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铭传
刘铭传 第一章第一节 归隐田园的淮军大将将要展示镇宅之宝- 虢季子白盘。这是他占领太平天国护王府时意外所得。更令他意外的是, 护王陈坤书的女儿陈天仇将要取他人头。刘大帅爱子在越南对法作战中殉国,送回来的是一捧白骨。老骥伏枥,想再展 雄风吗?其奈西太后说他“不识好歹”何!公元1884年法国人入侵越南,大清军队进入越南,中法战争爆发。我们的故 事就从这个时候开始。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中,湄公河的支流正值汛期,河床陡然增宽,洪水滔滔,漫出河谷。在这闷 热潮湿的雨林中,中国驻防在越南的军队在河谷地带行进着,这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大清国藩属国越南顺化的丛林,前 面的一支马队帅旗是黑色的,大书“黑旗军刘”的字样,与法军作战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旗军将领刘永福骑马走在军中, 他修长身材,面目黧黑,既背着大刀,也带着长短枪。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是广西上思人,雇工出身,早年参加过天地 会反清,他在云南边境组织的黑旗军对满清朝廷来说可是个不祥的阴影,让西太后无法安枕。后来刘永福率众退入越南, 竟然屯田耕收,持之以恒地与清军捉迷藏,令西太后头疼不已,视为顽疾。正值此时,法国人大举进犯越南,英雄有了 用武之地,越南反倒把黑旗军当回事,授命抗法,竟然把法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收复了河内。清政府倒也乐得清静,不 在家门闹腾就行,西太后是不怕把脏水泼到别人院子里的。后来法国人得寸进尺,竟然觊觎中国的滇桂,伺机入侵,便 爆发了中法战争,这一来,西太后灵机一动,来个“废物利用”,就地提升刘永福为记名提督,反正记名如侯补,本来 也不值钱,黑旗军这就算招安了。黑旗军的后卫队是绿、黄两种旗帜。帅旗上同样是“刘”字,不同的是一个是参将衔 的刘盛蛟,一个是游击衔的刘盛虬,他们是英俊威武的兄弟俩,都是淮军大将刘铭传的儿子,他们的老子为清王朝灭 “长毛”和剿捻差点没把命搭上,到头来只封了个末等爵,给了个直隶提督,按说全国只有陆师提督十二人,水师提督 三人,够显要的了,级别是从一品,比封疆大吏巡抚还高一级,但清代是重文官轻武官的,同一品级的武官事实上比文 官低三级,刘铭传所在的淮军里,与他不相上下的都先后放了总督巡抚,他憋了一口气,加上在陕西任上又与湘军首领 左宗棠闹得剑拔弩张,他便借眼疾上了辞呈,年仅三十九岁就开了缺赋闲回乡了。可他的心却一直驰骋在沙场上,自己 上不了阵,就打发儿子出征。当清军全部走进丛林河谷时,天正是朦朦胧胧的早晨,热带雨林里水气、雾气蒸腾,白茫 茫一片,人像在云雾中,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可以一把一把地往下甩水珠。前面突然炮声响了,埋伏在丛林中 的法国远征军红裤子兵从首尾两端截住清兵,清兵中了埋伏,他们面临一场被动的伏击战。刘永福立即命令部队调转马 头应战,刘氏兄弟也督军勇猛还击。河谷地带枪声震耳,冷兵器拚得叮当响,双方伤亡都很重,好多尸体掉入河中,河 水都染红了。清兵陷入狭长的河谷地带,四面受敌,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渐渐不支。战场上出现混战局面。刘盛虬驰 马靠近刘永福说:“快撤吧,刘军门,现在夺路而逃还来得及,我打头阵。”说罢,刘盛虬打马前行,刘盛蛟紧随其后, 已经冲到路口了,突然刘盛虬大叫一声,连人带马栽入了法国人挖的陷坑里,那是上面虚盖着香蕉叶子的大坑,足有三 间房子大小。随他冲在前面的骑兵一大片同时掉进陷阱。刘盛蛟猛地拉马后退,战马惊嘶,竖起前蹄,总算没有再掉下 去。法国兵一见陷阱奏效,又敲着鼓列队围攻上来。刘盛蛟一边命士兵救陷阱里的人,为掩护他们,复又带兵回头再与 法军拼杀。他们在大雾迷漫的丛林中一直拚到中午,溃退下来的兵士收拢到一起不足一千人。刘永福哭丧着脸,刘盛蛟 抚着弟弟的尸体涰泣。刘铭传,字省三,安徽省肥西县人。清末淮军将领,在李鸿章麾下颇受重用,由千总、都司、副 将逐级提升,29岁时,即官升直隶提督。1868年。他奉旨督办陕西军务时,因积劳成疾,而挂冠回乡。刘铭传在镇压太 平天国、剿捻的过程之中杀人无数,心有不安。于是在家乡刘老圩修建盘亭,将征战中得来的国宝“虢季子白盘”安放 其中作为镇宅之宝,然而事与愿违,“虢季子白盘”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就在盘亭即将峻工之时,前太平天国护王陈 坤书之女陈天仇为报杀父之仇,趁夜潜入刘老圩意图对刘铭传行刺,不料被一个丫环无意中撞到,行踪暴露。刘铭传的 老朋友洋枪教习法国人毕乃尔一枪打中陈天仇,陈天仇跌出墙外不再出现……刘铭传方脸微麻,脸上的线条有棱有角, 一双不大的眼睛,目光却很凌厉,看他走路姿势,孔武有力,一望可知是行伍出身。刘铭传二十年前从战破袭常州时得 到了一件宝物,珍藏多年。刘铭传邀请客人来参观盘亭,他回忆起当年破常州得到虢季子白盘时,它当时的用处只是个 马槽子,里面塞满了乱草,还有马粪,没人把它当成什么稀罕物,也许不如一个洗澡盆。那天夜晚,天下着瓢泼大雨, 风也刮得很猛。刘铭传于风声雨声中,总听到一种很动听的音乐声,像古筝,又像编钟,叮叮咚咚,扰得他睡不稳,后 来就披衣服起来,站到护王府的院子里想听个究竟,搜索了一阵,发现声音是从马厩里发出来的,他走到马厩一看,原 来几匹马在这白盘里争吃马草马料,互相争夺,马铃铛不时地碰在白盘上,就发出动听的乐音。刘铭传牵走了马,把马 草丢开,露出这盘来,他当时就认定这是一件天下瑰宝。客人们知道刘铭传是有一腔抱负要施展的。只是不得志而已。 一提起这个话茬,刘铭传总是很酸楚,都是洋人欺侮我们,他请各位记住,中国如不学习西方的长处,变法图强, 迟早要灭亡。刘铭传在越南作战的儿子刘盛蛟,受命回来报信。他和刘永福都视刘铭传比朝廷更可倚重。刘铭传问刘盛 蛟是专门从越南战场回来送他弟弟刘盛虬骨殖的吗?“不,”刘盛蛟拿出一份写在龙旗上的血书,上面有“破法夷,保 中华” 六个血写的大字,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血书签名。他说,这是将士们的血书,让他上达朝廷,请朝廷下令,发大兵进 剿。 刘铭传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丢了越南事小,法国人得陇望蜀,是冲整个中国来的。刘铭传把龙旗血书摆在膝上, 用手抚摸着那血迹斑斑的字,点点头,就冲这些肯为国家喋血的儿女,中国亡不了,还有希望。他低头思忖了片刻,又 毅然抬起头来,叫儿子不要歇息了,他派人跟刘盛蛟连夜进京!想想又自我否定了,还是先到天津北洋大臣李中堂那里, 请他示下后再决定进止。刘盛蛟恳切地望着父亲,说行前刘永福特别捎话,希望刘铭传当他们的主心骨,他的声威足可 左右朝廷,请他上一个词恳意切的折子,刘盛蚊要一并亲自送去。刘铭传摇摇头,觉得他无须上折子,这面血旗,这么 多人的血,还不足以让朝廷警醒吗?刘盛蛟点了点头,答应连夜就动身。但刘铭传的四夫人陈展如不放他走,认为这个 刘铭传太不通情理了,孩子千里奔波,精疲力竭,不好好歇几天就上路,谁吃得消。刘铭传却不以为然,战场上,一连 苦战十天半月也是常事,军人不能求安逸。更何况他带的情报关乎国家安危,理当马不停蹄地奏报京师。只见刘广、毕 乃尔等人陪着刘铭传从石桥上走回来,向藏书楼步去。藏书楼旁一栋空房子里,立了个灵位,写的是“游击刘盛虬之灵 位”。灵前燃着三支香,缠绕着几缕袅袅的青烟。刘铭传一个人在灵位前拜了一拜,回头吩咐说,无论大小辈,都来拜 拜,他是为国尽忠的人,重于山岳。刘朝带等都过来拜祭。 第一章第二节 法国人的炮声撹了西太后五十大寿的好梦,但不妨碍以万寿节的名目命名颐和园。不打,赔一百两,打败了得赔一 万两,这是投降派的高论。息影泉林的将军半生戎马,却在心中留下记忆的疤痕。翘首京师,朝廷可曾听见伏枥老骥的 长嘶?北洋大臣李鸿章在官邸接待来自越南的特使刘盛蛟。李鸿章依然精力充沛,那双藏在高高的眉脊骨下的眼睛睿智 而又狡狯,梳理得很光滑的白胡子向上翘着,显示着他的不同凡响。李鸿章说:“你弟弟在越南不幸捐躯,令人心痛, 我当具折上奏,能有个追封更好。”刘盛蛟说封不封赏倒在其次,朝廷如果坐视越南丢失而不救,将来悔之晚矣。李鸿 章说:“血书已经摆到太后的御案上了,但这事并不是仨瓜俩枣的争端,说一声打容易,打了以后呢?打赢了尚好,输 了怎么收场?西方列强有铁甲炮舰,有的是银子,我们的国力比起洋人相距甚远。我为什么大张旗鼓办洋务?是想悄悄 地自强起来,等到与洋人棋逢对手时,再决一雌雄。”刘盛蛟大为不满:“依老伯的说法,我们若永远赶不上洋人,就 永远矮人三分,永远当孙子了?”“这叫什么话!”李鸿章道,“你若坐到我的位上,你就会有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 心理了,盲人瞎马地拼,不过是匹夫之勇,于国家何益?”刘盛蛟大失所望。内务府朝房中,军机大臣们在两个亲王率 领下刚从长春宫下来,翁同和、李鸿章、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等人喝了一杯茶,便升冠振衣准备离开。大太监李莲 英一溜碎步进来,果然,他们预料到的坏消息这么快就来了,在越南战场上大清国几万大军吃了败仗。大家纷纷穿戴整 齐,跟在李莲英身后,胆战心惊地再次进长春宫面圣。在怒气冲冲的西太后面前,各位大臣面面相觑。西太后本来最恨 英法两国,她说顶数法夷不是东西,二十多年前火烧圆明园,就是他领头干的!奕譞说,还有英国人。英法联军干的! 西太后最恼恨他们把圆明园里乾隆爷的宝物全抢走了,到现在不还。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把大殿前头鎏金水缸 上的金粉都刮去了,看上去像长了秃疮。翁同和说,听咱的驻法大使曾纪泽说,抢去的宝物全放在巴黎的凡尔赛宫里呢。 西太后说:“法国人就不是个好饼!不能手软。白派徐延旭、唐炯过去作战了,谁能想到这是两个贪生怕死之徒!”翁 同和最不能容忍的是,电报上说,徐延旭还没见到法军的影儿,就不战而逃。西太后哼了一声说,早看出他是银样蜡枪 头的货,他倒有脸接二连三地向朝廷递请战书,她问大臣们,一共递了几回呀?李鸿藻说,六回。景廉主攻黄桂兰,说 他督率的桂军有五十营之多,差不多三万人,北宁一战,落花流水,法国兵才几千人。奕奏道,现在法夷来势凶猛, 攻占顺化后,那个叫孤拔的海军头目又用军舰封锁了越南各港口,本来很能打仗的黑旗军最近也不行了,连连失利,刘 永福手下的兵不到三千人了,云南、广西的兵饷、粮秣又接济不上,前方缺医少药,人心涣散,怕顶不住。奕消极地 说,仗,打不起呀,一旦打开来,就收不了场了,不打,输一百两,打了,输一万两。西太后闻言怒不可遏。这些年, 慈禧太后和鬼子六之间的“蜜月”期早过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叔嫂联手在半坡店发功辛酉政变,活捉肃顺等顾命王八大 臣的默契与同病相连的合作早已成为历史,一去不返了。自从发生那件刺客事件以后,刘老圩一连几天都处于高度戒备 状态。 然而每天都是在平静中度过,并没有什么事发生。负责巡逻的毕乃尔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晚上,刘铭传的大厅像 个透明的灯笼,亮得耀眼。从敞开的窗子、门扇望过去,刘铭传身着员外服,坐在有虎皮的太师椅上,一只脚跷在春凳 上,手托一卷书,泰然地在灯下观看,目不斜视。毕乃尔对陈展如说:“他这是干什幺?惟恐刺客找不到目标吗?”陈 展如说:“他这是给大家打气,他天不怕地不怕。他常说,人到什么时候不能输了这口气。”毕乃尔摇摇头,不知是不 理解还是叹息。一乘小轿逶迤抬上山来,越过一段黑松林,便有一座刚刚修葺一新的巍峨庙宇豁然呈现眼前。汗水直淌 的两个轿夫正在从红墙下拐过去,突然轿帘掀开,一个洋女子探出头来,她叫朱丽娅,有一头金丝样的秀发,垂到肩后 如一道金色瀑布。她有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纯净中透露着天真无邪,他是刘铭传的洋兄弟毕乃尔的妹妹,二年前曾在 刘老圩住过一段时间。朱丽娅的哥哥毕乃尔是洋枪队的教习,跟了刘铭传好多年,加入了中国籍,刘铭传还帮毕乃尔娶 了个中国老婆,安家在刘老圩。朱丽娅用比较生硬的中国话让两个轿夫就在这停轿,反正这里离刘老圩很近了。她要看 看这座庙,她前年离开时,真武庙还破破烂烂,没想到一转眼间修得这样金碧辉煌!在真武庙前,朱丽娅和陈天仇偶然 相识。 真武庙山门左右是刘铭传手书的对联:万户侯,何足道哉,听钟鼓之声,唤醒四方名利客;三生约,信非虚也,借 蒲团一块,寄将七尺云水身。朱丽娅是刘铭传的洋兄弟毕乃尔的妹妹,二年前曾在刘老圩住过一段时间。她是个护士, 刚刚刚从巴黎来,她带来很多药品,已运到上海。她要把药品运到越南去。她表明,她虽是法国人,却不是救治法国伤 员,法国兵有随军医生。她见中国伤兵没医没药,太可怜了。朱丽娅的男朋友刘盛蛟正在越南和法国军队作战。陈天仇 觉得这法国姑娘很有意思,想不到她这么有爱人之心和正义感。朱丽娅说看到战场上本来不该死的士兵因为没有药,活 活疼死,她心里很难过。朱丽娅和刘盛蛟约好在刘老圩会齐,一同去越南,但刘盛蛟因军情紧急,没回刘老圩,直接赶 赴战场去了。 第一章第三节 归隐者一天也未厌倦功名,有诗为证:谋国已苍元老鬓,荷戈渐白少年头。太监是奴才,奴才却可以左右亲王进退, 他的润滑剂是白花花的银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风雨破庙改变的不是陈天仇的复仇方式,而是渠道。 刘铭传书房里的图书够得上汗牛充栋了。刘铭传正在条案前写字,写了这样两句:谋国已苍元老鬓,荷戈渐白少年 头。一望可知,这是明志诗。 刘铭传虽在家乡养病多年,然而国家安危则时时悬念心间。刘铭传自称“养疴田园,每念中国大局,往往中夜起立, 眦裂泣下”,盼望着早日重赴沙场,杀敌报国。中法战争爆发后,刘铭传力主抗敌,反对妥协,他上书朝廷说:“遇事 迁就,不惜玉帛,以解兵戎。然而和难久持,财有尽期,守此不变,何以自立?”他认为在强敌面前,如果一味主和, 那么必然是人民受戮,领土丧失,“剜肉补疮,期陵胡底。” 庆亲王奕劻觊觎“虢季子白盘”,于是派亲信朱守谟来到刘老圩,希望能把国宝弄到手。 朱守谟的形象并不像他的人格那样猥琐,白白胖胖,有几分斯文。瓜皮小帽,考究的袍褂,鼻梁架着金丝眼镜,像 个帐房先生。此刻他掠着茶碗上的茶末,正用探询的目光研究刘铭传。刘铭传在看庆亲王奕劻的亲笔信,像看得很认真, 又像很吃力,半晌,放下信说:“好说,好说,王爷吩咐了,我能不当回事吗?” 一听这话,朱守谟喜笑颜开,夸他刘大人果然大度,他说自己早向王爷打保票了,说你刘大爷是个讲义气的人,不 是小家子气,要一张虢季子白盘的拓片,绝不会不给。 “朝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了。”朱守谟下钓铒说,庆亲王爷马上有望执掌权柄,对省帅大人是好事。刘铭传显得 漠然。 “难道将军就不想建功立业?”朱守谟说,“我太了解省帅的心思了,您是待时而动啊,只是没有识荆之人。您的 贵人就是庆亲王,他跟我说,如果与法夷交战大打,他第一个要启用你。” 刘铭传听了为之心动,沉了一下,才心口不一地说自己是久于疏懒之人,无意于仕途,更无见功立业的本事。 朱守谟试探地:“大人不会让我空手而归吧,可否给我一张拓片?” “要拓片有何难!”刘铭传说,“先生先去休息,天热,洗一洗,晚上我为先生洗尘。” 刘铭传私下对陈展如说,时下庆亲王奕劻的权力炙手可热,权倾一时,在朝在野的官员,纷纷上赶着去巴结,他明 里是要盘底铭文拓片,实际是来要白盘,装傻装得过去吗?况且,朱守谟已经传下话来,说庆亲王对他刘铭传很赏识, 有可能举荐他挂帅抗法呢。 陈展如说:“这正是好机会呀!你不是为抗法的战事吃不好、睡不着吗?你不是总是为没当上封疆大吏愤愤不平吗? 拿这个白盘去换顶戴,不正合适吗?” “你是存心挖苦我呀!”刘铭传想做官,也不会这么下流、无耻。他从一介布衣熬到一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全是 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换来的,没有半点折扣。他说自己堂堂正正为人,岂能在世人面前落下个谄媚巴结的恶名? “逗你玩,你还当真了。”陈展如说,既然老爷不想趋炎附势,那就索性断绝了他的念头,永不留后患。 陈展如让他不用操心,等着好戏看。 刘铭传的四夫人陈展如设计,让家人扮成强盗,假装家中被盗,刘老圩火把连成了片,枪战激烈。呐喊声中有人大 叫:“快去报官啊,虢季子白盘叫人劫走了!”圩内一片混乱。朱守谟站在门廊下恐惧而又疑惑地望着这场面,他亲眼 看见一伙歹人抬着大箱子穿过吊桥跑远了。“虢季子白盘叫人劫走!”朱守谟信以为真,无功而返。 事后庆亲王才知道上了当,从此怀恨在心…… 朱丽娅和刘铭传的儿子刘盛蛟情投意合,却遭到刘铭传的反对。刘铭传最怕刘家后人的血液里混进别的血统。朱丽 娅不顾刘铭传反对,前往越南战场寻找情郎。在越南战场上刘盛蛟正陷入苦战…… 自从徐延旭、唐炯望风而逃以后,刘永福处境更难了,几乎是独当一面。 这天,法军又与刘永福的军队展开激战,枪声激烈,硝烟在芭蕉和椰林上方弥漫。 法军凭借着火器先进,正对黑旗军实施包围攻击,敌人的炮火打得阵前的清兵抬不起头来,死亡枕籍。 当法军发起又一轮冲锋时,黑旗军退却了,刘永福吆喝不住,骑马落荒而走,他身边只有一小股部队跟随。 斜刺里又有一股法国海军陆战队攻上来,刘永福正走投无路时,法军突然乱了营,好多人中弹倒下,原来一队打着 龙旗,帅旗上大书“刘”字的生力军旋风般从丛林中杀出,为首的正是刚从天津回来的记名提督刘盛蛟,他胯下骑一匹 枣红马,在马上连连射击,率兵冲入敌阵。 法军被刘盛蛟的生力军打得晕头转向,站不稳阵脚,仓惶退却了。 在椰林中,刘永福跳下马与刘盛蛟抱到一起,说:“刘军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天兵天将啊!你今天不来, 我完了,黑旗军也完了。” 刘盛蛟说,怎么会呢!吉人自有天相,黑旗军威名远震中外,在河阳、广安大战中,刘永福亲手阵斩法夷上校李威 利,那真叫大快人心啊,越南皇上还封了他义良男爵呢。他不想把回国不快的感受传染给将士,再三为大家鼓劲,说朝 廷不会不管他们,不久就会派大将过来。 刘永福称刘军门是将门出虎子,打起仗来,有他父亲刘省帅的英风。若是朝廷能起用他父亲来抗法,那就天下无忧 了。这样的大将不用,还等什么。 刘盛蛟不想讨论这事,意识到这里危险,主张马上离开,防止法夷卷土重来。 士兵们开始抬伤员,但伤号太多,抬不完,个个叫苦声连天,有一个重伤员见走不成,遭不起罪,便开枪自杀。 刘永福闭了闭眼,灰心丧气地说,即使抬下去,也是个死,越南瘴气重,又没有药,轻伤拖重,重伤拖死。 刘盛蛟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朱丽娅身上了。他告诉刘永福,有人代我们在国外筹资买药了,她来了就好了。可在刘 永福看来,这毕竟是远水不解近渴呀。 大潜山北面密林里有一座多年前就断了香火的清规寺。这是一处破败的庙宇,陈天仇就暂住在这里。一天,一伙强 盗躲进庙里,躲在暗处的陈天仇无意中听到他们要抢劫“虢季子白盘”的打算。陈天仇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个念头。 第一章第四节 西太后虽把地图看颠倒了思维并无障碍,她说,法国人嫌地盘小,找他们老祖宗算帐去,别跟咱大清过不去。法国 总理茹费理站在地图前发誓破解古老的东方之谜,最好的破解办是拥有它。刘铭传害怕洋儿媳进门,是怕串了刘家的纯 种,但洋妞的眼药水他必须依赖。 醇亲王奕譞匆匆走来,见长春宫前大小太监在门前站了一大溜,就略停了一下,四下看看,发现了坐在宫门口的李 莲英,走过去,问:“上头那儿有人?” 李莲英站起身说:“王爷不知道吗?老佛爷叫来李鸿章独对呢。” 奕譞皱起眉头,悻悻然,召他独对能对出个什么来,无非是讨好洋人!他气愤地转身,一溜大步走了。 这天西太后精神显得格外爽朗健旺,腰板拔得溜直,她脚下三步外设了一张小几,上面有一壶茶,李鸿章坐在小几 旁的小杌子上。 慈禧太后叫他说实话,唐炯、徐延廷旭败了个落花流水,刘永福的黑旗军挺得住挺不住。 李鸿章奏道,一向以来,上上下下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多,他多长了个心眼,打发了刘铭传的儿子随刘永福一起行动, 所得情报是无误的。 “你说这么罗嗦干什么?”西太后说。 李鸿章道,法夷决心扫荡刘永福黑旗军,在丹凤一带打了一大仗,刘永福兵马损失殆尽,剩下不到三千人,难以为 继,粮饷又跟不上,对我们颇为不利。 慈禧太后问:“你倒是个什么主意啊?” 李鸿章分析局势后,认为和战两途,都可用。战是为了和,和才能避战,这也是天下大势、常势。 “你又七拐八拐,”西太后眉尖微蹙,说,“我问你,到底和好,还是战好。” 李鸿章仍在绕圈子,大局好在尚好,没与法夷最后破裂。曾纪泽在巴黎日夜斡旋,他也在与法夷的使者福禄诺继续 交涉。 西太后说:“老七是主张打的,老六却主和,你这里又不阴不阳,我要一句痛快话。” 李鸿章道:“这几天军机上日夜谋划,都是给边境增兵加饷的事,可是谈得多,并未真的怎样去做。老佛爷既然垂 问战守事宜,到底有几分把握,臣不得不冒死上言,求太后宽恕。” “你尽管说,”西太后说,单独叫他来独对,就是要听他的见解,她说自己虽有自己的主见,也从不堵塞言路。 “太后所言极是。”李鸿章似乎放开了胆子,说,中国拼军力、拚财力,均拼不过法夷,百姓常说,好汉不吃眼前 亏,不妨让让步,给洋人一点蝇头小利,先稳住局面,尽量相安无事,待我们大清卧薪尝胆,达到兵强马壮,国富民丰 的地步,再放开手脚与洋人一决胜负,也不迟呀。他不承认这是胆怯,也不是退让,更非卖国,韬晦之计正是为国家着 想啊! 这话似乎打动了西太后,他沉吟良久,问李鸿章:“那个叫福什么的法国人……” 李鸿章马上说:“叫福禄诺,译文是福禄寿的前两个字。” “他倒挺会起名堂,”西太后用鼻子哼了一声,福禄寿他占了两个。她问这个人怎么样?不至于太贪婪吧? 李鸿章启奏说,他约见过他几次,这人不像别的法国人,还有点廉耻,不是不可理喻的。 西太后叫他悄悄去谈。不必声张,只要是为了社稷、朝廷,出了事她给李鸿章兜着。 李鸿章说:“谢太后英明,为臣做主。” “不过你也背着醇亲王点,我答应他派彭玉麟、李成谋几个人去助张树声抗法,你的同乡吴大徵不也在吉林练了三 千民军要上阵吗?” 李鸿章:“是,吴大徽的民兵已运到了天津待命。这吴大徵人很好,不过……”他笑笑打住了。 “是个书呆子,对吧?”西太后敏感地接了下半句。 李鸿章笑了,“太后圣明。” 西太后说:“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叫人费思量,你跪安吧,我也耗了半天精神了。” 于是李鸿章跪下去叩了头退出。李莲英递上一本地图,上靣全是英文,西太后本来就看不懂地图,几次都拿倒了, 还是李莲英给正了过来,并且告诉她上北下南在西右东,指着一片海棠叶状的地方说这就是大清国版图。西太后问法夷 在哪,李莲英是事先做了记号才一下子翻到的。西太后说,他这地方是不大,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嫌地盘小,找你祖 宗算帐去,跟咱大清找什么别扭! 巧的是大洋彼岸的法国总理府,茹费理与海军殖民部长斐龙海也站在地图前。他们可是看得懂地图的。 茹费理用手拧着线条粗犷的下巴,说,遥远的东方有时真是个谜,像古巴比伦楔形文字的法典,像埃及金字塔的木 乃伊一样,干瘪而神秘。中国也一样,譬如女人把一双好好的脚弄小、弄成残废,还说那是美,斐龙海说脚大了嫁不出 去。两个人都笑。茹费理说,想破解古老的东方之谜,最好的办法是拥有它。 斐龙海根据法国驻华公使报告,他们那个昏庸的老太婆现在是举棋不定,又想打,又想和,和又怕吃亏,打又怕打 不过。他认为这是我们威逼他们签约的良机。 茹费理说那个李鸿章还算识时务。可听说他女婿是个强硬的主战派? 斐龙海道:“是,他们叫清议派,译过来就是嘴上功夫的意思,但也得小心,他们主战的人一旦占了上风,就会有 一场大仗打。” “那就叫他们尝尝苦头好了,”茹费理不以为然地点起一支雪茄,抽着说,无非大打,大打大败,赔得更惨。这就 是东方人的结局,请阁下深信勿疑。这正合他意。法国人必须先发制人,要增兵,要多派军舰去,他无法抵御来自东方 的诱惑,他问阁下呢? 按斐龙海的意愿,让那个散发着尸臭的国度成为一个法语国家,才令人高兴呢。 二人哈哈一笑。 茹费理问孤拔将军在哪里?在越南的港口吗? “不,他有可能在归国的船上。”斐龙海说,“他回来休假。”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茹费理激动地嚷,这是个最不适宜的休假期,孤拔打败了中国,可以让他休一年,他提 议马上取消他的休假令。 “恐怕来不及了。”斐龙海说。 “那就告诉他,一上岸,马上来见我。”茹费理说他必须立刻返回东方。 “你是一个残酷的上司。”斐龙海笑道。 “但我对法兰西来说却是仁慈的、负责任的。”茹费理说,“好了,你和军方的人商量一下,尽快把东方作战方案 拟定出来。” 斐龙海答应着:“是,阁下。” 厄运正在靠近刘盛蛟。 就在这一天,越南兴化北部原野正拉开激战的序幕。,法军在一片凸起的山岗上布下重兵,正向对靣清军开炮。 清军左面是一片黑色旗帜,在“黑旗军刘”的帅旗下,刘永福率领骑兵冒着炮火掩杀而来。 右面是刘盛蛟的队伍,杏黄旗上大书“记名提督刘”,青年英俊的刘盛蛟身先土卒,喊声震天,先向敌人用排枪攻 击,之后挥舞马刀砍杀而来。 法军的阵脚乱了,炮兵扔下了沉重的大炮后退,但步兵拥了上来。 开阔地上骑兵捉对儿厮杀,草地上尸体纵横,血水流进小河,喊声、枪声、冷兵器撞击声一片,杀得天都显得混沌 起来。 骑在马上的刘盛蛟力战四五个骑手,他接连把两个红裤子法国骑手砍下马去,却不防背后有人向他开了一枪。 刘盛蛟仰面摔到马下,他眼前的云天倒转,树木、草地,车轮般打旋…… 第一章第五节 仇人帮仇人,是为了亲近仇人,亲近是为了谋杀,世间少有的曲线复仇。当年导演“辛酉易枢”得以垂帘听政,今 朝罢黜全班军机是为对法宣战,决心御侮与骨子里的媚外是否也是一种曲线保全? 西太后正在养心殿赏鉴字画,这是黄公望的那幅《富春山居图》,天地头及所有的空白处都题了密密麻麻的字,全 是乾隆皇帝一个人的手迹。 西太后对坐在小杌子上的左宗棠说:“你来看,乾隆爷真爱题字,这幅画题满了,都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了。” 左宗棠站起身,走过来,离老远看上几眼,说,听说乾隆爷很喜欢黄公望这幅画,连八次下江南巡幸都带上,随时 御览。 “你倒全知道。”西太后从李莲英手上接过老花镜看了一会儿,说:“你来看,这押缝处题的是什么字?我看不大 清。” 左宗棠伸头看了看,他认了出来,这是乾隆爷题的一行字,也可能是最后的题款了: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 西太后笑了起来,昨天她展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原帖子也只有二十几个字罢了,可乾隆爷的题字却有二百 多字。顿了一下,西太后十分感慨地说,康乾盛世,真是了不起,除非康熙爷、乾隆爷那样雄才大略的主子才镇得住。 可他们也得有贤才良将辅佐呀,不是说红花也得绿叶扶吗? 左宗棠渐渐听出个眉目来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忙表态,太后但有旨意,尽管驱遣,臣万死不辞。 西太后说他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她于心不忍啊。想当年左宗棠击长毛破杭州,后来抬着棺材出玉门关,平定 了新疆边乱,保了新疆,西太后不能不慨叹,如今再找他这样的人不多了。 “太后言重了。”左宗棠说,“臣何德何能,值得太后如此谬奖。臣琢磨,太后召臣来,当不是一起欣赏乾隆爷赏 玩过的名画吧?” 西太后笑了:“当然不是。你知道,当前头疼的是法国人,得寸进尺,和战难定,我听了都有道理,一直委决不下。 你说说,到底该怎么着?” 左宗棠向来是强硬派,依他之见,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了,办了这么多年的洋务,建了这么多年水师,说人家船坚 炮利,咱们从英国买的铁甲舰不也都开回来了吗?他主张打,坚决地打,不在于打赢一仗、两仗,会打出个信心来,能 把国人的志气打出来,一味退让,他以为不可取。 这说到西太后心里去了,她故意搬出李鸿章的陈腔滥调给左宗棠听,她说,我们国力比不过法国人,也许等国富民 强可与洋人抗衡时再与他们较量更为明智。 左宗棠不由得冷笑,说这必是恭亲王和李鸿章的高论。他办水师以自重,借洋务以荣身,这是贻害国家。没听说朝 野都在骂军机处是卖国军机吗?这种当国误国者不罢黜,国家难兴。 西太后用心地听了,沉思片刻说:“人家不会说你挟嫌报复吗?从剿长毛时起,湘淮就积怨很深,你没有私心吗?” 左宗棠慷慨陈辞,他说这些话与湘淮旧怨无关,惟天可表。他敢断言,依奕、李鸿章他们的主张,北洋水师在他 手上也不会有作为,花拳秀腿的摆设而已。 西太后叹口气,肯定左宗棠说的也对。不打一场,人心难以振作。现在朝野上下,清流们势力很大,都是主张大打 的,好几个御史上折子,要太后严办军机上的大臣,还有参李鸿章误国的折子也不少。他向左宗棠征询,撤不撤他的差? 这决心下不下? 没想到左宗棠立刻表了个意想不到的态:李少荃断不可撤。 “你这人,”慈禧说,“你方才列举了他主和的那么多不是,现在又想保他,是怎么回事呀?” 左宗棠尽量表示他是出以公心,李少荃尽管有诸多令人切齿之误,他却又无可替代,他在朝野上下,自曾文正过世 之后,唯有他威望素著,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没人比他更有号召力。左宗棠认为,能劝他举起抗法大旗,这是最为稳 妥的了。 西太后不禁感慨万分地说:“难得呀,你是把公与私分得很清的人,你是对的。” 停了一下,西太后问:“那么,恭王呢?他该撤差不?” 左宗棠认为,不但要撤恭王的差,整个军机都要大换班子。这是平民怨,振作精神改弦更张之举。他的不惧权贵又 一次令西太后赞赏。 这可是正中下怀,但西太后说:“动作太大了吧?” “矫枉必须过正,”左宗棠说,当年不也有过令朝野震动的辛酉易枢吗? 西太后故意说:“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多年来,老六跟着我风风雨雨地过来,你也有耳闻,你打狗都不看主人,敢 在我面前进言裁撤王爷,你不怕吗?” 左宗棠却并没叫她吓住,老佛爷连这点气量都没有,何以安邦镇国?况且直言犯上都是为国家社稷着想,臣既敢斗 胆冒犯,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西太后深深叹了口气,说:“你下去歇着吧。”她又叫:“小李子,把吉林打牲乌拉贡进来的老山参拣两根上好的 给他,补补身子。”这等于是对他方才的建言的褒奖了。 左宗棠谢了太后恩典,跪安出了养心殿。 由于东方战局变化,茹费理又一次把斐龙海召到总理府紧急磋商。 茹费理说:“你已经知道了吧?现在清朝政府否定了他们的代表李鸿章的承诺,不想在简约上签字了。” 斐龙海很纳闷,是什么原因,让中国那个昏庸的老太婆强硬起来了呢?他说,我们应当注意到,他们把五个被视为 软弱的大臣从军机处赶了出去,那个专门与外国人打交道的王爷也下野了,这对法国人来说,不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主 战派、强硬派占了上风。 茹费理与他的看法大同小异。他觉得应当命令我们的远征军司令米乐将军采取果断措施,尽量向北推进,推到谅山, 要挑起一次最大的冲突。 斐龙海很赞成,跟中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必须强硬,你让他主动献出一切是不可能的,他支持总理的想法, 主张大打,吓住中国人。 报仇未果的陈天仇无意中得知一伙匪徒要窃取“虢季子白盘”,于是她借此机会到刘老圩报信混进刘家,寻找报仇 机会。在刘家陈天仇却莫名其妙地与刘铭传的孙子刘朝带发生了一段离奇的感情纠葛,其间又和毕乃尔之妹朱利亚结下 了友谊。 由于陈天仇的消息来得及时,妄图窃取“虢季子白盘”的匪徒们全部落网。 第一章第六节 两个大臣用手指蘸茶水同时写出刘六麻子为抗法大将,与举足轻重的奕劻不谋而合,只是亲王对国宝更钟情,不惜 降低门户结成亲家。法国女郎给抗法清军运送医药,是正义的驱使还是爱情的魔力?这有待考究。陈天仇是作为刘老圩 的恩人留住的,主人却不能不提心吊胆。左宗棠绝不会忘却湘淮旧怨,却又力主宿敌挂帅出征,这是分裂还是合一? 此时李鸿章在紫禁城六部值班室里静等,等待上头叫起,他明显有几分垂头丧气。换好了朝服的翁同和走过来,劝 中堂大人不要往心里去,想战、想和,大家心情都是一样的。 李鸿章道:“也许我不识时务。连恭王、还有你们四位军机,全都因为主和获咎,我是惟独幸免者,有些话我还想 说。” 翁同和说,现在的形势,不战是不行了。他上次在太后面前独对时的论点,倒也对,不过那毕竟太遥远,眼前要受 到攻击。我们什么时候国力可以与洋人列邦并驾齐驱?难道国力不支就该俯首称臣?这是太后心有不甘的,她一方面认 为李鸿章的话对,一方面又恨我们不争气。所以他劝中堂不要太让太后面子上下不来。江山社稷毕竟担在她一人肩上啊。 李鸿章叹道:“这个我岂不知?我又何尝不想拒敌于国门之外?以我们目前的国力,大家心里都有数,法夷船坚炮 利,我们最终打不过,这也是我屡屡想建北洋水师以自强的原因,我岂愿意背个辱国求和的骂名!我实在是看不到必胜 的把握啊,现在太后不想在天津简约上签字,我也轻松了。” 翁同和没有料到,太后近来倒有几分硬气。他认为这是国家之幸,不然他担心再这样软弱下去,大清国真的要国将 不国了,自己对皇上说不上什么教诲,惟一的希望是他亲政以后,能够当个富国强民的君主。 “翁大人的良苦用心,朝野皆知。”既然要打,李鸿章也不能不早为之计,与法夷较量,就得启用良将,这是迟早 的事。 翁同和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心目中有人吗?现在缺的是中兴之臣啊。咸丰年间长毛造反,若不是曾、左、 李你们三位,那不堪设想了。后来的剿捻也是。” 李鸿章说:“我心里也早在盘算了,想来想去只有他合适。” “谁?”翁同和望着李鸿章,眼忽然一亮,说:“我也想到了一个人,都别说破,写下来试试!” 二人来到方桌前,张佩纶在一旁看热闹,桌上有几盏剩茶在那里,二人不约而同地用食指蘸着茶水,分别在红木桌 子上写了一个字,都用手罩住,双方相视一笑,同时抬起手来,张佩纶见二人写的是同一个字:麻。 “刘六麻子!”二人又同时叫了出来,不禁抚掌大笑。 翁同和认为只有刘铭传堪当此大任,他是淮军里第一员大将,李鸿章心里自然清楚。 张佩纶插了一句,真是巧合,令人奇怪的是庆亲王抢先提到了刘铭传。 这一说几个人均感意外,互相看了一眼,张佩纶说,为国选贤,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吧。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笑里各有各的滋味。 说起刘铭传,李鸿章称此人是帅才,不只是将,将可求,帅难寻。他用兵奇诡,常常刷新兵书,眼光远大。记得有 一年,他带淮军七、八员大将去晋见曾文正公,后来才知道,曾先生是故意迟迟不出来会见,害得他们在客厅里等了好 几个时辰,又饿着肚子,有人睡着了,有人不耐烦,只有刘铭传正襟危坐,拿了一本兵书在看,曾帅在屏风后头看了个 仔细,出来时,别人都毕恭毕敬起立,而这位刘麻子居然质问曾帅:“君子待人以诚,先生虽有建树,这样恃才傲物何 以服人! 张佩纶讶然道:“这刘六麻子斗胆啊!” 李鸿章说他当时真替他捏了一把汗。却不料曾帅没跟他计较,反倒和颜悦色地一再道歉。事后曾帅当李鸿章说,他 手下的淮军将领,将来真正能成气候的只有刘铭传。 翁同和说这人脾气不小,他辞官回乡时好像才三十几岁吧? “是呀。”李鸿章笑道,怕是古往今来年龄最小的致仕者。 翁同和说,他是负气走的。万一朝廷有事,他会应召出山吗? 李鸿章一点都不怀疑。他知道此人深明大义。他念过六年书,但根底不深。隐居十年,现在学问大有长进。刘铭传 在信里曾开玩笑说,有朝一日考个进士及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翁同和与张佩纶都大笑起来。 笑过,李鸿章道,倒不必担心刘铭传不出山。他早把两个儿子送到了越南战场,不久前一个在战场捐躯了,刘铭传 连夜写了亲笔信叫儿子送到中堂府上,求战之心殷切。张佩纶称赞他才是真正能令我大清雪耻的人物。 这时云南方靣送来了六百里加急情报,李鸿章几个人传看过,心情都很沉重,受伤的伤兵无药可医,每天都有不该 死的人死在,刘盛蛟再三恳请朝廷送药过境,以挽回人心。李鸿章此前已派人在上海通过英国商人买到了一些西药,他 很生气,怎么迟迟运不到前线呢? 西太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又一次召见左宗棠,这是很不寻常的。 左宗棠被李莲英引领进来时,西太后正在认真地批阅奏折。她手执朱笔,在一份从黄锦匣里取出的奏折上画了几个 圈,在后面批上很大的三个字:知道了。她现在批折子也学会了这种批法,简练而又可伸可缩。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左宗棠进来了,放下朱笔,说:“你来了?” 左宗棠道了太后吉祥,立在一边。 西太后叫:“小李子,你没个眼力见。什么人该赐座,你在我跟前这么久了,心里没个数吗?” 这可是极大的恩典,左宗棠不能不领情。李莲英一边搬小杌子、小几,一边说:“奴才知道是知道,可不敢僭越, 人情留着给主子做,这才是正理。” 西太后目视左宗棠说:“你看我把他宠的没边了,滑马掉嘴的,尽挑好听的说。” 李莲英叫小太监给左宗棠倒茶,他说:“奴才要德没德,要才没才,哄老佛爷多笑几回,笑口常开,也是本份啊。” 说完退了出去。 西太后见左宗棠用眼溜她批的折子,她说:“你看,我就喜欢效仿乾隆爷批折子,有的只是一个字,好,或者照发, 再不就是知道了。你想啊,那些什么正事不会干,上了折子就知道阿谀奉承的,你能批个什么?只好是知道了!这知道 了学问可大去了,怎么琢磨都通。” 左宗棠不失时机地称赞太后办事也颇有乾隆爷遗风。 “你可是以耿直出名的,”太后说,“怎么也学会拍马屁了?你若是上这样的折子,我就要学乾隆爷的办法,批五 个字:放你娘的屁!” 左宗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故意说他不信乾隆爷会有这样的批示。 “这是真的,我亲眼见。”西太后说,但她想那是气极了的缘故。 左宗棠乘机进言,有些奸倭之臣,本该痛骂的。 西太后话锋一转,突然说:“你听说过当年剿捻时的安徽尹隆河之战吗?” 左宗棠一愣,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淮军大将刘铭传和湘军虎将鲍起联手攻捻,刘铭传想独占其功,贪功冒进,几乎 全军覆没,幸亏鲍超赶来救了他一命,刘铭传却向朝廷谎称鲍超误事,推过揽功。这件事,刘铭传很不光彩。鲍超很冤 枉地受了处分。左宗棠不明白,西太后提这桩旧案是为哪般。 西太后说:“这么说,刘铭传人品很差,是个小人了?” “那倒不一定。”左宗棠坚持这样的看法,不能以一时一事论英雄。刘铭传此人是大才,有谋略,仗义,对人仁义。 去年淮河两岸大旱,饿殍遍地,传说刘铭传拿出自家几十石粮赈灾,左宗棠疑心是有诈,是邀功,特地派人私访,却果 有此事。 左宗棠能抛弃仇怨说宿敌好话,西太后心里很高兴,她说:“在陕西,他弹劾过你吧?” “不是弹劾,”左宗棠说,是在奏折里夹带了几句微词而已,都过去了。他很客观地说,湘淮旧怨,有时并不怪哪 个人,湘淮各军里都有好人、良将,也都有败类、小人。 西太后这才说到正题,朝廷上下都举荐刘铭传倒台湾去抗法,她问左宗棠,可不可行? 左宗棠肯定地说,非他莫属,在淮军里,李鸿章带出过总兵、提督以上的将佐1300多人,刘铭传首屈一指。 西太后点了点头。连他这个与刘铭传有积怨的人都无私地推举他,一来证明左宗棠肚量大,二来也证明刘铭传果真 是不负众望的将才。有他这几句话,西太后心里就踏实多了。 第二章第七节 食客三千,居然有人敢在李中堂靣前摆诸葛亮的架子,李鸿章坐等他两个时辰,石超终于“草堂春睡足”,李中堂 却派了他一个信使的差事,是轻慢还是器重?虢季子白盘的主人露面了,却不是为宝物而来,替父索命的人竟有人同情, 情与仇熟重熟轻? 陈天仇、刘朝带经过盘亭的地下室门口时,发现地库中点着几十根明烛,亮晃晃的,显然里靣有人。陈天仇心里动 了一下,她猜到一定是刘铭传,她一下子变得心动过速起来。 她沒有猜错,陈展如陪着丈夫在展玩虢季子白盘。一个玉石的台子上放着青铜制成的虢季子白盘。只有陈展如一个 人陪着刘铭传围着虢季子白盘转着。看着这个一尺二寸多高,三尺九寸长,深一尺一寸的宝物,刘铭传用手摸着左右两 侧的饕餮铭文,问陈展如:“你不是一直在研究大篆吗?还不能全释译出来吗?” 陈展如指着盘中的字,说她还没学到炉火纯青地步,懂大篆的人少,又不敢拿全文去叫人看,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 问。她认出这第一行是“惟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显然是年月,她查过了,当是周宣王十二年。下面是虢季子白作宝 盘,她问刘铭传,虢国总该知道吧? 刘铭传知道虢是春秋时中原一个小封国。 陈展如说,季子是幼子,白是名,是虢国王君的公子,这个盘是虢季子白所造。 刘铭传沉浸在对宝物欣赏的情趣中时,地库外靣的陈天仇意识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折了一个弯,又回到地库这 儿来。 除了几个护圩家丁守卫外,地库门外只有两个使女端着毛巾和茶具伺候着。 这时,刘朝带和陈天仇散步过来,陈天仇问:“怎么丫鬟在地库门口端茶伺候?啊,你爷爷又来看白盘了。” “可能。”刘朝带说他爷爷三天两头来看,着了魔一般,不就一个铜盘子吗?他感到很可笑。 陈天仇四下看看,忽然提议,趁机也下去看看不行吗? “那有什么好看的。”刘朝带说,“见了他们又拘束得很。” “我也想见识见识白盘啊。”陈天仇说。 刘朝带不忍违拗,就说:“好吧。” 陈天仇下至台阶口,她早已盘算好了办法,她对奉茶婢女说:“把茶给我,我给老爷送进去。” 婢女说:“使不得,小姐怎能干这样的活。” “我也尽一份心嘛。”陈天仇不容分说地接过了茶盘。 地库走廊细而长,有一个直角弯,虽也点着灯,却相当昏暗。下了台阶,一股霉味扑靣而来,刘朝带嘱咐她小心点, 别滑倒了。刚要伸手扶她,陈天仇躲开,要他在前边领路。 刘朝带于是在前导引。走到拐弯处,陈天仇故意落后几步,以极为快捷的动作从怀中掏出从来不离身的一个小纸包, 将里面的粉末倾倒在茶壶中,揉烂了纸扔到墙角,大概太紧张了,心跳得不行,站在原地镇定一下自己。 “怎么了?”不见了她的影子,刘朝带又返回来扶她,陈天仇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赶情你空着手。” “来,我扶你,”刘朝带说,“别摔了茶壶茶碗,那可是白忙活了。” 在她自己听来,这是自己的心声,她心里默默地想,这回,总算成功了,该不会是白忙活了吧,真是天从人愿,有 了这样的天踢良机。 “你想什么呢!前面亮堂了,快走几步就到了。”刘朝带在前靣催促着她。 他们的脚步声一响,沉迷于研究白盘铭文的刘铭传吓了一跳,回头问:“谁?” 当他们发现来人有陈天仇时,本来已感意外,又见她托着茶具,尤感惊讶。陈展如皱起眉头,但很快换上了笑容: “是陈姑娘啊!这朝带你也太不懂事了!你怎么好让陈姑娘给咱家端茶倒水呢,还不接过来。” 刘朝带接过茶盘,说本来不让她端,可拗不过她呀。 陈天仇显得平易而温和,她说能给爵帅和四夫人端杯茶,尽尽她的心意,也是应该的呀。 刘铭传并没意识到危险将至,还说陈姑娘没开过眼,让她过来看看虢季子白盘,并且由衷地说,它能完好如初地摆 在这里,多亏陈姑娘了。 刘铭传告诉她,据行家估算,这白盘拿到北京琉璃厂出手,二十万两银子都打不住。 陈天仇说,那爵帅可发大材了,怪不得下这么大力气修盘亭又修地库呢。语气中不无讥刺意味。 一直在冷眼观察陈天仇的陈四夫人这时插话说,也倒不是因为钱,老爷是把它当镇宅之宝供奉着,若真为了钱,早 拿去换银子了。 “那是。”刘铭传说,更何况,这也是个纪念。他相信陈姑娘并不知道这白盘的来历,便又重头讲起。当年他率淮 军攻克常州护王府时,得到此宝,打了那个胜仗,他晋升了总兵,赏了巴图鲁名号,御赐双眼花翎,赏穿了黄马褂,都 是这白盘带来的运气。从那以后,沙场百战,毫毛无损,都仰赖这吉祥之物,刘铭传能不看重它? 陈天仇终于忍不住涌自心底的厌恶,便说,他破常州,杀了好几万人,常州大街小巷血流成河。这么看,它未必是 个吉祥之物。 陈展如一惊,去看刘铭传,刘朝带也为她说得不得体而用眼神制止她。刘铭传脸色不大好看,但忍住未发作,他说 那是没办法的事,一将成名万骨枯,自古而然。更何况,被杀的人不是长毛,就是长毛贼眷,哪有什么良民百姓。因此 也算不得残忍。 这时刘朝带从茶盘上拿了一只官窑细瓷碗,说了声“我渴了。”倒了一碗茶想喝。 陈展如紧张地看着陈天仇的脸。 陈天仇心里一抖。一来毒死刘朝带并非她的本意,又会弄得前功尽弃,便不动声色地夺下了刘朝带手中的茶碗,说 :“不先孝敬老人喝,你倒先喝了。”说着双手捧倒了刘铭传面前:“爵帅一定渴了。” “可不是!”刘铭传顺手接了过去,但没有马上喝。 陈展如也倒了一杯,递给陈天仇,说:“姑娘是客,你先喝。” 陈天仇接茶在手,说:“我就喜欢喝这种酽茶,不过,喝酽茶会睡不着觉。” 陈展如已凑至刘铭传跟前,说:“老爷别喝了,你喝酽茶,又得一夜不眠。” “我是专喝酽茶的,你忘了?”刘铭传刚举到唇边要喝,陈展如不好明言,故意一撞,哗啦一声茶碗落在方砖地上, 打了个粉碎。 同时大惊失色的不仅是陈展如和陈天仇,也有刘铭传。只见茶水溅地处,呼呼冒着青烟,咔的一声,厚厚的青砖七 裂八半解了体,刘铭传有这个常识,只有剧毒才能破坏青砖。 “有毒!”刘铭传毕竟老到,头一个喊出来。 陈展如仇恨地盯着陈天仇:“是你投的毒吧?” 事至如今,陈天仇也没再说什么,扑过去将挂在刘铭传腰间的短枪夺到手中,迅速推弹上膛,对准了刘铭传的头。 刘朝带慌了,半晌才叫:“天仇,你疯了吗?”他跑上来夺枪。这时陈展如从斜刺里冲过来,狠狠撞了陈天仇一下, 枪响了,却打偏了,子弹从刘铭传头上飞过,击穿了支撑地库的木梁。 刘铭传大怒,在陈天仇没来得及第二次扣板机时,有力的大手钳子一样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夺回了枪,把枪口 对准了陈天仇的头。 “这是怎么了?”刘朝带急得大叫,“别开枪啊!” 陈展如低声说:“一边去,你这个糊涂虫。” “开枪吧,为什么不开?”陈天仇此时心灰到了极点,恨只恨自己办事莽撞,也是天不佑她。她一动不动,丝毫不 惧,反而静等着刘铭传扣板机。 刘铭传却又收回了手枪,说:“我先不杀你,我倒想弄明白,你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潜入刘老圩原来是为了杀我,这 是你叫天仇的理由吗?我必须弄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陈天仇趁人不备,抓起了茶壶,仰起脖就灌,刘朝带一掌打去,壶嘴歪了,毒茶沒有入口,全都灌倒她衣领去里去 了。 “先押下去。”陈展如对家丁挥挥手,后赶来的刘广亲自绑上了陈天仇。 陈展如吩咐,此事谁也不准声张,有人多说一句,就揭了他皮。 众人都答:“是。” 在陈天仇被押走时,刘朝带拦在前面,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说,你是疯了,你不是有意的……”他 用力摇撼着陈天仇。 然而陈天仇却出乎意料地说,她就是以杀掉刘铭传这个老贼为己任的,她整整等了二十年了!其实她早已跟刘朝带 说过,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人,她从来没瞒过他,今天事不成,是天意啊,她丝毫不悔,今生不行,来生再取刘六麻子 的狗头! 刘铭传直气得浑身发抖。刘朝带又急又痛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石砌房子,从前是磨房,久已废弃不用,只有碾盘还在。这里当成了临时囚禁陈天仇的牢房, 因为远离居住区,很僻静,一根胳膊粗的门闩横穿在厚重的门扇上,看守的人远远地站在左右巷子口。 陈展如和刘铭传都明白,早晚会走漏风声,四夫人主张看还是把陈天仇送到知府衙门去,要杀要剐由他们。行刺有 封爵的人,是要凌迟处死的。 “这样不好。”刘铭传咕噜着水烟袋说。 “你不怕人家说你私设公堂啊?”陈展如不知他担心什么。 “送也得弄清她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刘铭传承认这姑娘够有心计的了,为了达到接近他的目的,来告密。说到这 里,他猛然拍了一下头,说:“准是她!那个受伤的刺客!”他想起那个有轻功受了伤仍能逃脱的刺客。 陈展如也受了启发,也说像。 刘铭传自认为自己行为端正,从没有鱼肉过百姓,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陈展如分析,多半是他在平长毛,剿捻时种下的仇根,没听陈天仇口口声声说他破常州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吗? 刘铭传叫陈展如去问问她,究竟与刘铭传有何深仇大恨,问不明白他心里实在堵得慌。 陈展如答应一声正要起身,刘朝带进来了,气哼哼地质间,为什么不让他去见陈天仇? “混帐东西!”刘铭传用力墩了一下水烟袋说,“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她当你面杀你的爷爷,你反倒来质问我。” 陈展如说:“我的小爷,你醒醒吧。她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也是个狐狸精啊,别闹了,传出去不是大笑话吗?” “她不是个坏人,”刘朝带说,“她内心里必有隐衷。” “你给我滚出去!”