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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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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
写在「杜月笙传」之前
陆京士
亲友毕集筹编传记
民国五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京士柬邀杜先生家人亲属,友好门下,餐叙于安东街华侨二村自宅,翩然光降者,计有杜月笙夫人姚谷香女士、黄金荣先生令媳黄李志清女士、杜维藩先生暨夫人、杜维垣夫人,以及吴经熊、吴开先、刘航琛、杨管北、王新衡、吕光、万墨林、杨克天、水祥云、唐缵之、吴乐园、顾筱园、张芰舲、徐忠霖、殷新甫、朱庭筠、边定远、王先青等诸先生。即席决定,恒社同仁为杜月笙先生编写传记的计划,应予从速进行。十五年前,订定计划之初,原想觅一能文之士,将先生一生事迹,以章回体语体文,撰一小说,公诸于世。不过晚近五六年来,由于「传记文学」杂志之大力提倡,传记作品,早已风行海内外,拥有广大读者,其销行之广与影响之深,远在小说之上。同人为求深入民间,昭垂久远,乃将原先之计划稍予改变,正式为杜月笙先生撰写传记一部,其中资料,部分由杜姚谷香女士口述,暨先生家人亲属,故旧门生,各就所知,分别提供,同时并参证史实,内荣务求其真切纯挚、生动翔实,以期垂绪永远。
「杜月笙傅」,经恒社同人公决,延请当代颇负盛誉之名作家章君谷先生执笔。章君谷先生籍隶江苏吴县,曾任职于上海申报、台湾新生报,并任自由谈、作品等杂志编辑,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中华民国第一届特殊优秀肯年。他的作品,散见于各大报章杂志。迩近两年,从事回忆路、自传之执笔工作,每一部出版,辄能轰动一时,传诵遐迩,海内外舆论,交相推崇,不愧为目今最杰出的职业作家之一以章先生丰富的学验,史学的修养,优美的文笔,及其专心一志,锲而不舍的工作态度,担任「杜月笙传」的执笔人,相信他必能驾轻就熟,胜任愉快,而有更成功的收获。
杜月笙先生的一生,出身寒微,崛起市井,而正气磅礡,大义凛然,言重季诺,行儗陶居。由平淡而臻于绚烂,够得上是一位多姿多采的传奇人物。恒社同人当年计划,原拟期诸反攻胜利,大陆重光,同人等旋归故里,再行搜集散失资料,重访先生旧游之地,编着斯传。惟倏忽多年,老成凋谢,杜先生生前至亲友好,门下诸人,先后物逝者有俞鸿钧、许世英、钱永铭、吴铁城、洪兰友、顾嘉棠等诸先生,深恐迁延日久,资料征集更为不易,爰决即日着手,开始编纂,并承「传记文学」杂志。于五十六年元月份起增加篇幅,遂期刊载。乃由恒社同人,齐心协力共同为此一工作而努力,因此将来斯传告成,也可以说是恒社同人的集体创作。不过,同人等迭经战乱,马齿日增,原有与杜先生相关之各项资料,泰半散失;岁月悠远,记忆容有未周,斯传今日虽能开始连载,其中阙漏疏遗,在所难免。尚望海内外杜氏生前亲友,于全传连载期间,不吝赐予指正补充,吉光片羽,明镜不疲,区区微忱,谅邀睿鉴!
十五年前的心愿
民国四十一年十一月恒社同仁纪念先师杜月笙先生逝世周年,搜集当代名贤鸿文一十五篇,印行「杜月笙先生纪念集初集」。辑印告成,同仁等曾在斯集「编后」,许下心愿:「先师生前交游,遍及海内外,贡献于国家社会者,初非一端。同人纪念计划,原为三大部份:一为纪念集,兹已先出初集,此后将视文稿搜集情况,续出二集三集。二为年谱,以岁月为序,诠次先后,一一纪述但以人手有限,资料不易搜集,深虑仓卒成书,难免舛误,故悬此愿望,期诸异日。三为章回体小说,先生起家寒素,于艰苦中长成,蚤年生活,颇多令人振奋事迹,尤其于社会基层方面,贡献独多。同人为求深入民众,昭垂久远计,拟延揽能文之士,撰述语体文小说一部,公诸当世。深信大陆重光,为期不远,此一计划,必可实现。」
如今岁月匆匆,转瞬即届民国五十六年,距先师之遽归道山,忽忽十六年了。而于恒社同仁三愿之立,亦已一十五载于兹。当时计划的三个部份:「杜月笙先生纪念集二集」,业于民国四十三年八月问世,辑台港两地贤硕彦耆、友好门人华衮之褒、名山之作凡十七篇,附刊先师病逝前后,各地报章纪载,舆论一斑,暨举殡安厝纪实,挽词祭文悼章,都二十万言。即杜月笙先生年谱,经十余年之搜罗考校,增补修订,全稿体制灿然大备,去年年底且印就「年谱资料」一种,分致先生各地亲友,门人旧属,请各就所知先生事迹,详予补列。唯以先生生平,延揽能文之士,撰为小说一端,酝酿多时,几经周章,迄至今日,方始略现端倪,且改小说而为传记,乃不得不在全文问世之前,备述经过,有以说明。
首先摘引香港星岛晚报,对于为杜月笙先生立传的事,所持的看法与论评。该报有谓:「盖棺论定,杜氏一生的事迹是动人的,如果能有人写下翔实生动的传记,将是近世最可贵的历史性报告文学。可是,写『行状』写『墓志铭』的多,能写杜氏传记的人未必有。半世纪来的上海,反映了新旧转形,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革命力量的滋长与蜕化……。这一个万花筒,只有在历史家的显微镜下,才能够看清。杜氏本人始终是站在政治圈子的边缘,他的操守是旧道德的准绳,而他的一生却是大时代大洪炉中的火炼。他的死,也正是这半世纪结束的钟声。」
词简意赅,深入肯綮;这一段文字,可以代表舆论界和一般人士,对于杜月笙先生之共同认识。语多推崇,窃以为也唯有杜先生当之无愧。
民国四十年八月十五日,杜先生夙疾益厉,病逝香江。他那一篇脍炙人口,腾传一时被各地报章一再赞扬的遗嘱,开头第一段便坦然的说:
「余朴实无文,生平未尝参加实际政治,然区区爱国之怀,不敢后人……」
试将杜先生的遗嘱,参证杜先生的一生事迹,我们可以发现,如杜月笙先生者,不仅是二十世纪初叶与中期,在动荡不安,鬪争尖锐的社会,暨国家环境中,脱颖而出的旷世奇迹,一代人豪;同时,他更是古今中外史乘里极其罕见的一位成功人物。他一生中的每一面都像时钟的摆锤,从这一个极端,摆向另一个极端,所走的轨道,是由起点而至顶点,而在两点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于是,他的各种事迹,向为令人兴奋的谈助与新闻资料,他是我们这一个时代中最突出的人物之一
美国著名的专栏作家约翰.根室(JohnGunther),曾经在他的「亚洲内幕」 (Inside si )一书中,形容杜月笙先生是「当代亚洲引人瞩目的猛汉,中国最有趣的人物」。我不同意他的说法,凡是见过,或了解杜月笙先生的人都知道,杜先生的外貌和内心,表里如一的是恂恂儒雅;而所谓「最有趣的人物」,似不妨以「最富传奇」的人物代之。
杜月笙先生在遗嘱中自称:「朴实无文」,毋庸讳言,他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他少年时期因家贫辍学,从此失去接受正式教育的机会。若干年后他奋鬪成功,他所拥有的事业机构之一,大达轮船公司有一艘大达轮落成下水,他以董事长之尊,在高冠峨服,衣香鬓影者流的簇拥下,搭轮前往主持典礼,途经杨树浦,他指着岸上的一间礼拜堂,不胜感喟的告诉杨管北先生说:
「那里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点,当时一个月学费只要五角钱,可惜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读到第五个月,先母缴不出学费,祇好停学。」
像这样一位只读过几个月书的「朴实无文」之人,我们拋开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影响,以及他个人多方面的事功不谈,即以交游和识见而论,当代可与他相颉颃者恐不为多。骈文巨匠,当过黎元洪总统秘书长的饶汉祥氏,即曾撰赠他一副楹联,而被杜先生悬在他上海华格皋路住宅第一进的大厅,文曰:
春申门下三千士 小杜城南尺五天
杜月笙先生的门下客,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就中他以对待文人墨客、智识份子最为敬重,谦恭和悦,优礼有加。也正由于他的礼谦文士,向来是「一身傲骨,目空四海」的章士钊,洪宪要角「生平愿为帝王师」的杨度,不但能和他倾心结交,尚且乐于为他所用。沪上报人如汪松年、赵君豪、唐世昌、余哲文、姚苏凤、朱庭筠、张志韩等诸兄,更曾向他敬执弟子之礼。
除了奉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不懈,杜先生直到暮年,仍旧请了老师在家,教他读书写字。平素家居,不论事务怎样繁剧,每天起床以后,必将当日报纸细读一过,从第一版的新闻,读到末一版的小广告,巨细靡遗,一字不略。他尝说自己的腹笥,得力于报章者殊多。一位恒社同人,素称阅报精细,有一天早晨谒见杜先生,谈过了些天下大局,杜先生顺口告诉他说﹕「今天某一位恒社同人家有喜事,不发请柬,我已经派人去送了礼。等下你去道贺的时候,顺便代我致意。我因为气喘病发,不能出门,只好礼到人不到了。」
这位同仁听了,瞠目结舌,唯唯而退。后来他逢人便说:
「我看报已经算是够仔细的了,殊不知还比不上先生的一字不遗。」
除了自己励志进修,勤读不辍,但凡遇有重大的问题发生,属于专门范围,而不是他的智识能力所可了解。杜先生会立刻想到某人对于此一问题有研究,或者某人对此具有实际的经验,他把某人某人分别找来,为他详细讲授。那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听讲,听不懂的地方顿时便问,接连的请几位先生讲解下来,于是,他学问也有了,经验也得到,据而处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这是他善于吸收学识和经验的过人之处。
于焉,方治先生曾谓:「先生尝以幼年未能致力学问为憾,可是他的刻苦自励,慎思明辨的工夫,较之一般自命为通儒学者,并无逊色。盖因天赋甚厚,虚怀若谷,有以致之。他把宇宙间的经纬万象,都作为研究的课题;社会上的美恶是非,都视作人生的明镜。因此,他的卓越见解,超人智能,诚非常人所可望其项背。」
旨哉斯言,入木三分。由于方治先生这一段月旦之评,使我想起过去有人「封」杜先生为社会学博士。我以为这并不是对杜先生失敬的一种嘲讽,而是很允当的称号。故前行政院长俞鸿钧先生撰「忆杜月笙先生」一文中便说:「……先生交游遍天下,士农工商各阶层无不普及,故其社会经验,更较任何人丰富。」
杜先生因为自己幼年失学,及长对于文化教育事业,极为重视,他曾斥资数十万元,在上海北新泾剏设正始中学,贫家子弟,一律免费。这所中学管教綦严,规模又大,前后若干年间,为国家造就不少人才。北伐时期军政要角陈群,当他宦海失意,潦倒申江的时期,便曾应杜先生的延揽,担任过正始中学的校长。
在文化事业中,杜先生和上海新闻界渊源颇深。早年他便担任申时通信社董事长。抗战胜利以后,他更出任申报董事长、新闻报董事、商报董事长等要职。此外,他又曾任过世界书局代董事长、大东书局董事长、以及中华书局的董事。如所周知,申新二报素称国内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报业巨擘,商报是后起之秀,但在上海沦匪以前,大有后来居上,四方瞩目之概。如世界、如大东、如中华,都是久执文化出版业牛耳的大书局。杜先生遥遥领导,能够做到上下一心,员工翕从。他由祇读过几个月书的市井中人,一跃而为文化、教育、新闻界的领袖之士,这份荣耀,岂是轻易得来?汲长补短,徒利自身,而杜先生却能更上层楼,将他平生莫大的遗憾,化为对文化教育服务的热忱,个人不忮不求,但求尽心尽力,兼且一一发乎至诚,难怪他在这一方面,能以一介布衣,系天下之重望,而其一生行谊,亦以儒侠相并先了。
不做官、不受公禄
杜先生在他的遗嘱中又说:
「……生平未尝参加实际政治,然区区爱国之怀,不敢后人。……」
诚然,这是纪实之句。终先生一生,从未担任过政府的公职,接受过国家的俸禄,然而望重东南的广泛人缘,忠党爱国的一腔衷诚,前后四十年间,论一介平民而为党国所尽力量之大之多,恐怕也是无人可与杜先生比拟。举其荦荦著者:蚤在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军兴,今总统蒋公挥戈北向,先生便联络志友,秘密响应。十六年竭力游说奉系军阀毕庶澄,放弃淞沪,同时并组设共进会,协助革命,参加清党,粉碎共匪组织暴力,企图攫夺上海之阴谋。祝绍周先生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参谋长,以当时驻沪深受先生之助,曾经撰文盛予颂扬:「杜先生朝夕参与筹划,竟无倦容,新工人纠察队,多其从者,出力尤大。先生在沪,仅一介平民已耳﹗无官守,无职责,而独忠党爱国如是,当亦天性忠义所使然也。」
由于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杜先生厥功至伟,蒋总司令亲自延见,请他担任总司令部少将参议,先生表示仅能接受名义。那年他正四十岁,意兴颇豪,曾经穿起少将军服,拍了一帧照片。自此以后便不闻他再提起这事,此为先生穿军服的第一次,同是也是最后一次
清党以后,杜先生声誉鹊起,成为举国闻名的大人物。二十年九一八事变,马占山孤军抗敌,先生筹款十万,汇往慰劳。二十一年一二八变作淞沪沦为战场,先生筹组地方维持会,供应军需,抚辑流亡,开军民合作,共御强侮之先河。二十六年抗日军兴,先生成立抗敌后援会、江浙行动总队,发动全民,支持前线,筹募救国公债,数逾七千五百余万元。上海沦陷,日阀百计笼络羁糜,杜先生大义凛然,轻装简从,偕钱永铭先生乘外轮赴港。自此协助中枢,策动沪上地下工作。功勋卓著,昭昭在人耳目,如锄奸肃谍,搜集情报,汪精卫腼颜事敌,轰动全球之高陶反正事件,即由先生幕后策画,一力促成。
抗战中期,杜先生移居重庆,仆仆风尘于西北西南道上,全力协助中央稳定金融、建立工业、搜集物资,供中枢平准之需,对于八年抗战,实有莫大之贡献。卅三年盟邦并肩作战,先生更奉枢府面邀,驰赴浙江淳安,策应盟军登陆。
胜利后,先生还居上海,由于国家社会对他的倚畀更殷,他当时所拥有的头衔,除了本文第一节所列文化教育界外,真是洋洋大观,令人叹为观止。兹予纪略如下﹕国民大会代表(一度当选主席团)、上海市参议长(为了表示谦冲自抑,曾坚辞议长一职)、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副会长、全国轮船业总会理事长、全国棉纺织业总会理事长、上海市商会监事、上海市工业会筹备主任、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上海市银行公会理事、上海市水菓业公会理事长、上海慈善团体联合会理事长。工商业界,他更以上海领导阶层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维持其不作第二人想的崇高地位,他是荣丰、大丰、恒大、沙市、中国纺织等各大纱厂的董事长,中国、交通两银行的董事,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中汇、浦东、国信等银行董事长,上海南市华商电气公司董事长,民丰、华丰两造纸公司董事长,华丰面粉织布厂董事长、上海鱼市场理事长、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理事长、招商局、复兴轮船公司常务理事、大通、大达、裕中轮船公司董事长,中华、通济、嘉陵、扬子等贸易公司、中国茶叶公司、暨西北毛纺织厂董事长。
以上所列一连串重要而显赫的职位,多一半是杜先生私人拥有的事业,一部份是他膺选担任的民意代表职务,另部份则于公私合营机构,由他出面代表国家或官方的资本,其余的是有因特殊情形,而由党政双方认为他是适宜人选,加以聘任。在林林总总这许多要职之中,我们不难发现,杜先生对于他不做官、不受公禄的原则,始终硁硁自守,一成不变,纵使他一生与党政首要联系极多,关系密切,然而,在他六十四年的生命史上,他永远保持做一位中华民国一品大百姓。钱永铭先生撰「杜先生传」,赞曰:「洪范五福,厥难考令终,先生自称出身寒微,朴质无文,逎其树立之伟,涵照之广,征诸近世,无与抗衡,即战国四君,朱家郭解,亦难并拟。先生起布衣,无尺寸之藉,而其功绩,炳若日星,敝屣名爵,孜孜为善,惟恐弗及。被其泽者,不知凡几。举国上下,咸尊曰杜先生而不名。于戏,可尚也已!」
诚然,钱先生的赞颂,堪称对杜先生的月旦之评,公正允当,并无一字词费。而「杜先生」这个称号,风行大江南北,以及西南东北西北边陲,人人尊称杜先生而不名。杜先生三个字,竟比那些十张名片都印不完的头衔,弥足珍贵多矣。
 义粟仁浆施四海
杜月笙先生遗嘱又有云:「……诚以余出身寒微,所受国家社会之恩赐殊多,义之所在,不敢不尽力以赴之也。」
先生在世,无论在任何场合,在任何人面前,向不讳言他「出身寒微」。这是他朴质谦抑,和易近人,而且真诚坦白、胸无城府处。杜先生的童年,不仅对他个人,是一页血泪辛酸史,即令于他的家族,也有不尽的痛苦与悲惨。杜先生诞生于逊清光绪十四年,民前二十四年,时值清廷积弱,外侮日亟,欧西各国势力,相继侵入淞沪,上海若干农工商小市民阶级,环境日蹙,生计艰难。杜先生降临人间,他的尊翁文卿公正设米肆于上海杨树浦,越一年,母氏朱太夫人带他由浦东高桥杜家花园旧宅,迁赴杨树浦依文卿公同住。又一年朱太夫人诞一女,产后即告病逝,以致杜先生不仅在襁褓中痛失慈母,而且连他那位等于从未谋面的胞妹,也因家运的蹇滞,送给一位黄姓的宁波人,作为螟蛉。
先生四岁,所幸文卿公续弦张氏夫人,对先生视同己出,备予钟爱。然而好景不常,五岁时文卿公病殁,张氏夫人抚育遗孤,撑门立户,又过了两年,米店因经营不善,被迫歇业。
张氏夫人只好携同先生,遄返高桥,勉力维持生活。不及一载,衣食两缺,母子二人实在撑不下去,张氏夫人被迫脱离杜氏门庭,留下先生这个八岁大的孤儿,茫茫人海,茕独无依。幸有他的外祖母朱太夫人予以收容,但是外家的生活很苦,因此先生从八岁到十三岁那一段时期,三餐犹且不继;而负薪、种菜、领孩、煮饭,一应成人的工作,都必须挺身任之。到十五岁那年,外家也耽不下去了,他便一肩行李,两手空空,和外祖母在八字桥对泣而别,孑然一身,到华洋杂处的十里洋场,去求生存,打天下。
在这样穷苦困厄的环境之中,杜先生的父母双亲相继病故,家贫以至无力营葬,两口灵柩,先后停在杜家花园宅外的田塍上,仅于灵柩上面覆盖一些稻草,聊蔽风雨,荒丘暴露,为人子者情何以堪?但是家境如此,唯有椎心刺骨,徒呼奈何。
杜先生是从孤寒艰困中挣扎奋鬪出来的,因此他极其了解民间疾苦,人生刼难。他从小时候起便已立下誓愿,博施济众,他曾慨然的说:「将来杜某人有了钱,凡是遇到穷人,我都要加以接济!」
这句话,杜先生确能终身奉行不渝。从民国七年起,夏施痧药,冬赈寒衣,死赠棺衾,年节送钱,他对浦东故乡数以千计的贫弱病苦,一直招拂济助到民二十六年八一三事变为止而平时任何人有缓急相求,不论数额大小,他无不欣然应命。战前每月拿着专折,到杜公馆支领生活费的,多达二百余户。自民国二十四年迄二十六年,短短三年之间,他个人捐输的各项义款,为数即达一百五十万元之巨。至于民国十六年北伐之役,十七年陜北旱灾,二十年长江大水灾,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几度大难,灾黎遍野,流离失所,都曾由杜先生登高一呼,国人景从,于是广施赈济,全活无算。以是杜先生逝世后,张岳军先生挽词中有:
「卜氏输财,历济艰危昭史乘」之句,而王正廷先生亦曾挽以:
「是大众卫星,义粟仁浆施四海!」
先生早岁饱受贫穷的苦楚,待他成功发迹以后,他仍自奉俭约,不尚奢靡。他在饮食方面毫不讲究,山珍海味固所不辞,一碗咸泡饭,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衣着一道,他更是常年一袭长衫,穿鞋子,他爱穿缎面软底,新鞋子上脚还嫌不适意,总是命人先替他穿软了,自己方始着用。
仁民爱物,薄己厚人,这是杜先生立身处世的一大原则,且能身体力行,历数十年而不渝。香港时报民国四十年八月十九日的一篇社评,对于杜先生的此一美德,论说得相当透澈:「杜氏以一『出身寒微』,『朴实无文』的平民,崛起海隅,……平日立身行己,对人接物,尚道义,重然诺,处处揭示着『朴质无文』的本性,即处处表现着令人尊爱的美德。因此,他能以布衣而抗颜当代名公钜卿,广交四方智勇力辩之士,无贵贱,无贫富,皆乐与接近。他又能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忍人之所不能忍,救人之所不可救。故其事业的发扬大成,固由于他的才智使然,而社会大众在无形中给予他的同情鼓励,也有很大的影响,这些果实的获致,即是从他一生的义行中产造出来的。」
友天下士,读古人书
提到杜月笙先生的才智,以笔者和他过从二十六年,情深肺腑,谊重骨肉,朝夕亲炙教益,长年累月所获致的印象而言;我必须承认,杜先生纵或只读过几个月的书,「朴质无文」,然而他慎思明辨,目光如炬,他的才智多半是由天赋而来,亦即钱永铭先生所说的:「智能天纵,仁心夙具。」除此而外,那便是他天性「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国之大老许世英先生,和杜先生订交二十余载,屡共寓庐,常同晨昏,许先生尝留心观察杜先生怎样治乱理棼,待人接物。许先生说:「观其治事,恒若不假思索,而无钜细;罔不衷于至当。其交游也,事上无谄,遇下有恩,富贵贫贱,死生不易,其态纯然,如浑金太璞,不待雕饰而成大器!」吴铁城先生也曾说过:「……先生,昭代超人之一,重言,一非常人也。先生独有其至性至德,良知良能,得天者厚,与生俱来,发为行动,均合于造化之自然,有若春风之煦育,甘露之膏泽,滋荣万物,造福群生。」方治先生尤曰:「先生尝以幼年未能致力学问为憾,但是他的刻苦自励,慎思明辨的功夫,较之一般自命为通儒学者,并无逊色,盖因天赋甚厚,虚怀若谷,有以致之。他把宇宙间的经纬万象,都作为研究的课题,社会上的是非美恶,都视作人生的明镜。因此,他的卓越见解,超人智能,诚非常人所可望其项背。」
综合以上三位先生的高论,加上笔者个人对于杜先生的了解,杜先生之所以崛起沪滨,领导群伦,浸假成为一代贤豪,其基于个人才智方面的因素,我以为似可归纳四点:(一)天份智能绝高,(二)魄力雄浑,(三)虚怀若谷,对人从无骄矜之态,成就愈大,愈发谦虚。「满招损,谦受益」,就杜先生而言,确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四)杜先生还有一点异于常人的最大优点,那便是「知人善任」。
杜先生一生严格遵守他个人所创的许多原则,其中最重要的原则之一便是「知人、善任」,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处理人事问题,从不假手他人。
以我个人亲身体验所知,杜先生用人的方法,非常巧妙,我们不必讳言,杜先生的门下三千客,良莠不齐,鱼龙曼衍。但是杜先生用人的第一步先是知人,他以一双慧眼,丰富的阅历和过人的社会经验,门下客有什么长处,什么短处,他可以在短暂时间之内,洞悉无遗。然后,他便取其所长,截其所短,使每一个人都能置身发挥长处的工作岗位。
杜先生品评天下人才,列为四等。有本领而无脾气者居上,有本领也有脾气者列中,无本领亦无脾气者下焉之,无本领反有脾气者不入流,属于劣等。他所谓的本领,不一定是精娴韬略如诸葛亮,或则为万人敌如猛张飞,他只着重那些头脑灵活、手腕玲珑,可以开天辟地,打出江山的奋鬪人物。他所嫌弃的人,到不是一语不合,拔刀相向的莽汉;而是那些色厉内荏,表里不一,经不起打击与考验的懦夫。他喜欢宁可胯下受辱,终于大节不亏,有如淮阴侯韩信那般的能忍自了汉。凡在杜先生门下的诸君子都知道:即使是鸡鸣狗盗之徒,穿窬鼠窃者流,有本领的不稀奇,少气节的必定存身不住。
杜先生平时很少对人疾言厉色,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他了然一个人如有长处,必也有其短缺,他用人之所长,而身教言教,潜移默化,去其所短。但凡入了杜先生的门,很少人会入宝山空手回,这是杜先生伟大高明的地方,也是人人乐于为他所用的症结所在。
先生尝谓与笔者夙有宿缘,自民十七年忝列杜门座上客后,接席欢谈,每每聊到夜阑人静,犹仍怅怅兴辞。但有一日不得见面,先生或遣信使,或来电话,辄常殷殷为念。由于长时间的相处,我仰体先生待人的许多长处,譬如先生对我所谓种种,即从不曾自他人口中闻及。尤足奇者,先生对门下诸君的生活情形,经济状况,了然有若指掌,某人发生了困难,他必能如时如份,伸出援手﹔他的馈赠,向以亲手相授,从不假诸第三者,因此受惠的人,份外觉得温暖感激。「天知、地知、尔知、我知」,杜先生这么做,决不是故弄玄虚,足恭乡愿,而是由于他自己深知贫穷的痛苦,了解涸辙之鲋,将伯之呼,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他能解人之厄,济人之困,同时更能以最虔诚、最体贴的心情出之
杜先生和门下士相处,往往谈笑风生,不拘形迹,使人以为他是最可亲近,最足以信托的好朋友,而不是道貌岸然的师尊,或是高不可攀的上司。杜先生拥有庞大的事业,总绾数以百计的机构,但是跟他办事的人,上下交讙,亲切有如家人父子,在他所主持的单位中,看不出有半点衙门化的迹象,更不会出现所谓的官场作风。这不仅能够在无形中提高工作效率,而且,他所用的工作人员,咸以为跟随杜先生工作,是一件很荣幸、很合宜、很有意义的事。
在杜先生的脑海中,彷佛有一整套搜罗宏富的人事资料,分门别类,一索即得,尤其新的资料尚在不断的增补修订。每逢有一件事发生,需要什么人去处理,他可以不假思考,运筹一心,调兵遣将,立刻派出最适当的人选。他这项本领,也是由他的天赋得来,否则的话,以他一个人的精力﹐面临那么许多的问题﹐主持那么庞大的事业,如果遇事不能当机立断,知人善任,那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
门生部属,对于他忠诚的程度,是杜先生平素最注意的一件事。他目光锐利,思想敏捷,判断力极强,因此他颇能识人、鉴人。在他面前「掉鎗花」,无异是作茧自缚。不过,杜先生虽能洞若观火,使心怀叵测者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但若被他看出了破绽,他也是心存厚道,决不当面抓破脸皮,而希望能以他的一腔至诚,将之潜移默化。他常告诫我们说:「对人必须诚恳,即使有人欺瞒我于一时,我总能以诚字来感动他,使他心悦诚服。我的处世之道,尽在一个诚字,你们举一反三,方始可以谈交友。」上海华格臬路杜宅的门联,一向都是:「友天下士、读古人书」。这两句联语,最足以说明杜先生的胸襟和为人了。
先生治事,讲究原则,力求以简驭繁,一桩事情交给了某一个人,他便绝对寄予信任使其放手去做,设非必要,他决不干涉掣肘,徒增办事人员的困扰。他所主持的各个机构,大事件他早有指示,小事情他从不过问。每凡创办一项事业,朋友需他帮助投资的,不论数额多大,他总是悉索敝赋,一力肩承,一言为定了无吝色。但如他自己要剏业了,他反而详加考虑,再三审慎。旁人见他这样,颇感讶异,曾有人当面问他:
「以先生个性如此豪爽,财力如此雄厚,办一个事业,何须经过这么审慎的考虑?」
杜先生总是正色的回答:
「我自小失学,又没有一技之长,我能差堪自立,完全是靠友好们的信任,因此我若负责一件事情,就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这是我怕别人笑我不学无术的关系,我怎么能和那些有学问有根柢的人相比呢。」
三千万日元的故事
杜月笙先生遗嘱的最后一段
「……兹当永诀,深以未能目覩中华民国之复兴为憾,但望余之子弟,及多年从游之士,能继余志,各竭忠诚,是所大愿。」
先生对于国家民族之忠诚,到他所临终时依然神明朗澈,心系邦国。因此香港工商日报社论赞曰:「……年前上海不守,平素自以为读书万卷,深知出处进退的所谓士大夫,大多数均因经不起现实考验,而纷向恶势力投降,惟杜氏飘然来港,闭门谢客,以表示其义不帝秦的忠贞气质,久而益坚。故今日盖棺论定,杜氏高风侠骨,大节无亏,即此一点,就无愧其为一代人雄了。」
高风亮节,义不帝秦。在杜先生的一生中迭有表现,自民国二十六年抗日役起,他曾两度避乱香江。而且在抗战之前,还有一件鲜为外间所知的轶话。日阀阴谋侵略中国,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早在大战未起之时,即已深知杜先生为东南支柱,一代人望,拥有无法估计之潜力,因而千方百计,亟思笼络。上海日总领事馆,甚至月费多金,专事搜集有关杜先生的情报,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及与先生时常往还的各界人士,靡不密切注意。素以「中国通」著称的板西土肥原,更与先生殷懃结纳,谦恭备至。民国二十六年初,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访问欧陆,自日内瓦返日,途经上海,特地拜访杜先生,面告日本政府愿斥巨资日币三千万元,与先生合办「中日建设银公司」,用意是想和宋子文先生所办的「中国建设银公司」相争竞。杜先生洞烛其奸,立予拒绝,他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他说:
「我是中国百姓,要我跟外国政府合办公司,未免太不合体制。」
然而永野仍不死心,他故示慷慨的说:
「杜先生既然不便与日本政府合作,那么,就由杜先生个人出面组设公司好了。日本方面一定全力支持,作杜先生的后盾。三千万日元,可以无条件提供先生作为创办资金。」
三千万日元,以当时的币值,无疑是一笔钜额款项,当时杜先生如果接受,再利用日人在华的侵略势力,对先生个人来说,其作用将无比重大。但是先生高瞻远瞩,大义凛然,他依然峻拒日方这一次最大的政治投资嗣后日方一再煽惑,先生终始不为所动,于是日人只好知难而退。旋不久日阀狰狞面目暴露,先后在北平芦沟桥和上海淞沪之滨挑起战火,全面战争于焉爆发。淞沪撤守,日人又百计羁糜先生,请他务必留在上海,而先生则宁愿放弃庞大的物业,偕宋子文、钱永铭、胡笔江诸先生秘密赴港,以示追随中枢,共襄抗战大业。到那时候日本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数度派人赴港接洽,先生一概不予接见,使日方人员奇窘无比。
三十八年共匪卖国残民,红流泛滥,四月南京沦陷,上海告警,杜先生喘疾已甚严重,但仍毅然决然,抱病弃家离沪,以避共匪狂焰,同时正告国际,匪伪政权之不获民众支持。四月三十日挈眷南行,又到香港。不料未及两年半,他便因病情恶化,竟而撒手尘寰。

赴港侍疾
杜月笙先生身材颀长,面容清癯,高额隆准,双目炯炯有光。他尝说自己少年时期营养不良,中年以后事务烦冗,心力交瘁。因此他的健康情形并不太好。民国三十年十月,杜先生自香港飞赴重庆,参加国民参政会议,空中骤遭日机拦击,机师升高闪避,飞行高度逾八千公尺。先生原有气管炎宿疾,自此哮喘大作,呼吸艰难。抗战期间,久住重庆,由于山城多雾,地气郁湿,使他的喘症更趋严重,以他的病况,每可觇知气压高低,所以杜先生常常自嘲的说:
「我的身体像是一只寒暑表,每天天一亮,就可以晓得当日的气候如何?
三十八年共匪叛乱日亟,先生慨然离沪,作客香江。由于忧国忧时,心情十分郁悒,体力日益衰退,病魔缠身,使他极感痛苦。不胜烦闷的时候,他便大发牢骚:
「有两只脚,偏偏不良于行,想说说话,又是气促难言,我岂不是变成活死人了!」
在香港一住两年多,香江的名医良药,几乎逐一试遍,可是对于他的喘疾,依旧一无是处。卅八年底大陆全面陷匪,中枢播迁台湾。杜先生每天所听到的消息,不是某些意志不坚的朋友,被共匪诱骗回到上海,饱经折磨;便是滞留沪上不及撤离的家人亲友,如何如何的被共匪清算鬪争,这位平生最爱重亲友的巨人,由于自己病困香江,爱莫能助,内心的苦闷,益难排揎,因而影响到他的病势,有如江河日下,险象环生。不久,他便氧气罩须臾不离口鼻,否则,他即无法呼吸。
卅九年六月,一度濒于垂危,幸赖名医会诊,抢救得宜,总算脱离险境,渐有起色。但是到了民国四十年七月,他的两脚开始痲痹,下半身形同瘫痪。这时候,我正在台湾,负有一项相当重要的任务。下旬,突接先生来函,告诉我说:他的病情恶化,体力更衰,希望我能即日摒挡一切,专程飞港,以便晤谈。
接到了先生的这一封信,我的心情,极为沉重,同时忧急交并,方寸大乱。我一面驰函慰问,一面赶办出入境手续,准备启程赴港。在办理各项手续之际,我更分访杜先生在台友好、恒社同人,如洪兰友、陶百川、刘航琛、王新衡、吕光等诸先生。因为当时我已深知,先生病势恶化至此,恐难再有回天之力,我此去就不得不作万一的准备,一应善后事宜,我都要向这几位先生预先请教。
正在五内如焚,日夜奔波,突又接到杜维藩兄自香港拍来的电报,他说杜先生自从接悉我即日赴港的信息,他神情大为振奋,危殆之势稍减。电文中还说杜先生想吃台湾的西瓜等物,嘱我行前莫忘了买些带到香港去。
七月廿七日,又获急电,趣我速行。廿九日,又是一封急电来催,电文竟是病危,火速飞港。是时,我诸事摒挡竣事,飞机票亦已订好,于是我立即覆电,准定八月一日某时自台北起飞。
然而,八月一日那一天凑巧香港有台风过境,飞机无法降落,迫不得已,我将行期展延到八月二日。不曾想到,这一个意外的躭搁,竟使杜先生大感失望。那日狂风骤雨,笼罩全港,杜先生明知我无法成行,但他还在寄望于万一,他苦苦的等我,直到晚上,收到我翌日起飞的电报,方始不尽慨叹的说:
「今天我许了一个心愿,京士如果今天能到香港,我的病还可以得救。现在来了电报,说他无法赶到,我就晓得我这个病是没有希望了。」
当时,环侍左右的杜维藩、朱文德诸兄,纷纷的向杜先生竭力譬解,劝他宽心。先生却似理非理,很不耐烦的说: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
八月二日,上午,我乘民航公司客机飞港,一路忧心似箭,直嫌飞机飞得太慢,正午抵达启德机场,抢先下飞机,一眼看见吴开先、沈楚宝、杜维藩、朱文德诸兄都在机场迎候朱文德兄见我到了,转身先去打电话,通知杜先生。先生获电以后,居然表示不相信,连声的说:
「假的,假的。」
偕吴开先兄等驱车急赴坚尼地台十八号杜宅,匆匆直趋病榻之前,一眼看见先生骨立形销,病容憔悴,心中有如万箭攒刺。而先生听说我果然来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竭力挣扎坐起,噙着两眶热泪,伸出他枯瘠抖索的手,他欠身向前,牢牢的抓住我不放。那对犹仍神明强固、锐利如昔的眸子,透过泪膜盯望着我,他苦笑着说:
「好了好了,你终于来了,这下我就可以不死了!」
我的右手和先生紧紧相握,久久不释,心里正有无限的酸楚和凄凉,我在想:先生这么样苦苦的盼望我来,而我却无法对他的顽疾有所助益,先生爱我如此的深厚,我又怎样能报答先生的知遇于万一?最使我怆痛不已的是我追随先生二十余年,几乎朝夕与共,唯独此次为了奔走国是,和先生一别三年,那里想到三年后再相见,竟是这么一个生离死别的场面。
当时我强忍眼泪,不敢哭出声来,耳朵里只听到先生在气喘咻咻的说:
「唉,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得到消息立刻赶来。京士,你竟会丢开一切,飞来看我我确实是十分的感激,十分的感激!」
说这几句话时,先生的脸色,忽又转为悲戚。我唯恐他激动之后,又起伤感,对于病体大不适宜。我不能不开口说话了,我委婉的劝请先生,安心静养,少说几句话,免得费力。我说我既已到了香港,相聚的日子正长,有话何妨慢慢的谈呢。
然而先生还要向我诉说他的病状,他说:
「自七月初起,我两只脚突然痲痹,从此路也不能走了。想想我竟跟当年的张静江先生一样,真正没有意思。后来日夜的喘,喘得厉害,连觉都不能睡。你看,我病到这种地步,不会再有希望了,因此我一再打电报催你来,有许多事情我要托付给你,再迟,就怕来不及。好了,你今天果然来了,我总算放了心,或许,我这病还可以得救呢。」
听了他的话,我心如刀割,但仍勉持镇定,竭力的安慰他,使他恢复平静。先生问过我还没有吃中饭,兴冲冲的命人送饭进来,就在病榻上和我一起吃,吃饭时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谈话。饭后,他实在太疲乏,倚在枕上,沉沉的睡去。
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八月十六日下午一时半,杜先生哲人其萎,长瞑不视,我除了每天下午二时左右,乘先生小睡,抽暇到朋友处去休息片刻,整整十五天里,我始终侍疾病榻畔,须臾不敢轻离。
一代人豪溘逝香江
杜先生罹染的是喘息重症,病情恶化,因此他眠食全无定时,每次入睡,为时极暂,有时候我们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是在假寐深思,我偶然动一动身子,他便会睁开眼来望我或则呼唤饮食,或则谈几句话。他的喘息症使他呼吸困难,不得不完全依赖氧气,偶或一个接不上,他会立刻气息咻咻,额汗涔涔,脸部胀成青紫色,即令在熟睡之中,他也必然一惊而醒。
十五天侍疾,我发现杜先生实有不尽的话要说,或叮咛家人,或告诫门下,或则自行处理他的身后各事。他间歇着缄口无言,其实是他在蓄积精力,要把一下想说的几句话讲完这种痛苦,不是常人所可以忍受的。
负责诊治的香港中西名医,如梁宝鉴、吴必彰、吴子深、丁济万、朱鹤皋诸先生,都是杜宅的常年医师,且与先生一家均有深厚友谊。我向他们叩询病情,他们一致表示情势严重,因为杜先生「精气神」三者悉告虚乏,因之药石刀圭已难奏效,聆此,使我愈感悲切。
八月四日早晨,杜先生面容平静,心智清澈,他命我从速准备后事,其于棺木衣衾,莫不逐一指示,不厌求详。当时姚、孟诸夫人,和维藩以次诸弟妹,都在日以继夜,亲侍汤药。听到杜先生预为安排他的身后,情不自禁的掩面饮泣。此情此景,及今思之,犹觉怆然。
遵照先生的嘱咐,我于六日下午七时,邀集钱永铭、金廷荪、吴开先、徐采丞、顾嘉棠诸先生,在杜宅会商先生身后事宜。即席决定遗嘱稿三件,其一对于国家社会,其二训勉子女,其三详列财产处理方式。会后大家一同去看先生,将会商内容说给他听。这时候先生聚精会神,一对锐利的眸子,又复射出智能的光芒,他作了数处修正,也有若干补充,最后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九点钟,诸事已毕,家人友好或坐或立,都在他的病榻之前,杜先生精神转好,情绪也很稳定,他交代了一些家务琐事,然后话题一转,突如其来的谈到了他一向讳莫如深的遗产问题,他说:
「我有一笔前,数目是十万美金,一向托由现在美国的宋子良先生保管。宋先生是讲道义的朋友,这笔钱除了他和我以外,就没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了。我只有这笔现款,留给家属做为生活费用。」
七日,凌晨五时,杜先生的病况突起变化,在一阵急喘之后,他面泛苦笑的对我说:
「京士,这一次,算是到了我们永别的时候,我希望你从今以后,对你的这些弟妹要多加照料,尽力协助。恒社的社务你要负责维持,你须记得,做事情需要魄力,同时更少不了金钱。」
言罢,杜先生转眼盯视他的家人,郑重其事的说:京士有十万块港币存在我这里,你们应该即刻归还。」
我听了,大吃一惊,连忙当众否认,这是子虚乌有之事,我何曾有十万港币存放在先生手里?我明明知道,先生故意这样说,纯然是为了顾念恒社同仁来日的团结,他想交给我十万港币,以充恒社的经费,却又不便直指,于是乃以存款为托词。先生对于门生弟子爱护之深,用心之苦,确实令人深切感动,永矢弗谖,但是我却唯有衷心铭感而已。
我一再否认,先生却再三坚称如故,移时,先生又说:
「啊,朱汝山那边,我还有十万块钱。」
朱家是上海豪富,汝山兄当时正在杜先生的病榻之旁,以先生语焉不详,立即声明的说:
「先生,你交给我的是十万港币,不是美金。」
杜先生点点头说:
「不错,是港币,不是美金。」
翌日,朱汝山兄便打了一张十万港币的支票,面呈杜先生,先生一定要把这张支票交给我,我不受,先生居然气得骂人,无可奈何,我只好当着先生的面收下,使他心安。一个转身,我又把支票还给杜夫人。
这一整天,先生都在安排家务,语语叮咛,有条不紊,其间他曾喟然长叹,感慨万千的说:
「自从共匪祸患大陆,我早早地把杜美路的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本来是想移作逃难的资斧,那里想到这笔钱不及三年就快光了,物质上这么困难,精神上我更加苦闷。苦闷吧,苦闷吧,让它去闷到底好了,反正我要走啦!」
当其时,钟鸣六响,杜先生突告昏厥,忙乱中有人把他的脉,发现他脉息全无,而便溺犹在自泄,侍疾诸人吓得手足无措。六点二十分,吴必彰医师匆匆赶到,施用人工呼吸法,竭力抢救,直到七时正,杜先生方始悠悠醒转,恢复呼吸。八点钟接连打两次强心针,神志渐渐恢复,八时四十五分他勉力坐起,命我逐一朗读他的三封遗嘱。
从枕头底下掏出图章,由万墨林兄协助,他在三封遗嘱上用了印,再请钱永铭、徐采丞、吴开先、顾嘉棠和我作见证人,一一分别签盖家人亲友环立四周,气氛之沉郁肃穆,及今历历如在眼前。
八日,正值立秋,杜先生时醒时眠,貌极委顿,嘴里躁渴,频频呼备西瓜汁。十二点钟忽告清醒,他眼睛望着亲友们说:
「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赶快趁此机会问我。」
侧过脸来,杜先生又望着我问:
「宋子良先生的覆电来了吗?」
「来了。」我应声而答:「宋先生说是有这么一笔钱存在他那里,除了本金,这些年来还添了些利息。」
「很好。」先生连连颔首,眉宇间洋溢一片欣然自慰的神情。
这一天,大概是杜先生的排泄系统已告损坏,无论大小便,都必需藉由手术之助。他身受的痛苦诚非笔墨所可以形容,因此他曾吁求般的说:
「我的病已属无可救药了,你们千万不要再用药物吊住我,使我临终还要吃尽苦头。」
八月九日晨起已呈精神恍惚状态,发谵语,答非所问,但在外表上看来似乎又有起色,这时亲友们颇感振奋,有人建议更换主治医师,送先生到养和医院急救。先生闻言不以为然,他怫然变色的说:
「该办的事我都已经给你们办了,何苦还要另外增加我的痛苦!」
自此,从八月十日到十二日,先生一直陷于昏迷状态之中,不眠不食,不言不动,但我看得出来,他在茍延残喘,彷佛有所期待。
十二日,吴必彰、梁宝鉴两医师俯允亲友要求,并杜先生子女签立字据,于深夜一至三时,输血二百五十西西,遂而渐告苏醒,唯口已噤,目难张。八月十三日复告昏厥,经护士急注强心剂,十四日以后竟以铜梗为通小便,悲夫!先生彷佛知觉全失,不关痛痒。十六日下午二时三十分,故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先生兼程自台飞港,抵步后即急趋病榻之前,朗声宣达总统蒋公慰问之忱,眷念至意,并谓台湾军民同心,气象万千,齐步奋进,国家民族复兴在望,请先生安心静养,勿忧勿虑,杜先生于是奋目努睛,展视洪兰公,而紧执其手,泫然涕下,嘴唇嗡张,发出此一代贤豪,海内物望的最后一语,词曰
「好,好,大家有希望!」
先生溘然长逝于民国四十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时五十分,恰值洪兰友先生衔命而来的两小时二十分后。
杜先生治丧香江,万人空巷,寄厝汐止,以待收京,总统蒋公颁赐挽额,文曰:
「义节聿昭。」


