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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赛尔丁阿凡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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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赛尔丁阿凡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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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赛尔丁阿凡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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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赛尔丁阿凡提传》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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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凡提在中国就是一个和孙悟空一样家喻户晓的形象。这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是我社引进前苏联俄罗斯著名作家索洛维耶夫·列昂尼德·瓦西里耶维奇最具影响力的一部巨作。它不同于我们以往读过的任何一本以阿凡提为题材的图书。
  我社已出版了关于阿凡提的《毛驴上的智者——阿凡提的大智慧》、《毛驴上的笑星——阿凡提的大幽默》《神探阿凡提》《阿凡提故事全集》、《阿凡提笑话全集》、《少年阿凡提》等图书,这些图书中所涉及的阿凡提故事,往往是收录散见于民间的阿凡提故事的一些片段,许多片段固然经典,却是短小精悍有余,生动详尽不足,故事中的阿凡提形象也常常变化不定,时而智勇兼备,时而大巧若拙,有些时候又表现得有些弱智、荒唐、不可理喻。
  而这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翻译者花费了八年的心血,斟字酌句的研究其文字的准确性和文采性,使读者品读时有莎士比亚大师文分风采,读者会被阿凡提这一有血有肉生动形象所打动,在这部巨著里阿凡提时而是个与劳苦大众一样的普通百姓,他也想有一个家,不在流浪,有美好的爱情,又自己的作坊等等,当他看到穷苦的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时,他又变成了解救穷苦大众的神,他用他智慧的头脑和以艾米尔为首的王公贵族及地方霸主之间斗争着,用他的智慧去战胜统治阶级的阴险毒辣贪心及愚昧。故事始终紧扣读者心弦,使人爱不释手,心灵受到震撼。有时你会为之流泪。如果你想真正认识了解阿凡提,这本巨著会满足你,它是阿凡提所有故事的诠释,鼻祖。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里,有着丰富的细节,有着对故事背景及来龙去脉的详细的阐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近距离深层次了解阿凡提其人其事的机会。并且,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里,阿凡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任侠尚义抱打不平的侠士形象,智慧幽默和勇敢侠义,凝固成他稳定的性格特征,与他的言行如影相随。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主要讲述阿凡提与以艾米尔为首的王公贵族及地方霸主之间的斗争,故事跌宕起伏险象环生,节奏似进行曲扣人心弦,思想如史诗厚重深远,尽现智勇与愚懦的辗转较量,展示正义与邪恶的激烈交锋。读者可从中遍览宫廷百态、阅尽人间众生,全面了解一个立体生动有血有肉的阿凡提。
  如以艾米尔为首的王公贵族及地方霸主会绞尽脑汁想抓住阿凡提除掉阿凡提,阿凡提却像魔法师一样,一出现在王宫后妃的寝室里过夜,一会装扮成圣人用他的智慧去指挥着艾米尔为穷苦大众解除各种苦难,这是他神的表现,当然他也是普通老百姓,当他有了很多钱时,他计划着自己的作坊要开多大,要结婚,要有自己的孩子,要有自己的家,不再流浪;但当他看穷苦老百姓马上就要沦为奴隶就要死去时,他又变成了神,他一再改变缩小自己的计划,慷慨解囊把钱送给穷人,直到没有一个子儿了,世界一片欢笑,阿凡提和他的小毛驴最开心。……
  精巧的故事营构,细致的心理刻画,生动的场景描绘……所有这些使得《纳赛尔丁阿凡提传》犹如烹调考究五味俱全超级过瘾的大餐,观之赏心悦目,品之陶醉满足,读来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封面以金黄为底色,配剪影式纳赛尔丁骑驴图,民族特色的花纹加深蓝色边框,辅以新月图案,透出浓郁的古典风格。字体搭配也很讲究、得体。封面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冷静里洋溢浪漫热情,严肃庄重中饱含轻盈灵动。
  亲爱的读者,我用阿凡提的话结尾:‘我周游了世界上许多各种各样的国家,在很多人民中间做客,到过一块又一块的田头收割;因为,穿着窄鞋廋衣不如光着脚走路更舒服,与其坐在家里还不如行路吃苦快活……再说:为了每个新的春天,应该选择新的感情——我的朋友,去年的皇历今天是不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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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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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凡提的故事在我国新疆和中亚、西亚甚至更远的地方长期以民间口头文学形式广为流传,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
  以往我们读过的有关阿凡提的故事,多是搜集散见于民间的故事片段。在这些片段中,阿凡提的形象是多样化的,时而智勇兼备,时而大巧若拙,在有些故事中还表现得有些荒唐,有些不可理喻。
  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这部书里,阿凡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的侠士。他风尘仆仆四处流浪,是路人甲乙丙丁中的一个。他有世俗的一面,有时也希望过上安居乐业、独善其身的生活,但平静的生活又往往使他感到不安。像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他注定要在不断的流浪和兼济天下的行为中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安宁。他走在路上,陶醉在亲切的人们扬起的尘土的味道中,随时都在准备着为遇到的任何一件不平事声张正义,那跟随着他征战多年的小毛驴似乎也感染了他的灵气,时刻准备着为他的仗义行为推波助澜。他是一位勇猛无惧的角斗士,不管对手是昏庸无能的艾米尔、贪得无厌的高利贷主抑或穷凶极恶的地方霸主,只要开始战斗了,就勇往直前,决不言退。勇气是他任侠尚义的心理支撑。而他的勇气又不是独断独行的,总是与他的智慧相与为谋,智慧火花在他所到之处时时噼啪作响。他总是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对手心理,以对方性格中的弱点为突破口,迅速击溃对手;他又是那么善于审时度势,常常于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寻出一个生机,将局势来一个急转弯。而在智勇与愚懦的辗转较量中,他始终以泰然自若、以逸待劳的姿态出现在敌人面前,笑迎一切,时时处处流溢幽默大师的光彩。
  前苏联著名作家、文学家索洛维耶夫·列昂尼德·瓦西里耶维奇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深入民间,对流传在中亚、西亚各民族民间的口头文学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故事素材进行收集、整理、考证、改写、创作、再创作,付出大量艰辛而又卓有成效的劳动,最终为我们呈现出这部经典巨著《纳赛尔丁阿凡提传》,使这一民间口头文学成为一部最早、最全面的传记体文学著作,从而让我们认识到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立体生动的阿凡提形象,读到迂回跌宕、险象环生的精彩故事。
  作者以其深厚的中亚文化知识功底,细致深入的观察、思考、想象能力和精湛的表现手法赋予了整个作品浓郁的中亚文化气息,生动活泼地把几个世纪前的一个个生活场面摆在广大读者面前,再现了乌兹别克斯坦以及中亚一带的民俗、民居、民情、服装、音乐、舞蹈、生产、饮食、宗教、经济、文化以及千姿百态的社会现象,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和感染力,客观地揭示了人性中的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坚强与懦弱;作者又在书中恰到好处地介绍、引用了古代波斯、阿拉伯等历史上有过重大影响的文学大家、诗人、哲学家、医学家等的著作、论述、警句、格言等,在作品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闪亮的知识点,赋予整个作品相当高的文化内涵;作者还通过写实手法对布哈拉的商业贸易市场作了生动精彩的描绘,使读者身临其境地看到、听到甚至闻到市面上那繁华兴旺、轰轰烈烈的景象,活生生地再现了中亚在历史上作为东西方商品集散重地和必经之路上的实况——来自世界各地的商旅驼队带来了五湖四海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各国的形状各异的货币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的面孔,人们操着不同国度、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语言⋯⋯……
  书中还不失时机地对中亚的大自然风光做了非常生动的描绘,以丰富的想象和贴切的语言,把故事中的阿凡提在人生旅途中所经过的秀美奇丽的高山大川、河流湖泊、森林草原,甚至宇宙、星系的镜头都拉得很近,似乎就摆在读者面前。
  该书原著出版半个世纪以来,在前苏联,尤其是在中亚突厥语系各国广受各民族、各阶层人士欢迎,现我国图书馆珍藏的该书原版本极少,且大多都已比较破旧。为了帮助国内外广大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具有地域性、民族性更具有世界性的阿凡提故事在世界各地的流传情况,使“阿凡提”这一世界各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文化现象得以发扬光大,也为了实施我社大力打造阿凡提品牌系列图书的出版计划,我们引进出版了这部巨作,作为国内外阿凡提故事出版领域的一种新鲜元素介绍给广大读者。相信,当你打开这部巨作时,定能和我们一样感受到它不同凡响的魅力。
  韩全学
  2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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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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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赛尔丁阿凡提在旅途上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第三十五个年头。
  十多年来,他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走遍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穿越了许多海洋和沙漠。在所到之处,他随意风餐露宿,如在牧羊人微弱的篝火旁,在旷野地里,在阴暗、充满尘土、骆驼们直到天明都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互相用牙齿搔挠对方的脊背而使一个个驼铃发出沉闷的叮当声的一家又一家窄小的商旅客栈里过夜,在冒着呛人的浓烟、到处都熏黑了的茶馆里胡乱伸开躯体睡觉,或是在那些天刚蒙蒙亮就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充满整个城市所有大街小巷的卖水人、乞丐、佣工和其他各种穷苦人之中熬夜。不知怎的,这会儿他却在一个伊朗大官人的后宫里,躺在那柔软的丝绸枕头上。就在这个夜里,那位官人正在带领卫队,为了要把四处游荡的叛逆纳赛尔丁阿凡提处以楔刑②而在所有的茶馆和商旅客栈里搜寻着他⋯⋯透过雕花格窗,可以看到天空狭窄的一部分,天上的星星变得越来越模糊。轻轻的晨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雕花格窗下,顽皮的鸽子们开始咕咕地叫,并且梳理着羽毛。而纳赛尔丁阿凡提正在亲吻着那无精打采的美人儿,说:
  “时间到了,多保重,举世无双的宝贝儿,可别把我忘了。”
  “等等!”那美人回答着,一边还交叉起两只漂亮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你想干脆一走了之?那么,为什么?听着,今天傍晚天黑时,我还要派老妈子去叫你。”
  “不,连着两晚上在一家过夜的日子我早就忘记了。该上路了,我很急。”
  “你说你要上路?要不你在别的城市有什么不可耽搁的事儿?你打算往哪边儿走?”
  “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天正在亮起来,城门已经打开,最早的商队已经启程了,你听见没有,驼铃的响声越来越大!那声音一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两脚就觉得好像被魔鬼缠住了似的,不由得就要走。”
  “那么,你就走吧!”美人生气地说,觉得没有必要掩饰那长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泪珠。“但是,最起码的,在分手之前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听着:你这个晚上是和纳赛尔丁阿凡提在一起度过的!我是一个破坏安宁、到处散布纠纷的人。宣令官们每天都在所有场地和大街小巷喊着用高额奖金悬赏要我的脑袋,我就是那个纳赛尔丁阿凡提。昨天的赏金已经达到了三千万。所以,甚至连我自己都想主动去把我的脑袋卖给这个好价钱。你还笑呢,我的明星,那么,就快点儿用你那双小嘴唇最后再吻我一次吧。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赠送一块祖母绿宝石给你,不过我没有祖母绿宝石,把这块普通的白石头拿去作为我的纪念吧!”
  他穿着那件又破又旧、在旅途的篝火旁被火星烧得到处都是洞的大衣,轻轻地向外走去。门后边,被派来守卫宫殿里最重要的金库的呆子更夫——懒惰、白痴、头上裹着长白布、脚上穿着向上翘尖的软鞋的宫廷仆人大声地打着呼噜。在他的那边,卫兵们在地毯、毛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头枕着各自出了鞘的大刀宝剑,此起彼伏地发出阵阵鼾声。纳赛尔丁阿凡提总是蹑手蹑脚、如同隐身人一般平安无事地从他们身边闪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你再看,他那毛驴儿的四蹄疾驰,轻快地敲着白石条路面,发出悦耳的蹄声,打着响鼻,吹起阵阵尘土。大地上空,碧蓝色的天宇里,太阳放射着耀眼的光芒,纳赛尔丁阿凡提不用眯缝眼睛就能直视太阳。洒满露珠的田野和落满沙尘的骆驼骷髅,青翠的果园和寸草不生、白茫茫的戈壁滩,座座小桥下浪花翻腾的溪流和荒山秃岭,还有那绿油油的草原,都曾经倾听过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歌声。他义无反顾,从不回头,毫不怜惜自己所留下的一切,也毫不惧怕前面将要迎来的一切,越走越远。
  在那些被他抛在身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里,留下了关于他的一个又一个永久的传说。
  当官的和毛拉③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都气得面色苍白;那些运水工、佣工、纺织工和铜匠、鞍匠们一到傍晚就聚集在一个个茶馆里,互相传说着关于他总是出奇制胜、令人捧腹大笑的故事;两眼痴迷迷的美人在自己的闺阁里,不时地欣赏着那块白石头,每当听到自己男人的脚步声时,就把它藏在贝壳盒子下边。
  “哎呀!”大胖子官员一边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脱着身上的锦缎大衣一边说,“我们都让那个该诅咒的叛逆纳赛尔丁害得焦头烂额,他把全国都搞得一塌糊涂,乱成一团糟!今天我收到了我的老朋友——霍拉桑专区的米赫泰来木专员的信。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逆不道的纳赛尔丁在他那个城市里一出现,铁匠们就拒绝交捐纳税,饭馆主人们则不愿意再免费给卫兵们提供饭食。这还嫌不够,那个玷污了伊斯兰教的天生的孽种、狡猾的贼家伙竟敢闯入霍拉桑专员的后宫里,玷污了他那亲爱的老婆!说真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罪犯!不过,这个令人作呕的破烂布衣没有胆敢闯进我的后宫里来。否则的话,他的脑袋早就被悬挂在中心广场中央的高杆子上了!”
  美人没有吭声,神秘地微笑着。这件事对她来说既可笑,又可悲。但是那毛驴儿的四蹄仍在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毛驴儿照旧打着声声响鼻,吹起阵阵尘土。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歌声依然嘹亮。十年之中,他去过了所有的地方:巴格达、伊斯坦布尔、德黑兰、巴合琪萨拉依、伊奇麦迪珍和第比利斯、大马士革和特拉匹尊⋯⋯他了解这些城市,也了解很多其他城市。所到之处,他都留下了关于自己的传说。
  现在他回到了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城市布哈拉依谢里夫——亲爱的布哈拉,打算在这里改名换姓,过隐居生活,结束那没有尽头的流浪生涯,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安生。
  注解 ①谢赫里扎德──《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
  ②楔刑──中亚一带古代的一种刑罚,是一种把尖利的长木楔固定在地上,让犯人坐在楔尖上,使楔子从肛门穿透被惩罚者腹胸而置人于死地的刑罚。
  ③毛拉──伊斯兰教中对有学问的人的称呼;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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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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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赛尔丁阿凡提加入了大商队,通过了布哈拉边境,在旅途的第八天,他看到了耸立在远方,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昏暗的暴土之中的这座伟大、光荣的城市的一座座熟悉的寺塔。
  受尽干渴和炎热煎熬的商队行路人们一齐用沙哑的嗓音喊叫了起来,骆驼们也越走越快,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城门关闭之前,应该加快脚步进入布哈拉城。纳赛尔丁阿凡提走在商队的最后,迎着浓烈的飞尘向前走来。这是他可爱的而又神圣的飞尘,他好像感觉这里的飞尘比其他远处的飞尘更好闻一点。他打着喷嚏、咳嗽着对自己的毛驴儿说:
  “这不,现在我们终于到家了,我敢向真主发誓,成功和幸福在这里等待着我们。”
  商队恰好在卫兵们正在关闭城门时赶到城墙下。“真主英明,请等一下!”驼队头领喊着,远远地出示了一个金币。但城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关上,门闩哐哐当当地落了下去。巡哨们来到了城楼上的一尊尊大炮旁站起岗来。凉爽的风开始刮起来了,尘土飞扬的天上飘着粉红色的晚霞,新月那细嫩的弯芽儿开始显露出来了。在黄昏的寂静之中,无数座寺塔上所有宣礼人①呼唤穆斯林②们做晚礼拜的高高的、长长的、悲凄的喊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商人和驼夫们跪在地上,开始祷告。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却牵着他的毛驴儿,悄悄地走到了一边。
  “这些商人们应该向真主表示感谢,因为他们今天中午吃了饭,现在又在准备吃晚饭,但是你和我,我忠实的毛驴儿,中午没有吃饭,晚饭也将什么都不吃。如果无比伟大的安拉能感受到我们对他的谢意,那就应该赐给我一盘抓饭③,赐给你一捆苜蓿草。”
  他把驴子拴在路旁的树上,自己头枕着石头,在毛驴旁边的地上躺了下来。蓝黑色的天空中闪烁着的片片群星展现在他的眼前,这每一片星座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因为这十年来他经常在这种场合观看头顶上那开阔的天空!他经常想:这样超脱一切、静观环宇的时刻,使我成为最富有的人们中的富有者,尽管富人可用金盘子吃饭,但他们无疑要躺在屋子里睡觉,对他们来说,他们没有享受在这深夜里、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躺在大地上那清凉的飞尘之中,面对蔚蓝色的天空任自己飞翔的感觉的雅福。
  这工夫,紧挨着上面带有垛口的城墙外侧的一个个商旅客栈和茶馆里,一口口大铁锅下的火苗呼呼地冒着,被牵来等待宰杀的一只只羊儿开始悲惨地“咩咩”叫起来。经验丰富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为了不让饭菜的气味刺激自己的鼻子和避免烦恼,来到了上风口的地方躺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布哈拉的规矩,所以决定还是把剩下的最后一点钱留着用于次日清晨所要交的进城税。
  他躺在那里翻来复去地久久不能入睡。他睡不着的原因不完全是由于饥饿。忧伤的思绪常常压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就连繁星点点的夜空今天也没能使他开心。
  他热爱自己的祖国。下巴上留着锛子状胡须、淡黑又带点古铜色的面庞、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机智而又多谋的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祖国之外没有什么更可爱的了。他身穿到处都是补丁的旧大衣,戴着满是油垢的小花帽,脚蹬一双破靴子,在距离布哈拉越远的地方流浪,就越加深情地热爱和怀念布哈拉。在周游列国的旅途中,在马车向前行进之时,他经常刻意留心地把马车两边挤满了土墙的条条小巷铭记在心里,把在早上和傍晚照耀在座座拱形圆顶上酷似烈火燃烧一般的阳光,把那些雕刻着花纹图案、有着拱形尖顶的高高的宣礼塔,把那些枝干上筑有很大的红顶鹤巢穴的一棵棵古老、高大而神圣的榆树印在脑海里,把那些坐落在潺潺流水的渠边、沙沙作响的杨树绿荫下一个个烟熏火燎的茶馆、油汽升腾的饭馆、街市上纷繁杂乱的色彩和拥挤不堪的情景留在记忆里,把自己祖国的山山水水,每一个乡村、田野、渠道、草原和戈壁沙漠刻在心中⋯⋯在巴格达或是在大马士革,每当遇到自己的同乡,从他们头上小花帽的花纹图案和缝制特殊的大衣上认出他们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哽咽不已。
  他回来之后,看到了自己的祖国比他离开时更加不幸。原来的艾米尔④早已入土。新艾米尔在短短八年时间里登峰造极,使国家濒临衰亡。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路上见到的是破损废弃了的座座桥梁,没有收成的片片大麦、小麦田和在炎热中连底儿都已干涸龟裂了的渠道。田园变成荒野,长满了蒿草和荆棘。一座座果园由于干旱而成为废墟,农民们没有吃的,一贫如洗。乞丐们成群成群地坐在道路两旁,向和他们自己差不多的人们乞求施舍。新的艾米尔在所有乡村都部署了卫兵队,命令农民们无偿地养活他们,还大肆修建清真寺,挖出地基后命令农民们接下去修建并使其竣工。这个新艾米尔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每年都要两次去朝拜至高无上的先圣谢依赫·巴哈维丁的陵墓,这位先圣的陵墓就高高耸立在布哈拉城的边上。在原有的四种赋税之上,他又增加了三种收费,每过一座桥还要交过桥费,并且提高了贸易税和诉讼税的税额,发行了假银元,致使手工业萧条,商业贸易开始受到破坏。也就是说,纳赛尔丁阿凡提可爱的祖国就用这些不愉快的事迎接他⋯⋯
  清晨,随着一座座宣礼塔上宣礼人们喊声的传来,城门打开了,在叮铃咚隆的驼铃声中,商队开始缓慢地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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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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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驼队在城门口外停了下来,守城的卫兵们挡住了去路。他们有很多人,有的穿着鞋,有的光脚,有的身上穿着衣服,有的给艾米尔效劳还没有来得及挣到钱因而还光着上半身。他们推推搡搡、大喊大叫、你抢我夺地分争着还没有到手的战利品。最后由茶馆中走出来了一个肥胖的税官,他满脸睡意,穿着袖子上满是油污的绸子大衣,没有穿袜子的两只脚杵在一双套鞋⑤里,那胖得发肿、满脸横肉的相貌里带着放肆、败坏的表情。他用那一对贪婪的眼睛盯着商人们说:
  “精明的商人们,欢迎你们,祝你们商机无限。听着,国王有令,谁要是隐瞒哪怕是最小的一部分财产,都要把他乱棍子打死!”