刘铭传指着他,手指头都在发抖。 “你看把你爷爷气成啥样了!”陈展如说,“你长这么大,你爷爷都没舍得说你一句重话吧?这事你实在闹得过分 了,人家要杀了你爷爷,你还在向着刺客说话,况且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你对人家好,那狐狸精也把你当仇人啊。” 没想到刘朝带有他的歪理:从前,她对我冷淡,是因为她心里有事,现在我明白了,她因为想对爷爷行刺报仇,知 道我不会原谅她,才不跟我好。 陈展如哭笑不得地一劲摇头,真拿他没有办法。她灵机一动,问:“你有办法问出原委来吗?她因为什么这么恨咱 们家?如果你能问出来,可以让你去见见她。” “我能问出来。”刘朝带打保票说,事到如今,她瞒也没用了。 刘铭传却不准他去。说罢气乎乎地走了出去。 陈展如对刘朝带说:“丑话可得说在头里,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把她的实底套出来,有了口供,我们马上把 她送到衙门去办。” “送官?那她不是没命了吗?”刘朝带说。 “傻小子!你以为她不是死罪呀!”陈展如说,光天化日之下对朝廷大员行刺,了得吗? “那她若是有冤情呢?”刘朝带说。 “行了行了,你答不答应我的条件吧?”陈展如说:“不然你别去,我永远不让你再见她。” “好吧。”刘朝带说。 “我叫厨房弄几个好菜,你送给她。”陈展如说咱们刘家忠厚传家,宁人负我,对死囚也不虐待。 “四奶奶这话说得对呀!”刘朝带说。 陈展如说:“你呀,真是鬼迷心窍了。” 刘朝带既然是奉命来见陈天仇,自然沒人敢阻挡了。他大模大样地进了磨房。 一道光束从门口射来,晃得陈天仇睁不开眼睛,她从草堆里站起来,只见门口站着刘朝带,陈天仇既在意中,又感 意外,她那冰冻的心有了一丝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暖意。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注视良久。刘朝带叫跟来的人把被褥和起 居用具搬了进来。 刘朝带亲自给她松了绑又挥挥手,下人都退出去了,为了有光线,他把门打开一半。 刘朝带说:“看起来你是报杀父之仇了,这么说,我爷爷欠你家的血债吗?” 陈天仇目视着他,心想,自己临死前也不能当个无名鬼。好吧,就说出来,也让刘铭传明白她是谁。于是陈天仇大 声声明,自己是替父报仇,父亲就是太平天国堂堂的护王陈坤书。 刘朝带吓了一跳,却也终于明白了仇恨的根源。他早听爷爷说过护王,说这是个文武全才的人。 陈天仇说刘铭传破常州,杀了几万人,她家几十口人也都没能幸免,父亲被他点了天灯,活活烧死了。保姆抱着她 藏到了马厩的草料堆里,才拣了一条命。说到此,她从怀中扯出婴儿的肚兜抖给他看,展示了陈坤李让女儿长大后替他 报仇的血书。 “明白了。”刘朝带托着肚兜,长叹一声,说自己如果不是刘铭传的孙子,他也会百倍地敬仰她,称赞她是个孝女, 是个烈女。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可你毕竟是刘铭传的孙子。”陈天仇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总躲着你了吧?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的。” “我不恨你,只是……”刘朝带没说完,陈天仇摆手打断了他,不知为什么,刘朝带是刘老圩里唯一一个她不恨的 人。她不求生,不求宽恕,只求刘朝带看在她一个女孩的份上,死后别让她尸身暴露,好歹弄口棺材埋了她,他若能办 到,自己到了阴间也感激他、保佑他。说到这里,陈天仇泪如雨下。 刘朝带说:“别哭,别哭,让我再想想办法,去求求爷爷开恩。”他说爷爷虽然暴躁,有时也挺心软的。战场上拼 杀,又当别论了,不能表明一个人是不是残忍。 “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陈天仇根本不抱幻想,刘铭传现在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才解恨呢,你去求他宽恕自己, 不是痴人说梦吗? “也不一定。”刘朝带说,“你看昨晚上他把枪都夺到手了,手指头一勾,你早没命了,可他没有勾,他是于心不 忍。” “你不要去求他。”陈天仇说,他没勾火,是想弄明白她陈天仇为什么要杀他,她只要有一口气就与他誓不两立, 真的放了她,她会想尽办法再来杀他,她问刘朝带,她有这样的决心,刘朝带还有心要放她吗? 刘朝带劝她,冤仇宜解不宜结,过去是打仗年月,各为其主,不是个人恩怨。 “你不用为他开脱。”陈天仇说。 “这样好不好,”刘朝带想了个折中办法,由他出靣去劝爷爷,让他向陈天仇赔罪,给她父亲立个生死牌,四时八 节行大礼祭拜,这行不行? “拿你爷爷的人头祭我父亡灵,办得到吗?”陈天仇根本不妥协。这一说,刘朝带又没词了。 这时下人提了两个食盒站到了门口。 刘朝带说:“送饭来了,好香,我都闻到香味了。”他摆摆手,下人进来,把食盒打开,将菜盘子摆在新搬来的桌 子上,刘朝带让下人退下,说:“早饿了吧?快吃吧。” 陈天仇看了看饭菜,问是他关照的? 刘朝带回答是爷爷和四奶奶关照的,他敢吗?连他见陈天仇,没有他们发话,也见不成啊。他说自己正好也没吃, 要陪她一起吃。 陈天仇说:“行刑前都有让犯人吃顿好饭的规矩,不让犯人成为饿鬼,你们刘家是不是要打发我上路啊?” “你看你,尽往坏处想。”刘朝带说,“别的先不说,先吃饭吧。” 正是开饭的时辰,刘铭传、程夫人、陈展如也都在歺厅用歺,刘铭传只喝了几口稀饭就不吃了,刘朝带垂手侍立上 文桌旁,他已经报告完了与陈天仇会面的经过,直听得几个人目瞪口呆,耸然心惊。 刘铭传长叹一声,去拿水烟袋,刘朝带帮他点上烟。 陈展如说:“想不到有这段公案,我说这陈天仇不像一般民女嘛,果然来历不浅,竟是太平天王护王之女。” 程夫人回忆,打下常州前,曾记得老爷出面招降过陈坤书。 刘铭传说,他不从,咬断了舌头吐了刘铭传一脸血。那倒也是条汉子。 程夫人说:“你也是,把他押到李鸿章那,听他处置不就完了?何必结这个死仇。” “你说的轻松。”刘铭传有他独到的理论,他当时想,也成全陈坤书一个大丈夫美名。像中堂大人破苏州时,倒是 有八个太平天国的王降了,不也被李中堂降而后杀了吗?这八个人落下的是变节的臭名,陈坤书不是比他们强吗? 程夫人说他这浑理没人听得懂。 刘朝带趁机进言,抛开私怨,陈天仇也算得上烈女了,为父复仇,情有可原。 “混帐!”刘铭传道:“人家来杀你祖父,你说情有可原!依你,是不是该马上放了她,再给她立一块烈女碑呀?” 刘朝带不敢做声了。程夫人倒想起了白盘本是护王府所得,陈天仇该不会是为白盘来的吧?若为这个,索性给了她, 有个了结,也算物归原主,她早说过,这是个不祥之物。 刘铭传不屑于听。 陈展如也以为,不管怎么处置她,也该拿主意了。 “是呀,”程夫人说,家里设个牢房,传出去多不雅,咱可是厚道人家呀。 刘铭传放下水烟袋,突然说:“我去见她。” 陈展如说:“你去?她会让你难堪的,还是我去吧。或者谁也不用去,叫盛芬到臬台衙门去报个案,叫他们来拘人 完事了。” 刘铭传在沉思,左右为难。 刘朝带看出了症结所在,他故意击祖父的软肋,惊动官府好吗?传扬出去,对刘家名声不利,好像刘家在天下有多 少仇家似的。 刘铭传赞赏地看了孙子一眼说,只有这一次,他孙子看得远。 “换衣服,我去见她。”刘铭传站了起来。 第二章第八节 敢释放杀自已的刺客,也需要胆魄。可惜刺客声称她会再来取他的人头,谁会有如此雅量?无奈和尚和谋士都劝他 放人,即便真的是纵虎归山,也只好认了。三百棍僧为国出征,却又声称不为朝廷服务,这令人耳目一新。 当刘铭传突然出现在陈天仇面前时,因为出乎意料,她怔了一下,才又逐渐恢复平静。为了显示威严,刘铭传倒背 着手,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半晌不出声。 倒是陈天仇先发制人了:“用不着这样看我。要杀要剐听便,我是你的阶下囚。” 刘铭传说:“你以为你能活吗?你行刺朝廷命官,罪大了。” “杀不了你,是天不保佑我。”陈天仇说,“有罪的不是我,你是两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你自己睡不着觉的时 候算算看,你杀过多少人!你倒来说我有罪。” 刘铭传说:“到了这一步你还嘴硬!” 陈天仇说:“你如果正大光明,你应当把我送到官府去定罪,我愿意大张旗鼓地去伏法受死,而不是在你的刘老圩。” 刘铭传说:“我若不准呢?”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鬼!”陈天仇说,“你怕我在刑场上把你的丑行传扬出去。” 刘铭传申明,战场上杀人并不是谋杀,他也从不讳言。只是陈天仇的出现,他很难过,一夜没睡…… 陈天仇揶揄道:“是吓的吧?” 刘铭传苦笑,战场上九死一生,什么险情没遇到过?说他是被陈天仇吓的,未免夸张,只是心里不好过。他万万想 不到她是太平天国护王之女,尽管那是战争,他心里总是不安的。 “不要拣好听的说了。”陈天仇并不因为他说了软话而被他打动,她说自己现在手无寸铁,陷在他的牢中,对他没 有半点威胁,他也用不着说这些壮胆。 刘铭传在磨坊里走动着说,人的一生,荣与辱、富贵与贫贱,往往是一念之差。她可能根本不信,他当年差一点当 了太平军,如果当了,也许就杀不着她的父亲了。 陈天仇像听天书一样怔怔地望着他。 刘铭传说的倒是实话。在乱世起兵时,家乡刘、张、周、唐四个寨子的头头,在周公山马跑寺歃血为盟,决定大干 一场。但却不知该投奔谁,那时太平天国的陈玉成大军正好席卷安徽,声势浩大。他们就议定投靠他去建功立业。在焚 香祭礼那天,本来晴空万里,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哗啦啦一声把旗竿连根折断了。刘铭传的侄子,也 是他的私塾老师刘盛藻就说:这是天不助我,投太平军必不吉利。当时又正值天京城里太平天国杨韦内讧,他们就改了 主意,去投了与太平天国为敌的李鸿章,成了太平天国的生死对头,他能不感慨吗?人生往往取决于一念之差,就这么 怪! 陈天仇并不买帐:“你讲这些,是想让我不恨你,对不对?你想说,你差一点就是和我父亲一样的人。” “这倒不是。”刘铭传只是说,他说的是实话。人一生下来,奔的是什么?谁不求荣华富贵?他想投太平军也好, 投官军也罢,也都求的是封妻荫子。除了这些,大丈夫一生一世,总不能白活一回,为国家干一点事,雁过留声,人过 留名啊! “你不要在这念道德经了。”陈天仇说,在她眼里,刘铭传就是她的仇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追杀的人。 刘铭传念她一片孝心,一片为父伸冤之情,假如他不追究她,放了她呢?他问陈天仇会怎样? 这大出陈天仇意外,她愣了一下,马上说:“你会这么大度吗?是刘朝带求你这么做的?” “是他。”刘铭传走到门口,叫来刘广,刘广递上一个包裹,一个信封。 刘铭传告诉她,这是一包衣服,这信封里有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允许她远走高飞,从此他们的恩怨一笔购销了。 她没有接,冷静一下自己,说:“你以为这样大度会感动我,是不是?你以为你这样做,良心就不再受谴责了是不 是?” 刘铭传说:“我做到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真的放我走吗?”她咄咄逼人地直视他。 “大丈夫办事,岂有戏言?”刘铭传说。 “你不后悔吗?”陈天仇说,“我也是明人不做暗事。你的银子我不要。我告诉你,你放了我,就等于又给了我一 次报仇雪恨的机会,明年,也许后年,我还会再来取你人头的,什么时候你的人头供到了我父亲的灵牌前,我才能罢手。” 一席话惊得刘铭传连连后退,倒吸一口凉气,覚得自己低估了这美丽而又不可理喻的姑娘。 陈天仇说:“后悔了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不说,我可要走人了。”说罢大步趋出。 但毕乃尔、刘广和陈展如在磨坊外靣拦住了她。陈天仇说:“是你家老爷要放我的呀!” 陈展如说:“你太猖狂、太过份了。现在,就是老爷发慈悲放你,我们也断不允,你行刺未遂,不求你认罪,总不 该这样恩将仇报吧?为了日后的安宁,也不能放你。” 刘铭传还要说什么,陈展如已下令关紧了牢门。陈天仇冷笑不止。 刘铭传显得很气恼,坐在太师椅里生闷气,他本以为自己的大度会赢得陈天仇的良心,会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她 竟如此固执。 陈展如有理了,她早就说放不得,放了人,等于纵虎归山,怎么样?人家非但并不领情,过后还要来杀人报仇,这 好人做得吗?。 程夫人一向是菩萨心肠,吃斋念佛惯了,她主张好好劝劝她,少结怨,多积善。杀人不过头点地,放她一回,庞是 从前有过,也将功补过了呀。 陈展如认定她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只有一条路,解往官府了。几个人正争不出个里表的当儿,长子刘盛芬走 进来禀报说,又出蹊跷事了,吊桥外来了个怪人,口口声声要见省三兄,让他出名片,他说,名片都是势利场的玩艺儿, 他却现写了一张帖子。 刘铭传看那帖子,一张不伦不类的破纸片,不写姓名,只写拜会省三兄五个字,潦潦草草,十分荒唐,他皱皱眉头, 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说不是狂人就是疯子,主张轰出去。刘铭传却不准唐突,有些高人,真人不露相,得罪不得 的。 程夫人也说,口气大的,狂的一般都有本事,这老先生也一定不差。 不料,盛芬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说这个人嘴巴上连根毛也没有,小白脸子,最多二十岁。 说得家人都哈哈大笑了,陈展如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叫老爷为省三兄?不是个疯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狂徒,别理他,老爷没功夫见他。 刘盛芬转身要出去时,刘铭传却叫住了他:“等等。你去请这狂小子进来,说不定是有来头的。” 儿子答应了一声。赶往吊桥后面的三座门楼。 左面的小门楼缓缓开启,刘盛芬引领着的来宾正是李鸿章幕中的食客石超。他二人从吊桥上走过来。但石超在门楼 前停住了步,不肯进门。 “请!”刘盛芬伸手示意。 石超说:“你家老爷太没分寸,为什么不开启中门迎客?却让我走狗洞子?春秋时宴子使楚,他就说过,使狗国者 从狗门入,难道刘老圩是狗圩不成?” 跟在后面的毕乃尔气不过,顶撞道:“你这人太没道理,这也是人走的门,平时没有重大节日,没有高贵客人到, 是向来不开中门的。” “这话说对了。”石超说:“我不是令你刘老圩篷筚生辉的贵人吗?” 毕乃尔看看刘盛芬,二人哭笑不得。 石超仰头看门上的对联,念出声来:“解甲归田乐,清明旧垒闲,这叫什么楹联?不通,李鸿章说你们刘大人文采 飞扬,我看不出来,刘铭传把自己的家弄成一个营垒模样,有什么清明可言?” 正在大家拿他没办法时,刘铭传从远处缓缓走来,接上话说这位仁兄说得对,自己本是行伍出身,粗通文墨而已, 还请指教。毕乃尔不明白刘铭传干嘛对这么一个黄毛小子礼贤下士。 石超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他几眼,问:“这位说话的显然就是省三兄了?” 周围的下人都捂着嘴乐。刘铭传还好,忍住乐双手抱拳说:“在下正是刘铭传。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石超说,在下石超,石破天惊的石,超然物外的超。 刘铭传说:“这么一解,先生的名字果然不凡。我听说,先生不肯走偏门,以为是狗门?” “我当然要走中门。”石超说。 没想到刘铭传这么有耐性,挥挥手,命令立即开启中门,燃放爆竹迎贵客! 刘盛芬虽发愣,仍跑去执行。不一会儿,中门吱吱嘎嘎地开启,家丁们同时燃起了一挂挂鞭炮。 石超在刘铭传陪同下,在花炮的硝烟中昂首从中门步入,底下的人有的窃笑,有的吐唾沫。 走了几步,石超突然提议不妨登到高处,比如碉堡上看看风景如何? 刘铭传少有的好兴致,他说:“悉听尊便。” 于是陪他沿圩墙下的石台阶拾级而上。 他们登到了碉堡平台上。 山风习习吹来,碉堡上旗帜飘飘,从这里望过去,大潜山像巨龙横亘远方,金水河曲折而来,穿圩而过,大地莽莽 苍苍,尽收眼底。 刘铭传说:“你从中堂那里来,必有使命。” “谢谢先生把我一个黄毛小子抬举了半天,看来国家有事,选对了栋梁之材。”石超忽然转而严肃起来,起身面南 而立,朗声道:“有旨意,在籍提督刘铭传听旨。” 刘铭传怔了一下,忙伏在地上说:“臣刘铭传接旨。” 石超把早已带在身上的上谕拿出来,朗声宣读道:“前直隶提督刘铭传统兵有年,威望素著。前患目疾,谅已就痊。 现值时事艰难,需才孔亟,著李鸿章传知该提督即行来京陛见,以资任使。” 念毕,刘铭传说了句“谢皇上,”掸掸袖子爬了起来。心里想,幸亏没有慢待这狂人,否则会误了大事。 石超说:“我说的没错吧?这里还有李中堂一封信,也请过目。” 在刘铭传看信的当儿,石超告诉他,启用先生的奏议最初由总理衙门大臣周家楣提出,是奕劻的点子,后来由军机 大臣阎敬铭上折子,周家楣同李中堂的私交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朝中上下都知道背后是李中堂的主意。 刘铭传点点头,快看完信时,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石超问:“你笑什么?” 原来李鸿章信的末尾处特地提了石超几笔,说得很有趣,李鸿章说,至于持信人石某人,就不必叫他回来了,我已 腻烦了他的狂傲,放在你那里正合适,狂傲对狂傲…… 两个人不禁抚掌大笑。 刘铭传反复看了几遍信,他从中堂大人信中流露的情绪看,李鸿章浪有点犯难的样子。他以目视石超,是在求证。 石超认为,这次的甲申易枢之变,把洋务派领袖恭亲王奕訢都撤了职,李中堂背后的奥援没有了,能不震动?李鸿 章有难言之隐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刘铭传问起李中堂在天津同法国代表谈判的事,不知朝廷怎么个看法? 石超哂笑,他说李中堂是病急乱投医呀!那个福禄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法国舰队的一个舰长而已,他有什么权 利代表法兰西?可李中堂也把这小子当成真菩萨拜,跟他订了个什么《天津李福简约》。好在这事黄了,皇太后不买帐。 刘铭传沉吟着,他知道福祿诺其人。他曾经帮助李中堂制定过北洋水师章程,与李中堂有点交情,这条约不伤国体 尚可,一旦有闪失,岂不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石超形容李中堂是两手捧刺猬,又想打,又怕打。 刘铭传不明白,既不想打,那又何必力荐他刘铭传出山抗法? 这其中的奥妙,石超让他老兄自己揣摩吧。现在主战的可是号称‘太上军机’的醇亲王啊,不是恭亲王时代了。 刘铭传说:“朝廷未必想到我,我明白,是李中堂看顾我,给我一个机会。” “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石超道,“李中堂虽也认为你挂帅为最理想,可认真说来,他不愿你去。” “为什么?”刘铭传说。 石超说,第一他不懂水师水战,第二,他的部下老铭字营早已拆得七零八落,失去昔日雄风。怕他勉为其难,打不 好,反丢了从前的名声。 刘铭传也不得不承认。是呀,天津、广西、广东、越南,他的旧部到处都有,或三、五营,或五、六营,已经不是 当年声势了。 石超分析,更主要的是法国人船坚炮利,我们是较量过的,万一打不赢,说是万一,李中堂认为肯定打不过。最后 就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那就真不如老守田园了。 “李中堂未免过于悲观了。”刘铭传说,“他虽是为我好,我也不能苟同。难道自己打不过敌人就把国土拱手相让 吗?” 石超乐了:“果然,果然!” “什么果然?”刘铭传问。 “你这几句话,送我上路那天,李中堂先替你说出来了,他说,泼冷水对刘铭传来说是没有用处的。”石超说。 刘铭传只要上任,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为,台湾自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后,就没有很好经营过,早该设 省,它虽孤悬海外,却是东南六省之屏障。如果法国人占了台湾,东南半壁江山就永无宁日了。 石超承认他说得对。石超称李中堂很有趣,他对洋人一向软弱,却又希望刘铭传强硬。 刘铭传认为“必须强固台湾,即使法国人不来,也该好好经营,台湾太重要了。 石超说:“这么说,大人已决定出山了?” 刘铭传说:“上谕岂可违?” 石超大笑:“我和李中堂都有过担心的,你对朝廷有气,朝廷也确实不公,这种时候又想到了你,你能不能答应不 敢保证,这是朝廷没有直接给你下旨,却转李中堂之手的缘故,想不到你这样深明大义,中国还有救。” “你太言过其实了。”刘铭传说。 “什么时候动身?”石超问。 “有些杂事处理一下,尽快启程。”刘铭传说,“今后先生当在左右为我谋划。” “你真信我有什么管仲、乐毅之才呀!” “看看,别人不捧你,你自己吹,”刘铭传说,“别人看重你,你又拉松套。”两个人都乐。 石超说:“听说你有一件宝,外人看一眼都不行?” “你指虢季子白盘吧。明天请你去看。”刘铭传说自己孤陋寡闻,也许错把瓦盆当了金盆。 盘亭地库里指点白盘铭文的石超一直在想着救陈天仇的事。他完全不顾语言环境,突然问刘铭传,石磨房里的陈天 仇,大帅想怎么处置她? 刘铭传一惊:“先生才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石超说:“你先回答我之所问。”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刘铭传说,“你不是提到了常州护王府吗?陈天仇便是长毛护王陈坤书的女 儿,她潜入刘老圩,就是来对我行刺,为父报仇的。” “听说你当时夺到了短枪,满可以一枪击毙她,你却手软了,”石超问他这是何故? “我也说不清。”刘铭传莫名其妙地有点沮丧。 “我知道。”石超替他道出了隐表,如果她是个一脸横肉的莽汉,刘铭传会手下留情吗?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本 来手无缚鸡之力……让这样的人在自己手里香消玉殒,那也是需要非凡勇气的。 “也许是。”刘铭传说,也许,她为父报仇心切,总不同于强盗。 “大帅是个仁慈的人。”石超趁机说,既如此,好事做到底,何不放了她? “好事也难做,好人也难做呀!”刘铭传的手拍打着白盘,说,何尝没想到过放她,她竟然不说一声谢,不谢倒也 罢了,居然声称,只要有机会还会来杀他刘铭传。他的心就是可以包容天地,也不能宽大到这种地步吧?换了他石超, 你会放她吗? “我也不会,”石超只能顺着他说,非但不能,甚至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刀剁了她。 “你会这样?”刘铭传有点吃惊。 “我是凡夫俗子,当然可能,”石超说,“你就不同了,大人不见小人怪。” “你别恭维了,”刘铭传这几日正为此事恼火,他进京前总得有个了断,或送官,或者…… “或者杀了她?”石超迅速接了这句。 “啊,不不,要杀就不等今日了。”刘铭传转而向石超求教,相信石超一定有好主意教他。 “我没有。”石超说。 “你没有,不会来问我,招惹是非。”刘铭传这样固执地坚信。 看看水到渠成了,石超这才建议刘铭传放了她,并且大张旗鼓地放,让六安、庐州的人,无论官民农商,家喻户晓。 刘铭传不理解,这是惟恐我刘家的家丑不外扬啊? “这不是扬丑,是扬善。”石超说,让天下人知道,刘家是怎样以德报怨,对待刺客都这样宽容,对别人更不用说 了。 “名声是好听了,可陈天仇再回来杀我怎么办?”刘铭传说,“我总不能拿脑袋猎取美名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石超说,时下陈天仇正处在理智丧失时,言语孟浪唐突,是自然的,你真放了她,她心里会 不感动?何况,她真来杀你,也很费周折呢,刘家人都认得她,她有下手的机会吗? 刘铭传没立刻应允,也没反对,但动摇了是不容置疑的。 第二章第九节 孝心实可鉴,上苍助盘缠。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吗?但陈天仇毕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是个冰美人,却留下了一 个甜甜的糖人儿,是让人回味,还是让人忘怀?隐居十年,一朝进京陛见,送行的接官亭便有一双黑眼睛在暗中盯着, 是福是祸?但愿第六感觉永远为好心人报平安。 刘老圩正门这里仿佛逢上重大的节日,或是迎送朝廷大员才有这样隆重的仪式。吊桥后面三座门正门、偏门一律洞 开,家丁沿着门洞、吊桥和通往石桥方向的路上夹道站立。人人脸上是惊讶之色,都在窃窃私语,谁会相信刘铭传这是 礼送女刺客出境呢?。 这时,只见远远的来了一群人。陈天仇走在前面,刘铭传、陈展如等人走在她身后,再后是几个家丁,抬着几个箱 子,牵着一匹白马。 陈天仇双目直视,和夹道的人谁也不交流,一直从大门洞走出来,上了吊桥。听身后的刘铭传说:“老夫在此告辞 了,恕不远送。” 陈天仇这才站住,转过身来,望着刘铭传欲言又止。刘铭传又说了一句姑娘保重。 陈展如怕发生新的不快,忙摆手叫人牵马过来,并把箱子搭上了马驮架,她说:“这马,箱子里的银子,都是我们 的一点心意,路上用吧。” 陈天仇在人群里望了一会,有点失望。 “你在等朝带吧?”陈展如显得很轻蔑地说。 “我想见见石超先生。”这一说,令刘铭传、陈展如都深感意外,细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石超说动了刘铭传 才放她一马的呀。 “石先生呢?快请石先生!”刘铭传喊。 原来石超在碉堡上看热闹呢,听见喊,他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找我何事?” 众人都抬头看。刘铭传仰头喊,说陈姑娘想见见他。 陈天仇也在仰头看石超。 石超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向下摆了摆手。陈天仇向他点头示意,然后决然掉过头来,对刘铭传表示,银子、马匹她 都不能收,收了,她心会不安。至于为什不安,她绝口不提。说毕她大步走过吊桥,再也没有回头,一直走入荒凉的树 丛中。 陈展如不屑地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刘铭传心里嘀咕,她说收了银子心会不安,什么意思? 陈展如好不失望地说:“都是你,听信石超的胡言乱语,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走了一步险棋。” 刘铭传说:“不要再说了。通元上人的话没错。我这样做了,善心苍天后土可鉴,如果仍然有难,那是上苍不饶我, 我也没办法,认了。” 陈天仇步行而来,远远望见庐州城垣了。城外有一家路边茶馆,兼做饭店生意,挑出的酒幌是“如意居”。茶房好 像专门在等她,老远迎过来,说:“到饭时了,小姐请到小店打打尖”。陈天仇显然走得饥渴,径直向如意居走来。又 一个店小二降阶相迎,口若悬河地向她兜揽生意,这位客官里面请,要喝茶有西湖龙井、云南潽洱、祁门红、六安绿、 君山、碧螺春……要吃饭,南北大菜应有尽有,陈年佳酿,若喜欢绍兴老酒,有上好的女儿红…… 陈天仇说只要一壶茶,一碗饭,一碟炒菜,炒什么都行。说着进到店中,在底楼厅里随意找了个座坐下。 店小二却坚持让小姐上楼,说这里临街,又吵闹又吃尘土。陈天仇想了想,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便随他举步上楼。 店小二领她来到楼上一间雅座门口,替陈天仇挑开半截门帘,她发现里面有人坐着饮茶,正要退出,那人笑了起来, 她这才看出竟是刘朝带。 陈天仇仍要退出去,刘朝带说:“我大清早赶到庐州来等你,纵然是仇人,也该给我一点面子吧?”这话起了作用, 陈天仇走进来坐了下去,尽管她表面冷冰冰,对人家如此盛情也不能一点感触没有啊。 刘朝带喜不自胜,向店小二一摆手,吩咐马上走菜,再来一壶女儿红!加话梅。 店小二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咧。”奔下楼去。 陈天仇问:“你在楼上早看到我从大路过来,是吧?我若不进来你怎么办?” “我算计你饿得不行了,正是打尖的地方。”刘朝带说,“再说了,我给了店小二赏银,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 不可能放你过去。” “你这人真是机关算尽啊。”陈天仇说。 “你看,我一片好心,落了这么个结局。”刘朝带说,“叫我无地自容。” “你不会,”陈天仇说,“你脸皮厚。” 刘朝带哈哈大笑,她也差点乐出来,却憋住不笑。 刘朝带问:“他们给你的银子呢?” “在后面,马身上驮着呢。”陈天仇说。 “得了吧。”刘朝带说他早料到,陈天仇会分文不取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这时店小二来上菜了,三四个人流水一样上菜,摆了一桌子,店小二为他们各倒了半盏冒 着热气的女儿红,又夹进几颗话梅,说声“二位客官慢用。”走了出去。 刘朝带端起碗来,要同她碰一下。 “为什么碰杯?”陈天仇的眼神是挑衅的,“为你爷爷逃过了一劫?” “你怎么偏提这个茬?”刘朝带说,“忘了它不行吗?” “你能忘,我不能忘。”陈天仇终于说了一句心里话,“那我谢谢你吧,你其实是个好人。” 刘朝带受宠若惊,用力与她碰了一下酒碗,说:“不用谢,你能对我笑一下就行了,我一共见过你笑两次,别人一 次也没见过。” “那得有可笑之事呀。”陈天仇放下酒碗,又露出凄伤情绪,刘朝带拼命给她夹菜,在她的食碟里堆成了小山。刘 朝带说她一定走饿了,让她多吃点。 看她吃,刘朝带面带笑容,他问:“你真叫人担心,这往后,你到哪里去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你能被放出来,你该感谢石超,”刘朝带说石超他这边劝陈天仇,那边劝他爷爷,左右开弓,到底成了。 “你怎么不说是你的功劳?”她问。 “我说了一大车也不顶事呀。”他说。 陈天仇道:“石超还不是你去求的吗?”她放下筷子,心里不兔一阵凄楚,她说,“你多余来送我,白费你的心,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刘朝带说:“只要你高兴就行,日后,你不管到了哪里,方便的话,能写几个字来吗?” “不能。”她决然地摇摇头,说,“我说能,也是骗你。”这一说,刘朝带很失望,一时没话,两个人都不吃不喝 了,陈天仇望着窗外,刘朝带望者她的侧脸。 刘朝带说:“我知道,你虽然对我冷冰冰的,可心里是另一回事。” 陈天仇说:“公子太自做多情了吧?” “那我问你,那天你到盘亭地库去献毒茶,我渴了要先喝,你为什么劈手夺下去,不让我喝?我若喝了,今天也不 能坐这来送你了。” 陈天仇说:“这不证明我对你好。你若先喝了,不就露馅了吗?我要毒死的是你爷爷呀!” 刘朝带对她是不是真心,陈天仇又不是木头人,她会看不出来吗?那天在地库里行刺不成,陈天仇端起毒茶想自尽 时,是刘朝带一拳打翻了茶碗,刘铭传把枪口对着她时,又是刘朝带喊着爷爷别开枪,看他那样子,真恨不得站在陈天 仇前面替她挡枪弹。 陈天仇眼中微露温和之色,但也只是一闪就过去了,她不再看他,她不能流露真情,不能给他留下任何一点幻想, 她垂下头吃了几口饭,就推开了碗盏不吃了。 从如意居出来,刘朝带和陈天仇一起进庐州城,他们并肩走在路上,城外车马行人多起来,庐州城门在望了。刘朝 带突然说他要去方便一下。不等陈天仇有反应,他快步向路旁跑去,那里是一片树林。 陈天仇慢慢向前走着,并未停步。 刘朝带钻进树林,迅速打开他的包裹,拿出一个相当沉重的牛皮口袋,扔到草丛中,然后故意倒在草丛中,“哎呀” 一声叫起来。 路上边走边等他的陈天仇听到叫声,三脚两步跑过来,只见刘朝带从草丛中提起那个皮囊,说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他 一个跟头,把他的腰硌得生疼。 陈天仇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遇见歹人了,她却没有让他看出自己的担心。 刘朝带像好奇地打开皮囊,拣着东西当然要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打开皮囊时,两个人都露出吃惊状,原来是十个大银锭,银灿灿的,更令陈天仇惊奇的是每个银锭上面刻着一个字, 十个字排列起来是:孝心实可鉴,上苍助盘缠。 “这是怎么回事?”陈天仇茫然不可解,这会是真的吗? 刘朝带故意说,看起来,姑娘感动了上苍,特意给你送盘缠来了。 陈天仇还有点信不实,她怎么会碰上这样的蹊跷事? 刘朝带劝道:“天意不可违,快拿起来当盘缠吧,这又不是不义之财。” 陈天仇被说动了,忽然双手合十,喃喃地说:“既然苍天有眼,就再助我一臂之力吧。”她眼里含着泪水。 刘朝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好不后悔,催她快走,他解释,上苍是可怜她没钱,没有别的意思。 陈天仇却显得很兴奋。两人从小树林中回到大路上,刘朝带还想跟她同行,她却站住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 回去吧。” “我再送送你。”他说。 陈天仇冷冰冰地说:“送什么,到此为止吧。”说罢背起装了银子的包裹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失落的刘朝带临风而立,又懊悔又惆怅。忽然,他看见陈天仇又踅回来了。 但他却失去了热情,双目呆呆的,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不动。 陈天仇这会儿露出了可怜他的表情。她在他面前停留片刻,犹豫着,后来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了庙会上给她捏的 糖人,举到了他面前:“这个留给你吧。”这是什么意思?是留给刘朝带的纪念吗?抑或是绝交的表示?也许陈天仇根 本来不及细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样表达了,她明白自己是分裂的。 刘朝带痴呆呆地拿着糖人,心里又酸又甜,她真的走了,留下个糖人,也许永生都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他的泪 水早已溢出了眼眶。陈天仇眼里也有泪水在打转,她怕流下来,更怕让刘朝带看见,她掉转身狠狠心走远了。刘朝带依 稀看到了姑娘眼中的泪水,他受到了空前的鼓舞,忽然意识到他所付出的感情全都没有白费,他往前追了几步,一转眼 间陈天仇隐沒在人群中不见了,他知道她是躲他,好在自己费尽心机设计的”上天赐银“收到了奇效,未来的日子里她 总不会有冻馁之苦了。 家里人找不见刘朝带全都着了急,分几路人马去寻找,刘铭传最担心他傻劲上来跟踪陈天仇去了,那才成了大笑话。 刘广带几个家丁骑马奔庐州方向而来,当驰到庐州城外时,有人用马鞭指了一下前面一个呆立着的人,看上去好像 少爷! “可不是!”刘广打马快行,来到刘朝带跟前,刘朝带仍拿着糖人儿傻站着呢。 刘广心疼地说:“傻小子!你在这干嘛呢?家里人找你都找翻天了。走,快回家去。” 刘朝带却说:“你别走,我原谅你。大家都会原谅你的。”一副痴呆的样子,这话显然是对陈天仇说的。 “小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刘广一见这般光景,可着了慌,这不是中暑了就是中邪了!他摸摸刘朝带的头,接过 他手上的糖人,打开金箔看看,众人都凑过来看,有人认了出来,这捏的不正是那个女刺客吗? 刘广不由分说,叫家厅快扶小少爷上马,找家就近的客店先歇歇,到城里请个郎中给他看看病。又派人上火速回刘 老圩报信。 人们七手八脚扶刘朝带上马,他还不停地同虚拟的陈天仇对话呢。 郎中被请到了客栈,他给躺在床上的刘朝带号了脉后,说并不碍事,急火攻心,天热又中了暑,他开了个方子,说 保管吃一剂药就表散了,没事的。 刘广这才放了人心,给了诊金,吩咐下人送郎中回府,顺便再把药抓回来。一个家丁接了药方,送郎中往外走。 第二章第十节 钦差大臣左宗棠是予盾的,出以公心推荐了淮军大将刘铭传,却又受到湘系将领的恨怨,是耶非耶?贫女一夜间误 陷青楼,又奇迹般以万两白银的天价获救,是喜是悲?一首打油诗,二斤长寿靣给李中堂祝寿,是轻蔑还是迂腐? 杨震川的祖父杨鼎勋当年在淮军里与刘铭传是换过帖子的把兄弟。刘铭传早已把女儿许配给杨震川。杨震川去肥西 寻找刘铭传去了。家里只剩下妹妹蜀花招看老娘。 雨过天晴,蜀花把被雨淋湿了的家具和衣物拿出来在门前晾晒,马婆婆从竹林后兴冲冲地走来,一路喊着:“蜀花, 蜀花,有好消息了,你真挺有运气的!” 蜀花迎了过去,问:“他们愿意雇我了?” 马婆婆显然是买好,吹嘘自己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总算行了。不过,工钱低点,包洗一个月两吊钱。 “不少了,不少了,”蜀花焉能苛求,这工钱一天吃两顿粥用不了啦,还能给娘抓几副汤药。 “你收拾一下跟我来,去把衣服抱回来。”马婆婆说。她答应了一声,跑进屋去。 娘在屋里说:“衣服拿回来洗行,在外头洗,我可不放心。” 马婆婆伸头进去说:“放心吧,拿了衣服回来洗。” 蜀花换了一件干净褂子,拢了拢头,。走出来说:“走吧,我现在就跟你去。” 马婆婆向屋里吼了一嗓子:“大婶子,我们走了。”屋里蜀花娘说:“快去快回呀。” 蜀花也许根本不会意识到危险正向她逼近,她出事这天,正是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的左宗棠进入这座城市的日子。 左宗棠威风凛凛,仪仗摆了半条街,他虽已七十一岁,却精神矍烁,步履矫健,从船坞上下来,陪他一同来视察的会办 福建军务的杨岳斌几乎追不上他的脚步。 左宗棠说:“这次老夫荐你来会办福建军务,你要尽力,你是咱湘军水师的创办者,你有经验,全靠你了。” 杨岳斌说他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若不是大帅老他出来,他就老守田园了。何况自陕甘总督任上革职以来,早已 心灰意懒。 左宗棠说他已过了古稀之年尚不服老,杨岳斌怎敢称老。他刚给自己写了一幅老骥伏枥的中堂,用以自励,他说人 不可自干抱弃。现在法夷屡屡侵扰,建一支强大的南洋水师尤为要务。 杨岳斌忽然笑笑,告诉他,刘璈从台湾过来了。 “是吗?”左宗棠想起来了,刘璈在台湾兵备道任上好几年了。左宗棠问他来干什么? 杨岳斌笑了,台湾历来归福建管辖,钦差兼老上司到任,他来参见也是应当的呀。他又补了一句:总是无利不起早 吧,名正言顺的理由当然是给他这老上司贺喜来了。 “有何喜可贺!”左宗棠认为他这人能干,勇于任事,只是口碑差些,他认为杨岳斌用无利不起早形容他很贴切。 两个人都乐了起来。杨岳斌说起他这几年在台湾,大权独揽,不是巡抚的巡抚,刘铭传一去,他怕不舒服。左宗棠 警觉地望了他一眼,杨岳斌不会不知道,左宗棠是力主刘铭传抚台的。 左宗棠想起旧事,此前刘璈经顺天学政孙诒经保举,列入军机处存记,是等待升迁的。他也许不会想到,刘铭传会 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刘铭传比他小十四岁呢!这么一想,又很替刘璈叫屈。 杨岳斌道:“且看他见了您说什么吧,也许只是叙叙旧,您在陕甘总督任上,他就是你的幕僚啊。”其实不用问, 左宗棠也猜得到刘璈此行的真实动机,不愿在杨岳斌靣前说穿罢了。 当大轿经过船政街怡春院门外时,左宗棠见大天白日就有众多妓女在门前卖笑拉客,不觉皱起眉头来。 这正是蜀范落难的时候,马婆婆此时避开左宗棠的仪仗,拉着蜀花躲入小巷,待左宗棠人马过去,才把蜀花带入了 怡春院的偏门,蜀花没看到正门前男女挑逗、调笑的场面,不知这里为何处,并无警觉。 马婆婆把她领到后院一间屋子里,叼着长烟袋的老鸨涂了一脸胭脂,样子令人作呕。 马婆婆一指蜀花:“人,我给你领来了,你看多水灵,我没说谎吧?” 老鸨的眼睛在蜀花身上扫了一遍,又走上前来,捏捏胳膊,捏捏胸部,说:“说水灵够不上,模样算周正,得调理 调理,上上膘才行。” 马婆婆说:“我不是说了吗?家里太穷,吃糠咽菜,气色好得了吗?”说罢一劲向老鸨使眼色,二人走到了门外。 听了她们不三不四的对话,十分狐疑的蜀花慌乱地站起来,想跟出去,走到门口,正听到两个人在讨价还价。 马婆婆说:“五十可不行,好歹是黄花大闺女呀,到你手里,可就是一棵摇钱树,干个十年八年,给你摇座金山也 是她。” 老鸨则嫌蜀花身子太弱,不知得搭多少银子才能让她接客赚回头钱啊!她说也别争了,她再加二十,七十两。 马婆婆也退一步,非八十不可。 “好吧,你真难缠,就八十吧。”这是老鸨子的声音。 再幼稚无知的人也听明白这是一笔什么交易了,蜀花的头轰地一声像要炸开,她又气又羞,夺门而走,但是老鸨在 外面早把门锁死了,蜀花又惊又怒,用力撞门,高喊着:“放我出去!”可没人理她。 她想从窗户跳出去,但老鸨子领了四五个彪形大汉进来了,老鸨低沉着嗓子说:“你闹也没用,你已经被人卖了, 卖身契在我手上。” 蜀花大哭:“放我走!她是我什么人,敢卖我!我是叫她骗来的!” “她说是你娘啊!”老鸨说这年头娘卖亲闺女的有的是,不新鲜。 “她不是我娘!”蜀花跪下说:“求你发善心放我回去吧,我家中老娘病倒在床,我不回去,她就活不成了。” “我这里可不是观世音开的慈悲堂。”老鸨说,“你说的轻巧,放了你,我那八十两银子找谁要去!” 一见无望,蜀花站起来一头向墙上撞去,几个大汉拖住她。老鸨拿鸡毛掸子抽了她几下,说:“你想死?没门!我 不能人财两空。”她回头一指几个大汉说,“你们给我看住她,不听话,就给我捆上,我叫他们轮流着骑你,看你还跟 我闹不闹!” 蜀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鸨又来软的了:“松开她。想开点,刚来这里的姑娘,个个都这么闹,不新鲜,过几天就好了,凭你的漂亮脸蛋, 还怕没有达官贵人、有钱人宠爱吗?到时候你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银子白花花,金子黄灿灿,老娘我也要借你光 呢,再过几年,遇着个疼你的好主儿从了良,和和美美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蜀花依然哭个不住,叫着:“天呐,我娘这不是要哭死了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她哥哥正风尘仆仆地南下, 杨震川和刘老圩的两个家丁坐在一艘货船上沿江而下,离福州只有三天路程了。最可怜的还是蜀花她娘。太阳最后一缕 光从江面上消失了,晚风大起来,江涛哗哗地响,江水拍打着堤岸。 蜀花娘左等右等不见女儿回来,她害怕了。她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摸到一根竹竿,拄着,吃力地一步步挪至茅屋门 口,向竹林小路望啊望,闽江上黑糊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凄凉地叫着:“蜀花呀!蜀花!你怎么还不回家! 蜀花呀,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涛声、风声。几个邻居走过来搀住她:“老太太别急,我们帮你打听打听,光天化日拐卖活人,这还 了得!”蜀花娘再也想不到女儿现在的处境有多凶险。女儿已经落入怡春院人间地狱,等待她的将是恶梦连着恶梦。 阔公子打扮的刘浤走进怡春院,老鸨子看见是个生面孔,立刻笑脸相迎:“大官人,生客呀!不是本地人吧?” “啊,从京城来。”刘浤说。 “怪不得面生呢。”老鸨恭维说,京城的人就是不一样,举止文雅,大家子气。你来我们怡春院来对了,江南绝色 女子,十成中我这有其五! 刘浤嘿嘿笑起来:“若听你的话,我得穷的把裤子当了。” “大官人不信,我叫她们出来你见识见识。”老鸨刚要伸脖子喊,刘浤摆摆手,说他不是来喝花酒的,问她这有没 有黄花闺女,他肯出大价钱。老鸨这才明白他是来买妾。 老鸨说:“到这地方找黄花闺女,不是和上和尚庙去找姑子一样荒唐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不挨男人的边,单等 你来开苞啊!” “没有算了!”刘浤做出要走的架势,“说这一大车没用的话干嘛。” 一直坐在柜台后的老乌龟凑过来,小声对老鸨提醒说:“不是今个新买来一个吗?” 倒不是老鸨被他提醒了,她心里早打蜀花的主意了,只是不能轻易出手,那能卖大价钱吗?她转身对刘浤说:“黄 花闺女有倒是有一个,只怕公子出不起这个价钱。” 刘浤说:“笑话,你小看人。不过,你也不能喊出天价来吧,货怎么样,我还得还个价吧。” 老鸨说:“你跟我来。” 老鸨把刘浤领进怡春院后进院子一间密室里。 蜀花像个囚犯被锁在屋中,门口有个疤脸男人坐在板凳上看守着。一看这阵势,刘浤说:“刚买来的吧?” 老鸨洋洋得意,若不怎敢打保票说是处女呢! 刘浤凑到门口,从门缝向里一瞧,果然看见一个绝色少女坐在那里垂泪,心里先就有了三分喜。 一看他表情,老鸨便知道他动心了,老鸨问:“怎么样?我没说谎吧?你在福州各家院里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美人, 我白给你。”她随后信口胡编,说这个少女不得了,去年挑上宫女了,进宫前贿赂了内廷太监一笔钱,成了宫女漏,叫 公子碰上了,是他的福气。刘浤冷笑,说老鸨何不把她说成贵妃、婕妤?老鸨说信不信由他。 “开个价吧。”刘浤说。 “我也不上天要价,你也别下地还钱。”老鸨伸出一个手指头,“这个数。” “一千两?”刘浤故意打哈哈。 老鸨撇撇嘴:“一万!一千两买个烂货差不多。” “太狮子大开口了。”刘浤说,“不值。” 老鸨于是跟他算细帐,这姑娘稍加调理,一个月后就能接客,一天赚客人十两,一个月就是三百两,一年就三千六 百两,不到三年就是她要的这个数,老鸨说她还没算阔老们长包的大数目。她总不至于只能捞三年本钱吧?十年是几万? 刘浤认可了,他说:“好吧,就这个数。人先放你这,回头我交定钱,我得验验是不是黄花闺女才能写契约。” 老鸨说:“那自然,这是规矩,破烂货能让你出冤枉钱吗?” 闽江畔的小茅屋又遭遇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狂风骤雨摇撼、撕扯着茅屋,在风雨中战栗,随时有散架子的危险。 蜀花娘披头散发,精神已经完全失常了,她拄着一根棍子,浑身透湿,她在茅屋前泥水中兜着圈子,喃喃地说着“快打 雷,雷公来开路,接我蜀花上天宫了,上天宫了,等等娘……” 过了一会,她又沿着泥泞的路向江水咆哮的闽江走去,步履蹒跚。 闽江里没有船没有帆影,浑浊的涛峰被狂风鼓盪着掀起几尺高,拥挤着、咆哮着,天地间充满了恐怖的音响。 蜀花娘站在江崖上,她在嘶哑地喊叫着,却听不到她喊的是什么。 在这样的坏天气里,还真有例外。这不,一艘很大的船在江中航行而来,甲板上有官员的灯笼,上书“兵备道刘” 的字样,兵勇在船头、船尾站岗。这条船正驶过蜀花娘佇立的江段。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蜀花就在这艘豪华的船里,她 们母女命中注定凄惨地对靣不相逢,从此人各一方,阴阳阻隔。 舟中,换了装束的蜀花坐在中舱里以泪洗面,几个丫鬟百般劝她吃点东西,一奌效果没有,她始终不吃不喝。 刘浤进来了。他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呢?你该感谢我,我花了不少银子才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呀!” 蜀花说:“救人救到底,你放我回家,说不定我娘都饿死了,想我也想死了。” “你把心放回肚里去吧。”刘浤说他早派人去了,给她娘送去了米面,还有十两银子,他告诉蜀花娘,女儿攀上高 枝了,过些日子来接她去享福。 蜀花半信半疑,说他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刘浤说,他花了上万两银子把她赎出来,拿十两银子养她老娘又舍不得了吗? 蜀花覚得这话挺合常理,她还信不实,既这样,为什么不肯放她回家去看看娘?娘想她不知哭成什么样子了。 刘浤花言巧语地骗她,说不是他心狠,是怕她们娘俩一见,更哭得伤心,不如先不见,反正过不了几天就团圆了。 蜀花问:“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要把我卖到什么地方去?” “看,卖字说得多难听!”刘浤说他是行善,是从苦海里买人、赎人,却不当人贩子。他问蜀花,看他像个市井无 赖吗? 那倒不像,蜀花看他一表人才,又很斯文,像个知书达理的人。 “那你担心什么!”刘浤说,“从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看中了你,你若嫁给我这样的人,你认为辱没了你吗?” 蜀花没有回答,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被刘浤买来,再不济总比在妓院老鸨的淫威下更有个人样。 刘浤告诉她,连他都不敢占有蜀花,,他是恭恭敬敬把她送到天堂去,还说到时候她享了福,成了人上人,别忘了 他就行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蜀花被他说得云山雾罩,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结局不会太坏,她此刻已经平静 多了,恐惧感也渐渐消失了。 刘浤后来跟她说了实话。北京有一位王爷想娶个小妾,王府是什么样,蜀花想都想不出来,到了那,她就是掉到福 堆里了,穿金戴银,珍馐美味,刘浤说,和她在青楼里卖笑,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 蜀花对这样的未来又怕又感新奇。父亲死后她家破落了,未婚夫家嫌贫爱富毁了婚,她终生会有什么好的命运吗? 蜀花问刘浤,又出力又搭银子,他图的是什么呢? “问得有理。”刘浤说他是朝廷命官,要为朝廷办事呀。孝敬王爷是他的本份。 