 杜月笙传
 作者:章君谷
 就食外家受尽打骂
 光绪十八年,杜月笙五岁,渐渐懂得人事,自以为他的家庭相当美满,父母双亲对他是一例的嫟爱备至。这一年,上海夏秋大旱,居民纷纷逃荒就食,杜月笙一家三口,困守杨树浦。阴历十二月初九,天降大雪,气候奇冷,杜文卿得了病,不及医药,油尽灯枯,他病死于妻儿之前。
温柔沉默的张太夫人,表现得无比坚强。她和杜月笙遵礼成服,为杜文卿备就衣衾棺木,母子俩哭着扶柩还乡。和杜月笙的生母死时一样,无以营葬。杜文卿的灵柩由他继室和爱儿束以稻草,也是暂厝在田塍上。他和他的原配朱氏夫人,虽然死都无法同穴,但是总算并肩而厝,仰捡看着天光。数年后,像似奇迹。两口棺木之间,长出一棵黄杨树,枝繁叶茂,覆荫杜文卿夫妇的遗骸。这一棵树,至今应仍存在。
二十五年后杜月笙发迹了,他一心想选择一处好穴为他的父母落茔,藉以了却他抱憾多年的一大心愿。可是,请了几位风水先生,竟都异口同声的说:他父母浮厝的那块地方,正好是一方寅葬卯发的血地,祇可浮葬,不能入土,因为一旦入土风水便将破坏无余。尤其那一棵黄杨树,更是杜氏子孙世代荣枯的根源,动也动不得。曾有人谓杜月笙为了迷信风水,于是任其父母灵柩继续风吹雨打,他光前裕后的建立杜祠,盛况一时无两,但却始终不让他的父母入土为安。其实这是错责了他,以杜月笙这样毕生讲求孝悌忠信的至性中人,他既能大建祠堂,怎会迷信风水不谋父母安于窀穸。杜月笙之不获迁葬父母,完全是由于亲戚尊长的坚决反对,这也是旧时风俗使然。譬如说杜月笙唯一的尊亲老娘旧朱阳声先生,便曾极力以为不可,他的论据是父母死后灵柩万万不得移动,否则死者于九泉之下,必也不得安宁。
张太夫人不愧为女中健者,她挈同杜月笙还乡,草草浮厝了文卿公的灵柩,旋不久又回到杨树浦,撑门立户,以一介荏弱的女流,继续开设杜又卿遗留下的米店,谋求两母子的噉饭。
光绪十九年,杜月笙六岁,张太夫人为他束发受书,备下束修,进了一家私垫,垫师是一位瞿老太太,多年后她还记得起杜月笙这个孩子来,她对由她启蒙的杜月笙,总是嫟爱而欢然的赞誉:
「月生小时候读书,聪明是聪明格,就是相当的顽皮!」
这一年,三月,上海忽自西北来台风,水雹随之急降,大者如拳,小者如豆。猛一阵风雹,使得全上海的麦苗尽摧。
光绪二十年,甲午,朝鲜东学党乱起,清廷追兵敉平,遂与日本开战,而海陆两路均败,启日人觊觎我国土之贪念。同年,孙中山先生创立兴中会,于美国之檀香山,国民革命,于焉有所契机。
上海方面,平静无事,人海中的一泓小小漪涟,张太夫人无法撑持杨树浦那片小米店,被迫关门歇业,她带着七岁的杜月笙回高桥。房子是有得住的,生活费用全无着落。她基于对月笙的一片爱心,咬紧牙关,也去帮人家洗衣服,赚几文钱,还不移两母子的伙食。
境遇是如此的困苦,张太夫人仍还殷殷的以杜月笙前途为念,她深知杜月笙天赋聪明,像他这样的孩子应该好好读书,她利用洗衣工资,节衣缩食,每月凑五角钱,送杜月笙到一家私塾读书。一连读了四个月,到第五个月开始必须缴费时,她实在拿不出钱来,她和杜月笙抱头痛哭,杜月笙自此辍学。
光绪二十一年,杜月笙八岁,虽说是髻龄童子,但他八年之间失恃失怙又失却了弱妹,幼小心灵实已饱经磨折,偏在这时他又受到更深钜的刺激,张太夫人因为没有人给她衣服洗,无法生活,竟然被迫脱离杜氏门庭,一去杳如黄鹤。
那年正月廿二日,戌时,上海大地震,房舍人畜,损失无算,秋季又有瘟疫盛行,患吐泻症死者甚多,俨然是霍乱重演。
当时浦东一带,盛行一种流氓地痞同流合污的组织,名曰:「蚁媒党」,声势浩大,从者甚多。他们的行径卑劣,等于人口贩子,但凡见了蓬门弱质,青年寡妇,必定千方百计,威逼利诱,以堕其节,以遂其欲。或则逼她们改嫁字人,或则迫她们卖身青楼,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因此上海士绅痛针协时弊,纷纷组织保节会以谋对抗,旌扬节妇,助以衣食之需,三林乡、陈行乡俱由上海邑绅秦荣光倡呼设立,唯高桥尚未纳入范围。而张太夫人究系怎样坠入奸计,流落何方?以当时杜月笙年幼,始终无法查究。
继母神秘失踪,杜月笙不但乏人照料,而且连饭都没有得吃。对面住的堂兄杜金龙,学徒出身,在上海做烟纸店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天。所谓烟纸店,是一种摆在马路旁边的钱币兑换摊,因为上海五方杂处,币值繁复,一两银子换多少制钱?几千铜钱折几块鹰洋?零数凑整笔,整笔化零数,成为人们的日常需要,于是这一类小型兑换店应运而生,街头巷尾,所在多有。业者整天守住摊子,换得的是蝇头小利,养家活口都很困难。
堂兄常年不在家,堂嫂那边常时缺米缺油,杜月笙不便在他们家就食。八岁的小孩全无生活能力,饿了些时;他只好哭哭啼啼,找上外婆家,外婆是他生母朱太夫人的母亲,对这个孤苦伶仃、饥寒交迫的外孙,相当钟爱。可是外家境况一样的苦,一家大小;都靠杜月笙的老娘舅朱阳声,做泥水匠渡日。多一口入吃饭,那怕是个小孩子,也形成了他们沉重的负担。
江南有句俗谚:「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受!」站起来只有饭桌高的杜月笙已经懂得察言观色,见机知趣。娘舅一家,除了老外婆,很少有人给他好脸色看,为了争取老娘舅和舅母的好感,杜月笙整天沉默寡言,埋头工作,一看到家里有事,便自动的掳起袖子干。他去拾草、打柴、背那足足有他半人高的箩筐、柴夹;后园里浇粪,种菜,帮外婆舅母煮饭,带领小孩,替老娘舅跑街,采买。他以为咬紧牙关,拼命的做,可以得到舅父舅母的欢心,让他在外家存得住身。没想到舅父舅母照样对他施以白眼,偶然犯了点小错,不是厉声叱骂,便是大巴掌,爆栗子,打得他晕头转向,凿得他金星四迸。
上十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呢?辛勤努力全归无效,讨好卖乖无人置理,他几乎对整个人世失望,他永远没法讨人家欢喜,他是外家的累赘,厌嫌物,眼中钉。不管他每天要做多少事,娘舅舅母始终认定他是各吃闲饭的,拋不掉的包袱。过三年忍气吞声,泪洒心田得日子,坏运到又来了。光绪二十四年,杜月笙十一岁,浦东的农夫犁地,在烂泥巴里掘出了黑米;于是谣诼纷纭,人心惊惶,说是又将有天灾人祸降临。果不其然,当年的五月二十,乎起大风,呼啸过境时,伤损了无数稼穑。从此米价大涨,早晚行市不同,最贵的时候,每石涨到七千二百文,老娘舅自顾不暇,三餐不继,对这个多余的累赘,供应难免匮乏,杜月笙常时饿得头昏眼花,坐在路边晒太阳。出身寒微先世难考
中华民国二十年六月十日,筹建经年的「杜氏家祠」落成;时值杜月生笙先生四十四岁,事业绚烂之极,声誉如日中天,以他个人的心情来说,「衣锦荣归,踌躇满志」,约略可以当之。
因为他出身一个小商人的家庭,三岁失恃,五岁失怙,八岁那年,爱他如同己出的继母,以生活所迫,脱离杜氏门庭。杜月笙依食外祖母家,三餐不继,衣履难周,更历尽了人情寒暖,世态炎凉,诚所谓「寒日饮冰;点滴心头」。十五岁时他想出外谋生,苦无资斧,脑筋动到祖传的半幢破房子上,被他舅父饱打一顿,又受了姑丈的严词呵责,他一怒而离开家乡赤手空拳,渡江到上海求生存,打天下。外祖母送他到半途之中的八字桥,相对泣别,当时他泪眼望着高桥,立了个誓:
「来日我若不能荣宗耀祖,誓不言归」
十九年后杜月笙「奉主入祠」,众庶腾欢,百朋宠锡,盛况堪称空前,时至今日,仍然有人津津乐道,许为民国开元以后,太平盛世的无上豪举。今总统蒋公颁赠匾额,再赐祝词,此外题赠匾额的还有三位退职总统暨执政,徐世昌、曹锟、段祺瑞;以及吴佩孚、章太炎、于右任、李烈钧、张学良、张宗昌、马福祥、班禅等,致翰章祝词的有胡汉民、汪精卫、郑孝胥、杨度、何成浚、谷正伦、杨杰、邓锡侯等。全国各省各埠,均派代表专程致贺。在杜月笙与其家人之后列队行进的亲友,多达五六千人。上海市民,几于空城而出,麕集街道两侧参观。曾有人说,当时盛况,较诸伦敦英皇加冕,亦无逊色。
然而无可否认,杜月笙在这一派花团锦簇,雍容华贵之中,他的内心仍有几许悲酸,一缕惆怅。除了回首当年的艰辛,他还有一腔憾恨;由于父母死得早,近支族人丁口单薄,杜月笙不但对他的先世茫无所知,甚至连他祖父的名讳也说不上来。
幸有一代朴学大师,古文泰斗章炳麟(太炎)先生,根据杜月笙儿时听闻杜家是由浙江海宁迁来这一点,详征博引,考校杜氏世系,确定江南之杜,以山阴杜衍始着。章太炎先生为此特地写了一篇「高桥杜氏祠堂记」,为传诵一时的皇皇之作,同时也是为杜月笙写传记,最重要的一篇文献
「杜之先出帝尧。夏时有刘累,及周封于杜,为杜伯。其子湿叔,违难于周,适晋而为范氏,范氏支子在秦者复为刘,以启汉家。故杜也、范也、刘也,皆同出也。杜氏在汉也,有御史大夫周,始自南阳徙茂陵。自是至唐世为先望。其八皆祖御史大夫。惟在濮阳者祖七国时杜赫,自江以南无闻焉。宋世有祁国公衍实家山阴,江南之杜自是始着也。高桥者,上海浦东之乡也。杜氏宅其地,盖不知几何世?其署郡曰京兆。末孙镛自寒微起为任侠,以讨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杰皆宗之。始就高桥祠堂祀其父祖以上,同堂异室之制,近世虽至尊犹然。故诸子庶不立别庙,独为一堂,以昭穆叙群主,盖通制然也。凡祠堂为址八亩,其壖地以诗设塾及图书馆,所以流世泽帅后昆也。余处上海,久与镛习识。祠成而镛请之为记。夫祠堂者,上以具岁时之享,下使子孙瞻焉,以捆致其室家者也。杜氏在汉唐,其为卿相在以十数,盛矣。上推至帝尧,又弥盛矣。虽然,自尧之盛,尚不能覆露其子,使袭大宝,其余虽登公辅,赐汤沐之邑,曾微百年,后之人至不能指其先世里居所在,此镛所知也。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和以处宗族,勤以长地材,福倍汉唐盛世可也。其兄弟不辑其居处,日偷祸倍,矜寡无告可也。抑闻之,古之训言,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不可谓不朽。称不朽者,惟立德立功立言,宜追视杜氏之先,立德莫如大司空林,立功莫如当阳侯预,立言莫如岐公佑,其取法非远也。镛既以讨贼有功,其当益崇明德,为后世程法。然后课以道蓻,使其就文质,化为畔 ,以跂于古之立言者。有是三者,而济以和宗族,勤地材,则于守其宗祊也何有。不然,昔之九望,奄然泯没于今者七八矣。虽有丹楹之座,穷九州美味之飨,其足以传嗣者几何?吁,可畏也,乃记之云尔。」
章文中所称的:「宋世有祁国公衍实家山阴,江南之杜自是始着也。」以及:「自尧之盛,尚不能覆露其子,使袭大宝,其余虽登公辅,赐汤沐之邑,曾微百年,后之人至不能指其先世里居所在,此镛所知也。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其实,在「杜祠」落成前后,杜月笙对于纂修谱牒这一桩大事,始终念念不忘,曾经多方致力,民国十九年起,即已分刊告白,广事征集宗族资料。民国三十八年,犹请刘春甫先生代为编纂,可惜大功尚未告成,中共渡江,上海沦陷,杜月笙挈家人匆匆避港。这部未完成的族谱,随刘先生陷于大陆,不久,听说刘先生也做了古人。
但自杜月笙病逝香港,家人扶柩来台安厝,留居台湾的诸人,对杜月笙此一未竟之心愿,仍在继续征集史料,考校参证。根据章太炎先生提示的线索,利用中央研究院等各大图书馆的史籍志书,关于高桥杜家的先世,总算找出来了些头绪。
宋世有祁公衍实家山阴。章先生指的是宋朝祁国公杜衍,杜衍字世昌,大中祥符进士,历知外郡,很有政声。宋仁宗时任御史中丞,拜枢密使同平章事,可是他持正不阿,落落寡合,被朝中的小人排挤,只当了一百天的宰相,乃以太子少师告老致仕,封祁国公,卒谥文献。他是有宋一代的名臣之一
山阴,浙江县名,秦置,清代合山阴、会稽两县为绍兴府,民国废府改绍兴县。高桥杜家系自海宁迁来,海宁和绍兴,祇隔一条钱塘江。
查遍弘治本上海县志、同治本县志、民国七年上海县续志,于焉寻出杜氏先世的端倪。宋朝有杜可久,是祁国公杜衍的后代,做过青龙镇直学,以文章行世,训读诸生,他在西霞浦住家,死后葬在「杜村」。
元朝,有杜元芳、杜英发两兄弟,都是祁国公的九世孙。杜元芳字玉泉,当过德清县主簿,晚年归隐杜村,曾经造了一座翡翠碧云楼,藏书万卷,系当时上海的一处胜迹。他又建了一幢别墅在周浦,后来由他的侄孙尧夫居住,杜尧夫在周浦建了一座桥,初名尧夫桥,后改杜浦桥。自此,杜村杜浦,皆以杜氏族居而获名。
他的弟弟杜英发,字俊卿,当过建宁路蒙古字学正,迁南京教授,归隐西霞浦,号西霞道人。他为人慷慨尚义,各重一方。杜俊卿有一位叔叔无后,曾以莫姓子为螟蛉,嗣又由俊卿公承祧。叔父一死,杜俊卿悉付家产与莫姓义兄,并且广置义田储粟,资助邻里婚丧各事。
杜元芳名希仲、希仲有子名隰,字宗原,明太祖洪武年间中词科,拜太常赞礼卿,礼部给事中。朱洪武皇帝很喜欢他,告病回沪养病时期,一连两次派人存问,他死时只有三十三岁,他的弟弟杜恒,存有诗集。
宋祁国公杜衍的后人,由南而北,迁到上海,起初都住在杜村。杜村原名周浦,后属杜浦镇,座落在上海县城东南卅六里,属十七保。至于月笙一支所住的浦东高桥,位于县城东北卅六里处,隶高昌乡二十二保,两地直线距离,近在密迩,而且同属浦东区域。
明朝,一位移居浦东的杜门远祖中过进士,官拜尚书,那是杜士全,字道执,嘉靖戊午登科。他的弟弟杜士基,隆庆二十年进士,字慕明,官拜南京兵部郎中。
杜尚书很受上海人推重,他曾留下一则轶事:某年他回浦东扫墓,轻装简从,答报亲友,只带了一名老苍头,和两三名小僮,并且吩咐报名帖时不许高声。回家后老苍头说今天拜客扈从太少,恐怕有失礼制。当其时他说了一段入情入理的话:
「你们懂得什么叫做礼制吗?我亲友三党之中,贫苦的很多,他们居室湫隘,扈从去得多了,那来的廊庑安顿你们?于是主人必感局蹐,我也不得心安,只好匆匆告别,那才真是失了礼制呢!」
明代以后,杜氏族人中进士做官的,有杜宗彝,字孝若,陵州知州。杜献璠,字公鲁。杜时登、杜时胜、杜乔林,和他的儿子麟征。杜麟征的儿子甲春、同春,都是贡生,同春字子旷,做过黔江知县。
杜家最后的一名举人,是杜惠炘公,同治九年中科,字仲炎,号紫莼,任过知县,后来毕生从事教育工作。他死于光绪十八年,杜月笙已经出世了,他那年五岁。
至于,章文中所云:「其署郡曰京兆」,那是因为在汉朝的时候,南阳豪族杜周,举家徙居茂陵(今陜西兴平县东北,属京兆郡),从此,姓杜的人都称「京兆郡」。
杜月笙自己曾说:杜家的祖籍确属浙江海宁,其祖先经营丝茧行业,失败后移居上海高桥,至于是从海宁原籍迁来,抑或系由上海某地迁徙,他以儿时偶然听闻,记忆已不真切。不过,杜家在高桥的祖宅年代久远,格局颇古,不像是近数十年新建的房屋,由此可知,杜家在上海高桥实已定居过相当一段时期。杜月笙所属的这一支,和上列杜氏族人载诸志书典籍者,自属有所关连。
诗咏祀事,典备蒸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为使杜月笙先生获慰于九泉之下,乃以所征集之杜氏先世资料,姑予存记,列为「杜月笙传」第一章,以备来日参考。

襁褓之中丧母失妹
杜镛,字月生,后改月笙。民前二十四年,逊清光绪十四年,公元一八八八,戊子,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日,诞生于上海县高桥镇,杜氏祖宅杜家花园。
杜家花园,其实是一幢湫隘狭窄的平房。当中一间堂屋,两侧各有卧室两间,由杜月笙的伯父和父亲杜文卿,两兄弟一家一半,同屋各炊。屋后,有一座小小的园子,种些菓树花卉。早年杜文卿两兄弟都很穷,祖宅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环堵之室,茨以蒿莱,蓬户瓮牖,上漏下湿;仅可聊蔽风雨而已。后园的花菓,乏人经营,任其自生自灭,每当长了些不成熟的菓实,顽童们便翻墙而入,摘它一个精光。
杜月笙是杜文卿的长子,但他降临人世,杜文卿却并不在家,他为了谋生,和朋友在上海杨树浦,开了一家小米店由于经济关系,他把妻儿留在乡间祖宅,艰苦渡日。每当杜文卿无法接济家用,杜月笙的母亲朱太夫人,便去帮人洗衣服,赚取戋薄的工资。
高桥镇,旧名天灯下,又称天灯头,位于上海县城东北三十六里处,地属高昌乡,第二十二保。由于一条黄浦江,将上海县横剖为二:江东的地区叫浦东,江西的地区曰浦西,因此,杜家素称浦东人。
全镇有两三千户人家,率多为农民、小商人、泥水土木匠作。镇上的两家殷实富户,一姓谢、一姓周,都是泥水木匠师傅。所谓殷实,祇不过家境小康,衣食无忧。
有一条潺湲的溪流,名曰界滨,它界分高桥镇为南北两区,滨北属宝山县境,滨南系上海县辖。因此,杜月笙的至亲,同时又是追随他最久的万墨林君,虽然和他同住高桥镇,但是万墨林的家在滨北,他的籍贯是宝山;杜家花园在滨南,杜月笙籍隶上海。
上海,远在战国时代,曾为楚国春申君的封地,春申君名黄歇,他在楚国当了二十多年的宰相,宽厚爱人,尊贤重士,门下食客三千余众。他的上宾都穿珠履,与齐之孟尝、赵之平原、魏之信陵,为史家并称战国四君。黄浦江,古称春申江,上海旧名春申,又叫黄歇,都是纪念春申君的缘故。
春申君有没有到过上海?大有疑问。因为上海县城,建于元朝,旧制城高两丈四尺,但是建成后的城墙,只有一丈四五,城门窄小,地势偪仄;明清两代曾经一再扩建城门,以应商旅需要。到了清朝,它被划属松江府治。
有清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清廷派林则徐驻广东,查办海口禁烟事件,翌年(公元一八三九)林则徐查毁英商鸦片。公元一八四○年庚子,鸦片战争起,英人陷舟山,侵宁波,一八四一年复陷定海,道光廿二年(一八四二年壬寅),中英签订南京条约,鸦片战争告终。南京条约丧权失地,清廷同意辟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口通商。
道光二十六年,划定英租界,为中国有租界之始,上海由没没无闻的一座小城,浸假跻于国际都市之林,当以此为嚆矢。嗣后,于道光二十八年,划美租界,二十九年暨咸丰十一年,两度划定法租界。
在尚未划为通商口岸之前,上海的商市,系以豆业为领袖。民间使用的货币,是银两与制钱。当时经营豆业的商人,势力很大,米麦行商所用的斗斛,其较准之权,全部操在豆业帮手里。上海的邑庙三穗堂,俗称较斛厅,厅上置有铁皮斛两只。一为庙斛的样斛,即漕斛,嘉庆十八年(公元一八一三官颁。一为海斛的样斛,也是官颁的,两种样斛容量不同,庙斛一石,约当海斛九斗。而豆业用庙斛,专量由北运南的豆类,米麦杂粮业则通用海斛。这是豆业帮所规定的不成文法。
通商以后,海禁大开,租界不断扩充,新兴事业风起云涌,小小豆帮控制上海市场的局面,不旋踵间被粉碎瓦解,上海市民的生活本质,起了极大的变化。首先是通用货币,改成了墨西哥银元,上海人因银元之一面铸刻老鹰,乃称为鹰洋,又简称洋。一块鹰洋应该折合若干文钱,各业并不统一,由他们自行订定,逐日挂牌。民间典质债约莫所适从,只好权以衣庄业挂牌兑价为准。于是有很长一段时期,民间债券数额载明:「洋照衣牌」字样。
随着外人势力的入侵,上海小商人在沉重压力下茍延残喘,彷徨失据,宣告破产倒闭的时有所闻,杜文卿和朋友合伙所开设的米店,规模极小,他既乏资本,又不善经营,这丬米店在时代转变的巨大浪潮里,有如一叶孤舟,经常都是风雨飘摇,险象环生。
尤自杜月笙出生的那一年起,上海年年天灾人祸,疫疠大作,因此,杜月笙幼年境遇相当悲惨,他所存在的大环境──上海小环境──家庭以及他自身的遭遇,同样的是祸不单行,屡濒绝境。
光绪十五年,他生甫一龄,当年七月,上海时疫蔓延,城乡死者为数极多。八月二十四日起,霪雨四十五天,仓储稻米棉花大量霉烂,于是大饥,民不聊生。杜月笙的母亲朱太夫人在高桥实在无以为食,抱着襁褓中的杜月笙,步行二十余里,到杨树浦投奔丈夫。
可是杜文卿的米店里。情形更坏,米谷供求失调,而价格一日数涨;米卖出去,无法补货,他正在焦头烂额,妻子和长儿同时来到,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朱太夫人不久便发现连他这位米店老板娘,居然也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夫妻牛衣对泣,商议着如何从绝境中打开生路。杨树浦是中国最早的工业区之一当时已经开了几丬纱厂。朱太夫人听说纱厂女工的入息不坏,自告奋勇,要去做工。
这一个意见起先被杜文卿否决,因为朱太夫人常年营养不良,体质孱弱,而且当时她又有了身孕,杜月笙纔祇一岁多点,经常需要母亲照料;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大的隐衷:他认为自己身为男子汉,连一妻一儿都养不活还要朱太夫人拋头露面去做工,这是他内心所无法忍受的事情。
为了朱太夫人该不该去做工的问题,两夫妻争执了很久,但是坐食山空,生路缺缺,临到束手待毙的最后关头,杜文卿终于吞下苦果,他让自己的妻子进工厂,腆着大肚皮,拋下了一岁多的奶孩子。
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朱太夫人采取的无异自杀之举,她为杜文卿和杜月笙两父子,为一家生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光绪十六年,杜月笙实足年龄两岁,叫名三岁,那一年夏天,上海流行霍乱,绝大多数的患者猝不及救,马路上,沟渠中,不时可见倒毙的路人。霍乱的魔掌不曾伸到杜家人的头上,但是朱太夫人却在黑暗恐怖时期,生下了一个女儿,产后,她由于极度的衰弱而死亡。
杜文卿悼念亡妻,痛不欲生,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守住他妻子的尸体,号啕大哭。亲友们帮助他料理丧事。他罄其所有,为他的妻子买了一口白木棺材,并且雇人舁抬回高桥故乡,他的侄儿杜金龙和嫁给同镇万春发君的一位妹妹,以及朱太夫人的娘家,包括他那位做泥水匠的妻弟朱阳声,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同样的艰苦,无法向他提供经济上的支助。迫于无奈,他将朱太夫人的灵柩,浮厝在距离杜家花园不远的田塍上,他自己一面哭着,一面取来一束束的稻草,捆在灵柩的四周。贫穷潦倒,以致妻子的棺木荒丘暴露,这是他终生引为憾恨的一件事。
朱太夫人之死,给与杜文卿莫大打击,乱世为人,生不如死。可是他拋不下一对失去母亲的小儿女。他把杜月笙和他的妹妹,一同抱回杨树浦,一面要为生活奋鬪,一面亲自哺育两个孩子。撑到精疲力竭,他无法支撑得住,他唯有忍痛割爱;牺牲女儿,将她送给别人领养。
若干年后,杜月笙历尽沧桑,自力奋鬪成功,他身为沪上闻人,举国钦重的大阔老,拥资千万,挥金如土。他便曾一再公开布露希望能够找到他的妹妹,图个兄妹相见。他所掌握的唯一线索,──他妹妹当年是被送给一位姓黄的宁波商人从此以后,他受过不少次骗,经常有人报告假消息,或竟是冒充,一直到他民国四十年病逝香港,以杜月笙这样显赫的声势和地位,他这个渴切的愿望,始终没有达成。
光绪十七年,上海又是怪异连连,夏日平地生毛,白者如羊,黑者如猪。七月二十九日狂风骤雨,终日不停,田园庐舍,多告损伤。尤其这一年杨树浦又闹事,当地农民为了阻止英租界工部局筑路,和租界当局发生冲突。这是中国农民自动反抗外侮的第一次。与此同时,哥老会的党人,在江苏、安徽一带,到处焚毁外国人设立的教堂。
动乱声中,草木皆兵,杜文卿内外兼顾,早已心力交瘁。一位温柔可亲,沉默寡言的女人,悄然参加一向都在苦难里的杜家,她是杜文卿的续弦,张太夫人,虽然他们并未经过正式结合手续。
她年纪很轻,对于杜月笙这个自小失去母亲,一直不曾好好调养的孩子,有一份与嫡母相埒的挚切情感。她爱护杜月笙,无微不至,如同己出,家境虽则贫困如故,可是,偎倚在张太夫人身畔,仍还是杜月笙童年时期,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惜美好的时光犹如昙花一现,他的幼小心灵,不久又受到更大的创伤。
黄浦滩上小东门里
从八字桥穿过洋泾镇,钦赐仰殿,滚滚浊流的黄浦江,横躺在杜月笙的脚下。他找到了渡头,默默的随着众人上了木船,付过船资,缩在渡船的一角,心里分辨不出是恐惧,还是喜悦?不过若干年后,他还记得些当时的感想,尽管浦东浦西只有一江之隔,在家乡的高桥人,却多的是一辈子都不曾到过上海,因而,它彷佛又有点儿沾沾自喜。
杜月笙闯进上海的那年,上海仅是一座方圆十里的小城,一丈四五尺高的城墙,残破缺裂,苍苔斑剥,城外有一条护城壕。壕里是东倒西歪,湫隘嚣尘的小平房,壕外便是租界,这条护城壕后来被填平,成了区分华界与租界的民国路。
高楼大厦刚刚开始兴筑,外滩的外白渡桥,还是一座平桥,跑马厅但见一片芦蒿,泥城桥北,荒烟蔓蔓。杜月笙在外滩下了船,折往西走,转眼之间便到了十六浦。
当年的十六浦,市廛已经相当繁盛,因为它是上海水陆交通的要冲,从外滩直到大东门,沿黄浦江建有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轮船公司的码头。东向津沽、宁绍,西航长江上游各埠的轮只,都在这里停泊。因此各大码头附近,人烟稠密,店肆货栈鳞次栉比﹐每天从早到晚,一片熙攘热闹气象。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码头附近更是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浦东乡下来的小孩子,几曾见过这样热闹嚣杂的场面?杜月笙杂在人丛中,目迷五色,随波逐流,也不记得走了多久,看见街边一连串的有着许多家水果行。这才猛然记起此行目的,问了两次讯,找到了鸿元盛水果店。
鸿元盛店面不大,生意做得到是满发达。十六浦的水果店,多半是中盘批发,他们从大盘水果行批来各色水果,转卖给上海各地的水果店、水果摊,挑卖水果的小贩。有时候,为了争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也会派人直接到轮船上去批买,或者推销货色,给各地前来采办的商贾。
老板看过了荐函,收留了杜月笙,命他做一名学徒。学徒没有薪水,只供吃住,一个月发一两块剃头淴浴钱。店里自老板以下,有店员,兜生意的跑街,以及其它比较月笙资深的「师兄」。杜月笙初来乍到,又是乡下人,年纪小,识字不多,一切外行,百事不懂,难免要吃苦,受气。他到鸿元盛的头三个月,生意上的事情,连一点边都沾不着。他的主要工作,是服侍师兄、店员、跑街,被他们支来使去,做这做那。渐渐的,他算巴结上了老板老板娘,成了老板的小厮,老板娘做家务的得力助手,倒夜壶,刷马桶,什么苦差使都落在他身上。有一段时期,为了求生存,图发展,他确能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不叫苦,不喊累,天不亮起床,一直做到深更半夜。店里每一个人都安歇了,纔捱得着他摊开地铺睡觉
由于他初期的表现很好;吃苦耐劳,忠诚可靠,店老板渐渐的对他寄予信任,开始派他跑腿了。跑腿之初,做的全是粗活,譬如背负肩挑,送货提货。工作毫不重要,不过,他仍然私心欣慰,因为他已经从卧室厨房里挣扎出来,跑码头,上大街,不免有天地开阔,眼前一亮的感觉。
但是一到大街和马路上去,他不久便发觉,这所谓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真正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当时的上海,五方杂处,各路英雄好汉麕集,无分中外人士,都认为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上海遍地是黄金,消息不胫而走,终于引来大批胸怀大志、手法高明的人物,赌徒、骗子、盗贼、扒窃,咸以大上海为他们大显身手,一展鸿猷的理想场合。软骗硬抢,揩油调包,他们巧取豪夺,令人防不胜防。
这其间,杜月笙难免也上过若干当,吃过几次亏,回店被师兄斥骂,老板责打。于是他开始憬悟,要想在上海街道和码头上混,处在牛鬼神蛇,三山五海的人物之中,结交朋友,应该是首急之务。
然而,想在那种神出鬼没,波谲诡秘的复杂环境里交朋友,以一个十五六岁乡下的小伙计,既没有请客置酒的本钱,又缺乏有力人物的汲引,那真是谈何容易?因此,杜月笙在十六浦的第二段时期,是他一心一意想要攀仙桂,步青云,寻觅有力的奥援,访求稳妥的靠山。他倒并非奢想茅锥脱颖,出人头地,他唯一的目的,只不过能使自己不再吃亏,不再受欺,他满心敬业乐群的虔诚,一腔谦虚求教的意念,于是盲目的摸索了许久,其结果是一无所得,没有人看得上这个浦东来的小伙子。
昏天黑地,瞎摸乱闯,在黄浦滩上几度跌跤,摔得鼻肿眼青,头昏脑胀。旋不久到了光绪三十年,月笙十七岁,那一年的大上海,在新旧势力冲突,中西文化激荡下,终于爆出了革命性的火花。华夏睡狮觉醒了,彷徨失据,莫知所措的上海百姓屹立起来,那一年,日俄开战,沪上震动,黄兴组织的华兴会,在湖南起义失败,消息传到上海,人人为之热血沸腾,沪上士绅又为美国人虐待童工,倡议抵制美国货。在一连串的民族自觉运动中,杜月笙风云际会,得以扮演一个摇旗吶喊的小脚色,他的摇旗吶喊,参与群众活动,对于时艰毫无补益。但是对月笙个人,却是意义重大的精神鼓舞。论者有谓过去与现代之上海,应以光绪三十年为界画,
「贞下起元」,上海人特别强烈的国家民族思想,实自这一年开始启发这一项说法,用于杜月笙个人,毋宁更为适合,因为国家民族的观念,确自这一年中他「已能策动群众,预问时事」为肇始。
杜月笙的心情无比振奋,他终于结交上许多朋友,许多忧国忧时,热血沸腾的青年朋友。如果任让他狂热的高呼口号,参加游行,为国家民族的利益奋鬪下去,杜月笙一生的历史必须改写,他将成为革命先进,政治人物。可惜鸿元盛的老板,并不希望他的水菓店里,养成这么一位特出的人才,他指责杜月笙不该常时「成群结队,好管闲事」,跺足大骂了他一顿,当众下逐客令,他把兴高采烈渐入佳境的杜月笙停了生意。 王国生拉他一把
被老板斥退,偌大上海,竟无杜月笙的容身之处,风餐露宿,不是长远之计。天气渐渐的寒冷,腹中饥,身上凉,想来想去,毕竟高桥家乡,多几位亲戚朋友,为了活命,他祇好老起脸皮,黯然还乡。老娘舅见他长得又高又大,不便再动手打他,却又怕他上自家的门,爽性对他不理不睬。老人家心里未尝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是看在落魄如斯的杜月笙眼里,难免又添几分刺激。他深感自己命运太苦,受贫穷的煎熬,临到他头上,还要变作表里双层。
当年年底,杜月笙偶然兴起,翻过邻村小凌住宅的后墙,在凌家后园采撷了几枝梅花。凌家人多势众,小题大做,派人到高桥杜家来骂山门,碰巧杜月笙在家,险乎发生冲突,但他鉴于众寡悬殊,孤掌难鸣,只好隐忍不发,任其谩骂。然而当天晚上,他却越想越气,于是纠集他的手下,深夜侵入凌家,将所有的腊梅根根斩断。他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凌家的人却那肯善干罢休,翌晨又派人去找月笙的老娘舅,大兴问罪之师,舅父舅母艰于置辩,祇好答应将杜月笙拘管在杜家花园,不许寸步出户,由他严加管束。
于是,民前五年,光绪卅三年早春,杜月笙又曾受过老娘舅的教导,老娘舅逼他学泥水匠,学不了几天,杜月笙毫无兴趣。这一次他干脆不告而别,又去上海。
在鸿元盛水果店做了三年的学徒,虽然不曾出师,但是对于此一行业,总算小有经验,颇为了解。因此他第二度到上海,仍然回到水果业中混饭吃,他曾在南市和法租界,分别做过两家水果店的学徒。
无意间遇见了一位旧相识,当年和他同在鸿元盛当小伙计的王国生,如今熬到出了师,自立门户,开了一片颇具规模的潘源盛水菓行
王国生见杜月笙三四年来了无寸进,潦倒如昔,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拉他到潘源盛去帮忙。他对杜月笙待遇优渥,敬礼有加,两个人不分店东伙友,平起平坐。而杜月笙也能感恩知己,相帮着王国生,把潘源盛的业务做得蒸蒸日上,大有起色。
辛亥革命以前的上海,新兴建筑有如雨后春笋,十几二十层的洋楼,拔地而起,直耸云天。轮船火车,轿马舟楫,从国内国外,四乡八镇,日夜不停的带来如潮人群。外来资金大量涌入,东南财富渐渐集中,两百年前还是一片芦花荡的黄浦滩,如今正像一只汽球,迅速的在灌入气体,转眼间便饱满、膨胀;平地升空!
但凡一个国际性的口岸、都市,高楼大厦建筑越多,阴影下的黑暗面必将与之俱增,上海自亦不能例外。古老残破的上海县旧城,和现代面目的租界地区犬牙相错,唇齿相依,若干接壤地点,浸假成为罪恶渊薮。骯脏湫隘的环境,粗糙简陋的设备,但却聚集了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店员、车夫、小贩,苦力,这些小市民们在整日的辛苦疲劳以后,都把那些低级的游乐场所,视作消闲享乐的温暖天堂。
电影还没有传到中国,戏院仅只寥寥的几家。小市民的消遣享受是赌博和冶游。民国以前,上海的赌局大多由广东人开设,虹口一带是他们的根据地,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赌档星罗棋布,除此之外,北门外城根还有彩票发行场,贩卖各国的彩票,而以吕宋彩票历史最久,风行一时。
宝带门外,一长串破落户的东倒西歪屋,是风光旖旌的花烟间。花烟间是最低级的人肉市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短打客,偶或也有被野鸡拉来的乡下老倌。
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杜月笙睁着好奇的眼睛,怀着热切的向望,他一步步走近上海的心脏。光绪三十三年他二十岁,在潘源盛水菓店颇受王国生的重视,他已经算是潘源盛的店员,按月可以支领一份薪水,一年三节,还有花红银钱好分。有了进账,他起先拿去添置一些日用品,接着便将全身上下换个焕然一新,果然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二十岁的杜月笙,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服饰整洁,言词便给,一扫往昔那副憔悴褛褴的窭人子相。「着是威风」,杜月笙揽镜自照,颇有点儿洋洋得意。
由于经常耳濡目染,平时又肯虚心学习,十里洋场的市井少年习气,可以从他一举手投足间,很显然的看得出来。黄浦滩上混了几年,杜月笙彷佛已经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他早已不是娘舅家里委委屈屈的小可怜,也不再是高桥街上,三瓦两舍到处打流的小瘪三。他有固定的职业,丰厚的收入。由于一向待人热心诚恳,晓得察言观色,临机应变,使他很能讨人欢喜,左右邻舍,以及和他相交往者,个个都对他好,称赞他会做人家,能够克苦耐劳,将来一定有出息。
当杜月笙财势绝伦,炙手可热,事业绚烂斑灿,登峰造极的时期,他由于精神和体力的关系,对于事务之繁剧,酬酢的忙碌,感到负荷沉重,心情难免烦躁。他每每会回忆二十岁左右,那一段平凡而轻松的短暂时光。他并不讳言,当他二度赴沪,成了潘源盛的店员,他确已心满意足。吃得饱,穿得暖,袋袋里总有些铜板制钱叮当响,比起儿时的蹇滞,少年的狼狈,相距何啻天渊之别。头脑单纯,见闻不广的杜月笙,当时竟想不起来,人生除了眼前的安定生活以外,复有何求?
他曾追忆的说:实在是因为小时候苦难的日子过得太多,太惨了,惊弓之鸟,闻弦心悸。一旦安定下来,却还在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就怕灾祸突又临到他的头上,再叫他去过那种觳觫战栗,腹如雷鸣的日子。有时候夜里睡得正熟,猛然间会一惊而起,心里突突的跳,怔怔忡忡的呆坐着,彷佛会有谁要把他从这安谧的环境中拉走。无缘无故的心慌了一阵,慢慢的定下心来,仔细想时,这岂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但是过了很久,依然不能重新睡去,他便暗暗的立下心愿,他要加倍努力,以求确保这一段美好的时光。
倘使他能始终保持这种心情,和王国生合作,小心翼翼,谨慎将事,惟以衣食粗安为已足。那么,上海滩也许会多一个成功的水菓商,但却永远不会出现一位翻手如云覆手雨,忠肝义胆,叱咤风云的杜月笙了。
然而大上海是一个多姿多采,波谲诡秘的花花世界,一口青红皂白,五花八门的大染缸,处处充满诱惑,处处洋溢罪恶,这中西并存,五方杂处的洪炉,正在急剧的进行溶化与混合。超速的发展与瞬息万状的复杂环境,逼着置身上海的人,为了应变而促成自己本身的变化,大上海要铸造一批崭新的人物。
在这大时代的洪炉中,炼铁成钢,自有其艰辛痛苦的历程,如欲成就更大,必须忍受煎熬最久,千锤百炼,磨砖成镜,庶几可算大上海的产儿。杜月笙开始在上海定居,除了好高逞强的年青人血性,他等于是一张白纸,他从浦东乡下进入上海城,没有读完一本书,也认不识几个大字,明善恶,辨是非,确非他的能力之所及。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一心要保有安定与平静的环境,但是一经受到诱惑,他便在浑浑噩噩中冲毁了内心的堤防。
起先是结交了一些年龄彷佛的小朋友,他和他们处得很好。因为爱重朋友不但是月笙的天性;抑且由他幼失怙恃,感情饥渴,他亟于获得人间的温暖,这使他抱定以仁义行事,以忠恕持躬的一贯主张,而把友情看得比生命更重。于是使每一个和他交结的人;都能对他推心置腹,当作知己。
这些邻舍街坊,水菓市场的同行,有的世居沪上,有的来自乡间。他们都比较纯洁天真,玩不成什么花样。杜月笙和他们相处,反倒显得远比他们成熟。因为曾经受过苦难的磨练,同时又当过高桥一批浮浪子弟的首领,他富于机智,判断力强,而且一腔正气,公平无私小朋友们偶然发生了纠纷,他有本领剖析曲直,以理服人,不论化费多少唇舌与力气,只要是他管上了的事,他都非把事情摆平不可。他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热诚正直的态度,足以化干戈为玉帛,使两个打得头破血流的仇人,变成朋友。
从此他在小朋友间崭露头角,脱颖而出,他受到小朋友的爱戴,成年人的推重,小朋友们尊称他为「月笙哥」,「请月笙哥评评理看」,成为解决纠纷的最佳途径。他的声誉逐渐在法租界八仙桥一带展开,就当年的地势而言,那一带恰好是大上海的心脏部
杜月笙和大上海是迹不可分的,他和后来巍然矗立的上海市,同样的从低卑的一角一步升高到九霄云里。当外滩一带的摩天高楼,一记记的在打桩,杜月笙也在一天天的站定脚根。他和大上海同时成长,同时屹立,几乎也可以说是同其命运。
环境渐次的优裕,声望迅速的在提高,杜月笙大可以在八仙桥做个富足的商人,公平的绅士,那样他个人也许会过得更舒服,更幸福,但是他早年实在缺少「英雄造时势」的魄力,他经不起罪恶的诱惑,巨大的洪炉把他卷进去了。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行,自诩是嫖赌两道中的斲轮高手,经常在月笙面前大谈其嫖经和赌经。逗引得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孩子心痒难搔,食指大动。起先他还能把持得住,自己警告自己,到那种地方去,干不出好事来。万一搞不好,身败名裂,眼面前的饭碗,可能又要敲掉。
但是有一次,竟然有人向他挑衅,他们存心拖人下水,想起劝将不如激将:
「喂,杜月笙,你要是有种,跟我们一道白相去!倘使你能过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那纔算你狠!」
当时他心想,这算得了什么呢?去就去!一方面开开眼界一方面测度一下自己是否真有志气?果若不下注不动心的话,趁此机会,以后还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叫他们死了心,杜月笙决不同流合污。
于是,他坦然的跟着他们去了,其结果,是罪恶吞噬了他。杜月笙不但下了注,而且赌兴越来越豪;不但动了心,甚至沉迷越来越深,他由于走马章台,浪迹平康,险乎送了他的性命。
入青帮成了「悟」字辈
杜月笙在上海,可以说事事都由最低层往最高峰爬心智,交游,财富事业,名誉地位莫不如此,即使是他一生的两大嗜好,也一概皆然
上海的赌窟,首推豪华奢丽的俱乐部,次属固定地址的中型总会,等而下之,是幽僻角落临时摆设的赌棚,以及流动行质随遇而安的赌摊。
杜月笙先从蹲在马路边的赌摊上赌起,掷骰子,押单双,赌法单调,输赢太小,他觉得不过瘾,又钻进赌棚去呼幺喝六,推牌九,搓麻将,有一度他还迷于三十四门押其一中了获利三十倍的花会。他自制钱铜板,赌到角子银洋。战前他事业最兴盛的时期,家里每日设局,一场输赢,高达三五十万。
至于冶游,上海的堂子分三等,长三,幺二,最低级的是花烟间。二十岁的杜月笙,不敢上长三书寓,也逛不起幺二堂子,他只有在那些拉客野鸡,肉身布施的花烟间里流连徘徊。取其价廉,而且便捷,这和他后来在上海花国领袖面前一掷万金,了无吝色,而每当走马章台,叫花子密密层层排队等着施舍的盛况,岂可同日而语?
小东门的陈世昌,绰号「套签子福生」,胸无大志,干的是赌和嫖两挡营生。所谓套签子;是一种街头巷尾小来来的赌博。脱胎于花会,简单而利便,一只铁筒;插卅二枝牌九下尖上方,作签子状;或十六枝分缠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丝线铁签;庄家赌客,每人各抽五支。赌牌九则配出两副大牌,比较大小,赌颜色即比较谁的颜色多。业者一手抱签筒,一手挽竹篮。竹篮里装的花生糖果,也可以赌菓品,也可以赌现钱。
「套签子福生」陈世昌,起先挽篮抱筒,就在小东门,十六浦一带,沿街兜卖兜赌;为了适应环境的需要,他未能免俗,投身「青帮」。「青帮」仅次于洪门,是我国第二大帮会,历史已有三百余年。「青帮」的祖师是罗祖,剏始人为翁、潘、钱三位同门兄弟,都是江淮人。他们分别收徒,立下三堂六部二十四辈,以及十大帮规。
三堂是「翁佑堂」、「潘安堂」、「钱保堂」。六部分别执管引见、传道、掌簿、用印、司礼、监察各事。二十四辈犹如家族订定的辈行,计为「罗祖真传,佛法玄妙,普门开放,万众皈依,圆明心理,大通悟学」。民国以前,上海滩上的青帮中人,系以大字辈当家,如张仁奎、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都是大字辈的人物。陈世昌是小脚色,算「通」字辈,而月笙那时候初出茅庐,拜了陈世昌为师,于焉成了青帮中的悟字辈,有人以为堂堂杜月笙,竟会拜陈世昌为师,殊不值得。其实在二十岁的杜月笙心目中,陈世昌就不失为一位象样的人物了。
自从杜月笙寄情摴蒱,迷恋花丛,他便和陈世昌结了不解缘。陈先生慧眼识人,很看重杜月笙,而杜月笙恰巧也想在阴阳地界找个稳妥的靠山,得力的奥援,免得遇事吃亏上当,于是他们二人一拍即合,由陈先生开香堂,收了杜月笙这个为青帮光前裕后,义节聿昭的门人。 十三岁踏进赌棚 有一天,即将沦为饿莩的杜月笙,居然结交上朋友了,那时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被镇上人视为野孩子的,他们来和杜月笙攀谈,很同情他的际遇,不容于父母家人的顽童,和茫然无所归依的孤儿,结合在一起,他们成了众人侧目的一群,他们整天在茶馆赌棚流连,到手什么便吃什么。
尽量避免再上外婆家,月笙从此成为名符其实的流浪儿,和他那些狐群狗党混在一起,由于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他的脾气与本性渐渐发挥。他好高鹜远,爱面子,重然诺,慷慨热情。处事公正无倚。同伴中如果发生争执,闹出纠纷,他每能公平合理,片言解决。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个十多岁的孩子,胆子大得惊人。有一次,在赌棚里耍钱的大人,开玩笑的想恿他:
「你也来下个注吧?」
下注就下注,他心里作了决定。可是,钱呢?他到那里去找下注的钱?活到十一三岁,他彷佛始终不曾跟金钱发生过关系。没有人会给他钱用,同时,他也没有嫌钱的本领。这一个难题,困扰了他好些天,他闷闷意悒悒,搜索枯肠,一心想找一笔钱下注他要参加赌博,并不是为了输赢,他所着急的,是他应该挣回这个面子,别人分明是在嘲笑他,看轻他,讨厌他整天尽在赌棚逡巡,作壁上观。他知道他只要下注一次,他很可能不再被人视作野孩子。
在濒于绝望的瞬间,一线灵光闪入脑际;家里还有些衣服家俬,可以变卖,可以典押!流浪儿的脚步跑遍了高桥镇,他晓得那里有收卖旧货旧衣服的小商人,那里有兼营典押的小店铺。杜家花园里他那个家,自从父母双亡,继母又一去无音讯,两间房子尘封已久,但是只要打开房门,里面多少还能找出点东西来,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属于他目己的东西,他尽可任意处匮,任何人无权干涉。于是,父母遗下来的破布烂棉花,残缺不全的家俱,锅灶碗筷,瓶瓶罐罐,只要是能够换两文钱的,他起先俏俏的拿,后来便公然的搬,一批批的拿出去换钱。终于,他卖到手了几毛钱,把钱揣在身上,他昂首阔步,上睹棚去。
赌棚里的大人相顾愕然,平时的玩伴们大惊失色,十三岁的杜月笙,居然掏得出钱来,上枱子押宝?怎么样个赌法,他因为看得多了,相当在行。他若无其事的在棚子里赌博,心中却感觉得到,无数对惊奇艳羡的目光,正盯在目己的身上。那一瞬间他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他不但俨然像个大人,而且,他竟然也成了呼卢喝雉的豪客。
着实的赢了两文,他被那群顽伴欢呼簇拥,拥出赌棚,拥上大街。杜月笙赢了钱,他很豪爽的请客。就在这一天,他成了一群玩伴的首领,他在赌棚里赌过一次,间接的也提高了他们这一群的地位。
终其一生,杜月笙对他十三岁从事赌博的这一幕,可以说是无时或忘,骤然的被人注意,被人重视,被人谈论,被人拥护,使他得到从所未有的喜悦骄傲。那一场五毛钱的赌博,对他一生具有极大影响。他从这一件小事重新发现了自己,他不是累赘,众人嫌的厌物,死活无人过问的孤儿,他也是一个圆顶方趾,具有生存权利的人,同时,只要他有所「表现」,他就可以获得人家另眼相看。
成功发迹以后的杜月笙,参透人情世故,看穿大千世界,他以无比丰富的社会经验,人事阅历,他不时用四句上海人的打话,告诫他的部属和门人:
「吃是明功,着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
而他自己一生,不讲究吃着,唯独对于赌博,兴趣之高,终身不渝。即使他往后的起家与发达,也和睹博具有密切的关系。
又渡过了一年多流浪儿的生涯,家里的破烂全给他卖光了,在高桥镇上亲友父老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坏小囝,败家子,无可救药的「小瘪三」,鄙视和谩骂纷纷的向他拋来。杜月笙觉得无法忍耐,做一群野孩子的首领,早已不能满足他日益升高的欲望。那时候他发育得很好,身体结棍,头脑灵活,自己感到混身都是劲道。他开始憧憬光明灿烂的远景,他要发达,他想远走高飞,他的目标是距离高桥很近的上海,不断在开辟建设的商埠、海港。红尘十丈,五花八门,他认为他在上海可以大显身手。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试探的向堂嫂露了口风;他想把归他名下的那一半祖屋卖掉,得来的钱,他准佣带去上海打天下。
堂嫂听说以后大吃一惊,连忙去通知他的老娘舅,以及他的姑丈万春发。因为她知道杜月笙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两位尊亲颇为畏惮,他娘舅和姑丈管得住他。
平时早就把杜月笙看不顺眼,如今听说他胆敢起意出卖祖宅,老娘舅朱阳声闻讯赫然大怒,他亲自去把杜月笙捉来,捉进祖宅堂屋,不由分说,将他痛打了一顿,一边打时一破口大骂,骂他是杜家不肖的子孙,天生成的败家精。同时他再向杜月笙提出警告,他再敢提一句卖租屋的话,不但老娘舅还要将他狠狠的打,而且他的姑丈万春发说过了的:他那边也要请杜月笙「吃生活」!
挨了这一顿毒打,杜月笙在高桥再也存身不住了,他受了羞专之外,又复成为镇上人笑谈的材料。他痛感自己没脸见人,他必须离开高桥,不论身边有没有盘缠?到上海后那来的活命本钱?
想起世间还有一位对他稍存爱心的人,他的外祖母,不愿老人家为他突然失踪而牵挂。杜月笙悄悄的跑去告诉了她,老外婆以为这样无异生离死别;回想这孩子的身世凄凉,迭经沧桑;心中一酸,当时就哭了,祖孙两人哭得好不伤心,声声悲泣中,老外婆告诉他说:
「明朝,我要送你一程。」
多亏老外婆亲自设法,替杜月笙讨到了一封荐函,由一位乡邻写信,叫他带到十六铺的一家水果店,荐他去当学徒。得到这一封信,他算是在上海有了落脚的地方。如果做得好他仍然大有前途。
光绪二十八年,民前十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缠看小脚的老外婆,白发皤皤。两眼流泪,一步步的送她外孙上路。
杜户笙当时只有十五岁,个子长得高,一副小大人模样,他身上穿一套粗布褂裤,背上背个小包袱,那里面有他仅存的几件换洗衣裳,以及少得可怜的钱。
出东沟市,过庆宁市,祖孙二人一路步行到了八字桥,算算已有十多里,老外婆实在走不动了。杜月笙强忍看眼泪,一再劝她老人家回去。于是老外婆又放声大哭,杜月笙也哭了,他哭着说:
「好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踏这块血地!」
说罢,他掉头便走,泪眼汪汪,他毕直向前走,一路没有回头。 从黄金荣发迹说起 和杜月笙同时进香堂,入清帮,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据他自己记忆所及,大概有十多个人。这十多位「同参弟兄」,往后风云际会,卓有声名者,除杜月笙外,要算马祥生和袁珊宝,而其中尤以袁珊宝和杜月笙最接近。他是上海小东门当地人氏,就在潘源盛隔壁的一家水菓行里学生意。杜袁二人少年时期一搭一档同出同进,是顶要好的朋友,杜月笙个性豪爽慷慨,袁珊宝为人热心诚恳,因此他们两位在一起时,曲尽牡丹绿叶,相得益彰之致,于是一双好友从小到大始终分不开杜月笙跻身上海三大亨的行列,在华格皋路营建华宅,袁珊宝便盖一幢房子在李梅路,和杜月笙的住宅前后毗连,以便老兄弟俩经常走动,谈天。
当时的马祥生,比杜月笙、袁珊宝路子宽得多,他是常州人,到海上来找生路,不久便由于朋友的介绍,进了法租界同孚里黄公馆。
同孚里黄公馆,是早年上海声势显赫、炙手可热的大亨—黄金荣的家。黄金荣,上海人,出身小商人家庭,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垫,十三四岁在他姐夫开的瑞嘉堂裱褙店学手艺,他不耐烦刷浆糊,贴绫纸,喜欢看戏听书留连娱乐场所,这一个兴趣为他终生所嗜好。二十多岁便在苏州青年地开一丬老天宫戏馆,从此在苏州白相人中占一席地
有一回,黄金荣单枪匹马,跑到苏州府衙门一位捕快家中办交涉。那位捕快是个温吞水,遇事畏首畏尾,极不漂亮。相形之下,益发显得黄金荣人物轩昂,派头一络,手条子明快,担得起肩胛。这种情形看在捕快太太林桂生的眼里,居然慧眼识英雄,芳心极其仰慕,不久,她便和懦弱无能,格格不入的丈夫脱辐,成为黄金荣黄老板的太太。
法国人在上海开辟租界,时间上较英租界略晚,地点则局处于上海县城与英界之间。道光二十九年(公元一八四九),及咸丰十一年(公元一八六一,两次划地,仅只七百四十三亩,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又辟新闸区的一小部份,约有千亩之谱,擅加扩充。从这一年起,开始在嘉滨北岸的斜徐路与法公董局,派驻巡捕,征收车捐
由于租界的面积倍增,巡捕房工作益为繁重,尤其上海华洋杂处,往往一街之两畔,便是两国的境界。为了维持治安,掌理庶政;英租界招募了大批印度巡捕,上海人见他们头缠红巾,称之为红头阿三。法国人也就近取材,他们的「安南巡捕」系由另一殖民地安南调来。但是这些安南巡捕和印度阿三只能显显威风,摆逮架势,因为他们和英国人法国人一样,跟租界里的华民言语不通,无法执行警察任务。于是当时法租界当局亟于延揽一批好手,干才,在地方上吃得开的脚色,替他们担任包打听工作。
一位法租界的头脑,久闻中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俗谚,专程往游苏州。他这次旅行还有一个目的,那是旁人告诉他的:苏州山川毓秀,地灵人杰,他去玩这一趟,也许可以物色到租界当局所需要的人才。
黄金荣在苏州有一位好朋友,当地的商会会长刘正康。此公在杜月笙名满全国,自成典型后,曾有「苏州杜月笙」之称。黄金荣每次在苏州,不论长住短住,刘正康一定是他的居停主人。那一次就在刘家,黄金荣遇见了求才若渴的法国头脑,法国头脑对他极为赏识,透过刘正康向他表示竭诚延揽。黄金荣委决不下,回房去和新夫人桂生姐商量,这位心胸见识,胜过须眉的桂生姐想了想说: 「你先问问那边的条件」只要能保持你个人的自由,不太束手束脚,那就可以做。」
通过翻译,黄金荣和法国头脑谈判,法国人请他当包打听,他答应了。但是他对法国规矩里面:「捕房中人不得兼营别业」的一条,断然不肯接受,他说: 「我这个人对于名利看得很淡,唯有一桩,兴办娱乐事业是我的嗜好。我不能为了当你们的包打听,放弃我公余之暇的个人自由。」
考虑半晌,法国首脑点点头,也接受了。于是黄金荣开始摒挡一切老天宫戏馆交给他的学生子徐复生主持,他带了新夫人回上海就职。
法租界巡捕房座落法大马路,巍巍高塔上嵌一生只大自呜钟。这只自鸣钟是上海滩最古老、最有名的,它和后来设置的外滩江海开关大自呜钟,以及跑马厅西的大自呜钟鼎足而三,号称上海三大自呜钟。而历史悠久。藏龙卧虎的法大马路巡捕房,也就习于被人叫做:「大自自鸣钟巡捕房」。
黄金荣和桂生姐一到法租界,便惊喜交集的发现,他们已经成为法界华民热烈欢迎的人物,因为他不但是法国头脑亲自礼聘得来的华探,而且黄金荣居然还提得有附带条件,法捕房不惜为他推翻一向视为天条的外国规矩。
在一夕间获得声名并非出于偶然,法租界的居民,愤于清廷积弱,丧权辱国,将一座上海城四分五裂,使他们沦于异族的统治,变成化外之民。再加上平时对法国人和安南巡捕的作威作福,骄恣横暴,早已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只是处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敢怒不敢言而已。这一次居然有同乡人黄金荣,能使法国首脑对他甘言厚币,卑躬屈膝,无异为全体华人脸上贴金,着实值得夸耀。同时,黄金荣能在法捕房当包打听,对于中国同胞尤属便利不少。
据现仍健在的黄金荣长媳黄李志清女士追忆的说: 「想想也是好笑,我们老太爷一辈子不会开鎗绝少出手打人,而且一生一世不说法话,但是他却在法捕房做了三四十年的总探长。职位升到无法再升,法国人还要拉牢他,于是只好又破规矩,把法国人自家才可以得的荣誉职务让出来。」
黄李志清女士说黄金荣「绝少出手打人」,那是因为黄金荣毕竟也有一次忍无可忍,打了上海英租界大亨,后来又成为他儿女亲家的沈杏山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的份量比山还重,因为他打出了神通广大的三鑫公司,打出了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上海三大亨的地位,以及他们万千徒众的锦衣玉食,合计起来价值亿万的惊人财产。
黄金荣和桂生姐,同是对于杜月笙的一生,具有重大影响的人。而和杜月笙同在黄公馆后门里的厨房,终于登堂入室,分庭抗礼的,便是那一个月落星稀的深夜和他同在陈老头子开的大香堂里,磕了几十上百个头的同参弟兄,当年在黄家打杂的马祥生。欢天喜地进香堂
那夜,另落星稀,一天黯沉,从小东门到市郊一座小庙,平整的石板路上,不时出现三三两两的夜行人。他们一个个面容严肃,埋头疾走,卽使遇见了相熟的朋友,也都不打招呼。
杜月笙和袁珊宝,心中热烈兴奋而又紧张,因为他们早经预习开香堂的礼仪,准备好了拜师红帖,以及红纸包里的贽敬,只要通过大典,他们就将是清帮中的「小师傅」了。
在进香堂以前,按照帮里的「切口」,他们都算是「控子」。晚间,杜月笙和袁珊宝这两个「倥子」,曾经为了贵敬应该包多少钱,有过一番小小的争执,他们两人罄其所有,把身边的钱集拢来,一共只有三块银元,依袁珊宝的打算,每人包一只洋,剩下一元还可以混几天日脚。但是杜月笙坚持一家一块半袁珊宝不答应,争了半天不得结果,杜月笙让他去送一块洋钿,自己爽性多送五角。他暗暗的去向王国生借了一块钱,瞒着袁珊宝,打开红纸包,一淘摆进去。若干年后他解释当时的心情:进香堂入清帮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体彷佛不这么做,就不足以表示自己的诚心和欢喜。
行行重行行,走到了那座小庙,老头子陈世昌邀来撑场面,「赶香堂」的前辈都到齐了。双扇庙门,关住了大殿里的香烟缭绕,烛火摇曳,以及神龛前的一列黄纸黑字牌位,和憧憧来往的人影。除了十多位卽将入帮的倥子,还有一位引见师留在庙外,陪伴他们。
等了一会,点齐人数,引见师带领这一队「倥子」直趋庙门。只见他伸手在门上轻轻的敲三下,于是,里面有人高声的问了:
「你是何人?」
从此引见师和里面问话的人,开始一个字也不许出错的对答,引见师通名报姓的答道
「我是某某人,特来赶香堂。」
「此地抱香而上,你阿有三帮九代?」
「有格。」
「你带钱来否?」
「带格。」
「带了多少?」
「一百二十九文,内有一文小钱」
答对了。庙门呀然一声,敞开。引见师一马当先,把十来个「倥子」领到神案之前,杜月笙抬眼一望,只见那一大幅黄纸上面,整齐的写着十七位祖师的牌位,正当中的一位是
「勒封供奉上达下摩祖师之神位。」
自达摩祖师以次,供奉祖师的名讳是任慧可、彭增灿、叶道信、万弘忍、杨慧能、金清源、罗净修、陆道远、翁德意、钱德正、潘德林、王文敏、姚文全、建号隆武的明朝唐王,和建号永历的桂王。往后大磕其头的时候他又看到。大门外还供了一位「小爷」,他是明末忠臣史可法,因为上面有唐王、桂王两位明代帝王,史可法是人臣,不便与帝王同列,方始委屈他守在门外。
本命师,也就是他们这一群「倥子」未来的「老头子」陈世昌,端一张靠背椅,往当中一坐。他的两旁,雁序般排开两行赶香堂的前辈,又称「爷叔」。在几十位爷叔之中,除了本命师和引见师,还有分司执事的八师,称为「传道师、执堂师、护法师、文堂师、武堂师、巡堂师、赞礼师、抱香师」,这便是所谓的香堂十大师了。
有人端了一盆水来,从本命师起始,挨着辈份次序,请大家一一净手,净手代表沐浴水只有一盆,手倒有好几十双,轮到杜月笙洗时,干净水几乎变成了烂泥浆。他非但不以为意,而且怀着满腔虔敬,把自己的手洗得更脏。
净好了手还要斋戒,盛一大海碗水,又从本命师依次传下去,一人喝一口喝时嘴巴不许碰到碗边。一口水喝下去就算斋戒过了,从此一其心志,迎接神祖
沐浴斋戒已毕,抱香师从行列中迈前一步,面朝殿外,拉开嗓门,高声喝起四句请祖诗:
「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渡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
然后,他把一手持烛一手执香将香与烛搭成十字,在每一座牌位前磕三个头,磕完头随卽献上香烛。五十一个头磕好,十七副香烛献齐。这位抱香师再从神案中央将五支抱头香点燃,捧到庙门口,再一次把庙门关牢,转身进来,大喝一声
「本命师参祖」
参祖就是参拜祖师,陈世昌离座就位,面向坛上,先默默的念诗一首,然后自家报名:
「我陈世昌,上海县人,报名上香」
这时,左班排头闪出赞礼师来,朗声赞礼,令本命、引进、传道、执堂、护法、文堂、武堂、巡堂各师挨着次序,每人在每一牌位前磕三个头。等最末一位巡堂师磕完他自己也恭恭敬敬的走上去,如法泡制,照磕不误。
十大师参租过后,轮到赶香堂的朋友依样画葫芦。参罢祖,执堂师走出来,介绍帮里的朋友相互见礼。于是赶香堂的也分列左右,齐齐的排了两行。
至此,杜月笙精神一振,他知道入帮大典就要开始了
引进师和传道师,领着杜月笙一行参拜祖师,参拜香堂十大师,参拜所有在场的爷叔。一连串一百个头磕下来,体力差些的,已经觉得腰腿不大灵活了。这时,「倥子」群里领头的一位,还要向在场的同帮客气一下
「先进山门为师,后进山门为徒。各位老大受礼」
说完立刻率着众家兄弟,向上磕个总头。这时赞礼师父手捧一大把香,分给「倥子」们一人三枝。杜月笙等人双手捧定,十来个弟兄一字儿排开,齐齐并肩跪下。等传道师升座交代三帮九代。所谓三帮九代也就是帮里的祖先世系,徒子徒孙字辈,来龙去脉,细细吩咐清楚。
终于轮到本命师陈世昌登场了,他站在坛前,俯望着杜月笙那一帮矮了半截的人,弯下腰来照例的问:
「你们进帮,是自身情愿,还是人劝?」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同答:
「自身所愿。」
于是陈世昌站直身子厉声告诫:
「旣是自愿,要听明白。安清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齐声应了是,随卽就将预先备好的拜师帖和贽敬呈递上去,拜师帖是一幅红纸,正面当中一行,恭楷「陈老夫子」,右边写三代简历,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左边由引见师预先签押,附志年月日。
拜师帖的反面,写好一十六字的誓词:
「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陈世昌收齐了贽敬和拜师帖,又喊一声:
「小师傅受礼!」
众目睽睽之下,陈世昌要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来了,面对着十多位小师傅,他将传授一帮三代的历史,十大帮规,以及记载清帮各种「切口」的秘本。清帮帮规相当严格,违者轻则罚跪香堂,重则戒板、除籍,甚至三刀六洞,秘密处死。后来杜月笙向朋友坦然承认,对他这么一个缺乏教养,浪迹沪滨的孤儿来说,清帮十大帮规确曾在他立身处世方面,具有重大的教育意义。
兹志清茁的十大帮规于次:
一、不许欺师灭祖。 一、不准藐视前人。 三、不准扒灰放龙。(注:扒灰,指吃里扒外;放龙,指出卖帮里。)
四、不准奸邪淫盗。 五、不准江湖乱道。 六、不准牵水带跳。 七、不准扰乱帮规。 八、不准以卑为尊。 九、不准开闸放水。 十、不准欺软凌弱。
除此十大帮规以外,还有一项更严格的规定:必须确守帮中秘密。任何人进了清帮,便得「上不传父兄,下不传妻儿。」纵使在自家帮里,也是祇有纵的关系而无横的连系,卽所谓:「师知其徒,徒识其师。」同参弟兄之中,经常来往不多的,照样的像是路人一般。因此倘若遇到事情,必须要找自家人的时候,他们便唯有利用秘本上规定的切口、动作和手势,种种暗号,都要背诵得一字不差。熟练得一毫不爽。譬如说进茶馆酒楼必定右脚先跨进门坎,左手两指拎着袍衩,盘切口时对方头一句问,「贵帮有多少船?」应该答以:「一千九百九十一只半。」当地老大有事相商,斟茶时要凤凰三点头,—一杯茶分做三次斟满。如果来人比当地老大辈份低,需以大拇指在桌面三跪九叩首,辈份相同,用大拇指在碗盖上点点就行了。
清帮人最忌「倥子」冒充,因此切口不熟,手势动作不符,不但得不到所需要的帮助而且大有惹上杀身之祸的可能。杜月笙早年确曾把老头子陈世昌的秘本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说只要动作符合,对答如流,便可以分文不带走遍天下,到处有在帮中人供应食住,解决困难,赠送盘缠,甚至替他卖命报仇,─清帮中人是最讲义气的当年,杜月笙深以为能够参加这么一个拥有百余万众的秘密团体,感到兴奋鼓舞,热血沸腾。
现在,祇要听完老头子讲完清帮的历史和宗旨,杜月笙平生第一参加的重大仪典,卽将宣告完成。 清洪两帮一页简史
清(帮)、洪(会)、一脉两支,都是我国民间秘密革命组织,「天地会」里分出来的,两者俱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由于挽近清帮中人,一致认为杜月笙是清帮空前绝后,超凡入圣的人物,我们如欲了解他的一生,必须对于天地会以至其支脉清帮的历史及沿革,首先有所认识。
这里面包含一连串曲折离奇,血泪交织的故事。
明末,清兵入关,崇祯皇帝缢死煤山,史可法在扬州奋战不屈,兵败殉国。他部下有一位幕僚洪英,字启盛,山西平阳府太平县人,崇祯四年(公元一六三一辛未,亦卽明朝末科进士。蒲城蔡德忠、怀来方大洪、涿州马超兴、绛州胡德帝、李式开,慕名来归,成为他的干部。史可法死难。他犹招抚部众二万,节节抵抗清军。顺治二年(公元一六四五)五月十三日,洪英身受重伤,死于三叉河,临终前命蔡德忠等南下福建,往投郑成功。
顺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郑成功退守台湾,招兵买马,徐图反攻。清睿亲王多尔衮反间破坏,散布:「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说法,郑成功帐下文士集议,创设「汉留」,开山立堂,定名「金台山」、「明伦堂」。军营之中,一律兄弟称呼,共同以「反清复明」为宗旨。
为了联络志士,建立反清力量,郑成功派大将陈近南赴珠江流域,万云龙往黄河流域,蔡德英等五人到长江流域,从事地下工作。其中陈近南因语言不通,地方不熟,将珠江流域的工作交付蔡德英等五人,自己远走云南、贵州、四川,在湖北襄阳附近的白鹤洞以修道为掩护,纠集志士,共筹大举。雍正十二年(公元一七三四)七月廿五日在红花亭歃血为盟,兄弟结义。当时夜色朦胧,天发红光,众人惊异,以为天意助成,因号「洪家大会」,揭竿起义,这是洪门的由来。
康熙二十年(公元一六八一)郑成功嗣子郑经病死,郑克塽立。两年后,施琅攻台湾郑克塽在失败以后将洪门弟兄花名册、规章(俗称海底)、以及郑成功的「延平郡王招讨大元帅印」,藏诸铁箱,沉于海底。
四川药材商人郭永泰,以经商为掩护,由川入闽,谋求切实连络,一日到达金门,借宿一渔民家,见其米缸盖上,赫然有汉留规程及海底,急忙追问,知是渔民在台湾近海捞出铁箱。「大元帅印」,已以十两纹银,售予邻家。郭永泰出资赎回,带返四川,嗣后汉留(洪门)弟兄,身上所携的凭证,卽盖用此印,谓之为「宝」。同时又因为葢用不周,于是订有许多暗号,名为「海底」,见面盘问,必须对答如流,这便叫做:「有宝献宝,无宝盘考。」
干隆年间(公元一七三六至一七九五),天地会人士翁德正、钱德慧、潘德林,趁清廷困于盗贼遍地,漕运受阻,征募督办漕运人员,到北京城揭了皇榜,建议清廷组织「清帮」,承揽漕运,俾与「洪门」对抗。他们提出「替天行道,戴发修行」的口号,表面上说替「王子」行道,实际上是指替「天地会」行道,至于「戴发修行」,则是企图保有汉人发式,不予薙芟。清廷不知是计,同时又格于形势,允准立帮。因为漕运是当时国内交通的动脉,漕运不通,清廷生机卽受威胁。
翁钱潘三位反间计成,随卽打算着奉旨督办漕运的漕子,建立组织,尊达摩菩提祖师为始祖,二祖慧可禅师,三祖僧灿禅师,四祖道信禅师,五祖弘信禅师,六祖慧能禅师,金祖清源禅师,林静修祖师,陈静觉祖师,赵静玄祖师,周静灵祖师,罗静卿祖师,陆道元祖师,再下来便是翁、钱、潘三祖,往下数还有王降祖文升,宿祖文久,萧祖文全,王小祖文功,姚祖文霭。
又定了金祖演传二十四代法字,亦卽二十四辈排行,也就是自金祖清源禅师往下数,实为:「清(清源)静(林静修、陈静觉、赵静玄、周静灵、罗静卿)道(陆道元)德(翁钱潘),文成佛法,仁伦智能,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执笔者谨注:上期本文末段所引二十四辈法字有误,承一位辈份较杜月笙尤高的权威人士亲予指正,并蒙详加说明,谨此更正,并致谢意与歉忱。)
翁钱潘三位的组织能力极强,于是清帮发展迅速,不久便遍布山东、江苏、浙江、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福建、广东、河北、河南等省份,拥有帮头(分支机构)一百二十八帮半,船只九千九百九十九艘半。
一般说来,清帮组织严密,于有清一代,处于半公开的状态之下,处境不如洪帮的险恶,但其声势,则远不及洪帮广泛浩大。清帮讲究宗派尊卑,有「师徒如父子」之说。洪帮崇尚手足义气,他们尊奉的三把半香,一是羊角哀左伯桃生死全交,二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三是梁山泊里一百单八将,半把香名为「瓦岗威风」,采自唐史,由于单雄信死于自家兄弟之手,瓦岗的半把香还是秦琼捧头一哭,哭出来的。洪帮有所谓:「兄不大,弟不小」,在帮的人地位一律平等,互以兄弟相称,不过清洪两帮木本水源,同属汉留(又称洪门,又称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因时因地因限于环境,这群从事秘密反抗工作者的团体名称一改再改,会名帮名不一而足。)所以双方如在江湖上相遇,必以「清洪原是一家」,或者「只有金盆开花,没有清洪分家」为联络口语,以免发生误会。
清洪二帮对于吸收人才,有一共同之点。那便是他们着重实行,不尚理想,因此他们的组织章程虽由明末士大夫如崇祯四年大明末科进士顾炎武、王夫之、傅青王、黄梨洲等诸人所定,但是他们对于智识份子的争揽始终兴趣不高,这大概是由于他们重视实际工作的缘故。
三百余年以来,清洪两帮人士,以反清复明,进行种族革命为职志,生死以之,艰难备尝,他们拋头颅,洒热血,义旗迭举,前仆后继,他们形成古今中外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壮大的秘密会党。满人应付这一股沛然莫可与京的民族正气,二百六十八年来经常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他们为欲造成民间对于种族革命者的反感,不惜诬蔑诽谤,罗织入罪,将许多恶劣的称号加诸他们头上,譬如叫他们「光棍」,称他们「流氓」,于是清洪两帮的人士也想出巧妙的解释以资对抗。他们说「光」是正大光明,「棍」字正直可倚,「流」是汉流,「氓」是亡国之民。还有所谓:

「光棍嘴里出圣旨」,表示一言旣出驷马难追,正如为人交口赞誉,钦仰备至的,杜月笙所惯说的「闲话一句。」
还有一项掌故,清帮因为承揽漕运,早先开香堂都在船上,因此凡在船上进香堂的悉称「方门」,后来由于:「粮船不行运,雀杆不点头(意指粮船行不得,旗杆满高在上,不予示可)」的说法,开始改在陆上收徒,但为保持秘密,每择荒郊野外的孤庙,在庙里进香堂的,名之为「圆门」。
清帮十大帮规,光明正大,尊师守法,入帮者须以仁义礼智信为立身之本,而特别讲究义气,他们的尊师、敬老精神,值得令人效法。师有所命,弟手谨从,卽使赴汤蹈火,莫不奋勇争先。所以他们的道友辗转引进。短短时期中卽已遍及全国。辛亥革命,清帮中人躬与其役者不胜枚举,嗣后但有公益事项,不论出钱出力,他们必定踊跃输将,决不后人。凡此种种,都是清帮的传统精神所使然。
杜月笙加入清帮,在辈份上落到倒数第二,自他的「悟」字辈往下数,二十四辈就祇剩了个「学」字,嗣后虽说有人续了二十四字,谓为「后二十四辈」,如「万象依归,戒律传宝,济渡轮回,普门开放,应照乾坤,戴发修行。」但是,帮会持续到民国初年,算是登峰造极,发挥得淋漓尽致,及至杜月笙身上,更是光芒万丈,如日中天,自有清帮三百余年来,堪称不作第二人想。旋不久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全国统一,这个兼容并蓄,包罗万象的民间秘密组织,也就由于时代和环境的关系,从此盛极而衰,临到日薄崦嵫时分了。
杜月笙在清帮中的地位非常崇高而杰出。他使清帮发扬光大,是由于他个人的条件与时代的因素造成。他那些口碑载道,传诵遐迩的义行,可以说就是清帮所标榜精神的一种自然流露。因此,清帮的组织容或涣散,但它由于杜月笙这个人所发生的影响,势将在无形中传播久远。同时,对于杜月笙个人,清帮十大帮规,以及师友之间的琢磨切磋,敦品励行,影响至为重大。这位少读诗书,几可谓为胸无点墨的海上闻人,能够一辈子抱定忠义两个字,从上海十六浦、八仙桥那一片烂泥巴里,爬上了二十四层直耸云霄的摩天大楼顶端,他的成功基础,也正是清帮里传授给他的那一套「社会哲学」,无怪乎后来有人称他「社会学博士」。如果我们以他一生的行谊,和清帮的十大帮规及其所标榜的精神,一一加以对照当不难发现其间的关连。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加入清帮,是杜月笙一生最重大的一个转折点从「泥鳅」到跳龙门
杜月笙中年以后曾经对他一位知己朋友。推心置腹,很恳挚也很沉痛的说过这么一段话: 「看看我们今朝的排场,像煞鲤鱼跳过了龙门,化鱼为龙,身价百倍了。但是你要晓得,我跳龙门比你难得多。你好比是条鲤鱼,修满五百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滨里的一只泥鳅,先要修一千年才能化身为鲤,再修五百年纔有跳龙门的资格。因此之故,我无论做任何事体,都是只可成功,不许失败的,譬如说我们两个同时垮下来,你不过还你的鲤鱼之身,我呢,我却又要变回一条泥鳅啰!」
杜月笙自况泥鳅,当然是指他由贫微而富贵,从起步到成功的那一段艰苦历程。在此一阶段中他曾堕落,他曾以身试法,他开过赌场,做过中国空前绝后的烟土大王。在罪恶边缘杜月笙的行径简直罄竹难书。但是,以他个人的身世和环境言,我们唯有同情,站在国家社会利益的立场看,我们难免嫌恶,如若证以他一生的事业和成就,我们就不能不为之咋舌,叹为观止!「好汉不论出身低」的说法,在杜月笙身上已获得充分的证明。
少年时期的杜月笙,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自从拜了陈世昌为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嫖赌两档,他算是都挨进半个身子去了。
首先发生的严重问题,是经济恐慌。起先在潘源盛水菓行规规矩矩的做事,省吃俭用,一个月拿几块大洋薪水,还能够添置些衣服鞋袜,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整齐体面。如今沉溺于嫖和赌,而且迷恋日深,常时留连,那戋戋可数的几块钱,又怎么够用咧?当年的杜月笙,胳臂不粗,拳头不狠,他有小白相人的气概,却还做不来当保镳,抱枱脚那一类的勾当,因此白吃白嫖,也就轮不到他的身上。而当两手空空,奇痒难熬的时候,他比任何人更感到痛苦烦恼。
加入清帮,头一桩好处是朋友多,有硬扎的后台,无论走到那里,只要背得出切口,通得过「盘考」,到处都有自家人,可以为他解决困难,壮势撑腰,最低限度不至于吃亏上当,受人欺侮。王国生风闻杜月笙已拜过老头子,立刻便利用他这一层关系,请他专任跑街。上十六铺码头提货销货,到同行间送货收款。杜月笙头脑灵活,交际手腕不恶,在十六铺那许多家水果店的跑街里面,他无疑是最出色当行的一位王国生因此大有深庆得人之感,可是,他的忧愁烦恼,也就不旋踵的来到。
杜月笙天天要去赌钱,在赌国上海,他喜欢的是麻将与挖花,麻将是我国的国赌,黄浦滩上,连三尺童子也能上桌搓几圈。挖花是叶子戏的一种,也就是纸牌,从事这两种赌博,不但需要金钱,尤其浪费时间。少年人体力强,精神旺,杜月笙的赌兴又特别浓,一上桌子就不想下来,往往接连搓个三日两夜,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于是,潘源盛水菓行便常时找不到杜月笙的人,甚至于有时候,他会接连失踪三五天。
念在当年一道做过学徒,看在师兄弟的份上,王国生隐忍不发,只是乘杜月笙红肿双眼,呵欠连天的回来时,婉言向他规劝。店子小、人手少,何况杜月笙的跑街工作又很重要,他一连几天不来店,生意都停下来没有人做了。王国生说:
「事体归事体,白相归白相。凡事总要有个限度。」
旷工的次数与日俱增,王国生的劝告便越来越多,话也越说越重,杜月笙生来是个受不住闲话,服软不服硬的性格。王国生对他动之以情,待之以礼,叫他赔出条性命来顾全友道,他也呒没言话讲。然而,倘若有朝一日,王国生搭起老板架子,那他就万万不能服帖。何况,他正为嫖赌两门的用度罗掘俱空,束手无策,心中的焦躁比王国生更胜十倍,王国生的晚娘面孔一摆出来,他便爽性心肠一硬「横竖横,拆牛棚」了。
他开始挪用店里的款项,只要有钱过手,他便先拿去试试运道,赢了的话,公归公来私归私。输了呢,反正「有赌不为输」,又去挪一票来,希望再赢了时立刻弥补亏空。
于是乎,亏空越弄越大了。麻将和挖花输赢有限,不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他从白相
人切口叫做「小枱子」的亭子间里,麻将、挖花桌上急急的跑出来,他要赢得多,必须从事另外一种迹近疯狂的赌博。
一片草莱,满目蓬蒿的江湾和南市一带,设有使上海人风靡了好几十年的花会赌场。花会是赌博的名目之一,由广东传来江南,而在上海附近最为流行。赌法是列出三十六个人名,每人附以动物肖属,称为花神。例如林太平(龙)、王坤山(虎)、赵天瑞(花狗)、田福双(田狗)、罗只得(黑狗)、黄志高(曲鳝)、陈攀桂(田螺)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花会开赌叫开筒,赌场上摆一张枱子,枱前坐好一个人,背对着赌客。他的头预上挂一幅布,布上写着前次开出花神的名氏。另外又有一幅布写的是此次开筒的神名,严密裹扎高悬梁上,这一卷布谓之为彩筒。赌客可在三十六位花神中择其一,写好,附以赌注,投入一个大木柜里,等到大家押完了注,忽的炮竹喧天,震耳欲聋,枱前坐的人把彩筒一抽,布卷徐徐散开。布上所写的神名赫然出现,押中了的,照赌注赔二十八倍,这也就是说:押一元可获二十七元,押百元者足赢两千七百块。其余押不中的赌注,则由赌场老板统吃。
以一元博二十七,彩金不可谓不多,诱以大利,于是好赌之徒趋之如鹜。赌场为了招徕赌客,派出大批花言巧语,能说会道的兜揽者,不分男女,统叫「航船」。男航船专走大小商肆,勾引店员学徒;女航船则穿门过户,登堂入室,诱惑三姑六婆,少妇长女。他们每拉一票赌注,可以抽取什一之利
杜月笙无须「航船」促驾,他早已向往花会的刺激,只要能赢,获利最多。他并不喜欢那种单纯机械的赌博,但是他为了急于清偿店里的亏欠,不得不行险徼幸,冀望万一。有一段时期,他一天两次,跑到花会赌场去鹄候「开筒」。「日筒」下午四点钟,「夜筒」要到深夜十时。接连好几个月下来,经常是载兴以去,锻羽而归。输得车资饭钱都落了空。
钱输多了,同时也得到了教训,在花会赌场真正能赢钱的,唯有赌场老板和航船。当年的杜月笙,他旣无分文本钱,又没有硬扎的靠山,在帮会里他辈份太浅,道行不深,他的老头子陈世昌,在赌界里也并无地位,杜月笙对那高高在上,日进斗金的「赌老板」,当然不敢痴心妄想。那么,替赌场拉拉生意,当一名「航船」总可以够格了吧。于是,在花会赌场老板跟前做点工夫,讨好卖乖,终于给他往赌台里捱进了一脚,他开始当「航铅」了,大街小巷,到处招揽,潘源盛那边,简直就抽不出时间去工作。他爽性早出晏归,和王国生来个避不见面。
起先还肯老老实实的做,拉到生意,一五一十往彩筒里送后来眼见经他送入彩筒的赌注,一样的是石沉大海,输得无影无踪。他想与其让赌客瞎摸乱闯,何不由他这位识途老马来个移花接木,代押代赌。他竟将赌客交付的钱,干脆越俎代庖,由他全权作主。头几次,两头落空,到还不曾露出马脚,然而手脚做得久了,诚所谓多行夜路定规遇着鬼,他自己赌花会输脱了底,偏偏挪用赌客的赌本,明明中了的,反而被他移到统吃的名式上去了。这一下大事不好,杜月笙赔不出钱,又怕赌客追究,秘密公开,他可能吃赌场打手的「生活」。从此以后,他不敢再上花会赌场,为了恐怕赌客找他讨账,他东躲西藏,度过一段饥寒交迫的时光。
自道光年间以迄民国十六年,「花会」在上海盛行将及百年,民十左右,上海的花会业者中出了一位著名人物,那便是号称「花会大王」的高兰生;此人性格豪迈,挥金如土,他的发迹,却因为他是杜月笙的入室弟子之一。这是当年以做做「航船」为已足的杜月笙,所万万想不到的。易卦「剥极而复」
有一段时期,杜月笙跟着他的老头子陈世昌,沿街兜赌,也去从事套扦子生涯,两三个月后,一日,杜月笙偶然在八仙桥遇见同参弟兄袁珊宝。
惊鸿一瞥,原想躲开他的,但是老实忠厚,热心诚恳的袁珊宝旣然碰见了师父和师兄,岂有不过来打招呼的道理?他问了老头子和师娘的好,趁陈世昌忙着做生意,他悄悄一拉杜月笙的衣袖,他把他拉到墙角落头。
「你为什么不回潘源盛?」劈头就是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答的问题。
「算了?,」杜月笙一耸肩胛:「我用空了店里不少铜钿,王国生一定把我恨之入骨,我何必再回去自讨没趣?」
「天地良心!」袁珊宝替王国生喊起冤来,他忙不及的说:「王国生天天都在惦记你,常说:『就不晓得月笙跑到那里去了,自从他一走,我们店里少了个脚色,生意越来越差。』至于你欠店里的钱,这么久了,我就不曾听他提过一个宇。」
正在苦闷、彷徨,迹近绝望之中的杜月笙,听了袁珊宝这几句话,彷佛有一股暖流,冲进他冰封的心扉。如前所述,杜月笙是一个幼失怙恃,无家可归的「孤小人」,他少年时期不曾经受过感情的滋润,因此感情便对他构成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只要有人对他动之以情,他会死心塌地,尽量报答。脍炙人口,传诵久远的「杜月笙处世哲学」,他曾说过人生有三碗难吃的麫(面的谐音),头一碗便是「情面」。
从老实人袁珊宝的嘴里,杜月笙晓得王国生对他「情」深似海,「面」重如山,他深心感动,图报知己,拉着袁珊宝,去向老头子说明:王国生对他友谊深挚,不咎旣往,他想回他的水菓业老本行。
出乎意料之外,老头子欣然色喜的答应了,他不但答应让杜月笙回潘源盛,而且还向他的两位门徒,说了些劝勉鼓励的话。
像似挣脱了桎梏伽锁,鸢飞鱼跃,海阔天空。那一日天气特别晴朗,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月笙和袁珊宝两个人,兴高采烈,手携菓手,大踏步走向十六铺。
听说杜月笙又回来了,王国生欢天喜地的从店里迎出来。
为了不辜负珍贵的友情,新生的希望,有一个多月的时光,杜月笙下定决心,戒除嫖赌,摒绝外务,他不再担任跑街的工作,替王国生看店。由于他心智灵巧,又肯学习,他曾是一位很高明的水菓行店员。终杜月笙的一生,不论在何时何地,当他拿起一只苹果或梨,但若持刀在手,他便会表演一手绝技,一面谈笑自若,一面正眼儿也不瞧,却以最快的速度,回旋削掉薄薄的菓皮,一圈圈菓皮削下来宽度如一不拗不断,重新拼拢来时,又成为一只实已中空的梨或苹果。
八年抗战时期,杜月笙旅居重庆,川军将领范绍增为了聊尽地主之谊,每天迎邀杜月笙到他的来龙巷巨邸,呼卢喝雉,尽情玩乐。某日嘉宾云集,座中有江倬云,晚餐以后,杜月笙从水果盘中顺手抓起一枚雪梨,但见他左手把梨右手持刀,转眼间已将一片梨皮,成螺旋形削下。他的熟练手法,使旁观者看得呆了,当时就有一位客人赞叹的说:
「杜先生,你这手扦皮的本领真了不起。」
江倬云在一旁听了,不觉大吃一惊,此公冒失莽撞,竟然揭了杜月笙的底,只怕杜月笙会怫然不悦,蓦然色变。那里想到杜月笙竟是若无其事,和颜悦色的回答那人说:
「老兄,亏你还是外面跑跑的人物,你竟连我杜月笙是水菓行学徒出身,都不晓得么?」
抗战胜利,纵使杜月笙和上海水菓业好几十年里不生关系,但是上海水菓业的大亨如徐润身、蔡润心等,仍旧尊奉杜月笙为同业公会理事长,杜月笙也是不以为忤,欣然接受。
王国生和袁珊宝两位,可以说是杜月笙一辈子里相当亲密要好的朋友。袁珊宝和杜月笙关系之密切,往后记载尚多。谈到王国生,抗战八年,胜利还乡,杜月笙曾经问起亲朋友好的近况,他头一个问的便是王国生。
初出道的杜月笙,飞扬浮躁,学养俱浅,他的定力自嫌不够。回到潘源盛水菓行一段时期以后他又觉得寂寞无聊,日子难以排遣,于是他故态复萌,寄情摴蒱搞蒜,浪迹烟花,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场大病险险乎送命
赌博冶游,经常晨昏颠倒,眠食无常。杜月笙身体原本单薄,经不起双重的戕伤,终于有一天,他头重脚轻,混身酸痛,他发现自己爬不起床了。他这次生病,一上来便声势汹汹。
客地病重,生死俄顷,朋友们表现得很够义气。王国生掏腰包帮他请医生抓药,袁珊宝把他背到隔壁,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以便就近照料。可是,杜月笙的病势来得太猛,发高烧,说胡话,一连几天昏迷不醒,医生说他有性命之忧,望着他连连摇头,推托的不肯再开药方,于是袁珊宝着急,王国生发慌,两个小伙子全都没了主意,趁着有一天杜月笙从悠悠中醒转,他们忙不迭的问:
「月笙哥,你在高桥乡下,还有什么亲眷吗?」
杜月笙身体虽然虚弱,头脑倒还清醒,他一听这话,就晓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两位好朋友无非是在问他,一命呜呼了以后,该去向谁报告凶耗?他满心酸梗,强忍热泪,聚精会神的想了想:父母双亡,继娘不知流落何方。唯一的胞妹送给别人家了,听说外婆已经过世,老娘舅早一就看他不顺眼,生母朱太夫人说是说还有一位嫁到黄家的妹子,自己和她从来没有连系。至于他的伯父和堂兄么,从小到大,面都不曾见过几回,自己的死活跟他们有何相干呢?想来想去,想不起一个关心自家的亲人,天地宽阔,杜月笙像是一只断线风筝。不尽悲戚,无穷伤感,杜月笙索落落拋下成串的热泪来。
王国生了然他的心事,眼看杜月笙形销骨立,只剩了一口游丝般的气息,想他恐怕难免沦为孤魂野鬼了,心儿一酸,他眼圈儿红红的,为了避免给杜月笙看到,他忙不迭的别过脸去。
偏有憨头憨脑的袁珊宝,还在不停的追问:
「月笙哥,你快说,你有什么亲眷要去知会一声?」
杜月笙被他逼得无可奈何,突然之间给他想起了这么一个人,他有气无力的说:
「要末,倷去告诉我格姑母,伊是我爷格阿姐,我姑丈在高桥乡下种田,名喊万春发。伊啦有个伲(儿)子,叫万墨林,今年十岁,前一晌听说伊也到小东门来了,勒浪(在)一家铜匠铺里学生意。」
当时,杜月笙断断续续,竭力挣扎,把这一段话向他的两位好友交代清楚,住后杜、王、袁三人全都不约而同的说,这是杜月笙死里逃生,否极泰来的一大关鉴。如果那时候说漏了一句,或者王国生和袁珊宝听错了其中几个字,他们两位找不到万墨林,请不来万老太太,杜月笙一定逃不过那次关口。
王国生和袁珊宝听清楚了,等杜月笙又度神志不清,晕睡过去,两个人从他的病榻之前一跃而起,奔到街口,相互约好一左一右,分途去找铜匠铺里学生意的万墨林
十六铺总共只有三五家铜匠铺,于是袁珊宝轻而易举,找到了那位十岁的学徒,万墨林年纪太小,不敢独自回高桥。他说出他家的地址,袁珊宝托一位经常往来上海浦东的朋友,带个口信到高桥去。
三天后,杜月笙的姑母,万春发的太太,万墨林的母亲,迈动小脚,颤颤巍巍的走,走了大半天工夫,赶到十六铺来了。她一看到气息奄奄,仰脸躺在床上的杜月笙,扑上去便是一场号啕大哭。
多亏这位骨肉情深,心地慈祥的万老太太,她为了救治侄儿杜月笙的险症,不惜喧宾夺主,请袁珊宝让出房间,打张地铺,日以际夜,整整服侍了杜月笙一百天。
医生不肯开方子,万老太太便到处求神拜佛,搜求丹方。不知是谁向她建议,蛤蟆粪是治他这种病的灵药。上海人谓蛤蟆粪,其实是癞蛤蟆所产的蝌蚪,色黑,头圆,尾巴细长,蠕蠕回折。据说其性奇寒大凉,然而杜月笙服了这一味怪药,居然寒热尽去,霍然痊愈,把他从死神的魔掌中救了回来。
万老太太不胜欣喜,她又迈动小脚遄返高桥。
杜月笙大病初痊,身体衰弱,他就在袁珊宝的房间里,休养了半个多月,袁珊宝是一个最重义气的朋友,他对杜月笙百依百顺,唯命是从。有时候杜月笙熬不住了又要去赌,袁珊宝总归悉索敞赋,全力供应,而且能够做到衣袋空空面无难色。无怪乎中杜月笙一生,都把袁珊宝看作同生死,共患难,数十年如一日,情逾骨肉的好朋友。
杜月笙发了迹,袁珊宝也成为黄浦滩上的闻人。他们二位向来率直坦白,对于当年往事,从不隐瞒。袁珊宝就曾这么颇有得色的说过:
「月笙哥赌铜钿输脱了底,他就喊我缩在被窝筒里弗要起来,他把我的衣服裤子裹成一卷,送进当铺,当点钱来作赌本。每逢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躺在床上暗里祝祷: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月笙哥赢到铜钿赎当回来。否则的话,我身上只有一套汗褂裤,岂不是一生一世都爬不起来啦」
如果就让杜月笙这么昏天黑地,狂嫖烂赌的闹下去,他自己一世不得翻身,连袁珊宝也将被他拖下烂泥坑。这两位要好朋友的结局如何,着实令人不堪想象。然而,易卦「剥极而复」,俗话说得好:「瓦块儿也有翻身的一天」,杜袁两搭挡在十六铺混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杜月笙遇到了救星。
此人名唤黄振亿,绰号「饭桶阿三」由于他自家的平凡庸碌,平时很欣赏杜月笙的聪明伶俐,活络机警。如今眼看他一场大病过后,不再到潘源盛店里去了,靠着袁珊宝,贪吃懒做,好赌好嫖,几乎就要变成「马浪荡」,心里不禁觉得可惜了他这块好材料。有一天,他看到杜月笙正袖拢双手,百无聊赖的当压路机,于是跑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很诚恳的说:
「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体,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荐妳到一个地方去,好??」
杜月笙懒洋洋的,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问声:
「啥场化?」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压低声音神秘的说:「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乍听之下,杜月笙简直不敢置信,像他这么一个没没无闻,潦倒不堪的小朋友,能够踏得进同孚里,上得了黄大老板的门?黄金荣三个字,当时早已形成响当当的招牌,在小白相人的心目中,一方面畏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里的这位华探头目,财势绝伦,威风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几不可攀,黄金荣是端坐在青云里的人物,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馆里行走吗?
同孚里距离民国路不远,一排两层楼的衖堂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法租界里亨得起的脚色。杜月笙曾不知几次走过衖堂门口,他总是远远的探望两眼,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里附近人来车往,门庭如市,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谁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气扬,他们席暖履丰,出手阔绰,平时生活,至少吃的是油,着的是绸。
当时杜月笙听得呆了,黄振亿连声的喊他,方始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向黄振亿笑笑。据他自己后来说,他答复黄振亿的那几句话,说得委婉而得体,大有福至心灵,水到渠成之概。因为他唯恐自己的反应太热烈,会引起黄振亿以为他有所觊觎的疑虑,但如自己神情冷淡,那会降低黄振亿的热忱,甚至要批评他一句,这小伙子未免太不晓得好歹香臭。
可能是黄振亿事先已在黄金荣面前提过这件事,但是他为了表示自己在黄老板跟前吃得开,有资格荐人。当他听到杜月笙有意追随黄老板,开开眼界见见市面时,黄振亿顿时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样的说:
「要末,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听,就晓得黄振亿有把握,他大喜过望,同时连声道谢,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黄振亿转身一走,他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一路跑回十六浦,向埋头清检水果的袁珊宝说:
「你进来,我有事情告诉你。」
放下手头的工作,袁珊宝跟他走进了小房间,杜月笙反手把门一关,拉袁珊宝同在床沿坐下。然后一五一十,将方才遇见黄振亿的一幕,说了个一字不
「这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袁珊宝替好朋友高兴,也是笑逐颜开:「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还揣着心事:「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黄振亿是爷叔,通字辈的前人,」袁珊宝点醒他说:「他不会在我们小辈跟前开玩笑,何况,他一直都是热心而老实的,他何苦跟你寻这种开心?
细想想,袁珊宝的话确实不错,倘若没有因头,黄振亿决不会主动提起这个建议,而且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反正,究竟进不进得了黄公馆,三五个钟头以后就见分晓了。入黄门福至心灵
于是袁珊宝帮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窝,几件换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没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较象样些。杜月笙平时在生活上之马虎,由此可以想见。
「我们的同参弟兄马祥生,」送杜月笙出门时,袁珊宝叮咛他说:「不是也在黄公馆厨房间里吗?你进黄公馆以后,可以去寻寻他,自己弟兄,他一定会照应你的。」
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杜月笙深深的点了点头,表示他晓得了。袁珊宝送他到街口,两位好朋友分手时,杜月笙特地站停下来,郑重其事的向袁珊宝说:
「我这次进黄公馆,不管老板叫我做啥,我必定尽心尽力,把事体做好。所以,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出来探望你。」
袁珊宝往后提起这段往事,总是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他说他当时确有预感,认为杜月笙进了黄公馆,一定会否极泰来,前程有望。因为他以前从不曾见过杜月笙这么严肃认真,而他对这位好朋友极具信心,不论什么事情,杜月笙祇要肯下决心做,那简直是没有不成功的。
「我们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宝欣然的鼓励他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碰头。」
和黄振亿在约定地点见了面,两人略谈数句,便往同孚里走。杜月笙记得,那日他进黄公馆的辰光,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天气晴朗,他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欢畅,喜气洋洋。沿途黄振亿在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一个字也不曾听进耳朵。
但是,一踏进同孚里的衖堂总门,他的一颗心便逐渐往下沉,突然之间又紧张起来了越紧张便越着急,他在想,等下见到了黄老板,十中有九,必定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怎么样进的黄家大门,从大门口到客厅,一路上碰见过几个人,黄振亿教他如何称呼;这一段,在杜户笙的记忆中构成一片空白,他太慌乱,于是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突然之间醒觉,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五色缤纷,眼花撩乱,其实同孚里房屋的格局并不大,黄老板的客厅布置,也不如日后之豪华奢侈,仅不过是些红木桌椅,覆以桌围椅披,颇有些古董摆设,墙上悬挂时人字画而已。
「老板,」黄振亿领在前头,走到一张方桌前面,朗声的说,「我介绍一个小囝子给你。」
「啊。」一位方头大耳,嘴巴阔长的矮胖子应一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落在杜月笙的脸上:「蛮好。」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黄老板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笃定,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笑容。
黄金荣提起第一次见杜月笙的印象,他确实很满意,因为这个年青人虽然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但是「他蛮有气派,在饭桶阿三后面站得毕直,脸孔上始终都是笑嘻嘻的。」
「你叫什么名字?」黄金荣和颜悦色的望着他问。
起先还怕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呢;如今眼见鼎鼎大名的黄老板这么和蔼亲切,杜月笙的胆量陡然壮了十倍,他一开口便声清气朗,语惊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发达以前所用的名字,因为他诞生于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月圆之夜,他父亲便为他取名「月生」。后来他平步青云,名动公卿,自有文士墨客为他另题雅号,生上加竹字头,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从此改称「月笙」,确是妙不可阶。同时,又以同疏:「西方之乐谓镛」,于是他便名镛,号月笙。不过,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小一颗金图章,上面刻的阳文篆字,却仍还是「月生」。
民国廿二年,杜月笙的门生弟子十九人,筹组「恒社」,其后发展到社员逾一千人。「恒社」的社名,亦卽由「月生」两字转为「如月之恒」,这是民十六年上海政坛要人,后来担任杜氏秘输的陈群所代拟,用意极佳。「恒社」的社徽,中间一座大钟,钟上悬一轮月,四周围以十九颗星。十九颗星代表十九位发起组织「恒社」的门弟子,那座大钟,卽为「镛」字的象形,盖根据「尔雅释乐」,大钟谓之「镛」,至于钟顶所悬之月,也是「如月之恒」的意思。
杜月笙在黄金荣面前通名报姓,黄金荣一听,当卽嗬嗬大笑,他笑着向在座几位客人说:
「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些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复生,帮我开老天宫戏院,前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间里个常州人马祥生……」
黄金荣所说的,便是日后惊天动地,四海闻名的「黄老板左右的八个生」,包括个个都是沪上闻人的杜月笙、金廷荪、徐复生、吴榕生、马祥生、顾掌生等。
主客谈笑风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态自若,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无意间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圆了,咦,像黄老板这种大好佬,怎么也和自己一样,公然在赌挖花纸牌呢?
其实这是杜月笙一时看走了眼,黄金荣和他的三位贵宾,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铜旗」。铜旗也是纸牌的一种,和「挖花」约略彷佛,只不过少了一副「五魁」。玩「铜旗」是黄金荣毕生唯一的嗜好,五六十年来乐此不疲,几乎「一日不可无此君」。他的长媳李志清女士最近提起这些往事,还在觉得好笑,她说:「玩『铜旗』实在是雅得很,不管那个要和(湖),先要去问另外三位和不和?必定要大家都说实在和不了,方才可以把牌摊下来。想想,真是那有这种客气的赌法?」
在牌桌班上谈了些时,黄金荣的随和轻松。使杜月笙如沐春风,他彷佛有一种力量,能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接近,认为他是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头一次见黄金荣,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杜月笙的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黄老板并不是俯身相就,他依然高踞云端,他是在一步步的将杜月笙拉上天空。
趁黄金荣顾着玩牌,杜月笙细细打量这位大老板,他大概要此自已矮半个头,肩胛块头并不太大,因此显得他那颗胖大的头颅,和他的身材颇不相衬。不过他却有一张正田字脸,四四方方,诚所谓:「天庭饱满,地步方圆」,他两颊多肉,嘴阔唇厚,张口容拳,应该毫无间题。同时,他有一对大眼睛,奋眦努睛时,目光炯炯,依稀可以洞澈别人的五脏六肺,但是威而不凌,严而不厉。他穿长袍,布鞋,白布袜,不管情绪喜怒哀乐,一开口便先冲出句:「触那娘!」这句口头禅终黄金荣一生,简直就无法蠲免。
黄振亿唯恐吵扰黄老板的「赌」兴,谈了些时卽便兴辞,直到这时,黄老板一语破题,不仅使杜月笙对他更加崇仰钦佩,而且,同时也证明了黄振亿确是早已向黄老板推荐过自己的。
因为黄老板唇角挂着微笑,眼睛望着杜月笙,开门见山的问:
「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杜月笙懔然一惊,连忙应了声是。
「你去寻他。」黄金荣亲嫟的一挥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道了声谢,又度紧紧跟在黄振亿的身后,走出了黄公馆的客厅。
跨门坎的时候,杜月笙方始想起,自己手里拎的行李,丢到那里去了呢?是遗落在天井里了,还是忘记在黄老板的客厅里?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于是他心中又在暗暗的发急。
向黄振亿再三道谢,并且把他送出大门外,杜月笙始终不曾提起行李失踪的事,他怕惹起纷扰,闹出笑话,同时,他更觉得不该再麻烦黄振亿了。
有人带他到后面的厨房间去,他发现黄公馆的厨房相当大,除了一副灶台,橱笼薪炭,还有两张方桌,四面摆好四只红漆板凳。他心里在想,难道在厨房间里吃饭的人,就有两桌之多?
睡觉的地方,他被分配到灶披间,也就是和厨房毗连的一间小屋,可以堆置对象,也可以住人。灶披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在空着的那一张床上,杜月笙的行李,不是好好的放在那里吗?
移时,马祥生进来了,他正待和这位同参兄弟,黄公馆里唯一的熟人,热烈相见。但是,马祥生却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事实上,他们方才在天井就见过面了,而他的行李,也是马祥生顺手接过来,替他放在空床上的。只怪杜月笙太紧张,将这一幕一概遗忘这是他到黄公馆第一次,可能还是唯一的一次闹的笑话他把它藏在心中很多年,往后才当件笑谈,说给他的亲信人员听。
进黄公馆后的杜月笙,彷佛又变了一个人,他沉默机警,事事留神,平时除了奉公差遣,经常足不出户。嫖赌两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竟然全部戒绝。
他形容自己当时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保有战战兢兢的心情,怀着跃跃欲试的意念,他在黄公馆初期,给予一般人的印象是做人诚恳,做事巴结,头脑灵活,先意承旨。用了不多久工夫,黄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说,
「杜月笙这个小囝子蛮灵格。」杜月笙自己却认为:大概是他脱运交运,流年走到旺角了,因此他才能够「福至心灵,脱胎换骨。」
他在黄公馆冷眼观察,用心良苦,上自黄老板,下至马祥生,每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脾气性格,他都尽可能的揣摩测度,然后牢牢的记在心中,作为他应对接触时的准绳。高深莫测,谜一般的黄公馆,现在豁然展现在他面前,成了他的研究对象。许多谜团逐渐的打开许多有趣的事情被他发现,凡此,每每使他有着秘密的喜悦。捕房探目在家纳福
头一桩令人惊奇,并且颇为有趣的发现,是黄金荣虽然担任法租房的华捕头目,但是他却不必上班,不须穿著所谓的号衣(制服)尽管他经常在捉强盗,抓小偷,逮捕各色各样的犯人,然而黄老板是向来不带手枪、警棍、手铐,或者其它武器的。别人家当探目,当巡捕,要餐风露宿,日以继夜,在马路上巡察,站岗。黄金荣这位华捕头脑,却好整以暇,优哉游哉,彷佛在家休养纳福的太平绅士。他早晨起床很晚,吃过中饭,几乎是固定的几位赌友,不约而同的来到,座位摆好,各据一方,一坐下去,便是接连三四个钟头打「铜旗。
四五点钟,铜旗收场,四位赌友嘻嘻哈哈的结赌账,他们赌「铜旗」的输赢,看在杜月笙的眼里,似乎不小;但若以黄老板身价来看,却又未免微乎其微,渺不足道了。
晚饭前,黄老板必定要到混堂里去孵一孵,淴个浴,揩个身,扦次脚,敲腿捶背,这全套的舒适享受,是他在苏州住久了,带回上海的习惯。
起先杜月笙觉得很奇怪,法捕房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黄金荣,难道说,就让他在家里安享清福,颐养天年?后来时间一久,他方才明白黄老板办公事,破案子,其实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采取「有事便管,无事不问」的全天候制度。往往在他用餐的时候,玩「铜旗」的时候,孵混堂的时候,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捕房里有人来了,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报告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黄老板眉头一皱,眼睛珠子转两转,他也偏过头去,就在报告者的耳边,简单明了,吩咐个三言两语,报告者连连点头应诺,旋卽离去。黄老板照旧神态自若,吃他的,喝他的,玩他的或躺他的,纵有天大的事件发生,杜月笙也从不曾见他慌乱紧张过。
对于黄老板的料事如神,以及迅速抓住问题中心,施展快刀斩乱麻的智能和手段,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时间久了,他又逐渐的发现,黄老板当包打听,实在是另有一套体制和办法,他支领法捕房一份薪水,却在家里供养着十几个人,这是大包打听自己养小包打听的制度。万一出事,侦察的,抓人的,办交涉的,吃讲茶调解纠纷的,自然有人替他代劳;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他都只要拨拨嘴唇皮,吩咐几句,便算了结。
除此以外,黄老板在外面还有极其广泛的人事关系,达官显要,三教九流,小瘪三和讨饭的叫花子,他几乎在每一阶层里都有负得起责,帮得了忙,甚至出钱出力,替他冒险卖命的朋友。而这些朋友却又不像普通交谊,他们不需要黄老板交际联络,应酬往还,但凡黄老板需要他们的时候,或者派个人去,或则拨只电话,无不心领神会,马到成功。
这许多交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摸索的时间越久,杜月笙便越加有所憬悟,一句话:相互利用而已。在外表上看,黄金荣杜门蛰居,彷佛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事实上呢,他正像一只八足章鱼,他的触须,暗暗的向外伸展,可以说是四面八方,无远不届。
怎么样相互利用法呢?简单得很,黄金荣虽然官卑职小,然而他却是法租界华人治安方面的头脑,法国人要利用他,只好对他言听计从,表示绝对的信任,凡事经由黄金荣做了主,外国人就决不会打回票。因此,法国人苦心孤诣的为他建立权威,中国人遇事要跟法国人打交道,自然而然的便舍远求近,先透过黄老板这座桥梁,而把关节给打好。在这种情形之下,每逢黄老板同谁作什么要求,谁还肯于拒绝?
黄金荣的确是个聪明人,他以简驭繁,以静制动,躺在家里当治安机关主管,这还不算,对他个人和他的朋友,法捕房的那份薪水是渺不足道的,明里暗里,黄公馆一个月的开销着实大得吓人。为了应付庞大的开销八足章鱼的触须,又要分为明里和暗里,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秘密的,却也很紧张的隐隐蠕动。
许多事实展开在杜月笙的眼前,他用充满好奇与惊讶的目光注视。当他将这些事实一连贯起来,终于让他了解黄老板的种种内幕时,他简直吓得瞠目结舌。
第一件事是有那么一天,黄老板居然亲自出马了,而且黄公馆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紧张,杜月笙意味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问题,他精神抖擞,准备藉此机会,大显身手,表演一番。
从外面抬来一担担的棉衣棉裤,全是簇新的,数量足有两三千套,杜月笙正在纳闷,又不是军队里发制服,要这许多棉衣做什么?一会儿,又是一箱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略略估计也有两三千元。两三千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很象样的房子都可以买它三四幢了,这是杜月笙头一次看到那么多钱,居然全部换成了银角子,更加使他觉得不可思议。
腊月十五左右,朔风怒号,一天铅沉,看样子可能会下雪,黄老板穿了萝卜丝老羊皮袍,玄狐坎肩,精神奕奕的从家里出发。在他后面,有四位彪形大汉紧紧相随,那都是黄老板的小包打听兼保镳,杜月笙也被吩咐跟了去帮忙,挑棉衣和抬银角子木箱的,连成了长长的队伍。
一到八仙桥,杜月笙看到了大场面,空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个衣衫褛褴,抖战瑟缩,原来尽是些叫花子,他们吵吵闹闹,挤来挤去,在寒风料峭中脸上犹有喜色,仔细看时,居然还有条不紊的排好了队伍。
端张靠背椅,在队伍的排头处一坐,叫花子们欢天喜地,亲亲热热的喊黄老辟。堆积如山的棉衣和银角子都抬到黄金荣的身边,由十来个人全别发放,叫花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棉衣,四角洋钱。杜月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黄老板亲自监督,施放冬赈。
妙的是领到棉衣和钱的叫花子不许散去;马祥生和杜月笙还有另外几个人,大声呼喝,来回不停的跑,忙于把领了冬赈的人赶到附近的宏国寺里。一面吆赶,一面还要监守他们在全部冬赈发放完毕以前,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来。
「这是为什么缘故呢?」抽个空,杜月笙问马祥生:「发过了让他们走,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你寻开心!」马祥生笑了笑说:
「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队挨末尾,像这样转来转去,莫说一天,一生一世都发不完小开,四只角子一套棉衣,究竟也值两钿吧。」
马祥生说得不错,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黄浦滩什么花样都有,叫花子照说花梢还要高人一等,那能例外?
花了大半天功夫,冬赈发完了,黄老板带领众人,在叫花子群从庙里一涌而出,欢呼雷动时徒步回家。路上,杜月笙忙了半天,跑得身上发热,他悄悄的一拉马祥生,提起了搁在心中已久的另一个问题:
「这么多钱,都是巡捕房里拿出来的?」
「不,」马祥生摇摇头说:

「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的问:
「老板这么有钱?」
这一次,马祥生不曾答话,他望着杜月笙,挤挤眼睛,神秘的一笑
黄老板那来这许多钱?看情形,他简直富可敌国 !这一个谜,终于有一天被杜月笙自己揭开,那一次,黄公馆空气严肃,气氛紧张,原来是公馆里面失窃了,何来胆大包天的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
失窃的是体积很小的两包东西,外面用皮纸严密包裹,打开来是硬硬的一块有点像糖年糕,杜月笙曾不止一次见过,麻袋里装「糖年糕」运到黄公馆来时,时间多半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只要是这种东西到了,黄公馆一定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连自家人没有派定工作的,都不许跑出来看,者是自由走动。
那天黄公馆里有一只麻布袋,被人悄悄的打开。黄老板眉头皱得很紧,他叫人把「糖年糕」倒出麻袋来点数,点数的结果使黄公馆上下人等全部为之大惊失色,「糖年糕」少了两块。
比较起来当然是黄老板镇静,他气愤的骂了几句三字经,然后吩咐他的手下:
「绝对不可声张,你们给我暗地里查。」

吉星高照运道太好
为这件事,黄公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朋友都不敢讲私话,唯恐启人疑窦,误认作顺手牵羊的家贼。沉闷紧张的空气持续了两三天,一日夜晚,杜月笙正躺在床上假寐,—从这时候起,他自出机纾的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终身奉行不懈的好习惯,他日必三反其身检讨这一天里面,可曾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有什么不曾尽心尽力,令人满意的事情没有?
他正在自我检讨,马祥生大踏步的走进灶披间来,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连声赞叹的说:
「唉,我们老板的度量真大!」
「什么事?」杜月笙欠身而起,急急的问。
「那桩闹家贼的案子查出来了。某人的亲眷来白相,小赤佬不曾见过市面,那天见财起意,乘着四周无人,打开了烟布袋,偷了两块『红土』,他自己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家乡去,真是白白的便宜了他,两块『红土』卖了两千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了房子成家嘞。」
又是天方夜谭似的故事,从马祥生嘴里说出来,当然不会有假,两块「红土」可以卖到两千块钱,简直令人不可想象。杜月笙后来算是搞清楚了,什么「糖年糕」,那是从印度国飘洋过海运来的「红土」,有人称它「福寿膏」,其实呢,它是鸦片烟。
黄金荣查出了他自己家里的窃案,他「宰相肚里好撑船」,决定不予追究,挑那个大胆家贼发一票财。不过,杜月笙对这件事始终心存疑惑,黄老板的度量真有这么大吗?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在黄老板的眼里,两千块银洋钿到不算什么了不起,问题是那个小赤佬怎么敢在黄公馆动手偷窃,还有,黄老板蚀得起钱,蚀不起面子,连他家里都出了窃案,他竟不声不响的宁愿放贼一码?
当然,最令人疑惑的是黄公馆怎会出现成袋的鸦片烟土?那个时候,黄金荣还不曾吃上鸦片烟呢?
据说是恶有恶报,那个偷「土」的小赤佬,回乡下买了房子,娶了媳妇,过不了多久,就得了病,医药罔效,于是一命呜呼。
进黄公馆后的杜月笙,遇事极守分寸,他心中的疑惑,一直都不曾提出来问。
自从这件事情闹开,杜月笙开始更接近老板一步这也就是说,他已经渐渐打入黄公馆最机密的核心组织,他一生的历史,自此又展开了新页
以现代眼光来看,黄金荣是一个守旧的人物,他的家庭,同样的也是一个老法的家庭他家的人口很简单,夫妇两人之外,只有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很小。黄金荣的夫人桂生姐,虽然是女中的豪杰,眼光犀利,胸襟开阔,作风胜过须眉,上海有所谓:「白相人阿嫂」,桂生姐要算是老祖宗。她是黄金荣的智囊,参谋,甚至可以说是主宰,因为老上海谁都知道,黄老板相当惧内,他对桂生姐言听计从,在黄公馆的小伙计们更明白,桂生姐是有怎样崇高的地位。
卽使桂生姐是这么样的一位人物,然而,照黄公馆里的规矩:她平时很少在小伙计跟前露面,尤其因为黄家男女界限很严,不分上下,不可同坐。所以,初到黄公馆的杜月笙,几乎就得不到见着桂生姐的机会。
能够和老板娘桂生姐接近,是由于当时的一种迷信。医药不发达,科学也不昌明的古老中国,对于一些无法诊断病因病名的疑难杂症,有时候便干脆说是冲了鬼魇妖祟,除了求神拜佛,加以禳解,平时病人还要派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护,藉他们头上的三把火,也就是所谓的阳气足,有以镇邪驱魔。
桂生姐害了一场大病,杜月笙基于他内心对于老板娘的崇敬,成为最得力的守护人与侍疾者,旁人陪伴老板娘,陪着就是陪着,只要人不跑开,已经算是够尽责的了。可是杜月笙不然,他不但牢牢的守着,而且全神贯注,耳到、眼到、手到、脚到.心到;但若老板娘有什么差遣或需要,他总是自发自动的,抢着去替她办好。他的殷勤纯粹发自内心。因为他是一个孤小人,儿时等于无亲无眷,孑然一身,一个感情上觉得饥渴者,容易接受别人加诸于他的感情,相反的他更不吝衷诚的施与。在中国的旧社会里,师道尊严,师娘与学生子之间,往往有介乎母子与姐弟间的亲切情谊。于是,杜月笙对桂生姐的服侍周到,真情流露,使桂生姐颇为感动,她决心要好生拉他一把。
桂生姐的病,渐渐的痊愈,杜月笙自此被老板娘青眼相加,寄予信任,他在黄公馆那个小型而复杂微妙的「大千社会」里,水涨船高,行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桂生姐把自己的大病痊可,归于杜月笙的守护有功,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常时提起。因此便有人说:莫看杜月笙是个孤小人,无依无靠,他的额骨头倒是蛮高,运道邪气好。这个对他大为有利的说法不胫而走,于是,他又有差使来了。
法租界工部局总翻译曹振声,早期的法国留学生,在法租界的地位和黄金荣相捋,法界有所谓一文一武的说法文的是曹振声,武的就是黄金荣。黄曹两家都是吃外国人公事饭的,平时来往得很勤,说得上是通家之好。曹振声夫人今年(公元一九六七)已经八十六岁,住在台湾精神,犹仍矍铄。
曹振声的太夫人也生病,派人到黄公馆,指名借调杜月笙去守护,因为这个男小棺所到之处,必定诸邪回避。杜月笙奉命前往,在曹家住了一个星期,果然曹太夫人的病不药而愈。两家的主人都很高兴,从此以后,他在曹公馆也有了地位,可以穿堂入室,在曹老太太和曹太太面前,都说得起话。
黄公馆和曹公馆相距不远,尤其两边经常都有公事私事,需要接头,这送信递物,两头传话的工作,由于杜月笙侍疾有功,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他身上。所以逢年过节,或则有所需要的时候,黄曹两家公馆都会给他赏赐或赠与。买些衣服鞋帽,常理发,勤淴浴,杜月笙又恢复了他的光鲜体面。
不论是江湖上的朋友,或是捕房里的人物,对于某一个人的运道好不好,一向极为重视。某人运道好了,吉星高照,他出马建功的机会自然比较多,否则的话,如若印堂发黯,满脸晦气,老板或头儿极可能将他冷藏一段时期,请他休息休息,以免他的坏运道带累了大家,事情办不好不说,万一牵出祸事来那就更糟。
杜月笙进黄公馆不久,看起来他的运道好得无以复加,照理说黄老板和桂生姐应该多差遣他做些重要的工作,借重借重他的好运道。但是黄老板桂生姐都是机智深沉,工于心计的人,要想获得他们的充份信任,接触他们最高机密的核心,仍然需要经过严格的考验,他们是绝不轻易重用任何人的。一着错,满盘输,他们非常了解这一层道理
黄老开和桂生姐肚皮里的打算,杜月笙当然是懵然不知。然而说也奇怪,杜月笙在那段时期,确实运道好得出奇,他得不到老板寄予重任的好机会,好机会竟然自动的找到他头上来。
由于黄公馆的一次惊险事件,使杜月笙大献身手,声誉鹊起,这才让他从厨房间里扶摇直上,由老板的打杂小伙计,变成了老板娘的得力干部。
那一天,八九点钟光景,有人气急败坏的从外面跑来,报告桂生姐,说是有一票货色,一只大麻袋已经得手,交给某人雇黄包车拖到公馆来。那晓得断后的人都到达了,方才问过外头,运货的人却还不曾到,他说只怕是出了什么岔子,请桂生姐快些派人去查。
桂生姐一听勃然色变,黄老板出去了,黄公馆里的几个「武脚色」都不在场,这是要动家伙,拼性命的差使,一般「文脚色」面面相觑,不置一词。杜月笙心想这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他鼓起勇气问桂生姐说:
「老板娘,阿可以让我去跑一趟?」
桂生姐看他一眼,瘦伶伶的人,却有豹子似的胆。一方面有点赏识鼓励的意味,另一方面却也因为那时候实在无人可派,她沉吟俄顷,居然点了头,同时又问他一句:
「要不要人相帮?」
杜月笙自己决定要做一次「拼命三郎」,得失成放,在此一举。他不想有人分功,尤其是,卽使他说要谁帮忙,那也是等于硬拉人家去冒险,到时候帮忙不了,反到落了人家的怨恨,未免太划不着。于是,他摆出一副英雄气概,头一摇,说是
「不必了,我这就去。」
问清楚了,运送「麻袋」所走的路线,杜月笙向老板娘借了一支手枪,自己又带一把锐利的匕首。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冲向门外。在桂生姐以次诸人的惊异盯视下,他瘦长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衖堂口有熟黄包车,杜月笙跑过去跳上一部,地方也不说,开口便叫车夫快快跑
黄包车在飞跑,杜月笙坐在车上动脑筋,黑吃黑的偷烟土贼敢于反叛黄公馆,他决不会飞蛾扑火而到法租界来。但是在当年的黄浦滩,带一麻袋烟土,等于带一颗定时炸弹,不晓得它什么时候轰然爆炸,而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黑吃黑」的抢土者帮派复杂,到处窥伺,深更半夜独身一人携着价值巨万的福寿膏,随时都有挨刀子,吃卫生丸,性命送掉,财宝落空的危险。于是,杜月笙判断偷土贼一定急于就近找一个匿身之处他不可能跑远。
其次,他又想到,由于上海县城一到夜晚便四门紧闭,偷土贼进不去,法租界又不敢来,现在他逐渐的有把握了,他断定那贼正在冒险穿过法租界,赶往英租界,—英租界不是黄老板的势力范围,在那边做土生意的,另有一批人多势大的好汉。那贼唯有逃到英租界里躲起来,他才能够保全性命,保全冒死吞没的一麻袋「土」。
判明了追赶的方向,再细细计算时间和路程,由于以前整日大街小巷的逛,他能算得很正确,算定之后他立刻吩咐黄包车夫:
「快点,往洋泾浜那边跑!」
洋泾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的接壤处,一道小河沟,浜南是英国地界,浜北是法国地区,杜月笙想在法界地区拦住那贼。这样,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夜深沉,没有街灯,无星无月,黯黯沉沉,风声过耳,直在呼呼的响。杜月笙人坐在车上,手握着手枪,他来不及耽心骇怕,他耳眼并用,凝神搜索人影和声响。
果然,被他发现了另一部疾走的黄包车。
一麻袋烟土有一百多斤重,再加上那个偷土贼「载重过量」所以前面的黄包车走得极慢。杜月笙催促他的车夫快跑,转瞬间便追到了。
就在黑暗中,亮出手枪来,枪口指向那贼,他很镇静的说:
「朋友,你失了风!」
那边车上的偷土贼,惊得魂飞天外,可是他进退维谷,无法逃跑,他坐在黄包车上,面前是重逾百斤的大麻袋。更何况,拉他的那个黄包车夫吓呆了,脚步虽已停止,车杠却仍抓牢在手里,于是那贼便高高在上的坐着。上不接天,下不及地。
「你是谁?」那贼在车上声音颤抖的问。
杜月笙心里落了实,最危险的一关过去了那位偷土贼,最低限度他不曾带手枪。否则,他不会问话,他一定要跟自己开火相拼
不理他,先去安抚那个黄包车夫。
「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不过,我倒要请你帮个忙。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
杜月笙后来回忆的说,当时他所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无暇思索,脱口而出,往后细想,偏偏个个字都说得恰到好处。头一句他便安抚住了车夫,第二句不卑不亢,第三句说出黄公馆来,车夫怎敢不听指挥?.再则,最后许他两块钱的赏赐,对于一个车夫来说,确实也很可观。他自谦的说是他凑巧这么说,这么做了。其实,这件小事充份显示他实有过人的机智。
两位黄包车夫并肩奔跑,路上,杜月笙的俘虏惊魂甫定,憬梧自己处境的危险:他开始向杜月笙乞怜,他要求杜月笙网开一面,货色带回去交差,放他逃走,让他能有一条生路
杜月笙骤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英雄,这是他第一次发挥英雄气概,确实是另有一功不同凡响。他丝毫没有飞扬浮躁的神情,他潜在的智能被激发出来,他料事如神,一语破的,以下便是那一次颇为精采的对话。
听够了那贼的苦苦哀求,杜月笙问他:
「你只想保全这条性命,其它什么都不要了?」
「是的是的。朋友,求你务必帮这个忙。」
「这件事用不着我帮忙,你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归有的。」
「朋友……」
「放心吧,黄公馆里啥辰光「做」过人呀!」
「但是,—」
「跟我一道回去,挨桂生姐骂两句是免不了的。骂过以后,一脚踏出大门,从此你就离开黄浦滩,另找生路吧。」
「朋友,你肯帮我讨饶,说个情?」
「你用不着卖我这份交情,我说不说情都是一样的,充其量叫你走路,黄公馆里向来不会动刀动枪,格种事体,你又不是不晓得?」
事实果然证明杜月笙所说的话一字不假,那位见「土」起意,胆大妄为的偷土贼,被杜月笙人赃并获,生擒活捉,押回黄公馆以后,桂生姐听到消息,心中不禁狂喜,杜月笙智勇双全,不愧是个好脚色,她很高兴的下楼,亲自迎接建立大功的小英雄。她以为杜月笙一见到她,便会绘声绘影,滔滔不绝的向她细诉一篇「捉贼记」呢,那里想到杜月笙竟然轻松洒脱,若无其事的报告她说:
「货色搬进去了,人在客厅里面,顾掌生他们在看牢他,等候老板娘发落。」
好小伙子,你有种,够气派,桂生姐在心里想,天大的一桩功劳,你也这样轻描淡写,就像派你到曹公馆去送封信,你跑回来告诉我送到了一样。
桂生姐匆匆下楼,亲自发落那个吃里扒外的偷土贼。杜月笙的预料一点也不差。老板娘破口大骂,发了一顿大脾气,她将那贼卽不打。也不杀,骂过以后叫他卽刻滚蛋,从此以后不许他再到上海来。那贼被押回下处,走不多远,桂生姐又喊杜月笙,他应声而至,桂生姐派了他一份美差,她递一百块钱给他,叫他送给那贼做盘缠,那贼死里逃生,又得了赠与直把杜月笙感激得如同重生父母。
杜月笙立下了汗马功劳,终于在黄公馆参与机要,他成为桂生姐的心腹大将,他开始和鸦片烟土发生关联,所有的谜团自此迎刃而解。黄公馆的核心人物正是桂生姐,——她掌握着滚滚而来的财富,以及黄老板最得力的干部。只有她纔称得上是黄公馆的一家之主
罂粟花开时嫣红 紫灿烂似锦,但若将它汲浆搏块,制成鸦片,它就成为祸国殃民的毒物。鸦片烟曾经引起东方西方两大国家的一场战争,开启我国外侮口亟的端始,间接促成清廷的积弱,以及国民革命的成功。
法国人用罂粟花籽榨油,滋味芳香而甘美,英国人采汲它的果浆制为药材,印度人把它晒干成饼,随时取来嚼食,如果有客光临,鸦片饼便代替了今日的香烟。
南洋羣岛,俾路支以西的各阿拉伯部落,他们的酋长和富人都酷嗜鸦片,不过他们是像水菓一般的取来生食。
明朝末年,苏门答腊人开始吸食鸦片,藉以麻醉。吸食的方法是先收集罂粟果浆,蒸热,滤去渣滓,再煮,和以烟草叶,搏成丸粒,放在竹筒上,就着微弱的火苗,一口口的吮吹下去。
明朝万历年机,鸦片已由海口传来中国。中国人吸鸦片的方式,和苏门答腊人差不多,不过所用的烟具却越来越考究,往往金玉其外,镶钻嵌宝,一副烟具的价格,有逾万金。
杜月笙曾经吸食过鸦片,瘾头还颇为不小,后来有一位朋友劝他戒除这个不良嗜好。他果然坚其心愿,戒烟成功,踌躇满志之余,为了答谢那位朋友的盛情,他送了一副烟具给他,作为纪念。那副烟具是当年慈禧太后御用的,烟枪上饰有九龙抢珠,是江西磁器,一只烟斗乃以整块美玉剜成,其薄有如蛋壳,这副只可供作摆设的烟具,自属价值连城。
吸鸦片是什么滋味?何以它会使得国家构衅,千万人甘冒生命危险,而仍趋之如骛?它的味道确很香甜,没有雪茄香烟的呛辣,因此很多人都是但吸一次就上了瘾。
吸食成瘾以后,不但终身难以戒除,须臾不可轻离,而且,烟头还会渐次加深,瘾君子长日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志气消沉,体格愈弱之外,尤将精神日耗,于是死神提前来到。
早年鸦片产地都在国外,循海途运入中国,而以印度为大宗。印度烟土分两种,由印度政府自种的称「小土」,又名「白皮」,「小洋药」,「疙里疙瘩」,每箱一百斤,约一百六十枚至三百枚。凡英国官方种的叫「大土」,「红土」,「大洋药」,或曰「公班」、「刺班」、「姑」,每箱四十枚,重一百二十斤。其余波斯产者约曰「新山」、「红肉」,土耳其产者称「金花」。
清朝康熙十年(公元一六六九)之前,鸦片以药材名义进口,每年不过几十箱。干隆三十年(公元一七六五)年仅二三百箱,嘉庆年间(公元一七九六以后)约为千箱之谱,道光初年(公元一八一二后,吸者日增,已达四千箱,十二年(公元一八三二)竟逾二万三千六百箱,以每箱价格二千五百五十元计,一年的漏卮多达六千余万元。
明代万历十七年(公元一五八九),定鸦片每十斤课税银二钱,是为我国征税之始,康熙二十三年(公元一六八四),海禁大弛,南洋烟土源源而来,沿海的居民,已经懂得煮土成膏,大开其烟灯,不数年便流行各省,甚至有开鸦片烟馆者,清廷征收烟税每十斤银三钱。雍正年间(公元一七二三后)开始禁烟,贩鸦片者枷号一月,发往近边充军;私设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从仗一百,流三千里。干隆二十年(公元一七五五)鸦片八斤课税五钱,道光元年(公元一八二一重申鸦片禁令,洋船抵达广州,必先具结船上不带鸦片,而开烟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徙。从此以后,鸦片走私形成一股罡风,持续了将近一百年
咸丰八年(公元一八五八),清廷因为太平天国之役,军费消耗太大,曾与英法美三国公使商订鸦片税则,规定每百斤课税卅两,光绪十三年,更厘税合征,每百斤缴税一百十两。同时,自上海开埠,划定租界以后,鸦片进口基地便从广州澳门移往上海,以前经营鸦片的潮汕人士,也就纷纷转移阵地,他们利用自身的多金善贾,在上海发展得颇为迅速。
鸿泰土栈是上海第一家专卖鸦片的土行,卽为潮帮人士所开设,其后土行之设有如雨后春笋,越来越多,遂使上海成为全国鸦片的集散地,业者日进斗金,富可敌国,当然会让上海人看了眼红,但是上海人要想在土行界插一脚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无论财力、经验、手腕以及对洋人方面的关系,他们都无法与潮帮匹敌。
自道光十九年(公元一八三九),林则徐在广州焚毁鸦片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四斤,清廷订定新律,无论华洋客商,挟带鸦片入境,人杀头,船充公,从此经营鸦片变成冒险顽命的勾当,业者唯有不断的寻找漏洞,花样翻新,在法律边缘行险徼幸,始可经营。潮帮烟土巨商由广州澳门转移到上海,他们的着眼点,便在于英租界和法租界。租界和上海市区近在密迩,交通四通八达,尤其它是外国人的管辖区,自非中国法律所能及。烟土商正好利用这个地方,作为大宗烟土的转运站。
潮帮土商大做其鸦片买卖,虽然关防严密,但是纸包不住火,何况是这种大规模的交易。英国是贩卖鸦片的正主子,法国人「飘洋过海只为财」,英法两租界只要有利可图,对鸦片商一向唯有优容包庇,因此潮帮在租界里无须顾及官方的干涉,秘密泄漏以后,最使他们感到困扰的,乃是当地强有力者看得眼熟,巧取豪夺,必欲分一杯羹。
太平天国之役,咸丰三年(公元一八五三),八月初五,洪门小刀会首领广东中山人刘济川,自号「大明国统理正教招讨大元帅」,称「天运元年」,兴兵起义,占领上海县城。当时,上海的闽粤人士多达十四万,他们多半是帮会人物。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刘济川败死,五年后李秀成统兵十万,三年后又率师六万,两度进犯上海,均被击退。经过这三次战役,帮会势力在上海开始滋长,迄至清末民初,件由地下而趋于公开,他们的首领,一方面俨然为地方绅士,民众领袖,另一方面,同时也为了培植势力暨供养徒众,从事各式各样的敛财勾当;而其中最重要的两门,厥为「赌」与「土」。
黄金荣和杜月笙,以及后来加入的张啸林,这三位上海大亨,在这一段历史嬗变中,促成了两项关键重大的事项:一是捕房势力与帮会的结合,一是推进「赌」与「土」的事业使它们成为世界上史无前例的庞大黑色组织。

神秘怪案层出不穷
他们是这样开始的—先说「土」。
黄金荣在法租房里,一向以兜得转,吃得开,破案最快而著名,有一阵,他为一连串的「黑吃黑」、「抢土」、「窝里反」、「火并私鬪」的神秘恐布案件,闹得头昏眼花,束手无策。由于法国租界当局对他逼得太紧,他极其苦恼,唯恐影响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这一连串的神秘怪案,全都由于鸦片烟引起,帮会里有三山五岳的好汉,五湖四海的英雄,他们生逢乱世,崛起于里闬之间,为了生活,不择任何手段,贩卖鸦片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他们捱不着边,又愤于潮帮财主利用了他们的地盘,因此,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敢于拼命,干脆放手开抢。这便是在上海闹了若干年,令老上海闻之色变的「抢土」案件之由来。
抢土,不需要明火执仗,打家刼舍。因为最擅于钻漏洞的土商,他们本身就有极大的漏洞存在。鸦片烟由远洋船只自海外运来,为了避免从吴淞口迄英法租界码头一带的军警林立,关卡重重,必须先将违禁品鸦片烟卸下。他们卸货的方式非常巧妙,算准了每夜黄浦江涨潮的时候,将「土麻袋」一只只的往水里拋,「土麻袋」浮在水面,体积大,目标显著,等到潮汐退时,水势倒灌,或则由舢板捞起接驳,或则由预伏在岸边的好手,利用竹杆挠钩,再一只只的钓上岸去。
刻在台北定居的陈哲丞夫人,回忆她四五十年前偶然发现接驳鸦片烟时的奇趣说:
「大轮船开进了吴淞口,我立在船头甲板上趁风凉,忽然看见两舷走廊,有黑憧憧的人影,忙忙碌碌,将一只只的麻袋往水里掼。这时候有人也跑到船头来,拿着手电筒,一闪一闪的向前面照,卽刻,前面很远的地方,又有电筒光在向轮船上一闪一闪的响应然后轮船一径开到码头沿途就不断的船上、江面,岸边,电筒光暗号打过来又转过去。后来纔到说:这就是接驳鸦片烟的人一路在打招呼。」豪强者侦悉了个中秘密,立刻如法泡制,驾舢板的驾舢板,使挠钩的使挠钩,照样的去接土。一捞到或是一钩到拖它起岸装上车子就跑,江面宽阔,地区辽远,英界法界华界,错综复杂,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圈。土商明明吃了大亏,却不敢奋身追赶,高呼求救。
这是水上行刼,江湖上的暗语,叫作:「挠钩」。
当时的土栈,都设在新开河民国路一带取其为犬牙交错的接壤地带,便于掩护。土栈运货,将鸦片分装在镔铁煤油箱里,由土栈里一箱箱的搬进搬出。抢土者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驾着马车,车中藏有原庄货的煤油箱木匣,尽在运货行列附近往来逡巡,觑一个机会,他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匣套在煤油箱上,如此偷天换日。搬上马车便逃,令运土者措手不及,无法追赶,这种抢法,名为「套箱」。
更有到处环伺,拦路打刼,趁土商运货途中,移花接木,假途灭虢,勒索分赃,甚至打闷棍,谋「财」害命的。那许多或有计划,或像偶然见财起意的抢法,他们自己统称之为「硬爬」。因为这么样抢土,或多或少要用点硬功夫。
当年上海最狠的「抢土」脚色,前后一共有十六位首脑人物,他们各以八人为一组,拥有徒子徒孙无数。以出道的时间区分,有所谓「大八股党」,「小八股党」的称号。有「赌」斯有财,他们多的是顺手拈到的「傥来之财」,于是手面阔绰,挥金如土,因而成为众人钦慕艳羡的对象,往后黄浦滩上豪华奢靡之风,他们多少有点推波逐澜的影响。
上海的衖堂房子,前门与后门同样的重要,两者都是出入孔道。祇不过进进出出者,走前门与走后门,身份地位,及其接洽的事务大不相同。
玲珑剔透,事事留心的杜月笙,到黄公馆后,由于连出两桩大事,终于被他看出一座黄公馆实有两大系统。常走前门的,是黄老板公事上的客人或弟兄,在后门厨房穿出穿进者流,他们憩脚的地方就在厨房间,现在杜月笙明白黄公馆的厨房为什么要那么大了,因为它是变相的客厅。马祥生这个打杂的其实是传达,联络员,老板娘不大亲自接见这些穿短打的小朋友,但是只要他们到了黄公馆,必定会奉到些老板娘的命令或指示。
这就是黄公馆的明暗两面了,明里头是黄老板在办公事,暗里头则由桂生姐策划指挥,一明一暗是否融会贯通在高阶层里化而为一?没有人了解这个关节。不过,黄老板和桂生姐是夫妻,床头人之间应该毫无秘密。
杜月笙和桂生姐一接近,他不久又发现,实际上,桂生姐要比黄老板忙得多。她在忙些什么呢?她忙的居然是「抢土」,「包赌」。
自从抢土案件如火如荼的展开,杀人越货,时有所闻,杀人伤害涉及刑案,捕房不能不管。抢土是「黑吃黑」的行径,土商哑巴吃黄莲,不敢公然报官,他们仅祇利用私人关系,暗中要求捕房中的外国人全力制止。外回人「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唯一的办法是逼牢黄金荣,责成他设法解决。
黄金荣请来相关人士,秘密会商,当他洞悉内情,他顿时便感到这些案子十分棘手,有这么一桩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而且又是不伤大雅的财香,想劝那帮小朋友们罢手不干,事实上万无可能,他开始紧皱双眉,唉声叹气。
桂生姐看他这样烦恼,少不了要问他出了什么事?黄金荣把当前的困扰一说,桂生姐不觉怦然心动,她的见识不愧过人一等,她一听便晓得「土」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要说做无本生意,再没有比「抢土」更简单便利,「利润」惊人的了。抢到一袋或一箱土,便是洋钱钜万,而且所冒的风险并不为大。桂生姐锦心绣口,她经过深思熟虑,竟然给她想出一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办法同时她更舌翻莲花,说服了她的探目丈夫黄金荣,他答应了照桂生姐的办法去做,由他和桂坐姐兵分二路,双管齐下。
桂生姐目光如电,她料准了当面之敌的种种弱点,在土商,纵使他们损失颇重,但是他们自知干的营生见不得人,无法公然出面,请求捕房查缉。同时,他们都是久闯江湖的人,应该懂得「强龙不犯地头蛇」的江湖义气,做着那么发财的生意,拨点甜头给当地码头上的弟兄吃吃,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万一两雄火并,事情闹穿,吃大亏的必定是他们自己,一天损失几包土,何妨也当做完粮纳税,转嫁到买主身上?
捕房方面有两重顾忌,一是因为抢土杀人伤害,出了刑案非办不可,一为「吃人口软拿人手软」,得了土商的好处,势必要有所交代。但是,如果黄金荣保证不会发生刑事案,而土商也「深明大义」,不再追究的话,外国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抢土的人,三教九流,流氓瘪三,本地的好汉,外来的英雄,可以说庞杂歧异,无所不有。这种乱哄哄的现象应该加以正本清源;群雄兼并,出现一个能够加以控制的场面。这一步工作需要相当的功夫,桂生姐运筹帷幄,合纵连横,与清洪二帮大有力者取得默契,逐渐的将情势置于她的掌握之中。
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于是情势全盘扭砖,黄老板笑逐颜开,照旧打铜旗,孵混堂,和朋友谈天说地。土商的损失有人加以巧妙的控制,数量陡减,而且从此不再会有流血事件,他们很乐意暗中付出这笔买路钱,对于捕房里的外国人,利润增加,也就照常「孝思不匮」,因而外国人又一度夸奖黄金荣大有「旋转乾坤」的力量。真正花了气力的是抢土者,经过几次角逐拼鬪,财香乌乎定?定于一。外来者被逐退了,大小八股党各有固定的地盘
至于黄公馆里呢,桂生姐一番苦心孤诣;当然也该有所报酬,近水楼台先得月,后门口,不时有麻袋洋铁箱运进来。

拨只赌枱吃份「俸禄」
在黄公馆做事,上下人等并无薪水可拿,因为一般人都这么觉得,旣然有黄老板的牌头可资利用,底下人应该反过来按月孝敬老板一些才对。但是杜月笙虽日获的老板娘的信任,他仍还不敢放手自寻财路,和公馆里其它的人相比,他除了不定时的赏赐,没有其它收入,自然显得比较寒酸。
于是,老板娘想起应该挑桃他了,桂生姐主动的给他一个美差,有一天,桂坐姐吩咐他说:
「月生,公兴记格只台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寻他们的老板,就说我喊你来的,要帮帮他们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禄。」
对当时的杜月笙而言,这才叫做「运道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公兴记」是当时法租界的三大赌场之一,整日车水马龙,门庭如市,真个是:「手谈有豪富,进门无白丁。」杜月笙每次走过它门前,总是不胜羡慕的向里面多望两眼,如今桂生姐居然派他到那里去吃「俸禄」,怎不叫他欣喜若狂,雀跃三千。
那一天,杜月笙兴冲冲的跑到华商总会,将来意向赌场老板说明。他万万不曾想到,赌场老板一开口,便给了他一个大钉子碰
「小朋友,『空口无凭』这一句话,想必你总听懂得的吧!」
当众受了奚落,杜月笙偏偏无词以对,他脸孔胀得通红,一个转身,匆匆的逃出了赌场。
回去以后,他决定闷声不响,免得招惑是非,让桂生姐觉得坍台。又过了好些天,桂生姐偶然想了起来问他:
「公兴记那边,给你多少俸禄?」
杜月笙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桂坐姐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一眼便已料科,她盘问杜月笙,获悉那日碰钉子的经过。当下她不禁勃然大怒,她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厉声的说:
「好格,我自家带你去!」
赌场老板看见桂生姐突然驾临,桂生姐是黄老板的夫人,白相人地界,都要尊称她「老正娘娘」。再看她身后还带了一位杜月笙,正是那日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的小朋友。想想不对,吓丧了胆,他向桂生姐陪笑脸,说好话,殷勤招待,不等桂生姐开口质问,他先婉转解释那一天的误会。
桂生姐彷佛一句也不曾听见,她四两拨千斤,淡淡的笑着说:
「你要凭据,现在凭据自家来了。」于是赌场老板作揖打恭,低声下气的赔礼,他说桂生姐关照的事情,他怎么敢驳回呢?他当时承认请杜月笙吃一份长生俸禄。按月支领三十块钱。
正在赌牌九的一张枱子停顿下来,赌客们瞠目结舌,呆怔的坐着,看桂生姐发威,赌场老板瘪透。
当着那么许多人,桂生姐台型扎足,面子挣够,难免有点睥睨群雄,踌躇满志,一时兴起,她望望停下来的那张赌台,说声:
「我来推几副。」
轰的一声欢呼,赌场中人把桂生姐簇拥过去,正在推庄的赌客急忙含笑起来让位。杜月笙跟在桂生姐身后,向赌台上一看,玩的是一翻两瞪眼的牌九。卅二张牙牌,一次每人发四张,配搭成双,逐一的和庄家比大小。
瓜子糖果,热茶手巾,一概由赌场老板亲自侍奉,俄顷间便摆满了桂生姐靠椅旁的一张小茶几。杜月笙看见那位老板连连的做手势,于是,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拥过来十几个人,围在四周飞来飞去的做「苍蝇」,他们分别在三门押注,这张赌枱赌得好热闹,大家都跑来捧「老正娘娘」的场,杜月笙耳中只听见桂生姐的声声欢笑。
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杜月笙微微颔首,嗯,桂生姐手法熟练,动作迅确,她一定是位行家。十几副庄推下来,她已经赢了不少。
大概是桂生姐忽然想起,以她的身份,怎可在赌场中久事留连?看看自己面前的筹码约摸有个两三百元,够做本钱的了,于是她回过头来,望一眼杜月笙说:
「来,月笙,你帮我接下去。」
杜月笙犹在错愕,桂生姐已经笑哈哈的站起身来,她说她还有事,要先回去,吩咐杜月笙只管在这里玩吧。
是赌场老板把桂生姐送到车上。
许久不曾赌过钱了,何况又在面子挣足,置身这么豪侈舒适的赌场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月笙呼卢喝雉,目挥手送,赌得痛快淋漓,于是他大赢特赢,三个钟头下来,点点筹码,他竟赢了两千四百元之多。当时他想,这真是平生从所未有的快事。
再一想,这个庄是桂生姐叫他代的,手气是桂生姐的手气,采头是桂生姐的采头。好不容易帮她赢了这许多,无疑又是功劳一桩。风太满了,还是赶紧收篷,否则等下又给她输了,那就不大好。
想到便做,他马上站起来,双手抱拳,做了个四方揖说:
「辰光不早,公馆里我还有事体,想要先走一步。」
话一说完,嗡嗡抗议之声四起,庄家赢得这么多,说声走就要走,这未免太不合赌场规矩。但是,大家都晓得他是同孚里黄公馆里的,尤其方才他由桂生姐亲自领来,抗议了几句,见杜月笙笑咪咪的置之不理;算了吧,只好自认倒霉,输了钱还连个翻本机会都失去。
将筹码换了二千四百块大票,捧在手里好大的一包,杜月笙满怀欣喜,雇辆黄包车回同孚里,他忙于去找桂生姐缴账。
申报纸一打开,桂生姐见他赢了这么多钱回来,怔了怔,她轻缓的摇头,莞尔笑着说
「月笙,这真叫是你的运道来了。我喊你代几副,原想挑你赢两个零用钿,输了呢,算你触霉头。那里想到你会赢了这么一大票,拿去吧,这笔钱统统归你,我一文也不要」
「我不能拿。」杜月笙诚心诚意的说:「我是代妳推庄的,赢铜钿是妳的运气。」
「不是我的运气。」桂生姐若有深意的点他:
「是你吉星高照了。拿去吧,这个钱是你的。」
桂生姐坚持要给,杜月笙一再推却,于是桂生姐说:
「好吧,我拿四百块的红钱,那两千块你拿走。」
杜月笙却说:
「不,妳拿两千块,我得四百块就心满意足了。」
闹得桂生姐不耐烦了,她沉着脸下了命令:
「叫你拿去就拿去!不要多说了!」
当天晚上,桂生姐把这件事告诉黄金荣,黄老板皱了皱眉说:
「月笙还是个小囝,妳给他这许多钱做什么?卽使要给,也该喊他存起来,不要瞎用掉了。」
「不不不。」桂生姐笑着说:「我正是要看他怎么样去用这笔钱?」
欢天喜地的捧了两千块,回灶披间,杜月笙还不晓得,他捧在手上的,是一次最大考验。
马祥生双手抱头,躺在床上孵豆芽,杜月笙一进门就问:
「祥生,要用铜钿哦?」懒沓沓的看他一眼,马祥生没有回答,但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说:
「你那里有钱给我用?」
毫不介意,杜月笙往他的床沿上一坐,亲亲热热的再问:
「怎样?你想要多少?五十?一百?」
「不要寻开心了,」马祥生把头摇摇,「你能给我个五块十块,我就蛮欢喜嘞!」
当着他的面,杜月笙又把申报纸打开,看见那么一大堆钱,马祥生大吃一惊,直从小床上跳了起来,他的问话还不曾出口,杜月笙已经迅速的数了一百只洋,塞到他的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马祥生急急的问。
于是,杜月笙一五一十,向他说明经过
衷心向他道喜,接着马祥生便问他:
「你准备拿这笔钱做什么?存起来?还是买幢房子开丬店,成家立业?」
杜月笙茫然,因为他还不曾想到这个问题。
「很久不曾到十六浦了,」他答非所问的说:「蛮想念那边的朋友。」
相处得久了,马祥生很了解杜月笙。他是一个最重友道的人他若有快乐,但若不能和朋友共享,那么,他的快乐也就不成其为快乐了。
「十六浦末近来兮,」马祥生说:「今朝晏了,明天我陪你一道去。」
怀着兴奋与期待的心情,过了一夜。翌日,杜月笙和马祥生,同桂生姐告一日假,说是要到十六浦看朋友,桂生姐一声不问,点点头,答应了。