  陷入一片恐怖之中的商人们一声不吭,捋着那染过的胡须。税官不耐烦地把脸转向那些早已忍耐不住、跃跃欲试的卫兵们,晃动了一下肥胖的手指。这是一个暗号,卫兵们歪七扭八、大喊大叫地冲向驼队,急不可待地用大刀割断鬃毛绳,撕开行李包和一个个袋子,然后不住地把装着锦缎、艾提莱斯绸⑥、金丝绒、胡椒、茶叶和麝香的箱子以及装有珍贵的红花油和藏药的罐子扔到路上。
  商人们由于惧怕而一句话都不敢说,两分钟后货物检查完毕,卫兵们列队站在那个当官儿的身后,此时他们穿在身上的大衣都变得鼓鼓囊囊的了。开始对货物收税和收进城费了。纳赛尔丁阿凡提没有货物,对他只应收进城费。
  “你从哪儿来,干什么来?”那个税官问道。秘书拿着羽毛制的笔蘸了一下墨水,等着记下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回答。
  “我从伊斯法罕来,尊贵的大人,我的亲戚们住在这里,在布哈拉。”
  “是的。”税官说,“你是到亲戚家来做客的,也就是说你要交做客税。”
  “我并不是到亲戚家来做客的。”纳赛尔丁阿凡提反驳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办事!”税官喊了起来,眼睛里冒着凶光。“也就是说,你是来做客的同时还要办事!那样的话你要同时交做客税和办事税。安拉保佑你在途中没有遇上强盗,为此你还要给清真寺的装修捐交赞助费!”
  “安拉要是现在能保佑我就好了,如果遇上强盗的话我略施小计就可脱身。”纳赛尔丁阿凡提心里想着,但是他没有吭声。他心里算计着,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段对话的每一句对他来说都得掏十多个银元。他解开了腰带,在卫兵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开始数着进城税、做客税、办事税和清真寺装修捐助费。秘书趴在本子上,用笔咯吱咯吱地快速记着。
  纳赛尔丁阿凡提交完税款和捐助费后,正准备离开,但是那个税官儿看见纳赛尔丁阿凡提的腰带里还有几个银元。
  “站住。”他把纳赛尔丁阿凡提叫住。“嗯,谁来为你的驴子上税呢?如果你来亲戚家做客的话,那么你的驴子也是来你亲戚家做客的喽?”
  “你说得对,英明的阁下。”纳赛尔丁阿凡提礼貌地回答着,并且又开始解开腰带。“的确,我的驴子在布哈拉是有非常多的亲戚,否则的话,我们的艾米尔早就下台了。而你呢,我尊敬的阁下,由于你的贪婪,你也早就被钉在楔子上了。”
  等税官定了神明白过来,纳赛尔丁阿凡提早已跳上了毛驴,催着驴子飞快地转入附近的一个小巷里,不见了踪影。路上,他对驴子说:“快一点儿啊,快一点儿,加快你的步伐,我忠实的毛驴儿,加快你的步伐,否则你的主人就要再交一项税,那就是要交出脑袋!”
  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毛驴儿非常聪明,什么都懂,它那对长长的耳朵一听到城门那边的喧嚣声、骚乱声还有卫兵们的尖叫声,就不择其道地疾驰,以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不得不用两臂抱着它的脖子、两腿紧紧夹住它的身子才能勉强骑在鞍上。他的身后追来一群狗,叫着、咬着。前面遇到他的人们急忙把身子贴在路两边的墙上,摇着头,望着他的背影。
  这工夫卫兵们正在搜查着聚集在城门前的人们,粗野地翻找着财物。商人们笑着,交头接耳地说:
  “听听这个回答,这简直就是在向纳赛尔丁阿凡提致敬!”
  到了中午的时候,全城的人们都听说了这个回答:商人们在市场里窃窃私语地向顾客们讲述着,顾客们又传给另外一些人。人们对此都说:“这不,这才算得上是纳赛尔丁阿凡提式的回答!”
  谁也不知道做出这个回答的正是纳赛尔丁阿凡提本人,也不知道正是这位名扬四海、天下无敌但现在又饥肠辘辘、身无分文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此时正在为了找到一个能给他一点食物充饥和一个栖身之地的亲戚或朋友而奔命于这个城市之中。
  注解 ①宣礼人──伊斯兰教清真寺中负责用喊声号召信徒们做祈祷和礼拜的人。
  ②穆斯林──伊斯兰教教徒。
  ③抓饭──一种用羊肉、大米、羊脂、清油、洋葱、胡萝卜、盐等烹制而成的饭食,味道甜美而又富于营养;通常用手捏成小撮抓食,故称抓饭。抓饭在中亚、西亚甚至阿拉伯、北非以及我国新疆一带少数民族饮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待客、餐宴中必不可少的美食。
  ④艾米尔──一些伊斯兰国家君主的称呼,有的也用作地方官名。
  ⑤套鞋──中亚一带人们套在软底靴外面的一种矮帮鞋。税官没有穿软靴而把套鞋当拖鞋穿,反映出他的懒、赖和邋遢。
  ⑥艾提莱斯绸──产于中国新疆喀什、和田一带的一种维吾尔族民间传统丝绸织品,质地优良,色泽鲜艳。在养蚕缫丝技术由我国南方传入新疆后,艾提莱斯绸在历史上逐渐成为中亚甚至更远地区上层社会身份的一种标志,也成为丝绸之路上开出的一枝艳丽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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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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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布哈拉,纳赛尔丁阿凡提既没有找到亲戚,也没有找到旧时的朋友,甚至连父亲留下的那曾经是他出生并长大的自家房屋和果园都没有找到。在那果园中,孩提时代的他,曾经在里面奔来跑去地玩耍。在那爽朗的秋日里,片片金黄色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见那熟透了的果实坠落时发出的沉闷的“噗噗”声;鸟儿们用那细嫩的嗓音快乐地歌唱;夹杂着点点阳光的树影在芳香四溢的草地上跳动;勤劳的蜜蜂们嗡嗡地飞来飞去,从那已经开始凋谢了的花朵中吮吸着最后的蜜汁,再去给孩子们讲那永远讲不完、别人听不懂的故事⋯⋯然而现在这里却是满目荒凉:眼前只有土堆、土坑、飞蓬刺草、熏黑了的砖台、残墙断壁和已经霉烂了的苇席碎片。纳赛尔丁阿凡提在这里连一只小鸟儿、一个蜜蜂也没有见到!只有一条从那绊脚的石头下突然钻出来的油乎乎、长长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寒光,然后又钻进石头下面,躲了起来。那是完全被人类抛弃而荒芜了的房院里孤独、可怕的生灵——蛇。
  纳赛尔丁阿凡提久久地低着头,无声地愣着。痛苦在挤压着他的心。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喘着粗气的咳嗽声,于是赶忙转身看去。
  在那穿过这片废墟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个被贫穷和愁苦压弯了腰的老人正朝这边走来。纳赛尔丁阿凡提把他叫住,说:
  “愿真主保佑您,老伯伯,愿真主再赐给您更多年寿命,赐给您健康和安宁,请告诉我,这座废墟里的房院原来是谁的家。”
  “这里原来是制鞍人谢尔·穆罕默德的家。”老人家回答道,“从前我很了解他。这个谢尔·穆罕默德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父亲。关于他的事,也许你这行路人已经听到不少了。”
  “是的,我有所耳闻,请告诉我,那个大名鼎鼎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父亲——制鞍人谢尔·穆罕默德到哪里去了,他的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小声点儿,我的孩子,布哈拉有成千上万个间谍,他们可能会听见我们的话,那时我们就永远摆脱不了灾祸了。你,可能,从远处而来并且好像不知道我们这个城市里严格禁止提起纳赛尔丁阿凡提这个名字,否则为此会被关入大牢。走近一点儿,把耳朵贴过来,我讲给你听。”
  纳赛尔丁阿凡提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猫着腰靠近到老人身旁。
  “这件事发生在老艾米尔时期。”老人开始说道,“纳赛尔丁阿凡提被流放一年半后,街市上就传闻说他好像回来了,说他就隐藏在布哈拉,并且还编了不少嘲讽艾米尔的民谣。这个消息传到了艾米尔的宫里,卫兵们到处搜寻纳赛尔丁阿凡提,但是没能找到。后来艾米尔下令把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父亲、两个哥哥、叔叔以及所有的亲戚和朋友都抓了起来,对他们施以重刑,直到他们交待出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去处。感谢安拉,老天赐给他们那么多坚强和刚毅,他们都忍受住了严刑拷打,守口如瓶,这样,我们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才没有落到艾米尔的手里。但是,他的父亲,制鞍匠谢尔·穆罕默德由于受不了酷刑的折磨而病倒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他的亲戚和朋友们都无奈于气急败坏的艾米尔,纷纷离开了布哈拉,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从那之后,艾米尔为了把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布哈拉人们的记忆中彻底连根刨,甚至下令把他的家园都夷为平地。”
  “那么,为什么要折磨他们?”纳赛尔丁阿凡提喊了起来。他的脸上淌下了热泪,但由于老人家的眼睛不好,没有看出他在掉泪。“为什么折磨他们?那时纳赛尔丁阿凡提不在布哈拉,这我是最清楚的了。”
  “谁也不知道!”老人回答说,“纳赛尔丁阿凡提高兴在哪儿,就在哪儿出现,想什么时候离去,就什么时候消失。我们天下无敌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无时不有处处有!”
  说完这段话,老人呜——呼呼、呜——呼呼地咳嗽着走远了。纳赛尔丁阿凡提用双手捂着脸,来到毛驴儿跟前。
  他抱住毛驴儿,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它那又热、气味又很重的脖子上说:“你都看见了,我的善良、忠实的朋友,我的亲人一个都没剩,只有你,在我的流浪生涯中成为我相依为命的多年的伙伴。”那毛驴儿好像懂得主人的苦恼,一动不动、不出声地站在那里,甚至停止了咀嚼那挂在嘴唇里的刺草。
  但是,过了一个小时后,纳赛尔丁阿凡提劝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也干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喊道,然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毛驴儿背部。“没什么了不起的!布哈拉人没有忘记我,布哈拉人了解我,怀念我,我们会在这里找到朋友!现在我要给艾米尔编民谣,气得他在台上肚皮爆炸,让他那发臭了的坏心肠都粘在宫殿里漂亮的墙上!前进,我忠实的驴子,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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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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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正是下午那闷热而又宁静的时分。路上的尘土、石头、干打垒的土墙和用泥团糊起来的泥墙热得像火一样。纳赛尔丁阿凡提脸上的汗没等擦去就蒸发掉了。
  纳赛尔丁阿凡提心情激动地从那熟悉的一条条街道、一个个茶馆和一座座宣礼塔前走过。十年来,布哈拉的一切都没有变:那些掉了毛并且满身癞疥的狗,仍像以前那样躺在水塘边儿上打盹儿;身段优美的女人弯下腰去,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过指甲、略带黑黄色的手拉着面纱,另一只手把窄颈的水罐按倒在清澈的水里汲着水;著名的米尔阿拉伯经文学校的大门仍像原来一样紧闭着,在那一座座沉重的拱形屋顶下的房间里,早已忘记了春天的绿叶、忘记了阳光里的芳香、忘记了嬉戏而过欢快流淌的溪水,雾眼蒙蒙的经学家、学者和讲经师们,在那里写着一本又一本论述应该把不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的第七代后人乃至他们的祖先都彻底消灭的必要性和歌颂真主至高无上的厚厚的书。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从这个恐怖的地方走过,一边用脚磕着胯下的毛驴儿。
  那么,到头来哪里能填饱肚子呢?纳赛尔丁阿凡提从昨天到现在已经第三次勒紧腰带了。
  “应该想办法找到一点什么。”他说,“等等,我忠实的小毛驴儿,开动开动脑筋。嘿,这不,我们真幸运,连茶馆都有了。”
  他给驴解下了嚼子,把它放开并让它到拴马桩下,由它去捡吃撒在地上的碎苜蓿草,然后自己把大衣的下摆往腰里一掖,坐在了咕嘟咕嘟地打着漩涡、冒着沫子、淌着混浊泥水的渠旁。“这渠水流向哪里,为什么以及从哪里流淌而来,水不知道这一切,也不会想这些。”纳赛尔丁阿凡提忧愁地想着。“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路在哪里,该在哪里休息,哪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到布哈拉来?明天早上到哪儿去,并且为了填饱肚子上哪里去找到半个银元呢?难道还要再饿一顿?那个税官真该死,他把我搜括得一干二净,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对我说关于别的强盗的话,哼!”
  正在这时,他恰好看见了那个使自己落到这个不幸地步的罪魁祸首——那税官骑着马来到了茶馆前。两个卫兵紧紧地抓着那匹黑溜溜的两眼像火焰一般闪亮的枣红色阿拉伯俊马的缰绳走了过来。那匹骏马似乎对这个胖税官骑在自己的背上感到厌恶而不住地弯动着脖子,细长的四腿不停地跺着地面。卫兵们毕恭毕敬地侍候着自己的主子从马上下来。税官走进了茶馆。见到他进来而被吓得直哆嗦的烧茶人请他在艾提莱丝绸缝制的又大又软的枕头上坐下来,拿出最上等的茶叶为他沏好茶,并用中国细瓷碗端上。纳赛尔丁阿凡提心里想:“这还不是用我的钱来款待他!”
  税官儿喝足了茶,过了一会儿就靠在枕头上打响鼻般地鼾声大作、嘴唇吧嗒吧嗒、一张一合地打起盹儿来。其他茶客们为了不影响他打盹,都小声地说话。卫兵们一个坐在他左边,一个坐在他右边,在税官儿熟睡之前,不时地用小树枝给他驱赶那些纠缠不休的苍蝇。过了一会儿,他俩互相挤了挤眼睛,来到外面并从那马的嘴里取出嚼子,扔给它一捆苜蓿草,然后拿出水烟锅儿,走进茶馆里面一个黑暗的地方。过了一分钟之后,纳赛尔丁阿凡提的鼻子里飘进了一股麻烟①的香味儿:卫兵们一有空儿就干这种坏事。
  “嗯,现在到我该消失的时候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心中做出决定。他想起早上城门前的景象,担心万一倒霉被卫兵们认出来。“但是,说来说去,这半个银元到哪儿去找呢?曾多次拯救过纳赛尔丁阿凡提的伟大的苍天啊,快快把那仁慈的目光投向于他吧!”
  正在这时,突然他听见有一个人向他喊话:“喂,你,穿破衣裳的!”他回头一看,路上停着一辆上面有篷子、装饰得非常漂亮的马车,车里坐着一个头上缠绕着很多层白头布、穿着昂贵的大衣的人,只见他掀起帘子,向这边望着。
  富商或者是大官儿的这个人在说下面这番话之前,纳赛尔丁阿凡提就明白了自己呼唤幸福的心声不会没有回应——幸福,像往常一样,总是在他困难的时刻把目光投向他。
  “我看上这匹骏马了。”富人傲慢、居高临下地说着,一边还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那匹枣红色的阿拉伯大洋马。“回答我,这匹洋马卖不卖?”
