃,不松口。他与田蚡不是冤家吗?怎么能派田蚡来吊唁呢?
田蚡说,我来,是向你志哀的,你的妻子死了,你很悲痛。皇上也说,不能再为难你了。你说,皇上是不是很仁慈?我也打算这几天放过你,你说我是不是也很仁慈?
司马迁说,我不想说这个。田蚡命令随从把几辆车都赶过来,让他们搬下礼物,就搬下来一捆捆的竹简。这些竹简放在哪儿?田蚡说:不不不,不要放在院子里,要放在灵堂内,放在灵堂内。司马大人,这是一些好竹简,你可以用它来写字,写文章,我想你可以把我写在《窦婴•田蚡列传》里,或是写进《刘屈氂•田蚡列传》里。反正依你的习惯,你不会单独写我田蚡。
司马迁咬着牙,不想发作,老妻在冥冥之中凝视着,替他担心害怕,他不想跟田蚡在家里争吵。
司马迁的女儿恨田蚡,说:田大人,话说完了,你也该走了吧?
田蚡说:不,不,不,皇上派的差事不能太马虎,我要致祭。
田蚡就上去行礼,大声吟诵:
你是我心上的那个人啊,
我怎么也放不下。
要是有一天没看见你,
就像是隔了三秋那么漫长。
你是我心上的那个人啊,
我怎么也放不下。
要是一个时辰没见到你,
就好像隔了三秋一样漫长。
他回头笑着对司马迁说:你说,我念的这段诗,是不是很像此情此景,是不是很契合你心我心?
司马迁女儿说:我也来致祭。她大声吟诵:
我心恨那个牲畜啊,
它践踏了我的地。
田地里的谷粒落在土中,
明年它会成长的。
我心恨那个牲畜啊,
它弄没了我的米。
米不能够吃入我腹中,
怒火烧在我心里。
田蚡说:行啊,司马迁有女,胜似田蚡有子啊。你看你长这样儿,脑袋后像是长了一根反骨,你看没看你的父亲,怕不怕会生什么意外?
杨敞笑着说:这些诗呀歌呀,都是说心情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田蚡说:我告诉你,我说的还就都是真话。我想告诉司马大人,活着时多看看这些竹简。竹简太多,能写出字儿来的太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很紧迫,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你就写不成《太史公记》了,写不成《田蚡列传》了?
田蚡走了,只剩下司马迁与女儿一家,他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要跟家里人说话。朱乙就把人都领出去,关上门,在灵堂外守候。
司马迁就和女儿、杨敞、杨恽坐下,他说,你娘死了。一说到这里顿时泪水长流,真知道失去了生命的支柱。司马迁讲,他马上就要被处死了,皇上绝不会放过他,也可能连家人都得一死。他说,就因为写《太史公记》。
杨敞慌了,面如土色,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女儿一笑,对杨敞说:我当初就告诉你,你跟司马家联姻,只会受牵累。
杨敞哭了。
司马迁看着外孙杨恽,杨恽只是瞪大了眼看他,却没流泪,就问:你怎么不哭?
杨恽说:他要杀我,我又没罪,为什么要哭?
杨敞说:活得好好的,受一回罪就算了,何必再写什么《太史公记》?
女儿很有主意,说:灌夫没写《太史公记》,窦婴也没写,也都死了。他们没留下什么,还不如父亲。你不必后悔,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
司马迁想说心里话,告诉他们,自己想去求刘彻,恳求刘彻放过家人,但只怕田蚡。田蚡与刘屈氂一起惦念他,陷害他,他只能一死。
家人不再说什么了,觉得无助,无力。
杨敞瞪眼看着司马迁,当初为什么要求亲呢?为什么非要娶他的女儿呢?杨家是贵族,也是世代官宦,娶司马迁的女儿就是为了让自家的门第更高,可没想跟着司马氏一家受株连,惹灭门之罪,他心里很后悔。
司马迁决定去恳求刘彻,心里知道这最没有希望,皇上对来恳求他的人,从来没有好脸色,这一去能不能求得家人的平安?正向殿上走,迎面碰上了东方朔,东方朔大病了一场,人很清瘦,他拦住了司马迁,问他:你去干什么?
司马迁说:恳求皇上放过我。
东方朔问:听说皇上责备你在淮南王府诵读了那几个字?
司马迁点头,他连重提那一段文字的勇气都没了。
东方朔说:你承认犯了大罪吗?
司马迁摇头,他不承认。他当时读这句子,只觉得自己写得好,写出了韩信的悲哀,写明了忠臣的命运,没什么不对的。可一到了皇上问他,真感到百口莫辩。
东方朔斜着头问他:你不承认?
司马迁很悲愤,老妻死了,杀就杀吧,连外孙也不放过,就是把司马氏一家全部诛灭,又想到韩城小村那几个孩子,心就更一阵阵痛。
东方朔说:你不承认也没用。灌夫不承认,不免一死。窦婴也不承认,他也死了。你不承认,也会被处死,全家都会被诛灭。
司马迁大声吼: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认罪,要我服输吗?我没有罪,怎么认?
东方朔说:你要是像你书中人物那么有胆识就好了,至少这会儿能救了你家人。
司马迁一听,急问:你说,我怎么救我的家人?
东方朔说:激怒皇上,就说他怕,不敢让你活下去,怕你写《武帝本纪》,怕你写他的过失、过错。这法子你明白,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东方朔走了,他来不及再对东方朔说什么,这个在皇上身边每天笑嘻嘻、讲故事、逗乐子的小人儿,这会儿大病初愈,他活得太艰难,太累了,司马迁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道谢的话。他长嘘了一口气,一步步向殿上走去,心又莫名其妙地咚咚跳起来,嗓眼有点儿发紧,念叨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想别的,只念叨着这几个字。
刘彻躺在女人怀里,像给搂在怀里哺乳的婴儿,头偎在女人乳下。司马迁来了,他也不理。
吴福悄声说:中书令大人来了,中书令大人来啦。
刘彻仍闭着眼,像闻乳香,说,司马迁,你把妻子葬了?
司马迁说一声,是。
刘彻说,事儿都办完了?
司马迁说,是。
刘彻又说,官给十万钱,你收到了?
司马迁说:是。
刘彻想站起来,女人很体贴,抱着他的头,扶着他的肩,托着他的腰,像抱婴儿一样把他抱起来。
刘彻说:司马迁,还说那句话,别再跟我提韩城小村了,别惹我生气,我要杀了你。
在刘彻说这一句之前,司马迁心跳得厉害,觉得他要支撑不住。刘彻说了这句话以后,心冷丁就平静下来了,他很平静。他明白了,老妻一死,他变得心硬了。他说:我明白,皇上一定要杀我,不杀掉我是睡不着觉的。
刘彻哦了一声,有点儿意外:是吗?有人说匈奴单于不死,我睡不着觉。还没有人说你司马迁不死,我睡不着觉呢。你有那么重要吗?
司马迁昂然道:我要不死,有很多人睡不着觉。田蚡睡不着,是心里有鬼。张汤睡不着,是作恶太多。皇上睡不着,是因为我会写你的过失。
刘彻火了,文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清高孤傲,以为自己了不起,拿自己当一回事儿,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你以为谁怕你不成?
刘彻说:司马迁,我要让你活着,你就把我写成夏桀了吗?老百姓也会骂我“你这个太阳怎么不死,你要死我们情愿跟你一起死”吗?我也像他那样作恶多端吗?我征讨匈奴,使大汉天下太平,七战皆胜,开拓大汉疆土。这是高祖以来第一大功绩,你能怎么写?
司马迁说:劳民伤财,徒耗钱粮。
刘彻真是生气了,这个司马迁会那么写他,把他日夜操劳写成荒淫奢侈,把他力求长寿写成蠢笨愚昧。他怎么能容得司马迁这样描述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司马迁说:杀了我,就没人写你的过失了。司马迁行大礼,转身要走,他宁愿一死。
刘彻突然一吼:回来,你给我回来!我告诉你,我饶过你,在我活着时,你给我写出《武帝本纪》,我就要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儿?

第二十三章

刘屈氂不愿多说话。
太子问他,淮南王刘安的文才,是不是天下第一?
刘屈氂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到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文人是司马迁,不是刘安。一本《淮南子》,抵不住三篇司马迁的文章。
太子问,哪三篇?
刘屈氂叹气说,《项羽本纪》、《淮阴侯列传》、《平准书》。
太子说,听说司马迁要写一百几十篇文章,刘师傅怎么说有这三篇,司马迁就天下第一了呢?
刘屈氂说,读这三篇就知道了,还用再多读吗?
太子不明白,问刘屈氂,既是这样,刘师傅为什么要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煽动造反?
刘屈氂不语,他看得很清楚,卫青一死,太子戾就失势了,皇上近来越来越喜欢刘弗陵了,废立太子只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刘屈氂不能跟着太子一起沉没,他要寻找到自己的时机,同田蚡联手,想弄死司马迁,眼看得手,不料皇上又改了主意,他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听说田蚡与刘陵在府内搞什么“骂日”之舞,刘屈氂就乐了,说:这可是新鲜事儿。
刘彻这晚上去李夫人宫里,李夫人跪叩,流泪说:我哥哥对不起皇上,皇上还不赐我死?
刘彻笑着说,我没像你那么想,我可是记得你是怎么说李陵的。你说,你不必在意李陵,他不忠于你,还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大汉天下也不只有李陵这么一个将军啊。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李夫人跪下,流泪,叩头说,我是说过,请皇上恕罪。
刘彻冷笑说,不必恕罪,你就把刚才那话再重说一遍,就是别说李陵,你把李陵的名字换成李广利,说一遍我听听。
李夫人心里冰冷,想起听过的那些关于刘彻处罚宫中妃子的事儿,她真的说不出来。
刘彻说,大汉的将军,我最相信的就是李家,李广、李敢、李陵,真让我失望。李陵投敌了,好啊,他家没有我的女人。你这个李家就不同了,你是我的女人。李广利有什么本事?带十万兵打不了胜仗,只能弄来三十匹好马,一千匹劣马,谁能看上他?司马迁明着是为李陵辩护,实际上是说,你贰师将军十万兵马也没打赢大宛国。这回可好,李广利也投了匈奴,你就让刘屈氂、田蚡和满朝文武在朝上笑话我吧,又是一个投降的李家人。
李夫人跪着哭泣,跪得久了,刘彻看着也累,但他想,李夫人骨轻,多跪跪也没啥,就是不说话。
李夫人说,皇上要是恨我,就赐我死吧?
刘彻更生气了:你以为我喜欢赐死?我喜欢看你死?一个个都在我面前死,让我看了难受,你还是下去吧。
刘屈氂来了。
刘彻问他,有什么话说。
刘屈氂是丞相,很少在朝罢之后来宫内找他。有一次刘彻问他,刘屈氂,你真就没有什么事儿要单独跟我说说吗?
刘屈氂说,没有。
刘彻说,你是丞相,管大汉天下事,别人都有话对我单独说,你就没有?
刘屈氂说,丞相只管大事。
刘彻又问,什么是大事?你没看见大事吗?
刘屈氂说得很镇定,皇上在位近四十年,近十年来没有大事,要有大事,我一定对皇上说。
刘屈氂夜晚来宫内,一定是有大事要说了。
刘彻就等他说话。
刘屈氂说,皇上心里是不是想,我为什么同田蚡一样,也主张治司马迁一死?
刘彻看着他,不语。
刘屈氂说:司马迁从前写《列传》,写《世家》,并不可怕,可这一次他又写了《平准书》。皇上要知道,司马迁的《平准书》说的只是一件事,就是大汉,到了皇上这时进入了极盛时代。而司马迁说的是“物盛而衰,故其变也”,大汉朝要走下坡路了。他说当年越与汉用船交战,于是大修昆明池,制楼船,船高十余丈,上面插上旗子,好雄壮啊。“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这一段话就是说,皇上穷奢极欲,修筑甘泉宫、建章宫和五阁十二楼。司马迁说皇上是在穷兵黩武,穷奢极欲。这人十分危险,皇上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刘彻看刘屈氂,不明白刘屈氂为什么紧盯着司马迁。
刘屈氂说:皇上当年作了一篇《太一之歌》,是得神马所作,又作《天马歌》。当年汲黯做廷尉,就说皇上作乐,上要继承祖宗,下要给万民听,皇上得马就作歌,先帝和百姓能喜欢听你的歌吗?那时皇上就不喜欢汲黯。汲黯评说皇上作歌,不算什么大事,可也极有影响,如今司马迁说皇上穷奢极欲,岂不是该杀?
刘彻很反感,刘屈氂越是想杀死司马迁,刘彻就越不想杀人。他不想提这个话题,看着刘屈氂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心里一松。从前刘屈氂总不说话,真担心他一说话,就会天塌地陷,出大事故,不料他只是强调要杀司马迁。一个文人只用笔书写朝廷历史,何必杀他?
他问刘屈氂,你去淮南国,刘安想反吗?
这一句话很难回答,但又不能不答。
刘屈氂说,淮南王有反意,也不会让我们看出。
刘彻笑了,说,丞相来,就是要说司马迁的事儿吗?
刘屈氂跪下:臣有一件大事,想请皇上允准。
刘彻等他说话。
刘屈氂说,臣老了,不能再为皇上多做事儿了,请求辞官,回归林泉田舍。
刘彻有点儿意外,看刘屈氂:你真的想走?
刘屈氂点头:老臣在殿上站着,站上一天,腿抖,回去半夜睡不着,老了。
刘彻问:你看谁做丞相好?
刘屈氂说:田蚡。
田蚡做了丞相,刘屈氂仍是丞相,因年老就只是教太子读书,做太子师傅,不大管事儿了。田蚡做了丞相,天下郡县都知田蚡喜好音乐、狗、马、田宅,爱玩倡优巧匠玩意儿。田蚡对所有人说,大汉天下如今是承平盛世,皇上用田蚡,以为肺腑之臣,我也没什么爱好,不过是喜欢唱唱歌,跳跳舞,玩玩狗,跑跑马,喜欢有点儿好地好房子,爱惜倡优巧匠和一切古玩珍奇。于是就在长安城内盖起好几个宅第,占了许多好田。田蚡家人去买器物,一路上都是车拉人扛。田蚡家前堂罗列着钟鼓,摆放着编钟等古乐器,后面立着诸侯才敢立的鸾旗,后房女人上百。诸侯王都送他礼物,礼物太多了,只好分类建房置放。
有人向刘彻告田蚡,说他贪、占。
刘彻说,贪就贪点儿吧,他可是我舅舅,我的舅舅不多了,也没好的了,好的都给你们弄死了,就剩这么一个坏的了,就让他贪,让他占吧。
田蚡有一个心事,就是他所喜欢的这些倡优、巧匠,都不是人中俊杰。人都说,倡优巧匠,天下最能者,当属东方朔。他就惦念着东方朔,把别人送的金玉狗马玩物送给东方朔,东方朔不收。又要宴请东方朔,东方朔托病不来。田蚡就有些恼羞成怒了,说: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皇上车后蜷着的一条狗,我想玩你,是看得上你;你要不来,我就收拾你。
这一日田蚡过寿,刘彻问他:你要什么礼物?
田蚡说,只有做臣子的给皇上送礼,哪有做皇上的给下臣送礼?
刘彻再问,你要什么礼物,要是不说,就没了。
田蚡笑笑,说,寿诞之日,请皇上把东方朔派与我一日,以逗大家开心。
刘彻笑笑,答应了。
东方朔在田蚡的寿宴上,一言不发,那些倡优、巧匠各施手段,弄些机巧玩意儿,耍来逗笑。
田蚡来了兴致,举手说,大家静下来,听听东方朔怎么说?
众人都静下来,知道要说笑话,弄噱头,耍乐子,没有谁能弄得过东方朔。文武百官大都来参加田蚡的寿宴,都想看看这个皇上身边的优人,是怎么逗乐玩笑的?
东方朔就站起来,向北行礼,说,田蚡为相,感谢皇上。这一句话说完了,东方朔就趴在地上,脖子向前抻,头一伸一缩地向前探,那样子像一只老龟,脊背朝天,一动不动,手脚并用,向前爬行几步。众人哄堂大笑,笑东方朔有本事,这学乌龟爬路的样子,像极了,真就是一只乌龟。文武百官心里又鄙视,又唾弃,东方朔再怎么耍弄,也只是倡优,像猫,像狗,供人玩笑的低贱之人。
司马迁一惊,他看明白了。东方朔这意思是说,田蚡做了丞相,要感谢皇上,但是他像驮碑的龟,一万年也只是一个罪人,驮着沉重的石碑,罪不可赦。
田蚡很聪明,就看出了这层意思,他沉下脸,问东方朔:东方大人,你这弄的是什么?
刘陵笑了,说:丞相一定能看明白啊,这是说,丞相要感激皇上,要丞相做天下第一的冢宰,丞相从此就像乌龟一样延年益寿,福寿绵长啊。
其实刘陵也看明白了,东方朔是在讥讽田蚡,但在文武百官面前不该发作,便给田蚡递眼色。
田蚡笑了,说:东方大人来为我祝寿,我心里很感动,人生能有几个六十岁呢?我就来一个老夫发狂,给你们唱唱情歌,跳跳古代先人的舞蹈,让你们知道人是什么玩意儿。
十几个美女奏周人雅乐,用篪埙鼓钟演奏,田蚡与刘陵身着粗布褐衣,一左一右荷锸缓缓而上,两人歌且舞:
天亮了,天亮了,
起身了,起身了,
去锄地,去摘桑,
去收获,去打粮。
白天落忙,
晚上疯狂。
生下儿子,
去锄地,去摘桑。
去收获,去打粮。
白天落忙,
晚上疯狂。
文武百官听着不雅,一个堂堂丞相,应该奏些雅乐,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应该矜持自重,一个大汉朝的丞相,应该德才兼备。怎么能弄出这种淫词俚曲?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不以为然,但都知道田蚡这人睚眦必报,就不敢有什么表示。田蚡说:我最近修习古诗歌,发现最古老的情歌,就是禹的妻子涂山氏站在禹的家门口倚闾盼归时唱的那一句,她等禹三年,唱:“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呀”,这是最早的情歌。那么最古老的舞蹈呢?就是夏桀时代,人们痛恨君王,恨他荒淫无道,人们跳着舞,咒骂太阳,这舞蹈就叫“骂日”。这是最古老的舞蹈。如今我大汉到了承平盛世,我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是最古老的情歌,什么是最古老的舞蹈。
众人就看到,丞相田蚡头系一条粗布带子,穿粗布衣服,这衣服没有几升麻,织得像鱼网,隐约能看见田蚡那一点儿男人的家什。他扛着锸走上来,挥手做舞蹈状,做指挥状,像禹指挥万千人马疏浚九河。他忙碌极了,劳累极了,挥汗如雨,夜不能寐。刘陵出来了,头上也系着粗布,穿着没有几升麻的布裙,哎呀呀,女人的那一点儿羞耻也隐约可见,这怎么得了?刘陵可不在意,她手搭额前,若远眺状等待状盼望状,开始唱,丝竹土革之乐就嘭嘭咣咣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刘陵唱得很委婉,越唱越缠绵,越唱越动情,只唱那一句: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呀。
众人看他们,还真就有人入情入境,恍惚回到大禹治水的年代,还真就再想,原来女人唱情歌,真是心里惦念着男人。有的人就不懂情趣,大煞风景,专门盯着鱼网里的那条鱼和那一丛草,总想着鱼戏丛草的情景。
两个人又退下去了,再复上来就是田蚡与刘陵在前,身后跟着数十个田蚡家的女人。田蚡家有许多美人,从前没有刘陵时,美人都能得到田蚡宠爱。有了刘陵,她们就不能接近田蚡了。但这一次,田蚡需要她们,要她们也一起回到夏桀时代去。夏桀时代很久远了,久远得没有文字,没有历史,只剩下了一个传说,他们就追随着田蚡和刘陵,来完成这一个传说。文武百官屏住呼吸,眼睛睁大了,家中只有糟糠之妻,哪见过这么多年轻俊美的女人?披着网片,乳和羞处隐约可见,就瞪大了眼看哪,很多男人的念头搜来寻去,眼光落实在一个女人身上,想象着,渴望着,呼吸就急促,粗浊。女人是来舞蹈的,舞蹈很简单,向左蹲身跺脚,向右蹲身跺脚,前后左右都弄一遍,就变了动作,向上振臂,向左振臂,向右振臂,向后振臂,又多了一个向下振臂。
田蚡曾经说,“骂日”不能向下振臂,向下振臂就是骂地了。
刘陵说:恨天,恨地,是一种情绪。
田蚡说:有道理,那就向下也振臂吧。
刘陵和田蚡在前边,有点双人舞的意思。有时刘陵在前,田蚡在后,有时田蚡在前,刘陵在后,两个人的动作成为很和谐的一组。其他人跟他们不一样,动作是统一的,机械的,像桔槔打水一上一下的,这就是最古老的舞蹈“骂日”。刘陵、田蚡先唱:你这个太阳怎么不死亡呢?你要死,我们就跟你一起去死!
百官很兴奋,很新鲜,从来没谁拿历史当故事,跳着唱着说。听说中书令司马迁能把历史当故事讲,在茂陵讲,讲得贩夫走卒都摩拳擦掌,血脉贲张。可谁见过情歌可以演唱,骂人的话可以舞蹈呢?真是新鲜极了。有人叹息,田蚡不愧是大汉的第一豪门呢,他真会玩。
在田蚡庆祝自己六十岁生日时,刘彻又来到张骞家里,他同张骞在阁子里饮酒,跟张骞说心事。他说,我心里总挂念着几个人。张骞这个人什么都好,皇上对他说什么,他愿意倾听,不出声地倾听,听皇上讲心事。
刘彻说:知道我惦念谁吗?我惦念苏武,我派他去匈奴,匈奴的且鞮侯单于把苏武给囚禁了,把他放在北海无人处,让他放公羊,还说公羊能产奶了,他才能回大汉。苏武每天牧羊,手中握着那一根汉使的节杖,那是天子的节杖,那节杖就是我。苏武握着节杖,节杖上的旄都脱落了。苏武是我的人,为什么不能回来?且鞮侯单于是个混蛋,他给卫青打怕了,给我上过书,你听听,他说:我是你的儿子,怎么敢把自己同汉天子一起说呢?汉天子是我的长辈啊。说得好听,可他把苏武给我扔北海去了,我最惦念的不是王夫人,也不是皇后,是苏武。我还想着李陵这个混蛋,且鞮侯单于把他的女儿嫁给了李陵,李陵在匈奴竟能混得人模狗样的,这个混蛋。
张骞不出声,如果不是张骞而是司马迁,心里就可能问一句,皇上惦念不惦念投降了匈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呢?
刘彻不愿意提李广利,李广利的投降提不得。刘彻抓住张骞的手,说:你就是苏武,苏武就是你,像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子子孙孙代代封侯,世世代代沐受国恩。你和勿思生没生孩子?她没给你生儿子?
张骞不愿意说,刘彻在他跟勿思的床头上放了一把剑,剑插在那里,就像插在张骞的心头。张骞每逢到了勿思的屋里,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把剑。
勿思悄声说:皇上不是忘了,他是用这柄剑来督促你,监视你。为人臣子必以忠孝为一生追求。皇上看你忠,才让你孝。什么是孝?就是给你张家生下一个有本事、有才能、聪明智慧的儿子。你能生得出这样的儿子吗?
张骞想要勿思去别的屋住。
勿思摇头,婉言拒绝了:这是皇上要你来幸我的地方,你这一辈子得过许多恩宠,皇上宠你,你成了天下第一人。皇上从来没给谁牵过马,就是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飞将军李广,都没有得到皇上这个宠爱,可你张骞得到了,皇上从来没到哪个臣子家,要他好好生儿子。他跟窦婴没这么说,跟田蚡没这么说,就是死去的宠臣司马相如、诤臣汲黯也没得过这般恩宠。皇上的恩宠只给了你一个人。勿思说这话时,还真就伸手抚摸了一下张骞的脊背。
张骞觉得勿思的举止很像皇上,一举一动比皇上更有说服力。说话很有条理,不容置辩,这就是勿思。张骞无法同勿思亲热,找不到那激动,床前的剑是皇上的身影,勿思就像是皇上,他怎么能跟勿思亲近呢?
勿思见他无能,就冷言冷语地讥讽他:你是汉人,不能一到了那牲畜之国,人就变成了牲畜,你不能在牛马猪羊中媾乱,不能闻到臭气,看着牲畜繁殖才有冲动,人就是人,人是高贵的。
她为张骞洗浴,告诉张骞,漱石之上有热泉,那是皇上的洗浴之处。你是大行令,洗浴也要讲究气派。
勿思就让两个匈奴女人在一旁侍候,她给张骞洗浴。
张骞就有了气派。
勿思的手很轻柔,张骞感到挺舒服。
张骞看着两个匈奴女人。
她们很佩服勿思,觉得勿思很有办法,也很高贵,情愿不再像匈奴人那么粗野,低头顺目侍候着张骞和勿思。
张骞就觉得奇怪,看两个女人有些不对劲,粗壮的身体与红红的脸膛是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弄成的,在这儿弓着身子,拿着衣物侍奉男人,有点儿不顺眼。
匈奴女人向勿思笑,学不来勿思的高贵。勿思教这两个女人走路,怪她们走路的步态不轻盈,一蹙一颦不生动。怪她们梳的发髻太粗野,教她们梳大汉宫妆。勿思说,一个女人要一天一变,最先变的是你的头发,“汉人宫妆新发式,日日求新日日新”,说的就是这个。
勿思叫两个匈奴女人每天晚上早早就睡,天亮早早就起,来她这里弄新发型,于是乌黑的高高的云鬓就悬挂在红红的胖胖的脸膛上,让张骞看她们的头发,觉得头发黑得不大对,脸膛红得不大对,不知道伊人是谁了。
两个匈奴女人很听勿思的话,努力学习做大汉人。
勿思说,汉人不像匈奴人,猪狗习性,不会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女人也不会睡在羊毛上。
匈奴女人就不再与张骞一起睡。
张骞发现地上的羊毛没了,就问两个女人。
匈奴女人说:我们不做你的狗。
张骞叹气。他每隔几日就去勿思房中。勿思说:你就像大汉皇帝,拿我当你的皇后,每个月初一、十五这两日,你一定要来。这是阴盛阴衰之极日,你要在我这里。
张骞想想,想说她不是皇后,自己也不是皇上,但没说。勿思见多识广,就听她的吧。
勿思在朔望之日就有与张骞亲热的机会,她要张骞过来,对着床前插着的剑行礼,说“君恩深厚,张骞不敢忘”,然后二人再安寝。
张骞瞪眼睛看星星。大行令的房屋很宽敞,不像匈奴的帐篷能看到星星,什么也看不见。
勿思说:皇上要你幸我,给你张家生一个侯,世世代代承受国恩,你不做,就违背了皇上的旨意。
张骞无奈,就做,努力把自己弄成一个男人,拼命想激动起来。
勿思又说,你得像在皇上面前一样,用尽全力,你得生一个智慧聪明的忠于皇上的儿子。
张骞瞪眼看她,默默地躺下了。
有时勿思真着急,来挑逗他。女人眼光深如秋水,能清清澈澈地看出情意,她说:当我是匈奴女人,当这房子是匈奴帐篷,你不就行了?
勿思不是匈奴女人,匈奴女人长着一身坚硬的骨骼,绝不会肩斜如长安城外的酒旗,绝不会这么喋喋不休地教训人,张骞跟勿思就没有儿子。
刘彻说:你不是能生儿子吗?要不要把栾大送我的药给你吃一点儿?
张骞说:不是药,是我不行,一见她就不行。
刘彻说:她是我给你的,是贵族家的女人。你张骞是大行令,不能只生一些放羊的儿子,你要生一个贵族出来。聪明智慧,世世代代站在大汉朝廷上,继你的位,也做大行令。你能言善辩,勿思又嘴巧,一定能行。什么时候有喜事儿了,第一个告诉我。
刘彻看着远方,眉尖紧蹙,说:李陵娶了一个匈奴人,你说匈奴人懂得礼义廉耻吗?知道忠孝节义吗?就算他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生下的也只是一群愚钝蠢笨之子。李广一家三代猛将,至他而终,可惜,可惜!
田蚡大呼:痛快啊,痛快啊,今天的生日过得好。
刘陵偎在他身上,说:你不知道我那是骂你吗?我一句句地骂,你这个田蚡为什么不死,你要死,我就跟你一块儿死。
田蚡大笑,说,好啊,说不定你就跟我一块儿死,到时你别后悔就行了。
刘彻听说田蚡过生日的事儿,就问司马迁:田蚡的生日怎么样?
司马迁说,声、色、犬、马,皆到极致。
刘彻笑一笑,不再问了。过了许久,刘彻又来问司马迁,听说刘陵和田蚡还脱光了跳,骂“这个太阳为什么不死”?
司马迁说,那是夏桀时代的故事,那时候的人仇恨君王,人人咒骂,要是你这个太阳死了,我们甘愿跟你一起死。
刘彻问,就只是骂夏桀吗?这么多文武百官坐在那里,就没有人想别的?
司马迁明白了,皇上是对田蚡不满,突然想到刘彻逼自己去念那一段文字,质问自己,就笑着说:皇上要收拾田蚡,那就是说,他骂的不是夏桀,骂的是你,他有反意,就把他下狱,治他的罪。想不想治他的罪,还不是皇上说一句话?
刘彻瞅着司马迁,一声不吭。司马迁心里有许多话,真想一股脑倾吐出来,但皇上不语,他就不敢再说了。
刘彻说,你给我拟一个诏,让田蚡去淮南王那里,要他赐封淮南王新生的孙子为王。并要淮南王把新划分出来的土地画成图册,拿给我看。这个新王就叫他“淮王”吧?
司马迁明白,又一场疾风暴雨要在淮南王与朝廷间发生,皇上急急地封襁褓之中的婴儿为王,着急把淮南王那剩下的不太大的国土再分成两块,这像是扼住了淮南王的咽喉。淮南王肯定气不顺,他早就想反,每一次朝廷施加的压力都可能引发一场大战,皇上这次派田蚡去,看来对他这个舅舅也不大看在眼里了。
司马迁说:是。

第二十四章

真没想到刘屈氂病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长喘,喘息困难。司马迁说,皇上命令他来看望老丞相。
刘屈氂说,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早晚都得一死,还看他做什么呢?
司马迁觉得刘屈氂是一个聪明人,他在与田蚡针锋相对,正斗得你死我活时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看他好像完全垮了,就知道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
刘屈氂告诉司马迁,别太有争竞心,人活着不能太认真,人间世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看自有大汉以来,才那么几十年,就有多少硬汉子过去了,生生死死,是是非非,有什么呢?你浑不在意,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你要太在意,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司马迁不认为刘屈氂会不在意,刘屈氂很在意自己的地位,就是现在这样儿,他也还要强挣着起来去给太子讲《公羊春秋》。要是真不在意,就离开长安去看落日晚霞,过他的日子啦。司马迁说起皇上派田蚡去处置淮南王刘安生孙子另立一国的事儿。刘屈氂眼光就闪了两闪。
司马迁知道他听进去了,久在刘彻身边,他明白刘彻这一举动是不想再怎么袒护田蚡了。要是面对着东方朔,他就会说出心里话,说田蚡这回有可能要完了。但面对着刘屈氂,他就不想说什么。刘屈氂从淮南回来,不是也说他司马迁煽动淮南王造反吗?对这一件事,司马迁一直耿耿于怀。
刘屈氂说,你可能恨我。我想除掉你,你不明白我这是心疼你,可怜你。你跟我随太子去淮南,太子保你,我就只能力主除掉你,我要不想除掉你,跟太子一个心意,皇上就会疑心太子,疑心太子和淮南王又有了什么勾结。其实你在淮南王府念了一通你写的文章,不是救了别人,是救了淮南王,救了太子啊。太子一去,没发现淮南王造反的劣迹,他就责任不小,你要不出这件事,我回来就只能说是淮南王要谋反。
司马迁不语,接触那么多机密,他已经明白了朝廷中的明争暗斗,皇上要除掉淮南王,这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淮南王该死,早在刘彻六岁的时候就酿下了祸因,他就不该跟刘彻争执,不该跟刘彻比谁大,刘彻一定会要刘安死在自己前面。
刘屈氂说,你别怪我,我不是成心的,只想让你死,你死了,田蚡才不怪罪我,不怪罪太子。你要怪,就怪我想保住太子,不得不舍了你吧。
刘屈氂哭泣着,要起身来给司马迁跪下。司马迁说,不必,不必。他心里没感动,很悲凉。刘屈氂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为了保住什么,就非得要害死司马迁吗?
刘屈氂说,你恨我就恨吧!只要不恨太子,不恨大汉皇上就行了。说得还很悲壮。司马迁说,我来是告诉你,看来皇上是不想保住田蚡了,你也许愿意听这个消息。司马迁走了,他走时有点儿悲伤,刘屈氂是那么卑鄙,他根本就不必在意这个人。
田蚡到了淮南国,见到了刘安,大笑说,本来呢,我来,是你该给我行礼的,但我想来想去,还得跪你。你是我的岳丈啊,你生个女儿是奇人,她太讨人喜欢了。刘彻这个人根本就不懂得女人,他根本就不知道,占有了刘陵,他就会变了,就不必再去找什么仙方术士,也不用再求什么长生不老了。有了刘陵,男人就长生不老。刘安赔笑,他不喜欢田蚡,但田蚡是丞相,他不能不讨好大汉朝的丞相。田蚡说,我来呢,是皇上害我,要我来干坏事,你的儿子生了孙子,要我给他封国,我不愿意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看怎么样?
刘安说,我刘安也从没听说,有一个儿子就得封一个国出来。我刘安有子孙十几个人,岂不得封出十几个国家?我……我恨不能把我刚生下的小孙子掐死!
田蚡说,不必不必,你只封他一个小国就是了。你弄出一个小国来,我替你担待,你看如何?
刘安说,多谢丞相。
田蚡说,我与你是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啊。
刘安说,不知道丞相与我是不是在一条船上?
田蚡说,按说呢,我与你是同乘一条船,你一回头呢,人没了,跳水了,早就逃了,没了同舟共济的人,你才知道,他纯是一混蛋。田蚡乐,怪你看不清人哪。
刘安说,人呢,什么大都行,千万别辈大,比谁辈大都行,千万别比皇上辈大。我要是比皇上小那么几岁,皇上就不会这么特地惦念我了。你是皇上的舅舅,这可不太好,皇上的亲人没什么了,舅舅也快死光了,你要是管皇上叫舅舅就好了。
田蚡乐了,说,我要是管你叫舅舅,是不是会活得好一点儿?
刘安大笑,叫不成舅舅了,不过你可以管我叫别的。
刘迁拿着地图来找父亲,他大声吼,这个田蚡是个混蛋,他说只封给我儿子一点儿土地,怎么把我的一大半土地划给了我儿子,我还是个王吗?我连个县令都不如!
刘安拿过来地图看,击掌叫好,说,好,好啊。田蚡果然聪明。
刘迁不懂,问,他有什么聪明的?
刘安说,你记住,你刚生了一个小儿子,田蚡要是能把大部分的土地划给你的儿子,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只怕不行,说不定又会出什么新主意。
刘迁大声吼,不如反了,就跟他拼了,大汉天下也不是他自己的!
刘安说,你知道用什么拼吗?
刘迁不懂。
刘安说,要想成事,只能内外勾结,朝中要有人。要行一招险棋,逼田蚡,让田蚡同我们一起干。
司马迁接到朱乙送来的一卷竹简,没有惊讶。朱乙说,这是有人放在车上的,说要拿给司马大人看。竹简里有一张帛,上面画着一幅图,这是田蚡刚为刘安的孙子划出的小国。朱乙说,那人说这是田蚡要反的证据,请司马大人交给皇上。
司马迁的心又咚咚跳起来了,想着老妻死的那一天,田蚡来吊唁,跟女儿剑拔弩张。田蚡竟然在老妻的灵前念什么“一日三秋”,他是侮辱司马迁,侮辱死去的老妻,这人可恨至极。女儿回答他一首诗,说他是牲畜,是践踏了我们土地的牲畜。田蚡是他的仇敌,能扳倒田蚡,他当然高兴,可这件事有那么简单吗?
司马迁一开始是一见到有参田蚡的折子,就把它放在刘彻的桌案上,并与刘彻争辩,要皇上处决田蚡。后来他便躲着田蚡,田蚡几次要加害,都是刘彻不想他死。最后一次是他激怒了刘彻,才保住了性命。这一回他怎么做呢?
刘彻就看见司马迁向袖子里藏一叠竹简,这动作很自然,行事可不像是司马迁的作风。
刘彻盯着司马迁: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司马迁说:这是别人放在我车上的,不是奏章,皇上也不喜欢看这些东西。
刘彻来劲了:拿来我看。
司马迁就把竹简和这一张帛图放在桌案上。
刘彻看了许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只觉得他看那帛图,看出了神。他回头命令司马迁去取田蚡回来献上的新淮国地图。两张图一比较,大小一样,丝帛一样,可见这两张图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田蚡说献上来的那张帛图是他画的,那这一张呢?一定也是他画的了。这一张帛图旁边有两句话,非诗非话,但很刺眼。这两句是:小儿封国,国非国。诸侯称王,王不王。
刘彻看着这两行字,问司马迁,这什么意思?你说,这什么意思?
司马迁不想说话,他说,说不好,好像是有点感慨。
刘彻说,感慨?我看是仇恨,你看不明白吗?他这是说,小小的孩子是封不得国的,诸侯王这会儿也不是王了。这可比你那“狡兔死”什么的厉害多了。
司马迁说,也许是有人故意扔在微臣车上的,想要陷害田蚡。
刘彻说,陷害他?他不害别人就不错了,谁敢害他?他是田蚡,是我的舅舅,你敢惹他吗?
刘彻很生气,田蚡敢把刘迁的土地这么分,分一大半给一个小小的婴儿,他想干什么?他问,那天你跟百官去看田蚡过生日,他跳那舞蹈,唱那情歌,你都见了?
司马迁说,见了,很不寻常。我头一回见有人能用那么逼真的形式来表现历史。田蚡和刘陵做得很有趣,古时的人可能就是那么活过来的。说到这个勾起了司马迁的文人天性,喋喋不休地有滋有味地描述着,讲解着,讲刘陵跟田蚡那情歌那舞蹈,没注意到刘彻脸色大变。
刘彻大吼一声,好了,别说了。
站在宫墙一角眺望茂陵,这会儿听说茂陵的好多店铺都归田蚡了,来来往往的人就更多了。
刘彻问,刘屈氂还好吧?
司马迁说,他惦念着皇上呢。
刘彻说,你去告诉田蚡,就说朕要请他,就在建章宫大殿上,请他当场表演他过生日时弄的那些玩意儿,一样也不许少;要是少了,我就断他一个欺君之罪!
司马迁的心又跳快了,这回是快乐地跳跃。田蚡快要倒霉了。田蚡有胆子在建章宫再披着那网片,像古人那样弄那些歌呀、舞呀的,那他就成疯子了。建章宫是皇上举行大典的地方,田蚡这会儿肯定会左右为难,他要是敢来表演,就会成为罪人;要是不敢做,就是逆旨。他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
刘陵来见司马迁,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这是在一个夜晚,刘陵乘着车,带着几车人来见司马迁。
司马迁从没想到刘陵会来,他也不喜欢见刘陵。在司马迁一生所写的文章中,很少赞叹美人绝色。他认为美人大多都像卫子夫,都像李夫人,有时误国,有时误己。
刘陵来访,对司马迁的女儿说,我要见司马大人。
女儿说,司马大人跟你不走一条道。
刘陵说,天下的人看上去是各走各路,但最后总归得走在一条路上。
女儿说,你走的是人道,他走的是狗道。
刘陵笑了,他走的是人道,我走的是狗道。
两人同时说:人狗不相与谋。
刘陵说,司马大人要是你的儿子,我转身就走。司马大人是你的父亲,你就只能通报,说那个在长安城惹是生非的女人刘陵来了,有要事见司马大人。也许他不想见我,也许只为了他文章中的一句话,也愿意见我。
司马迁就见了刘陵,女儿在身边侍立。
刘陵说,司马大人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也不会把司马大人怎么样,你是不是该放心地走开一会儿?
女儿气恨地走了,她恨田蚡,对刘陵也没什么好感。
刘陵说话很快,很急促,声音很清脆,像大大小小的珠子在玉盘上蹦跳。她告诉司马迁,自从她认识了田蚡,田蚡就不再一心加害司马迁了。为什么呢?因为淮南王刘安在府中总给她讲司马迁写的书。刘安说,没有司马迁,天下的人就能记住《淮南子》;有了司马迁,《淮南子》就没人记得住。刘陵当场站起来,为司马迁吟诵《项羽本纪》。
司马迁很矜持,他一直以为只有他才能够有血有肉有激情地吟诵自己的文章,没想到刘陵的吟诵能让他心中涌起热血。刘陵吟诵如诗如画,一幅楚汉相争的长卷哗地在司马迁面前展开。
刘陵是知司马迁的心的,她把刘邦的奸巧、张良的智谋、韩信的雄才、项羽的英勇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她一字一句的吟诵中,司马迁找到了自己,恍惚间吟诵的就是他自己,篇章中的人物也是他自己。他就若浮若沉,沉浸在这琅琅的吟诵中。
刘陵戛然而止,话语急迫:你是忠良耿直之臣,朝廷上没了田蚡,就一切如意了吗?要是张汤做了丞相,他会杀了你,把你全家处死。他心眼窄得容不下人,不喜欢别人喜欢的一切,只喜欢炫耀自己。这不更可怕吗?要是刘屈氂把持朝政,他就会把你吞了,还不吐骨头。那样你是不是更舒服?有一个田蚡,天下就安定些,他除了喜欢良田、美女,不喜欢太多地害人,这是不是好一点儿?皇上要把天下各国的王全都废了,要他们都成为庶民,你以为主父偃这是一个好主意吗?一棵大树,没有枝哪有干?没有了枝就没有了树荫,没有了树荫的大树还叫树吗?大树是给人乘凉的,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还能用来乘凉吗?只剩下一个皇上,能荫庇多少人?司马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你还不明白,田蚡一死,大汉天下就开始衰亡了吗?
司马迁忽地有了错觉,眼前的刘陵不是刘陵了,是他的老妻,是对《太史公记》最熟稔、最深情的老妻。刘陵这么年轻,又是绝世美人,就有这般见识,这样的女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心中有冲动,想要劝诫刘陵,好像看见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沾上了油污,心急情切地想要把它擦干净。
他说:你这么聪明,又极有智慧,为什么要跟田蚡在一起?
刘陵苦笑:我是想诱惑皇上,做皇上的女人,要他能再兴大汉,让大汉从他起又有新的气象。可惜他不想碰我,既然不能跟皇上在一起,那皇上恨谁,就跟谁在一起吧。
司马迁听明白了。
刘陵走时,回头对他粲然一笑,说:司马大人,你这五种体例中,还是《列传》、《世家》写得好,不该这样啊,应该每一种都写得好才对。说完就翩然而去。
刘陵比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有见识。
要不要对皇上说这件事儿呢?要不要为田蚡说话呢?司马迁的心无法平静,他知道田蚡这堵墙很可能要倒塌,随之倒霉的就是诸王,可能他们会反,但反与不反都没什么意义了,淮南国必将成为历史。刘彻每天观看着大汉地图,他把国家看成了一个字眼儿,无论是说“国”,还是说“家”,都是说他自己。
司马迁想,刘陵劝我也没用,我也不会为刘陵说什么,何况田蚡又多次害我,几次要把我弄死?但心里不大平静,站在刘彻身边,好几次欲语又止,真像是受人之托,不吐不快的样子。
刘彻就问:你有什么话说?
司马迁就讲刘陵夜访,讲刘陵的绝世美貌,讲刘陵的洋溢文才,讲刘陵的话颇有道理。
刘彻听着,突然大怒,打断了司马迁的话:你对女人还有兴趣吗?美色对你还有诱惑吗?还有人比你更有文才吗?田蚡给过你什么好处吗?
扔下一个无话可说的司马迁,他一转身走了。
建章宫的表演终是要来,刘陵再三劝田蚡,要他去对皇上说说,求一个情,建章宫的表演就免了吧?这些东西不是《大雅》,不是《颂》,不适合在殿堂上表演的。
田蚡大笑,左右颊的胡子抖动,说:你怕什么?皇上要看,就让他看好了,我们又不是媾乱,古人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没有那么好的衣衫,遮不住身体,心可是更纯净,不像现在的人这么丑陋,这么勾心斗角。我们就去,让皇上也看看我们是怎么唱情歌的,也让他知道,做不好皇帝,是要给人骂的。
刘彻命令司马迁把田蚡的表演当作一件大事,他为田蚡提供宫中的古乐,并要宫中所有的妃嫔来观看歌舞。
表演是认真的,仪式也空前。
田蚡就站出来了,这样子还是让刘彻感到可笑。他强忍住笑,宫中的妃嫔都笑了,除了卫子夫之外,连好久愁眉不展的李夫人也笑了。
田蚡大声说:笑什么,没见过古人吗?
众女人都看刘彻,刘彻的脸很严肃,女人就不敢笑了。
就开始唱情歌,这一回跟上一次有所不同,那就是刘陵唱完了“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呢”,所有身后的女人也跟刘陵一样,一起唱,好像她们都成了涂山氏。
有人乐,头回见人能披着网片片儿,把女人、男人的那一点羞耻全都暴露无遗。
田蚡不雄壮,是干瘦的男人,情歌唱得就有点自爱自怜,像一个老人硬装成青年后生,让人觉得好笑。他要是一个热血后生,这事儿干得还不算荒唐。
然后就是“骂日”,这会儿,就又是振臂,向着长安宫振臂,向着建章宫振臂,也向着遥远的茂陵振臂。所有的人都唱,太阳该死亡,也情愿跟着一起死。
刘彻面无表情,就这么呆呆地看着。
皇上面无表情,百官就呆若木鸡,众宫妃不知所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看完了。
刘彻一连几天不讲话。司马迁发觉他站在宫墙一角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望着茂陵,八十里外目力难及,茂陵埋着他的母亲王太后,他是不是更多地想着王太后,不愿意再提田蚡的是非呢?也许他仇恨田蚡,从小时他就看不起田蚡,认为田蚡是一个马屁精。如今田蚡跟他对着干,是不是就倚仗着茂陵离长安不远,王太后又在冥冥之中凝视着长安城呢?
刘彻听说,长安城里如今形成了一个新风,就是那些倚楼卖笑的女人都不像过去了。过去她们坐着,很文静地唱着情歌,如今她们也学会了田蚡和刘陵的弄法,装扮着唱,披着网片片儿唱,唱那些西周时的民歌,听说最时兴的就是“骂日”。整个长安城有许多人喜欢听这骂声,酒楼上别开生面,舞者骂起来,振臂,喝酒的人也都站起来骂,振臂。大家都骂同一句话:你这个太阳为什么还不死,你要死亡,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刘彻问吴福,是这些吗?
吴福说,这会儿,新出了些衣服,女人的衣服上下都露;男人的衣服,下边露得多,说这时兴呢。
刘彻不语。
司马迁很少见到皇上沉默,平时他愿意说话,有时愿意跟吴福讲话,有时愿意跟张汤讲,也有时愿意对司马迁讲,只是不愿意对田蚡和刘屈氂讲。可这会儿,皇上不说话了,他想什么呢?
刘陵求见,要见刘彻。
刘彻问,她来做什么?
吴福和司马迁都在等他决断,见不见刘陵?
刘彻说,好,让她来吧。
刘陵翩翩而至,脸上有光彩,像是十分快乐的女人,是个在幸福中、快乐中沉溺的女人。
刘彻看她,竟有点发呆,她像谁呢?像卫子夫,像王夫人,像阿娇,像勿思,谁都像,又谁都不像。一时间刘彻恍惚以为她就是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好像他同刘陵从小就在一起,她就是阿娇,后来又在一起,她就是卫子夫,直到今天,她又是王夫人,李夫人。他看着刘陵,有些呆怔。
刘陵说,拜见皇上,你是我的哥哥,就叫你一声皇兄吧。
刘彻没出声,不知道对刘陵说什么?这是个女人,是个不同于他所有女人的女人。
刘陵说,听说皇上要治田蚡的罪了。就因为他弄了那“情歌”和“骂日”,这是真的吗?
刘彻说,是。
刘陵嫣然一笑,风情万种,步态轻盈,看上去肌肤又那么丰腴,不会像李夫人那样骨轻吧?刘彻真有上去抱她一下的冲动,但他不能那么做。要是早年在他父皇景帝时,人们还推崇“黄老之道”,对于人伦、道德就不那么在意。可如今他推崇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推崇董仲舒所提倡的今学《公羊春秋》,礼、义、仁、智、信就成了规范,他不能和刘陵有任何亲近。
刘陵凑上来,向他脸上吹气,真的是吹气如兰。
刘陵说,不是花香,是我身上的香味,父亲生我就有的,那天整个淮南王府都是香气,整个淮南王府花园的花都开了,父亲知道我这个人的命运不寻常。有人说我会做皇后,这是命里有的,你说我命里有吗?
刘彻不语,忽地明白了,他一直没有废弃李夫人的羊车,是期望这些羊会把他带入到一个新奇的境遇中去。女人温柔,女人泼辣,女人柔情似水,女人烈性如剑,这是他要的女人。虽然有时他与宫妃们弄些农夫的荒郊野合,但那都是一个形式,没有野性,只有顺从。他这才明白,只有刘陵,这个骨血里流淌着叛逆、高傲的女人,才是他要寻找的那种女人。
刘陵话语如梦,我来长安找你,想可能会做皇后,可你不敢,你怕,你眼睛里有我,心里有我,嘴上没有我,你算什么皇上?我就去找了田蚡,田蚡比你老,但他还懂什么是好女人,他就跟我在一起。其实我早就知道做不了什么皇后,我父王和田蚡能不被你杀,就不错了。你想杀田蚡吗?
刘彻说,田蚡是我舅舅。
刘陵就凑上来,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刘彻,那你叫我什么呢?
刘彻给了她一个耳光,把剑压在她的脖子上,说,我的剑是宝剑,最坚硬的玉也能劈开。劈你一剑,你就会死。
刘陵笑了,那你就劈好了。
司马迁站立在门边,能感到刘陵咄咄逼人的气势,头一次觉得皇上有些气沮,不敢与刘陵照面,躲着她。刘陵用女人的妖冶、女人的放荡、女人的妩媚挑衅刘彻。刘陵是悲愤,也是自暴自弃,她不怕死,敢直接与刘彻面对,刘彻反倒有些慌乱。
刘陵说,皇上不是要治那一天唱情歌、跳“骂日”的罪过吗?就请先治我的罪。田蚡算什么,比起我这个公主来,差得远了,他那个武安侯算个什么?我要他唱,他就得唱,我要他跳,他就得跳。皇上要治罪,就先治刘陵之罪好了,反正你早晚也是要杀了刘安,灭了淮南国,不如就这一次一块做吧!
刘彻觉得气短,年轻时只要有人挑战,他就热血上涌,与人一斗,定要分个输赢;如今他老了,想要激动都不那么容易了。他看着刘陵,心里感到悲哀,杀自己的亲人,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事儿吗?他不想那么做,干吗逼着他,撵着他,非要他那么做?
刘陵说,我自己来了,皇上如果愿意,就赐我死,我愿意死在皇宫里,死在你面前。说到这儿,刘陵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瓶来,也是瓶口塞着红布。刘陵不再分说,拔下红布,就把瓶里的毒药一饮而尽。
刘彻与司马迁几乎是同时高呼,不可!但他们晚了,刘陵已喝下了毒药,嘴角已流出殷红的血来。
刘彻扑上去,抱起了刘陵,大声喊:为什么要死?田蚡是个混蛋,你可不是,你为什么要死?你是一个好女人,女人太烈性了,有什么好处?刘安也是个混蛋,放你到处跑,到长安抛头露面,就这么死了,怎么行?司马迁,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抱在怀里的刘陵突然扑哧一笑说:你舍不得我,我知道你的心事了。你舍不得我,你还是喜欢我的,只是你得假装一本正经,装得像个皇上样儿,你这会儿全露馅了,我知道你想什么了。
刘彻脸一沉,大声吼:来人,把她给我下到狱里去,议罪!
刘陵笑嘻嘻:议罪就议罪,只是你刚才干吗要抱我?