交上了女朋友
一个人一生之中最切的一次得意,那才是真正的得意,它足以令人终生难
祇不过托天之幸,碰巧得了两千块钱,谈不上发财,回十六浦去看看朋友,更不是什么「衣锦荣归」。杜月笙为什么觉得他在那一天里特别得意?因为,在那一天他弥补了许多时来引为疚恨的遗憾。
那一天,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恰到好处,也可以说是都很漂亮
先去找到了袁珊宝,三位好朋友重相聚,欢呼雀跃,彷佛他们已经分别了好些年。谈了一会,杜月笙留马祥生和袁珊宝在一起聊天,他独自一人,蜇到隔壁,潘源盛水果行依然如昔。
王国生一眼看到他,高兴得两脚一跳
「哎呀,月笙哥,什么风把你吹得来的?」
一转眼,潘源盛的店员学徒,团团的把他围住了,互诉近况,欢声谈笑,移时,杜月笙悄悄一拉王国生的衣袖,他把他拉到后房,两人隔一张小桌子坐下,杜月笙面容严肃,语调恳切的说了一句:
「国生,以前我有事情对不起你。」
一听他将往事重提,王国生窘得脸都红了,他顿时便说:
「什么了不得的事嘛,亏你有那么好的记性?直到如今还摆在心上!」
杜月笙感激的望他一瞥,又说: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不过,我每天夜里都会想起,你自己的境况并不好,那时候,我实在是拖累了你。」
王国生急了,便道:
「难得见一次面,你就不要再说了,好??」
好的,杜月笙表示同意,不过,他要还钱。王国生大感惊异,因为杜月笙把他所欠的公款门分别类,一笔笔都记得那么清楚,通共不过三五十块钱,杜月笙一出手,却给了王国生两百大洋。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国生望着手里的钱,怔怔的问。
「你这丬店里,应该多添点货色。」
「算你加入的股本?」
「不,」杜月笙站起身往外走:「算我送给你的。」
找到了师父陈世昌,三爷叔黄振亿,还有杜月笙兼营「航船」时期,被他吃掉了赌本和彩金的客人,师父和三爷叔他都送了钱,那些老早忘记了他的赌客,喜出望外的得到了双倍的赔偿。
把这些事情办完,晚间,王国生、袁珊宝请杜月笙和马祥生两位,在一家小饭馆吃饭、喝酒,杜月笙一落座便说: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心里一松。」
就这一天功夫,杜月笙的两干块花了将近一半,他出手这么阔绰,真把袁、马、王三人看得舌挢不下。但是他们明明看见,杜月笙并没有花一文钱在他自己身上,他先还债,后塞钱给朋友,十六浦一带早先但有点头之缘的,他都过去亲切的招呼,见人便三十五十的塞过去。马祥生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杜月笙耸耸肩膀笑着说:
「这斑朋友,平时想个三角五角都得不到。一旦到手三五十块,你想他们有多么高兴。」
「他们高兴,关你什么事呢?」
这时,杜户笙凑近他的耳朵,悄声的说:
「不要忘记,我们自家也是过过这种日子的。」
一个月后,某一天,桂生姐喊杜月笙到楼上去,桂生姐开门见山的问
「月生,铜钿用得差不多了??」
心里骇怕老板娘责备,怎可以将大把的钱,像流水似的花用?可是他又心想,花了就花了,桂生姐面前不能说谎,不可隐瞒。于是他尴尬的笑着点点头。
「手条子到是蛮宽的啊。」桂生姐神情不变,仍在笑吟吟的望着他说。
「………」
「听说你有了女朋友?」桂生姐更进一步的问他。
惊了惊,老板娘旣然说破了,他无可奈何,唯有点头承认。
「她是什么地方人?」桂生姐紧接着问,显然她是极关心的:「家里的情形怎么样?」
简单明了,杜月笙向老板娘报告,他新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名字叫沉月仙,长得非常漂亮。沈月仙是苏州人,一家子跟着她父亲,远赴东北哈尔滨做生意。生意失败,她父亲也病死客地,沈月仙随同她母亲回上海,两母女正在闲居。杜月笙因为朋友介绍认识了她们,偶然得空,就到她们家走走,有时侯,也帮帮她们的忙,料理一些对外的事务。
桂生姐静静的听他说完,然后又问:
「我只问你一句,你阿欢喜她?」
「这个—」杜月笙顿了顿,终于也承认了,他很喜欢这位温婉美丽的苏州姑娘。
想不到桂生姐竟会轻轻松松的说:
「那么,你就把她讨回来吧。」
「讨?」杜月笙困惑的搔搔头:「我怎么讨得起她呢?」
「你是一只野马。」桂生姐一正脸色说:「没有鞍鞯就笼不住。你一定要先成好家,往后才能慢慢的立业。所以我说:祇要你真喜欢她,你就该把她讨回来。」
「可是。」杜月笙很为难的说:「我那来这许多钱?要讨沉月仙,还要成家呢?」
「这个你放心。」桂生姐豪爽的说:「我自会去跟老板商量」。 同孚里八家卧虎藏龙 「绝顶聪明」,是黄金荣黄老板,早期对于杜月笙的考语。当杜月笙逐渐接近他各项事业的核心,成为他最得力的智囊与亲信,成就多,表现好,这四个字,几乎变成他整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了。
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对杜月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加以击节拊髀,由衷赞美,显然表示杜月笙在老板面前地位日增,宠信渐隆。因此,当桂生姐向黄老板提议,先替杜月笙成家,取一副鞍韀,套牢这匹不羁的野马;她有把握获得老板的同意。
当时,黄金荣大概是为了好奇,他问过桂生姐,究竟从何获知:杜月笙才堪大用?
桂生姐很坦然的说:
「我试过他的,就是赢了二千四百块钱的那一回。我明明晓得,钱到他手上会花光,但是我要看他怎么样化这笔大钱。」
黄金荣很有兴趣倾听他妻子的分析——
「——假使他拿那两千块钱去狂嫖滥赌,尽管挥霍;那么,卽使数他有胆量,有肩胛,手条子宽,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假使,他用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丬店面,这样他就是一个不合我们行当的普通脚色。事实上呢,他花大笔的钱去清理旧欠,结交朋友,杜月笙的做法等于是在说,他不但要做人,而且还要做个人上之人,从这一点,我断定他是我们最需要的得力帮手,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培养他,扶植他」
「妳有道理!」黄金荣十分高兴,笑逐颜开,猛的拍了一下大腿,一根大拇指,高高的向桂生姐翘了过来。
桂生姐笑笑,再问一句:
「现在孤小人要结婚了,你这个做老板的,预备怎样帮他的忙?」
黄老板心里正欢喜,当时便豪爽的说:
「要用钱,叫他到账房间去拿;要挣面子,由我黄金荣来替他做媒。」
桂生姐依然笑着,只是她在轻缓的摇头。
黄金荣吃惊了,他睁大了眼睛问:
「这么样还不够呀?」
「最好再添两桩。」
「那两桩?」
「头一桩,法租界的三只赌枱,你便拨一只给杜月笙,让他自己有个财源。第二样,你喊他也在同孚里租一幢房子;一来,住得靠近,联络方便,二则,也好给他面上贴贴金,杜月笙一步登天了,他跟黄老板一式的有个象样场面」
这一次,黄金荣煞费踌躇了。因为,这「再添的两桩」,实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头一桩,当时的法租界,一共只有三只赌枱,所谓赌枱,实际上便是一家规模宏大,包罗万象的赌场,一年四季,日进斗金,金银财宝,滚滚而来。诚然,拨一只睹枱给杜月笙,并非叫杜月笙去开丬赌场,开赌场的,自有拥资巨万,财富惊人的广东大亨。杜月笙拨到一只赌枱那是叫他去负责一丬赌场的安全,而这里所谓的安全,又不仅是抱抱枱脚,保保镳,免得被人放抢、偷窃、讹诈,或者惹事生非。他是要把上自外国衙门,下至强盗瘪三,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全都套得拢,摆得平,以使赌场安然无事,大发其财。这份艰巨而繁剧的职责,对于年纪经,刚出道的杜月笙,未免太嫌沉重了。
江南人有句俗谚:「皇帝不差饿兵。」赌场老板对于职掌安全重任的保护者,致送的开和报酬,自然是一笔惊人数字,但是这一笔钱,保护者所能拿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份。由于赌场利润丰厚,是个发大财的码头,几乎人人见了眼红,个个都在垂涎,工部局,巡捕房,但凡能够揷一脚,捱个边,碰两下的衙门机关以至个人,按期孝敬红包,分派财香,都是少不了的。除此以外,赌场本身还要雇用一批专责的保镳,专门应付突发事件,甚至于,赌场附近的叫花子,穷极无聊,铤而走险的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赌脱了底,输豁了边,连「千古艰难唯一死」都不顾了的赌客,随时会有预算外的「打发」。赌场保护人所面临的,不啻是大千社会属于最阴黯的那一面波谲诡秘,千头万绪,一个弄不好,小则赔钱受累,蚀面子,下台型,大则枪林弹雨,性命攸关。黄老板为爱护杜月笙着想,对桂生姐的这个建议,也不得不加以慎重的考虑。
在同孚里替杜月笙租幢房子,另起场面,比起拨只睹枱来,似乎简易得多。不过,黄金荣的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忌,当年的黄公馆,原来便是卧龙藏虎之地,他手底下多的是又武两档的脚色,有人为他流过血,有人为他拼过命,有人为他赚过大钱,有人为他建过大功。无论从年龄、辈份、历史渊源和职司重要那一方面来讲,站在杜月笙前面的人比比皆是,骤然将默默无闻的杜月笙,隐隐中提到跟黄老板分庭抗礼的地位,是否会引起物议,发生内部问题呢?
在民国初年,黄老板还不曾迁往钧复里以前,同孚里曾有所谓的八大家,这八大家的主人,其姓氏之显赫,适足以说明黄老板早先的顾虑,非为无因。盖自黄金荣一家以次,另外七家住的是王阿庆、傅阿发、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范恒德。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亨字号人物,其中最起码的范恒德,后来也曾是上海大舞台的老板。
于是,黄金荣当下回答桂生姐道:
「妳让我再想想看。」
桂生姐当然也知道,想使月笙「一步登天」,确是兹事体大,她不再坚持,同意等一个时期再说。隔不多久,她便很欣喜的发觉,黄老板不仅是在「想想看」,而且还在一步步的做。不论人前人后,他对杜月笙总是特别热络,格外垂青,而且一声声「绝顶聪明」的夸不绝口。他显然是在加意提高杜月笙的声望和地位,同时,他也是在向手下的人表示,他势非重用杜月笙不可。
许多重大而机密的工作,他交由杜月笙逐项顺利完成,凡是容易有所表现,出人头地的差使,他总是派杜月笙去做,于是人们都在说:杜月笙时来运转,眼看着他就要出道了。
开山门徒闯了穷祸
极其巧合的,杜月笙自己在这一段时期,居然也能够洗心革面,力争上游,他把早年那种小白相人的习气全部摒诸同孚里外,开始摆出相当的架势和派头。他发挥「着是威风」的功能,使自己的装束时髦而体面,他每次出门身上都带有为数可观的零钱,遇到卑田院里的伸手大将军,钉靶瘪三,告地状,讨车钱,各色各样的乞丐,他总是信手施舍,甘霖普降,使得众口交相颂赞,俨然一副好心肠阔大爷的姿态。
在黄老板大力提携,自己迎头赶上的两股力量冲激下,杜月笙派头一天天的大,名气一日日的响。这位清帮悟字辈的小师傅,居然也开起香堂做老头子了。终杜月笙一生,他只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开过一次香堂,收了一名正式的门徒,亦卽所谓开山门的徒
他是江肇铭,字小棣,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天生聪明伶俐,性格柔和,一辈子极少发过脾气。他曾在上海大世界管过事,每逢相熟的太太少奶奶去听戏,小囝要痾屎撒尿,叫他领来领去,他都是笑迷迷的毫无怨言。
江肇铭绰号「宣统皇帝」,除了他的尊范和溥仪酷肖以外,又有一解。那是因为他少年时期,经常走马章台,浪迹平康,患有一个很怪的毛病。每一发作,两腿抽筋,相互缠绞起来,变得像是炸麻花,卽令有大力士,也难以为他扳开。
这位杜月笙的开山门徒弟,伶俐剔透,无往不利。识者认为他在杜氏一生交往的人物中,论「天纵智能」,应与大律师秦联奎,名医师庞京周相颉颃。举一例以喻之,秦联奎是有名的通天眼,能够搯指算出过去未来,颇为灵验。抗战时期,有一位天津富商慕名拜访,请他指教,秦大律师看他一眼,便说:「你太太带着孩子,自远道来寻你了,现在就在外面。」富商闻言大为骇异,可是出去一看,果然不差,从此乃将秦大律师敬如神明
江肇铭嗜赌,大有早年乃师之风,当时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严老九严九龄,在英租界西区开了丬赌场,赌法以「摇摊」为主。所谓摇摊,便是掷骰子,一口摇缸,盛了三枚骰子庄家代表赌场,和赌客们处于敌对立场,血肉相搏。江肇铭喜欢这种赌法的简单明了,直接了当,因此常为座上客。有一天,他连战连北,输得不少,渐渐的变得急躁起来,最后局,他罄其所有,约摸是一两百元,他单押三点,将赌注放在出门,意思是只向庄家搦战,来一次孤注一掷,龙争虎鬪。
由于赌注下得大,江肇铭的路子走得险,当时的赌场上,气氛非常之紧张,庄家抱定摇缸,连摇几下,当众公然揭开缸盖,赌客们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却齐齐的发出一声叹息,三颗骰子,两颗四点,一颗二点,——这是「二」,恰好落在白虎,庄家统吃,「宣统皇帝」完了。
赌「摇缸」的规矩,一局揭晓,必定要等赢的吃,输的赔,枱面上的赌资统统结算清楚,收支两讫。然后再将摇缸盖上,连摇几下,等缸里的骰子点色全部换过,于是庄家再请赌客下注,猜赌缸里的骰子点数。
那里想到,就在江肇铭最后赌本行将被吃的当儿,代表赌场的庄家,一时手忙脚乱,粗心大意,不等赌账清算完毕,自家先把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放在一旁。
江肇铭正在懊恼沮丧,疚恨万分。无意之间被他发现了这一幕,随卽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将眉头阴霾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笑脸,喜孜孜的向庄家说
「该你赔我了吧?」
「该我赔你?」庄家不由一怔,随卽便打个哈哈说:「点子还摆在缸里,你押的是三,我摇出来的是二。」
江肇铭瞟一眼那只又摇过了的摇缸,一耸肩膀,轻飘飘的说
「不要瞎讲,摇出来的明明是只『三』。」
庄家也去看看那只摇缸,一看之下,他脸色大变,心想偶然差错,这下糟了。方才分明摇出来了「二」点,如今自己竟将赢钱的证据湮没,重摇了这一次,他怎敢保险缸里的点数仍然是「二」,而不是「三」呢。
这局摇出「二」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揭晓的,庄家自知大错已经铸成,为了幸免于万一,他眼睛扫着四周的赌客,急急的问:
「各位刚才都看到了的啊,我摇出来的是『二』。」
「是『三』!」江肇铭抢在前面,斩钉截铁的说。
四周的赌客闷声不响,喋若寒蝉。有人存心想看赌场的好看,有人摸不清江肇铭的来路,这小伙子莫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胆,敢来啃严老九的边?以区区一名赌客,与堂堂一丬赌场为敌,抓到毛病,便要硬吃,这个脚色未免太狠了些。
局面僵住了,于是严老九亲自出马,他先吩咐庄家照赔,然后和颜悦色,三言两语,用上江湖切口,盘明白江肇铭是同孚里黄公馆门下,通字辈尚未出道,名气倒蛮响亮的杜月笙格学生子。他当场抹下脸来,声声冷笑的说:
「了不起,了不起,眞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这丬赌场,只好照你的牌头打烊了!」
言罢,他回过头去厉声一喝
「给我把大门关上,我们立刻收档!」
在场的赌客们,几曾见过这么严重紧张的场面?轰的一声,急速逃离江肇铭的身畔,纷纷奔向赌场后门,大家争先恐后,夺门而逃,唯恐迟了一步,便会城门失火,池鱼遭殃,白白的陪江肇铭吃卫生丸。
至于江肇铭自己呢,据他后来告诉朋友说:他几已料定不能活着走出赌场了,他抱定「横竖横,拆牛棚」的心情,一手拿着「赢」来的钱,一手拎着自家的脑袋,大踏步的也往后门走,眞是天保佑,他竟能平安无事的回到下处。翌日,消息扬扬沸沸传开,英租界的大亨严老九,所开设的赌场收歇了,起因是杜月笙的徒弟江肇铭跑去硬吃,这个说法虽然在无形中急剧增高了杜月笙的身价,然而,它同时也给杜月带来天外飞降的奇祸,以及极其棘手的问题。
英租界和法租界,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地区,双方「人物」虽有来往,但是利害关系和所持立场大不相同。严老九在英租界财势绝伦,是灼手可热的大亨,黄浦滩上的声望,他未必在黄金荣之下。而黄门杜某的学生子江肇铭,居然使他自动关了赌场,这一笔账,全上海的人都在密切注视,倒要看看严老九找谁去算?
于是杜月笙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他自己处境极为尴尬的时候,很漂亮的露了一手,他坦然挺身而出,负荆请罪,避免黄老板这场推不脱的麻烦。他唤来江肇铭,把他当众大骂一顿,然后带一笔钱,领着他的徒弟,从法租界走到英租界,专诚拜访严老九
他对严老九恪尽礼数,不卑不亢,颇有方面重镇的气概。他为自己的徒弟赔罪,并且赔出那日江肇铭「赢」来的钱。他再三坚请严老九抽落门闩,重新开张,声言届期必定约些朋友来捧场。
彷佛是在看别人家的热闹,严老九一心只想掂掂杜月笙这小伙子的份量,他以为杜月笙会被这白相地界的惊涛骇浪吓倒,想不到他竟从容自在。落门落槛,于是严老九不得不连声佩服,逢人便夸杜月笙为人「四海」,遇事担得起肩胛。
严老九施出上门闩,关赌枱的这一招,无异是以「上驷」对「下驷」,败了固然坍台到家,落花流水,卽令挣回了面子,其实也是胜之不武,在他来说这是极不划算的一个回合。可是在杜月笙这边,却大大的拜领了严老九的厚赐,经过这次事件,他竟然在英法两租界声誉鹊起,平步青云,杜月笙三个字开始在白相地界不胫而走,他旣然单枪匹马的和严老九扳过斤头。现在他已经有资格和黄老板、严老九一辈人物相提并论了。
黄老板心中也是暗暗的欢喜,杜月笙这小伙子眞正有出息,有「亲头」,于是,顺理成章,公兴里那只赌枱——公兴俱乐部,便自然而然的转到杜月笙的手里,由杜月笙当了权。
结婚典礼风光体面
民国四年,杜月笙蛮有风光的结了婚,婚前,他想起捧场作客的朋友虽多,但是自家的亲眷总也要到几位,因此,他派人到高桥,将他的姑母万老太太接来。
在法租界栈房里开了房间,杜月笙对他的姑母很尽孝心,他替她买衣料,请裁缝,要让他姑母穿得整齐体面,来吃喜酒。
有一天,杜月笙带了一副黄澄澄的金镯头,到栈房里送给他姑母,万老太太觉得这个侄儿是有点钱了,于是她建议的说:
「月笙,你结婚是件大事情,高桥乡下,你的长辈亲眷不止我一个。旣然要请,你为什么不统统请到呢?」
杜月笙沉吟了半晌,他问:
「应该再请那些人呢?」
万老太太终于说了:
「你的老娘舅,舅母,还有一位嫁到黄家的阿姨…………」
她一口气开了一张长长的名单杜月笙的心里,回首前尘,不胜感概,这不就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写照吗?
「也好。」他无可奈何的回答:「我这就派人去请。」
「这副金镯头我不要。」万老太太笑笑说:「你最好拿它送给你舅母。」
杜月笙懂得他姑母的意思,失声笑了。他说:
「镯头妳还是收下,舅母和阿姨,我自会再办一份。」
万老太太长长的吁一口气,她很感安慰,因为在她想来,不管怎样,亲戚总是亲戚,俗话说得好:「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在同孚里租了幢一楼一底的房子置办家俱,订做衣服,杜月笙成家,办喜事,由于他平时人缘好,心肠热,自黄老板、桂生姐以下,许多朋友都自动的跑来帮忙。桂生姐为杜月笙所作的安排全办到了,黄老板亲自出马,担任大媒,到沉家去提亲。
沈老太太非常高兴,认为杜月笙是一位乘龙快婿,声价够,家当足,一切事情都好商量,她只要能够陪女儿过来,住在女婿家,由女婿为她养老送终。黄老板代表杜月笙欣然应允。不过后来沈老太太又曾两度修正自己所提的条件,沉月仙有两位亲戚,年长的叫焦文彬,还有一个小男孩华巧生,都想跟过来找碗饭吃。这一点,杜月笙也答应了,因为他成家伊始家里面正需要人,于是,他分派焦文彬给他管账,华巧生当一名小听差
杜月笙的婚礼,规模不大,却很热闹,迎亲行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顶宁波龙凤花轿,那是化了大价钱租来的,花轿抬进同孚里,欢声载道,爆竹喧天。那一日是万墨林初赴同孚里,他随他母亲去喝喜酒,他回忆说当时他一心想帮点小忙,但是杜月笙的朋友实在太多,他们一泼一泼的来,什么事情都有人在料理,他这个亲眷反而事事揷不进手
喜筵设在同孚里,吃的是流水席,那就是说:客人凑齐一桌便开吃完了就走,如此周而复始,川流不息,杜月笙这次婚礼的开销很可观浦东来的亲眷住在栈房里,酒席整整吃了十天,十天后兴辞回乡,杜月笙更每家奉敬二十块大洋的旅费。因此无论娘舅阿姨和姑母,人人都觉得称心满意。
沈月仙是苏州南桥人,天生的美人胎子,秀发如云,长眉入鬓,结婚之后小两口子十分恩爱,家务事外有焦文彬当账房,内有沈老太太操持,因此她也不必费什么心。据黄李志清女士说:
「杜月笙眞是应了林老太太(按卽桂生姐)的那句话:『成家立业』,成家后的杜月笙,事业一天天的发达,收入一天天的增多,新建立的杜家,就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兴隆气象。」
有一天,沉月仙告诉杜月笙:你就要做父亲了,杜月笙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第二天便忙不迭的向朋友报告喜讯,消息传到黄老板和桂生姐耳里,老板夫妇也是欢喜得很,桂生姐特地把月笙叫了去,她笑吟吟的说:
「月笙,恭喜你,要抱儿子了!」
杜月笙呵呵儍笑,不晓得应该怎样回答。
「是老板说的。」桂生姐又说:「你们结婚是他做的媒人。你把这个孩子过继给我们,好 ?」
杜月笙笑着点点头,他以为这是黄老板和桂生姐在攀亲眷,心里觉得十分荣幸,但是当他兴冲冲的跑回去跟太太一讲,沉月仙却还有点不以为然呢。
杜月笙的长子维藩,是一个头角峥嵘,啼声洪亮的男孩,他生来命大福大,黄金荣收他作干儿子,由于这层关系,两位亲家乃以兄弟相称,杜月笙改口喊老板为「金荣哥」,称老板娘为「桂生姐」,而进黄公馆比他为早的金廷荪、马祥生、顾掌生等人,仍还在口口声声的「爷叔」、「娘娘」。
沉月仙的不以为然不幸而言中,两年后她生了杜月笙的长女,可惜这孩子还不到两岁,便因为出痧子而告夭折。
黄杜成为了亲家,来往一日日的更趋密切,沉月仙常常抱着杜维藩去看他寄娘,两亲母像同胞姊妹般的热络,她们经常无话不谈。
同孚里的房子太旧了,黄老板和桂生姐决意改造翻新,他们一家搬到钧复里的新宅,两上两下,格局要比同孚里大些。搬场进宅的那一天,黄老板在新宅大开酒筵,欢宴亲友,事先,他给手底下的小朋友,每人做一件萝卜丝的老羊皮袍,一件三十块钱


「剥猪猡」与「大闸蟹」
杜月笙开始在公兴俱乐部当权,上马伊始,他便大显一次威风,凭恃人溺己溺,推己及人的同情心理,以及合纵连横,攻守兼施的玲珑手腕,他竟将租界赌场多年以来伤透脑筋,焦头烂额的两大威胁,在短暂之间,廓然一扫而空。
其一,是「剥猪猡」。剥猪猡原是上海黑道里的隐语,它的意义,略同于打闷棍。一般迫于衣食,行险徼幸的小强盗,埋伏在隐蔽偏僻的地点,趁夜阑人静,向踽踽独行的路人,施以突击,他们多半谋财而不害命,不过「谋财」谋得颇为澈底,金钱饰物之外,连被刼者身上的衣服也要剥光。
各赌台夜场打烊,时间都在午夜以后,赌客们不但衣冠楚楚,珠光宝气,身畔尤且大有财香;他们无疑是「剥猪猡」者的最佳对象。租界上,一街之隔便是两国境域,加以街道纵横,衖巷复杂,这又是「剥猪猡」者的理想活动地区,于是从赌场里出来而被剥了猪猡的,日有所闻,终至闹到赢钱赌客必备保镳,胆小之徒不敢登门的地步。对于各赌场的营业,实有重大影响。
杜月笙仗着朋友多,耳目灵,兼以沾着清帮中人的光,在各个白相地界都有说话的资格,他很快的找到那一批铤而走险者的头脑,跟他坐下来谈判,由杜月笙拍胸脯负责,法租界的三只赌台,按月在盈利项下抽出一成,交给对方,分配给那帮小朋友。条件是:凡法租界的那三只赌台,任何赌客不得再遭遇剥猪猡的危险。
对方很高兴的说:
「月笙哥,就凭你闲话一句,我保证那些小兄弟们一定遵办」
处理这么一件大事,杜月笙居然不曾知会桂生姐和黄老板,尤其他连在另外两只睹台当权的金廷荪和顾掌生,也未经商议。若干年后他解释自己当时的心情:不是不知道先行商议和知会的重要,而是他出道之初,风帆撑得太满,唯恐对方一声拒绝,事情办不成功,使他在老板和朋友面前坍台。
自以为这场交涉办得理想美满之至,跑回去和金廷荪、顾掌生一商量,金顾二人居然皱起了眉头,各赌台盈利拨出一成,这数字未免太大,而且换得的是虚无缥缈,空口无凭的一句保证,将双方的砝码往天平上一摆,——委时无法轧得平。
杜月笙旣然已向对方夸下了海口,这一来岂不等于是闯了穷祸?杜月笙一出道使挨这一记闷棍,打击来得太重,可是他并不灰心,他灵机一动,想起掏腰包的应该是赌场老板他何妨去找他们商量商量看。
分访另两位赌场老板,他翻来覆去,分析利害得失,「剥猪猡」的风气不能戢止,赌客永远心怀惴惴,不得安宁,有很多的人因而裹足。倘若双方达成协议,使「剥」风在法租界绝迹,那么,不但赌场生意可以恢复旧观,而且,由于法租界赌场的客人,在安全方面获得保障,说不定将来英租界和华界的赌客,都会多走几步,跑过来移樽就教。
这个道理浅显明白,两位老板一听就很落胃,于是他们一口答应。杜月笙兴奋雀跃,不胜之喜,回到同孚里,他再去找金廷荪和顾掌生,把他所持的理由,以及获得赌老板支持的经过,细细说给他们听。
往后,事实证明了杜月笙的想法和做法都没有错,「剥猪猡」的那一群,按月得到接济,生活差堪解决,而且从此不必再冒风险,他们饮水思源,对杜月笙感激涕零。他们岂止不抢法租界三只赌枱的赌客,有时候居然还挺身而出,充任义务保镳呢。法租界赌台上的客人保了险,深夜挟款出门,不会被人拦路打刼,爱赌两钿的朋友交头接耳,消息传得比报纸还快,于是乎法界赌台车水马龙,门庭如市,华界英界的赌客,果然也有不少转了过来。
杜月笙在这一件事上,一共获得了四项成就。第一,他安定了行险徼幸剥猪猡小强盗的生活。第二,替法捕房大量减少鸡零狗碎的抢案,总探目黄金荣益发可以高枕无忧。第三,为法界赌台扫除一大障碍,使其营业兴盛,利市倍蓰,往后浸假而执黄浦滩上赌业的牛耳。第四,他开始有了第一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忠实徒众
目光锐利,机智深沉的杜月笙,从事赌业不久以后,又一眼看出了赌国第二个瘤。——法捕房的华洋巡捕,自总探目黄金荣以下,虽然按月收取各赌台所孝敬的红包,但是每逢外国头脑板起了面孔,硬要捉几次赌,藉以维持租界当局威信的时候,他们也唯有不顾道义问题,随时闯进赌台,捉些人去向洋人交代。
赌博是租界上违例犯禁的小案子,起先,赌客被捉到捕房,充其量不过自认晦气,罚几个钱充公。然而不知何时,由那位外国首脑定了个捉狭的罚则,赌徒捉进捕房,要用绳子一连串的绑起,押到马路上去游街。有人见他们一串串的绑着,触景生情,谑之为「大闸蟹」。
但凡能到赌台去玩玩的人,多半都有点身家,罚两个钱无所谓,当「大闸蟹」游街,被小孩子跟在身后调谑哄笑,那就未免吃不消。于是,捕房一采取「大闸蟹」游街的办法,各赌台门可罗雀,营业一落千丈。
为了亟谋挽救,三大赌台的老板,都来和杜月笙他们计议,杜月笙说:
「这件事情比较难,因为外国人定好了的规矩,一时间不可能收回。」
——他知道,黄老板也是吃公事饭的,他无法公然为赌场的利益,去和租界当局「据理力争」。
「难也要想办法呀。」金廷荪揷嘴进来说:「我们总不能眼看赌台关歇!」
这话不错,于是杜月笙苦苦思索,蓦地,被他想出了一条避重就轻之计。只是,他又秘而不宣,事情不到成熟阶段,他决不轻易泄露:渐渐的,这已经成为他处事的原则之一。当时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声:
「你们让我去摸摸看。」
当天下午,他去见桂生姐,三言两语,他道出了赌台所面临的难关,以及这一个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件事,」桂生姐先问他:「你在老板面前提起过了没有?」
杜月笙摇摇头。
「你是对的。」桂生姐颔首赞许的说:「你跟他说了,只有使他觉得为难。」
「不过,」杜丹笙苦笑笑说:「这一个结,终归还是要老板去打开的」
「你来寻我,」桂生姐望他一眼说:「必定是你已经想出了办法?」
杜月笙承认,他确已想出一个办法,不过,捕房里面的人,还得黄老板和桂生姐,恩威并施,亲自去设法疏通、斡旋。
「什么办法呢?」
这便是杜月笙的「绝顶聪明」处,原来,赌场里一日两场,照他们内行流行的暗语,日场叫「前和」,夜场谓之「夜局」。杜月笙的办法很简单:只要跟华洋巡捕打好交道,来上一项默契,从今以后,不论外国人怎么严令捉赌,雷厉风行,华洋巡捕务必「光捉前和,不碰夜局」。
「照你这个办法,」桂生姐疑惑不定的问:「谁还肯到『前和』里来赌呢?」
杜月笙叹口气说:
「牺牲『前和』,总比三只赌台全部收档来得好点。」
「这里面还有一层,」桂生姐一针见血的问:「『前和』里没有人来赌,你叫捕房里的朋友去捉那一个?捉不到人,又怎样去跟外国人交差?」
杜月笙却微微笑着,他很肯定的说: 「什么人?」
「最低限度,我们有赌台里的自家弟兄。」
桂生姐明白了,杜月笙是想用一条苦肉计,避重就轻,桃代李殭,喊自家弟兄来赌「前和」,巡捕要捉,便老老面皮客串一次大闸蟹,让他们虚应一番故事,做给外国人看。眞正的赌客呢?请他们下「夜局」,而「夜局」是事前讲好决不去碰的。
「办法好极了,亏你想得出来的,不过——」桂生姐峯回路转,顿了顿说:「就有一层,赌台上的兄弟只有那么几个,你叫他们日日扮大闸蟹,天长日久,总不能看来看去,尽是那几张熟面孔呀!」「不要紧。」杜月笙胸有成竹的说:「我可以找些另外路道的朋友来帮忙。」
桂生姐又问: 「像这种出乖露丑,还要吃苦头的事情,赌台上的叫做吃这行饭,无可奈何。旁的朋友,谁肯帮你这种忙呢?」
于是,杜月笙告诉桂生姐,以前专剥猪猡的那班小朋友,白吃赌台的「俸禄」,为时已久,他们对杜月笙旣感激而又尊敬,「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相信他们会买自己的面子,帮忙赌台,渡过这次面临收档的难关。
桂生姐开心的大笑,杜月笙眞不辜负她的赏识与提拔,他想出来的办法,不但头头是道,面面俱光,毫无疑问的可以行得通。当时她很高兴的答应了杜月笙的请求。
经过黄金荣夫妇硬软兼施,大力疏通,赌台和捕房巡捕果然达成了协议,一切依照杜月笙所定的计策实行,洋人必定要抓赌销差,那就只抓「前和」,由杜月笙的自家兄弟,串演大闸蟹。夜局呢,依然火树银花,城开不夜,比往常更添几分热闹,赌台上的营业丝毫不曾受到损失。一天风云,总算消弭于无形。

大八股党化暗为明
由于场面渐大,杜月笙的生活与派头,就随之水涨船高,他现在已属于锦衣玉食,席丰履厚的享受阶层。他不讲究吃穿,却豪于赌,呼卢喝雉,一掷千金,毫无吝色。他身为公兴俱乐部当权,当然不能下赌台赌。他爱和三朋四友打麻将,推牌九。如所周知,赌博是漫无止境,没有底的。杜月笙就时常输得脱了底,黄老板听到了些风声,每每把他叫过来,很诚恳的劝他:
「月笙,赌铜钿本来是寿头码子的事体,你不要忘记,你是吃俸禄的,哪能你也着起迷来了呢?」杜月笙这时总是陪着笑脸否认:
「我不过偶而白相白相而已,我并不曾怎么赌呀!」
除了赌钱,他也染上了黄公馆众家弟兄的习惯,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逍遥得意如神仙。每天九十点钟起来,先往茶馆里一坐,泡壸茶,吃点心。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两三点钟便到混堂里去孵着,洗澡要洗大汤,休息则必在洋盆单房间,擦背敲腿扦脚捶背,一定要来一个全套其实呢,像他们这一帮人,旣无写字间,又没有连络处,而日常事务却又千头万绪,接触人物更是三教九流,因此茶楼浴室便成了他们谈生意、讲斤头、开会议、见朋友的联络站。
杜月笙在黄公馆,由孤小人而小伙计,而得力助手,而方面大将,自立门户。渐渐的,内有黄老板、桂生姐的宠信备至,外有各界朋友的深相结纳,他在黄老板跟前,已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浸假而在老板身边坐上了第二把交椅。黄老板的心腹大将八个生,唯独杜月笙以后来居上之势,脱颖而出。此之谓:「出道你早,运道我好。」
赌与土两大事业,赌业方面杜月笙一日千里,进展神速,详情已如上述。至于烟土一门,在杜月笙飞黄腾达的那些年里,由于时局的变化,国内外各地情势的影响,诚所谓波谲诡秘,变幻万端。
首先是由于国内各省军阀构衅,连年战乱频仍,上海拜领「租界」、洋人之所「赐」,居然成为地位冲要的一片干净土,国内国外所产的鸦片,咸以上海为最理想的集散市场。这也就是说,上海的烟土生意越做越大了。自世界各地而来的鸦片集中于上海,其销售最盛时期供应地区远至淮海区域,以至长江两岸。另一个也有租界之设的海港都市天津,则为华北各省鸦片的吐纳港,但是由于华北地区与财富不能与东南及华中相比拟,因此,上海鸦片市场的规模,自然远胜于天津。
鸦片为暴利之所在,西南边陲省份的若干农民,如川康滇黔各省,莫不纷纷改植鸦片,再加上各地军阀为了应付军费,中饱私囊,也在不断鼓励农民种烟,因此往往有罂粟花开香闻百里的大量生产现象。
最盛时期,甚至连北方的热河、陕西,东南的福建、安徽等省,由于某一地区气候及土壤的特别适宜,也有不少的鸦片烟田。
不论西南或东北,国内各地所生产的鸦片,都很希望销往上海这个大市场,主事者不辞万里跋涉,不惜遶道迂回,经过他们多方的努力,上海便不断的有新鸦片品种问世。上海人按其产品的来源,为它们定名云土、川土、陕西土、毫州浆(产自安徽毫州)、福州浆,以及「一三八」(热河产土,因为每只重一三八两,故名之。)
鸦片生产在短暂期间,扩充到这么许多地方,它的产量当然可观,照说在这种情形之下,国产鸦片应可取洋土而代之,将外国鸦片驱出中国,藉以「提倡国货,挽回利权」。然而实际上在民初以至民十五六那十多年里,以上海为例,仍以外国鸦片为进口大宗,长江两岸包括苏北,亦以波斯产的「新山」「红土」最为畅销
研究这个反常现象之所以形成,最大的症结,还得归咎国内各地的动乱不安,交通阻隔,业者长途运输,风险太大。还有,则是强有力者明抢暗夺,沿途更是关卡重重,横征暴敛,竟无已时。
举例以言之,四川农民种植鸦片丰收时期,收购价格仅合每两一二角钱,但若运到上海,售价卽在一二元间,这么说来,鸦片烟自四川顺江而下,航运无阻,它所负担的运费和苛捐杂税,卽达鸦片烟本身价值的十倍左右。
和国产烟土比较,外洋烟土确实幸运得多,它们自原产地运送出口以后,沿途不管经过那些国家,那些口岸,都无须缴纳税款,而运到上海吴淞口外的公海上,自有走私入口者以神出鬼没的技俩,接驳到上海租界——同样的不必完粮纳税。运费与厘税加重了十倍生产成本的国产烟土,因此始终无法和洋土抗衡。
于是,吴淞口外成箱成包的鸦片,犹仍络绎不绝,源源而来。层出不穷的抢土事件,也在照常的进行不辍。
以抢土、硬吃,渐渐的改为收取保护费,大八股党的八位英雄好汉,他们的名单是沉杏山、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余炳文、谢葆生、戴步祥,他们的根据地在英租界,由于腰缠万贯,有了身家,锐气消减,迥异当年。他们同样的从紊乱中产生了组织,自暴力的手段而渐趋温和,他们开始另一种稳妥可靠不冒风险的敛财方法,或前或后,纷纷投効上海的两大缉私机构:水警营与缉私营,以及英租界的巡捕房,仗着他们的多金善「贾」,上下交「讙」,很快的洊升到高级职位,甚至有担任这两个「肥」营的营长者。
如此这般,大八股党将水陆两途,英租界里的查缉烟土大权抓到了手里,于是他们予取予求,大发利市,化暗为明,广向鸦片烟业者,土行老板,大量收取其所谓之保护费。——潮州帮的大老板们欢天喜地,自愿奉献,他们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太平,再也不会发生令人心惊胆跳而又肉疼的「抢土」事件了。
大八股党和土商们不把法租界的朋友看在眼里,毋宁是合理而自然的事情。首先,法租界统共只有一千多亩地方,地小,人少,所能使出的力量有限。其次,鸦片商和土行,多半开设在英租界,相反的,法租界没有码头,罕见土栈,他们认为偶而有些法界朋友抢个几包土,发笔小财,和他们成千论百,大来大往比起来,无异是癣疥小疾,渺不足道。当初他们的构想,收了土商的保护费以后,法租界那边,只要打个招呼,分几份俸禄,也就够了。
持此论调最力的,是英租界巡捕房里的探目沉杏山,沉杏山是崇明人,他患有神经质失眠症,身体不好,每每无精打彩,对于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当时他仗恃平时办案,和黄金荣颇有来往,心想法界方面只要他跟黄老板打个招呼,凭黄老板闲话一句,天大的事都可以解决。
但是他不曾想到,利之所趋,关系饭碗问题,黄老板和沈杏山交情再好,叵耐他手下还有一批龙争虎鬪的脚色,凡事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自从大八股党转为地上,收保护费,包接包运。利用水警营、缉私营、英捕房的三重力量,烟土一到吴淞口外公海,便明目张胆,沿途顺利无阻的向英租界运送,这么一来,以「抢土」为生,靠「抢土」发财的各路朋友,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因为他们的财路几已全部断绝。
时间是在民国七年的冬天,杜月笙在黄老板和桂生姐跟前,正是扶摇直上,炙手可热。面临这么重大的事件,老板和桂生姐,少不了要问计于他。