  “世界上哪儿有不卖的马呀。”纳赛尔丁阿凡提犹豫地回答道。
  “你的口袋儿里,可能,没有多少钱。”富人继续说道,“给我注意听着,我不知道这匹洋马是谁的、它从哪儿来和以前曾经属于谁,关于这些我也不问你什么。看看你那落满了尘土的衣裳就足以让我知道你是从远处来到布哈拉的,这些对我就足够了,你明白了没有?”
  又高兴又激动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点了点头,他马上明白了一切,甚至比富人所要对他说的明白得还要多。他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千万不要有一只愚蠢的苍蝇在这时钻进那个税官的鼻孔或嗓喉眼儿里把他弄醒。对那两个侍从,他并不多担心,因为他们继续在那里专心地干着坏事,对此,从那黑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浓浓的绿色烟团就可以作证。
  “但是你自己明白。”傲慢、目空一切的富人继续说,“你的破衣裳配不上骑这样的马,这对你甚至会有危险。因为所有的人都会问这个穷光蛋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漂亮的洋马,而且你很容易被关进大牢。”
  “您说的是真的,尊贵的大人!”纳赛尔丁阿凡提礼貌地回答道,“的确,马,对我来说是多余的。我穿着这一身破衣服,一辈子只配骑驴,骑这样的马对我来说连想都不敢想。”
  他的回答正中富人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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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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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你自己那副穷酸样子,你不说大话倒也还算好。穷人应该有礼貌和谦虚,因为美丽的花朵属于宝贵的巴达姆树而不属于荒漠中的荆棘。现在回我的话,你愿意不愿意要这钱袋子?这里面有整整三百银元。”
  “怎能不愿意呢!”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着,心中却打着冷颤。因为那些猖狂的苍蝇直往那税官的鼻子里钻,他打着喷嚏,动弹了一下。“怎能不愿意呢!得到三百银元谁能拒绝呢?这不等于在路上捡到一个钱袋子一样嘛!”
  “那么,就算你在路上完全捡到了另外一件东西。”富人高傲地微笑着说,“但是我愿意用银子换你在路上捡来的那个东西。这不,把你这三百银元拿去。”
  他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了出来,然后一边用鞭杆在脖子上搔着痒,一边向静静地听着这番对话的仆人做了个手势。仆人向大洋马这边走来。纳赛尔丁阿凡提看见那仆人扁平而且满是麻子的脸上在笑,眼睛里冒着贼光,心里揣摸着他一定是一个与他的主子十分般配、坏透顶了的骗子、滑头。“三个滑头在一条道上相遇是常有的事,不过其中一个该走的时候到了!”他暗自决定着。他一边称赞着富人对真主的虔诚和慷慨,一边跳上了驴背,并用两脚狠狠地磕着它,以至于那懒洋洋的毛驴儿立即跨着大步跑了起来。
  当纳赛尔丁阿凡提回头向后望去时,看见那个麻子仆人正在将那枣红色的阿拉伯洋马往马车上拴着。
  后来当他再次回头望去时,他看见那个富人和那个税官正在互相揪着对方的胡须扭打,卫兵们使劲儿地拉着架,但都无济于事。
  有头脑的人不掺和别人的争执。纳赛尔丁阿凡提还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在曲里拐弯儿的街巷里跑了一会儿,于是拉了一下缰绳,让毛驴跑慢一点。
  “站住吧,站住。”他开始说道,“现在着急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附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哎呀,前进,我忠实的毛驴儿,前进,赶快逃离这场灾祸!”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喊着,但已为时太晚,十字路口那边有一个骑马的人冲了过来。
  这是那麻子仆人。他骑在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光背马上向这边奔来,不住地晃动着两腿从纳赛尔丁阿凡提身边冲过,然后把马勒住,横挡在惟一的去路上。
  “让我过去,聪明的人儿。”纳赛尔丁阿凡提和气地说道,“在这样窄小的巷子里不应该横着走,而应顺着走。”
  “你还顾得上说这些!”仆人用发狠的语调说,“好吧,现在看你怎么逃过地牢这一关!那个当官儿的——洋马的主人把我主人的半边胡子都揪掉了,而我的主人把他的鼻子都打出了血来,你知道不?明天就把你送去交给艾米尔的法庭。唉,你呀,真是太不幸了!”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道,“这些尊贵的大人们为什么打得这么凶?再者,你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我又不能为他们的争斗当判官②!还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争执去吧!”
  “够了,别哇哩哇啦的了!”仆人说,“给我转回去,你必须说清楚那匹洋马的事。”
  “什么样的洋马?”
  “亏你还要问我?!使你从我主人手中拿走了一袋银元的那匹洋马呀!”
  “千真万确的安拉呀,你搞错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回答说,“这与洋马没有丝毫关系,你自己想想看,所有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由于你那乐善好施、忠于胡大的主人想帮助穷人而问我说愿意不愿意要这三百银元,我回答说当然愿意,结果他才给了我三百银元,愿真主保佑他长寿!但是他先考查了我的谦虚和恭敬,并确信我配得上受用这些奖金,于是才对我说‘我不想问这洋马是谁的和它是从哪来的’。这是他想考查一下我是否会冒称自己是马的主人,但是我并没有吭声。对我的这种谦虚,那位慷慨而又虔诚的商人也是满意的。然后他又说这样的马对我来说是多余的。我完全赞成他的话,他对我说的话也表示满意。然后他又对我说‘你在路上捡到了能换银子的东西,他对我在流浪生涯中因朝觐了许多伟大的圣地而培养成的对伊斯兰教的忠诚和坚定也表示了赞赏并当即给以了奖励。他这样行善积德,是为了在他一旦要经过《古兰经》上所写的通往天堂的那座比鬃毛还细、比刀刃还锋利的断魂桥③时,能够过得更快一点、更容易些。我在第一次祈祷中就把你主人对我的施舍做了汇报,祈求英明无比的安拉为他早点在这座桥上修上栏杆。”
  仆人想了想,然后冲着纳赛尔丁阿凡提露出一副败坏、狡猾的笑容,说:
  “你说得对,嘿,行路人,我怎么一时没有闹明白我和你之间关于我主人的话题竟然充满慈善味儿!你好心要帮助我的主人渡过断魂桥,但是到那时桥的两边要是都有栏杆会更好些,那样会更结实可靠。为了让英明无比的安拉在另一边也修上栏杆,我也要全心全意地为我的主人做祈祷。”
  “那就尽管去祈祷吧。”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道,“谁阻挡你了?甚至于说,这是你的义务。《古兰经》上不是要求仆人和奴才们每天为自己的主人祈祷并且不能为此而另外要求奖钱吗⋯⋯”
  “把驴子转过去!”仆人粗野地说着并且催着马,把纳赛尔丁阿凡提往墙上挤去。
  “嘿,快一点,别让我浪费时间!”
  “等等。”纳赛尔丁阿凡提赶忙打断他的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按照我拿到的那个钱数,我要念三百句经文来为他祈祷。但是现在我想我念到二百五十句时就够了。那样只不过是我这边的栏杆稍微细一点、短一点罢了。你呢,念上五十句,伟大的安拉在那桥上,也会在你那边修上栏杆。”
  “这怎么能行?”仆人反对说,“也就是说,我的栏杆和你的栏杆比起来只是五里有一了,嗯?”
  “但是那些栏杆都在最危险的地方!”纳赛尔丁阿凡提随机应变地补充说道。
  “不!这样短的栏杆我可不满意!”仆人坚决地说,“也就是说桥的一部分会没有栏杆!一想到我的主人会遇到那么可怕的危险,我就面无血色,浑身直冒冷汗!我觉得为了让桥两边的栏杆相同,我们两人应该各做一百五十句祈祷。尽管栏杆会细一点,却能保持两面平衡。如果你要是不同意的话,那我就认为你对我的主人有野心,也就是说你愿意让他从桥上栽跟头掉下去。那我马上就喊人来,而你则会直接走上通往地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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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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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栏杆!”纳赛尔丁阿凡提愤怒地吼了起来。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腰里的钱袋子在微微地动弹。“你是说,在这座桥上用嫩树枝挡一挡就可以了!这已经很明白了,那另一边的栏杆就必然要结实一点。因为那掌柜的假如栽倒了的话,总该有个能抓住的东西!”
  “你的话很正确!”仆人高兴地大声说道,“好吧,那就让我这边的栏杆更结实一些儿。我不惜劳苦,让我为他做二百句祈祷。”
  “你愿不愿意祈祷三百句?”纳赛尔丁阿凡提话里带毒地说。
  他们在路上长时间地讨价还价。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一句半句地听到他们的对话,都以为纳赛尔丁阿凡提和那麻子仆人是刚刚朝觐过圣地而归的朝觐者④,因而纷纷向他们致敬。
  当他们分手告别的时候,纳赛尔丁阿凡提的钱袋子轻了一半:他俩决定应该让那位富商的通往天堂之桥两边的栏杆都一样长、一样结实。
  “再见,行路人。”仆人说,“今天,你和我——我们做了一件善事。”
  “再见,为了保护自己主人的灵魂而费尽苦心、忠实而又乐于助人的仆人。我还要说的是,在讨价还价方面,你说不定甚至能胜过纳赛尔丁阿凡提。”
  “为什么你会想起他来?”仆人怀疑了起来。
  “就这么⋯⋯随便这么说一说。”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哎呀,坏了!这个人可是非同一般!”
  “也许你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仆人问道,“或许你认识他的一个什么亲戚?”
  “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也不认识他的任何亲戚。”
  “你听着。”仆人坐在鞍子上向这边歪着身子说,“我是纳赛尔丁阿凡提的亲戚,我们是堂兄弟,我们的童年时代是在一起度过的。”
  纳赛尔丁阿凡提深信自己对他的怀疑,没有做任何回答。仆人转过身子,用另一边歪向纳赛尔丁阿凡提,说:
  “他的父亲、两个哥哥和叔叔都死了。你可能听说了吧,行路人?”
  纳赛尔丁阿凡提一声不吭。
  “艾米尔真是太残暴了!”仆人用奸诈的口吻大声说道。
  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仍然什么话都不说。
  “布哈拉的所有宰相、大臣们都是笨蛋!”仆人突然又说道。由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婪,他甚至在发抖,因为要是逮住不信伊斯兰教的人,国库会给以重奖。
  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那威震四海的艾米尔也不过是个笨蛋!”仆人说,“天上到底是有胡大还是根本没有,谁知道呢?”
  那辛辣的回答早已到了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嘴边,但是他仍然保持沉默。被自己野心冲昏了头脑的仆人咒骂着用鞭子抽了一下马。马向前蹿了两下,在拐弯的地方消失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被马蹄掀起的尘土在令人难熬的阳光下纹丝不动地飘在空中,泛着金色的光。
  “这不,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亲戚了。”纳赛尔丁阿凡提不无自嘲地想。那位老人说的没错,布哈拉的奸细比苍蝇还多,所以必须非常谨慎才是,那句老话不是说了嘛:舌头犯了罪,脑袋也会跟着一起被砍掉。
  他这样想着,走了很久,一想到那空了一半儿的钱袋子就不由得生起气来,然而一想到那个税官和那傲慢的富人扭打成一团的样子,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注解 ①麻烟──主要在中亚一带盛行的一种民间土制的麻醉品,又称大麻酚。
  ②判官──这里指伊斯兰教内的宗教法官。阿拉伯语称“哈孜”。
  ③断魂桥──伊斯兰教中所称架于火狱上方之桥。按照伊斯兰教的解释,平生行善积德者死后过此桥时可以顺利通过并到达天堂,但作恶多端者将会坠入火狱之中,受到相应的煎熬和折磨;伊斯兰教号召教民们在世时多做好事、善事,不做坏事、恶事,以免死后受到火狱之苦。
  ④朝觐者──伊斯兰教徒中朝拜过伊斯兰教圣地麦加天房者才可获得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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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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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城市边上时他停了下来,把驴子交给茶馆照料,自己则毫不耽搁地向饭馆走去。
  那里狭窄不堪,柴禾烟气和油烟味四溢,一片熙熙攘攘、喧闹沸腾。炉灶里时而向外冒着火焰,闪烁着的火光不时地照亮一个个满头大汗、光着上半身的厨子。他们忙碌着、呼唤着、你推我搡,还不时吹胡子瞪眼地朝在饭馆里跑来窜去、互相推挤、吵闹喊叫的徒弟娃娃们的脖子上打上一拳。盖在铁锅上的木制大圆盘在“咕嘟咕嘟”滚开着的锅上不住地跳动,从那些饭啊菜啊里面冒出的热气,直升腾到爬着无数只“哄哄嗡嗡”的苍蝇的天花板上,越积越浓。锅里正在烧炼着的油脂冒着烟,油脂伴随着猛烈的“吱吱”声四处飞溅;烤肉炉的边沿被烧得通红,烤肉签上被烧化了的油脂滴在烧红的煤块上,变成呛人的蓝色火苗。这里做好的有抓饭、烤肉、杂碎;用圆葱、胡椒、羊肉和羊尾脂做成的包子已经贴在烤坑壁上,包子里的肥肉被烤得化成了油,胀破了面皮,向外冒着泡。纳赛尔丁阿凡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硬是挤着坐了下来,背后和两边的人们都被胳肢得“咯咯”笑了起来,但是谁也没有发火,也没有对纳赛尔丁阿凡提说一句话。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生气,他喜欢街市上饭馆里的这种热闹、拥挤、杂乱和喧哗,喜欢那些幽默的俏皮话和随之而起的阵阵笑声、喊声以及在拥挤中人们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那些整天干着重活甚至都顾不上品尝饭食味道的成百人在一起发出的那些咀嚼声和吧嗒嘴声。一张张强有力的嘴可以把筋和软骨都磨得粉碎,饥饿的胃肠对吃进来的一切东西概所不拒,只要更多、更便宜就行!纳赛尔丁阿凡提也懂得要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他一连气儿吃了三碗汤面、三碗抓饭,最后又强撑下了二十个烤包子。付完钱之后,他又按照自己的习惯,让碗里丝毫不剩。
  然后他开始向外面运动,他使出了全身力气,两个胳膊肘使劲拨动着,最后,当他来到了外面、来到了自由的空气中时,全身的汗水都在向外冒着热气儿,好像进到了蒸气浴池并且被给人搓澡的壮汉照料过而浑身发软。由于吃了饭、再加上热,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拖着两条腿,急忙来到了茶馆。他给自己叫了茶,并且舒舒服服地在毛毡上舒展开身子,闭上了眼睛。但这时他的脑海里却飘进了一幕幕安详、甜美的想象:现在我有很多钱,我要是自己开一个作坊就好了——陶器作坊或是制鞍作坊,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手艺。现在,流浪生涯也该够了。难道我比别人差,比别人愚笨,难道我不应该有一个美丽贤慧的妻子、怀中抱着我自己的儿子吗?我发誓,这个爱喊爱叫的孩子将成为最出类拔萃的人才,而我,当然,要努力把我的才智传授给他!是的,这样就大功告成了:我——纳赛尔丁阿凡提现在要改变自己游荡不安的生活,重打鼓另开张,我应该买下一个陶器作坊或是制鞍作坊⋯⋯
  他算起了账来。一个好的作坊至少需要三百银元,但他只有一百五十个银元。他越想越是诅咒那个麻子仆人:让真主把这个强盗变成瞎子,开张所需的那笔钱的整整一半被那个家伙抢去了!
  运气又一次帮助了他。
  “二十银元!”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纳赛尔丁阿凡提听见铜托盘中扔进骰子的“当啷啷”的声音。板炕①的边上,拴着驴子的木桩下,围坐着厚厚的一群人。茶馆主人站在人群边上从他们头顶上向人群中间望着。
  “赌博!”纳赛尔丁阿凡提断定。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伸长脖子向那边望去。“不妨站在远处看一看,我自己,当然,不会去赌:我才不那么傻呢!嗯,智者看看蠢人们的热闹又有什么呢?”