第二十五章

淮南王刘安反了,与儿子刘迁一起造反,和他一起反的人还有庐江王刘勃、衡山王刘赐。事到临头刘勃举棋不定,刘安与刘赐开始造反,只是十几天汉军就围困王宫,捉住了淮南王太子刘迁、王后。刘安和刘赐最后坐在阁楼上,兄弟两个苦笑。刘安说,想来想去还只这么一条道儿。刘赐说,你还好,总算留下一本书。两个人喝了毒酒,淮南王后和王子刘迁全家被押送京城。但人都押到了京城,关在廷尉府牢狱中,却没人敢向刘彻禀报。
吴福问东方朔,东方朔告诉他,只有司马迁说话,皇上才不怪罪。吴福就对司马迁说:这事儿太难,请中书令大人帮帮忙,跟皇上说说,请皇上的令旨,看怎么处置这些人?
司马迁也知道刘彻这些天心里不大是滋味,他更愿意站在角楼那儿看茂陵。小时刘彻同刘安、刘赐、刘勃足有十几个王子一起读书、玩耍,这会儿就剩下了几个人。按说刘彻与刘安兄弟三人是最近的,但这一次他怕又要亲自下诏杀掉刘迁,诛灭他全家了。
司马迁不敢去说,但吴福多次央求,司马迁只好去见刘彻。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难题,张汤连上奏折的勇气都没了,让司马迁怎么去跟皇上说?
司马迁趁刘彻眺望茂陵时,走上去,对刘彻说:桑弘羊大人出了一个主意,凡是每年春天进茂陵里背五株树苗进山,把树苗种在山上空手而归者,就可以得一百文赏钱。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要是能做上十年,茂陵山里就该长满大树了。
刘彻不语。司马迁想跟他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他是皇上,难道不懂一个人长到五六十岁,最需要的不是钱财,不是地位,而是家族平安,自己最后得个善终吗?他不愿意听见刘安、刘赐是怎么死的,当吴福来禀报这件事时,刘彻大是失态。他把佩剑摘下,连同剑鞘一起抛出去,投向吴福,大吼:我不想听刘安,你给我滚出去!吴福吓得连跑带颠地逃了。这会儿司马迁再跟他说,怎么能说得清?
司马迁说:淮南王太子、王后和谋反的列侯,还有豪杰,百官,共有数千人都被下在狱中。
刘彻瞪眼看着司马迁,这一会儿他甚至不明白司马迁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告诉他这些干什么?难道把谁下狱这种小事儿也要跟皇帝说吗?吴福只说了一句,就被他吼跑了。这会儿刘彻心里只隐隐约约地猜知刘安,刘赐是死了,但又不敢确定,他就不问。他恨,恨那个头一个向他禀报刘安死讯的人,不等吴福说完话,就把剑扔出去。这会儿司马迁站在他身边,不敢向他说明刘安、刘赐是怎么死的。司马迁不说刘安,不说刘赐,只说淮南王后,说太子迁,这也是给刘彻一个暗示,要他心里明白,刘安、刘赐很可能早就死了。
刘彻不动,仍是看着茂陵,他看茂陵看什么呢?看不清,根本就看不清啊。看得久了,会不会就一切都像身旁的长安宫一样,没什么好看的呢?刘彻不出声,司马迁就只能再说下去。他说,淮南王和衡山王自尽死了。刘彻的肩只是一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司马迁站在身后继续说,他们两个人把自己关在阁楼里,命令王后和太子迁带着孩子出来投降,两人……身穿王服,喝下了毒酒。
刘彻盯着茂陵。茂陵啊茂陵,只能在太后的墓旁种些松柏,据说这种树可以活上千年,比人的寿命还长,人怎么就不能长生呢?假若能活八百岁,刘安与刘赐就不必死了,至少也可以活上三百岁,他们是穿着王服死的。死也不服,好像他还要穿着王服面对着刘彻,还要和刘彻说“我比你大一岁”。大一岁就该死吗?刘赐比刘彻小,会来事儿,从小是个胖子,会说话。有一天刘彻说,不知道大树上的蝉能不能吃?刘赐就来了,嘴巴子还是黑的,跪下说,太子,能吃,能吃。刘彻早忘了当时说什么了,问他什么能吃?他说,树上的蝉能吃,可以烧着吃,可以用油烹炸着吃。刘彻大笑,我早知道能吃,有一本野书上说过了,树上的蝉能吃,还是孔夫子的弟子颜回发现的呢。这会儿想起了刘赐,心就一软,几乎落泪。
司马迁说,皇上不必难过,大汉从高祖皇帝封王,就先后反了几个王。九江王、韩王都被处死。只要一封王,天下就不是一统天下了,想要一统天下,这些王的命就可能保不住了。
刘彻突然说话:司马迁,你是说大汉天子总要自残骨肉吗?就非得把兄弟姐妹全都杀了吗?刘彻瞪眼看着司马迁,很气愤。
司马迁向后退了一步,不能再退了,他决心不再后退。他对刘彻说:我要写《淮南•衡山列传》,就写高祖十一年,封庶子刘长为淮南王,文帝即位以后,刘长以为自己是最亲近的人了,骄横不法,入朝时甚至唱名不拜,回国后出入竟敢用皇帝的礼仪,所做的一切跟皇帝没什么两样,他后来畏罪自杀了。文帝把淮南疆土分给了他三个儿子,刘安,刘赐,刘勃。我要写这一段历史,我最后会说:
《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藩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叛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
刘彻猛然回头,盯着司马迁,问:你真会这么说?你真的以为他们这么做是谋逆?你真的觉得不是我残暴?不是我不仁不义,不是我不近人情?
司马迁说:大汉到了陛下手里,有了一个新气象,那就是敢对匈奴开战,打败他,让匈奴单于惧怕大汉。再一件就是天下政令归一,皇上说做什么,就能够做。有人说,如今是太平盛世,总要拿出个盛世的样子来给人看,要是连这些诸侯国也削不掉,那还算什么盛世?
刘彻看看司马迁,长叹,说:好,你说得好。
田蚡又到司马迁家里来了。司马迁觉得奇怪,田蚡上一次来是替皇上来吊祭的,那时田蚡十分神气,吊祭的时候耀武扬威,在灵前出言不逊,司马迁的女儿就用诗骂他,说他是牲畜。这回田蚡来了,是要拜会司马迁。
朱乙拦在门前,说,别人当你是丞相,怕你,但我不怕你。你这个人专害好人。
田蚡苦笑,害不成了,害不成了,我是向司马大人求情来的。
朱乙说,我家大人不愿意见你。
田蚡说,他一定会见我的,愿意不愿意都会见。你就说,我给他送来了他最需要的东西。
朱乙就进去禀报,说,不知道他拿来了啥?
田蚡进来了,命令下人拿来一些绢帛,还有一些龟片。他说,这里有一些东西,是写西周时人物的,对司马大人写《太史公记》大有用处,我留它也没用了,就拿来送与太史公大人。田蚡老了,真的力不从心了,两颊上胡子悬下来,乍一看似乎是挂在脸上的,原来长胡须的脸颊深陷在颧骨下,人都瘦脱相了。
司马迁忽地心生憎恶,像田蚡这样的小人,一旦得势,成为炙手可热的人,就不可一世了。刘屈氂病后很少上朝,田蚡就成了主持朝政的丞相,百官都巴结他,送礼的送物的络绎不绝。
淮南王事发,刘彻给他下了一道诏旨,丞相田蚡年老体弱,着在家将养。
田蚡接了这道旨就苦笑,哟,皇上还真会心疼人,这会儿知道我田蚡年老了,体弱了,要我休息了?我是年老了,可体不弱,要我将养,就将养吧。
一听说皇上冷淡田蚡,也没人给田蚡送礼了,据说后院养的鸽子都飞跑了上万只,到别处觅食去了。
田蚡说,我来见你,有一件事儿要跟你说。我想求张汤,让我去看一下刘陵,可我知道张汤绝不会答应我。大汉朝野他只肯买两个人的账,一个是皇上,另一个就是你。你能不能帮我一回,带我去看看刘陵?
田蚡说着竟呃呃地哭起来,泪水淌下来。司马迁又厌恶,又同情,真料不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竟是转眼之间的事情。没隔几日,这个当朝权贵竟也反过来求自己的仇人了。
司马迁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好像是善恶有报,又觉得该是大人大量,大胸怀,大风度,绝不能和他田蚡一样见识。他就说,好,我替你去求张汤。
田蚡听司马迁的,没坐自己那富丽堂皇的大车,挤在司马迁的马车上,跟司马迁挤坐在一条杌凳上,从人跟车后跑,马车在路上颠。到了监牢,司马迁有一种梦幻感,他曾在这里有过他的噩梦,一到这里浑身就冷飕飕的。
张汤早就在监狱前等待,他迎过来,对着田蚡和司马迁行礼,然后说:二位来看谁?
司马迁说,刘陵。
张汤说,司马大人要看,就看吧。只是廷尉府向来是要钱的,请拿出钱来。
田蚡交了五万钱,问够不够?
张汤说,留下一万。
田蚡笑一笑,说,就交五万吧,算是为刘陵交的钱。
张汤命令来人,把这四万钱送回去,送回田丞相府中。还真就有人来做,把钱全运了去。田蚡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张汤说,请去看人吧?
从牢房门口一直走,能看见捉拿下狱的淮南王造反一案的所有人犯,每一间牢房都满满的。一见他们过来,就有人大喊:田蚡,你这个混蛋,怎么不坐牢?也有人喊:张汤,你这监狱黑暗,暗无天日!
张汤面无表情,在前面走。田蚡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司马迁站在一边,慢慢向前走,很奇怪地感受到站在牢房中间过道做一个自由人,与监牢里囚犯的不同,心是轻快的,脚步是轻松的。心里明白,无论熬多久,也只是在这牢房里一走,一停,一过,没什么了不得的。同在牢内坐牢,真是有天壤之别。
走到最里面一间,就看到了刘陵。刘陵端坐在牢里,披散着头发。狱卒说,她白天不说话,监狱里有争吵声,吵得越凶,她就睡得越香。一到了夜晚,刘陵就开始唱,唱那些古《诗经》里的情歌。最开始时监狱里的人被她唱醒了,大声吵嚷,可刘陵不听,人们只能凝听,听刘陵唱。有的人流泪,可受不住她天天唱,终于有一天唱出事儿来了,两个淮南王造反一案的人犯是淮南本地豪强,性子刚烈,听得心酸,竟大吼一声,以头撞墙,撞死了。从那一天起,刘陵夜里再一唱歌,牢里的人就觉得鬼影幢幢,吓得要死,大都捂住了耳朵,不敢听她唱。
刘陵看见田蚡来了,就对田蚡妩媚地一笑。
田蚡流泪了,说,我来看看你。
刘陵笑,不用看,我活得好好的。
两个人隔着监栏,对面而立。田蚡说,淮南王反了,败了。你父亲和你二叔他两个走了,是个汉子。
刘陵笑一笑,没出声。
张汤说,这世上也有田丞相佩服的人吗?
田蚡苦笑:要我告诉你吗?一开始我最佩服颍川灌夫和窦婴,本来我以为这两个人是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可谁料到灌夫竟然请我吃饭,送我礼物,也来讨好我,这太让我失望了。我佩服窦婴。窦婴敢替灌夫求皇上,不惜一死,可他怎么能来求我?田蚡本来就是个坏蛋,是个十足的坏人,一来求我,你岂不是要讨好坏人?跟在狗后学狗叫,你这条狗更下贱,所以我就不看好他。
司马迁对田蚡“避之如灾祸,逃之如瘟疫”,可没想到田蚡会这么看人。
田蚡说:普天之下,我愿意与他较劲的,先是窦婴、灌夫,后来是刘屈氂。刘屈氂还不如灌夫、窦婴,灌夫请我的客,我不理他,他还敢骂我。窦婴虽然也讨好我,但到最后还是不耐烦了,骂我是猪狗。刘屈氂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知道我在这世上最佩服的人是谁吗?是刘陵,是不屈服权贵,不惧怕皇帝的刘陵。这人活得比田蚡值。
田蚡回头说,拿琴来。
田蚡坐下来,对刘陵说,刘陵,田蚡这一生,好东西见过,好女人有过,好田、好宅不缺,缺的就是真情。今天对你说一句,田蚡不怕死,你刘陵要死了,田蚡随你一死。
司马迁从来都鄙视张汤、田蚡、刘屈氂之流,认为他们活得晦涩,活得曲折,活得阴暗,没想到田蚡能对刘陵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权贵奸邪也有率真情性吗?也不惧一死吗?
田蚡说:拿水来。
随从之人端来了水,田蚡净手焚香,说,刘陵,我仿古人情歌,作一首诗,唱给你听。
良田美宅啊不种佳树,
金碧辉煌啊未养牝鹿。
我心伤悲啊不能抚琴,
佳人听歌啊泪浸衣服。
骂日陈情啊徘徊驻足,
比翼双飞啊长歌且舞。
佳人遗珮啊再无踪影,
两鬓斑白啊千梦百呼。
田蚡很激昂,抚琴长叹。
刘陵流泪,对司马迁说,司马大人,你要写列传,一定会写《窦婴•灌夫•田蚡列传》,你会把他们的争执写成是生死之争。其实未必,田蚡只跟一个人有生死之争,那个人就是皇上。你写史绝不敢这么写,看你满身正气、大义凛然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你知道田蚡做皇上的舅舅,就一定要死吗?你知道我父亲刘安生下我来,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他说,可惜这女儿姓刘,生在帝王家,难免一死。你明白这个吗?
司马迁不说话,住在牢狱中的刘陵比去家中探访他的刘陵更露锋芒,她明知一死,可非要与田蚡那么张张扬扬,又歌又舞,弄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人皆以她的故事为传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司马迁还有点儿不大明白。
刘陵说,司马大人,你要写一个人,千万别忘了,不光写他的短处。我能不能就在这里,替你问田蚡几句话?
司马迁全然没有想到,他以为来到狱中,要么就是田蚡向张汤求情,要张汤放过刘陵,或是关照刘陵。要不就是同刘陵叙情,说他如何想方设法救刘陵一命。没想到帝王家人对人生看得这么透彻,这么清醒,也极坦然,浑不在意,这让他吃惊,他很郑重地点点头。
刘陵问:田蚡,你是刘彻的舅舅,一生以太后为贵,太后一死,你为什么不急流勇退呢?
田蚡说:进亦死,退亦死,何必要退?
刘陵又问:你为什么总要跟皇帝过不去?
田蚡说:只能有一个人与他作对,从前那个人是他父亲,后来是他母亲。父母都没了,这个人只能是我。
刘陵又问:人活在世,一鼎一觯一觥足矣,你弄那么多良田美宅、珍宝古玩做什么?
田蚡昂然道:这一点怕连司马大人和廷尉大人都不明白,大汉天下就像一棵树,不光树荫荫人,树干也养人,一些蝼蚁虫子总要咬树皮,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咬,又咬不坏。
司马迁在后来写《窦婴•灌夫•田蚡列传》时,真想起了田蚡的这一段话,言犹在耳,他苦笑了笑,没法儿把田蚡这话当真,也没法儿把他的话当道理来说。奸邪总是有道理的,但在正人君子眼中总是理不直,气不壮。田蚡的这话,真就是一生的信条吗?很可惜的是,文人有时被这些信条所迷惑,有时又鄙弃这些信条,一旦以这些信条为自己的人生准则,文人就步入仕途,就为官为宦,就用文人的身份说官宦的道理,用官宦的道理去束缚文人同侪,这是中国文化的完美布局与温柔面纱。
刘陵说:田蚡,我知道你怎么想,刘彻这一次也不会放过你。
田蚡大笑:知道为什么吗?
他向司马迁、向张汤耳语:是因为我有了刘陵,他恨我。
司马迁不相信这话,以为田蚡所说纯是玩笑,帝王之心博大,该怀抱五湖四海,怎么会为了一个妹妹而恨田蚡呢?他一向能容忍田蚡,总对人说,我只有这一个舅舅了。他那么在乎田蚡,怎么会因为刘陵而憎恶田蚡呢?这不可能。
张汤始终一言不发,一定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儿,但他绝不会说一句话。他只是为皇上抓人,杀人,看人,收钱,放人。虽然这其中有许多机巧,但说明白了,也不外乎就做这么几件事。
刘陵说:田蚡你早晚一死,只是这回跟着淮南王趟了一趟浑水,跟着我刘陵做了一回狂人。
田蚡笑:我都活六十岁了,活得太老了,我不像皇上总想长生不老,就想早死。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茂陵,人家总是指着我说,那山头上埋的就是他姐姐。你说,我死了,皇上会不会把我埋在茂陵山脚下?
众人都笑,笑得有点尴尬。
司马迁从他的这一句话中,一下子就体会到心酸与沮丧,失望与愤怒,烦恼与失意。他只是在脑子里很快地想了一遍,想田蚡会不会真给安葬在茂陵?他回答自己说,不会。刘彻绝不会把田蚡葬在自己母亲身前,他不会给田蚡这个殊荣的。
司马迁看着狱中的人,有点儿吃惊,在他后来的文章中说,汉武帝这一次“捉拿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这是司马迁写下的文字,这一段文字不显露他的情感与震惊,但当时在狱内看着那些人,看着那一双双愤怒的、绝望的、迷茫的、空洞的双眼,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只想,真的有必要杀这么多人吗?他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东方朔告诉他,李广利带三万兵去深入匈奴腹地,肯定是有去无还的,果然如此。这一次淮南王造反又捉起数千人来,这些人也必死无疑。帝王之争,视生命如草芥,令人触目惊心。司马迁还不知道,帝王做事,常常做“大”,大手笔,大动作,大谋划,大结果,轰轰烈烈,惊世骇俗。
刘彻问司马迁:依你看,怎么向天下人公布淮南王刘安的罪状呢?要不要说,他早就图谋造反呢?
司马迁知道,皇帝有时问问题,不是问别人,只是问自己,想从别人那里得到肯定,以印证自己是正确的。司马迁说,皇上要向天下公布刘安的谋逆,微臣愿意写诏。司马迁就写下了这一道诏书,诏书中申斥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的罪过,把他们的谋逆写成日夜在密室中商量,写成每天图谋篡位,写成阴暗之中的一次次阴谋诡计,写成奸邪挑战正义,写成正义必胜。
刘彻站在殿外,好久才回来,他不会又去看茂陵了吧?他的声音很平静,问司马迁写好了没有?司马迁说写好了,他要给皇上念,皇上说不必念了,发下去。就发下去了。
当天黄昏,司马迁驾车向茂陵而去。他的家如今有些暖意了,女儿和女婿带着两个外孙来住,女儿亲自料理他的起居。他从女儿那眉宇间看到了坚定,女儿一篇篇抄写他的文章,小外孙杨恽也跟着抄写。大外孙杨忠对他的书可没什么兴趣。
女儿有时面对杨恽,说,如果你不叫杨恽,叫司马恽就好了。杨恽笑,那我就改姓司马好了。
司马迁驾车向茂陵而去时,心里揣着一个秘密,这是他头一次参与杀人,亲手替刘彻写下了诏书。这一道诏向下面的诸王颁布,会扰得寝食难安,人人都会怕死。这是他亲自做的,他有一些不安,但又告诉自己应该坦然,江山要一统,天下要太平,诸王变庶民,这是惟一的出路,不然就只能被杀。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不是司马迁写诏,换了别人,也一样会写,何必要责怪自己呢?司马迁知道,用不了多久,各郡县就会上表上奏折,讨好皇上,像要求处死淮南王、衡山王一样,要求诛灭刘安一族,连同此案的数千人都会被处死。司马迁觉得他驾车的手很有力,写的诏书很华美,很有说服力。但他又从心底鄙视这份诏书,这份诏书是权力的象征,绝不会像他的文章那样,有极强的生命力。写了这样一份诏书,又有什么值得兴奋,值得夸耀的?参与了杀人的机密就很幸灾乐祸吗?司马迁反省着自己,反省也没用,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儿隐秘,有一点儿得意。
庐江王刘勃到达长安这一天,是穿着罪服的,他坐在车上,让人捆好自己,跪着,王车的篷盖没了,像是一辆囚车。刘勃跪在车上,身后十几辆车跪着大大小小一家人,所有的人都身穿罪服。囚车一进长安,就惹得路人围观,相随十几里到皇宫,路人跟着叹息,流泪,议论。
吴福进来了,脚步有点儿匆忙,惹得刘彻和司马迁都抬头看。刘彻说,吴福,你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沉不住气了呢?
吴福说,皇上,来了,来了。
谁来了?
是庐江王一家人,穿着罪服,跪在车上,来了。
刘彻抬起头来,凝视殿外,有那么一天,他突然想到从宫门到大殿前路太远了,因为他举起手指,站在宫门那里的虎贲、郎中,只有他的指头那么高。他就下了一道诏旨,让田蚡、刘屈氂这些老臣可以坐那种车棚式的兜轿来到阶下。他现在慢慢踱步走到殿门前,和司马迁一起眺望。从宫门那儿远远地过来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庐江王刘勃。他每走几十步就跪下,喊一声:皇上啊,我有罪!身后的家人跪下一片,跟着喊。叫声参差不齐,就显得无力,也不悲壮,也不凄凉。走几十步再跪。刘彻看着,等着,等待得太久了,等待是一种情绪的积蓄,但等得太久了,那情绪就变淡了,双眼望去,目光更多些漠视。
刘勃带着一家人,从老的到抱在怀里的婴儿,足有几十人,上殿前来跪下,人皆气喘吁吁。刘勃就号啕大哭:皇上啊,我有罪,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啊。
刘彻看他,刘勃胖,肚子很大,说话气儿足,家人都活得不错,脸儿红红的,女人美,男人壮,孩子胖,都活得挺好的。刘彻就有点儿不耐烦:你怎么罪该万死了?说说我听。
刘勃愣了,没想到头一句问的是这个。他嗫嚅着说,我是刘安的弟弟,我也是刘赐的弟弟,我是刘赐的弟弟,也是刘安的弟弟。他们造反,就算我也造反,我不敢造反,可他们敢造反,就是他们敢造反,我也不敢造反。我没造反,可我是他弟弟,我就罪该万死,我就有罪,皇上要我死,我就死,要我全家死,我就……全家死。
司马迁头一次见刘勃,觉得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与他这摇尾乞怜的神气不大合适,想这个人平时一定神气十足,作威作福,绝不会这么说车轱辘话,他想起古诗歌那第一句“车轱辘菜圆又圆”,看看刘勃的圆脸,真想发笑。
刘彻很认真,扶着刘勃的肩头,说:你来了,你来了,好,好。我正想你呢,我想你,你就来了。
司马迁忽地从后脊梁冒出一股凉风,觉得刘彻这一句,绝不是心里话。
刘勃眼泪巴巴地斜眼,瘪嘴,问刘彻:那……你不杀我了?
刘彻大笑:我干吗要杀你,大汉有刑律,你又没犯罪,谁敢杀你?你是庐江王啊。来人,给庐江王看坐,都来,都来,都上殿来。
刘勃回头说,你们都过来吧,皇上不杀我们家人了。
所有人都跪下,大人孩子都叫皇上。
刘彻满脸是笑,说:这个是老几?别叫皇上,叫大哥,叫大爷,叫啊,叫。
刘勃说,我不想当庐江王了,你给我点儿地,我当个侯什么的,行不行?
刘彻笑,那怎么行,咱们刘姓人,只要一生下来,就是王。
刘勃的儿孙都摇头,说:大哥,大爷,我不要做王。
刘彻站起来,很认真地说:你是王,庐江是你的,庐江是你们的,放心好了。
刘勃一家人都瞪眼看着刘彻,大人、孩子都不出声。

第二十六章

太子来看刘屈氂,他说,刘师傅,我就想去见父皇,求他放过刘迁一家,不能把他家人全都杀了,那样刘安这一支就没人了。
刘屈氂看着太子,突然身子哆嗦起来。
做了这么久的太子师傅,太子还从来没见过他哆嗦,就吓坏了:刘师傅,你是不是不行了?你说话呀?
刘屈氂喊儿子过来,命令他扶起自己,说,太子啊,我不能不说话了,不能不说话了,也该我说话了。你听着,不管皇上杀谁,你都不能表态。你小心一点儿,就像问我一样,请教你父亲,他会告诉你,你再决定怎么办。
太子说,刘师傅教过我,做一切事情都要有准则,你这么说,我有点儿不明白。
刘屈氂说,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你听不明白,我就说不明白,我说不明白,你就更听不明白了。
等太子戾一走,就命令家人关门谢客,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写一篇奏折,奏折只写几千字,写得很累,很激动,在地上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刘屈氂说,田蚡啊,你该死,你必死无疑,你非死不可。从前人说“庆父不死,鲁难不已”,我说,田蚡不死,大汉必坏。
刘屈氂乘着兜轿来到了宫阶下,脚踩踏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对自己说,皇上啊,我来啦。皇上啊,我来啦。每走一步台阶,就念叨一遍,一直走到了刘彻面前。刘屈氂一见到刘彻就流泪,颤巍巍跪倒,说:皇上啊,你可想死老臣了。说着就泪流如雨。
刘彻说:是啊,出了这么多事儿,我也想你,想听听你说些什么,我特别愿意听你说话。
刘屈氂说:皇上,我是要说话的,我一定要说话,我现在就要说话。
司马迁一直以为,像刘屈氂这样的人不会动情,无论在什么时刻,都极冷静,不动声色。可没想到,刘屈氂会这么悲声大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他想倾诉,想要促膝而谈,渴望与皇上好好说说心里话。司马迁感到,他似乎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有荆轲那种一去不返的气概。
刘屈氂说:皇上,一定要杀了田蚡!不杀掉他,大汉愧对天下;不杀了他,皇上愧对祖宗;不杀了他,民心不服啊!
刘彻皱紧了眉头。
刘屈氂的话说得不快,深思熟虑:皇上,自古以来,最难割舍的是亲情。亲情是眼珠子,是心,得好好捧着。要是有人不在乎,拿它当噱头,无恶不作,为所欲为,那他就最不在乎亲情。他不在乎,别人有什么法子?
刘屈氂又流泪了:老臣去淮南,路过山东,说起十二年被水淹,死了几万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田蚡干的,知道的人说是田蚡心黑,不知道的人说皇上不仁。陷皇上不仁不义者,死罪!
刘屈氂说得果断,深思熟虑,有根有据。司马迁一开始有点儿懵懂,刘屈氂是不是老了,说话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弯子?听一会儿他就明白了,刘屈氂先从亲情国计上陈说利害,就是让刘彻无法推搪,把刘彻不能杀田蚡的理由一一堵死。讲得刘彻直眨巴眼,没有一句话可说。
刘屈氂不像是一个久病缠身沉疴不起之人,他话语铿锵,思维敏捷,激情善辩。司马迁觉得这是一个年轻人,是一个能把握住朝廷大事,风风雨雨之中指挥若定的人。只有他,才不愧为大汉朝的首辅。
刘彻无话可说,别人把你想说的都说了,把你想做的都做了,你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刘彻看着刘屈氂,刘屈氂也看着刘彻。只这一会儿,司马迁觉得又好像是田蚡面对刘彻时的两个人较劲。刘屈氂从来没跟皇上讲自己的主张,这一次他是要紧紧揪住田蚡,咬住田蚡的咽喉,不死不松口。
据说刘屈氂来访后第二天又病重了,这几天就出了许多事儿。先是博士公孙弘率领博士及弟子,沿长安街市步行,要求皇上处决田蚡。长安庶民相随者数万,大街小巷游行呼喊:杀死吸血鬼田蚡!田蚡不死,公理何在?
吴福把这件事禀报给刘彻,刘彻没说话,更是紧皱眉头。有人开始焚烧田蚡家的庄稼,田蚡家的地被烧成一块一块的焦土,府门上也给悬挂上一条条丧带。家人要出来打人,田蚡喝止,他走出来,看见门前的丧带,瞅了瞅,说:好啊,不错。真是有人惦念我。
管家命令仆人集合,命他们拿着木棒前去门外巡视。又有人给田蚡家大门涂上了粪便。
田蚡出来了,问:这是做什么?
管家说,丞相,平时你对我们那么好,这次该我们好好看家护院了。
田蚡想了想,说,你们都到前厅来。
田蚡全家人都集合在前厅。
田蚡命令女人们都在前厅集合。田蚡说:先拉出来。
就拉出田蚡平时最宠爱的小侍妾,命她跪在面前。田蚡说:你跟后院管事在院子里说笑,我都知道了,你这是趁我失势打劫我,来人,打她二十大板。
就打了一顿,又把后院管事打了一顿。田蚡说:我成全你,给他们拿钱,要他们滚蛋,就撵走了他二人。
田蚡又处置了几个女人,有四个女人有孕。田蚡说:我这些日子整天忙着和刘陵唱、跳,根本就没跟你们在一起,哪来的孩子?你们跟我一场,我不想追究。管家,给她们拿钱,把她们送回家去。
女人哭啼,说,孩子真是你的血肉,你怎么能不认呢?你怎么心这么狠?
哭叫也无用,就赶走了她们。
田蚡又命令家人抬来珠宝、玉器,对近百个女人说,你们也别白跟我田蚡一场,这些东西都拿走,要多少就拿多少;你们也没有我的子女,从今天起,也不算是我田蚡的人。
女人们哭,有的说愿意跟田蚡一起受罪,一起去死。
田蚡大笑,说,这又不是唱情歌、跳舞,要你们在后面陪着?你们跟着我死,可就坏了我田蚡的名声了,让人家看田蚡有这么多女人,就更恨我了。
众女人不舍,但也无奈,只能哭哭啼啼坐车走了。
田蚡又命令抬来铜钱,要家人散去。老管家不愿意,说,丞相还是丞相,皇上又没要拿丞相,丞相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田蚡说,大势已去,难道你就看不懂吗?田蚡抚琴而唱: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男人去得太远了。
你会不会饥渴?
家人可不像刘陵,听不懂他的歌词,知道田蚡唱的是傍晚,唱的是“晚景”。田蚡从前唱这首歌,他们也听过,觉得唱得很深情。这会儿歌词没变,可听上去怎么就不一样了?很苍凉,很悲哀。
第二天博士们和弟子在街上游行,就喊:田蚡在逃匿家人!田蚡又隐藏后代!田蚡想抗罪,想免诛灭之罪!这些人赶到了廷尉府,吼喊着要廷尉张汤治田蚡之罪。
张汤站在门前,斜着脑袋瞅。
有人就觉得张汤这模样长得太像田蚡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官官相护,张汤就是田蚡的走狗!众人也跟着喊。
张汤笑了,我是条狗不假,可主人不是田蚡。
刘彻问司马迁,我非要杀田蚡吗?就不能不杀田蚡吗?田蚡非死不可吗?我只有这一个舅舅,杀了他,你要我怎么对母后交代?
司马迁说,你还有舅舅。司马迁说的是田蚡的另外一个同母兄弟盖侯王信。
刘彻挥挥手说,他不算。
王信是个蠢人,皇上问他家里有几个女人,他竟然扳起手指来,一、二、三、四、五的数,数到第六个是他娘,他说一共有六个。刘彻说,娘不是你的女人。王信很惊讶,说,娘是女人,也是我的娘,就是我的女人。
司马迁说,田蚡遣散家人,不再出门,看来他是戴罪家中了。
刘彻突然一惊,说:不对,不对。司马迁,你给我去,上田蚡家,带上张汤,看住他,别要他出事儿,快去!
司马迁也觉得心里慌慌的,派人去叫廷尉张汤,独自乘车赶往丞相府。
张汤一听就明白了,大声喊,备车!也向丞相府赶奔。
田蚡命令老管家把七层大门打开,把马车扔到街上。马车上是田蚡的官服,有太尉的官服,有丞相的官服。田蚡说,烧了它!
老管家就点火,漂亮的马车和威风的官服在火中燃为灰烬。
田蚡说,把那马放了吧。
老管家和田蚡亲自牵马,把马牵出大门。田蚡拍着马屁股说,走吧,走吧,去伺候别人吧。六匹白马在门前徘徊不去,扬声嘶鸣。
田蚡跟老管家关大门。他说,嘿,我还不知道呢,关个大门这么沉,要是知道,就每个月多给门子二十个钱。
田蚡来到正堂上,用一条丝带把自己吊在堂上,他最后四顾,看着空徒四壁的大堂,说一句话,大堂响着奇怪的回音。
田蚡说的是:走喽。
司马迁跟张汤赶到田蚡府上,门上的粪便涂得满满的,推门让司马迁跟张汤费了一点儿踌躇,两个人都不愿意沾染污秽。
张汤就呼喊下人,下人用鞭杆捅,捅不动。张汤吼,不开门,我打你二十大板!
门很快就弄开了。
司马迁和张汤向堂上走,上了堂,两个人呆住了。晚了,来晚了,田蚡已经吊死在堂上了,脚下斜躺着老管家,也服毒自尽了。
司马迁恍惚是随皇上又去了颍川,他回顾着皇上与田蚡在颍川岩石边,看着河水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当皇上跟田蚡站在颍川岸边时,田蚡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亡。
司马迁终于决定把窦婴、田蚡、灌夫写在一起,这是人走向权势顶峰,又像星星一般陨落的过程。田蚡没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张汤扯着司马迁,非要到后院去看一看。走到后院池边,两个人愣住了,沿着池子周边插了无数条竹竿,大都是钓竿,每一条竹竿上贯穿一条鱼。鱼有大有小,最小的鱼受不住竹竿,给穿得身肢破碎。池里没有水,成了一个干涸的池塘。
司马迁和张汤都不敢去对刘彻说田蚡,徘徊在殿外,吴福也来了。
吴福念叨,死了?真的死了?
两个人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没有勇气要对方去说,两个人一起瞅吴福。
吴福头摇得快:不,不,不,别让我去说,我可不说。
司马迁觉得朝中缺了一个人,那就是东方朔。东方朔是绷紧心弦上的一个缓结,是紧张气氛中的一段欢笑,是疲惫之后的一段音乐———这音乐悠扬,舒缓,没有土革之器打击时的那种紧张。东方朔告假许久,去蓬莱仙岛替皇上寻找长生不老的神仙去了。司马迁觉得东方朔也可能觉得紧张,总要在皇上面前说笑逗乐,也很累。要是东方朔在,他会怎么做呢?
文人心性使他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负些责任,他这个二千石的中书令责任很大,他要去对皇上说。他对张汤说,我去说。
张汤咳嗽了几声,抬头笑了,眼神中闪一丝感激,说,凭什么你去说?我去。
司马迁没料到张汤会这么说,张汤从什么时候敢于负责了?敢去直面皇上,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啦?
张汤对司马迁一揖,说,司马大人,你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张汤走了,直走上殿去。
司马迁心里倏忽一暖,他从张汤的眼神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这是张汤的眼神,是朱乙的眼神,是老妻的眼神,也是女儿和杨恽的眼神。他们像姣好的美人一样宠着他,赞美他,呵护着他男人的威严,在他们面前,他必须是个刚强的男人。
张汤来到刘彻面前,不说话。
刘彻问:怎么啦?田蚡怎么样?
张汤不说话。
刘彻大声说:我问你田蚡怎么啦?怎么样?
张汤仍然不说话。
刘彻解下佩剑,用带着鞘的剑捅张汤前胸,把他捅得直趔趄:说,你给我说。
张汤说:田蚡是真男人,皇上,你斗不过他。
刘彻大怒,乱挥他的剑,像要劈张汤。张汤左躲右闪。
刘彻说:我跟他斗什么?他是我舅舅。你这个蠢货,怎么说我跟他斗?我跟他有什么可斗的,斗什么?
张汤说:田蚡自尽了,他不想进廷尉大牢,不想让皇上为难,他自尽了。
刘彻把剑放下了,语无伦次地说:我难什么?我有什么难的?干吗要死呢?张汤,你也知道,我没要你廷尉府治他的罪,他是我舅舅呀,我只有这么一个舅舅,他还死了,他还给我死了……
张汤不动,他的话说完了,再不该说什么了。
这一天晚上,刘彻觉得他该做一点儿什么,服了栾大的药,想要跟自己的几个小妃子好好地乐一乐。但突然觉得他找不到欢乐,交媾怎么就变成了给女人快乐,而男人只剩下劳累呢?这就像是农夫耕田,翻地下种耕耘,男人流汗,女人承受。他觉得无趣,起身就走,告诉吴福:去张骞家,去张骞家。
张骞迎接刘彻,把刘彻请到了屋内。刘彻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给我弄点儿吃的,我饿了。
张骞说话就有点儿忸怩,说,实在是没什么吃的了。
两个匈奴女人说,有烧好的羊肉,皇上能不能吃?匈奴女人比划着一大块的样子。
刘彻大笑,好啊,好啊。别切,给我用大盘子端上来,放上刀子,我自己切着吃。
刘彻命令把羊肉和酒放在勿思屋里,叫所有人都退下去,屋里只留下勿思与张骞。他摸索着拿出一只小瓶,很小的羊脂玉瓶,上面塞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红布,看着两人惊讶的脸色,刘彻大笑:想啥呢,想啥呢?不是毒药,你过来。
勿思就过来。
刘彻掀起勿思的衣服,抚摸着她的肚子,说:腹中空空,没有成果。张骞,你是怎么弄的?我给你儿子一个侯,大片的封地,大量的铜钱,你不想要?
张骞无语。
刘彻回头,看见床头上插着的剑,乐了:我以为把剑丢到哪儿去了,原来插在你这里,得了,就算是赏你的吧。
张骞又跪下谢恩。
刘彻说得很神秘:张骞,你今天就给我弄,弄一个儿子出来。这是栾大给我的药,很管用的,你和勿思给我吃下去就弄,当着我的面儿弄。刘彻看两个人跪下,面对面服药,他就来了兴致,抓起刀来割羊肉。羊肉有焦煳味,肉很香。刘彻说:不错,我在上林苑射猎,吃过这种肉,好,匈奴女人还是有本事的。
两个人对面跪着,勿思的脸上有表情了,从黄河岸边站起来的女人的表情,渴望,焦躁,像寻觅猎物的野兽,目光盯在张骞身上,凝定不动。
勿思说话了,话似梦语:皇上要你幸我,跟我交合,你该知道,你得到了皇上的恩宠,皇上把他的心都放在你这件事儿上,体贴你,他对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认真过,你怎么能让他失望?你平时不行,用尽了办法,但那都是平时,也无关紧要,这一回你当着皇上的面儿,做一回男人吧?给你的女人一粒种子,种好。
张骞眼睛瞪得很大,凝望着勿思。
刘彻看着他。怎么搞的?为什么没动作啊?男人如兽,男人如虎,扑上去就行了,有栾大那一粒药,足能让男人疯狂。
张骞不动,紧咬着的嘴唇边流着血,扑通一声,他就倒在榻上。
勿思摇撼着他:你不能这样,皇上在看着你呢,你得振作点儿。
刘彻很生气,很失望,半夜三更来找张骞,怎么就这个模样呢?他急匆匆地起身走了。
这天夜晚司马迁当值,刘彻命他来,与他坐在一起。刘彻说起了田蚡,讲他第一次见田蚡,田蚡从袖口里往外掏,掏出一个糖人儿,掏出一只布老虎,掏出一个用双棍挑着的皮影小人儿。刘彻问,你说,他袖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东西?
刘彻问,你看田蚡跳舞,觉不觉得他跳得有点儿激动,挺威风的?我要宫里的人跳舞,他们跳得比田蚡好,但没有田蚡认真,总是有点儿做作。我告诉他们,你们就不会像田蚡那样有点激情?可惜长乐宫里的人白长了一张小白脸儿,没什么本事。我跟你说,直到今天,只有李延年还像那么回事儿,剩下的人我都看不上眼。我恨田蚡,他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不会杀他,我不肯杀他,我忍了他那么久,不就因为他是我舅舅吗?我看过太多的死人了,不愿意看死人,可这些人都比我先死。你说,我要是真能长生不老,不是也没什么乐趣吗?整天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死去,我会很伤心。
皇上命令张汤把刘陵带到宫中来,这是一个傍晚,晚霞把皇宫烧成了暖色。
刘陵来了,站在殿外。
吴福说,换一件衣服吧?你这样进去,皇上会生气的。
刘陵说,是他要见我,又不是我要见他。你要我换衣服,除非逼我。
吴福说,好吧,好吧,就这么去吧。
刘彻特意解下了剑,除去了王冠,坐在暖阁中等刘陵。他命令李延年奏琴,琴音缠绵,十分优美,此情此景,颇有几分温馨。
刘陵站在刘彻对面。
刘彻说,我请你来饮酒。
刘陵说,我不喝酒,从我父亲死那天起,我就从没喝过酒。说到父亲,泪水流下来。她才明白,她的生命所寄是刘安,刘安死了,她的魂魄都没了。
刘彻说,我请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要想办法放过你哥哥和他的家人。
刘陵好像没听见。
刘彻说,你只要坐下喝酒,再唱一曲情歌,跳一跳你那个“骂日”,我就放过刘迁。
刘陵蔑视地一笑,说,我不会唱情歌了,听我唱情歌的那个人死了。我也不会跳“骂日”的舞蹈了,和我一起跳的那个人死了。
刘彻走到刘陵面前,很急迫地伸出手去,好像是要抚摸刘陵,但又止住了。刘陵的眼光如冰,如刀。刘陵走近李延年,说,这么好的琴声,像是天上的乐音,怎么能弹给猪狗一般的人听?像你这种人,跟东方朔一样,只是会汪汪叫的狗而已,别污了音乐,别污了这琴。刘陵抓起一架枝灯,叭地砸在琴上,琴声没了,李延年的脸上顿现慌恐神色。刘彻挥手让他出去。他对刘陵说,你是我妹妹,我们都是刘氏家人,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你父亲、你二叔死吗?他们是自杀的,怎么能怨得了我?大汉刑律判定,造反就是死罪,地方官吏才把你一家人全都抓来,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放了你,放了刘迁,你看怎么样?
刘陵笑了,问,你会不会种地?
刘彻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无法作答。刘陵说,你要种地,得先种上许多棵苗,然后间苗,除去那些瘦弱的,只留一根苗。刘氏中人连你自己的儿子算上,都得杀掉,只留一个人做太子就行了。你不光得杀我,杀刘迁,你还想杀太子戾,只留你那个聪明伶俐的、长得像一只瘦鸡的弗陵就行了。
刘彻说,胡说八道。
刘陵笑一笑,说,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假如我不是刘家人,你是不是会心急火燎地把我弄去你的后宫,做你的女人?放在一间屋子里,像傻子似的等你,每天晚上都把自己洗得干净点儿等着你来。听说你还坐着羊车满后宫逛,那羊把你拉到哪一座宫,你就住在哪一座宫,你要不要搂着一头羊睡?
刘彻看着刘陵,心中赞叹,女人愤怒的样子,他是头一回见,美极了,真的很漂亮。刘陵的眼睛像宝石一般闪光,神态比刘彻还威风。一时间刘彻想起了父皇、母后,已经很多年没人在刘彻面前显威风了,他很享受这个时刻。
刘陵说,你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你甚至不敢像夏桀,不敢像殷纣王那样,把姑姑、妹妹都弄成自己的女人。你是不是很遗憾?头一回没办法做一件事,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意?你还有一件事儿可以做,那就是杀了我,你还是杀了我的好。你不杀掉我,我就会再找一个男人,你就会很后悔,恨得夜里睡不着,恨得咬牙切齿。
刘彻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刘陵看着刘彻,说,这么好的女人,不是你的,这么美的身体,不是你的,我能唱那么好的情歌,你听不到了,我能跳那么好的舞,你也看不到了。要不要强暴我,就像你监狱里那些混蛋强暴女人一样?你试一试,给大汉王朝添上一点儿野蛮的兽性,好不好?
刘陵竟然在刘彻面前脱下衣服,这是丧服,脱尽了衣服,刘彻蓦地觉得身体变暖,晚霞竟然发出炫目的光芒来,烧灼着他的眼睛,烧烫了他的心,烧得他浑身发软。刘陵不见了,只有一个女人,这肯定是他那个梦中的女人,那个知心、痴心、诚心的女人,那个能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她姓刘有什么了不起?他是刘安的女儿又怎么样?只要把她放到后宫去,给她一座美伦美奂的房子,就像当初答应阿娇的那样,一间金碧辉煌的房子,那他就会如愿以偿,就不会再魂魄无依,心在羁旅。他可以占有刘陵,有了刘陵,他就不要羊车了,羊车绝不是他的心意。刘陵是个女人,刘彻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男人与女人是互相依存是互为表里的,必须有一个女人能与他对应,能站起来与他一样高,坐下去与他一样稳,躺下去与他一样静,跟他一样有脾气,有胆魄,那样才可能成为他的女人。而他其他许许多多的女人,只是他的附属,是他的使用什物,不会给他以激情,也不会激怒他,斥责他,看不起他。
他想说话,告诉刘陵,他需要女人,想要跟刘陵说明,男人是水,女人是火,水火交融,方才能产生生命。但他没法儿说,因为刘陵又穿衣服了,一件一件地把丧衣穿好,转身走出去了。站在门外大声喊:来人!皇上有令,送我回监狱。

第二十七章

眼看就要行刑了,五六千人都将被处死。这是长安城最大的一件事儿,还是很多年前的“七国之乱”才处死过这么多人。长安庶民在等待着,贴告帖的墙上画满了人头,时常是许多人犯被写画在墙,前面都写着“淮南王刘安造反一案人犯”。说是明天就要处决犯人了,就见天空滴雨,惨惨的天色,不见一丝阳光,有人说,天也哭了。
太子戾决定,要写一道奏折,去见父皇,一定要父皇为刘迁或是他的儿子留下一条命,保住刘氏一族之根。太子戾写奏折时很激昂,大汉天下一定要有王氏子孙,诸侯王就是枝干,是保大汉基业的股肱。他要去见父皇,也知道父皇有点儿看不上他,不管看得上看不上,他一定要去见。
他就走出宫门,要去建章宫。迎面来了刘屈氂的马车,刘屈氂从车上下来,扯住太子的手,说,我猜你会进宫,我猜你一定会进宫。
太子说,刘师傅,我要去救淮南王的人。
刘屈氂叹息,救不了啦,救不了啦!这会儿是汤浇蚁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去不得,别人都能说这个情,司马迁说行,吴福说行,就是张汤说也行,可你不能去说。
太子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去说?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就是要一步步除掉诸侯王,高祖皇帝从封王的那一天起就后悔了,然后就是一个个地除掉诸侯王。皇上除掉淮南王、衡山王,全家一个不留,这是一定要干的,你怎么去阻拦他?你是太子,皇上做这件事儿,是给你做的。
太子不听,有些看不上刘屈氂。一个人天天唯唯诺诺,做事谨慎小心,还有什么作为呢?他真想说,父皇当初怎么会要你做我的师傅?但太子是一个仁慈之人,就没出声。
刘屈氂说,太子,你不能去劝皇上,我要是你,就站在皇上身边,他心里不舒服,你该支撑他。
太子求见,刘彻不想见他。
太子对司马迁说,司马大人,我第一次向父皇写了一个奏折,你能不能帮我递上父皇?请父皇见我。
司马迁就去说了。
刘彻说,哦,他还写了奏折?那就让他来吧。
太子是成年人,儿子都快成人了,但一见到皇上,他还是惧怕,拘谨。父子天性在,他特别想跟父亲说说心里话,讲一讲他都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但一见到刘彻,他就不那么自信和自如了,早先想好的话、要说的话,全都不翼而飞。
太子说,一定要放过刘安的家人,哪怕只放过一两个孩子,让刘安一家有后,也是大汉的仁慈。能放过刘陵,那是最好,她只是一个女人,又一直在长安城中,没有住淮南国,就不算是参加了叛乱,该放了她。如果父皇放掉一个孩子,仍立他为淮南王,刘氏诸王一定会感恩戴德的,他们会全力忠于大汉的。
刘彻看着太子,不语。没有对太子好好说一说的冲动,说什么呢?太子没有智谋,也没有大汉天子的雄心。他有时就偷偷地想,很可能因为他只是一个舞伎的儿子,就脑子不大灵光吧?要做一个大汉天子,你得能看明白朝臣给你摆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你能瞅见,能看透,不傻乎乎地一脚踏进去,这很重要。不然你算是什么英明神武的皇帝?你就只是一个白痴。
刘彻说,说完了吗?刘屈氂怎么说?他愿意让你写奏折吗?
太子有一点儿失望,他用尽激情写下的奏折,父皇连看都不看。父皇怎么就那么不在意他呢?难道他就不知道,太子也具有董仲舒老先生所说的“仁慈之心”吗?他就不明白,太子也是在为大汉王朝着想?
太子说,刘师傅告诉我,此时不该这么说,父皇要杀这几千人,我该站在父皇身边,支撑父皇。
刘彻哦了一声,表示他听明白了。
司马迁站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刘彻与太子戾父子间的不同。太子仁厚,只想着如何让天下安宁。刘彻果决,能用一切手段去开拓疆土,安定大汉。两个人一个是狮虎,一个是麋鹿。太子的话刘彻听不进去,刘彻的话太子听不懂,父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
刘彻对太子说,你走吧,去看看你娘,你娘在宫里挺寂寞,我也好久没去看她了。你说,她会不会恨我?
太子戾头一回听刘彻提起母亲,就喜上眉梢:娘不会恨你,娘在盼你,娘一心盼你去。你要是能去娘那里,她就高兴了。父皇不是说过,要依董仲舒老先生的话去做吗?那父皇一定会在朔望之日,去母后宫中看她了?
刘彻笑了。太子戾像个孩子,只是他的年龄大了,他要是一个孩子,这样子就很好了。他说,去跟你娘说,我会去看她的,我今晚就去。
刘彻叫着司马迁,沿着宫墙缓缓踱步,长安宫殿群依董仲舒之法,按儒家学说又重起建章宫。新宫殿巍峨雄伟,造成众星拱月之势。站在这宫墙上,就能眺望到远处宫殿群落,檐檐角角,十分壮观。
刘彻问司马迁,你挂不挂念……你的孩子?
司马迁说,我女儿很聪明,人比我刚强。
刘彻笑了,是吗?哪一天你叫她来,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我看看,也许她又是一个“司马迁”呢。刘彻又低着头,摇摇头,苦笑说,猪头猪脑的人有的是,司马迁只有一个。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了,知道我最心疼谁,最挂念谁,最在乎谁吗?
司马迁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最先想的是如何保住自己,在皇上身边久了,渐渐想事儿就跟皇上一致了。想皇上所想,急皇上所急,还美其名曰,为大汉尽忠,其实只是想明哲保身。他说,皇上最心疼的人是东方朔,最挂念的人是苏武,最在乎的人是太子。
刘彻不出声了,这会儿就踱到宫墙的西北角,能看到茂陵啦。天色太好了,一碧如洗的蓝天,茂陵尽收眼底。刘彻说,你看这条路怎么样?
司马迁想说,这条路太好了,茂陵人喜欢这条路,长安人也喜欢这条路。每逢春季踏青,长安豪富就驱车八十里赶到茂陵踏青。茂陵山下就多了些草舍、酒旗。司马迁归家从不扯缰勒马,马儿向着茂陵嘚嘚地轻跑,一路上心驰如骛,神游八极,只想着他的《太史公记》。这条路好啊,笔直如箭,太好了。
刘彻说,修这条路时,田蚡说,心如箭矢,这是要看母亲的心情,急啊。可我看这条路,总觉得它该有些弯儿,不能这么直。田蚡说,修这条路,他花了心血。路修成了,他坐着马车,在车的四角上都放上瓮,瓮里装满了清水,只要水滴溅出来,他就砍一个监工的头。完工那天田蚡就来求我,说,皇上,把汗血宝马的马车借给我,我去看茂陵,好不好?那时母后还活着,说,你不愿意借给你舅舅,就算是借给我。我就答应了。田蚡回来说得很得意,他说,他亲自驾车,车飞如箭,四个监工趴在车脚,两手捧着瓮,像捧着心尖子。一路跑,一路尖叫,太尉,太尉,水没洒。没洒出一滴!那天田蚡冲进宫来,冲着我大喊,八十里,八十里路啊!那马像箭似的,一下就跑到了,太过瘾了!
司马迁看着刘彻,别人可以回顾往事,沉醉往事之中,只有刘彻很少回顾往事。他不沉溺,只是清醒地注视着未来,未来在他眼前展开,一切阻碍他、妨碍他、干扰他的,都会被他除掉。回忆就是感伤,就是苍凉,刘彻不喜欢苍凉,也不在意感伤,他只是愿意向前走,这就是刘彻啊。一旦他愿意回顾,心就衰老了。
在几千人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刘彻也驾车离开了王宫,带着司马迁去看丞相刘屈氂。
刘彻坐在车内,闭着眼睛,听不见那些欢呼、喧嚣,长安城的人都挤在街上,看淮南王太子刘迁与衡山王家人以及淮南豪强随同谋反的数千人。一次杀几千人,真热闹啊,人们等着过车,怎么这么多车?一辆车上只押两个人犯,就足足用几千辆车,过车也要过两个时辰。要被处死的人犯有的垂着头,有的站不直,也有淮南豪强高呼:残暴不仁,残暴不仁!庶民瞪大了眼看,看热闹。所有的人犯都要给押到长安城南,在那里处决。
公孙弘上奏折,责备张汤,要处张汤、任安大罪,说他们在茂陵处决郭解,惊动皇陵,污秽不祥,要求治张汤和任安的大罪。刘彻没治二人的罪,但也不能再在茂陵杀人了。
刘彻站在刘屈氂府前,说,刘屈氂住得这么差?堂堂一个丞相,怎么能住这么差?他不是给我丢人现眼吗?
有家人飞报,刘屈氂从床上挣扎爬起,说,不知皇上能来,请皇上进屋歇息。
刘彻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去见太子?
刘屈氂喘息着,说,太子仁义,一定会为淮南王一家说话,我怕他伤皇上的心,就是累死我,我也应该爬去告诉他,他该做什么。
刘彻笑笑说,你可别累死,你要是累死,我可就没有丞相了。
刘屈氂说,老臣老了,请皇上用公孙弘做丞相,这个人可是董仲舒的忠实弟子啊。
刘彻说,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就一起对付着弄吧。你还是来做我的丞相,你就是站在朝上,一言不发,我也心里有底。
刘彻这会儿对刘屈氂很好,简直太好了。刘屈氂已经六十多岁了,从来没见过皇上这么对待他。
刘彻很热情又心不在焉,心好像飘得很远,心在何处呢?
城南的刑场上是不是已经开始杀人了?刀光一闪,鲜血迸溅,地上的衰草沃血,从此就不再长旺,半死不死的衰草长不大长不高,血淹没了它的精气神儿,一到夜晚,死人的冤魂就在衰草上翩翩起舞。刘彻看到了这些吗?
他说,你是当朝丞相,还住这么破的房子?不行,不行,我今天就带你去,去看田蚡的美宅。你知道吗?田蚡在长安城里有十几处美宅,庭院深深,树木幽幽,真是好去处,比我的皇宫好。走啊,去看,去看。
刘彻很急,扯着刘屈氂的手,急着给他找一个好宅院,家人跪在院内,眼巴巴地看着刘屈氂上了皇上的马车。几匹汗血宝马拉着车,飞驰而去,就来到了一所宅院,门上写着两个大字“静庐”。
刘彻说,这名字不怎么样,改叫“钟鼎府”。你是丞相,必须要敲钟、打鼓才能吃饭,我回去就送你三十个宫女,送你一些宫中宝物,你看行不行?
刘屈氂流泪,叩头说,皇上,还是把这宅子卖了吧?要不就把钱入宫中银库,要不就去赈灾,有那么多人要用钱啊。
刘彻大笑,急匆匆地笑,还用得着你这点儿钱?大汉这会儿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看库房里米太多了,都喂虫子了。你看库房里的钱,拿不成个儿,串钱的绳子都烂了。太平盛世啊,你是太平盛世的首辅,不过好日子,谁过?
他回头命令司马迁,去告诉有关人,要他们马上把丞相家搬过来。原来那府第,不要了。
很快地人们就把丞相刘屈氂的家搬来了。刘彻说,来,来,在正堂上写上字,作一副正堂大字。司马迁,你就写一句赋,说丞相心胸,说大汉旺事。
司马迁很得意,说,云蒸霞蔚兮揽四海波澜,巧目顾盼兮接甘泉天露。这句话是用了典故,说的是大禹治水,是一个天大功劳。又说秦始皇销天下兵器,铸十二铜人,承接天露的故事。
刘彻拍案大呼,好。还是中书令有本事,太好了,他有点儿兴奋。他从来不这么兴奋的。
行刑台上先杀随从,再杀豪强,又杀淮南王、衡山王的文武百官。正杀着人,淮南王的相靳夷就受不住了,他从人群中扑上来,直闯台上,大呼:你们看哪,我就是淮南王的相,是我跟伍被一起告发淮南王的!我是个坏蛋,猪狗不如的坏蛋!
连刽子手都看不起他,吼他:你滚,滚下去,别站在这儿,这儿不是狗站的地方。
他就下台去,围观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他说,不是我,不是我要这么干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但人还躲着他。他突然笑了,看着台上的孩子,说,这么小也要砍头?太小了。你那么沉的刀,怎么砍他?说完这话,他回身直扑,一头撞在台石上,当即死亡。
一个母亲抱着襁褓之中的婴儿,跪下了,说,放过他吧,他不姓刘了,行不行?随便姓什么,谁愿意要,我就把孩子给他?!
围观之人纷纷举手,喊着要救下这个孩子,但北军兵士围着,冲不过来。这母亲大笑道,我儿子不姓刘,不姓刘了,行不行?给他一块地,还做什么淮王,他懂什么?你听说过连奶都吃不上的淮王吗?给你吧,给你吧!
她突然用力一掷,人都惊叫起来,孩子飞向台下,有多少人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但没人能接得到,没人能接得住,太远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孩子叭的一声,摔在石阶上。他是生命,该摔疼啊?但没声音,无声无息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女人大笑:拿回我的孩子,拿回我的孩子!孩子给抱回来了,已是死了。女人笑了,笑得很痴很甜:你这会儿不疼了,他们再砍你,你就不疼了,砍吧。
刽子手的刀举起来了,这个婴儿也免不了受一刀。
刘彻很满意,他最留心刘屈氂的厅堂和书房。说,我要亲自为你布置厅堂和书房。书房里的屏风是貔貅,张牙舞爪的貔貅。刘彻说,这个不要,貔貅是勇将,卫青啊,李广啊……什么的用还行,你不能用。你应该用鹿,用松。他说,都弄完了吧?明天我会送你几个大鼎,用来装绢帛什么的。刘彻坐下,说,太累了,太累了,忙了这一会儿,太累了。有没有酒?
就拿来了酒。
刘彻说,我们三人来做一游戏,你们看做什么好?
刘屈氂说,投壶行不行?
刘彻摇头,太老了,没意思,那是女人玩的玩意儿。
司马迁说,要不射箭?
刘彻笑,不,不,不。射箭我就跟李广去比,可不跟你们这两个整天捧竹简的人比。不如咱们就比写文章吧?一个人说一句赋,说得不好的,罚酒。
司马迁和刘屈氂点头。
刘彻饮一杯酒,说,东方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种果实叫做橘子,生在淮南国,那种果实很甜很好吃,后来有的淮北人就惦念上了,用马车拉了几车,把它种到淮北,你说怪不怪,这果实就变味了,它怎么就苦了?也皮糙肉厚了呢?刘彻就吟道:
橘生淮南兮美味甘甜。
移栽淮北兮苦涩辛酸。
刘屈氂说,我也就说一段事儿,再来作赋。高祖皇帝听人说韩王韩信想造反,天天跟九江王英布商量密谋造反。高祖皇帝听说了,这天就喝醉了,高祖皇后吕后说,人家不醉你醉,人家不疼你疼。高祖皇帝说,心不疼手疼,酒不醉心醉。刘屈氂就作赋:
酒不醉人兮心当先醉。
手不依心兮其人残废。
刘彻不抬头,皱了皱眉头,他不想听韩信的故事,心里有点儿反感。天下怎么尽出韩信这种人?你是勇将,能帮皇上打天下,就也能帮皇上坐天下,要不你就滚蛋,像张良似的,一走没了踪影,那多好。高祖皇帝把张良的画像挂在阁楼上,过一段日子就去看,越看越想,越看越挂牵。高祖皇帝都要痴迷了,心里尽想着张良的好处,张良就很完美。人怎么不能像张良那样完美些,可爱些,召之即来,拂之而去,善解人意,知人心思?他想到司马迁也写韩信,而且在淮南王府上念那什么“狡兔死”突地脑袋轰响,好像淮南王太子刘迁和那五千人都在一起念着“敌国破,谋臣亡”那一段文字,拿它当号子呼喊。最可恨的,其实还是这个司马迁。
司马迁可不知道皇上这会儿心念百转,他在想着如何作这句赋,文人的心性是高傲的。当年司马相如就用一篇《上林赋》才惊天下,他想着如何作赋,能够让皇上吃惊,也能让刘屈氂折服,一心沉浸在作赋上,根本就没看到皇上的脸色。
司马迁说,我也说一段事儿,然后再来作赋。他说,高祖皇帝曾经跟韩信聊天,问韩信众将都有什么才能。韩信说,做将军的就以能领兵多少为限。高祖皇帝就问,像我这样的,能领多少兵?韩信说,皇上能领十万兵。高祖皇帝又问,跟你比怎么样?韩信回答说,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兵越多越好。高祖皇帝笑着说,你兵越多越好,怎么还被我捉住?韩信说,皇上不能领兵,可善于管理大将,所以韩信就被皇上捉住了。司马迁就作赋说:
月下追信兮萧何贤能,
一代将才兮终被诛灭。
刘彻不语,心里有点感动。司马迁不像刘屈氂,他知道要劝告自己,要自己宽心些,即或是才能如韩信,也会生出叛逆之心,刘安等人图谋叛逆,也就不足为怪了。司马迁是在为他着想,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体谅刘彻,有一种女性的细微。而刘屈氂就不是这样。刘彻有点恨自己,此时此景,最应忘情,何必心里那么清醒呢?他说,太累了,我们不作什么赋了,做这种事儿,是司马大人的特长,不是我们的本事,我们就只饮酒吧。喝一杯酒说一句话,说自己最想说的。
刘彻就说,北望茂陵苍山滴翠。
刘屈氂说,良宅美景深沐皇恩。
司马迁说,文章从心心力从骨。
刘彻又摇头,不行,不行,太累了。什么都不说,就只喝酒,我喝多少,你们二人就喝多少。刘屈氂你先看一看,要是你家没酒了,就叫人去买,今天要喝个烂醉。
一觥一觥饮酒,三个人都不说话。
南刑场上的屠杀已经快要完了,最后押上来淮南王太子刘迁和淮南王后,两个人昂首挺立。刘迁大呼:大汉天下姓刘,我是淮南王刘迁,从刘彻逼死我父王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淮南王了!
台下众人肃立,没人出声,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刘迁。刘迁真是贵族,是帝王之子。他过去跪在淮南王后面前,说,娘,我走了。淮南王后笑一笑说,好,好。
刽子手砍刘迁的头,血向上喷涌,一蹿丈余,人们齐声吼喊:啊———
淮南王后看看台边,从来没见过死这么多人,就是在战场上也不会这么死,那时会死的死,伤的伤,死亡的姿势会很生动,不像这里每一个人都被砍掉了头,身躯扔在台下,几乎要跟行刑台一样高了。十几个石头台子,台前堆满了尸体,台侧的悬杆上吊着一簇簇人头。
长安庶民惊呆了,足有四五十年没见过战争了,早起晚睡,日夜劳作,成了长安人的正常日子。偶或也能看见一个残疾人在长安街市上晃,拄拐的,掉一条臂的,或是脸上有伤疤的。这些人会告诉你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告诉你在大草原上,大汉骑兵与匈奴骑兵的一场场生死搏斗。但这一切都离你太远了,你没有眼睁睁地看见死亡,没闻过血腥。这会儿能看见,能体味到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变成了死尸,尸体不能放在断头台上,三个人抬着,两个人在两边扯臂,一个人抱着双腿,向台下悠两下,扔出去。生命宣告了死亡,尸体就成了废物,尸体仍流着鲜血,血就流成了河,向人群浸淫,逼近。人们惊呆了,很紧张,心跳慌了,跳累了,腿发软,大气不出。
刘彻喝醉了,他摇晃着起身去拍树,像先帝拍着“苍鹰”郅都的后背,像拍着廷尉张汤。他说,小时候看上林苑的树那么大,高。头向上抬,脖子就酸软,太阳在树梢上跳,从这棵树梢跳到那一棵树梢。等到真长大了,才知道树也不怎么高。你知道怎么看树,树才矮吗?
刘屈氂看着皇上,听着他说话,像听不清,神情专注又听不清,有点吃力的样子。
司马迁说,站远些。
刘彻笑了,对。我后来就明白,看这棵树太大,你就往远走,走一段再停下来看,它还是很高大,就是说你离它不够远,你再走远些,就行了。一棵参天大树,你伸出手指来,它都没有你一根手指大,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它完全遮住,厉害吧?
司马迁说,皇上,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刘彻笑了,你能管得到我?你是个中书令,不假。传我的诏令,你去告诉那棵树,让它离我远点儿,让它们远一点儿,不然我就杀了它们。
司马迁说,皇上,树不会走,走不动。
刘彻冷笑,别以为我不懂,树是能走的,它们不离开,就是不肯听我的,不肯听我的,必死无疑。还用一遍一遍地说吗?刘屈氂,你说,是皇上走开,还是你这些树走开?
刘屈氂说,当然是树走开。
刘彻说,那好,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让这些树走开。刘彻真就坐下看着树,等着这些树向他躬身施礼,然后默默地走远,从他眼前消失。
司马迁说,怎么办,不然就让吴福劝皇上,请他回宫?
刘屈氂说,皇上醉了,但也给了你命令,你没听见他说什么吗?刘屈氂命令家人去叫工匠,赶快进府来砍树。
刘陵坐在空无一人的牢房内,悄语说,我也要死了,你虽然老了点,奸了点,猾了点,对我还不错,我死了,就可以同你见面了。一见面我们会唱什么呢?一定要唱诗歌吧,我们就唱那首《匪风》吧:
北风吹哟,
车轮滚哟。
张望路哟,
心悲伤哟。
想吃鱼吗?
先洗盆吧。
回头走吧,
报个信啊。
刘陵说,田蚡,我唱得好不好?你总说我唱得不好,不像阡陌井田之上农夫、农妇唱得那么粗犷,那么纯情,总还有点儿做作。这回不那么做作了吧?要不要我给你跳个舞,跳一个农村女孩的采桑舞。刘陵就舞蹈,身姿婀娜,脚尖轻轻地探出去,踩在日光梦影之上,踩在阡陌小路上,桔槔汲水浇出了生命的嫩绿,乌发成丝飘荡成万千心绪。舞者如桑,舞者如绿,在大地上飘荡,这是诗魂,是歌魂。刘陵的头高昂着,好像从井栏边汲水,袅袅地走向田舍,要洗净自己。洁白的身躯,是吸了浓浓的翠绿养出来的。流畅的鲜血,是喝饱了日光酿成的。灵与肉的身躯在飘移,飘不出监栏,飘不出牢墙,飘不出监狱。刘陵没有看见,一个人蹲坐在牢门,双手捧着脸,在呆呆地看刘陵,像看一个精灵,像看招魂者招来的魂魄,怕惊动她。这个人满脸是泪,不知羞耻地哭着。
这人是张汤。
刘陵的眼睛仍在梦中,悄语说,你怎么了,哭什么?你的心不是没有心眼儿了吗?有人说你很聪明,心生九窍,可是渐渐地一个一个都给堵死了,你就没有人心了。
张汤点头,很沉重地点头。
刘陵说,杀过那么多的人,你累了吧?她伸出手去摸着张汤的额头,无数条细碎的皱纹长在额头上,长在这张脸上。这张脸写尽了风霜,浸染风霜又不留风霜。
刘陵说,人都说你小时候聪明,没有人说你从小就心眼儿窄,你嫉恨那老鼠,也想偷肉吃,想得厉害,可你的胆子连老鼠也比不上。人都说胆小如鼠,可你是胆小不如鼠,你有点儿恼羞成怒,你恨老鼠,才把老鼠都打死了,是不是?
张汤像孩子一样直点头。张汤觉得刘陵美极了,美得像母亲。他愿意对刘陵说自己的心事,他突然明白了,当他坐在家中看着自己的家人,老老实实吃饭时,就有一种愿望,一种勇敢地跑出去偷肉回来的愿望。刘陵一针见血地说出他的心事,他心里就轻松了,亮堂了,不愿意再多说话了。他隔着监栏把手伸向刘陵,最盼望刘陵能抱着他的头,抚摸他几下,他的心就会熨帖不少。
但刘陵没这么做。刘陵说,张汤,你为什么没去杀人呢?你那么喜欢杀人,怎么不去杀呢?足有几千人要杀,你为什么不去?
张汤说,杀人太累了。
刘陵苦笑,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张汤说,皇上用朱笔勾决人犯,在你的名字上只点了一个红点儿。
刘陵说,张汤,你不知道他,他也是一只老鼠。不对,他像你一样,也是胆小不如鼠。
刘彻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睡得很香。
吴福过来,轻轻地抱起他的头,把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让他睡得舒服点儿。一会儿,吴福腿就麻了。吴福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腿也麻了,不能麻呀,你是给皇上做枕头,皇上枕你这个奴才,是看得起你,你麻什么?麻就是不中用,就是老了。
司马迁站在一边,觉得吴福跟睡着的皇上是一幅和谐的图画。
天黑了,举起火把,人们还在锯树。锯树总会有声音,刘彻惊醒了,看着眼前,不知道是在哪里,以为是在上林苑,是在射猎。他就轻轻呼唤:卫青,卫青!没人敢回答。他又呼唤:霍去病,李广!还是没人敢回答。死去的人早死去了,活着的人不敢答应。刘彻再看看周围,看明白了,眼前是刘屈氂,是司马迁,抱着他头的是吴福。刘彻说,这是在哪儿?你们在干什么?
刘屈氂说,皇上刚才要让这些树走远点儿,要我砍了它们!
刘彻大叫,你傻呀你?这么好的树,这么好的庭院,你砍它干吗?我不是喝醉了吗我?
刘屈氂说,皇上喝醉了,要砍谁,我也砍了他。
司马迁突然看到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刘屈氂,这个人不老啊,还有劲头,站在皇上身边,站得笔直。司马迁想,只要站在皇上身边,有人就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刘屈氂就是这样。窦婴没了,灌夫没了,卫青死了,李广利降了,刘屈氂成为朝臣中说话最有力的人,刘屈氂成了皇上的股肱之臣。
刘彻没说话,只呆呆地看着那些倒霉的树。刚才怕惊醒皇上,砍树就悄悄地做,这会儿又拽,又劈,就轰地倒下一棵棵树。刘彻清醒了,他问,吴福,你怎么不站起来呢?
吴福急得几乎要流泪,说,皇上,我不中用了,我的腿麻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刘彻说,别急,要是找到了长生不老药,我就让你也吃点儿。我来扶扶你?
吴福急坏了,不,不。司马大人呀,你就来扶我一下。皇上来扶我,我会急死的。