招兵买马下手硬抢
杜月笙左思右想,实在是无法可施。大八股党财多势大,何况他们又勾串了水警营、缉私营和英捕房,还有拥资千万的大小土商,如今羽翼已丰,合纵连横,加速长成了一只大鹏鸟,却教燕雀般的「黄公馆」如何抗争?以卵击石,寡不敌众,因此他首先否决了众家弟兄义愤填膺的人之策。
两天后,他把他业已成熟的构想,一五一十的说给老板和老板娘听 「这个道理我是从三国志上看得来的:不能力敌,唯有智取。沉杏山他们如今财势浩大,足以控制一切,我们只好由他们做。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太显威风了,正面火并办不到,暗底下不妨尽量的叫他们头疼,这样才可以使他们看重我们的力量。他们收了土商的保护费,拍胸脯,立包票,保证不会再有抢土的事情,对不起,我们偏生要抢!不管抢得到抢不到,我们都要抢给他们看!」
当时,桂生姐拊掌称快,极力赞同。却是黄金荣老成持重,他担心的说:
「现在他们运土都有军队保护了,硬抢,恐怕不大容易啊!」
初生之犊不畏虎,杜月笙目光闪闪,傲然的一挺胸说:
「军队也是血肉之躯,我倒要找几个狠脚色来跟他们拼拼看!」
壮哉斯言,这便是小八股党产生的契机。
杜月笙说做就做,他开始招兵买马,建立亡命之徒的组织,利用他脑子里的一本活页人事资料卡,他先选定了四位目前正在旣潦倒而又狼狈,穷不聊生,却又艺高人胆大的小朋友。
第一位是顾嘉棠,擅拳术,方头大耳,个子不高,但却身胚结棍,胳臂壮,拳头粗,有霹雳火、猛张飞的火爆性格,幼时在上海北新泾莳花植木,因而有个「小花园」的绰号。他是「男儿由来轻七尺」一型的侠义人物。
第二位是高鑫宝,球僮出身,个子高,骨头硬,外国人在网球场上打球,他便跑来跑去的捡拾,经年累月,训练出一口无师自通的英语,和眼明手快,反应敏捷的本能,他后来做过西崽(餐馆侍役),发迹之后居然荣膺「大英总会」干事。高鑫宝皮肤白皙,平时言行举止略微沾点洋气,论头脑灵活和临机应变,在小八股党中不作第二人想。
第三位叶绰山,人称「花旗阿柄」,阿柄是他的小名,「花旗」,在上海人的心目中意指美国,因为美国的星条旗看来似乎花纹颇多。叶绰山的枪法在杜月笙一生结交的朋友里允为第一,他可以在一个小房间里,无论何时由别人拋一枚铜板飞向天花板去,隔着羊毛围巾大衣皮领,西服绑紧,而迅若鹰隼的从胁下掏出枪来,一弹击中犹未来得及坠落的铜板。他那「花旗阿炳」的绰号,指的是他曾在美国领事馆开过汽车。
第四位,大名鼎鼎的芮庆荣,腰阔膀粗,富于膂力,他先世世居上海曹家渡,以打铁为营生,他的性情也很急躁,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拼命三郎之风。
顾、高、叶、芮四位,被杜月笙邀来参加同生死,共财香的勾当,恰值他们穷途末路,三餐不继,正在鸡鸣狗盗,无所不为的时候,突然之间朶云天降,被法租界同孚里的杜月笙,派人前来延揽,当时他们心中的兴奋与欢喜,比杜月笙初入黄公馆,还要更胜几分。
尤其杜月笙,他对待朋友,心诚意坚表里如一,在顾嘉棠这般人面前,他无须乎搭什么架子,摆什么派头,一见面便亲亲热热,不分彼此,食则同席,出则同行,他待人接物完全出乎眞心,因而使人心悦诚服,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跑。这四位小兄弟当时的心情,就像水浒传上阮小七遇见了托搭天王晁盖:「罢罢罢!这腔热血只卖给识货的!」
四个人一天到晚和杜月笙出入与共,但是眞办起事来还嫌不够用,他继续物色人才;不久又被他找到了另四位: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他们都是卖气力的工人出身,有胆有识,有志气,平时眼看着江湖中人生活奢侈,出手阔绰,那一股气派尤其令人艳羡不置,久而久之:「彼犹人也」的意念跃然心头,成天盼望能有一试身手的机会,杜月笙派人把他们招来,一见面便大把的塞钞票,在他们的心目中,杜月笙早就是大亨了,如今他们能和「亨」字号人物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简直的以为自家一觔斗跌到青云里了。
于是,杜月笙建立了他的核心部队,后来上海人带三分敬慕,七分畏惧的喊他们为「小八股党」,小八股党人人身怀绝技,一身是胆,最难得的是他们八个人一条心,——跟牢杜月笙走,出生入死,流血拼命,只等杜月笙的一句闲话,因此杜月笙指挥起小八股党来,一呼八诺,如手使臂。
杜月笙严格的训练他自己,和他的小八股党,他们每次出动都有一贯作业方式:精密的调查,妥善的布置,猛如鹰隼的动作,疾似狡兔的撤离。他们要以神出鬼没的行动,迎头痛击大八股党的垄断烟土财香。
军师角色文武兼资
黄金荣和桂生姐,十分惊异而好奇,他们注视杜月笙所从事的准备工作,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令人不能置信的事情,他们一向认为杜月笙文质彬彬,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他分明是一个筹思谋策,运筹帷幄的军师角色,他们再也不曾想到,杜月笙会在极短时期以内,建立了他剽悍凶猛的小型快速部队。鸦片走私入口,早已更改了方式,诚如黄金荣所顾虑的:「如今抢起土来只怕很不容易。」资金雄厚的土商们,以每艘十万银元的代价;包租远洋轮船,从波斯口岸,直接运送烟土到上海。以当时的轮船速率,行程要在两个月以上,轮船运送的烟土数量,动辄以千百吨计。船只抵达吴淞口外的公海,岸上早已获得了电报,于是由大八股党运用军警力量,武装实弹,严密保护。小轮舢板,排列成队,驶往公海接驳,船上岸畔,换了便衣的武装军警林立,然后列队而行的烟船,经高昌庙、龙华而进入英租界,沿途的情形,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八个字以形容,差可比拟。
拦路抢土,便衣军警可以开枪格杀勿论,但是杜月笙亲自率领的小八股党,便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时出动,趁月黑风高,或雨雪载途,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窥伺到一个空隙,立刻一涌而上,抢到一包两包,掉头就跑,——由于运土途径,水陆兼程,路程相当的长,卽使有大量的人手,大八股党也是防不胜防。就这样,大八股党算是被小八股党吃瘪了,他们收取了土商钜额的保护费,夸下了海口,施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其结果呢?烟土还是不断的被「抢」。
抢到了土以后,小八股党关防严密,别出心裁。他们将抢来的土,首先辗转运送到三马路潮州会馆。潮州会馆房屋幽深,地点偏僻,尤其会馆后进是一排排阴风凄凄,鬼影幢幢的「殡房」。殡房里有排列成行的棺材,有的存置客死异乡,停候家属扶柩还乡的潮州人士,有的其中空空如也,那是做好事的潮州籍人,买来存放在那里,以备偶有路毙,或无力殡葬者时,抬出去作为施拾用的。
杜月笙和小八股党,看中了潮州会馆这个地点,和殡房里的那些空棺材,买通了会馆管事。深夜里,抢到了土,便运来一一放在空棺材里,然后,等待有利的时机,再化整为零一小块一小块的取回去,命人分别发卖
发动小八股党抢土的初期,用意在给大八股党当头棒喝,「天下的饭不是一个人吃的」,「光棍不断财路」,他们不能凭仗势力,断了大家的生机。可是,他们一开「抢」,居然得心应手,渐渐的大有斩获。潮州会馆的空棺材毕竟有限,那里存放得了那许多呢?与此同时,法租界本身有几家土行,愤于大八股党保护下的土商,任意操纵价格,他们消息灵通,知道杜月笙手里有土,于是他们推举代表,向杜月笙交涉,希望能从他这边得到货色的供应。
杜月笙灵机一动,先跑去找桂生姐商量:
「我们手里有货色,法租界也有很大的销场,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来开一丬土行呢?
桂生姐一想,办法倒是不错,只不过,她摇摇头,苦笑着说:
「这件事体,恐怕老板不会答应。」
「为什么呢?」杜月笙困惑不解的问:「人家做得,为什么我们不能做?再说,卖土的事情我们早就在做了。与其偷偷摸摸的卖,反不如堂而皇之,开丬土行。」
「这里面大有出入,」桂生姐解释给他听:「暗里的事没有人敢拆穿,做到明路上来,立刻就会有闲言闲语。老板忌讳的就是这个。」
「那么——」杜月笙沉吟俄顷说:「我们就不要老板出面好了。」
桂生姐笑了笑说:
「最好,你们先去做起来,暂时不要让老板晓得。」
杜月笙一听,大喜过望,天大的一桩发财生意,桂生姐就这么轻飘飘的答应了。不但答应,她还担起暂时瞒着老板的干系,他很佩服桂生姐,像她这样,才眞叫:「拳头上立得起人,胳臂上跑得起马!」
那头,桂生姐开门见山的在问:
「你要多少本钱?」
「我想,」杜月笙吐露心事:「要末不开,要开就要开得象样点。买幢房子,装修装修再多预备些将来办货的本钱,有两三万块钱,加上自己手里的货色,我们可以开丬土公司。」
「很对。」桂生姐立表同意,但是她又进一步的提出:「旣然是开公司,做生意,一切都要照规矩。公司要找那些人入伙,各人负担多少股本呢?」
「人呢,当然是越少越好。」杜月笙试探的说:「不管老板知不知情,他都要算一股,其余的呢,桂生姐妳自家一股,我一股,金廷荪一股。这样一共是四股,每股五千元,一总两万元的股本。」
桂生姐蔼然的笑笑,她决断的说:
「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来,我跟老板只好算一股。你一股,金廷荪一股。三一三十我们一个人出一万元,总共是三万块钱」
金廷荪,浙江宁波人,精明强干,善于居积,他家世居南阳桥,上海人称之为金老公馆。金廷荪进黄公馆,比杜月笙还早。极获黄老板的信任。金廷荪和杜月笙,同为黄老板身边的心腹大将,不过,自从有了小八股党,杜月笙开始表现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文武兼资的本领,而金廷荪始终是个文脚色,书生辈,他心思灵巧,臆则必中,算盘打得旣精且狠,他是黄公馆出身唯一的「理财家」,论外貌他也像个生意人。他的嗜好跟黄老板一样,喜欢游艺事业,不过他比黄老板更进一步,他爱和平剧演员接近,当年北方来的脚儿,多半借住金老公馆,戏剧界人尊称他三爷而不名,有事请他帮忙,绝对闲话一句。他自己能哼几段,有个儿子金元声,以孱弱的体质,俨然武生名票,与赵培鑫、孙兰亭、汪其俊、吴江枫且有五虎将之称。基于这一层关系,黄老板做过六十大寿退休前后,他所创办的各大戏院如黄金大戏院、大舞台、老共舞台、共舞台等,全部交给金廷荪续予经营。
金廷荪是个孝子,他母亲夏天打麻将,儿子媳妇要侍候在旁边打扇,因此他也敬老,口口声声喊黄老板「爷叔」。后来黄老板退休,他不论怎样忙碌,每天必定去看望一趟,他是黄老板打「铜旗」的常搭子之一。
不但在黄老板面前份量极够,而且,金廷荪和杜月笙也非常要好。因此,桂生姐、杜月笙商议合组烟土公司,两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提出了金廷荪。

三万大洋公司开张
桂生姐做事,向来是一刮两响,痛快干脆,三言两语商议停当,她顿时打开保险箱,取了一万块钱的钱庄庄票,交到杜月笙的手上。
这时,杜月笙并不曾立刻告辞,他望着手上的庄票,脸上的神情带点忸怩——
桂生姐一眼料科,问他:
「阿是你的股本凑不出?」
杜月笙点了点头。
「差多少?」
还是没有开口。
回转身,桂生姐又打开保险箱,再点一万块的庄票递给杜月笙,她说
「算是我借给你的,几时有钱几时还,不要利息。」
道声谢,杜月笙立刻告辞下楼。
再跑到混堂里,找到了金廷荪,两兄弟在洋盆房间隔张茶几,嘁嘁喳喳的一阵密议。金廷荪大为兴奋,当卽应允参加,约摸花了两个钟头,一切的章程和做法,已经商量出结果。
「公司叫什么名字呢?」最后,金廷荪提出了这一问
想了想,杜月笙说:
「三鑫。」
「三鑫?」
「一二三的三,三只金字的鑫。」杜月笙微微而笑:「老板的名字里面有只金,你的尊姓也是金,我杜月笙虽然没有金,但是托你们的福,也算一金吧!」
这是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三鑫公司的由来。成立以后,它的经营方式是最奇特的,盈利数字是最惊人的,往后若干年内,上海人提起它时,犹仍不胜艳羡与敬畏,他们觉得「三鑫公司」不足以表现它的规模宏大与威风凛凛,于是他们称它「大公司」,而由于「大公司」三字形容逼眞,终于喧宾夺主,人们渐渐的忘记了这间公司的原名。
三鑫公司最初设在法租界维祥里,写字间和仓库连在一起,从弄堂口起有一道道的铁栅栏,日以继夜,安南巡捕分批守卫。由于黄老板旣不知情,又不能出面,公司董事长由杜月笙出任,金廷荪则任总经理。
有了规模宏大的三鑫公司,法租界的烟土,零售批发,全部集中于一家,外面摆的场面虽然好看,但是和英租界上的风光,相形之下,未免如小巫之见大巫。当年最有名气的潮州帮大烟土行,开设于英租界棋盘街麦家园一带的郭煜记郑洽记、李伟记,以及本帮人士所设的广茂和等,每个月的营业数额,不晓得要比三鑫大多少倍。三鑫一直在想打开局面拓展营业,但是他们始终冲不过大八股党把定了的那道关口。
不久以后,黄老板听到了风声,杜月笙、金廷荪瞒牢他大干起来了,他声色不动,回家去问桂生姐。桂生姐坦然承认,这是杜金的主张,加上她自家的支持。黄老板纵然觉得不妥,却是无话可说。他心想,这就叫做「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他再反对也是枉然。下楼后他再把杜月笙、金廷荪寻来问,两只生早已料到有此一着,笑迷迷的呈上账簿。黄老板扫一眼盈利数字,他着实吃了一吓,两个小兄弟居然做出这么好的成绩,那就——他更加应该效法金人三缄其口了。
老板面前过了明路,杜月笙和金廷荪便不时的前来请示、求教,要求帮忙,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黄老板都不能装聋作哑,置之不闻不问。渐渐的他也参预起大公司的事了,老马识途,经验闳富,又有捕房总探目的金字招牌可照,他一步步登上大公司幕后董事长的宝座。
于是杜月笙、金廷荪开始在他耳边絮聒,——大八股党仗势欺人,手条子太辣,将一只价值连城的乌金饭碗牢牢抱紧不放,像他们这么卖命、努力,其结果也只能啃啃人家金元宝的边,吃吃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剩菜残羹,普天下不平之事,孰过于此?
「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大公司在法租界,至少是睥睨群雄,财源茂盛的。杜月笙收入日丰,场面渐大,洋钱银子如潮水般的涌来。杜月笙不曾忘记他儿时的茕独无依,以及少年时期的饥寒交迫,他了解金钱的价值及其为用,但是他决不做守财奴。如果我们说杜月笙是近代中国最会赚钱的人,实不为过,然而这个说法必须作一注脚,他同时也是有史以来最能用钱的人,——在这里我们必需说「用,而不是「花」。

化钱手笔全国第一
少年时期穷得身无分文,尤乏一枝之栖,看见脑满肠肥,珠光宝气的阔人,几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乞讨。杜月笙在濒临死亡边缘旣不曾抢过,也不曾讨过,那是与生俱来的「骨气」和「志气」拦阻了他,他不但不讨不抢,反而瑟瑟发抖,咬紧牙关的立下誓愿,他曾经说:
「将来我有了钱,凡是遇到穷人,都要加以接济。」
本着这样的心愿,杜月笙在大公司成立初期,稍微有了点钱的时候,他便开始「挥金如土」,用钱。
从民国七年起,杜月笙每年夏天必定出资购买大量的施德芝「痧药水」,雷允上「行军散」,亲自或派员运回浦东高桥故乡,比户散发,并且叮咛乡里父老诸姑,兄弟姊妹,在炎炎夏日要注意卫生,严防时疫的传染,以免重演当年疫疠大作的惨况。
冬天呢,他每年购办棉衣,赠发高桥故乡的贫民。
他一次斥资七千银元,重建高桥沙港的观音堂,儿时,那曾经是他坐在檐前晒太阳取暖的地方。他一口气建造了高桥乡间的二十三座石桥。
尝有人说,那些发了不义之财的人,每每赒济贫寒,修桥补路,或者建造寺庵,诵经礼佛,藉以消灭他内心的负疚。但是杜月笙绝对不然,因为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之下,他并没有分辨财香何者为义,何者为不义的能力;同时,但凡知道杜月笙的人都一致公认,他以仁粟义浆,博施四方,纯粹基于内心良知良能的驱使,他以为自已是其所属的社会的产儿,因此,他的收获亦必公诸于社会,道理简单明了,如斯而已。
另一方面,在大公司里他担任对外代表人,所有的对外交涉,一概由他主持,大公司发的是什么财,上海的三尺童子都耳熟能详,于是垂涎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嫉妬者有之,觊觎者有之……………一鼎禁脔,芳香四溢,谁不想染指一尝,大快朵颐?怎么样能把这许多人的欲壑填得平,情绪捺得下,那是社会哲学中最艰深奥妙的一门,目挥手送,心照不宣一个错失或疏忽,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那楼坍的起因是梁?是柱?是基石?是墙垣?倘若没有日常检查的工夫,必定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其结果是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依旧免不了一着差,全盘垮!
杜月笙不曾受过高深的教育,尤其缺乏企业经营的训练,他怎能做好这一家奇特诡秘,八方瞩目的大公司「公共关系」工作?事实证明杜月笙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并非由于他灵活的头脑,玲珑的手腕,他所凭恃的,唯有一个「诚」字,心智专固,眞挚笃实,于是他乃「持此诚实,以答谴咎。」有司得他贿赂,不以为这钱沾满罪恶,拿得烫手,朋友淘受他接济,决不会想到此一赠与出于同情,发自怜悯。由于授者的心情光明磊落,眞诚自然,乃能使受者无所愧作,泰然自若。
杜月笙将大公司的钞票,飞向四面八方,他却并不一定对人有所求,他何以光明磊落,眞诚自然?因为他仅祇单纯的想着一件事:「有饭大家吃。」
凡是在大公司里拿钱的,在他们圈子里特地尊称为:「吃俸禄。」盖以俸禄者,官员之酬劳也。
賷发俸禄,是杜月笙「挥金如土」大手笔的另一划,「吃俸禄」的人士,上自达官巨宦,下至鸡鸣狗盗,以类项分,其中又包括:一、高高在上的有力人物,二、衙门机关的相关部门,三、新闻界,四、帮会首脑,五、各路朋友,六、可能铤而走险者,七、旧日友好,八、其它。
除了送钱到家,日常的交际酬酢,当然在所难免,凡有这种场合,一定是杜董事长亲自出面。成功后的杜月笙,经常感慨的说:
「人有三碗难吃的面(谐音面):情面、体面和场面。」尽管他曾有大澈大悟的感慨,事实上,终他一生,他始终挣不脱吃这三碗面的苦恼。应酬场合上的杜月笙,一掷万金,当伊呒介事,他必欲出人头地,决不肯做「小儿科」、
「小吊码子」,研究他的心理,多半有点「补偿」的潜意识作用,他出身寒微,乃欲故示阔绰。这跟拿破仑之由于自己身材矮小,遂而雄图大略,企图征服世界的心情,并无二致。
应酬场合,无非是吃喝嫖赌,藉以互通声气,连络感情,吃喝与赌,固弗论矣,以「嫖」而言,当年杜月笙在会乐里长三堂子里的出手,竟然被那些吃开口饭的朋友,编了道情和曲子,当着他面前大唱特唱,藉此讨一笔丰厚的赏赐。
大公司赚头多,吃俸禄的更多,场面大,日常开销更大一年三节结账,三大股东只落得账面上数字的好看,分配盈余,所得无几。黄杜金正在踌躇,诚所谓「好运道来了,城墙都挡不住。」一次大好良机,忽自天外飞来。

一括二响两记耳光
民国八年,一月初,申报纸上登得有:万国禁烟会议,将于一月十七日在上海举行
杜月笙和金廷荪,连日忙于收集「路透社」的马路新闻,等到他们有了充份的资料,于是两兄弟一淘去见黄老板。
先由金廷荪发言:归纳他们所得的消息,箭头指向一点:万国禁烟会议在上海举行以后,英租界碍于国际观瞻,必将宣布禁烟,潮帮开设的各大土行,旣然存身不住,自须迁地为良。至于他们可能搬到什么地方去呢?金廷荪说:唯有法租界。因为法国人只要铜钿,对于烟土猖獗,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潮帮大土行统统搬到法界来,法工部局唯有欢迎之不暇。大公司如想发大财,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接下来,杜月笙向老板分析说:眼前的障碍只有一桩,那就是大土商依赖大八股党已久,他们可能会听从大八股党的主张,因此争取这最大财源的唯一快捷方式是请大八股党做个顺水人情,把对潮州帮土行的保护权,转让给法租界的三鑫公司。
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连老成持重,见多识广的黄金荣,禁不住要倒抽一口冷气,他迟疑不决的问:
「他们怎么会肯呢?」
金廷荪突如其来的问一句:
「大英捕房的沉杏山,不是爷叔的要好朋友吗?」
「嗯。」黄金荣点点头:「蛮要好格。」
「爷叔请他吃顿饭。」金廷荪怂慂着:「不妨跟他商量商量看。」
想了想,黄金荣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因为他自己的内心也承认,这是一个可乘之机。最近以来,沉杏山由于在大英捕房当包打听的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已成为大八股党的核心人物,将英租界的土行保护权移转到法界,只要他肯答应。事情等于成功了一半。
「好嘛。」黄老板终于点了头:「明天晚上,请沉杏山到四马路倚虹楼吃饭。」
杜月笙和金廷荪欣喜万分,连声喏喏,别转身便去写帖子,派专差,送到英租界的沉公馆。
倚虹楼,老上海都读成「奇虹楼」,座落四马路会乐里口,用的是中国师傅,烧的是西洋大菜,地点算是在英租界。民初文人墨客,都很喜欢光顾。黄老板选这个地点请沉杏山,一方面因为地属英界沉杏山的势力范围区,另一方面也取其高贵大方,幽静文雅,沉杏山可以不必有所顾虑。
当晚,倚虹楼上,特别开好的房间,沉杏山单刀赴会。黄金荣所带的陪客,有他左右八只生里之四,黄老板视同心腹的哼哈二将,杜月笙与金廷荪,以及胳臂粗,拳头壮,专司冲锋陷阵,惯充保镳打手的顾掌生和马祥生。
这一般朋友经常聚会,因此沉杏山不疑有他,坐下来谈笑风生,嘻嘻哈哈。酒过三巡,杜月笙向金廷荪拋一个眼色,于是由他首先发难,开口说了话
「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够了。三百年风水轮流转,阿可以把那个保护的差使,挑挑我们来做。」
金廷荪说这几句话的时侯,黄金荣闭目养神,像煞老僧入定,杜月笙目光烱烱,马祥生、顾掌生虎视眈眈,六道目光盯住沉杏山,脸色都是严肃紧张。沉杏山这才恍然大悟,今天并非老友叙阔。他是来赴鸿门宴的。
应付之计,他决定先推:
「英国人禁烟,不过说说罢了,这是应付公事,当不了眞的。」
金廷荪钉牢他再问一句:
「假使眞要实行了呢?」
沉杏山懒沓沓的说:
「那就到时侯再说好了。」
顾掌生直淌淌的揷进来: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沉杏山扬起脸,瞟了顾掌生一眼,鼻子里哼两声,搭出前辈的架子,神情倔傲的说: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要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满有点自家人的意味,若在平时,决不嫌重,然而此时此景,未免多了些份量。顾掌生、马祥生一听,立刻勃然色变,杜月笙和金廷荪也皱起了眉头,房间里,一时颇有剑拔弩张之概。黄老板这时候还不准备决裂,他一睁眼睛开口说
「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找今天单请你来商议,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土行都在作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肯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样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来这个局面不容易,顶好不要胡里胡涂的收了场。」
黄金荣是好意,唯恐场面火爆,沉杏山下不了台,特地把话说得旣婉转又诚恳,但是沉杏山听了,反以为黄金荣力道不足,因而态度软弱,剎时间他想起许多旧恨前嫌。小八股党不卖他们的账,拼了性命来硬抢,叫大八股党在土商面前坍台;还有,小八股党抢来的土,居然公开开设大公司来发卖使大八股党和土商联合操纵上海土价的局面始终摆不平,这些事以前他碍着黄金荣的面子,容忍不发,如今双方都已经正面谈判了,他免不了要发发牢骚,讽刺黄金荣几句:
「金荣哥,」他声声冷笑的说:「你的手段我眞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罢!」
这就叫做揭疮疤了,沉杏山也不想想,他自己也是吃捕房饭,干的是那个勾当?他阴恻恻的说了这一大段,不但杜月笙他们赫然震怒,连黄老板都气得脸色铁青,发了他平生仅有的大脾气。——他虎的站起来,伸出巨灵掌,对牢沉杏山,左右开弓,一刮二响,甩了他两记耳光。
沈杏山眼前金星直爆,吓呆了,马祥生顾掌生一见老板动了手,张脉偾兴,怒发冲冠,两个人霍然立起,一左一右作势要向沉杏山扑过去。沉杏山晓得这两位小弟兄的性子,惊慌失措,骇极大呼:
「不要动手,有话好讲!」
杜月笙和金廷荪相视一笑,老板光了火,两巴掌便叫沉杏山服贴了,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
沉杏山也是黄浦滩上很有名气的人物,他出道很早,和黄金荣的交情极够,大八股党当道的时候,他威镇八方,气焰很高,后来英租界果然开始禁烟,大小土行,纷纷迁入法租界,小八股党取大八股党而代之,沉杏山仗着他和黄金荣的老交情,又拨转头来在大公司这边捱一脚,照样的有财香过手,体面风光,只是气派稍逊当年而已。老上海尝谓沉杏山吃了耳光便走楣运,其实并不完全正确。尤其黄金荣这个人,心慈面软,向来不做斩尽杀绝的事,自他掌掴沉杏山以后,看见沉杏山那么样的恭敬服贴,他便时刻耿耿于怀,觉得愧对老友,后来,他甚至特意和沉杏山结为儿女亲家,他的二儿子黄源焘,娶了沉杏山的四小姐,其实沈四小姐比黄二少爷还要大两岁。

张啸林来为虎添翼
就在杜月笙、金廷荪磨拳擦掌,兴致勃勃,准备大干特干的时候,锦上添花,如虎加翼,从杭州来了一位好帮手,那便是日后成为沪上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张啸林,杭州人,身材高大,相貌清奇,他原是杭州机房出身,有人说是闯了祸,有人说是他在杭州因为码头「小」,施展不开,总而言之,他是在杭州存身不住,跑到上海来的。经过沈敖奇的介绍,到同孚里来拜访黄金荣、杜月笙等人,由于他目高于顶,傲气凌人,一语不合,破口大骂,一般人跟他合不来,唯独杜月笙慧眼识英雄,几度接谈,立刻引为生平知己,从此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成为极亲密的好搭挡。
杜月笙是怎样看中张啸林的?说起来这就是他有眼力的地方。头一桩,因为张啸林会说普通话,对于官场交际应酬,有他自己摸出来的一套,用不着搭架子,看起来都蛮有派头。第二点,张啸林是杭州人,而民国六年以后,民国十三年齐卢战争之前,上海属于浙江军阀的势力范围圈,北洋第三镇出身的卢永祥,由淞沪护军使升任浙江督军,继任的护军使何丰林是他的心腹大将,何丰林以下的军警头目,俞叶封也是籍隶浙江。杜月笙听张啸林谈浙军将领的来龙去脉,历历如数家珍,凡此都表示张啸林纵然跟何、卢等人并无渊源,但若请他去联络交结,必定是个适当的人选。
由刀光剑影,卡车手枪的抢土,到成立三鑫公司,独占法租界的烟土市场,接着又风云际会,英租界宣告禁烟,黄老板一时动怒,两记耳光打来了大八股党的保护权,这时候的黄、杜、金,早已牢牢的掌握了上海烟土事业,展望「前程」,一片金山银海,瑞气千条。但是,他们还有一重关口,无限隐忧,自吴淞口到高昌庙、龙华而入租界,这一条路,都是淞沪镇守使衙门的天下,水警营、缉私营、警察厅,乃至各级队伍,侦骑密布,虎视眈眈,这个关键如果不能打通,运输方面说不定还要走「水里拋、顺江流」的老路,危险万分之外,尤且经常损失不赀,严重影响成本。
于是杜月笙忽发奇想,要来一次「一杠通天」的惊人之笔,他的疯狂构想和雄浑魄力时至今日言来犹足令人咋舌。大八股党凭什么囊括上海鸦片走私事业?他们的方法是夤缘投入水警、缉私两营,然后再利用同袍关系上下交「征」利,不分撞见菩萨或小鬼,出事的时候便于打点。如今杜月笙的做法却要比他们疯十倍,狂十倍,高十倍,狠十倍!他干干脆脆,请张啸林去交际连络,打通关节,他们的这一把香要直接烧上阎王殿,他们要和俞叶封,甚至何丰林攀交情,谈谈生意经,有「土」斯有财,有饭大家吃,只要条件相当,何妨彼此合作?从此以后,鸦片烟士进上海,接驳护运,化暗为明,「军警一体保护,沿途严禁骚扰。」
当年的军阀,大多数以鸦片烟为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长袖善舞,经验比杜月笙尤为闳富,利害所在,一眼便可洞察,在租界上经营鸦片,有百利而无一弊,何丰林、俞叶封何尝不垂涎这股财香,只因为地位悬殊,关系搭不上,因而才有水陆查缉,雷厉风行。当张啸林领了杜月笙的交际费,腰缠万金,恣意挥霍,打着满口杭谚,自下而上,由外而内,一步步的向俞叶封、何丰林进攻时,何俞二位却是早已虚席以待了。
于是乎张啸林神通广大,继帮会与租界势力结合以后,又促成军阀、租界帮会凝为一体,三方一拍卽合。利之所趋,人情味浓厚无比,首先是:桂生姐的一位妹妹,过继给何丰林的老太太做干女儿。隔不多久张啸林和俞叶封又成了儿女亲家。
这一下,局面豁然开朗,大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杜月笙踌躇满志,一帆风顺,英租界里吸鸦片烟的人仍然还有,但是各大土行全都搬到了法租界,大公司每年收取的保护费,为数至少在一百万银元以上,除此以外,大公司本身也是一个大土行,它足以操纵控制货色的进出,价格的涨落。中国有史以来,除了邓通得汉文帝的宠幸,赐蜀严道铜山准予自铸邓氏钱,恐怕再也没有大公司这种予取予求,一本万利的好生意。白花花的银洋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杜月笙的用钱,从此成为中华民国第一大手笔,他左手进,右手出,动作迅速,谈笑自若。杜月笙的组织能力是惊人的,自淞沪镇守使何丰林以次,各级衙门,每一位个人,按照盈余数字,分派好「红利」、「俸禄」标准,一年三节,届期结账,于是达官贵人,地痞流氓,巡捕军警,散兵游勇,人人都有好处,时刻都有保障,社会秩序,渐趋安定,新兴建筑,风起云涌,瘾君子们一榻横陈,喷云吐雾,还不知道他们对于繁荣经济,建设上海,在一吸一喷间大有贡献呢

墨林投効总管材料
在大公司内部里,黄金荣稳坐江山,指挥若定,金廷荪总揽业务,综窍度支,杜月笙和张啸林负责外务,交际联络,上下相融,小八股党如今已换下短打,着起长衫,各自在大公司里担任职务。从早到晚,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忙着赚,忙着花。
杜月笙通常要到九十点钟起身,匆匆梳洗,便赶着到大公司去转一转,自此,他开始无时或休的见客、拜客、饭局和赌局,有时深夜两三点钟回家,有时爽性澈夜在外留连。
杜月笙的姑母万老太太,在乡下听说他大发达了,老太太不辞跋涉,又跑了一趟法租界,她找到杜月笙,开口便说:
「现在你有了这么大的场面,可以挑挑穷亲眷了。墨林在十六铺做铜匠,工钱少,生活苦,你帮个忙,把他安揷到大公司去,也好多赚两钱,将来成家立业。」
杜月笙考虑了一下,说是:
「你叫他到我这里来,先在我家里打打杂,大公司那边,我会给他挂个名。」
于是万老太太亲口去把万墨林叫了来。
杜月笙一看万墨林,这孩子十九岁了,头大,体硕,衣着朴素,在上海住了靠十年,还是乡下孩子的老实相。他心想,要使他成为一个贴身的跟班,恐怕还得经过一番磨练,他沉吟半晌,说声:
「你跟我来。」
万墨林诚恐诚惶,跟杜月笙上了褛,一间卧室,布置得重帘垂幔,美轮美奂,靠里墙一张贵妃榻,榻上躺一位瘦瘦的少奶奶,正在一榻横陈,喷云吐雾
「他叫万墨林。」杜月笙把万墨林带到榻前,介绍给沉月仙说:「是我高桥乡下的亲眷,我唤他来服侍你。」
沉月仙说:很好。因为原先替她烧烟泡的华巧生,经常都有外务,跑来跑去,时刻寻不着人,她正需要一个听使唤的小囝
万墨林心里在踌躇,应该怎样称呼呢?照说,他母亲是杜月笙的姑母,他和杜月笙是表兄弟,但是,他早已「亲上加亲」,跟杜月笙堂兄的女儿订了亲,这样,杜月笙又成了他的叔岳父,想了一会,他终于开口喊了沉月仙一声
「婶娘。」
对杜月笙呢,他用通常小辈对尊长的称呼:
「爷叔。」
杜月笙留下了万墨林,下楼去送走了他姑母。万老太太很开心的回乡下去了,杜月笙录用万墨林,他很看重自家的老面子。
万墨林事事留心,学习进度很快,不久,他便烧得一手好烟泡,服侍婶娘吃鸦片,很讨沉月仙的欢喜。有一次,沉月仙要试试他是否诚实可靠,她叫万墨林去拎开水,卸把一张四明银行的五元钞票,暗暗的放在楼梯口,移时万墨林拎了一壸开水回来还没进门,便猛可的一声喊:
「这张五块头是谁的呀?」
万墨林中气足,嗓门高,哇哩哇啦一叫,反把沉月仙吓了一跳,她忍不住的笑起来,说是:
「好了好了,拾起来还给我吧!」
从此,沈月仙常在杜月笙面前,称赞万墨林老实、规矩,万墨林也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渐渐得到杜月笙的信任,由跟班升到杜公馆的总管。
黄金荣一家搬到钧培里,同孚里的八家逐渐星散。杜月笙和顾掌生迁入金福里,分住衖内第一和最后一家同是两上两下的衖堂房子,不过顾掌生家的天井大,杜月笙家的房间较宽。杜家的隔壁邻居姓黄,黄先生死得早,他的儿女一直都由杜月笙负担学费。黄家算是遇上了好邻居。
金福里的房子,要比同孚里大了一倍,勉强足敷杜月笙当时的排场,这整条衖堂,都是黄老板新置的产业,买下来做出租房子收租钱的。但是杜月笙和顾掌生占了四幢,他们每月只出四五块钱的房租,无非跟老板意思意思而已。
其它大公司和赌档上的朋友,如金廷荪、马祥生、范恒德、戴老二等,以及由杜月笙帮忙在大公司吃了「俸禄」的老朋友袁珊宝,还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终于人人腰缠多金,纷纷立业成家的小八股党,全都住在附近的宝昌、福昌、贞吉、生吉、元声、紫阳各里,这一带地区便是上海人惯称的八仙桥。衖堂房子,望衡对宇,平时往来走动,非常方便。因此使他们的情谊,份外密切。
交游广阔皆大好佬 自从张啸林参与了他们的集团,大公司的触须,开始向官场和军界发展,民十前后,全国各地的军阀、政要,但凡有个局面的,莫不在上海设有代表,或办事处。由于租界及上海市特殊地位的形成,在南北对峙,各省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上海成为颇形微妙的政治中心。和议在上海进行,政治家或政客在此发表对于国事的意见,政治和军事的秘密交易,情报的搜集和交换,军饷政费的筹措,搜购军火,运销鸦片,下野政客军阀作避难所,乃至于各个地方货物之出口及采办,秘密性质的观光游历,眷属家人的侨寓,少爷小姐的入学出洋——那些代表们办理着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的事务,他们必须耳目灵活,手腕敏捷,始能完成那许多复杂纷歧的工作。倘若他们能够接交当地有力人士,凡事都会方便得多。杜月笙和张啸林看准了他们的这种需要,尽可能的和他们接近、结交。于是,藉由这许多代表为媒介,他们逐渐打进了政治与军事的高阶层,全国各地的政要和军阀,都和他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深厚的友谊,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的名字,开始在各地响亮起来。
各地派驻上海的代表,大都和他们的上司有着较深的关系,他们任务特殊,于是经济来源也旺盛,可以尽情挥霍,无须担心报销问题。在上海闻人如杜月笙、张啸林面前,他们特别的要表现得阔绰大方,相反的,杜张自许为黄浦滩上的大亨,手面又怎可示弱?于是每逢他们交际应酬,吃喝玩乐,那种奢侈豪爽的作风,堪称惊人,往后影响广远的「海派作风」,杜月笙和张啸林以次诸人可谓为「始作俑者」。
北洋政府,革命党人,四川军阀,东北大帅,纷纷的和法捕房的总探目黄金荣,以及他的朋友杜月笙、张啸林等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法捕房的总探目,充其量不过等于时今一个刑警队长,他的职务仅祇是侦防弹丸之地的罪案,但是他和他的朋友如果有了喜庆之事,总统、执政、内阁总理、督军、省长、护军使、镇守使,………全国各地的军政长官,都会派专差来道贺,或题匾、或赠与,或致送重礼,这不是任何国之大老,或者亿万富翁所能办到的。在民国有史以来最纷扰复杂的政局下,他们竟以卑微的职位,或竟是个白丁,而能获得这么多的荣宠,与折节下交的私谊,更为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一大奇迹。
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三日,北政府总统黎元洪,由于内忧外患,交相煎逼,直系军警声势汹汹的上总统府索饷,并且雇用游民组织「公民团」,逼他退位,离北京。直系大将王怀庆,干脆派兵「请」他上火车,于是这位开国伟人,黎大总统再也无法恋栈了,他仓皇出京,先赴天津,几经努力复位,不获枪杆支持,他遂黯然南下,堂堂大总统要到黄金荣家里去作客。
先是,杜月笙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买了一幢精致幽美,花木宜人的小洋房,得到黎元洪派驻上海代表的秘密通知,黄杜张一商量,觉得杜美路适合这位退职的总统小住,杜月笙雇了工人去修茸一新,并且置备了全套的家俱。
黎元洪抵达上海,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以次各人都去迎接,当天由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目作东,备了丰盛的酒席,为黎大总统夫妇洗尘,杜张当然也在座奉陪,黎大总统曾经特地向杜月笙敬过酒,因为他知道杜月笙是黄老板的灵魂,不仅如此,他今后在上海的安金,全部掌握在杜月笙的手里。因为,黄金荣招待黎元洪确够诚意,他对法捕房里多年相从的巡捕还不放心,这一次,他又动用了杜月笙这支小型快速骠悍部队,情商杜月笙亲自率领他的小八股党,轮流分班,为黎大总统保驾。

黎元洪到负责照料 顾嘉棠、高鑫宝、叶绰山、芮庆荣、侯泉根、黄家丰、杨启棠、姚志生,这八位朋友经过一番奋鬪,追随杜月笙身后,如今,早已鲤鱼跳龙门,有钱有势,大非吴下阿蒙了。他们从杜月笙那里学来仗义输财,广交志友的全套本领,小八股党的每一个人,都拥有成千上万的徒众。这些人大都散居上海及其近郊,只消一声令下,立可组成大军,用杜月笙来保黎大总统的镳,不仅极够面子,而且实力强劲,万无一失。
黎元洪是和他的夫人相偕南来的,他送给黄金荣一份礼物,确很名贵,但是不登大雅,同时也毫无用处。原来那是一套精美的鸦片烟具,连同花盘,全部纯银镶钻。黄金荣拿在手里把玩再四,赞不绝口,那一年黄老板五十七岁,他还在吃法捕房的公事饭,并不会抽大烟。他那口越吸瘾头越大的大烟,是他在寿登花甲,告老退休以后,方始弄来消遣白相的。
杜月笙对于保护黎大总统的工作,十分认眞而尽心,他每天尽量抽出时间,守在杜美路,他和黎元洪夫妇同进同出,并起并坐,当时,黄老板私心爱慕的一个人,名坤伶露兰春正在老共舞台献艺,这位早期的坤伶,风靡了整个上海。黎元洪夫妇客中无聊,于是黄老板恭请他们二位去听一次戏。
为黎元洪夫妇那次在公众场合露面,杜月笙率领他的小八股党,所做的防范和戒备工作,的确是非常周密而澈底。那一天,他们身上都带了手鎗,黎元洪夫妇所坐的包厢,前后左右,更布满了他们的自家人。
在表面上,黎元洪夫妇进老共舞台是轻装简从,全场爆满的老共舞台,好几百观众全神专注于台上露兰春的投手举足,轻歌曼舞,谁都不知道他们今天是如此的幸运,正和黎大总统同处一厅,而黎大总统曾在上海与民同乐,可能时至今日犹为一项秘密
杜月笙看看一切布置得很好,黎元洪夫妇都在聚精会神的听戏,他吁了一口气,信步走到楼下去休息一会。才到门口,他便碰到了老共舞台把门的阿大,他是黄公馆的老佣人,一向忠心耿耿,老共舞台开张,黄老板挑了他这样一个美差
「杜先生,」阿大迎上来愁眉苦脸的说:「这桩事情眞是太稀奇了。」
杜月笙眼睛望着他,一面揩汗一面问
「什么事情?」
「方才你们陪那两位贵客进门,」阿大凑近他,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还不到两分钟,突然之间我看到一大串狐狸,彷佛受了惊吓,从戏馆里一溜烟的跑出来」
「瞎三话四,」杜月笙耸肩笑笑:「城里面那儿来的狐狸。」
「千眞万确的啊,」阿大撞屈般的喊起来,然后,左右一看,又在悄声的说:「我起先被牠们吓一大跳,连忙跑出大门去追。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一串狐狸,跑到斜对面那丬当铺里去了。」
「那么,」杜月笙还在跟他开顽笑:「你就呀该追进当铺里去。」
「当铺老早打了烊,」阿大一本正经的说:「我亲眼看到,牠们一只只的往当铺门上扑,扑一下,就不见了一只」
听他说得那么活灵活现,杜月笙回念一想,阿大是个老实人,连黄老板都夸赞过他,从来不打诳,不说一个字的废话。他有什么理由要向自己编这一套鬼话呢
「阿大,」他柔声镇抚他说:「我看你是太辛苦了,一时看花了眼睛。」
「绝对不是。」阿大断然否认,并且提出反质:「那里有接连两次都看花了眼睛的?」
「不管怎样,」杜月笙累了一天,稍微有点不耐烦的说:

「这种事情你就摆在自己心上好了,用不着说给别人听。」
「我只说给你听,杜先生,」阿大眞诚流露,十分恳挚:「杜先生,你是老板跟老板娘最看重的人。眞是的,在老板老板娘面前,我这个话还不敢说呢。杜先生,你知不知道,我们老共舞台设得有狐仙祠?」
「这个——,我不知道。」
「老共舞台生意好,都是靠狐仙的法力。」
「啊?」
「如今狐仙统统跑掉,依我看,老共舞台的旺气也就跟着跑了。」 「信不信由你,杜先生,」阿大叹口气,忽然又想了起来问:「刚才你带来听戏的贵客是那一位?」
「你听了不要吓坏啊!」杜月笙笑嘻嘻的回答,然后附在阿大的耳边,悄声的告诉他,来者正是大总统黎元洪,和他的夫人。
「这下糟了!」不曾想到,白发苍苍的阿大,竟会跌足叹息,他十分怅惘的说:「大总统是天上的星宿呀,星宿怎么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呢?难怪黎大总统一来,我们供的狐仙就要赶紧逃跑,而牠们这么跑掉,杜先生,你看么,老共舞台的生意一定不灵了。」
当时,杜月笙只觉得阿大戆得可笑,但是往后事实的演变,却又使他将信将疑,相当费解。
露兰春首创男女同台合演,在当时眞是红透了半丬天,然而黎大总统夫妇与民同乐不久以后,先则黄老板临老入花丛,甘围阃命,将露兰春纳宠专房,竟然闹得和红颜知己,糟糠之妻桂生姐离婚,然后佳人爱上少年郎,使黄老板陪了夫人又折妾,从此心懒意灰,不问世事,黄老板像晨星晓月,冉冉隐去,而老共舞台的营业,也自那夜以后直线下降,一蹶不振。黄老板心烦意乱,一筹莫展的当儿,曾经发过狠,将它拆过之后再翻造。
黎元洪夫妇,在杜月笙的杜美路住宅驻跸三个月,然后乘轮北返,行前曾向杜月笙再三致谢,说他是最好客、最周到的居停主人。黎大总统走后,他留给杜月笙一个不可磨减的印象,那便是狐仙确实有灵。因此,当他营建华格皋路住宅时,他特地在大厅后面,专辟一座狐仙祠,并且雇用一名宁波老佣人,负责祭供酒扫,晨昏三炷香,逐日奉献茶菓。而杜月笙自己则是不管怎样忙法,每个月的阴历初二和十六,必定正心诚意,供以酒馔,亲自上香磕头。
华格皋路杜公馆狐仙之灵验,曾有许多令人汗毛凛凛的传说,那位宁波老佣除了服侍狐仙,一无事情可做,有时候他不免懒怠,或者是想揩油寻外快,中饱了狐仙的好茶叶或鲜果品,或者径以白开水代高梁酒,杜月笙固然毫不知情,旁人也不会去过问。可是宁波老佣人却是难逃罪谴,他每一亵渎必会被狐仙附身,自掴耳光,满地乱滚,频频的以陌生声嗓,呵斥他自己的罪过,人狐之间,便这么时常的纠缠不清。