  他站起身,来到了正在赌博的人群边上。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他低声对茶馆主说,“他们为了赢到更多的钱,结果输得分文不剩。难道先知穆罕默德没有对穆斯林们玩赌钱的游戏加以禁止吗?感谢真主,我没有染上这种让人堕落的嗜好⋯⋯但是,你看看,那个赌棍真是时来运转,他竟然连着赢了四把。看呀,看呀,他又赢了第五把!嗨,傻瓜!他命中注定是个穷鬼,但他已被这气泡一样的财富迷了心窍。什么?他又赢了第六把!一个人这么走运,我还从来没见过。快看呀,他又在下注了,天下多蠢的人都有,他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赢下去!人们总是相信这种虚假的幸福,并且就这样走向毁灭!应该教训一下这个赌棍,看他还能赢第七把。那时,我,虽然打心眼里憎恶任何赌钱的把戏,我要是艾米尔的话早就予以取缔了,但是无论如何,这回我要下一次注来收拾他一顿。”
  赌棍又掷出了骰子并赢了第七把。
  纳赛尔丁阿凡提果断地迈着步子走向前去,挤进赌博的人群并坐在正中间。
  “我要和你赌一把。”他一边对那个时来运转的赌棍说着,一边把骰子抓在手里,同时用敏锐、老练的目光把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
  “多少?”赌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他由于急不可待地想乘着走运之时多捞一些,浑身在微微地颤抖。
  针对他的问话,纳赛尔丁阿凡提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子,为了以防万一,他拿出了二十五个银元装进衣兜里,剩下的全都“当当啷啷”地倒在了盘子里。赌徒们用一阵轻声而又激动的喝彩欢迎他下注——一场巨赌开始了。
  那个赌棍抓起骰子,但没敢扔出手,久久地摇晃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连驴子都伸长了嘴,竖起了两个耳朵。除了那个赌徒扣在手里的骰子被晃得“哗啦哗啦”的响声之外,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这长时间的摇晃发出的枯燥的“哗啦”声使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心里甚至两脚都感到一阵阵乏力。但是那个赌棍始终揪着大衣的袖子,不停地摇着,不敢把骰子扔出手。
  最后他终于扔出了骰子。赌徒们同时向前拥了上来,然后又一下子全都退了回去,异口同声地惊叹起来。那个赌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紧咬着牙,开始难过起来。
  骰子掷出的是三点,这是必输无疑的标志,因为两点也像十二点一样是绝少遇到的,其他的点数对纳赛尔丁阿凡提都是有利的。
  纳赛尔丁阿凡提把骰子握在拳头中摇得“哗啦哗啦”响,心中在向今天赐给了他这么多恩泽的命运表示感谢。但是他忘记了命运是那么固执和捉摸不定,如果过多地麻烦它,它就很容易翻脸。命运决定教训一下对自己笃信不疑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于是便选择了那只毛驴,更准确一些地说,是选择了它那尖儿上粘满刺草和苍耳子的驴尾巴作为武器。这时驴子把屁股转向正赌博的人们,甩了一下尾巴,它的尾巴正好打在自己主人的手上,骰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洒在了地上,就在这同时,那个赌棍发出了短促、嘶哑的狂叫,一下子趴在盘子上,把钱都压在了自己身下。
  纳赛尔丁阿凡提抛出的骰子是两点。
  他像一尊石头人儿一样愣住了,嘴唇无声地抖动着,所有的东西都在他那呆滞的眼前晃动、飘浮,耳朵里也响起了一种怪声音。
  他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抓起一根棍子,围着拴马桩追着那驴子,用棍子打着它。
  “嗨,该死的,脏家伙,冒臭味的龌龊鬼,嗨,让天下所有生灵丢脸的驴!”纳赛尔丁阿凡提喊道,“你还嫌你主人赌的钱太少,而且还给我弄输了!让老天剥掉你那张丑陋的皮,让伟大的真主在路上挖个坑把你的腿摔断;什么时候你暴死横尸,不再让我看见你那张令人恶心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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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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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子叫了起来,赌徒们哈哈大笑着,对自己的福运深信不疑的那个赌棍比谁都笑得厉害。
  “再玩一把。”他在纳赛尔丁阿凡提累得气喘吁吁并且扔掉棍子之后说,“再玩一把,你不是还有二十五个银元吗。”
  说完这句话,他把左腿向前一伸,做出一副没有把纳赛尔丁阿凡提放在眼里的样子,开始摇晃起那只脚来。
  “好,玩就玩!”纳赛尔丁阿凡提回答道。现在,反正一百二十个银元都输掉了,心疼这二十五个银元又有什么用,他心里决定道。
  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把骰子胡乱掷了出去,并且赢了。
  “全都赌上!”那个赌棍提议道,并且把所赢到的钱都扔进了盘子里。
  纳赛尔丁阿凡提又赢了。
  但是那个赌棍不相信福运已经背向而去、不再钟情于他。
  “全都赌上!”
  就这样他连着下了七次注,连输了七把,盘子里堆着满满的钱。赌徒们全都惊呆了,他们的眼睛里冒着的火星告诉人们,有一种火在烧着他们的心。
  “如果魔鬼不给你帮忙,你不会连着赢!”那个赌棍大声喊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你也该输一次!这盘子里装着你的一千六百个银元!你愿不愿意再赌一次,把你的钱全都赌上?你看,这些钱,是明天早上给我的店里进货准备的,我把这些钱都用来和你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装满金币的小钱包。
  “把你的金币放在盘子里!”纳赛尔丁阿凡提兴奋地喊道。
  这个茶馆里还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巨额的赌注。茶馆主人把那一个个烧得滚开的茶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赌徒们大声地倒吸着气儿。第一个扔下骰子的是那个赌棍,但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十一点!”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喊了起来。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明白自己已经死定了——只有十二点才能救他的命。
  “十一点!十一点!”赌棍非常高兴地反复喊着。“我的是十一点,你看见没有!你输了!你已经输啦!”
  纳赛尔丁阿凡提心中颤抖着拿起了骰子,准备抛出手,但又停了下来。
  “把你的屁股转过来!”他对驴子说道,“你会在三点上输给别人,现在你也应该学会遇到十一点时怎么赢,不然我要活活地剥开你的皮,然后把麦草塞进去!”
  他左手抓住驴子的尾巴,然后用那尾巴尖儿抽打攥着骰子的右手。
  一片惋惜、感叹之声震撼了整个茶馆,茶馆主人捂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骰子显示的是十二点。
  那个赌棍的脸色顿时变得腊黄,两个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好像是两个玻璃球一样僵硬。他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拼命喊着:“啊,我真命苦呀,哎呀,我好命苦啊!”一边趔趔趄趄地走出了茶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这座城市里出现过。据说他躲进了荒漠里,头发和胡子长得很长,蓬头垢面,整天在沙漠中、在长满荆棘的灌木丛里不住地跑着,喊着:“哎呀,我真命苦呀,哎呀,我太不走运了!”直到被豺狼吃掉,他一直都在痛苦的哀号之中度过,没有人为他而感到难过,因为他残忍、贪婪,他赢的都是那些善良人的钱财,给人们带来了许多许多灾难。
  纳赛尔丁阿凡提把赢来的钱装进褡裢里,拥抱着自己的毛驴儿,狠狠地亲了一下它那热乎乎的嘴唇,并给它喂了一块香甜的软馕②。毛驴儿面对这样的情况愣了好半天,因为这和仅仅五分钟前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完全是两样。
  注解 ①板炕──中亚及我国新疆一带民间习惯挨着房屋外的正面或侧面墙壁修架固定的半露天的木板炕,上方有宽廊檐与房屋的顶部相接,除冬天外,人们大多在这个区域进餐、娱乐、接待客人、睡觉等;这也是中亚、我国新疆一带民居建筑的一种特色。
  ②馕──一种源于阿拉伯、波斯一带的面制食品,通常用小麦粉和水发酵后,在烤坑中用灌木、柴禾等燃烧后的余火烤制而成。这种食品早先由约公元七世纪沿丝绸之路来我国侨居的阿拉伯、波斯人传入我国新疆甚至内地,其加工中不添加任何发酵剂和碱等,是一种营养丰富而又安全的食品。它的制作方法简便,味道甜美,易于旅行、迁徙携带,可以较长时间保存,在西亚、中亚及我国新疆等地的饮食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是历来上自皇宫贵族、下至民间百姓每天饮食中必不可少的重要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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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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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赛尔丁阿凡提牢记“要远离那些知道你的钱放在哪里的人”这句警言,没敢在茶馆里久留,骑上小毛驴儿,向集市场地那边走去。他担心身后有人跟踪,于是不时地向后面看去,因为那些赌徒们和那茶馆主的脸上没有一丝善意。
  踏上旅途,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现在他可以购买两个甚至三个不论什么作坊,于是他就这样决定了:“我要买下四个作坊,一个陶器作坊、一个制鞍作坊、一个裁缝作坊和一个靴鞋作坊,每个作坊雇两个匠人;我自己呢,只管收钱。两年之后我就可以发财了。我要买一个带有喷泉的房院,里面到处都挂上金制的鸟笼,笼子里有各种鸟儿唱着甜蜜的歌,我要有两个甚至三个老婆,她们每人给我生三个儿子⋯⋯”
  他一下子做起了美梦来。这工夫他的毛驴儿发现缰绳松开了,于是就利用主人正在做着黄粱美梦的机会,耍起了驴脾气:路上明明有桥不过,却偏要向路边猛拐,并且一边跑一边从很宽的渠上跳了过去。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正在想着:“等到我的孩子们长大时,我要把他们召集起来,对他们这样说⋯⋯可是这会儿我怎么在空中飘起来了呢?奇怪,难道是英明的真主把我变成了天使,给我插上了翅膀?”
  就在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眼睛里冒起了一阵火星,这证明了他没有翅膀。他从鞍子上飞了出来,摔在毛驴儿前面五六步开外的地上。
  他“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当他浑身沾满了土,从地上站起来时,毛驴和蔼地摇着耳朵,用嘴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是在邀请他骑到自己的鞍子上而来到了他身边。
  “哎,你呀,你这被派来惩罚我和我爸爸、我爷爷、我祖爷爷的罪过的冤家。我要用伊斯兰教的正义发誓,仅仅为了一个人的过错就这样严厉地惩罚是不公正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用气得发抖的声调开始骂了起来。“嗨,你,集蜘蛛和妖精的恶毒于一身的你,嗨,你那⋯⋯”
  但是,就在这时,他看见稍远一点的那边,在一片一半坍塌了的墙的阴影里坐着一些什么人,不由得停下来。
  咒骂的话已到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嘴边,但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在众人面前跌入可笑和威信扫地的境遇中的人应该比别人笑得更厉害。
  纳赛尔丁阿凡提冲着坐在那里的人们挤了挤眼睛,并一下子把所有的牙齿都龇露着笑了起来。
  “唉——呀!”他用调皮的语调大声说,“这不,我飞得多漂亮!你们说说看,我翻了几个跟头,我自己都没有来得及数一数。哎,不听话的冒失鬼!”他虽然继续说着,但是他那已准备狠狠地用鞭子抽打驴子的手却收了回来。然后他善意地用手掌拍着毛驴儿的脊背说:“哎,你这个顽皮的冒失鬼!我的毛驴儿向来就是这样,你稍有点走神,当然它就会调皮起来!”
  纳赛尔丁阿凡提高兴地笑了起来,但是当他发现并没有人跟着他笑时,他觉得很奇怪。这些人都低着头,面带愁容地坐在那里。手中抱着小孩的女人们在低声哭泣。
  “这儿一定出什么事了。”纳赛尔丁阿凡提自言自语地说着并且走近了些。
  “请问,尊敬的老伯伯。”他开口问其中一位愁容满面的白胡子老人。“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这里为什么见不到笑容,听不见笑声,为什么女人们都在哭?为什么你们都坐在这酷热的路上,与其如此,坐在凉快的屋里不是更好吗?”
  “有自己房子的人,坐在自己的屋里当然是好了。”老人悲伤地回答道,“唉,行路人,你还是不要问了,我们大难当头,反正你也帮不了忙。你看我,已是老弱无力,风烛残年,现在我要请求真主早点派死神来把我领走。”
  “说这些话有什么用?”纳赛尔丁阿凡提反问道,“人生在世不能尽考虑这些,请把你们的苦处讲给我听听,请您老人家不要只看我的外表,也许我能帮助你们。”
  “我的故事很短。仅仅在一小时前,高利贷主杰帕尔带着两个艾米尔的卫兵来过了。我欠高利贷主杰帕尔的钱,明天早上我欠的高利贷就要到期了。这不,现在我从我住了一辈子的房子里被他们赶了出来并且从今后我将无家可归,甚至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我的所有财产——我的房子、园子、牲畜和葡萄园明天早上将要被杰帕尔卖掉。”
  老人的眼里闪着泪花,声音在颤抖。
  “您欠他很多钱吗?”纳赛尔丁阿凡提问道。
  “太多了,行路人,我欠他二百五十银元。”
  “二百五十银元,是吗?”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道,“为了这么个二百五十银元就要逼死人命!吁——吁,别动!”他冲着毛驴儿,边说着边解开了褡裢口儿。“这不,给您,尊敬的老伯伯,二百五十银元,拿去还给那个高利贷主,然后把他从您的院子里轰出去,过一个安稳幸福的晚年吧⋯⋯”
  听到了银子的碰撞声,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那老伯感动得连话都说不来了,只有用闪光的满眼热泪向纳赛尔丁阿凡提表示感谢之情。
  “这不,您看,您刚才还不愿意把您的苦处告诉我。”纳赛尔丁阿凡提说着数完最后一个银元,同时心中想着:没有关系,那就八个匠人的岗位上雇上七个,对我来说也够了!
  坐在老人身边的妇人突然跪在纳赛尔丁阿凡提的脚下,大声哭着把自己的孩子举了上来。
  “看看吧!”妇人一边哭一边说,“孩子生病了,他的嘴唇都烧干了,脸蛋儿就像火一样烫。现在,我可怜的儿子只有在这路上等死了!因为我也被从自己的家里赶了出来。”
  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目光落在孩子那消瘦的小脸和毫无血色的小手上。然后他巡视了一遍坐在那里的每一个人的面容。看着这一张张由于饱经磨难而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对对由于哭得太久而朦胧了的眼睛,他的胸腔里就像插进烧红了的匕首,感到心里喘不过气来,浑身的热血涌到了脸上,于是他把脸转了过去。
  “我是一个寡妇人家。”妇人说,“我丈夫死去已有半年了,他欠高利贷主二百银元,按照法律规定,那笔欠款落在了我的头上。”
  “孩子的确是病了。”纳赛尔丁阿凡提说,“不能抱着他坐在太阳里,因为阳光会像阿布·阿里·依本·西拿①所说的那样使血脉中的血液浓稠起来,这,当然,对孩子是不利的。这是给你的二百银元,赶快回家给孩子额头上敷上一块湿布,这不,再给你五十银元,去请一个大夫,买些药。”
  这时他心中还想着:“六个师傅也能把事情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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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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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宽肩膀、长胡子的泥瓦匠也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因为他欠高利贷主杰帕尔四百银元,明天早上他的家人和他都将被卖作奴隶。“五个师傅,当然会差一些啦。”纳赛尔丁阿凡提心里想着并再次解开了褡裢。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褡裢的口儿绑上,又有两个妇人跪在他的面前。她们的诉说也都是那么凄惨,以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毫不犹豫地分给了她们足够的钱,让她们去还债,摆脱债主子。他算着剩下的钱刚刚能够雇三个师傅,这样就不能开作坊了,于是开始把剩下的钱慷慨地分给其他欠高利贷主杰帕尔债的人。他的褡裢里只剩五百银元了,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看见了坐在一边的另一个人。虽然那人也是满面愁容,但是他并没有要求帮助。
  “哎,那边的那个人,请转过脸来!”纳赛尔丁阿凡提叫着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没有欠高利贷主的债?!”
  “我因为欠了他的钱——”那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明天早上就要戴上手铐脚镣被送到奴隶市场上去卖掉了。”
  “那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吭声地坐在那里?”
  “唉,慷慨而又仁慈的行路人,我不知道你是谁。难道你就是从自己陵墓里来到人间帮助穷人的神仙——伟大的巴哈维丁圣人?要不你就是诃伦·拉西德②真人显现?我不明白。我没有向你提出要求的原因是,除我之外你已经破费了很多,但是我欠的钱比谁都多,有五百个银元。我怕你给了我之后,给那些老者和妇人们的钱就不够了。”
  “原来你是一个高尚、通情达理和有良心的人。”纳赛尔丁阿凡提感动地说,“但我也是高尚、通情达理和有良心的人。我发誓,明天早上你不会戴上手铐脚镣去奴隶市场。掀起你的衣襟接着!”
  他一个银元都不剩地把褡裢里的钱全都倒给了那个人。那人用左手揪着衣襟,右手拥抱着纳赛尔丁阿凡提,两眼泪水如注,把头偎依在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怀里。
  纳赛尔丁阿凡提把这些从灾难中被解救出来的人们一一巡视了一番,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泛着红润,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你从那头毛驴儿的背上翻了好几个跟斗摔了下来。”宽肩膀、长胡子的泥瓦匠说着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的所有人——男人们、女人们用粗嗓音和细嗓音“哈哈哈”地跟着笑了起来。孩子们也都微笑着向纳赛尔丁阿凡提伸出自己的小手,而纳赛尔丁阿凡提此时比谁笑得都响。
  “哎呀!”他笑得喘不过气儿地说着。“你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头什么样的驴,这是一头非常可恶的毛驴儿!”
  “不!”手中抱着病孩子的妇人拦住了他的话。“不要那样说您的毛驴儿,这是一头最聪明、最高尚、世界上最珍贵的毛驴儿,能比得上它的毛驴儿还从来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让我一辈子照料它,喂它最好吃的饲料,永远不让它干重活,用刷子给它刷身子,用梳子给它梳尾巴我都愿意。如果没有这头举世无双、像绽放的玫瑰花一样、内里充满善良的毛驴从水渠上跳过并且把您从鞍子上摔下来的话,像黑暗中升起的一轮红日一样的您这位行路人就不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是从我们身边走过,看不见我们,那时我们也不敢叫您停下!”
  “这位妇人的话说得对。”老伯伯寓意深长地说,“我们得到拯救的同时就欠下了这头小毛驴儿数不清的债,这真是一头给世界上增添光彩的毛驴儿,是驴中之宝。”
  人们都开始大声夸奖这头毛驴并且争先恐后地往它嘴里喂馕、米花、杏干和桃干。驴子用尾巴驱赶着纠缠不休的苍蝇,毫不客气、理所当然地享用起美餐来。可是当它看到纳赛尔丁阿凡提偷偷地露给它看的鞭子时,就不由得眨起眼睛来。
  但是时间还是照着老规矩走着,影子变得越来越长,红腿鹳们发出“咯咯”的叫声,拍打着翅膀落在自己的巢里,那里的雏鹳们贪婪地伸长脖子、张开大嘴叫唤着。
  纳赛尔丁阿凡提开始和人们告别。
  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致谢:
  “谢谢您,您了解我们的苦衷。”
  “怎能不了解呢。”他回答说,“就像今天这样,我已经让有八个最精干的工匠的四个作坊和喷着泉水、林荫里到处挂着金鸟笼、笼里有鸟儿在歌唱的房子和园子化为乌有,我不了解谁了解!”
  老伯伯抿着那没有牙齿的嘴唇说:
  “行路人,我没有什么东西来表达对你的谢意,我离开家园时带上的惟一一件物品就是这个,这是《古兰经》,一本神圣的书,你把它带上,我的神明,让它成为你人生海洋中指引航向之光。”
  纳赛尔丁阿凡提接过了《古兰经》,把它放进褡裢里,然后一下子跳上毛驴儿,骑在了驴背上。
  “留下你的名字!”