第二十八章

宫中又来了几个方士,有一个李少君最能猜枚,凡有藏物,无不一猜而中。李少君说,我曾经在海上游,见到了安期生,他送了我一粒大枣,你猜那枣有多大,像瓜一样大。我以为吃不完就拼命吃,谁知道还真就吃完了,剩下枣核大如牛眼,放在袖中,至今我的皮肤还是香的。这香气不在皮肤表面,是来自肌体,说罢就让刘彻闻。刘彻一闻,果然手臂隐隐透香。又说安期生是蓬莱的仙人,要是你这人有成仙之缘,他就会见你,不然他绝不会见。皇上要不要试一试,看看自己有没有仙缘?刘彻就准备一些礼品,派方士李少君去蓬莱寻找安期生。
李少君在蓬莱列岛驾着大船,率美女数十人,笙鼓器乐吹奏着,来来去去荡,渔民多有看见的,在海上漂几日,回来补充食物,再去寻找。李少君在船上与美人媾乱,弄成了皮包骨头模样,大病,人眼看不行了,才下令回长安。
一路颠簸向长安城奔去,这会儿正好回来了。方士栾大就来报喜,说,皇上,李少君回来了,李少君从蓬莱仙岛回来了。
刘彻大喜,忙扑出去。
李少君病得不轻,无法上殿,只能从宫门那里派人用兜轿抬着,一直抬上内殿。
刘彻看他气都喘不明白了,就问,你怎么了?
李少君形销骨瘦,只有两眼闪着疯狂的光,他说,皇上,见着了,见着了。
见着谁了?
安期生,蓬莱仙岛上的安期生,他送皇上一粒米,我拿来了。
李少君挥手,有人献上了一小匣,奇臭无比。打开看剔透晶莹,像是一粒米的形状,但太臭了。
刘彻问,是不是坏了?
李少君说,神仙之米,就是这味儿,闻着臭,吃着香,无缘的人,吃下去也是臭的。皇上,安期生要我去,我一回来就会死,死后就成仙了。请皇上把我的尸体葬在茂陵山下,再过一年,我的尸体就没了,我成仙之后,尸骨就会渐渐地随我去了。
刘彻突然大叫,少君,少君,你就不管我了吗?你不管我,这世上还有谁管我?我要成仙。
少君叹气,安期生说你是皇帝,孽障必多,想要成仙,比别人更不容易。你要吃过了米,也许就有缘分了。
说完了李少君就死了,刘彻很失望。栾大说,少君走了,少君走了。
司马迁与皇上单独面对时,说,李少君要是能成仙,他怎么会病重?
刘彻说,病重是要去体,你不懂。
司马迁说,他要成仙,怎么会病死?
刘彻说,病死是去骨,你不懂。
司马迁看着刘彻,觉得怪异,皇上怎么这么执著?他说,皇上,那东西是浊物,吃了必然会坏肚子。
刘彻说,要是有缘,肚子就不会坏;要是没缘分,就说不得了。
刘彻就吃那米,吃一口一呕,但还是吃了不少,夜里起身无数次,拉得脸儿都绿了,吓得郎中去找方士栾大。栾大说,可惜呀,可惜。刘彻问,怎么可惜?栾大问,少君有没有说,皇上怎么吃这一粒米?刘彻愕然,说,就这么吃啊。栾大说,他一定告诉过皇上,吃这米时得不歇气,一口气把这一粒米吃光,这才有用。不然吃下去的大多会坏事,没有米的元气,你怎么能得到补益?
刘彻拍案而叹,可惜少君没说明,但又后悔,记得当初少君说,他是用劲儿吃的,真的是把一粒米全吃下去了。自己怎么就没这缘分,吃不下这一粒米呢?
司马迁说,谁也吃不下这一粒米。
刘彻叹气,凡夫俗子,凡夫俗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成仙是要靠缘分的,没有缘也不行,没有分也不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仙的,你怎么就不懂?
刘彻命令吴福记着,隔了一年去茂陵挖李少君的棺材,果然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衣帽。刘彻说,真是神奇,这衣帽放了一年也不烂。少君先去了,真让我想念呢。
司马迁说,这衣帽明明是后放进去的,取出棺中的尸体,再放进衣帽。
刘彻说,你是俗人,俗人就不懂仙家之术。有时静夜,刘彻同司马迁静坐,说起得道成仙,说得眉飞色舞,说得十分快乐。
司马迁问,皇上为什么想得道成仙呢?
刘彻说,那就有人管我啦。
司马迁很惊讶。
刘彻又说,你不明白,活在这世上没人管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是无趣。要是成了仙,只做一个仙童什么的,没那么多烦心事儿,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岂不是很好?
司马迁哑然失笑,觉得这想法很怪。
刘彻又笑,我要是能活八百岁,你,你的父亲,你的儿子,你的子孙,每隔四十年换一个写史的人,岂不是得二十多人才能写完我的《武帝本纪》?那样你想写我,想等我死后写我,就不可能了。说罢哈哈大笑。
张汤来了,把处决人犯的案卷献上来。吴福要放在桌案上,刘彻吼:扔了,扔了。就扔到一边。
刘彻说,该放哪儿放哪儿,我绝不看它。
张汤说,还留有一个人,皇上是不是去见见她?
刘彻很惊讶,留一个人,什么人?不是都死了吗,几千人都死了,还留一个干什么?
张汤说,是刘陵。微臣不知道她是不是该死?
刘彻说,依大汉刑律,她要该死就得死,她要谋反就得死,她要没谋反就不用死,你明白了吗?
张汤还是不明白,但一定得回答:我明白了。
张汤又说,刘陵的身体不怎么好,能不能把她送来皇宫,她有点儿疯癫,也有点儿发痴,每天只是歌舞。把她送进宫中静养一段日子,要是能好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刘彻回头问司马迁,中书令大人,你说呢?
司马迁心中一瞬间想出了无数个主意,他钦佩刘陵,刘陵只说了一句话,就打动了他的心。刘陵说他的《太史公记》五种体例只有《列传》、《世家》写得最好,别的也应该写得好。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他一直以为,《列传》和《世家》是写人,写故事,当然可以写得好。《表》、《书》、《本纪》是写年代,写帝王,写制度,就不可能写得那么精彩,可刘陵告诉他一样可以写得好。别人这么说还可,刘陵这么说,就是给他出难题。他想,能不能写得好呢?一时许多想法涌上心头,觉得真能写好。刘陵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他从来不佩服女人的,可这一回明白了,女人也可能像他一样聪明,有文采,有大智慧。刘陵同东方朔一样,是个精灵,聪明不凡。他说,皇上该把刘陵接到宫里来好好将养,淮南王家没人了,一切都过去了。
刘彻说,中书令是个正直之人,他说的肯定对,就把刘陵接到宫中来吧。
刘陵被安排在宫中的一个水榭里,四周是水,奇石流泉从高高低低的石头上流漱,人踩水中石上,绕着水榭,每一步离水榭一样远。
刘彻晚上就带着司马迁,有时还有东方朔、吴福,在这水榭旁散步。已是秋凉,刘彻却说,天还有点儿热,在水边走走凉快。每逢这时,水榭中的刘陵就点亮十八台枝灯,每台枝灯上又有二十四盏灯,灯火把水榭照得通明。刘陵就穿长纱孝服,在水榭中放声狂歌:
赤裸的男人啊,
雄猛刚健。
赤裸的女人啊,
窈窕美艳。
用男人的树干,
挑入女人的枝繁。
生成了希望,
浇灌了良田。
歌很哀伤,没有农妇田间地头唱的那么粗犷,那么悠远。刘彻站住了,静静地瞅。东方朔与司马迁也站住了,吴福仰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儿听。一支歌唱罢,刘彻低头又走,每一步踩在流水石上,绕着水榭走,每一步都离刘陵一样远。
刘陵又唱起来: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头发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衣带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鞋子向后飞,
笔直如箭。
刘彻站在流水的石上,弯腰掬水洗脸,不知是洗脸还是洗眼。他回头说,水有点儿凉了,是不是?声音还算平静。
刘陵打开所有的窗阖,风就扑入水榭,她感到冷。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在水中央会冷的。但刘陵飞出来了,在水榭的四周廊上飞身而舞。她先是在廊上舞蹈着,后来又跳到了栏杆上,在栏杆上行走舞蹈,身子一趔趄,像要落入水中。刘彻就伸出手去,想接住她。刘陵仍然舞蹈,在栏杆上飘浮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枝灯光下闪动。刘彻说,我听李延年弹琴,总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刘陵跳舞,也让人灵魂出窍。回去,回去。
一行人就回宫。刘彻走路时不出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刘彻说,东方朔,你讲个笑话,讲出来听听。
东方朔笑一笑说,皇上,我这回出大事儿了。
刘彻大惊,问他是什么事儿?
东方朔说,我病了,去蓬莱时就想,那么多方士替皇上求仙都没求来,是不是神仙看他们太正经了,就不愿见面呢?我就去蓬莱仙岛了,见到了神仙。我问他,你见没见过李少君?安期生笑,他整天弄条船,与十几个女人在船上淫乱,这种人怎么能成仙呢?安期生送我一粒米,米粒很大,是香的,香气扑鼻呀。不是花香,不是米香,不是女人的体香,不是麝香,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味,我吃了一小半,吃不下了。安期生说,拿回来,够我下一回吃。你说怪不怪,就像我咬烂的瓜,人家神仙一拿回去,那米就又长成整个的了。怪不得人家说,一粒米一年也吃不完,不是人家一年吃一回,是吃完了,它还长,长完了你再吃,怎么能吃得完?神仙指着我说,东方朔,你老了,快五十岁了,我要拿走你一件儿东西。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挖去我的鼻子眼,弄坏我的嘴和耳朵,那怎么能行?他说,老天给你一个本事,就是能说笑逗乐,这回你老了,别弄了,再弄就是老不正经了,会给你惹来祸事的。说着他往我的心里一抓,抓去了一个小口袋,口袋满满的。我问他那是啥?他说,那都是笑话。他说人心有眼儿,你的心上生有十八个心眼,比一般人多九个。如今我给你塞上九个,你这辈子就能过平安日子啦。说着他用手指点我的心,一点我的心就疼一下,噗地吐一口气。他点了我九下,我就吐了九口气。皇上啊,以前你想要什么,我就能说什么,这会儿不行了,我的脑袋不转个儿了,讲不出笑话了,我没用了。东方朔说着眼角就流出泪来。
刘彻很激动,扑过去,揪住东方朔的衣襟,说,你撒谎,你撒谎,你胡说。你根本没见过神仙,神仙也不会从你心眼里掏出一只口袋,你骗我!
东方朔眼中流泪,说,皇上不是信神仙吗?怎么不信了?我说的难道不是真事儿吗?
刘彻放开了东方朔,说,你就呆在我身边,我不用你说笑话,静静地坐着就行,我知道你说笑话太累了,我最佩服你,怎么能想出那么多笑话?我试着给女人讲笑话,没一回讲得成的,我讲的不可笑,一点儿都不可笑。你老了,也太累了,脑筋不大灵了。是不是?
东方朔哭着说,是,皇上,我想不出什么笑话了。
刘彻有一点儿悲伤,说,人都说老不正经,老不正经,你怎么老了还正经起来了?这不是好事啊。
刘屈氂对御史大夫说,你记不记得当年皇上召我们,要杀郭解,竟然有人一连派三匹快马去通报郭解,这里我们说什么,郭解全都知道?
御史大夫说,那不是田蚡干的吗,田蚡也死了,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
刘屈氂说,那不是田蚡干的,是皇上身边的人干的。这人跟郭解早有勾结,郭解做事儿有恃无恐,是他心里有数。他在茂陵种着田,宫里发生什么事儿全都知道。这种人在皇帝身边,岂不是大祸害?
御史大夫说,请问丞相,那个人是谁?丞相说出来,我就去参他。
刘屈氂说,我不知道。当时能做得到的,只有几个人。有田蚡、司马迁、我,还有皇上,再有一个人就是吴福。
御史大夫一愣,吴福,吴福算个什么?他是一个阉宦。御史大夫也不该去管宫内的事儿。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必须安定,皇上身边得有忠正之人。司马迁不行。吴福呢?也可能不行。只奏此事儿,看看是拾掇了司马迁,还是碰倒了吴福,那就不一定了。
御史大夫上奏折,重提当年的事儿,说,宫中有奸人,敢向叛逆郭解递消息,而且一连三匹快马直奔茂陵,大汉天下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朝廷大事,一举一动都有人向外泄露。为大汉安危,必须找出这个内奸。
司马迁还是先看到了这折子,他问东方朔,怎么办?
东方朔说,不给皇上看。
司马迁说,只怕不行,上这折子,御史大夫就是想要生事儿,他听刘屈氂的,绝不会罢手的。
东方朔说,你知道刘屈氂是想弄谁吗?
司马迁说,是我,可我没做这种事儿。
东方朔说,那就弄不倒你,只能弄倒别人。
司马迁一下子就想到了吴福,说,他不会想弄吴福吧?
东方朔说,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儿。
司马迁只能把这奏章放在桌案上。他又一次动了文人心思,吴福是个好人,从不想生事儿,每一次都息事宁人,刘彻身边有吴福,实在是大幸。想着在刘屈氂家中,吴福抱着刘彻的头,刘彻睡麻了他的腿,司马迁就觉得吴福很忠心,有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宫中出事儿时,人人都吵着闹着,说这里埋着蛊人,那里也埋着蛊人,吴福斥责太监宫女,谁要乱说就乱棍打死。吴福说,他埋就埋,能怎么样?皇上福气大着呢,埋几个蛊人就能伤到皇上,咱大汉还能这么兴旺?不理他。吴福所管辖的地方,就没人去掘地三尺,没人去寻找蛊人。吴福说,见怪不怪,其怪必败。
司马迁拿吴福当人,吴福也很尊敬司马迁。在宫中只有司马迁见面时跟吴福很认真地寒暄说话,吴福也觉得司马迁是个正直的人。司马迁曾经想过,刘彻要杀他,要诛灭他司马氏时,吴福头一回一上来就说话,对皇上说,他老妻就要死了。吴福那一次是救了他,可他救不了吴福。他只盼着刘彻能够把那竹简扔到一旁去,或是跟他商量。
刘彻看到了御史大夫的奏章,很生气,在上面批复:着廷尉张汤与御史大夫一起查办,务要查出结果。
就找到了当年飞马而去的虎贲,三个人一下狱,就说出是宫中小太监吴乐让去的。吴乐是吴福的干儿子,这事儿明摆着,吴福也危险了。皇上说,查,就是查到了吴福,也得查,给我一个交代。御史大夫与张汤一同拷问吴乐,刘彻对司马迁说,你去,看看他们怎么问案的?一定要查出那个最后的主使人。刘彻害怕,要是身边有一个郭解的人,会不会有一天要了自己的命,为郭解一家报仇呢?
司马迁跟张汤、御史大夫三人审讯吴乐。
吴乐给带上来了,满身鲜血。司马迁坐在正中,他是替皇上来过问此案的,自然由他先问。
御史大夫不大看得起他,司马迁是个二千石,而他是八千石,是丞相、太尉以下的高官。看司马迁怎么说,怎么问?稍有不对,他就会起而发难。
司马迁心里不是滋味,他曾在这里住过监牢,生命的一大部分时间跟监牢有关,那些屈辱的日子就在眼前。满身是血的吴乐似乎与他血肉相关,他真想帮吴乐,释放吴乐。但他也知道,只能威逼拷打吴乐,等吴乐咬出下一个人来,那个人再重新受一遍苦刑,这场灾难就像瘟疫,一个接一个地株连他人,害死他人。
司马迁问,谁派你去通告郭解的?
吴乐说,我自己派我自己的。
司马迁问,你跟郭解有什么勾搭?
吴乐说,他对穷人好,我家也是穷人。
司马迁又问,你怎么知道皇上要抓郭解一家?
吴乐说,我偷听来的。
司马迁觉得这话不可信,皇上宫前有虎贲侍立,除了吴福,几乎无人能走近。吴乐虽是在宫中有势力,但也不能随时接近皇上。司马迁不问了,不想问下去。有时他不想那么做事儿,想用良知代替刑律,用良心来判定是非。御史大夫冷笑着说,中书令大人问完了?司马迁笑了笑,张汤也知司马迁的心意,他也没法儿说话。
御史大夫是一个能讨好的人,他一定会听刘屈氂的,真想在这件事儿上卖卖力气,得个封赏。他就说,吴乐,你根本就凑不近皇上身边,能听到什么?真是胡说。说出来是谁要你去报信的,你就不用受苦了。说吧?
吴乐说,是我自己。
御史大夫不耐烦,连呼动刑。张汤拦住了,说,不行。他身子骨弱,再动刑会打死人的。
御史大夫说,你不动刑,他怎么肯招?死就死,再继续查。
司马迁说,不行。弄死人了,查不明案子,谁负责任?
御史大夫想,你算个什么?不就是站在皇上身边,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个玩意儿,你张狂什么?丞相不说话,我不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他也不满意张汤,你张汤就是打人杀人的,这会儿装什么好人?不打死他,他怎么肯招?御史大夫就吼,打,给我打!
吴乐死不肯招,又被打得昏死过去。
司马迁说,我要回去了,皇上等着回话呢。
御史大夫问,不知道司马大人怎么跟皇上讲?
司马迁说,吴乐心中羡慕郭解,愿为郭解而死。三个虎贲以为是皇上要传话,就去急急地告诉郭解。
御史大夫说,这就完了?
司马迁说,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这么完了,你还想怎么样?
御史大夫说,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他们会怎么样。皇上对埋在地下的蛊人都那么在意,怎么会不在乎身边的奸人?此事不查出个结果来,绝不能罢休。请廷尉派人去把吴福请来,问他话。吴乐是吴福的干儿子,吴福总脱不了干系吧?
司马迁和张汤无话可说,就只能把吴福带来了。
吴福来了。吴福老了,真的很老迈了。灯下的吴福满头白发,他比司马迁也大不了几岁,怎么能老成这个样子呀?吴福走路很镇定,站在屋正中,说,有什么话,问吧?
司马迁不出声,张汤也不出声。御史大夫问,吴乐是不是你的干儿子?
吴福说,是。
吴乐大声吼,是我自己去告诉郭解的,没别人支使我。
御史大夫吼,住嘴!我没问你。
吴乐奋身跃起,扑向御史大夫,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害了这个害那个,这会儿又想害我干爹,你们这是害皇上。
御史大夫说,把他的嘴给我塞上。
吴福走过去,短而肥胖的手轻轻地摸着吴乐,说,好小子,你比那些长男人玩意儿的家伙硬气,你是我儿子。
吴福问御史大夫,你想怎么样,想不想去我床底下挖挖,看有没有蛊人?
御史大夫一揖,说,为了皇上,为了大汉,我非把这件事儿弄明白不可。
吴福轻轻啧言:你看看,你看看,又胡扯了不是?满肚子花花肠子,嘴里总说是为了大汉,为了皇上。你知道皇上想啥?你知道皇上要啥?你知道个屁!你这是害皇上。
御史大夫有点儿为难,吴福嘴硬,吴乐不怕死,他又不敢对吴福行刑。
吴福就用袖子去擦吴乐的脸,吴乐泪水直流。吴福笑着说,好小子,我没看错你,你有骨气,真有骨气,你是个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一条狗?吴乐说,御史大夫就是一条狗。吴福大笑,说,你看我,他能弄死你干爹,可他弄不倒你干爹,你信不信?你干爹就是被他弄死了,人也是直立着的。吴乐点头。吴福去捧着吴乐的头,像当初捧着酒醉的刘彻的头一样,说,你躺我怀里,我看着你,你疼不疼?吴乐说,不疼,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要杀了我吗?他杀了我,我也不让他得意。
司马迁心酸,吴福这些人怎么会那么有骨气,他们是残废,可不服输。张汤也盯着两人,一言不发。
御史大夫吼:你说,是谁要你传告郭解的?
吴乐说,你没本事,要我说什么?你要我害人,我绝不害人。干爹,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一回?吴福说,你说,你说。
吴乐说,你派人去我家,帮我娘,帮我爹,告诉他们,我升官了,我做了大官儿,在宫里是大官儿,你帮我拿一点儿钱,给我家。
吴福说,好,好,我明天就办。
两人流泪,吴福说,做我的干儿子,你不服我,是不是?你想哪天能替代我,做宫里的总管,是不是?我老了,我不能做总管了,你就做了,你可以替你家人盖房子买地,我帮你做这些,你说好不好?
吴乐说,好,好。
正说着话,吴乐不动了,吴福抱着他,呜呜哭起来,他大声说,吴乐,我要帮你做事,我要帮你做事儿。他轻轻放下吴乐,说:他死了。
御史大夫气急败坏:你怎么把他弄死了?你心里有鬼,你把他弄死了。
吴福很坚定,说,是你弄死了他,我恨不能掐死你!
司马迁站在刘彻面前,说,吴乐死了。
刘彻问,怎么死的?
司马迁说,服毒而死。
御史大夫说,不对。皇上可以问张汤,吴乐怎么身藏毒物的,他一入狱廷尉牢卒搜遍他全身,我查过,他身上没什么地方可以藏毒。
刘彻阴沉着脸,问,你什么意思?张汤,他说得对吗?
张汤说,他有死心,就有可能藏得下毒。我愿意领罪,是我没有看管好他,也可能是在狱中,有人给了他毒。
御史大夫说,不,是吴福给了他毒。
刘彻站住了,怎么还有吴福?吴福是怎么回事儿?吴福怎么去监狱了?
司马迁说,御史大夫要传吴福作证。
御史大夫说,吴福是吴乐的干爹。请皇上把吴福叫来,问一问他就行了。
吴福来了,腰有点儿伛,眼睛也是肿的。刘彻不吭气。御史大夫就问,你是不是吴乐的干爹?吴福说,你要是给阉了,在宫里侍候人,你也得管我叫干爹。没卵子的玩意儿里,就我官儿最大,你敢不讨好我?就像你现在讨好刘屈氂。
司马迁以为刘彻会训吴福,吴福在皇上面前敢这么说话,这可真让人想不到,他不是悄没声儿的,话也柔,手也软,只是柔顺地跟在皇上身后吗?皇上一定会训斥他的。但刘彻没出声儿。
御史大夫说,你给了吴乐毒药,把他毒死了。
吴福笑了一笑说,哎哟,我可不敢,就是刘屈氂把你毒死,你把哪个御史毒死,那都是常事儿。我怎么能毒死人?我连只蚂蚁都不踩。
刘彻突然一吼,别说了!他看着司马迁,说,中书令,你说,这件事儿怎么办?
司马迁长嘘了一口气,说,吴福在皇上身边忠心耿耿几十年了,他怎么会害皇上?知道皇上恨郭解,他就也恨郭解,他怎么能喜欢郭解?给郭解报信,这种事儿绝不是吴福干的。吴福也说得对,宫中之人都叫吴福干爹,他们做事儿都跟吴福一样吗?这件事儿不该再追究了,杀了吴乐,事儿就算过去了。就是吴乐,也该好好把他葬了。
御史大夫说,这我就不懂了,中书令大人是觉得吴乐死得冤屈?
司马迁心里来火了,真想不顾一切跟御史大夫一拼。他大声说,喜欢郭解的人就该死吗?那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该死?郭解死了,你得想想,庶民百姓为什么喜欢郭解?田蚡死了,你得想想庶民百姓为什么恨田蚡?大汉要想兴盛,就不能行事不明,是非不分。
御史大夫盯住司马迁,质问他:你是说大汉王朝行事不明,是非不分吗?
司马迁恨极了,问,为什么总盯着说话的几个字眼儿,就想把人弄死呢?你这是什么居心?怎么就不能听听人家说话,是好意还是恶意?这样做事儿公平吗?
张汤突然说话了:不公平。
吴福跪下了,流泪说,皇上,看我侍候你这么多年的分上,也让我守信一回吧?我答应了小乐子,给他家里一点儿钱,他家很穷,帮帮他家里,我可不可以这么做?皇上处死我也没什么,让我做这件事儿吧?
刘彻说,好啊,派你的人去,把他家安抚好。就说我说的,他是为大汉而死,给他建个牌坊。
御史大夫还想说话。
刘彻说,你要是不说话了,我今天就舒心多了。你不再写奏章了,不再说这件事儿了,行不行?

第三十章

想回顾一下过去,重温旧梦,寻觅那年轻的肌体与火热的激情。刘彻躺在卫子夫的榻上,觉得卫子夫的腿是休憩的最好之处。卫子夫抚摸着他的头,说,要是给太子看见了,该笑话你了。
刘彻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做了皇后,怎么就忘了自己是女人了?有一回刘彻叫她跟宫女们一起跳舞,你看她跳舞那样子,好像多高贵,多温文尔雅,舞可不是这样跳的。刘彻怎么就找不到那激情、快乐、天真、活泼的卫子夫了呢?他说,你能不能告诉太子,要他别插嘴宫里的事儿?
卫子夫有点儿不高兴,她想劝劝刘彻,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是皇后啊。卫青一死,皇上对她就更冷淡了。她说,太子总想帮你,他看你太累,心疼你。
刘彻笑一笑,说,他不用心疼我,心疼你就行了。刘彻有一件大事儿想说,但犹豫再三,有点踌躇。
卫子夫看出来了,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刘彻说,我想不用刘屈氂做太子的老师了,你看行不行?
卫子夫心中一惊,那你用谁?
刘彻想不出来,但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公孙弘。
卫子夫心慌,公孙弘只是一个小官儿,刚刚升做太傅。虽然传说公孙弘可能会做丞相,但谁知道呢?刘屈氂丞相做得这么稳,怎么能轮得上公孙弘?卫子夫有点儿心慌,她流泪了,跪下说,皇上,太子是你的儿子,太子是国本啊,你怎么能不用刘屈氂做他的老师?
刘彻皱眉看着卫子夫,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法跟卫子夫说清他心里想什么。
有人报说,长安城外不远处有一个龙门,河水在龙门那里湾成一条瀑布,鲤鱼就从这小小的支流向上跃,企图跃上龙门,进入黄河。鲤鱼一次次蹦跳,把头撞破了,有的就跳了上去,有的就累死了,河水边浮泛着一片鱼尸。有官员报说,这里时常能发现灵芝,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刘彻决定要去那里寻找灵芝,他要带着栾大、司马迁一起去。
御史大夫上了奏折,田蚡死前曾经假装生气,把他正怀孕的侍妾打发走。那侍妾跟着一个管事住在长安城外,说是管事与侍妾有染,才给田蚡赶出家门。可如今有人见到,那管事毕恭毕敬地侍候着侍妾,侍妾挺着大肚子,还来长安买东西呢。还有三个女人怀有身孕,也是田蚡的后代。求皇上下诏,再查。
刘彻看着竹简,啪的一下就把竹简扔在殿下。竹简系绳很细,但很结实,没摔断。刘彻就有点儿意外,对司马迁笑,说,摔不坏?拿过来,我再摔一下试试。刘彻就一次次摔,终于摔坏了。刘彻笑,对司马迁笑,说,你写《太史公记》一定要记住,编书的绳要结实,不能一摔就断。
刘彻叫来刘屈氂,问他,你说,这竹简要是摔断了,是不是很麻烦?
刘屈氂看了看,说,皇上,这是很麻烦。
刘彻说,我有事儿要办,要出城去看看龙门。听说鲤鱼又要跳龙门了,不能不看。你就在城里替我管事儿吧?
刘屈氂只能答应一声:是。
晚上站在芝水河边看河,当地的渔民总愿意说这是黄河,其实不是,这是黄河的一条河汊芝水。刘彻问,就是这儿吗?
栾大说,是啊。皇上,你还是祭一祭河神吧?河神就能给你长生不老的药草。
刘彻说,好。刘彻站在河边,静静伫立,看着栾大给河神推下去一张木桌,上面放好了祭品,木桌在河水中飘飘摇摇,流向远方。
栾大说,祭完了,皇上对河神说几句吧?
刘彻说,你是河神,也只是一个小神,有什么可狂的?神仙送给我的长生不老药,为什么没给我?你要是再不给我,我就让你的芝水干了,河流改道,你还做什么河神,做穷神吧!
刘彻就期望这时刻,他和司马迁、吴福站在龙门那个小小的瀑布前,有点儿哑然失笑。这算什么瀑布?不到两人高,鲤鱼真能从这里一跃而上,溯水而去,直冲入黄河水中吗?
天亮了,能听得水的扑簌簌声响,河水变暗了,能看到鱼在水中挤撞,不耐烦地踊动着。瀑布下有鲤鱼开始跳了,它们想用自己这惊天一跃,直跃上龙门,飞上黄河,成为黄河里的龙种。刘彻不眨眼地看着,看着鲤鱼跳跃。一条鱼跃起,竟能飞一人多高,但一条条鲤鱼跳跃,千百次的努力,只有一两条鱼能飞身上去。沿岸河边有许多渔民,都在悄无声息静静地看着。刘彻觉得这些鲤鱼是愚蠢的,它们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跳上去,这一条龙门瀑布,将成为它们永远也跃不过去的障碍。突然一条鱼急速跃起,它不是向上跃跳,它是看准了空中一条正在下落的鲤鱼,猛地跳起,撞击那条鱼,竟把那条鱼啪的一下撞起来,这条鱼就飞上了瀑布,而那条鲤鱼跌下来,死掉了。这是死一条,撞上瀑布一条,鲤鱼就是用这法子跃上龙门的。
刘彻看得目瞪口呆,司马迁也为这一刻激动。人类早就忘记了如何牺牲自己去保证种族,鲤鱼跳龙门是以牺牲健壮的、硕大的自己,而把幼小的、瘦削的送上生路。鱼类不会言语,但它们一定有一个沟通的方式,他们用生命来表达种群的悲壮史诗。司马迁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他能够理解笔下的人物,能够把几千年的历史中那悲壮惨烈看得平淡自然。人类不也是用死亡陪衬生存,用牺牲来换取安定吗?于是生命才像涓涓细流,长河才永无止息?刘彻看到了龙门下宽敞的河流,它平缓,轻松,静静地流淌,瀑布的倾泻不给它带来一丝狂躁。
许多渔民带着孩子来到河边捞鱼。根据古老的传统,这些撞死的鱼是不能吃的,只能把鱼捡起来,走到龙门高岗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大大的、深深的土坑。渔民们像面对着祖先一样,双手捧着,迎向太阳,行三次大礼,再把鱼扔入大坑,把鱼埋了。渔民们来回走着,不知疲倦,一个人每次只能手捧着一条鱼走向山上。据说谁在这一天来回拿的鱼最多,这一年他就最有福气,上天会照应他的。
司马迁心中热血沸腾,自从被阉割,他还从来没这么热血沸腾过。他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变化,皮肤细腻了,肌肉松弛了,人养得又白又胖,声音变得尖细,没了男人的刚强与粗犷,更多了些女人的阴柔与丰腴。他对刘彻说,我要死了,就埋在这里,埋在这个高岗上,埋在那个鱼坑之上。司马迁没料到这成了他的遗愿,也没料到他真会躺在那里,更没料到后世文人都像这些鲤鱼一样,一次次地跃龙门,想用自身的文章学识求得跻身官宦权贵的目标。这种以学识求显达的方式成为中国文化的功利目的,使文人的骨格与秉性更增添了谄媚与讨好。
刘彻心里极不舒服,他认为鱼是成为不了龙的,鱼和龙并不是一个种类。刘陵在监牢,她的骨子里也流淌着高贵的血。东方朔再有才能,骨子里也是卑贱的,谄媚的。鱼就是鱼,龙就是龙,鱼龙混杂,生出一种叫做鱼龙的东西,令刘彻很生气。有一次宫中弄了一个新鼎,四只鼎足就铸成鱼龙模样。刘彻问,这是什么?吴福说,这叫鱼龙,也是猪婆龙。龙生九种,九种各别,就有一种猪婆龙,也叫鱼龙。刘彻大怒,命令把这鼎拿去重铸,他吼吴福:鱼就是鱼,龙就是龙,什么鱼龙,胡扯?!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鱼跃上了瀑布就成了龙吗?
司马迁不假思索地说,能,这叫龙门,跳上了龙门,鱼就是龙。
刘彻又问,人跃上龙门,也能成龙种吗?
司马迁说,能。高祖皇帝一跃而成龙种。
刘彻很生气,司马迁这么说让他气恨,他看看司马迁,一句话也没说。
这一天晚上,刘彻觉得很寂寞,问栾大:你说到这里会看到灵芝,我怎么没见?
栾大说,皇上,灵芝是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是可遇不可求的,皇上为什么不出去找找看呢?
刘彻就命吴福和自己出去找灵芝,这是徒劳无功。司马迁也知道灵芝是喜高岗峻岭之处,并不生在河水旁。在河水旁怎么能找到灵芝呢?
栾大到处忙,走得累了,刘彻就坐下歇歇,突然栾大叫:皇上,你看,你看!还真是的。前面一棵树上叠了一块石,石头夹生在树缝里,真就生了一棵灵芝。栾大说,皇上,皇上,一念心诚,可感上天哪!
刘彻像孩子一样,手抖了,说,真是灵芝,真的是灵芝吗?
栾大说,不要动,不要动,皇上亲手去摘。
刘彻就摘下了灵芝。看着这棵草,刘彻有些感慨,那么多次巡幸,那么多次封禅,一次次向神仙讲明自己的愿望。刘彻对神仙说:假如能让我成仙,我扔掉宫里的这些美女、皇后、子子孙孙,就像脱鞋一样便利。真的可以成仙了,就在这龙门之下,就在这芝水旁?
栾大说,皇上啊,得到灵芝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仙鹿献瑞,一种是自己采撷。前者是神仙送你灵芝,后者是你的机缘,这回就看皇上有没有份儿做神仙了。
司马迁明白,神仙不是凡人做的,他也从没见过神仙。方士少翁在牛肚子里弄帛书的事儿像在眼前,这个栾大挤眉弄眼,眸子从不直视人,眼光躲躲闪闪,这人要能成神仙,人间都成鬼道了。
吴福说,皇上哪,要不你就吃了试试?再不就回宫去再吃,先把大汉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刘彻说,安排啥?让太子安排就是了,就在这里吃。刘彻把这灵芝就着芝水喝下去了。
栾大说,看皇上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脸一会儿一红。
司马迁说,是太阳照的。
栾大说,皇上的白头发好像少了。
司马迁说,太阳光斜射,看不清。
吴福就掐司马迁两下。司马迁看栾大,他恨这些方士、术士,恨他们用邪术弄鬼画魂儿。
栾大说,皇上,芝水可是您的福地呀,您刚吃完灵芝,一定要在芝水里沐浴净身,脱去你的凡胎俗骨,就有可能得道成仙哪。
刘彻大喜,命令在芝水边扎营,他要下芝水洗浴。
太阳升起来了,刘彻脱尽衣服,向芝水里走。司马迁觉得刘彻还是抵抗不了衰老,突然从心底里升起一个强烈的欲望,皇上会不会比自己先死呢?皇上这么着急忙慌地寻找长生不老的方术,就是不想早死。司马迁知道,皇上在等着他写《武帝本纪》,他也知道自己迟迟不愿意写这一篇《武帝本纪》,就是怕给皇上看。皇上什么都不说,他期待着,等候着,绝不催促司马迁。
司马迁想,他写《武帝本纪》,就多写刘彻是怎样好方士,好神仙,一心想成仙的,他也要写皇帝是如何相信别人的骗术。这几年大汉的故事多了,一会儿这里从地下挖出一只鼎,一会儿那里报告有仙瑞呈祥,再一会儿又说出了寿星,又有一次竟然灵芝生在皇宫殿里,一次灵芝生了九个茎,这些事无不弄得闹闹腾腾。
这个栾大,人长得很俊美,能说大话,当着皇上的面就能做出一些怪事。他让两面棋子相斗,一声喝令,两棋就自相撞击。其实这事儿不怪,刘安在《淮南子》里说了,这事儿是如何做鬼的:用鸡血和墨磨碎,磁石涂在棋头上,放在棋盘上,棋就碰撞不止。但刘彻从不看《淮南子》,他说刘安写书有什么用处?他是一个蠢人、文人而已。
司马迁会写许多这样的故事,让庶民看清刘彻有多愚蠢。他要写李陵,写李广利,写张骞,最重要的是要写刘彻。皇上问他,将军你都写谁,写几个了?大臣你都写谁,写几个了?但从不问什么时候写《武帝本纪》,他不忙,也有点儿忌讳,催促司马迁写自己,就好像自己的人生道路走到了尽头。他忙什么?
太阳照在河水上,刘彻一人在河水里洗浴。吴福很担心地看着他,任何人也不能下水,这是皇上在洗掉凡胎俗骨,别人就只能远远地看着。文人的心是看不起这种行径的,他认为皇上太傻,竟成了笑柄,成为种种传奇的笑料,许多长安庶民传说刘彻的笑话,让人捧腹,真是好笑啊,他想做神仙想疯了,一门心思要做神仙。
刘彻上来了,裹上了大毡,坐在帐内,对司马迁、吴福说他的感受:我真觉得身子轻多了,我看到了神光,五色祥光,在芝水之上,你们信不信?只能说信,但司马迁的眼色不与话语相同。吴福说得太急切了些,流泪说,皇上,我侍候你那么多年,你成神仙走了,我怎么办?刘彻说,我再来度你,我度你做我的道童,你看怎么样?
吴福说,只怕神仙不愿意要我,皇上你成仙就行了,我们总算是见过一个活神仙了。
忽地有快马疾驰而来,那是从长安赶来的数骑,是刘彻派与江充查办蛊人案的御史章赣与宦竖苏文。他们扑向帐篷,大呼:皇上,不好了,太子反了,太子反了!
长安城里出了大事,江充要赶在皇上回来前做一件大事,一定要找出宫里的蛊人,要查出皇宫里的奸人。他去太子的宫里寻找,听说皇上不喜欢太子了,他就要冒一下风险,如果在太子的宫里找出来蛊人,岂不是可以立下大功?他带人在甘泉宫里翻,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个蛊人。他问太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太子能不能给我一个说法儿?
太子戾早就看不上他,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我宫里乱翻,谁给你的权力?
江充说,皇上,皇上告诉我,宫里谁要反皇上,就拿下谁。你是太子,也不行。
太子戾说,我没在宫里埋蛊人,你怎么弄出来的蛊人?是你自己弄的。
江充说,这还不容易?我只要报与皇上,是谁弄的,早晚会弄明白。
太子戾大骂:有你这种混蛋,大汉才会乱糟糟的,是你弄乱了大汉!
江充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太子可是说大汉乱糟糟的,他对皇上不满。
太子戾大声喊,不满怎么了?我就是不满,我不满皇上,我也恨你!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江充大声说:在你宫里找到了蛊人,你就是有罪!你是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你想害皇上,你有罪!
太子戾流泪:像你这种人,专害我大汉,没有你,大汉才有希望,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陈皇后,再想害我,我不要你害我,我杀了你!
太子宫里的人忙乱,扑上来拿江充,结果太子戾拔剑,急匆匆把江充刺死了,与江充一起来拿蛊人的两个官员,黄门苏文与御史章赣就赶来了。两个人哭泣说,太子宫里挖出了蛊人。江充说太子是有反意。太子说他就是要造反,如今太子正要率兵据守长安,听说他要去请庐江王刘勃和其他王爷来,太子要自立为皇上了。
刘彻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黄门苏文说,我们离开长安时,太子已经派人去调北军了,要是北军跟太子一气,也反了,皇上就回不去了。
刘彻坐在芝水边看河水,河水平静。原来鲤鱼跳过了龙门还真能成龙,鱼龙那就不仅仅只是梦想,也不仅仅是传说了。
吴福悄悄对司马迁说,太子是好人,太子是好人。
司马迁不语,太子是好人,但他不想再来一次“李陵之祸”了,他不想插嘴,何况这一次是皇上和太子之争,他就更不愿意插嘴。如果太子真调动了北军,任安的五万精兵占据了长安,刘彻是不是就回不去了?他看着刘彻的身影,觉得他衰老了,真衰老了,灵芝带来的喜悦没了,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变化。
刘彻自言自语:他着急了,想当皇上了?可也是,人活了几十岁,还没尝过当皇上的滋味,不像我十六岁就做皇上了。没尝过滋味就着急,着急也不能什么都干,就不能再等等?等不及了?他独自一人自言自语,人都站得很远,没人听得到。他挥手叫司马迁、吴福过来。
司马迁想,只有抉择大事时刘彻才会变得年轻,斗志昂扬。但他想错了,刘彻成了一个衰弱的老人,耷垂着头,有点儿无所适从。他看着司马迁、吴福说,我还没老,我还没成仙,还没成仙呢。没成仙就走不了,我是不是还得回长安城,还得回去?这是一个无助的老人,看着司马迁、吴福,说,我没什么地方去,无处可去,只能回长安城,别人谁要我?
司马迁和吴福不出声,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彻从来没这么犹豫过,他不说话,随从护卫几百人,没人知道皇上想做什么,怎么做。太子调兵,也许会命令文武齐集,在朝上自立为皇帝。只要太子自立为皇帝,刘彻就没什么事儿可做了。他为什么不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司马迁还是头一次看到刘彻这样颟顸,见他慢慢踱步来到了坡上。渔民们把死鱼扔在大坑里,盖上薄薄的一层土,明天天亮时又有新一轮刚牺牲的生命送至这里。刘彻能闻到强烈的鱼腥臭味。一旦死亡,任何尸骸都要腐朽发臭。所以人们羡慕做神仙,神仙不腐朽,不发臭。刘彻在鱼尸堆旁站得太久了,几乎站立不住,蓦地鱼跳龙门的情形闪现在眼前,死亡的肥硕鲤鱼把生存留给了幼小而自己跌下来摔死。这场景涌上心头,心顿时就像针扎一样疼。
有人劝太子,杀了江充,不反也是反了。看看所有造反的刘家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劝太子造反。只要北军听太子的命令,就可以护住长安,自立为皇帝,那时刘彻就只能做父皇了。
太子来问母亲。母亲哭了,说:早晚还不是个死?你愿意怎么死都行,我陪着你。说完又哭,她没主意,只说,要是你舅舅活着就好了,要是你舅舅活着就好了。
太子决定去做,派人拿着那枚当初任安送他的大大的秦钱,拿着太子的节杖去找任安。对他说,不知这一枚钱是不是安天心的太平钱。如果是,你就是大将军了。
任安接受了这枚钱,也接了太子的节杖。他准备一赌,跟太子造反。
太子这时最需要的支撑是刘屈氂,只要刘屈氂率领文武百官上殿一拜,大汉天下就是他的了,他就亲自去访刘屈氂。太子也算聪明,带着几十人,从刘屈氂家后院进去见刘屈氂。
刘屈氂躺在床上,病得很重,看见太子来了,想挣起来,但就是爬不起来。太子对他说杀江充一事。
刘屈氂说,该杀,该杀,这个狗奴才,太子不杀他,老夫早晚也要杀了他。
太子又说自立为帝的事,要刘屈氂帮忙。
刘屈氂说,我老了,又病得这么重,没什么用了。你去找御史大夫,就说我要他听太子的,让他召集百官立太子为帝。太子立为皇帝的那一天,我就是不能去,也要派我的儿子或是我的侄子去。
太子很高兴,就去找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答应,北军一守住长安城,他就带百官来拜太子,拥立太子为帝。
谁也没有料到,刘彻会在芝水旁静静地坐了一夜,他不向任何人讲,这一夜他都想了些什么。方士栾大想凑上去,提醒皇上该吃药了,也被刘彻吼上一声滚,没人敢凑近。刘彻坐在篝火旁,把他的剑插在倒树上,冷冷地凝视着剑的寒光。
天亮了,他叫来司马迁和吴福。对司马迁说,我写了一道诏:命令刘屈氂抓住太子,拿住他问罪。你回去办吧?
司马迁真想冲口而出,这么做就成父子对决,不是太子死就是皇上亡,何必这样呢?他想劝刘彻,请求自己回去与太子见一见,听太子说什么,但他不能再劝了。决策是皇上一夜未睡想出来的,能轻易改变吗?但他明白,交与刘屈氂去办,太子就死定了。
吴福急匆匆地说,皇上,这么不行。太子他是个好人……
刘彻大吼,我就不是好人了?你看我像不像好人,什么时候大汉天下的事儿,轮到你一个狗奴才说话啦?
吴福从没见到皇上这么发怒,他不做声,傻了。
司马迁见到刘屈氂,已是第二天黄昏了,当他一报自己的名字时,门房就说,丞相在屋里等着中书令。司马迁进了屋,刘屈氂还是躺在床上。司马迁感觉到,他似乎随时都能从床上一跃而起。说起皇上在芝水旁服食了一枚灵芝,说起皇上看鲤鱼跃龙门,又说起皇上一夜未睡,才给他写了这块帛。拿出这块帛来,司马迁说,这是皇上用剑从自己的衣襟上割下来的,就用篝火上的炭书写的。
刘屈氂打开一看,只有寥寥五个字:安天下者刘。
这是圣旨,也是口号,是说能安天下的人,做大汉皇帝的人非他刘彻不可吗?是告诉刘屈氂这个,提醒他吗?还是说太子兵乱,要刘屈氂站出来,安定大汉天下?这也像当年诸吕构乱,太尉周勃起兵制伏他们,安定大汉天下。要他刘屈氂学周勃,做安定大汉天下的功臣?
可司马迁看这五个字,文人的聪明就来了。这五个字也说明,刘彻心里很犹豫。太子刘据也姓刘,怎么就知道刘屈氂此时非要助你刘彻,而不去帮太子刘据呢?何况刘屈氂是太子的师傅,他帮太子可能会更顺理成章一些。皇上这诏有点儿含糊,也许是有点儿霸道,在他心目中,这个刘字可能就是他自己,不是刘安,也不是刘据吧?
刘屈氂猛地一掀被子,大呼:就是病死,也得听皇上的命令。叫全家人都上院子里,我要说话。
家人集合院内。刘屈氂说:太子造反,皇上下诏,要我去讨太子。你们都知道,我是太子的师傅,跟太子比跟皇上还亲,但君命不可违,你们每个人都拿起兵器,像我一样,为保卫皇上而战。
刘屈氂对司马迁说:就请中书令大人回禀皇上,等我拿住了太子,率文武百官,去芝水迎请皇上。
刘屈氂先带人去北军大营,任安出来迎接。刘屈氂问他:太子有没有下令调动北军?
任安说:太子给了我节杖,要我率领北军护城,不许皇上回长安。
刘屈氂看着任安,说:不知北军使者想怎么做?
任安说:听丞相吩咐。
刘屈氂很沉痛,说起与太子的师生情谊,说起太子要兵变,北军不可调,北军只听一个人的令,那就是皇上。只看调北军这一件事,太子就足够谋逆之罪了。刘屈氂说自己是老臣,他决定率人去攻打太子。
任安说,攻打太子,得有皇上的诏旨,老丞相有没有皇上的诏?
刘屈氂说,皇上出去巡幸,不知在哪里,怎么会有诏?
任安说,没有皇上的诏命,北军不能动,我只派北军去把守长安城的四门,去看守茂陵入长安城大道,免得有人生事。老丞相你保重吧,任安是心想自己看守住茂陵,不让人进长安生事,看守住四门,皇帝要是回来了,他也有功。太子要是自立为皇帝,他就听命于太子。任安觉得,在这父子相残的争斗中,他做得很聪明。
刘屈氂就命家人全都头束忠孝带,用白绫书写“安天下者刘”。人从丞相府出,直扑向东宫,要与太子决战。刘家人一路呼吼:太子造反,大逆不道!平静的长安城一下子就炸了营,有许多好事者拿刀带剑,跟着刘屈氂去攻打太子。
卫子夫觉得她该帮帮自己的儿子,皇上走了,宫中百官只听公孙弘的。她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把所有的宫妃都囚禁在皇后宫里,免得她们到处乱跑。二是他要上殿去,跟公孙弘说话,要他率领百官拥戴太子。她还派人去请刘屈氂,请刘屈氂出来主事儿。
一大早众宫妃都来给皇后请安,卫子夫说,皇上病了,病在外面,病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她没怎么主过事儿,所以说话就有点儿匆忙,声音颤抖。
李夫人说,皇上病了,也该听听皇后要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卫子夫说,就呆在这里,我要宫人去你们宫中,把皇子、公主都带来,到这里来,等着看怎么处理后事,看太子登基。
众宫妃都知道不妙,但没人敢出声。皇后宫里的宫女就一个个地去传令,带来了孩子们。
卫子夫说,好啊,你们就在这儿玩,大家在一起好好玩。刘彻的子女,大的有三四十岁,小的有一两岁,各自凑成几堆,也挺兴奋,头一回这么聚一起,又没什么事儿。
刘弗陵跟东方朔玩,宫女来叫。刘弗陵问,没什么大事,去娘娘那儿做什么?
宫女说,皇上在外巡幸病了,皇后娘娘怕出事儿,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去娘娘宫中。
刘弗陵说,我不去。
宫女眼珠子瞪大了,你敢不听皇后娘娘的?
刘弗陵拿出一只玉镯,两块玉璧,还有一点儿女人的饰物送她,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你看,我要跟你去了,就玩不成了。我正跟东方师傅玩呢,你就让我玩一会儿,好不好?我送你这么多好东西,你不说,皇后娘娘也不知道。那么些人在那儿,闹哄哄的,哪少我一个呀?
宫女想想也是,就回去了。
关上了宫门,刘弗陵回过头来。东方朔拿着蟋蟀盒子,说,玩呀,玩呀。
刘弗陵举起盒子,叭的摔碎了,看着东方朔,说,东方师傅,父皇可不是要你只教我玩的,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
东方朔正色起来,对刘弗陵行了一个礼,说起江充被杀,太子起兵,皇上这会儿在芝水,太子要自立为帝。
刘弗陵问,我怎么做?
东方朔说,太子会死的。
刘弗陵捶胸顿足,怎么这样,难道就不能好好说吗?他对父皇好好说,不就完了吗?
东方朔说,皇上会命令朝臣捉住太子,一下诏令,太子必死。
刘弗陵抓住东方朔的衣襟,摇他,有什么法子可救太子?你告诉我。
东方朔说,救不了太子了,只有一件事儿可做,太子这一次会全家被杀。你要想救人,只能救一个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救?那就是去救太子的孙子刘询。
刘弗陵说,他才只有几岁呀,救他有什么用?
东方朔说,他是太子孙,太子必死,你救了他,也总算是做了一件事。
刘弗陵很坚定,走啊,去救他。
东方朔把刘弗陵打扮成一个宦竖的模样,带他出宫而去。