蜀花覚得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最关心的是刘浤是不是真能把她娘接出来。 “只要王爷高兴,给你娘在京城买一栋房子,那不是小事一桩吗?伺候得王爷高兴,你还用求我吗?” 蜀花想想也是,便不再说什么了,丫鬟给他盛饭,她也端起了碗。 刘浤笑逐颜开:“这就对了,你现在是步步踩莲花,碰上我你是碰上贵人了。”船在风雨肆虐的闽江上颠簸着,蜀 花的心也经受着颠簸之苦,她仿佛又看见了闽江畔的茅屋,还有她那望眼欲穿等她归去的娘。她哪里知道,她再也看不 到她娘了。 雨停了,风住了,闽江畔泥泞的滩涂围了很多人,有打鱼的,也有农夫。 蜀花娘的尸体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泥淖中,她的眼瞪着,她的口张着。 一个农妇说:“好可怜,你看,张着嘴,这是有话要跟亲人说,眼睁得那么大,这是闭不上眼睛有难心事呀!” 这时过来一个挑青菜的老头,挤上来看了看,认出死者,他放下担子,说:“这不是台江边上那个老太太吗?” 有人问:“你认识她?那快去给她家报个信呀,多可怜啊。”“也不知是不小心掉江里了,还是想不开跳了江。” 挑青菜的农夫说,她家哪还有人啊!女儿前几天叫人拐走了,不知下落,老太太才疯了的,不吃不喝好几天。 人们同情地唉声叹气。 有人提议,大伙行行好,把老太太埋了吧。 有人赞成,也不能黄土压脸啊。 挑担人动员大伙凑几个铜板,买一副板材,叫这可怜的人入土为安吧。 人们纷纷解囊,不过大多是贫苦人,一人只能拿出几个铜板。他们抬起老太太的尸体向土崖上走去。 杨家茅屋的门板卸下来,成了灵床,有好心人在灵前点起了长明灯,烧了些纸。那边几个人在叮叮当当地砍木头做 寿材。 这时,杨震川带着从人在小路口出现了,一望见小茅屋,就兴奋不已地大叫:“娘,妹妹,咱们时来运转了,娘, 我回来了……” 然而,他立刻惊愣地站住了,茅屋门上飘着祭奠死人的岁头纸,院中停着尸体,围着一群人。 杨震川大叫一声“娘”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这喊声惊动了帮忙的人,都奇怪地望着他,杨震川认清了死者是他娘, 狼嗥一样扑过来,跪倒在灵前,抱着娘的头大哭大叫:“娘啊娘,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呀!娘啊,我是来 接你去享福了,你这么命苦啊!” 周围的人全都落了泪。 哭了几声,杨震川左顾右盼,大叫:“蜀花,蜀花!” 人们唉声叹气。挑担人才不得不告诉他,他妹妹叫人拐走了,他娘才疯了,不然也不会投江自尽。 杨震川干瞪着双眼,咕咚一下昏死过去。 第二章第十一节 舍不得虢季子自盘,也许就得舍出脑袋,剿了半生“长毛”的刘铭传连顶子都是太平军的血染红的,到头来他却包 庇太平天国将领,冒着“附逆”的罪名,怎样论是非曲直?古董他所好,美女尤其爱,二者不可得兼,要鱼要熊掌? 寿筵总算结束了,李鸿章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客人,相府逐渐安静下来,他才把刘铭传约到内书房里深谈。 李鸿章道:“省三啊,这次跟法国人的仗,打是要打一下的,打好了,可以少赔点银子,最终还是要和,和对国家 有好处。我们不行啊,别人能吃几碗饭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肚子还不清楚吗?” 刘铭传心里阵阵发凉,没料到老师这么悲观。 “我岂不想乐观?”李鸿章办了半辈子洋务,跟洋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岂不清楚,打的越大,赔的越惨。 “那都是我们没能向洋人学习之故,”刘铭传说,老师力主办洋务,以夷之长补己之短,最终制夷,这不正是李鸿 章办洋务,练水师的本意吗?迄今,朝野之中,还没有他这么开明的呢,刘铭传每听到有人散布说李鸿章守旧、主和误 国,他总是愤愤不平,左宗棠就到处讲李鸿章的坏话。 “由他去。”李鸿章说,“左季高这人,谁的坏话不讲!这次对你例外。他倒是个主战派。可也得看看自己的家底 呀。省三啊,我们练兵、办水师、买洋枪洋炮,到头来,都是纸糊的老虎灯笼,外边看亮堂堂,张牙舞爪挺吓人的,捅 漏了什么也不是,不捅破尚可吓唬人。” 刘铭传分析,洋人是占惯了便宜了,所以得寸进尺,与他们打交道,压根就不能软弱,他们远隔重洋,能运多少兵 来,刘铭传不信中国人众志成城,打不败他们,坏就坏在自己先心里发抖、腿肚子发软起来。 李鸿章笑起来:“看起来朝廷起用你没有错。不过,光有勇气、才干是不行,你想到你去台湾的困境了吗?” 刘铭传岂不知道前靣的路布滿荆棘?他虽不懂水战,一则可学,二则不妨扬长避短,把敌人引到陆上来打。他还是 信心十足的。 “我说的都不是这些。”李鸿章提醒他,台湾孤悬海外,内陆支援起来困难重重,如果法夷用兵舰封锁台湾海峡, 你会很吃力。 困难早在刘铭传预料之中。台湾既有历代迁徙去的内陆居民,也有土蕃,又有丰饶出产,只要抚民得当,万众一心, 他料想不会出现危局。 “还有一层,你也许没考虑到。”李鸿章说刘铭传去主台之前,刘璈虽是个四品道台,却是台湾的最高长官,他已 在那里经营三、四年,刘铭传去了,他不会甘居人下,更何况他是湘系,刘铭传是淮亲,几十年来形成的湘淮恩怨,至 今在朝野上下阴魂不散,李鸿章担心他不会真诚与刘铭传合作,若在暗中处处掣肘,刘铭传可是有苦说不出了。 对刘璈,刘铭传倒没在意。路上石超提醒过他。刘铭传想先修书一封,向刘璈主动示好,只要自己不对他另眼相看, 他没有理由怎么样吧。 李鸿章道:“你倒是厚道。” 刘铭传所以不把刘璈过份看低,是因为去年春天的那桩外事纠纷。法国海军将领孤拔要求会见刘璈,左右都劝他别 去,怕孤拔没安好心,刘璈却说,不去,法夷会以为我怕他,临行前,他嘱咐炮台守将,说如敌人寻衅,就开炮轰击, 不要因为他在敌船上就怯手。依此看,这人至少不是个奴颜媚骨的人吧? 李鸿章笑笑,说他是个好人,不念旧恶。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高风亮节的。他只是为刘铭传担忧,也许事情铃他预 料的好。 刘铭传说如果老师没什么吩咐,我想明天就进京城去。 李鸿章说他还是这么性急。问他这次见了太后、皇上,怎么回答? 刘铭传拿出一个折子,双手递上,这是他来前赶写的一个折子,正要请老师过目。 李鸿章念出了题目:《遵筹整顿海防讲求武备折》,他捻须而笑,这刘铭传果真是有备而来呀。李鸿章知道他会先 到天津来见见自己,李鸿章确曾想劝劝他,因为毕竟只是宣他进京陛见,还没下诏,他想不应诏,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从私情上来讲,李鸿章倒希望他留在天津,当个北洋大臣帮办,他既避了风险,又能帮自己一把,李鸿也落得轻闲了。 可看他现在的急切样子,李鸿章是劝不了他了,他还是万牛莫挽的性子啊。 刘铭传表白心迹说,正因为洋人欺负我们,他才愿出山,如是为了当官,他就不来了,这些年过泉林生涯已经习惯 了些李鸿章说:“那你就抖擞精神去干吧,台湾与郑成功同在,再加上一个刘铭传,足可名垂青史。” 刘铭传说他也不在乎青史留不留名。 李鸿章说,他们喷出的唾沫几乎把老夫淹死!李鸿章不是和福禄诺在天津订了个简约吗?这本是要朝廷批准才生效 的,可在朝野内外惹起了事端。以翰林院编修梁鼎芬为首的一群人上折子弹劾他,说他有六可杀之罪,一时有四十七份 弹劾他的折子飞到御前,可不可怕? 刘铭传道:“先生不是巍然故我吗?朝廷还是倚重您的。” “你别给我吃宽心丸了。”李鸿章苦笑道,你猜太后怎么着?她把这些奏折一古脑发给他本人,这能是好意吗?恰 这个时候,左宗棠又从西北调入京师加入了军机,这位左大人什么时候都只知道一味地强硬,李鸿章能不成为众矢之的 吗? 刘铭传说:“老师也不要一味坚持己见了。连您的女婿张佩纶不是也强硬主战吗?” “是啊。”李鸿章大不以为然,张佩纶刚刚被任命为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大臣,李鸿章说他这人,驾不住别人三句好 话,动辄以清流领袖自居,纸上谈兵,早晚有吃苦头的时候。 刘铭传安慰道:“老师不必过分苦恼,顺应潮流吧,中国也应该自强了。老师也是一片苦心,只是殊途同归,不为 世人所理解罢了。” “无非是说我卖国、误国嘛!”李鸿章不禁长叹一声,苍天可鉴。手中没钱,没有利刃,又要装,吓唬人是吓唬不 住的,谁愿背这个骂名?在这个任上,没有办法呀,只好自己解嘲: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说罢又大笑。 刘铭传小声问,听说上头把办海军的银子挪去修颐和园了?有这等事吗? 李鸿章嘘了一声,讳莫如深,小声叮嘱他,到了京城,耳目多,千万小心,不要祸从口出,这种事,问都不要去问。 看起来是真的了。刘铭传也不禁叹息连声,他听说日本办水师,贵族捐款,王太后带头把首饰都变卖了买兵船。咱 们可倒好,倒过来了,拿了军费去修园子…… 李鸿章如同没听见,喝茶的动静极大。 炮声来自通往谅山的公路上。 密密的热带树木掩映的公路上,一眼见不到尾的法军正源源开来,前面有尖兵开路,后面是主力部队,再后是运输 队。法军的重炮架在公路旁的山上,向远处轰击。 轰击的目标冒起阵阵烟火,那里正是中国驻军的地方。 法军中校杜森尼骑马走在队伍中,他命令加快行军速度,按照远征军司令米勒将军的命令,他们要直捣谅山,那就 必须扫清障碍…… 一个少校报告,前面有两支中国军队驻扎,一是刘永福的黑旗军,一是记名提督刘盛蛟,人数比他们多。 杜森尼不屑地说:“在我们的大炮底下,他们不过是一堆肉泥。!”他认为中国人输了几仗,吓破胆了,绝不敢再 战。 狂妄的杜森尼打错了算盘。 此时刘永福和匆匆赶来的刘盛蛟正在紧急议事。 刘永福已经从探子口中得到情报,法国军队由杜森尼率领,有两千多人,看样子是通过这里去抢占谅山。 刘盛蛟明白,谅山一丢,越南全境也就完了,无论如何也要狠狠地打,挡住法军的攻势。 刘永福说:“那还用说!在我这,没有那个降字,不过有朝廷的明示,先礼后兵为好。可派人去交涉。”刘盛蛟同 意,但谈判是为部署抵抗赢得一奌时间。 这时又传来炮声,革职待罪效力的提督万重暄进来,说:“法国人在向我们营地开战,我们还不还击?” 刘永福命令调好炮口,先不打。叫万重暄带几个人去,带一封他和刘军门的信,先警告他们,如果法夷一意孤行, 我们绝不客气。 看势头,这次法国人来者不善啊,刘盛蛟估计,是不是法国兵舰开过来了,是想要大动干戈的先兆。 “兵来将挡,没什么可怕的。”刘永福对万重暄说,“你虽因上次兵变革去提督,但仍在军中效力,望你好好干, 将来我们会向朝廷为你请功,请求开复。” 万重暄说:“谢谢,我走了,绝不辱使命。” 通往谅山的路上杜森尼正加紧催军行动,一个参谋过来敬礼:“杜森尼中校,中国人派来一个提督送了一封信来, 他在前面等你呢。 杜森尼一边命令军队,继续北进,不要减速,一边答应去看看他们的辫子将军要干什么。他被参谋带到路旁一块石 碑前。 这里原有长亭,早已坍倒,亭中刻着汉字的碑也倾倒了,此时万重暄带着几个哨官、士兵在这里等待。透过路边的 树丛,可见朱丽娅洗浴的那条河,正从这里转弯流去。杜森尼骑马驰来,围着长亭绕了一圈,飞身下马,马鞭在马靴上 敲着,傲慢地走过来,打量万重暄一眼,问他的帽子上为什么没有珠子呀?他的脑后也没有野鸡翎啊,他明白这是品级 官职的标志,没有这个跟他谈判,是不是官太小了?这被看成对杜森它的轻蔑。 哨官马上声明,他是军门,军门是武官从一品官。 翻译译过来,杜森尼耸耸肩。 万重暄倒也实在,他说下官所以没有顶戴花翎,是革去了,也就是撤职了。 杜森尼抓住了理,撤了职了就什么也不是了,那他有什么资格当特使?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万重暄顶上一句,撤了差,仍在军中效力,怎么没有资格? 杜森尼是在拖延时间,便东拉西扯地说他感兴趣的是将军因何被撤了职?贪污、玩女人……问他能不能告诉他,说 罢狂笑。 万重暄很生气,叫哨官把信给他,然后对他说,自己所以被革职,是因为对法国人作战不利,但下次不会手软了。 “好啊,我就愿和不手软的人较量。”杜森尼把信交给翻译,翻译看着,替他译过来说,刘永福刘军门说,法国军 队应恪守约定,不能向北开,否则他们会不客气。 “笑话,”杜森尼说,“我们法国人是听别人指使的吗?” 见谈不拢,万重暄说:“既然你这样不讲道理,我们愿意奉陪到底。”说罢对随员说:“走,我们不对牛弹琴。” 但杜森尼说:“对不起,你们走不了啦!”回头叫人把他们绑起来。 万重暄大惊,几个人挣扎着,无济于事,万重暄申明,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抗议。 杜森尼认为那是你们中国人一厢情愿的规矩,我们法国人不予理睬。 这时椰林和鱼尾葵后叶子一动,朱丽娅从树隙中露出头来,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杜森尼宣称,三天内,他必须占领谅山。他是奉命北进的,有他带领的强大的军队,他能直捣中国的北京。 万重暄骂他太狂妄了,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是无耻小儿。 杜森尼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火速向琼山开进,如果清军抵抗,就用大炮轰,也用不着再和他们罗里罗嗦地谈判, 我们的大炮替我们说话好了。 万重暄又叫:“我抗议!放我们走!” 杜森尼说他从来没有押着俘虏进军的习惯,最好的解决办法当然是……他拔出了左轮手枪,对准了万重暄。 树后朱丽娅紧张地望着。 同时有十几个法国士兵向万重暄等人举枪。 一阵排枪响了,这几个信使全部倒在了石碑后面。 朱丽娅吓得闭上了眼睛,待法军离开后,朱丽娅沿河边小路快速跑去。 朱丽娅一口气跑回刘盛蛟的中军帐,把自己所见一一作了报告。 刘盛蛟气愤已极,立刻下令,按事先会商的策略准备打仗,给法国人点颜色看看。 越南观音桥炮声隆隆,枪声越来越激烈,刘永福的黑旗军,还有刚刚赶来支援的潘鼎新军,与刘盛蛟的军队从三靣 堵住敌军去路,山坡上展开了空前的激战。战斗相当激烈,很快展开了肉搏,马队与步兵搅在一起,刀光剑影,血流成 河。 刘盛蛟挥着马刀冲入敌群,左突右撞,一连砍倒四、五个敌兵,忽然发现杜森尼正要跨上战马逃走,他拔枪射击, 击中了那匹马,把刚刚骑上去的杜森尼摔了下去,刘盛蛟纵马过去,刚要举刀,从左面拥来十多个法国兵,同时向他开 枪,刘盛蛟的座骑连中数弹,倒在地上,刘盛蛟被摔出几丈远,刀和枪都丢了,他正想在尸体中间抓一件武器时,杜森 尼手持一把军刀从地上爬起来,狞笑着向他逼近,他连忙向后退。杜森尼双手举刀过顶,凶狠地劈来,左一下、右一下, 赤手空拳的刘盛蛟左躲右闪,眼看危机,突然侧面响了一枪,正击中了杜森尼的腹部,他咕咚一声倒地,刘盛蛟扭头一 看,救他一命的竟是朱丽娅,她手里举着短枪,枪口还冒蓝烟呢。刘盛蛟跑过去,对她大喊:“快走,危险。” 朱丽娅不慌不忙,掖起枪,指指袖子上的白袖标,她是带人来战场上抬伤兵的。 躺上地上的杜森尼并没有死,他震惊地望着走过身边的朱丽娅,用法语说:“法国人?法国人在帮他们作战?” 朱丽娅走近他说:“中校先生,我是替上帝与邪恶作战。”当刘盛蛟把刀指向杜森尼胸口时,朱丽娅却又说:“放 了他吧,他受了伤,手上已经没有武器了。” 刘盛蛟心有不甘,但还是没有把刀往下刺。他转身又向战阵冲去,山坡上尸体纵横,法军已经开始退却了,汤浇蚁 穴一般。 不管怎么样,观音桥事变让法国总理府滿意地找到了与中国正式开战的借口。 总理茹费理显得十分兴奋,对殖民部长斐龙海说,法国期待的事情发生了,观音桥冲突,让我们握住了一张王牌。 斐龙海告诉他,米勒将军的电报里称,我们付出了伤亡98人的代价。他们心照不宣,明白这是大大缩小了的数字。 茹费理说,死伤士兵这固然可惜,可在整个法兰西的棋盘上,这点代价是微不足道的。现在,法国终于可以发难了。 他已经致函给清朝驻法公使李凤苞,向他们抗议。只要法国方面一口咬定观音桥事件是中国人挑起的,是他们的预谋, 法方便可以提出赔偿乃至进兵要求了。 斐龙海建议,也要叫驻在天津的代理领事法兰亭对李鸿章威胁一下。 “对,”茹费理说,告诉他们,法国的头等水师已在孤拔中将统帅下开到了中国海,他们不赔款,后果让他们自己 去想。 斐龙海覚得总理的胃口太小,似乎只是要点赔款,难道不是看中了中国的港口、城市? 茹费理笑道:“我忘了你是海外殖民部长,时刻没忘为法兰西开拓疆土。这当然是我们最想要的,不过第一步先要 赔款,不给,对不起,占他地盘索赔。” 斐龙海连称是好主意,问总理该开价多少? 茹费理张口就来,叫他们赔2.5 亿法郎,大约折合3570万两白银。当然他们不会痛快地给,这要看我们的远东舰队 的作为了。 两个人会意地笑了。 法国人的动向,中国驻法新任公使李凤苞很快用电报报告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只是刘铭传此时并不知道。 第二章第十二节 国色天香的人物双双住进鸡毛小店,却惹得亲王登门买春,一个小女子可换二品顶戴,贵贱两相知。惺惺惜惺惺, 义女救弱女,却又翻脸,全因为一个刘老圩。 刘浤带着朱守谟出了内城又出了外城,才在城东郊一家小客栈门外停下。当两乘轿子落地,朱守谟低头钻出轿子时, 望一眼寒酸的客栈,说“刘公子也是堂堂四品大员的儿子,不至于这么寒酸吧?住这等鸡毛小店?” 刘浤并不是因为囊中羞涩,不显山不露水不是更好吗?一路上他连好衣服都不让她穿,不打扮都惹人注意,一上妆, 不得了啦,说不定引来什么祸。 “这么说你真弄来了一个倾城倾国的尤物来了?”朱守谟的好奇心被他越煽越旺,随他往客栈里走去。 刘浤说,进奉给王爷的人岂敢等闲视之?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客栈,店主,店小二忙上来打招呼:“客官回来了?”“快去打洗脸水!” 刘浤摆摆手,不让他们忙活。 突然,朱守谟的眼睛放光,接着瞪圆了。从对面走来了一个气质高雅的绝色女子,一身黑衣服,一副凛然不可犯威 的样子,更显示出她的高雅和脱俗。原来这是陈天仇。朱守谟忙问刘浤:“就是这个吗?果然艳冠群芳。” “不是她。”刘浤也是头一次见到陈天仇,也禁不住心猿意马频频地看陈天仇,陈天仇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朱守谟一边频频回首,一边问刘浤带来的那个比这个如何? “不差,各有千秋。”刘浤带他来到了走廊尽头,房门口坐着两个刘浤带来的仆人,一男一女。见刘浤走来,二人 都站起来叫了声少爷。 刘浤问小姐在干什么呢? 女仆道:“睡了一觉,现在正看书呢。” 刘浤点点头,敲敲门,里面叫“请进。” 刘浤带朱守谟进屋后,朱守谟眼睛一亮,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蜀花看,确实很美,对比起陈天仇来,她是阴柔之美, 果然各有千秋。刘浤对蜀花介绍,说这位大亩是王府里管事的朱大人,来看看她。 蜀花想起要她嫁王爷的话,羞臊地垂下头。 刘浤捅了朱守谟一下,二人走了出来。 二人来到刘浤的客房坐下后,刘浤夸耀地问他观感如何? “是够美的了。”朱守谟说庆亲王现在有十房福晋,都挺标致,比起这个来,就都成粪土了。他说刘氏父子没留着 自己受用,足见诚意。 刘浤相当兴奋地吹起来,说他是遍访苏杭,又南下福州,费了几个月的工夫才寻到了这么一位天仙啊。 朱守谟不客气地揭底说:“几个月前并无刘铭传去台湾的风声,难道你未卜先知吗?想来这小女子原来是准备自己 享用的吧?” 刘浤说:“我哪有这个艳福。” 朱守谟问他用了多少银子? 刘浤伸出三根手指。朱守谟问:“三万?”刘浤点点头。朱守谟却并未咋舌,连连说值,消魂一夜也值这个数,只 是平常人没这个福气罢了。 刘浤说:“货色你已经看到了,下边的戏该你唱了。还望先生玉成。” 朱守谟说,人漂亮不等于是处女,这个他倒要亲自验一验,入洞房时,万一亲王发现不是处女,他是要发虎威的, 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浤心里骂道,你个臊狐狸,也想替油?他对朱守谟说:“我岂不知道这个理儿?早验过了。” “是老兄亲自验的?”朱守谟不怀好意地笑。 “这叫什么话?”刘浤说。 “我却不信你是柳下惠坐怀不乱。”朱守谟说,一路上这么多天,守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尤物,不动肝火才怪,除 非他是个木头人。 “玩笑不能这么开。”刘浤说他既要办成大事,就得忍着饥渴,岂能砸自己的锅?忍也得忍啊。 朱守谟哈哈笑了,说方才是说着玩的,他不会亲自验的,那么做,刘浤也会信不着他。他会到王府里找两个嬷嬷来 验一下,问刘浤行不行? “一定要如此,也只好听便。”刘浤说“好吧,我就试试看吧。”朱守谟说自己倒不自他的几百两银子,事成之后, 他有个要求。 刘浤:“请讲,无二话。” “实不相瞒,”朱守谟告诉他,此前王爷已经把他荐到了刘铭传那里,刘铭传也很看重他,答应委他差,对他高看 一眼。现在又来帮刘家父子,等于是自己打自己的饭碗,将来不能等他人财两空呀。 “这好说,”刘浤说“到那时不是咱自己家说了算吗?给你个台湾布政使干都行。” 朱守谟嘲他昏头了吧?他老子才四品,给别人一个从二品的藩台干? 刘浤哈哈笑起来:“那就降两品,当个知府什么的。话又说回来,家父要夺了刘铭传这个差,可就是二品官了,不 是四品了。” 陈天仇选择北京城外的小客栈,也是为了隐蔽,她从事的毕竟是暗杀。她从外靣回客栈时,朱守谟已经走了。 由于兴奋,陪朱守谟喝了过量的酒,刘浤喝得醉醺醺的,来到了蜀花的门口,推开房门进去,门也不关,走到她跟 前说:“小娘子,你越来越时来运转了,你怎么感谢我呀?” 这时,恰巧陈天仇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她躲在门后没有马上离去。 蜀花向后躲闪着,刘浤涎着脸说:“我若不是怕开了你的苞惹怒王爷,我早就把你睡了,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宝贝, 睡不成了,来,让我搂着亲亲。”他张着双手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蜀花,又摸又亲,蜀花大叫起来。 陈天仇在门外一跺脚,咳嗽了一声。刘浤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横眉立目问:“你是哪个地缝里冒出来的?跑这里多 管闲事?” 陈天仇说:“我是住在她隔壁的。我哪有闲心管闲事?只是大白天的,官人有点不雅吧?”说罢,叫店小二开了自 己的房门进去了。 刘浤扫兴地走了出去。 陈天仇住的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床一桌一凳而已。陈天仇在灯下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出神。墙上挂着那把双刃剑, 一支左轮手枪。 突然她听见隔壁有嘤嘤的哭泣声。她把头转向墙壁,发现木板上有个拇指大的洞,眼睛凑上去看,只见蜀花独自在 灯前哭着。 陈天仇想了想,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姑娘需要我帮忙吗?”然后把纸片团成个小纸团,用手敲了敲木板墙。蜀花听 到了,惊恐地四下张望。 陈天仇把小纸团从窟窿里弹过去,恰好落在蜀花脚下。 蜀花犹豫地拾起纸团看看,也凑到间壁墙的小孔处,向隔壁看看,原来是她常见的女子。她放下心来,沉思了一下, 背向房门,也写了个纸条,从小孔里塞了过去。 蜀花的纸团到了陈天仇手里,上面写的是“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幸被转卖几次,现在可能要被卖到什么王府去。 求姑娘救我。” 陈天仇思忖片刻,又写了几个字“勿急,你表面上听候他们摆布,我想办法救你。” 当这个纸条传过去后,因为出了响动,蜀花屋子的门开了,监视她的女人说:“没事快睡吧。”蜀花只好答应了一 声,与陈天仇的奇遇,给蜀花眼前打开了一扇希望之窗,有如落水者抓住了一块木板,开始了新的生存的憧憬。 陛见的日子终于到了。刘铭传在太监引导下进入长春宫时,西太后和奕譞、奕劻、翁同和都在,刘铭传甩下马蹄袖, 伏在地上叩头说:“臣刘铭传奉旨进京陛见,听候太后懿旨。” “起来吧,你多大了?”西太后和霭地问。 刘铭传爬起来答:“臣今年49岁了。” “我说你这么硬朗呢,”西太后说“49岁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你十多年前就开了缺,那时三十多岁,在我大清, 你是第一个年轻轻就摔耙子走人的吧?” 一听这活不中听,奕譞忙代答,刘铭传是因为眼疾请求开缺回乡的,太后忘了? 西太后:“我记性没那么不好,可我听说,刘铭传你心里又气,我看你眼睛没什么毛病啊。” 刘铭传说自己确实因眼疾请求开缺,就是现在,也是时好时犯。 “回头请林太医给你瞧瞧,”西太后说“我不怕你有脾气,我最看不惯拿糖,动不动摔耙子给朝廷颜色看。” “这都是市井传言”翁同和站出来替刘铭传开脱说,刘铭传贤良方正,是个可信赖之人,几次淮河大水,干旱,刘 铭传都倾其所有,总共拿出几百石粮食赈灾,口碑甚好。 西太后:“不用你说,我若不知道他是个忠厚之人,我也不宣他进宫来了。我看不上的,早把名字都忘到脖子后头 去了。” 一见西太后有了笑模样,刘铭传忙说:“谢谢太后,铭传愿为国家尽绵薄之力。” 西太后吩咐太监:“来呀,赏他个座。” 刘铭传忙又谢恩,太监撮了个小杌子放在西太后脚踏旁,他坐上去,头与西太后的腰部比齐。 西太后喝了一口茶,问:“我听说你有两件宝,都是什么呀?” 刘铭传说,不算什么宝,一件是一柄羽扇,是当年曾大帅送他的。 “这曾国藩也挺小气的,”西太后说,“送一把羽毛扇给人。” 刘铭传说:“臣猜测,曾帅是想让我学学诸葛孔明,多长点智谋,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另一件呢?”西太后问。 “是我的洋枪教习毕乃尔送我的一柄军刀,”刘铭传说,“是德国克虏伯军工厂出品的。” 西太后对毕乃尔倒有浓厚的兴趣,听说这个毕乃尔入了大清国籍,她问,这人忠于我们呐?还是忠于法国? 刘铭传说:“当然是我们了,我这回也把他带来了。” 西太后说:“夷人呐,粘上毛比猴都精,你要小心,别让他吃里扒外。” 大臣都乐了,奕譞说:“老佛爷什么都知道。” 奕劻也说:“老佛爷问的这些,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西太后有点沾沾自喜:“你没听过的多着呢。”又转对刘铭传说,“老子不是说过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可见三是最吉利,最大的数,你有两件宝不好,我给你凑一件。” 刘铭传忙说:“谢老佛爷。” 西太后命李莲英:“把洋人送我看戏的千里眼拿来。”李莲英答应一声下去,少顷托出一支单筒望远镜来,西太后 把望远镜镜头拉开,演示一下。 西太后吩咐李莲英说:“给他吧,千里眼,看得远,这本来是打仗使用的玩意儿,拿来给我看戏!台子离我不过才 有几丈远,以为我眼神不济到那份上了吗?” 奕劻说:“谁这么说可是有眼无珠了,老佛爷仰起头来能看清树上的麻雀是公是母。” 西太后哈哈大笑:“你真能扯臊。”她转过脸,问摆弄望远镜的刘铭传:“朝廷要用你,你不会再说有眼疾不出山 了吧?” 刘铭传说:“岂敢,愿为朝廷效力。” 西太后冷丁想起一件事,马上叫:“小李子!” 李莲英马上弯腰趋前:“奴才在这呢。” 西太后说:“没去看看,今个德国呀,俄国呀,还有小日本子,尤其别放过英国,看看他们的使馆升没升旗?” 李莲英说:“喳!自从昨个老佛爷吩咐去看他们旗杆,今个一大早就派人去看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西太后看人家使馆升没升旗有何讲究。 西太后觉察了众人的诧异,便道:“唉,啥事不操心也不行。这看升旗也有个讲究。这不是法夷在观音桥打胜了吗? 若是各国为他高兴,一定升旗,若是不乐意,就不会升,我品了好几回了。” 奕劻先表态:“老佛爷神算,比我们强多了。” 奕譞也说:“老佛爷心真细呀。” 这时,有个苏拉在门口一闪,李莲英走过去,马上返回:“回老佛爷,英国升旗了,德国没升。” “我就知道英国不是东西,”西太后借题发挥说,“法国欺侮了咱们,当年烧咱们圆明园的就有它,给中国卖大烟、 占咱们香港的也是它,这帐你们都记着点。” 奕譞等人忙低眉敛首喊:“喳!” 西太后又说:“欺人太甚!法夷昨天与我驻越军队在越南观音桥开仗了,本是他们先挑衅,声称要打到北京来,事 后却通过使馆向我们抗议,反咬一口,要我们赔偿2700多万两银子。 说罢西太后把目光转向刘铭传,说他上的那个武备折子她看了,有点骨气。武安邦,文治国,这话没错吧?可她听 说刘铭传有一首诗,别人抄给她了,说到这儿,西太后竟背了上下来,并让他听听走没走样,她念出的是这两句:武夫 如犬马,驱使总由人。念完了又加了句批注:这牢骚发大了! 醇亲王和翁同和脸色都变了,面面相觑。 刘铭传却不慌不忙:“回太后,这抄诗的人只抄了两句,未免断章取义。” “那你念念下边的。”西太后说。 刘铭传便念道:“我幸依贤帅,天心重老臣,上官存厚道,偏将肯忘身,同事国家事,谁看一样真?” 西太后扭头问张佩纶:“我听不大懂,这几句怎么样?” “回太后,省三的忠心可鉴,”张佩纶道,“他说自己可舍生忘死,为了国家在所不辞。” “这就对了,”西太后说,“总有人说我偏心,在宫里也有人在背后嚼舌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不疼?文治 国,武安邦,都有功,你武臣怎么就成犬马了?” 刘铭传大胆地说了一句:“我朝向例,确有重文轻武的习惯,提督是从一品官,都没有专折奏事的权力,不是臣一 人有这样看法。”这一说,几个大臣吓得面如土色。 西太后却没生气:“那么,这次也叫你当一回文官,不全是,文武双全的官,怎么样?” “愿为朝廷驱遣。”刘铭传说。 “又来了,我听着这驱遣,怎么又像你说的使唤犬马呢。”西太后自己大乐,几个臣工也忍不住乐了。 西太后问奕譞,“你和他说了吗?” 奕譞说:“方才在六部值班房候见时,奴才把太后的旨意跟他透露了。” 西太后说:“怎么样啊!都说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怕不怕和法国人打仗呀?” 刘铭传:“太后都不怕,臣就有了定心丸。” “那你好好干吧,什么时候动身去台湾,问他们。”西太后这么说了,又看了看几个股肱之臣:“就这么着,行吗?” 没想到奕劻站了出来:“太后,奴才这几天想想,倒不如让省三当福建巡抚,或者提督,坐镇福州,这样更有利。” “说好了的怎么又变?”西太后说,福建有左宗棠,有杨岳斌、张佩纶还不够吗?他不去台湾,谁能代替他? 奕劻不失时机地推出了刘璈,称他是个干才,他又在台湾经营多年,地理、民情都了如指掌,叫他督办台湾军务, 是轻车熟路。 西太后听着也有道理,就转问奕譞:“你看呢?” 翁同和抢先说:“这似不妥,刘璈不能与省三比。” 奕劻又说:“还有些话,奴才不好讲……”见他以目光视刘铭传,刘铭传马上说:“太后,臣先告退了。” “那你先下去吧。”西太后放了这么一句,她也料到奕劻有机密奏闻。 刘铭传疾步趋出。 奕譞翁同和深感意外,面面相觑。 这时,朱守谟从门外进来。 朱守谟说王爷要亲自来看人。 刘浤大吃一惊,他难以想像,王爷为一个小妾会这么兴师动众? “朱守谟说不是大动干戈,届时他是青衣小帽,平常一个老头而已,说罢他用手一指,三步以外的茶座上有一个辫 子灰白有几根老鼠胡子的老头在喝茶,不时向这边看一眼。刘浤更是老大吃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与客栈打更人没有 什么两样,没想到他就是王爷。 朱守谟嘱咐说:“你也不用行大礼,你只管叫他先生就行。”他向刘浤一摆手,二人走过去,奕劻看了刘浤一眼: “你就是刘璈的公子?” “正是,”刘浤还是有几分紧张,“先生,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这很有意思呀!”奕劻笑了,“人在哪?” 刘浤看了朱守谟一眼,说“那请先生跟我来吧。”他特意快走几步,到了蜀花门前,向陈天仇摆摆手,,陈天仇会 意,马上离开了蜀花房间。奕劻只注意了她的背影:“是她吗?” 刘浤说:“啊,不是,在里面。” 奕劻在蜀花屋里一出现,蜀花站了起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吉服,格外鲜艳,奕劻眼睛显得不够使,都看 呆了。蜀花道了个万福:“大人好。” 奕劻大为滿意,也不计较是不是处女了,急切地说:“还等什么?明早就送过去好了。” 刘浤满口答应:“好的,按先生的意思办。” 奕劻又看了蜀花几眼,转身出来,拍拍刘浤的肩膀“你父亲好吗?” “托您的福,他很好。”刘浤说。 奕劻说:“我走了。余下的事让朱先生告诉你好了。” “谢王爷栽培。”刘浤行了个大礼。 “你叫我什么?”王爷斥责他,却没有怒气。 “小的走嘴了。”刘浤说。 看着一乘小轿抬走了奕劻,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仆役一大群,也跟随而去,朱守谟说:“难得王爷看中了,这就好。 方才我可替你捏了一把汗” “这话不是不着边际了吗?”刘浤不信奕劻连蜀花这样注女色的人也看不上。 他是误会了。朱守谟说:“幸亏你的那个可人儿溜得快,王爷只看了个背影。万一叫他看到了脸蛋,那可麻烦了, 他会相中了这个,或者两个都要,你怎么办?”他说的原来是陈天仇。 刘浤故意说:“这个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朱守谟问刘浤是不是打算把她带回去金屋藏娇?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刘浤更关心的是他父亲主理台湾军政的大事,便问朱守谟在王爷那里过话了没有? 朱守谟告诉他,王爷在西太后面前进言了,他说刘铭传摆在福州就行了,台湾的事可让刘璈干,本来已经定局的事, 王爷这一槌子敲下去,西太后也说再议了,方才来前,王爷跟朱守谟说,只要这个小女子看中了,他就再单独去晋见西 太后,督办台湾军务的顶戴就是令尊大人的了。 刘浤乐不可支:“太好了,先生功不可没,我也绝不失言,有你的好处。” 朱守谟说:“什么时候送人?我事先让王爷出轿子。” “王爷说不是明早上吗?”刘浤说,“早饭后,我们在这里等,不知王爷要不要摆排场。” “王爷是正式娶福晋,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朱守谟说,“他每次都要大操大办。” “好吧,新人感觉越受宠越好!”刘浤说完,送朱守谟上轿回城前又再次叮嘱他,提醒庆亲王别光顾搂美人,把刘 家父子的正事忘到脑后。 第三章第十三节 附逆之罪也可宽恕,只因为他说了实话,可见说实话实属凤毛麟角。 西太后又一次召见刘铭传时,脸色冰冷严峻,令人胆寒,她这次没有给刘铭传赐座,她问:“如果下了谕旨,让你 去戍守台湾,与法国人打仗,你有什么打算呀?” 刘铭传说他在《遵筹整顿海防讲求武备折》里已经说得清楚了。想抵御外侮,刻不容缓的是整顿海防,以济当务之 急;讲求武备,以立自保之基。 西太后让他再说仔细点。 刘铭传主张,严守中国口岸商埠和煤矿区,切断敌人能源供应地;改建口岸炮台,配备先进大炮,埋设水雷;裁减 长江太湖水师,筹办先进海军。 “你的老师李鸿章办的北洋水师还不先进吗?”西太后打断他问,语气中有不滿的味道。 刘铭传认为光是舰船先进不行,作战和训练部队的战术、战略也要先进。刘铭传在剿长毛时就雇佣过法国教官,人 家操练方式确比我们先进。 西太后问:“听说那个教官成了大清臣民了?” 刘铭传说:“太后圣明,我这次赴台湾作战,又把他带来了。” 西太后说:“依你,得学洋人了?” 刘铭传奏道,学洋人是为了抵制洋人,这是以夷制夷法,本来人家先进,我们闭着眼装看不见,不肯学,那只好挨 打。 西太后说,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可朝中很多人都反对,认为这是破坏祖宗成法,是灭了我中华威风。 刘铭传劝练太后千万别听这些从棺材里发出来的臭哄哄的声音。依他们,再不向西方学习,只能亡国,任人宰割。 “你口气好大,连亡国的话你也敢说?”西太后看上去很严厉,语气并不激烈。 刘铭传又大胆进言,上海轮船招商局和福建船政局也该整顿,要改成能建造军舰的船厂,着手翻译西洋军事书籍, 派幼童出国去深造,这也是洋为中用的意思,有的是远景,有的是当务之急,马上要办的,分清主次和轻重缓急。 西太后显然被说服了:“你的老师说,要忍耐,等到国力充盈了再与洋人比高低,你呢,和他不同,是边学人家边 打,自强御侮我看你说的都在理。” “谢谢太后明示。”刘铭传说。 西太后从李莲英手上接过一盏燕窝粥,抿了一小口,说:“旨意都写好了,马上会明发上谕,授你以巡抚衔督办台 湾事务,这你都知道了。可是——” 这个“可是”拉得很长,吓了刘铭传一跳。 随即,西太后将一个折子丢在他面前,说:“你自己看吧。” 刘铭传面如土色,不得不拾起折子,打开看了看,果然是参他勾结长毛的折子。刘铭传尽力镇静了一下自己。 “有没有通长毛的事呀?”西太后说,一个王爷,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往你身上泼屎泼尿吧? 刘铭传很平静地说:“回太后,果有其事。” 西太后一惊,竟然站了起来:“什么?果有其事?我多希望你没有啊!你现在说没有还来得及。” 一见这场面,李莲英过来了,提醒她说:“刘大人剿了十多年长毛,怎么可能和长毛勾勾搭搭呢?王爷也不会平白 无故谤你,一定是别人恨你,太后等你回答呢,是这么回事吧?”他这是给刘铭传台阶下呢,他在一旁早看明白了,西 太后一定要用他,找不着更合适的人选了。 刘铭传却说:“不,是真的。” 西太后一屁股坐在了炕上,脸上是绝望的表情。 刘铭传说,这个人很有学问,人品也好,他在去年大灾之年,开仓振贫,他抚养了一百多个孤儿,为地方做了许多 善事,这次他猜到臣可能应召出山抗法,他早早操练了几百名棍僧,效仿唐太宗时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太后 想,这样的人还是匪吗?何况他已经遁入空门,不再食人间烟火,在长毛南京陷落整整二十年后,再把这些余部一一抓 起来杀掉,能昭示皇恩浩荡吗? 西太后突然笑了,说:“你刘铭传是吃了豹子胆了,算你走运,碰上我今天心情好,你拣了一条命。” 刘铭传说了声:“谢太后不杀之恩。” 李莲英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说:“哎呦,连我都吓出汗了,你这个刘铭传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刘铭传说自己是直来直去惯了。 西太后问:“刘铭传,你明白我为什么对你网开一面吗?” 刘铭传说:“太后体恤下情。” 西太后说她是被刘铭传的老实打动了。每天她坐在这里听谎言,上上下下都在哄她,稍不留神就叫他们绕进去了。 有的人是怕她,不敢说实话;有的人是怕自个的乌纱帽叫风吹跑了,只能说谎;也有的人自个心里有鬼,哪会吐真言? 她坐在宫里,难得听见几句真话,没见过刘铭传这样的傻子,给你指了生路你还不走,却梗着脖子往刀刃上撞,好样的, 刘铭传,你好好干吧,这件事,当没这回事。 她回手拿起那折子,对李莲英说:“烧了吧,不用发下去了,也不留中了,”又转对刘铭传说,“这有违祖制的事, 我可是头一回做呀。” 刘铭传感动得热泪涔涔:“太后这样厚待,我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西太后说:“你有什么难处,趁早说,趁我现在心情好。” “缺钱。”刘铭传说,“我和户部说了,他们拿不出钱来。到了台湾,要买枪炮,要招募军队,要操练,要建炮台 ……也许我不该张口。” “你不张口你上哪弄银子去,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呀。”西太后说,“不是说好了,让江浙及几个富庶省份给你协 饷吗?” “大战迫在眉睫,臣怕远水难救近火。”刘铭传说,他已叫家里几百铁匠准备登程,他们造了些小炮,还有真武寺 的二百棍僧,他倾其所有,把家当都押上了,也只能凑万把两银子…… “难得你一片心。”西太后说,“这样吧,明天我在宫中赐宴,招待六部九卿,到时候你也来。” 刘铭传不知是何用意,只好谢了恩。 黄昏时分,陈天仇陪着蜀花有说有笑地走出小客栈,只见刘浤正和店老板等人在门上披红、扎彩球,老板乐得嘴都 合不拢了,说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呀!做梦也没想到他这鸡毛小店住上了王妃,将来有事,是不是王爷也能照看一眼啊? 刘浤说:“那还用说吗?”他见她二人出来,就说“你们散散步好,别老闷在屋子里,别走远了。” 二人答应一声,向不远处的集市走去。 刘浤并不放心,他向几个男仆摆了一下头,男仆跟了过去。 陈天仇和蜀花走到一个瓜摊前,装做买瓜,陈天仇拿起一个瓜用手拍着,小声说:“他们在后头跟着呢。” 蜀花说:“那怎么办?”她有点慌张。 “别慌,听我的,”陈天仇让卖瓜的切开一个瓜,然后和蜀花坐在简易长凳上,心不在焉地吃瓜。那几个男仆没有 上前,在另一个瓜摊前买瓜。 “听着,”陈天仇小声嘱咐蜀花,叫她往左前方看,那个人家后面有个厕所,问她看见了没有? 蜀花奌奌头,看见了。 陈天仇早观察明白了,厕所后面是一堵矮墙,一会让蜀花假装去上厕所,然后从后墙跳出去,在村口第二棵大杨树 上栓着一匹青鬃黑骏马,她叫蜀花骑上马就跑,一直向东跑,三里地外,在一个砖窑后头等陈天仇,不见不散。 蜀花点点头,心跳得厉害。 过了一会,陈天仇向蜀花示意。蜀花扔了半块西瓜站起来说:“我去方便一下。” 陈天仇一指那厕所:“在那。” 蜀花向厕所走去,几个男仆试图靠近,陈天仇走到他们跟前,说“她要小解,我都不要跟过去,你们好意思吗?” 几个男仆只得站住,目不转睛地盯着蜀花背影,只见她开开厕所门进去了。 陈天仇又坐下,若无其事地吃西瓜,又让那几个人吃。 等了一会儿,一个男仆说:“怎么还不出来?” 另一个说:“是呀,拉泡屎、撒泡尿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啊!” 一个建议:“可别跑了,那可坏了!”“走,去看看”。 陈天仇估计蜀花早已骑马跑得无影无踪了,就说,该完事了吧,去看看吧。 那几个人快步奔去。第一个跑过去的拉开厕所门,里靣空无一人,他吓得大叫:“跑了!从后面矮墙跑了!” “快追!”几个人慌神了,一回身,陈天仇也不见了。一个男仆说:“那个小娘们也溜了!” “是她们作的扣吧?”“快去报告少爷!” 蜀花骑在一匹白马上急驰而去,她一口气跑到砖窑砖垛后,。蜀花把马栓在树干上,自己躲在砖垛后,不住地探头 张望,有点六神无主。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她惊恐地回头,见是陈天仇,她又惊又喜地按住心房说:“吓死我了,你再不来,我都不 行了。” 陈天仇说:“该害怕的时候你不害怕,现在你是飞出笼子的小鸟了,你还怕什么?” 蜀花说:“多亏你了,我这一辈子都给你立长生牌位,可你这回得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那大可不必。”陈天仇说“你不要骂我就行了。我若不出主意,你明天就是王妃了,王妃梦不是让我给你搅了吗?” 蜀花羞臊地:“看你,人家拿你当好人……” 陈天仇解恨地说,刘公子这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人财两空,又得罪了王爷,八面不是人。 “该!”蜀花说,“可有时我想,他也做了好事,不管怎么样,是他把我从火坑里救了出来,我这样对他,心里不 好受。” 陈天仇说:“那好办。我再把你送回小客栈去,不就行了吗?” 蜀花说:“你又开玩笑,你活在这世上真值,敢做敢为,女中豪杰。” 陈天仇问她到底你打算去哪?回福州去吗? 蜀花一时倒拿不定主意了,如果她哥哥找到刘大帅,也许他早就把娘接到刘老圩去了。 “你说到哪里?刘老圩?”在陈天仇听来,刘老圩和仇恨就是同义词,刘老圩怎么会与蜀花有瓜葛?陈天仇皱起了 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蜀花告诉她,刘老圩是个小地方,在安徽肥西,还问陈天仇知不知道淮军有个刘铭传?他是蜀花父亲的结拜兄弟, 又是她哥哥的岳父,她出事前,哥哥就是投奔他去的。 听了这话,眼前如同炸开一个焦雷。陈天仇又惊又楞,脸色骤变,最后仰天长叹:不是冤家不聚头,狭路相逢,真 是一点不假,好象有人在捉弄我一样,这是何苦! “你怎么了?”蜀花发觉了她情绪骤变,就问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些什么呀? 陈天仇什么都不想说了,她灰心到了极奌,她走到栓马的树前,解下她的青鬃马,冷淡地说:“好自为之吧,我也 不能再帮你什么了。”跳上马就走。 蜀花追了几步,见她冷冰冰地不理自己,就哭了起来。 骑在马上的陈天仇又勒住了马,低头沉思好一会,回过头来告诉蜀花,她不用回福建,也不用去安徽了,去京城里 就能找到她哥哥,他住在法源寺,叮嘱她记住了,法源寺。 这怎么可能?蜀花根本不信,蜀花弄不懂自己怎么得罪了姑娘,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了呢?她央求陈天仇无论如何别 扔下她不管,她怕,蜀花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呀。 陈天仇一语不发,甩开她,打马急驰而去。 蜀花又啜泣起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中午时分,穿着吉服在一群王妃的簇拥下的奕劻有点坐立不安了,新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是去过那鸡毛小店 的,不就在城边吗?怎么接了两个时辰还没有接到? 一个王妃说:“八成新娘子不愿意上轿,想叫王爷去抱吧?”几个妃子叽叽嘎嘎地乐。 这时一个管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跪下一条腿结结巴巴地说:“回王爷……不,不好了,新娘子她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奕劻一时没听懂是怎么回事。 这时垂头丧气的朱守谟也进来了,一进客厅就开始打自己的嘴巴,左一下右一下,打得自己直咧嘴,打得王妃们偷 着乐。奕劻瞪了她们一眼,吼了声“都下去!”女人们全都散去。 朱守谟跪在地上,痛骂自己没用,是废物,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你好好说,”奕劻一屁股泄气地坐下。 朱守谟这才说明原妥,刘浤上了一个女人的当,这女的一身黑衫裤,亲王在小客栈见过的,象个女侠。她说能帮着 把咱买来的人劝得开心,却不知她包藏祸心,把人拐跑了,此刻刘浤还在大门外跪着请罪呢。 “我不见他,叫他滚!”奕劻气恼地说,“你也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朱守谟膝行着说:“王爷,我可是一片真心呀,没想到把事弄到这步田地。” 按照陈天仇的指奌,蜀花没怎么费周折就找到了法源寺。 但蜀花徘徊在庙门口却不敢进去。她胆怯地望望朱红大门,躲在对面牌楼后头探头探脑地张望。 一辆双轮马车驶到法源寺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英俊青年,正是石超。石超走到偏门台阶上,抓住铜门环拍打着。 蜀花鼓起勇气上前来问讯:“请问公子,这里是法源寺吗?” “是呀!”石超打量她一眼,问:“上香的?” “我想找个人。”她说“是出家的和尚吗?”石超问。 蜀花摇摇头,她说,有人说她哥哥临时住在这,不知有没有。 “你哥叫什么?”石超问。 “他叫杨震川,从南边来的。”蜀花说。 石超再次打量她,问“这么说,你是他妹妹杨蜀花了?” “先生认识他?”蜀花别提多高兴了,“他真的住在这儿吗?他怎么会到这里呢?” “这个,一会去问你哥哥吧。”石超笑了笑,又去拍门,有人开了门,他带蜀花进法源寺去了。 杨震川见到妹妹,别提有多么震惊、多么惊喜了。兄妹俩说起不幸的遭遇,说起母亲的惨死和妹妹的劫难,都泪流 满面。直到此时,蜀花才知道娘的悲剧,刘浤一直在骗她,她恨死刘浤了,一直哀哀欲绝地哭,杨震川安慰妹妹说: “别哭了,劫波度过了,往前看吧,看样子咱得感谢那个救你的姑娘呢。” 蜀花说:“我都答应给她供长生牌位烧香了,可她最终也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没法报答人家。” 杨震川,好人世上有的是,她出于好心救你出苦海不出奇,她是神仙吗?她又没见过他杨震川,怎么会知道他在法 源寺? 这时,石超、刘朝带拿了水果进来,石超说:“我们若不进来冲一冲,你们兄妹能哭上七天七夜呢。” 蜀花不好意思地低头拭泪。 刘朝带亲手切西瓜,问:“你们唠什么呢?我听了一句,说谁是神仙?” 杨震川告诉他,有个奇女子,救了他妹妹不说,又为蜀花指奌迷津,让他们兄妹团聚。扬震川与她素不相识,她却 知道扬震川在法源寺,难道她能掐会算? 石超问蜀花:“她没说送你来法源寺吗?你不是说她有一匹青鬃马吗?” 蜀花说:“那姑娘性情有点古怪。热情起来都烫人,说翻脸就翻脸。分手时,她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石超若有所思地让她再重复一遍。 蜀花说:“她说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什么狭路相逢,又说有人在捉弄她。” 石超什么都明白了,这奇女子非陈天仇而谁?真是狭路相逢啊。 浩瀚的太平洋上,法国的远东舰队编队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破浪前进。旗舰窝尔达号舰甲板上站着穿一身海军将官服 的孤拔中将,这个红脸膛大耳朵卷发的人,胸前挂着望远镜,正与他的参谋长沃西对话。沃西人很瘦小,刀条子脸,整 个比孤拔小一号。 参谋长沃西问他的司令,茹费理有新的命令吗?什么时候动武? 孤拔说,刚接到海军部命令,他们和利士比少将的舰队合并了,力量更大了,孤拔称他的舰队是不可战胜的海上飓 风!他以为,他们现在正在作战。 沃西显然不理解,望着他。 孤拔说,中国人讲先礼后兵,我们也是这样。拿破仑运用得更好,只有在英国纳尔逊和俄国库图佐夫面前他有点慌 神,我想他可能当时在拉肚子或者失恋了。 两个人都不禁哈哈大笑。 孤拔历来反对谈判,他没这份耐性,他讥讽那位在中国当公使的蹩脚家伙,总以为他能说服中国人,自动把羊肉放 到狮子口中,这就是他们在上海谈判的理由。 