  “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着:“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吧,好让我们在做祈祷时知道该向谁表示感谢。”
  “知道我的名字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处呢?真正的善心和好意是不需要美名的。至于祈祷的问题,英明的上天有很多天使给他汇报关于人间行善积德之类的事⋯⋯但是如果天使们撒懒和怠慢,不去记载天下所有的善与恶,而是躺在那柔软的云彩上睡大觉,那时你们的祈祷同样还是无济于事。为什么呢,如果无比英明的上天仅仅相信人们所说的,而不要求他那些可靠的代表们去明断善恶,那也是徒劳。”
  女人们中间有一个不由得低声说了一声“哎呀!”,接着又有第二个人做出同样的反应,然后是老伯伯很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纳赛尔丁阿凡提。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却由于忙着而没有感觉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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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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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再见了,祝你们的生活太平安详。”
  被祈祷和祝愿声送走了的纳赛尔丁阿凡提在道路的拐弯处消失了。
  人们静静地站在原地,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伯伯打破了沉静,他发自内心地、庄严地说道: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得说这样的话,人世间只有一个人具有这么善良的心肠,他的光和热可以温暖一切不幸和苦难中的可怜的人们。这个人是我们的⋯⋯”
  “闭嘴!”另一个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难道你忘了‘墙上长眼,石头上有耳’这句话了吗,难道你愿意让一大群狗循着他的踪迹去追他?”
  “你说得对。”第三个人补充说,“我们应该保持沉默,因为现在他就像走在细绳上一样,要想置他于死地,只要稍微推他一下就足够了。”
  “今后不管在哪里,他的名字要是公开从我口中说出去,那我宁愿先割掉自己的舌头!”手中抱着病孩子的妇人说。
  “我也绝不走露风声!”又一个妇人大声说道,“要是因为我不留神给他脖子上套上绞索,那我情愿早点死去!”
  除了长胡子、宽肩膀的泥瓦匠之外,所有的人都这样说着。原来他是一个头脑不很灵活的人,所以虽然他眼睁睁地听着上面的这些话,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行路人既不是卖肉的也不是卖杂碎的,群狗却要追踪他的足迹;如果这个行路人是高空走绳③的,那为什么又要禁止公开提起他的名字?为什么那个女人说要是把垒土墙行业那么需要的绳子赠送给他的救星的话,自己甘愿早点死去?想到这里,泥瓦匠彻底糊涂了。他大声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于害怕自己成为疯子,于是决定不再多费脑筋。
  这工夫纳赛尔丁阿凡提已经走远了,但是那些穷苦人疲惫、枯萎的面容仍然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回忆着那个病孩子和他脸上的疟疾红以及在炎热中干裂了的嘴唇,回忆着那失去家园、白发苍苍、胡须如雪的老人,不由得心底里怒不可遏。
  他在鞍子上坐不下去了,于是从驴背上跳了下来,踢开那些绊脚的石头,与毛驴儿并排走着。
  “好吧,等着瞧,高利贷主,等着瞧!”他嘴里念叨着。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我们总会相遇的,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艾米尔,你也一样!”他说着。“我也会让你有哆哆嗦嗦、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一天。艾米尔,因为我——纳赛尔丁在布哈拉!哎,我那不幸的人民的吸血鬼,可恶的寄生虫!哎,贪婪的鬣狗,臭气熏天的豺狼,快乐和幸福不会永远属于你们,人民也不会永远忍受苦难!但是,你,高利贷主杰帕尔,对你给穷人们带来的每一次苦难,我都要让你恶有恶报,否则就让我的名字永远蒙上耻辱!”
  ①阿布·阿里·伊本·西拿──(980-1037)阿拉伯医学家、哲学家、自然科学家、文学家;塔吉克人,生于古代波斯布哈拉城附近的伊菲森乡。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在医学上丰富了内科知识,治疗上采用了许多新药物,并重视住宅、衣服和营养卫生,他的贡献对中亚和其他国家的医学发展有不少影响,故有“医圣”之称。主要著作有《医典》,共五卷;还著有包含多种学科的《治愚书》等。
  ②诃伦·拉西德──(763-809)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的哈里发。他在位时(786-809),王朝势力达到极盛,西与查理曼帝国维持友好关系,共谋抵制东罗马帝国;东与中国(唐朝)建立联系。其宫廷一度成为穆斯林世界的科学与艺术中心。
  ③高空走绳──相当于走钢丝,是中亚及我国新疆一带的一种民间传统体育运动,尤其是我国维吾尔民间,有不少传承了这项体育运动的世家;也有人将其归为杂技类。又称“达瓦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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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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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对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来说,今天——回到自己祖国的第一天,也算是一个充满忧愁和多事的日子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已经很累了,无论如何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隐蔽起来休息一下。
  “不!”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这时他看见远处的一个水塘边聚集了很多人。“今天休息好像跟我无缘!看,那边似乎又出什么事了!”
  那水塘坐落在大路边上,纳赛尔丁阿凡提完全可以绕过那个地方一过了之。但是,我们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不是那种甘于放过参与各种争执、各种纠纷和打架机会的人。
  多年来深知自己主人脾气的毛驴儿,此时没有等主人下命令就向水塘那边跑去。
  “出什么事了?把谁杀死了?把谁抢了?”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喊着一边让毛驴儿冲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哎,我说让路!闪开!闪开!”
  他穿过人群,来到了漂满绿色水藻的池塘边,这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距离岸边三步之外,一个人正在往水下沉去,他一会儿升到水面,过一会儿又沉入水中,水下不时地向上“咕嘟咕嘟”地冒出大水泡。
  岸上有很多人慌张地跑来跑去,他们想抓住溺水者的外衣,向他伸着手,但是他们的手总是差半尺①。
  “把你的手伸给我!给我呀!”他们喊着。
  正在下沉的人似乎没有听见,有节奏地向水下沉去。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向上露了一下,但是并不把手伸给他们,然后又慢慢沉下去。随着他那一会儿下沉、一会儿冒出的动作,水面上懒洋洋的波纹在水塘里扩散着,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响声。
  “真是一件怪事!”纳赛尔丁阿凡提观望着。“简直是怪事一桩!他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吧?他为什么不伸手呢?也许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潜水者,正在练习潜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穿着长外衣呢?”
  纳赛尔丁阿凡提琢磨着。就在他琢磨的工夫,潜在水里的人又冒出了三四次,而且每次在水底下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岂不是咄咄怪事!”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重复说着,一边从驴子背上跳了下来。“你在这里等着。”他对驴子说,“我走近一点去看一看。”
  就在这时,潜水者已经沉入水底深处,很长时间没有露出水面了,以至于岸上有的人们开始给他做起祷告来。但这时他一下子又把头探出了水面。“把你的手伸给我!伸给我!给我呀!”人们喊着,向他伸着手。但是,他用那黑眼球已经翻向脑后的白眼珠子看了一下,并没有伸手,然后无声地滑向水里。
  “哎,无知的蠢人们呀,看看你们!”纳赛尔丁阿凡提说,“难道你们从他那值钱的外衣和绸子裹头布上没有看出这个人是一个毛拉或是一个有钱的官人,直到现在你们还不了解毛拉和这些当官的人们的本性,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把他从水里救出来?!”
  “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快点把他拉出来!”人们喊着。“把他救上来,他又浮出水面了,把他拉出来!”
  “等一等。”纳赛尔丁阿凡提回答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正在问你们话呢,不管在哪儿,也不论什么时候,你们到底谁见过哪个毛拉或是哪个当官的给过别人一点什么东西?你们记住,嗨,愚蠢的人们:毛拉和当官的任何时候都不给予别人任何东西,他们只有索取。应该用适合于他们秉性的方法把他救出来。这不,你们看!”
  “但是你已经晚了!”人们喊着说,“他再也不会露出水面了!”
  “你们以为水神姑娘会那么容易就收留一个毛拉或是一个当官的?你们错了,水神姑娘会使出全身力气,努力摆脱于他。”
  纳赛尔丁阿凡提跪着坐了下来,望着从水底“咕噜咕噜”冒出来又被微风轻轻吹着漂到岸边的水泡,开始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不知怎地,一个浅黑色的东西开始向上面升起。沉入水中的人又一次露出了水面。
  “给你!”纳赛尔丁阿凡提向他伸出手去。“给你,抓住!”
  水中的人这才哆哆嗦嗦地抓住伸过来的手。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手都被拽疼了,他紧绷着脸拉着那人。
  那人被拉到岸上之后,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手仍然被他紧紧地抓着,摆脱不开。
  那人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好几分钟,他浑身上下缠满了水草,发着腥臭味儿的浮萍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咕噜噜地直往外冒水。
  “钱袋子!我的钱袋子在哪儿?”他呻吟着说,直到摸着腰间那还有点热乎的钱袋子时才安静下来。然后他抖掉沾在身上的水草,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浮萍。这时的纳赛尔丁阿凡提被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那人眼眶倒长着、烂鼻子又扁又塌和被一层白膜蒙着右眼的一张脸是那么的丑陋,而且——他还是个驼背。
  “是谁救了我?”他用尖细的嗓音问道,并用那一只独眼把围着他的人看了一遍。
  “就是他!”人们嚷嚷着把纳赛尔丁阿凡提推到了前面。
  “到我跟前来,我要奖赏你。”被救上来的人把手伸进还在流着水的钱袋子里,抓出一把湿漉漉的银元。“我要说,你把我从水塘里拉出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和惊人的功劳,我自己也能从水里游出来。”他嘟哝着说。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攥着银元的手指不知是由于筋疲力尽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张了开来,钱币开始慢慢地、当当啷啷地从手指缝间掉回钱袋子里。最后他手中只剩下一枚钱币——半个银元。他“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把那个钱币递给纳赛尔丁阿凡提,说:
  “这个钱给你,到街上去买一碗抓饭吃吧。”
  “这点儿钱不够买一盘抓饭。”纳赛尔丁阿凡提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可以买一盘素抓饭。”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纳赛尔丁阿凡提看着大家说,“我真是用符合他本性的方法把他从水中救了出来。”
  他向自己的驴子那边走去。
  路上有一个高个子的人把他叫住了。这个人稍微有点儿瘦,满面愁容,表情冷淡,双手沾满了煤灰和烟黑,腰间别着一把铁钳。
  “你想说什么,铁匠?”纳赛尔丁阿凡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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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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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不知道?”铁匠一边说,一边用厌恶的目光把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救的是谁,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救他,别人谁都没有打算真的救他出来?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由于你所干的事,会使多少人泪流成河,会有多少人失去家园、丧失耕地、丧失自己的葡萄园并被送到奴隶市场,然后被戴上手铐脚镣送上去希佤②的路?”
  纳赛尔丁阿凡提吃惊地望着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铁匠!对掉在水里的人不去伸手拉一把,却从其身边一过了之,还算得上穆斯林吗!”
  “照你这么说在毒蛇、鬣狗和所有恶毒的人快要死去时都应该去救他!”铁匠突然放大嗓门儿说,但是好像又悟出什么似的问道:“你是这儿的人吗?”
  “不,我从远道而来。”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你所救的人是一个凶残的吸血鬼,布哈拉的百姓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的命运被握在他的手心里,被他折磨不堪而痛苦哀号!”
  纳赛尔丁阿凡提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
  “铁匠!”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我所救的人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
  “你救的是高利贷主杰帕尔,让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③里的诅咒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让他的十四代子孙全都身长脓疮、毒流遍体!”铁匠满腔怒火地回答道。
  “什么!”纳赛尔丁阿凡提喊了起来。“你在说什么,铁匠!哎呀,我好命苦呀,怎么让我遇到了这个破烂货!真的是我亲手把这条毒蛇从水里救出来了?哎呀!这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哎呀我真命苦,啊,太丑恶了,太不幸了!”
  他的悔恨使铁匠很吃惊,铁匠的心有点软了。
  “静一静,行路人,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你说说,你怎么恰恰就在这个时候赶到水塘边上呢!你的驴子怎么不在一个什么地方耍一会儿犟脾气停下来呢,唉!那样的话高利贷主不就沉底儿了嘛!”
  “如果这条驴!”纳赛尔丁阿凡提说,“要是在路上停下,那也只是为了把我褡裢里的钱抖搂出去,因为驮上装着钱的褡裢行路,它会嫌重;但要是遇到把高利贷主从水里救出来这样坏我名声的事儿,那毫无疑问,这条驴会准时把我送到必要的地方!”
  “是的!”铁匠说,“但是你所做的事已无可挽回。现在你要想把高利贷主重新推到水塘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纳赛尔丁阿凡提受到很大的震撼。
  “我干了件坏事,但是我要把它纠正过来!听着,铁匠!我发誓,我要亲自把高利贷主杰帕尔沉到水里。我要在我父亲的尊严面前发誓,我一定要把高利贷主就沉入这个水塘里!记住我的誓言,铁匠!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高利贷主一定会被淹死!当你在街市上听到这个消息时,你会知道我已在布哈拉依谢力莆的众人面前洗清了我的罪过!”
  注解 ①尺──这里指俄尺,一俄尺约合0.71米。
  ②希佤──这里指希佤汗国,请详见第十二章注解。
  ③那个世界──指伊斯兰教中传说的人死后所要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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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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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在阿拉伯斯坦有这么一种河,人们只能看到这种河流的中部,而其源头和下游都潜伏在地下。纳赛尔丁阿凡提的一生就好像这种河流一样:我们所了解到的有关他的事迹,都是他中年时期的,也就是他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他的儿童时代与他的老年时代一样,都是秘密地度过的。
  在世界上一些偏僻角落里,有八个地方被称为是他的墓地,并且享有他的大名;这其中到底哪一个是他真正的墓呢?是的,也许这八个墓地里都没有安葬他;也许在那么一座舒适的坟墓里安睡着他,不过这座坟墓可能在大海边或是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中,那墓地的上空海风劲吹,或是隆隆的滚雷盘旋,不愿离去,为他而服丧哀鸣⋯⋯
  说到他的生命之源,人人皆知。他出生在布哈拉并在那里长大,但是他的童年时代是如何度过的,是怎样刚强的铁匠煅造了他的心灵,是哪些工艺大师雕琢了他那智慧的头脑,是什么样的圣人贤士为他揭示了大自然的各种奥秘,这些至今还没有人知道。
  但书上说:“今天被认为是奥秘的事,明天就会被揭开。”我们看到纳赛尔丁阿凡提那浪迹天涯时所留下的足迹,确信这话是千真万确的。我们所搜集到的“传说故事”中只有一点点是关于他的生命之源的东西。仅以此作为一本反映他童年时代的传记性的书来说是不够的,但是作为我们关于这方面的一个话题来说则是足够的甚至是绰绰有余的。关于他童年时代的故事,我们在这里开辟了一块园地,就让它来打开我们这本书的第三部吧。
  也许有些人会笑言:你们已经背离初衷,带着话题走上了歧途。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要用诗人的一句话来回答:“路边有金不拾,视而过者弱智。”也许有人还会说这段故事纯属杜撰,应该另找更合适的题材。我们无需与他们争辩,暂且让我们用“银元不会因为从右边兜儿里掏出来放到左边兜儿里之后就变成金子”这句谚语来回答。
  现在让我们说一说他童年时代的故事。
  我们首先应该否定那已成定论的“纳赛尔丁阿凡提出生于布哈拉的贫穷的制鞍匠谢尔麦麦提的家庭”的说法。这里有两个错误:其一,谢尔麦麦提不是制鞍人,而是制罐人;其二,纳赛尔丁阿凡提不是在他家里出生,而是在他家里长大的。问题在于,至今被认为是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生父的谢尔麦麦提实际上是他的养父。
  让我们把这一情况作为我们这段故事的根据。制罐人谢尔麦麦提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师,特别是他对烧制与人一样高的盛水的大瓦缸身怀绝技。大师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所烧制的瓦缸盛放的水可以经常保持冰凉和清澈,天气越热,缸中的水就越凉。谢尔麦麦提往往在陶土中掺上一定分量的沙子、磨成粉的石头和绿矾灰,并深知在窑里烧制后冷却降温的诀窍。从他的窑里烧出的瓦缸一个个敲起来声音宏亮,瓦缸的周身有弯曲的波纹,夏天缸体就像缠上了铅色的丝线一样顺着波纹“流汗”。制缸给谢尔麦麦提带来了不少收益,小日子过得衣食无忧,还为晚年生活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积蓄:有房子、园子、葡萄架和两箱满满的财物。尽管如此,他却常常认为自己不幸、命苦,因为他家没有孩子。
  谢尔麦麦提每次做礼拜时都要祈祷,多年来经常到清真寺去布施,花钱请人念咒语、念经。总之,什么办法都试过,但是都没有奏效——他老婆始终怀不上。这样他们俩双双进入了老年。家里总是非常整洁并且十分安静。碗碟总是摆在壁窟里,一年到头也不用买新的,因为从来没有碗碟被打碎;艾提莱斯绸的褥子看起来总像昨天才买的一样。这种寂静只有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爱的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喜欢,但是谢尔麦麦提不是那种人;要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顽皮的孩子把他那些碗儿呀碟儿呀都打碎、把那些艾提莱斯绸褥子都踩脏或玩儿火烧掉的话,那他们会多么高兴啊。
  早些年每当他与妻子谈起孩子时总是双双忧心不已;当他们步入老年,没有希望再有孩子的时候也就不再提起孩子的事了,因为他们总在对方面前感到内疚,于是都不吭声地自责。在一个四月末的日子里,在他们那小小的园子里桃花、杏花和苹果花盛开之后,花瓣洒落满地,只有那娇小、嫩绿的新叶在枝条上伴着虽已经稀疏但仍很漂亮的花朵。这天傍晚,谢尔麦麦提从梦中醒来,打破了不再提起要孩子的事的君子协定。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他说,“梦见我们生了一个儿子——一个胖乎乎的、还很爱哭的男孩儿!”