第三十章

刘彻看着高岗,对司马迁说,我记住了你的话,你说你要死后葬在这山冈上。我答应你。
司马迁回来,没有跟刘彻说自己回长安怎么做的。刘彻也不想听,就对他说这句话。司马迁说,皇上答应我的,就一定要做到。
刘彻笑一笑,说,我还答应你什么了?
司马迁说,你说过,要我司马家二十多代人都做你的太史令,所以你就不能伤害我的子孙。
刘彻自嘲地笑了,你以为我真能活上八百岁?连我自己都不信,你信吗?
司马迁说,你会比我活得长。
刘彻点头说,是呀,是呀。他有一点儿心不在焉。
从刘彻的头上望过去,能看见龙门瀑布,鲤鱼不死不休地跳龙门,进行着生命的交替,一个死亡,另一个就新生。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人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再看它就麻木,就习以为常。渔民们还在捡着死鱼。司马迁曾经问过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埋起来呢?吃掉不更好吗?孩子说,不能吃,这些是给神仙吃的。渔民们省悟到,也许只有神仙才配享受这死鱼。
刘彻不问太子,不问刘屈氂,也不问长安,他像是把长安城彻底忘了。
司马迁忽然有一个冲动,想自告奋勇,请求回去,去见太子。只要他见到太子,事情就可能平息下去。杀了一个江充,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太子不能死,他想说话,但忍了几忍,就没出声。
刘彻问他,你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太子不该死。
刘彻站起来了,凝视着那些前赴后继的鲤鱼,好久没说话。最后他说,刘安说得对,他说刘陵时只说了一句,你不该姓刘,姓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姓刘呢?
司马迁看明白了,皇上是决定舍弃,舍弃太子。
太子没想到,他会败在刘屈氂手里,更没想到刘屈氂会带人捉拿他。他很天真地对刘屈氂说,好啊,既然是刘师傅拿我,我就跟你去,我就跟你去见父皇,看父皇怎么说?
太子甘愿就擒,刘屈氂流泪,身子直抖,站都站不住,他说,我平时教你,别的没教会,忠孝为本总该记得吧?不管皇上做了什么,你只能听皇上的,我拿下了你,也是没有办法呀。他把太子捆起来,带他到自己家,然后去宫中见百官。听说公孙弘给皇后召去了,刘屈氂就说,皇上有诏,命我捉拿太子,太子已经伏法,愿听皇上处置。你们各安其职,好好做事儿去吧。
众官听刘屈氂说,便都散了。
刘屈氂解开太子的囚绳,跪下流泪说,太子啊,让老臣最后侍候你一回吧。
太子听这说法,觉得不妙,脸变了色,说,父皇有诏,赐我死吗?
刘屈氂叹气,不是。要是皇上下诏,死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了。刘屈氂给太子斟酒,太子喝得微醉。刘屈氂就跪泣,劝太子自尽。刘屈氂说,太子啊,只能一死,这法子跟窦婴一样,窦婴一死,全家人活下来了。我听说皇后在宫里也要起事,帮助太子,皇后把宫妃、王子、公主都聚到宫中。太子不死,皇后也得跟着受罪啊,太子要是肯自尽,太子的家人就可能得救了。
听刘屈氂说得真有道理,太子流泪说,我做老师的学生,这一辈子很少有出息,老师教我的,我什么都学不会,害得老师拖着病弱的身子来帮我。活成这个样子,真是惭愧,我就听老师的,自尽一死,来保全我的家人吧。
刘屈氂就给了太子两样东西,一是白绫,一是毒药。
太子说,我服毒而死吧。就把毒药倒入酒中,喝了下去。
公孙弘站在卫子夫面前,卫子夫问他,能不能去召集百官?
公孙弘说他没有这个能力,要想召集百官,只能请刘屈氂。
卫子夫说,早派人去请了,但他们说刘屈氂病重,起不来。
公孙弘笑笑说,他的病快好了。
有人报说,刘屈氂来了。刘屈氂看看公孙弘,公孙弘过来行礼。刘屈氂问,皇后请你来,说完话了吧?
公孙弘说,皇后要召集百官,听太子说话,我资历太浅,无法召集百官,丞相来了就好了。
刘屈氂跪下,流泪说,皇后啊,不用召集百官了,太子他……他死了。
卫子夫愣了,胡说什么?太子怎么会死,他是要做皇上的,他一定能做皇上,他怎么会死?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去看看他。
刘屈氂说,我命人把他送来了。皇后也知道,太子天性至孝,他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怕皇上责备他,就自己服毒而死。
卫子夫喊叫起来,刘屈氂,太子绝不会死!是你杀了他,就是你杀了他!公孙弘,你替我拿下他。
公孙弘不动,说,太子已死,皇后还是节哀吧!刘屈氂命令人把太子的尸体抬上来,给皇后看。
卫子夫扑在太子身上恸哭,说,早知道会这样,卫青一死,会这样,就这样,你早晚必死,可不能死得这么早啊!
刘屈氂与公孙弘走出宫来。刘屈氂对公孙弘说,你能不能做一件事?
公孙弘说,愿听丞相吩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刘屈氂说,你一个人去宫里,看着皇后,她死不死不要紧,就是不能让她伤害皇上的其他妃子和子女。
公孙弘有点儿为难,犹豫,皇后宫中有许多护卫,他们动手杀人,他一个人怎么能管得住?
刘屈氂说,我把太子送去,太子已死,皇后就没了希望,她的心就死了。对付一个死人,你真没办法?
公孙弘说,我明白了。向宫里走了几步,公孙弘又回过头,问刘屈氂:丞相,你说,皇后这会儿她是想死呢,还是想活下去?
刘屈氂笑了,很满意公孙弘,他说:要我看,她这会儿是想死。太子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要是我,我就一死。
公孙弘说,我明白了。
公孙弘对卫子夫说,皇后啊,太子这一次是犯死罪了,他自杀了。太子有儿子,又有孙子,如今皇后要想的是,该怎么能保得住太子的家人?
卫子夫流泪,心早就乱了,问公孙弘:怎么才能保住家人?
公孙弘流泪说,我不想说,不敢说。
卫子夫说,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说吧。
公孙弘说:皇后自尽,上吊而死。
卫子夫惊讶地看着公孙弘,不明白公孙弘是什么意思。
公孙弘说,窦婴自尽而死,保住了窦氏全家。田蚡自尽而死,皇上也就没追究王信一家。皇后要是死了,太子也自尽了,皇上就不能灭掉太子一家。皇后,这不是办法啊,但只有这一个法子啦。
卫子夫心里还是动过念头的,想要软禁起宫妃、王子、公主,用他们来保证太子登基。这会儿太子一死,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些人。
公孙弘说,宫中乱事已经平定了,叫她们都回自己的宫中去吧?
卫子夫听了公孙弘的话,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来到关押宫妃、王子、公主的宫殿里,说:宫里的乱事已经平定了,太子也死了,皇上很快就会回宫,我原来担忧你们的安全,这会儿也不必担心了,你们都回宫里去吧。她看着李夫人,问:弗陵怎么没来呢?
李夫人说,不知道,他与东方朔在一起吧?
东方朔和刘弗陵赶来芝水河边,还带来了太子孙刘询。刘彻很是意外,问东方朔:你怎么把他们两个领来了?
东方朔说:皇上要是想去做神仙,大汉就缺不了这两个人。
刘弗陵笑着说:是我要带他出来的。
刘彻长声叹息,说:好。刘彻一手扯着一个,左手扯着刘弗陵,右手扯着刘询,带他们来到龙门瀑布下,给他们讲鲤鱼跳龙门的故事,说,早两天来就好了,来早了,就能看见渔民是怎么葬鱼的,能看见鲤鱼宁可自己死掉,也把小鱼送上生路,跳过龙门的鱼都是小鱼,它们会长成大鱼的。有人说鱼能成龙,我不信,你们信吗?
刘弗陵和刘询都点头。
刘弗陵说,东方老师讲,龙生九种,就有一种鱼龙,虽然长着一个秃脑袋,但它可是非常厉害。大禹治水的时候,就用四条鱼龙在前面开路,把山都拱成了沟,河水就跟着走,你没看这些江都弯弯曲曲的,只有鱼龙才能爬成这样的形状啊。
刘彻看看刘弗陵,再看看东方朔,还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夸奖东方朔,还是斥责他尽弄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刘彻就说,鱼龙是鱼变成的,后来成了龙,龙能够腾云驾雾,就是神仙了。大鱼为了让小鱼跃上龙门,自己宁可一死,这就是一代一代的人哪。弗陵,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刘弗陵说,我答应。
刘彻说,有一天你做了皇上,你来这里,带着刘询来,给他讲这鱼是如何变成龙的。
司马迁和东方朔很吃惊,几十年后当刘弗陵把大汉皇位传给刘询时,他是牢记着刘彻这一番吩咐的。司马迁和东方朔没弄明白刘彻为什么不肯饶过太子,反而早早地就定下了由太子孙刘询来跟着刘弗陵做这大汉的皇帝。难道说他的心里还是十分歉疚,觉得对不起太子吗?他真的是无奈之下才让刘屈氂与太子对敌吗?也许他心里早就有数,知道性格软弱、天性仁慈的太子不敢再见他,只能一死,更可能他已猜到了卫子夫的命运,知道她也会跟着太子一死。司马迁从来没对帝王的传承这么深思熟虑过,一想到刘彻的安排,不禁毛骨悚然。就是太子戾不死,他也绝做不成皇帝,刘彻心里早就选中了刘弗陵,连刘弗陵身后的一代帝王,他都想得明明白白。刘彻并不熟知小小年纪的刘询会有什么才能,合适不合适做大汉天子,只是太子戾一死,太子孙就必然会成为大汉的帝王了。这也是刘彻对太子戾、卫子夫的一点情意吧?
刘屈氂来了,身穿官服,头扎孝带,这打扮有点儿不伦不类,刘彻一看就很吃惊,扯住刘屈氂问:太子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刘屈氂流泪:太子死了,他死了。
刘彻大怒:太子怎么会死?我告诉你,要你制止太子叛乱,可没要你把他弄死,他怎么会死?
刘屈氂捶地恸哭,我是起兵了,我劝太子,我要他自己来见皇上。我对他说,父子之间有什么说不通、说不明的呢?他要是能来见皇上,话不就说开了吗?听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也听了,我就用人看着他,晚上我怕他心中不快,特意带了酒去陪他喝。谁知道他自己竟藏有毒药?喝着酒,人就不行了。皇上啊,我眼瞅着他,救不了,救不成,来不及救,我心如刀绞啊。
刘彻低下了头,在芝水旁服食了一枚灵芝,引发了他的旧病。当年跟郭解在牢狱中用稻谷下酒,伤害了他的嗓子,后来吃东西时嗓眼如被刀割。这两年好些了,但服食那一枚灵芝,就又旧伤复发。他很难受,又一次体会到做凡人的痛苦。他向栾大求问医治之策。栾大说,皇上啊,我夜观天象,皇上要吃苦果儿,这是天之征兆,心有多痛,喉咙就有多苦,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刘彻领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把重担压在刘弗陵的身上,而司马迁在身后就更看清了,总想长生不老,他太难放得下眼前这一切。
刘彻命刘弗陵和刘询跟刘屈氂、东方朔住在一个帐篷内,让司马迁同他住在一起。芝水边的夜很冷,远远的江边跳跃着点点渔火。刘彻就给司马迁讲自己的故事,说的最多是自己小时候的事儿,有时也说说太子小时的故事。他声音有点低沉,整个人都沉在往事之中,他清楚地记着太子的脖后生有一个痦子。有人说那痦子不祥,是早死的兆头,不得善终。卫子夫就问他,要不要把那痦子弄掉?刘彻大笑,扯什么,他是太子,是我的儿子,怎么会早死?谁死了他也不会死!讲小时候太子的故事,太子和刘屈氂下棋,下错了一粒子,手握一粒子,不敢落子了。刘屈氂问他,为什么不下?他用小手紧握着那粒棋子说,我不下,我不下。后来刘彻听刘屈氂说,太子说这盘棋他赢不了,那他就不下了,犹豫拖时间,刘屈氂就赢不成这盘棋。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他这么懦弱,是不是不像我?
刘彻也对司马迁讲卫子夫,卫子夫是姐姐家的舞伎,那一天他去平阳公主家喝酒,喝醉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姐姐家一个歌舞伎的腿上。他这辈子只躺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睡着过,也不算是男人,是吴福。女人的腿上是躺过,但没睡着过。他就问:我睡了多久?女孩子说,皇上睡了一夜。他问女孩子:就这么睡在你腿上?女孩子说,是。他就跟她讲,扯些闲话,知道她叫卫子夫,有一个弟弟叫卫青,她十八岁了,会跳舞。刘彻那时就来劲了,说,好啊,你给我跳,给我跳,跳给我看。可卫子夫腿麻了,站不起来,急得直哭,说,我完了,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刘彻乐,说,我告诉你一个招儿,你先滚过去,像一条狗一样跪着、趴着,然后再站,就能起来了。卫子夫眼里泪花伴着笑,真的站起来了。后来想立她为皇后,没一个人愿意。母亲王太后说,你要立她为皇后,是不是想把长安街上的粗人都弄成皇族?平阳公主说,你别胡扯,她从前天天给我跪着,你真让我给她下跪?不行,你要是真立她为皇后,也行啊,你就先立我为皇后,我是你的大皇后,她是小皇后,就行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刘彻最后还真就立卫子夫为皇后了,渐渐的大臣们、宫妃们也只好给她行礼了。
司马迁说,卫皇后是一个有贤德的人,大汉几代皇后,卫皇后也不差在哪里。
刘彻站起来,凝视司马迁,说,我知道,她跟太子一样,很多事儿想不通,想不明白,她会自尽的。太子死,她不愿意再面对我。
司马迁看刘彻,这是一个衰弱的老人,突然想到有一次,他赌气扔掉竹简,大声喊,他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心里就有点儿酸。太子自尽了,要是皇后也死了,刘彻就又没了两个亲人。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太子为什么要杀江充呢?既然那蛊人不是他弄的,他何必要管呢?难道他就不明白,这桐人是恶人埋下的,他们只想针对我,只想要破坏大汉天下吗?你说太子会不会亲手制造这些蛊人事件,他会不会一心想做皇上,就做这种卑鄙的事儿?江充对我说,所有皇上的儿子,没有一个人巴望皇上长命百岁。他们嘴里喊着万岁,心里打着鬼主意,一心改朝换代,想登上帝位。江充有一句话说得好,要是秦始皇不死,能再活三十年,高祖皇帝就成老头了,这一辈子只能当一个亭长。我十六岁做皇帝,几十年了,你说从做上太子的第一天,他是不是就想着不做太子,要做皇上?他的那些兄弟们,会不会也像淮南王一样想着做皇上呢?
司马迁很感动,刘彻推心置腹,跟他说心里话,他就很感动,觉得刘彻对他有知遇之恩,拿他当重臣看。他觉得历史是中国的帝王史,也是氏族首领史。帝王们起先的心态是平和的,尧让位给舜,找了许多年,舜又传给禹。禹治水多年,然后就一代代地传下去,古老的帝王们没什么荣耀,据说他们都不愿意做帝王,氏族的首领们可以随便处死他,再选一个新的帝王。没有私欲,没有荣耀,不能随心所欲,谁愿意做帝王呢?后来到了夏商时代,做帝王便有好处了,你可以随便占有财产,随便占有女人,随便处死你不喜欢的人。有这么多的好处,谁不愿意做帝王呢?刘彻是喜欢做皇帝的,他愿意做天下人的皇帝,愿意管天下人,他总是要人听从他,做他的奴才。司马迁说,皇上心里喜欢太子,但又不愿意让太子做皇上,你就觉得太子太年长了,你面对他时,心里不大舒服,是不是?
刘彻说,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也明白,他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啊。
司马迁说,太子有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这不重要,难道皇上没听说商山四皓的故事吗?
刘彻不语,他知道那个故事,传说高祖皇帝想请商山四皓出来帮他治理国家,但四位老人不肯。他后来想立幼子做皇帝,废了太子,但吕后听了张良的话,请商山四皓做了太子的师傅,高祖皇帝才罢了这废太子的心思。司马迁说,如果当初高祖皇帝废了太子,怎么知道太子不能做一个好皇帝呢?就像如今,皇上再也看不到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了。皇上心里不遗憾吗?
刘彻说,他死了,死了,别再提他了。
司马迁说,皇上心里也痛,怎么能让江充这种小人在宫里寻找蛊人呢?他是什么人?一个眼睛从不正视别人的人。古人说,眸子不正,心歪啊。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皇上怎么能相信他呢?他在宫里害死了多少人?当皇上用一种邪心思去猜测宫人时,他就有缝可以钻了,他会趁机害人,长时间找不到蛊人,他就对不起自己,他一定要找到蛊人,找到蛊人,成了他活下去的目的。这不可怕吗?一个总斜着眼看人的人,能做什么正事儿呢?聚在他身边的又会有什么好人?人心眼儿越窄,想事就越邪。皇上广有四海,大汉天下就是皇上的天下,用邪心思去揣想、琢磨别人,你怎么能宽容他?不知道皇上怎么想,自从看了田蚡和刘陵的情歌,看了他们的“骂日”舞,我就不那么恨田蚡了。大汉天下还没有几个田蚡这样的人物,敢赤裸着身体,张口就骂,在相府骂,上了建章宫也照样骂。想来想去,田蚡还是有优长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藏着掖着,这比起那些暗中点火、背地吹风的人,岂不是好得多?
司马迁想得很多,想得很深刻,说时情绪激昂,十分激动,他是在劝皇上,说服皇上,把做贤明君王的道理讲给皇上听。权谋不是最好的东西,你使用权谋,就是用心眼儿,你对别人动心眼儿,想换他的真心可就不容易了。他很天真,想要劝帝王用良心,用良知来做事,不知道帝王做事第一是权谋,第二是利益,要他们有良心与良知,那可不容易。
刘彻听着司马迁的话,心里很生气。他自己很熬苦,苦苦地想着大汉如何兴旺,臣子们如何努力,宫妃们如何对他一片痴心。很少想自己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司马迁指责他,心中恨起来,当初你不是也口口声声要干掉田蚡吗?我告诉你们田蚡是我的舅舅,可没有谁肯理我,还是一心把他弄死了。田蚡一死,朝廷就冷清许多,一上朝只能看一张张不男不女的脸,就连刘屈氂那阴沉沉的脸也看不见了。你以为我想杀太子吗?他想告诉司马迁,自己有过废立太子的念头,那是很理性的。要是早早废了太子,太子就不会死,但卫子夫这个蠢人,要这种人懂得宫闱之争、帝王之争,那比让一只鸡飞上天还难。他说出来让刘屈氂不再做太子的师傅,卫子夫就又哭又叫,这让他什么也做不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自尽。没有江充,也有王充,张充;没有蛊人,也有奸人,狗人。像太子这种人,只能在宫闱之中给人害死,就像溺水之人,溺水太深,别人都来不及伸手去救。像司马迁这种人又懂什么呢?说得挺好,不用帝王权谋?治理天下,使用群臣,就是一件用权谋的事。就像车夫驭马,不懂得马性,不懂得驭车之术,怎么能行?
刘彻说,你以为帝王做的一切都是权谋之术吗?就没有点别的?
司马迁想了想,摇摇头。
刘彻心里很失望,司马迁是他身边的人,连司马迁都这么说,还有谁会相信他?他大声说:司马迁,那你就告诉我,田蚡死了之后,我没有问他家族之罪。窦婴死了之后,我也没问罪他的家人。这也是权谋之术吗?
司马迁想了想,说:都是你的亲人,你不想惹麻烦。
刘彻冷笑,说:那韩城边小村里,那姓同、姓冯两家有那么三个男孩,你说那也是权谋之术吗?刘彻轻轻地凑近司马迁,说的话冷飕飕的:司马迁,你也太看重你自己了,难道大汉朝真想要你那本《太史公记》?没有你,大汉天下还不是一样兴旺?没有你,难道就没有人写《武帝本纪》了吗?没有你,《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不是也流传下来了吗?
司马迁没想到皇上这么痛恨他,文人的怯懦就又上来了,他好久无语,只是愣愣地看着刘彻,说不出话来。他想为大汉朝的皇帝献计献策,没想捅了刘彻的伤痛,但他明白了,每一次伤痛都在刘彻心里留下了伤疤。伤痕累累的刘彻把伤害变成了仇恨,仇恨这世界,仇恨一切人。他也恨司马迁,因为司马迁只是能说大话,夸夸其谈,不像张汤、桑弘羊那样有用。
刘彻冷冷地笑,别再跟我说太子,我不想听到他。
刘彻低下了头,司马迁还是头一次看到皇上恼羞成怒,这么没有气度,像孩子一样愠怒。他跟司马迁生气,觉得司马迁是能理解他的,知道他这时心情不好,明白他对太子是爱之深恨之切,明白他跟卫子夫是有情的。他把阿娇那个烧残了的金屋檐角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烧残的屋檐总是勾起他童年的回忆,司马迁就看到一个眼神迷茫的刘彻。
披着大毡,坐在床榻上,想跟人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没人可说。从前跟吴福可以说一些,跟李夫人可以说说,跟卫子夫也能说,但这会儿跟司马迁能说上话了,他心里却憎恨司马迁: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苦心?你怎么像那个快嘴的女人勿思一样,一张嘴就是道理,一张嘴就是圣贤?难道你就不会听听我说些什么吗?难道我说的就没什么道理吗?
司马迁读书太多,见识太多,用历史来做镜子,照汉武帝,用圣贤帝王的见识来说服刘彻。他是史官,就愿意说得失,讲利害,愿意鞭辟入里地讲人物。他不明白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刘彻绝不会是刘邦,也绝不会是刘启,无论是他的祖先,还是他的父亲,都不是刘彻自己。他能责备刘彻好大喜功,好战,奢侈,但不能从他这些缺陷之处,发现刘彻的优长。在司马迁的《太史公记》中,他用了许多篇幅写刘彻是如何好方士、喜神仙的。很少写刘彻是如何把一个大汉王朝弄成了一个极盛局面,开疆拓土,用盐铁平准的方法使大汉强大。司马迁自己也就有些文人的褊狭和仇恨。
刘彻说,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蠢?
司马迁说,听说过有神仙,但没人见过,皇上好了这么多年神仙,亲眼见过吗?
刘彻说,正因为没见过,所以才很想见一见。只要让我见到了神仙,我这一辈子就不白活了。
司马迁不能说没有神仙,做史官的许多学问都是从古人的巫觇文化中得来的,从龟片和蓍草中找出上天警示的吉凶,就成了史官劝谏皇帝的一个有力手段。司马迁当然也不断地拿天灾示警一类来劝谏刘彻,所以这会儿他也不可能说没有神仙,他掉入自己所制造的悖论中。说有神仙,是违背他的心意的;说没有神仙,他又不敢这么说,只能沉默无语。
刘彻说,你知道我盼望什么吗?小时候随口说了一句话,说长大了娶阿娇做妻子,弄一个金屋子来养着她,这可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愿望。谁知道以后会那么容易?从那以后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打败匈奴,花费我二十年的时间,也做到了。只要想做,我就能做到。这一回,我没什么可想的了,只有一件事儿做不到,我就要用心做那件事儿。我做不了神仙,就用心做,总算有件事让我想着,盼着,你说是不是?

第三十一章

快要看到长安了,刘彻命令车队停下。司马迁看到一个衰老而疲惫的刘彻,他念叨说,不回长安,不回长安,回去做啥?没什么可干的,去巡幸,去封禅,去蓬莱,去找道士,去找神仙,就是不回长安!
吴福站在车边,虎贲、郎中都停在路旁,没人敢劝皇上。
刘屈氂说,司马大人,皇上也就是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去劝劝他?得回京啊,回去上朝,有那么多事儿等着他去办呢,他不回去怎么行呢?
司马迁说,好,我去劝。他知道刘屈氂利用他,刘屈氂自己去劝皇上不是更好吗?但刘屈氂说,他回朝之后就要告老了,不能再呆下去了。刘屈氂流着泪对司马迁低声哭泣,是我带大了他,从小就教他,一直教大,他死了,就当着我的面儿服下了毒药,我眼瞅着他死,救不活。欲哭无泪呀我……刘屈氂也老了,直不起腰。
刘屈氂不能去对皇上说,就只有他说了。他对坐在车里的刘彻说,皇上,还是得回去。要是不回去,大汉王朝就没了主心骨。
刘彻冷笑:我有那么重要吗?我真有那么重要吗?你不是说,我只是一个天天被人家骗的傻瓜吗?
司马迁说得很认真:皇上,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有错,你不能有错。一个庶民百姓喜欢神仙,就喜欢好了,可你不行。你做什么,总有人效仿,那就贻害无穷。
吴福也说,皇上,咱回家吧,行不行?
刘彻抬头看,长安城门隐约可见。怎么没有匆匆归来的喜悦,没有要洗却一身疲劳的冲动,没有巡幸归来好好歇歇的念头,怎么就不敢进这座城门呢?
公孙弘率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外迎接皇上,刘彻要公孙弘上来问话。公孙弘跪在车旁哭,说:皇上啊,公孙弘该死,公孙弘该死。
一看他哭,刘彻心忽悠一下又悬起来了:怎么了?
公孙弘说:只保住了王妃、王子和公主。皇后她……皇后她没了。
刘彻咧了咧嘴,看不出是哭是笑。回到了皇宫,刘彻坐在建章宫内不动,没人敢问如何为皇后治丧,发葬,也没人敢问如何处置太子。
站在宫墙上眺望茂陵,田蚡当年怎么就能把这一条大道修得笔直呢?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笔直的道路。一场大雨从茂陵山上冲下,把大道拦腰截断,有一段路就沉在山谷里了。八十里路笔直如箭,走出一段,略沉了沉,车马都消失了,然后再冒出来。刘彻说,这回就好多了,是不是?只是和司马迁同时想到,这路再也不能一马平川地跑了,放在车四角上的水一定会洒溅出来。刘彻说,田蚡太固执,太固执。
刘屈氂和文武百官朝会,写了一个折子,请旨把太子葬在茂陵山下,做一个平常的坟墓,说要在长安城内抓叛乱之人,凡是跟太子起来造反的,全都要杀掉。还奏请杀死北军使者任安,说他有罪。
刘彻看完了奏折,问司马迁:你说任安有罪吗?
司马迁的心又跳起来,他太牵挂任安了,又是一瞬间大祸降临的感觉,脑子里转着念头,怎么说才能救任安?他说:任安无罪,太子去找任安,用太子节杖调任安的兵,任安该不该受?皇上真的不在,任安只能听命于太子,他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还健在,就受了这节杖。等他知道皇上健在,他怎么敢发兵?于是他就不发兵,他是北军使者,只能这么做。
刘彻冷笑:你怎么知道任安不发兵?任安派出北军看管长安四城,没有我的命令,他也发兵。
司马迁说:如果是我,眼看长安城发生兵变,我也要保住长安,不让他生民乱。任安做的,没什么不对之处。
刘彻冷笑,问司马迁:你知道任安这个人吗?听说他在街上与太子相见,说上两句话,就假装昏倒,后来又觉得不对,就送给太子一枚秦钱,你说,他这是干什么?
司马迁苦笑,还要他怎么样?任安是北军使者,与太子也不能私下结交,他怎么能在当街上跟太子亲热?事后觉得这么做不妥,有伤太子尊严,送太子秦钱,是表示道歉。他是北军使者,不参与叛乱,不是有功吗?
刘彻看着司马迁,司马迁说得很激奋,像是义正词严,恍惚间他就像田蚡,刘彻想做什么,想说什么,他都会反驳。有什么可反驳的呢?太子死了,皇后也死了,再多死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错,他就该死。总有人站出来责难他,不管他怎么做,总是有错误,一个接一个的亲人弃他而去,这是为什么?他对司马迁说:不许你跟我说任安,你再跟我提一句任安,我就把韩城那小村里的人全都杀光。这一句话很管用,司马迁一个字也不说了。
刘彻夜里睡不着,几个小妃子少不更事,叽叽喳喳地说宫中的变故,说皇后把她们叫去了,所有的皇子、宫妃都在皇后的宫里,皇后要保护她们。刘彻明白,卫子夫是想帮太子,但她不是阿娇,便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她不会伤人,最后只能伤害自己。刘彻突然说:说得好,说得好。小妃子愣了,什么说得好?刘彻说,再有人问你,皇后把你们聚一起做什么?你说就是要护着你们,这么说就好了,记住了吗?小妃子都点头,似懂非懂。
刘彻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东方朔不与刘弗陵住在一起,就可以让东方朔来讲一个故事,说些闲事儿,那样他也许就能睡得着了。
他起身来,走到宫门前,看着司马迁。司马迁当值,总是蜷在那里睡觉。刘彻注视着他,吃惊司马迁的睡态,这是一个女人的睡态。女人睡时就是这么蜷着身体,双手抱着,躬在一起,就这么睡。刘彻凝视了司马迁一会儿,心中苦涩,也有些酸楚。他轻轻地喊了声:子长,子长。
可惜司马迁没听到。当他醒过来时,看到刘彻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刘彻要他跟自己去甘泉宫,去看太子和皇后。两个人出来,叫着吴福,带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宦竖,挑灯而行。
甘泉宫奇冷,阴沉,只有几个人在那里。刘彻进去了,看着棺材,用手抚摸着,那动作像去摘取灵芝。刘彻挥挥手,人都退下去了,他绕着棺材而行。一瞬间让司马迁想到了卫青死时,他念祭文,皇上站在棺材前,只是说:奴才,好奴才。这会儿卫子夫跟太子也死了,皇上会说什么呢?
刘彻低声念叨着,说些什么,听不清。司马迁想,他要跟卫子夫说心里话,告诉卫子夫,事情可以不是这样的,本来可以是另一个样子的,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会对卫子夫说,要是你只跳舞,一辈子在平阳公主府内跳舞,会不会活得更好?会不会更快活?你进了皇宫,不会跳舞了,也没学会做皇后,那你就什么都不会了。
刘彻低声说着话,抚摸着棺材。当刘彻走到另一具棺材前,他皱紧了眉头,闭上了眼睛。世人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说是老人的宠爱集中在最小的儿子身上、最大的孙子身上。可谁知道刘彻的心呢?在这世上,他最心疼的就是太子。太子成年了,太子有儿子了,太子又有孙子了。岁月流逝,太子也快要成为老人了,可他还是太子。刘彻心痛,觉得他可怜,怎么就不能像自己,十六岁就做皇上了呢?太子是不能等得太久的,等得太久了,太子就成了一个老太子,一个老太子就很可怜。
司马迁理会不了刘彻的悲哀,觉得刘彻是沉浸在悲痛中,眼前的人一个个走了,无论是战战兢兢的窦婴,还是一身傲气的田蚡,更有军功赫赫的卫青,人都走了,没了悲壮,没了辉煌,太平盛世还剩下什么呢?皇上选了这么一个时候来和皇后、太子说话,他心里不安。
司马迁和吴福站在廊下,他想的跟吴福不一样。吴福在想,皇上是可怜的,身边没几个亲近人了。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他怎么撑得住呢?司马迁想,这蛊人之祸带给大汉朝的伤害,是用人不淑,如果真的宫廷内很平安,很祥和,大汉的承平盛世可能真就会来。
刘彻一句话也不说,起身就走,他命令司马迁和吴福跟他一起走。做什么去呢?两个人不明白,皇上夜深要出宫,长安城很大,人都在酣睡,悲痛只是刘彻自己的,跟别人无关。马车在街上走,轧得石头咯咯响。吴福不问,司马迁也不问,就让车走吧,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司马迁就也窥知了皇上的一个隐秘,每逢痛苦时,他一定要离开京城去巡幸,去封禅,也许那样就会把痛苦抛在身后,让自己变得再快乐些。
刘彻似乎在车里睡着了,没人敢打扰他。马车就缓慢地在长安街上游荡着。刘彻不下令,马车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天快要亮了,刘彻突然说:去张骞家,去张骞家。
这不稀奇,张骞家人又一次迎来了不速之客,只这一回是在黎明。张骞的家人都起身了,过来侍候。刘彻说:就上你那屋。就又坐在张骞和勿思室内,这一次没有烤羊肉。刘彻说:去烤啊,弄一只羊,在院子里烤,拿酒来我跟张骞喝,跟勿思喝。
张骞就陪皇上喝酒。刘彻喝得很快,说:张骞,你还是有福的,你的女人会烤羊肉,我也要弄两个匈奴女人烤肉。
张骞唯唯,只能答应着。
刘彻很快就喝醉了,说起了苏武,说:就只为了苏武,也要再派人去打匈奴,让他们从北海把苏武给我接回来。苏武是我的人,怎么能在那里受罪?我夜里做过梦,梦见苏武。头发长得太长了,像个女人。你说,他们会不会给他匈奴女人,会不会有女人侍候他?
张骞说,会的。匈奴人也很讲理,也有情意,他们会给苏武两个女人,给他好女人。
刘彻生气了,指斥着张骞:你说什么呢?匈奴会有什么好女人?你这是胡说。你在匈奴不是娶了两个女人吗?这算什么好女人,好女人是这样的,勿思你给他看,让他看看什么叫好女人。
刘彻上去,就去扯勿思的衣服。
勿思笑,妩媚地笑,她说:皇上把他最好的女人给了你,你就该明白这是皇恩,皇上的恩德,你要记住。勿思就当面脱下衣服,让人看她的身体,丰腴而美丽的女人哟,斜削的肩像长安城外的酒旗,那是羁旅之中天涯游客的神圣之地,是徘徊无助心灵的休憩之处。乳怒挺着,那是男人长大的甘泉,渴饮的甘泉。渴饮之后就生成了骨骼,生成了肌肉,成为血脉贲张的男人。勿思凑近张骞,说:皇上要你生儿子,要封你儿子为侯,从此你家就世世代代有了一个高贵的贵族后裔。真可惜呀,你没这本事,生不出儿子。
张骞呆呆地看着勿思,他见勿思就像看陵墓旁的那些石翁仲一样,粗壮、硕大、无血无肉、疏离,跟她不共存在一个世界。他恨勿思,总是说些窝心话,拿他不当男人。说来说去,他还真就不是男人了。张骞觉得窝心,感到郁闷,哇的一声,向前喷吐出一口鲜血。
刘彻很吃惊,喊人,命令吴福去叫郎中来。
勿思抱着张骞的头说,没什么,他最近常这样,你跟他说话,他瞪着眼睛像听不见,又像都听见了,然后就吐血,一口口吐。
刘彻很急切,说:张骞,你得好起来,我没什么人了,你得好一些,身子好了,上朝来陪我说说话。
张骞苦笑,他从西域归来,就总是跟皇上说西域。西域成了他跟皇上的话题。说起梦一般的汗血宝马,说起西域风情,张骞眼里就像有迷雾,雾蒙蒙的散开,笼住了他十几年的苦难,吞没了他男人的气血,使他成为一个衰弱的老人。但生命之舟很快就要搁浅了,谁还能像张骞一样跟他谈西域呢?谁还能像张骞一样,不管何时,只要他敲门,就会开门迎接,就会静静地听他倾吐心事呢?
刘彻说:张骞,你是个汉子,是硬汉子。匈奴人那么搞你,你也没垮,怎么能倒下?大汉这会儿正是好日子,有的是事儿做,你得帮我。我让郎中来给你治病,让栾大去找灵芝。真可惜,我在芝水吃了一枚灵芝。早知道你这样,不如把那枚灵芝留给你吃。我不长生不老了,让你长生不老。
刘彻几乎垂泪,太动情了,心里的痛苦要对张骞说,也不避勿思。
张骞叹气说,皇上,太子没了,皇后也没了,你有那么多事儿要做,还来看我干什么?
刘彻说,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勿思插嘴说,皇上,太子没了可以再立,皇后没了可以再立。皇上有的是儿子,天下也有的是女人,卫皇后也不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女人。
刘彻斜瞟了勿思一眼,她就能点评卫子夫吗?卫子夫一死,连勿思都可以评论她吗?他心中涌上了一阵反感。
勿思可不在乎,说:皇上难道就没觉得,大汉天下最大的憾事是什么吗?皇上这一辈子文治武功,足以跟历代帝王媲美。只是由于这一大憾事,皇上才不能成为从古至今第一贤明的帝王。
刘彻哦了一声,还真就没人这么说过他,那就听听勿思的吧,看她怎么说?
勿思赤裸着身子在地上来回走。
司马迁觉得,无论男人、女人,一旦赤裸,脱去衣服的束缚,便不会成为理性的人了。会淫乱,会暴虐,会无所措手足。有几个人能像勿思这样,面对着皇上,面对着司马迁、吴福,赤裸着身子,这么从容不迫呢?是不是她一直以为司马迁和吴福根本就不是男人,而皇上跟张骞都是征服不了她的男人?
勿思说,皇上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和你一样有本事有能力的女人,你太聪明,太能干了,可娶的皇后没有一个好女人。陈皇后任性,卫皇后太老实。你没有吕后,没有一个雄才大略的女人,甚至没有娥皇、女英那种让你快乐、让你得到休憩的女人。你也没有涂山氏那静静地、一心一意地守候着你的女人,你这一生就有这么一个悲哀。想用金屋子来养着自己的女人,可惜你从来也没建成过金屋子,你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好女人。
刘彻呆住了,冷冷地看着勿思,突然觉得他找到了珍宝。能说出这话的女人,真不一般,她会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女人吗?那个知心、痴心、诚心的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难道就是勿思吗?真可笑,他竟然把勿思送给了张骞,这个两肩斜削如长安城外的酒旗、总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些大道理的女人,一点儿都不可爱,一点儿都不温柔,怎么会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这可让他有点儿措手不及。
勿思说,这不是你的过错,宫中有一个很聪明的皇后,江充怎么能从太子宫里挖出蛊人?他也不敢打太子的主意。如果这个皇后是聪明的,她就会像吕后一样,请来商山四皓做太子的师傅,那你就不会废了太子,也就不会给人杀了你的皇后,杀了你的太子。
刘彻一言不发,看着勿思,突然吼了一声: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以为你看得很准吗?太子是造反,是事后畏罪自杀的。皇后也是把皇子、公主都聚起来,事后知自己有罪,才自杀的。你懂什么?
勿思笑了,说:皇上心痛,就不说这个了。
司马迁头一次看得明白,刘彻败了,竟败在勿思的手里,真没想到勿思竟是这样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女人。
神仙是给过他机会的,当他用羊车在宫内巡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羊车在夕阳中慢慢而行,把他拉到了剑池阁,勿思就住在这里,他那天就让勿思侍寝。勿思说,我不要你,你抱紧我就行了。勿思是呼唤与他心灵贴近,他没听到那呼唤。勿思跟他说话,说道理,他一向以为女人只能向男人献媚讨好,不能讲道理,就不喜欢勿思,把他扔给了张骞。
心里没有什么懊悔,只有巨大的失落,其实这个过错从一开始就铸下了,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犯了一个皇帝所不该犯的错误,五六岁的皇帝就决定了谁来做自己的皇后,这事儿很荒唐,他的错误从那时就开始了。他用一生来寻觅如何长生不老,他也蹀躞地用一生去寻找像涂山氏一样唱着情歌的女人。他突然明白了,刘陵可能是那个女人,勿思也可能是那个女人,但都被他推开了,抛弃了。
司马迁看着勿思,心生厌恶。他没有刘彻的感受,没有刘彻对生命的那一番依赖,就不能明白像勿思这种女人对刘彻究竟有什么用,他也就不能明白刘彻对刘陵的那一份情感。他在写刘彻时,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写明白刘彻的情感世界,这跟他写高祖皇帝不一样。写高祖皇帝对吕后、对太子、对戚王如意的情感写得凝重缠绵,写项羽时也写英雄失意,但对眼前的刘彻,他却少了那么多的感悟。
刘彻对张骞说,宫里的郎中会治好你的病,病好了,就跟我去巡幸,去封禅,你看着大山,看着大河,心就开阔啦,不那么愁了。
刘彻看着张骞,就想着苏武。苏武这会儿做什么呢?他会把那已经脱尽了旄头的节杖放在帐篷里,就在帐幕中,在铺着的羊皮上跟匈奴女人狂欢吗?狂欢时他也能不忘大汉吗?刘彻对张骞说,你好好歇息,多吃点儿药,你的事我让公孙弘去办,你不必操心事务,好好养病。等病养好了,就生一个儿子,我要他做万户侯,做大汉世世代代的万户侯。
朱乙把司马迁写下的文章都刻下来了,但不对司马迁说自己把文章存到哪里去了,只是像老鼠一样每天搬走又搬回,他拿来那些五彩的系绳,这些绳是老妻做的,很结实。司马迁曾经想过,就是皇上再三摔,也只能摔碎竹简,摔不坏这些系绳。他已经写了一百多篇文章了,足有四十多万字。再写几篇,这部《太史公记》就完成了。
司马迁对女儿说,恽儿抄写的《太史公记》要收藏好,也许将来就要靠恽儿抄写和印出这部书了。有人劝他,就把《太史公记》早早印出来,又有何不可?他不想那么做,只想等自己死后,有人印这部书。那时他就听不到别人是怎么评论他写的这部书了。他同刘彻一样不想提自己,怕别人说自己。刘彻用一生来完成他的《武帝本纪》,司马迁也用他的一生来作《太史公记》,两个人都在煎熬,一步步向最终目标走去。
司马迁有时想,究竟是刘彻先死呢,还是他先死?如果刘彻死了,那他的《武帝本纪》就可以杀青。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写着刘彻的故事,只有这一篇文字费了他那么多的工夫,他总觉得自己写不好《武帝本纪》。武帝也不像刘邦、项羽那么生动,人物不那么令人激动,有些显得好笑,显得蠢笨。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武帝吗?
刘屈氂来了,问怎么样安排皇后下葬,安排太子下葬。刘彻不出声。要是依照着大典,就该举行国葬。刘彻说:那就国葬吧。刘屈氂听了,就去安排。自从太子死后,刘屈氂变得沉默寡言了,皇上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反驳。皇上问话,他也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会儿刘屈氂刚要走,刘彻又说:回来。要司马迁、东方朔、公孙弘都来,看看怎么弄?
皇后卫子夫是自尽而死,太子是服毒而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太子起兵,要夺皇位。也知道丞相刘屈氂举着大旗,写着“安天下者刘”,去讨伐太子。两下里打起来了,太子最后被刘屈氂捉住,才死掉的。此时怎么安葬太子与皇后,真的很难办。
公孙弘说:就对外人说,皇后与太子是暴病而死,举行国丧就是了。
刘彻问司马迁怎么看?
司马迁说,只能说太子杀了江充,下人挟太子要谋反。
刘屈氂流泪,叩头说:皇上,这件事不怪太子呀,有几个人有罪,是一定要查办的。
刘彻问:都谁有罪呢?
刘屈氂就说,第一个罪人就是我,我教了太子那么多年,没有教好,这是一罪。皇上要我去平定太子之乱,我用一个臣子去跟太子对垒,这是第二罪。太子被俘,本来我能看住他的,当天夜里我就带着酒菜去劝他,要他等着听皇上的吩咐,可谁料到他会自尽,这是我的大罪。皇宫里,我让公孙弘去安定皇后,千万不能出事。我是怕皇后一怒之下伤害哪个宫妃,伤害哪个皇子。可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真是犯了大罪了。
公孙弘也跪下,说,皇后当时说话很平静,我也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犯了罪过,请皇上处罚。
刘彻说,起来吧,起来吧。有什么用呢?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你们两个人的事儿就算了。刘屈氂你再说,还有谁有罪?
刘屈氂说得很慢,但司马迁听来,却像是一字一句都敲在心里:还有一个罪人,是犯了大罪的,那就是北军使者任安。他犯了欺君之罪,太子给了他节杖,他要是能听命,就是太子的忠臣。可他接了节杖,却不听从太子之命,不闯皇宫,不拥立太子,他就是太子的叛逆……
司马迁知道刘屈氂的厉害,刘屈氂盯住了谁,那个人肯定倒霉。他这么说任安,岂不是正话反说?难道任安这个北军使者,只听命于皇上,不参与太子动乱,是做错了吗?不这么做,他又能做什么呢?
刘屈氂接着说:也许他做得对,任安派人看守长安四城,他为什么派兵?没有皇上的命令,他就敢去守城?任安可能有理由,说是为了长安的安定,怕城内庶民趁机生乱。但细想想就知道,不是这样,他是首鼠两端。要是皇上回来了,平定了太子之乱,他就跟着皇上走。要是太子夺下了大汉,自立为皇,他就会跟着太子走。这个人的阴险由此可见,大汉兵权应该交给像卫青、霍去病、李广这样的忠臣手里,绝不能交给李陵、李广利这些叛臣手中。太子之乱,最可恨的就是这种投机者。
刘彻斜眼看刘屈氂,他是不是也像司马迁一样,心里早就认定,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才是投机者呢?
司马迁能说出许多想法,但很奇怪,这些想法都不值一驳。你怎么知道刘屈氂是投机者?刘屈氂重病在身,危难关头挺身而起,拯救大汉于倾颓之中,这是大功臣。你想要告他,也无话可说。隐约之中司马迁认定,卫皇后之死与太子之死,都与刘屈氂有干系,但说不出,说不准。
刘彻说,好。依你看,这个任安该怎么处置?
刘屈氂说,捉起来,拿他全家问罪,冬日斩决。
司马迁不敢说话,他记得皇上那句话,你要是再提任安,我就灭了韩城边的那个小村子。
驾车回茂陵,车沉入深谷,觉得那谷很长,很深,人心就忽悠悠地落下来,直落入谷底,再一点点地爬,慢慢地升上来。心很疲惫,也很苦涩。
朱乙很高兴,唱着歌,自从为司马迁抄写《太史公记》,朱乙的生命就变得有意义了。他学得儒雅起来,穿衣干净了,衣带上还佩上了玉。杨恽就笑他,说:你只是一个车夫,怎么还佩着玉?
朱乙不服,车夫怎么了?车夫也是司马大人的车夫。别看他们官大,有谁进了茂陵的酒馆里,能像我朱乙这么受欢迎?要茶有茶,要酒有酒?我一开口,整个酒馆都没声了。我一讲,你看吧,都支楞着耳朵听,不服行吗?我讲的可是《太史公记》。
司马迁没朱乙这么好的心情,他回到家,女儿问:是不是任安叔叔一家都给关在牢里了?
司马迁点头。
女儿不语,女婿杨敞说,别管了,太子之祸,从蛊人到谋逆,罪过太大了,谁沾谁倒霉,你何苦要管这事儿呢?
女儿说,你在牢里,任安叔拿出十万钱救你,你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司马迁说,我跟皇上提了,皇上大怒。如果再提,就又是一个“李陵之祸”啊。这回受祸的就不是我自己了,而是家族。
女儿不出声了。
司马迁想了一夜,觉得任安是冤屈的,还是应该去救他。只是该去找谁呢?刘屈氂一心要害死任安,绝不会救任安。公孙弘不会做任何事,刘屈氂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吴福不敢插嘴宫中的大事。突然想起了东方朔,决定去找东方朔。
司马迁去东方朔府中,是在夜深,他也知道,不能让东方朔获罪。
东方朔正在翻看书籍,书房很大,竹简、绢帛都打开着,他似乎在同时看许多书。
司马迁说明来意,请东方朔救任安。任安有才,也是东方朔的朋友。他给东方朔行礼,央求东方朔:你就帮我一次吧,要能救了任安,死了又算什么呢?
东方朔不语,只盯着司马迁的脸看。司马迁长得很俊俏,不被阉割,一定是个刚强的男人。但这会儿,他像个女人,声音像,举动像,就是婆婆妈妈的说话,也像。东方朔说,本来不想多说,但是我要走了,就多说你几句。
司马迁的心揪紧了,东方朔要走了,去哪儿呢?
东方朔说,太子死了,刘弗陵必做太子,皇上不会用一个整天说笑话、插科打诨的小人做太子的师傅,我该走了,就说是梦见了神仙,去为皇上求长生不老药。皇上会放我走的,这是我的机会。
司马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东方朔要是也走了,朝廷上还有谁可以说几句真话呢?
东方朔站起来,站起来也比坐着的司马迁高不出多少。他伸出双手,抚在司马迁的肩头上,说:你要记住,绝不能出错,不插嘴皇上的任何事务,你这一生只做一件事就够了。活了这么大年纪,你怎么想不明白?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把它做得完美无缺,就一生无憾了。你想做一个诤臣,又想做一个良史,还想做一个好男人,这怎么可能?要么你就毁了《太史公记》,要么你就一言不发,听我的,别说话。
司马迁想不说话,但只要别人一问,就想说。文人是聪明的,怎么能没智慧呢?
东方朔说,在皇上身边,聪明的人装傻,傻人才硬做聪明。你要硬做聪明,下一个死人,不是任安,就是你。保不住你的家人,保不住你的后代,保不住《太史公记》。再说,皇上会听你的吗?你说话又有什么用呢?一次“李陵之祸”就足够了。站在皇上身边,能说真话吗?太子之乱,事后又得杀人,你想会杀谁?不能杀刘屈氂、公孙弘,不能杀太子的家人,任安成了事后最大的牺牲,他必死无疑。你能救得了他吗?
司马迁感到浑身发冷。