沃西附和他说,如果坐在桌边喝着咖啡,打几个喷嚏吓唬吓唬人,就能让大清帝国拿出几亿法郎来,我们就都去打 喷嚏! 孤拔说:“所以我们军人才是中国人的真正对手,对他们,用嘴说话不行,要用大炮。茹费理说,用两千兵平定台 湾,你以为呢?” “也许用不了两千。”沃西答,两个人都笑了。 舰长手拿一封电报过来报告,是巴德诺公使发给将军的急电。 孤拔看过,签了字,说:“巴德诺说,看来在餐桌上分到大一点的一块蛋糕不是轻而易举的。清政府一方面任命他 们的两江总督曾国荃与我们谈判,又紧急任命了一个叫刘铭传的人任台湾军政长官,这是要与我们较量的信号。” “刘铭传是个什么人?”沃西问。 “这是个不要命的角色。”孤拔说,“不过,他不会高明到哪里,他是法国人的学生。”又是一阵狂笑。 沃西问:“他在巴黎念过书?” “不!”孤拔说,他与太平军作战时,雇过一个法国军人当枪炮教习,此人叫毕乃尔,与孤拔一起在李鸿章雇佣的 洋枪队里干过。现在,学生来打老师,输赢还用问吗? 沃西笑起来:“怪不得你连刘铭传也这么熟呢。”孤拔的态度感染了沃西,便也不把刘铭传当回事。 第三章第十四节 签证失败的法国女郎在上海领事馆闻到的是火药味。海晏号航行在漆黑的海上,更为漆黑的煤仓里躲着的是黑衣杀 手,出师不利的刘铭传是不是四面楚歌? 为到上海求医,朱丽娅绑架一般把刘盛蛟好歹弄来了。 虽然朱丽娅和刘盛蛟已是便装,他们来到旅馆投宿时,仍然引起洋人老板的注意。 老板一边登记一边问朱丽娅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 朱丽娅:“我是法国人,先生也是吧?” “诺曼底人。”胖胖的老板说:“我叫让。杜尔。” 他不说话也带三分笑,他问:“不知小姐和这位先生是怎么个住法?要一个房间,还是两个?” “当然是两个。”朱丽娅说。 让。杜尔打量刘盛蛟一眼,说,这位先生好象有病,脸色不大好。 “你说对了。”朱丽娅说,“想到咱们的圣玛利医院看看病。” “那太方便了,就在霞飞路不远的地方。”让。杜尔已经登记完毕,手里拿着两把钥匙放到柜台上,侍应生走过来 提行李了,让。杜尔说“二楼,左侧两个房间,有晒台,阳光又好。” 朱丽娅:“谢谢。”搀着刘盛蛟上楼,侍应生跟在后面。 刘盛蛟的房间很豪华,猩红的地毯,家具,茶具都是欧式的。刘盛蛟往躺椅上一靠,立即瘫了一样,疼的呲牙咧嘴。 朱丽娅给了侍应生小费后,立即关上房门,打来热水,要先洗洗他的伤口,这次伤口复发,很重。他再不听劝,胳 膊肯定保不住,真成独臂将军了。 刘盛蛟的袖子是朱丽娅用剪子剪开的,她一边给他洗创口,一边说:“上点止疼药,我马上送你到圣玛利医院去。” 刘盛蛟坚持先把他的信发到天津李中堂府上去,他估计,父亲应该是在那里。 “一会走时一起发。”朱丽娅明天还得到法国公使馆去一下,她的护照要签证的,不然过期了。 刘盛蛟说:“你不是要学你哥哥的榜样,也加入中国籍吗?” 朱丽娅开玩笑地说:“我没得到老公公的批准呀,你们中国真有意思,儿子找媳妇要父亲说了算,又不是他自己找 媳妇。”说罢自己咯咯地乐个不住。 刘盛蛟叫她别念叨父亲,他会打喷嚏的刘铭传此时正在天津驿馆里做行前准备。 陈展如、石超、杨震川、蜀花、刘广、毕乃尔等人都围坐在刘铭传周围。 刘铭传最关心的是船准备好了沒有? 刘广说,早都备好了,煤水都上足了,这是李大帅给拨的一条兵轮,叫海晏号,刘铭传没亲自到海上看过,不知大 不大。石超开了句玩笑,肯定比打渔船大。刘铭传瞪了他一眼。 小一奌没关系,吉利,海晏河清啊。刘铭传只能这么说。 “直接赶赴台湾吗?”刘广说,“刘老圩的200 多铁匠和他们铸的炮已在路上,他们按老爷意思直接赶到上海去。” 接刘铭传本意,是应当直接去台湾的,但曾国荃希望他先到上海,他正与法国人谈判。李中堂的意思,刘铭传可充 任曾国荃的谈判副使,借机刺探一下法夷的虚实动向。石超也认为去上海摸清法国人的动向再走不迟。 刘广已吩咐所有的人今晚上早睡,明天四更就生火开船。 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是紧邻黄浦江的一栋巴洛克式建筑,朱丽娅还是头一次光顾。她向守门士兵亮了亮护照走了进去。 领事比埃尔热情地接待了朱丽娅,请她坐,还倒了杯咖啡给她,但翻了翻她的护照却说可能帮不了小姐的忙。幸亏 中国人又可入境手续一向稀里糊涂,否则她早被驱逐出境了。 “他们从来没有问我是怎么来的呀!”朱丽娅笑嘻嘻地说。 比埃尔指着护照说,她什么时候离开法国?没有出境记录,什么时候入境,同样是空白。小姐总不会是飞来的吧? 朱丽娅告诉领事,她是坐伏路达号巡洋舰来的。 “原来这样!”他爱莫能助地摊开两手,“那你去找孤拔将军或者利士比将军好了,他们神通广大,能把你带到世 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去而不需要手续。” 朱丽娅:“还给我算了,我也不办了,我上哪里去找孤拔将军?他在巴黎还是马赛!” “我倒真的在远离巴黎万里之遥的地方。”突然,大块头的孤拔将军应声推门进来,“是哪位小姐想见我呀?” 朱丽娅一回身,惊喜地叫起来:“真是太巧了,我正在受领事先生的刁难呢!” “是吗?”孤拔与朱丽娅拥抱后坐了下来,抽起雪茄,比埃尔领事替他划火,火柴亮光映得他的鼻头更红。比埃尔 说:“原来将军认识她?” 孤拔说,朱丽娅的哥哥是他儿时的朋友,他如果从军,也是将军了,可他执意要研究东方文明,这不,毕乃尔研究 到加入中国籍的地步了,妹妹也差不多了吧?他哈哈大笑。 朱丽娅告诉孤拔,因为她是坐军舰来的,领事不肯补签证件。 “不用他。”孤拔说,“我们海军再把你带回兵舰就是了。” 朱丽娅:“我可不跟你们在海上吃风浪,来时遇上风浪吐得我昏天黑地,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孤拔问比埃尔:“巴德诺公使到了吗?” 比埃尔说:“他刚来过电话,半小时后到,他说如果将军先到了,请到扇形会客室。” “好的,”孤拔说,“走,朱丽娅,跟我到会客室去喝咖啡。”他又关照比埃尔,让他为漂亮的小姐破一回例办好 签证,如果她出了事,由海军负责。比埃尔说他哪敢违背将军的意志呀,说得几个人都乐了。 这间扇形会客室布置得很像议会大厅,桌子摆成环形,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孤拔和朱丽娅坐在 临窗的地方喝咖啡,可以眺望到黄浦江上往来的船舶,还有黄包车穿梭而过的外滩。 “你哥哥怎么样?象个地道的东方人了吗?”孤拔问,“我招他出来为法兰西帝国服务,他怎么说?” 朱丽娅说,他说他已经是大清帝国的臣民了,如果讲服役,也只能为中国尽责了。 “魔鬼占据了他的灵魂!”孤拔说,“你呢?你好象说过,你想留在中国,在教会医院里工作?你不会也看中了中 国人了吧?” “很有可能。”朱丽娅笑道。 “你们都疯了!”孤拔说,上帝没有告诉我们有帮助进化劣等民族的义务! 朱丽娅很不高兴,她质问孤拔:这是你带兵舰来攻打中国的理由吗?他们不是劣等民族,他们很优秀! 孤拔说:“我们不辩论了。除了签证你还有什么困难吗?我能帮助你,是我的荣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我的远 东舰队服务。” “我在越南看够你们杀人了,”朱丽娅脱口说道,“再也不想看了。” “你去过越南?天呐,”孤拔问,“你去干什么?” “去传教呀。”朱丽娅顺口说。 “这也是很好的事啊!”孤拔说,在那里有随军神甫,他们有时会帮他很大的忙。 朱丽娅突然问:“你是不是带舰队来打上海?” “啊,不,不,”孤拔说,他的目标是台湾。中国人不肯给我们赔款,必须要教训他们一下,占领台湾,叫他们拿 钱来赎。 朱丽娅不以为然,人家不会等着挨打吧。 孤拔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情报,中国启用了一个叫刘铭传的人,要去台湾与法国人对阵。 “这个人可怕吗?”朱丽娅故意这样问。 “在我们的炮舰面前,中国的工事、炮台、军队,统统不堪一击。当然,这个刘铭传厉害些,唉,你不该不认识他 呀,你哥哥毕乃尔当年是他的炮队教习,又是他的顾问啊。” “我不知道。”朱丽娅说,那刘铭传既然厉害,你们就不会轻而易举占领台湾。 孤拔傲慢地说,他们在时刻监视着刘铭传的动向,他到不了台湾的,他将在海上和他那可怜的小兵轮一齐跌进太平 洋海沟去喂鲨鱼。 这时,巴德诺领几个大腹便便的人进来了,巴德诺离老远就伸出手来:“啊,我的将军,我的战神,改写历史的角 色终于盼到了。” 他们拥抱后,巴德诺问孤拔身旁的这女孩子是谁? “我朋友的妹妹,”孤拔说,她在教会医院当护士,到中国来玩的。 朱丽娅礼貌地说:“公使先生好。” 巴德诺点点头,看看表,说晚上还要和那个狡猾的曾国荃谈判,他早就失去耐性了,既然孤拔到了,他就好摊牌了。 他坐下去,打开了文件夹,随员们也都落座,朱丽娅知趣地退了出来。 在电报局门口,朱丽娅让刘盛蛟进去发电报,她去了会引起怀疑。刘盛蛟点头步上台阶。 在电报局柜台前,刘盛蛟填了个单子递上去,一个洋人看了看,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递给旁边一个中国雇 员看,那中国雇员也感到费觧,电报是这样写的:海上鲨鱼出没,危险。可先到黄浦港看看动静,蛟。 中国雇员问:“打渔的?” “是”刘盛蛟顺口说,这几天鲨鱼太多,他怕他们出海不吉利。 中国雇员看不出有诈,与洋人说了几句什么,走到后靣去为他发报,他坐下去,立刻响起滴滴嗒嗒的声音。 天还黑着,启明星也没露脸,塘沽港一片黑暗。 刘铭传和随员都已上了海晏号兵轮。正要抽跳板启锚时,一个骑马的人急驰而来,高叫:“爵爷等等,慢开船。” 站在甲板上的刘铭传摆摆手,船长室里站在船长身边的石超对他说了句什么,跳板又不动了。信使下马,跑上船来, 双手呈上一份电报:“爵爷,上海电报。” 刘铭传看了电报,心里想,怪呀,蛟儿怎么会在上海?越南全部弃守了?退到广西、云南罢了,怎么一退退到上海 了?这电报没头没脑的,什么意思?反正李中堂也要他先到上海,万无一失才能去台湾。见了刘盛蛟就全明白了。 石超和陈展如看了电报,石超分析,他肯定是在外国人的报房里拍的,怕泄露机密,才用了隐语。 陈展如猜测,说海上有鲨鱼出没,是不是指法国兵舰啊? 石超说:“正是。” 刘铭传说:“与李中堂捎来的话不谋而合,那就启锚,向上海进发,先见了曾制台再作计较。”他马上发令,“开 航!沿海岸线走,直航上海。”船长响亮地应了一声。 刘铭传的卧室相对宽敞明亮,里面是卧房,外面一间是客厅,开船后他把石超叫进来。船有点颠簸,从舷窗可见咆 哮的大海浪沫飞溅。 石超想到了一个蒙蔽法国人的主意,爵帅上岸后,可先去两江总督衙门,去见曾制台,必要时,可散布舆论,说他 根本不想去台湾,来上海是奉上谕,当曾大师的谈判副手,希望尽量不动干戈,在谈判桌上避免争端。 “正合我意。”刘铭传也想先稳住法国人,而后出其不意地去台湾。 石超认为这样最好。 由于风浪越来越大,涌起的海浪山一样扑向船头,漫过甲板,船体剧烈地摇晃着。这天上午,上海模糊的轮廓在海 平靣上出现了。石超悬着的心暂时放下。 当海晏号拉响着汽笛驶入港口时,站在甲板上的刘铭传等人不单看到了曾国荃等一大批官员来迎接,还看到刘盛蛟、 朱丽娅。 刘铭传向岸上的的人挥手致意。他身后站着膀大腰圆的亲兵汪小洋。他对身旁的毕乃尔小声说:“你看见没有?朱 丽娅在这!” 毕乃尔说:“看来她是去找刘盛蛟了,我们都被她捉弄了。” 刘铭传还要再说什么,船已经停稳,曾国荃向他拱手,大声说:“省三兄辛苦!” 刘铭传健步走下舷梯,与曾国荃执手道:“哎呀,怎么惊动沅浦兄的大驾了?实不敢当。” 曾国荃感慨万分,他们快十年不见了,想起当年金戈铁马的日子,他说犹在昨天啊。 来不及寒出宣,刘铭传就急不可耐地问沅浦兄与巴德诺谈得怎么样了? “与虎谋皮。”曾国荃一言以蔽之,巴德诺刁蛮得很,表面上文质彬彬,吃饭都不露齿,可咬人却露齿啊! 刘铭传倒覚得应该快刀斩乱麻,既然朝廷已决心不妥协,犯不上与洋人虚与委蛇了。 曾国荃称这也叫先礼后兵嘛!他说刘铭传来了就好了,洋人听说他出山镇台,特别紧张,可见他老兄的虎威了。 “我有什么虎威?”刘铭传说,狐假虎威罢了。他听说法夷的舰队已经封锁海峡,意在防他赴台?他问此信确否。 “是这样。”曾国荃道,“仁兄怎么走法,还真要费点周折。” 刘铭传的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大声说话,让前来迎接的官员都听得到,他说,法夷意图是否在台湾尚且不知,他并 不想马上过海。朝廷的旨意是让他当沅浦兄的副手与法夷巴德诺谈判,谈好了也就不必动刀兵了。 这一说,曾国荃多少有点意外,便说:“朝廷不是要打吗?不然要你督办台湾军务做什么?” 刘铭传道,那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谁不知道,法夷船坚炮利,我刘铭传单枪匹马能打胜吗?倒不如跟法国 人妥协,商量一个双方都能下得了台的方案,多少给他们点好处,求得个安宁吧。 曾国荃大为不满,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石超小声对刘铭传说:“此计甚妙,连曾老九都信以为真了,生气了,说不定上折子参你一本。” 这时一群文武官员才陆续上前来参拜,刘铭传与众人抱拳致意。 刘铭传住进了临时官邸,几个棍僧在门外,走廊站上了岗,汪小洋嘱咐说:“千万要小心,不准打瞌睡,不准东张 西望。” 亲兵们都答应着。 屋子里,刘铭传、石超正和刘盛蛟密谈。 对于刘铭传来说,刘盛蛟带来的消息太重要了。朱丽娅从领事馆得到了消息,孤拔的兵舰把通往台湾的水道全都封 锁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一刘铭传困在上海。 刘铭传让儿子放心养伤,他已决定在上海来它个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不靠金蝉脱壳,看来是插翅难飞了。 石超也连声叹息,比起人家的大兵舰,他们的海宴号太寒酸了。他真不明白,北洋水师里那么多条兵舰,让刘铭传 去抗法,他的老师一条也没舍得给他,连护送他上岛都没派一艘像样船来…… 这话多少说到了刘铭传的心里,他烦躁低一摆手:“你说这个干什么!” 从这一天起,刘铭传像变了个人一样,不是在跑马场看赛马,就是泡在青楼里吃花酒,与妓女们调笑,甚至在赌场 里大呼小叫一掷千金地豪赌,更有人把这样的消息透露给了曾国荃,刘铭传带人多次去静安一带看一栋法式洋房,看样 子想在上海广置房地产了,这令曾国荃十分气愤,他不明白,刘铭传何时变得如此堕落了呢? 第三章第十五节 当年办洋务轰轰烈烈,如今蹲在茶楼墙脚下踽踽凉凉,荣辱谁计?他是你的仇人,你杀了他,你就是全民族的仇敌, 你的刀还劈得下去吗? 刘铭传下榻处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台湾全图,他正与石超、陈展如、毕乃尔等人指指点点。汪小洋带几个棍僧守侯在 门口。 石超已叫人把海宴号兵轮隐藏起来了,一旦从安徽运来的大炮到上海,马上装船。走的时候船也不能靠上海港,他 在松江那里选了个渔村码头,不显山不露水。他在地图上指了一下位置。 刘铭传说很好,强调要出其不意,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这时刘广进来,一脸兴奋:“老爷,孙少爷从老家赶到了。” “太好了,”刘铭传站了起来,“人呢?” 刘朝带应声而入,风尘仆仆的样子,却毫无倦意,他行了礼,他向爷爷报告,一共从家乡带来铁匠194 人,还有132 个和尚兵,奶奶带给刘铭传的一万两银票也随身带来了。 “是伙食费呀,是饷银啊?”刘铭传忍不住直乐。 刘朝带笑道,奶奶说,万一兵饷不继,别饿着了子弟兵,先垫上。 刘铭传拍着手,骄矜地笑道,老太婆这是倒贴呀!别人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她倒好,毁家抗法。 刘广说:“这还不是跟老爷学的!” 刘铭传说:“好,钱多了不咬手,我还真发愁到了台湾没有开张的银子呢!西太后从王公大臣手里抠出来二十万, 也不够啊。朝带,咱们造的炮都运来了吗?” “是,一共四十八门,”刘朝带说口径虽不大,也顶用。 刘铭传问他把铁匠、和尚们安顿在哪了?可别在上海招摇啊! 刘朝带根本没让他们进城,直接送乡下去了,只等着上船了。 “好小子。”刘铭传夸奖道,“我孙子越来越长进了。” “龙生龙,凤生凤嘛。”刘广说。 刘铭传说:“还有下句呀:老鼠生来会打洞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刘铭传的举措,住在教会圣玛丽医院里的刘盛蛟并不知情。 刘盛蛟坐在病床上,朱丽娅抱了一抱鲜花进来,说了个信息,可能是咱们的电报起了作用,刘铭传看样子真的不想 去台湾了,今天,他同巴德诺开始谈判了。 “我去见他,”刘盛蛟覚得父亲上当了,法国人根本没有信义可言,再不抗法,要亡国了,岂止是丢了越南?谈什 么判,打就是了! 朱丽娅不准他动,他的伤本来没好,一出去就会复发,前几天出去接船,回来又发烧。 “你再拦我,我就逃走。”刘盛蛟说。 朱丽娅让步说:“那你得跟你父亲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台湾。” “老爷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刘盛蛟说,“这得慢慢来。” 朱丽娅生气了,走出房门嘱咐一个外国护士看住他,不准他出病房一步。护士说:“是的,小姐,医生本来也是这 样吩咐的。” 刘盛蛟听了急得跺脚。 朱丽娅却一走了之。 朱丽娅从楼上下来,来到一楼,因为一辆车子挡住去路,便侧身贴墙而立,让车子先过。车子上装的是搪瓷桶大小 便器,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推着车走来,朱丽娅无意中扫了一眼,忍不住大叫起来:“陈天仇!” 陈天仇也很意外:“朱丽娅?你怎么会在上海?” 朱丽娅说她去了越南,在刘盛蛟那里当了军医呢!,她的表情很骄傲,意思是自己不达目的不止。她赢了! 陈天仇不以为然,讥讽她,说看不出刘家的人有这么大魔力,让她这么着迷。 朱丽娅说:“我看刘朝带对你也是一团火呀!” 陈天仇不屑地哼了一下,走廊走来几个医生,她连忙把车子推入洗漱间。 朱丽娅也跟了过来,倚在门框上,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刘老圩的?怎么来受这个苦? “刘老圩再好,与我没关系呀。”陈天仇套上长长的胶皮手套,开始刷搪瓷桶。 朱丽娅要帮她刷,一会还要带她去见刘盛蛟,朱丽娅说他枪伤复发,在这住院呢。 陈天仇摇摇头,说她没时间,要干活,挣钱吃饭。用身子把她挤靠在一边,不让她沾手。 朱丽娅说:“你见了刘盛蛟,你就知道他有多可爱了。” 陈天仇没听见一样,呼隆隆地猛刷。 朱丽娅说:“哎,我告诉你,刘大帅,还有刘朝带都到上海来了,呆会儿我带你去见他们。” “我不去。”陈天仇冷冷地说。 朱丽娅喋喋不休地说陈天仇是刘老圩的恩人啊!何况,她这冰美人早让朝带爱上了,朱丽娅真奇怪,他能放她走! 这个蠢人! 陈天仇打断她的唠叨,说:“你记得你要远走高飞的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了吗?” 朱丽娅眨眨眼:“我们说的话太多了,不知是哪一句,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陈天仇说:“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我说,也许,你再回到刘老圩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也许会痛骂我,诅 咒我是个坏人……” “是的,”朱丽娅想起来了,欣说,“我说我不会诅咒你,你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呀!你说不求世人宽恕,我说我替 你请求上帝宽恕,除了上帝,谁的赦免都是无效的。可你并没有离开人世呀!你今天为什么要提这个?” 陈天仇问:“你天天跟刘盛蛟在一起,他没告诉你什么吗?譬如他的家书里……” 朱丽娅说刘盛蛟什么都不瞒她,每封家书她都看,他父亲在信中说朱丽娅是个缺少三从四德教化的野女人,断断不 可入刘家门,她也都看了,每次他给刘铭传写回信,朱丽娅都要他必须根据她的意思写上几句,譬如,洋女子懂得的科 学知识抵得过刘老圩全家人智力的总和了等等,说到此处她得意地大笑不止。 陈天仇说:“你这不是让刘盛蛟倒霉吗?” “没错,”朱丽娅说,下封信里他父亲必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停了一下,她又自己太外在,不会受中国人喜欢, 像陈天仇这样内向而又有知识、有修养的姑娘,是刘铭传最中意的,朱丽娅说不知她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居然就离开 了。 陈天仇坦言,她去行刺刘铭传,只是一时大意,没成。她问朱丽娅,这一来,她还能留在刘老圩吗? 朱丽娅尖叫起来,夸张地说:“你敢杀人?你敢杀刘大帅?这太意外、太神奇了!”她居然没有半点谴责意味, “如果你干成了,你将成为东方最了不起的女性。” 陈天仇望着她,反倒大惑不解了。朱丽娅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杀了我父亲,是我的仇人。”陈天仇简单地告诉朱丽娅,自己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信念,杀掉刘铭传,她习 文,练武,包括吃饭长大,都是为了这件事。 朱丽娅说:“你真了不起。但你没有完成。你不遗憾吗?” “我活着,总会完成的。”陈天仇说。 “你还要干?”朱丽娅摇摇头说,“那我可不能把刘大帅的住址告诉你了,那我就是你的同谋了。我赞赏你的勇气, 却又不愿意你伤害我未来的老公公。”说到这里,她又咯咯地乐起来。 上海松江海边小渔村鸡宁犬静,象是在涛声抚慰下沉睡了一般。 月色昏暗,涨潮的海水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涛声。朦朦胧胧的海滩上忙碌着几百个人影,人们正把小口径炮拖向海 边,再装到渔船上去。 渔船装了炮,向远处驶去,再转运到海面上停着的刘铭传乘坐的“海宴号”船舷下。 一条条渔船上卸下的炮正吊到海宴号上,杨振川在海宴号上指挥着。 天亮前一切都消声匿迹了,除了海滩上留下乱糟糟的车辙印、脚印。 石超、朱守谟和刘朝带、杨震川被刘铭传叫到客厅来,刘铭传说:“巴德诺下了个请帖来,说是要宴请我。”他把 一张印得很考究的请柬拿给众人看。 杨震川说:“法国人斗不过您,想来软的了。” “没那么简单吧?”刘铭传说。 朱守谟说:“会不会是鸿门宴?” 陈展如说:“凶多吉少。” 朱守谟主张干脆不去。 石超说:“那岂不叫法夷看轻了我们,就是刀山也得上,油锅也得跳,在自己家里倒叫人家吓住了。” 刘铭传说他也是这个主意,去。不过要先备几套妙计,看情形再说。 陈展如主张到时候多去些人,里面外面都布置妥当,保证万无一失。 刘铭传说:“法夷想在海上拦劫我,我们必须避开他们的耳目才行。” 陈展如说:“这个怕难。” 刘铭传已经有一条妙计在胸了,这叫将计就计,说回头和石超把细微末节都想好了时,再分头布置。 刘盛蛟禀报,明天巴德诺要请他客,想要在酒里下毒。 一听这话,举座皆惊,朱守谟惊呼:“果然是鸿门宴,我没有料错吧?” 刘铭传并不惊慌,让他说详细点。 刘盛蛟要再说,朱丽娅拦住说:“你还不是听我说的?要你来重复有什么用?” 刘盛蛟便说:“好,你说你说。” 刘铭传缓和多了,让刘朝带给朱丽娅搬把椅子。 朱丽娅落座后,说:“若不是要大帅的命的事,肯定不能赏我个座位,我不说谢了。” 石超又忍不住乐,对刘朝带耳语:“难怪你叔叔叫她迷住了,洋姑娘太有趣了,里外透亮,言语无忌。” 陈展如对朱丽娅说:“姑娘快说吧!” 朱丽娅说,她在教会医院救济处无意间听到的,巴德诺派人去拿药,说是明天宴请中国人用。 “是砒霜吗?”朱守谟问。 朱丽娅咯咯直乐,不是毒药,是安眠药。药不死人。 人们都松了口气。陈展如说:“这丫头真能大惊小怪。”朱丽娅说,他们一心想灌醉刘铭传,让他醉上几天不起床, 不就去不了台湾了吗?不过又怕他不喝,所以在酒里打算多放安眠药,让他呼呼睡大觉。等你一觉醒来,他们的舰队早 就占领基隆港了。 石超手一拍说:“大帅,有了,咱们的妙计又可以完善了。” 刘铭传叫众人先都下去,他要和石超单独说一会话。众人都站起来,刘铭传见刘盛蛟也起身,就叫盛蛟先别忙走, 他还要听听越南的战况。让他先到外书房等着。 朱丽娅搀着刘盛蛟往外走,刘铭传见毕乃尔进来了,并且与妹妹拥抱,就说:“毕乃尔,把你妹妹弄走。” 毕乃尔多少有点意外。朱丽娅笑嘻嘻地对刘铭传说:“你们中国人说拉磨吃驴,你就是这样的人。” 石超纠正她,小姐说错了。是卸磨杀驴。 “一样。”朱丽娅说,“可我是个杀不倒的驴。”众人都笑起来。 李彤恩没钱喝茶,便拿了本书蹲上海城隍庙茶馆在墙脚下看,看得有滋有味,旁若无人。 刘铭传带着石超来了,后面跟着汪小洋,在茶馆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跑堂的热情上茶、上了几碟卤花生等干果。石 超走到门外墙脚处,对李彤恩说:“李先生,走啊,到里面去喝茶。” 李彤恩说:“啊,不了,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茶资。” 石超说:“今天不是我破费,有人请你。” 李彤恩嘴上问“是哪一位,”却不等石超回答早跟了他去。 到了茶桌前,刘铭传站起来说:“久仰,你办洋务名声大噪,如今还记得你说的话,不兴办洋务,无法与洋人争雄, 势必为洋人所灭,震聋发聩呀。” 李彤恩抱拳说:“谢谢大人称道,如今我这个样子,没脸听这个了,报国无门啊。” “请坐。”刘铭传摆手示意。 “大人不明示身份,我不敢坐。”李彤恩说。 石超提示他说:“忘了我说改换门庭的话了?” “噢,刘爵帅!”李彤恩不禁肃然起敬,“我是革职之人,怎敢与大人同坐。” “说哪里话!”刘铭传一把拉他坐下,然后亲自给他斟了茶,说他知道李彤恩是冤枉的,是代人受过,朝中也不止 一人怀疑这事,将来有机会,他会在李中堂面前剖白,他也未必明白真相,别人攻击洋务拿他开刀,李鸿章未必没有舍 卒保车之意。 李彤恩含泪道:“有大帅这样明察秋毫的人在,我李彤恩的委屈也就在所不计了。” 刘铭传示意身后的汪小洋,汪小洋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有十锭银子,递给石超,石超向李彤恩跟前推推。 李彤恩说:“这是为何?这个我可不能受。无功受禄的事我不干,会心上不安。” “无罪受罚,你都承受了,无功受禄也当之无愧吧?”刘铭传哈哈大笑,“这不是给你的,你寄回家去,老小妻儿 不能跟你受罪呀!” 李彤恩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自已是落难之人,真不知道怎么谢大人知遇之恩了。 刘铭传说:“这银子也是朝廷给我的俸禄,非我刘铭传个人所有,你只管用,连谢字都不用说。” 喝着茶,李彤恩问刘大人此去台湾有何打算?是想短呆,还是想有个长远之计? 石超代刘铭传向他请教,短与长有什么说法吗? 李彤恩道,短呆,当然是与法国人打几仗,或赢或败打道回府。长呆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铭传早有长远打算,他将来会上个折子,台湾应当脱离福建单独建省。福建巡抚从丁日昌那一任起,尽管每年要 去台湾一次,但毕竟鞭长莫及。台湾土番的抚慰,地方如何繁荣,都是头等大事。为什么法夷、倭寇总是觊觎台湾,因 为在那里兵少力薄之故,强大了,自然也安全了。 李彤恩称赞刘铭传真是高瞻远瞩,他这次去台履任,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台湾巡抚,却也有了巡抚衔,明令节制台湾 镇道以下文武官员,不是巡抚的巡抚,当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过两年,台湾建省当是意中事了。 刘铭传叹口上元,想的虽美,没有能员干才辅佐也难啊。 李彤恩目视石超说:“石先生不是干员吗?” 石超说自已不过是帮闲而已,干不了大事。 刘铭传说李彤恩在中堂旗下干过洋务,想请他出来助一臂之力如何? “我?”李彤恩说,“用我,对大人也不太方便吧?”当然指的是他是革职之人了。 “我不在乎。”刘铭传说,不拘一格用人才,天经地义。 李彤恩又说,大帅是御侮作战,自已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呀。 “出主意不用你孔武有力。”刘铭传笑道,打完仗办洋务,修铁路、办邮电,这你不就内行了吗?况且打仗时也要 军需呀。 李彤恩心里热乎乎的,盛情难却,他答应跟大帅去,有了刘铭传的厚待,客死他乡在所不惜。 刘铭传的大手在李彤恩的手背上一拍,说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第三章第十六节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宝石顶子岂能与八品官的素金顶子混淆?同样使用安眠药,刘铭传得以金蝉脱壳,监视者可 没那么幸运了。中法女郎在同一艘兵轮上用同一种手段藏身,结果却大相径庭,茫茫海流,将把她漂向何方? 夜幕降临在上海淞江一个偏僻的小渔村,渔舟拢岸,从黑幽幽的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正是海晏号,它不鸣笛,悄 然穿行在渔船之间,靠在了港口,船上陆续熄灭了所有的灯,使它整个溶进黑暗们中。 刘铭传从天津带的人早已在船上,此时刘广、刘朝带正引领早已等候在红树林里的二百多棍僧登船。刘铭传能否顺 利脱险上船,至关重要,他们在海边翘首以待。 刘铭传仰卧在圣玛丽医院一间宽敞病房的床上,不时地说胡话:“来,干,不就是酒吗?” 陈展如在给他头上敷冷毛巾,走廊里站着几个法国领事馆的人,样子很谦恭,表靣是巴德诺派来照顾联络的人,其 实是监视刘铭传的人。他对蜀花、石超等人不断地问:“还需要什么吗?” 石超说了谢谢,一再请他们休息。他们却赖着不走。 那几个人说,走了那就失职了,公使先生让他们时刻在这里听候差遣。 刘铭传悄悄把眼睛欠开一条缝看看门外的人,向陈展如使眼色,陈展如忙制止他。 这时几个法国医生护士来了,医生说要打针,帮助将军大人醒过来。 “这可不行。”石超堵在门口挡驾,“我们刘大人连火炮都不怕,就怕打针,一听说打针就昏死过去了,你们敢担 责任吗?” 医生耸耸肩:“那是晕针,不要紧的,精神不紧张就好了。” 石超说:“别说晕针了,他连话都晕,谢谢了,快请走吧。”汪小洋堵在门口,他们根本进不去。 医生护士不得不离开。 石超走出医院病房,在门口,他发现斜对过的水房门开着,陈无仇正在忙着,显然关心着这里所发生的事,不时地 探出头来张望。 石超装着上厕所,趁监视病房的人不注意,钻进了水房,顺手带上了门。 陈天仇并不意外,一边刷瓷桶一边说,刘六麻子真给中国人丢脸。喝多了酒,跑到洋人医院来耍酒疯! 石超试探地说:“他现在烂醉如泥,人事不省了,你现在去报仇,不费吹灰之力。” “是吗?”陈天仇不动声色地说,“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准备半夜动手。”石超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没有说 真话。” 陈天仇问:“你钻到我心里去看了?” “眼是心灵之窗,”石超说她今天的眼睛里充满了善良,没有仇恨的影子。 陈天仇没有否认。石超说:“你若仍然想杀他,我上次跟你白谈了那么多话了。” 陈天仇斜视他一眼道:“你太自以为是了吧?” 石超相信自己看不错的。一个正直的人,分不清家仇、国恨,哪个大,哪个小,哪个轻,哪个重,那不是白活了吗? “正因为这个,我那天回来痛哭了一场,”陈天仇说,她只好暂时愧对父亲了。“ 石超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称她真是个识大体、明事理的姑娘,大帅听了不知怎么高兴呢。 “我并不要他高兴。”陈天仇说。 石超说:“现在,我好张口求你了。” “求我什么?”陈天仇伸手指指正在刷着的尿壶问,“要一个尿壶?”说得自己扑哧笑了。 “你笑了!”石超说,“你笑起来真动人。朝带说他看见你笑过两次,我才一次。” “我是供你们取笑的吗?”陈天仇又生气了。 “对不起,对不起。”石超说,“现在大帅有难,非你不能救他。” “你太过份了吧?”陈天仇凤目立起来,“我不杀他,已是网开一面,你倒让我救他?” 石超告诉陈天仇,他并没有喝醉,他是故意作醉态蒙蔽法国人,好趁他们不备,乘兵轮驶往台湾,可现在法国公使 派人监视在门口,没机会逃走,大帅万一不能及时赶到基隆,那里就有可能被法国人占领啊。 陈天仇说:“你真是强人所难啊。”但语气并不特别反感。 石超强调,我们的兵轮必须今夜出发,刘大帅必须上船,又必须让法国人知道,刘大帅没走,还在床上躺着呢,明 白了吗? “我能干什么?”她问。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石超让她把门口那两个人弄迷糊了,你在医院呆得久了,又知道安眠药在什么地 方。 “药房上了锁,拿不出来。”陈天仇说,不过有办法。三楼四号病房有一个德国老太太,天天离不了安眠药,不妨 去找她要几片来。 “几片不行,至少得来半瓶。”石超说。 “那只有偷了。”陈天仇倒是常替洋老太太出去买水果,从不防她的。 “好,”石超说,“反正你穿着护士服,你给他们送热咖啡,不会引起半点怀疑。 陈天仇总算答应了。 过了半夜,海晏号兵轮上的人都着急了。 上船的士兵、棍僧和铁匠都在找自己的舱位。刘朝带命大家不准出声,不准开灯。人们默默地做着一切。 甲板上的毕乃尔、杨震川等人十分焦急,怎么还不来呀!就不该去法国教会医院,这不落入人家圈套里了吗? 杨震川说:“只有在他们眼皮底下做手脚,才更能让他们相信大帅没走啊。” 谁也不会想到,朱丽娅已经趁乱上了海晏号兵轮。 朱丽娅重蹈陈天仇的旧辙,钻进了煤仓附近的库房里,刘盛蛟事先为她弄了一套行李铺在了空地处,门开了,刘盛 蛟又拿了些罐头、饼干进来。 朱丽娅问:“你爹还没来吗?” “他来了你就混不过去了。”刘盛蛟说,“你可千万别出声,混到台湾,他也不能把你再弄回来了,你先委屈一下 吧。” “没关系,”朱丽娅说,“从天津到上海,陈天仇就是躲在这里的,她能行,我也行。” 圣玛丽医院走廊里阗无人声。夜深人静,那两个监视者困得不行了,一个在掐自己的脸,一个拼命打哈欠。 走廊尽头,戴口罩的陈天仇姗姗走来,托着的方盘里有一壶咖啡,几个杯子,她故意走得很慢。 一个监视者用力吸鼻子:“什么味?咖啡!” 另一个馋涎欲滴的监视者说:“我敢保证这是南美洲的咖啡豆,真香啊,这时候喝一杯多提神啊。” 当陈天仇走到他们跟前时,她对二人嫣然一笑,问:“先生们不想喝一点吗?” 二人喜笑颜开,忙说谢谢。陈天仇说:“只能喝一杯,这是给三楼卡珊娜女士沏的。” “半杯也行啊!”一个人说。他们接过咖啡小口小口地抿着,陈天仇说:“快喝呀,我等不及了!”二个忙一口喝 干,还了杯子。 陈天向走廊另一端走过去,此时石超、陈展如都静观着门口的事态呢。 只见两个监视者相继蹲下去,又坐下去,后来倚到房门口打起鼾声。石超过来踢了一脚,叫:“先生”,一点反响 没有。 石超低声说句:“快!”只见刘铭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摘挂在衣帽架上的凉帽和官服,石超说: “别穿了,留在这当个幌子。”这时从外面进来的刘广说:“官袍在其次,这帽子不能丢这,这颗红玛瑙顶子是三千两 银子制出来的呢。我这个不值钱。”他把自己的素金顶子伞帽挂到了衣帽挂上。刘广迅速钻进了被子里,拉上被头,盖 住半张脸,打了几声鼾。 陈展如说:“快走吧。” 刘铭传刚迈步出门,与陈天仇走了个,并头,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去腰间摸枪,却什么也没有。陈天仇讥笑地说: “你也有打盹的时候,我这时可以一枪打死你。” 刘铭传说:“你仍然不肯放过我吗?” 石超忙说:“今天是她救你出去的。” 陈展如也说:“你可别冤枉了人家。” 陈天仇却说:“别高兴的太早。你是去保卫台湾,我这时候杀你,不仁不义。你这颗头暂时寄你颈上,等你打败了 法国人,再算咱们的帐。” 刘铭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超说:“事不宜迟,马车在外面备好了,快走。”于是和汪小洋等卫士拥着刘铭传一溜风走了。 陈天仇则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见刘广挺着肚子呼气,呼噜打的震天响,就告诉他,现在没人,不用费那么大力气 打呼噜。 刘广探出头来看看,揩了一下脑门,说:“捂了我一脑门汗。” 刘铭传一行赶到松江小渔港上了船,海晏号冲破夜暗立刻启锚。 刘铭传长吁了口气,说:“总算把洋鬼子迷惑了。” 石超也很庆幸。若不用计,他们即使顺利出海,也得叫人家大兵舰追上,一顿炮就散花了。 刘铭传说,我等葬身鱼腹事小,传出去不雅,未曾开战,先丧主帅,这仗怎么打! 刘盛蛟说,我们办洋务、办海军,办了这么多年,你这挂帅出征的统帅,坐这么一条小兵轮,和打鱼的差不多。 李彤恩说,中国的事,坏都坏在自己家里了,窝里斗的功夫比洋鬼子地道。 李彤恩的话令刘铭传感叹再三,过了一会,看着松江岸上几星灯火看不见了,他说:“哈哈,天亮了,巴德诺也许 还在做美梦呢!他去了医院,看见我的衣帽仍挂在那里,他总不至掀开被子去看看是不是冒充的吧?” 石超突然一拍手道:“坏了,忙中出错,你是一品顶戴,红玛瑙,官服的补子上绣的虽是麒麟,可刘管家的顶子才 是个八品官的素金顶子,这怎么蒙混得过去呢?” 刘铭传却说不妨事。别说洋鬼子弄不明白这些,普通的百姓,有几个能分得清什么顶子是几品官呀! 李彤恩看着刘铭传头上缀着的在灯下闪闪发光的红玛瑙顶子,说他听过传说,大人这玛瑙顶子是有来历的,曾经失 而复得。 刘盛蛟说他父亲这颗玛瑙价值三千两银子呢。当年曾大帅活着时,不知从哪里弄到这么一颗大玛瑙,那么多人劝他, 他舍不得佩到帽子上去,他说,日后有剿灭捻军者,赏给他,后来刘铭传破了东捻,曾大帅不食言,真的把玛瑙赏了他。 刘铭传却说这颗玛瑙也差点要了他一命。那年刻骨铭心的尹隆河之战,眼看危机了,追兵在后面大喊大叫,喊着先 取那个红玛瑙顶子的脑袋。为了保命,刘铭传把帽子忍痛扔了,才躲过了一劫。 李彤恩后来听人说,,好像是湘军鲍超将军拾得了大帅的帽子,这人挺厚道,没有占为己有,奉还了刘铭传。 “鲍超是什么好东西!”一提这个茬,刘铭传的火气上来了,他认为鲍超所以送还他,是奚落他,意思是说他刘铭 传丢盔卸甲了! 李彤恩知道历来湘淮两军不睦,这都是因此而起,不涉及他们的私人品格。他提醒大帅,此去台湾,不知他想过没 有?台湾的军队,多数都是湘军底子,都是在刘璈手下调教出来的,会不会事事掣肘? “我以公平待人,谅他也不应因私害公吧?”刘铭传这一说,李彤恩不再言语了。 海风大起来,刘盛蛟说:“太凉了,都回舱里去吧。”人们这才散去。 回首大陆海岸已变得模糊不清了。 清晨,巴德诺拿着鲜花,带人来到医院,在走廊,看到刚醒过来的两个监视人员,只见陈天仇俨然是护理的样子坐 在床旁边,刘广仍在蒙头大睡,只露半个脑门。 巴德诺问:“刘将军还没有睡醒吗?”他正想迈步进去,陈天仇机灵地迊过来,接下鲜花,说:“先生不要进去了, 等他醒过来时再来吧。” “也好。”巴德诺看了一眼上床上,又看了一眼衣帽挂上的袍褂,向监视人使了个眼色,对陈天仇说:“等将军醒 过来,代我致意。” 陈天仇说:“谢谢,我一定转达。” 巴德诺刚走,曾国荃带着几个僚佐走来,随从提着些水果之类。陈天仇迈步出来挡驾:“大人是?” 跟来的布政使道:“这是制宪曾大人。” 管你是谁,陈天仇也想挡驾:“大人,等刘大人醒了再说,我会转达……”曾国荃却拨拉她一下,走了进去,陈天 仇惶恐地跟了过去。 站在床前,曾国荃说:“如此贪杯误事,怎么成得了大事!李少荃真是有眼无珠啊!荐了这么个人担当大任。”他 越说越来气,伸手用力一掀,掀去被子,一下子惊呆了,躺在床上的竟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刘广睁开眼,用手势制止 他发问,陈天仇趁机又为刘广盖上被,并且大声说:“刘大人这一醉,不知几时能醒呢!” 曾国荃满腹狐疑,叫人关上房门,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天仇说是掉包计,刘大人的兵船早在海上了,正向台湾进发! 曾国荃不禁哑然失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好你个刘六麻子,真有你的。”他站起身,嘱咐陈天仇说: “能瞒几天是几天,别走漏了风声。”待房门打开,曾国荃又故意大声说:“你告诉刘大帅,我必定上折子严参!” 说完,一副悻悻的表情,拂袖而去。 两个法国领事馆的监视人员窃笑。 在医院负责监视刘铭传的人疲惫地赶回领事馆向巴德诺报告:“也许,我们不必再监视他了。” 巴德诺问为什么? 那人说:“两江总督去看他,他仍在大睡,气得曾国荃说,醒了也不准他去台湾了,要上奏折严参他呢。” 巴德诺和比埃尔领事相视而笑,巴德诺说:“这回,我们倒可以真正地请这位有麻子的大将军来吃一餐法国大菜了, 他的贪杯给了我们最从容的机会。” 监视人问:“我们可以撤回来了吗?” 巴德诺说:“啊,不,严密地控制他,是不会有坏处的。”他忽然担心地说,“会不会永远不醒啊?” “应该不会,”领事说,“我问过圣玛丽医院的药剂师,这么大量的安眠药,最多昏睡四十八个小时,不会致命。” “那就好。”巴德诺说。巴德诺做梦也不会想到刘铭传会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 海晏号兵轮正全速驶往基隆。 海上风平浪静,海鸥追逐着兵轮飞翔,蜀花把食物碎屑从窗子扔出去,那些红嘴海鸥就在半空啄食。 石超判断说:“海鸥鸟飞来了,陆地不远了。” 刘朝带喝着稀饭,说他方才看了海图,再有半天航程就到基隆了。 刘铭传说,孤拔的舰队还在海上游荡做梦呢,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在他们的炮口底下溜出来。 第三章第十七节 卖樟脑、贩大烟,番民马来诗宾在海上白拣一个美女,却叫他妹妹给放归了大海,吉凶未卜。五门海岸炮,四门打 不远,一门从后膛炸开,刘铭传与士兵同吃菜粥。烂柯岭上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多少度,谁留正气在人间? 天清气朗,海天蔚蓝一片,能见度非常好,站在船上已看清海岸线了。海晏号船上的人都上到甲板上来了,争相观 看。有人说:“台湾不是个岛子吗?怎么这么大?” 刘铭传正举着望远镜看,接话说:“蠢话!这岛子可大了,三个台湾岛就有一个福建省大了。你能看到边界?” 又一个士兵说,听说这岛上的土番浑身上下长红毛,吃带血的生肉? “胡扯!”刘铭传说,台湾开发几千年了,有我们的道台、知府、百姓一样种地,一样安居乐业,让你们这么一说, 岂不是茹毛饮血了? 石超引经据典说,《尚书》禹贡篇说这里岛夷卉服,是说这里的番民穿着用树叶野花编织的衣服,但自从徐福带五 百童男五百童女上岛来以后,就学会织布了。 刘朝带听说过,那不是秦朝的事了吗? “是呀,”石超说距今两千年了。传说徐福带人上台湾,本是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的,大家上了岛,看到这么个 富饶的地方,都不想回去了,留下来繁衍了后代,当然从宋朝起,福建百姓又有很多人泛舟过海到台湾安家落户。 陈展如说:“石超真是通晓古今啊,说起什么来都一套一套的。” 刘朝带见刘铭传放下望远镜,就说:“爷爷。给我看看千里眼,听说这是老佛爷赏给您的?” “这叫望远镜。”刘铭传把它送到孙子手上,刘朝带举起来看着,高兴得大叫:“哎呀,我把海岸都拉到跟前来了! 我看见一个人在钓鱼,对了山上有人砍柴” 刘铭传下令:“准备好登陆。” 石超松了口气,回眸茫茫海上说:“法国军舰叫咱们甩到爪哇国去了!” 基隆港早已得到了消息,来了一大群迊接的官员。 刘铭传在兵士护卫下登岸时,这里鞭炮齐鸣,一大批官员带着士兵列队迎候。 刘铭传很高兴,他大步上前,石超、刘盛蛟、刘朝带、杨震川、朱守谟、李彤恩、毕乃尔等拥簇着他。 迎接的官员们纷纷上前参拜,第一个是台湾布政使,他说:“布政使沈应奎参见大人!” “福宁镇总兵雷志忠参见爵帅。” “署福建提督,原漳州镇总兵孙开华参见大帅。” “记名提督章高元参见大帅。” “台北知府陈星聚参见大帅。” 接下来副将张兆连、台湾总兵万国本、水师副将周善初、记名提督苏得胜、副将潘高升、基隆通判梁纯夫也上来拜 谒。 最后上来的是地方绅士林维源、林朝栋。 沈应奎介绍说,这位林维源先生,是在籍太仆寺正卿。从小有奇童之称谓,福建龙溪人,先祖于乾隆年间迁来台湾, 做了不少善事,光绪二年,福建巡抚丁日昌来台视察,说海防多事,需要养兵,饷械全无,林公挺身而出,说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一次就捐银五十万两。 刘铭传对林维源拱手说,有这样热心肠的台湾贤达和民众为后援,无论是法国人还是什么人,别想占我台湾寸土。 林维源道,大帅要来保台湾的消息一传开,从台北到台南,人人欢欣鼓舞,我等当为大帅驱遣。 沈应奎说,大帅刚到,请到衙门少歇,有什么要吩咐的,过两日再说。 刘铭传说,法国人兵舰正虎视耽耽雄踞海上,本爵来台湾不是睡大觉的,他让官员跟他一起去基隆港转转,明天再 去看炮台。 章高元说:“大帅,一路海上颠簸,还是先歇息一下为好。” 刘铭传说:“你章高元是我的老下属了,在淮军里跟我多年,岂不知我的脾气?” 章高元只好说:“那就去炮台吧!”回头叫:“牵马来!” 上岛的第二天,刘铭传又带着李彤恩、石超、刘盛蛟、刘朝带以及孙开华,章高元等将领登上了林茂草丰的烂柯岭, 前面不远的崖头便是基隆炮台,隐隐可见海岸炮立在那里,炮口向着大海。 山风强劲,树涛滚盪,从这里眺望大海,一望无垠。刘铭传称这里真是集奇险幽秀为一绝的好去处啊。他问这地方 叫什么? 林维源说,这地方叫烂柯岭。并指着不远处的青松巨石,说五十步开外就是仙人下棋处。 山风忽然隐隐约约送来阵阵钟鼓铙钹之音,刘铭传侧耳听听,问:“烂柯岭有寺庙吗?” 林维源用手向巉岩处一指说,山坳间有一座那是定国寺,是当年郑成功收复台湾时出资建的庙。 刘铭传称赞庙的名字起得好,边疆稳固,国家才能安定,郑成功的事业总要有人接续去干。 他们在荆棘丛中向仙人下棋处走着,汪小洋带几个棍僧用大砍刀在前面砍着荆棘开路。 汪小洋忽然站住了,他侧身听听,有一阵芦笙之音,他又惊又喜地叫起来:“大帅!我师傅来了。” “你师傅?你是说通元上人?”刘铭传不禁哑然失笑道,“他怎么会跑到台湾来?” 话音未落,从竹林里闪出一位须发皤然的和尚接话道:“台湾是中国领土,又有中国佛寺,僧人游方到此,毫不奇 怪呀!” 刘铭传一看,果真是通元上人,不禁喜出望外,上去拉住他的手说:“我还一直担心你的安危呢,有人告发了你, 我不得不连夜通知你逃亡,却不想云游到此地,真是上天赐福啊。” 通元上人道,中国之大,在深山老岳中可供藏身的的名寺古刹多得是,他所以选中定国寺,是想到不久之后,大帅 将受命到此驻节,他尚能有朝夕会面的机会,这里天高皇帝远,当不会再给刘大人添麻烦把? “哪里,”刘铭传想到因为自连累了长老,致使四海流亡,心上甚为不安。 “这不是说反了吗?”通元上人道,原本是因他惹事,险些送掉了大帅前程。 他们的话语没几个听得明白,刘铭传这才想起给各位介绍,说这位是家乡真武庙的住持高僧通元上人,学富五车, 说自己在家散居后即拜上人为师,是他学生。 “这可不敢当。”通元上人与众人长揖,其中刘朝带是他认识的,其余的人一一见过礼,刘铭传又特别介绍了李彤 恩、孙开华、张高元,林维源等人:“这位是我带来的洋务大臣、新委通商委员李彤恩,署福建提督、原漳州镇总兵孙 开华,记名提督张高元,台北地方名绅、在籍太仆寺卿林维源。” 直到这时,汪小洋才上前来行礼:“师傅好!” 通元上人说:“怎么样,你带的棍僧没给大帅添乱吧?” 刘铭传说:“他们恪尽职守,个个都是好样的,身手不凡,又忠诚。” 这时他们不覚已来到仙人下棋处。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面扁平,不知什么人用利器在石上刻出了棋枰的经纬线, 这棋枰比磨盘要大…… 刘铭传叹道:“好大的棋盘啊!什么仙人在此下棋?有什么传说吗?” 石超说,在内地也有烂柯岭,柯是斧子的木把,这是有传说的,不知与内地是否一样? 通元上人说,故事多是大同小异。传说有一个樵夫在这里砍柴,偶遇有两个长髯老者在这块大青石上下棋,就把斧 子扔在一边走过来观棋,他只觉得头顶的树叶一忽儿青、一忽而黄,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好多回,并没觉得过了很长时 间。后来只是发现丢在一边的斧子木柄都朽烂了,斧头也锈蚀得不能用了,他觉得有些奇怪,寻路下山,回到村子里, 发现房子变了,老房子找不到了,村子里一个认识人没有,后来打听到自己家,一问,重孙子已是拄拐杖的老者了,原 来在观仙人下棋时树叶一青一黄的变化间,已经百八十年过去了,从此这山就叫做烂柯岭了。 刘铭传沉哦着说,这传说很有意思。其实人生又何偿不是如此呢?人生在世,也就是青青黄黄几十次而已,总不该 虚掷光阴像斧子把一样烂成灰。 石超说,名利官爵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为国为民干点实事,才是永留百姓心间的,他去过成都以西的都江堰,那里 的人为李冰父子建庙立像,其实也多余,那宝瓶口滔滔的流水,就是李冰父子的永远不腐的纪念碑。 “说得好。”刘铭传十分感慨地说,“尔等跟我到台湾来,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也许会骨埋异乡,但如果我们打 胜了,将法夷拒之于国门之外,我们也不白来这世上青青黄黄几十回呀!” 李彤恩说:“这里真敞亮啊,又有仙气,我死了如能葬在此地,于愿足矣。”石超说:“说这话,太不吉利。”刘 铭传说:“我正想占这块宝地呢,他倒抢先了。”众人都笑起来。 刘铭传说:“长老在跟前是我的福分,又可以朝夕就教了。” 通元上人道,他们的征伐战事,自己帮不上忙。若问佛家事,尚可知一二。 刘铭传凑过去小声戏谑道:“忘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对阵常州了,你带两万精兵与我激战月余,怎么说不懂战事?” 通元上人一笑遮掩道:“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大帅说的是什么。” 离开烂柯岭,刘铭传带着随员攀登山路来到炮台附近,他立刻皱起了眉头。