  老奶奶驼着背、弯着腰,她好像在祈求说“原谅我”似的看着老伴儿。谢尔麦麦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了过去——也许应该请求原谅的正是他自己。
  整个晚上谁都没开口,两人都在沉思之中度过。
  老奶奶开始做晚饭去了,谢尔麦麦提则去检查第二天就要卖的排在栅栏边的六个瓦缸,这些瓦缸比一般的瓦缸要大得多。“也许一辆马车装不下三个,装两个还凑合。”他心里琢磨着要把这些瓦缸运到市场上去一定会花很多运费。
  晚饭后他们便睡觉去了。
  谢尔麦麦提半夜醒来,看见老伴儿跪在开着的窗口前。明媚的月光照亮了老伴儿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她在做祈祷。谢尔麦麦提仔细倾听着她的祈祷,她竟然在乞求安拉赐给她孩子!真没有头脑,都六十岁的人了,唉!⋯⋯正因为如此,她念叨出来的话语听起来才是那么没有理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不无怨气地向安拉乞求着。她低声倾吐着多年来心中的苦衷——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企盼、孤寂、一次次希望变成失望的捉弄和一件又一件事。但是她不顾一切,也不顾什么理智和明摆着的现实,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信心。她呼唤着:“啊,无比强大的⋯⋯!”一边用手揪着自己那一股股干枯而又苍白的头发。当她把前额挨到地面磕头时,白长衫里露出了她那已骨瘦如柴的身体和凸起的骶骨。然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又无言地发起愣来。谢尔麦麦提的心里一阵酸楚,心里感到对老伴儿很是内疚。他为了不哭出声来而咬住了枕头布,忍住眼泪,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老奶奶不一会儿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躺在老伴儿的旁边,谢尔麦麦提没有动弹,老奶奶也没有再动弹;虽然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都为了不打扰对方而各自装作睡着了,想骗对方,也是想骗自己。他们的沉默直到天明,他们虽然没有互相说什么,但却在各自的心里倾诉着一切。由于两人同命相连,所以也互相谅解:他为了老伴儿而活着,而老伴儿也是为他而生。这些年来老两口就是这样,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生。
  这一夜对谢尔麦麦提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夜晚,但他把苦衷隐藏在心底,把一切琐碎烦愁丢在脑后,睡了个好觉。
  次日凌晨,蒙蒙亮的天空还没有赶走那深蓝色的天幕,朝霞才刚刚露出自己的身影,离赶集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谢尔麦麦提开始又一遍敲起瓦缸,听着声音。每当他用小棍儿轻轻地敲一下,瓦缸就会发出清脆的轰鸣声,这说明缸体没有裂缝和瑕疵。这样他已检查完了五个瓦缸,该检查最边上的第六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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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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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怎么了?当他敲到第六个瓦缸时不但没有“嗡嗡”的回声,反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谢尔麦麦提非常吃惊地用木棍儿又敲了一下,这时又听到了一阵“咿呀”声。这不是瓦缸的声音,而是其他什么的——明明是瓦缸中一个有生命的小东西发出的声音。
  什么东西会掉进这里来了呢?是小猫仔儿吗?要不就是小狗仔儿?或是一只雏鸟?这怎么可能呢?但那东西的确在缸里,还在哭!
  谢尔麦麦提往缸里看了看,只见里边漆黑一片。需要伸手进去摸一摸。由于缸很深,谢尔麦麦提趴在缸边上伸手去够——要不然他的手是够不到底儿的。老人的手碰到了一块棉布似的什么,然后⋯⋯他顿时浑身打了个寒噤,不由得把手缩了回来,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是牙咬的印迹!瓦缸里的那个东西把老人的手指咬了一下,这个东西不但会哭,还会咬人!
  现在,缸里的东西是什么已经清楚了。但是谢尔麦麦提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他非常害怕并且不知所措,他拿来了凿子和木槌,为了拿出那东西而开始在那瓦缸上凿洞。老人的手在颤抖,甚至抓不住那凿子,时而掉在地上,锤子也打不到点子上。缸里的那个东西静悄悄地呆着,一动也不动。但是当瓦缸的边上被敲开,碎片掉进瓦缸里,新鲜空气和亮光一下子拥进缸里的时候,里面传出一阵宏亮而又奇特的哭声。谢尔麦麦提从缸里拉出了一个粗布包着的长长的小生命,那东西在他手中动弹着,蹬着脚、发着脾气,大声哭着。
  惶恐不安的老奶奶跑了出来,问:
  “那是什么?从哪儿来的?哎呀我的安拉呀,你看他是怎么抱着的,快拿来,给我!”
  老奶奶从谢尔麦麦提手中抱过那粗布包着的长东西,那东西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立刻安静了下来。
  “您是从哪儿抱来的?怎么不快告诉我呀?从哪儿?⋯⋯”
  脸色都变了的谢尔麦麦提被这事儿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用手指着那个瓦缸。
  周围的邻居们被哭声惊醒了,这一边的隔着矮墙向院里张望;另一边,睡在屋顶上的人们则站在高处用带着睡意的话音问:
  “您们那儿这是怎么啦?是进来小偷了吗?要不是失火了吗?”
  老奶奶绷起脸,向四周提防地看了一下,把捡来的小生命往那已干瘦了的怀里牢牢地一抱,快步走进屋里去了。
  好奇的邻居们开始多了起来。还有两个人从院墙的另一边向里头张望着,纷纷问“怎么了”。
  “这个⋯⋯我在瓦缸里发现的!”谢尔麦麦提重复着说,“在瓦缸里放着,只好把缸凿开⋯⋯”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不善言辞。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得赶快解释,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这一大清早就没得安宁,一直向人们解释着。
  还没过一分钟,跟着又有两个邻居来看热闹,他们“哐——哐”地敲着大门,说他们都等不及了,后面接着又来了两三家邻居⋯⋯
  小小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人们说一定会有个脚印什么的,于是在瓦缸上、地上和门那边察看着,但是没有任何痕迹!⋯⋯好像这婴儿是从天上掉进这缸里去的。
  屋子里传来了老奶奶的声音,她喊着谢尔麦麦提。为了摆脱邻居们没完没了好奇的提问,他赶紧来到屋里。
  在屋里,他看见孩子躺在箱子上铺着的艾提莱丝绸缝制的褥子和枕头上,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自己梦中见到的那个男孩儿。
  “你看呀!”老奶奶和蔼地说,“你快来看,快看,他都长牙了!”
  谢尔麦麦提来到木箱旁边。孩子看见他走过来,于是蹬起了一对小脚丫,摇晃着两只小手,眨着一双大眼睛,小嘴张得大大的。不知所措的谢尔麦麦提看见他的小嘴里有一排像珍珠一样洁白、又尖又结实的小牙⋯⋯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这个还在吃奶的婴儿就已经长出了一排牙齿!谢尔麦麦提想起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婴儿就是已经长了牙的,一时好像两腿发软,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家里出现了奇迹。这件事对谢尔麦麦提和老奶奶都心里清楚。老奶奶把脸贴在谢尔麦麦提的肩头上,一边哭泣一边低声说:
  “我一直相信会有这么一天⋯⋯我知道会这样,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实现。”
  那时布哈拉的法律规定:被人捡到的孩子,如亲生父母三个月内不来认领,捡到孩子的人有权把被捡到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孩子。
  宣话人连续三个月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和边远的地方,宣布陶罐街的制罐人谢尔麦麦提家的缸里捡到了一个大约五个月的婴孩。婴孩的特征是——刚刚五个月就长满了全口的牙。宣话人每天三遍宣告这一消息,即早、午、晚各宣布一次。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有这么热闹。这轰轰烈烈的景象似乎预示着幼小的纳赛尔丁的未来。
  好似没有尽头的这三个月的每一天对谢尔麦麦提来说都度日如年,老奶奶几乎成了完全的驼背。她天天嘀咕:“一会儿人家就要来把孩子认走了⋯⋯”每当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她的血液几乎就要沸腾一次,就像一只要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好自己幼仔的母狼。老奶奶按照邻居们的建议,把丈夫结婚时送给她的金耳环拿到市场上一个写字先生那里,让他写出护身符,用这些护身符保佑小纳赛尔丁不被那些狡猾的人冒领,老奶奶很痛恨那些人,对他们不屑一顾。面部像狐狸一样朝前凸出,黄皮肤、脸上长满麻子、满脸皱纹爱吵架的写字先生对自己的行当非常精通。他写出了由八十六个非常狡猾的问题组成的护身符,如果用这些问题连续向任何一个人发问,都可使他变成比夜间拦路打劫的强盗、比害死人家孩子的人更坏的土匪和无恶不作的罪犯。
  这些担忧均属多余,最后的一天——第九十天也过去了,没有人来认领这婴儿。到了第九十一天,由毛拉当着几个证人的面,在清真寺里举行了把孩子交给老两口的仪式。
  纳赛尔丁阿凡提就是这样来到了制罐人谢尔麦麦提家的。据后来的人们说,陶罐街里凡是有婴儿的妈妈们都给小纳赛尔丁喂过奶。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有几个同胞兄弟姐妹,但与他同吃一个母奶的兄弟姐妹们却有很多。在这里,让我们再回顾一下他的特点:他早在摇床里的时候就与陶罐街的人们,后来又与全天下的人们成为了同胞、成为了骨肉亲人⋯⋯据说,他在小时候曾患上了爱磨牙的病,不管见到什么东西都要用牙咬一咬,但对给他喂奶的妈妈们却从不咬她们的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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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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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成长得很快,在三岁时看起来就像五岁了,非常聪明。他三岁时就懂很多话,并能一句接一句地按规矩连成长句。由于他说的话句句准确无误而使大人惊奇不已。他很伶俐,对周围的事物,如:纺轮、斧子、锯子、钳子、园艺剪、钻子、熨斗以及其他东西的特点和干什么用的都一见就通。他四岁那年,第一次坐在制罐用的转盘前时就使谢尔麦麦提吃惊地看到他竟然做出了一个陶罐,并完全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可以难倒他,他似乎不是一个正在学习一切的人,而是把自己所懂的东西显现出来的人。一切东西对于他都似乎是了解的、熟悉的,只是稍有忘记,犹如经过多年浪迹生涯后又返回故乡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人们说他童年时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思考,时常在傍晚一人独自沉思。每当这种时刻,他好像在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北斗七星,目光格外明亮。人们还传说他非常喜欢太阳,甚至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能不眯眼睛直视太阳,眼睛也不花。这种本领在世界上只有山鹰才有。
  他和世界上的一切动物,如走兽、飞禽、各种小虫都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幼小的纳赛尔丁可以从花瓣上毫不害怕地拿起各种蜇人的蜜蜂,仔细观看,就连毛绒绒的大肚子野蜂遇到他也都不用那凶猛的毒刺自卫,而是静静地等待他把它放飞。谢尔麦麦提看到这些情景总是很吃惊。鸟儿们也不怕这个孩子。有一天中午,他把梯子靠在墙边,爬上去帮助燕子做窝,活泼的燕子也很高兴地接受他的帮助。凡是亲眼看见这些鸟儿们是那么喜欢这个窝的人都会赞不绝口。鸟儿在这窝里孵出了小宝宝,到小鸟儿长大的时候,小纳赛尔丁还很灵巧地帮助鸟爸爸、鸟妈妈教小鸟儿们飞翔。对那些飞不高而掉在地上的小鸟,他总是把它们抛向空中,让它们振翅高飞。在园子角落里的那棵老杏树下,住着他的老朋友刺猬,他每天早上用小片的葫芦瓢壳给它送去奶喝;另外,老鼠中也有他的相识⋯⋯有一天,小纳赛尔丁和谢尔麦麦提走在墓地边的小路上,在来到蒿草地边的拐弯处时,光着脚的小纳赛尔丁不慎踩着了一条蛇。那条蛇立即“嘶嘶”地叫着迅速缠住了他的小腿。谢尔麦麦提被吓呆了,然而这孩子却沉着地抬起了腿,只见那蛇松开了闪着寒光的身子,也不咬他,只是生气地发出“嘶嘶”声,然后离去,因为它的尾巴被踩疼了。他和几乎所有四条腿的生灵、爬行动物和鸟儿们都能那样亲密相处,只有对那些在脏水坑里和臭气熏天的地方生长出来的蚊蝇他才感到厌恶而无情地折磨它们。
  他好像知道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由微小的颗粒生成,它们又连成一个整体并且不断汇合在一起,它们的任何一部分都不会永远属于任何人。这些微粒由太阳过渡到胡蜂,由胡蜂过渡到云,由云过渡到风或水,由水过渡到鸟,然后为了让自己那永恒的运动从人开始继续下去而再由鸟儿过渡到人;他明白自己是永远摆脱不了的这个宇宙的一分子,同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像骨肉同胞一样相处,正因为如此,小纳赛尔丁很容易就能与蜜蜂、与太阳、与风、与燕子等等事物心灵相通。因为他自己就是由所有这些东西的一小部分融合而成。与世界融为一体——这种伟大的境界,有多少圣人贤士经过多年的辛勤努力和探求,到老暮之年才能理解;然而这个奇迹般降生的小小少年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那一天就全都理解了。
  他与自己的同龄人——同吃一个母奶长大的陶罐街的孩子们相处时,虽然早就发现人们的天性并不尽善尽美,但对他们仍是善良相待。虽然他也可以自恃清高,但他并不要求人人都成为天使,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过了很多年,到他长大后,有一次他在大圣人依布拉欣·伊本·海塔莆的书中读到了一段话:“人在一切生物之中处于最高的地位,这毋庸置疑,但是人的天性不能尽善尽美的原因就在于,一切生物仅仅给了人完美的可能;针对人而言的‘不完美’本身,就是对人既富有才能但又必须不断升华的承认⋯⋯”小纳赛尔丁读完这段话后立即大声叫好,说:“这话真是千真万确,我也正是经常这样想!”
  现在还是让我们赶紧再说说他童年时代的故事。他在经商方面很有才干,才刚刚八岁时就能亲自制作各种陶器。谢尔麦麦提在天气炎热的日子里往往就信赖地把活计都交给他,自己到茶馆里去安心地休息。买卖到了少年纳赛尔丁手里之后很快就可以做成,老人从没有因为交待给他的事再操心烦恼。
  有一次,少年纳赛尔丁独自一人坐在店铺里掌柜时,来了一个商人,挑选了一个小瓦罐想装蜂蜜。他看了看那些能装进两个小孩儿大的瓦缸,不无韵味地笑着说:
  “瓦缸个个大又圆,伙计却是小不点儿。”
  少年纳赛尔丁当即也以两句对仗诗回敬,说:
  “雇客老爷大人物,买的东西小如鼠。”
  结果那雇客无言以对。
  一有空儿就爱读诗吟诗,对诗歌很精通的这个商人对这机敏伶俐的孩子既感到惊奇又无比喜爱,不再与这个小孩子讨价还价,当即又买下五个瓦罐,花了很多钱。
  在送客人走时,少年纳赛尔丁又以诗相送:
  “瓦罐区区不比白银,盛满蜂蜜馨沁人心。”
  听了这话的商人更加高兴,喜爱之情不可言表。商人不厌其烦地把这些对仗的诗句写在纸上记了下来,于是这些诗句就这样流传到了我们这个时代。
  他的确是商海的健儿。喧嚣沸腾、拥挤不堪的市场都不能使他感到劳累。在这从早到晚永不停息的人流漩涡中,他总是低着头,快步穿行。就在这商市的海洋里,发生了一件让他的智慧和心灵得到锤炼的事。
  有一次,那是一个下午,他来到了卖骆驼的老市场。正值收摊的时候,商人和顾客们为了避开酷热时分都去休息了。周围有很多骆驼卧在炽热的阳光下,已经汗水湿透。少年纳赛尔丁丝毫不怕骆驼,在它们中间穿行,他的身影被骆驼群挡住了,但是那绣有红穗的金丝绒小花帽还时而在座座驼峰间露出来。半沉睡着的这个场地里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他产生兴趣。他想惹怒一只骆驼羔,但那骆驼羔由于天气太热而困倦不已,只是不理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发怒,也没有喷他①,然后扭过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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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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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纳赛尔丁想了想,于是向坐落在被人们称作凯干迪门那边的贴木尔兰桥方向走去。当他从一个大贸易客栈旁边走过时,听见十字路口那边传出来阵阵喊声和笑声,于是停下脚步。他心中很高兴,当然,也就朝那边走去了。
  他看见这里有一群自己的同龄人——街头孩童们正在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在贸易客栈墙边的路上,烈日下坐着一个所有茨冈人中最可恶的部落里出来的一个乞丐老婆婆。孩子们哈哈大笑着,喊着叫着,给她起着各种难听的绰号,向她扔着土疙瘩,故意惹她发怒。
  这个老婆婆格外地丑陋,甚至令人作呕:她那什么都没有围的头上,已是满头银发了,从那青紫色的嘴唇里露出几颗黄色的獠牙,鹰钩鼻子是蓝色的,两张眼皮又肿又红,眼睫毛全都掉光了,睁得圆圆的双眼里放着毒光;除此之外,这个老婆婆的怀里还抱着一只老得浑身上下掉了毛、和她一样令人恶心的黑猫。一句话,她的这副相貌就和专门拐骗小孩儿、偷喝小孩儿鲜血的女妖一模一样。
  少年纳赛尔丁立刻加入了这个游戏:他也冲着她喊着、叫着、嚷着,伸着舌头和别人一道用一只脚围着她跳,向她学狗叫。老婆婆伸出那又干又瘦的拳头吓唬和咒骂着他们;那只猫也躬起腰来“呼噜呼噜”地发怒。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孩子们时而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最后老婆婆已使他们感到无聊,这时在贴木尔兰桥上还有别的游戏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互相追逐着跑到桥边,为了在一场高空走绳表演开始之前抢先到达那里。孩子们很快就忘记了那老婆婆和她那只猫,因为这时突然一片震耳欲聋的纳格拉鼓和其他大鼓小鼓的叮咚声、唢呐声和喇叭声一齐响了起来。他们看着高空走绳的人手持横杆在空中表演,早把前面的事忘得净光。小纳赛尔丁脑子里这时忽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那个老婆婆的身影,这使他的心感到一阵刺疼,好像是要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印迹,但是这种感觉刹那之间又消失了。
  他玩儿了一整天,然后从另外一条路回了家,没有再见到那个老婆婆。他对谢尔麦麦提讲述着今天是如何度过的,这时他想起了那个老婆婆,于是一下子闭上了嘴。
  “你怎么啦?”谢尔麦麦提问。
  “我今天见到一个茨冈人的叫花子老婆婆。”小纳赛尔丁回答说,“她手中还有一只黑猫⋯⋯后来我们都到贴木尔兰桥那儿去了⋯⋯”
  他说的话不真也不假,这只是一半真话——这比说假话还坏。所以这时他的心又被什么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去睡觉了。由于从早跑到晚累了,小纳赛尔丁睡得很香。夜里他被恶梦惊醒,他梦见路上那个老婆婆愤怒地跳着过来把他抓住,并把他推向一个大坑,大坑中有一只大黑猫在怒吼,眼睛里冒着凶光,躬着腰冲着他。这个梦使他难过不已,少年纳赛尔丁听着谢尔麦麦提那大声的呼吸和鼾声,内心里越来越难过。他好像感到老婆婆的那只猫跳到了自己的胸口上,用爪子撕着他的心。
  这样,他感到了第一次良心的责备,感到了他心中有一个看不见的神秘的天秤,这天秤对他行为中的每一颗不良的微粒都毫不留情地予以衡量,也体会到了这天秤的压力是多么的残忍。
  为了摆脱良心的责备,他力图把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玩乐、刺猬和燕子身上去,但都无济于事!他虽然不愿再去想那老婆婆,但是脑子里却总是充满了老婆婆的身影。
  这时出现了这样一件怪事:他越想那老婆婆就越是内心受到责备,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那老婆婆——快到黎明时,他的四分之三已变成了老婆婆,剩下四分之一也变得跟自己完全相反,就像那老婆婆一样孤独而又不幸,到后来剩下四分之一甚至变得比那老婆婆更加丑陋不已,以至于他痛哭了起来,哭得满脸热泪。
  他明白了一切——那老婆婆无比孤独、苦寂,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难道她因为出生于茨冈人部落就应该受人鄙视,难道她天生就这么丑陋,否则她为什么要终生受到这种惩罚呢?被成千上万的人所充斥的这些街市对她来说就是荒漠⋯⋯不,比荒漠还可怕,因为那些街市对她来说是可恶的、充满敌意的。为什么她总是瞪着眼睛、驼着背向四周环顾?因为她经常遭到鞭打和恶语讥笑——这一切无论哪一种对她都是无情的打击。她除了那只黑猫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和那只小猫就这样相依为命,两者都已老弱无力,经常忍饥挨饿,一无所有,但是她们两个之间却亲密无间。
  当他明白了这一切时,他现在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自己呢,如何看待自己对老婆婆的那种不道德的喊叫、捉弄和嘲笑呢。他害怕了起来。他感到很沉重,越想对自己就越生气,甚至对自己所做之事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把头埋在枕头下。
  次日早上他非常不愉快,总是发愣地想着什么。他糊里糊涂地吃了些馕,喝了些奶,然后就到街上去了。他往腰带里放了一个钱袋子,里面有一些价值两个半银元的一分和半分的铜钱。别人可能会说这不过是他平时节约下来的一点钱,其实不然,正是这点钱后来在这个游戏中为他带来了好运。
  他急忙向老婆婆那里走去,一路上他遇到很多吸引人的东西:酸奶、冰饮料、玩具、甜食⋯⋯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在路上没有解开腰带,而是把钱留下,勇敢地走了过去。在路过那个死胡同口时孩子们正在兴致勃勃地玩儿着中国游戏——踢毽子,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小纳赛尔丁的毽子踢得非常好,没有人能比得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扭过头去,快步走过。
  他在原来的地方,即贸易客栈前找到了那个老婆婆。那只猫卧在她的膝盖上,乞讨钱的泥碗和昨天一样空空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她旁边走过,但是老婆婆的碗里仍然分文没有。老婆婆抚摸着那只猫,嘴里念叨着什么;猫用微弱的咪咪叫声作回答,是的,它已经饿了。
  少年纳赛尔丁来到一个半塌了的墙后边,藏在那里。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怎样到老婆婆跟前去,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他想还是把钱袋子往她面前一扔就跑。但这样做与那个严肃的时刻格格不入。
  形形色色的人从老婆婆面前走过,但是没有人给她碗里放一分钱或是一块已长了绿毛的馕。少年纳赛尔丁看着这种情形,心里在惊叹:这些人怎么这样铁石心肠!