第三十二章

太子和卫子夫下葬了。刘彻站在宫墙角看了好久,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花白的头发、苍凉的眼神让司马迁觉得悲伤。刘彻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没有任何的粉饰,苍老、疲惫、哀愁。他不过问卫子夫与太子的丧事,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出殡。他给卫子夫选了一个陵址。这陵在一座山上,在选择陵址时,司马迁看见他的手抖了,低着头把那张帛捧起来,深深地埋住了自己的脸。
东方朔坐着兜轿来了,求见刘彻。刘彻很高兴,渴望看见一个谈笑风生的东方朔。生活中太多悲哀,生命便沉重。要是能不再沉重,生命不就欢乐起来了吗?东方朔拄着拐杖来了,他那病态让刘彻吃惊:怎么了?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东方朔流泪了,说,皇上啊,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一天到晚睡不着,醒时梦里都是书。读过的书搅在一起,咋这样了呢?瞪眼瞅房梁,看藻井,就是睡不着啊。
刘彻心也抖,东方朔这是说啥呢?说的可不是他,说的是活生生的刘彻呀。刘彻很伤心,说:你说怎么办?
东方朔说,皇上啊,你给我一个假,我上蓬莱,就躺在沙滩上等着神仙来。上回我看到了,海上升起了仙山,那是神仙住的仙境啊。神仙活得好快活,在仙山上走来走去,还能听到袅袅的音乐声呢。我喊着,叫着,可神仙不答应,不理我。皇上,让我去吧?我要是到了蓬莱,真遇上神仙,死也叫他们来助皇上,助皇上成仙哪。
司马迁也感到凄凉,东方朔的话惹人泪垂。
刘彻拍拍东方朔的肩,笑一笑:曼倩,你就这么走了?就不顾我了?言语之中很是感伤。
东方朔苦笑,没有我,皇上也会活得好,我要去为皇上寻找神仙,这可是大事儿呀。再说我也该走了,该走了。
司马迁能感觉到,刘彻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东方朔是想离开长安,离开自己。这让刘彻感伤,觉得东方朔的理由不是一个好理由,担心刘彻不会放过他。刘彻会怎么想呢?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他会生气,会激怒,但没料到刘彻真是感伤,对东方朔说:你要走,就走吧,你也该走了,真是该走了,是不是?
刘彻答应东方朔离开,他和司马迁都明白,东方朔的离开像是抽去刘彻生命中的一根丝、一个支撑。这支撑是他生命的欢乐,是他生命的源泉。东方朔走了,他的欢乐与那些嘻嘻哈哈的笑声没了,生命就只剩下了沉重。
司马迁能够体会到刘彻的沉重,但他吃惊的是,刘彻肯放东方朔走。他不明白,帝王之心坚逾钢铁。刘彻不挽留东方朔,不强逼东方朔,就是不想回顾他的去日欢乐,不逼迫东方朔再强颜欢笑。在他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刘彻对谁这么有情。刘彻放走了东方朔,也在心底里留下了一份东方朔的欢乐,东方朔的温馨。
司马迁在他的余生中就用这样一幅图画来宽慰自己:
在广阔的、洁净的海滩上,翻扣着几条木舟,大海如漫长的飘带,平静如镜。一个矮个子老人须发皆白,坐在沙滩上,唱着小曲儿。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孩子们笑着,央求他讲笑话,讲神仙的笑话。老人就讲神仙安期生吃长米的故事。这故事很好笑,神仙吃米,吃过了,米又长成原样儿。一早起来他就费心地琢磨,昨天到底吃的是哪一头呢?就怕今天吃错了。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男孩子光着身子,露出那小小的男人根蒂,女孩子也光着身子,能看到那未长成的瓠犀。孩子们啊啊吼叫,扑向大海。
司马迁用这个来平息自己的心境,生命之舟便摇摇曳曳地生出一些快乐、激动。这同沉静的冥冥之中老妻的凝视一样,专注而顽强地站在他眼前,给他生命以补偿、动力,人生便有了激励。
有一天夜里刘彻对司马迁说,没人能像曼倩那样,把人生悟得透。有人说张良就是这样的人,功成名退。传说中的高祖故事,总是说张良偷偷地、悄悄地走了,没有跟高祖告别,也没得到高祖皇帝的许可。其实不是这样的,张良是见过高祖皇帝的,跟他说了要走,高祖皇帝很伤心,但张良说的一番话,又让他不能不服,知道张良说了什么吗?
司马迁不知道。
刘彻说:张良说,大汉没有开国,我做了你的老师;大汉开国了,你就是开国帝王,开国帝王是不该有老师的,谁能做得了你的老师呢?我只能走,没有我,你会做得更好。这话让高祖皇帝激动,他一生一世都惦念张良,在暖阁里画下了张良的图画,每逢想念张良,他就去暖阁里看画像。
司马迁不明白,一个帝王怎么总是渴求自己的臣子或是妃子完美无瑕,成为俗世之中的神人?具有神仙一样的品性,不贪欲,没野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可能吗?刘彻在用自己的梦编织一个神话,无论他渴望的女人,还是渴求的贤臣,都难食人间烟火。
刘彻有一个习惯,就是去水榭看望刘陵,他不与刘陵见面,只在远处凝望水榭。他看水榭时,那姿态就像《诗经》江上遗珮的故事,美人只扔下了珮玉,却拿走了男人的心,从此男人就魂牵梦绕,看着一湾河水,生出无限的情思。刘彻喜欢沿着湖边散步,此时他才是最和气、最感伤的。他跟司马迁说话,问司马迁写些什么。司马迁就讲自己写的人物,写的故事,讲他在那些故事中的十分得意和万分感伤。刘彻就和他商量,说他的想法。刘彻很聪明,能从那些故事中体会到司马迁的王者气概。他说写得好。说到韩信从屠夫胯下而过,刘彻叹息说,这是真英雄。他突然问司马迁,你为什么不写一写杀韩信时,高祖皇帝是不是很伤心,他那一天都干了些什么?说到司马迁那差点掉了脑袋的二十几个字,刘彻笑了,说,其实这些字写得好,是精髓。就这二十几个字,也足以使你不朽。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惊讶刘彻的精明,当他心平气和时,一切人间事物都能够理解,一切人情世故都能够领会,为什么他要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呢?
刘彻命令吴福把这儿的流泉弄得更好些,无论春夏秋冬都有潺潺流水,流漱石阶,脚下的踏阶石正在水里,夕阳就被一只只脚踩碎,踩成碎金残银,人仿佛行走在湖上,身姿轻盈,心灵翱翔,生命也变得轻盈起来。有时刘陵就唱歌,刘陵抚琴不同凡响,就是李延年也说,刘陵不痴不狂,能成为惟一做他弟子的人。可惜刘陵心意不在琴上,刘陵的琴声轻巧,像一串串珠粒,迸溅在湖上,湖就成了心田,搅起了一层层涟漪。
刘彻不谈刘陵,在他心中刘陵只是一个隐痛。他不跟司马迁谈羊车,也不说他第一次乘羊车就到了剑池阁,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能意会到,会选勿思做他的妃子,然后再让她做皇后吗?可能不会,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勿思太能讲,侃侃而谈不像是女人的天性。那斜削的双肩告诉他这女人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她能顺利地从生命之门爬出来,比别人少些痛苦和浴血,生命才要她付出代价,人生道路就比别人艰难、曲折得多。她也不可能娶刘陵做他的皇后,这不合乎礼仪。董仲舒给了他一个管理天下的办法,但这办法同时也束缚了他自己。“存天理,灭人欲”是儒家提倡的人格,他不能与自己的妹妹走在一起。在他眼中,刘陵是精灵,不是一个俗人,飘忽来去的神仙,似乎才是刘陵的伴侣。
琴音清悦,琴音高亢,琴音曼妙,琴音呜咽,诉刘陵深情,讲刘陵悲伤,一缕琴音串着一串儿水波飞溅脚底,恍惚间能看见水花,但又没有。琴音就震在脚上,颤在腿骨,扯着男人的根蒂,串向心弦,最后在头脑里轰响,成黄钟大吕之声。
刘彻感受着,生命就注入了鲜血,有了刚强,脚步很稳。刘陵给他生命,给他情感,能感悟到刘陵,就觉得心弦是扯在一起的,从她的手传至琴弦,再从水中扯上刘彻的心,心与心同在。
刘屈氂和御史大夫商议,他对刘彻和司马迁总在一起,感到不安。公孙弘这会儿做了刘弗陵的老师,忙着教他帝王之术,而且时常会拜访刘屈氂,请教如何教刘弗陵。公孙弘就依照着刘屈氂的帝王之策教新太子。刘屈氂觉得,只有一个司马迁是他该看重的人物,琢磨如何才能让刘彻疏远司马迁。
机会就来了,司马迁的车夫朱乙总是在茂陵酒馆里讲《太史公记》的故事,时间一久,朱乙就成了名人。做名人的感觉很好,许多人把朱乙也传说成郭解一类的人物。当茂陵酒馆中集满了人时,朱乙一定来。只要司马迁在宫中陪着皇帝,朱乙就有足够的时间来酒馆里闲坐。无论男女老幼、乞丐佣工全认识朱乙,都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朱乙很神气,同所有的人打招呼,笑着,真是大人物一样,宽容地、慈和地笑,然后就坐在酒馆里。有人上茶,然后上酒,朱乙身边就聚集了人,围着他,听他讲故事。朱乙讲的可不是瞎话,他讲几千年的历史,从黄帝起始讲到禹,讲到舜,什么故事他都知道,这个人的学问太大了。可酒馆里的人又发现了一个神奇之处,这么有学问的人竟然不认字,要说朱乙不认字也不对,不认字他怎么能把《太史公记》里一篇一篇的故事都背下来?有人试过,拿《太史公记》问朱乙,朱乙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可更有人去试,让朱乙念酒馆里的酒牌子,朱乙就挠脑袋,说:我不认得,真不认得。众人大笑。听朱乙讲故事,听的人听出神来了,朱乙也不知道自己讲了哪些?有哪些故事没讲,又有哪些故事无数遍地讲过?人们有时就央求他,讲一个淮阴侯吧?朱乙就站起来拉个架势,先念那几十个字。朱乙的嗓子亮,念起来很威风,念到“敌国破,谋臣亡”,众人喝彩。
朱乙今天更神气,特意在衣服上佩了两块玉,穿一件新衣服。每逢他穿新衣服,就意味着司马大人又写新文章了,来围着听朱乙讲故事的人就更多了。朱乙觉得今天是他的节日,他要讲一个回肠荡气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司马迁刚写完的《朱家•郭解列传》。人们围着他,朱乙就开讲了:朱家、郭解是人心目中的英雄,没有谁比他们更感人了。司马迁笔下的朱家、郭解更是生动,人们都听痴了,听傻了,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追求朱家、郭解,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一生的幸福。朱乙仿佛自己就是郭解,他讲郭解时讲得太生动了,郭解个头不高,不就像他朱乙一般的貌不惊人吗?但郭解是大侠,是他生命中最钦佩的人物。他讲得血脉贲张,讲得围听的人都痴痴迷迷。
有人问,这么好的文章,是司马大人写下的吗?
朱乙笑,你以为还有谁,能写下这文章吗?
那人又问,朱家郭解不是皇上要杀的人吗?司马大人怎么能这么写?
朱乙冷笑,你知道什么?司马大人不畏强暴,皇上也佩服他。
朱乙正讲得高兴,身边的几个人突然出手抓住了朱乙,把他的头强摁在桌上,茶也洒了,酒也倒了。朱乙大喊,混蛋,你们要干什么?
这些人喊:奉丞相令,捉拿郭解反贼余党!
御史大夫上折子,奏司马迁车夫横行不法,到处煽动造反,现已被拿住,请皇上裁处。
司马迁这一天想要回茂陵,车夫朱乙没来,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朱乙这人重然诺,守规矩,绝不会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他一定是出事儿了。直到廷尉张汤告诉他,他的车夫朱乙已被下到大牢里,他才知道。当御史大夫的奏折到了司马迁手里,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御史大夫,背后就一定有刘屈氂。如果是刘屈氂想整他,一定会痛下杀手。司马迁好几次从死亡之中逃脱,这一回他心里很镇定,他想先去看看朱乙,问问朱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张汤陪他去狱中看朱乙,朱乙被打得皮开肉绽,一见到司马迁,就咧嘴乐了乐。司马迁问他话。他说,能不能请廷尉大人走开,让他单独跟司马大人说几句话?他说得很恳切。
张汤冷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是想告诉司马大人,要他舍了你,你想说你恨司马大人,给他做车夫,就是想杀他,是不是?
朱乙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张汤这几句话,把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主意给弄得没用了。朱乙还不明白,朝廷上的权势之争是要死人的,任何一个拿来做说头的缘由都能引发一场灭族之罪,引发一场动乱。他也不知道刘屈氂算计司马迁了,他只不过是一个缘由而已。
张汤说,你给司马大人带来了麻烦,但不是你,别人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司马迁想着去淮南王府那一次,刘屈氂就曾告过他,想要他一死。但刘彻放过了他,刘彻很清楚地告诉他,他是放过了司马迁。这一回把朱乙抓入狱中,就是要旧事重提。
朱乙没办法了,念叨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司马大人,我不能害他呀?
张汤拿着一些竹简,告诉他:有许多人作证,说你在酒馆里蛊惑造反,说朱家郭解是正义的。
司马迁不语,他像那只吃过肉的老鼠,躲在洞中。突然想到,假如当初张汤没有发现是那躲在洞中的老鼠拖走了肉,结果又如何呢?张汤就不会做廷尉,就不会审人、杀人,一切故事就不像现在这样子了。
张汤说,你会害了司马大人的。
张汤一走,朱乙就抓住司马迁的手,急急地说,我不想害你,我不想害你!我去讲你写的书,谁都乐意听。他们给我倒茶,给我斟酒,我可不想害你,司马大人,我怎么办?你说,我要不要说不是你让我做的,我只是自己愿意去讲的?我要不要自尽,一死来救你?
司马迁招呼他坐,告诉他为什么会出现这件事。刘屈氂想要他死,这件事会从朱乙开始,到司马一家全部被诛灭为止。
朱乙流泪,怎么会这样?大人的书眼看就写完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朱乙拿出他那玉石瓶来,这种小瓶子,他曾送过一个给司马迁。司马迁曾经自尽,但没死成,看到这小瓶子,司马迁跟朱乙的心就又贴近了一步。他说:把瓶子给我。朱乙不给,说,我可不想受罪,他要是折磨我,我就死。
司马迁冷笑,你还要学郭解?郭解就像你这样吗?你佩服英雄,可你没有那胆子,你想死,就死吧。
司马迁告诉他,记住,他们要问你,你就说没讲过《郭解列传》,这篇文章除了你之外,还没人看过,我会把它毁掉。
朱乙呼地跳起来:不行,司马大人,朱乙的命,哪有这篇文章有用?
司马迁说:文章毁了,可以重写;人要死了,一切都没了。
朱乙哭了,说:司马大人,我听你的。
司马迁告诉他,只承认他讲过《项羽本纪》,讲过《留侯世家》,别的没讲过,这两篇是听来的,自己不会写字。
御史大夫上奏,说司马迁写下文章,大逆不道,称赞朱家郭解,分明是对皇上抑制豪强,把天下豪强迁到茂陵的做法不满,要治司马迁的罪。
司马迁拿到了这篇奏折,他如今也不同过去了。当他看着这奏折,看着那一句句精心写出的文字,想着这是一个个编织好的陷阱,心不急急地跳了,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主意,他想起了张汤说过的话。张汤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是说老鼠,他不明白张汤怎么那么熟知老鼠,也许从幼小时老鼠那一次偷肉,就给了张汤兴趣?张汤说,他曾经做过那种事儿,就是杀死三只老鼠,给另外的老鼠看,那些老鼠就急急忙忙地交媾、繁殖。它们怕,怕自己马上会被杀死,每天当着它们的面儿杀死三只老鼠,它们就会比平时更快地生出更多小老鼠。
连老鼠都知道保护自己的种族后代,司马迁的心里就更明确了,他一定要保住他的后代。那三个男孩长什么样子了?他们是不是长得很高很大了?没有人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父亲,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当他决定把自己葬在那高岗上,他最先想到的是那几个男孩子,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就葬在眼前,眺望山冈上的坟墓,生下自己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老鼠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后代,司马迁更能激发出斗志,他会用牙咬,用心织,对付刘屈氂。这一瞬间他完全忘了《太史公记》,他拿着奏折,想着如何报复刘屈氂,一时间许多想法、做法都从心里涌出来。当他把这奏折放在刘彻的桌案上时,心中早就有了主意。
刘彻看完这道奏折后笑了,问司马迁,有人告你了?
司马迁说,是。不是告我,先告我的车夫。
刘彻来了兴趣,说,说说你的车夫。
司马迁就讲朱乙,他讲得很生动,也很真实。
刘彻就乐:你说他真不认识字儿?
司马迁说,不认识。
刘彻又问,你讲过了故事,他就能讲出来?
司马迁说,是。
刘彻乐,叫张汤,叫张汤来。
张汤来了,静等着皇上吩咐。
刘彻说,你把那个司马大人的车夫带来。对了,别给他洗澡换衣服什么的,就让他那样过来。
朱乙就跪在了刘彻面前。
刘彻问朱乙,果然像司马迁说的那样,朱乙把一些文章背得滚瓜烂熟。
刘彻说,奇人,你是个奇人。你说实话,为什么给抓来了?
朱乙不看司马迁,就说茂陵没什么人不认得朱乙,司马大人的车夫又能讲故事,就不能太给司马大人丢脸,你看我穿的是新衣服,不过他们打我给弄脏了,我还佩两块玉呢!我一讲故事,他们就给我送茶、送酒,拿我当人物。谁知道会抓我?
刘彻问,你讲什么呢?是讲郭解吗?
朱乙说,不是。我讲高祖皇帝,讲项羽。
刘彻笑了,你没这个心眼儿。是不是司马大人告诉你这么说的?
朱乙说,不是,不是,司马大人没告诉过我这些话。
只剩下刘彻与司马迁,刘彻就问他,这件事你看怎么处置呢?
司马迁说,皇上问错人了。
刘彻从来没听过司马迁这么说话,愣了一下,就问,那么我该问谁呢?
司马迁说,皇上该问丞相刘屈氂。
刘彻脸色平静,他不再问司马迁了。
司马迁知道平静只是表面,刘彻一定会弄明白他身边每一个人的想法,他会再问自己。果然刘彻问他:你以为是刘屈氂想要杀你吗?
司马迁说:我这么想,可能心眼儿太小。我想他不愿意太子活下去,他也不愿意皇后活着,他想皇上也不愿意皇后活着,不愿意太子活着,他就让太子和皇后死了。皇上这会儿身边只有我跟吴福了,是不是我也该死了呢?我死了之后就剩吴福,吴福也得死,那时候刘屈氂就该惦念公孙弘了。
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刘彻心里有些分量。人们说谗言杀人,大概就指这个。看上去轻描淡写,说起来漫不经心,闲言碎语之中讲出来,有意无意渲染它,它才能有作用吧?
刘彻对司马迁说,不要跟我讲刘屈氂,我不想听你说他。
司马迁感到绝望,皇上真相信了刘屈氂,那就会听他的,这对司马迁不利。也许皇上会处决朱乙,那就牵扯到司马迁了。
刘彻问,你觉得刘屈氂怎么样?
司马迁说,酷吏做不到,循吏做不到,皇上做不到的事儿,他能够做到。
刘彻对司马迁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太子是怎么死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眼看着皇后自尽的吗?你以为刘屈氂比田蚡还好吗?可他是丞相,要是把他也处决了,那大汉还能不能剩下一个老臣了?
司马迁说,他想要杀我,皇上为什么不杀?
刘彻笑一笑,我要杀你,就杀;他想杀你,怕没用吧?
刘彻当着司马迁的面召来了张汤,对张汤说,司马大人的那个车夫连字都不认得,怎么能蛊惑茂陵人造反?
张汤说,这是御史大夫弄的,我要给他一个交代。
刘彻命人把御史大夫叫来,说,司马大人有罪,你也别奏了,我也不想他做别的,就是想要他陪我,说说话,走一走什么的。你想把他处死吗?
御史大夫不敢再说,只是说:皇上不让问,那就不问好了。
刘彻说,要想治罪,就得先弄明白。弄明白怎么做,不然会出笑话的。
刘屈氂很生气,皇上为什么那么看重司马迁呢?一个用写史来诽谤大汉王朝的人,一个对高祖皇帝玩笑不恭的人,一个自以为是的文人,为什么那么重视他?刘屈氂想把司马迁弄走,换上一个人,那样他的地位会更稳固些。
张汤把朱乙给放了。
朱乙回茂陵这一天,特意又穿一件新衣服,佩上两块玉,来到酒馆,他想炫耀自己,出一口恶气。刘屈氂、御史大夫想要害司马大人,也害不成,皇上多看重司马大人。他们想把我朱乙下狱,想害我?害不成。
他进了酒馆,酒馆里的人躲着他,没人敢过来。人都怎么了?这还是他妈的茂陵人吗?没人给他送茶送酒,都害怕了,怕惹祸,怕跟着受罪,受株连?那些人顾自在自己桌上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他们都不认识朱乙了?真想站起来大吼一声,但又想到司马迁,可别给司马大人添麻烦了,就忍一忍吧。
突然酒馆里所有的人站起来大吼,欢声如雷,人都挤过来,喊他:朱乙,朱乙!茶、酒都放在桌上,堆在他面前,满桌都是好酒、好茶。朱乙顿时流泪了,好半天才说:你们没不理我?
这天晚上司马迁把朱乙叫了进来,和朱乙一起进屋的还有司马迁的女儿和他的外孙杨恽。司马迁把门关好,对他们说:我有一件事,要对你们交代。朱乙觉得郑重,有什么事儿能这么认真,这么郑重?而且把他和自家人召在一起?
司马迁说:《太史公记》要写完了,我想问你们几句话。
三个人点头。
司马迁问:我把《太史公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们能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三个人又点头。
司马迁吩咐,在他死后,再印《太史公记》。也许写完最后一篇《武帝本纪》,他就会被处死。
女儿哭了,杨恽也流泪。朱乙说:你写完就走,像东方朔一样去找神仙。
司马迁摇头。东方朔平日在武帝身边嬉笑嘲谑,成了一个小人,这使他既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安然隐退。司马迁绝不会这么幸运,他隐隐感觉到,刘彻一定会处死他。刘彻对他说了许多心事,他也最熟悉刘彻,一旦《武帝本纪》写成,刘彻就会像处死灌夫、窦婴那样,让他一死,绝不会放过他。他说:死算不了什么,可《太史公记》要传下去。父亲临死时,没跟我说一句别的,只要我写下《太史公记》。这是司马氏一家的大事,你们各抄一部,把书藏好,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在我死后,一定要印出这本书。
女儿和外孙跪着答应了。心里想到杨敞和杨忠,一家四人有两个人肯为这部书献身,另外两个人绝不情愿,他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司马迁拍拍朱乙的肩头,说,你真的很佩服朱家郭解吗?想做他们那样的人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是英雄吗?
朱乙说,轻生死,重然诺。
司马迁说,不错,我想要你答应我,保存好一部《太史公记》,从今天起别再进酒馆讲故事了,除了赶车,就是保住这部书,等我写完了《武帝本纪》,你就走,别让任何人找到你。十年、二十年后,如果我的家人还有人活着,不印这部书,你就一定要印。你能做到吗?
朱乙跪着,流泪说,司马大人,你能做那么多,我怎么就不能做呢?你能豁出命来,我也能豁出去。你放心,有朱乙在,就有《太史公记》在。

第三十三章

刘屈氂去狱中看任安。
任安双目炯炯,像一头暴躁的野兽在监栏内来回走。他对刘屈氂诉苦,为什么要拿下我全家,我犯了什么罪?太子给我节杖,我能不受吗?长安城暴乱,我能不管吗?太子在长安宫生乱,我能走进皇宫吗?我接了太子权杖,可不能听他的命令,皇上命令北军只听命皇上,不听别人的。我只能不听太子的命令,太子有罪,我没罪。为什么把我下狱?
刘屈氂好脾气地说,你该明白,这件事儿说不清,得有人替你说话。我替你说了话,但皇上不信,有一个人说话,皇上肯定会信的。
任安说,你说的是谁?
刘屈氂说,司马迁。他虽然只是一个中书令,但比我们都得宠,皇上最喜欢他,每天跟他在一起,要是他肯替你说话,皇上就能放过你。只是……
任安明白刘屈氂有些话不便说,司马迁虽然能说上话,但他未必肯替任安说话。一次“李陵之祸”就足以使他成为惊弓之鸟,何况这次是“蛊人之祸”和“太子之乱”两大事件缠在一起,事后皇上没处罚文武百官,只拿他这个北军使者开刀,他真是冤屈。
刘屈氂可看得清清楚楚,任安是一匹死马,跟任安牵连上,就无法可救。刘屈氂告诉任安,司马迁能救他,就是想让司马迁再来趟一次浑水。他说,司马大人未必会帮你,他如今是皇上最喜欢的人,最亲近的人,怎么能在乎你呢?
任安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被关在监牢内,我到处求人救他。他欠我的情,他该救我,他该救我。
刘屈氂很同情任安,他说,让你的亲友去求他吧,你的案子至今还就只关起了家人,没株连九族。不求司马大人,你的族人不免一死。只是司马大人会不会帮你,我就不知道了。
任安说,他会帮我的,会的。我救过他,他也会救我。
东方朔要走了,临走之前最重要的是与刘弗陵告别。当东方朔来到宫中见刘弗陵时,他真是没什么话说。
刘弗陵说,师傅要走了,舍不得你。说着就落泪了。
东方朔说,我只是教给你玩呀,给你听故事,从来没真正教你如何做太子,我不是你的好老师。
刘弗陵说,师傅教我的都是最重要的。师傅教我斗蟋蟀,就把宫廷里的争斗讲得明明白白。师傅教我玩,就把跟匈奴的战争讲得清清楚楚。师傅,你是我的好老师。
李夫人出来了,对东方朔说,我要感谢你,能不能请你单独一宴?
东方朔笑一笑,还真就答应了。
暖阁里只有东方朔与李夫人。李夫人说,东方师傅,我要为弗陵拜你一拜。说着就流下泪来。东方朔饮酒,喝得微醉。李夫人说起李广利就流泪,是哥哥李广利告诉她,东方朔是弗陵最好的老师。她听信了,果然是这样。哥哥告诉我,他走以后,不会回来了,不是死就是流落在匈奴,哥哥说我对他怎么样,就对你怎么样。我要跟你亲近些,你怕不怕?东方朔摇头,他不怕。李夫人脱下东方朔的鞋子,解下他的长袜,两个人坐在席上,双脚相抵,两手扯着。李夫人眼中噙泪说,我跟哥哥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她又抱住东方朔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说,你就像李广利,是我的哥哥。
东方朔还从没被女人这么抱过,何况是一个绝色美人?又何况是皇上的女人?!他就眯起眼睛。他是男人,就也动心,伸出手去,抚摸着李夫人的面颊。李夫人比他年轻,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要不走,就可以做太子的师傅。皇上喜欢你,太子信任你,你不走,就会做当朝丞相。我想一直照顾你,拿你当我的亲哥哥,那样好不好?
东方朔笑一笑,说,弗陵做了太子,皇上就不必用我了,会请公孙弘教他,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没说明,刘彻是想用公孙弘来与刘屈氂相峙,那样刘屈氂就不能独断国事。
李夫人柔柔地说,你不必走,到蓬莱去,能看到什么?找不到神仙,你就只能做一个孤单的老头子了,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你是弗陵的师傅,又是我的哥哥,你能放心地走吗?我哥哥走时告诉我,要我听你的,你走那么远,我怎么听你的?看也看不到你,怎么听呢?李夫人伸出手,抚摸着东方朔的脸。这是一张能够做出各种表情的脸,这张脸很真实地被感动着。
东方朔说,你可能不明白,你能听我的,我就为你最后出一个主意吧。只是你先出去,给我一张帛,给我一些我要的东西。
李夫人出去了,站在长廊里,问自己是不是疯了,要是东方朔真的留下来,自己能跟他亲近吗?人人看不起他,他只是一个皇上身边说说笑笑的小丑,自己真能委身与他吗?看来是太想李广利了。小时候伏在李广利的背上,两只小脚给用绳索系着,李广利背着她走进长安。到了晚上,她喊腿疼,李广利就用一双手抚摸她的腿,她睡着了,一醒来李广利还在抚摸她的腿。她问,你为什么不睡?李广利说,得把你的骨头扯直了,不然长大成了罗圈腿,难看。她的腿很直,每晚入睡,她就并紧两腿,伸出手去,向前伸着,好像又与李广利脚对脚,手拉手坐着,然后她就用两只手去抚摸自己的双腿,轻轻地叫几声,哥哥,哥哥,然后再叫李广利,李广利,她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李广利走时说,你就拿东方朔当是我,她有点儿明白了,想到刘弗陵做太子,一定得有一个师傅,有一个一心为他筹划的人,这个人当然最好是东方朔。李夫人站在这里,只想着一件事,要留下东方朔,别的什么都不想。怎么能留下东方朔呢?她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可以留住东方朔呢?想了许久,决定把自己送给东方朔。她不在乎刘彻,她给刘彻弄了一辆羊车,让刘彻乘羊车巡幸。她心里想的是,你这头猪,坐羊车去找女人吧,不用来找我。她要和东方朔淫乱,一想到刘彻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阵激动,一阵轻松。她回到屋里,东方朔已经做完了一个玩具,用帛纱做成了一只鸽子,鸽子眼是红宝石,这鸽子栩栩如生。东方朔说,送给你。
李夫人心里一阵热,东方朔是个好男人,他能给别人消愁解闷,自己必定情感丰富。李夫人笑,依偎在东方朔的身上,轻声说,你别走了,你能进宫,常来看我,好不好?
东方朔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你可能吃一些苦,你也会很寂寞,以前那些都不值什么,以后就不一样了。你儿子会做大汉天子,要不了多久,你只能为了儿子,甘受寂寞。东方朔的眼里也有火,他与李夫人站在一起,两人个头儿差不多,李夫人显得更娇小玲珑。
李夫人想与东方朔说说心里话,尽量说得温柔些,亲切些,说起李广利小时候背着她上长安,说她自己悲苦,问东方朔:你不能背着我,走一段路吗?
东方朔说,你说错了,不是我背着你走,而是刘弗陵背着你。
李夫人笑一笑,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李夫人就走过去,双手搂住东方朔的脖颈,说,你就背着我走一圈,让我快活快活。
东方朔就背着李夫人。
李夫人抚摸东方朔,说,你像我哥哥。
东方朔不语。
李夫人把头贴在他的肩上,说,你是我哥哥。
东方朔还是不说话。
李夫人伸手掐他一下,说,你做不做我的哥哥?
东方朔笑了,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乌龟,它想把自己的儿女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然后再好好地养大,就跟所有的乌龟一样,来到沙滩上产卵。产卵之后,所有的乌龟把卵埋好,回到大海里去。它不放心,总回来看,一看吓坏了,可了不得,那么多的长嘴鸟在那儿啄蛋吃。它就跑过去把自己的儿女挖出来,放在龟壳上,驮着走。它说:我要保住你们,要保住你们。龟壳上只能放一个蛋,还放不稳,它就想了一个法子,把自己的龟壳上弄满了沙子,然后放上四个蛋。把这些孩子带到大海里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要保住你们,我要保住你们。沙子流淌下去,卵就掉下来,它再往背上放,就敲破了。它哭了,更疯狂地回来搬运龟卵,直到把所有的龟卵全部弄碎了,它还是念叨着,我要保住你们,我要保住你们。
东方朔把李夫人放在了一边。
李夫人问,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东方朔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说,别做那只乌龟,不然只能粉身碎骨。
李夫人很扫兴,想与东方朔亲热,给她带来冒险的快活,她心跳加快,热血涌流。女人做事只要横下心思,就一门心思一往无前地去做,不像男人那样徘徊四顾。东方朔这么理性,真让人憎恨。
东方朔把那只绢帛做成的鸽子放在她怀里,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送你一只鸽子,皇上真要不行了那天,你早早把这鸽子拆开了看。东方朔告诉她,这鸽子要拆开,就要先拿下鸽子眼里的红宝石,然后再撕碎,不然只要一动,鸽子就会自行烧毁。
东方朔走了,给李夫人留下惆怅,懊悔。李夫人每次想到他心里都痛。东方朔不是李广利,不像李广利那么宠着她,爱她。一个男人要真是太聪明了,也许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了,也不会怜惜你。像东方朔这种人,把自己的精力全都用在讲故事上了,难道她像那只愚蠢的海龟,把所有的孩子都放在背上,直到全都弄死了为止吗?
快要写完《太史公记》了,这些天司马迁很不安,把妻子编织的那些五色彩绳放在枕头边,不断地抚摸着它。夜里他时常睡不着觉,就起来抚摸竹简,竹简堆得像山一样高。大部分竹简都是田蚡送的。他有点儿奇怪,田蚡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送给他这么多精美的竹简?难道田蚡也对他写《太史公记》很是赞许?他抚摸着竹简,像抚摸着自己的儿女。心中想着那几个孩子,那是他的儿子,是司马氏的后代,他不能去看自己的儿子,甚至不能对人说自己还有儿子。眼下这些竹简是他的心血,有的竹简上还有老妻亲手编织的绳索。他抚摸着竹简,把席子扯到竹简堆旁,闻着竹篾的清香和墨的臭味,香甜地睡着了。
任安的亲属三十多人从长安出发赶向茂陵,一路上呼喊着,请求中书令司马大人救任安,所有的人都站在司马迁家门外吼着,叫着,请司马大人出来说话。
司马迁没法儿去上朝了。
朱乙问,要不要请人来帮忙,把他们赶走?司马迁摇头。女儿问,要不要出去见他们?
司马迁还摇头。
朱乙说,我去跟他们说,叫他们散开。
司马迁说,你不能去,就坐在这里好了。
围观的茂陵人越来越多,他们对司马迁有好感,司马大人能写出《淮阴侯列传》,能写出《郭解列传》,一定是个豪爽之人,怎么能把朋友扔在监牢之中,眼看着他受族灭之罪呢?他一定会像郭解,为了朋友,宁可粉身碎骨。茂陵人都来看,他们渴望看到一个仗义执言的、嫉恶如仇的司马迁。
可司马迁迟迟不站出来,他难道不明白任安的冤枉吗?他就不能替任安说一句公道话吗?他虽然不是重臣,但站在皇上身边,他就是宠臣,能随时跟皇上说话。替任安说几句话,就这么难吗?
任安的家人流泪了,哭泣着诉说当年司马迁下狱时,任安是怎么去求刘屈氂、求田蚡的。他们只有十万钱,全都拿出来去救司马迁,为了救他,任安亲自去求情。可现在看看司马迁这人,他还是个人吗?他心太硬了。
人们砸着大门,呼吼声响在家人心底。杨敞说,这样不行,不如就去请北军,把他们赶散吧?
司马迁不愿意,他对不起任安家人,怎么能再去喊来北军驱散他们呢?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皇上知道任安家人来闹,一定对任安不利。他也不能走出去,他不会像田蚡、刘屈氂那样做事,无法把话说得婉转。他对不住任安,只能对不住任安。
朱乙说,大人就出去,告诉他们,任安只能一死,家人也可能受到株连,让他们死了心吧?
司马迁绝不愿这样做,他不能去说,死也不愿去说。救不了任安,也绝不做助纣为虐的恶人。
茂陵人愤怒了,砸碎了院门,扑进院内,扔石头把司马迁的马给砸死了。两匹马哀叫着,马头流血,无数块石头砸在马头上,砸死了马。茂陵人把他的车也给拆了,两只车轮挂在墙上,表示这里要么是一个修车的铺子,要么是一个败坏人伦的坏蛋。车轴给劈了,车厢给扣在大门上。
人们过来砸门,女儿急了,说:我去。她就站在众人面前。
茂陵人不着急,等着看她怎么说。
女儿说,任安叔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生死之交。
众人笑话她,生死之交就这个样啊?
女儿说,任安叔入了狱,是陷入“蛊人之祸”和“太子兵乱”两个大案中的,我父亲帮不上忙。
茂陵人就乐,你父亲是个啥?没卵子的玩意儿,怎么肯帮任家?你说他给人家割了卵子,还兴冲冲地做官,哪能帮别人呀?能帮他自己就不错了。人们嘲笑司马迁,连个男人都不是的家伙,怎么能做出仗义执言的事儿?他是一个败类,可惜了,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做人差得要命。
女儿觉得她无法面对这些人,人们愤怒了,向她抛石块。朱乙扑出来,大喊,不能伤着她。
杨恽很生气,外公不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吗?为什么不站出去,告诉这些人,他要为任安说话。他为什么不站出去?他怕死吗?杨恽就悄声问司马迁:你怕死吗?
司马迁笑了一笑,我不怕死,写完了《太史公记》,我一定会死。
杨恽说,那你就不写完,总也不写《武帝本纪》,不就行了?
司马迁说,我想好了,一定在皇上死前,让他看到《武帝本纪》。这个想法是刚冒出来的,也许是他心里早就有的,他是那么在意刘彻,就想让刘彻看一看他写出的《武帝本纪》,让他明白司马迁不怕他,不怕死,敢直言。
杨恽又问,外公,你怕门外那些人吗?
司马迁说,怕,我跟他们说不清。司马迁心有忧虑,他怕刘屈氂和公孙弘会趁机陷害他。刘屈氂一直在设法陷害他,这次会不会趁任安之事让他再入囹圄呢?他不敢出声,不敢站出去。他说,我怕,跟那些人说不清楚,我要死了,你就记住,你可以什么都不怕,只有一怕,就是怕《太史公记》印不出来。
朱乙想要对这些人说话,他觉得自己还是能说明白的。他要用感情来感动大家,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马迁写一部《太史公记》,是彪炳千秋的大业。他说:你们听着,没有谁比司马大人更正直了,你们也知道司马大人写下的文章,那些文章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吗?司马大人的文章比他的生命都重要,我们就别烦他了。
有人笑,听说过有舍了生命也要仗义执言的人,就像郭解那样刚烈的男人,谁会像他司马迁这样,做一个缩头乌龟,不敢做任何事儿?所有的人都大吼:司马迁写别人行,他自己做事就像一条狗。让他出来说一说,他能不能对得起任安?
朱乙大吼: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司马大人这一生做事儿,最是光明磊落,你们怎么能这么诬蔑司马大人?
有人上来扯朱乙,打他,骂他:以为你天天说郭解,肯定也是个男人,谁知道只是一个混蛋,打他!
司马迁走出来了,众人都看他,他们要找的就是司马迁,不是别人。司马迁说: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他突然很冲动,想对众人说田蚡的故事,说窦婴的故事,说东方朔的故事。他很悲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一个人、一件事,知道得越详尽就越无法下笔,无法把那个人写得明白。他对自己提出了疑问,能写得出《武帝本纪》吗?能写得好《武帝本纪》吗?他也明白了,有许多事儿不能写,不能写刘彻修下了这一条通往茂陵的笔直大道,也不能写刘彻总是站在宫墙边眺望看不清的茂陵。有许多事儿不能写,剩下的也就没什么能写的了。
任安家人问:司马大人,请问你是不是我家大人最好的朋友?
司马迁说:是。
众人一阵乱喊。任安家人又问:你入狱时,我家大人是不是送了你十万钱,还去找刘屈氂、田蚡,一心救你?
司马迁说:是。
任安家人更生气了,说:我家大人入了狱,请问司马大人,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去找过刘屈氂、公孙弘,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说:没有。
众人怒骂。任安家人又问:司马大人天天跟皇上在一起,大人向皇上求过情吗?甘愿一死也要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不语,他看着那个问话人,那个人的样子不大像朱乙,脸相奸猾,不是一个好家人。能对他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不能说。能对他说皇上怎么说吗?也不能说。能对他讲明白,为了韩城边那小村的几个孩子,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吗?能告诉他们皇上要他闭嘴,任安必死无疑吗?司马迁什么都不能说,他决心忍受痛苦。
人们见他不说话,更是气愤,有人高呼:他只是皇上的狗,一条没卵子的狗!问他做什么?打他!
污物、石头打在司马迁脸上,他躲避不及。女儿大叫:爹爹,躲开!忽地外孙杨恽大叫,冲出来:你们自称是茂陵人,自称正义,就这么欺负我外公吗?他可是一个老人,他是一个病人哪!他扑在司马迁身上,大叫:打人啦,打人啦!
司马迁觉得伤心,要一个孩子护他,真是可怜,他不敢再动,叫喊着,扯开他,扯开他!女儿像是疯了一样扯开外孙,也扯着父亲不放手,她大呼:有本事去找刘屈氂,找公孙弘,找张汤,找我父亲做什么,他也不是廷尉?!
朱乙大呼:害人啦,你们这么做,就是害了司马大人,你们是作恶!没人肯听他的,人狂怒地扑向司马迁,恨不能生生吞噬他。
司马迁觉得可怕,他瞪圆了眼,只瞅着人。人浪卷着他,卷着朱乙,卷着女儿,卷着杨恽。司马迁这会儿觉得他正在通往茂陵的那条大道上,不是在大道的正中,而是沉入了谷底,再也浮不上来了。身体被挤压着,身上是杨恽,他把杨恽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幸亏他仍是那个侧卧的女人姿势。女儿扑在他和杨恽的身上,最上边是朱乙,朱乙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这三个人。司马迁这会儿就感觉到,人是很悲哀的,当身体被挤压,没了直立的机会,就无法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人。也许,他会和几个亲人一起活活地被愤怒的人们踩死,挤死。在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句叫喊:官员来了,北军来了!


《司马迁》第五卷《司马迁》第三十三章(三)

他苏醒了,感觉到身边有人,是女婿杨敞在叫:父亲,父亲,丞相来了,来看你了。他就看到了刘屈氂,看到了公孙弘,两个人坐在床榻前,很关切地看着他。刘屈氂说,还好,你醒了,不该住在茂陵的,这地方民风凶悍,人都粗野,住这儿很危险呀。我听人说,是任安家人来找你毛病,要害死你,是吗?
司马迁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是。
刘屈氂很惊讶,不是这还会是什么人啊?司马迁说,有些人觉得我写的《列传》中,写他们写得不对,就找人来,想要害我。
刘屈氂点点头,说,那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得罪谁了呢?你写《酷吏列传》,得罪了张汤吗?
司马迁说,我还没写完《酷吏列传》。
刘屈氂说,你想护着任安?好啊。只不过他可不像你这么想,你好好想想吧。皇上听说茂陵出乱子了,又派了五千北军兵士来茂陵,你要能说出是谁想要害你,就让北军去拿他问罪。
司马迁笑了笑,说,没人想害我。
刘屈氂安慰他,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说。刘屈氂对公孙弘说,你就在这儿照顾他,等明天带他一起上朝去吧?
公孙弘答应了。公孙弘一直没说话,只是很恭敬地听着刘屈氂跟司马迁说话。等到刘屈氂走了,他就站在司马迁的床榻前来回踱步,突然凑过来,拿过司马迁床边那一捆捆的五彩线绳,扯一扯,挣一挣,说:这绳很结实啊!能不能送给我,我要给小孙子放风筝。
司马迁随口说,不行。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行?
司马迁不想说明。公孙弘笑一笑,说,都在一个朝堂上混饭吃,你这样可有点儿不妙,是不是?司马迁心灰意冷,不想逢迎公孙弘。公孙弘坐在床榻边,说,皇上让我来探你的病,我给你带来了良药,你愿不愿意用?司马迁不知道他说的良药是什么,但他摇摇头,这一顿殴打,打没了他的心气,打没了他的骨气,打没了他的信心,但没怎么打伤他的身体。公孙弘就坐在床边,掏出他的“良药”来,一件件儿放下。有一把小刀,一块封蜡板,一小盒炭汁,一把镶着金把手的锥子。公孙弘放下这些东西,司马迁有点儿不明白了,这算什么良药?公孙弘说,这里没有别人,我要是你,就告诉公孙弘,你走吧,我只要做一件事儿,身上就不疼了,心也不难受了,我要用老妻为我编的五色绳,把要全部写完的《太史公记》重新编一遍。
司马迁惊讶地看着,看着公孙弘做。公孙弘说,一定要先编《本纪》。《本纪》呢?当然第一篇要先编《五帝本纪》,然后就是《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对不对?公孙弘一边说,一边拿下《五帝本纪》,工工整整放在桌案上,问司马迁:你要是不起来,这用老妻亲手编织的线重新编好《太史公记》的第一篇,可只能让公孙弘给干了。
司马迁很激动,公孙弘什么都知道,公孙弘跟在刘屈氂身后,他可不像刘屈氂。司马迁颤抖着身子,下了床榻,坐在公孙弘对面,嘴里念叨着:你说,我图什么呢?我图个什么呢?就流泪了,泪如雨下。
公孙弘说,你就图这个,一部《太史公记》,后代人全能记住你,天下从此就有了是非,有了善恶,你不就图这个吗?写完了《太史公记》,你死了,活了,都没什么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抄了几份《太史公记》?
司马迁说:三份。刚要说明这三份都是谁抄的,公孙弘打断了他:别告诉我。再抄一份给我,要是有人能印出来,就罢了。没人印出来,我的孙子会印。
司马迁泪眼模糊。公孙弘跟他一样,是跟着董仲舒学今文《公羊春秋》的,他也是一个大儒,得公孙弘这么推重,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公孙弘对他行礼,说,编一套《太史公记》给我,然后你就不怕死了。谁杀了你,那算什么?
司马迁与公孙弘这一晚上彻夜没睡,两个人说着《太史公记》,谈着当朝的这些权臣,说着东方朔、李广、李陵,心很贴近。公孙弘告诉他,大汉的兴旺日子过去了,慢慢会衰落下去。刘屈氂心术不正,他之所以愿意出来,就是要太子刘弗陵不再跟着刘屈氂走。司马迁突然觉得,人生或许还有些希望,东方朔走了,还有公孙弘。他想了好半天,才问一句,我不明白,你这么清醒,皇后为什么会死?
公孙弘说,我当时劝过她,她自己不必死,可她说卫青死了,太子也死了,她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没有强劝她,因为她死在“太子之乱”中,比后来死在冷宫里更悲壮。
司马迁明白了,公孙弘又是一个东方朔,他也许不是东方朔,是窦婴,是灌夫,是田蚡,是司马迁。他很高兴,刘屈氂独断专行的日子不会很久了。

第三十四章

公孙弘告诉司马迁,刘屈氂一心要杀掉他,皇上老了,皇上身边的人就很重要。公孙弘握住他的手说,每个人都会死,你看大汉朝从灌夫死后,有多少人死去?满朝文武没几个老臣,可怕呀。刘屈氂一心要杀了你,他不会轻易放手,你不能出头。任安的事儿你什么都做不了,别出声,写好你的《太史公记》。公孙弘手握着老妻编成的五彩丝绳,说,把这些丝绳用尽,写完《太史公记》。你一写完,不光刘屈氂要杀你,皇上也会杀你。
司马迁沉思,他不怕死,心中还是空落落的,他必死无疑。皇上能杀窦婴,能杀灌夫,也能杀他,有没有任安他都死定了。他还有几篇文章没有写完,写完这些文章死不死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日以继夜地做事,不要女儿、杨恽、朱乙跟着干。他把写完的文章都用老妻编成的五彩丝线编一遍,换掉原来的丝绳。他看着床边的竹简,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抚摸着竹简,像抚摸着自己的女人。不能不想到田蚡,这些竹简都是选用上好的竹料,据说要用二年生的毛竹,截取第五个竹节以上、第八个竹节以下,竹节瘦长,不湿不燥,竹纹细腻。真想再问一问田蚡,在老妻死去的吊唁上他那么恨司马迁,为什么又送来这么多漂亮的竹简呢?世上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连田蚡的心都猜不透,你还能想明白这世上的什么人?
司马迁看到了刘屈氂的奏折,他要处死任安,诛灭任安一家人。司马迁心还是咚咚跳,真想把奏折扔到一边去,但他动了心思。每日午后刘彻小睡,醒来时脑袋就不大灵光,看奏折时常要司马迁来念,或是随口说上几句,要司马迁批上他的旨意。司马迁就趁这时把刘屈氂的这份折子放在桌案上,他盼望皇上会问他一句,那时他一定为任安说话。
刘彻看奏折,很恼怒,大吼一声:为什么还讲太子?还讲蛊人之祸?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杀!把他族灭!刘彻把奏折扔在地上:写上任安一家连同九族,全都诛灭!
司马迁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愣了,不动。
刘彻吼他:写啊!
世事多舛,真想不到司马迁要亲手写下“诛灭任安”这一道奏折。忽地感到任安在看着他,任安的家人也在看他,上百人盯着他。在他写下这圣旨后,人就给押到城南去,全都砍头了。他要对皇上说,他是任安的挚友,无论如何,这一道诏令也不能由他来写。他瞪着眼看着皇上。
刘彻吼他:看什么?太子死了,皇后死了,不得有人跟着死吗?只死一个任安,一个北军使者?笑话!朝中大臣也该死一半。
司马迁没想到,刘彻的思维这么简单。太子死了,皇后死了,就应该有许多人跟着死。他想说,任安不该死,可又有谁该死呢?该死的是刘屈氂,可刘屈氂死不了。
刘彻喊:写啊!别告诉我,你不能写这诏?你是中书令,我不让你去杀任安,就是顾了你的面子。你不写,就自己去死,让你一家去死。
帝王的愤怒是无理的,司马迁看到了任安的结局,心里叹息。不管任安多聪明,多会做事儿,北军使者这个职位就决定他只能一死,还有什么话好讲?他拿过刘屈氂的奏折,心里想的是细节:要是自己不在就好了,要是上午就把这奏折放在皇上桌案上就好了,想了许多,都是推诿。他不敢想自己抗死而辩,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司马迁就写下了批复。他的文才到哪里去了?他的得意也没了,只是写上了几个字“诛灭九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门的,他的马给茂陵人砸死,车给茂陵人拆了,他是二千石的官,不大也不小,再买一辆马车也很容易。但刘屈氂送了他一辆马车,还有两匹马。刘屈氂说,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没有好马好车,怎么行啊?他驾着车回茂陵,觉得大道不平,从长安出来,心跟人跟车一起向下沉,再也浮升不起来。任安哪,任安,一个极有文采的文不加点的任安,无一字可易的任安,就这么死了吗?他回到家,头一次没有去抚摸那些竹简,躺在床榻上就睡着了。
他被人惊醒了,床榻前有人流泪。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任安的小侍妾。
女人流泪,说,中书令大人,听说皇上已经下诏了,要廷尉秋后诛灭九族?任大人的命要没了,他让我来求你,这是他让我拿给你的。小侍妾颤抖着手,放在桌上一只破旧的觯,还有一张血写的帛书,帛书上只有四个字“子长救我”。
司马迁一看这觯,泪水就流出来了。他跟任安饮酒,任安醉了,拔剑劈了这觯,说:子长,不能饮啦,再饮就醉了,不用它了。可临走时,任安把这觯拿走了,说,跟你喝酒最乐,不能不携一物留下做个纪念。任安哪,精明智慧的人。
小侍妾说,大人,救救任大人吧?小侍妾跪下,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大人救救任大人吧?你给他回个信儿,他日夜盼着你。
司马迁说,好,好。
他正要说话,小侍妾说,求了那么多人,都说没用。刘丞相也说,只能求大人帮忙。
司马迁愣住了,刘屈氂总是盯着他,真是不死不休啊!他说,你上外面等我,我给你家大人回一封信。
小侍妾喜极而泣,说,大人肯救我家大人了,好,好。
清晨的阳光照在竹简上,竹简把阳光弄得支离破碎,照在床榻上,床榻也凌乱不堪。
司马迁听过外孙杨恽脱口而出的话,说他这屋里有一种怪味。女儿打了杨恽一下,说是竹简味儿。司马迁苦笑了笑,他知道是他身体上的体味儿。过去他一站在吴福身边,就能闻到吴福身上的怪味儿,可现在闻不到了。他跟吴福一样,浑身都有怪味儿。他特意用了一点儿香料,但那香气与体气相混,就成了另一种怪味儿。刘彻可能也怕这种怪味儿,跟他说话时就注意,总站在上风。像他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不死不活的人,给任安写些什么呢?
司马迁就坐下,给任安写一篇文字,要告诉任安,他无话可说。但他这文字又不是给任安写的,是给刘屈氂写的,给刘彻写的。眼前站立的是皇上,是刘屈氂,在他们身后才站立着任安。他有话要说,这些话是对刘屈氂说的,对皇上说的,然后才对任安说。
他写下四个字“少卿足下”。什么是知己?他就讲了一段什么叫“知己”,他要向任安讲,他没什么办法,他要洋洋洒洒写他自己。虽然他站在皇上身边,可他只是一个传话儿的人,跟那些当差的、扫地的宦竖没什么不同。他又讲到李陵,倏地明白了,李陵是他心中的块垒,李陵的不得重用,跟他是一样的命运。他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可是皇上只要他传传话儿,写几个字,他做不了什么大事。他又谈到蛊人,从文王谈到孔子,从屈原谈到左丘明,历史上的人物一个个从眼前过。他要跟那些人比肩,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写这本《太史公记》。他要告诉所有世人,为了这一部《太史公记》,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很快就写完了这些文字,要外孙杨恽来抄一遍。他说,抄完了,把这个给她拿走,要她送给任安。
司马迁觉得自己说明了为什么怕死,他死不起,也不敢死。刘彻等待着他,等着他犯大过错;刘屈氂猜忌他,想让他家破人亡,他怎么能替任安说话呢?
司马迁奉刘彻之命,去看太子刘弗陵,弗陵正跟着公孙弘读书。司马迁觉得,刘弗陵比太子戾聪明,公孙弘也比刘屈氂正直,或许大汉的未来会有些希望。
见司马迁来了,刘弗陵笑,说,我听公孙师傅讲了一篇你的《淮阴侯列传》,写得好。
司马迁笑笑,没出声。他骨子里仍是那么傲岸,表面上不在乎人家对他的赞美或是讥诮。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写成了,我写成了,写成了《太史公记》。一切都无所谓,生也好,死也罢,算什么呢?
刘弗陵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他当场大声吟诵,吟诵起那二十几个字来,当他诵完“敌国破,谋臣亡”时,就击节而叹,说:好,写得好。有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字?
司马迁突地心生希望,要是刘弗陵做了皇帝,或许他就能好好地印出他的《太史公记》了。他也没有料到,在他死后,刘弗陵做大汉皇帝时,他的《太史公记》还是无法印出。改变了主意的不光是刘弗陵,还有公孙弘。直到太子孙刘询做了大汉皇帝,他的《太史公记》才能印出。
刘弗陵对司马迁笑,你有这么好的文采,真叫人羡慕,这些文字不像是人写的,像是从人心里流出来的。是你天天心里想的,可又写不出来的,写得真好。
司马迁很傲,一部《太史公记》足以使他一生不朽,这是他想不到的,但他做到了。他把老妻的彩线都用在了重新编织文章上,有的竹简变厚了,有的还很薄。田蚡送的竹简又薄又好,即使是比别的文章长两倍,竹简也没那么厚。
他已经要开始写《武帝本纪》了,写完了这一篇,他就做完了所有的事儿。忽地心就空落下来,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一切事儿都做完了。他曾看见刘彻无数次巡幸,无数次封禅,去的时候兴冲冲,回来时筋疲力尽。他明白了,人是用一股气儿支撑着自己,要是没做完事儿,这股气还在;一旦做完了,气儿就泄了。他就像封禅归来的刘彻,已经筋疲力尽了。
刘彻去见李夫人,想跟李夫人说说弗陵。来到宫门前,就见李夫人迎上来,跪下说,不知道皇上会来,特来迎接皇上。李夫人不像过去了,举止端庄,有大家风范。刘彻扯着她的手说,就想来看看你。两个人坐下,刘彻躺在她的腿上,觉得她的腿不那么丰腴。李夫人个儿小,骨轻。刘彻说,这会儿就要杀人了,杀了任安一家,太子和皇后的事儿就算过去了。
李夫人很矜持,她突然对刘彻说,其实杀不杀任安,也没那么要紧。我知道你心里悲痛,可任安当时没听太子的话,你要少杀一些人,就好了。
刘彻愣了,什么时候李夫人改变对他说话的语气了?他注意到李夫人变了,宫装变得郑重起来,发髻梳得很美,像是皇后的装束;她不再那么轻佻地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很郑重,一笑也不露出她那可爱的牙齿了。
李夫人觉得自己不那么有智慧,要是东方朔还在,就好了。那个公孙弘是个老头子,问他话时,只是低着头,连头都不敢抬,是个顶没趣儿的人。她现在想的是,怎么向刘彻请求,要刘彻早一点儿册封她为皇后。母以子贵,这不是有数的事儿吗?她要做皇后,就要改变自己的一切,端庄、贤淑、不苟言笑,那样她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刘彻说,跳个舞吧?
李夫人笑一笑,就跳舞。舞姿还是那么曼妙,脚步还是那么轻盈。但味道有点儿变了,变成了端庄、凝重,这不像是曼舞,真像是在庙堂祭礼上跳的大雅之舞。
刘彻挥挥手,说,行了,行了。刘彻不想任安一家,这跟诛灭淮南王一家时,有很大的区别。任安跟他无亲,只是死那么几个人而已,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不安的。他不喜欢李夫人这模样。
李夫人还没学会察言观色,皇上这会儿正高兴着,何不趁机向皇上请求皇上册封她为皇后呢?她轻声说,皇上,我能不能跟你说一句心里话?
刘彻说,有什么心里话?我好多年都没跟谁说心里话了。
李夫人听不出冷淡,她说,皇上已经下诏,命令弗陵做太子,宫中好久也没有皇后,许多事儿都不方便。
刘彻笑一笑,问她,什么事儿不方便?
李夫人就说出来了,你看吧?宫中这么多妃子,又有些王子、公主,没个人管怎么行?要是皇上愿意,我就帮你管一管。要他们每天早晨到我宫里,我就安排他们,要妃子们好好侍候皇上。
李夫人还想多说,刘彻瞪眼看着她,她就依偎过来抚摸刘彻。女人的温柔,让男人感到舒服。她媚笑,弗陵做了太子,我可不可以求皇上封我做皇后啊?
刘彻说,皇后也不好做。阿娇做过皇后,死了。卫子夫也做过皇后,也自尽了。做皇后有什么好?
李夫人笑,做皇后能多看见你几回,能让你心里多一点儿惦记。
刘彻说,好啊,你就等着听我封你吧。
李夫人很快乐,忘了所有的不快,忘了李广利,也忘了东方朔。
刘彻听说张骞病重了,派宫中的郎中去为张骞医治。郎中回来说,张骞病得很厉害。刘彻有点儿意外,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命令司马迁去看望张骞。
司马迁来到张骞府上,张骞躺床上,勿思坐在床边,屋子里有一股草药的味道。张骞目光浑浊,看着司马迁,问,你写完了《太史公记》吗?
司马迁点头,又摇头。
张骞说,是啊,一辈子也写不完。我在匈奴时活得有劲头,总觉得能回大汉,天天盼着回大汉。每天晚上看月亮,都觉得没有大汉的月亮圆,跟两个匈奴女人说大汉,跟生下的孩子说大汉,人要是有盼头,活着就有希望。
司马迁觉得,张骞已病入膏肓,回顾就是衰老,就是走向死亡。
勿思说,司马大人替皇上来看你,有什么事儿你就说,讲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张骞似乎很愿意听勿思的训诫,也认为勿思说得很有道理,他点头:是啊,是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又说皇上对他恩重如山,当年就一次次派兵去征匈奴。征匈奴的兵将,怀里都揣着一张小小的帛图,上面画着他的画像,要是见到他,就一定带他回大汉,皇上日夜盼他回大汉。
这会儿,他梦里总是梦见匈奴,在那片大草原上,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在风雪中牧羊,他是苏武。苏武放着一群公羊,且鞮侯单于说,公羊要是能产奶,就放苏武回大汉。我好几天晚上都梦见,公羊变成了母羊,变成了既是公羊又是母羊,有着公羊的器官,又有着母羊的乳房,它自己就能生殖,乳房就胀奶,可以挤奶。我看到苏武笑了,大笑,他的头发很长,像是卷曲的羊毛。他一定能回来,他一定能回来的。
勿思说,他天天就这样子,一会儿想着苏武,一会儿念叨着苏武,好像他不是张骞,是一个苏武。他这是个毛病,越想心事越重,越想越放不下心来,身子就垮了,弄成这样了。
张骞说,我在帐篷里睡的时候,总能听见山在叫唤,山会说话。其实匈奴很少有山,躺在帐篷里总觉得不是躺在草原上,是躺在山上。
勿思说他病得不轻,每天晚上都要问勿思一遍,听见山在说话吗?听见风在叫吗?勿思听不见。
张骞说,风在叫,据说北海有山,苏武就在那里。
勿思说,苏武跟他有什么关系?总说苏武,心给掏没了,皇上派郎中来看他,想要他留一个孩子。你看他,能生出孩子吗?
司马迁还从来没见过像勿思这样的女人,勿思能说得清世上的一切事儿,能把世事道理讲得透彻,她告诉张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家里的人渐渐地都听勿思的,好像勿思是大行令,而张骞只是她的女人。两个匈奴女人听勿思的话,不再劳作了。除了脸颊有点儿突出,脸上也有了长安人的苍白,不那么血色十足了。可能勿思也不许她们在院子里烧烤牛羊吧?
勿思说,你看,皇上送你剑,告诉你,能生下一个儿子,他马上就是万户侯了。可惜你没这个本事,生不出个儿子来,是不是匈奴人吸干了你的血,像是喝尽了皮囊里的水,把你这皮囊扔回大汉了?
司马迁说,你能不能不说话?他讨厌勿思,一个女人喋喋不休,令人反感。司马迁似乎看到张骞的嘴角有一丝微笑,也许只是他的猜测,张骞没笑。
勿思说,请你禀报皇上,他不行了。要是皇上能封他的孩子做王侯,就好了。他这会儿没让我生下一个儿子,可他原来有儿子。
勿思扯过来一个男孩,这是一个匈奴女人生的。勿思说,我要他做我的儿子,我亲自教他。过来,给司马大人行礼,给司马大人背一背你读过的诗。
这男孩很有礼节,对司马迁很恭敬,他念诵着屈原的《离骚》,背得很熟,但肯定不大明白,一个疯疯癫癫的楚国人,干吗要写这么多疯话?
勿思很自豪,说,这是他的儿子,我要请皇上封他。知道我怎么教他吗?我白天晚上不让他睡,他要读不下书来,连饭都吃不上,这样他就背下了《离骚》。
勿思大声吟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勿思很得意,两个匈奴女人大眼瞪小眼,显然不大懂大汉辞赋这东西。她们自小就知道草原,知道骏马,不会拿笔写字,不知道辞赋可以唱,可以吟诵。勿思命人拿来琴,抚琴而唱,还是唱这两句《离骚》。她对那个男孩子讲,你要读书,读会了就可以做官,可以做万户侯。以后不用打匈奴了,你不必学武,学武没大用了,读书才可以做官,懂了吗?
男孩点头,连那两个匈奴女人也点头。
司马迁看张骞,张骞闭紧了眼睛,不看勿思。勿思教训孩子时,张骞就苦笑。他在草原上,在羊毛里同两个匈奴女人滚,可没想过要她们学什么辞赋。
刘彻听司马迁讲张骞,他大笑,听说勿思在教那个男孩子背诵《离骚》。刘彻大乐,你说,他能懂《离骚》吗?刘彻就给司马迁讲一段故事:李广利从大宛弄来了汗血宝马,这些马会听音乐,侧耳凝听,听到得意处,就直点头。后来就命李延年为它们奏琴,演奏到漫漫草原一片碧绿,苍苍天色与草地相连,极目远眺,无尽无穷;汗血宝马就扬头而嘶,十分兴奋。奏到冬日冰雪寒风凛冽,汗血宝马就缩头偎颈,挤在一起,烦躁不安。有时弹奏一曲欢快的曲子,汗血宝马就扬起马蹄,随着乐音踢踏,每一动作全都应和拍节。刘彻笑着说,你说,张骞那生在大草原上的儿子,是汗血宝马吗?他能听得懂乐音吗?他能知道什么是辞赋吗?
司马迁不吭声,过一会儿才说,张骞不行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刘彻大怒,吼他:你为什么不早说?
司马迁说:我说过了。
刘彻说:你没说。
司马迁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彻瞅他:你怎么就不会说几句好话呢?你怎么就不能让我高兴呢?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其实什么都不是。你比得上刘屈氂吗?你看不上他,我也看不上他,可他能办许多事儿,朝中百官都跟着他走。你比得上公孙弘吗?他总是那么沉稳,不多说话。你比得上东方朔吗?只要我不开心,他就不开心,一定要逗我开心。像你这种人,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真该死。
司马迁一动不动,站在皇上身边,只有他和吴福挨骂最多,最难做事儿。
刘彻说,你一回来,就得告诉我张骞病得怎么样,我要去看他,我一定去看他。你说,我什么时候去看他好?
司马迁说,皇上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这天晚上,刘彻跟司马迁去看张骞,他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司马迁也不愿说话。
车在石条路上轧轧响。长安城里的人真忘了窦婴,忘了灌夫,忘了郭解,他们也会忘了张骞,忘了司马迁,最后也会忘了刘彻。
车向张骞家驶去,司马迁不想张骞,只想着苏武。他要写张骞,也要写苏武。在他过去的书中写过张骞。张骞不能独立成传,苏武也是,他们不像卫青,不像李广,也不像刘屈氂,在司马迁的书中,不是重要人物。
刘彻进了张骞家,府里的人在忙碌。张骞已经不行了,家人在准备后事。他想到刚从西域回来的张骞,穿着一身破衣服,走进长安城的张骞,人们呼喊着:汉使回来了,快去看哪,还带回两个匈奴女人。有人喊,匈奴人种。那是说,张骞在匈奴还生下了孩子。张骞坐在他身边,拿出一张汗臭的羊皮,指着上面的国家,大宛、身毒、匈奴……一个个异域国家就展现在刘彻眼前,他好羡慕张骞,能走那么多国家。张骞讲起西域来,讲风土人情,讲地方特产,讲国家富饶,讲大汉跟那些国家的关系。张骞怎么能倒下呢?他应该站起来,再生一个儿子,他是博望侯,是大行令。
看到刘彻来了,也不觉得惊奇,刘彻已经好几次夜晚来到张骞府中。勿思轻声说,请皇上去看看他吧?
刘彻站在床前,张骞气若游丝,双目失神,眼前空旷,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勿思俯在他的耳旁边说,皇上来看你了。好像生命又回到了张骞的体内,他轻声说,扶我起来。勿思扶他起来,就坐在他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腰,张骞的头倚在她斜如酒旗的肩上。张骞想说话,想对刘彻最后说上几句,但说不出来,只是嗫嚅着,很吃力地要说。
勿思说,你是不是说墙上那柄剑?
张骞眨眼,点头,就把剑拿过来。张骞眨几下眼。勿思说,你是不是说,这剑请皇上收回去?张骞就又眨眼,点头。
刘彻觉得,勿思的话未必是张骞所思所想,只是惊讶张骞在生命垂危之时,还是那么听勿思的。
两个匈奴女人也跪在床前,她们梳着大汉侍妾的发髻,也很难再找出匈奴人的本色了。
勿思说:他说了,本来想听皇上的,好好生一个儿子,可他做不到了。在西域十几年,身子熬坏了,耗尽了心血。
张骞想说什么。
勿思说得很温柔:你别说话了,我替你说。
勿思就替张骞说话,说了许多事儿,都是挂牵大汉朝,挂牵皇上的。
张骞就直眨眼,表示勿思说得对。
刘彻坐了一会儿,很伤感,心隐隐作痛。张骞要死了,他想恸哭,张开嘴,干张了两下,哭不出来。想跟人说,告诉人张骞要死了,可是跟谁说呢?告诉谁呢?告诉谁都不合适。
勿思跟出来了,请刘彻坐在堂上,率领全家人跪拜。
刘彻说,有什么事儿,你说?
勿思说,皇上啊,他是一心要替皇上生一个儿子,生一个能忠于大汉的人,可惜没做到。皇上的心意,他是愧领了,我就在这些孩子里,找了一个伶俐点儿的,教他学礼仪,学本事。皇上能不能在张骞活着的时候,封他做万户侯呢?这样,张骞就可以放心去了,他的儿子总算有一个出息的。
两个匈奴女人叩头,流泪。
刘彻睁大眼睛,鼻子有点儿发紧,说:哪个,哪一个?叫过来,叫过来。
就过来了一个孩子,是几个男孩中最小的,这是张骞回长安后和两个匈奴女人在羊毛上滚,勿思还没进府前的成果吧?想到了司马迁说的,这孩子正在读《楚辞》,就笑,问:你能背下来《离骚》吗?孩子说,能。好啊,背一遍我听听。孩子就大声背,开头这两句很顺畅,但突然记不起第三句了,就一个劲地念叨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刘彻问: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大声说:这两句是说,我家身份高贵。
刘彻乐了,说:好啊,我就封你为长寿侯,食邑万户。中书令,你给他补一个诰帖,明天就发下去。