鸦片财香有人揷手
大公司业务一帆风顺,进展神速。然而到了十二三年之交,突然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原来长江口,中间含了一座崇明岛,岛北是长江北汊,岛南又因隔个横沙小岛,分为北水道和南水道,这两条路,轮船都可以出入。往先,运鸦片的轮船由南水道驶入吴淞口,再从高昌庙起岸,循公路运到上海。但是,自从三鑫公司独占了上海的市场,潮州帮退居附庸,业务每况愈下。他们之间的一部份人又汇合了黄浦滩上另一股力量全力另辟运土新途径,企图东山再起,进而与三鑫公司抗衡。他们几经周折,选定了长江北岸的启东、海门一带,作为驳运的站驿。
民初苏北,设了三位镇守使,海州白宝山、淮海马玉仁、通海张仁奎。启东、海门以至南通,都是通海镇守使张仁奎的辖境。
张仁奎号镜湖,山东滕县人,武功精娴,在清军飞虎营徐宝山部从低级军官一直当到统带(卽今之团长),辛亥光复徐宝山参加革命,所部改为民军第卅八师,张镜湖升第七十六旅旅长,其后接任师长,并前后当了十六年的通海镇守使。他是清帮大字辈的前人,陈世昌的老头子,自山东、苏北、以至上海、长江沿岸,他的潜势力之大,民初硕果仅存的十几位大字辈中,无人可望其项背。
张镜湖的镇守使衙门设在南通,他本人则在上海海格路建有一幢巨宅,他有一个「仁社」,门弟子中多的是达官巨贾,高级军官。通海镇守使虽然是北洋政府任命的,可是自张氏本人,和他的参谋长冯汝麟,副官长王凤楼以次,都和国民党有所联络。
谋与三鑫公司对抗的那一帮人,在海门启东一带,和张镜湖的地方干部搭上了关系,他们终于开辟了鸦片新「航线」,也雇外轮专运驶入长江北汊,然后用小船接驳,深入苏北,转运各地。
首先是三鑫公司业务大受影响,继则民国十三年江苏督军齐燮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打起仗来,上海虽然幸免于战争的洗礼,可是卢永祥和何丰林兵败,卢永祥东走日本,转赴大连天津,何丰林和卢永祥的儿子,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的卢筱嘉,双双避难到杜月笙杜美路二十六号的那幢小洋房。
齐燮元麾下的第一员大将,后来自封五省联帅的孙传芳,民国十三年十月十六日抵达上海,收降卢永祥、何丰林的部队,同日任命前海州镇守使白宝山为上海防守总司令,办理善后及收抚事宜。
面临这样一次巨变,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手足无措;大上海重归江苏人的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鑫公司靠山尽失;孙传芳、白宝山那一批新贵,卽使有心高攀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眼看着黑货的来源立将全部断绝,兵慌马乱之中,原先堂而皇之走的那条老路线,如今怎敢再走。
以前因为有恃无恐,笃定泰山,货到立卽发售,从不考虑库存的问题,现在一经战乱,瘾君子们罗掘一空,上海大小土行,更进一步面临鸦片断档的恐慌
贩运鸦片生意陷于停顿,除了黄老板底子厚,平时花用不多,金廷荪开销小有点储蓄,杜月笙、张啸林以及小八股党顾嘉棠等人,很快的就捉襟见肘,囊中金尽。早先财源茂盛,洋钱银子如潮水般的涌来,他们抱着「辛苦赚钱痛快用」,「小数不在乎,大数横竖横」的心理,挥霍成性,撑足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应了个俗谚:「积钱针挑土,用钱水流沙」,竟是一文存余也没有,其中杜月笙甚至还背了一身的债,杜月笙个人的化销不如张啸林他们大说起来他还不算怎么挥霍,可是他的善门大开,对于任何人的要求,从不开口拒绝,这一点形成了一个无底洞,他施医施药施棺材,修桥筑路,年年打发数以万计的上海乞丐,还有孤苦贫弱发给折子,按月到杜公馆拿钱,凡此种种,卽令有了沉宝三的聚宝盆也不够用。
场面撑起来了,手面阔绰惯了,一旦进项断掉,两手空空,这些人的焦急慌乱,窘态百出,自属想当然耳,因此,那一年将近过年的时候,大家日处愁城,束手无策,张啸林穷疯了,硬逼他的太太,那位绰号茄力克老四的,把头上手上,所有的首饰拿出来当掉,然而杯水车薪,过不了几天他又唉声叹气,遶室彷徨。
小八股党到处借不到钱,有一天他们得到消息,听说国会议员手里面居然有「货」,于是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找到了陆冲鹏。
陆冲鹏先生,江苏海门人,逊清秀才,光绪戊戌废除科举,他便就读于苏州法律专科学校,以迄卒业。陆氏是海门世家,在吴淞口北,膏沃之地,拥有良田千百顷,他家的佃户,
多达数千户之众,名门后裔,翩翩年少,在黄浦滩上执业律师,大有名声。民国初年,他是上海选出的国会议员,隶众议院,和皖系的段祺瑞、李恩浩等人,甚为接近。
「陆老板,帮帮忙,我们眞叫是过年白相相的赌本都没有了。」
「可以。」陆冲鹏爽气的说:「你们要用多少钱呢?数目不太大,让我去想想办法。」
「数目不大。」愿嘉棠连忙说:「不过,我们不要借钱,我们要借土。」
「借土?」陆冲鹏惊了一惊,天大的秘密怎会被他们知道,但是当时他声色不动,说是:「你们一定要借,我去跟朋友商量商量看。」
小八股党也很落槛,他们并没有追问:究竟那位朋友现在还有土?
「办得到的话,」还是顾嘉棠代表大家发言:「我们借个二十箱好 ?」
「十箱。」陆冲鹏轻松的笑笑:「多了我就很为难了。」
「好,十箱就十箱!」
八个人借到了十箱土,抬回家里,商量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去报告一下杜月笙
杜月笙正在家里伤透脑筋,一听说小兄弟们问陆冲鹏借到了十箱土,他惊诧得眼睛都睁大了,顿时十分困惑的问:
「陆冲鹏又不是做土生意的,他那里来十箱大土借给你们?」
顾嘉棠忙说:
「他是跟朋友那里匀来的。」
「不可能。」杜月笙断然的说:「土都要断档了,没有人会匀十箱土给别人。」
「那么,」叶绰山说:「土是他自己的。」
「一定是他自己的。」杜月笙彷佛想起了什么,他的一对眼睛,又在闪闪的发光,唇边微微的牵动,似笑非笑,他讷讷自语的说:「不但是他的,而且他那边的数量还不少,这个道理很明白,他如果没有两百箱,他就不会借给你们十箱。」
这一次,杜月笙又是料事如神,不过,准确性稍微差了些,陆冲鹏手里的土,不止两百箱,他竟拥有一千箱之多。
北洋军阀卖土发饷
杜月笙心知个中必有缘故,他当机立断,马上派人去调查,短短期间,便被他查出北洋政府的一大内幕。
民国十二年六月,直系军阀撵走了黎元洪,组成「摄政内阁」,同年十月五日,曹锟以重贿当选总统,十三年十月廿六日,直奉两系军阀在榆关鏖战正酣,直系大将冯玉祥乘机倒戈.自古北口迅速回师北京,发动北京政变,于是曹锟重蹈黎元洪命运,卽被推翻,且遭幽禁。廿七日,段祺瑞被「推举」为国民军大元师,掌握政权。
十一月廿四日,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任命各部总长,以林建章长海军,李思浩长财政,并兼盐务署督办。
李思浩在民国元年,还是盐务署的一名科长,不久升任厅长,民五便以财政次长兼任盐务署长,且曾代理财政总长,民国十三年他又度出长财政,仍兼盐务,此人之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完全是受知于段祺瑞的缘故。
段祺瑞重行执政,李思浩再做冯妇,他们所面临的一大难关,便是军费庞大,外债纷杂,财政陷于极度困难。海军方面,积欠薪饷为数颇伙,将士强索,闹得海军总司令杜锡珪无法应付,他爽性辞职,留在上海「养疴」,而把堂堂总司令一职,让给杨树庄。
因此,段祺瑞和李思浩,在山穷水尽,罗掘俱空之余,千方百计,想给海军筹付欠饷,终于他们获得日本财阀三井的暗中协助,由日人中泽松男出面,每个月打出一张日人窃踞下的「大连政府」护照,向波斯采购红土五百箱,由波斯运往上海销售,资金由中泽松男垫付(实际上是三井公司拿的钱),贩运鸦片所获的利润,则交由段祺瑞李思浩拨付海军欠饷。
段祺瑞和李思浩闻讯大喜,但是他们必须要在上海找一个可靠而又有办法的自家人,亦卽所谓「安福系」人士作为这桩极机密买卖的总代理。他们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项重要任务交给陆冲鹏,原因是:一、陆冲鹏是安福系支持当选的国会议员。二、民国九年夏天的直皖战争,直系曹锟、吴佩孚战胜皖系段祺瑞军,段祺瑞下野,有许多安福系的政客军要南下上海,陆冲鹏曾予庇护招待,住在他的家里,段李将这项美差给他,多少有些酬庸的意味。三、陆冲鹏和上海的若干烟土商很熟,因为,循长江北汊经由启东海门径运苏北的鸦片,有时候要假道陆冲鹏家靠近海滨江畔的那几千亩田地。四、陆冲鹏本身是大地主,有身家,信用可靠。
这便是陆冲鹏为什么会牵入鸦片买卖的由来,他是因为公谊私交,被段李临时拉差。
杜月笙所获的情报,迅速而又精确,他调查到,陆冲鹏接奉这项密令以后,便和广茂和土行签订一纸合约,由陆冲鹏代表段祺瑞临时政府签字盖章,双方约定陆冲鹏负责运送「货物」至广茂和土行,而广茂和则见货付款,不得宕延。
波斯红土照样由波斯运往吴淞口外的公海,不过,自公海外轮上接驳则采取「全副武装」,「霸王硬上弓」式,由亟待发放欠饷的海军兵舰负责运送,送上海,送苏北,悉听尊便,因为卽使孙传芳、白宝山再狠,他们也惹不起海军。
第一批货,红土五百箱运到外海,陆冲鹏早已接获密码电报,他事先去通知广茂和土行,卽时准备现款接货。他这一去,才晓得自己上了大当,广茂和的老板居然是空心大老倌,他推诿一时筹不出这么许多现款,言下之意,彷佛卽令放弃这笔大生意,实在也是无可奈何
陆冲鹏为这意外的变卦急得团团转,货色就要到了,买主突然逃跑,叫他把这许多鸦片往那里搬?他左思右想毫无办法,只好,——暂且把五百箱红土搬到他的田庄,他的田庄面积辽阔,以前也曾被人利用,作为存鸦片的秘密仓库。另一方面,陆家的佃农有好几千户,平时为了防范盗匪,和散兵游勇的骚扰,他们买了很多枪械,佃户中的丁壮,全都受过训练,万一有人强行来抢,他们还可以竭力抵抗。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冲鹏和通海镇守使衙门,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攀起交情来还是自家人。因为民国十年那一次,陆冲鹏从家乡出来,路过南通,通海镇守使张仁奎(镜湖)张老太爷,便曾派人向他示意,张老太爷很想收他一份帖子,这个意思就是说:清帮大字辈的张老太爷要开香堂,收陆冲鹏为门徒。
陆冲鹏欣然遵办,他拜张老太爷为师,比韩复榘他们更早。
张仁奎的大弟子吴昆山,当时翩翩浊世,颇富胆识,任职第卅八师某部营长,却经常在上海海格路张公馆,侍候张老太爷,同时,他也是张老太爷的驻沪代表,而不论老太爷是否在上海。陆冲鹏旣然向是张老太爷的爱徒,他跟吴昆山相当的熟,他很想透过吴昆山的一关,向老头子请求,让他将每月五百箱大土运赴苏北去卖。
小八股党无意之间听说陆冲鹏有土,而且登门向他借到十箱的时候,张老太爷己经答应了陆冲鹏假道,陆冲鹏的大问题将获解决,那正是岁聿云暮,腊鼓频催时分,田庄上存了两个月的滞销烟土,为数共达一千箱
杜月笙把陆冲鹏的底牌,摸了个清清楚楚,他精神抖擞,内心兴奋,首先,他去拜访通商银行的老板傅筱庵,商借两万块钱。傅筱庵是逊清邮传部尚书盛宫保盛宣怀的旧属,为人也很四海,只要杜月笙一开口,旣无抵押,又不需保证,他当卽照借不误
借到了这两万元,他请张啸林莫再愁眉苦脸,好好打点精神去办事,尽速结交孙传芳部下的新贵,孙传芳先受知于吴佩孚,经吴一手提拔,当过长江上游总司令、闽粤边防督办,和浙闽边防督办,过去杜月笙、张啸林和他的驻沪代表,也曾有过交情,再加上吴佩孚、张宗昌驻沪代表的居间介绍,几度酬酢往还,孙总部里的几位高级官员,又和杜月笙、张啸林称兄道弟,亲亲热热。杜月笙晓得这一着棋下得差不多了,他让张啸林去和那班人花天酒地,自己抽出身来,另有要公待理。 一声帮忙借五百箱
眞正应了当年倚虹楼上,金廷荪说的那句开场白:「三百年风水轮流转」,起初持上海鸦片市场,不把法租界各位朋友看在眼里的大八股党,自从黄金荣两记耳光打到手「保护权」,小八股党崛起,三鑫公司掌握大权,包占上海鸦片市场,大八股党就反过来在三鑫公司,和黄、杜、金公馆行走了,他们有人在吃俸禄,有人经常调头寸。俗话说:「吃人口软,拿人手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卽令年纪轻得多的杜月笙「有事拜托」,他们也莫不奉命唯谨,跑得非常热心。
于是有那么一天,外边正在下雪,陆冲鹏的老朋友,英捕房探目沉杏山,突然跑到陆冲鹏在上海的家里,口口声声说有要事相商。
完全是杜月笙所授的计,沉杏山一看到陆冲鹏,便开门见山的说
「大公司最近断了来路,黄浦滩上鸦片烟缺得要造反,杜月笙想请你买个交情,你那票货色与其统统运到苏北,何不拨一部份出来,也好让法租界的朋友救救急。」
陆冲鹏一听,心知这事很难办,他怕白白损失了一批烟土,又不愿得罪杜月笙,以及他的小八股党。沈杏山的一席话已经罩住了他,他有大批的烟土,对方老早摸清楚,卽使想赖,也赖不掉,于是他皱起眉头反问:
「现在还能运土到法租界吗?」
沉杏山立刻极有把握的回答:
「为什么不能。」
陆冲鹏心想:你眞是事不关己不操心,看你现在说得这么轻松,我那批土运到法租界,万一在路上被没收,被抢掉,或者竟会被吃掉,这个千斤重担,到时侯叫谁去挑?
沉杏山见他踌躇,又添加了一句:
「你放心,价钱一定照算。」
迫不得已,陆冲鹏只好掉一记枪花,先推脱一阵,于是他说
「好,我会尽力促成这件事。杏山兄,你晓得我向来不做土生意的,这票土幕后还有其人,我总尽量把杜先生的意思传到便是。」
「那么,」沉杏山果然就深信不疑了,「我什么时候来听回音呢?」
陆冲鹏想了一想才说:
「一个星期以后。」
沈杏山欣然回去告诉杜月笙,杜月笙深沉的笑笑,向沉杏山道了辛苦。
第二天,山东督军张宗昌派驻上海的代表,跟杜月笙、张啸林很要好的一位单先生,居然也在陆冲鹏的家里出现,他一见面就嚷嚷的说:
「老杜想跟你匀几百箱土,应应市面上的急,你旣然有,这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做?难道你怕老杜拿了你的货色不给钱吗?」
陆冲鹏是当过律师的,他很擅于言词,当时,他旣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定定的望看单先生说:
「依你的意思,我应该拨一票土给杜先生?」
「上苏北,到上海,还不是一样的卖嘛。」单先生豪爽的说:「你拨五百箱土给老杜,下了船,由他自己负责运,出了差错,我替老杜担保。」
有这一句话,和昨天沉杏山放过来的旧交情,陆冲鹏放了心,他决定照办,当时便亢爽的说: 「好,我就拨五百箱土给杜先生,不过,交货日期要等到一礼拜以后。」
「为什么?」单先生错愕的问:「老杜不是说你手里有现货吗?」
「现货都在江那边。」陆冲鹏笑笑:「而且前些时已经接洽好了买主,这两天便要启运,你去回复杜先生,只管放心,下一票土总共五百箱,我已经接到轮船上由西贡发来的电报,一个礼拜之内准到。」
「好,我们就这么说。」单先生兴冲冲的告辞离去。
在这一个礼拜之内,陆冲鹏几度和杜月笙直接接触,黄浦滩江山已改,人物全非,运土轮船驶入吴淞口,这一路上应该怎样运送?每一个细节都得从详研究陆冲鹏在这几天里和杜月笙交往密切,他很佩服他,因为他实事求是,不管自己有什度弱点,都决不「顾全大局」「不计小节」的欺瞒朋友。
民国十三年,旧历大年夜的前三天,运送鸦片的远洋外轮,准时抵达吴淞口外,大轮船在公海上拋锚,和以前两次一样,陆冲鹏搭楚谦军舰,驶往公海接驳鸦片。楚谦舰的杨舰长,是海军总司令杨树庄的介弟。
舰船相并,停俥时随着浪涛颠簸摇晃,陆冲鹏由兵舰登上轮船,和押运的日本人办好手续,签了字,他斜倚船栏,看那一箱箱的烟土由商船抬上兵舰。
五百箱鸦片烟转到楚谦舰,陆冲鹏请杨舰长回航,按照事先订定的计划,楚谦舰载运五百箱烟土,驶赴高昌庙。
无星无月,黯黯沉沉,一阵朔风扑面,陆冲鹏蓦地惊觉,自己肩头,担子何等重大?于是他先下舰,到高昌庙拨一个电话给杜月笙;他先报告他说:
「杜先生,我已经到高昌庙了。」
「很好。」
「我想先下一百箱货,试试看路上有没有风险,倘若能够平安渡过,那么,我们明天再继续运。」「不必,要卸就一起卸。」杜月笙毅然决然:「我马上打电话给宋希勤,请他宣布自高昌庙到枫林桥,全部戒严,让你的货色运过来。」
「宋希勤?」陆冲鹏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宋是孙传芳的心腹,如今已是黄浦滩上红得发紫的头号人物,听杜月笙的口气,就像宋希勤亦已成为他的麾下,跟小八股党一样,对杜月笙的话唯命是从。陆冲鹏在迟疑不决,杜月笙却老大不耐烦的在电话那头催了:
「陆先生,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全部货色,你尽快的下,我们戒严到两点钟为止。」
陆冲鹏看看表,再问:
「我要不要跟货色一道来?」
「不必,你最好一个人先到法租界」
「法租界那里?」
「维祥里。」
维祥里,就是大公司的所在地,陆冲鹏明白杜月笙的意思了,他指挥楚谦兵舰卸货,岸上自有杜月笙派来的人迎接。陆冲鹏孑然一身,空空两手,坐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向法租界疾驶而去。

老杜运烟宣布戒严
一路上,车灯照耀,公路两旁人影幢幢,陆冲鹏惊羡不置,杜月笙确实有苗头,试看这一路荷枪实弹的官兵,不正是孙传芳最精锐的手枪旅段团吗
车抵枫林桥,租界与华界的交界处,陆冲鹏从车里又看到杜月笙、顾嘉棠、高鑫宝……他和他的小八股党,深宵不眠,亲来接货,连杜月笙的裤腰带上都别了手枪。
就这样,军警戒严,草木不惊,五百箱鸦片烟,终于首尾相衔的运入法租界,维祥里,三鑫公司。陆冲鹏先生那夜担着极大的风险,杜月笙和他的小八股党来不及照拂他,他一进法租界便直扑维祥里。陆冲鹏在三鑫公司一直等到那五百箱鸦片烟土全部运达。
有这五百箱鸦片烟到手,法租界的朋友全都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它不但帮助杜月笙等人渡过那个穷愁不堪的旧历年,而且,更适时的给上海瘾君子解除了黑粮断绝的危险,三鑫公司的信誉,以及杜月笙的金字招牌,都由这一项买卖大为增光。尤有甚者。杜月笙从此和苏北的一些人物,有了接触往来,对于他的事业帮助不少。
宋希勤为什么会听杜月笙的,一方面由于他们是老交情,孙传芳还不曾占据上海以前,他便是孙的驻沪办事处处长,张啸林和他很要好,杜张不分家,宋希勤和杜月笙当然有往还。另一方面呢,孙传芳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他对东南半壁上的这一座金矿——上海垂涎已久了,他心里明白:上海有那几股最旺的财源,鸦片贩运是其中之一,与其物色人选,另组班底,何不继承卢永祥、何丰林的余绪,重拾旧欢,安享财香?军阀与军阀之间唯有在利害冲突中始有敌意,一旦胜负分明,未尝不可保全友情,何丰林和卢筱嘉兵败以后,曾经受过杜月笙短期的庇护,些微小事,何足挂齿?大利在前,孙传芳也不得不伸出手来和杜月笙一握,不惜宣布戒严,帮忙杜月笙运土,便是双方合作前的一次秋波。
五百箱土一转手间便卖光了,大公司获利甚丰,陆冲鹏那边,很快的便收到了应收价款,他放了心,对杜月笙的为人更加钦敬,这是一位可以结交,可以共事的好朋友。不久,李思浩到了上海,杜月笙张啸林便由陆冲鹏介绍,双方杯酒言欢,往来频繁,后来陆冲鹏和李思浩同赴北京,回上海的时侯,他带来两张北京政府财政部的委任状,聘任杜月笙、张啸林为财政部参议。杜张敬谨收下,但是平时并不轻易示人,因此这便成了一项秘密,时至今日,犹然罕有人知:杜月笙在民国十四年便做官了。 醉心革命结交党人 公元一九○八,陈英士自东京回国,建立革命机关于法租界平济利路德福里一号。与此同时,张静江由巴黎归来,和前浙江盐运使蒋孟苹合伙,在法租界福建路四○八号开设通济公司,表面上做买卖古董的生意,实际亦为策划革命的大本营。除此之外,民元前后,革命党设于法租界的机关和重要人物住宅,先后还有国父的莫利爱路二十九号和环龙路四十四号寓所,陈英士的蒲石路新民里十三号,今总统蒋公的贝勒路三百六十九号沪寓。此外,新桥街宝康里曾经是陈英士的机关,八仙桥文元坊住过于右任和陈英士,霞飞路渔阳里尤且成为
二次讨袁时的淞沪司令长官总部。湖北来的革命党人如居正、何成浚和孙武,都曾在菜市路菜市场亭子间里搭过地铺。
革命党人以法租界为工作基地,和巡捕房里的人物,免不了要经常打交道。捕房中人如黄金荣、曹振声,都是富有爱国思想,钦敬并且赞助革命党人的,但是他们吃的是外国公事饭,必须谨守本身的立场。他们知道法国人应付革命党人的问题,和他们同样是左右为难;一方面必须敷衍当权的中国政府,如满清朝廷,和袁世凯的「大总统府」,另一方面,自他们政府以至个人,一概希望中国革命早日成功。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和尶尬的处境下,黄金荣当时所决定的方针,是尽可能避免跟革命党人公开来往,但如遇有重大事件,或特殊紧急情况,则又不惜挺身而出,尽心尽力,务期对于革命党人有所贡献。同时,自法国驻沪总领事以次,如公董局、警务处与巡捕房,一致有个默契,尽量拒绝满清和袁世凯政府不利于革命党人的要求。他们定了个不成文法,公然告诉革命党人:只要不藏军火,当可加以保护。
就在法大自鸣钟捕房里,黄金荣的学生,同时也是他手下的一名督察,鲁锦臣便是革命党同盟会的会员。杜月笙和鲁锦臣很要好,鲁锦臣也觉得这个小伙子颇有可取之处。当他和黄老板同在法大马路聚宝楼上吃茶,一面会晤大小三光码子,亦卽替包打听们通风报信,勾当公事的朋友。闲来无事,他也曾讲些革命党的宗旨和事迹给杜月笙听。
和杜月笙同时成为鲁锦臣忠实听众的,还有绰号「老天宫复生」的徐复生。徐复生入黄门远比杜月笙早,黄金荣在苏州开老天宫戏院,徐复生便在一家茶馆跑堂,那一年法公董局大二头脑游苏州,在刘正康家里慧眼赏识黄金荣,拉他到法捕房当一号巡捕,黄金荣将条件开过去,法国头脑表示接受,刘正康要通知黄老板,便到茶馆先告诉了徐复生。为自己的先生欢喜,徐复生围裙都来不及脱,匆匆跑去找到正在推牌九的「先生」,黄金荣也是兴奋莫名,赢到手的钱都来不及收,丢下骰子就跟徐复生往刘家跑。
黄金荣进了法捕房,老天宫交给徐复生经营,歇不了多久徐复生奉师命将戏馆关掉,回到上海为老板効力,他这个人肚皮里多些墨水,于是在黄公馆跟杜月笙比较接近。两兄弟从鲁锦臣那边听来些国民革命的皮相之谈,在同孚里俨然成了专家。鲁锦臣的启发产生了两重作用:其一,使他们对于革命党,有了热心与好奇的心理,自然而然的愿意和革命党人亲近。其二,黄老板不便露面,而必须和革命党人有所联系,或者是要解决他们的问题,跑腿传话,每每总是派遣徐复生和杜月笙。
起先他们所接触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协助的事项,也无非排难解纷,向导保护,或则代办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情。但是,革命党人有时候受到清军的搜捕,清廷豢养密探的迫害,仅以身免的跑到法租界来,他们衣食两缺,无地容身,难免需要少数的接济,渡过眼面前的难关。杜月笙和徐复生不便去向黄老板讨,往往只有自己掏腰包。每逢有这种报効的机会,杜月笙不但悉索敝赋,而且极其心甘情愿。
那时候杜月笙偶而会去说书场,或者听朋友淘讲些「梁山义气」「瓦岗威风」之类的英雄侠义故事,他的智识范围除了现实生活,便不出于「三国」、

「水浒」、
「说唐」、
「七侠五义」等等说部的小圈子。他崇拜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在他的心目之中,比起满清皇帝、法国总统还要伟大得多。现在他深信那些革命党人,尤较古代的英雄豪杰更加了不起,他能替这样的大好佬跑腿当差,其本身便足以使他受宠若惊。苦恼的还是自家收入太少,时间有限,力道实在不足。辛亥那年的某一天,他接受一项相当重大的嘱托,这项重大嘱托使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另一方面,也叫他焦急忧愁,辗转难眠。

伪装炸弹吓煞老板
湖北的一批革命党人,他们那个团体的暗号叫「汉声」,「汉声」同志有五六个人秘密过沪,必须卽日乘船赶回武汉。问题在于他们方才逃过清军的逻捕,行李衣物全失,他们缺乏旅费,付不出旅馆房钱,甚至连吃一顿饭的钱都凑不出来。
是他们自动来找杜月笙的-另一位曾经得过杜月笙帮忙的汉声同志,偶然之间告诉他们:过上海时倘若发生困难,同孚里黄公馆里住着的那位杜月笙,同情革命,热诚慷慨,──不妨去找找他看。
这批革命党人折节下交,慨然委以重任,而且杜月笙这三个字居然也在英雄豪杰辈中口耳相传,怎么能不使杜月笙兴奋若狂?他当时倾其所有,请那些「汉声」同志饱食一餐,住进栈房,然后他一口允诺,明天可以把必须的旅费筹到,让「汉声」诸公早日成行,以免躭搁了军国大事。
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夜,这笔旅费需要好几百块钱,叫他这抱抱枱脚,吃份俸禄,一个月只拿三十只洋的小伙计从何筹措呢?黄老板那里只怕此路不通,邀会借贷自知没有这么大的周转能力,想动桂生姐私房钱的脑筋,──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连忙自己告诫自己说
「这是万万动不得的。」
桂生姐衣着永远平凡朴素,平底鞋,竹布短衫裤,清汤挂面女学生式直头发,谁能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矮小女人,竟会是上海「白相人阿嫂的祖宗」,法租界的「老正娘娘」,精明强干,远胜须眉,而且当时便已是拥资巨万的一大富婆。
她私人所拥有的钱统统瞒着黄老板,她有大笔的私房钱,有恃无恐的到处放利钱。经手往来,一概信托杜月笙。而杜月笙也能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不论输得多么急,逼得如何紧,他从不动用桂生姐一分一厘钱
那一夜他竟转念头转到这上面来了,由此可知,他当时的心境是何等的焦灼。
第二天一早跑到了大马路上,方始灵机一动,给他想出了这么一条行险徼幸的办法,他忙不迭的跑去小客栈,和那几位「汉声」同志,交头接耳,细细商量。
实在是处境过于险恶,军情急如星火,而且,杜月笙一再强调他们所将攫得的是─「不义之财」,「汉声」同志无可奈何,唯有勉予同意。当天夜里,杜月笙吃俸禄的那只赌枱,正值「夜局」最热闹的辰光,珠光宝气,长袍马褂,场里进来一泼泼沪上富贾,北里娇娃;赌老板笑口常开,到处逡巡,今晚又有大笔的洋钱可进。他一眼看见杜月笙,像煞有介事的也在执行抱枱脚任务,记得他是「老正娘娘」桂生姐跟前的红人,赌老板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儿,从大门外又走进来五六个面容严肃,神情紧张的大汉,他们像是瘾头极大的烟客,不约而同的,一个人手里拿一只香烟罐赌老板盯望着他们,心里不觉起了怀疑。这一帮人来得相当蹊跷,他们并不像是来赌钱的客人,分明是一道来的,进门后便立刻分散五六个人各赴一张赌桌,他们所站立的地点,在赌场里分布得相当平均。
正自惊疑不定,一眼瞥见杜月笙在暗暗的出动了,他若无其事的,分别在那帮人身边转两转。于是,他急气败坏的跑到自己身边来。
暗地里一拉赌老板的衣袖,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赌场右边的写字间
「怎么样?」赌老板先开口问。「是啥个路道的朋友?」
「他们是革命党,」杜月笙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情很不好办。」
赌老板想象中的革命党,是冲锋陷阵,三头六臂一型的人物。因此当他一听这三个字立刻便吓得脸孔发白,目瞪口呆。
「他们跑来做什么?」
「破坏,」新名词从杜月笙嘴里脱口而出:「他们手里的香烟罐,是炸弹。」
炸弹?轰然一响,血肉横飞,认眞爆炸起来,那还了得?赌老板吓丧了,他满头大汗,低声下气的央求杜月笙说:
「月笙哥,帮帮忙,你去跟他们拉拢拉拢,讲讲斤头,只要我能办得到,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于是,杜月笙应命前往,歇了半晌,他再回来,告诉赌老板说:
「这批朋友因为风声太紧,急于离开上海,他们想请有铜钿的人帮帮忙,借一笔路费他们说:革命的人在为老百姓拼命,请你出两钱,似乎没有什么不应该。」
「当然当然,」赌老板接口很快,他就怕时间一躭误,炸弹之一会在突然之间炸开,他急急的问:「他们需要多少路费?」
「八百块。」
开得出数目便好办,八百块钱,在赌老板说来不过九牛之一毛。他欣然应允,打开抽屉数钱,点了八百元交给杜月笙。
踌躇了一下,杜月笙问:「老板,你亲自去交给他们好不好?一回见面二回熟,你捐了这许多钱,也该彼此留个交情。」「啊,不不不!」老板惊得脸色又变了:「月笙哥,帮忙帮到底;火速把钱捐出去,请他们早一点离开,免得弄不好出大事体。」拿了钱往外间走,杜月笙心花怒放,一意想笑,辣手之极的问题会这样轻易解决。赌老板不肯跟「汉声」同志打交道,原来是他怕吃炸弹。怪不得他一直都躱在写字间里,连颗头也不敢伸出去。「汉声」同志得到适时的接济,他们迅速撤离赌场。翌晨,杜月笙替他们买好轮船票,约了徐复生,两兄弟亲自护送这一行人登船。

杨虎与王柏龄
经常往来上海法租界的革命党人中,有一个昔年穷途潦倒,后来飞黄腾达,终于又潦倒穷途的人,他是杨虎,号啸天,安徽人,他曾登门拜望黄老板,毛遂自荐,很快的和徐复生杜月笙结为要好朋友。
杨虎在海门住过很久,跟当地人士相当熟悉。海门有一位茅老先生,豪爽豁达,素重公益,茅老先生在上海十六铺开一丬福安旅社等于是海门同乡在上海的会馆,海门人到上海,多半住在福安。辛亥那年杨虎到达上海,在福安旅社三楼长住二号房间,他整天在外流连,行踪飘忽诡秘。茅老先生因为那时候「世道」乱得很,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他告诫他的茶房,不要去问那个年轻朋友的事。
阴历八月十九武昌起义成功,九月十二,上海革命党人由陈英士先生领导发动,一百多位革命党员鼓舞成千上万的群众,包括敢死团、商团、义军,以大无畏的精神,用四十支步枪和少数土制炸弹,从沪南军营旷地,一路鼓噪,向高昌庙江南制造局进攻。
制造局是中国最大的兵工厂,备有大量的枪炮弹药,当时的总办张楚宝,贵为合肥相国李鸿章的外甥,他有三百名卫队,都是骠悍善战的淮勇。张楚宝在革命党发动之初,早有周密的准备,他以六尊排炮、无数的小钢炮与水冷式机关枪。击退了仓卒成师,多半捻刀舞棒的革命大军,当场死一人伤二人。最糟的是陈英士先生猝不及防,被淮勇捉了进去。少数的炸弹甩光了,四十支步枪敌不过机关枪和大炮,革命的群众只好纷纷退却。
当夜,上海县城的文武官员几已逃避一空,制造局提调李平书赞助革命,他和日清洋行的买办王一亭,亲赴制造局请见张楚宝,想为陈英士先生缓颊。但是张楚宝坚决拒绝。因而在午夜二时,革命党人又得商团之助,再度夜袭制造局。起先仍受阻于机关枪的猛烈火网,后来幸亏有人遶道局后,翻墙进去纵火,于是淮勇撤退,张楚宝带了他的帮办,乘小火轮逃往租界避难。被绑在长板凳上的陈英士,终于获救,旋卽当选沪军总督。
上海在一夜之间幸庆光复,杨虎两次参与攻打制造局,他是很有功劳的。因此,民元前后,他都在沪军都督府里,担任军事方面的工作。辛亥年同时参加攻打制造局,光复上海之役的,还有扬州人王柏龄。王柏龄身材瘦瘦长长,曾在沪军第二十三师任军官,不久二十三师缩编为六十一团,王伯龄遂被遣散,所以他也流落沪上,和杜月笙、徐复生、杨虎时相过从。
杜月笙那时候还没有出道,不过他好交游,性慷慨,热心诚恳,对两位革命党人执礼甚恭。凡此种种,都使王柏龄和杨虎,对他靑睐有加,另眼相看。
民国二年讨袁之役,史称癸丑二次革命,宋教仁三月二十一日被刺,国父三日后便赶返上海。他立卽积极筹划讨袁的军事,南京方面,将由黄兴前往主持,上海这边,陈英士是现成的总司令人选,京沪两地得手,可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紧扼长江咽喉的镇江扬州一带,有一支极其骠悍的部队,徐宝山的第二军,他屹立京沪线的中间,大有举足轻重之势。

二次革命剌徐宝山
徐宝山,扬州人,盐枭出身,所谓盐枭,便是私盐贩子,他们精通武艺,拥有徒众,出生入死,不当回事。比较强盗土匪,还要凶恶几分。徐宝山先贩私盐,受了清廷的招安,当过缉私统领,飞虎营统领。他绰号老虎,在大江南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好汉。他的赫赫威名,足以唬住小儿的啼哭。
辛亥年九月十七日,清军江南第九镇营官,福建闽侯人林述庆,在镇江宣告起义,大胜旗兵。镇江光复以后,林述庆还在骇怕扬州徐宝山,如果他不肯归顺,倾镇江万余军力,再加上闻风来降的南洋海军军舰十二艘,恐怕都不是飞虎营徐宝山的敌手。
于是他派私人代表李竟成,水师统领赵鸿禧,跑到扬州去下说词。其结果是镇军都督府喜出望外,徐宝山毫不迟疑的投効革命,他要求将他的部队扩编为镇军第二师,并且兼领扬州军政分府。
其实,徐宝山的幡然来归,可以说是不足为奇。因为他本是清帮中人,他是大字辈,他手下的一名统领(团长)张镜湖(仁奎)也是大字辈,张镜湖的开山门弟子吴昆山,当时便在上海参加攻打制造局之役。
徐老虎这位大字辈「前人」非比寻常,他是开过山的。这开山和开香堂又大不相同开香堂只须自己进过大香堂,邀得到一批朋友来棒场。那「开山」却是必须经过三山五岳英雄的同意,而且大家来此会齐,表示承认。开过山的「老头子」可称「山主」,山主「开山立堂,扯旗挂帅」,该算是帮会中地位最高的人了。
早年,徐宝山是和另一位大字辈的前人麿春山,合起来开了一「春宝山」。徐宝山、麿春山、和另一位大字辈的蔡金彪,原先都是扬州十二圩的盐枭。不料徐宝山受了清廷的招安,回过头来消灭了本门师弟兄麿蔡二人。这一件事,不管徐宝山的本事有多狠,势力怎么大,都是不能见容是清帮人士的。就为了他,清帮特地定下严厉的律法:「提春字挖眼睛,提宝字割舌头」,将徐宝山和他的「春宝山」这一派人,全部逐出帮外。谁敢再拿「春宝山」招摇,立刻处以「挖眼」、「割舌」的酷刑。
林述庆招降徐宝山,由李竟成代表,辛亥九月十六日中午双方签约于镇江三益栈。条件中有一项:响应革命后许以扬州盐税特别利益。于是徐宝山九月二十日发表扬州军政分府宣布独立电,其中还特别强调「销盐协饷」的事- 「各都督军政府,各报鉴:扬州已于廿日宣布独立,惟两淮军司统辖销盐,产盐省份范围甚广,由总机关部以章天水为两淮盐部都督,到扬与举定盐政长方泽山筹办一切,协助军饷。」
除了特别利益,徐宝山通电反正的另一项因素,是飞虎营的统领之一,驻防南通的张仁奎(镜湖),响应江苏都督程德全宣布共和,早已先一步在九月十八日,以通州总司令的名义,通电全国,宣告独立了。
徐宝山反正之后,一味扩充兵力,兼并地盘。将他的飞虎营由一旅之众,扩为一师,再建立一个军。他的扬州军政分府,不旋踵间便囊括扬属各县。他向革命军以及后来开府南京的临时大总统府,不断的要饷要械,使国父和陆军总长黄兴,疲于应付,不胜其扰。却是因为他以高瓴建瓯之势,占据长江中游,虎视南京上海,尤其他所率领的部队,其基本骨干是十二圩的盐枭,多为安徽寿州一带的健儿。寿州旧属凤阳府,向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征伐频仍,自古以来,寿州兵慓悍英勇,天下闻名。因此自逊清以至民国,徐宝山的飞虎营和第二军,素称淮上劲旅,革命军乃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尽量敷衍。
在这种情形之下,徐宝山自来是革命党的心腹之患,辛亥光复,被他利用机会,拥兵自重,目渐坐大,癸丑二次革命,国父发动讨袁,国民党的主要根据地是江苏、江西、安徽与广东,而以江苏首当其冲。计划军事的时候,立卽有人提到徐宝山的问题,-据说徐宝山已与袁世凯有所勾串,袁世凯派徐宝山为南下大军倪嗣冲、张勋的前哨,国民党自上海运赴安徽江西的军火,竟被徐宝山在瓜步袭击刼夺。因此,陈英士、张静江等决定先行铲除徐宝山,以免讨袁军事遭到有力的打击。
消灭徐宝山,不能直接的用军事力量,唯一的办法,是派遣志士,将他暗杀。-王柏龄是扬州人,胆识俱壮,他说:这一个十分危险而艰巨的任务,不妨交给他去试试看。
王柏龄一意为国锄奸,先扫开徐宝山这个绊脚石,但是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究该如何下手,因此接连有很长一段时期,他长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杜月笙和徐复生看在眼里,闷在心头,于是,有这么一天,杜月笙忍不住大胆的探问:
「王先生,你有心事?」
深沉的叹了一口气,王柏龄说:
「不止是心事,而且是件大事。」
杜月笙心知革命党人的工作自有其秘密性,不容外人置问。但是他想,试探一下也许无妨-
「不晓得我们能不能帮忙?」
王柏龄望他一眼,报之以一声苦笑。于是杜月笙机警的就此不往下提
又过了几天,王柏龄忍不住了,他自动的告诉杜月笙,那日他所说的「大事」,委实太大,因为他想「做」掉徐宝山。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来,会把杜月笙吓一大跳的,那里想到,杜月笙的反应竟是稀松平常,-实际上是杜月笙根本就不晓得徐宝山有多么厉害。因此当时他祇轻飘飘的答一句:
「我给你去摸摸看。」
转弯抹角,迂回侧击,似有意若无意的到处「摸」过了,杜月笙愁眉苦脸的告诉王柏龄说:
「这件事体不容易。」
王柏龄耸肩苦笑:「所以我说是件大事体。」
两个人交换情报,双方所获都很正确。徐宝山深知自己为帮会中人所憎恶,又形成了国民党当前的雠敌,他平时深居简出,防范严密。何况他有一身的武功,等闲之辈近不了他的身。他的卫队更是人人身手敏捷,个个武艺高强,要想行刺,不论用刀用枪,结果必是枉然。
「这些我老早就晓得了。」王柏龄紧皱眉头说:「要『做』徐宝山,手枪和匕首都不是办法。除非是-」
「用炸弹。」杜月笙接口来得格快。
「嗯。」王柏龄眼睛一亮,深深的点点头。
「怎么样炸他?」杜月笙很急切的追问。
于是,王柏龄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徐宝山警卫森严,他不可能接见陌生人,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开露面。想要炸死他,唯有一个办法。徐宝山因袭了盐商的附庸风雅,他喜欢古董字画。而黄浦滩上便有几个古董字画商人,经常到扬州去献「宝」,做一票好生意。王柏龄附耳告诉杜月笙说:如欲扑灭彼獠,除非如此这般。
杜月笙沉吟俄顷,忽又眉飞色舞的说:
「好,你再让我去摸摸。」
这一次,杜月笙「摸」出了结果,他找到一位不止一回到过扬州徐公馆的古董商伪托他有一位朋友,想把祖传的一只宋瓷均窑朱砂红花瓶,找个识货的主,卖一笔大价钱
古董商答应他,可以代为介绍到徐宝山那里,只要货色不假,杜月笙的朋友一定能够如愿以偿,而他自己也将获得一笔为数可观的佣金。但是他说:
「你要跟你的朋友讲清楚,徐军长从来不跟我们直接见面,好东西送进去。如果他想要,货价一定不折不扣发下来。假使他不要,当日原件退还,一毫不差」
杜月笙开心极了,当天就去找到王柏龄,两个人喜孜孜的商议定计。由杜月笙去赊来了一只眞的宋瓷均窑朱砂红瓶,工柏龄带足了来回旅费,和那位古董商人到扬州。抵达扬州,花瓶里面早已暗藏了一枚炸弹。王柏龄和古董商人一同送花瓶炸弹到徐公馆,当卫兵小心翼翼的将古瓷花瓶棒进去,王柏龄挽着古董商人往外跑,-不及三分钟,徐公馆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于是硝烟四飞,栋析梁摧,徐宝山被炸得当场身死,面目全非,时为民国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当天王柏龄便拖着吓得怔怔忡忡的古董商,搭沪宁路车遄返上海。
五月廿四日徐老虎一死,卅一日,南京国民党机关被袁世凯封闭,六月九日,江西都督李烈钧免职,十四日,广东都督胡汉民罢黜,三十日安徽都督柏文蔚调任陕甘筹边使,袁世凯的报复手段越来越辣。终于在七月十二日,李烈钧江西举义,檄讨袁世凯,二次革命,于焉全面爆发。
七月十五日,黄兴入南京,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十六日,陈英士就任讨袁军总司令。
然而东南讨袁军事,由于发动过迟,联络难周,终被袁世凯一手编练的北洋军,各个击破,民国二年九月一日南京失守,十五日重庆讨袁军被川黔二军两路夹攻,熊克武杨森仅以身免,到这时候,军事方面业已全面失败。王柏龄和杨虎他们,于焉撤离沪上。
陈氏孙氏同年进门
民国七年,杜月笙已经相当得意,钧培里的杜公馆,每天晚间,只要杜月笙在家,准定是车水马龙,佳宾盈门,或则大张筵席,或则竟夕豪赌,客人多,场面大,佣人随而增加,大老倌们玩玩牌九麻将,一个月下来,积存的头钱动辄巨万,午晚两餐经常要准备酒席,深夜三更,还得另请点心师傅,烹调精美可口的宵夜。以杜公馆这样豪奢的格局,接待宾客,管理家务,杜夫人的主妇职责,要比一般人繁重十倍不止。沈月仙诚然温柔美貌,杜月笙对他也很好,只是,她的身体文弱,常时三病两痛,为人减袪病苦,她又染上了阿芙蓉癖,两三年下来,精神越来越萎靡,渐渐的,她竟然长日不踏楼梯,一径躺在楼上,喷云吐雾,足不出户了。
为了便于保管财物,杜月笙家里买好几只大铁箱,还有一具保险柜,铁箱铁柜,钥匙一大串,长长大大,挂在裤腰带上沉甸甸的,份量很重。杜月笙觉得不方便,有一天,他带沉月仙到保险柜和铁箱前面,先开保险柜,将一层层的里柜、抽斗,打开给她看。-那里面有金银元宝、金条、金叶子、珍珠宝石、一叠叠的钞票,银行存折,……眞把沉月仙给看呆了。
一向晓得丈夫很有钱,但却想不到丈夫会有这么许多钱,而且这些个钱就存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月仙长长的吁了口气,摇头赞叹的问:
「你怎么有这许多钱呀?」
杜月笙面容端肃的告诉她说:
「这里面的钱,有公有私。私的归我们自家,公的是大家相信得过我,交给我开销用的。」
接下来,他便向她解释,自黄老板以下,他们这一群人,场面越做越大,开销越来越多「光棍财香,四海有份」,饭不能尽一个人,群人,一帮人吃。因此,有的朋友要长期接济,有的朋友要不时送礼-
「墨林那里有一张单子,」他说:「妳去看看就晓得了,有多少按月指望这只保险柜里的铜钿吃饭。」
沉月仙怔怔的望着他,直到此刻,她还不明白,杜月笙给她看这些,说这些,究竟是个什么用意?
笑了笑,杜月笙再讲给她听:
「管理账目的,我们有账房,分派『俸禄』的,现在是归墨林办,钱嚜藏在保险柜或者是铁箱里,这是必须我们自家经管的。我把这些钥匙交给妳,妳替我看好了钱,好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沉月仙觉得很高兴,杜月笙居然对她委以重任,把所有的钱,统统交给她管。她兴冲冲的接过了那一串钥匙,把它小心翼翼的藏起来。
然而,不到半个月,她又深深的感到,接管那一大串钥匙,无异接过来一大累赘。她这间舒适宽敞的大卧室里,原来是很清静的。除了贴身老妈子和小丫头,穿门入户的,只有华巧生和万墨林,他们进来,多半是答应她的招唤,替她做这做那。如今呢,保险柜钥匙在自己手里,她的房间,简直变成了「山阴道上,络绎不绝」,一会儿华巧生闯进来了,一会儿是杜月笙的亲随马阿五,过一会儿又是万墨林跑来哇哩哇啦的喊:「婶娘,要开保险箱,拿铜钿。」
起床,下地,捧了钥死,开箱,关箱,再回床上,钥匙又重,保险箱又难开,当杜公馆这个出纳,还眞要有几觔力气,久而久之,沉月仙不耐烦了,她先是开口抱怨:
「哎呀,眞眞烦煞哉!」
然后,她便直接了当对杜月笙说:
「你把钥匙拿回去吧,一日八九靠十趟,我实在盘伊不动!」
杜月笙一声不响,接过钥匙,顺手交给万墨林。与此同时,她定定的望着沉月仙说:
「我看,我是要去讨两房小,专为帮妳的忙。」
沉月仙头也不抬的说:
「有本事你去讨 !」
这种本事,杜月笙有的是,他说了算数:「言话一句,张啸林一力掇促,黄老板深表赞同,,杜月笙便在民国七年,一年之内连娶两位如夫人。上半年讨的是陈氏夫人,十五岁,来自苏州农家,姿容艳丽,略比沉月仙长的富泰。民国初年,三妻四妾同样具有合法的地位,杜月笙娶陈氏,照样的大张筵席,贺客盈门,他们也算是完成了婚礼。
钧培里住不下了,杜月笙便另设一座杜公馆,地点在民国路民国里,因为民国里里面也有几家老朋友,便于彼此来往和照应。顾掌生、松江阿大王阿庆,这时侯便又成为了邻居。
陈氏夫人温恭文淑,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极口赞她贤慧。杜月笙和她自是如鱼得水,十分恩爱,她默默的开始接管杜月笙的身边琐事,但是决不过问外务,杜月笙渐渐对她倚重起来,几乎就一日不可或缺她的照拂了。
从前那些老一辈的人,不作兴交女朋友,却可以吃花酒,逛堂子,跟风尘中人交结相好。等而上之者便娶姨太太,收丫头作偏房,凡此行为,不但为社会公议所默许,卽在太太子女面前也是无须掩饰。尤其是名利场中的人,那班吹拍逢迎之徒,如想巴结一位大好佬,介绍,或至奉送一位「如夫人」,相沿成为便捷有力的一条途径,最能讨到大好佬的欢心。君不见教唆暗杀宋教仁的「国务院秘书」洪述祖,他不但将一个妹妹嫁给袁世凯为六姨太,晚后更附奉侄女一名,成为袁大总统的第十五房妾侍。
有一批朋友看中了一个女孩子,也是来自苏州的,小家碧玉,楚楚可人,娘家姓孙。这一帮人觉得孙氏配得上杜月笙,可以娶回杜公馆做三房,于是又大力介绍,一径撮合。另一方面,杜月笙一见孙氏,恍然以为如有宿缘,他从心底喜欢这个荳蔻年华的小姑娘,当年孙氏也是一十五岁。他想自己反正结了两门亲,何妨再接再厉?因而,在民国七年桂子飘香的季节,他又迎来了孙氏夫人,他为孙氏夫人再设一座杜公馆,仍旧租幢房子住在民国里,陈氏和孙氏同在一条衖堂,只不过两座杜公馆中间,隔了王阿庆和姓龚的两家。

卢筱嘉的两记耳光
民国十年,黄金荣五十四岁,他开设于郑家木桥南堍的老共舞台戏馆,一下子延揽了三位色艺俱佳的坤伶登台。卽使是在风声开全国之先的上海,男女同台,这也是破天荒,从所未有的大胆作风,因此之故,不数日间便风靡了整个黄浦滩。
这三位最早在上海登台的坤伶,她们的艺名是小金铃、粉菊花和露兰春。
法捕房里有一位翻译,姓张名师,江北扬州人,他是黄金荣的学生。而往后红遍春申江上的露兰春,便是张师领养的女儿,小时候她也曾到黄公馆里来玩过,圆圆脸,怯生生的,非常讨人喜欢。大家见她皮肤白,面孔圆,因而喊她「粢毛团」,又称「小毛团」。
小毛团长大了,常到黄家公公开设的戏院里去听戏,学哼几句老生,居然中拍中节,她养父看她聪明伶俐,便请了戏师傅专来教她。
有一次,黄家公公看见她,小丫头已经变成了大姑娘,玉人颀颀,艳光四射,这时候她已能唱十几出老生戏,兼工青衣,委实是不可多觏的梨园好脚儿。
经过张师夫妇欣然同意,把她带到老共舞台粉墨登场,佐之以另两位坤伶粉菊花、小金铃。排日请了朋友去捧,果然一炮而红,成为老共舞台的台柱。
于是不惜斥重资,聘名师,为露兰春排演连台好戏「宏碧缘」,这一部戏,唱得老共舞台天天客满,人人争说露兰春。露兰春最红的那些年,声势还在后来的伶王梅兰芳之上。由露兰春唱红的那部「宏碧缘」,十多年来风行大江南北,历久不衰。
露兰春不但为黄老板赚足了钞票,同时,也使这位五十四岁的老人,美色当前,返老还童,他对露兰春体贴爱护,无微不至。露兰春上戏馆,黄老板派保镳,派车子,管接管送,除此以外,不论他怎样忙法,每天晚上,必定要到老共舞台,亲自为她把场。
民十年间,有所谓四公子,都是风流倜傥,卓荦不群,而且俱为名门贵裔,财势绝伦。这四公子头一个是袁大总统的二少爷袁克文,号寒云,他为了投身侠林,辈份又要最高,于是专程跑到山西,在一位礼字辈的清帮前人墓前磕了头,算是拜了师,从此他便成了「大」字辈,和上海的张镜湖、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等人,分庭抗礼,等量齐观。其次是东北关外王,张作霖的大少爷张学良,第二位是南通状元,曾经做过北政府实业总长张謇的公子张孝若,第四位便是浙江督军,权倾东南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
卢筱嘉喜欢听戏,而且精于音律,有一天他一袭青衫轻车简从,专诚往听露兰春的拿手好戏「镇潭州」。露兰春自饰岳飞一角,不知怎的,她一时大意,竟将一段戏文唱走了板。台下虽然也有观众听出来了,却是慑于黄老板的声势,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唯有卢筱嘉,他见众人不声不响,不觉气往上撞,当时便毫不容情,怪声怪气的喝起了倒釆。
露兰春被人当众下了台型,羞愤交集,匆匆唱完一段,不按锣鼓点子,跑回后台便放声大哭。当时黄金荣正为伊人把场,眼看这般情景,面子问题,性命攸关,他顿时勃然色变,命他的手下,立刻将那个捣蛋的抓来!
黄老板身边的保镳,不认识卢筱嘉是谁,而堂堂卢筱嘉,更不把这批「小白相人」放在眼里,这边气势汹汹的要捉人,那头偏起张脸付之不理。于是,黄家的保镳光火了,一把捽起卢筱嘉的衣领,当场劈啪两响,甩了他两记耳光。
一羣人耀武扬威,把卢筱嘉捉到黄老板跟前,黄金荣一看,目瞪口呆,众目睽睽之下是顾自己的面子,还是替卢筱嘉找台阶?两记耳光甩过,双方等于发生了冲突。这冲突继续下去,自己的势力不出租界,而整个浙江和大半个上海,都是卢家的天下,时任淞沪镇守使的何丰林,便是卢永祥的嫡系大将,老实不客气说,卢少帅在上海一住,忠心耿耿的何丰林,遇到大事,还得向少爷请个示呢?-要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陪个笑脸骂一顿保镳,彼此旣是熟人,应该化解化解。黄金荣何尝不愿意这样做,但是,他毕竟老谋深算,机智深沉,立刻便想起四大公子平日气焰何等之高,当众受辱,岂有三言两语,善干罢休之理?万一自己赔礼,那边却来个得寸进尺,定规不饶他过门,老共舞台台上台下,尽是黄老板驯良的子民,他面子上有半点难堪,这一世的威名就算付诸东流。
因此,当黄金荣和卢筱嘉打了照面,两个人都呆住了,几百对眼光,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时候的一言一行,确有千钧万担的份量。于是,黄金荣故作矜持,脸孔上依旧满布秋霜他装做不认识卢筱嘉,冷冷的说了一句:
「好了,放他走路!」-那意思是说:你喝了我脚儿的倒釆,我手底下请你吃了耳光,彪是惩罚过你了。现在我们姑且拉平,两免,放你走路,不再叫你吃苦头。给别人看起来,黄老板到底够威风,有苗头,他手底下打了卢筱嘉,都算是白打。
「好极,」卢筱嘉捺住怒火三千丈,他父亲卽使拥有十万雄兵,这弹丸之地的法租界还是无法闯得进,好汉不吃眼前亏,却是也不能过于坍台,于是他咬牙切齿的说:「今天我算阳沟里翻了船!套句戏词,『骑驴儿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老共舞台,池座里,爆出阵阵嗡嗡之声,卢少帅向黄老板下了战书,且看这黄浦滩上罕见其匹的大阵仗,究将如何开场?
当夜,黄金荣一只电话,把杜月笙和张啸林,双双请到钧培里。
一五十,将今天晚间的一幕,细说端详。杜张二人听了,蹙额皱眉,嗒然无语,黄金荣晓得他们两个的心理,这桩事体闹大了,很辣手,很难摆得平,确实令人伤脑筋。还有一层,两个人都有点埋怨老板,却是,在老板面前不便讲。性急不过,催了一句:
「那能(怎么样)?」
张啸林的毛躁性子是出了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开口便是「妈特个 」!寻事打架,杀人放火,这一类事最对他的脾味偏偏这天黄老板出了岔,他反倒「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张啸林越是闭紧了嘴,黄老板越觉得他不够朋友,没有肩胛。-这是黄金荣对张啸林渐生不满的始端,往后那些年里,黄老板一提张啸林,便不胜愤懑的说:「这个抗家 的,他忘记了,他娘死了还是我替他买的棺材呢!」