  他的惊奇慢慢变成了愤怒。人们一个又一个地走过去,老婆婆的碗里还是空的。少年纳赛尔丁的血液沸腾了起来,小脸蛋儿通红,心里想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事情而这些大人却不能明白?今天他的眼里没有看见老婆婆的蓝色的鼻子、龇露着的黄牙和不值一提的小毛病,而只看到她的孤苦伶仃和凄楚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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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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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他非常生气和难过,终于战胜了自己的胆怯,于是他把钱袋子拿了出来,向老婆婆跟前走去。
  越走近老婆婆,他的两腿就越沉重,脚底好像被粘在地上一样。
  老婆婆认出了少年纳赛尔丁;少年纳赛尔丁看见老婆婆带着害怕的样子望着他,大概是惟恐他像昨天一样用石头扔她或是用坏话嘲笑她而把头缩进了衣服里。
  “这个,您拿去吧,老婆婆。”他结巴地说着,并把袋子里的钱倒在老婆婆的怀里。铜钱碰着了猫的身子,猫一下子朝他“呼噜噜”地吼了起来。
  这下子弄得他的勇敢不见了影踪,失魂丧胆似的跑了,直跑到贸易客栈那头儿卖铁器的市场时才算缓过神儿来。
  虽然他已勇敢地洗清了自己的罪过,但是他一整天都独在一处想着什么。他想到了两种人:一种人是那老婆婆;另一种是回避帮助老婆婆的那些铁石心肠的人们。他对第一种人感到可怜,对第二种人感到憎恶。如果他仅仅是痛心和憎恶的话,那他就不会有光辉的未来。现在要干实事,但是应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他首先想到了要运用自己智慧的力量。开始他把自己的感觉和思维分开了,因为感觉还没有催促思维;后来他又仔细理清了自己的想法,按事情产生的顺序,大概分为大事小事并使它们各归其位。他的这种思考方法是从茶馆里常见的棋手们那里学到的,并且他还常在自己的小棋盘上演练琢磨。在演练中他有时专门研究对方吃掉自己国王的步子和使自己损兵折将的招数,在这时往往需要将计就计。少年纳赛尔丁所做出的决定正是这样:如果布哈拉的居民们不愿施舍,那就应该迫使他们行善!
  他明确了自己首先要做的事和未来的办法,那就是找出一种自己比布哈拉人更会玩儿的游戏。他想,与其和成千上万的铁石心肠的布哈拉人打交道,不如合众为一,把他们变成一个布哈拉巨人。
  于是事情简单了——虽然这个布哈拉巨人很巨大,但事情却好办得多了。他开始研究这个铁石心肠的布哈拉巨人的本性是怎样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阻挡正义和仁慈进入上面所说的布哈拉人的理念和心灵之中去的盾牌。
  布哈拉巨人的内在本性并不复杂,也不是深不可测——少年思考了两三个小时就摸到了底儿。他找到了在那里已经发臭了的吝啬、贪婪和自高自大的烂根。这时的布哈拉巨人对他来说已经非常清楚,他那令人作呕的面貌在少年纳赛尔丁面前暴露无疑。这个巨人的个子像寺塔那样高大,但是非常之肥胖,他的长布腰巾缠在腰上时,这一头勉强能够着那一头。他的脸蛋儿又胖又红,肉眼泡,小眼睛,无光的眼睛里那愚蠢的眼神麻木不仁地看着这个世界,在昏睡中流露出傲慢和空虚的微笑。他张开嘴时,嘴唇里边就会露出臃肿、笨拙的舌头。他总是吸溜鼻涕,由于鼻子里也都长满了肥肉而艰难地喘息呻吟。他的手中拿着像车轮一般大的抹了蜂蜜的馕,大口大口地咬着,由于馕很香甜,他还得意地叫着、哼着,同时又好像在害怕有人来夺走一半或是分享一口似的,把馕护在怀里。
  少年纳赛尔丁想到布哈拉人对那老婆婆的铁石心肠而心中非常生气,这使那个布哈拉巨人在他眼里显得那样可憎。但是,恼怒是公正的坏参谋,持这种说法的,当然,的确是很少的。因为真正的布哈拉人的多数是好的、仁慈的。他们不是因为自私而不愿帮助那老婆婆,而是没能透过她那丑陋的外表去体会她所遭受的深重苦难;要是知道的话,那他们不会等待别人让他们去做,而会去主动帮助她,他们只是深透思考不够。但是对少年纳赛尔丁来说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他已经准备好与这个布哈拉巨人决斗一番,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各种战斗准备,勇气十足。
  次日早上,少年纳赛尔丁又出现在那个客栈前。经过深思熟虑,他一大早就来到这里。老奶奶还没有到来,需要等半个多小时。少年寻找着老婆婆,在客栈周围和这一个四方块的街巷里找来找去都跑累了。早晨的太阳还不十分炎热,天气晴朗,而阴凉处还有夜里留下的湿气,潮湿的地面才刚刚开始冒起蒸汽,在呼吸。但是雕了花纹的寺塔拱顶在阳光下已经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他的上方,标志着又是一个酷热日子的碧蓝色天空好似在向这边飘来,在热浪里抖动。周围街市里沉闷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充满整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声音装饰着安拉的一座座豪华天宫,淹没了天使的歌声,与黎明的暴尘一起飘到苍穹深处。这声音就是那个布哈拉巨人为了馕而发出的呐喊。
  没有多久老婆婆也来了,黑猫跟着她。少年后悔没有带上一块熟羊肝儿,现在这只掉了毛的令人恶心的猫已经成了他对抗那个布哈拉巨人的亲密同盟。
  少年纳赛尔丁没有耽搁,直接朝着老婆婆大胆走去,问了安:
  “让真主赐予您健康,老婆婆!昨夜过得还平安吧!”
  “也让真主赐予您快乐!”老婆婆一边回答一边用眯着爱淌泪水的眼睛回答说,“昨夜过得还算平安,但是这白天,我看,倒不一定能平安了。”
  虽然少年纳赛尔丁明白她的这话是指何而言,但他只是装作没听见。
  应该继续说下去。他第二次鞠了躬,问道:
  “您喜爱的这只猫昨晚过得还安好吧?”
  “猫捉了老鼠,所以它没能睡好觉。”她一边回答,一边双眼盯着少年,好似要看穿他似的。
  她的目光使少年纳赛尔丁很尴尬,他不时把身子的重量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的勇敢一下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同时原来准备好的那些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阵寂静开始了。纳赛尔丁阿凡提不仅感到脸上,甚至感到全身都在发热,急促地喘着气。最后他终于小声地勉强说出:
  “我就是那个小孩。昨天和前天⋯⋯”
  老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纳赛尔丁鼓起全身的劲儿,用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惹您生气了,您还记得吗?⋯⋯”
  如果这回老婆婆再不作声的话,他就会转身而去,像昨天那样一逃了之。
  但是老婆婆回答说:
  “你说我还记得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你拼命地向我伸舌头,我看到你的舌头有那么长,都使我感到很吃惊。”
  如果要不是老婆婆面容像太阳一样开朗,带着微笑说这番话,这话早就羞得他无地自容了。
  “走近一点儿。”老婆婆说,“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但据我看,你好像也是一个格外调皮的小孩儿。现在别隐瞒,说真话,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需要什么?我有话在先:如果你还跟昨天一样带来两个银元的话,最好拿上你的钱早点离开。帮助穷人,当然是高尚的好事,但是有的孩子为此而从父母口袋儿里偷出钱来,这就不好了。否则的话你每天从哪儿弄到两个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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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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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纳赛尔丁尴尬得满脸通红,但是他想到由于老婆婆是茨冈人而话语中把他当成自己部落的孩子那样教训。
  “根本不是那样!”少年纳赛尔丁说,“我今天没有带两个银元,我从不掏爸爸的口袋儿。他常常留下我一人在店里卖瓦缸,我每次都把卖货的钱全都交给爸爸。”
  “这很好!”老婆婆肯定地说。
  “过节的时候他就给我半个银元的一半,甚至半个银元。”
  “你可以把这拿走。”老婆婆说,“这不算错,我为我冤枉了你而高兴,别生我的气。”
  后来他们的交谈就这样继续了下去,聊得很投机,两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少年纳赛尔丁坐在老婆婆的身边,抚摸着那只猫,倾听着它的叫声,不住地夸奖。
  “您的猫喜欢不喜欢吃羊肝儿和牛奶?”
  “这我可不知道,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给它喂过羊肝儿和牛奶。”老婆婆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有很多年头没见过那些东西了。”
  这令人心酸的回答为少年纳赛尔丁转入主要话题开了路,他激动但是又胆怯地向老婆婆说出了自己关于“反对”那个布哈拉巨人的想法。
  老婆婆开始只是略感兴趣地听着,后来相信了他并且最后放声哭了起来。
  “是安拉把你派到我这儿来的。因为是你给了我这无家可归的老太婆一点安慰!你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孩子;如果你出生在我们的部落,你一定会成为首领。你的心灵比任何正义者都纯洁,愿老天保佑你的聪慧在你的心中永驻。”
  依少年纳赛尔丁的想法,大约需要十五个银元或是稍多一点。老婆婆是那样相信他,以至于毫不犹豫地从那破烂不堪的旧衣服的一个什么地方把钱掏出来捧给了他。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钱。”老婆婆说着,她的双手在颤抖着。
  “别担心,老婆婆,这笔钱会与利润一同回到您手里。”少年纳赛尔丁说。
  他开始向卖破烂儿的汉人市场那边走去,那里的东西便宜一点。他用了半个银元买了一个虽然有点破但是很大的笼子,茶馆主往往用这样的笼子喂养会叫的石鸡。
  少年又来到了木制品市场,找到了制笼匠,在这里又花了半个银元。还有半个银元又付给了漆匠,漆匠用铺子里的各种染料:绿色、天蓝色、红色、黄色和白色把笼子油得非常漂亮。油漆匠最后还大方地用金色的颜料水把笼子外框描上了宽宽的金边,说:
  “孩子,现在你可以去捉人言鸟②来养了!”
  “我早就捉到了。”少年纳赛尔丁回答说,“是一只在布哈拉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四只脚的黑毛鸟儿。”
  ⋯⋯把笼子交给老婆婆之后(看到这样漂亮的东西,老婆婆睁大两眼惊呆了),少年纳赛尔丁又向街市走去。
  这次他到了中午才回来。他对老婆婆说:
  “走吧老婆婆,一切都准备好了。”
  老婆婆呻吟着站起身来,勉强睁开那对黄眼睛,把半睡着的猫抱了起来。少年提着那笼子和她一起走了。
  他们在三岔路口交汇处的汉人市场附近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这里到处都挤满了人,有小摊贩、土布商、靴鞋匠和铁皮匠铺子行列。在离交叉路口稍远一点的地方,老婆婆看见有一个小帐篷。这帐篷由四根椽子支着,顶子上面用苇子和草铺盖着,前后有对着脸儿的两个门,门上挂着两个很简陋的土布门帘。帐篷的一边坐着搭帐篷的人——街市上的一个老头儿;他从少年纳赛尔丁那儿得到了两个银元,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少年把老婆婆领进了帐篷里。里面的地上有一根短柱子,柱子上平钉着一块宽宽的板子。这是为了放那鸟笼而准备的。帐篷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亮光从上面篷顶的窟隆中透射进来。
  “您坐在这儿,老奶奶。”少年纳赛尔丁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最后一件事。”
  他让老婆婆留下,自己又来到靴鞋店铺行列,然后他又来到了当时给人缮写各种诉状、申请,特别是以代写各种秘密书信为生的写字先生们聚居的老湖边。
  这个地方是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和谣言与是非的老巢。这里经常发生纠纷,人们互相揭短、咒骂、勾心斗角而又互相吹捧,这里充满诱惑和欺诈。这里的写字先生们无一不是以前在一个什么地方,在伊斯坦布尔、在德黑兰或是在花拉子模的宫廷官人手下当过奴才,为国王、宰相、贪官污吏们当狗头参谋出坏主意的人,最起码的都获得过《雄狮奖》以上级别的奖励⋯⋯
  一般情况下,相信他们的人到了下午才开始到湖边来。那时这里的吵闹声才会弱下来,因为写字先生们要用脑来工作。但是少年纳赛尔丁是正值中午,也就是吵闹最热火朝天的时候来到这里的。这里,人们互相争论,互相侮骂,开了锅似的,所说的一切让人不可理解;一会儿一个人压过大家的声音,一会儿大家又压过了他的声音;吵嚷声是那么凶,以至于在这诽谤、侮辱和谩骂风暴下的湖面能平静不起波浪都让人感到吃惊。
  “哎呀,你这只癞狼的崽子!”一个干瘦无力的老头儿对着他的邻居把身子弯成一个“ζ”字母似的喊着。“哎呀,连‘拿走’这句话都不会写的蠢货!你去年冬天给我写的状子人人都知道:本该写成‘我们尊贵的虔诚的头人’,你却写成了‘麻痹的阁下我们的头人’!”
  “谁给你写‘麻痹的阁下’了?!我给你写‘乃克瓦达尔——麦西乃勒’这样的错别字了吗?”他的邻居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那个像“ζ”字母一样的邻居怒吼道。这个字母像什么,要想说清楚很难,因为阿拉伯字母都很相似,它们总是隐藏自己的形状,身体的每一个微小地方——头、脚、手、手指直到脊背都在颤动,甚至连它的内里也在乱动,肚子里也在不住地翻腾着。“你自己去年替你那最可靠的人抄写的那份呈递给艾米尔的奏折中还把‘阁下’写成了‘美人’,因此差点惹出大祸来呢,你好好想想!想一想!”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嘿嘿”、“哈哈”、“嗤嗤”地笑了起来,各种笑声连成一片。把身子弯成“ζ”字母状的写字先生气得斜瞪着眼、咬着牙,准备做出相应的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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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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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纳赛尔丁没等他做出回击,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时少年纳赛尔丁发现,有一个老写字先生与众不同,他没有加入这唇枪舌剑的愤怒的风暴。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比别人高明或是讨厌谗言中伤,而是因为其他一个什么原因,他只是在倾听着这一切。他伸长脖子,好像由于太重而歪向一边的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人们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诽谤和讥嘲。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不时地把听来的秘密用一些外国字母记录下来。就在他写这些外国字的时候,少年纳赛尔丁来到了他身边。他嘴里念叨着“美人”这个词,并用苇子杆做的笔“吱吱”地记着。他那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阴毒的微笑,可能他已经预料到不久就可以从“美人”中捞到好处、得到甜头。
  他抬起头来,看着少年纳赛尔丁,问:
  “你需要什么,孩子?”