只见这里仅有五门海岸炮,炮口一律对 准着正前方,炮台旁有一个石砌小屋,屋中有烟气飘出,几个士兵正在煮饭。 一见长官来到,几个士兵忙从石屋中钻出来,一个正在吃东西,忙吐在地上,垂手侍立。 孙开华训斥他们太没规矩了,怎么没人守在大炮旁边? 一个士兵说:“大炮打谁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没见个敌人上来。” 刘铭传让他们试射几炮看看。 伍长马上带人各就各位,填炮弹。他回头问:“大人,往哪射?正前方吗?” 刘铭传命他把炮口左右旋转到最大角度。 有几门炮根本不能旋转,有两门虽能旋转却幅度极小。众官员议论纷纷。 刘铭传不动声色地命令:“试射。” 把总举起小旗,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目标,正前方,给我放!” 咚咚几炮相继响了,落点极近,只在港口内,落在海里腾起一片水花,另一门打不响,把总亲自过来察看,不知怎 么,轰一声,后膛炸开,把总和一个炮手满身流血,都受了伤。孙开华急忙叫人抬下去。 刘铭传铁青着脸,对将领们说:“大家都开眼界了吧?就用这样的炮台抗击法夷?人家有大军舰、大炮,我们这炮 台打乌鸦都打不着。孙开华,你有什么说的?” 孙开华虽然不服,却只能认帐:“卑职失职,甘愿受罚。” 刘铭传说:“朝廷给你们拨的军费哪里去了?我是要查的。” 一个士兵趁机告状说:“到现在还欠我们六个月的饷银呢!大人看看我们吃的是什么?”他跑进石屋,端出一个冒 着热气的铁锅,里面装的是一锅汤,多是野菜,只有少许的米粒。 刘铭传看到士兵眼里有泪水。 刘铭传对那个士兵说:“去,把你们的饭碗拿出来。”几个士兵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违拗,捧出几大摞粗瓷碗 来。 刘铭传亲自掌勺盛了一碗又一碗,全摆在大炮旁边的石台上,他对面面相觑的随员们说:“你们也尝尝,一人一碗。” 他不看别人,自己先捧起一碗,呼呼噜噜地喝着。 众人不敢吭气,也都端了一碗吃着,太难以下咽了,有人干呕,悄悄倒在了草丛中。 潘高升喝了一口,凑到孙开华跟前小声说:“这是借题发挥拿你开刀呢。” 孙开华一口气喝干了菜粥,他也是一肚子牢骚,他说:“大帅,卑职愿领处分,你不就是冲我来的吗?我一不开钱 庄,二不管银库,我也没办法,这回大帅来了好了,他们一定不能挨饿了,大炮也该更新了,这是我等的福分。” 刘铭传把空碗叭地摔在大炮上,厉声说:“孙开华,你在这跟我叫板吗?我是奉上谕抗法保台,当然不能让士兵赤 手空拳去对付敌人大炮,更不会让士兵饿着肚子为国效力。” 孙开华不出声了。 李彤恩说他此前已经问过沈藩台了,台湾各县每年上缴的银子有限,入不敷出,如果不能得到福建协饷,得不到全 国富庶省份协饷,那怕是难以支撑啊! “这个自然。”刘铭传也算过了,台湾的银子少,人口也少,银子再多,都叫老鼠盗到鼠洞里去了,也一样是穷。 他委任李彤恩为通商委员干什么?一要振兴实业,二要堵塞漏洞,从京城带来的二十万两已拿去买炮了,他吩咐李彤恩 眼下要尽可能地筹集抗法饷银。 他转过身又对士兵们说:“从明天起,如果你们仍吃不饱肚子,我刘铭传也顿顿吃野菜粥!” 士兵们都十分感动地望着他,一个士兵说:“有大人这句话,我们为国出力饿死了也无二话。” 林维源站出来说大帅一席话令人感动,我林某人愿捐出三十万两银子购买大炮、枪械,购买白米,让士兵吃饱了肚 子上阵。 林朝栋也认捐十万两。 “谢谢你们急国家之难。”刘铭传对李彤恩、朱守谟等人下令,钱有了,马上重修口岸炮台,先把我们由天津带来 的几门炮运上来。他用手一指鸡笼山左方和右方的崖头说,在仙人洞和社寮两山对峙地方建炮台,这样才能控制基隆的 出海口,才打得着敌人的兵舰。 李彤恩说:“遵命。 刘铭传忽见有一条扬帆而来的渔船驶近港口,他皱起眉头问孙开华,既是炮台军港,平时民船也随意往来吗?孙开 华一靣叫士兵打旗语不准渔船靠近,一边对刘铭传解释,从前没战事,就都很松懈。 刘铭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仇人陈天仇就在这艘渔船上。 陈天仇又是黑衣黑裤打扮,背一口剑,腰间别着短枪,英风潇洒地立在船头,遥望着海岸上起伏的山岭。 陈天仇问身旁的船主,前面就是基隆了吗?为什么叫基隆? 老船主告诉她,原来是养鸡的鸡笼子,后来嫌不好听,改了同音字。有人说叫鸡笼,是因为山势险,地方小,像个 鸡笼子一样。 陈天仇点点头。这时一个水手过来说,基隆炮台有人打旗语来,不准我们靠岸。 船主问:“为什么?” 水手说:“不知道,我看见很多兵。”他把望远镜递给了船主,船主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要打仗?” “是的。”陈天仇说,“法国人很快要来攻打基隆了。” “你怎么知道?”船主有点奇怪。 陈天仇未置可否,借过望远镜向海岸观察着。 第三章第十八节 不爱财爱色也好,怕的是刀枪不入。送了美女给刘大帅,自以为得计,岂知是把刀把子送到了人家手中。刘朝带拒 收女兵,却看不出女扮男装的马来诗媛,从此便有了女侍卫,也就有了麻烦。 按刘铭传的指令,基隆港外围工事正抓紧修筑。 刘盛蛟满身是汗,率领士兵们日夜兼程在挖工事。工地上一片叮当挖掘声。 应当说,刘璈和刘铭传交谈的气氛不错,刘铭传尽量想用信任和以诚待人感化这位抱门户之见的湘系将领。 至少刘璈表靣上表示服从节制,他说朝廷启用爵帅来督办台湾军务,真是慧眼识珠,选对人了。屈指算来,湘军、 淮军中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也都磨尽了锐气,有大帅这般精气神的寥寥无几了。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是实情。 刘铭传说他一个人孤掌难鸣,还靠大家扶持。他这次专程来台南,是一种恣态,说是来向老兄来求教问计来了。哪 有上司来拜望下属的道理? 刘璈显然没想到他会用讨教的词,愣了一下马上说:“大帅怎么开起了这样的玩笑?这我怎么敢当。” 刘铭传说,怎么是玩笑?你我过去虽各属湘淮,却并不妨碍共同对敌。他相信仁兄不会懈怠军务的。这绵里藏针的 话他是很有份量的。 刘璈道:“恕我直言,莫不是有人在你耳畔吹了邪风不成?” “脚正还怕鞋歪吗!”刘铭传道,“当年你在孤拨的枪口底下不是没有低头,一样说硬话吗?” “这你知道?”刘璈问。 刘铭传说起了往事。刘璈面对强敌,不是说,台南虽是一座小小的土城,兵力单薄,是纸兵,可民心是铁打的吗。 也许他吓住了孤拔,不然那一次他就要进攻台南的。 “谢谢省三兄公平待我。”刘璈心里滚过一阵热浪,他表示,今后,一定听大帅节制就是了,要粮给粮,要兵给兵, 决无二话。 “这话我爱听!”刘铭传说,过去湘军、淮军不睦,有些是出于私心,有些则是误会,战时也有争功的私心在里头, 现在时过境迁了,刘铭传说寄希望于老兄和衷共济才是。 “这您说远了。”刘璈抚掌笑道,其实湘淮本是一家,同根同蔓。淮军的李大帅是湘军开山祖曾文正公的嫡传弟子 呀。 刘铭传也连连称是。李中堂过去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淮本出自湘,淮军的编制、操典、章法全是因袭湘军的,毫 无二致。 “是,很是。”刘璈说,大师能屈尊到台南来,本身就是不计前嫌的榜样,如果他再有二心,那不是天理不容了吗? 他请大帅放心,刘某人虽无佐贰之才,也决不做掣肘之事。 听了他的表态,刘铭传十分高兴,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直言不讳地说起来台南之前,多少人在他耳边说三道四,他 都不想听,今日一见了刘璈,立刻顿释疑念,他称刘璈真是顾全大局之人啊。 刘璈说无论因私因公,都理当如此。 刘铭传又问起台南有多少兵可用?有多少兵船? 刘璈说,这就很难启齿了。兵倒是有万把人,分散台湾各地,老的老,少的少,抓个盗贼什么的尚可,大事干不了。 刘铭传说:“仁兄在台南置重兵三十营之多,而台北只有曹志忠六营,孙开华三个营,台中也只有章高元两个营, 看起来是重南轻北呀。”这话有奌拨之意了。 刘璈当然听得出来,他申辯说,台南毕竟是台湾的首善之区呀,首府不保,全台有危。当然了,大帅今驻节台北, 北面自然应重防了。 刘铭传道,这倒不是理由。凭他多年的经验,他有一种预感,法夷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台北而非台南,那里有煤矿, 是让法夷垂涎三尺的。他希望能把防御重心北移。 刘璈说了句敢不从命,调走他的兵是刘璈最石愿意的。他找借口说一时怕不行,外侮固然是患,内患未尝不是患。 他常常为剿番而伤脑筋,熟番尚且反复无常,生番久居深山,不肯归服,时时下来骚扰,不得不设重兵防堵,反反复复, 又耗银子又耗精力。 对番民,刘铭传也有不同看法,番民宜抚不宜剿,如果将心比心地对待他们,一样把他们视为朝廷赤子,局面就会 好得多。他说抚番的事以后再说,这次抗法,他就想团结番兵一齐上阵,共同御侮会使隔阂减少。 “到底是大帅真知灼见。”刘璈又说起兵舰,实在可怜。台湾只有几艘老掉牙的兵轮,永保号、琛舰号、万年青号, 伏波号,一共四艘,又都在福建。 “为什么去了那里?”刘铭传问。 “台湾隶属福建啊,”刘璈说闽浙总督、福建巡抚都有权征用。 刘铭传沉思一下,又问府库里到底有多少银子?眼下要招兵、练兵、购置枪炮、发饷银,处处要钱,朝廷虽有谕旨 给福建巡抚,也谕令一些富庶省份协饷,但如今分文未到,光靠贤达之士认捐也不是个办法。 “我早给你准备好银子了。”刘璈说:“你不来,我正要差人押了银子去台北呢。” “我可不是上门来讨钱的呀!”刘铭传说,“你能拿出多少?” 刘璈说,台湾地狭税薄,一年没有多少进项。说实在的,收上来的银子不够发兵饷的,捉襟见肘,常常是寅年吃了 卯年的粮啊。 刘铭传说:“叫苦就免了吧。说起银子来,连西太后都叫苦连天呢,这次太后都从私房钱里捐了三千两。 刘璈吞吞吐吐地说库里大约有50万两的样子。 刘铭传咄咄逼人地望着他:“不止这个数目吧?” 刘璈避开他的目光说,这还只是帐面上的呢,早都透支了。他表示尽力而为吧,回头他叫下属们查查,有些事也得 问下面。 “沈应奎那里我早就问过了。”刘铭传点到为止。 刘璈马上把球踢了回去,他说:“如果他说的数目大,也是他手中另有积存,那真是太好了。”他发现了刘铭传不 信任的目光,便先发制人道,“大帅怎么这样看着我?不相信我刘某人会为抗法出力吗?” “言重了。”刘铭传心里不免失望,自己虚心诚恳待他,并不能换得真诚。刘铭传说,中国若想抗击洋人,时下指 望不上坚船利炮,只能靠民心,靠自尊自爱。中国有什么海防?从鸭绿江口到广西的钦、廉二州,凡一万三千多里,我 们连海岸炮都没有几门,如果不是李中堂远见卓识办水师,中国更不像样子了。 刘璈也承认,一说起这些,叫人泄气。 刘铭传说,如果与法夷开战,我们只能凭险而守,长期坚持以疲敌师。法夷远道而来,无法补充煤、水和食品,这 是对我们有利的。他准备从台南调几营兵去守基隆、沪尾,基隆沪尾存,则台北安全,台北若失,全台就完了。 “台南也不宜弃守吧?”刘璈说现在很难判定,法夷一定去攻打基隆。 刘铭传肯定地说,为了夺取基隆的八斗煤矿,法夷也必先攻基隆,除非他是个白痴。 刘璈理屈,不再出声。 沪尾是个三面环海的小城,淡水河穿城而过,在这里注入大海。 小城的新庄街十分繁华,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新庄街有一个四孔牌坊,上面有“乐善好施”四个魏碑大字,题款 处标着光绪二年福建巡抚丁日昌题的字样。 今天这里人头攒动,一排长桌摆在牌坊下,大红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还有好多人排队在报名,原来旁边竖 着一块牌子,上书:为抗法夷,召募民军。 林维源在一旁与石超谈话,石超说:“林先生果然威望素著,两天时间快召齐五营民军了,这是不容易的事。”他 望了一眼牌坊,说,“人们就凭这牌坊上的四个字,也信任你。” 在离牌坊不远处,更有一个热闹去处,临时搭了个露天舞台,正在演出一出名戏《穆桂英挂帅》,饰演穆桂英的正 是这里有名的梨园子弟张李成,他此时正扮成穆桂英在台上全武打,在锣鼓声中翻着跟头,这里吸引了很多看客。奇的 是戏台旁也竖着牌子,有方桌,上书“梨园子弟张李成为抗法保台招兵。” 也有很多人来报名从军,当场领兵勇的号服。 离此不远,还有第三个招兵处,上书“官军招兵处,”刘朝带亲自坐镇在这里招兵,看着文书在为新兵造册。 一骑马从淡水河畔急驰而来,山里番民打扮、背一口弓箭的马来诗媛骑在光背马上,到了刘朝带的招兵处,围着方 桌转了几圈,就是不下马,那马也十分烈,竖蹄扬鬃长嘶。 刘朝带喝道:“哪来的番民,这样不懂规矩,离这远点。” 马来诗媛用马鞭抽打着自己的皮靴,说:“你这里不是招兵吗?我来报名,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刘朝带这才注意看了几眼这个浑身带一股野味的姑娘,回答说:“爵帅有令,不收女兵。” 马来诗媛抗声说:“没有女的,你们男兵从何而来?”这一说引起周围的官军文书、报名者一片哄笑,有人说: “番民到底是开化晚,什么话都敢说。” 刘朝带挥挥手,说:“就冲你这句话,更不能收了。你赶快走!”马来诗媛偏不走,骑着马乱转。刘朝带火了,下 令几个清兵:“把她给我轰走!” 几个清兵上来牵马,险些被马踢了,马来诗媛看着在她座骑下被马吓得十分狼狈的士兵,纵声大笑,尽兴了,打了 一声呼哨,烈马驮着她驰出了人群。 有人向刘朝带说认得她,她是太鲁阁社头人的女儿,弓箭射的准,百发百中。 也有人说,人虽野点,长的挺招人喜欢的。 刘朝带说:“我这是招兵,又不是选秀女。” 马来诗媛并沒放弃,她来到十字街口一家衣帽店前下马。 马来诗媛把马栓在门口柱子上,走进去。 老板在柜台里打量她一眼,告诉她,本店没有番民的女装,真对不起。 “笑话!”马来诗媛两手握着马刀,在悬挂着的衣服中寻找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买番民女装的?” 店主忙陪笑脸:“客官别生气,你说买什么,我这齐全。”他拣了一大堆旗人装,汉人裙裤,摆在了柜台上。马来 诗媛用马鞭子往旁边一扫,让掌柜的给她找一套男装,要汉人的。 “好,好,”店主问,“是给什么人买呀?把尺寸给我好吗?” 马来诗媛说,大活人站在你面前,高矮胖瘦你不会看?要什么尺寸! “你穿?”店家不能不惊奇,“你要女扮男装?” “你看我当不了花木兰?”她说。 “能、能!”店主伸头看了一眼外面招兵的热闹场面,有奌不解,想去当兵,直接去领一套号服不就完了吗?为什 么来费事? “你多嘴!”马来诗媛的马鞭子砰一下敲在了柜台上,“你卖衣服赚的是钱,你问那么多干嘛?” “我多嘴!”店家带笑地赔不是,拣了一套男装递上来,“看看这套怎么样?” 马来诗媛抖开,看了看,表示满意,让掌柜的帮她穿上。 “就在这?”店主有点惊讶。 “套上就行,我又不在这大脱大换,”马来诗媛说:“还用背着人吗?”说着自己套上裤子,店主任着笑帮她套上 装,穿上马褂,最后扣上了有红帽顶的瓜皮缎帽,领她到镜子前看。 店主恭维她,姑娘这一打扮,比女装更受看了,英俊得体。 马来诗媛皱了半天眉头,望着披散在瓜皮帽外头的散发说:“这头发怎么办?”用力往帽子里掖了几次,都藏不住, 她说:“你有剪子吗?帮我剪了。” “那太可惜了。”店主说。 “又不是剪你的,你罗嗦什么!”马来诗媛这一说,店主只好拿了剪子过来,手却有点抖,她一把夺过剪子,喀嚓 一下齐耳剪了半边,店主这才说:“我来帮你剪吧。” 剪着头发,马来诗媛才想起问这套衣服多少钱? “半吊钱。”店主说。 “哎呀,我没带钱。”马来诗媛说,“我明天给你送来行不行?” 店主说:“那可不行,我又不认识你。” “办事讲信用,用得着认识吗?”她说,“我办事,从来说一不二。” 店主说:“我开买卖的,向来是一手钱一手货,也是说一不二,请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存着,明个拿半吊钱来吧。” 马来诗媛急了,要把马押他这,问他行不行?一匹好马总换得了这套衣服了吧? 店主斜视一眼门外的马,说这匹马抵得了上百套这样的衣服。他怎么好意思拿它抵押呢?连说不敢不敢。 “赊着你不干,”马来诗媛抬脚往外走,“押给你马,你又不敢要,好了,我走了,我不来,你也不用怕,马归你 了。” 她一走,几个店伙计都凑上来,有人说她够傻的了!有人说番民都这样!掌柜的倒覚得她浑身野味,不扭扭捏捏的, 倒也挺招人喜欢。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扮了男装的马来诗媛又回到了官军招兵处。 刘朝带正要走,吩咐一个哨官说,大帅从台南回来了,找他有事,让哨官在这办。 哨官说:“你放心好了。” 这时化了妆的马来诗媛挤上前来,见刘朝带要走,拉住他的袖子说:“别走啊,我是来从军的。” 刘朝带说了句:“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但看了这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几眼后,马上有了好感,问他叫什么? “我叫马来诗。”她说。 “这个名字不错呀,叫马来诗?很有文采。”刘朝带又问她祖籍哪里? 马来诗媛随口胡人说:“北京啊!” 刘朝带惊讶地与大家对视,说:“北京在这安家落户的少见啊。你有什么事吗?”望望她背的弓箭,说:“能射一 箭吗?” 马来诗摘弓搭箭,问:“射什么?” 刘朝带指着“乐善好施”牌坊的四个大字,说:“看见施字左面的一点吗?射它。” “我不认字。”马来诗媛说。 “不认字总看得出字上面一点吧?”刘朝带说。马来诗媛嗖一箭射出,把善字上面一点射中,刘朝带说:“不是这 一点。” “不管哪一点,都射中了不就完了吗?”她又连发二箭,善字的右点和施字的一点全扎上了一支箭,围观的人一齐 欢呼:“神箭!” 刘朝带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好,收你,就给我当侍卫兵!” 她乐了:“天天跟着你?” “是呀!不分白夜,”刘朝带说,“可不行叫苦啊!” 马来诗媛说:“我乐还乐不过来呢。” 第四章第十九节 她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却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是长官的护兵,却干涉长官私生活,只允许他和衣而卧。法 国人为基隆的煤炭而来,那就炸坍煤井,烧掉井口原煤,这是聪明还是愚笨? 新兵操练场上杀声震天,新兵在操练冷兵器,各个方队的教练除了从李鸿章那里带来的,清一色是光头和尚,通元 上人的二百棍僧都成了教习。 另一个操练方队在练枪法。跑马场正中有一高桌,香炉置于桌上,点了一根香,一个士兵骑马围着跑马场飞奔,不 时在马上射击,但打不着那支香。 刘铭传待士兵停下,接过他的枪,压上子弹,飞身上马,但疼得咧了一下嘴。在一旁的毕乃尔说:“你有跨马痈, 你不要骑马了。” 刘铭传说:“好久不练骑术,都生疏了。”手一提缰绳,那马飞奔起来。战士们一见主帅献艺,立刻敲鼓、欢呼起 来,教场上吼声如雷。 刘铭传一边策马狂驰一边瞄准那几支香连连射击,一枪射掉一支,众人叫好,鼓声助威。 刘铭传下马,气不粗喘对士兵们说:“不练到这份儿不行。” 在校场一角,有一道板墙,上面挂了一个半身胸靶,士兵在五十米开外射靶。毕乃尔在一旁监督、校正。 马来诗媛正射立靶,她与别人不同,双眼睁着瞄准。毕乃尔说:“不对,说你几次了!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可 以瞄准,像我这样。”他做了个示范。 马来诗媛怎么试也不行,不是二目全闭,便是二目全睁,她说她不行,从小练射箭,也没这么多罗嗦! 毕乃尔上去,用手压住他的眼皮,可一松手,眼睛又睁开。毕乃尔叹道,自己教习过的神枪手成百上千,没一个她 这样的,叫她不用练了,她不行。 马来诗媛反感,她说闭不闭眼睛这和射箭没什么两样,她问毕乃尔是不是不愿意教?人家说他是法国人,她问毕乃 尔是不是? 毕乃尔说:“这跟法国人有什么关系?” 马来诗媛:“怎么没有?你向着你们法国。我们要和法国人打仗了,你不肯好好教。” 毕乃尔哭笑不得。刘朝带走了过来,斥责马来诗媛,不好好练枪法,哪来这么多废话!他说毕乃尔现在是大清臣民, 怎么会向着法国人。 马来诗媛:“你看着!”她圆睁双目,砰一枪打出去,报靶的大叫:“十环!” 毕乃尔叫她再打,又帮她压了一颗子弹。马来诗媛依然是大睁双眼,瞄也不瞄,一枪打出去,众皆欢呼,又是十环。 “有这样的奇才吗?”毕乃尔向刘朝带耸肩,他有这样的神枪手保镖,太好了。 刘朝带再递过自己的左轮枪,让她再打! 马来诗媛举枪连射,皆中靶心,朱丽娅过来了,也用力鼓掌,对毕乃尔说:“你这个徒弟可把你比下去了。” 马来诗媛认出了朱丽娅,刚要喊,却又意识到了自己是男人身份,便装不认识。 毕乃尔夸奖马来诗媛是天生的神枪手,自己还从来没教过他呢,真正是无师自通,少见。 朱丽娅忽然注意地看了马来诗媛几眼,并且说:“我怎么好像见过你呢?” 马来诗媛尽量压低嗓音说:“你记错了吧?我一个山里番民,从来不出山的。” 朱丽娅说不对!她告诉哥哥毕乃尔,她很像在船上救过她的那个姑娘。 毕乃尔说,可这是个小伙子。 朱丽娅问马来诗媛叫什么? 马来诗媛说叫马来诗。自己去掉了一个字。 朱丽娅兴奋地拍手:“对了!你有个姐姐或妹妹叫马来诗媛吗?” 马来诗媛只好这样圆谎:“啊,马来诗媛是我妹妹。” 朱丽娅:“怪不得这么像呢。你长得多清秀,若穿上女儿衣服,也一定是个漂亮女孩。” 人们都笑了。 法国舰队黑压压盖满基隆北五海里的海面。 举着望远镜的孤拔说:“哈,那就是基隆,我们即将到手的天堂。那在海岸上飞翔的是什么鸟?” 利士比副司令也在观察,他说是海鸥。 孤拔岂不认识海鸥?他故意说那是天堂鸟,这些吉祥的鸟将会引导他们步入新的天堂。利士比和参谋长沃西都会意 地笑了。 沃西建议开战前应当设法派出人去侦察,对基隆、沪尾的地形、地貌以及敌方的炮台火力都一知半解。 孤拔却认为多余。你看港口里空空荡荡,除了渔船、装煤的船,一艘军舰的影子都见不到,不是他们有本事藏起来 了,而是他们根本没有。他哈哈大笑过后,又补充说,当然,他不反对参谋长派出得力的侦察能手,去把他们的布防图 画下来,对未来作战当然更有利。 沃西便准备马上派人上岸。 利士比意识到,占领基隆固然重要,因为这儿有煤矿。但是沪尾港尤为重要,两处是台北的两大门户,缺一不可, 何况沪尾是台湾最繁华的贸易港口。 孤拔认为利士比说得对。他临时决定,自己负责攻打基隆,叫利士比分兵去抢占沪尾,然后合兵一路攻占台北,台 北一下,台湾就等于全部占领了。 利士比和沃西都表示赞成。 大战在即,刘铭传再次散视察基隆仙人洞炮台。 这里离烂柯岭很近,此时刘铭传正带着孙开华、章高元、潘高升、刘盛蛟、毕乃尔、杨震川等将领钻出密林来到海 岸山崖上。 远远的海面上,有一群小黑点,那是孤拔的舰队…… 刘铭传举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看见了吗?敌人的兵舰有十一艘。” 石超说他们好像摆在原地未动。 刘铭传分析,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刘铭传问部下,知道孤拔直奔基隆而来,必欲夺之的道理吗? 孙开华认为他们其实没有眼光,抢攻沪尾会得到粮食、物资的补给。 石超一语中的,孤拔看中的是基隆的煤。 刘铭传奌头。倘若没有煤,他那些庞大的铁甲舰就会趴窝,一堆浮在海上的废铁而已!“ 章高元称大帅是神算。 刘铭传也有隐忧,不过基隆很难守。为了防备万一守不住,不能让煤矿落入敌手资敌,他临时动议,必须把八斗煤 矿炸坍,让井底下灌满海水,不让法夷得到一块煤。 孙开华覚得可惜,那我们自己也得不到一斤煤炭了。况且,未曾接战,大帅先打算弃守,这不利军心吧? 刘铭传不这么看,退是为了进,兵家所常用之谋略。他回身命令章高元,回头派两营兵去破坏八斗煤矿。又对刘盛 蛟下令,让他派兵把坑口的几十万斤煤放火烧掉。 二人答应下来:“遵令。” 刘铭传从基隆回到台北寓所,覚得两胯间疼痛不已,显然跨马痈又犯了,他决定休息一个晚上。 帅府外面戒备森严,汪小洋带着棍僧各门都设了岗,毕乃尔带了几个枪手在院中走动巡逻。 在客厅兼书房里,刘铭传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袒腹席地坐在凉席上,正在看《孙子兵法》,看上几行,就喝上一口 茶,十分专注。 他忽然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吓了一跳,抬头望时,只见黑衣打扮的陈天仇立在面前。 刘铭传以为是在梦中,眨眨眼,又是真真切切的。刘铭传本能地伸手到席上抓枪,但陈天仇敏捷地伸出右脚,抢先 踩住了左轮手枪。 刘铭传镇定一下自己说:“在上海,小姐帮我逃走,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呢,我问刘广,又不知你下落,莫不是今天 又来杀我的吗?” 陈天仇冷笑:“你不感到沮丧吗?你的帅府戒备森严,我却有如入无人之境,我这么容易地站到你面前了。”她的 脚尖一勾一挑,手枪弹到半空,落在她手中。 刘铭传:“这也许是天意。你一定要杀我,能不能缓些时日,就像大清律里的秋决一样,我不是想苟活,我现在奉 命为国驱寇,你如果这时杀了我,倘因此丢了台湾,你杀我一人事小,你将愧对国家。” 陈天仇让他放心,她不会食言的。念他抗法保台,先把他的头寄存在颈上,将来再取。此话在上海时,已经向石超 说过了,岂能出尔反尔? 刘铭传表示谢谢姑娘的深明大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袒胸露腹的样子实在不雅,便问陈天正能不能让他穿上衣服? 陈天仇把枪丢给他:“请便。”并且拾起那本《孙子兵法》,问:“从这里找对付法国人的谋略吗?” “听你这口气,对《孙子兵法》很不以为然?”刘铭传披上长衣,请她坐,他称赞孙子的谋略变化无穷,什么时候 看都有心得。“他想叫人来重新给陈天仇沏一壶茶。 陈天仇说:“不必。” 刘铭传不知陈小姐赶来台湾有何见教? 陈天仇说她来从军,跟随大帅一道抗法,不知他肯不肯收刘铭传颇感意外,愣了一下,心想,这是真的吗?上苍连 她都感召了,真是天下苍生之幸,刘铭传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说,说什么收不收留,简直叫他高兴得无以名状啊。 陈天仇谢了他的大度。 刘铭传说得先谢她不杀之恩。有时他半夜醒来,听着风吹雨打的声音,常常再也睡不着了,他总觉得那风雨声中藏 着哭泣声,刀光剑影在他眼前飞舞。前半生我杀人太多了,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太多了。 陈天仇语中仍带讥讽,鲜血不是把你的顶子染红了吗? 刘铭传问她知道一将成名万骨枯的话吗? 陈天仇说他你是这样。 刘铭传说他现在又要杀人了。 陈天仇认为这不同。现在要杀的这才是真正的敌人。 刘铭传说那就以血洗血吧。 陈天仇不明白,是他今天才醒悟呢,还是你早有这样的自责心理? 刘铭传说早有。不过他没对任何人说过而已,陈天仇是第一个听到的。他想打完仗回归故里时,把虢季子白盘还给 陈天仇,天下很多人惦记着它,给她是物归原主,他也心净了。 陈天仇不屑于顾,当初她到刘老圩去,也不是冲白盘而来,她要的是刘铭传的命。“ 刘铭传庆幸现在总算和解了,他劝陈天仇是不是改改名字?叫天仇总有点刺耳。 陈天仇觉得刘铭传得寸进尺,仇未报,怎么能改?在他面前有个叫天仇的人晃来晃去,也让他不舒服。 刘铭传只得说好,好,听便。他又问陈天仇见到朱丽娅了没有?她也来了。他说本来是一个女兵不要的,现在破了 规矩。 陈天仇听说,他把追随他来台湾的朱丽娅扔到海里去了,差点送了命? 刘铭传说那是因为犯了军规。 陈天仇说他又树了个仇人。就不怕有朝一日她也来对你行刺吗? 刘铭传摇摇头:“命中犯克,都犯在女人身上,我有什么办法?” 海晏号在近海巡逻。这天风浪特别大,举着望远镜立在船头的刘朝带和马来诗媛几次被巨浪吞没,水从甲板上退下 去后,二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马来诗媛觉得好玩,咯咯直乐。 刘朝带扭头瞪了她一眼,忽然发现他胸部因被海方之淋湿,衣服贴在身上,显出乳房突起,他正在疑惑,马来诗媛 忙拉了拉衣服。刘朝带虽有话想说,却又没说出口。 刘朝带的海晏号速度不得不减慢。海上起了浓雾,能见度越来越低,根本看不出多远。 马来诗媛要求爬到桅杆上去了望。她不等刘朝带表态,便以极其敏捷的动作攀缘而上,猴子一样双膝盘在桅杆顶上, 向远处了望起来。 一个水手赞他这侍卫真是有功夫,这功夫只有山里番民有。 马来诗媛在上靣随着晃动的桅杆来回摆动着,让人担上心。刘朝带一直喊:“小心!风浪大,别摔到海里去!” 马来诗媛忽然大叫,她看见一条船,向外海走了! 刘朝带:“什么人这么胆大,敢违抗封海令!难道是给法国人送物资的?”他仰起头来说“看仔细了吗?” 马来诗媛:“清清楚楚!追不追?” 刘朝带命令加煤给汽,追上去。不能让一粒米、一斤煤送到法国的船上。 海晏号在马来诗媛指引下加足马力向外海驶去。 毕竟海晏号速度快,很快追上了那条民船。刘朝带向船长下令:“靠上去。”船头的旗语兵一边挥舞手中的两面旗 一边大叫:“停船!我们是大帅府的,要检查过往船只。” 那条船上站出来一个穿着很体面的人,白白胖胖的,他说:“别误会,我们是打渔的。” 刘朝带看他的肤色就不像渔民,他下令,打渔的也要检查。有禁令,不知道吗? 两船已经靠拢,刘朝带下令靠帮!只见马来诗媛身手矫健,燕子一样跃过去,水手士兵们也纷纷跳上渔船,刘朝带 是最后过去的。 刘朝带命令可疑渔船上所有的人都到舱面站队。 以胖船长为首的渔船上的人一共二十几个,全在舱面上列好了队。 海晏号官兵分头去检查。 胖船长再三解释,他们真是打渔的。 刘朝带:“打渔的网呢?” 一条破鱼网呈现在刘朝带面前。刘朝带冷笑,这么大的船,就这样一张破网?况且既是打渔的,为什么不下网? 胖子狡辩,说这里鱼不厚,没有大鱼群。 刘朝带审视着大多数船员,都是白白胖胖的,哪个像海上风吹日晒的人?他喝令老实说,干什么的? 那些人七嘴八舌,咬定是打渔的。 各路检查的相继上来,向刘朝带报告:“没发现什么,”“没有违禁品。” 刘朝带有点进退两难,胖子面呈得意之色。 马来诗媛不甘心,趴在船舷向下看了一会儿,招手让刘朝带过去,她毕竟有海上经验,她说:“你看,吃水线多低!” 刘朝带也认同了,是啊,得装多少东西,才能把吃水线压到这么低呀! 马来诗媛肯定这船有夹层! 刘朝带问她有这个经验? 马来诗媛说,从前番民们走私樟脑就用夹层。 刘朝带便下令重新搜! 马来诗媛这次是有备而来,竟操起一把斧头,带人下到底舱去了。 第四章第二十节 他钟情的少女视他如寇仇,对他如一团烈火的山女他又沒有感觉。一个不懂得战争的女性突发奇想,画了炮台布防 图献给法国将军,不计后果的勇敢。 马来诗媛带人在可疑的渔船上用铁棍子这敲敲、那叩叩,一片忙乱。马来诗媛敲击船帮时,发现声音不对,闷而实。 她二话不说,几斧子就把船帮的木板砍开了,同伴阻止她,不让她乱砍了,这不是把船砍漏了吗? 但出现的大窟窿处一点水也没涌进来。她说:“你看,进水了吗?这是夹层。”她和几个士兵用力撬开船板,里面 露出沿着船帮码齐的许多扁木匣,她搬起一箱说:“好沉啊。” 扁木匣一个个扛了上来,在胖子面前堆成了小山,胖子开始冒汗了。 刘朝带接过斧头,咔一下劈去,一个扁匣子破了,淌出银光四射的元宝来。 胖子马上解释,说这是他做生意历年积攒的,绝对是正路…… 刘朝带才不相信呢,他哼了一声,既是正路,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到沪尾海关申报?为什么花这么大心思夹带?又为 什么伪装成渔船?他顺手拾起一个元宝,在手上掂掂,发现上面有铭文,细看,有光绪七年官银等字样。 刘朝带冷笑,这是府库的官银,非盗即抢,断不是好来的。他下令把他们都捆起来,押回去发落。 水兵们上去绑人,胖子高叫冤枉。 很快,一扁匣官银放在刘铭传的案上。刘铭传和石超、李彤恩等人都在研究银锭,在观看。 石超也断定,这官银是府库里的无疑,这么大宗库银流失,肯定不是小事,他主张天亮后可行咨文去问刘璈,库里 是否失盗? 李彤恩也同意,看他怎么说。 刘铭传认为那会打草惊蛇,焉知刘璈不是主使者?他主张先审问船上的人,特别是那个胖子,拿到证据再说。而眼 下必须严守机密。 刘朝带说那家伙像个死猪一样,怎么审也不开口。 李彤恩说,那就用刑,非撬开他的嘴不可。 刘朝带转要去再审。 刘铭传信不着他,刘朝带从没审过案子,肯定不行。便打发他下去歇着,而委派李彤恩去主审。为严守秘密,他让 刘朝带告诉那些跟他出海的士兵,不可泄漏给任何人,否则将严加惩处。 几个人都答应了。 石超赶到大帅府向刘铭传报告,案子仍然没有眉目,那胖子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上了大刑也不肯招供,一口咬定那 船银子是他卖樟脑赚的,与刘璈毫无关系。 刘铭传骂了一句,一个经商的人会有这么多官银?他站起来要去亲审,忽然眼里流出泪来,他说:“眼睛好辣,哎 呀,看字也看不清了。”他放下那张纸说:“坏了,我的眼疾又犯了。” 陈展如被惊动了,她从里面出来,劝他别着急,别上火,越上火越大发。一边从抽屜里翻找眼药水,从前朱丽娅留 下的药还有半瓶呢。 刘铭传双手握拳捶桌:“这该死的眼睛!等我打败了法国人,瞎了也行啊!” 石超也过去帮陈展如找药。药水是找到了,可惜已发黄变质了。 刘铭传告诉石超,你先别走。要稳住刘璈,先不惊动他。等腾出手来再说。他用面巾蒙住眼睛说,若是朱丽娅在这 就好了!石超感到机会来了,忙悄悄叫人去通知刘盛蛟。 陈展如也揭刘铭传的短,这个时候又想起人家的眼药水了,忘了把人家丢到大海里不管了。 刘盛蛟闻讯赶了过来说:“父亲别急,我去想办法。”刘铭传拒绝去请郎中,有什么办法,除了朱丽娅他谁都不信。 石超向刘盛蛟使了个眼色。刘盛蛟问他爹,你真的想让朱丽娅给你治眼睛吗? 刘铭传显得既自责又伤感,他说朱丽娅多半已不在人世了,自己对不起她,是自己作孽,眼睛活该瞎呀! 是时候了,刘盛蛟向门外一招手,朱丽娅走进来,应声道:“你后悔了吧?你就是不想我,也总得想我的眼药水呀。” “朱丽娅?是朱丽娅吗?”刘铭传激动得两手乱抓,声音也哽咽了。 刘盛蛟说:“父亲,是朱丽娅,她给您看眼睛来了。” 朱丽娅把手伸给刘铭传,他用力握住不松手:“朱丽娅,你大难不死,我没脸见你呀!” 朱丽娅说:“我就知道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刘铭传问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直没有露面? 朱丽娅说:“我敢露面吗?你还会把我扔到大海里去的。” 刘铭传有奌赧颜抱愧:“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朱丽娅拿出小药瓶为他滴药:“你记得你赶我下海时我说过的话吗?我说我有机会会把你扔到海里去。” 刘铭传说:“你先把眼睛治好吧,我不能瞎了眼去指挥打仗啊,等打完了仗,你还不肯原谅我,那时再把我丢到海 里也不迟。石超和刘盛蛟忍不住窃笑。 刘铭传犯眼病的消息传到孙开华营中,潘高升幸灾乐祸,说这是报应。孙开华虽对刘铭传也有成见,却不愿诅咒人 家。他说别拿人家病痛作文章。曹志忠也说,刘铭传这人还是挺正的,发现兵饷不公,掏出私房钱来补上,也难能可贵 了。 其时他们正在讨论战事。孙开华认为只要法国人不上岸,我们使不上劲,我们没兵舰,不能淌水去追呀。 曹志忠赞成刘大帅说的办法,必须诱敌深入才行。把法国兵引到岸上来打。 孙开华要他们都仔细点,别在自己的防线出纰漏,咱本来就不是亲信。 潘高升添油加醋地说,是呀!有功是人家的,有过肯定栽到咱们头上。 曹志忠面次强调大帅为人正直清廉,儿子犯了军规一样打得皮开肉绽。 潘高升说做样子谁不会。人家是父子兵上阵,会有好事给别人?不过,也别太让人看不下去,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孙开华喝令他住口,又喝马尿了吧?顺嘴胡诌什么! “真的!”潘高升说,昨天朱守谟告诉他,他刘铭传也不是什么好饼,到台南去巡视,住在人家里还把人家丫环给 强奸了! “这也是你乱说的吗?”孙开华说,到此为止吧,咱们也不是给他刘铭传卖命的,是为国家尽忠,对得起良心就得 了。 曹志忠打了个哈欠:“说不定什么时候大炮就响了,回去睡觉吧。你们说,这法国人光在海上兜圈子,怎么不来进 攻啊?” 孙开华说这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他们心里也没底。 刘璈小舅子押运一船银子走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事后后悔不迭,万一有个闪失落在刘铭传手里,那可就全完了。 这么多天过去了,小舅子和他的船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更令刘璈每天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这天他又把儿子叫到书房,在 灯下,刘璈父子又在喁喁私语。 刘璈总以为出事了,也不知道白物过海没过海。 刘浤认为不会出事的。二舅有经验,再说,即使船叫他们劫了,有二层隔,他们也发现不了。这时曹芷兰端茶来到 门外,偷听起来。 刘璈说他的右眼皮怎么老是跳。不知是吉是凶。 刘浤嘲笑父亲官越做得大胆子反倒越小,过于谨小慎微了。昨天朱守谟还托人捎来口信,刘六麻子一心在准备打海 战,一点别的动静都没有,这证明是安全的。 刘璈告诫刘浤不可小看刘六麻子,他表面上是个赳赳武夫,实际上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啊。 刘浤不服气,说不定谁怕谁呢。咱们一两银子都没解过去,他屁都没敢放一个。为什么?他连小老婆带出来的体己 钱都拿出来充军饷了,都没敢为难我们,为什么?他有短处在我们手中。 这倒很有说服力。不过刘璈他感到这不大像刘铭传的为人,他心里总是悬着。 “您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第二船银子不起运了?”刘浤问。 “等你胡家舅舅有了信再说吧。”刘璈说。 曹芷兰影在门后听了个一清二楚,正要进去送茶,刘浤出来了,她忙隐在屏风后。 刘朝带奉命将刘璈的小舅子转移了拘押地,才回到自己住处。他多么希望推开房门,看见陈天仇坐在那里呀。他弄 不懂,陈天仇与不共戴天的刘铭传都可以和解,为什么还不肯见他呢?幸亏石超自愿居间调停,但愿能春风化雨。 石超总算没自费唇舌,陈天仇答应见刘朝带了。他陪陈天仇漫步而来。走到刘朝带门口,石超说:“就是这里,你 进去吧。” 陈天仇却又犹豫了:“你不是陪我进去见他吗?” 石超说他去了是多余的呀。 “这叫什么话!”陈天仇说,“是你再三劝说,晓以大义,我才来见他一面的,你不来,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没说的,他有啊!”石超说,“你别太让刘朝带伤心了。” 陈天仇不高兴了:“我好像是你的一件东西,拿来送礼的。” 石超说自己是一片好心,去不去随她便。说罢转身走了。 陈天仇在门口站了片刻,终于还是推开门跨了进去。 刚转过影壁墙,一杆红缨枪拦腰挡住了陈天仇的去路,她一惊,抬眼看去,是马来诗媛横眉冷对地盯着她:“你干 什么?” 陈天仇:“不干什么,我找刘朝带。” “他不在,你走吧。”马来诗媛语气非但不客气,简直是有奌蛮横。 陈天仇说:“你这么不客气?你不就是他的一个马弁吗?” 马来诗媛毫不退让:“你别管我是马弁牛弁,我不让你进去。” 陈天仇生气了说:“岂有此理,叫刘朝带出来说话。” “你也挺冲啊!”马来诗媛说,“你敢叫他的名字?” “我叫他名字有什么稀奇!” “你是谁?”马来诗媛突然认真打量起她来。 “没有告诉你的兴趣。”陈天仇扭身往外走。 马来诗媛又从反方向拦住了她:“你,你叫陈天仇,对不对?” “是又怎么样?”陈天仇说。 马来诗媛眼珠转了转,突然说:“你给过他一个糖人,捏的是你,有这事吧?” 陈天仇很奇怪:“这事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马来诗媛故意卖弄地说,“我还知道他恨你。”她是有意在他们之间设置障得,叫他们永远不 碰面,永远相互恨怨才好呢。 “是吗?”陈天仇很感兴趣地问:“怎么个恨法?” 马来诗媛说:“你要杀他爷爷,他能不恨你?你来了台湾,不去看他,却和那个石超好上了,他能不恨你?” “胡说!”陈天仇气得涨红了脸。 马来诗媛又无中生有地编瞎话,说他一生气,就把那个糖人用脚踩扁了,然后扔到大树底下喂蚂蚁了。 陈天仇信了,一个护兵,没有必要编这种谣言,因为与他无涉。陈天仇反倒很平静,没有再生气,喃喃地仰天长叹 :“很好,很好。”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也弄不懂自己是什么心情。 陈天仇走了出去,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回来,盯着马来诗媛问:“你是个女的,对不对?” 马来诗媛:“你怎么知道?” 陈天仇又问:“你喜欢他,对不对?” “对呀!”马来诗媛说,“他也喜欢我,谁也离不开谁。” 陈天仇又喃喃地说了几声:“好,很好。”走了,表情是说不出的怅惘。 基隆港潮水在节节上涨,借着满潮的推力,一条橡皮艇抢滩成功,小艇带着法军陆战队少校卑尔上了岸。卑尔是个 一脸雀斑灰头发的人,脖子上吊着罗盘和望远镜。他借着月光四下看了看,周围没有人,他吁了口气。迅速拔去橡皮艇 的气门,放了气,把橡皮艇折迭起来,又脱去了军服,换上便装,把军服和橡皮艇都埋在沙滩里,做了记号,然后背起 一个木板画夹子向基隆炮台方向走去。 卑尔背着一个大夹子,拿把剪刀,在茂密的林间钻行,偶尔剪几片树叶夹到夹子中,眼睛却溜着仙人洞炮台和鳞墩、 社寮两山的炮台。他四下看看没人,便隐在草丛中拿起望远镜在看。镜头里,炮座、营地,历历在目。放下望远镜,卑 尔从大画夹里抽处一张纸,用罗盘定位后画了起来。 这时丛林间小路走来提着篮子的朱丽娅和蜀花,她们是给炮台士兵去送肉粽子。 蜀花说:“你的药水真灵,刘伯伯的眼睛不疼了,他说你若不是个外国人,他向朝廷为你请功。” 朱丽娅开玩笑地问:“他没说可以答应我当他的儿媳妇吧?” 蜀花抿起嘴忍不住笑了说:“这个你也能问出口?” “我当他面也敢问啊。”朱丽娅说,这本来是很光明正大的事呀。 “若是我们羞死了。”蜀花说刘伯伯什么感谢的话都说到了,就是不提那个茬。 朱丽娅说他向来好了伤疤忘了疼,下回他再犯眼疾,疼死了也不管他了。蜀花嘻嘻地笑起来。 突然,朱丽娅拍了蜀花一下,示意他噤声,并且拉她蹲了下来,藏身在草丛中。顺着朱丽娅的视线往前看,在旗杆 石那里,卑尔正在画什么。 “一个洋人!”蜀花说,“他画画吗?” 朱丽娅说:“不像。这是咱的炮台,上这画什么画?”她想了想,猜测有可能是个奸细,她问蜀花,懂得什么是奸 细吗? 蜀花点点头说懂,就是探子。 朱丽娅说,他画了炮台图,如果交给法国军舰,大炮就长了眼睛,那轰击起来就有准了。 蜀花说,那不能让他画,赶走他。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会杀了咱们。”朱丽娅说。 “那怎么办?”蜀花问,“去报告我哥哥他们?” “咱一动就打草惊蛇了。”朱丽娅说,也来不及了。她略一思忖,决定自己跟着他、监视他,让蜀花回去报信。 蜀花指着两个篮子说,那这夹肉粽子不往炮台上送了? “几个粽子送不送有什么关系!”朱丽娅笑她分不清大小。 这时,卑尔已经把画的草图塞进了画夹子,又拿出测量仪测了一下距离,匆匆记下几笔,然后从树丛中溜走了。 朱丽娅吩咐蜀花:“你到炮台上送粽子去吧,告诉你哥哥,我跟着他。可惜我手里没有枪。” 蜀花也要跟她去。两个人是个伴,能仗胆儿。 朱丽娅说她不行,没见过世面,还是她去报信稳妥。 密林中,卑尔急急地钻行着,下坡时连滚带爬。跟在后面的朱丽娅有时是根据灌木丛和茂草晃动来判断目标在哪里, 再追上去,又不能让他发现,跑得气喘吁吁。 仙人洞炮台那边,杨震川正带着士兵擦拭炮弹,见妹妹上来了,他叫道:“歇歇,我妹妹来了,你们看,挎了两个 大篮子,准是好吃的。” 士兵们放下手里的活,都欢呼起来。 杨震川向妹妹迎过去,见她满脸是汗,接过篮子,说:“傻丫头,一个人提这么大两个篮子,又是山路,怎么不找 个人帮你?” “我是个朱丽娅一起来的。”蜀花气喘吁吁地说:“快去帮她吧,一个奸细……是个洋鬼子,藏在这里画你们的炮 台,朱丽娅跟着他去了,叫我来搬救兵。” 杨震川问往哪边去了? 蜀花用手一指:“那边。” 哥哥打了个唉声:“这么大的山,树林子这么茂密,人钻进去上哪去找!只好多带些兵,分路去找了。” 第四章第二十一节 朱丽娅声称她送给法国舰队司令的是一把开启基隆大门的钥匙,未必不是进入地狱的通行证。鱼网里网上一个敌我 双方都喜欢又都生疑的人,是双重间谍吗? 已经闻得到弥漫在基隆湾的硝烟味道了,潜进基隆去侦察绘图的卑尔少校却一去不返,令孤拔坐立不安,一个人在 法国远东舰队旗舰指挥室里转来转去。 参谋长沃西来了,孤拔焦急地问参谋长沃西:“卑尔还没有消息吗?” 沃西摇摇头说:“没有” 孤拔又问去下战表的康尼尔呢? 恰在这时康尼尔回来了,拿了刘铭传写的那张纸交上,说:“中国人拒不投降,还侮辱了将军。” 孤拔看着毛笔字,说:“这是天书吗?什么意思?” 沃西底下注有法文。 康尼尔说,刘铭传帐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法国人当译员,孤拔让他描述了长相后,断定他是毕乃尔。沃西和孤拔 看过法文,康尼尔又补充了几句,他们告诫将军,他们不能交出基隆,如同我们不能交出马赛一样。 孤拔说:“他们也有说大话的资格吗?我要让我的大炮取消他的说话资格。”又转身对沃西说,不再等卑尔了,按 原计划,向基隆进攻,同时告诉利士比将军准备对沪尾开战。 沃西希望再等一等,卑尔没回来,我们没有他们港口炮台的布防图,我们会多耗费很多炮弹。 孤拔说,让中国人加倍补偿就是了。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炮弹,将把台湾轰平,一个人都不留,把法兰西人移居过来, 也就永远没有麻烦了。 舰长福鲁尼威尔进来报告,在左前方,一个法国女人划了橡皮艇过来,想登舰,她说她叫朱丽娅,她认识将军。 孤拔说:“朱丽娅?天哪,她怎么会在台湾?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他戴上军帽大步跨出了舱门。 当孤拔带一群军官来到左舷向下张望时,看见朱丽娅的橡皮艇已经划到军舰旁,她背着一个画夹子正仰头往上看, 喊着:“孤拔将军,是我呀。” “哎呀,我的小天使!”孤拔做出拥抱的姿势说,“你不是从圣母玛丽亚那里来吧?” 朱丽娅大在厂喊上者,说她是从幸运之神那里来,她将对将军的战役提供最大的帮助。 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孤拔下令把她接上来。 舰上立刻响起了滑轮滚动声,沃西指挥士兵吊下一个大一些的救生艇,到了舰下海面上,朱丽娅跳上了大艇,她被 吊上了甲板。 孤拔看着被海水打湿了的衣服,衣服上结了盐圈的朱丽娅说:“我的小天使,你快成用盐醃的咸人了。” 他热情地拥抱了她,之后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给我一个惊喜吧?” 朱丽娅四下看着说:“在这里说不方便吧?” “走,到我的指挥室去。”孤拔揽着她的腰下了楼梯。 只有沃西一个人跟进了孤拔指挥室。 朱丽娅解下画夹子,沃西突然让出来,这好像是卑尔的绘图夹。 “没错。”朱丽娅说,卑尔先生在画布防图时出了事,受了伤,他藏在一个旧煤洞子里,被朱丽娅发现了,她救了 他。 “这真太不可思议了。”孤拔问,“这么说,是卑尔派你来的了?” “当然。”朱丽娅说,不然她怎么知道他在沙滩上埋救生艇的地点。人这很有说服力,沃西问她卑尔现在哪里?伤 得重不重? “还在煤洞里,”朱丽娅说她给卑尔留了吃的和水。是卑尔求她把他画的什么图速送给将军。说着捧上绘图夹子。 沃西接过绘图夹,打开,和孤拔一起观看。 孤拔说:“哦,原来火力点在这里。哦,这里是死角,这里没有布防,很详细哟!”朱丽娅忍不住暗笑。 孤拔说:“这是上帝的意思吗?卑尔受了伤,却奇迹一样地来了一位女郎,这是法兰西的荣幸啊!” 朱丽娅故意问:“这图对你们有用吗?” 孤拔说:“我的小天使,不但有用,是大用处,你送来的是打开基隆大门的钥匙,你明白吗?我将替你申领圣路易 十字大勋章,你将成为法国女人中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他又一次拥抱了朱丽娅,然后一指盥洗间说:“你去洗一洗,对不起,我这里只有军人的衣服让你换了。等打下基 隆、沪尾,我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听说沪尾有好多英国人开的洋行。” 朱丽娅说:“谢谢将军。” 孤拔见朱丽娅走进了盥洗间,就吩咐沃西把布防图拿给参谋们看,做好明天早晨攻击的一切准备。 沃西出去了。 刘铭传全副武装地坐在台北大帅府椅子里,左边是石超,右边是李彤恩。 朱守谟、毕乃尔等人走在前面,汪小洋和几个棍僧押着卑尔进来了。 刘铭传劈头就说:“法国人奸细你听着,你们的孤拔将军已经派一个叫康尼尔的上尉来下战书了,明天开战。开战 前,我要用你的头祭旗,挂到社寮炮台的旗杆上去,让孤拔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得见。” 卑尔听了毕乃尔的翻译,吓得筛糠了。毕乃尔又用法语吓唬他,问他看清了没有?上面坐着的那个麻脸将军是中国 最凶狠的人,外号魔鬼,杀人不眨眼,他一口气杀过一百多人,砍弯了五把军刀,劝他别不说实话。 刘铭传问他们俩咕噜什么? 毕乃尔说:“我告诉他,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吓唬他一下。” 刘铭传说:“吓唬他可以,不能糟贱我呀。你叫他快招供。” 卑尔沉不住气了,承认自己是孤拔将军派来侦察的少校卑尔,他来基隆的目的是绘制中方的炮台和兵力布防图。 刘铭传:“那你怎么叫人绑起来了?” 石超也问他怎么来的?不会是游泳游过来的吧? 卑尔回答,他是划橡皮艇上岸的。测绘工具也都在上边。 刘铭传追问橡皮艇在哪?他画没画布防图? “我画了,”卑尔说,却让一个女人抢走了,她划着橡皮艇到海上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刘铭传问:“一个姑娘?什么样的人?” “法国姑娘。”卑尔说。 李彤恩脱口而出:“是朱丽娅?她抢了橡皮艇和布防图干什么?” 卑尔说:“也是她把我绑起来的。”毕乃尔一听,很生气,虽然不得不按卑尔的话翻译了,却一连说了几个不可能。 这还能有别的解释吗?朱守谟顿时明白了!他判定朱丽娅肯定是拿了布防图到法国军舰上请功去了。哼,怎么样? 法国人本来就向着法国人,还把她当成上宾呢。 “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刘铭传虽也覚得不好解释,却也找不出朱丽娅当法国人奸细的动因,他吩咐毕乃尔先去 看看,他妹妹在不在。 毕乃尔嘟囔着说:“不可能是她,她怎么会当奸细呢!”但还是去了。 朱守谟说:“人心隔肚皮呀,狼肉终究贴不到狗肉身上,大帅,我看毕乃尔也靠不住。” “胡说!”刘铭传说,“他跟了我快二十年了,我会看错人吗?行了,都下去吧,把这个法国人也先押下去。” 汪小洋押走卑尔后,刘铭传问石超怎么看? 石超分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朱丽娅本来就和她哥哥不是一路人,确是法国人派来的奸细,吃里扒外,藏得很深, 不然有什么必要非死乞白赖地到台湾来吃苦? 刘铭传的眉头皱成个大疙瘩:“第二种可能呢?” 石超说,去骗法国人。 李彤恩却认为不可能存在第二种设想。怎么骗?为什么要背着大帅?她既然抓到了奸细,本应当押解过来让大帅审, 怎么想,也想不出她到法国人军舰上干什么去了,他以为凶多吉少。 刘铭传也动摇了,事情只能往坏处想,他传令做好准备,告诉各路兵营,都移动一下位置,别吃眼前亏。 这时刘盛蛟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父亲,谁说朱丽娅是奸细!你太轻信了,朱守谟在底下信口开河,这是扰乱军心!” 正在火头上的刘铭传叭地一拍桌子,训斥道,“放肆。这儿没你的事,到你的营地去,出了纰漏,我是不会客气的。” 刘盛蛟还要再争辩,石超一再使眼色,他才气昂昂地下去了。 基隆各炮台所有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敌人的兵舰在港口外有效射程内排成了战斗队形。 刘铭传站立在海岸巨石上,拉长单筒望远镜察看着。这时响起隆隆的炮声,敌舰向这里开炮了。一时山头几处浓烟 滚滚,有的炮弹落在水中,激起浪柱。中法台湾之战就这么打响了。 刘盛蛟见刘铭传并不下令还击,就跑过来说:“怎么还不发令啊!打呀!” 刘铭传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家伙,你够得着他的军舰吗?等等,靠近了再打,叫大家沉住气。” 孙开华、潘高升也气喘吁吁地上来了:“大帅,打不打?” “你有多少炮弹往海里放着玩啊!”刘铭传说,叫他们先放,就当听鞭炮,你们留几个了望的,别人睡大觉都行。 “ 孙开华碰了一鼻子灰,往回走时,潘高升说:“我看,这仗难说怎么回事。他最亲信的毕乃尔的妹妹都投了敌。” “少说两句吧。”孙开华说,“刘铭传总不至于向法国人投降吧?” 法国旗舰上,孤拔和沃西、福鲁尼威尔三人站在炮塔下,欣赏着呼啸着飞出去的炮弹在基隆中国阵地上开花的场面, 一根根烟柱、水柱组成一种少见的奇观。 孤拔从侍从手上接过一杯红葡萄酒,想想又放回方盘中,说:“我们忍一忍,到了基隆,站在它们的炮台上再喝不 迟。” 沃西也把酒放回原处,福鲁尼威尔拿起望远镜看看,说:“中国人怎么不还击?” 孤拔说:“他们有这么远射程的大炮吗?差不多了吧?命令舰队向前开进一千米!” 沃西说:“太近了吧?” 孤拔说,再前进一千米,他们的炮也够不着,没有小孩呲尿呲得远。 沃西狂笑过后,福鲁尼威尔命身后的参谋打旗语,命令各舰前进一千米,继续炮击。 换了法军制服的朱丽娅从底舱升上来,穿上白色军装的朱丽娅显得格外俏丽,她走到哪,都吸引了水兵们的目光追 逐着她。她从左舷廊下走过,来到救生艇旁,试着动了一下滑轮,小艇灵活地下降了,她连忙停住,四处看看。 一个参谋过来,说:“将军请你去观战。” “好的。”朱丽娅只得走过去。 从基隆社寮炮台上,分明看得见法国舰队向内港逼近。 章高元来报告:“敌舰又向前靠了。” “我看见了。”刘铭传一直举着望远镜。镜圈里看得清舰艇上人的眉眼了。他突然看见了朱丽娅,一身法国军服, 谈笑风生地站在孤拔和沃西中间,指手划脚,眉开眼笑。 刘铭传大叫一声:“混蛋!毕乃尔,你过来!” 毕乃尔正在调试炮口,急忙赶来。刘铭传把望远镜递到他手里:“你自己看!” 毕乃尔举起望远镜一看,他也气坏了,再说她不是奸细谁信?她居然穿上了法国海军服,站到了最高统帅身旁,怎 么说得清!他又心痛又惶愧,喃喃地说:“这……这真是不可思议!朱丽娅怎么敢这样!” 刘铭传问毕乃尔,他妹妹身旁的高个子是谁? “是孤拔。”毕乃尔说,另一个他看不清,也许不认识。 “好啊!”刘铭传有奌气急败坏地说,他原本希望我们是冤枉了朱丽娅,现在,她只差和孤拔搂抱在一起了。 毕乃尔垂头丧气:“我也想不到她会这样,你处罚我吧……” 刘铭传阴沉着脸,恨恨地说,当初他就太仁慈了,就不该把她放到小艇里送到海上,本来就应该绑上块石头,沉到 海里去,哪会有今天的报应。 在刘铭传盛怒时,有一个人始终是冷静的,那就是石超,他提示大帅注意,先不必生气。有一点很奇怪,敌人打了 半个时辰了,咱们所有的阵地、炮台毫毛无损,敌人完全是漫无目标地瞎打! 这倒也是。刘铭传沉思片刻也冷静下来,他问石超是什么意思? 石超提醒他,如果是朱丽娅向法国人提供了布防图,敌人会这样盲目乱打吗?基隆的炮台和清军营地早被炸飞了。 刘铭传想想,也有另外的可能,图是卑尔画的,只能说卑尔画的不精确!他问石超,他是想为朱丽娅开脱,是不是? 石超说他不过是据实而论。何况蜀花说,她们本来是一起给炮台送粽子去的,因为发现卑尔可疑,她才跟踪上去的。 看不出她和卑尔事先有什么约会。 刘铭传又把望远镜塞给了石超:“焉知那不是圈套?不是烟幕?我更相信我的眼睛,而不是推测。” 石超举起望远镜看着,说:“连衣服都换了?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你还要为她申辩?”刘铭传气哼哼地说。 毕乃尔灰溜溜的正要走开。刘铭传没好气地说:“毕乃尔!你给我连发三炮,对准法国人的旗舰,能不能打准啊?” 毕乃尔说:“我方才目测了,我们的有效射程达不到,差一百米。” “是吗?”刘铭传说,“不会是因为怕炸着了你妹妹找一个遁词吧?” 毕乃尔火了,指着刘铭传的鼻子吼道:“你刘六麻子不够朋友,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也恨朱丽娅,我不允 许你这样污辱我人格。” 没等刘铭传有所反应,毕乃尔已经跑回了炮位,迅速做了调整,推上了炮弹,砰地一炮射去,在敌人旗舰左前方几 米处落下,水柱溅起几丈高。 砰,又一发,在右舷外开花。 第三发,正好命中船头,腾起一股黑烟,炮台上清兵全跳了起来,欢呼声四起。仿佛得到了攻击令,基隆各炮台同 时发炮,敌舰四周水柱此起彼伏。 毕乃尔眼里有泪,木然站着。刘铭传再举起望远镜时,窝尔达号舰桥上已经没有孤拔、朱丽娅的影子了,他拍了毕 乃尔一下:“别生气,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毕乃尔回了他一句:“在你头脑不清醒时我就不是朋友了。” “对不起。”刘铭传又说了一句。 “本来三炮都可击中的。”毕乃尔说:“等他们再向前进几十米,我们会打得更好。现在你看,敌舰全都后退了。” 果然,敌舰全掉头后退。 第四章第二十二节 基隆大捷后,一边是论功行赏,另一边却想方设法文过饰非。刘铭传薄儿孙、厚异己,让亲者无怨,疏者痛哭流涕, 也非易事。马尾一战南洋水师全军覆没,那是因为“两张没主张,两何没奈何”。 石超赶到帅府时,刘铭传正在院里站着,面对朱丽娅发威,四周站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石超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这 么快就败露了呢?他还没来得及运筹呢。 刘铭传指着身穿法国海军服的朱丽娅说:“你还敢狡辩!你不是奸细,你怎么公然穿着法夷的军服!” 朱丽娅丝毫不惧:“一套衣服不代表什么。你若做一身龙袍穿上,人们会把你当皇帝了吗?” “该死!”刘铭传更震怒了,一声令下,要汪小洋把她绑起来,立刻推出城门斩首示众! “你黑白不分,”朱丽娅反抗着不让人绑,大骂刘铭传没有资格当什么大帅,是个蠢材! 石超走过来,看见毕乃尔在墙角处掉泪,却不敢上前多说一句。石超只能先缓和僵局,他对朱丽娅说:“你还敢和 爵帅抗辩?你穿着法夷的衣服,你总得说说理由吧?”这当然是救援手段。 朱丽娅却不服软,说只有蠢猪才想不出来理由。 刘铭传说:“不用跟她废话,拉出去斩了。” 石超说:“大帅刀下从不斬屈死鬼,我再问问她。朱丽娅,你死到临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法国人献基隆布防 图去了?” “是呀!”朱丽娅说,“没有我献图,你们能有基隆大捷吗?” “别跟她费唇舌,拉下去!”刘铭传又叫。 马来诗媛突然操起大弯刀,护住朱丽娅:“谁敢动手?” “反了!”刘铭传大叫,“连这个叛逆一起绑了!”上来几个士兵,没等近前,被马来诗媛一顿拳脚,打得头破血 流。汪小洋带几个棍僧高手出马没费力便制服了她,她也被绑了。朱丽娅说:“好样的,马来诗媛,只是你给我陪绑太 可惜了!” 石超凑到刘铭传跟前,说:“还是先押下大牢为好。人命关天,我看这里有蹊跷事,把她和抓到的法国人卑尔弄到 一起对质,不就明白了吗?” 刘铭传听信了石超的,改令把她二人打入死囚牢,不准人去看她们!特别不准刘盛蛟、毕乃尔去探监。 石超说:“交给我吧。” 人押走了后,刘铭传才说正事,据观察哨多次来报,敌舰从基隆湾神秘消失了,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补给不 继去加煤了,还是吃了败仗撤军了?石超也一时无法断定。但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孤拔居然去奔袭福州的马尾船厂,竟 拿左宗棠开刀了。 坐镇福州的钦差大臣左宗棠当然也没有先见之明。 这天夜里,钦差衙门里除了几盏门灯,已经昏暗一片。 左宗棠睡在床帐里,枕边放着翻开没卒读的一本书。 突然枪声大作,外面火光冲天,窗户上红光一闪一烁。 左宗棠猛然惊起,习惯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来,赤脚跳下床,大叫:“来人啊!” 几个卫兵进来,左宗棠问出了什么事?哪里鸣枪? 一个卫士说不是城里,像是马尾船厂失火了! “失火怎么会有枪声、炮声?”左宗棠迅速穿好衣服,让备轿,又改叫备马来! 左宗棠骑马来到福州街上时,福州城乱成了一锅粥。百姓都涌到街上,如临大难一般,有的望着远方火势议论,有 的惊慌乱跑。 左宗棠的马飞驰在街上,向出事的马尾方向走,一群护卫马队紧紧跟在后面。 快到马尾时,一个管带从罗星塔下狼狈而来,拦住左宗棠座骑,说:“左大人,千万别去了,罗星塔已炸倒了,咱 的飞云号、扬武号军舰都中了鱼雷,炸沉了。 坐在马上,左宗棠望着一片火海的马尾船厂,忙问张兆栋、何璟私张佩纶这些封疆大吏们此时在哪里,弄清事发原 委没有? 那管带摇摇头:“小的不敢说。” “你说!”左宗棠火了。 管带说,何制台在涌泉寺呢。 “这个时候他去拜佛烧香?”左宗棠知道闽浙总督是个笃信佛教的人。 管带说,何制台说念佛经可以退敌。 左宗棠长叹一声:“大敌当前,堂堂闽浙总督都去念佛,我们怎能不败!”说罢,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慢慢 倒下去。佐将们立刻扶起他来。 马尾船厂炮声隆隆,炸飞的船坞和船体碎片在火光中飞舞。 西太后的脸拉得老长,把杯子扔到地上,马尾事件让她又震惊又恼火,她训斥左宗棠如训斥儿女,人老了就这么不 中用了吗?你左宗棠从前办事多利落,现在可真是昏聩了,本来让你去福建当钦差,就是不放心何璟、张兆栋,你这老 猫也吓不住耗子了!南洋水师就这么垮了? 左宗棠忙跪下:“臣确有不赦之罪。” 李鸿章说,何璟居然念佛退敌!这也不能全怪左季高,一人昭昭,岂能令众人从昏昏中醒来。左宗棠向李鸿章投过 感激的一瞥。 “你今天挺怪呀,替左宗棠说话了?”西太后怒道,“你是怕左宗棠上折子严参你的女婿张佩纶吧?方才忘了点他 的名,他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也是无能误国之辈,光会空喊救国。” 奕譞说:“这几个人一定严办。民谣都传出来了,是关于何璟、张佩纶、张兆栋的。” “什么民谣?说来听听。”西太后说。 奕譞念了出来:两张没主张,两何莫奈何,两个是傅粉何郎,两个是画眉张敞。“ 西太后哭笑不得:“够阴损的了,可百姓编排的不是这么回事吗?现在我们怎么办?马江一战,南洋水师弄了个底 朝上,马尾船厂也完了,我们拿什么和法国人拼?你们这些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 这时候怎么都装聋作哑了?” 这一质问,众卿更把头深深埋下了。 奕譞鼓起勇气献策,如今只有对法夷正式宣战一步棋可走了,决不能再软弱。 “可我们行吗?”西太后现出哭相说,“我可不愿再重温咸丰朝噩梦了!好端端一个圆明园,洋人说烧就给烧了, 就是英国人法国人干的,法国人早就不是好东西。” 光绪大声说:“所以要破釜沉舟,与法夷决一死战。” “战胜了当然是皆大欢喜”,西太后斜了他一眼,说,“万一……那个呢?有哪个叫我放心?我可不愿意大清江山 在我手里……也不能由我示弱。” 奕譞以刘铭传在基隆打了胜仗鼓兹西太后下决心,他说:“所以已经别无选择了。太后降旨意吧,马上诏告天下, 对法夷宣战,好在刘铭传已重创法夷了。” 这时左宗棠言辞激烈地奏道,中国人不能永远屈服洋人,与其赔款,不如拿赔款的银子当战费,与法夷周旋到底。 光绪击掌:“说得好!” 西太后换了强硬口气:“左宗棠这几句话像那么回事,那就对法夷宣战吧。告诉刘铭传,狠狠地打,打出个样子来, 长长我们的志气。你们现在都知道急了,这不是雨后送伞吗?有什么用。倒是人家刘铭传有板有眼,打得不错,争了点 光。” 李鸿章乘机替刘铭传说话,各省协饷到得太慢,刘铭传很着急,法国人打了马尾,自然还会再攻台湾,老佛爷得拿 个主意。 西太后说:“再不动真格的,问问他们的顶戴还要不要了?” 左宗棠说,我们只有和衷共济才有希望,从前许多事都坏在方面大员们为保实力,不肯倾力相助。 西太后说:“你是督办福建军务的钦差大臣,你说怎么办?” 左宗棠奏道,可命南洋水师幸存下来的五艘军舰,再从北洋水师抽调五艘,在上海会齐,可调水师老将杨岳斌为帮 办军务大臣,统带这十舰,前往闽台海面。说毕,看了一眼李鸿章,李鸿章颇为不悦,他说:北洋水师是护卫京师的, 万一敌人北上,京师震动,谁担当起这个责任? 左宗棠冷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是虚妄之言吧?” 西太后说:“不能各顾各,当然也不能把天津的兵舰都抽走,想个两全之策吧,叫醇亲王下去办吧。”这么一和稀 泥,又等于吹了。 左宗棠仰面叹了一声。 众人开始跪安。奕劻走近西太后跟前说:“我这有几个折子,有附片,老佛爷过过目,是告刘铭传的。” 西太后问:“谁告他呀?又是通长毛吗?” “台湾兵备道刘璈上的折子,”奕劻说,“说是刘铭传强占民女,还循私放通匪要犯,还有,养了两个洋人奸细。” 西太后并不看那折子和附片,扭头问李鸿章:“你看呢?” 李鸿章答:“照理说,不会有这事。是不是派员去查查。” 翁同和却明确表态:“我早说过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的事都坏在窝里反了。” “这倒是句真话。”西太后说,“是不是看人家有功红了眼了?他刘璈有本事也打个胜仗给我看看啊!说什么刘铭 传养两个洋奸细,你们信吗?我第一个不信,这谎话说得没边了,也就不攻自破了。上次告人家通长毛,幸亏我耳根子 不软,没听你们的,又来了!” 李鸿章和翁同和都说:“老佛爷圣明。” 西太后说:“颁发上谕给刘铭传,告诉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叫他好好干,朝廷不会亏待他,我心里有数。” 第四章第二十三节 三十万两白银卖掉基隆的神话不足虑,大清律里“失地者斩”的利剑却悬在头上。一方是声东击西,一方是舍车保 帅,谁更高明?占一座空城,同样是抵押的砝码,其奈鬼蜮惊梦何! 刘浤说干就干,第二天就上山,去太鲁阁社番民山寨活动。由于熬制樟脑利益关连,刘浤同北路各社的头人都很熟。 坐在火塘前,濂花勇把一大碗酒递给刘浤,打横作陪的马来诗宾切了一块吊在火塘上烤的油渍渍的山鸡肉送到他盘 子里。马来诗宾经不起挑唆,早就火了,他说:“他刘铭传有什么资格把我们北路五十一社全卖给法国人了?” 濂花勇却认为不太可信。大帅是朝廷委派下来保全台湾的,前几天刚刚打了胜仗,怎么又想起卖了呢? “人心隔肚皮呀。”刘浤说,“听说卖了三十万两银子,银子都到库里了。” 马来诗宾饮了一大口酒,说:“宰了刘铭传这个混蛋。我们反了吧!” 濂花勇说:“你别冒失,这样吧,我联络各社社长去问问刘爵帅,问问有没有这事再说,没有呢,满天乌云都散; 有呢,对不起了,五十一社全反,再联合中路南路的生番一起反。” 马来诗宾冷笑:“他敢承认卖了基隆吗?问也白问。” 刘浤说:“先拿到证据,他就哑口无言了。” “上哪去找证据呀?”濂花勇说,“咱们总不能去找洋人对质吧。” 刘浤说:“和法夷签契约的是李彤恩,明天他带着辎重要往沪尾那边去,我们劫了他,便知分晓,若有契约,一定 在他手上。 马来诗宾说:“我下山去劫他!” 濂花勇不再反对,只是吩咐:“别无故伤人。” 板加山路极为险峻,两旁都是高山,山深林密,只在山谷里有一条小路逶迤伸出山谷。在山谷入口处,马来诗宾率 领番民弓弩手埋伏在山坡树林里,虎视着羊肠小路。 一阵马铃声响过,许多士兵赶着马、驴,驮着各种物资进入了谷口。 马来诗宾举起海螺号,呜呜地一吹,番民们立刻冲下山谷,因为人多,很快把辎重队团团围住。押运士兵马上鸣枪 制止,但番民越围越多,离得太近,已经无法用枪,他们的枪也被番民夺取了。 走在最后面的是骑在马上的李彤恩、刘朝带,还有马来诗媛。李彤恩见前面骚乱起来,大惊,大声问:“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有人来报:“不好了,李大人、刘将军,番民造反了,人山人海,把我们围住了。” 马来诗媛说:“不会吧!北路大多是熟番,是官府抚过的了,我去看看。”没等她策马向前,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 近,马来诗宾在众多番民的簇拥下奔了过来。朱守谟、刘浤此时已做完了手脚,就躲在树林里窥视。 马来诗宾举着马鞭厉声问:“李彤恩狗官,你给我出来!” 马来诗媛用身体挡住李彤恩,说:“你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造反又怎么样?”马来诗宾说,“他们把我们的土地都卖给法国人了,还不行我们造反吗?” 马来诗媛说了句:“你胡说!”李彤恩制止她说下去,策马向前,说:“我就是李彤恩,不知你听信了什么人的谣 言,生生坐定我卖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马来诗宾一挥手说:“我不跟你费话,给我搜。” 番民一拥而上。刘朝带纵马拦住:“你们说明白,搜什么?” 马来诗宾刷地抽出刀来,把刀架在刘朝带脖子上,说:“你少管闲事,再说一个不字,我宰了你。”树林里的朱、 刘二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你放手!”马来诗媛一见,急了,策马过来,用力一顶,将马来诗宾从马上撞下去,一哈腰,拾起她哥哥的那柄 刀,正好这时马来诗宾从地上爬起来,正要拔腰间短枪,妹妹的刀已经横在了他颈上,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敢伤害他, 我先杀了你,说到做到。” 马来诗宾只好告饶:“我不伤他还不行吗?我们不是造反,一会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来诗媛命令地:“不 准你们胡闹,更不准你们乱搜。” 马来诗宾问李彤恩:“你们是不是从基隆撤出来了?”刘朝带向马来诗媛示意,她才收起刀。 李彤恩坦然说:“是啊!” 马来诗宾又问他们凭什么把基隆,把北路五十一社卖给了法国人? 李彤恩与刘朝带面面相觑,李彤恩说:“这是从何说起?撤退不假,还会回来的,不过是计谋,怎么会把基隆卖了 呢?” 马来诗媛说:“他们真的卖城卖地,我早不跟他们干了。哥哥你别听信谣言。” “那你得让我搜,我要搜证据!”马来诗宾说。 树林中的朱守谟向刘浤点了点头。 刘朝带说:“好大的胆子!搜什么搜!朝廷命官的行囊是你们可以搜得的吗?” 面对这样混乱的局面,李彤恩说:“让他们搜,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不让搜,好像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东西似的。” 马来诗宾有恃无恐地吹了一声口哨,番民一哄而上,割皮囊的,撬驮子的,一时把马背上的行李、辎重弄了个乱七 八糟。 一个番民递过来一个装文件的皮口袋。马来诗宾接在手中,翻了一阵,找出一份契约,看了看,说:“找到了!这 不是吗?刘铭传把我们卖了三十万两银子!” 番民一听,怒不可遏,暴怒地喊着:“打死刘铭传!”“杀死这些狗官!” 李彤恩知道这是有人做了手脚,大叫:“慢,这是无中生有!” 刘朝带也大喊:“不可听信谣言,这东西是哪来的?这是有意陷害!”并且拔出枪来鸣枪示警。 但番民还是拥上来打人、抢东西,押运的士兵们开始反击,打成一团,李彤恩被人拉下马,打了个鼻青脸肿,全靠 马来诗媛左护右遮地保护着他。 树林中的朱守谟、刘浤喜不自胜地缩回头去,不见了。 这时一阵锣响,刘铭传的鹵簿、仪仗过来了,刘盛蛟开路,军队成几个方阵从山谷那头进来,刘铭传器宇轩昂地走 在队伍前面,在后面是拉家带口、带着锅碗瓢盆撤出基隆的百姓,扶老携幼,一望无边。 混乱无形中停止了,人们都很惊讶地望着刘铭传。他驻马山谷间,似乎明白了,就问:“这是干什么?法夷大敌当 前,你们自相斗殴?” 马来诗宾抢先摇着那份契约说:“我们正要找你刘铭传算帐呢!你来了正好。你凭什么把基隆和北路番社卖了?” “岂有此理!”刘铭传说,“我又不是卖国贼。这是谁说的?” “我从李彤恩的文件囊里翻到了契约,你还抵赖!”他又吹了声口哨,番民再次被鼓动起来,一伙人冷不防扑向刘 铭传,把他拉下马来,官服也扯碎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女将从后面纵马飞出,皮鞭都抡圆了,一大片人被扫倒了,她麻利地把刘铭传救出,轻舒猿 臂,夹到马上,自己跳下来,怒目而视,果然再没人敢上前。她正是陈天仇。 刘朝带在军中禁不住叫出声来:“好身手!” 不知什么时候,朱守谟溜到了刘铭传跟前,小声说,番民造反,不可手软。制番如驯兽,你不狠,他要吃你,这是 个好机会,得镇住他们。大帅,只好开杀戒了。 刘铭传回头一看,后面的部队都进入了战斗状态,枪口都对准了番民,番民也不示弱,有枪的瞄准,没枪的也是刀 出鞘、箭上弦。 刘铭传看了一眼李彤恩,回头先对队伍下令:“都把武器放下,违令者斩!” 士兵们不情愿地陆续放下了枪。但番民仍然剑拔弩张。 刘铭传向番民大声宣喻:自古番汉一家人,台湾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你们怕法国人进来,反对出卖台湾,这心情可 以理解,爱国之心可嘉!不要说你们,就是有谁胆敢把台湾出卖给洋人,我也不饶他,如果是我刘铭传干了这坏事,你 们可以群起而诛之,可以把我乱棍打死! 马来诗宾却不退让:“你不要说得好听,你能说说这三十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吗?这契约又是怎么回事吗?” 刘铭传伸出手去:“你能把它给我过过目吗?怎么我卖了基隆,还没看过契约呢?” 马来诗宾把契约送了过去:“你看吧!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 刘铭传接过去一看,哈哈大笑起来。 马来诗宾问:“你笑什么?” 刘铭传说:“这造假的人还是露了马脚。”他举起那份契约,说,既是与法国人签的契约,怎么只有中文?应当是 两个文本,有一个法文的才是呀!另外,李彤恩是个商务委员,四品官而已,有什么权力代表大清与洋人签约?就是我 刘铭传签约,也要奉上谕,最后由皇上、太后批准才算数啊! 这话起了作用,马来诗宾一发愣,番民们情绪也不振了。 “还有更大的漏洞。”刘铭传说,契约上说,三十万两银子已送到,法国人没那么傻,基隆还没到手,先把银子兑 付了,不怕我们赖帐吗?此其一。其二,法国人不使用银子,他的兵舰会载着三十万两银子吗?那不把兵舰压沉了吗? 这谎言确实太离谱了,马来诗宾都没了底气,头也垂了下去。 刘铭传说:“番民弟兄们,你们上当了。汉番一家,只有我们同心合力,才能打败法国人。我是想撤出基隆,那是 为了保住沪尾,保住沪尾,才能保住台湾,如果你们发现我刘铭传跟你们不一条心,你们谁都可以讨伐我。现在我们去 沪尾增援,布防,请大家让出路来。” 只见番民纷纷散开,避让,都退到山坡上,刘铭传骑马走在前面,大军浩浩荡荡紧跟在后。 当马来诗媛走过马来诗宾跟前时,她操起马鞭子狠狠抽了他一下,说:“丢脸!我真恨不能杀了你!” 刘朝带等陈天仇的马上来,二人并马而行。刘朝带抑制不住兴奋,说:“你一直想杀我爷爷,可今天你却去救他, 化干戈为玉帛了?” 陈天仇不去看他,冷冷地说:“我今天救的是一个身负重任保卫台湾的统帅,而不是救了我的仇人。” 刘朝带说:“这真是奇谈怪论,看来我有两个爷爷了不成?” 孤拔的舰队用上了所有的主炮、舷炮,不停地向基隆山一带轰击,山上,水里到处炸得开花,狼烟四起,给人的感 觉是,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基隆…… 沃西放下望远镜,满腹狐疑,他们把一半的炮弹都打出去了,却没有看见清军的影子。难道他们都藏到地底下去了 吗? 孤拔又举着望远镜看了一周,也感到很怪。 沃西提议准备登陆吧,不能这样无休止地炮击下去吧? “等等。”孤拔说刘铭传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很不好对付。上次的教训太深了,倒不是因为战术有什么要修正的, 败在我们太轻敌了,没想到刘铭传打的那样有章法。 沃西让为将军太高看他了。“ 孤拔说:“高看总比看不到好啊。” 沃西说,这次我们采用几个梯队的进攻办法,不会出现上次的局面了。茹费理总理又来电报催了,他明确说,同中 国人打交道有别于别国,必须先夺其土地、占他城市,这才有商量。 孤拔说,政府中有人主张应当永远占领基隆、沪尾,成为法国水师在东方的屯驻地,这是聪明的主张。我们不达成 这一目标,是没有脸面回去的。 军号声在海上迴响着,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孤拔看着他部下的橡皮艇、舢板船开始抢滩登陆。他放下望远镜,对沃西说:“炮怎么打得不猛了?打呀,掩护呀, 我们的陆战队又要吃亏了。” 沃西说,这次也许会幸运得多。他看到,他们的登陆部队一点都没受到攻击。有机会列队行进呢。 孤拔担心他们又在小山后设了埋伏。 然而他很快得到报告,他们惊喜地发现,他的队伍如入无人之境。竟然没有遭遇任何有组织的抵抗! 直到法军攻到基隆城下,天哪,孤拔这才惊呼,刘铭传神不知鬼不觉地撤走了,把基隆留给他们了。初时孤拔还以 为刘铭传胆怯了,还幽默地说,他现在应考虑一下,是不是要给刘铭传发一个勋章! 他周围的人全都得意地大笑起来。 基隆大街上,法国红裤子兵正在举行入城式。军乐和鼓声响得很单调、很响亮,士兵们一边走正步,一边东张西望 地看着这座空城,到处是拆得半塌的建筑,整个城市死气沉沉,空无一人。 走在队伍中间的孤拔和沃西一点胜利者的骄矜也没有。沃西说:“我们走进来的,很象一座阴森恐怖的坟墓。” “刘铭传很有本事。”孤拔多少有奌改变看法了,说,“他能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把百姓全带走了,不可思议。” 沃西自嘲地说:“不过我们不用发愁建兵营了,整个基隆城都是我们的兵营。” 孤拔不喜欢他用这样的情绪感染自己的士兵。空城,也是很有价值的,没有人关心基隆在我手里是不是空城,关键 在于,它是不是控制在法国人手里,这就够了。茹费理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们可以向清政府摊牌了,基隆,一个大筹 码。 基隆分巡道衙门是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子,秦镜高悬的匾从大厅上掉了下来,屋中只有桌椅。这里成了孤拔的临时司 令部,内院外院站了岗哨。 孤拔在地上捡到了一块方木块,光溜溜的,他问沃西:“这是什么?” 沃西说:“不知道,也许是赌博的牌?” “哪有这么大!”孤拔说。 出使过的康尼尔见过点世面,他一边令士兵清扫,一边说,他们叫惊堂木,用力往桌子上一拍,当官的就可以发号 施令了。 孤拔真的在案上用力拍了一下,十分响亮,他说:“这和拍卖行的叫槌差不多,中国人做官也很特别。” 外靣忽然枪声大作。孤拔一惊,问:“怎么回事?” 没人能回答。 他和沃西走到院子里,枪声是在南城方向。 一个军官来报告:“我们刚咬了一口面包,中国人就攻上来了。” 孤拔和沃西相视一看,孤拔说:“不用慌,集中火力打回去。” 军官领命而去。 沃西丧气地说:“不仅仅是坟墓了,因为坟墓至少是安静的。 入夜,法国兵们入睡前都在操场、营房前纳凉,有的吸烟,有的洗浴。 突然,一阵怪异的音乐声响起,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城墙上一片火光,一支支大火球相连,而举着火球的全是怪物, 牛头、马面,各种鬼脸,十分恐怖,每个怪物都拖着常常的白发,穿着白衫,走路一跳一跳的,有的吐着几尺长的舌头, 啊啊怪叫…… “鬼怪!”不知谁喊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法国兵们嗷的一声,全钻回营房去了,连哨兵也溜走了。 怪物们发出怪异的声音,一跳一跳的……这是李彤恩布置的“鬼兵”,鬼兵与人兵交替骚扰,让法国兵无法入梦、 无法成眠,这就是占领基隆的代价。 第四章第二十四节 左宗棠上的折子再平常也是重千钧,他参的虽是小小的四品官,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占基隆,也许在谈判桌 上加了砝码,却没有“流动的法兰西”安全。 别看左宗棠老了,余威犹在。他参李彤恩的折子一到军机处,便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明里是参小小的李彤恩,谁不 明自矛头所指是刘铭传?这折子递不得也压不得。 于是递牌子请求太后召见。奕譞、奕劻、李鸿章、翁同和等几个人大清早就在东暖阁里候着。 参刘铭传的不止一人,奕譞说,如果左宗棠的折子不上来,他本不想惊动老佛爷的。 奕劻说:“这么大的事不奏明,谁能顶得下来?你们出去听听吧,王公贝勒们都议论的开锅了,老佛爷震怒,怎么 办?” 这时西太后在宫女、太监搀扶下从卧房出来,眼皮也不抬地问:“什么事非让我震怒啊?好像我不发脾气,就过不 了消停日子了似的。”她坐在炕几旁,闪了几个近臣一眼:“你们的觉都睡足了?” 奕譞忙陪笑脸:“奴才们无能,不得不屡屡打扰老佛爷的好梦。” 西太后说:“我能有什么好梦!做好梦得有好人给我顶着江山不倾啊。我也老了,盼着皇上快点临朝,我也就不操 这份心了。” 奕劻的恭维话是现成的,他说到啥时候,老佛爷也是身系天下安危呀。 “你倒会说话。”西太后说,“说吧,出了什么事呀?” 奕譞尽量把奏报的语调放得平缓,他说左宗棠上了个折子,说刘铭传失地辱国,欺君罔上,其罪过远过于撤职的滇 桂两省巡抚,但却是严参李彤恩。 “李彤恩是干什么的?”西太后从来沒听说过这个名字。 奕劻说,是个办洋务获罪已革的帮办,当年是李中堂参的。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刘铭传带到台湾去了,基隆大捷时 论功优叙,官复原职,当商务委员。 西太后说:“那我猜着了,这是冲着刘铭传来的,对不对呀!” “老佛爷圣明。”李鸿章忙说。 西太后又说:“我知道,左宗棠和刘铭传有旧仇,可他也保荐过刘铭传啊。都这么大岁数了,也真是的,还不肯放 手。又是什么事惹着他了!人家刘铭传不管有多少不是,人家真刀真枪地和法国人打上了,保住了基隆啊,他左宗棠不 怎么露脸吧?叫人一顿炮把马尾都炸平了,是不是妒贤啊。”这一说,李鸿章心里落了底。 奕劻却不肯放过,他这回左宗棠倒是秉公而论。刘铭传不战而退,让出了基隆,举国愤怒,早该论罪了。 西太后大吃一惊:“什么?基隆丢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也对我隐瞒?到了纸包不住火时才说?” 奕譞说,原来消息怕不确,昨天接到了刘铭传的折子,才证实了。 “刘铭传也是虎头蛇尾不堪信任啊。”西太后说,“他把基隆丢了,法国人不是有口实了吗?” 奕譞说:“真是这样。他们的公使巴德诺又让咱们交银子,声言不交就进攻沪尾、占台北。 奕劻说:“刘铭传丢城失地,按律当斩。” 西太后斜了他一眼,转向李鸿章:“刘铭传不会甘心情愿丢了基隆吧?” “太后圣明。”李鸿章趁机奏道,法夷增兵,意在夺取沪尾,沪尾亡则台北危,台北陷,则全台不保。刘铭传是有 意让出一座基隆空城,然后围困之,恰是一计,使敌人分兵,这样,敌人无法全力攻沪尾,时间久了,人困马乏必然撤 兵。 “我说他不能辜负咱们对他的信任吗。”西太后说,“虽然这理儿说得过去,到底是丢了一座城,事先也不奏闻, 太冒失了。” 奕劻说,太后宜降懿旨,开他的缺,交部议处,另选贤能任之。 西太后心里并不愿意,就说:“你们看呢?” 翁同和赶紧补救,说中途换将,兵法大忌。而况刘铭传有成竹在胸,总得让他得以施展呀。 奕劻说:“等他把台北也丢了再撤差吗?” 李鸿章坚持己见,说刘铭传这人粗中有细,太后不会看错人的,可以下旨申饬。 奕譞来了个折中办法,不妨将李彤恩革职,递解回原籍,这也平息了汹汹舆论,左宗棠也并没有公开弹劾刘铭传, 他严参的也是李彤恩啊! 西太后说:“这姓李的冤了点,以后再找补吧,总不能丢了一座城,一点动静没有啊!” 李鸿章暗喜,马上说:“太后明鉴。” 西太后又说:“传旨刘铭传,不能手软,朝廷给他撑腰,他得长脸才是。万一他真顶不住了,打个稀里哗啦,咱们 不又得掏银子吗?” 窝尔达号战舰会议厅里,铺着绿丝线长桌一端正中央坐着孤拔,左面是利士比,右面是沃西,长桌两侧坐着各舰舰 长以及陆战队的军官,每人面前放着军刀、军帽。 孤拔说,关系法兰西荣誉的攻击马上要开始了。供给我们弹药和食品的补给船拿破仑号已经绕过了新加坡,它一到, 我们马上开始攻击沪尾,并以夺取台北为目标! 沃西站起来,在海图前指点着发布登陆作战计划,这次攻击,八艘主力舰和三艘炮舰全部投入战斗。炮击的目的是 摧毁沪尾中国人的全部炮台、海岸炮阵地,鱼雷艇负责清除埋在航道的鱼雷,登陆作战部队总指挥为马丁上校,副总指 挥为波林奴中校。陆战队分三路,波林奴为一路,由德曼中尉为先头部队,方丹少校一路,卑尔少校一路,每人携带一 天食品,16盒子弹,登陆时分乘橡皮艇和胆号舰提供的平底驳船。在攻击得手后,立刻向沪尾城挺进,布置完毕,他大 声问都听清楚了吗? 在座的军官刷的起立,有节奏地众口一词地吼了一声:“为法兰西的荣誉而战!” 从沪尾清军阵地红堡上,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法军的军舰了。 就在我方阵地上,刘铭传也召集了临时会议,人们都站着听令。 刘铭传说,山雨欲来,我们终于盼来了这次大仗。法夷内外交困,再不发动进攻,支撑不下去了。据我方侦察,法 军能上岸作战的,不到两千人,而我们现在有十五营之多,差不多七千人,数倍于敌,我们占上风。 石超觧释我方方针仍是以逸待劳,分设伏兵。 “对,”刘铭传宣布,我们共设四路伏兵。另一路负责接应,引敌人上岸。他命孙开华将军的左营官龚占鳌带本部 人马埋伏在殷港。 龚占鳌说:“遵令!” 刘铭传又叫:“中营官李定明,后营官范惠意!” 二人出列:“到!” 刘铭传下令:“李定明率领所部埋伏于油车,范惠意率所部为后应。” 二人说:“得令!” 刘铭传又叫:“章高元、刘朝带、朱焕明!” 三人齐声喊着:“末将在,”站到他面前。 刘铭传下令:“你三支人马埋伏于北台山后,不见法军,不准暴露目标。” 三人说:“遵命!” 刘铭传又分派给杨震川一个特别的差事。这几天刘铭传在海滩多次观测,当太阳升起来时,阳光直冲着法国军舰, 阳光刺目,他们睁不开演,对瞄准目标不利。我们的红、白炮台恰好在背光方向,他指令杨震川可在这时候首先开炮, 必占上风。 杨震川没想到主帅这样心细,称赞这主意太好了,红白炮台早备足了炮弹。 刘铭传为将领鼓劲说,倘这次我们能聚歼上岸之敌,敌人将大伤元气,抱头鼠窜之后将不敢再来犯境,我大清不至 于丧权辱国、赔银割地,诸位就都是青史留名的英雄,愿与君共勉。 众人齐声吼:“抗法保台,为国争光。”从炮台上下来,刘铭传忽然看见朱守谟也在人群中,他皱了一下眉头,问 石超,马来诗回山寨去没有。石超奌了奌头。 大悟,原来妹妹是回来抓他的。 第五章第二十五节 杀鸡给猴看,猴未必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洋兄弟曾帮他染红顶戴,到头来却死在他同胞的枪口 下,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也许是幸福,看不见光明,也看不见人间的龌龊。 找准阳光反射对敌舰不利的时间,杨震川及时捕捉到了战机,炮弹从我方红、白二炮台开始发射,敌舰周围腾起冲 天水柱。 稍后,法军兵舰集中在一起,展开了空前的炮轰攻势。一霎时,我方炮台附近,山坡上,海滩上到处开花,沪尾外 海天空中滚动着团团硝烟。 同时,敌人的鱼雷发射了,不断地引爆海口通道的水雷,水柱腾空而起,此消彼长。 孤拔站在他的军舰舰桥上观看着。 清军阵地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驻守。 士兵们全都埋伏在树后、土坎后,有的在聊天,有的甚至在下棋。 刘铭传指挥所很奇特,两株相连的老树枝桠上搭了个平台,庞大的树冠就是屋顶了。此时刘铭传、毕乃尔、石超、 李彤恩等人都在平台上,刘铭传正从望远镜里看敌人动态。周围汪小洋带二十几个亲兵护卫着。 石超说,法夷这次炮击可比攻基隆时厉害多了,看样子从法国运来不少炮弹。毕乃尔会意地笑了魔高一尺,道高一 丈,刘铭传早有新招对付,事先挖巨洞、筑长墙,隔山据守,法国人若翻老皇历,必又上当。 李彤恩见指挥所这里没有保卫,就要去调一营兵过来,主帅跟前只有这几十个棍僧亲兵,万一敌人扑过来,不是要 出大漏子吗? 毕乃尔早说过了,无奈刘铭传不肯。 刘铭传说:“把兵力弄到我这来,那不是舍本求末吗?我用不着保护,打到难分难解时,我还要上阵呢。” 石超说:“那可由不得你了,我的任务就是看住你,老帅岂可移出方城!” 这时,只见海上敌舰的编队散开了。 毕乃尔说:“法军要登陆了,你看,编队散开了。” 刘铭传对爬在很高一株树上的旗语兵下令:“给旗语,各路伏兵准备,敌人要登陆了。” 旗语兵开始打旗语。 果然,敌人的炮击延伸了。从一字儿散开的军舰上放下无数橡皮艇,还有驳船、舢板船,红裤子兵们坐得满满的, 一律把枪端着,一半的人拼命划桨,在海浪掀腾中向岸边猛冲过来,他们一边划,一边鸣枪,第一个目标是白炮台。 清兵的炮兵又开始发炮了,火力交织着射向海面,炮弹在敌人小艇中间开花,有一发炮弹击中了一艘驳船,驳船起 火,法国兵有的被炸到海里,剩下的跳下海去呼救。 法国舰艇胆号加大马力冲过来,开始捞救落水士兵。 清军炮台的指挥官杨震川见敌人登陆后绕过红炮台向白炮台迂回,便大喊:“对准攻白炮台的法军,放!” 一连几炮打过去,敌军散开,趴在海滩上。炮火又转向敌舰,其中一炮正中敌舰,桅竿断成两截,一截掉到海里, 甲板炸出个大洞,黑烟滚滚,胆号吓得不敢在此逗留,也不救人了,拖着浓烟扭头就跑。 站在树上平台指挥所的刘铭传见状哈哈大笑:“好,打的好,敌舰中炮了,那是不是他们的旗舰?” 毕乃尔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说:“不是旗舰,是主力舰胆号。” 刘铭传揶揄地说:“胆号?太有趣了,胆号吓破了胆,逃走了。”周围的人都笑。 他看到敌人的橡皮舟在炮火和大浪中越过了水雷防线,马上要上岸了。 刘铭传下令:“命令各路伏兵准备歼敌,命令刘盛蛟,尽量诱敌深入。” 旗语兵喊了声:“是”,开始打旗语。 海滩上,陆续冲上岸的法国兵重新集结,迅速分成了几股。鼓声响了起来。 马丁率中路部队首先突破,随后卑尔和方丹、波林奴也从左右攻上来。 当他们攻到沙滩灌木丛时,遇到了刘盛蛟的猛烈反击。法国兵纷纷趴在沙滩上,有的迅速挖个沙坑当掩体。 刘盛蛟瞄准了敌人指挥官马丁,说:“我先把他的头干掉。”一枪打过去,只打掉了马丁的高帽子,他吓了一跳, 赶紧趴下。 朱丽娅提醒说:“你别光顾打枪过瘾了!别忘了咱们是诱敌深入的。” “我没忘。”刘盛蛟说。 敌阵中的战鼓又响了,法军复又集合成队,放着排枪向前猛冲。 刘盛蛟的队伍放了几枪后,刘盛蛟大叫:“往后退,多扔点没用的东西!” 他们鱼跃而起,一边向后跑一边扔帽子、子弹袋,有的把鞋也扔了。 法军一见,反倒慢了下来。马丁大叫:“小心上当,上次他们用的就是这个战术。” 见法军不追了,刘盛蛟说,法国兵聪明了,不想上当了。他又带兵返回去,兜屁股攻他们!交了一阵火,法军又冲 上来。 马丁意识到刘盛蛟这一股是伏兵无疑,便决然改变路线,命令放弃与刘盛蛟这一股纠缠,而是分成两路,向侧翼两 个方向前进,约定在沪尾城下集合。 立刻,法军散开,分别向几个方向前进了。 方丹少校和波林奴两路军从山谷过来。 方丹见这里地势险要,就感到奇怪,这里他们没有伏兵,这是刘铭传一大疏忽。 波林奴也覚得侥幸,命令队伍加快行军速度,这里离沪尾城不到十里地,他要捷足先登。 他们高兴得过早了,正当他们蜂拥越过山谷时,突然北台山两侧枪声炒豆一样响起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法军吓得就地卧倒,但地势对他们不利,士兵们仰卧在地上向上射击。 章高元率部最先从西坡冲杀下来。法军乱了阵,纷纷爬起来迎战。接着,刘朝带、朱焕明的伏兵从东坡压了下来。 法军边打边往后撤,扔下很多尸体。 张李成和马来诗媛率番民队伍上阵了,人人面部都涂上了古怪的油彩,有的戴着飞禽走兽和鬼怪面具,在烟雾中, 显得狰狞可怕,让法国兵丧胆,他们如猛虎下山一样,冲在最前头,马来诗媛不愧为神枪手,弹无虚发,接连命中敌人。 后来她的枪没子弹了,她只好从背上摘下弓箭,刚刚瞄准卑尔要射,波林奴抢先向她开了一枪,马来诗媛应声而倒,小 腹处血渗了出来。 刘朝带大叫一声,撇开与他纠缠的法国兵,跑过来救援马来诗媛。 马来诗媛看见波林奴一步步向她走来,手里还提着枪。她用力闭上眼,在肚子上抹了一把血,往脸上一糊装死,屏 住呼吸一动不动。大概波林奴以为她死了,离开她又去战斗。 躺在地上的马来诗媛拾起她的弓箭,搭上箭,拉开弓,拼全力射出去,波林奴啊呀地惨叫一声,扑翻在地,一支箭 扎在他的后心。 刘朝带跑过来,拖起马来诗媛,要背她走。 “不用,我没事。”马来诗媛想挣扎着起来。 “不行。”刘朝带不由分说背起她,背到一片林中,把她放到树下,折了几枝树枝把她盖起来,说:“在这别动, 我去领兵杀敌,过一会我再回来找你。” 马来诗媛说:“我想睡一会,你去吧。” 刘朝带跑走了。 卑尔率领的一路也并不幸运,中了孙开华的埋伏,被打得七零八落。 卑尔率领残部百余人遁入林中,大家坐下来喘气。卑尔暗自心惊,中国人好厉害!也不知另外几路冲过去没有?他 有一种到了魔鬼世界的恐惧,在部下靣前又不能露,他命大家吃点东西,有了力气再行动。 兵士们疲惫地拿出面包啃着,喝着水。 一个到树根底下撒尿的士兵突然叫起来:“长官,你看。” 卑尔走过来,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前方一个较高的山坡上,有两棵树对搭成的平台,一伙军官在上面, 且有大旗,为首的人正举着望远镜。 卑尔认出了刘铭传,心里一阵阵狂喜,他告诉士兵,这是他们的最高长官,刘铭传!这是他的指挥所。擒贼先擒王 的道理中外同理。 他告诉一个上尉,马上找人爬到树上去看看,他那里有多少兵? 上尉命令一个士兵迅速爬上树去,又很快下来,说:“报告卑尔少校,那里的兵最多有二十几个。” 卑尔不禁心花怒放,心想,上帝呀!这是让我来报仇来了,刘铭传活该死在我手里!他太自以为是了,竟然不用重 兵保护他自己! 随后卑尔吩咐部下不准出声,要他们借着树林的掩护,悄悄接近目标,实行偷袭。 这时山谷里,山坡上到处有枪声,不时有几个狼狈不堪的伤兵钻进树林。 卑尔问他们是哪部分的? 士兵回答,有德曼部队的,也有方丹手下的,他们遭到了同一命运,中了埋伏,全打散了。 卑尔一律收编,都编到他这里,他的部队也有五分之四不知到哪里去了。 此时刘铭传面呈得意之色。不断有人送来捷报,他丝毫没覚察到危险正悄悄逼近。 孙开华的使者赶来报告,他们已在殷港、油车挡住了法军,正在激战。 刘铭传说:“好!” 又有人来报:“大帅,章军门、刘总兵派我来报告,北台山的埋伏打了个正着,法军死伤上百,退下去了。” 刘铭传又说:“好,好极了。” 忽听背后树林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刘铭传警觉地问:“怎么回事?” 石超令汪小洋快去看看。 话音没落,子弹飞蝗一样扫过来,打得树叶哗哗落下。石超喊:“快,法军包围我们了。”汪小洋过来拼死护着刘 铭传,把他拖下大树平台。 刘铭传拔枪在手,却一点不慌,他说:“看来空城计唱不得呀!”他率先跳下大树,命令大家散开,趴下,看准偷 袭者狠狠地打! 石超命令一个士兵快去报信求援,不管碰上哪一支部队,立刻调上来保护大帅。 “是!”那士兵滚下山坡去了。 毕乃尔和汪小洋提一桿长管来福枪,紧紧跟着刘铭传,把他拉到一块卧牛石后,毕乃尔对他说:“你是三军之帅, 不能轻举妄动,有我在,就有你在。” 二人趴在卧牛石后观察着动静,只见敌人呈散兵线包抄上来,子弹在他们头顶上吱吱地飞,卑尔挥着手枪大喊大叫 :“别让刘大麻子跑了,他是中国佬最大的头儿,抓住他、打死他都有重奖,不,不能打死他,抓活的!” 刘铭传问毕乃尔:“那个官儿喊什么?” 毕乃尔说:“要把你抓活的,领重赏。他管你叫刘大麻子!” “哈,我不是刘六麻子吗?怎么又成刘大麻子了?”刘铭传忽又感到奇怪,“唉,不对呀,我的外号,法国人怎么 知道?” “爵帅眼神真不济,”毕乃尔说,“你没看出来吗?那是卑尔少校。” 刘铭传举起望远镜看看,说:“这个王八蛋,我好心放他,他不是说他再也不打仗了,要回法国去陪老婆孩子吗? 当时可是你说情啊!” 毕乃尔说:“现在他口口声声要活捉你,这就是对大帅的报答。不过,他也身不由己呀。” 刘铭传举起枪来,瞄准卑尔就是一枪,没有打中,又开第二枪,还是没打中。卑尔发现了目标:“在那!快,刘大 麻子在石头后!” 一群法国兵鸣枪直冲过来,子弹打得卧牛石周围沙土乱飞。 毕乃尔把刘铭传按趴在卧牛石后,让汪小洋护着爵帅从这爬过小水沟,离开这里,他在这顶着。毕乃尔轮换着使着 长短枪,弹无虚发,一连撩倒了几个法国兵,法军进攻速度明显放慢了,有几个企图迂回到一旁去。 刘铭传并没爬过小水沟,他见左面有几个法国兵去攻打石超、李彤恩,二人只是东躲西跑,毫无还手之力。刘铭传 急得大叫:“放枪啊!”石超这才回身放了一枪,反把自己吓了一跳。汪小洋放了几枪,暂时击退了正面敌人。 刘铭传就地一滚,滚过去,把他二人拉趴下,刘铭传向敌人射击,一连打倒几个敌人,敌人才不敢太嚣张了。 陈天仇率领几十人来救援主帅了。他们沿着河谷的平地飞快地奔来,然后爬上陡坡,向刘铭传的指挥所攀登。 这时刘铭传等人已退到一所古庙的后墙下,法国兵在卑尔率领下又围上来。汪小洋一个人顶着抵抗,掩护刘铭传。 卑尔看见,毕乃尔蹲下,想让刘铭传踩着肩头翻过庙墙去,但卑尔带人围过来,来不及了,毕乃尔又端枪配合汪小洋打 了起来。 毕乃尔的枪法让法国兵胆寒,几个同伴在眼前倒下后,他们吓得一齐向后退,毕乃尔追上去,卑尔让葛藤缠住了腿, 摔了个跟头,毕乃尔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他背上,枪管指着他脑袋,说:“你说话不算数,我不该放你。” 卑尔带着哭腔说谎:“没有办法,孤拔不准我退役,我又找不到船,后来我偷着逃走,抓回来差点叫他们枪毙…… 你再饶我一次吧,我老婆孩子不能没有我呀!” 毕乃尔又心软了,他的脚抬了起来,低声命令:“马上带你的兵撤走,不准没完没了地追刘大帅。” “是,是。”卑尔一骨碌爬起来,说了句:“我马上带人退走。”可他走了十几步,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毕乃尔开了 一枪,毕乃尔毫无防备,应声倒在草丛中。 看在眼里的刘铭传大叫一声:“毕乃尔”,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 卑尔又一次举起枪瞄准了刘铭传。这时,卑尔背后枪响了,卑尔像一截朽木般倒下,口中吐出黑血,原来是陈天仇 带的援军到了,陈天仇击毙了卑尔后,吹吹枪管冒出的蓝烟,也向刘铭传跑来。陈天仇的援军开始追击法军。 刘铭传正把毕乃尔放到自己膝上,叫着:“毕乃尔,毕乃尔,你不能死啊!你的上帝不该把你这么个善良的人带走 啊!” 陈天仇蹲下来,想给毕乃尔包扎胸部伤口。 毕乃尔缓缓睁开眼,蓝天、白云在转,树木、野草在转。他面前的刘铭传、陈天仇由虚幻渐渐聚焦变实,他挡开陈 天仇为他包伤的手,说:“没用了。”他抓住刘铭传的手,喃喃地说:“你看,我又一次可怜那个坏蛋,我还是叫他暗 算了。”这时法军已退,石超、李彤恩也过来了。 刘铭传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我会送你回刘老圩去,你老婆孩子盼你回去呢,你不能这么留在战场上。” 毕乃尔叹了一声,说他命中该中枪弹的,他一生都在摆弄枪炮,这不是好东西呀,他死后要见到上帝,他想对上帝 说,你造万物时,不该造武器的……说完,他的眼沉重地合上了。 人们一片呼叫声,然而毕乃尔再也不醒了。 刘铭传眼里热泪滚湧,他眼前忽然一黑又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双手在靣前乱抓,眼前黑洞洞的,全是翻 滚的黑云!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险些跌倒。 汪小洋搀住他,石超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 “我不能瞎!”刘铭传大叫着,“打走了法国人,我还想好好治理台湾呢!” 众人听了无不下泪。 在北台山树林中,轻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从树隙望出去,沟谷战场上已经结束战斗,红裤子兵的尸体横七竖八 十分显眼。 刘朝带从山下跑了过来,大声叫着:“马来诗,马来诗!”