第三十五章

宫中几个方士很忙,为刘彻配制长生不老仙药。一个方士叫做游水发根,他告诉刘彻,巫神能够治病,刘彻就让他把巫神请来,请到宫中。
游水发根很有本事,宫殿内无人,偏能听见许多神仙走来走去,能听见神仙谈笑,可就是看不见人。
刘彻急坏了,看不见人,怎么跟他们恳求长生不老仙药?
游水发根说,皇上不能着急,这种事儿急不得,要靠缘分。刘彻大怒,什么急不得?你不急我急,弄不成神仙,我就斩了你!游水发根就在帷帐外跟神仙对话,神仙要刘彻别急,说他有仙缘,早晚会成仙。刘彻就请求神仙现身出来,见上一面,神仙不愿意,刘彻就始终见不到神仙。吴福对司马迁悄声说,司马大人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司马迁点头。
吴福笑说,这是东方朔大人告诉我的,他还弄了一回,说有人会用肚子说话,叫做腹语。
司马迁说,有一个词叫做“腹诽”,现在的人都把这意思说成是心里头猜忌别人,实际不是。古人都会这个法子,一旦要说人的坏话,不好意思直说,就用这种腹语说话。
刘彻要方士们一定炼出长生不老药,栾大就带领方士们日夜炼制。刘彻问司马迁,你写好了《武帝本纪》没有?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司马迁说,正在写。
刘彻说,好啊,写出来给我看,我想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子?
司马迁不敢说,他想说你是个什么样子,就会写成什么样子,但他没敢说。
张骞死了,勿思带着那个长寿侯来求见刘彻。
刘彻让勿思来见,勿思带着孩子,一身素孝,她没哭,一滴泪水都没有。她对刘彻说,张骞死了,他对不起皇上,他的儿子能替皇上做事儿了,我要他什么都别学张骞,只学他忠于皇上。
勿思穿着粗麻孝衣,竟有一种出奇的凄伤美。刘彻想要跟她说几句话,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吗?或许她还会就皇宫里的事儿,对刘彻说点儿什么,他有一种冲动,要与勿思好好地说一说。但他忍受住了,他能做一个大汉的好皇帝,也能够做好一个人。依照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克制自己的兽欲。有时他觉得,他应该无所不能,有时又觉得很多条律限制了他,让他什么也做不了。成了神仙就好了,神仙就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不生不死。他还有一点儿在乎,在乎司马迁。他怎么写自己呢?没想到司马迁肯答应他,能让他见到《武帝本纪》。这么轻松就答应了他,这让他有点儿意外。他忍不住问司马迁,你要写刘陵吗?
司马迁说,我不写刘陵。
他再问,你要写勿思吗?
司马迁回答,我不写勿思。
刘彻点头,不写刘陵,不写勿思,这让他若有所失,又觉得有点儿轻松。他说,好。不写这两个女人,就少写了他的欲望,他有点儿赞同,又有点失望。他心里很矛盾,既愿意司马迁把他写成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想让司马迁把他写成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史书记述的帝王,总是这样,有雄才大略便无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就没有雄才大略,雄才大略是说一个好皇帝,真情实感就描述了一个人的荒淫。
刘彻说,你把我写出来,给我看,我要看。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儿,你把我写成什么模样?
公孙弘觉得自己太不舒服了,为什么刘屈氂事事都要过问?连自己给刘弗陵讲什么,他都想知道,那还不如让他来教刘弗陵好了。
刘屈氂跟公孙弘讲了半天,讲他当初是如何教太子的。
公孙弘不以为然,还说你教太子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把太子教成了一个笨蛋,一个蠢货,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屈氂看着公孙弘,公孙弘很谦恭,只要刘屈氂说一句话,他就说“是”。刘屈氂心里可不相信,他讲完了,突然问一句,你觉得我做太子的师傅,是不是合适?
公孙弘觉得很为难,想了想说,不合适。丞相管理国家大事十分合适,教太子就不合适。
刘屈氂说,是啊,是啊,我教太子不合适,不如你合适。
公孙弘很忙碌,许多学《公羊春秋》的人拜他为师,时常到他府中,很恭敬,很谦虚地向他求教。这些人品行端正,不图为官,只想着如何做学问。公孙弘就一心想提拔他们,朝中渐渐多了些学者,都是像公孙弘一样喜欢读《公羊春秋》的人。
公孙弘想,刘屈氂的人占据了很多高官,他要慢慢把这些人弄掉。刘屈氂老了,不能直接去搞掉刘屈氂,刘屈氂的根子还很深,一旦有机会,他就搞垮刘屈氂。他想可不可以利用司马迁呢?他摸不清刘彻对司马迁是什么态度,如果刘彻喜欢司马迁写的《武帝本纪》,他就有话说了,他一定要先读一下《武帝本纪》。
司马迁这些日子正在写《武帝本纪》,写《武帝本纪》很痛快,他不知不觉地就进入写皇上如何信任方士,如何巡幸、封禅,写那些刘彻被方士们欺骗的故事。他觉得很解恨,人们会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汉武帝,看到一个自大狂妄,又一心梦想成仙的汉武帝。他写得很流畅,很快乐,他写汉武帝用大兵征战匈奴,这是“多事”。对外频繁战争,弄得劳民伤财。对内大兴土木,挥霍无度。财政无法支持,就一心找钱,像桑弘羊这样的大臣就得到重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就有事儿干了。
司马迁写得非常痛快,他能看到大汉从今天开始就会渐渐地走向衰亡。他写得激愤,竟然没有发现公孙弘已经进来了。
公孙弘坐在他身后,看他写的《武帝本纪》,看得出神,等司马迁发现了他,公孙弘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公孙弘神色不安,搓着手说,子长,不能这么写,不能这么写,你改一改,改一改好不好?有许多事儿,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就写活了,写史也要有方法呀。你写皇上喜欢神仙,是因为他太劳累了,想不这么累;你写皇上大兴土木,是因为各国来朝,大汉要树泱泱大国的形象;你写征战匈奴,是大汉从此成为强国;你写皇上用桑弘羊、张汤,使天下少了许多奸狡之徒,这么一写,不就行了?
司马迁看着公孙弘,学《公羊春秋》的人怎么是一个软骨头,他很失望,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写?
公孙弘说得很快,也很有道理:文字是干什么用的?是侍候帝王的。古人说仓颉造字时,鬼神皆哭。问鬼神哭什么?鬼神说,人会写字了,从此就不服鬼神管了。可又有谁明白,你写的字不服鬼神管了,可还有人间帝王管你。史官是干什么的?是奴才,奴才能随便写主子吗?你随便写皇上,想不想要你的《太史公记》了?你把高祖写成了无赖,又把武帝写成了傻瓜,皇上一定会杀了你。
司马迁有文人的脾气,总是心存侥幸,不舍得自己的文字,文字就是骨气。只要祸事没来,想着盼着或许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旦大祸来临,又总是犹豫徘徊,远没有武人那样宁死不屈。司马迁横下一条心,说,我不改。不就是死吗?他心里隐约感到,从父亲在洛阳病重那时起,他跟刘彻都一样在等待着这一篇《武帝本纪》。他等来了一场场祸事,刘彻等来了日渐衰老。司马迁早就死过几回了,刘彻不让他死,把他从死亡中拉回来,就为了看这一篇《武帝本纪》。好啊,就给他看吧!
公孙弘有点儿着急,把武帝写得这么不堪,这本书就难印出来了。他原来想过,亲自去校订《太史公记》,他的名字就会和司马迁排在一起,也会传诵万代。可这一下子完了,一篇《武帝本纪》就是一把杀人刀,既杀了司马迁,也杀了他,杀没了他的盼头。公孙弘很生气,说:你写了一生,再加上你的父亲,你的祖先,多少年的心血,都因你这一篇文章给葬送了,不觉得可惜吗?
司马迁早就深思熟虑,他说:后人看《太史公记》,先看这篇《武帝本纪》。我要是只会讨好,《太史公记》又有什么用呢?
公孙弘说,我这么劝你,你也不听,你把这一篇交上去,有一个刘屈氂推波助澜,皇上一定会杀了你全家的。
这天夜里,司马迁叫女儿、杨恽、朱乙进自己屋内。司马迁桌上放着三卷竹简,这是他亲手抄好的《武帝本纪》。他用老妻编织的五彩丝绳,把竹简重新编了一下,竹简紧凑,结实,翻卷自如。他说,我写完了,最想听听是你们的。司马迁头一次念自己的《太史公记》,而且是念整整一篇,三个人听着,听得血脉贲张。
朱乙流泪了,说,好,好文章。
女儿说,有这一篇文字,我司马氏就有了千古贤名。
杨恽说,外公,给我一本,我去收藏起来。
不想对他们讲,但必须讲。司马迁说,《武帝本纪》一出来,我就只能一死了。我这一辈子,早就该死,可这回会连累你们,我要你们都离开我,马上离开长安吧,找个地方避祸。他又对朱乙说,朱乙,我还求你一件事。
朱乙流泪,他这会儿觉得,司马迁就是韩信,就是朱家,就是郭解,他不畏生死,不畏强暴,皇帝就是割去了他的卵蛋,又有什么了不起?朱乙跪下,哭着说,主人,给我一卷《武帝本纪》,我走,我死了也会保住它,主人不必求我。
司马迁很悲壮,他说,我不是求你这个,我只求你一件事儿,你弄那个玉石小瓶给我。这回两个小孔里都装上毒药,别给我弄麻药了,就是一死又算什么呢?你带着《武帝本纪》走吧。
朱乙走了,司马迁对女儿和杨恽说,他们可能会和自己一样,为《太史公记》这本书送了性命。
女儿笑了笑,没说话,她虽是嫁给了杨敞,但还是非常骄傲,骨子里有司马氏的狂傲。
杨恽说,只要他杀不了我,我就要把外公的《太史公记》印出来。几十年后杨恽成为一个衰弱的老人,当他抱着印出的《太史公记》时,竟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司马迁要他们走。女儿说要陪着他。司马迁说,不必了,有这些竹简就足够了。
女儿回到了家,对杨敞说要离开长安。杨敞不愿意,在长安过得好好的,干吗要离开呢?杨忠也不愿意。杨敞说,把那篇《武帝本纪》拿来给我看看。杨恽说,还没写完呢。杨敞冷笑,别跟我说假话,我一看你俩要走,就知道《武帝本纪》写完了,拿来我看。女儿对杨恽摇头。
杨敞急了,你爹写一部书,弄得我们几乎家破人亡,还想干什么?总不能皇上砍去了我脑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吧?拿来我看。杨恽只好把这本《武帝本纪》给了他。杨敞看了一遍,手都吓哆嗦了,他对司马迁的女儿说,你爹疯了,你爹是个疯子,他以为他是谁,他想干什么?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皇上是他亲儿子?他敢这么写,真是疯了!
杨恽想要回《武帝本纪》,杨敞笑,温言款语,你让我再看看,我想过了,你外公在皇上身边站着,站了这么久,也许他是对的,他猜中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不会把他怎么样,我是有点多余吧。我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这天晚上,等司马迁女儿、杨恽、杨忠都睡着了,杨敞就冲出来,驾上车去找刘屈氂。
在相府外,杨敞很费了一番周折。
门房骂他是疯子,夜半敢敲相府的大门。杨敞央求他,说“蛊人之祸”你知道吧?“太子之乱”知道吧?“淮南王造反”知道吧?还有更厉害的事儿,你要不去喊醒丞相,出了大事,你想不想让丞相活活打死?
门房就连连点头。杨敞说,你去喊丞相可能会挨骂,可过后丞相不会怪你。你要不去,我明天就说是你误了大事儿,丞相会不会把你活活打死?说着这话,杨敞还送给门房一些钱,门房就乐了,替他去通报。杨敞说,你就说司马大人女婿杨敞求见,有重要事儿要禀报丞相。
刘屈氂只能起来,来听杨敞说什么。
杨敞很有把握,他要向刘屈氂禀报,要告发司马迁。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没什么,不就是为了救杨家人吗?司马迁写《太史公记》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杨家是名门,不能跟着司马迁一起死。
刘屈氂问,你夜半三更的找我,说什么呢?
杨敞说,《武帝本纪》写出来了。
刘屈氂很生气,写出来就写出来了,干我什么事儿?
杨敞说,真的写出来了,看《武帝本纪》就知道,司马迁真是有胆子,他竟敢那么写皇上,他要不要命了?他是大逆不道啊!
刘屈氂说,拿来我看。
刘屈氂看竹简,杨敞只是静静等着,刘屈氂没有表情,只是看。他心想,皇上等了许久,要看这个,司马迁写完了,皇上看了,会怎么样?一定要杀了司马迁,把他全家下狱!杨敞来意,他也就明白了。他笑一笑,问:你可是司马迁的女婿啊,你这么做,不是把你的岳父给出卖了?杨敞说,他出卖了我们!写史就写史,可他是怎么写的?皇上有他写的那么差吗?他是诬蔑皇上!皇上看了这个,要诛灭九族的,我们杨家还有什么希望?他不想着我,我干吗要想着他?
刘屈氂说,你要怎么做?敢去皇宫告司马迁吗?
杨敞说,我不敢告,我只求丞相,救我一家,要是真出事儿了,别拿我杨家下狱,是我首告司马迁的,好不好?
刘屈氂说,好啊,好啊,我就把这个交与皇上,看皇上怎么发落吧?
杨恽问父亲,我的那篇《武帝本纪》哪去了?
杨敞说,我没拿你的《武帝本纪》。
杨恽大惊,你把我的文章拿到哪里去了?说着就有了哭声。
杨敞说,跟你说实话,我把它拿给丞相了。
杨恽流泪,你出卖人,出卖外公,出卖我!
司马迁女儿出来了,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她扯住大哭不止的杨恽,要杨恽别哭了。把杨恽扯到屋里劝他,告诉他,你听我说,《武帝本纪》没了,就没了,别说出去。杨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司马迁女儿说,司马氏一家为了写史,可以粉身碎骨,可杨家不能。你父亲性格懦弱,你就别逼他了。杨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司马迁女儿说,我们走吧,离开长安。
她收拾衣服,杨敞进来了,看他们收拾,问:你们要到哪儿去?我可不想离开长安。司马迁女儿说,父亲会死的,司马氏家人都会一死。你背叛我父亲,是想保住你杨家人,我也不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你有些可怜。
杨敞不再争辩了,跟着家人上了车,离开长安。
刘屈氂拿着司马迁的《武帝本纪》,准备呈给刘彻看。但要进宫时,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把他拿给公孙弘看,看公孙弘怎么说?
公孙弘慢慢地看,问:丞相想怎么办?公孙弘凝视着司马迁妻子编织的五彩丝线,心中有点儿遗憾。刘屈氂把《武帝本纪》一递上去,司马迁必然获罪。
刘屈氂沉吟好久,没有说话。夜里,当杨敞离开丞相府时,刘屈氂看着《武帝本纪》,久久不能入睡,觉得人心险恶,实在是太险恶了。杨敞能亲手把《武帝本纪》送来,就是想置司马迁于死地。只要把《武帝本纪》递上去,司马迁就只能一死。刘屈氂犹豫了。好几次他都想治死司马迁,但这一次他不想那么做。想起了许多天前,在朝上见到刘弗陵,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叫刘弗陵太子。刘弗陵凶狠地瞅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刘屈氂当时就在那里呆站了半晌,心里很不舒服,也有点不知所措。刘弗陵恨他,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太子为什么恨他呢?要是没有刘屈氂,刘弗陵还做不上太子,但因为有了刘屈氂,做上了太子的刘弗陵反而仇恨他。他就想到了公孙弘,如果刘弗陵问公孙弘,杀害太子戾和皇后的人是谁?公孙弘会怎么说呢?刘屈氂不寒而栗。
他曾经听张汤说过田蚡的故事。张汤告诉他田蚡自尽时,先把他府内池塘里的鱼都捞出来,用鱼竿贯串起来,在池塘排成一圈,连一条小鱼也不放过。刘屈氂那时不以为然,觉得田蚡专横跋扈,死也不肯放过这些鱼,这有点儿可笑,人死万事皆休,还跟这些鱼过不去做什么?可这会儿刘屈氂觉得,死去的是太子戾,而刘弗陵可能是又一个太子戾。
御史大夫来找刘屈氂,曾对他说过一件事儿。公孙弘儿子过生日,许多官员都去祝贺,御史大夫没去。公孙弘在宴席上说,百官中没来的人有谁?列了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有司马迁、御史大夫、还有刘屈氂。公孙弘说,丞相德高望重,劳动不得丞相来想下属的事儿。司马大人身担要职,离不得皇上身边。这御史大夫嘛……公孙弘就笑了笑。御史大夫说,丞相,看来我只好去给他送钱了。御史大夫欲言又止,他是去送过钱,公孙弘问御史大夫,丞相的身体怎么样了,年纪大了,就该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那样才能长寿。刘屈氂把《武帝本纪》交给了公孙弘,他决定要公孙弘去办这件事。
几天后,刘屈氂问公孙弘,那篇《武帝本纪》怎么样?公孙弘说,我正在看。刘屈氂笑了笑,没出声。这天晚上,刘屈氂就去公孙弘家里,公孙弘家里有客,有十几个二千石的官员,坐在那里与公孙弘商议大事。刘屈氂说,人都在呀?就坐下了。这些人一个个脸色不大自在。刘屈氂记性好,别人对他的好处不大记得,一点儿仇怨、一点儿不和都能记在心里,人心就不安。
等只剩下公孙弘与刘屈氂时,刘屈氂说:我来看你,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公孙弘以为他还是要说司马迁的事儿,就说:我看了《武帝本纪》,可惜呀,司马大人是个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儿呢?
刘屈氂说,有几件事儿想跟你说。第一件事是,有几次要把司马迁下狱,要杀了他,但最后也没杀成。田蚡死了,可司马迁写书的竹简还是田蚡送的,你说田蚡为什么要送他竹简呢?公孙弘说,请丞相教我。刘屈氂说,田蚡不想司马迁死。公孙弘问,丞相把《武帝本纪》给我,要是我也不想司马迁死,怎么办?刘屈氂长嘘了一口气,那就让他活着。
公孙弘又问,要是丞相想要司马迁死呢?
刘屈氂笑了,丞相老了,不想要谁死了。我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坏事儿,就是害死了太子,害死了皇后,天天做梦都梦见他们。我也不知道是皇上想要太子死,还是我想要太子死?我想,我就赌一回吧,就算是皇上心里想的,要太子和皇后一死。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儿做得对不对。太子戾不适合做皇上,这谁都知道,可怎么处置太子,谁都不知道。张汤敢杀窦婴,真是有胆识。可刘屈氂害死太子、皇后,是有胆识呢,还是有大罪,谁知道?
公孙弘心一抖,从来没想到刘屈氂能这么想。太子一死,皇后也死了,皇上没怪罪刘屈氂,就算这件大事儿做对了。他曾经想参刘屈氂,议他不能教好太子,但觉得时机没到,就没动手。
刘屈氂告诉公孙弘,他老了,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早晚会有人奏他一本,那时候奏他的,就该是御史大夫和公孙弘了。
公孙弘急忙说,不会,不会。
刘屈氂说,皇上要想这样,你会做的。为了皇上,为了太子,你会做的。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老了,不想做什么事儿了。一个人一辈子做不了多少大事儿,一辈子只做一件就够了。我做了一件大事,太子被我害死了,皇后也被我害死了,我该走了,不行了。
第二天上朝,朝臣们眼看着刘屈氂吃力地走上宫殿前长阶,身子像要被风刮倒一样,缓慢地倒下,滚下长阶。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员急忙扶住了他。刘彻喊宫中郎中来为他诊治,刘屈氂痉挛着,说不出话来,他中风了。
刘彻派司马迁和公孙弘一起去看刘屈氂。
刘屈氂躺在床榻上,双眼望天,不看来人。司马迁说,皇上让你节劳养病,不必上朝,好好将息。
公孙弘凑上去,他很谦恭,对着有病的刘屈氂说起了一些事务。有几个省发了水灾,有人提出御史大夫总是结党营私,还有人说茂陵人桀骜不驯。公孙弘有点小心,婆婆妈妈的,一件事一件事地讲,有些事很琐碎,有些事又很重要。
司马迁想,公孙弘这么做就有点儿过分了,刘屈氂病了,病得很厉害,根本无法处理这些事务,干吗要拿这些琐事来烦难中风的刘屈氂呢?
公孙弘说,丞相,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但是我处理不了这些事儿,还是请丞相一件一件地指示,丞相觉得可行,就点头,不可行的摇头,好不好?
公孙弘像一个忙碌的仆从,一句句问,一件件记。当他问完了,就把刘屈氂累得满头是汗,也足足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公孙弘说,丞相,你不在时,大事我们做不了,要是皇上决定怎么做,我们就听命。做不了的,就只能等你病好再做了,不然我就每隔两日,来向丞相请示。
司马迁与公孙弘两个人坐在马车上,回皇宫向刘彻复命,公孙弘偎在车上昏昏欲睡。司马迁以为他睡着了,就想命车夫慢一点儿驾车,不料已然昏睡的公孙弘说了一句很清醒的话:快点回宫,皇上等着复命呢。
司马迁问公孙弘,这么总请示刘屈氂,是不是太麻烦?
公孙弘笑笑,说,不麻烦。丞相还在,凡事就得请他决定。
司马迁说,丞相病了,你得决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孙弘笑一笑,我不知道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不该做。你说这件事儿该怎么办?
公孙弘拿出一卷竹简来,把它交给司马迁。
司马迁头轰地大了,这不是他交给杨恽的那卷《武帝本纪》吗,怎么会落到公孙弘的手里?在他心底里,最后这一卷《武帝本纪》,只应有三本,一本在朱乙手里,一本在杨恽手里,一本在自己手里。虽说他给了公孙弘《太史公记》所有篇什,但还是不想把《武帝本纪》交给公孙弘。他想在交给皇上的那一天,再给公孙弘一份,到那时就是被处死,他也不在乎了。杨恽和朱乙的《武帝本纪》是不一样的,五彩丝线的编法是那种一步一回头的扣儿,这样的书简很容易翻,但卷起来显得大些。当时想,杨恽年纪小,多看一看这篇文章吧。
司马迁真想知道,究竟是谁把这《武帝本纪》给了公孙弘?
公孙弘说,是杨敞,他给了丞相,丞相交给我,要我处置。
再无话说。要处置就处置吧!司马迁已经写完《武帝本纪》,文人的狂傲就又回来了,司马迁的身体没有男人的冲动,他每做一件事,都必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本来他想对公孙弘说,把《武帝本纪》给我,我拿给皇上看。他就想看看皇上看了《武帝本纪》之后,会怎么样?这是他跟刘彻两个人之间的事儿。《武帝本纪》不是他写的吗,不是看得最熟,甚至能背诵下来吗?他怎么又有了陌生感,想不起来他都写了些什么呢?他马上就想到了,公孙弘会和刘屈氂联手,两个人一出手就会把他弄死。他就是又一个窦婴,又一个任安,又一个灌夫。
公孙弘说,司马大人,你说怎么办?
司马迁说得很淡,你是太尉,又是丞相,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公孙弘笑了一笑,说,丞相病了,我抄了一份你的《武帝本纪》留下了,还是你决定怎么办好。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我再来办这件事儿。
一个月?脑子里一跳,生命的终点就在眼前了,他只能活一个月了?司马迁接过竹简,心沉甸甸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第三十六章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当你从竹简之中看出,那些狭长的竹简片,只是局域中的格式与规范,你对生命才有了一种新的体验。竹简弄成了中华文化的根本原则:尺牍。尺牍是文化,它是一种被规范了的文化,一切人的机智都绝不可能信马由缰。文化的根基与表现都必须限制在这尺牍之中,人的能力就有了局限,有了规范,从黄河边站立起的人类就一步步地被限制在规则之中。
司马迁很痛切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用人类至今为止最为清醒的目光审视着人类,也审视着自己。突然明白了,一切智谋、狡黠在历史长河面前都显得实在渺小,只能像泥沙一般涤荡而下,连一个污迹都留不住。后人还有谁在乎司马迁是不是给人阉割了,是不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还有谁在乎刘屈氂是真中风,还是假中风呢?他不想交出《武帝本纪》,打算利用公孙弘给他的一个月时间,好好地看他笔下的人类历史是怎么接近尾声的。
刘彻和司马迁沿着湖边散步,他跟司马迁说历史,他的想法很独特,只问司马迁,你说舜一生中除了娥皇和女英,会不会有别的女人?要是你的心里只惦念着一个女人,那是真正的爱吗?女人爱你,是不是就只是对你好,一心挂牵你?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是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吗?
司马迁跟在刘彻身后,跟不上刘彻的思维,不知道刘彻对于女人的体验。虽然他看见过刘彻和女人在一起,但他从未想过,面对着那么多的女人,刘彻会不会用心体会她们?
刘彻说,娥皇、女英那么伤心,泪水太咸了,流在竹节上,风吹不掉,雨打不退,那么多泪水把竹子都染成了斑斑点点。女人真能为男人流那么多泪吗?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司马迁想说自己,说老妻编织的五彩丝绳。她把帛抽成丝,每一根丝都一样长短,用五彩的丝绳,每色二十根绞在一起,搓成一根。再用两根彩绳搓成五彩绳。老妻没讲这是为什么。司马迁懂得她的心意,一百根线,说的是一百个顺利,一百个顺心。两根五彩线,说的是老妻与他同在。自从老妻死后,司马迁就一直没用这五彩线。公孙弘用第一根五彩丝线来重新编他的《五帝本纪》,这是老妻的心愿,这只能由他自己做,但绝不能由公孙弘来做。
一天夜里他爬起身来,又重新去编《五帝本纪》。他用一根五彩丝线编织着,说,我就用它做《太史公记》的第一篇文字。好像是老妻正亲手编织着《太史公记》。司马迁手很慢,几千年的历史与对老妻的回顾,织成了一册册回肠荡气的故事,编成了如山般的一堆竹简。他夜里睡梦乍醒,突然伸手去摸竹简,寻找竹简。竹简还在,他就长嘘了一口气,睡梦中《太史公记》给别人抄了,给人烧了。好像是李斯,好像是赵高,正在帮秦始皇烧自己的《太史公记》。也好像是刘屈氂,还有田蚡、张汤、公孙弘,他们一起烧《太史公记》。他哭了,呃呃地哭醒了,浑身大汗,发觉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刘彻说,你觉得,我这么来看刘陵,是不是很蠢?她是我的妹妹,我不该这么惦记她,是不是?
司马迁说,传说古时的人从黄河边站起来,都是黄河生的,黄河的泥土、水草,就生成了人类。有的说,男人是泥土做的,女人是水草做的,泥土和水草就不大一样。其实泥土离不开水草,它靠水草才能湿润,才能有活力。水草也离不开泥土,泥土才能使它们茂盛、健壮。皇上,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刘彻说,我懂,我懂。走,去看刘陵。
水榭里可以眺望湖岸,每一面水榭离湖岸都差不多远,看上去水榭与岸边的宫殿就天各一方,遥不可及。
刘彻说,我来看你,我来看你。刘陵笑了,你来做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你心里就舒服了。刘彻不想说这个,说,我想来看你,看你弹琴,跳舞。
刘陵扑哧一笑,真是胡说,我怎么能为你弹琴、跳舞?和我一起跳舞的田蚡已经死了,你愿意看我跳舞吗,跳那个“骂日”?刘陵轻盈地弄了一个舞姿,对着刘彻骂:你为什么不死?我要和你一起死!你为什么不死?我要和你一起死!
她凑上来,搂住刘彻的脖子,往他的脖颈吹气,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刘彻说,我要听你弹琴。
刘陵说,我不会给你弹琴的,你只是一个胆小鬼。
刘彻说,好,我来给你弹琴。刘彻急忙坐下,要遮掩一下心境。他有些动情,想用琴声来调整自己。他坐下来,舒展自己的手指,说,弹什么呢?好久都没弹了,我就弹一首民歌吧。
说着他就弹起那一首: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
刘彻唱得很凄凉。
刘陵突然伸出手去,摁住了琴,大声说:这个你不能唱,是田蚡唱的,是田蚡的,你不能唱。
刘彻有点儿生气,这是田蚡唱的,我就不能唱了?但看看刘陵,他笑了一笑,说,好啊,那就唱点别的。
他又唱了一首: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头发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衣带向后飞,
笔直如箭。
……
刘陵泪水都涌出来了,她摁住琴,说,这也是田蚡唱的,这也是田蚡唱的,是我唱给田蚡的,你不能唱。
手无力地松开了,一切都成为田蚡的,还有什么是刘彻的?在刘陵的生活中,心目中,难道只有田蚡吗?刘彻说,我来看你,想了好久,我想让你进宫去,住在一个好宫殿里,我常来跟你说话,看看你。
刘陵笑了,你怎么来呢?坐羊车吗?听说你坐羊车,到哪个宫殿里,就能跟哪个妃子过夜了。你说,那些女人是不是盼望着自己的床上能爬上一只羊?你说,那些女人看着羊车,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头猪?你说,她们会不会当自己住的那小屋子就是一个污秽的羊圈?摸着自己的头发,会不会觉得那就是羊毛?她们要是趴下,能不能像羊一样咩咩地叫?
刘彻的心一阵阵痛,这是个与他智慧匹敌的女人,一个聪颖的女人。假如与他在一起,就有足够的智慧让他感受女人,感受女人的爱、女人的恨、女人的憎恶与女人的促狭。
刘彻想跟刘陵好好地讲讲自己,讲讲大汉朝,讲讲刘家人的故事,可刘陵不愿听,不想跟他交流。司马迁说得好,男人是泥土,女人是水草,一旦没了泥土,水草便没有着落,没了向风中摇曳的姿势,没了傲视天地的生命,还能剩下什么呢?刘彻想对刘陵说,要是能跟你活在一起就好了,同呼吸,共命运,面对着大汉的烦难,一同品味苦涩、酸辛。但他说不出,只能再说一遍,你进宫里来住吧?这话有点儿像哀求,求刘陵进宫住,求她跟自己在一起。那烧残了的黄金屋檐是残梦,残梦会不会易主,再做下去呢?
刘陵过来,搂住刘彻的脖子,悄声说,我是一个精灵,一个精灵女人,你得不到。得到我的男人,要又痴,又傻,又疯,又狂,你能吗?
刘彻有一点异样,当女人引导一个男人时,男人的感觉就不同了。那是一种痴迷,一种游移,一种快慰,不用羊车来牵引,用女人的手女人的心导引着他,男人就跟着女人,做他心中不想做的一切。这些不是自己的意愿,只是一种跟随。刘彻从来没做过跟随之人,跟随变成了一种快乐。他有点儿明白了,自己一心想做神仙,原来是想跟随别人,跟在神仙的身后,不再做大汉的皇帝了,只是一个跟着别人走的无足轻重的人。他愿意跟着刘陵走,刘陵有足够的智慧,扯着他的手走,难道刘陵不愿意吗?他还是有一点担忧,刘陵是一个任性的女人,他也是一个任性的男人,他们能一起走路吗?
刘陵起舞,长袖飘浮着。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曼妙、精灵,无法窥透这精灵从哪里来,来自刘陵的歌舞,来自刘陵那高傲的神态,还是来自刘陵对大汉王室不屑一顾的弃绝?他见过许多女人歌舞,没有一个人像刘陵这样,把歌与舞都融入生命之中,充满了恨与爱。刘彻很现实,再劝刘陵,你进宫吧,水榭里很冷,天凉了,你会生病。
刘陵笑一笑,说,我愿意生病。
刘彻不得不走了,他跟刘陵说不到一起去。他离开水榭时,要招呼湖边那条船过来,那船是每日来给刘陵送食物用的。坐在船上,刘彻的身体正对着水榭,船就愈来愈远地离开了水榭。刘彻的眼光直望着水榭,把自己的一部分心丢在水榭那里了。
刘彻问过公孙弘,说刘屈氂病得很重,便带着吴福、司马迁去看。
司马迁心中一直以为刘彻是恨刘屈氂的,是刘屈氂发兵去征讨太子,杀了太子,后来又吊死了卫子夫。他曾经看见刘彻伏在桌案上,呃呃地干哭着,却没有泪,原来是在梦中。刘彻告诉他,梦中见了卫青,两个人一起哭。司马迁觉得刘彻梦见卫青,是得抱头痛哭,面对卫青,他会说真话,告诉卫青自己不想保住卫子夫,也没想保住太子,辜负了卫青临死前的嘱托。这会儿去看刘屈氂,刘彻心里怎么想啊?
刘屈氂躺在床榻上,中风后的他有一半身子不能动。
刘彻摸着刘屈氂的身体,说,真的不能动了,真不行了?说得很悲凉。
刘屈氂说,还劳皇上来看,算什么呢?
刘彻说,你是老臣了,从我小时,你就站在殿上,一步一步慢慢地离我站得最近了,这会儿你不在我身边,我还有点心里没底。
刘屈氂笑着说,皇上心里有底,皇上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哪一件都做得好,没有刘屈氂,有公孙弘也就够了。刘屈氂哭着说,我站在朝上一辈子,还真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会儿想想,一辈子没做上一件好事,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太子给害了,把皇后也给害了。说着就老泪纵横。
司马迁不喜欢刘屈氂,心里也仇恨他,可这会儿见了也觉得心酸。刘屈氂老了,眼看也要死了,他这样子让谁能再忍心责备他呢?
刘彻说,人这一辈子做一件事就够了,有时候你还觉得做得不够,其实好多人都是一辈子做一件事,到死也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司马迁忽地一下头就轰轰响,刘彻这句话更像是说他。历代史官都写皇上,写皇上的得失,说是写得失,常常很少写“得”,大多是写“失”。文人也就有了一个毛病,笔下的文字时常是责备别人的,判定别人的,很少在文字中生出一种宽恕。宽谅别人,体会别人,有体谅一切人的大悲悯,这是文学的精神,也是文学的精髓。司马迁忽地想了许多,觉得他该修改自己的一些文字,他该不偏不倚,该更公正些,有想同刘彻好好聊一聊的冲动。
刘屈氂说,皇上,让我告老吧?我家里有一些田地,靠着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桥,桥边有一个亭,亭上写着三个字,叫“丞相亭”。凡是过桥的人,大多会在亭里歇一歇,你要是老人,就可以来亭子里坐坐,有栏边扶手的座位是最好的,谁最老谁就坐在那里。你不必是个官,也不必有钱,只要你是一个老人就行了。皇上呀,我现在就想去那里坐坐。
刘彻直眨巴眼,但没流泪,他说,好啊,你去吧,你去坐坐。回去画一张画,把丞相亭画上,把桥画上,把江水画上,派人送来给我。刘屈氂笑了,说,好啊。
刘彻和司马迁回宫,刘彻垂着头,把头埋在双臂中,头随着车一颠一颠直抖。司马迁想说,皇上可以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突地一下又生了许多念头,皇上不愿意怎么办?自己身上那股怪味会熏坏皇上的,自己是这样的,干吗还要奉承皇上呢?司马迁不是吴福,不是一条侍候皇上的狗,干吗要低三下四呢?
司马迁说,也许我要修改一下《太史公记》,有很多篇章是不是写得不够好?
刘彻没说话。
司马迁觉得刘彻似乎应该说话,他有许多话可说。单是一篇《平准书》,刘彻的身边就备有三卷,书房里有一卷,卧榻旁有一卷,吴福说在皇上洗浴的巨泉旁也有一卷。对《平准书》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当司马迁和刘彻进宫里,他想要走开,刘彻说,我有话跟你说。就叫吴福去准备酒,他要跟司马迁长谈。刘彻问他,为什么又要修改《太史公记》,你想改什么?司马迁说,觉得有许多地方很偏激。
刘彻站起来,大笑:偏激,你也知道偏激了?
司马迁以为刘彻会斥责他,吼喊他,怒骂他。
可刘彻没这样做,只是站在他面前,说,你想得对,可你不能再动手,《太史公记》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怎么不明白,世人最喜欢的就是偏激。文人还有什么特长吗?固执,偏激,自以为是,指的不就是你司马迁吗?你可以破口大骂,说大汉会衰亡,可你要是做皇上,只会比我更差,绝不会比我强。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凭什么指责我?但想一想,看一看,看看那些自古以来的帝王,也就明白了,他们哪一个不是可怜虫,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费力不讨好?做一件好事没人记得,只要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人家世世代代指责、辱骂?像秦始皇,人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焚书坑儒”?怎么没有人说他统一了天下,再没有人为那些小国而征战了,人们也不再流离失所,路上也没那么多的死人了?就只记住他烧了书,怎么不记他农工医药这些书一本也不烧?你是史官,写得偏颇一点,是为什么?是为了显示你正直、公正,可你从未想到你的正直、公正根本就不正直,不公正。我喜欢看你的《平准书》,为什么喜欢?是因为你说了大汉的毛病,也写了“兴利之事”,你说一句话是公正的,“兴利之臣自此始也”。你说了十三项兴利措施,就是募田南夷入粟,募民入奴及羊,造皮币、白金三品,卖武功爵,盐铁官营,算缗,入谷补官,铸赤侧钱、输铜,杨可告缗,株送徒入财补官,出牝马,立平准均输法,入粟补官赎罪。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是有用的。你可能写高祖无赖,觉得这会儿有点良心不安,想说两句好话,其实用不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写什么就写,你能把大汉王朝给写没了吗?你能把我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君王吗?
司马迁没料到刘彻会这么说,刘彻会要他固执一些,偏激一些,也许这就是赏识。文人对“赏识”这两个字,是最敏感的,也只有文人才拿这两个字为重,把赏识等同来看。有的时候“赏”,有的时候“识”,奇怪的文人风范就跟任何其他人不一样,把“识”也当作了奖励,当成了金钱或是珠宝玉器。有时这个“识”比“赏”还有用,文人会因为这个“识”而感激涕零,甘愿一死,或是降低人格愿做仆从。面对着“赏”,文人就不那么自如了,有点儿局促不安,有点儿假撇清高,觉得别人不那么看重自己,这种文人心态是中国独特的文化品性。司马迁这会儿就进一步知道了,刘彻是很赏识自己的,也明白了刘彻为什么会几次放过自己。
司马迁驾车回茂陵,他最近不愿意回家了。茂陵没有了郭解,也没有了朱乙,酒馆里的闲谈再也没有血脉贲张,而是懒洋洋的,像吃饱了的猫说鱼。家中也没了热气,只有一个老仆,女儿一家都走了。老仆做的饭很难吃,一切食物在老仆手中却变老了,吃起来如同嚼土。他驾着车进了家门,觉得有点异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怎么有点欢快?厨房里热气蒸腾,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是谁来了?他进了屋,看到了女儿。女儿穿了一身新衣,站在面前冲他笑。司马迁觉得女儿很美,心一下子暖起来。
女儿说,你回来了?
他突然想上去抱抱女儿,但又没那么做,他从来不跟女儿那么亲近,司马氏的男人总是有些威严的,不会那么轻易地放纵自己的情感。他说,我闻到香味了,可以好好地大吃一顿了。
女儿笑一笑,说,我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
两个人坐在桌案旁,女儿笑,喝不喝酒?
司马迁笑,为什么不喝?
女儿斟酒,一觥两觥三觥下肚,女儿脸上浮现红晕,司马迁就想起了女儿的委屈。女儿回家来对他哭,杨敞为人没有他的文才那么好,他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笑,有那么多可笑的吗?他说话总是那么慢,深思熟虑地一字一句地左顾右盼地说,他不像个男人。司马迁拍拍她的头,别以为谁都会跟司马家一样,人和人不同。你自己就像个男人,嫁个男人小心点儿,软弱点儿,也没什么。
女儿想告诉司马迁,那个夜半去刘屈氂家出卖司马迁的人,是自己的女婿,但说不出来。
父女两人就笑,就喝酒,就吃菜,动作有些夸张,举止很是匆忙,一切都为了掩饰,掩饰他们的窘迫与慌乱。女儿要掩饰的是亲人的背叛,司马迁要掩饰的是大祸将至,只有二十几天了,要是他不自己把《武帝本纪》呈上去,公孙弘也会呈上的。
女儿说,天也凉了,你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就别太熬夜了。在皇上那儿你没办法,回家来就多歇歇。司马迁答应着。女儿又说,你已经写完了《太史公记》,就别写了。看过了《太史公记》,还有别的书可看吗?他还是点头,父女两人觉得时间太慢了,话也说不透。
人生如果都是顺境,是不是人的生命就进行得太快,一生飞逝而过呢?人生多些逆境,生命就真变得艰难,变得漫长了?
女儿说,你要有准备,每天都可能会出事儿。
司马迁说,你们走得远一点,皇上要杀我,别牵扯到杨家。
女儿说,我回来了,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让杨敞给我写了一个休书。
司马迁愣住了,写什么休书,他为什么休你?
女儿笑,你也不是不知道,司马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傲,我看不上他,跟他总吵。这会儿他又什么都怕,就写一纸休书好了,从此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日子。
司马迁站起来,不行,我去找他,他凭什么休了你?
女儿流泪了,扯住他,说,不是他休了我,是我离开了他。
司马迁不明白,看着女儿,等女儿解释。
女儿说,他做了一件事儿,对不住司马氏一家。
司马迁说,不管他做什么,他也对得住你。
女儿说,他夜半拿着《武帝本纪》,去敲刘屈氂家的门,把《武帝本纪》给了刘屈氂。
司马迁愣了一愣,就笑了,这有什么?你嫁杨家,杨敞想都没想就娶了你,知道我这辈子要写一部《太史公记》,当初还不把他吓死?除了朱家、郭解,还有谁敢娶你?
女儿流泪,还是笑,你真笨,司马氏家的女儿没人娶?你不是说笑?你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带她到长安大街上,喊一声,这是司马迁的女儿,想娶他的人是不是挤都挤不透?
司马迁苦笑了一下,他生不出女儿了。他想对女儿说,长安城外不远有一个韩城,韩城外有一个村子,那个村子这会儿有名了,叫续村。什么叫“续”?就是接下来的意思,有人接下了司马氏一家的血脉。但他忍住了没说,他不想告诉女儿,就像他不想告诉老妻一样,知道这件事儿的可能只剩下皇上和吴福了。司马迁突生奇想,他能跟皇上和吴福一起死掉,那就好了,续村就会成为一个秘密。司马迁这时特别想念那三个女人,觉得那三个女人是最好的女人,忠诚,坚忍,能苦守一个秘密,孕育着、抚养着他的后代,只接受他的骨血,却不要求养育,这是女人中的翘楚,是他一生的挂牵。
司马迁笑了,说女儿,你呀,有司马氏家的心事,你跟杨敞争吵,是不是想让他不受株连?你想救下恽儿、忠儿?
女儿哭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是不是没出息,不像司马家的人?
司马迁抚摸着她的头,那动作像是女人,说,不是。生女如你,顶我司马氏一个儿子。
女儿哭着说,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好了,我就会多生几个孩子,要司马氏有许多后代。
司马迁想对她说,鲤鱼跳上龙门时,也是舍去了许多生命,才使一些幼鱼获得了新生。人类种族的繁衍也该择优而生,生一个儿子像女儿这般倔强、高傲,就足够了。要是没有这骨格,生多少又有什么用呢?
女儿说,杨敞会回长安,他会违心去做一些事儿。要去告司马迁,可能去告公孙弘,也可能去告刘屈氂,反正为了保住杨家,他一定得这么做。
司马迁说,好啊。
眼前的女儿变得陌生了,变得漂亮了。女儿的长相跟刘陵好像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大一样,不像刘陵那样傲岸,那样目中无人。女儿是细心的,体贴的,又很坚定。司马迁在这一天里,两次体会到女人极有智慧,十分聪明。
女儿说,不管是人家不要我了,还是我不要人家了,我只能跟着你了,你要被处死,我也去死。
司马迁说,喝酒,喝酒。司马氏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大造化,天神也会嫉妒的。
杨敞回京了,他家里出了新鲜事儿,朝官们大都知道了,杨敞把司马迁的女儿给休了,这种事儿还是在本朝和前朝才有的。从前男人不要女人了,不要也不行,女人是你的女人,送回娘家去,也没用。前朝晁错制定一条法令,可以休妻,但须得女人犯了大过失才行。杨敞休妻,休的又是当朝最有权的中书令大人司马迁的女儿,这可就惹得长安城里传言极多。
杨敞去找刘屈氂,相府里的人说,丞相告老了,不再理朝事儿了。杨敞说,怎么会呢?杨敞担心,不知道那一本《武帝本纪》给送到了哪里,要是刘屈氂把它带走了,那就好了。想想也不稳妥,刘屈氂要是不承认有这本《武帝本纪》,那不是害了杨家?想来想去杨敞决定去见公孙弘。
杨敞在公孙弘府前更是大费周折,门子是一个年轻人,凡要见公孙弘的,都得站他台阶下自报家门,说你是什么官,干什么的,想见丞相做什么?有时他就开始训人,责备朝官像责备他孙子似的,虽然他这一辈子也不一定有孙子。他说,你乱拜什么,不知道丞相身体不好吗?日理万机,你懂不懂?刘丞相病了,告老了,是累坏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大汉朝的大事全着落在丞相身上,容易吗?像你这种小事儿,不要找丞相。杨敞先送上了钱,门子就斥责他,别拿这种坏毛病,来坏我家丞相的名声。我家丞相是读书人,是大儒,你懂不懂?丞相不贪钱,你要坏丞相的名声吗?杨敞说,这是给你的,不是送丞相的,一点小钱儿,是小意思。门子说,小意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直说。杨敞就说,有人要造反,是大事,不管丞相多忙,造反也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就请你报告丞相吧?
杨敞终于见到了公孙弘。杨敞说话很委婉,说,我岳父写完了《太史公记》,最后一篇就是《武帝本纪》,丞相见过《武帝本纪》吗?
公孙弘说,我没有看过。
杨敞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只能说到底了:在家我抄了一本,拿来给丞相看,司马迁大逆不道,胆敢这么诬蔑皇上,罪无可赦。
公孙弘就把竹简展开,看了一遍,他说,不错,是《武帝本纪》。你告诉我这个,想要做什么呢?
杨敞说,告他,告他诬罔之罪,上一次他为李陵说话,皇上就给了他腐刑,这一次他仇恨皇上,该杀了他。
公孙弘说得很慢,依你看,皇上看了《武帝本纪》,会怎么处置他呢?
杨敞说,杀他,灭他……一家。
公孙弘笑,不会吧?皇上要是一生气,会灭九族的。
杨敞说,是啊,是啊。不过我家跟他家没什么干系了,我把他女儿休了。
公孙弘笑了,你休了他女儿,你有没有儿子?
杨敞像给人掐住了脖子,只能说,有两个。
公孙弘说,可惜呀,可惜,你能活下去,你的两个儿子只能一死了。
杨敞要哭了,嗫嚅着说,他……他俩又不姓司马?
公孙弘说,我要是你呢,真还不如你,我找不到什么法子。休妻这法儿有点笨,只能保住你自己。你还想告司马迁吗?还想弄死他吗?
杨敞哭,不是我想弄死他,是他害死我啦,害死我杨家一家人,我干吗非死不可,我又没写《太史公记》?我又没犯诬罔之罪?我跟他死,不是太冤枉了吗?丞相,你就指一个法子,救救我吧。
公孙弘笑一笑,说,你不该娶他家的女儿,你娶他女儿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杨敞说不出话来。
公孙弘说,给你看一件东西,他从桌案下拿出一卷竹简来。杨敞就又心跳了。
公孙弘说,认得吧,这是你交给刘丞相的?那回比这次还急,夜半三更就去敲人家的家门,非要告司马迁。已经害死他两次了,你就不后悔?
杨敞流泪说,后悔。
公孙弘又问,后悔你还告?
杨敞说,害怕。
公孙弘叹气,拍拍杨敞的肩,轻声说,我也害怕,你猜我怕什么?我怕你,我怕你哪一天会告我,你连司马迁都告,告我就更容易了。
杨敞抱着头,说,不会呀,不会,我就是不想死。我胆小,不想害别人哪。