  “我想找人写一个很短的东西,要用黑墨汁,用中国纸。很短。”
  “你说很短的东西!”写字先生对面前这年幼、可能对大人撒谎的孩子高兴地大声说,“感谢安拉吧,我的孩子,是命运把你带到我面前,因为在布哈拉没有人能比我更会用毛笔在中国纸上蘸墨汁写字了。想当年我在巴格达皇宫里当秘书时,我的锦缎大衣上挂满了镶着钻石的雄狮勋章,那是哈里发亲自奖给我的⋯⋯”
  少年纳赛尔丁不得不从头到尾听完这些假话,我们没有必要听这些。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听到过许多类似的故事。生活已经沦落到人生最低点的人夸夸其谈自己的过去何用之有,这些大话改变不了他们的处境,只不过是一代又一代地照说下去。写字先生说到厄运和敌人的狡猾时,停顿下来说:
  “需要给你写什么,我的孩子?说说看,我也会让你满意的。”
  “总共只有三个词儿。”少年纳赛尔丁说,“要把字写得大大的,写:叫做猫的猛兽。”
  “什么?再说一遍⋯⋯叫做猫的猛兽?嗯⋯⋯”
  写字先生紧闭嘴唇,他那敏锐的双眼直盯着少年纳赛尔丁。
  “这样的字对你有什么用?说给我听一听。”他说。
  “付给你钱的人自然有其用途。”少年纳赛尔丁回避着他的话。“要付多少钱?”
  “一个半银元。”对方回答说。
  “怎么这么贵呀?一共就三个词儿嘛!”
  “那你怎么不看看是些什么词儿呢?”写字先生回答说,“猫!⋯⋯”说着他用脸做出一副神秘、发怒的猫的样子。“叫做!⋯⋯”说这话时他先装出一种罪恶之相。“猛兽!⋯⋯”他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假装害怕,全身都向后仰去。“这样的话谁愿意以便宜的价钱给你写?”
  少年纳赛尔丁虽然没有明白写字先生所说的那些凶险,但是同意付给一个半银元。
  写字先生从地毯下拿出一张中国黄纸,用刀子裁开,拿起毛笔,心里想着写那三个词儿丝毫显示不出自己的才华,因而开始不高兴地写了起来。
  少年纳赛尔丁回来的路上去了鞋店摊,在那儿用粘鞋的胶把这几个字粘在一块刨光的木板上。
  帐篷门框上挂上了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牌匾。
  “现在您可以收钱了,老婆婆。”少年纳赛尔丁说。
  放了猫的笼子摆在帐篷里,由于孤独而拼命叫唤的“咪——嗷”、“咪——嗷”声不断传出来。
  老婆婆端着自己的碗坐在帐篷门前。
  少年纳赛尔丁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路旁大声喊了起来,他的喊声是那么宏亮,甚至老婆婆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叫做猫的猛兽!”少年纳赛尔丁憋红了脸使劲喊着。“就在笼子里,它有四只爪子!每只爪子上有针尖一样锋利的指甲!它的尾巴能做出各种动作——可以变成钩状、卷成圆圈,可以随便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弯动!这是一只叫做猫的猛兽!它会躬腰、动须子!浑身毛儿都是乌黑色的!它的双眼在黑暗处能发出像火一样的光!它在饥饿的时候叫得很凶,在吃饱了的时候叫得很甜美!叫做猫的猛兽!它关在笼子里,笼子很结实!两分钱就可以看一次,不必害怕,都来瞧、都来看啦!笼子非常结实可靠!叫做猫的野兽!⋯⋯”
  没过三分钟他的做法就得到了奖赏。铁器摊店行列中走出来一个呆头呆脑的人,他停下了脚步,顺着喊声向帐篷这边走来。他的模样像是那种“布哈拉巨人”,只是个子矮了些——是布哈拉巨人的“小弟弟”。他很胖,红脸蛋儿,懒洋洋的,没精打采。他来到了少年纳赛尔丁面前,垂着两只手,好似一尊佛像。他那胖脸蛋儿上露出一种呆滞的傻笑,两只眼睛直盯着少年纳赛尔丁。
  “叫做猫的野兽!”少年纳赛尔丁冲着他的脸蛋儿大喊了起来。“就在笼子里!看一次两分钱啦!”
  这个小布哈拉人被这喊声迷住了似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向老婆婆那边走去,把那胖胖的手指伸进腰带里掏了起来,然后向她的碗里扔了两分钱。
  钱落在碗里发出叮当声,少年纳赛尔丁的喊声由于惊喜而停顿了下来,这是一个胜利。
  小布哈拉人掀开门帘子,迈步走进了帐篷。
  少年纳赛尔丁在静静地等着他出来。
  小布哈拉人在帐篷里呆了好一会儿,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是在欣赏。他从帐篷里出来时,脸上带着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被人捉弄了似的。他来到了正在大喊大叫的少年纳赛尔丁面前,仍旧两手耷拉在两侧,又好像一尊泥佛像似的愣在那里,原来傻笑的脸上现在露出了生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受骗了,但不知是怎样受骗的。
  就这样那小布哈拉人走了。现在帐篷外又来了三个人,他们争着要先进去一睹为快。
  他们还算是有些辨别能力的人,最后进去的人从帐篷里出来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因为任何一个傻子都不愿别人比自己聪明,所以这三个人出来之后看着等在帐篷门外的另外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观看野兽的游戏进行了一整天。商人、手工艺人、从农村来的农民甚至头上顶着雪白裹头布的伊斯兰教有学问的人都进来看过。他们欣赏到了那只猫在饥饿时的怒吼和吃了羊肝儿后安静地挠痒、在身上捉跳蚤的游戏。
  帐篷到了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才关上。老婆婆数着她这一天挣来的钱,一共十九个银元!仅仅第一天挣来的就比开销的多出了许多,这预示着第二天还会有好的收入。
  老婆婆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变。她有了自己的“窝儿”,因为帐篷毫无疑问是她的财产。她将在这里住下去。从笼里放出来的猫竖起尾巴,用鼻子嗅着新房子的味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跑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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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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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纳赛尔丁连续在帐篷前喊了三天,后来他告诉老奶奶应该另外找一个人来,自己家里还有别的事。他找来了一个原来在寺里当过宣礼人的老头儿,谈好每天付三个银元。这个人虽然大声喊,但仍像号召人们做礼拜那样拉着长调。为了吸引更多的人,需要买一个纳格拉鼓配合他的喊声。
  少年纳赛尔丁没有忘记老婆婆,每个礼拜都来看她一次。这种相会使双方都很高兴。老婆婆告诉他说钱越来越多,一定要他分享一半。少年纳赛尔丁怎么也不肯要,为了不使老婆婆生气,只收了一个银元的酬劳。
  少年纳赛尔丁每当告别时都要在帐篷里巡视一番、欣赏一番。那只猫由于每天都吃羊肝儿,也日趋好转起来,后来甚至变得懒了,整天躺在给它铺好的枕头上睡觉。少年纳赛尔丁打开笼子,喜爱地抚摸着猫身上那像丝绸一样发亮了的绒毛。黑猫微微地睁开一只眼,尾巴轻轻地动弹一下,然后又继续睡觉。
  冬天快到来的时候,少年纳赛尔丁与老婆婆告别了。老婆婆要搬到住在纳曼干的茨冈人亲戚家里去了。她坐的是带篷子的马车去的——她已经有不少钱了!她临走时把少年纳赛尔丁搂在怀里大哭了一场!少年最后一次用那对闪光的眸子望着在笼子里的枕头上睡着了的“猛兽”,马车缓缓地离开了⋯⋯
  后来,纳赛尔丁阿凡提(这时人们就开始尊称他为纳赛尔丁阿凡提了!)有一天来到了设拉子——伟大的萨迪的祖国,偶然听见了喊话人在大喊“叫做猫的猛兽!猛兽就在笼子里!”他非常激动地向喊声方向走去,看见场地上有一个帐篷。门前坐着一个耳朵上戴着耳环、脖子上挂着串珠项链、笑逐颜开的漂亮的茨冈姑娘,她面前放着一个接钱用的发亮的铜盘子。她对面的门前坐着一个已经有气无力、连自己是否在做梦都分不清的老婆婆⋯⋯纳赛尔丁阿凡提往盘子里扔了一个大的银卢比。他是为了让这个漂亮的茨冈姑娘找零钱而能在这姑娘身边多呆一会儿才这样做的。那个姑娘,当然,立即就看出来了,所以也故意不慌不忙把钱捡起来,睁大那对长着似天鹅绒一般乌黑而又浓密的睫毛的眼睛,那红红的嘴唇上流露出微笑。纳赛尔丁阿凡提走进帐篷,看见了那只猫。真是怪事!那只猫也像老婆婆一样奄奄一息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叫了那猫一声。它没有咪咪叫,也没有听见什么。是呀,由于太老,它已经聋了。
  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帐篷的另一个门走出来,又到了入口处。年轻的茨冈姑娘以为他是为自己而来,因此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她那亮丽的牙齿,无拘束地笑了起来。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不顾她非常生气、吃惊甚至是愤怒,还是打算和老婆婆说话。他向前弯着腰,轻声地说:
  “你好,老婆婆!想想布哈拉,想想那个叫纳赛尔丁的街头小男孩⋯⋯”
  老婆婆被这话惊醒了,脸上闪过一道短暂的亮光,但是接下来她却好半天连气儿都没能喘上来。她在喉咙里微弱地喊了一声什么,又用颤抖的双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接着整个身体都向前倒了下去。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这时心里想:“那么,还是让这段往事,成为从她老人家身边轻轻飞过的一片梦——在她不久的将来就要让她闭上眼睛的长眠之中的一段梦中回忆吧!⋯⋯”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那老婆婆。老婆婆仍然没有清醒过来,还在用哆哆嗦嗦的双手慌乱地在空中划动着。那年轻的茨冈姑娘十分惊奇不安,一会儿急着看看老婆婆,一会儿又用目光寻找着那个突然出现、而后又突然消失在人群中的少年。
  纳赛尔丁阿凡提没有再回头。市场用那由千千万万个声音汇集成的沸腾一般的轰鸣声吞没了他⋯⋯
  在他的童年时代,在布哈拉的街市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次他正在各种店铺行列里转悠。难耐的炎热使他不由得向湖边走去,这时他身后跟着走来一个浑身上下披着白纱的妇人。纳赛尔丁阿凡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向后看了一眼。
  “等一等!”那妇人用不同寻常的语调说着来到他跟前,掀起了面纱,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向他鞠了个躬,然后用她那很瘦但是却充满温暖的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又用自己那满是皱纹、充满哀伤的脸向他的脸上贴近,好像要把自己心里的一个什么寄托在那孩子的心里,又像是心里有什么事要向他表白似的,两眼不住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妇人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睛里盈满泪水。纳赛尔丁阿凡提感到很不好意思,这个妇人需要什么?
  “去吧!”那妇人轻轻推了推他说,“愿无比强大的安拉随时随地保佑你免遭灾难!去吧!⋯⋯”
  那妇人放下面纱,好似有人追赶她一样快步拐进一条小巷走了,纳赛尔丁阿凡提感到很惊奇,什么都没有明白,望着她的背影。一小时之后,在街市的嘈杂声中,他把这妇人忘得一干二净,以后也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又过了好几年,他挺像个大人样儿了。有一次,在贝鲁特通往巴士拉途中一个什么地方的商旅客栈里过夜时,他梦见了那个妇人——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的眼睛,并且又听见了她那“愿无比强大的安拉随时随地保佑你免遭灾难⋯⋯”的话语。
  突然他的全身一阵不寒而栗,心里冰凉,猛地惊醒过来,这时他才感悟到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种感悟绝不是无根无据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从一个未知的地方向他飞来的毋庸置疑、真实而又清楚的东西。他想到自己此生此世没能跟自己的亲娘说过一句话,那已经逝去的孩提时代的大门此时好像又重新打开了一样,对慈母的无限内疚和热爱顿时充满肺腑,他用天下所有孩子们对母亲最爱说的话和最深情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哭着,这些话不由得从他嘴里喊出,他深信,与他一道呼吸着同一个夜空里的空气的慈母,一定能感受到儿子的思念之情,并会用一片慈母之心遥遥地回应他的呼唤。
  就这样,他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但是却没有能够知道母亲的名字,更没有能去给母亲扫墓;到哪里去寻找这无名的坟墓呢?再则,如果母亲对他来说是永生的话,还要去寻找她的墓干什么呢!
  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少年时代的故事讲完了。当然,我们的这段故事太短了。我们所收集到的这些片段也是不够详尽的。但是我们所走过的这些路别人也要走,每一个走过这段路的人都会收集到新的片段,这些新片段又将汇入到这个故事宝库中来,最后由这些收集到的所有片断和在所有收集者的努力之下,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关于他童年时期的新书才能问世。我们在那一本书中所做的贡献虽然不那么大,但却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当将来可能会写出那本书,但是现在还没有出生的未来的那位大作家在给自己的著作最后盖上自己的印章之时,他一定不会不提到我们的劳动——这就是我们所期待的奖赏和我们的希望,并使我们能借以慰藉。
  注解①也没有喷他──骆驼在发怒或恐惧时会用嘴里气味很难闻的唾液和反雏物渣喷人。
  ②人言鸟──神话中传说的一种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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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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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凡提的故事在历史上主要在东起我国新疆,西至小亚细亚半岛的土耳其,包括中亚、西亚甚至更远地区的突厥语系各民族中以民间口头文学形式广为流传,它在不同的民族中有一些不同的故事情节,对故事主人公的称呼也不尽相同。如在我国维吾尔民间称为“纳赛尔丁阿凡提”,在乌孜别克民间称为“霍加纳赛尔丁”,在哈萨克族民间又称为“霍加纳赛尔”,等等。上面提到的“霍加”、“阿凡提”都是附加在人名前或人名后表示爱戴的尊称,“纳赛尔丁”或“纳赛尔”才是人名。在国内外广大读者中家喻户晓的“阿凡提”这一称呼,实际上就是由我国维吾尔民间口头文学中所流传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词演变而来。由于最早先的翻译的缘故,其中的人名“纳赛尔丁”被逐渐省略或遗漏,“阿凡提”一词便成了故事主人公的代名词。“阿凡提”一词意为先生、老师、学识渊博的人等。
  您手中的这本书原名为《霍加纳赛尔丁传》。为了明确告知广大读者《霍加纳赛尔丁传》实际上就是“阿凡提传”,也为了尊重在广大读者心目中业已形成并深入人心的“阿凡提”这一称呼,我们在翻译时,直接将原文中的“霍加”二字省略,在“纳赛尔丁”之后加上了“阿凡提”这一称呼。除对个别语句予以灵活处理外,力求忠实于原著,如实反映原作面貌。
  关于阿凡提故事的形成时间,从故事中所描述的事件背景看,约在十九世纪、十八世纪或更早一些的历史时期,但从作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文化背景分析,又可追溯到公元九世纪甚至更早一些的时期。
  这部书以纳赛尔丁阿凡提在中亚乌兹别克斯坦一带所度过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以中世纪以后的一个历史阶段为背景,着重介绍了充满艰辛和苦难,被暴君及其帮凶们迫害而不得不四处流浪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一心一意保护穷苦百姓,不畏强暴,疾恶如仇,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敢于向暴君、贪官污吏、高利贷主、恶霸等邪恶势力展开殊死搏斗,并以超凡的智慧和幽默与滑稽的手法战胜一个又一个敌人、为民除害的故事。全书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迂回跌宕,险象环生,始终紧扣读者心弦,令人爱不释手,心灵受到震撼。
  书中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囊括了以中亚为中心的整个穆斯林世界的政治、历史、宗教、经济、文化等多学科范畴的知识,同时又贴近自然、贴近生活、贴近社会底层民众,不愧为一本中亚知识的百科全书。此书原著出版后半个多世纪以来,在世界各地各民族中受到极大的欢迎,书中的故事情节在各国人民中间有口皆碑,阿凡提这一形象也由此成为世人心目中智慧和正义的化身。然而由于时代久远等种种原因,现在这部书的原版本已经非常稀少而珍贵。为了帮助国内外广大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阿凡提故事在世界各地的流传情况,使“阿凡提”这一各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文化现象得以发扬光大,也为了给有志于研究“阿凡提”这一文化现象的人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们决定担负起对该书进行抢救性翻译的重任。经过多年来夜以继日的努力,在原著出版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该书的汉文本终于译出,而且您现在正在阅读着它,这使我们甚感欣慰。同时,由于原著所涉及的范围极广——包括了中亚古典文学、艺术、诗歌、舞蹈、民俗、医学、天文学、自然、地理、宗教等诸多学科知识,又由于原著中采用了大量的古代阿拉伯语、古代波斯语等语种的词语和语句,为了帮助广大读者能够更好地了解书中所涉及到的一些文化、宗教、语言、历史背景、事件、人物等现象,在翻译中我尽可能地对一些知识点在相关章节中给出了注解予以诠释,全书共给出注解九十四条。希望通过这些努力,能够帮助您身临其境地与我们——作者和译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和纳赛尔丁阿凡提一道作一次历史的旅行、人生的旅行,并与您一道一睹中亚秀美奇丽的山川大河与自然风光,共赏古代中亚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
  由于上面提到的诸多原因,翻译中的难度可想而知,故译文中一些谬误和不足在所难免,诚望您能给以斧正。
  邱晓伦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