他身后跟着几个抬临时担架的人。 躺在草丛中的马来诗媛痛苦地睁开眼。她的下腹部全是血,把身底下的草地都洇湿染红了。几个士兵要上来动手抬。 刘朝带说:“先别动,得包扎一下。” 几个人把救急包里的绷带全拿出来了,刘朝带蹲下身去解她的衣服,马来诗媛却按住了他的手,说:“让他们走开。” 刘朝带不知为什么,但还是对那几个士兵说:“你们先退到后面去。” 几个士兵走后,刘朝带又去解她的衣带,马来诗媛说:“你只要解开我的衣带,你就不能后悔,你得答应娶我。” 刘朝带以为她说胡话,便一边动手一边说:“你说什么胡话!” “真的,我是女的,我不是马来诗,我是马来诗媛!”马来诗媛一面用力挡开他的手,一面尖叫,“你是个傻瓜, 人人都看出来了,只有你看不出来!” 刘朝带呆了,也犹豫了。旋即又动手:“现在不包扎,你流血会流死的,救命的时候,还顾什么男女呀!” “不行,你不答应,我宁可流血流死,也绝不让你动我一下。”马来诗媛说。 情急之中,刘朝带匆匆说了句“我答应还不行吗!” 这次他解衣带时,马来诗媛没有再拦挡,她的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水。 第五章第二十六节 异地借才,从夏变夷真杰士,同仇敌忾,摧锋蹈阵大功臣。由常州陷落到推断二十年历书,推导出一少女的生日, 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她却冷漠以对,他的代价是又开罪了另一个少女。 由于消息闭塞、通讯滞后,李鸿章又差奌吃了个大亏。这天法国驻华公使巴德诺死乞白赖地要见李鸿章。李鸿章只 得应允,在天津直隶总督衙门接见法国公使巴德诺时,他尽量摆出强硬姿态,既给朝廷看,也给洋人看…… 李鸿章说他本来不该接见巴德诺的,目前两国处于交战状态,法国还占着台湾的基隆。 巴德诺说:“你们不是想通过英国或德国公使出面调停吗?我想,他们不容易说得明白,所以我想来向你解释一下 我们的立场。” 李鸿章说,你们占着我们的土地,还有什么好讲? 巴德诺强词夺理,占基隆,是因为清政府违背协议,不在天津条约上签字。 李鸿章说那简约只是个草稿,怎么能算数,但马上退了一步,他问:“如果我们现在决定签约,你们肯马上退出基 隆吗?” 巴德诺蛮横地说:“已经晚了,我们强大的舰队会让你们损失更多。” 李鸿章说:“那还有什么好谈?” 巴德诺又说:“我看这样,也不用第三国出面调停了,只要你答应马上签字,我们可以不进攻沪尾。”他就是说, 基隆照占。 李鸿章居然有点动心了,希望银子的数目能降点,那他才好向朝廷奏闻,总不能兵戎相见后,还是照样赔那么多。 “也可以降一些,”巴德诺说,“除非今天马上签约。” 正在这时,一个管家进来,向李鸿章报告说:“中堂大人,北京来人了,请您火速进京,一刻不能停留。” 李鸿章便端茶起立,说:“我得去面见太后了,回来再说吧。” 巴德诺悻悻然,也有几分颓丧,李鸿章不解。送他出门后,管家喜洋洋地告诉他,翁大人稍来口信说,刘铭传露脸 了,又打了个沪尾大捷,法国人败的好惨!叫李鸿章进京陛见,是好事呀,还跟那个洋鬼子纠缠什么! 李鸿章心想,这王八蛋,跑这拣便宜来了,险些上了巴德诺的当。怪不得他急于想让我今天就签约呢。好险,好险! 有乐的就有愁的,在斐龙海听来,巴黎塞纳河畔教堂的钟声也没有往日那么优美动听了。大清早就奔向总理官邸。 总理官邸是临近塞纳河的一栋十九世纪哥特式建筑,此时是清晨,塞纳河上已经有船驶过了。 从金色大桥上驶来一辆豪华马车,海军殖民部长斐龙坐在里面。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悠扬,一群鸽子在天空飞翔,斐龙海却是一脸沮丧,催促驭者“快点!” 茹费理正坐在马桶上,拿张报纸顺便浏览,门突然推开,斐龙海气急败坏地冲进来。 “这是我的家,斐龙海先生,”茹费理不悦地说,“你不会是跟我来争地盘拉屎的吧?” “我可没心思幽默了。”斐龙海手里摇晃着电报,说,沪尾之战大败,我们死伤几百人,这可能还是个大大缩小的 数字,胆号军舰也中了炮,他骂孤拔是个笨蛋!把电报递给茹费理:“你看吧。” 茹费理不接:“这样的电报已经不如揩屁股的手纸有价值了。”他顺手扯了一块手纸,揩了屁股站起来提裤子,斐 龙海噤着鼻子去拉了冲水闸。 茹费理并不买账:“你的才干不应当表现在帮我冲厕所上,而应当在国家利益上。”他不想离开卫生间,又开始往 下巴上刷肥皂沫。 斐龙海说:“孤拔来电说,他已无力二次攻击沪尾了,除非我们再增拨军舰、增调军队给他。” 茹费理警告斐龙海,对国会,要尽量淡化这次战败的实情,不给他们这些长舌妇以口实。他们也许又要攻击总理, 赶他下台了。 “我想,他们不止是长舌妇,也是长着一双又尖又长耳朵的。”斐龙海说,“关键看我们如何扭转局面,对清政府 施压,好在基隆还在我们手里,还有施压的资本。” 茹费理刮着胡子,让他发报,叫孤拔无论如何要守住基隆,即便它是一座空城!还有,马上实施海上封锁,用他的 舰队封锁台湾海峡,让一条鱼也游不过去!这样才能切断大陆沿海各省对刘铭传的支援,迫使清政府投降,法兰西的目 标必须不折不扣地实现。 斐龙海提醒他,先生没有想过更糟的结果吗?现在,上帝好像暂时不在我们这一边。 由于这话过于刺激,茹费理一抖,刮破了脸,淌出血来,茹费理用大毛巾一擦说:“你看,吓出的不是汗,而是血。” 斐龙海苦笑:“这算是红色幽默吧。” 西太后被太监搀出长寿宫东暖阁来见她几个近臣时说:“若总有这样的喜讯,你们别说五更天叫我,就是整夜不让 我合眼,我也不烦。” 奕譞笑道:“托老佛爷的福,刘铭传果然不负众望,这也是我天朝的福份,这沪尾大捷可是名噪天下了。幸而上次 没将他革职,只是申饬。” 翁同和趁机为刘铭传正名,现在看起来,上次因他弃守基隆而申饬一节,也大可不必。这本来是刘铭传的智谋嘛。 “你倒派我不是了?”西太后由于心情好,责备人也带着笑容,“那么多谏官、御使们交章弹劾他,不是我袒护着, 一条链子锁了交部议处也不为过呀。再说,现在他已实授福建巡抚了,他不是总为没当上封疆大吏委屈吗?这也不算薄 待他了。” 翁同和笑了,李鸿章说:“若不怎么说老佛爷圣明呢。刘铭传实授了巡抚,雄心更大,要把台湾治理得和江南各省 一样富饶呢。这都是太后慧眼识人啊!” “你们别嘴上哄我。”西太后又秋后算帐了,前些年不是总有人在背地里嚼蛆,说女人干政有伤国体吗?好像她愿 意操这份心似的,同治、光绪登基,都是娃娃,有人在背后看她们孤儿寡母的笑话,她再不出来支撑一下,对得起祖宗 吗?张口祖制,闭口祖制,祖制也是人定的,祖宗活到今儿个,也得不时地改改,不能一条道跑到黑。 奕劻说:“所以说太后圣明呢。太后,沪尾这一仗算侥幸打胜了,下一步焉知法国人不恼羞成怒,弄不好更要大动 干戈?” “兵来将挡嘛!”西太后听了很不顺耳,先别自个吓唬自个。打胜了就是打胜了,怎么叫侥幸打胜了?听说英国又 出来当和事佬了? 李鸿章奏道:“正是。他们提了四款。” 西太后问:“都哪四款啊?” 奕劻奏明,照天津条约,商定通商办法;法国军队暂驻基隆、沪尾;赔偿法国五百万法郎,由法国征收基隆、淡水 关税作抵押;以上三条办到后,中法分别撤兵。 慈禧边听边摇头冷笑,奕譞赶紧说:“这怎么行!” 慈禧说:“这是拉偏架。咱打了胜仗,还要把淡水让出去,太欺人了,这样的调停,连听都不要听,还有脸面到我 跟前来说!” 奕劻惶悚地说:“老佛爷息怒,奴才也不敢擅专啊。再说了,这也是敷衍的意思。英国说他一片好心出来调停,也 不好不敷衍一下呀。” “哼,什么敷衍!”西太后说:“敷衍快三十年了,从鬼子六起就敷衍,哪一国也没敷衍明白,你们为朝廷办事, 就是心存敷衍的吗?” 这一说,奕譞以下大臣们全都冒汗了,纷纷跪下。 西太后说:“这事不行。不说它了,先议议自个家的事,刘铭传打了胜仗,总要封赏,这是不能敷衍的,你们都起 来吧。” 众臣起来,奕譞说是该封赏。 西太后说:“刘铭传不是也上了个折子吗?我看他挺委屈的,说是那个李彤恩非但无罪,而是有功,你们查了没有?” 李鸿章奏道,他奉旨派员去查过了,刘铭传所奏是实。 “那就按刘铭传所奏官复原职吧。”西太后说,“可这刘铭传又严参刘璈,附片上又加了个叛国的叫什么来着?” 翁同和说:“叫朱守谟。” “这可得好好查查,”西太后说,“刘璈胆敢贪赃枉法,处处给刘铭传摰肘,连内地的协饷银子他也敢截留,这还 了得?也不能听刘铭传一面之辞,派干员去查查,你们看谁去合适呀?” 翁同和提议从吏部或都察院检选大员。 奕劻却坚持还是刑部出人的好,指名道姓地奌了刑部尚书锡珍的名字。谁都知道锡珍是奕劻的人,但刑部出靣并不 越位。 西太后说:“还得有一个呀。” 翁同和又举荐闽浙总督杨昌浚,就近。 李鸿章表示异义,杨昌浚是湘军出身,与刘璈有交情,这事不妥吧? 西太后说:“我不信他们敢徇私枉法。就这么定了,下道上谕,告诉他们秉公办案。刘璈、左宗棠告刘铭传,刘铭 传告刘璈,两方的折子大相径庭,这里肯定有说道,咱不能冤枉了哪个,是不是?” “很是。”奕譞说,自从刘铭传沪尾大捷后,人心大振,张之洞、彭玉麟上奏折,要求运兵援械,支持刘铭传,旧 金山的华侨捐银子五十万两,旅日华侨捐一百万两。 “众人拾柴火焰高啊。”西太后说,“你李鸿章弄了些什么给他呀,他是你手下大将啊。” 李鸿章说他刚刚运去五千支毛瑟枪,十六门克虏伯大炮,还有三千支后膛枪。 “好,”西太后说,“叫法国人瞧瞧,大清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叫刘铭传别耍小孩子脾气,听说朝廷罢了李彤恩, 他也要不当巡抚了?” 翁同和说:“不过是气话,都过去了。” “这才对嘛,”西太后说,“咱们没亏待他呀。” 荒芜的清漪园将是日后的颐和园,现在却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废园,有荒草中竟有狐狸野兔出没。 西太后在奕譞、李莲英的陪同下,来到这座废园中漫步。但见湖水已半干涸,浅水里长满野草和芦苇,山上也是一 片荒凉,原来宫殿、佛院有的毁于火燹,有的被拆得少门缺窗,一片劫后景象。 西太后心头酸楚得不行。想不到清漪园成了这模样了。记得她和大行皇帝最后一次到园子里巡幸,是咸丰九年的夏 天,那时树是绿的,水是清的,汉白玉桥、红墙黄瓦的宫殿相映成趣,……现在看了叫她寒心,心里发堵。 李莲英说,若不,怎么说得好好修修它呢。 这原是乾隆爷重修过的园子,上溯七百多年前,就有这个园子,最早是金国完颜亮的行宫,到了明朝,扩建成好山 园,但谁也没有乾隆爷花的心思和功夫大,可惜英法联军给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李莲英说:“都请洋人工程师画了好几个颐和园的图纸了,早该修了,老佛爷连万寿山、佛香阁的名字都起好了, 多豁亮的名啊。” “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说的简单。”西太后说:“银子呢?银子在哪?” 奕譞说:“可不是。现在府库连年亏空,各地灾害不断,赋税又收不上来……` 李莲英说:”那也不能挤了修园子 的事呀!有他们败坏的,没咱老佛爷花的?咱老佛爷的心性、好胜心,和乾隆爷不相上下,依奴才看,不管从那都省出 这点银子了。“ 西太后说:“你听听,小李子说的多轻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要办海军,一条铁甲舰动不动就是一百多万两银 子,定十艘,不就上千万了吗?哪来的闲钱修园子?” 奕譞说,这个数还不包括训练海军的费用呢。刘铭传打了胜仗,台湾的海防总得加固一下吧?咱们根本没给他什么 钱,难为他了。 李莲英却早猜透了西太后的心思,说:“建海军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只要老佛爷跟李中堂手头紧一紧,省出一座园 子来,那不是吹气一样吗?就看有没有人上心了。”这话叫奕譞浑身上下不自在。 西太后脸上漾着笑容,有意地看了奕譞一眼,似在等他表态。 奕譞很犯难,又不敢得罪西太后,便犹豫地说,紧手紧手,也不是不行,他怕又引起‘浮仪’,如果能悄悄地在办 海军军费里夹带出修园子费用,倒也是一举两得的事,他回头跟李鸿章再谋划谋划。 西太后说:“主意你拿吧,眼下大事一个接一个要来了,皇上该大婚了,也该亲政了,她也该歇口气了,这都要抓 紧操办了。 奕譞说:“皇上亲政了,太后也不能撒手不管啊,江山社稷全都靠您撑着呢。好在,台湾那面消停了,老佛爷看人 就是准,如果不是启用刘铭传,哪有今天。” “老七呀,”西太后突然说,“你说到刘铭传,我倒想起一档子事来。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台湾该建省了,脱离 福建为好。”上个月左宗棠也上了这么个折子。 奕譞知道老佛爷是从长远着想的。 “是呀。”“西太后说,台湾好比是东南沿海各省的一道藩篱,为什么荷兰人、日本人、法国人都要占台湾?是想 有个跳板,再来打咱大清东南六省的主意。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现在单独设省,有利无害。 奕譞说,行是行,奴才只担心台湾财力薄弱,不好支撑。 “活人还让尿憋死吗?”西太后说,再往前数几百年,云贵两广还是不毛之地呢!打完了仗,总要让台湾富起来。 建省之初,朝廷可以多补一点,富省也可贴补一点。 奕譞说这样就没后顾之忧了。 西太后谕令他回头叫军机拿个细则,再请户部,吏部会商一下。 奕譞说:“行。谁当第一任巡抚,老佛爷心中有谱了吧?” 西太后笑了:“人,不是现成的摆在那了吗?除了刘铭传,谁敢挑这副担子!” 奕譞点头称是。 第五章第二十七节 吃了并生的兄弟果,从此番汉一家,茹费理要一个“光荣的解决”,却等于把光荣当成绳索套在脖子上,而把绳索 两端交给中国人。上帝嫌孤拔杀人太多,他死前终于赦免一个,未必不是求得心灵稍安。 这是在森林里的一处兽窖,几丈深,四壁陡峭,里面插着很多尖削的竹签。 刘朝带双手反绑着坐在窖底,他只能看见很小的一方天空和树木的繁茂枝叶,看着松鼠在树枝上跳来挑去,自己却 一筹莫展。 绑了刘朝带,马来诗宾决定反叛,但他必须借重父亲的威望。 在头人木屋里,濂花勇像在闭目养神,听着马来诗宾的鼓动。马来诗宾认为,现在不反,日后就晚了。谁也没有这 刘麻子厉害,他要派兵进山,要把生番、熟番统统赶下山去,那他们就永远失去家园了。 濂花勇问:“真会这样吗?” 马来诗宾说这是刘道台亲口对他说的,他若不是跟咱们有鸦片、樟脑上的生意,他也不会把这个底露给我们。 濂花勇说:“光我们一个社起事,没有用。联络五十一社,要时日,人家也不一定与我们一条心。别惹火了官军, 连法国人都不是对手,我们打不过的。” 马来诗宾已派人到中路番社,还有北路的北港、万雾各社去联络了。 濂花勇仍然说此事不可莽撞。 这时马来诗媛来了,濂花勇问:“你的伤好了吗?”又对马来诗妹说:“你不好好照顾姐姐,这么远跑来干什么?” 马来诗媛看了马来诗宾一眼,说:“我来要人。”她转向马来诗宾问:“人呢?” 马来诗宾装傻:“人?什么人?” 马来诗媛厉声说:“你不是把刘朝带抓来当人质了吗?” “哪有这事!”马来诗宾矢口抵赖,说他从来没见过刘朝带呀,问这是谁告诉她的? 濂花勇问:“你大概是抓了人吧?你这不是捅马蜂窝吗?你是生怕山寨里太平啊。” 马来诗宾想一走了事,站起来说:“我真的没抓人,别听她胡说。她是想人家刘朝带想疯了!” 马来诗媛怒不可遏,刷地从墙上抽出父亲的双刃刀,一下子架到了马来诗宾的脖子上,她说:“你不说,我今天先 杀了你,我也不想活了。” 马来诗宾胆怯了,忙陪笑脸,说:“你看,我不是为你好吗?那小子没良心,不想娶你,我想教训教训他,替你出 口气……” “你多管闲事!”马来诗媛说,“人在哪?” 濂花勇也说:“你还是抓了!你怎么说话越来越没准了!马上放人。” “好,放人,放就是了。”马来诗宾说。 马来诗媛把刀从他颈上移开,说:“带路。” 马来诗宾只好说:“好,好……”刚要迈步,有人来报:“大头人,福建巡抚刘铭传来了,就在山门外。” 濂花勇、马来诗宾都大吃一惊,濂花勇站了起来,说:“都是你闯的祸!来的好快呀!” 马来诗宾问来了多少人马? 报信的人却说他没带一兵一卒,也没带枪,只是他一个人骑马来的。 不但濂花勇、马来诗宾大为惊奇,连马来诗媛也困惑了。濂花勇说:“绝不能是他一个人,必定有讨伐大军在后面, 你可给山社惹来大祸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马来诗宾想出一个主意,把刘铭传赚上山来,一条绳子捆了,也当成人质,有什么要求,叫 他当面点头,不答应一刀宰了,永绝后患! “胡说,”濂花勇气的胡子直抖,“你吃了豹子胆了!” 马来诗媛这才听明白,刀又指向了哥哥:“原来你想反叛啊,你怎么不拍拍良心!今年山里没粮,刘大帅从军粮中 拨出几十石运到山里,你现在要杀人家?” “你懂什么!”马来诗宾说。 濂花勇吩咐拿吉服来。马来诗妹从屋里拿出清朝的袍褂,濂花勇一边穿一边说他亲自去迎大帅。 马来诗宾指着他穿在身上的补袿说:“你怎么穿这个!” “我是朝廷封过的六品官啊!”这是从前官方赏穿的。濂花勇说,为了番社上千口人的平安,他也不能往绝路上领 他们啊。 马来诗宾气得直跺脚:“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 “你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父亲说。 马来诗宾抬脚要走,马来诗媛说:“往哪走?跟我去放人。”又用刀尖抵住他后心。他无奈,只好乖乖地走在前面。 濂花勇上路前用近乎央求的口吻对女儿说:“马来诗媛,你能请刘朝带帮咱说几句好话吗?” “不能。”马来诗媛说,“你们抓了他,他险些丢了命,回过头来让人家说你好,天下有这样的美事吗?我要告诉 他,说他怎么受尽折磨,说你们怎么密谋反叛,让他鼓动刘大帅发大兵来踏平太鲁阁社每一寸土!” 濂花勇指着女儿鼻子说:“看你,不帮就算了,说这么一大堆歹毒的话来。” 太鲁阁社的番民用土人最隆重的庆典仪式迎接刘铭传。兽皮鼓、牛角号,各种乐器和鸣,土人跳着奇特的舞蹈,夹 道迎接客人。 濂花勇全副官员打扮,在山门口向刘铭传拱手,说:“大帅怎么会到偏僻山社里呢?太委屈你了。大清官员可是从 不迈进山门坎的。” 刘铭传只带了汪小洋一个从人,又是徒手。刘铭传面带笑容,也拱拱手,说:“早想到山寨来看看你们,领略一番 风土人情了,前一阵子因为忙于同法国人较量,没倒出功夫。”说罢一指后面一匹马身上的驮子,说:“我带来些绸缎、 盐巴,不成敬意。” “太谢谢了,”濂花勇说,“我们番民没有向大人进贡,反倒是大人破费,心里实在不安啊。”他一面说,一面不 住地向后面看。 刘铭传发现了,问:“大头人在找什么?” “你总不能是一个人来的吧?”濂花勇问。 “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刘铭传说,“我带来十万大军啊!” 濂花勇吓了一跳,极度不安起来。刘铭传伸出双手,竖起十指说:“这不,十万大军全在这吗?” 濂花勇放心地笑起来:“大人胆子也太大了,这一路上不平静,土匪也多,我们番社里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好 的坏的都有啊。” 刘铭传说:“我是为百姓办事的,汉人、番人同是朝廷赤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既然心里坦荡荡,就不怕有人杀 我,杀我干什么?留着我,不是可以为台湾百姓办点事吗?” 濂花勇很受感动,陪他上马一路走着。刘铭传象漫不经心地说:“总有人说,汉人又要来征剿番民了,我刘铭传不 做这样的事。番民只不过在深山里一代代生活得久了,才叫番民,其实番汉一家,你们本来也是我们的兄弟。” 濂花勇说:“若是官府的人都像大人这样待我们就好了。”他顺手采了树上的野果,递给刘铭传。 刘铭传拿过来就吃,濂花勇说,“你吃了兄弟果了!太好了。” “怎么叫兄弟果?”刘铭传问。 “你没见,果子都是一串两个并生的吗?”濂花勇说他们这里,若是谁家兄弟不合,上门来说合的人就会采兄弟果 给他们吃。 “那我们是兄弟了。”刘铭传大笑,又说,其实,往上推两千年,你我的祖先可能真的是兄弟。 濂花勇问刘铭传,都传说番们是秦人的后代,不知是真是假。 刘铭传用肯定的语气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到台湾神山来采药,这些人乐而忘返,番民就是他们的后人, 不然他们怎么长得和我们一模一样呢! 濂花勇说:“我就爱听这话,越说越近乎。” 马来诗宾把两个妹妹领到兽窖跟前,说:“他在里面。”说罢跳上马就走。 马来诗妹问:“你上哪去?” 马来诗宾说:“不知道,反正这里我呆不下去了。” 马来诗媛说:“叫他走,我们太鲁阁社不缺他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传到了窖里,刘朝带微弱地叫着:“是马来诗媛吗?我在这,快来救我。” 这时马蹄声远去,马来诗宾已消失在林中。马来诗媛来到窖口,向下望,她看见刘朝带完好无损,放了心,他坐在 竹签子空隙中,真像一头困兽,就开玩笑说:“这是一头什么野兽啊?怎么会说话呢?” 妹妹说:“别折磨他了。”她从背后解下砍刀,灵巧地爬到一棵大榕树上,砍下一根粗壮的寄生藤,一端顺到兽窖 中,对底下喊:“喂,抓住!” 刘朝带站起来,说:“我还绑着呢!”马来诗妹便小心地丢下砍刀,刘朝带弄断了绳子,紧紧抓住藤条。妹妹刚要 拉,姐姐叫了声:“不行。”妹妹问:“怎么了?” 马来诗媛担心,万一拽不动了一松手,他再跌下去,穿到竹签子上,那还得了? 马来诗妹便把藤子绕到大榕树树干上几圈,固定了,才去拉,刘朝带被拉上来了。 刘朝带说:“我也当了一回老虎,不过这滋味不好过。你们若不来,说不定晚上真会被虎吃掉。”他特地向她们深 深一揖:“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不用谢,”马来诗媛的脸又冷冰冰的了,就当他是救了一头狼、一头狗熊。 妹妹埋怨她说:“你这人真是!一听哥哥把他抓来当人质,你急得不行,连伤痛都不顾了,为了救他,你把刀架在 哥哥脖子上。可这会儿你又这样子,真琢磨不透你怎么回事。” “你瞎说什么!”马来诗媛制止妹妹说下去。 但刘朝带显然受了极大地震动,对马来诗媛说:“我真愧对于你呀。” 马来诗媛不理他,只顾在前面走。刘朝带讪讪地跟在后面。马来诗妹说:“一会好好洗洗脸,去见你爷爷吧。” “什么?见我爷爷?”刘朝带问,满腹狐疑。 马来诗媛责备妹妹:“你真快嘴。”马来诗媛说:“你别误了事呀!忘了爸爸嘱咐你什么了吗?” 刘朝带问:“我爷爷怎么到山里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马来诗媛说:“我想是吧。他这么个宝贝孙子丢了,能不着急吗?” “他带兵来的?”刘朝带说,那他可是太糊涂了!冤仇宜解不宜结呀。“ 还好,马来诗妹说他是一个人来的,一个兵没带。 刘朝带吁了口气,说:“这才好。”这种态度,显然搏得了马来诗媛的好感。她说:“一会见了你爷爷,还有我父 亲,你怎么说?” 刘朝带反问:“你希望我怎么说?” “这叫什么话!”马来诗媛说,“嘴长在你身上,舌头长在你口里,你想怎么说,别人管的着吗?” 刘朝带说:“我就如实说。马来诗宾扣我为人质,要扯旗造反。” “很好。”马来诗媛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马来诗妹有点不放心,说:“你真会这么说吗?”刘朝带说:“我为什么要撒谎?我包庇你哥哥那样的坏人,他会 干出更多的坏事。” 这一下,马来诗妹也不理他了。刘朝带忍不住暗笑。 火把和猪油灯窜烟带火,把太鲁阁社头人的房子内外照得通明,皮鼓声声,伴着粗犷的歌声,男男女女围着火塘在 跳舞。 濂花勇和刘铭传高坐在上面,桌子上有大碗酒大块肉,濂花勇以番人最尊贵、隆重的礼节招待刘铭传。 这时马来诗媛姊妹二人陪着刘朝带过来了。濂花勇站起来让刘朝带,说:“快上座,”腾出了他方才坐的位子。刘 铭传说:“他小小的人儿,没那么尊贵,大头人请坐。” 刘朝带在下首告了座,濂花勇才归座,说:“真对不起,我有个很不成器的儿子……” 刘朝带见马来诗媛眼巴巴地看着他,便爽快地说:“谢谢大头人的招待,马来诗媛招待得很周到,我本来想来看看 她的伤养的怎样了的。” 濂花勇又意外又惊喜地去看女儿,马来诗媛说:“朝带还给我带来治红伤的药了呢。”濂花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说:“大帅的宝贝孙子人也长得秀气,心地也善良……” 刘铭传说:“马马虎虎。他从三岁起就跟着我,寸步不离,我有点把他宠坏了。” 濂花勇笑着给他倒酒,指着马来诗媛说:“都一样,这姑娘叫我宠的不像个样子了,任性得很,她女扮男装去从军, 我开始都不知道。” 刘铭传说,马来诗媛一直扮男装就好了,他早把官职给她请下来了,她可是在基隆、沪尾两战中屡立功勋啊! 马来诗媛叉了一块肉送给刘朝带,对刘铭传说:“你们那叫什么破规矩?为什么女的不能当官,你们说女的比男的 低贱,可多大的官,包括皇上,不都是女人生的吗?说话算数的西太后不是女的吗?” 刘铭传一怔,濂花勇忙拿眼睛瞪她,刘朝带也用脚碰了她一下。她不买账,说:“你碰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实情 吗?” 刘铭传撑不住笑了:“是实情,是实情。”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刘铭传与濂花勇探讨,从前沈葆桢、丁日昌当福建巡抚时,都抚过番,为什么归而又反,总是弄不好呢? 濂花勇也说不好。反正他们心里不舒服,官府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跟他们不一条心。 刘铭传开始阐明他的主张,抚番应以德抚番,真正视他们为兄弟姐妹,日后,他准备上书朝廷,他亲自出任抚垦大 臣。 “什么事也不让番民作主,谁心里也不会舒服。”马来诗媛冒了一句。 刘铭传思忖一下,说,将来可实行两种办法,一种是请他们下山、进城,与汉人一样待遇。不肯下山的,由番民们 的头人照旧管理,以番治番,官府派员来帮助,他问濂花勇看这样行吗? 濂花勇说:“这倒好,我们做梦都想,办得到吗?” “事在人为嘛。”刘铭传说。 马来诗媛突然问:“你见到山门口的界碑了吗?” “什么界碑?”刘铭传说,“我没看见啊。” 马来诗媛说:“我念给你听:”番界不得随意出入,汉民不得娶番妇,违令者斩‘。“ “我知道汉番不准通婚的律令,”刘铭传说,这是大清朝廷定的制。不过刻在碑上就不知道了。 马来诗媛问,大帅是个开明人,你说过,我们是先秦徐福五百童男童女的后人,不和你们一样吗?为什么通婚要杀 头呢? 刘铭传被她问得张口结舌。马来诗媛又问:“假如你孙子他娶了我,你会把他杀了头吗?” 濂花勇赶紧制止女儿,不让她在大人面前胡说。 刘铭传说这得申奏朝廷,要先改规矩才行。 接着刘铭传话题一转说:“有人说,大头人要带领北路各番民反叛朝廷,我来看看,我不相信。” 马来诗媛问他,明知要反叛,却又不带大军来兴师问罪,他一个人来,不怕杀了他吗? 刘铭传说:“我没亏待你们,我也不相信大头人会选择这条路,我才敢只身来。” 濂花勇很感动:“有大帅这句掏心的话,我们心里热乎乎的,你把我们当兄弟看、当人看,我们自己不能不把自己 当人啊。大帅放心,我们永远和朝廷一条心。” 第五章第二十八节 打败了要赔,打胜了也要赔,西太后称这是花钱买平安。巡抚脱下官服去送罪囚发配,他鄙视他,但绝不罗织罪名 致人于死地。修铁路、开矿山,他居然想利用外资,大胆新奇却也是自已玩火。 西太后又坐到了养心殿帘子后头,气氛好,几个大臣都赐坐坐在御前,光绪皇帝也得意洋洋。 李鸿章奏道,法国海军统帅孤拔死了,这是法国人服软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人死有余辜。”西太后说,“怎么着啊?刘永福又打了个谅山大捷,法国人还有什么好说!” 李鸿章奏道,法国公使照会我们,希望在《天津和约》的基础上签个新约,签约后,他们马上撤出基隆。 “他不撤怎么着,不撤饿死他。”光绪说。 西太后说:“有什么条件啊?” 李鸿章说:“只要冯子材、刘永福从越南撤军” 连光绪都明白了,那只是名义,越南早已不归我们管辖了。 奕劻说:“恐怕多少还得赔点银子。” 一听说打了胜仗还要赔银子,西太后心里不是滋味,眉毛皱了起来。 翁同和替她出了这口闷气,我们到底是打赢了还是打败了呀?怎么打败了要赔,打胜了还要赔? 西太后见李鸿章他们都揿着脑袋,明白不赔不能了事,便叹口气说:“都是贪得无厌的小人。好在咱们大家大业, 就不跟他们小国计较了,花钱买平安吧。” 李鸿章忙说:“太后圣明,就是这么个理,若讲本心,一根毫毛都不该给他。” 西太后说:“趁咱得了点便宜就罢手吧,等人家缓过劲来再打败了咱,又不知怎样狮子大开口了。李鸿章啊,你和 他们谈的时候,也得斤斤计较点,别太惯着他们了。” 李鸿章忙说是。 奕譞忧虑地说:“打胜了,还这样软弱,将来别的国家也照此办理,我们怎么办?” 光绪说:“老佛爷,不能给呀,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西太后说:“别争了,我愿意从身上割肉吗?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这么着吧。” 众大臣不再言语。 西太后问:“台湾建省,让刘铭传当首任巡抚,他为什么上折子推诿?他不想当?” 李鸿章答,他不是推诿,是觉得缓几年建省为好,主要是怕福建不再管它,台湾又是羽毛未丰,无法支撑。 “这好办。”西太后倒想出个主意,让杨昌浚和他签个约,五年为期,照样给银子,等台湾翅膀硬了,富庶了,再 放飞嘛。至于苏浙、两湖、两广这些富庶的省也别看笑话,都出点血,也定个章程。 翁同和覚得这样就两全齐美了。 西太后又问起刘铭传和刘璈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奕譞说,刘铭传弹劾刘璈,所奏件件是实。 “这还了得!”西太后说,“邢部有个说法吗?” 奕譞说,拟斩立决。 奕劻唯一能帮刘璈的是不掉脑袋,他说,杀是应该的。念他过去在剿长毛和捻子时立过功,免他一死,流放黑龙江 吧! 光绪说:“太轻了,死有余辜,朕看过陈述他罪过的折子。” 西太后说,既然奕劻这么说了,就充军发配吧。不过家产要全部抄没。 奕劻说:“那是自然的事。” “吏治是该整顿了,”西太后说,多几个刘铭传这样的就好了,听说他把自家的银子都拿出来买军火了? 李鸿章说,刘铭传给臣的信上表白,他的银子也是朝廷给的俸禄、封赏,再用于朝廷的事,理所应当。 西太后说:“好样的,李鸿章你用对了人。他不是要好好治理台湾吗?叫他放开手脚干,台湾富了、强了,就不怕 别人再来攻打了。” 众人称是。 奕譞又说,那个朱守谟公然资敌,这个人断不能饶。 西太后说,叫刘铭传监斩,立即将他就地正法就是了。 台北在大稻埕是郊外的一片荒地,荒草丛中有一堆二尺六寸宽轻便铁轨,还有一台倒在路边的旧机车,全都锈迹斑 斑。刘铭传与李彤恩、石超等人来这里视察。 李彤恩说,这堆锈铁轨便是同治四年从上海老靶子路到吴淞口的铁路路轨,拆到这里来了,成了一堆废铁。丁日昌 想在台湾修,也没办成。 刘铭传说:“正好啊,你在上海破碎了的梦在台湾好好做吧。” 李彤恩却说他近来常感体力不支,真怕应付不了。 刘铭传说他的眼睛都快瞎了,还没想一走了之呢,想不陪他可不行。刘铭传在六年前就上折请示朝廷修建铁路,铁 路快捷,对发展实业、通商的好处自不必说,就是打起仗来,运兵也快。他最近再次上折子给朝廷,台湾一岛孤悬海外, 现在分省之初,更应该求发展,广开贸易、把内山货物及时运出,将外来商品在岛内流通,这都非有铁路不可。 李彤恩问爵帅想怎么修? 刘铭传想先修台北经基隆到沪尾一段,将来经台中直达台南,最终形成环岛铁路。 李彤恩并不是问这个。钱从何来?公款养兵都不够,修铁路可不是小钱。 刘铭传说,要钱他没有,要命有一条。他说,你别给我出难题,办法你来想。 李彤恩早想过了,只有集商股承修,日后铁路通车后,用所得收益来偿还。 真是不谋而合,刘铭传也这么想,姑且叫官督商办,怎么样?包括铁路造成后,仍然是由官督办,由商经理,铁路 火车一切用度都归商人自行开支。 李彤恩说,只怕行不通,会有人说刘铭传把朝廷利益都让给了商人。 刘铭传有他一套主张,国家不是没钱吗?蔵富于民有什么不对?过去办洋务,向来不准民间资本染指,所以办不好, 我主张不与民争利。民富了,我们收税,民富才谈得到国强啊。 李彤恩说:“有你这话,我也不想告老还乡了,准能干成。” 刘铭传说:“你就兼铁路局总办吧。另外,法国人退走了,八斗煤矿也该恢复出煤了,那也是很可观的收入啊。” “你也想官督商办吗?”李彤恩说。 “铁路行,煤矿也当然行。”刘铭传说。 “不见得。”李彤恩说,“我去英国考察过煤矿,人家的经到我们口里一念,就成了歪经。” 刘铭传问“你指何而言?” 李彤恩说:“说白了,中国办事,不管多好的事,只要官员一插手,好事也变坏了。” 刘铭传笑了:“依你,官府没用了?”但认真思索一下,覚少得也有道理,那是我们的官场太腐烂了少李彤恩建议 把煤矿包给洋商办如何?让他们来投资,反正收益有我们的份。 “这想法很大胆。”刘铭传还没敢这样放手,过去他可是主张不与民争利,却不让利给洋人的。 “人家投资嘛。”李彤恩说,譬如基隆八斗煤矿,买采煤机、通风设备、都要到国外去订购,技术也一样,设计, 找工程师、地质师,也得请洋人,这些开销很大。不如叫他们出资办,我们坐地分成。 刘铭传说这事非同小可,过去洋人都想到中国来开矿,朝廷一概不准。光绪元年,朝廷倒是同意两江总督沈葆祯用 机器开采基隆煤矿,但强调以我为主,不让外国人操纵。 李彤恩以为不大刀阔斧,不能快速繁荣,有洋人资金不用是傻瓜。 刘铭传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说他到台湾之前,这里煤价为每吨三元,煤矿每年亏损四、五万两银子,折银元六、 七万元,可买两万吨煤,而当年基隆煤矿出煤才一万吨。这是个奇怪的帐,亏损超过产值,这煤矿办的还有意思吗? “你从哪得来这数字?你真有心计啊!”李彤恩不能不佩服他。 “我在下令炸毁八斗煤矿时,就先叫人把帐目都拿回来了,”刘铭传说,打完仗总是要再出煤的,心里没数还行吗? 煤矿上报每吨煤成本三元,他仔细查了明细,其实成本不到一元三角四分,那一多半的钱哪去了? 那还用问吗?落入私人腰包了。 “是啊,”刘铭传说,必须派干员去管理才行,否则总是被人蒙骗。 “那你派去的干员也是个欺上瞒下的人呢?我看张士瑜也不行。” “这也正是我发愁的呀。”刘铭传说。 李彤恩说:“我和英国人再见一见,看看怎么办好。” 刘铭传说:“铁路就这样了,你主管,马上集股,本地集不够,到南洋去,你亲自去。工人不够,让士兵都去筑路, 反正不打仗了,亦兵亦民嘛。”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彤恩说。 狮球岭筑路工地一下子热闹起来,昌字营、铭字营等,各营军队一夜间都成了筑路工人,在烈日下,他们挥动着十 字镐在开挖隧道,有的在打石头,更多的枕木木材源源运来。 刘铭传戴着大草帽也来到工地,拿着十字镐的李彤恩气喘吁吁地跑来。刘铭传说:“你是建路的帅,谁要你拿十字 镐。” “累不着的。”李彤恩从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去,说:“大帅你看,干的热火朝天,用军队是用对了。” 刘铭传问他各种材料都有着落了吗? 李彤恩说,枕木材料主要来自北部的三角涌,从淡水河漂流送木,南庄的木头由中港溪流送,罩兰的木材运自大安 溪,全是上好的杉木、楠杉和桧木、刘铭传问大小石材呢? 李彤恩说,石材出自附近的烂柯岭,观音山和九芎林,都是上好的花岗石。 开挖隧道的旗帜在摆动了,敲起了锣。 人们纷纷走避。李彤恩拉了刘铭传一把,说:“躲一下,放炮了。” 二人躲到一个土坡下,一阵隆隆的开山炮声过后,天空弥漫黄色烟尘,碎石如雨,山体垮塌了一大块。 锣声又响,人们又去干活。 刘铭传昨天看了图纸,从基隆到淡水,山河夹杂,要开凿山洞九十余丈,建大小桥梁二十余座,他测算了一下,光 工时费、桥梁费就要十九万两。 李彤恩说,好在征集商股还顺利,南洋就集到70万两,日前到30万,缺的很多。 刘铭传说,不要紧,福建协济台湾建省的104 万两快到了,到了可先挪用。 刘铭传二人走到测量线路的人员跟前,他们正使用真北仪测方位,用物理震波仪探测山洞结构,还有水平仪等先进 仪器也用上了。刘铭传也在水平仪上看了看,回头对李彤恩说:“银子一时不会马上花掉,我意订购两艘快船,可运货、 可经商,很快会有收益,再贴补修路,你看如何?” 李彤恩说:“这怕不好。我看,基隆到淡水,虽然只有区区六十里,差不多要耗时一年,又要买机车,又要买车厢, 又要建站房,用钱的地方太多。” “钱闲着干什么!”刘铭传说,“钱生钱不好吗?” 李彤恩说:“大帅定了,就办吧。”说完突然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刘铭传扶住他,“你病了?别天天在这熬着了, 回去歇歇吧。” “没事,”李彤恩忽然悲观地说,“只是觉睡得少了点。我若是亲眼看见这条铁路通车该有多好啊!” “这叫什么话!顶多一年嘛,怎么会看不到!”刘铭传说。 这时,只见朱丽娅跑了来,她一路笑着,说:“我回来了!” 刘铭传很高兴,说:“你在刘老圩呆的时间不短啊!你哥哥的坟建好了?” “建好了,”朱丽娅说,程夫人亲自出靣在六安买了一块地,是请了风水先生看的,说我哥哥的坟是坐在龙怀里的, 将来出贵人。我才不信,我那小侄儿将来能坐天下当皇上?“ 刘铭传使劲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胡说!幸而周围没人。”朱丽娅又说,她给哥哥立了很大一块石碑,用乌龟驮着, 汉白玉的,把刘铭传写的挽联刻上了。 “好,好,”刘铭传连连说。 “你快回去吧,”朱丽娅说,“程夫人来了。” “是吗?”刘铭传说,“还有谁来了?” “你大儿子刘盛芬也来了。”她说。 “走,我们一起回去。”刘铭传说,“你还没见到刘盛蛟吧?我听他说,你险遭不测?又叫法国人抓了去?” 朱丽娅说:“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没想到孤拔临死前放了我。” 刘铭传说:“人在临死之前,往往都会忏悔的,孤拔最后得到了什么?他也是很可悲的,可能良心发现了吧!” “你是指他杀人太多吗?”朱丽娅边走边问。 “是呀。” “你不是也杀过好多好多人吗?”朱丽娅说,“你良心发现了吗?” 刘铭传看了她一眼,说:“只有你才敢提这样的问题。我现在所做的事,都有忏悔的用意在里头,但我不知道我临 死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与孤拔一样吗?我真的不知道。” 朱丽娅说:“你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你连我都能接纳了,为什么单单不能接纳马来诗媛呢?” 刘铭传叹道,与洋人通婚,朝廷没有禁令,有禁令也是他自己的。马来诗媛就难过这座大山了。 第五章第二十九节 自古以来,损不足而奉有余,被视为天经地义,刘铭传偏要掉过来,损有余而奉不足,石超说这会掀起一阵落帽风, 吹掉他的顶戴。执着为父报仇的冰美人也犹豫了,她想到了另一种结局。 东辕门牌坊下挂着几十个红灯笼,写着刘铭传的官衔、品级、封爵之类。 刘铭传出来时,正看见红灯笼一支接一支地被射穿、灭掉,门口的士兵吃惊地叫嚷着四处仰头看,却找不到射箭人 在什么地方。 又一支箭射来,把一等男爵的爵字灯笼射落了,接着从高处飘下一阵放肆的笑声。 刘铭传仰头一看,只见一身番民打扮的马来诗媛正骑坐在迎面大瓦房房脊上,正在得意地弯弓射箭。 刘铭传气得乱抖,正好看见孙子走出来,就指着刘朝带鼻子说:“你给我听着,你不要说娶这个粗野的山女,你再 偷着与她来往,我打断你腿!”又命令刘盛蛟马上打发她走,回她的山里去,如敢违抗,让他再看到马来诗媛,先重打 刘盛蛟一百军棍。 刘盛蛟只好答应。 刘铭传倒背着手走了,刘盛蛟哭笑不得地对笑嘻嘻的朱丽娅说:“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这不是不往好道上领吗?” “我很赞赏马来诗媛,”朱丽娅说,“我都没有她这样的勇气,敢恨敢爱,多可爱呀,不就是几个灯笼吗?再买几 个挂上嘛,值得生这么大气!” 刘盛蛟看了一眼仍然骑坐在房顶的马来诗媛,对刘朝带说:“方才你爷爷的话你听到了吧?不用我费事了,你自己 把她弄走,你小心点,你爷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陈展如望望房脊上的马来诗媛,忽然笑了。 朱丽娅问:“你笑什么?” 陈展如说:“我笑我家老爷,上辈子不知办了什么错事,如今叫女人纠缠不清。你看,一个是你,全不把规矩当回 事的洋人,一个是刺客,又添了一个浑身上下都是野性的番女,这刘家的风水出了毛病了。”朱丽娅听了大笑不止。 晚上,刘朝带喝得半醉回来了,马来诗媛正在收拾包裹,见他进来也不理他。 刘朝带要喝水,喊她给倒杯浓茶来。马来诗媛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他。 刘朝带说:“你没听见吗?倒茶!” 马来诗媛把包裹一摔,说:“我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你的丫环。” 刘朝带见她在打行李,略显吃惊:“你打包干什么?” “自己走啊!”马来诗媛说,“省得你来赶我。” 刘朝带说:“又不是我要赶你走,你也闹得真不像样子了!居然骑到房顶上射牌坊的灯笼,你也太野点了。” “我是生气。”马来诗媛说,“在我们太鲁阁社,他尽说好听的,现在又对我这样,你们一家人吃团圆饭,让都不 让我。” “你就射灯笼?”刘朝带说,“这回好,你弄得谁也没法为你说话了。” “我谁也不求了。”马来诗媛用一种凄伤柔媚的眼神望着刘朝带说:“我走了以后,你一点都不会想我吗?” “想又能怎么样?”刘朝带说,“其实你不该恨爷爷。为了成全你,他都在折子上提出番汉通婚开禁的事,不是叫 上头驳回来了吗?这事你就死了心吧。” “我想好了,去找那个老太婆理论!”马来诗媛说。刘朝带忍不住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她好傻,西太后的宫 门一层又层,她能见到?就是他爷爷那么大的官,都得人家召见,在丹墀下,正眼都不敢瞧,大气不敢出。见她比登天 都难。 “我说着玩呢。”马来诗媛说,“我明早上就走,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对不起你。”刘朝带说,“其实,你好比是在林子里自由飞来飞去的鸟儿,何必非要钻到笼子里来呢?” “你又找借口。”马来诗媛说,“我白对你好了,你对我一点感情没有,你心里只有一个陈天仇。” “你不要再提她了。”刘朝带说,“你说的没错,她真心中意的不是我,而是石超,石超又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要 娶她,石超也对陈天仇不冷不热,我是一厢情愿啊。” 马来诗媛说:“多有意思,你上赶着人家,人家不理你,我上赶着你,你不理我,像你们常说的,上赶着做不成买 卖呀。” 刘朝带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即使我心里有你,也没用啊,王母娘娘在我们当中用银簪子划了一条大河。” 马来诗媛说:“你别说大河小河的,也别说有用没用,我只问你一句,你拍着心口回答我,我也就不白对你好一回 了。” 刘朝带问:“你问什么?” 马来诗媛说:“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是火辣辣的。 刘朝带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中,说:“还用我说吗?可是没用啊。” “这就行了。”马来诗媛露出了笑容说,“我也放心了,你等着吧。” “等什么?”刘朝带说,“你在说什么呀?” 马来诗媛竟然唱起了山歌。刘朝带说:“你这么反常,疯了?” “你才疯了呢!”马来诗媛说明天要走了,她和陈天仇去告个别,还要去见见朱丽娅,她不能不声不响地走啊! “那对。咱们主仆一场,今后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了。”刘朝带说,“我一会给你预备点银子,我手里没有,我得找 四奶奶去要。” 她说:“我不要银子,带着太沉。你要给就给银票吧。” 刘朝带说:“银票在你们大山里不是废纸一张吗?又没有钱庄,上哪去兑银子。” “那你就别管了。”这样说了,马来诗媛欢快地哼着歌走了。刘朝带十分纳闷,她这是怎么了? 石超来到刘铭传书房,一脸喜色,法国人已经灰溜溜地退出了基隆,百姓陆续搬回去了。刘铭传叫他拟一份电报, 向朝廷报喜。石超答应后又交给刘铭传一迭纸,他奉命把茶叶、橄榄油、樟脑、硫磺专卖的条规他都写出来了,禁止贩 运鸦片的条令也草拟出来了。 “你问过布政使沈应奎他们的想法吗?”刘铭传问。 “他们都说这是广开税源的好办法。”石超说,不过都有点担心,从前熬制樟脑,都是番民的专利,日本人在后面 操纵,一旦改为专卖,番民利益受损,这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对抚番不利。 刘铭传以为,真正从中渔利的是洋人、不法奸商,番民只能得到很少的一点。官府专卖后,番民仍可以熬炼,卖给 官家就是了嘛。专卖后商人赚到的钱,必须有三分之一丢在台湾投资,不能全拿走!这是从繁荣台湾经济着眼。 石超说:“你过过目,如果没有什么改动,就可以颁布施行了。” 刘铭传拿起来在灯下看,顺便让他告诉林维源、邵友濂他们,清丈土地要抓紧。台湾富者有田无赋,贫者有赋无田, 清赋可弥补财政亏空又可均贫富。他总觉得税源在这里,大户人家瞒报土地太多。 石超提醒他,这也有风险。自古以来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成了天经地义,没有损有余而奉不足的。 刘铭传叭地放下那迭纸,说:“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世故起来了!损不足而奉有余,就会让穷人造反,长毛造反的教 训还不够吗?” 石超说,损有余呢?不会造反,但会掀起场大风,足以掀掉他的乌纱帽。 刘铭传并不在乎,他已归隐十余年,本来不恋官场,所以来台湾是托着纱帽来的,而非戴着来的,大风吹去了,就 回家呀!况且,比比石超,是干脆不要纱帽的,他更不在乎了。 石超说:“你这么说了,那当然怎么干都有理了。” “对了,”刘铭传说,“你清不清高是一回事,报不报功,是另一回事。还有个朝廷俸禄啊,你不能光指着在我的 饭锅里舀粥吃呀!” 石超嘻嘻地问:“你跟朝廷给我请了个什么官?” “五品同知,”刘铭传说,没有实缺,指省候补也好,就在台湾候补好了。 石超嘻皮笑脸地说:“五品纱帽太小了!要官,至少象你,一品红顶子,穿黄马褂,赏一等男爵寒酸了点,将就吧。 五品顶戴,不值得。” “真拿你没办法。”刘铭传说,“你这人对仕宦之路不上心,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上心吗?” 石超说:“我这个不思进取的样子,干嘛要成个家拖累人家呢?” 刘铭传说:“我给你提媒怎么样。” 石超连忙摆手:“千万别开口,千万别开口。” “我又不是老虎,”刘铭传说,“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要提谁。”石超说。 “这可奇了。”刘铭传说,“你我自从称兄道弟以来,每天说的都是军国大事,从没说过一句私房话,你怎么会猜 到我想说什么?” 石超说:“错不了的。” 刘铭传说:“你如果你真的猜对了,从今往后任你性,不管你的事,好不好?” “好啊。”石超拿起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随后张开手掌,刘铭传一看是“蜀花”二字。 “怎么样?”石超哈哈大笑。 “你果然是人精。”刘铭传说,“这蜀花与我的女儿一样,你是知道的,模样、人品你也了解,把她嫁你,有什么 辱没你的吗?” “犯规了!”石超说,“我主要是不愿矮你一辈,那不是不能称兄道弟了吗?”说罢又笑。 “你怎么能拿婚姻大事当儿戏。”刘铭传有几分不悦了。 石超话锋一转,说:“老兄如不健忘,还是想想你自身的一劫吧。” “什么一劫?”刘铭传不解。 “你看看,果然忘了。”石超说,“你的仇人并没有说放过你呀!” 刘铭传愣了一下,说:“你是说陈天仇?她和我们相处这么久,一起抗法,在战场上甚至救我性命,她还有必要杀 我吗?我还没有感化她吗?” 石超说:“我说不好,我冷眼看去,她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常常一个人独处。” “你去跟她说说,”刘铭传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听说,陈天仇对谁都不行,只有对你不错。” “绝无此事。”石超说,“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刘铭传说:“是不是她对你有意啊!好像陈展如对我说起过此事。若是你能与她成亲也好,我就不再提蜀花的事。” 石超说:“怎么,用我拴住陈天仇?软化她,使她不能再来杀你?你别错打了算盘,假如她嫁了我,还是不放过你, 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又大笑起来。 刘铭传说,“哪天有空,我找她聊聊,我不信她真是一副铁石心肠。” 石超说:“你试试吧。” 月光如水,从门缝窗隙泻到刘朝带屋中。在外间,躺在铺上的马来诗媛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坐起来,从门缝向 里看,刘朝带睡得正酣。她轻手轻脚下地,拢了拢头发,拿起她备好的包袱,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又犹豫了,转身回 来,把里屋的门推开一点,也许是希望他能醒吧?但刘朝带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马来诗媛恋恋不舍地走出屋子。 满天星斗,月色如银,马来诗媛向海滨走来,那里停着几艘渔船,船上摇曳着油灯的灯光。 她向船上喊了句什么,船老大举灯站到了船头,搭过一条跳板,马来诗媛上了船,船老大撤了跳板,长篙一点,船 驶入海中,帆渐渐升起。 马来诗媛望着向后倒去的点点灯火的城镇轮廓,不知是留恋还是凄伤,想到不可知的漫漫长路,她既有悲壮感,也 有几分惶惑,陈天仇和朱丽娅都很佩服她,至少她活得真实,不自己骗自己。 第五章第三十节 引洋人资金、技术建我铁路、煤矿,刘铭传称之为借种打粮、借船打鱼,西太后却认为兜揽不得。万里迢迢到北京, 番女想用一棵千年灵芝敲开紫禁城的大门,也就拿到了幸福的钥匙。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进来的,黑衣黑裤的陈天仇已经站在刘铭传床头了,她身背一口双刃剑,手里提着左轮枪。 