第三十七章

刘彻做了一个梦———
长安城有大事儿了,是在匈奴滞留多年的苏武要回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个羁留蛮荒之地的人,每天看守着一群公羊。听说苏武还善弄音律,每天看着羊吹箫,箫声凄凉感伤,诉一腔幽怨,把他的思乡柔肠与思亲情意用箫声唱给公羊听。且鞮侯单于说过,公羊能生奶,才会放苏武回大汉,但汉武帝用兵迫匈奴单于释放苏武,他只好把苏武放回来了。
刘彻很兴奋,逢人就讲这件大事,你知道吗?苏武要回来了,苏武要回来了!他对吴福讲,苏武回来,我就放心了,他一个人被扔在北海,天天只对着一群公羊,连话都不会说了吧?他回来了,会不会生病,能不能像张骞似的,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人就没了?吴福,你帮我记住,要是苏武回来了,告诉宫中的郎中,好好调养他的身体。
刘彻也跟司马迁讲苏武,一个男人,一个大汉人,就那么给扔在北海,听说那里下雪有一人多深。这还是听李广利说的,不对,可能是卫青说的,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才记不清这些?
司马迁不能理会刘彻的兴奋,刘彻还从没这样兴奋过。苏武是刘彻最惦念的人吗?他从前几次夜里去看张骞,惦念着要张骞跟勿思再生一个儿子。张骞死了,他失去了一个念想,苏武回来了,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
刘彻对司马迁说,什么叫忠臣?看看苏武你就明白了,站在北海,他只能趴在羊身上取暖。北海的雪花非常大,一团一团,像酒杯那么大,刮在人身上,人都冻透了,只剩下心是暖的。苏武能活下来,真不容易。你说,他回来时我要不要去接他?我从来还没接过谁,我要接苏武,我一定去接。
刘彻异常兴奋,他要公孙弘同大鸿胪一起商议,如何弄一个大典出来。公孙弘有点儿迟疑,苏武归来算不得大事儿,一个汉史在匈奴滞留二十多年,回来就回来吧,算什么呢?
刘彻说,不行。我告诉你,这就是大事,大汉还有什么大事?苏武能回来就是大忠臣,大汉有大忠臣吗?张骞是,可他死了。苏武回来了,就是大事儿。好好迎接他,举行一个大典,设一个节,从此这一天就算是节日,就这么办。
宫里张灯结彩。吴福说,皇上,后宫的娘娘们也想要喜庆喜庆,行吗?
刘彻大笑,好啊,喜庆喜庆,怎么不行?
好像忘记了司马迁,也忘记了《太史公记》,人人都在忙碌,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刘彻醒了,这又是一个苏武之梦。
杨敞有心事,算计着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皇上正欢喜着,他就不会愤怒,也不会下令诛灭司马迁九族,或许会放过司马迁。但他觉得这件事儿,还是由司马迁自己去做比较好,他就想去见司马迁。见司马迁就得去见司马迁的女儿,杨敞觉得这很为难,就劝慰自己,有什么为难的?该做的事儿总得做,去见他,是他要害我,又不是我害他,去见了他,能怎么样?
这天傍晚,夕阳烧红了茂陵,整个山浴在血光里。杨敞驾着车从长安来到了茂陵,来到司马迁府上,说要见夫人。
老仆说,你跟夫人没什么瓜葛,找夫人做什么?
杨敞赔笑,说,我跟夫人是恩爱夫妻,她舍了我,也不舍两个儿子,这不是没法儿了吗,才那么做,你就让我去见夫人吧?
司马迁正和女儿校订《太史公记》,女儿说,叫他走。司马迁说,还是见见吧?女儿不想见。司马迁笑笑说,我去见他。
杨敞执礼甚恭,向司马迁行大礼,称岳父。司马迁笑着请他坐,权当从没发生过龃龉。杨敞反是很不安,问身体,问写书,问皇上,很亲切,很亲近。
司马迁大度,他对杨敞没什么怨尤,觉得杨敞也不比他见过的那些朝官更坏,从女儿那里想,甚至很宽谅。他在刘彻身边见惯了勾心斗角,杨敞所作所为,已不能让他生什么愤恨。
杨敞说,我心里不安,睡不好,总想着她。她是司马氏的家人,有傲骨,我们杨家人没这么好的人,我一遇着事儿腿就抖,心也哆嗦,怕,睡不着觉。你想,诛你九族,说杀就杀了,几十人,上百人,一眨眼就没命了,真可怕。
司马迁不语,心中升起傲气,文人的骨格就是如此,崇尚正义,鄙视怯懦,总觉得不能与小人邪恶同流。杨敞是个小人,司马迁只是觉得从前想事儿是想错了,要是他今天做决断,会把女儿嫁给贩夫走卒,嫁给朱家、郭解之流。宁愿她贫穷度日,也不让她跟着这些蝇营狗苟之人。但司马迁经过了大风浪,很镇定,对着杨敞笑,说,也难为你了。
杨敞说,是啊,是啊。说着真就流泪。他说,可她不放过我,说我没骨头,活得像条狗。你再有骨头,诛了你九族,你那骨头也没了。她非要我给她写一卷休书,休了她,我怎么忍心?夫妻十几年了,要我这么干,这不是人干的啊!可她不放过我,说,要么你就准备死,要么你就写休书,休了我。我没办法,只能听她的。
司马迁等待着,他如今也像东方朔一样,能够窥透玄奥,知晓先机。他明白像杨敞这种人,绝不会只是为了辩白,就来见他,一定还有什么事儿要说。
很难开口,但一定要说,关乎司马氏家九族之人的性命,必须说。杨敞就说,岳父大人,我看了你的《武帝本纪》,写得好,写得太好了,真是旷世奇文啊,我忍不住拿去给刘丞相看。公孙弘丞相要看,我也拿给他看了,好文章啊。
司马迁笑一笑说,你急什么呢?
杨敞很知心地说,岳父,《武帝本纪》是不是写得有点儿过了?你写了皇上的过失,写得太多了,皇上会不高兴,他一生气,大祸就临头了。
司马迁说,大祸临头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不是已经跟司马家没什么关系了吗?
杨敞很伤心,死就死,我算什么?可我有两个儿子,他们可是你司马家惟一的骨血,尤其是恽儿,聪明能干,又孤傲,有文才,真是跟岳父一模一样啊。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呢?岳父,你想想办法,救救恽儿、忠儿吧?
死亡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总说总讲,总思总想,突然有一天心就疲惫了,冷漠了,不再想它,死亡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当有谁再说起它时,引不起震颤,引不起心跳。他想问杨敞,究竟怎么样才能救下家人呢?假如有一个好的办法能救下家人,他绝不会不救。
杨敞等司马迁说话,司马氏一家就是那么固执,就是那么顽固、孤傲,自以为是。有什么可傲的呢?他看见过宗庙的祭祀,觉得那个站在家族首领身边的主祭人是最无足轻重的,他跟那些牌位、那些祭物一样,是庄严的摆设,祭祀之后还会有谁需要你呢?史官就是那主祭人,他主持一切史料的记录,除了弄那些竹简,还有什么用?司马迁孤傲,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杨敞听说,皇上决心要杀他,几次都怜惜他的才能,又饶过了他。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怎么就不记住这些教训呢?如果他不是杨敞的岳父,杨敞就会教训他,教他如何做人,做文与做人是两回事儿,你要是学会了做人,少些文采,那算什么?你不会做人,只会写文章,又有什么用呢?杨敞不能不直说了,他说,岳父,你的《武帝本纪》会惹事,还是你自己把它拿给皇上,请他示下,要不要修改,皇上要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不然你就跟皇上说,《武帝本纪》你写不了,要与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大将军、侍中大夫等几位朝廷重臣一起来写,这样,你就免去了灾祸。趁好时机跟皇上说啊,一旦皇上高兴了,饶过了你,这件事儿岂不就过去了?你看怎么样?
司马迁从没想到会有人给自己出这种主意,而且出这主意的是杨敞,他心里很难过,太不舒服了。杨敞想要他拿着《武帝本纪》去向刘彻讨好,他会这么做吗?不会。刘彻早就说过,要他把《武帝本纪》拿来看,他也决定在最后关头拿出来,给皇上看,那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人之生死是一大必然,死的方法也不同,有的轻如鸿毛,有的重如泰山。要是皇上看了他的文章,把他下狱,或是直接杀了他,都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吗?他心里喟叹,女儿做得对,要他是女儿,也不会很在意杨敞,不会敬重他,这种卑鄙小人,算什么呢?
司马迁笑,他学会了一些做事的方法,这方法是谁做过的?田蚡,还是刘屈氂,或者是张汤,东方朔?他笑着对杨敞说,你说得对,我会找一个最好的时机,把《武帝本纪》呈给皇上。
杨敞说,那就好,那就好。杨敞说得很诚恳,要是女儿能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他很敬重女儿,女儿有文才,有见识,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是丞相之才,可为国家栋梁,尤其是恽儿,不独有治国才能,还极有文采,有司马氏家风。杨家有他,真是祖宗有德了。岳父能不能让她回家,回杨家去?
司马迁说,我去劝他,跟她说说看。
司马迁看着女儿,女儿是美丽的,美丽智慧的女儿凝视着父亲,同父亲一样高傲。跟她说什么呢?什么都不必说,他轻声说,你该跟他回去。
女儿说,司马氏没人了,皇上要杀了你,总得有人陪你。
司马迁大笑,还要谁陪我吗?你说过一句话,比别人都说得好。你说,写过了《太史公记》,还用再写别的书吗?我就怕一件事,那就是我死了之后,印不出来。你是司马氏的女儿,不能和我一起死,我要死了,《太史公记》就要靠你跟恽儿了。
司马迁突然激昂起来,司马氏没有儿子了,你就是儿子。我如果死了,你得记住,不能再去为我辩冤。人死人生算个什么呢?我父亲死了,死在跟随皇上去泰山封禅的路上,他握着我的手,要我活下去,好好写《太史公记》。司马氏家代代史官,都为了这一部书活着,我写出来了,你要活下去,别跟我一起死。
女儿苦笑,皇上要杀你,会留下司马氏的家人吗?
司马迁说,我知道几件事儿,张汤把窦婴毒死,皇上就放过了窦氏。田蚡自尽,皇上就不再追究王信一家。这是皇上的心思,凡事只要你肯服输,皇上就会放过你的家人,要是激怒他,那他就会诛灭你的九族。为了家人,我会自尽。
女儿有点儿伤感,也有些感动,不知道司马迁所说的家人,不光是她,还有更深的含义。不是十几年前为李陵申辩的时候了,他如今明白怎么样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家人。到最后他会舍身,也不会让刘彻杀了他的家人。在他心目中那个续村很重要,那三个男孩子会生下子孙,他们会子子孙孙姓冯姓同,不姓司马。但姓什么有什么要紧?他们是司马氏的子孙,是来自黄帝的后裔。司马迁说,跟他去吧,离开朝廷,别做什么官,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
女儿说,父亲,我听你的。
杨敞听信妻子的话,准备举家迁走,他看中了河洛一带,想到那里去住。杨忠不愿离开长安。杨恽说,走就走吧。他担心外公的书,能把外公的书带走,或许可以免去劫难。他们装好了车,要离开长安。
突然有人来,说丞相公孙弘来请杨大人去,有要事相商。杨敞就赶忙去了。
公孙弘对他说,御史大夫要做太尉了,闲下御史大夫一职,这个活儿是个高官,你看谁做合适?
杨敞愣了,谁做御史大夫跟他有什么干系?他又不是朝廷的重臣,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小官,有他没他,有什么关系?看公孙弘那眼色,杨敞就一阵心跳,想都不敢想,莫非真叫他做御史大夫?这可真是怪事。杨敞说,谁做御史大夫,那就看丞相的了,丞相要谁做谁就做,丞相不要谁做,他想做也没用。
公孙弘笑了笑,再问,你看我会要谁做呢?
杨敞说,不知道。
公孙弘大笑,杨敞,我就举荐你做御史大夫,你看怎么样?
杨敞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就这么能做个八千石的高官了?御史大夫是丞相、太尉、大将军以下最重要的朝官,杨敞能做上高官了?这可比司马迁那个中书令还神气。杨敞说,丞相这么提拔我,甘愿为丞相效劳。
公孙弘说,我要你做御史大夫,也可能是害了你。你想一想,你是中书令大人的女婿,一旦中书令大人出事儿,你可就得受罪了,自今日起,你得想法子让自己好好活着,别出什么毛病才好啊。
杨敞对自己说,公孙弘这是不让你走,他要你等着,等死。要是司马迁出了事儿,你就跟他一起死好了,可你也别小瞧我杨敞,难道我就非死不可吗?我就救不了自己?我要救自己,等我当上了御史大夫,就想法儿救自己。
仍是南柯一梦,梦中仍有千百次惦念的苏武———
刘彻对司马迁说,苏武回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我要他做大行令,就是张骞做过的官儿。苏武会不会身子骨太差?我不想让他住张骞的房子,那样他不高兴。田蚡的府第还有没有了?给他一个,要他住。他最好是什么毛病都没有,那最好。
苏武眼看就回来了,依刘彻的命令,飞骑一会儿一报———
苏武入了北门。
苏武在北门外,把手中的节杖插在地上,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苏武进了北门,围观的人都点了香上去看,有许多女人还兴起了新招数,让自己的孩子摸一摸苏武。说这么摸他,孩子能健康长寿,躲过灾祸。苏武就走得慢,半个时辰也没离开长街。
公孙弘问刘彻,皇上,要不要派人去,叫他快些走?
刘彻笑呵呵地说,不,不必了,那么多人喜欢摸苏武,就让他们摸吧。
一个时辰后苏武来到宫门前,刘彻站在宫殿外,看着宫门,一群群人聚集在宫门啊啊地呼吼着,就知道是苏武终于来了。刘彻看着殿下,他要去接苏武。本来想到城外去接的,可公孙弘不让,说是不合礼仪,就只能到台阶下去接。看着苏武过来,他有点儿愣了,一步步下了台阶,看苏武。苏武穿着一身整齐的衣服,头发紧紧地扎束起来,人很精神。刘彻迎上去,抓住苏武的胳膊,说,回来了?好。你回来了,好!
苏武流泪,在台阶上叩头,把台阶叩得咚咚响。苏武说,皇上,想你,我想你啊。说完就呜咽了,泪如泉涌。
刘彻眼湿润了,说,别哭,来,来,让你见见大臣们。便扯着苏武的手,像领着一个孩子向殿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唠叨:你在时的人大多都没了,刘屈氂告老了,这会儿是公孙弘做丞相了。他扯着苏武到了殿上,众臣都来见苏武。
公孙弘一一介绍,说到司马迁,苏武行一个礼,说,多谢中书令大人,是你救了我一命。
司马迁不解,怎么是自己救了他一命?
苏武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给司马迁看,他说,你一定不明白这是什么?你看看吧。
司马迁打开,原来是一篇《淮阴侯列传》。
苏武说,匈奴人也读《太史公记》,这是他用十五只公羊换来的,天天读《淮阴侯列传》,想着大汉朝,我就回来了,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司马迁手捧《淮阴侯列传》,心颤抖,他的书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他噙泪而笑。
刘彻看着苏武,说,不行,不行,这个庆功宴,咱君臣就要图谋一醉。你这样子不像在匈奴,来人,把苏武的衣服拿来。吴福,你进去给他打扮。苏武,你在匈奴咋样,这会儿就咋样,给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吴福就领着苏武去打扮。
人们都坐着,皇宫的盛宴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苏武的归来。苏武的归来也只是为了一个人,那就是刘彻。苏武走出来,他的样子让人吃惊,穿一件羊皮,这羊皮是用羊肠线缝缀在一起的,缝得很粗糙,很野蛮。头发披散着,这才看明白,苏武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手里还提着一支箫,另一只手执着节杖,节杖没有旄头了,只有一根结系旄头的绳索,像是拿一支长长的鞭子。
刘彻说,这就是大汉的忠臣。什么叫忠臣?看苏武,你就明白了。人活在世,生生死死的算什么呢?司马迁说得好,有的人一死重于泰山,有的人一死轻如鸿毛。你为大汉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苟且偷生,像那个李陵、李广利,死了,也就像一条丧家的犬。刘彻很痛快,好像很久前他就说过这些话了,那时是对谁说的呢?也是对朝臣们说的,那时是说李广,李广自尽,他又可以拿忠臣来指斥朝臣了,又可以拿苏武来说事儿了。他才明白,李陵、李广利带给他的伤痛还在,是不能忘却的伤痛。刘彻说话,群臣们俯首听命,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好像只有刘彻的声音,这声音能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刘彻很满意,他笑了,说,愣着做什么?来呀,喝酒,今天高兴,就要个一醉。
酒宴进行得很顺利,人们用苏武的故事做酒肴,慢慢地咀嚼苏武的忠心、苏武的渴望、苏武的痴迷,醉了,人都醉了。苏武是头一个喝醉的,他走向刘彻,腿一软就倒在殿上。
有人要去扶,刘彻大怒,吼:用你扶他吗?他是个男人,你不是男人,他也是。你去扶他?笑话。世上要是有人能跌倒了还爬起来,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苏武。对了,还有张骞。
众臣眼睁睁地看着苏武向刘彻爬。苏武说,皇上啊,我想你,比想女人还厉害。
太尉说,胡说。
刘彻笑,让他说,让他说。你们要是都想着我,比想你自己的女人还厉害,大汉朝早就好了。
苏武说,不说了,不说了。皇上,我想你时就吹一曲,这是我放羊时吹的,你听一听,我给它起个名字叫《苏武牧羊曲》。我这曲子是有词的,词是这样的:雪花大如席,天地尽白色,大地只有你,寒风呼吼急。回家去,回家去,回不去心焦急,月亮圆缺几十载,梦中见,长安城外斜酒旗。
刘彻说,记下来,李延年,你就用他这个曲子,天天给我唱,我愿意听。就记下来了。苏武吹箫,吹得许多人垂泪,箫声缠绵哀怨,让人心生伤感。就又喝酒,不觉大醉。
刘彻问,苏武,且鞮侯单于就不给你女人吗?
苏武说,没有女人,没有女人,连羊都是公的。每一年他们产下羊羔,要是母羊就留下了,要是公羊就送给我苏武一些,有那么多人管这件事儿。我养的公羊几年后死了,老死了。寒风中的羊能活几年,你知道吗?十三年,十年,你不懂,你不知道,可我知道。
刘彻说,喝,全都喝醉。解下你们的帽子,松开腰带,喝,好好地喝。
这一晚上,只有两个人没醉。一个是刘彻,他不断地喝,眼睛很亮。还有一个是司马迁,他只是抿酒,很斯文地一口口地抿酒。刘彻看着司马迁呢。
刘彻对吴福说,你带着他好好洗浴,洗过之后,就用我的羊车拉着他,让他在后宫转,转到了哪个宫里,就让他进去住。
吴福大吃一惊,皇上是不是喝醉了,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做?他说,皇上,是不是要赐苏武女人?想赐他女人,皇上说话,办就是了,羊车可不能让他随便坐,皇宫里的女人,有一些可是不能让他见的。
刘彻生气,我喝醉了?我像喝醉了吗?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平准书》?司马迁,你说我喝醉了吗?
司马迁说,皇上没有醉。不过,皇上的这一道诏令,就是打死吴福,他也不敢听从。
刘彻笑了笑,好啊。吴福,你要不听,我去,我去驾车,我带苏武去。这样吧,司马迁、公孙弘,你们送苏武去,要是不听我的令,就杀了你们。
苏武在宫内洗过了汤泉,几个女孩子摸着他的身体说笑着,哎哟,这么结实,看来天冷的地方人能长寿,这说法也对啊。她们熟稔地摸着苏武的身体,呼唤他男人的欲望。一个女孩儿说,听说你在北海只能看见公羊,连母羊都看不见,你要是养一些母羊,能不能养得像我一样胖?另一个宫女就笑,他要是养母羊,就跟你一样了。这个宫女悄声问,你想不想女人?苏武闭着眼睛,酒喝得太多了,身子太懒,连话都不愿意讲了。几个宫女觉得他很无趣,匆匆地为他穿上衣服,把他送到宫门外。
是一件荒唐事儿,但刘彻说得很认真,要丞相公孙弘、中书令司马迁、宫内总管吴福三个人乘羊车送苏武去内宫。刘彻命人拿来栾大的药,给苏武吃下一粒,说,这就好了,去吧,去吧。
羊车慢慢而行,在内宫游荡,这是黄昏,又是夕阳西下,太阳烧得晚霞似火,烧得丛林艳丽,羊车就慢慢行进在灿烂的霞光里。
三个人都不说话。公孙弘比刘屈氂更难捉摸,有时他会仗义执言,有时却寡言少语。刘屈氂在朝上,你随时都能感到他的存在。而公孙弘却有另一个本事,他要想说话,你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要是不想出声,你就能够忘记他的存在。或许他比刘屈氂好一些,不那么看重权势,或许他比刘屈氂更坏一些。吴福也不说话。吴福只是执行着刘彻的命令,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许不用想,就只做事儿就够了。他们也许觉得皇上的命令只是率性而为,不是发自内心的,他要苏武去宫内,看上去是对忠臣的一个极大赏赐,实际上是要苏武替他去巡幸。他有那么多的女人,让羊车带着苏武去幸一个宫妃,然后就把那个女人赏赐给苏武。
羊车很随意,羊低着头舔着土地,慢慢地就到了李夫人宫前,停在宫门,羊就叫,咩咩地叫。三个人愣了,吴福说,坏了,坏了,怎么能到这儿呢?快走啊,快走!别让她宫里出来人,出来人就坏了。司马迁也觉得荒唐,他推公孙弘,丞相,丞相。公孙弘好似睡着了,他真的喝了那么多酒吗?司马迁说,吴福,快下车,把羊扯走。两个人下车,再加上几个虎贲扯着羊,这一扯不要紧,羊就乱了套,挣来挣去,不肯离去。
李夫人出来了,站在宫门前,看着他们,说,是不是不想让皇上呆在我这儿?要是想那么做,就把羊都杀了,就像皇上一样,把羊都砍了头,你们就可以走了。李夫人过来,对着羊车下跪,说,臣妾迎接皇上。没人敢吱声,都知道事有点儿糟了。车中昏暗,李夫人去扶苏武,怎么喝这么多酒?司马迁大喝:那不是皇上。李夫人变色,看清了真不是皇上,下车拂袖而去。
几个人想赶紧把羊车弄走,可羊低头舔地,看来是李夫人又弄那盐粒的把戏了。吴福说,没法子了,我来背他吧?虎贲要来背苏武,吴福不敢,还是自己背吧。就背上苏武,几个人过了一片树林,说,这咋办呢?虎贲跟在身后,司马迁说,好了,就让我也背他一气吧?吴福说,行啊,反正咱们仨总得有人背他,不能给别人背,皇上会不高兴的。公孙弘趔趔趄趄的,还是酒醉不醒的样子。吴福命虎贲扯着几只羊,这些人就跟着羊走,又来到剑池阁。
如果刘彻在,他就会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要你真由着羊带你走,天意牵扯着你,它会安排你,让你乖乖地听从它的摆布。他们进了剑池阁,这里有两个新妃子,自从进了阁,还从未见过刘彻。司马迁把苏武放在榻上,吴福对两个妃子说了皇上的诏命,要她们侍候苏武。两个妃子听了,心里还真愿意,就服侍苏武在榻上昏睡。
过了一个时辰,苏武醒了,药劲来了,就抚摸着女人,说,羊,羊啊,羊,你就是我的女人,你们跟了我那么多年,抱过我,搂过我。苏武不是人,把你们都扔在北海了,我想你们。苏武一边哭着,一边抚摸着两个女人,他说,我也知道,你也是男人,是不是?他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都别看,都转过头去,不许咩咩叫。苏武哭了,说,皇上啊,我想大汉,我想回长安,我想回去……
刘彻命令丞相公孙弘拟一道诏旨发下去,让大汉所有官员都学苏武,学他对大汉的忠诚。他把二十多个宫女连同两个妃子都送给了苏武,把田蚡的宅第也送给苏武。
刘彻还亲自去看了看那府第,来到回廊,看见了干涸的池塘,刘彻说,怎么能没水呢?马上弄水,用水车运,把这里装满。再看沿着池塘四周插着许多竹竿,竹竿上的鱼都串着。刘彻出神地看着,不明白,那么粗的竹竿,怎么会串上那么小的鱼?有的鱼风干了,硬硬的,有的鱼只剩下了鱼刺,有的已经从竹竿上掉了下来。刘彻突然叫起来:来人,把这些鱼竿都给我烧了。就点火在一旁烧,刘彻用鞋挫地,把鱼竿插出来的洞都挫没了,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刘彻命人把苏武迁来,苏武回来,一直住在馆驿。刘彻对苏武说,这是你的新府第了。又恍惚回到了从前,他曾经为刘屈氂安排居处,那天他喝醉了,在树林里睡着了,他曾经喝令把那些树推远点,刘屈氂就要砍掉那些树。往事重复,又成今事呀。他说,来呀,我们再图谋一醉。就又在府中树林里喝酒,这一回没有刘屈氂,有公孙弘,有司马迁,有太尉,还有新提拔上来的御史大夫杨敞。刘彻就说,苏武,你喜欢羊,就在这树林里养一群,不用放,就这么养着,这回你好好养。本来我想让你做大行令,可是又舍不得你出去,你不能再走了,有什么事儿,就让副使去干。
月亮升起来了,躺在这儿饮酒,人很清醒,刘彻想要喝醉,寻觅那个久远的过去。他喝醉了,躺在吴福的腿上。吴福说,皇上,就先躺在我腿上吧?刘彻就躺在吴福腿上,跟几个人闲聊。
刘彻问,苏武,你在北海数没数过天上的星星?苏武笑,数过。我总是从那儿开始数。苏武指着北斗星辰。从中间数,数来数去就数不清了,胡乱数,就睡着了。刘彻笑,有人说我好大喜功,乐意巡幸,乐意封禅,可没人知道我愿意睡在大帐篷里数星星。只要晚上睡在帐篷里,看着篷顶那一块儿天空,数着星星就能睡着了。吴福说,对呀,怪不得皇上一个人在大帐里睡,怎么还要大帐的一圈都上床榻,临睡前还要妃子都离开大帐。原来皇上你是从这张床榻爬到另一张床榻,数星星啊?几个人就笑。
杨敞一直想说话,但就是插不上嘴,刚想好说一句什么,这句话肯定是又合适,又得体,又有人情味儿,又不被几个人记恨。可刚想好,那个话题就过去了,他有点儿不大习惯,当着刘彻的面,没法儿挥洒自如。他也有点儿惊讶,司马迁和皇上在一起时,也是那么孤傲,不大说话,时常看着刘彻,像在深思。也惊讶刘彻不大在意司马迁做什么,司马迁比公孙弘还高傲。
刘彻对苏武说,你回来了,我就去了一个心病,我这心里挂念着你。且鞮侯单于还算聪明,他要不放你回来,我就灭了他。刘彻好像有话要说,几次欲语又止。后来苏武就说起了匈奴,说起了北海。司马迁问他,是不是只吃羊肉?冬天只能化冰雪水?
苏武说,还有兔子,有鹿。有一次夜里睡觉,觉得越睡越暖,天亮一看,帐篷里进来了几头鹿,头都偎在脚底下睡着了。一动,鹿就醒了,抬头看你,眼睛最好看,像女人的眼睛,当时眼泪就哗哗流。
刘彻说,你有女人了,我那两个妃子给了你,你一家都是忠臣,不能没有后,赶快生个儿子,我封他为万户侯,让你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做万户侯。对了,你见没见过李陵?
苏武低下了头,轻声说,见过。他来我帐篷住过一夜,我们喝了酒,喝醉了。他给我看他身上的伤疤,就是这一次的新伤,有二十六处,最长的比人手都长。
没人说话了,都低头喝酒。
刘彻梦醒了,大声叫吴福,吴福,吴福,你见到苏武了吗?你听说过苏武回来了吗?我命他住进了田蚡的府中,你知道吗?你见过他吗?苏武回来了,他回来了。
吴福悄声说,皇上,他没回来,你做梦了,你梦见苏武了,你真的梦见了他?
刘彻不吱声了。

第三十八章

公孙弘对杨敞说,初做御史大夫,一定要做点事儿才行,不然你这个官岂不就只是个摆设?
杨敞说,丞相看谁不顺眼,我就参他。
公孙弘笑一笑,说,我看两个人不大顺眼,你敢参他吗?一个是你的岳父司马迁,一个是廷尉张汤。
杨敞说,丞相,要我参司马迁,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大合适,那我就参张汤吧。
这会儿张汤做了许多大事,先是大汉朝新造白鹿皮币,用做大钱。大农令颜异不以为然,说了五个字“这么大个钱”,张汤就奏请拿他下狱,说他说了坏话。颜异说,我没说话。张汤说,你嘴上没说,心里说了。就处死了颜异,从此大汉朝就有了“腹诽之法”,嘴上没说,心里说了,也能定大罪。
刘彻很信任张汤,有的时候去奏事,谈得晚了,张汤连饭都忘了吃,皇上决断许多大事儿都听张汤的,这让公孙弘心里不舒服。他对杨敞说,你只要做一件事儿,这个御史大夫的官职,你就做定了。那就是,你得把张汤弄死。杨敞就琢磨,不知怎么才能治他重罪,杀掉张汤。
张汤手下有个廷尉史王温舒,他曾经做过御史,也做过广平都尉,杀过许多盗贼。他做河内太守杀盗贼时,趁着皇上要杀豪强,连杀上千家。按照大汉王朝的惯例,春天不能杀人。王温舒就跺脚说,要是冬天能多出一个月来,我的事儿就能办完了。张汤把王温舒调来,做自己手下,廷尉府就更威风了。还有一个杜周,也是张汤的手下。有这两人,廷尉府的威风无人可敌。
公孙弘对杨敞说,你做御史大夫,只能向皇上进谏。你要不说话,我就奏你,把你送进张汤府中,让你比他先死。
杨敞不知道怎么办,又不敢同司马迁商量,就同光禄勋徐自为计议,如何奏张汤一本。两人商量,先要奏王温舒。大汉要征一些豪强当兵,王温舒隐藏他的爪牙华成,又收了钱,匿藏十多个人不去当兵。这事被杨敞知道了,大喜,就向皇上奏上一本。
刘彻看了,就问司马迁,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迁说,我要修改《平准书》,一定写上豪强、酷吏之事。这个王温舒做河内太守,竟然杀得郡中千余人家流血十余里,大汉王朝就被这种人弄坏了。皇上要不杀了他,大汉岂不是没王法了吗?
刘彻说,好,拿他下狱。
被告知有人要来拿他,拿他的是廷尉府的人,王温舒苦笑,从来都是我拿别人,怎么要别人来拿我?你以为王温舒那么好拿吗?他就入内室,烧奏章,悬梁自尽。廷尉府拿下了王温舒两个弟弟家人,还有妻子一家,直接送去狱中。
晚上张汤来到狱中,带着杜周来看王温舒一家。他说,有人害温舒,他才自尽,他是为皇上而死的,是为大汉朝而死的。这不是冲着温舒一人,是冲着廷尉府来的,我要去见皇上,跪求皇上,要皇上亲自给温舒立碑,也要皇上下旨放你们出去。几十人跪下,哭着说张汤是救命恩人。
张汤连夜写了奏折,奏公孙弘、太尉、御史大夫杨敞朋比为奸,就连中书令司马迁也是一个小人。他说,皇上身边全都是小人,不把他们下狱,就会危害大汉,对大汉不利。
晚上吃饭时,张汤心情有些异样,抚摸着小儿子的头,问,你多大了?小儿子说,十七岁了。张汤说,我要你学本事,学了吗?小儿子说,我会做生意,还能做工。张汤笑了,好啊,好。他对老妻说,家里的人都能自己活,我就放心了。老妻知道他做事得罪了许多人,心里还是放不下家人,就说,你说许多回了,要告老,可你总也不告老。张汤说,朝廷这会儿需要我,皇上需要我,就只能干下去了。他突然说,小儿子也大了,十七了,为什么不给他提亲?老妻不敢说,要说城里官宦人家都不敢与张汤攀亲,他一定会难受,就说,没合适的。张汤说,什么没合适的?都是怕,不敢与我们结亲。不敢就不敢,有什么了不起?你把家人、仆人都叫来。就叫来了家人、婆子、丫头,张汤看丫头,一个个地看,看到最后一个,人长得俊,有点儿姿色,就问,多大了,订没订亲?丫头头越来越低。张汤说,我给你订一门亲,就做我小儿子的老婆,愿不愿意?今夜就成亲,明天一早,我派人给你家送聘礼。老妻觉得有点匆忙。张汤说,就这么办,要他两个来跪父母。张汤说,你要是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张汤就把平时说的话再说一遍:你们都记着,我活着,别靠我,我死了,都能好好活。张汤靠杀人过日子,你们靠做工过日子。
晚上,张汤的小儿子匆匆忙忙地搂着丫头,开始他的人之初。张汤对老妻说,我明天上朝,为王温舒说话,可能会一死,我死了,你们就能活下去。老妻哭了,你干哪一件事儿都不是为自己,怎么偏要你死?张汤说,死那么多人,总得有人担个罪名,那个人只能是我。我斗不过公孙弘,我要死了,皇上会放过一家人,你带他们悄悄走。不要住在长安,这儿仇人太多,从此改名换姓,自谋生路吧。
张汤递上奏折,要求皇上治公孙弘、杨敞之罪。
刘彻说,公孙弘有什么罪,你这么说他?还说我身边没有一个好人,我是不是也不是好人了?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说,你是不是杀人杀红了眼,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都杀光?都杀光了,是不是还得找人?你都要杀谁,杀公孙弘,杀司马迁,杀太尉,要不要把吴福也杀了?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喊,出去,你给我出去,去殿外跪着。刘彻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张汤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昏倒了,是他扶着张汤的头,要郎中为张汤治疗的。张汤这会儿还能跪三天三夜吗?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重复吗?旧景不再,旧情不在,一切都没了原来那情意了。刘彻有点儿愤怒,有点儿疲惫,也有点儿茫然。
司马迁站在一旁,心很矛盾,头一回没了主见,他恨张汤,张汤草菅人命,但他又欠张汤的情。张汤曾经放过了他,告他的人是杨敞。杨敞是他的女婿,女儿回去了,杨敞这官又做大了,做到了御史大夫,而且成了公孙弘的亲信,司马迁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彻问,你说,该怎么处置张汤?
公孙弘说,皇上要他去殿外跪着,就又是一段旧故事,杀,杀不得;打,打不得。
刘彻说,我问你该怎么办?
公孙弘正色说,有好几个郡的人造反生事,说张汤、王温舒滥杀无辜,皇上也该有个决断。
刘彻说,怎么决断?
公孙弘低下了头,说了一句,要他回府,闭门思过。
虎贲驱赶张汤。张汤叫:皇上呀,别不理我,我回府做什么?我早就不牵挂着那个家了,只牵挂着皇上。皇上,你就治我的罪吧,不然就放过王温舒一家。虎贲不听他的,把他扯着、拽着弄回家去。
这天晚上,公孙弘来了。张汤也忘了礼节,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公孙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来,就是想送你几句话。张汤还是不动。公孙弘说,其实也不是我的话,是司马迁写的,我替你好好的念一遍。他就大声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念完了他就笑,问张汤:你明白不明白?窦婴、田蚡都是聪明人。
公孙弘走了。
张汤对老妻说,我该死了,杀了那么多人,头一回知道还有一个人该杀,那就是我自己,我要杀了自己。老妻老泪纵横,说,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张汤说,你别傻了,我要自杀,一家人就能活下去了。我要是想活下去,一家人就只能给人家杀了。我听说了,司马迁写的《酷吏列传》有我,有我呀。
刘彻命令公孙弘夜里进宫,他心里不安,有话要跟公孙弘说。公孙弘来了。刘彻说,我觉得心里闷,想跟你说说话儿。像张汤这样,是不是该放过他?他做的事儿,都是为了大汉,没有一件是为他自己。
公孙弘笑一笑,说,皇上是不是记得刘丞相?
刘彻说,记得,当然记得。刘彻桌案旁就悬挂着一幅画,有山有水,有桥有亭,亭中坐着一个孤独的老人,那人就是刘屈氂。刘屈氂坐得很舒服,抬头望,望天,望世界。刘彻看着这幅画,安慰自己,能像刘屈氂这样,老了回到林泉田舍,这一辈子就太幸运了。这会儿想到了张汤,说到了张汤,不明白公孙弘为什么重提刘屈氂。
公孙弘说,刘丞相走时,抱着一大遗憾,就是此生为朝廷做了一件事,害死了太子和皇后。其实太子之死,是为了大汉;太子不死,弗陵王子就做不了太子,皇后不死,李夫人就不能管宫中大事。刘丞相是为大汉煞费苦心,为大汉背了罪名的。什么样的臣子是好臣子?为皇上背罪名,为大汉甘愿承受千秋骂名,这就是好臣子。吃点儿苦不算什么,肯为大汉、为皇上承担罪名,才是忠臣。
刘彻问,你说张汤的事儿怎么办?
公孙弘说,要是我猜得不错,张汤这会儿已经死了。
刘彻大惊,问:为什么?
公孙弘说,他和王温舒必死,庶民造反,最恨的是张汤、王温舒。皇上下诏,说他们的罪过,天下庶民就服了。我要张汤自尽,就是要保住他全家。
刘彻不语,低下了头。
刘彻独自想着心事,没人能像他这样,想着大汉,想着国事、家事,然后把他自己也想成了国家。他要司马迁来,跟他闲话,问司马迁,你要改《平准书》,还要改什么?
司马迁说,酷吏所为,害人无数,这是皇上的过失,我要在《平准书》上写上这一段事。
刘彻问,依你说,该怎么处置张汤?
司马迁说,张汤死,而民不思!
刘彻生气了,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恨张汤?司马迁,张汤可是救过你。
司马迁说,张汤救过司马迁,可他也亲手阉割了我。
刘彻看着他,问,你这么想?
司马迁说,对。
刘彻沉思,有多少人像司马迁这样,跟张汤有不解的仇恨呢?也许公孙弘说得对,张汤只能一死,张汤要死了,民怨也就没了。刘彻还真就想到了司马迁的那几句话,说:这不是让你给说对了,不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了吗?
司马迁不语,他不想再说这个。张汤这个酷吏,死就死吧。他决心重新修改《平准书》,就写酷吏给大汉的伤害,写张汤、王温舒、杜周是如何杀人的。
刘彻想跟司马迁说,说他的渴望,说对苏武的思念,说父皇是如何抚摸着苍鹰郅都的后背,说张汤不能死,但他说不出。这情景以前仿佛有过,想起来了,是面对太子戾时,他与太子戾有了隔阂,无法交谈,心中有万千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滋味真是难受。一眨眼生成了愤恨,恨司马迁,难道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懂得领悟一点儿帝王权术吗?就不明白如果张汤死了,他会很伤心,很难过?司马迁是文人,文人的最大毛病就是想事时,总从书本想起,不愿奉承人,不会讨好,也许司马迁做他的中书令,是最不合适的。刘彻有点恨司马迁,要是能杀了他,那倒是心里最愿意的,只是怎么杀他呢?刘彻问,你的《武帝本纪》写完了没有?
司马迁说,快写完了。他想着刘彻,又想着公孙弘。公孙弘也惦念着他,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要他自己呈上去,把这一篇《武帝本纪》拿给皇上看,他的命运会在那一时刻有个结果,也可能会一死。司马迁这会儿不怕死了,《太史公记》会印出来,他跟朱乙有过一个约定,要是他想见朱乙,就在中书令府内放起一只风筝,那是一只鸟。他修改过了《平准书》,把这只鸟放起来,朱乙就会来,拿走新的《平准书》。
司马迁对自己说,窦婴死了,灌夫死了,田蚡死了,郭解也死了,刘屈氂走了,再死了张汤,走了东方朔,司马迁也该死了。当他说到死时很镇定,也有点儿兴奋。突然省悟到,自西周以来,有许多史官因为秉笔直书,直接书写历史,就给杀掉了。自己的命运,很可能就只是给人杀掉。他笑一笑,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最后给刘彻杀掉。只是怎么样才能给刘彻杀掉呢?这个大汉王朝,除了东方朔,可能也就只有他最熟悉刘彻的脾气禀性了,他要激怒刘彻,要他杀掉自己。
刘彻说,拿《武帝本纪》来给我看。
司马迁说,好,我会亲手把它拿给皇上的。
刘彻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苏武回来了,那个梦很长,竟然又像是有张骞,有刘屈氂。苏武回来了,我就会松一口气,我谁也不惦记,谁也不挂念,就只想苏武。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司马迁不回答,刘彻近来越来越多地对他讲自己的心事,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刘彻的孤独。刘彻想苏武,想刘屈氂。司马迁曾经看见他近来越来越多地盯着那张刘屈氂的画沉思,他不大去宫墙角那儿看茂陵了。他是怕自己老了,生出更多的忧愁与伤感,不敢看茂陵,怕看茂陵,茂陵只能引起生的眷恋与死的恐惧。
刘彻跟司马迁说起刘屈氂,还笑,你说,那个地方要是出了一个丞相,是不是会很荣耀?那里的人会不会你传我我传你,都上那个亭子去坐一会儿?我真想去看看,看看刘屈氂的家,看看他家乡那条河,看看那个亭子。刘彻告诉司马迁,他要让栾大跟游水发根带上最贵重的礼品,去蓬莱寻找神仙,这一次要更郑重,他们要带着他给神仙的书信,乘坐几只大船去找蓬莱仙岛。他说,一定要找到神仙,不然就来不及了。他看到刘彻眼中闪着光亮,那是希望,是渴求。他说,神仙会度我,让我成仙,那样,我就不用再这么苦了。
杨敞回家,有些兴奋,跟家人在一起,讲他上奏折参张汤之事。他说,为民除害,伸张正义,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儿。皇上今天让张汤去殿外跪着,差一点儿拿下他,虽然让他回家待罪,但没说饶过他。我要再上一折,奏他滥杀无辜,制造冤狱,百官都会佩服我。
司马迁的女儿笑一笑,问他,你自己可没这个胆,你说,是谁要你写奏折的?
杨敞说,你小看我了,除了跟你司马氏一家纠缠不清,还有什么事儿能让我这么受气?我上奏折,朝臣都用那种眼光看我,明白吗?这叫惧怕。我是御史大夫,想要参谁就参谁,谁不怕我?
司马迁女儿说,杨敞,要我猜得不错,这一次你是上了公孙弘的当了。
杨敞嘴硬,你怎么知道?
司马迁女儿说,公孙弘觉得张汤这个廷尉比丞相还有权,就决心弄掉他,他不会亲自出手,只能用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用了你,我父亲就不会说话,不会护着张汤,他就成了。只不过,你也种下了祸根,张汤一死,他早晚会弄死你。弄死你的理由,就是你害了张汤,害得皇上没有了鹰犬。你还能做两年好官儿,好好得意去吧,过了这两年,你的命就没了。
杨敞大吃一惊,问:我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才好啊,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啊?
司马迁女儿说,你有一计,再用一点儿心,就明白该怎么做了。杨敞细想想,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做,只能再向妻子拜揖,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可不想让公孙弘给害死。
司马迁女儿说,你只能破釜沉舟,继续做下去,不管张汤死不死,再告王温舒、杜周,就说是他们害了大汉,盯住他们,不死不休,从此你就做一个真正的御史大夫,这样就不会被公孙弘摆布了。
杨敞要哭了,说,我没那么想过呀,我不想去告杜周,就是告张汤,也是别人给我的胆子,我怎么敢告张汤呢?我不敢告他,是公孙弘让我告的,我撤回奏折,行不行?
司马迁女儿笑,往前走可能有出路,你要回头,就得一死,你不怕死吗?
杨敞流泪,做官有什么好处?走一走就进了死路,我不想做官了,我不做官了,不行吗?
司马迁女儿说,依我看,张汤必死,你还有机会。张汤要死,杜周就会给补成廷尉,你下一个就要告他。
刘彻睡着了,梦见张汤来了,向他告别。张汤说,皇上保重,没我了,以后你怎么捉拿兔子呢?刘彻一醒,浑身直起寒栗,想起他曾经派张汤跟司马迁赶去田蚡府中,那一次他要救田蚡。他说,快去叫司马迁来。司马迁来了。刘彻说,去看张汤,看他,什么也别说。顺手从衣带上解下两枚玉珮,什么也别说,就说我送他这玉珮。快去,快去。
张汤说,要天下大治,就一定得做两件事儿,一是经济繁荣;二是裁抑豪强。前一件事儿是好事,人人会做。后一件事儿是作恶,谁做起来都难。张汤活着,就是作恶的。从老鼠嘴边夺肉,张汤就是大汉王朝的猫,专门干从老鼠嘴边夺肉的勾当,老鼠不舍肉,张汤就杀老鼠。他也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不是都是老鼠,也许还有貂鼠、松鼠、花鼠什么的,谁知道呢?只要长得像老鼠,就该杀。张汤为皇上从老鼠嘴边夺回了许多肉,大汉王朝就更有钱了,廷尉府是敛钱的,张汤是捕鼠的。这会儿他要死了,最惦念的就是皇上怎么想他,怎么看他。他说,我是为皇上做的,我是为皇上做的。念叨着这个,浑浊的泪就从眼角滚下来。
张汤的小儿子正与那个小丫头亲热,说,我能养活你,我心眼儿好,爹杀人,我不杀人。我能干活,你跟着我,能过好日子。他用最古老的方法取悦女人。小丫头说,你家是大人物,怎么能看得上我?小儿子说,爹是大人物,我不是,我甚至都不是个人物。两个人亲热起来,小儿子努力把自己的种子种进去,他觉得这会儿他是男人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张汤决定用刀子杀了自己,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他想明白了,一定要亲自尝一尝被砍头的滋味。可是他没法儿自己砍了自己的头,他就两把剑斜着交叉起来,向上交叉成一个刀口,他站在桌上,看着这剑,要向前一扑,脖颈落在剑上,就会把自己切死,这法儿还从来没人用过。张汤对自己说:你杀了那么多人,这会儿杀自己,总得也尝尝被杀头的滋味。他站在桌上,屏住呼吸,说,张汤不死,大汉就有人睡不着觉;张汤一死,作恶多端的人就更多了。
司马迁很着急,好像从前有过这种心情,他派人去通知张汤,去田蚡府上看田蚡。那一次匆匆忙忙,这会儿他是和吴福坐车去看张汤的,从前的同伴,如今成了被探望的人,张汤也会像田蚡一样自尽吗?心中隐隐不安,觉得又会看到一个死张汤。他看着吴福,吴福看着他,两个人无话可说,都知道不该说什么了,只去看一个结果。
一路上吴福两手各握着一块玉珮,这是皇上佩戴在身上的,一块是龙,一块是凤。皇上把龙凤玉珮送给张汤,是有深意的。张汤见了这龙凤玉珮,一定不会死,他能挺住。
很奇怪的是,司马迁这会儿根本就没想到杨敞,按说杨敞参奏张汤,张汤不倒,杨敞就会获罪,或许一家人都会被处死。司马迁只想着张汤,想着他在牢中,见到李陵母亲一家人受辱,在牢中与张汤的对话,心里忐忑不安。真不知道再见了张汤,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没了勇气,面对着皇上,他能说出“张汤死,而民不思”这句话;见了张汤,他能忍心就直说这么一句吗?他说不出,他甚至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派他跟吴福去见张汤。
张汤觉得还有一件事儿没做,他有点儿惦念:《太史公记》中至今没有写他,那一篇《酷吏列传》,他也根本就没有看到。大汉王朝的太平盛世怎么能没有张汤呢?司马迁怎么不把《酷吏列传》和《武帝本纪》拿出来呢?有人说,司马迁还会修改《平准书》,会不会写张汤呢?他下了桌,拿来几张绢帛,一张张地写,每一张书写人面般的大字“酷吏”、“酷吏”。一直写了许多张,才放下笔,说,酷吏一死,天下太平了。张汤觉得,越是太平盛世,酷吏就越多,也就越重要。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做酷吏,只能遗臭万年,可大汉朝没有酷吏行吗?张汤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又从桌上爬下来,一定要给皇上写一封信,写下他对廷尉的后任安排。他说,廷尉是一个苦差事,得坏蛋干才可。皇上不能用心慈面软之人,要用这种人,一定会误事儿。请皇上任用杜周做廷尉,可以做好这个差事。又说,张汤侍候皇上这么多年,家中别无长物,子女也没什么才能,不要让他们做官了,要他们自谋生路去,从此也能好好活着。张汤写完了这奏章,就把它放在桌上,就又桌上站着,准备一跃而死。
吴福说,司马大人,你看我是不是老了?最近我总做梦,梦见自己在茂陵,跟王太后聊天。太后总是认错人,管我叫吴心。我说,太后,我不是吴心,我是吴福。太后记不住,还是叫我吴心。她说,你就是吴心嘛,怎么能叫吴福呢?吴福可不好,吴心就好了,做下人,你就得无心,无心就什么都能做好,有心你就什么都做不好。司马大人,你说,我是不是会死呀?我想跟皇上说,要是我死了,就求他把我葬在茂陵,陪皇太后说说话儿,应个差事儿什么的,那也不错啊。司马大人,你说,张汤大人会死吗?
司马迁心神不安,说不清张汤会不会死,但他心中隐隐约约地想到,从窦婴到田蚡,再到张汤,这就像一条线,人顺着这条线走下来,生生死死就有定数。张汤要是死了,他的家人就可能活了。司马迁也有点儿吃惊,惊讶的是他很冷漠,也很镇定,不论是谁的死,都不能让他再心跳了,就算是他自己要死,也会很镇定,很疲惫。他说,去看看他吧,他要是没死,就把玉珮给他。
张汤向前看,能看见建章宫,站在建章宫后能看到茂陵。皇上站在那里看茂陵,就让张汤这会儿有了跟刘彻一样的心思,眺望着自己的一生,想着生命的终结。张汤说,酷吏,酷吏啊,他向下一跳!脖子给剑切住了,切断了脖颈边的脉管,血就喷涌而出。张汤的头向下点着,颤着,挺脖筋挣扎,但抬不起头,血很快就流尽了,两只手也抬不起来了,不是脖筋支撑着头,是颈椎支撑着,血要流光了。疼痛弥漫至全身,杀了那么多人,就该这么死啊。
司马迁和吴福敲开了门,张汤家人都出来了,只有小儿子和那个小丫头夜里贪欢太疲惫了,还在昏睡。司马迁说,皇上有命,要见廷尉,快带我们去见他。
老妻说,他可能死了。
吴福生气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快带我们去。
一向百依百顺的老妻突然来了倔劲儿,你算个什么?别跟我大声喊,谁也别去打扰他,你们平时折腾得还不够吗?他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司马迁说,皇上把自己的龙凤玉珮摘下来,送给廷尉大人,你就让我们见他一见吧?
老妻说,见吧,见吧。就领着他们向后走,走到了正屋堂前,突然站住了,两手捂着脸,哭了,说:他死了,他死了,你们去吧。
吴福紧走几步,推开了门。看到了张汤,张汤死得很奇特,他用两柄剑弄成剪状,把自己生生给切死了。
司马迁的心轰一下化了,心没了,浑身发软。想着张汤就这么死了,心里那憎恶、仇恨都没了,一时就只剩下了歉疚。他欠张汤的吗?他怎么不能再愤怒地说一声“张汤死,而民不思”呢?他说不出来,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吴福呆住了,慢慢地走上去,嘴里念叨着,死了,死了,就这么死了,又死了一个,咋这么想不开呢?人呢咋也得活着,要是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吴福面对着张汤,说,廷尉大人,皇上想着你,念着你呢。夜里睡不好,让我来看你,给你两块玉。这两块玉,一块是龙,一块是凤,人家说是龙凤呈祥,吉祥平安,你咋就那么想不开,也不说一声道一声,就走了呢?吴福就把那两块玉轻轻地放在张汤的身上,说,你要我怎么对皇上说呢?你让我说什么呢?吴福哭了,哭得很伤心。
门大开着,张汤的老妻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家人。看看眼前的情景,没说话,一个个回身走了。再回来就全身是孝服,头扎孝带,没人说话。大儿子说,娘啊,要不要叫一声小弟弟?老妻说,叫什么叫,让他睡吧,他今个儿不是新婚吗?那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儿。
家人就忙碌着,看也不看吴福和司马迁,所有的人都忙碌着,把正屋的东西都抬出去,一些破旧的家具还有桌案都抬到外面,棺柩抬进来,把张汤放进棺柩里,穿好衣服。张汤的脸都瘪了,没有血色的脸,看上去很瘆人。家人把他放进棺内,又开始布置灵堂。老妻把那两块玉随手扔在一边,没有张汤对皇上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敬重,忘了还有两个人站在一旁看着。灵堂布置好了,老妻站在那里轻声说,你就这么走了,还真就像你自己说的,是不得好死,你说得对,说得对啊,不得好死啊你。
司马迁和吴福觉得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该走,回去向皇上禀报,也许该对张汤家人说几句话,安慰他们。没人理他们,自己都觉得在张汤的府内是多余的,是无用的人。吴福说,走吧,走吧,回去禀报皇上,廷尉大人没了,我们走吧。

第三十九章

刘彻没说话,盯着刘屈氂的那张画看,全神贯注。
吴福很小心地呈上张汤的奏折。
刘彻说,念。
吴福就念,念得很用心,又有情感,一边念一边流泪。
刘彻不动声色,为什么人们都用一个方法来跟他较劲呢?窦婴自尽了,一死保住了窦氏全家。田蚡也一死,又保住了田蚡一族。难道他们都这么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吗?难道皇上就不会治他全家的罪?现在张汤也死了,自尽而死。他生气,恨,生气的是这些人都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方式。他想错了,以为人都怕死,其实没人怕死,一到生死关头,就没人肯跟他熬下去了,都选择了死亡,死亡就是解脱。
刘彻很生气,恨这些人,连刘屈氂在内,要么就是离开他,要么就是背叛他。他突然大吼:好了,别说了,我用谁做廷尉,他管得着吗?他让我用杜周,我就用杜周吗?还有你。刘彻指着司马迁,这下好了吧,你不是恨张汤吗?张汤死了,你也不用恨他了,天下的事儿就太平了。你用不用上张汤的坟墓上对他说几句,你就告诉他“张汤死,而民不思!”你跟他说呀,对他的家人说,对大汉朝的百官说。有人说,皇上心狠,我看你心更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看张汤?就是让你去看看酷吏活成什么样儿,他一家没什么好日子。我一给他钱财,张汤就送人,送的都是他那些手下的穷官、穷人,你能比得上他这个酷吏吗?大汉朝要都是他这种酷吏,天下会不会太平些?你说张汤杀人,杀了多少好人,杀了多少坏蛋,你能说得清吗?
司马迁觉得自己心里也有气,低着头,感到不平,他说,皇上因为张汤死了,就要迁怒于人,可惜我还是会写上“张汤死,而民不思!”除非皇上把我杀了,不然我就这么写。
刘彻说,好啊,写吧,写吧。不管你写什么,你把《武帝本纪》拿来我看,我就把你的《武帝本纪》存在宫内,不管你是生前、死后,我就要存它一篇,你不许给我改动一字,我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儿。
司马迁回到家中,没想到女儿一家会来。女儿有点儿忧虑,眉宇间略带愁容。她淡淡地笑着,笑中有悲伤。
杨敞要跟司马迁饮酒,很得意,他说,岳父,我才明白人怎么才算是有骨气,怎么才叫不怕死。人要扬眉吐气,就行了,谁都怕你,你不怕别人。你看,我把张汤给拿下了,这会儿朝臣看我,那眼光……
杨敞说得很得意,司马迁和女儿斜眼看他,他们看不起他。杨敞赔笑说,皇上听了张汤的,用杜周做廷尉。杜周比张汤更坏,你说得对。他对司马迁的女儿说,我要拿下杜周,让他服罪,这是我要做的另一件大事儿。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女儿什么时候对官场倾轧有兴趣了?她怎么能成杨敞的帮凶了呢?他就对女儿说,你跟我来。
女儿笑一笑,就跟着他走出来了。女儿长得很美,有点像刘陵,与刘陵又不大一样。
司马迁问,你想干什么?
女儿说,他想当官,就让他当好了。这么干下去,像他这种人能做丞相,你信不信?
司马迁乐了,心情一下子好了,想起女儿小时总弄恶作剧,弄了一只小龟,把它粘在司马迁的桌上,龟头朝西。司马迁一见就笑了,女儿这是在骂他,他的名字就是一个向西走的大龟。他问女儿,这是什么?女儿说,这就是你,就是司马迁,是一只往西边爬的大龟。也许这就是他一生的命运,“遷”这个字就是他一生命运的谶言,他的一生就是渐渐西行,一步步爬向死亡的大龟。
女儿说,我想了好久,是我们错了。为什么只等着人来杀我们,人的一生不能等待,向前走就多了许多机会。要进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皇上也要杀人,就先帮他杀别人好了。
司马迁注视着女儿,觉得有点陌生。他能体会到,人在焦虑不安中能改变心性,但想不到女儿会变。看着女儿,他竟无话可说。
女儿说,从今天起,你别管我,我活着只为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把《太史公记》这部书印出来。
司马迁一个人站在院里,像刘彻一样眺望茂陵,在这儿可以看清茂陵。这会儿他能体味到刘彻的心意了。真是难以言说,苦涩、沉重,不知滋味。屋里女儿跟杨敞说笑着,女儿跟杨敞的心更远了,家反而和谐一些了。女儿跟他的心更近,他与女儿的人却变得疏远了。他能体会到刘彻的心思了,只剩下了孤独、衰老。
这天晚上,司马迁去宫中当值,跟吴福对坐,这情形就像好久前他跟东方朔坐在一起一样。东方朔走了,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阴影,看着皇上瞅那张刘屈氂的画,司马迁就想到了东方朔。蓬莱海边有一个矮个子老人,给一群孩子讲神仙,讲皇帝。在东方朔的故事里,皇帝跟神仙一样既好笑又愚蠢。海滩是白净的,在太阳下与海相连,跟海一样闪金烁银。司马迁笑了。
吴福问,笑什么?
司马迁说,想到了东方朔。
吴福说,好啊,他可是活得好。太子想他,皇上想他,你想他,我也想他。人能活到这个份儿上,可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我从小就过苦日子,没见过神仙,也没听说过神仙,要是死后能见到神仙就好了。
吴福就说起了他去小乐子家,他说,那回害死了小乐子,皇上恩准了,我去了他家。我一路上就想,怎么跟他家人说小乐子的死因,想了好多好多的话,到了那儿就愣了,县官州官都来了,拥着我到他家去。我告诉他们要办什么,马上就都办了。甚至把当地最大的一家院子给买下了,人马上搬走,小乐子一家人就住进去,也有人侍候了,把小乐子埋在坟地里,种了树,立了碑。我要在碑上刻字,刻“孝子吴乐之墓”,后面想刻上我的名字、他爹的名字,可他爹死活不干,说,都是你的儿了,我跟你抢啥呢?要是没你,小乐子咋有这么大的出息?死活也只能让我一个人刻上名字。司马大人,你说,我是不是真有儿子啦?
看着吴福的脸,满脸绽开着笑容,笑得快活,笑得舒心。司马迁真的就没话儿说了。他说,吴福,你的命好,有小乐子帮你。
吴福悄声说,是我告诉郭解走的,我佩服他这个人儿。其实皇上心里也明白,他是饶过了我。
从未想到,像吴福这样的人会喜欢郭解,会为郭解而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吴福说,他这一生最钦佩的人就是郭解。很难弄明白吴福为什么那么钦佩郭解,说起郭解来,满脸都是幸福神色:我见过郭解,那是在茂陵。他见了我,对我笑。我说,我不是个正常人。郭解笑,说,你比正常人还正常。我告诉他,我是宫中的人。他说,能不能和我坐下喝杯酒?他给我斟酒,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像我这种人,不死不活的,不男不女的,谁看得上?郭解请我喝酒,他还为我唱了一首歌,那首歌叫《陟岵》。他叫我跟他一块唱,我说我唱不好。他说,你唱得好,我们一起唱,肯定唱得好。他就弹着酒杯,我们两个人一起唱,唱得真快活啊。他是世上最拿我当人的,我佩服他。
过去的日子像流水,从吴福的嘴里一点一点儿的流淌出来。他喜欢郭解,有了郭解,生命就更有意义了,他愿意把宫中的一切都告诉郭解。郭解就更胸有成竹,不必匆忙。吴福满脸幸福,悄声说,他是真汉子,就是死了,也有那么多人愿意跟他。我愿意跟他死。我也想跟他走,可我怕,怕我一死,玷污了他的名声。吴福说着说着,有点儿不大对劲了,半边脸有点儿歪斜,一边的肌肉变得僵硬,身子渐渐地就要倒下去。
司马迁叫:吴事,吴事,快来呀,他不行了。
吴事就跑过来,拽吴福,尖声叫:干爹,干爹,快起来,你别闹了,你别闹了,行不行?别吓坏了我,你快起来呀。
吴福斜着眼,有一眼能动,那眼里满是哀求,瞅着司马迁。
吴事从身后抱住了吴福,说,司马大人,快想个办法呀,快去喊郎中啊。
司马迁就去叫郎中。
郎中来看吴福,说,快把他扶上床榻。
吴福瞪着眼,直瞅司马迁。
司马迁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告诉皇上。可我不敢去,皇上这会儿正在李夫人宫里。可他不愿意听这事儿,你能坚持,坚持到天亮,皇上就会来看你了。
这是夜深,离天亮还早着呢。
刘彻这会儿正躺着,跟李夫人说闲话。他说,近来觉越来越少,总是睡不着。李夫人说她也睡不着,也总做梦。刘彻说,是啊,想的事儿多了,就做梦,就睡不着。
李夫人满面是笑,说,皇上,是不是要给我一点儿惊喜?
刘彻问,什么惊喜?
李夫人说,皇上能封我做个什么,封我做皇后,好不好?
刘彻看着她,看她这样子,真像李广利,就想起来李广利长得也很瘦小,他怎么能当将军呢?还要他带十几万兵马,真是可笑。刘彻笑着说,你就那么愿意做皇后?
李夫人说得很明白,不是我喜欢,是你宫中没有一个主事儿的女人,这对大汉可没什么好处。我要是做了皇后,宫中的事儿,就有安排了,我可以帮你管管后宫的人。你想想看,乘坐羊车出巡的主意,还是我出的呢,皇上是不是很快乐?
刘彻笑了,说,我是很快乐。刘彻心里更加反感了,乘坐羊车出巡,这是别人的主意。每逢他坐上羊车,总想着这件事儿不是他自己要做的,是别人强求他这么做的。为什么要强求他呢?他是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什么羊车巡幸,什么上天的旨意?上天公正,就不会让他吃这么多苦,不会让他这么不如意,就会早早让他得道成仙。李夫人不说,他也要废弃羊车,李夫人这么一说,他更是决定,从此不再乘坐羊车。刘彻还是笑着问,你能做皇后吗?为什么你要做皇后?
李夫人说,母以子贵嘛。
刘彻说,好,我就封你,现在就封你。
李夫人喜出望外,但又有点儿犹豫,册封皇后是一件大事,不是说封就封的,要刻制皇后印玺,要举行册封大典。这会儿怎么封?但一想,也许皇上是先封她,再颁诏。就跪下,说,那就听皇上封我。
刘彻拿起李夫人的鞋子来,说,你的脚这么小,走路是不是站不稳啊?我就封你为钩弋夫人好啦。
刘彻哈哈大笑。
李夫人羞得脸通红,又一阵阵白,她想哭,又咬住了银牙,惨淡地一笑,说,谢皇上封。
刘彻也有点儿不忍,就说,你可以管后宫,后宫的事儿就归你管了。
刘彻站在门口,发现有点儿异常,今天来宫门外迎接他的人,不是吴福,而是吴事。他就问,吴福怎么啦,怎么没来,病了?
吴事跪下说,皇上啊,干爹他,他快不行了。
刘彻问,怎么回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昨晚发病?昨晚发病就该先告诉我,郎中怎么说,要紧不要紧?
吴事直抹眼泪,干爹不行了,一半身子不能动,眼巴巴地等着皇上呢。
刘彻说,走啊,去看看,还愣着干什么?
皇宫的清晨很清静,只有几个人在广场上走动,那是要当值去的虎贲。他们打开宫门,朝臣们就会进来,一天的公事就开始了。刘彻急慌慌地走,心慌,吴福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能活下来?
他来到吴福榻前,大声喊:吴福,吴福,你怎么了,能不能站起来?
吴福睁着眼,这眼睛一直睁着,从夜里睁到天亮,这一只眼能看清皇上。吴福的嘴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吧嗒吧嗒嘴,一只眼里就流出泪来。
刘彻心如刀绞,大声喊:郎中,郎中在哪儿?
郎中早就来了,站一旁等待着,悄声说,他不行了。
刘彻大吼:你才不行了呢,你给我救活他。救不活他,你跟他一起去死!
郎中说,吴福太累了,积劳成疾,他一夜只睡三四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不行了,油尽灯干了。
刘彻说:吴福,你怎么搞的?吴福,你起来,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还要一块儿去蓬莱,要你跟我一块去成仙吗?我们一起去做仙童,好不好?我也不是皇上,你也不是吴福,到那时,咱们就都无忧无虑了。刘彻轻轻地拍打着吴福的面颊,想要拍醒他,但吴福只是瞪眼儿看他,说不出话。
刘彻回过头来,走到一边去。朝臣都来了,公孙弘和太尉,大将军霍光、大农令桑弘羊、御史大夫杨敞、中书令司马迁都站在面前。
公孙弘说,太尉和御史大夫去告诉百官,今天早朝就罢了吧。
屋内只剩下了司马迁和公孙弘。公孙弘说,皇上,吴福不行了,谁都难过。皇上还是要保重身体,吴福只是一个奴才,不那么要紧。
刘彻大吼:胡说,你才不那么要紧呢!谁不是奴才,哪一个不是奴才?奴才还有好奴才和坏奴才。大汉朝有的是奴才,可吴福只有一个。
公孙弘看看司马迁,想要司马迁帮他说几句话。司马迁没出声,想着跟吴福的闲聊。吴福在发病前那一刻,十分幸福,十分快乐,回顾与郭解的交往。那神态就闪在眼前,要他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想说。
刘彻说,一定要治好吴福。
公孙弘说,皇上一定要吴福好起来,为什么不去求栾大、游水发根,要他们来为吴福治病呢?
刘彻说,好啊,好,就叫他们来。
司马迁刚要去叫人,刘彻又叫住了他,叹息地说:算了,算了,别去叫他们了。他们又要说吴福没有仙缘,救不活,叫他们来也没用。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刘彻这时很清醒。他不肯叫栾大、游水发根来,不想把吴福的弥留时刻弄成一场玩笑。皇上心里一定也怀疑栾大的方术吧?
刘彻要公孙弘去命人为吴福准备后事,他就坐在床榻前,看着吴福。吴福的一只眼睛有灵光,眼里的光彩渐渐暗淡了。刘彻抓住吴福的一只手,这手指又短又粗。这只手扶过他,背过他,他也抓过这只手。这手不再湿润,不再是热的。刘彻说,你该好好的活着,没几个老人儿了,都走了。他哽咽着,转身走出去,来到外面宫墙,双手放在宫墙上,遥望着远处的茂陵。冬日的茂陵满目凄凉,那条大道竟然没有一个人、一辆车。刘彻双手放在宫墙上,突然哭起来,号啕恸哭。
吴福死了。
这天晚上刘彻没去后宫,坐在书房里,不看书,呆呆地坐着。他的桌案上放了一篇《平准书》,还有一个烧残了的金屋檐。《平准书》使他成为历史,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成为了历史。金屋檐扯着他走,让他回到过去,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童年。他的命运也许从要用一个金屋子藏起阿娇开始,就注定是一个美好的神话,是一个好听但不现实的神话,他的一生都活在神话中。他创造了两个神话,一个是战胜了匈奴,一个是缔造了太平盛世的大汉王朝。这两件事儿都非人力所及,都是神话般的成果。如今大汉王朝有点困窘了,仓库里也没那么多钱了。自从造出白鹿皮币,铜钱就变贱了,日子就不那么富足了,大汉的太平盛世就要过去了。眼瞅着两个神话要破灭了,这会儿他身边的人也快死尽了,连吴福也死了。
身后站一个人,他问,谁?原来是吴事。刘彻说,你站这儿干什么?
吴事又流泪,干爹早就告诉我,万一他有爬不动、走不动那一天,就让我来服侍皇上。他还给了我一堆竹简。
刘彻说,拿竹简来,我看看。一大堆竹简都说刘彻的起居、嗜好、吃东西、穿衣服,甚至包括幸女人,都写得详详细细。刘彻心又一酸,落泪了。
吴事哭着说,干爹告诉我,他要死了,我就改名。但我想,我不能改名。
刘彻问,他要你改什么名?
吴事更哭,说,干爹要我叫吴福。我不是吴福,我是吴福的儿子吴事。
刘彻哽咽着说,好啊,你就不叫吴福,就叫吴事,叫吴事好。刘彻心头一闪念,他做了几十年皇帝,身边的人先是吴心,后是吴福,这回是个吴事。无心不大好,无福更不好,无事才好啊。人生一世,小到一家,大到一国,最难得的,不就是无事吗?太太平平,平平安安,那就最好。刘彻这时突然省悟了,母亲王太后一个劲地叫他遵循黄老之术,着迷于黄老之术的心意。黄老之术的精髓就是平淡、无事,无事才有福。他听了董仲舒的话,不再遵循黄老之术了,天下从此会不会再也没有了宁静?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会争竞得愈来愈紧张呢?
公孙弘对司马迁说,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如果这三天内,他不把《武帝本纪》呈上,就只能把杨敞送与刘屈氂的那一卷递上去。
司马迁笑了,笑得很轻松,说,丞相,你也不想背一个骂名吧?有人说《太史公记》是被丞相送上去毁掉的,你可不愿意啊。是不是还是我送上去被毁掉更好?
公孙弘说,好啊,好啊。
司马迁决定,等吴福的葬礼一过,就递上《武帝本纪》。他晚上把《武帝本纪》和修改过的《平准书》,还有《酷吏列传》交给了朱乙,也给了杨恽一份。他对朱乙说,我不再改了,就这样啦。
朱乙说,司马大人,保重啊。
司马迁说,你答应给我的毒呢?
朱乙把竹简放在地上,双腿跪下,手捧着那只小小的玉石瓶。
司马迁笑着问,你不会又弄一些麻沸散吧?害得我上次死不成。
朱乙流泪,大人没死,是天意。这一回可是毒药,大人小心。
司马迁送朱乙走了,心里很平静,有几件事儿一直咬他心思。其中有一件就是张汤之死,他在《平准书》上改写“张汤死,而民不思!”后来他又打开《平准书》,想改掉这一句,他不想写张汤,但没有这一句,张汤的死也就没分量。想着张汤死时,在绢帛上写了那么多“酷吏”,一定心里很难过,也许他一生不愿做酷吏,却不得不做酷吏。他没法儿修改,只好把《平准书》收起来。他对自己说:史书不是我写的,是历史写的。史书不是司马迁写的,是你张汤自己写的。这样说过了两句,就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宫里刚葬过吴福,把吴福的灵柩送到茂陵山下,让忠心的吴福去服侍王太后。这会儿又有一件大事儿在忙,那就是栾大、游水发根带着大量人马,要去蓬莱求仙了。这一次是大举动,准备了许多礼物、珠宝,足足装了上百车。
栾大说,这次神仙一定能来迎接皇上。
刘彻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呢?
栾大说,凡是神仙做事,大都是看人在阳世间做事,是不是功德完满。皇上这会儿真的是功德完满,神仙一定会度皇上成仙。我们去蓬莱,把人间的奇异珠宝献给神仙。神仙不会在意这些珠宝,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但皇上的诚心感动上天,更能感动神仙,那时皇上就可以和神仙同游,与天地同寿了。
刘彻说,好啊,好啊,你们就去吧。只是别让我盼得太久,像秦始皇,到最后盼了个一场空。
栾大说,哪会呢?皇上可绝不像秦始皇,皇上是圣德君王。秦始皇是暴君,暴君想成仙,那可太难了。皇上要成仙,神仙人人愿意,个个喜欢,争着来度皇上还来不及,哪会让皇上失望呢?
这一天是吉日,栾大和游水发根辞别刘彻,去东海蓬莱求神仙去了。刘彻站在宫门前眺望他们,看到栾大回身和游水发根说了一句话,两个人好像都笑,笑得有点儿得意,就回头问司马迁,你说,他们两个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呢?
司马迁可不想答实话,如果他站在栾大和游水发根身后,肯定能听清这句话。两个人一定说:这个傻瓜、蠢货。司马迁不想说,刘彻盯着他,眼光很特别。他觉得刘彻越老,对别人的猜忌心也越大。自己知道许多事儿,刘彻不喜欢别人知道得太多,越来越多地对司马迁有些猜忌了。他时常猜想,司马迁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不笑,为什么多说话,为什么不说话?这猜忌越来越多,而且总得由他自己给出一个答案来。
刘彻等着司马迁说话。
司马迁说,他们大概是说,这次一定会遇上神仙吧?这句话不光刘彻不信,就是司马迁自己也不相信。
司马迁一早就起来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编织一条五彩丝线,他用五种颜色各二十根丝线织成了一条彩绳,再做一条同样的彩绳,把这两根绳拧在一起,就编成了一条同老妻编织的一模一样的丝线。他像老人一般念叨着:你看看我,编得一点儿不差吧?跟你编的一样。不对,不对,我编的没有你编的那么密,那么匀,你看你的,五种色彩那么鲜明。我的就不一样了。不过也没什么,这一本《武帝本纪》是给皇上的,我送给他,他就会处死我,《武帝本纪》也会给烧了。家中的这一部书,也会给他烧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刚抄写的《武帝本纪》重新编起来,这回用的是回环扣,竹简之间的缝隙大了些,这一卷用的是他专门留下来的田蚡送的那些好竹简。他像要上战场,对自己说,好啦,要上路了。本来想出门时对老仆说一声,但想一想没说。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皇上真杀了他,把尸体扔到上林苑去喂虎,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能放过他,他早就跟女儿说过,他愿意把自己埋在韩城城外的那高岗上,从那儿能看见龙门。大禹凿的龙门是人类的奇迹,躺在那里能眺望这奇迹,又能眼瞅着后人子孙世代繁衍起来。
他举着竹简,向皇宫走去。
宫门前虎贲、郎中静静而立,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从宫门走到阶前,司马迁出汗了。他从来还没出过这么多汗,是不是有点儿紧张?但心跳很平缓,脚步也很正常,踏上台阶时,眼前闪着所有的古人。那些在书中跟他一起悲痛、一起欢快、一起愁苦的古人。他看到了张良,张良背着书走了,他背的是三卷《黄石公兵书》。从张良背书隐居之后,这书就再也没有露面,也许哪一天天下大乱了,就又会出来这么一套书。他又看见了韩信,韩信做了齐王,回到了家乡,寻找当年给他洗衣服的女孩。人们说,因为她跟韩信眉来眼去,没人要她,她就自尽了,投了水。韩信就命令兵卒们把金银珠宝都扔进河水。司马迁笑着,一步一个台阶走进了皇宫。
刘彻觉得很虚弱,他的身体不大好,咳嗽了一夜。他就喊着,吴事,吴事。
李夫人就醒了,问他,无事,你还喊什么?
刘彻不想跟她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吴事是吴福的干儿子。
刘彻斜倚在榻上,看着司马迁走进来。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司马迁不像从前了,腰好像直了,人也变得高大了,他双手捧着一堆竹简。刘彻凝视着他,这就是《武帝本纪》,就是他好几年前想看的东西,他的一生就给写成了这一小堆竹简?
司马迁走到刘彻面前,他是高傲的,自豪的,说,皇上,这就是《武帝本纪》。
刘彻没说话,心一下子就安定了。漫长的生命有一个期待,期待无极,成仙可以达到这奢望。但突地就明白了,期待一生的结果,才是真正的期待。结果是什么?就是司马迁《太史公记》中的这一篇《武帝本纪》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啊,放这儿吧。
司马迁在等待,等待疾风暴雨,等待霹雳雷霆,可没想到刘彻会说了这么一句。他静一静,把竹简放好,走出去。
站在台阶上,司马迁看到了朝官。公孙弘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杨敞。杨敞斜着身子,向前探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对公孙弘说话。太尉在另一边跟着走,不像杨敞那么巴结公孙弘,身后的百官都能看出杨敞真累。
司马迁觉得有点儿悲哀。