她没有马上下手,看了片刻刘铭传沉稳的睡相,他睡前看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拾起,那是一本《西方富国之路 》。陈天仇心里一动,刘铭传再一次让她感动。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忽然刘铭传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了在床前站着的陈天仇,他一惊,却显得很镇定地坐了起来。陈天仇以为他要去枕 头底下摸枪,马上飞起一脚把枕头和枪踢到了床下。 刘铭传说:“我根本没想去抓枪。你来了好一会了吧?在我没睡醒之前,你有充裕的时间打死我,不过你没开枪。” 陈天仇说,忙什么,勾一下枪机是很容易的事。她反而把枪收起来了。她以得胜者的姿态说:“你没想到吧,你这 样森严壁垒,我还是轻而易举地站到了你的床前。你的四夫人带人就在走廊里,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 “我早知道是防不胜防的。”刘铭传说,“所以我不主张防备。” 陈天仇说:“你明知自己有危险,却让人撤掉所有的岗哨,你是胆大呢,还是以为没事?” “都不是。”刘铭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你会再来杀我,你一定要取我人头,就给给好了。” “那你错了,你不要以为这样就会打动我。”陈天仇说,“现在你是赤手空拳,我随时能结果你。” 刘铭传说自己没理由恨怨她,她是守信的,陈天仇当初说过,容他打走了法国人,再来算他们个人的恩仇帐。 门突然推开了,石超和汪小洋等气喘吁吁闯入,陈展如带的士兵几支枪同时指向陈天仇。 “别这样,都把枪放下。”刘铭传说,这是他与陈姑娘个人的恩怨,与别人无关。 石超说:“天仇,你不是让我再想想,有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打龙袍固然不好,我今天又想出一个主意,不知你肯 不肯答应。” “你说吧。”陈天仇说。 石超说,从前出红差杀头、该斩决和吃枪子的人,都只有一刀之罪,也就是说,一刀砍下去,如果犯人不死,那是 他命不该绝,应该放一条生路,枪决也一样。 陈天仇说:“你什么意思吧?” 石超为她定了一条规则,他左轮枪里只能装一发子弹,打正了,那是他刘大帅该死;遇上臭子,打偏了或打不中, 那是他命不该绝,总之,只有一枪之罪,他问陈天仇同意否? 陈天仇想想说:“这很公平。不过,我可是打得很准的呀。” 刘铭传说:“那也没关系,一切都是命。” 陈展如恐惧地坚决反对,有罪没罪也不能这么开玩笑啊,她连说不行、不行。 陈天仇问刘铭传:“我一枪论高低,行吗?” 刘铭传说:“行。但愿你打不准,或碰上个臭子,或许卡壳打不响。 陈展如显得十分紧张,大叫:“大家好好谈谈不行吗?从前他对不起姑娘,今后加倍补偿就是了嘛。在战场上,在 大帅危难时,姑娘不止一次挺身相救,为什么还有今天啊?”又转对刘铭传:“你怎么能答应呢,这是开得玩笑的吗?” 石超却说:“就这样吧,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他把手伸向陈天仇:“把枪给我。” 陈天仇把左轮枪扔了过去。石超当众把六粒子弹全退了出来攥到手上,他举起枪,说了声:“注意看,枪里现在一 粒子弹都没有。” 趁人们的视线都转向左轮枪时,他以极其神速之举,将子弹换了一颗,并且放到了枪里。然后他把枪在头上扔了几 下,又请人过目,之后才把枪扔给陈天仇说:“现在,这枪里只有一粒子弹,打中打不中,你们的冤仇都了结了,你认 可吗?” 陈天仇说:“我认可。” 石超又转向刘铭传:“大帅呢?” 刘铭传怀疑石超做了手脚,不然他不会拿刘铭传的脑袋当赌注,所以他说:“陈姑娘允诺了,我没二话。” 陈展如叫起来:“不行,怎么能拿命赌着玩啊!”她吓得哭着数落石超,“大帅对你不薄啊,你不说平息仇恨,救 大帅一把,你却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抱住刘铭传不松手,自己面对枪口。 刘铭传有点不耐烦,说:“把她弄走,别在这胡言乱语。”上来几个兵把哭着的陈展如往外拖,陈展如抱住一根柱 子死也不肯走。 陈天仇把左轮枪的轮子随意转了一下,缓缓举起枪来,双目圆睁,说了句:“刘大帅,对不起了。其实,我知道你 也是个好人,可谁让你欠了我父亲的一条命呢!自古有言,忠义礼信孝为先,这是我活在世上的惟一一件心事,对不起 了……”刘铭传看见她眼里有泪,手也在微微发抖,半天不勾板机。 刘铭传倒很镇定,甚至喝了一口茶,他说:“勾火啊,把枪端平,别抖。” 陈天仇终于一咬牙,勾了板机。结果只是咔哒一下,臭子,并没有勾响。陈天仇大惊,忙去退子弹。 石超大叫起来:“是个臭子,大帅命大呀!” 陈展如破啼为笑,抱住刘铭传又哭又笑:“你是大命之人,什么人也伤不了你呀!”又回头仇视地向陈天仇喝道: “你还不滚!你总不会食言吧!” “这自然。”陈天仇在手里掂了掂那粒没打响的枪子儿,说:“这是天意。刘大帅,咱们两清了,从今往后,你可 以高枕无忧了,我再也不会来扰你好梦了。”说着双手抱拳,说了声“得罪”,走了出去。 刘铭传站起来,看了看石超,突然问:“那粒子弹,是你掉了包,对不对?” 石超狡黠地笑着否认:“没有啊!众目睽睽之下,我哪有那么快!还是大帅吉人天相,有天上的星宿保佑你呀。” 刘铭传不相信地望着他,说:“你去看看陈天仇,我想她不会在我这呆下去了。但我诚恳地挽留她,既然旧怨已解, 就没有介蒂了。” 陈展如说:“你真是不可救药啊!你还要留她?知道她哪天翻脸又要杀你!这绝对不行,石超,你不用去。” 石超问:“我不知道是听老板的对呢,还是听老板娘的对。” 刘铭传说:“除了这件事,你都可以听她的。” 马来诗媛晓行夜宿,乘海船、走旱路,历尽千辛万苦,真的到了天子脚下,她不能不惊叹,北京竟如此壮丽辉煌! 经过一番探听,这天她出现在东直门外南横街头条胡同里,她躲在别人屋檐下,看着东直门大街。 这时锣声渐近,已经看清大轿了。马来诗媛看见轿帘半掩,半隐半现地露出翁同和慈善的脸庞来。她鼓足勇气,猛 地从小胡同里冲出去,差点把前面的轿伕撞个跟头,轿子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马来诗媛这时已扑倒在大轿前跪下,轿 子想绕也绕不开,只好停下。立刻上来几个跟班的,抡起鞭子就抽,抽得马来诗媛满地打滚,后来她受不了啦,开始反 抗,挥了几拳,打倒了两个,又把一个衙役的刀抓到了手中。正当更多的护兵把枪对准马来诗媛时,从轿子里传出一个 浑厚的声音:“不要伤害她,一个小姑娘嘛,我来问问她。” 马来诗媛马上说:“大人,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有天大的冤情要来向大人说。” 翁同和完全挑起轿帘,打量一眼她的装束:“你是山里的番民?” “是呀!”马来诗媛说,“我叫马来诗媛,我从刘铭传、刘大帅府上来。” 翁同和疑惑地沉吟片刻,对跟班吩咐,“把她带回府中。”哗一下放下轿帘。两个兵一人扯住她一只胳膊,扯到跟 班后头,拥着她走。 马来诗媛抗声道:“我是翁大人的客人,你们怎么像押犯人一样对我!” 一个兵吓唬地说:“客人?不杀你头,你已经是很便宜的了。”就这样,她被带回东直门外南横街翁同和府邸,管 它是不是押解,她总算见到翁同和了。 翁同和用过晚餐,漱过口,忽然记起来了,就问:“那个番人小姑娘呢?” 家人答,锁在马厩里呢! 翁同和说:“怎么可以这样!她总不会是歹人吧?快请她来,算了,我去。”说着往外走去。 马来诗媛被绑在马厩的柱子上。翁同和一出现,她立刻吐了一口,大声说:“人都说你姓翁的是个好官,原来你也 这么坏,你这样的人,能教出好皇帝来吗?” “大胆,该死!”家丁们大惊,发一声喊,上来就打。 “住手。”翁同和说,“她说的不对吗?人家是拦舆喊冤的人,这自古有之,又不是犯人,把人家绑在马厩里不给 饭吃,这若真是我主使,我是没有当帝师的资格呀。” 马来诗媛说:“你手下的人一个个像强盗,你管教不严,比刘大帅差远了。” 翁同和捻须而笑,山里人直来直去,也挺有意思,这样的民风,至少北京没有。 马来诗媛说:“这句话还是句人话。”话未落地,又引来一片呵斥声,又有人上来要打她。 翁同和说:“山野之民没受过教化,不为罪,别难为她了,给她松绑,先送她去吃饭。”想想,又改了主意:“把 饭端到我书房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不懂翁大人为什么如此宽大她。 翁同和的书房犹如书库,图书充梁接栋。此时翁同和坐在太师椅里看书,马来诗媛在小几上快速吃着饭,咽下一口, 她说:“大人你和刘铭传是好朋友吧?” “要称刘大人、刘中丞。”翁同和说,现在吃饭,不要说话,食不言,寝不语,文明人都应当有规矩。 马来诗媛并不买帐,吃饭不说话就是文明了? 翁同和专心看书,不理她。她几口把剩饭剩菜全吞下去了,说:“可以说了吧?” “说吧,刘中丞派你有什么事来找我?”翁同和说,“有他手书吗?” “没有啊。”马来诗媛说。 “那怎么能证明你不是谎言?”翁同和说。 马来诗媛说她从小就没说过谎。 “好吧,算你没说谎。”翁同和问,“你说刘大帅长的什么样?” 马来诗媛说脸上有浅白麻子,不注意看不大出来,人长得牛高马大,说话嗡嗡响,像敲钟差不多,爱写诗,写对联。 翁同和笑了:“那,书归正传,他派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呀?” 马来诗媛说,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朝廷有个规矩,不准番汉通婚,违令者斩。这是不是太霸道了? “有这个律令吗?”翁同和说连他都不知道。刘中丞可以上折子请示朝廷撤销禁令啊,用得着她来跑吗? “没我的事,我才不来呢。”马来诗媛说,刘大人上奏折了,听说驳回来了。 翁同和望着马来诗媛那天真无邪、充满期望的脸,忽然明白了,他沉吟着说:“这样说来,你想和一个汉人小伙子 成亲,对吗?” “是啊!”马来诗媛说,她和刘铭传的孙子好,可刘铭传不让,她一赌气把牌楼上的灯笼都射下来了,他发了火, 赶她走。 翁同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有趣。你到底说漏馅了,并不是刘大人派你来的,而是你自己打他旗号来的。” 马来诗媛说:“我也用不着打他旗号,我知道你和刘家有交情,你能帮我忙。” 翁同和忍住笑打趣她:“可你并不是刘家的人啊,我凭什么帮你忙?” 她说:“你不是好官、清官吗?” “坏了,”翁同和说,“我若不给你办,就一定不是好官,而是贪官了?” 马来诗媛说她没钱送礼。听人家说,找京官办事,都得大把大把地送银子。 翁同和忍住笑问:“这么说你也是打算给我送银子来了?” “你还能缺银子?”马来诗媛说。 “我怎么不缺呢?”翁同和反问。 “你教皇上念书,少罚他几回站,少让他背几回书,他还不大把地赏你银子呀?” 翁同和听了,不禁开心地抚掌大乐。 马来诗媛说,依她看,他缺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寿命。 “你倒挺会说话。”翁同和说。 马来诗媛说他多活几年,不就能多为百姓办点好事吗? 翁同和笑着奌头,这话倒说得不错。 马来诗媛从包裹里拿出一棵包在红布里的有小笸罗大小的灵芝来,说:“见过吗?” 翁同和拈起灵芝,说:“了不得,这么大的灵芝,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宫中也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贡品。” “这是玉山上的千年灵芝。”马来诗媛说,她父亲都没舍得用,特意拿来给翁大人的。 “我哪有这个福气。”翁同和放下灵芝,说:“你真有意思,难为你一片心。大老远从台湾跑来找我,我理应帮忙。 可你不懂,我没有办法为这样一点小事去打扰太后、惊动太后。” “这是小事?”马来诗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呀。” 翁同和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对她来说是大事,可对朝廷来说,连芝麻粒大的事也够不上啊。 很失望的马来诗媛退一步说,太后若没空,翁大人跟皇上说一声也行啊,皇上好歹是他的学生啊,能不给他这点面 子吗? 翁同和有点啼笑皆非,他解释说,皇上还小,没到亲政年龄,他向皇上说,是他不懂规矩呀。 马来诗媛一把夺回灵芝草,生气地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好人别当官,一当了官心就黑了、硬了呢。”转身要走。 翁同和说:“好大的脾气。你回来。” 马来诗媛又满怀希望地回过身来,问,“你回心转意了?” 翁同和笑了:“算是吧。这样吧,你先住我这,不过你不能急,有机会我试试看,办得成呢,是你的造化,办不成 呢,你别怪我。” 马来诗媛高兴地说:“你只要用心办,没有不成的,若不给你面子,你别教小皇帝真本事,看他日后怎么治国。” 说得翁同和笑出了眼泪。 当大臣们开完御前会议都陆续退出养心殿后,西太后问留在后面迟迟不走的翁同和:“你好像有事要单独说。” 翁同和说:“老佛爷圣明。” “是皇上不好好读书?”西太后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他是皇上,又是你的学生,你该督教的,不必客气。” “不是,皇上很用功。”翁同和说:“学问也大有长进,我是为一件小事……”他从袖子里拿出灵芝来奉上。 西太后面露惊喜,千年灵芝?忙问哪里得来的?这比柳条边外长白山贡来的都大。 翁同和奏道,是一个从台湾来的番族小女孩送来的,她说愿老佛爷长寿,专门进奉灵芝来,却不可能陛见老佛爷了, 偶然机会托我代进。 “难得这小姑娘一片孝心。”西太后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灵芝说,去年,从吉林打牲乌拉贡来一支灵芝,没这个一半 重,也没这个珍贵。 翁同和说难得老佛爷喜欢,那,这个番族小姑娘的心意也就没白费了。他沒敢贸然提到召见马来诗媛的话,只能相 机行事。 “我要赏她点东西。”西太后说,“她真的万里迢迢从台湾来送灵芝,是真的?” 翁同和说:“臣岂敢蒙蔽老佛爷?” 西太后说:“那我见见她,顺便问问刘铭传治理台湾像不像传的那么好,童言无忌,小孩子能说实话。” 翁同和说:“那最好不过了。老佛爷什么时候召见她,我好带她来。” “明天就来。”西太后说翁同和怕马来诗媛捅漏子,忙说太后可得担待点,她不懂礼仪,恐有礼数不周之处。 西太后说:“我不会怪她的。你下去吧。” 翁同和刚要走,西太后又说:“等等。你回军机处查查,不准百姓买卖樟脑、硫磺的折子驳回了没有?” “驳了。”翁同和说。 “那不过是药材罢了,都专卖干什么!”西太后说,官家困难,也不差这几个小钱,告诉刘铭传,别太小气了。 “是,”翁同和说,不过他在台湾清地清赋可是大见成效。原上报交赋税的土地七万亩,这次清丈后,查出豪门隐 匿田地三十七万亩,田赋从十八万两升到六十七万两。一年多收各种税赋上百万两银子,但这肯定得罪了大户、豪门。 近来已有人攻讦刘铭传,还请老佛爷为他作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西太后说:“我说过多次了,叫刘铭传放开胆子干。不过,叫洋人开煤矿的事,我看 算了吧。” 翁同和说,用洋人的钱,洋人的技术办我们的事,这想法是不错的。刘铭传的条陈说得在理。 西太后还是不松口,洋人可是兜揽不得的,费了那么大气力把他们赶走了,这刘铭传昏了头了?又要把煤矿让人家 办! 翁同和说,据刘铭传奏报,这是两回事。占领基隆,用炮舰攻打我们的是他的政府。而帮我们经商办铁路、煤矿的 是商人。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洋人吗?”西太后说,“你们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还是从前关起门来过日子好啊,那 多消停,自从因鸦片打了一仗后,这洋人就堵不住了,打又打不过,哄又哄不走,叫人头疼。” 翁同和说,所以我们得自强,国力强了,就有了大炮、兵舰,我们就能与他们抗衡了。刘铭传说,如果再这样软弱、 自欺欺人下去,用不了十年,我们就国将不国了。 “这叫什么话!”西太后说是危言耸听。别看洋人占点小便宜,成不了大气候。西太后叫他告诉刘铭传,在台湾好 好干,也别太过格,他要把煤矿交给洋人办这事,连奕劻、奕譞他们都生气了,满朝震动,依他们,不但是要对刘铭传 严加申饬,还要交部议处呢,是西太后把他们的气消了,叫刘铭传别再惹是非了。 “是。”翁同和说,“臣告退了。” “你下去吧。”西太后说,“我说了一会子话,也累了。明个带那个小番女来,别叫宫里人吓着她,没见过世面的 孩子嘛。” 翁同和又说:“是。” 第五章第三十一节 抚番一在示威,二在怀德,武力可杀人,却不能杀死人心。虫沙渺渺无非战士之魂,云水迢迢谁返故乡之榇?青青 黄黄亿万年的烂柯岭,本来是他自己选中的长眠之地。 西太后来了雅兴,在长春宫东暖阁条案上练习写“寿”字,李莲英为首的太监们捧砚伺候,李莲英不住口地夸: “老佛爷这寿字写得真叫棒,天下读书人都白吃干饭了!”,“那是因为老佛爷就是寿星啊。” “别在我这说好听的了。”西太后说,“我不过是写着玩的,哪敢和翰林院的人比呀。” 这时一个太监进来,说:“翁和同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西太后说:“我练字呢,不是说什么人都不见吗?他不好好教皇上,来添什么乱。” 李莲英提醒地说:“老佛爷,翁同和说,他带来台湾一个番女,是您要召见的。” 西太后一听掷下笔,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手,说:“有这事。你不说我倒忘了,让他们进来吧。”自己先坐到了 炕桌旁。 稍顷,翁同和带来了马来诗媛。她一点都不惧,一双大眼睛四处乱看,翁同和忙扯了她一把,说:“快给老佛爷磕 头。” 马来诗媛看见了西太后刚写好的寿字,就一边趴下去磕头,一边说:“老佛爷写寿字正好,老佛爷寿比南山。” “快起来,”西太后一听高兴得不得了,满面笑容,抬抬手让她起来,打量着她说:“你认字?” “我在刘大帅那跟汉人学了点儿。”她说。 “你认识刘铭传?”西太后指了指脚下的小杌子叫她坐,“你怎么能够得上他呀?” 马来诗媛说:“为打法国人,大帅在基隆、淡水招兵,我们熟番很多人都去当兵,我也是应召的。” “这刘铭传真能独出心裁,”西太后看了翁同和一眼,说,“他居然收女兵?” “不收。”马来诗媛说她化装成男的,他们没看出来。 “刘铭传眼神不好。”西太后说:“若是我呀,一眼就认出来了,别说长相秀气,说话声细,女人没有嗓葫芦,这 是混不过去的。” 翁同和说:“别人哪有老佛爷这么心细呀。” 西太后问马来诗媛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来诗媛,”她答道,北路太鲁阁社的。 西太后说:“这名字起的怪好听的,我问你,那刘传铭在台湾得不得人心啊?” “大伙都怕他打完了法国人就走呢。”马来诗媛说:“从来没见到这么好的官。” “怎么个好法?”西太候问。 这难不倒马来诗媛,她张口就来,就拿他们番社来说吧,给他们办番学堂,凡是归化的熟番,都赏给一件蓝布衫, 还有红哔叽裤腿,还有糖、盐、剃头刀,还分给他们土地,派人教他们种五谷。 西太后渐渐起了疑心,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些都是刘铭传教你来说的吧? 一见西太后变脸,马来诗媛明白了,她反问:“太后是说,刘铭传买通了我,让我到北京来为他说好话?你想的可 真有意思!他请得起我吗?从台湾到北京,一路上我吃了多少辛苦啊。我就为给他捎几句好话来?我还恨他呢! 西太后很感兴趣地问,说了他一大车好话,怎么又说恨他呢? 马来诗媛说:“方才我说的是他好的一面。” 西太后鼓励她说说他不好的一面,叫她不要怕。 马来诗媛说:“我和他的孙子想要成亲,他死活不让,还要杀我头。” 西太后说:“唔,他是嫌门不当户不对?” 马来诗媛说:“我父亲也是番社的大头人啊,怎么门不当户不对?” 西太后忍不住笑:“对,对,门当户对。那他是没看中你?” 马来诗媛看了翁同和一眼,受了鼓舞,说:“他说朝廷有话,汉番通婚要杀头的。” 西太后怔了一下,目视翁和同:“有这规矩吗?” 翁和同说:“臣不大清楚,也许有。有,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因为汉番历年都有仇杀,怕这样通婚后更不好治理。” 西太后沉吟一会,忽有领悟,问马来诗媛:“你是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吧?送千年灵芝是个由子,对不对?”她脸上 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翁同和怕她失言,在侧面一劲向马来诗媛摆手,马来诗媛装着看不见,她说:“我敢和太后撒谎吗? 你说对了,我就是来找你发句话,废了这个规矩,也成全我了。天下只有你说了算,你说一句话,刘铭传不敢说半个不 字。” 西太后说:“不打自招了吧?我就知道你不是专门给我送灵芝的。” 马来诗媛说:“这灵芝也本来不是送你的,是给翁大人的。”这话一出口,翁同和的汗都流下来了,一劲向她摆手, 连西太后都发现了。 西太后说:“好啊,翁同和,你和他合起伙来让我钻套,你真是活腻了吧?” 翁同和惶恐地跪下磕头,说:“老佛爷息怒,臣是可怜这小女孩一片真情,才……” “别说了,”西太后说,“你起来吧。我一向以为你是最老实本份的,这往后连你我也不敢全信了。”翁同和抖抖 地站起来,汗水流过脖子也不敢擦一擦。马来诗媛一见这情景,反倒咯咯地乐起来。 李莲英在一旁呵斥,“大胆,”马来诗媛愣愣地问:“什么事我大胆了?笑也不行吗?” 西太后啼笑皆非地问:“你笑什么?” 她说:“我笑翁大人,还是皇帝的老师呢,在你面前吓成这样,避猫鼠似的。” 翁同和的脸都变灰了,正不知怎么收场,万万没想到面对天真无邪的马来诗媛,西太后反倒极为开人心,哈哈大笑 起来,她说:“到底是山野未化的孩子,童言无忌。你这小丫头,知不知道,若换成别人,你方才这样君前失礼罪,是 要杀头的。” 马来诗媛说:“那可比刘铭传厉害多了。” 西太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问翁同和:“你看马来,马来什么了?这名字不好记。” 马来诗媛说:“马来诗媛。” 西太后说:“她这档子事怎么办好啊?” 翁同和说:“请太后懿旨。” “废话,请我懿旨我问你干什么。”西太后说。 翁同和说:“时下,与洋人通婚都开禁了,汉番又本是兄弟一样……” 西太后说:“更改祖宗法制,不是小事,况且要查一查,是什么时候立的规矩,要从长计议。不过,念这小姑娘一 片真心,这么远的路,跋山涉水来见我,我成全了她吧。”马来诗媛这次反应很快,当即趴下来就磕头:“我一辈子都 给老佛爷烧香,祝你长寿。” 西太后吩咐李莲英:“拿点宫里的小玩意赏给她,再赏点盘缠,别白来一回。”她站了起来。 马来诗媛说:“这就行了?你不给我写几个字呀?回去我空口说白话,刘铭传也不会相信啊。” 西太后说:“这个自然。你不能口口声声叫他刘铭传,你既要当他的儿媳妇……” “是孙子媳妇。”马来诗媛急忙更正。 “啊,我给弄差辈份了。”西太后说:“你就该好好学学礼仪规矩了。” 西太后走到案边,李莲英递上一张特制的龙凤纹宣纸,西太后写了几个字。太监问:“用印吗?” 西太后说:“这又不是写字画,用什么印。” 马来诗媛说:“用上吧,万一他们不认太后的字呢?”无奈,西太后说:“依她吧,这小丫头挺有意思的。”李莲 英捧出大印,用印后把龙凤纹笺交给马来诗媛。太后说:“你们去吧。” 翁同和和她退了出来。 翁同和都出了东华门了,仍然心有余悸,甩了一把汗,对笑嘻嘻的马来诗媛说:“你今天可把我吓个半死。” “也没什么事呀!西太后也不那么可怕呀。”马来诗媛却覚得挺好玩,她抱着一个很考究的木箱子,那是西太后赏 的。 “那是你今天走运,赶上老佛爷心顺。”翁同和说:“没有你这样的,连我也卖了!你怎么能说那灵芝本来不是送 她的呢?这不打我嘴巴吗?我这是欺君之罪呀!是可以杀头的。” 马来诗媛笑道:“说真话也能掉脑袋,头一回听说。” 走到大轿跟前,翁同和说:“也多亏你是个天真无邪的山女,老佛爷才不怪罪,反而认为你可爱,真是因祸得福啊!” 狮球岭工地搭起几座烘炉,铁匠又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在锻造铁锤和钎子,一片叮叮之声。 山洞已凿进很深了,筑路民工仍在热火朝天地干着。李彤恩就坐在洞口,与英国工程人员看图纸。李彤恩嘱咐工程 师千万不能大意,这里地层松软,泥土中含沙含水多,上面的岩石又很硬,他的前任没弄好,一夜之间连挡土墙都移了 位,冒顶事故出了好几起。 英国工程师说他要与地质师一起,重新探测后,决定隧道加固方案。 李彤恩说:“好”,站起来,见石超来了,就迎过去,“难得石先生有雅兴到狮球岭隧道来访察呀。” 石超拿出一卷纸,打开,是“旷宇天开”四个大字,这是爵帅为狮球岭隧道题的字。 李彤恩一指城门洞一样的洞口,正好凿在南坑门上方。又问有对联吗? “有。”石超打开另一卷纸,这副对联写的是:三百丈岩腰斩辟天梯,石栈居然人力胜神工。 李彤恩叫道,字好、联好、意境也好,刘帅已是武人中最有文采的一位了。 忽然一阵隆隆巨响,他们扭头向洞口望去,只见洞子里浓重的烟尘滚滚涌出来,有人惊恐地叫:“又塌方了!”隧 道里工匠纷纷地外逃,秩序大乱。 “我去看看。”李彤恩把对联塞还给石超说,回头他找好石匠往洞口石壁上刻。 石超说,洞子里很危险的,有工程师管,他用不着亲自跑去吧。 李彤恩说他钻一次洞子,比我喊一百句话都管用。他向烟尘抖乱的工地跑去。 隧道里,本来不亮的电石灯照着滴水的顶板,地上落了一大堆石头,上面还有碎石不时落下。李彤恩跑进来,捂着 嘴干咳了半天,仰头看着滴水的顶板,他说一会儿请工程师来看看,这里需要用柱子和顶板支起来,不然很危险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嘎嘎怪叫声,他仰头一看,顶板开裂了,碎石如雨。李彤恩大叫:“快跑,要冒顶!”人们呼 啦一下涌向坑口,却有两个民工呆了,双脚钉在地上一般不知所措。已经跑出几步远的李彤恩又奔了回来,把他们两个 向外面一推,那两人刚出险境,李彤恩没来得及奔出,一声山崩地裂巨响,冒顶了,倾泻的巨石把李彤恩堵在了里面。 人们在洞外大叫:“李大人!”“快救李大人啊!” 人们拿来锹镐,可无济于事,崩塌下来的土石方把山洞堆得满满的。 狮球岭工地出事时,刘铭传正在巡抚衙门听刘朝带禀报抚番事宜。 忽然,汪小洋跑进来说:“不好了,狮球岭隧道大塌方,把李彤恩李大人埋在里面了。” 刘铭传一听,霍地站起来,叫道:“备马!” 狮球岭隧道坑口外,打石的声音沉寂了,开山炮哑了,所有的工序都停止了,官员、民工们高高低低地站在山坡上, 围成了好几层圆圈。 当刘铭传、刘朝带、朱丽娅等人飞马驰来时,人群圆环裂开了一道缝,刘铭传他们跳下马,快步走来。 在一株大树下,李彤恩静静地仰卧在草坪上,双目圆睁,似在仰视蓝天白云。 刘铭传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泪水遮住了他的双眼,朱丽娅见他有点摇晃,就搀扶住他。刘铭传一步步走过来, 坐在了李彤恩遗体旁,用手轻轻抹了一下,让李彤恩闭上了眼睛,他喃喃地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清。 刘铭传恍惚听到天籁之声,还有不知从哪座山中传来的钟鼓之声,细听却又没有了。 刘铭传的心声:“你走了,走在我前面了,今后我靠谁在这修路办实业呀!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烂柯岭 真是好地方,仙人下棋,青青黄黄几十次,一生就过去了,你说如果死后能葬在这里于愿足矣,我说我也想占此宝地, 倒让你抢先了……这话真的应验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震天动地。这是刘铭传为他第二次大哭,第一次是放弃基隆后李彤恩被人 构陷罢官,刘铭传为他上辯诬折,差奌挂冠而去。这一切,现在还有半奌意义吗? 按李彤恩生前的愿望,他被安葬在基隆山烂柯岭上。 面对大海,头枕苍山,钟鼓宝幡,通元上人领一班僧众在做水陆道场,在仙人下棋的巨石旁,新修成了李彤恩的坟 墓。墓碑上大书着刘铭传为他题写的挽联:“虫沙渺渺无非战士之魂,云水迢迢谁返故乡之榇。” 刘铭传久久地坐在墓前,如痴如呆。 让李彤恩感到慰藉的是,他虽躺在黄土垅中,毕竟听到了火车鸣笛声,他在上海曾经破碎的梦,又在台湾连缀起来。 台北铁路起始站大稻埕,正迎来通车大典。 龙旗与帅旗在新修成的车站上空飘扬,从德国购入的腾云号25吨机车喷着白烟停在线路上,全台湾的大小官员及台 北民众,筑路兵士、刘老圩铁匠、民工全都聚在旷场上。 刘铭传的大轿来了,下轿后在汪小洋等卫兵簇拥下,缓缓走向机车,与机车旁的洋人工程师、地质师们握手。之后 他登上了腾云号前面的踏板。 三声礼炮响起来,刘铭传从石超手里接过一根金光四射的道钉,高举在手上,说:“这是一棵金道钉,我把它钉到 枕木上,台北到基隆的铁路就最后完工了!” 人群爆出欢呼声。 刘铭传说,这是中国真正投入运营的第一条铁路,全长五十七里,从光绪十三年六月破土动工,到今天通车,我很 高兴,朝廷也降谕旨对所有有功人员嘉奖,我们不能忘记李彤恩,他和一百多位修筑这条铁路的人一样,用他们的躯体 当了铺路石,当了枕木,平均每一里地有两个人献身。我们为他们致敬、默哀吧。“ 又是炮声,人们都垂下头去,刘铭传再抬起头来时,满眼是泪。 他走下机车,在官员们簇拥下来到最后留下的一根枕木旁。布政使邵友濂和提督孙开华移正了那根枕木,石超把一 柄系着红绸布的锤子递到刘铭传手上。刘铭传蹲下去,左手扶住金道钉,右手举锤猛地砸下去,砸下去…… 欢呼声、礼炮声中,刘铭传把道钉全部嵌入了枕木中,他缓缓退出路轨。一声清脆的鸣笛声,腾云号启动,人们争 先爬上后面的车厢,朱丽娅拉着蜀花坐在了最前面,她们在不断加速的车上向车站上的人,向刘铭传招手。 火车运营成功了,煤矿却让刘铭传放心不下,他不怕任何困难,却怕朝廷有人作梗,不出所料,他与洋人签的合作 协议成了一张废纸,不但不批准,还险些被革职…… 这天,刘铭传头上戴着矿帽在煤矿委员张士瑜陪同下来到八角煤矿坑口视察。石超看着笨重的煤斗车从坑道里推出 来,待张士瑜走开,便说:“这样下去,会亏损日重。” 刘铭传说,有什么办法,我们与洋人都签好协议了,但写得明明白白,待朝廷批准后方能生效,否则是废纸一张嘛! 可朝廷一口咬定他不奏明请旨,擅行开办!就是这一张废纸,差点把他交部严加议处。上谕里先是将他革职,后来加恩 改为革职留任。此前他已三次请求开缺,不准开缺反倒处分……咋天他已写好了第四个请求开缺折! 石超说,这是台湾人没福气呀!利用洋人资本和技术办我矿山、铁路,这是富国之捷径,这样讨便宜的事都行不通, 我敢断言,中国还将继续衰亡下去。“ “你不要乱讲,隔墙有耳呀。”刘铭传说,一个人为官,很难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我心就够了。 石超说:“你把台湾治理成这样子,连朝廷都没想到,我想你肯定想急流勇退了。林维源他们商量要给你立德政碑 呢。” “这可不行,”刘铭传说:“做点为官本分内的事就是德政了?那也太可怜了。我眼疾日重,又有咳血的毛病,正 好借此机会收兵了。” 二人扔下矿帽,告别了矿上张士瑜等,从山路往下走去。 刘铭传、石超向停在官道上的轿子走去时,冷丁从树后转出一个穿旗人服装的少女,笑嘻嘻的,原来是马来诗媛, 她显得比从前更漂亮更成熟了。他二人都惊讶不止。 石超说:“马来诗媛,你失踪快一年了,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以为你——”他突然顿住了。 “以为我死了是不是?”马来诗媛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刘铭传说,“大帅一定不希望再见到我了是不是?这可由不得 你了。” 刘铭传问她到底去哪了?闹得濂花勇也找上巡抚衙门要人。 “去了北京,”马来诗媛说,“不信吗?” “那是你去的地方吗?”刘铭传摇头不信。 “我不单去了北京,还进过紫禁城呢!”马来诗媛不无骄矜地说,“我到过长春宫,那个老太婆,啊,就是你们的 老佛爷对我可好了,是她请我去的。我穿的旗装就是她赏的!” 刘铭传看了石超一眼,说:“她可能疯了。” “你才疯呢!”马来诗媛收起笑容,面孔一扳,突然叫道,“刘铭传接旨听宣!” 这回石超也说:“她是疯了。”他挥挥手,示意汪小洋把她拖走。马来诗媛说:“刘铭传你不接旨,你可是欺君之 罪呀。”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黄缎包,打开来,里面有一张龙凤纹笺,她抖开来让他们看:“你们睁眼看看,这是不是西 太后的字?字儿就算你不认得,这方大印总不是假的吧?” 石超凑近一看,确是皇家特有的龙凤纹笺,那“同治”的印玺,更是太后独有,是真的无疑,这可真的神了。 刘铭传忙凑过来看,也傻了,口中说:“臣刘铭传领旨”,立刻跪下来。 马来诗媛忍不住得意地笑,点手叫石超:“你过来,你给他宣读太后圣旨。”石超纠正她,叫懿旨,不叫圣旨。 “管它叫什么旨,叫旨,就说一不二,你总得照办吧?”马来诗媛把龙凤纹笺递到石超手中。石超念道:“著刘铭 传准许马来诗媛与汉人通婚,至于向例,著该员查清利弊具奏,另议,钦此。” 刘铭传真是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你为这事讨来一道懿旨?你为这事见到了老佛爷?” 马来诗媛得意地哂笑:“这有什么稀奇吗?” 石超说,这真是匪夷所思啊! 刘铭传爬起来,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混进宫里去的?是什么人引见?连我想见西太后也是难如上青天,你可 真神了,叫人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那你就别问了,不该你问的别问。”马来诗媛说:“你现在不会再左拦右挡的了吧?我该是你家的孙子媳妇了吧?” “那是。”石超忍不住笑道,“且是皇封。” 刘铭传却说他还是信不实。他要写信到京城朋友那里证实一下,这非同儿戏。 “那你去问好了,你去问帝师翁同和,是他引荐我进宫的。”马来诗媛说:“你必须告诉我,刘朝带在哪里。” 刘铭传说:“他在抚垦局,整天在山里同番人打交道,一时说不准他在哪。” “那我自己去找。”马来诗媛夺回懿旨,上了她的马,驰远了。 石超摇头说:“神奇之至!” 刘铭传说,真是不可思仪。他总疑心有诈。 石超说:“只要有机会见到西太后,其实讨来这张纸,并非难事。你得承认,马来诗媛真是不得了的人,你能有这 样的孙子媳妇入门,是一大幸事呢!”刘铭传不住地摇头苦笑。 第五章第三十二节 问心无愧,走时没带走一两银子,民众赠送代表清官最高荣誉的万民伞。先前的预言不幸言中,不甘沦丧,民众奋 起抵抗,敌人一片鬼哭狼嚎。烈火中,她露出最后的微笑。振臂呼天,至死心系台湾。 当日本军队根据马关条约来占领台湾时,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黑旗军领袖刘永福,台湾籍土绅丘逢甲,还有林维 源等人聚在台北巡抚衙门一起紧急议事。 唐景崧显得很悲观,他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李经方已经在基隆口外的军舰上与日本人最后签字了。从现在起,台 湾不是大清的了,是日本人的了。 林维源大哭起来,大骂李鸿章,李经方父子没一个好东西!什么北洋水师,叫人家打的稀里哗啦,他们卖国倒卖的 痛快。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呐喊声,唐景崧问:“怎么回事?” 有衙役来报:“百姓在抚院门前越聚越多,要出事呀!” 唐景崧说:“走,我们看看去。” 巡抚衙门门前,整个一条街和牌楼前面挤满了人,好多人捶胸顿足大哭,一见唐景崧出来,纷纷高叫:“大清凭什 么把台湾卖给了日本人!”“我们不当亡国奴!”“唐中丞,领我们打日本人吧!” 番民从外面涌来,为首的正是已经成熟得多的马来诗媛,番民们人人佩带武器。 唐景崧说:“大家不要吵,不要吵。” 刘永福站了出来:“父老乡亲们,我是黑旗军的刘永福,我本来在越南抗击法国人,朝廷把越南卖了,我现在为什 么带兵渡海来到台湾?因为朝廷又把台湾卖了。不要怕,我们自己拿起武器来保卫家园,我刘永福和你们一起,与台湾 共存亡!” 这一下群情激昂起来,呐喊声不绝。 丘逢甲也站出来:“我是台湾苗栗人,我们反对大清朝廷割让台湾,日本人敢上岸,我们就坚决抗击。大家先放心 回去,我们马上会商量个办法出来。” 人群中又爆发出口号声,呐喊声。 巡抚衙门里临时会议又继续开。刘永福说:“大家看到了吧?即使大清官员全撤离了,台湾百姓也不会甘心沦为亡 国之奴,起来干吧。” 丘逢甲说:“唐中丞,你是台湾人民所倚重的靠山,你应当领大家起事。” 唐景崧说,正因为他是大清官员,才不好出面,那会给朝廷带来麻烦。朝廷把台湾割让了,他不交出来,他会受双 重压力,政府训斥他,不支持他,日本人进攻他,能支撑得了吗?除非大清朝廷宣布废除《马关条约》,他战死在这里, 甘心情愿,不然,不是劳而无功吗? 丘逢甲认为唐中丞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出了一个主意,让民众自己起来抗日,这不会给朝廷带来麻烦了吧?打走 了日本人,他们再回归大清,事把这想法悄悄告诉各省大员,求得他们支援,大家看行不行? 林维源第一个支持:“好极了,我赞成。” 刘永福说:“就推举唐中丞领头,马上把各镇兵员换上民军旗号,开赴各口岸抗日。” 唐景崧说:“我的心情同大家是一样的,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我就勉为其难了。” 众人都鼓起掌来。 丘逢甲说:“总得有帅旗吧?” 唐景崧说:“最好旗是蓝地黄虎,虎头向内,尾巴翘起来,虎头冲下。” “这是什么含义?”林维源问。 唐景崧说,蓝是清宫牌匾的底色,虎是比龙低的,虎永远从龙,且头冲着下,表示永远心向大清。 刘永福说:“这寓意好。日本人又看不出来。” 大家都说:“好!”“太好了。” 唐景崧说:“马上发电给曾国荃、张之洞,让各省在枪枝、兵力、给养方面支援我们。没有内陆支援,我们支持不 了多久的。” 林维源忽然缅想长怀地叹道:“有刘大帅在这就好了。”大概人们都有同感,一时都沉闷下来。 悲壮的台湾民众抗日拉开了序幕,基隆口岸等地枪声、炮声响成一片,日本兵一登陆,即遭到刘永福所率军队的抗 击。日本人万万沒想到会遇到抵抗,被打得晕头转向。 在淡水,丘逢甲、林维源的军队也在伏击大摇大摆前来“接收”的日本军队。 在台中,马来诗媛的番民军队,夜袭日军驻地,杀得日军狼狈逃窜。 恼羞成怒的日本代表闯进直隶总督衙门抗议。 日军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气势汹汹地闯进李鸿章的客厅,咆哮道:“你们不讲信用,为什么不履行《马关条约》条 款?为什么我们在台湾遇到了强大的抵抗?” 李鸿章说:“先生所遇到的强大抵抗,肯定不是官军,没打官军旗号吧?如是百姓不服,我和我的政府已鞭长莫及, 得靠贵国去慢慢治理了。” “我抗议。”小村寿太郎说,“领头抗击日军的就是唐景崧、刘永福、林维源,他们不是清朝的官员吗? 李鸿章说:“朝廷已发上谕,命令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以下大小官员十日内撤出台湾。他们已无官衔,不再代表大 清朝廷了。 小村寿太郎说:“可是你们的湖广总督张之洞,还有两广、两江……都在运武器给台湾,这又作何解释?” 李鸿章说:“我查一查,如有这样的事,我将严办。台湾的事,只好由你们办了。” 小村寿太郎气哼哼地走了。 眼睛已相当不好的刘铭传从民众那里看到了希望。刘铭传拿着放大镜在看报,报纸一行大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台湾 民众不甘沦丧,丘逢甲、刘永福拥戴唐景崧奋起抗日。 刘铭传激动得热泪纵横,大声说:“有希望了,有希望了,刘永福,好样的!盛蛟!” 几个儿子还有朱丽娅、陈展如都跑了出来,朱丽娅说:“爸爸,你不能看报看书,更不能激动,你的眼睛快失明了, 我可不管了!”她拿纱布给刘铭传拭着眼角。 刘铭传喊刘盛蛟替他拟电报,叫张之洞他们全力支援台湾,他说自己若是倒退几年,他也会挂帅出征。他想了想, 说:“盛蛟,你对台湾熟,你立即筹集给养,召集旧部,准备渡海作战。”儿子答应一声。 朱丽娅说:“我也去。” 此时台中附近刘永福的军队正与日寇激战。刘永福的队伍里打出来的正是蓝地黄虎的旗帜。 日本军队敌不过,退向海边,这时,泊在海上的军舰疯狂发炮,刘永福的军队损伤惨重,不得不向后退。 日寇复又冲杀上来紧追不舍。 刘军的后卫落在后面,全是抬着伤兵的人,行动不便,眼看陷入重围。 刘永福只得带兵再杀回来。一个副将提示他说:“刘将军,再不快撤,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刘永福说:“我怎么忍心把伤兵扔给日本人?” 正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副将兴奋得大叫:“你看,日本人退了!” 原来从侧后方杀出一支人马来,前面是骑兵,后面是棍僧,汪小洋领军。火力很猛,日本人的队伍被拦腰断成两截, 首尾不能相接。骑师楔入,大杀大砍,日本兵鬼哭狼嚎。刘永福说:“真是天兵助我!”大吼一声,“杀啊!”又率他 的队伍旋风般返回,日本兵只有少数人逃回了军舰。 这场混战结束后,刘永福向援军走过去,却发现头领是个黑衣黑甲坐黑马的女将,她正是出家的陈天仇。 刘永福大为谅叹:“想不到你是女中豪杰,感谢今天来救我。” 陈天仇说,同德同心,不分彼此。 刘永福再三问义士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我不过是个出家人。”陈天仇不肯报姓名。 刘永福更为谅诧:“出家人也拿起刀枪开了杀戒了?” 又一骑马上来,石超一身和尚打扮,他接话说:“那是因为佛缘太浅,尘缘太深,六根不净的缘故。” 刘永福大笑起来,问:“先生是何人?” “法名悟尘,本名叫石超。”石超说。 “好你个石超!”刘永福大声称赞,早听说刘铭传左右有一个谋士,才高八斗又极清高,把知府的顶戴花翎扎成了 稻草人去吓唬乌鸦,奇士!想不到国难当头之时,这样急公好义! “你不更是如此吗?”陈天仇说,“你满可以在内陆享福,何必又转战到此。” 刘永福望着陈天仇身后的队伍,说,前几天,日本总督桦山资纪请英国领事来见他,日本人愿提供军饷三十万并拨 战舰运送他的队伍回大陆,他回答说,钱可以要,不过是买枪炮杀日本人!说罢哈哈大笑!他看上前陈天仇和石超,两 个出家人振臂一呼,居然能拉起这样整齐的队伍,这真叫他惊奇不解。 陈天仇说他们哪有这个感召力,都是刘铭传当年仁政的善果呀。 刘永福问她此话怎讲? 石超指着正飞马驰来的马来诗媛说,这马来诗媛是番民里的女杰,当年刘大帅以德抚番,使他们有了好日子,今天 日本人要占台湾,他们当然要起而自卫。 刘永福不胜感叹:“孔子说苛政猛于虎。孔子没说仁政亲如什么,但我看到了仁政的好处,也用你们出家人的话吧, 是善果。”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台湾民众自发抗日的壮举不能不刺激紫禁城的中枢神经。 已经二十三岁开始亲政的光绪皇帝情绪显得很激动,他说:“我们不能屈从日本人压力,支持刘永福、丘逢甲他们 打嘛,打赢了,我们又可以收回台湾,打不赢我们并不损失什么。” 西太后说:“他们这是添乱。这好比是,大人把孩子过继给别人了,人家来领人,孩子自己不干,能行吗?你说说, 胳膊能拧过大腿吗?” 李鸿章说,现在日本方面天天抗议,丘逢甲、唐景崧他们打的很猛,日本人实际接收不了。只有向清政府施压。 光绪斥责他,都是你无能,窝窝囊囊地签了个《马关条约》。 李鸿章说,臣也是割肉一样痛,再不签,日本人还会进攻山东,那,连辽东半岛也不保了。按他的说法,他卖了台 湾是占了便宜。 西太后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对唐景崧他们怎么办好啊?” 李鸿章说:“既然他们自称民军抗日,我们装聋作哑最好,万一他们打胜了,台湾就又回来了。只不过,日本人在 那吃了亏,回过头来找我们出气。” 西太后说:“别叫他们惹事了,叫军机处拟一首旨。唐景崧、刘永福他们不代表朝廷,咱可对日本人说,我们下旨 不好使了。咱们可在上谕里限制上海、广东、两湖的大员们往台湾运军械、给养。广东听说连兵也派过去了,这叫日本 人抓住口实就不行了。” 李鸿章说:“臣马上要去两广赴任,此事请刘坤一办吧。” 光绪皇帝拿了一迭纸,是一份台湾绅民向中外各界发布的文告。文告说,驱逐日寇之后再请命中朝,台湾实为中国 之一体,血肉相连,他们今天奋起抗日,是要抗拒日本,使台湾仍能成为祖国之血肉一体。光绪念到此处,眼中含泪, 激动地说:“台湾是大清的孩子,我们忍心把孩子扔给虎狼吗?” 西太后大为不悦,站起来拂袖而去:“皇上已经亲政了,我是多此一举,你看着办吧。” 一下子又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这已是一八九五年的十月十八日,刘永福和马来诗媛、陈天仇、石超、汪小洋等人站在平安炮台上向下望去,日军 正在云集,准备攻城。 刘永福问各路现在准备的怎么样了? 谁都明白目前处境的险恶,陈天仇说:“只能背水一战了。” 自从唐景崧借着雅打商船跑回大陆后,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各省得到了朝廷的旨意,也陆续断了对台湾民 众抗日军的资助。 马来诗媛说:“可恨西太后那老太婆,我们抗日,你干嘛不让各省接济我们呀!” 石超说:“此城危如累卵,旦夕要破,我们惟一的选择是与城共存亡。不过刘将军,你是有用之人,你退回大陆云 吧……” 刘永福说:“我为什么苟且偷生!两江张之洞,两广李鸿章,北洋大臣刘坤一,我都去求助了,惟张之洞派人来支 持了一下,别人都指不上,内地诸公误我,我误台湾人民啊!”说罢泪如雨下。 这时攻城的炮声响了,日军呀呀叫着开始集团冲锋。 平安城上的中国士兵在抵抗。但很快没有子弹了,他们把大团蘸了煤油的被子、棉絮点上火掷下城去,日本兵被烧 得满地打滚,暂时退下去了。 士兵们躺在城墙上无力地喘着,提来一锅稀饭,陈天仇舀了一勺子,只有几个米粒。她扔下勺子叹了口气。有几个 士兵来舀汤喝,个个走路直打晃,他们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 陈天仇也一阵阵眩晕,对石超、汪小洋说:“不用日寇进攻,我们也都会饿死的。”她找了一段女墙坐下来,石超 也坐了下来。 陈天仇问他:“你还想回寺庙里去吗?” 石超无力地笑了:“其实,你我都明白,佛门并不是归宿,你我的佛缘都太浅啊。” 陈天仇凄伤地笑了。 汪小洋已经受伤,浑身血迹,他倚在女墙上说:“我们回去,也没有安身立命的庙宇了,师傅说了,一旦日本人上 岛,他就点着庙宇,与定国寺一起化为灰烬。” 二人默然。 汪小洋渐渐气逆,终于歪了一下头,死去。 通元上人说到做到,日兵正在基隆港登陆那天,他站到了山岩上的定国寺山门前,老态龙钟的通元上人耳畔是山风 和钟鼓之声,他十分安静地向几个小沙弥点点头。 几个小沙弥将火把扔进了大殿。 顿时烈火熊熊,火蟒狂舞,哔剥作响。 通元上人从容地向火海走去,一步步溶入了烈火中。 平安炮台的枪声又密集起来。陈天仇和石超都转身冲外,举枪向下射击,石超只打了两发,不打了。 陈天仇问他怎么不打了? “这最后一颗,不留给自己吗?”石超说。 陈天仇说他比自己聪明,她早都打光了。她问两个人能不能共用这一颗呢? 石超说:“那要抱得紧紧的才行吧?” 陈天仇说:“那就这样吧。” 城门口喊声大作,日军已突破城门涌进来,城上的士兵大多战死,活着的拿起大刀与敌人搏斗。 石超紧紧地抱住陈天仇,手枪抵住了她的后背,说:“你后悔吗?”陈天仇轻轻摇了摇头,石超说:“你再笑一次 吧,今生最后一次了。” 陈天仇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她真的露出了平生第一次灿烂的笑容,凄绝的灿烂。 枪声沉闷,两个人相拥着倒在女墙旁。这时马来诗媛正策马而来,高叫着:“别怕,我来救你们来了……”然而她 看到的是令她泪出痛肠的惨烈一幕。 一直盼着台湾消息的刘铭传这几天寝食难安。 虢季子白盘放在新建的盘亭里,熠熠生辉。刘铭传坐在盘亭里,享受着太阳温暖的光束。他的眼睛几近失明了,蜀 花在给他念一封信,是李鸿章写来的:“我签马关签约,割让台湾,实有不得已之苦衷,但足下锐意经营台湾多年,也 并不白干,日本人占了后会继承你的功业不废,这多少是个安慰,使仁兄多年淬厉的政绩,也将永保不灭,请安心养病 ……” 刘铭传突然吼起来:“别念了!” 蜀花吓了一跳,刘铭传摸索着夺过信纸,扯得粉碎,一松手,让它飞散而去,他大声骂道:“无耻之尤!” 蜀花问:“这真不像是李鸿章李大人写的信,好像日本人占了台湾更有功了。” 刘铭传说:“我……从此跟他断交了,断交了……” 蜀花见他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一阵脚步声响近,刘铭传问:“是展如吗?” 陈展如说:“是我。”声音是哽咽的。 “你怎么了?”他问,陈展如不语。 “是不是盛蛟,朱丽娅他们……”刘铭传站了起来,摸索着要往前走,“你不能瞒我呀!” “告诉你,你可要挺住啊。”陈展如说,盛蛟他们还没来得及渡海,台湾就全部陷落了,就在七天前,九月二号。 “人呢?人呢?”刘铭传颓然坐下,一阵阵气逆。 陈展如说,陈天仇、石超双双自杀了,马来诗媛不知所终,刘永福好歹登上德国船回到了厦门,台湾完了。 刘铭传抖抖地站起来,泪流满面,他叫人摆香案。 香案摆在了院中,供桌上香烟萦绕,正面供奉着石超、陈天仇、刘朝带的神主。 刘铭传被刘盛蛟扶着来到案前。他忽然甩开儿子,张着迷离的双眼,凄怆地问:“台湾在哪?哪是东面?哪边是大 海?” 陈展如和刘盛蛟左右扶着他转了九十度,陈展如说:“你现在面向着台湾海峡了。” 刘铭传又一次从他们的扶掖下挣脱出来,他耳畔是巨大的海涛轰鸣声。还有海鸥嘹唳的叫声。他忽然举臂呼天,苍 凉凄厉地大叫一声:“苍天啊,我的台湾啊!”话音刚落,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像一座巨塔一样轰然倒下。 遥远的,令人心灵震颤的乐声飘过天空,像是安魂曲,又像飓风、海啸般的背景音乐震撼人心地回荡着、震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