第四十章

刘彻看着这堆竹简,是司马迁新改好的《平准书》和新写就的《武帝本纪》,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武帝本纪》!他很在乎司马迁,他是文治武功贤德显赫的帝王,大汉开国以来几十年,几代帝王都没他这么威风,打败了匈奴,扩大了疆土,大汉的承平盛世就是他这一代,他还用在乎一个文人怎么看他?他想说,没什么,就像看一道奏折,看一篇文章那样,心平气和些。但他做不到,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焦急,搓搓手说,先看《平准书》。
《平准书》是看过的,司马迁说要修改《平准书》,说要把酷吏横行、吏制严苛写下来,他很快地浏览一遍。心想张汤死得那么可怜,我要你去看张汤,就是让你看看酷吏也是干吏,没有他,天下能大治吗?你看看张汤家,清贫,困窘,他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大汉吗,你怎么还忍心用你的笔去诋毁他?我就不信你司马迁铁石心肠,非要把张汤写成严苛的酷吏?你说“张汤死,而民不思!”非要把这句话写上,找找看,你真的写吗?刘彻的目光定在这一句上,哎呀,还真就写上了,有这一句“张汤死,而民不思!”刘彻大怒,一生的无名火全都爆发了,他把竹简一摔,大吼:混蛋!你这个没卵子的混蛋!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地上来回踱步,说,杀他,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他?这种狗屁文人,杀了他,就天下清静了。刘彻说,文人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能坏事儿,杀了他。刘彻想得很快,先想到他过去的失算。他想杀窦婴,正犹豫呢,张汤就替他杀了。混蛋张汤,我要杀人得我杀,凭什么你来杀?他想杀田蚡,田蚡自尽了。田蚡更是个混蛋,我要杀你,你等着我杀好了,干吗自杀?人人都学会了这法儿,只要自杀,就一了百了。刘彻站着,自言自语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让你自杀,我要杀了你。他六十九岁了,做了几十年皇帝,眼神儿也不济了。吴事说,他可以替皇上念奏折。李夫人说,他可以替皇上批奏折,替皇上下诏。刘彻没出声,他对自己说,再看看,再看看,希望司马迁除了添写了酷吏严苛之外,在《平准书》中,还添写了一点什么,没找到,没有改动了。刘彻又狠狠地把《平准书》摔在地上。
刘彻注意到一件怪事,这竹简猛摔了两次,竟然摔不坏。就又捡起来瞧,凑灯下瞧。竹简是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用的是回环扣的编法,每一片竹简,间隙很大,摔不坏。刘彻冷笑了,有些嫉妒,司马迁比他小二十一岁,还有足够的时间编竹简,好悠闲啊。这回环扣的五彩丝线好像在讥讽刘彻,提醒他,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刘彻就又看《武帝本纪》。很少有人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看别人如何评定自己的一生,刘彻有了这个机会。他看着,司马迁跟随他三十年,从做郎中开始就跟着他,这个人想用他的笔评价刘彻的一生得失,他有这个资格吗?自古以来帝王就用左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两个人只不过是黏在身后的跟班罢了。他们写帝王的生活起居,大事小情,只能记住三条,为尊者讳,为王者讳,为长者讳。有谁敢在史书里讥讽皇帝呢?刘彻看着《武帝本纪》,越看心里越恼火。司马迁把他当成了傻瓜,专写他如何大兴土木,修甘泉宫、建章宫,写他用方士,找神仙。而且把他跟李少翁的那一段往事仔仔细细地写出来,写李少翁如何骗他,自己写了一张帛书喂牛了,从牛肚子里弄出来帛书。又写李少君如何欺骗自己,其实李少君只不过是会腹语,自己肚里弄鬼,就说是神仙在说话,皇上心不诚,便不能得见神仙的真容。又写了栾大、游水发根如何骗自己。
刘彻手抖,坐不住,又仿佛回到孩童时,王太后训斥他。王太后的训斥是慈爱的,是温柔的,说话就慢。刘彻站得腿累,就想,你就不会快一点儿说完?那时他越来越气短、腿累、手抖,这会儿他看了司马迁的《武帝本纪》,就又是这样,犯了老毛病。他不认为自己老了,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老了。只是觉得司马迁很可气,是跟他较量,非要用那支笔跟他较量。
刘彻生气,把竹简卷起来,在桌上叭叭地摔。这竹简片很好,没料到司马迁这种二千石的官儿能使用上这么好的竹简。这是在最好的时节最好的坡上选取五节以上、八节以下的竹节,截取削成的。竹简薄而轻,竹纹长而密,他不知道这是田蚡送给司马迁的竹简,握着竹简在桌案上摔,叭叭叭地摔了好久,竹简也不裂。他一边摔,一边说,杀了你,杀了你。
吴事站在刘彻身后,问,皇上要杀谁?奴才去传旨。
刘彻一愣,说,无事。他又回头对吴事说,我是告诉你没什么,不杀谁。
吴事跪下了,流泪说,皇上啊,干爹活着的时候,就一遍遍地告诉我,皇上太辛苦了。我没见皇上,就不知道有多辛苦,这会儿一侍候皇上才知道,这大汉天下可就全指望你一个人啦。皇上,你的身子骨再好,也不能这么熬了。谁惹你生气,他就是个混蛋,我就去掐死他。干爹说了,你去侍候皇上,只要记住一件事。我问干爹要记住什么?干爹说,你就记着,啥事儿也别想自己,就想皇上,把皇上放在你心里,把自个儿放在屁股后,你就行了。吴事就哭了。
刘彻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吴事比吴福爱哭。吴心爱不爱哭,记不住了。刘彻说,你呀,别叫吴事了,叫着别扭。你就叫吴福吧?你干爹说得对,一个吴福接着一个吴福侍候我,对你干爹也是个念想。
吴事跪下磕头说,皇上啊,我给干爹磕头了,我用干爹的名了。
李夫人最喜欢清晨。从前她可不喜欢清晨,清晨没男人的被衾是冰冷的。如今也没男人,她不觉得清冷,每天一早天不亮起来,宫女就过来梳洗打扮。皇上不封她为皇后,封她为钩弋夫人,她至今也不明白“钩弋”是什么意思,是斜斜的帐钩,还是弯弯的小脚?钩弋就钩弋,反正让她主后宫事儿了,她就每天清晨起来,等着宫中的妃子前来祝贺。妃子们一开始说,祝钩弋娘娘安康。她不愿意听,娘娘就娘娘,还钩弋什么?就命令她们,别说得那么烦,就说祝娘娘安康。她问了大鸿胪,大鸿胪告诉她宫妃参见皇后娘娘的礼仪。她就照样而行,让宫妃给她行叩拜之礼。
有时候也想李广利,但想想就过去了。有时候想到东方朔,脸还红一红,心里也庆幸,当初与东方朔真有那么一点私情,说不定还会出事儿。她看着那只用绢帛做成的鸽子,洁净,雪白,红宝石的眼睛闪亮,像对她说着什么。她能记住东方朔的话,东方朔告诉他,万一皇上不行了的那一天,就把鸽子的眼睛先挑下来,然后再拆开鸽子,就知道怎么办了。心里有些不安,觉得刘彻是不行了,夜里睡在她的腿上,口水流得老长,刘彻真的老了。好几次很冲动,想把鸽子拆开,看看东方朔究竟要她做什么,但她没那么做。她对自己说,听话,听话。这是李广利背她进长安时,总对她说的。听话的女人乖,乖女人听话,就等那一天吧。
她愿意让宫妃们早上等着她,慢慢地坐在正中,宫妃们进来跪拜,然后起来听她训话。她就说,要照顾好皇上,你们年纪小,忍着点儿,别太放纵了,皇上要是身子骨好,你们就都好,明白吗?就都说明白。
李夫人有时回贰师将军府,很奇怪的是,李广利投降匈奴后,刘彻竟没有提起怎么处置他的家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没有人提起过?贰师将军的家就依然兴旺。李夫人去,能够看到许多东西。李广利有一间屋子,里面装着朝中官员送的礼物,还有一些书信,这里还有司马迁家人送的一块祖传的玉璧,一套春秋时齐桓公的缰饰。李夫人想着李广利,抚摸着那些东西,就像又趴在了哥哥的肩上。
很久没在宫墙边散步了,也没站在墙角眺望茂陵。冬天的长安干冷,风呼吼着如鬼啸。刘彻站在宫墙上,难得的好天,一轮烧残了的太阳挂在天上,他凝视着茂陵,眼光顺着那条大道一直望向茂陵。冬日的茂陵暗淡,邈远,如梦如幻。
刘彻问自己,司马迁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写成个蠢人?是为李陵申辩受了腐刑,就产生仇恨了吗?还是他那所谓的史官正义,要秉笔直书呢?在司马迁的笔下,他是一个傻瓜,很可笑,方士、道士、术士怎么糊弄他,他都信以为真,难道司马迁不知道人是需要希望的,需要梦想的?像他这样的帝王还能有什么梦呢?除了长生不老,还有什么能对他产生诱惑呢?他用平静心去看待方士、术士、道士,看着他们弄伎俩耍花招,用方术让棋子自相碰撞,自行行走。别人不能,这就神。他们能乘船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不吃饭就能饱,这就是仙。有神有仙就多了一份希望。
他老了,最糟糕的是吃不下东西,和郭解一起吃稻粒喝酒,使他近十年受尽了苦,每次吞咽食物,必想到郭解,咽一口食物都得忍受疼痛。做帝王有什么好处呢?他跟刘弗陵吃东西,问弗陵,好吃吗?好吃。香吗?香。他吃起来就不好吃,不香,难以下咽,忍着疼痛下咽。
身体里的血渐渐地变冷了,就像巡幸时站在大山上,等待日出,雾弥漫而来,先是笼住了他的脚,又笼住他的下身,最后笼罩了他整个身体,只剩下眼光能够看远,但眼神又不好。他说,如果栾大、游水发根今天回来了,我就跟他们走,要是能成神仙,我扔下妃子们就像脱掉鞋一样。他渴望奇迹发生,从前他渴望奇迹,看着地图想卫青能战胜匈奴,奇迹发生了。如今他渴望奇迹,渴望在他油尽灯残之时床前站了两个人,风尘仆仆的栾大和游水发根。他们说,快起来吧,走吧,这个尘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走吧,做神仙去。他只有这一个奢望,让生命变得无极,不衰老,不重生,永远是刘彻。但这惟一的希望也可能不会实现,栾大和游水发根不会回来了,他们会在蓬莱岛上,在仙境的海市蜃楼中迷失,杳无影踪。
公孙弘来了,等待着刘彻的吩咐。
刘彻说,你先看看,看看这本《武帝本纪》,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文人得意就会忘形,一忘形就胡说八道,你说怎么办?
公孙弘看得很快,目光凝注竹简,心思全在刘彻这里。
刘彻等得不耐烦了,虽然公孙弘看得很快,但他还是不耐烦。
公孙弘说,皇上,他这是诬蔑皇上。本朝几十年成为大汉的承平盛世,谁不知道?他用这么多文字专写皇上与方士交往,可恨!
刘彻反而平静了,问公孙弘,怎么办才好?
公孙弘沉吟了好久,心里早就想好了主意,但还是假作沉吟,说,皇上可以下密旨,要杜周悄悄把司马迁拿住,悄悄赐他死。
刘彻很生气,为什么要悄悄赐死他?我就杀他全家,让天下文人引以为戒,不好吗?
公孙弘说,如果是田蚡,是我,或是张汤,都可以这么处置。可司马迁是中书令,只是为皇上传诏之人,要定他的罪,只能说写《太史公记》大逆不道。这么一说,司马迁的文章就会传遍天下,皇上也就担了一个枉杀之名。杀文人,最好的杀法就是掐住他的咽喉,让他吐不出声音来。砍断他的手,让他写不出字来。这样,他就一无用处了。司马迁写过许多文章,里巷之人都耳熟能详。像《淮阴侯列传》、《留侯世家》,人都熟悉得能背诵下来。皇上要是为这本书杀他,就会为后世人嘲笑。
刘彻冷笑,我在乎后世人吗?我要在乎后世吗?
公孙弘说,皇上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一定要在乎大汉江山后继有人,在乎后世人对皇上如何评价。
刘彻沉默了。
司马迁在等待,阴云密布的时候等待疾风暴雨,他等待着刘彻的雷霆一怒。可他没等来什么。站在皇上身边,能感受到皇上对他站在身侧感到不舒服,像有所防备,充满敌意。但刘彻没出声,什么都没说。也许是他想错了,刘彻是一个贤明的帝王,不屑于对他这个小人物怒吼,甚至对他的《武帝本纪》颇为赞许,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他又有点儿失望,有点儿失落。乍看是乌云漫卷,疾风暴雨,一眨眼却烟消云散,日丽花红。真的是这样吗?吴福没了,顶替吴福的小太监本来叫吴事的,叫着叫着怎么又叫成了吴福?司马迁明白,这一定是皇上的主意,一定要有吴福在,不管是哪一个吴福,皇上的日子依然故我。
一连两天都没什么事儿,就连他当值的这一晚上都没什么事儿发生,这晚上他跟吴福也就是吴事一起当值。
吴事年纪小,他说,宫里的宦竖本来都是我的兄弟,这回我侍候皇上了,皇上给我改了名,他们今天聚到一起,说是要给我庆贺庆贺,我就去了。不料刚一坐下,人全都跪下了,都叫我干爹,我慌了,说:不,不,哪能呢?干爹是干爹,干爹没了,咱都是干爹的儿子,是好兄弟,不兴这个。他们跪着,不肯起来,哭,说干爹没了,咱没爹了,总得有个人做爹,是不?不然咱不就是没爹的孩子了。皇上要你叫干爹的名儿,要你做干爹的活儿,管着咱们,你就是咱干爹了。司马大人,你说,这么做是不是不行?
司马迁看着他,说,吴事,对了,你叫吴福,我还不习惯。这世上人活着,总有做爹做儿子的,不是做爹就是做儿子,你做这些人的儿子,又做那些人的爹。人的尊贵贫贱,就以爹多儿子多为界限。你要是见人就叫爹,爹比儿子多多了,那你这人肯定是贫贱之人。要是人家一见你就叫爹,你的儿子比爹多多了,你就是个富贵之人。
吴事笑了,说,照司马大人这么说,我现在是富贵人了。
司马迁说,是,你是个富贵人。
吴事看着司马迁,问,司马大人,你怕不怕死?
司马迁说,不怕,十年前我就该死了,我这会儿更该死了。
吴事说,你要死了,朝里就少了一个好人。你说,皇上身边好人越来越少了,大汉朝还是一个承平盛世吗?
司马迁不语,他不想谈论大汉朝,《太史公记》时时处处都以大汉朝为题,说经济,说政治,说人物。到了现实中,他就不会像别人那么好讲。他乐意坐在酒馆里,听别人讲各种版本韩信的故事,刘邦、项羽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从他的书中得来的。他只是听着,听时十分倨傲。
天亮了,司马迁该回家了,从长安西北的角门出去,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茂陵。他就要驾车行进在这条大道上,回到他那个冷清的家。他驾车走着,想着他或许会再写点儿什么。
公孙弘对杜周说,你做廷尉不久,知道是谁推举你的吗?
杜周面无表情,说,张汤,张大人。
公孙弘说,张大人死时写了一些字,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杜周说,张大人心中痛恨,恨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称他为酷吏。张大人心中不服,就写了许多字,只写两个字“酷吏”。
公孙弘说,你,还有王温舒,都是酷吏,司马大人笔下会写你们三个人。你知道张汤大人死时,心里最不平的是什么吗?
杜周咬着牙说,是一句话,“张汤死,而民不思!”
公孙弘问,司马大人新修改的《平准书》,只有皇上手里才有。你怎么知道?
杜周说,张汤大人下葬,长安满城挂着红彩,上面写着这几个字。司马大人的文章一向是不胫而走的,长安城人人都知道这句话。张大人为大汉朝干了一辈子,最后就得了这么一句评语,这公平吗?
公孙弘说,皇上有密诏,叫你拿下司马迁,把他秘密下狱。
杜周大喜,好,皇上英明。像这种狗屁文人,早就该砍了他。
公孙弘说,要别人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没的,是怎么死的,你还不能处死他。皇上下诏处死之前,他要死了,你也是死罪。
杜周笑了,做这种事儿,他很有办法。
司马迁驾车走向茂陵,他最喜欢的就是茂陵大道中间这段下坡上坡路。远远看去,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先是沉下去,一直沉下去,消失了,又从眼前浮上来,渐渐地浮上来。这有点儿像人生,一浮一沉,一饮一啄,都是天数。他开始沉下去,马车慢慢沉向谷底,一直沉下去。
茂陵的这条大道上没有车,近来茂陵人已经渐渐变得贫困了,不那么轻闲自在了。桑弘羊的新法掏空了他们的口袋,茂陵人变得贫穷了。
谷底有好几辆车,这些车迎着他,在谷底排成一排,只好停车了。他看到了杜周。杜周说,司马大人,这是干啥去?
司马迁说,回家。
杜周笑着说,不用回家了,皇上请司马大人回去。
没想到会与杜周打交道,他一想就明白了,皇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他说,杜廷尉,我跟你走。
杜周笑,别叫我廷尉,别叫,我受不起。
司马迁愣了一愣,那叫你什么?
杜周笑得很和气,你叫我酷吏,酷吏。
几辆马车从谷底爬上来,赶奔长安。浮上来的赶车人没有了司马迁,他的那辆车给一个汉子赶着,跟在别人的车后。
监牢好像有点儿熟悉,突然明白了,还是那间蚕室。十年前的蚕室,如今成了一个特殊的牢房。房间内空无一物,四面墙都是软的,用厚厚的棉麻缠裹着,连地都包裹着这种东西,还是没有窗子,没有透气的地方。从门上隙透进的那把竹竿,会不会是十年前的竹竿呢?十年前胖老头和瘦老头就是用这根竹竿向蚕室里送气的。司马迁笑了,躺在地上,很吃惊,头脑里还满是当年李陵一家被关在牢内的情形。李陵的母亲是那么美艳,凛然不可侵犯,但是给张汤的人侮辱过了,最后一家三人都被处死在牢内。
司马迁想着,杜周那么仇恨自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定会让他受尽酷刑。不过,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一死了之吧。他就摸出怀里的玉石小瓶,这是求朱乙给他弄的,他要自尽而死。朱乙告诉过他,小瓶内装的是毒药。他手握着小瓶,绝不能再犯从前的过错,在受腐刑时,因为忍受不住疼痛,甚至没有力气把毒药送到嘴边。这会儿他不用再等待了,文人的自尽是勇敢的,带有一种极冤屈极愤恨的心情,死是态度,死给你看,要你知道我是男人,满腔热血,不受你污辱。想一想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有什么心愿未了,突然明白了,韩城外的续村那三个孩子是皇上给他留下的挂牵,让他不能早日弃绝这个尘世。其实那三个孩子死不死,绝不是他能够决断的,他们的生命在于刘彻的一句话。女儿与杨敞过得很好,杨敞会保护自己,也许忠儿和恽儿都能好好活下去。他最挂念的是他的书,《太史公记》什么时候能印出来,三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他念叨着,自己家中的一套肯定没了,得给人搜走。杨恽手里有一套,他一定会好好保存的。朱乙手里还有,就连公孙弘手里也有一套书。司马迁笑了,狡兔三窟这句话,用在他收藏《太史公记》上倒还合适。中国文人从一开始想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就处在这种收与藏、烧与存、灭与传的对立之中,承受着这样的煎熬。司马迁想完了自己的事儿,觉得没什么可想的了,躺在这间牢房里,对刘彻说,你让我受了刑,我也不服。他就服下了毒药。
刘彻坐在殿上,他突然失聪了。公孙弘正讲着治国大策,刚才一句还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就只能看见公孙弘吧嗒着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盯着公孙弘看,绝不能告诉他们,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公孙弘说一段,他就看着太尉和杨敞。杨敞有点儿讨好,神情就靠不住,太尉要点头,刘彻就点点头。公孙弘说了老大一段话,刘彻不明白他说什么,就点头,也糊弄过去了。他就笑,用得着费那么大心思吗?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是当他身子向前一挪,想要挪动身子时,发现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木了,挪不动。他用眼神招呼吴事,吴事很机灵,急忙走过来扶他。他吧嗒嘴,无声地说,告诉他们……退朝,要他们先走。
公孙弘正得意,讲了一通治国大略,百官都信服,连皇上都点头。不料吴事马上说皇上有急事,命令百官退朝,马上都走开。公孙弘率百官下跪,百官一起叩拜。刘彻听不清他们说些啥。人都退下去了,刘彻能说出声儿来了,轻声说,扶我起来,扶我走,不要招呼别人。
吴事扶他,扶不起来,就哭了。皇上啊,我扶不起来你,我没劲儿,让我背你吧?
刘彻点点头。
吴事背起来刘彻,一步一步地向后宫走。宫里的人慌了,过来许多人。吴事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一直把刘彻背到后宫,放在床榻上。
公孙弘走到台阶下,轻声说,站住,等一下。太尉和杨敞就都站住了,三个人对着百官笑。百官有知趣的,停下脚步,等丞相下来先走。
公孙弘挥手,走吧,走吧。
三个人又回来。
公孙弘说,皇上情形不对,看是怎么回事儿?
恰好吴事也派人出来,找公孙弘,说,皇上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脑子还清醒,躺在床榻上,一句话也不说。丞相和太尉别动,先等等吧。过了一会儿就传了令来,不召公孙弘,召大将军霍光、大农令桑弘羊、侍中大夫金日
进宫。
李夫人听到了消息,皇上不行了,已经召集辅佐太子的大臣了。她的心咚咚跳起来。当年去甘泉宫见王太后那情景就浮现眼前。太后,太后,我要做太后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哥哥,你背着我进长安,可想不到吧?我要做太后了。我做了太后,就能把你从匈奴弄回来,我一定把你从匈奴弄回来。
突然想起东方朔的话,皇上要是不行了,就赶紧看鸽子。这会儿皇上不是要不行了吗?她去拿那只洁白的鸽子,有点儿犹豫,不敢动,但又忍不住,就把它拿下来了。她说,这会儿皇上就是不行了,我要看看你写些什么。抓鸽子的手哆嗦,还记得东方朔教她的,先把鸽子眼上的红宝石挖下来,再拆开鸽子看。鸽子有心,是用一块玉做的,玉中有孔,她把那孔调过来,一挑,就挑出来孔中的绢帛。打开一看,就呆住了:“皇上如是不行了,必赐李夫人死。李夫人死,刘弗陵立。”
她的手抖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跟了刘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最后做太后吗?为什么要在这时赐她死?刘彻想干什么?她不相信,大声说,东方朔,别太自以为是了,你真有那么聪明吗?你真知道皇上会赐我死?别太自作聪明了,你也不是哪一回说的都对。李夫人自己念叨着,不会这样,怎么会杀了我呢?我要一死,弗陵不就没娘了吗?刘彻自己还是有孝心的,他修了茂陵,可以天天从宫墙上眺望茂陵,怎么会让弗陵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呢?他不会这么做,肯定不会这样的。但她心里明白,刘彻会这么做。东方朔从没说过错话,他的聪明机智无人能比。如果这一次也不幸而言中,她的命运就太差了。她说,我不能死,为什么要赐我死?不。突然想到,东方朔既然早就知道皇上会赐她死,怎么会不想出办法来呢?他一定会教李夫人逃过此难的。李夫人急匆匆去找鸽子,把所有的绢帛都撕开,扯碎,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哭了,呜呜咽咽地哭,觉得很悲伤,毫无办法,哭着哭着哭得太累了,就睡着了。

第四十一章

刘彻躺在床榻上,人很清醒,半边身子不能动,头脑还很镇定。他想到了秦始皇,秦始皇一生轰轰烈烈,最悲哀的是临死之前却把事儿弄得一塌糊涂。自己出外巡幸,竟然把公子扶苏派去守长城,事急时想往回召,哪来得及呀?一个帝王,最重要的就是办好身前身后事儿。他觉得日子不多了,要做好几件事,要用几个人做辅政大臣,把刘弗陵托付给他们。他要用大将军霍光为首,组成一个辅政大臣的班子,废掉公孙弘这些老臣,不让他们把持朝政。
还有一些事要办,他命令吴事把刘弗陵叫来,安排刘弗陵几件事。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很清楚。他说,我给你安排几个辅政大臣,让他们辅佐你。刘弗陵哭着点头。他又说,你在位时要记住,不许印出司马迁的《太史公记》,到了下一代皇帝,就不用管它了。还有,你要照顾好刘陵,我要她做亲妹妹,把她立为长公主,给她找个好人,照顾她。有一件事我要你做,你去看看我桌案上的《武帝本纪》。
刘弗陵看完了,很生气:父皇,这个司马迁大逆不道,他竟敢这么污辱父皇,该拿他治罪。
刘彻说,是啊,我要你做的一件事,就是带人去,你要亲自处死司马迁,回来告诉我。
刘弗陵哭着,说,父皇,我不想离开你。
刘彻说,快去,快去。
李夫人来到宫殿前,如今她居住的文华宫是除了建章宫、甘泉宫以外最大的宫殿了,她看着门前的羊车,很是生气。刘彻曾经要吴福把羊车都送还给她,说不再用羊车了,羊不知道皇上的心意,就不知道皇上想什么做什么。皇上这一生只能听命于天,不会听命于羊,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李夫人当时笑笑,没敢说什么,这会儿一见了羊车,大是恼火,大声吼,来人,叫人来,把羊给我砍了,全都砍了头,羊车劈了烧火!
就在殿前烧。虎贲听命,把羊砍了,羊头滚落在宫殿旁,溅了一地鲜血,羊车都给劈了,劈成了柴烧起来。李夫人说,火不够大,再劈。就把殿前的卤簿拿来烧,烧得大火熊熊。李夫人围着火跳舞,说,奴才们,没看过我跳舞吧?平时你们也没这眼福,我儿子要当皇帝了,我跳给你们看看。她绕着熊熊烈火跳舞。宫女、虎贲都叫,娘娘,危险!李夫人说,没有危险,躲避危险,一是逃跑,二是死掉。她真的明白了东方朔送给她鸽子的意思,要是不摘眼睛拆开了它,张开了翅膀,她不就逃了吗?但要她逃走,哪有那么容易?她跳着,骨轻的女人舞姿轻盈曼妙,身后火焰跳动,把她的身影映照得有些诡邪。忽然李夫人纵身一跳,跳到火堆之中,仍是起舞。大声叫,奴才们,看我跳舞啊。众人去救,但火太旺了,只能眼看着李夫人烧溶在烈火之中。
刘彻命吴事叫来公孙弘,问,知道刘屈氂吗?
公孙弘点头。
刘彻说,我不行了,你也得离开长安,我送你一件礼物。命令吴事把刘屈氂的那张画送给公孙弘。他说,你看,多美的景色呀,有山,有水,有桥,有亭,一个人到老时能寿终正寝,就不容易,你愿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公孙弘说,愿意。他已经听说了,皇上选辅政大臣,竟然把平时不大看重的大将军霍光作为辅政大臣的首领,这让他大吃一惊。他也就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刘彻说,要做刘屈氂,也不容易,你先得做一件错事儿,去后宫中要李夫人自尽,赐她死。再拿着这道诏,就可以告老了。
公孙弘拿着这道诏一看:公孙弘为相,护卫后宫钩弋夫人不力,使钩弋夫人自尽而死,念是先朝老臣,诏告老回归田舍。公孙弘跪下了,说,谢皇上。
公孙弘向外走,看到杨敞和太尉在宫门等待着,两个人侍立着,很恭敬。公孙弘挥挥手,意思是说,回家去吧,没什么可做的了。
两个人不明白,心里生气,在这紧急关头,怎么能舍了太尉和御史大夫,他二人对公孙弘不是一向都言听计从的吗?难道皇上还有命令,要公孙弘独自去做什么吗?
公孙弘心灰意冷,准备了那么久,要应付万变,只是没想到,刘彻临危时会把丞相、太尉一干老臣全都抛开,只用大将军霍光带人辅佐刘弗陵。他想得好,在皇上临危时,他还可以拿《太史公记》来说事,对刘弗陵说司马迁的罪恶。也想到用杨敞去告司马迁,但他猜不准刘弗陵的意思。要是刘弗陵喜欢司马迁,他就献上他藏的那一部《太史公记》,并亲手交给他。想得太多了,每一步都很稳妥,每一步都万无一失,就是没想到皇上此刻会不用他。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刘屈氂抬着太子尸体进宫时,神情那么沮丧,那么无助,好像死的不是太子戾,而是刘屈氂自己。这会儿公孙弘奉诏去杀人,杀李夫人,也好像要杀的不是李夫人,而是他公孙弘。
他慢慢走近文华宫,听到有人叫喊,就看到了文华宫烧起的熊熊烈火,知道不妙,但想不出此时谁敢在文华宫骚乱。他带人进宫,听到宫人呼喊娘娘,宫女扑在大火前,捶地大哭。李夫人平时对下人极好,自己也是贫贱出身,便没贵人的威风。这时跳入烈火,宫女人人恸哭。公孙弘站在大火前,不知是福是祸,但自己手中有了皇上的诏旨,尽可以放宽心了,能保住性命,也不必着急回去复命。他看着烈火,想着,至少不用我亲手逼死皇上的母亲,就不必像刘屈氂那样犯下大罪。要真是亲手杀了李夫人,刘弗陵可不一定会饶过自己。
公孙弘突然跪倒,跪在大火前,大声叫:娘娘啊,我来迟了一步,晚了。你干吗要跳到火里呢?好好的日子啊,你怎么能这么不顾惜自己?!公孙弘跪在地上,捶地大哭。他哭得大悲伤了,宫女和宦竖们想,这个公孙丞相太重感情了,娘娘平时对他也不怎么好,他还哭成这样,真是个好人。
公孙弘越哭越悲痛,正哭呢,看见大火旁有个扯破的绢帛,旁边有两粒用丝线粘连在一起的红宝石,想是真宝石,就很自然地把它纳入袖中,再接着哭。
司马迁又醒过来,他很惊讶,人生像讲一个精彩故事,竟然会有一模一样的重复,喝下毒药也毒不死他,又可能是喝了麻沸散吗?这一次偷偷给他换药的绝不是胖老头、瘦老头,朱乙也不会害他,那是谁呢?他明白了,是吴事,那个新的吴福。吴事为什么那么做?可能是得了皇上的吩咐,皇上不想要他死,皇上为什么不要他死呢?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意。
杜周来了,对他说,司马大人,你站在皇上身边,不是神佛也像罗汉,没人敢惹。到我这里可得受苦了,得尝尝酷吏的手段。
杜周就用刑讯折磨司马迁,司马迁忍受不住,呻吟起来。
杜周说,别叫,别叫,你得有点儿骨气,能写出《淮阴侯列传》的人,没骨气怎么能行?能写出《项羽本纪》的人,还怕这点儿刑罚?听说你写了张汤,写了王温舒,还写了我?你怎么知道张汤死,而民不思?我告诉你,庶民思啊,想着念着我们,怕着我们,没有我们,大汉天下还有个安定吗?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治国之策。
杜周不像张汤,在司马迁受腐刑时,张汤站在身边,感受着他的痛苦,劝慰他,跟他很亲近。杜周只想折磨他,让他受苦。
司马迁用心想着,古时皋陶做刑官,画地为牢,用来处罚那些犯了罪过犯了法的人,他还没想到对人要比对牲畜野兽更凶残。这凶残让人不堪承受,受不住折磨。从黄河岸边站起来的人不光浑身浴满了泥土,还弄得满身伤痕。伤痕是人为的,人类用刑罚拷问身体,用污秽浸染心灵。黄河边站起来的人就不再是满面微笑、一身傲骨了,他们学会了撒谎、逢迎、谄媚、讨好、口是心非,人类就变得满身垢病了。
司马迁用力地想着这些,想减轻身体的疼痛。杜周命人折断他的手,说,要是没手了,你就没法子写这些狗屁文字啦。
司马迁感到疼痛,酷吏摧残人的生命,给人带来痛苦,像瘟疫,像疾病,给人疼痛、戕害,直至死亡。司马迁能够很坦然地面对刑罚,他凝视着杜周的脸,一旦看人受刑,这张脸就有了变化,肌肉紧张,脸相丑陋。司马迁笑了。
杜周吼叫,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杜周很感激张汤,他认为张汤临死时写下的酷吏,就是对司马迁的万分仇恨。让你尝尝酷吏的手段,没有酷吏,文人就太得意了,得意忘形,就会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直言谩骂。那还了得?不管你怎么做,做得多好,文人也会指责你,讥讽你,把你说得一无是处。杜周觉得他应该把事情做得好一点儿,最好的方法就是要司马迁写下一个认罪的供状,要司马迁屈服,别看这人是个没卵子的家伙,可性子很硬,竟然能写出那样一篇《武帝本纪》,连皇上都不看在眼里,真是可怕。杜周说,你要是能写下供状,说你诬蔑皇上,歪曲历史,你就少受一点儿罪。
司马迁不语,咬着牙,嘴角流血,给自己背诵他写的《报任安书》:
仆之先人非有剖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身体越是痛苦,头脑就越活跃。许多古人都从眼前走过,在眼前停留最久的就是韩信,看着自己叹气,韩信跟他有一模一样的遭遇,但是韩信成功了,成了打天下的功臣。其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的死也涂上了一层凄伤的悲壮的色彩。韩信看着他,目光有情。当韩信从那屠户的胯下钻过去,是不是跟他受腐刑时有着一样的悲伤呢?韩信那时是不是像他,也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呢?他说不准自己的结果,也许他比不上韩信,韩信是成功的。他写了一部《太史公记》,能不能印出来呢?他在大汉朝做太史令,又做中书令,看过许多书,有一些只听说过书名,却从来也没见过,那些书未必死于秦始皇的大火,可也失传了。他的《太史公记》能印出来吗?他怕,怕留不下这部书,他很担忧,只要留不下,一生所付出的努力就没什么用处了。那还不如受了腐刑,索性就自尽而死呢。人家谈论起来,还会说司马迁是个刚烈之人。可如今这样子,真像韩信钻过了那屠户的胯下,从此一蹶不振,这一生就只能趴在屠户的胯下了。
身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疼痛一阵阵袭击他的头脑,头脑异常清醒,思维十分活跃。杜周看他睁着眼睛,眼珠子不动,以为他昏死过去了,就趴近了瞧,用手扇扇眼前,他看到了司马迁的眼睛,眼中空无一物,眼里该反射出杜周来才对,他怎么目中无人呢?杜周叫他:司马迁,司马迁!
司马迁的心飞得好远,心扯着疲惫的弦跳动,飞向黄河岸边。芝水上跳起的鱼一跃而上,撞击着年轻的同类,把它们送上生路,再跌下来,跌碎,自己选择死亡。他是一条芝水里的鲤鱼吗?
他没听见,有人来报杜周,说是弗陵太子来了,带了许多人来。
吴事趴在刘彻耳边说,皇上,那件事儿我做了。司马大人真是想死,我换了他的毒药,他死不成了,只能给太子杀死啦。
刘彻闭着眼睛没说话,自从半边身子麻木后,他竟然差一点儿说不出话来,要是他真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可就太难堪了,是不是这一生话说得太多?他决心不再多说话。好在吴事成了吴福,比吴福还机灵,只要他有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知道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刘彻恍惚如梦,梦见神仙一个个向他走来。神仙是阿娇,是勿思,是刘陵,她们生着女人的身体,生着女人的脸面,却又是男人,向着刘彻笑,她们挥手要带刘彻走,走向远处,飘渺之中有海市蜃楼,有琼楼玉宇,是神仙居处。刘彻说了两个字:刘陵……
吴事说,皇上是要我去告诉刘陵公主,告诉她这个喜讯,皇上认她为亲妹子,要她做长公主?
刘彻点头,要吴事快去。他心随着吴事走,脚步轻盈,又到了那个水榭,又看到了刘陵。刘陵翩翩起舞,舞姿很好看。他没把刘陵抱在怀里抚弄,不知道刘陵是不是像李夫人一样骨轻。刘陵那样子很轻盈,也许会骨轻吧?
吴事来到水榭,周围的流石漱泉早就没水了,水渍仍在,石头就很丑陋。吴事不着急,他过去曾跟吴福随皇上来过这儿,可惜只能远远地看着,凑不到近处来。当时看刘彻绕着水榭,踩着泉水中的石头一步一步地走,有时还跟身后的东方朔、司马迁说上几句话,就觉得奇怪。要说皇上是休息吧,这里又不是最好的休憩之处。要说皇上来看人吧,人又给关在湖中水榭里,远远地看不清,连说话都听不见。而且皇上不大专心,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跟身后的人说话,这是为什么?
吴事来到湖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可是从没做过的,也不敢想的。他决定沿着湖边,像皇上那样走上一趟,身后跟着两个小宦竖,就当他俩是司马迁和东方朔,要他们隔自己一两步,跟在身后走。吴事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们说话,他可说不出皇上那有分量的话。就说,这石头没水,太难看了,是不是?两人就点头。又说,这离湖中的水榭也太远了,是不是?两个人又点头。吴事走了一圈儿,就坐上船去看刘陵了。
刘陵很沉稳地坐在那里,湖水洗净了狂悖,把她洗成一个文静、端庄的女人。她看着吴事,一言不发。
吴事说,皇上想念你。他说好久没来看你,可心里还惦念你。他封你做长公主,要你做他的亲妹妹。
刘陵的眼睛亮了,看着吴事。
吴事说,该收拾收拾东西进宫去了,皇上给了你一个大宫殿,是从前陈皇后住过的。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金屋藏娇的地方,请你去住。来人哪,给长公主道喜,去给长公主更衣。
刘陵没说话,去换衣服。吴事很满意自己,他很会说话,就这么说动了刘陵,她竟一言不发就愿意做长公主了。
刘陵出来了,让吴事大吃一惊,刘陵穿着一身孝服,她呆呆地走过来,站在吴事面前,眼里没有一丁点儿活气,说,刘彻快要死了。
刘弗陵从没杀过人,也没看过杀人。记得他见过草地上溅满了血,那是红红的血,很黏腻。他偷偷地抹了抹,感到害怕。宫中人告诉他,那是羊血,皇上生气了,羊正吃草呢,就用剑砍掉了羊头,羊喷出许多鲜血。他再也没见过血。心咚咚跳,一步步走向牢狱,听到杜周说话,说来迎他,看到杜周脸上的惊讶,但这一切都一掠而过。他只记得父皇要他来杀人,杀了司马迁。他本来是个孩子,跟东方朔在一起玩耍,东方朔只教他天真与无邪,也教他机智与聪明。不教他奸邪与权谋,他就长不大。公孙弘教他为人处世,教他帝王之术,他还是没长大。直到前几天,他进了宫,亲眼看着母亲跳进烈火中。他哭着,喊着,哭得嗓子都喑哑了,不巧的是,那一会儿他竟看到了公孙弘的举止。公孙弘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了那用丝线粘连在一起的两枚红宝石,纳入袖中。小孩子眼尖,这一眼就让他一生牢记人前的侃侃而谈与人后的行为卑琐,使他不再相信人。他有点儿兴奋,心里想着,父皇要我杀人,我就杀人,我要杀司马迁,我要杀他了。
刘弗陵看着司马迁,不是没了羊头的羊也差不多,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这让他有点儿扫兴。本来以为司马迁会壮壮实实地站在面前,自己对他说话,责他诬蔑父皇,背叛大汉,不是一个忠臣,把他说得哑口无言,再命人拿剑来,亲自刺死他。想得明白,可一做时竟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在身旁等着,刘弗陵知道,他一定要做,心跳狂乱,壮着胆子说:司马迁,你给我坐起来。
司马迁坐不起来。
刘弗陵命令人去扶他,说:你呢,《项羽本纪》写得很好,《留侯世家》写得也很好,《平准书》写得也很好,可《武帝本纪》就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坏文章。父皇生气了,要我亲手杀了你。
司马迁身子一松,蓦地明白了,哑然失笑,太子啊,皇上他不行了,他要真不行了,是不是我就得先死?真可惜,杀了我,《武帝本纪》还在啊。
刘弗陵说,别做梦了,就是有,我也不许他们印。他看着司马迁的脸,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痛苦,悲愤,郁闷,难过,尽写脸上。这让他心中不忍,说,我活着,你的书就不能印,我要死了,就可以印了。
司马迁很痛苦,这个还没做上皇帝的太子,一句话就让他的《太史公记》要再等上几十年。他想,也许朱乙会死,女儿也老了,恽儿也成了一个老人,那时才能印《太史公记》?他觉得很悲哀,忍不住了,大声说,为什么不能印?你说《武帝本纪》是诬蔑皇上,哪一件不是事实,哪一件说得不对?
刘弗陵大声问:你说父皇被方士、术士骗了,这是事实吗?
司马迁说:是,一而再,再而三。
刘弗陵说,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父皇?太过分了。刘弗陵一路上都给自己壮胆,想大义斥责司马迁的罪过,说得明明白白,然后再亲手杀了司马迁。父皇要他亲自来处置司马迁,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可一见到司马迁,怎么就说不明白了?是不是文人多才,一讲起道理来,就让你只能佩服,无法反驳?他决定早早动手,说: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要处死你,来人!
随从扑过来,以为要动手,不料刘弗陵说,你们替我扶着他,扶他靠墙。连司马迁都惊呆了,刘弗陵要做什么?刘弗陵拔出佩剑,说,我奉父皇之命,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他扑过去,想要动手,一剑刺死司马迁。司马迁凝神看着他,目光清澈坚定,他下不了手。蓦地想起公孙弘对他说过,皇上处理太子那件事,心里是很难过的,你要能体谅到皇上的心意,才能做一个好皇帝。皇上爱不爱太子,爱不爱卫皇后?爱。但要想到大汉,这爱就只能舍了。你想做皇上,就得舍去许多平常人的情感。刘弗陵记住了这个,他就要舍去对司马迁的好感,杀了他。父皇不是说,要他亲手杀人吗?他自言自语说,我要亲手杀了你,你是父皇的仇人,是你把父皇气病了的,是你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的!
刘弗陵愤怒地冲向司马迁,积聚起的怒火如山,可剑到了司马迁胸前,又停住了,下不了手。他不能杀人。
没料到杜周从旁边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握着刘弗陵的手,向前一送,剑就插进了司马迁的胸膛。刘弗陵大喊:我不要杀人,我还没想好呢,我没想杀他,我不想杀他。他反应也快,向后拽剑,剑尖就轻轻地刺了司马迁的心脏一下……
是泰山,是琅琊山,群山飞舞,乱云飞渡,所有巡幸路上、封禅仪式上见到的群山都在眼前飞舞。黄河蜿蜒,芝水呜咽,密如蛛网的河水织成了细细密密的血管,直流向人类的心脏。心脏跳动着,就唱出古老的激越的情歌,回旋在井田上,回旋在阡陌里,同桔槔声响相谐,同桑间的舞步成趣,河水扑簌簌地流,声响平和,歌声欢快,歌声呜咽,歌声悲凉,直捅你的心脏,倏忽灌满了身心。天地自在,从河水旁站起了人类,就像血管旁生成的肌肉一样,世界充实了,完美了,人类就生生死死世世代代地存活着。心疼,疼得轻,丝丝缕缕的疼痛慢慢地传遍全身。
司马迁凝视刘弗陵,这是又一个大汉皇帝,他的帝王生涯是由刺杀了司马迁开始的。
刘陵坐上了船,吴事心里总惦念着,觉得该把刘陵带去,要她给皇上一句话,或是一个交代,皇上的病情或许会好些呢。但他拿不准要不要把一身孝服的刘陵带到刘彻面前。刘彻肯定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刘陵坐在船上,她的坐姿跟刘彻最后一次离开水榭是一样的,也是坐在那里看着水榭一步一步的退远了,一直面无表情。
吴事说,长公主,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不穿这身衣服?皇上肯定很想见你,你这样一去,会吓坏他的。
刘陵笑笑,说,皇上要死了,我去吊祭吊祭他,不好吗?
吴事说,他最惦念的就是你了,临死前安排的事儿,竟是哪一回也不落下你。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他都没想留下一句话,长公主,你就换身衣服,去看看皇上吧?
刘陵说,我就这个样子去,让去就去,不让就不去。
吴事把刘陵带到刘彻的榻前。刘陵清楚地记着,这屋子的摆设就跟许多年前一样。刘彻躺在床上,神志有点儿不清,但他双眼盯着刘陵,像有话要说。刘陵就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刘彻说,有什么解不开,说不开的呢?我姓刘,你也姓刘。
这是刘彻活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彻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他梦见了他的女人,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那个女人斜躺着,是一个求他垂顾的姿势,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是司马迁,长着同司马迁一模一样的面容。
2001年6月构思
2004年初成一稿
2005年8月完稿

给自己一个说法(后记)

写《司马迁》时,心里很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写作中,我时常想: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艰难,这么没有出路,这么没有尽头?况且他早已不是个男人了,没有做男人的尊严和乐趣,一生就这么在沉重的负轭中踽踽而行。
人的生命有两重性,兽欲的人要求的是释放,便有了肉体的盛宴,有了人类的延续;人性的人要求理性,向往用智慧的光芒辉映人类,这使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生灵都有了仁慈。但为什么司马迁不能成为一个自然的人呢?他像那些可怜的家禽牲畜一般被人阉割了,生命只剩下了躯壳,虽然还能喘息,但这也只能说是苟延残喘;人还活着,却活得卑微琐碎。活在苟延残喘、鸡零狗碎中的司马迁,竟写下了《史记》这部不朽史章!想想人也真是够神的。在此,我们应该承认,从司马迁起始,文人的两重性就被决定了,他们能生活在最卑微的环境中,也能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创造最伟大的著作。换个说法,不管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不管后来的人怎么看,历史与文学总还会有的,无论你怎么压迫它,怎么看不起它,践踏它,它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世,流传于世,哪怕像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那样残损地存在,残损地流传。
文人的华章都不会那么老实,都可能存在两重性,一方面它是人性卑琐的证明,一方面它是委曲求全时的发泄。就因为具备这两重性,中国文学才更色彩斑斓。谁能阻止一个人在他私下抒写的文字中说几句胡话呢?谁会在意它的求实与愤懑呢?只要它是实实在在的,它就是有用的,人们一再视而不见,或是曲解这文学曲解这人类的独特语言,把它驯化成温和而详尽的说明,以求说服人,不去太苛求自己。人生本来就不那么容易,何必总给自己过不去?
司马迁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文人。中国文人的根性与智性,几乎都能从司马迁的身上找到影子,找到理性与感知并存的依据。司马迁在生命过程中的种种努力,成了一代代文人的生命写照。也就是说,你只能像他,你舍此无他,你只是他的一个翻版,被他一代代一次次一层层地翻印。你还有自己的什么创造吗?没有了,你只是他,他也是你。
文人有失落感,有双重性,就具有了复杂的性格。你能从司马迁的身上看到自己,看到中国文人的品性。你可以发出叹息,可以很在意你的文章,但你总躲不开他。司马迁的得意是小得意,你也有这种小得意。司马迁的患得患失是一种狭隘,你也不见得宽厚;司马迁的惧怕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担忧与恐慌,你也同样,生命在你手里从来就是一种担惊受怕,从来就轻松不起来。
没有人从自己出发研究司马迁,更没有人像研究自己一样去研究司马迁。每逢说到自己,便言过饰非,便口是心非,司马迁便成了他人,便在司马迁的痛苦与审慎中逃逸。说得更露骨一些,你那是害怕承担艰难,害怕承担痛苦。那是因为司马迁已经替你承担过了,你把你的怜悯送与他了。
但你还有没有一丝不安,有没有一丝感动,有没有一丝惧怕呢?
你肯定有。
卑琐使你忘记了他是与别人一样的人,使你忘记了你本该的担承。人类总得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寻求新的精神与食物,在这一点上,你与司马迁永远无法分离,你与他是骨头连着骨头,筋连着筋的。
因此,你要生存下去,你就得给自己一个说法。
  2006年2月15日 北京通县武夷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