张老太爷出面调解
那一边,杜月笙的沉吟不语,却是他在搜索枯肠,动脑筋,事关黄浦滩上两位大亨的面子问题,双方要是僵持,敌对,后果之严重简直不堪想象。更要紧的是,在黄杜张-卢何兪的通力合作下,大公司的业务正一日千里,日进斗金,为这一场纠纷闹得连横之势瓦解,那未免太划不来。当年双方的合作是如何的澈底?举一例以明之,吴淞口外转驳来的烟土,干脆以淞沪护军使衙门为仓库,堆栈。护军使衙门是制造局龙华分局改建的,局址宽敞,房屋极多,地当法租界之南,和枫林桥近在密迩。衙门里囤雅片,安全自可无虞。当时大公司在法租界的栈仓,则为杜美路二十六号,那幢住过黎元洪总统,以及无数要人的洋房。
卢筱嘉万万不能得罪,这桩公案便必须加以调解,杜月笙首先决定原则,然后,他再考虑另一个更困难的问题,以黄老板和卢筱嘉的身价和地位,谁有资格给他们当和事佬?这位和事佬必须牌头更大,字号响亮,他一站出来,不但双方会服贴,而且黄浦滩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认为他们准定服贴,「黄老板和卢少帅可能大动干戈,是某某人出来说了话,他们不能不买这个账,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和好如初了。」-倘使黄浦滩上能有这种说法,黄卢二方始谁也不会坍台。
何丰林不够资格,法国头脑拉不动,而且这两位是卢黄的后台,立场难以公正。袁寒云是理想的人选,前大总统的二公子,又是大字辈,不过袁寒云旣与卢筱嘉同被人目为「四公子」之一,表面看来,袁卢彷佛一字并肩了,这也不妥。其余在上海的大字辈前人,王德龄、高士奎和樊瑾成都只能算侠林,他们不沾官府。唯一又在当官又是大字辈的,唯有海格路上范园里的张老太爷张镜湖。
打好了主意,才把自己的意见,婉转说给老板听。黄金荣听了,心想月笙不仅是绝顶聪明,而且他八面玲珑,一团乱麻中居然会给他理出这个头绪。尤其是当他倾听杜月笙详加解说:卢筱嘉那边心情还不是跟老板一样,但求面子上下得来,谁想大动刀兵,伤了双方的和气?-他听得落胃之至,于是眉飞色舞的说:
「好,就这么办!」
第二天,不管张啸林如何喃声埋怨,杜月笙逼牢他去寻他的亲家,缉私统领兪叶封,甚至黄老板的姻亲家何丰林,何丰林的老太太,请他们在卢筱嘉那边善加譬解,好生安慰。彼此是好朋友,风光是要做给别人看的,杜月笙拍胸脯代他老板保证,三日之内定有交代。
然后,他亲自到海格路范园,拜访张镜湖的开山门徒弟,吴营长吴昆山。吴昆山留两撇八字须,三十来岁,一袭绸衫,唇红齿白,双目闪闪有神,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张老太爷的事,他能做一半以上的主。因此之故,江湖上谁都要格外钦敬他几分。
杜月笙道了仰慕之忱,托他代请老太爷的安,然后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吴昆山听后落门落槛,他一口代替老太爷应允。-办成这件双方骑虎难下的事,无异顺水推舟,事成之后,张老太爷面子上当然也很光釆,何乐而不为呢?
杜月笙很高兴的道了谢,吴昆山送客的时候,轻飘飘的递过来一个大难题。-说它是相对的条件吧,自也未始不可。
吴昆山说:
「听说黄老板是倥子啊?」
杜月笙惊了惊,唯有尶尬的笑笑。
「但是他也在收学生 。」
额头上都在冒汗了,这是杜月笙多年来一直悬在心上的大心事,黄老板不曾进过帮,他是倥子,但是他却援用清帮的体制,收门徒的时候照样要点香烛,磕头,递三代覆历,门生帖子。凡此都是极严重的犯了帮规:
「冒充光棍天下有,清出袍笏要人头」,这些事不提也罢,一提出来黄老板就很难置答。吴昆山和张老太爷大概把这些个一直看得颇不顺眼,今天是黄老板、杜月笙有事相求,他顺便提一提,杜月笙替金荣哥着急,觉得像有一座山在压下来看出杜月笙的窘,吴昆山嗬嗬大笑,他再轻描淡写的打着哈哈:
「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这年头,世界在变,凡事都难保持定规。」
杜月笙辞出范园,心情颇为沉郁,吴昆山是甚等样人,此时此刻,他会把关系重大的这种事「随口说说」?
新闻报导并无记载,流言却在满天飞,茶楼酒肆,交头接耳,人人都在争说:「黄卢火并」,有人说昨晚黄老板甩了卢少帅两记耳光,卢少帅的保镳去拨只电话,不久何丰林便派了几卡车兵,到老共舞台把黄老板捉去,于是黄老板吃了「生活」,直到此刻还不曾放出来。又有人说这话不近情理,中国兵怎么能开得进法租界来呢?再说:林老太太桂生阿姐的妹子,是何丰林老太太的过房女儿,卽使何丰林接了卢筱嘉求救的电话,他也只有亲来排解,怎么会派兵到法租界捉亲家,居然还把他亲家好友绑起来打?
不久风止尘定,流言宣告澄清,街头巷尾,又在绘声绘影,传说张老太爷在上海从来不曾出面问过事,这次他为黄老板和卢筱嘉的一时误会亲自出马,担任调人。这还有么话可说呢?黄老板和卢筱嘉,面子撑足,心平气和,双方又是好朋友了。
事实上,自从发生了这次不愉快的事件,黄卢双方唯有交往更密。其后不久,露兰春嫁了黄金荣,何丰林的老太太便收她作干女儿。黄卢纠纷迎刃而解,杜月笙的难题犹在方兴未艾,就为吴昆山那日的几句话,他无疑是在作强烈的暗示:黄金荣应该拜张老太爷的门,加入清帮,做张镜湖的徒弟。
他曾试探过黄金荣的意思,黄金荣素来也很景仰张老太爷,拜不拜门他觉得无所谓,祇不过,他有一层顾虑:
「我是在外国衙门吃公事饭的,照规矩,我怎好加入帮会呢?」
难题总要解决,杜月笙只好再去拜访吴昆山,他想开诚布公,跟他商量出一个两全之道。
刚说了一句:「黄老板是一向敬佩张老太爷的-」,吴昆山妙不可阶,他卽刻打断了杜月笙的话,满面笑容的说:
「多承黄老板的盛意,前些时我也在老太爷前提过这个话,却是老人家说:黄老板的场面这么大,我们还是各行其道的好。请你上覆黄老板,就说我们老爷说的:树大根小,不敢从命。」
杜月笙如释重负,谈了些别的,告辞出来,满腹心事一廓而空,他由衷佩服张镜湖和吴昆山,手条子漂亮已极。树大是恭维,根小,又谦虚得何等巧妙。吴昆山只要自己的半句话,
黄金荣有意要拜张镜湖的门,这就够了。有没有正式拜过,全部不生关系。总而言之,黄金荣对张镜湖曾以师礼敬之。他们为什么争取这一点?那是因为「强龙不敌地头蛇」,张镜湖的范园座落海格路,海格路在新法界,而黄金荣是法租捕房里的那摩温,-天字第一号。
黄老板山了事情,杜月笙一力肩承,由他献策奔走,居然刀切豆腐两面光,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黄老板对杜月笙不仅是宠信有加,而且开始有意付托全盘重任了,从此以后,杜月笙在「金荣哥」的面前,可以分庭抗礼,侃侃而谈。

黄金荣迎娶露兰春
有一天,黄老板突如其来的对杜月笙说:他实在欢喜露兰春不过,他想金屋藏娇,把她讨回家来。
杜月笙大吃一惊,处在当时那个时代,像黄、杜、张这般月入巨万的闻人,讨三妻四妾,原本不算一回事。不过,黄老板向有季常癖,桂生姐尤其一世严于阃威。如今老板一旦要讨小,讨的又是当时绮年玉貌,早先抱都抱过的露兰春。杜月笙简直不敢想象,桂生姐听到这个消息,将会作何反应?
「这件事情只怕难办。」他不假思索,一开口便这么直率的说
「为啥?」黄老板分明是在「明知故问」。杜月笙向楼上望一眼,意思是说:桂生姐这一关,你怎么通得过?
黄老板竟然把一只热马铃薯,拋到杜月笙的手上,他轻轻松松的说:
「你的话,她最听得进,你去跟她谈谈看。」迫不得已,「百依百顺」的杜月笙,只好觑个机会,把黄老板的心意略微向桂生姐透露一下,桂生姐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冷眼旁观这些时来黄老板的种种反常现众,早就有了几分疑心,此刻听杜月笙稍稍的一点,她还有不明白的吗?于是,她一声苦笑,反问杜月笙的说:
「你也认为这件事情可以做?」
杜月笙立卽否认,他说:他对这事是一百零一个不赞成,但是他说
「老板一定要叫我来试探一下妳的意思,叫我又有什么办法?
桂生姐瞅他一眼说:
「你也可以讲点道理给他听。」
就这样,又一个滚烫的热马铃薯拋了过来,-杜月笙夹在两大之间,为难之至。黄老板的要求,他不能不答应,桂生姐的话,他又怎可不听?何况桂生姐站得住道理,自己和她原有同感。
再去跟黄老板婉转的讽劝,何必为这么个小姑娘,不惜跟多年恩爱的桂生姐闹翻?
黄老问对杜月笙,向来言听计从,唯独这一桩家务事例外。杜月笙惊异不置,「金荣哥」的热情,简直不减少年人,他已决定不计任何后果,非讨露兰春不可。
那一头,桂生姐一再表示坚决反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去处力争。她所恃的理由堂堂正正,没有人驳得倒她。她不反对黄金荣讨小老婆,但她不许黄老板娶露兰春,露兰春是张师的养女,张师是老板的学生,让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小妮子,由「黄家公公」改口称「金荣」,就未免太不成体统。
闹僵了,黄老板爽性把心一横,不管那个劝都没有用,他一心一意讨定了露兰春黄公馆的家庭纠纷越演越烈,夹在两大之间为难极了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杜月笙,他是老板的心腹,又是老板娘尽心尽力,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兄弟。杜月笙是知恩必报,不计嫌隙的人,在他一辈子里,时刻不忘告诫他的妻子儿女:「桂生姐的恩,是我一生一世报不完的」
另一位在夹缝里左右为难的,是黄金荣的长媳,黄李志清,当时她才十七岁,刚刚嫁到黄家,公公婆婆很喜欢她,当公公婆婆闹情感纠纷,两位老人都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一时间简直使她彷徨失据,无所适从。
黄李两家,原是通家相好。黄李志清的父亲,也是法捕房的探目,和黄金荣乃是同辈弟兄。他的名字叫李祥庆,苏州人,秉性刚强,嫉恶如仇,老上海称他「生铁弹」,以喩其质坚力猛。黄金荣的长子黄钧培,乳名福宝,极获父母宠爱,自小给他订了李家的亲。黄老板有了钱,不是开戏馆便是置地产,法租界钧培里、钧福里都是黄家的物业。钧培、钧福的里弄名称,便由黄老板的长公子得来。黄钧培和黄李志清有一双璧儿,长子启予刻在台湾,次子起明为了侍奉祖父,沦于大陆。黄钧培英年早逝,由于黄家只有这一媳二孙,因此黄金荣和桂生姐都亟欲加以争取。
有内外两重因素,促成了黄金荣和桂生姐的离婚,在内是两夫妇为了露兰春势同水火,当「人」不让。桂生姐一提离婚好了,黄老板居然一口答应。-另一方面,黄老板迫不及待的跟露兰春论嫁娶,那年黄老板五十四,露兰春只有二十五,花信年华的美貌佳人,伶国皇后,要嫁个老头子,开条件时难免要拿蹻。露兰春下嫁黄金荣,条件计为两项:第一,黄公馆保险箱的钥匙要交给她。其次:她本是云英未嫁之身,结婚是人生大事,她要龙凤花轿抬进黄家的门。
尽管桂生姐拿得起,放得下,她不在乎黄金荣的家当,但是末后一个条件,实在是欺人太甚,叫桂生姐忍无可忍。露兰春要跟黄金荣正式结婚,岂非在讽示桂生姐:妳到黄家来还不曾坐过花轿呢?
一怒之下,桂姐挥慧剑,斩情丝,她决心和黄金荣离异。尽管她曾帮助黄金荣挣来百万家财;赡养费,她说叫黄老板拿五万块钱来好了。
黄老板如逢大赦,由于他一有钱便投资于戏馆与地产,五万块一时拿不出来,他派人拿道契去向银行押了一笔钱。
桂生姐收拾自己的东西,就要搬出钧培里了,头天夜晚,她再把儿媳妇叫到房里来,神情凝肃的问她:
「妹妹,妳究竟是跟爷,还是跟姆妈?」
黄李志清眼见一房间的凌乱衣物,覩景生情,伤心万分,她答不出话,抽抽答答的哭了。
一声长叹,桂生姐又说:
「好吧,妳就跟妳爷。不过话要跟妳说清楚,妳旣然是跟爷的,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妳都不必来找我。」
第二天一早,桂生姐便搬出了黄公馆。杜月笙严正表示他的态度,他不管金荣哥会不会生气,他亲自来迎接桂生姐,亲自送桂生姐到西摩路新宅,-那是由他出面租的房子,里面的家俱摆设,他曾煞费经营,他尽量使西摩路林宅和钧培里黄公馆一式一样
花花大轿把露兰春抬进了黄门,她实在美的很,不过凑近面前仔细的看,她那张皎如秋月的银盘脸上,有着天女散花式的细白麻子。露兰春肤若凝脂,黄金荣面皮黝黑,他也有些个痲瘢。-早年人家喊他「麻皮阿三」、「麻皮金荣」,黄金荣有兄弟姊妹各一,长兄早夭,他确是行三。
黄金荣和露兰春,一黑一白,一粗一细,着实是相映成
贴身服侍露兰春的娘姨,往后神秘万分的透露说:露兰春最美之处厥在那一对三寸金莲那眞是自然伸展,纤纤如荀,不像一般女人硬里成了鸡爪或握拳。
黄老板属龙,露兰春属鸡,吃喜酒的时候,阿谀之徒说是这便叫做「龙凤配」。他们忘记了桂生姐属马,自从桂生姐「功成身退」,黄老板显已失去他当年的那股子龙马精神。

露兰春移情别恋
露兰春自小学戏,按步就班练过武功,她若一日不打把式,便会觉得混身筋骨酸痛。再说,老共舞台里,红氍毺上,灯光通明,釆声如雷,她的艺事与声誉,正在如日之升,光芒万丈。露兰春贵为「老正娘娘」后,她仍然不能忘情于袍笏登场,粉墨生涯,黄老板凡事都依她,于是婚后的露兰春,照旧在老共舞台献艺,一如往昔。露兰春色艺双绝,红遍上海,像她这样一位美人儿,拜倒石榴裙下的,当然不止黄老板一人。只是当那些多情儿郎,一听说露兰春是黄老板的禁脔,纵有天大的胆,权衡利害得失,也唯有悄悄的打了退堂鼓,徒兴可望而不可卽之叹。
当黄金荣还不曾把露兰春量珠聘去,有一对上海人所谓的「荷花大少」,亦卽纨袴子,风度翩翩,手面阔绰,兼且精通音律,很能票几出戏。这两个人是亲兄弟,名唤薛二与薛四,薛二薛四的父亲,便是欧战期间,因囤积颜料而发了大财的薛宝润,当年在黄浦滩上,确是赫赫有名的殷商富户。
两兄弟都把露兰春惊为天人,露兰春在老共舞台唱一天,他们便包定座位,竭力捧场,而且这两兄弟都雄心勃勃,对露兰春百计追求,不遗余力。
露兰春嫁了黄金荣,薛四意懒心灰,退出追求者的行列。薛二却初生之犊不畏虎,他对露兰春魂牵梦萦,一往情深,尽管佳人已归沙陀利,他仍不死心,发誓要把露兰春追到手。时日一久,他这惊人勇气,万丈柔情,果然使露兰春怦然为之心动。
另一方面,黄金荣费尽心血,赢得佳人归,他以为从此不必再亲自把场了,他开始少上老共舞台,不再亲迎亲送,甚至对于露兰春的行踪,他也不大过问。谁知道,由于他这一大意疏忽,竟使薛二乘虚而入,露与薛,竟然不时的约会起来。
纸包不住火,何况法租界面积有限,黄杜张手下耳目众多,起先,碍于老板的面子,纵使知情,也不敢报。但是,后来被张啸林听到了风声,他那种霹雳火的性格,怎么捺得下这股忿怒,被他「妈特个 ,妈特个 」,哇哩哇啦一喊,于是,连黄老板也略有风闻了。
当时,上海「绑票」风炽,掳人撕票,惨剧不绝如缕。绑匪有「嵊县帮」与「江北帮」,大胆泼辣,愍不畏死,稍有身价的商人,出门要带保镳,却是有时仍还难于幸免。黄老板实在是太爱露兰春了,当他偶闻她曾在外有所交际应酬的时候,他仍不曾怀疑露兰春会移情别恋,他仅只婉言的劝她:
「以后妳出门应酬,白相,什么时候回来,妳一定要让我知道。」
恃宠而骄,露兰春顿时便冷冷的反问:
「为什么?」
「咦,外面绑票闹得这么凶,难道妳都不曾听说,」黄老板再跟她开顽笑的说:「我是捉绑匪的人,妳不要一时大意,被人家绑去了,我可坍不起这个台。」
黄老板说这个话,倒未必全是反面文章,如所周知,黄金荣一生小心谨慎,对于家人儿女,经常都是牵心挂肚肠,一出门便不放心。他在世时,总是告诫儿子孙子轻易不要出法租界,唯恐一出法界就会有祸事。以此之故,他儿孙读书的学校,也是以法租界为限。他甚至不许小孩子到英租界去读书。
露兰春是个有心病的,她一听这话,就以为黄老板已经察觉了她和薛二的私恋。当时不声不响,却又要表示她的心高气傲,蛮不在乎。从此,她在人前人后,开始对黄老板啧有烦言,她甚至这么样说:
「我嫁给黄老板,无非是借步登高而已。」
曹振声太太听到这句话,为黄金荣抱不平,太为不满,她立刻吩咐她的家人:
「你们以后不许再跟露兰春来往!」
张啸林常时破口大骂,骂不出道理,薛二在太岁头上动土,至死无悔。张啸林痛恨他狂妄胆大,使一帮子人,面上黯然失光,他急欲采取行动。杜月笙力劝无效,有一天,他单独派他手下显点威风,于是,薛二宣告被绑。有人叫他吃足苦头,付了代价,依张啸林的意思,必欲将他处死,是杜月笙说好说歹,劝他释放。-杜月笙自承他确是用心良苦,因为事情闹穿,对黄老板并无好处。

临城刼车黄天霸拜山
露薛事件正在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开交,民国十二年五月十日,山东江苏两省的交界,津浦线上,突然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刼车案,峄县抱犊崮深山峻岭里盘踞的土匪,破坏了临城附近的轨道,深夜时分,使夜快车为之出轨,土匪由盗首孙美瑶,「军师」郭其才率领,一拥而出,大事搜刼,当场杀死洋人一名,更将一百多位中国旅客,和好几十个「高级洋人」,全部掳入山中。由于当时北平正在举行关税会议,被掳的那批洋人,多为出席会议的各国代表,其中有法国公使馆的参赞茹安,和上海素孚众望的首席律师穆安素、和法国人贝路比,上海密勒氏评论报记者英国人鲍惠尔,史密斯,及美国人爱伦等。因此消息传出,国际震惊,在北平的十六国公使团,立卽向北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并报告本国,交涉至为紧急。
为了顾虑这两三百华洋肉票的生命安全,北政府和山东督军田中玉,不敢派兵进剿,相反的,交通总长吴毓麟,由田中玉陪同,专诚赴枣庄与土匪代表进行谈判,淮海镇守使陈调元,天津警察局督察长,洪门大哥杨以德,也纷纷以「自家人」姿态,劝促孙美瑶释放肉票,北政府并且应允收编土匪,委派孙美瑶为「司令」,郭其才当「参谋」,协议甫定,五月十四日夜间,二十余股土匪头目开会,临时又生变卦,再向官方提出五项条件,于是谈判破裂。五月廿一日官兵进行包围,航空署派飞机入山示威,孙美瑶骇怕了,他派记者鲍惠尔下山,向官军带个口信,如果官方还想重开和议,唯有将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黄金荣请来,跟他事先磋商。
这一着,使得痛心烦恼,日处愁城的黄金荣,突然朶云天降,平步靑云,成为举世瞩目,万众惊羡的新闻人物。孙美瑶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总长、督军、镇守使,甚至黎元洪总统的美籍顾问安特生都解决不了,黄金荣何许人也,孙美瑶怎会这么样的看重他?
由于法国参赞和穆安素等人都困在山上,生死存亡莫卜,因此法国驻沪总领事一听到消息,立刻便催请黄金荣束装北上,俾使轰动国际的临城事件早日解决。
几十年来为老上海津津乐道的「黄天霸拜山」,黄老板亲自出马,头一趟出远门,解决临城事件,救回两三百名肉票,其经过约略如是:起初,黄金荣心怀疑惧,孙美瑶和他素昧平生,为什么偏偏挑他去谈判。他不敢去,问计于杜月笙。杜月笙却斩钉截铁的说:
「金荣哥,你这趟非去不可。」
黄金荣还在犹豫,因为他这一去实在毫无保障,安全堪虞。于是杜月笙灵机一动,问一声:
「阿要我再到张老太爷那边去跑一趟。」
这一趟,仍还是吴昆山接见杜月笙,两人接席密谈。杜月笙提出一连串的要求:「可否请吴先生陪我家金荣哥走一遭?」「可否请张老太爷写一封介绍信?」「可否……」
「不必,」「用不着,」「不要了。」吴昆山笑吟吟的逐一否决。最后,他悄声告诉杜月笙说:请黄老板放心,只管到临城抱犊崮区匪窟里去,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简单得很,他只要把张老太爷这四个字轻轻一提。
于是,「黄天霸」放心大胆的去拜山。他自家掏腰包,花了好几千块钱,按照鲍惠尔带来的口信,为了解决山中急需,买一千多条草席,好几百只面盆,无其数的毛巾牙刷等等
结果是功德圆满,孙美瑶等曾予黄金荣盛大热烈的欢迎,黄金荣带下山来重开谈判的条件。孙美瑶为了表示诚意,取信于官方,请黄金荣把英国人史密斯,美国人爱伦无条件的带回山下。五月卅一日,由当地绅士八人,北平商联会代表二人,上海商会代表-黄金荣一人,陪同半官方人士陈调元、温世珍、安特生在雾家原和匪方代表郭其才、刘武刚重开谈判。六月一日,陈调元、温世珍带了几名书记,进抱犊崮点名收编土匪,同日,山东督军田中玉,派人自天津购来军装两千套,另备大洋五万元,令吴长植入山分发,以资犒赏。轰动中外的临城刼案于焉宣告圆满解决。
六月中,黄老板踌躇满志的回上海,更大的打击在等待着他,趁他远赴临城,露兰春逃逸无踪。-由于保险箱的钥匙一向由她掌管,露兰春把黄家的道契、债券、金珠宝贝,可以说她已将黄老板的全部财产席卷一空。
露兰春嫁到黄公馆三年,惊涛骇浪,纠纷无穷,使黄老板的心情由亢奋而忧悒,由忧悒而萎靡,当年豪情胜概,都随着身心折磨,付诸九霄云外,「英雄难过美人关」,黄金荣在他声势日趋壮大,事业兴盛已极的当儿,竟会壮志消减,遽然引退,俨然巨星之隐没,实足令人浩叹,-临城一案,使他名扬中外,声誉鹊起,再加上民国十六年清党一页他的策划有功,只不过是月落星稀时的一痕微芒而已
相反的,杜月笙天纵智能,又复勤恳努力,聚精会神,他在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接触其心脏,伸展其触角,融会贯通,无远弗届,正如砂砾中的一粒宝石,迭经磨练,终于光芒四射,脱颖而出,浸假成为黄浦滩上史无前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一代人杰。他和黄金荣的一消一长,除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的必然趋势尤有天赋、磨练,及其时代环境、政治情势的多种因素所使然。
黄老板内忧外患,打击重重,从山东临城回到上海,他憬然悟觉,他放在杜月笙肩头的那一只手,份量越来越重,年未及六十,他已垂垂老矣,无论家事外事,他都必须仰赖杜月笙代为尽心处理。
露兰春当了将近三年的「老正娘娘」,她一直不曾生育,黄金荣一度为了收她的心,替她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源焘。他对这个孩子相当宠爱,然而露兰春一旦逃之夭夭,那孩子的啼哭之声,那使他感到份外的烦恼。
无须他吩咐或下令,露兰春一逃,杜月笙这边立时侦骑四出,他早已掌握了露兰春的行踪。但他很聪明的秘而不宣,他晓得黄露这一段姻缘,必须以悲剧终场,他雅不欲将事态扩大,唯恐砸了老板的金字招牌。
时间可以治愈感情的创伤,黄金荣迭经变故,露兰春大胆泼辣,花样层出不穷,她使黄老板深感无法驾御,在莫可奈何时,唯有放她一马,对于破镜重圆,为之全部绝望。黄老板有意无意的告诉杜月笙说:
「女人心,海底针,露兰春旣然变了心了,寻她转来也是白费。罢罢罢,我只要她把偷走的东西拿回来,多少有个交代。」
杜月笙深深的点头,他心中高兴,黄露脱幅,只有好处,黄老板花甲以前的「美人关」,总算由于他自己的大澈大悟,可以迎刃而解了。
替露兰春出面作调人的,有上海会审公所的法官聂榕卿,和逊清道台,民国十四年五三惨案曾任交涉使,时为上海清丈局长,镇江人许九爷许沅,号秋颿,上海大中华饭店便是他的产业。许九爷和黄老板私交极好,再加上聂榕卿跟黄金荣等的渊源很深,聂老爷在会审公所,黄金荣经手承办的案件,大部份都是由他过堂。
情场失意的黄老板,一想开了,便量大福大,宰相肚里好撑船,他决意不再过问露兰春的事情,露兰春缴回她卷走的财物,正式和黄金荣脱离,她下嫁薛二,两个人果然爱情弥坚,躺在鸦片烟榻上过了大半辈子。她替薛二生了六个孩子,为薛二在民国十六年时带来一场「横祸」,她不再唱戏了,这一对情侣除此以外,并无一事足记,抗战胜利后她始侘 而卒。临死时她渴望见一次「妹妹」,-黄家长辈对黄李志清的嫟称,曾经托人带了信去的,说是死前有要紧话告诉她,黄李志清恐怕公公生气,她不敢去见那最后一面露兰春怅惘地怀着她的秘密心事,魂归黄泉。 老板退隐独当方面
由于黄金荣的金面,使临刦案顺利解决,法租界公董局的头脑十分兴奋,他们由衷的向他道贺,并且这么样直率的问他:
「你平时不出法租界一步,怎么连山东的大向马都认识你呢?」
心里稍微轻松一点,黄老板也会得意洋洋的回答:
「干我们这一行的,本来就要三教九流,一概熟悉。上自皇帝总统,下迄土匪瘪三,必须统统认得。」
酬庸殊功,法租界当局想再为他晋级,然而黄金荣在法捕房的级职已经晋无可晋了,于是法国人又破一次例,升他为督察长。这个「洋官衔」是史无前例的,因而可以说是「巧立名目」。
黄金荣苦笑着接受此一殊荣,他早就心灰意懒了。升了官反而不大问事,为了消愁解闷,他开始抽上了大烟,进入半退休状态。他知人善任,把家务事和所有的财产物业,交给新寡的儿媳黄李志清掌管,外间的公事呢,他毫不犹豫,全部责成杜月笙。
一颗光芒万丈的巨星,辞离片片云霭,在黄浦滩的上空熠熠闪亮。-杜月笙风云际会,踌躇满志,他勇猛精进,大刀阔斧,开辟他的天下,与此同时,也将大上海导向更繁荣,更璀烂的境界。
纵使帮会的力量早已和捕房势力相结合,然而事实上黄金荣却是在将近退休,门生故吏满法界的日薄崦嵫时分,方始正式加入了清帮。
这也是杜月笙一力促成的杰作,结束了黄金荣独创的清帮「旁门左道」,使「倥子」成为前人,支流纳入正轨。起因是黄老板某日接到一封无名信,他顿时大感恐慌,因为这封信上义正词严的对他加以指责:他犯了帮会中不可宥恕的戒条:他分明是个「倥子」,用清帮规矩收学生纳名帖已是大大的不该,怎可以再冒充张老太爷,大字辈张镜湖的门人,有恃无恐的深入临城匪窟,「黄天霸拜山」,博致虚名。
又是杜月笙出面,替他解决这个问题,黄金荣「弄假成眞」,他向张镜湖递了名帖,送一笔丰厚的挚敬,两万大洋。自此成了清帮「通」字辈的前人。他比杜月笙高一辈,却和手下的金廷荪、马祥生、顾掌生、张啸林,……乃至杜月笙身边的顾嘉棠,高鑫宝等一字并肩。
将近六十岁,还受到感情上的严重挫折,使黄老板无论在心情上或外表上,都呈现了龙钟老态,除了他所经营的娱乐事业,他那拥有儿孙三代依然人丁单薄的家庭,他不大过问其它的事,他开始斤斤较量金钱,并且,过份关切、寄望于他心目中认定的继承者,和他相处已及二十五年的杜月笙。他密切注视杜月笙的一言一行,尤其是他的路向与做法
杜月笙承接了黄老板在法租界的惊人权势,然而羽翼丰满,雄心勃勃的他,目光远大,他所做的头一件事,便足以说明上海法租界这个小圈圈,实在容纳不下他这一颗巨星
他一开头便要向英租界进军
所谓英租界,正确的名称应该是「公共租界」,道光廿五年(一八四五)由英美两租界合并而成,但是由于美国一向委托英国人代管,典章制度,政治社会一切英国化,因此上海人相沿称它「英租界」、「大英地界」,公共租界的字样,仅祇登载在官文书上。
大英地界的范畴远比法租界辽阔,市容与秩序也较为整齐,它可以说是大上海的心脏和精华之所在。在那边另有一批亨字号的人物,譬如说巡捕房里的先后三任华探长,谭绍良、尤阿根和陆连奎,都俨然是大英地界的「黄金荣」,早期的大八股党,如沉杏山、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等人,以及赌界的大亨严老九等等。
杜月笙这一方面,跟大英地界那一路人的关系,起先是明争暗鬪,嫌隙甚深。小八股党抢了大八股党的金饭碗,黄老板又敲过沉杏山的耳光,杜月笙开山门的徒弟江肇铭,且曾讹过严老九的赌台,害他一怒之下关门打烊。凡此种种,都有闹出剑拔弩张,双方火拚的可能。不过,黄金荣的「前敌总指挥」是杜月笙,他有羣众,有力量,他以有组织有系统的阵营,对付大英地界的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大英地界诸人实在惹不起他,于是只有自甘退让,被法租界的人全部吃瘪。
大英地界那一般人最惨的时候大八股党销声匿迹,严老九不能不买杜月笙的账,沉杏山这个吃耳光的人,慑于黄杜张的声威,居然跑到北方去避过一阵风头。一年多后,当他在北方存身不住,又悄悄的回到上海,恰值黄老板将对外事务,统统交给杜月笙掌管。而杜月笙登台以后,他的手法与作风,和黄老板大大的不同。
换一个人,当法租界的朋友大权在握,气焰万丈,大英地界的人自承失败,势力急剧降退,纵使不斩尽杀绝,扩充自身的力量,迅速的将大英地界也兼并过来;最低限度,他总不会再去理睬那般手下的败将,予他们死灰复燃的可乘之机。这就是杜月笙之所以为杜月笙了,他从老板手中接过权柄,头一件事,便是一心化敌为友,他很热烈而诚挚的向昔之敌伸出了手。听说沉杏山从北方回来了,躱在家里孵豆芽,栖栖皇皇,彷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于是杜月笙想尽方法,说服黄老板,「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水冲了龙王庙,横竖都是自家人」,他又说:
「想当年沉杏山从崇明岛到黄浦滩闯世界,身上只有两块银洋,省吃俭用,用到第二块钱,居然是只哑板(敲不出叮当之声,假的)。可见他也是吃过苦头来的,如今他一觔斗惯倒,除了金荣哥,还有谁能拉他一把呢。」
黄金荣被他说动了心,果然登门拜访沉杏山,这一次拜访,不仅使沉杏山喜出望外,而且感激涕零。也就从两冤家重相见开始,大八股党一个个的投奔杜月笙门下,借重他们的经验力量和人事关系,对于鸿图大展的杜月笙来说,无疑最有力的一支生力军
去看沉杏山的时候,黄金荣见到沉杏山的三小姐和四小姐,两个很聪明美丽的小姑娘,当时还不曾字人。杜月笙听说了,请上海市政府的司法科长刘春圃做媒,将沈四小姐配给黄二少爷,黄源焘的年纪比女方还小两岁,反正是「政治婚姻」,谁也不会计较。
起沈杏山于杜门蛰居之中,沉杏山冤家成了亲家,面子撑足,自此又恢复活跃于黄浦滩上,他对于杜月笙「知恩图报」,心情的热烈挚切可想而知,由于他竭力报効,穿针引线,大八股党纷纷东山再起,投奔在杜月笙的大纛之下,这一来使杜月笙成为黄浦滩上最有权势最有威望的人,-他从此有了海上闻人的称号,黄金荣、张啸林双双跟进,这便是沪上三大亨的由来。上海人尊称黄金荣为「黄老板」,杜月笙为「杜先生」,虞洽卿为「洽老」,不愿意称他先生的,也唯有代之以「木土」二字,能够直呼其名的除了黄张二位,要末就是达官显要,高年耆宿。至于帮会份子,连大字辈的高士奎、樊瑾成等等,尽管以辈分言是杜月笙的祖老太爷,然而当起面来,照样毕恭毕敬的喊他「杜先生」。「杜先生」三字在大江南北,前后二三十年间,成了杜月笙的专用代名词。
收复了曾经纵横沪上不可一世的大八股党,杜月笙「皇帝不差饿兵」,他能不卑不亢,做功漂亮。大八股党在他的大公司每人吃份俸禄,一年三节,还有节敬。不论他们如何俯首贴耳,听从杜月笙的调度指挥,杜月笙对待他们始终谦恭有礼,使他们为之心悦诚服。
势渐及大英地界
除开大八股党,大英地界还有一批赌档上的人物,需要加以擒服,其中为首的便是严老九,财多势大,精明强干,杜月笙和他有过一点渊源,却是基于一次江肇铭闹出来的不愉快。
严老九自家开赌场,自己也豪于赌,他喜欢打麻将,于是杜月笙便利用两人之间的这一点同好,想和严老九在牌桌子上建立交情。他避免引起微妙的感情作用,不请大八股党去寻严老九,他用一着闲棋陆冲鹏,和另一位在大英地界做鸦片烟生意的范回春,替他在严老九面前先容,杜月笙想到大英地界白相相,陪严老九搓搓麻将。
头一次,严老九反应冷淡,他嗯嗯啊啊,只说好呀,却不曾明白的提出邀请。
杜月笙很有耐性,他等了一段时期,严老九那边犹如石沉大海,范回春为这件事颇不心安。他认为严老九架子搭得太大,今日的杜月笙,已非吴下阿蒙,如此虚心求教,怎可以置之不理。再说,范回春本身也是上海大英地界的亨字号人物,论身价地位,他只有比严老九更高,他曾当过七天的上海县长,上海的第一座跑马厅,座落在虹口以外的江湾,那就是范回春的一大手笔。早先,黄老板为了倾心结交,命他的长媳黄李志清,拜范回春为义父。因此,他又是黄老板的亲友。
范回春掩饰不住他对严老九的不满,杜月笙却毫不在乎,他不但不怪严老九,反而一心结纳到底,他发帖子,请严老九到他家里吃饭。这一桌酒委实摆得隆重非凡,清帮大字辈在上海的四位前人,统统被他请来作陪。这四位前人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与曹幼珊,除此以外,他又请了沪上闻人中的后起之秀,人人尊称为顾四老板的顾竹轩。
顾竹轩是江北盐城人,他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江山,当年,江淮一带灾患连连,盗匪遍野,每一次大灾荒,都有成千上万的难民,逃来江南就食,幸运一点的往上海跑,男人拉黄包车、剃头、擦背或扞脚,女人走头无路时便沦为娼妓。抗战以前,扬属八县寄居上海的卽达百万之众,他们因为职业关系,颇难受人重视,于是发奋图强,不惜利用一切手段,拼命争来较高的社会地位。-顾竹轩便是这样的一种典型,他手下拥有八千名黄包车夫,这批弟兄个个愿意为他出生入死,打架卖命,因此,顾竹轩崛起的初期,他连黄老板、杜月笙都不怎么摆在眼里。
当晚在杜公馆的这一席「群英会」,吃得众人无精打彩,冷冷清清,「话不投机半句多」,顾竹轩心直口快,菜还没有上完,他便离座起立,向严老九他们说声:
「我们走吧!」
杜月笙仍然笑容可掬的送客,他并不曾表现丝毫窘态。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苍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机会来了,严老九一位要好的朋友,孙传芳部下的军长谢鸿勋,久仰杜月笙的大名,乘过沪之便,请严老九代为引见。当时,杜月笙的慷慨好客,天下闻名,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到上海而不曾接受过杜月笙的招待,大有「如入宝山空手回」之概,回去了以后彷佛都不好交代,因此,谢军长的这一要求,可谓合理而自然。严老九想想这些时来他对杜月笙的冷落,难免心中有所尶尬,他无可奈何的答应了,这一次,主客之势互易,他反过来请陆冲鹏代向杜月笙转达。
半点也没有记取前嫌的心理,杜月笙表示隆重而热烈的欢迎,他备了帖子,派专人送到大英地界严公馆,谢军长得到喜出望外的殊荣,严老九则是旣感且愧。杜月笙的为人眞够「四海」,他当天晚上便请严老九和谢军长,到他家中便酌。
一夕盛会,谈笑风生,严老九如今方始知道,杜月笙这个人讲义气,爱朋友,尤其他那一腔衷诚,自神情表现,看得出他毫无做作。最令人感动的还是他那份胸襟与气度,严老九亲身体味,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他确有五体投地的佩服。
饭罢,谢军长和杜月笙,彷佛已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群人在客厅里谈得好不欢畅。无意之间,谢军长提起他在百货公司里看到的那些新奇淫巧的西洋小玩意儿,他说洋鬼子在这方面确实「巧夺天工」。
杜月笙微微的笑,他向身旁的一名听差说:
「去把我那只鸟笼拿来。」
听差应了声是,折身便向后走。严老九正在纳闷,移时,那个听差捧了只鸟笼子来,金光闪闪,笼架粟盂无一不备,几可乱眞。笼子中间有一只维妙维肖的黄莺儿,杜月笙将鸟笼双手捧过,送到佳宾们的面前。谢军长和严老九定睛看时,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喊起来:
「咦,居然是假的呢?」
「一个外国朋友昨天送给我的小玩意。」杜月笙一面解释,一面伸手去开发条,发条开足,那只黄莺一连串做着姿态优美的动作,牠会振扑翅膀,又能回喙啄胁,然后便引吭高歌,发出婉转呖呖的莺啼之声。
「妙极了!」谢军长赞不绝口,接下来便问:「这玩意儿上海有得卖吗?」
「只怕还没有,」杜月笙坦然的说:「我那位法国朋友告诉我,便在巴黎也只有这一只,他是专为买来送给我的。」
严老九脱口而出的搭了一句腔:「不晓得要值多少钱啊?」
「法国朋友说,合起中国钱来,大概要值个五六百块光景。」
谢军长小心翼翼的从杜月笙手中,把鸟笼接过去,像个小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的把弄杜月笙侧转脸去,悄声的吩咐听差:
「还有一只装鸟笼的盒子,你去拿出来,等下把鸟笼装好,送到谢军长的汽车上。」
「不必不必,」严老九听得清清楚楚,他想起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赶忙双手摇摇,加以拦阻:「谢军长一定不会收的。」
谢军长只顾玩他的鸟笼,这头的对话一句不曾听见,杜月笙压低声音回答严老九说:

「谢军长不肯收,就托你替他做主收下。」
谢军长玩够了,把鸟笼双手交回杜月笙,杜月笙递给听差,听差拿到后面,装好了盒子,先一步送上谢军长的汽车。

三月之赌老板担心
只用了五六百块钱筹码,杜月笙这一宝押得旣灵且准,严老九把这件小礼物看得重如泰山,谢军长逢人便道杜月笙做事漂亮极了。-要紧的是严老九和谢军长交情实在深不过,两年后谢军长在前线督战,身受重伤,被送到上海来治疗,终告不治,严老九穿了白衣孝服去主持丧葬,杜月笙当然也是亲临执绋。
从此以后,杜月笙和严老九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严老九邀杜月笙到大英地界威海卫路一家总会里去搓麻将,前后历时三四个月之久,他们凑好四个最理想的牌搭子:严老九、杜月笙、陆冲鹏和郑阿塔,郑阿塔是上海的金子大王,官名松林、绰号「塌鼻头松林」,赌起钱来,脾味和杜严陆极为相投。
每天下午大概是三四点钟入局,一场麻将打下来,多半要到午夜才散。四位大亨赌的输赢相当可观,一副四番自摸双,一家要输三千二百元,嘴子在外。他们打的是二百元的嘴子,自摸加倍,连庄时照数类推,第一副二百,第二副四百,要是连庄连得多,嘴子上的输赢还不止三千二百块。
四五十年前打的是老麻将,如今的中发白,在当年还是龙凤与白板,花样不多,番数不高,清一色三番,和四番满贯,那得四喜、三元之类的大牌。不过,尽管如此,一担米才卖两三块钱,他们的输赢已足令人咋舌了。
每天都是张啸林陪杜月笙一道去,不过他们并不同桌赌,那时候的张大帅,还赌不起这么大的牌。他总是在输赢少些的另外一张桌子上。输急了时,他会怒目横眉,满口「妈特个x」。
两三个月麻将打下来,杜月笙除了结交大英地界的许多好朋友,与此同时,他更把大英地界的情形,摸了个一清二楚。
黄老板不晓得杜月笙用心良苦,只是躺在鸦片烟榻上,风闻杜月笙日夜流连大英地界,动辄上万的豪赌不休。他以为杜月笙又犯了早年「脱底棺材」,

「野马儿」的毛病,他很担心,于是他暗底里嘱托沉杏山,请他万勿声张,去把杜月笙的麻将搭子之一,也是黄老板好友的陆冲鹏请来谈谈。
陆冲鹏应邀前往,黄老板把他请到「大烟间」,他自己继续喷云吐雾,请陆冲鹏歪靠在他对面。黄老板抽足三枪,方才坦率的吐露自家心事。
他说:自己吃了一辈子捕房饭,而今年将花甲,已届暮年,所以早把世事看淡,亟欲急流勇退,幸亏有绝顶聪明的杜月笙,替他挑起了外务事的沉重担子,否则以他多年来所剏下的这个大场面,那么许多好朋友,何以善其后?想想都叫人心烦。
「月笙现在肩胛上的担子不轻,」黄老板渐渐的导入正题:「里里外外,百事如麻。我听说他最近日日赌铜钿,赌的输赢来得格大!输钱赢钱倒不生关系,问题是赌铜钿太化费时间,一个人嘛,血肉之躯,精力总归有限,我是怕他一天到晚只晓得搓麻将,躭搁了正经事体你要晓得,今朝我旣然不管事了,所有的事情统统都在他的身上啊!」
听了黄老板的话,当时陆冲鹏只有一个感觉,「岁月不饶人」,「少年子弟江湖老」,黄老板早先的豪情胜概,实已付之东流。否则的话,他不会对杜月笙这么样的不了解。
尊老、敬贤,陆冲鹏唯唯诺诺,他表示一切悉遵台命。黄老板晓得陆冲鹏劝不动杜月笙,叫他戒赌,他只要陆冲鹏以后不再做杜月笙的牌搭子,陆冲鹏恍然憬悟,黄老板采行的还是「釜底抽薪」之计,他答应了,自此不再参加威海卫路总会的牌局。
于是,友情弥笃,赌兴正酣的严老九与杜月笙,老搭挡凑不齐,爽性更上层楼,他们应邀到盛五娘娘的公馆去大赌特赌。盛五娘娘是逊清重臣盛宫保盛宣怀的五小姐,一门豪阔富可敌国,兄弟姊妹七个,个个好赌好玩,会赚会花,杜月笙在盛五娘娘家里,曾有一夜之间输三万元的骇人纪录。
渐渐参加他们这个豪赌集团的,风云际会,大有人在。刻在台湾的名律师江一平,便是曾经沉缅之一员。有一次,时值民国十年,杜月笙,盛家老四和江一平等人在泰昌公司连赌两日两夜,江一平博进两三万金,大家兴致正高,于是欲罢不能,而江一平在第三天早晨有一个很要紧的案子,必须亲自出庭。他无可奈何,征求与赌诸公的同意,可否等他几个钟头,待出庭回来,再予继续。杜月笙和盛老四颔首赞可,于是江律师暂时拋下他的赌友,穿起法衣去执行律师任务,事情办完,重回泰昌公司,杜月笙盛老四等果然守信等候,就这么再赌一日一夜,被沪上人士传为佳话
杜月笙倾心结交大英地界有力人士,不出半年,连「静观自得」的黄老板,都不由自主的向他伸出大拇指:
「月笙眞正了得!」
原来,黄老板在上海享了一世的英名,势力范围圈,却始终不出「勃兰西」-老上海所谓的「法租界」,这位连儿孙辈都不敢送到英租界读书的总家老板,眼睁睁的看着杜月笙,轻易擒服充满敌意的强邻,使严老九,沉杏山之流俯首听命任由驱策,他的赞服是从内心中流露出来的。
对于老板的极口夸奖,杜月笙的反应是微微而笑,不作任何表示,其实,尽管杜月笙在生人面前,神情腆腼,木讷难言,他的心胸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有万丈雄心,无限壮志,区区大英地界算得了什么?他那攻势箭头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止整个黄浦滩。
和大英地界的朋友声息相通,往来密切,对于双方都有莫大的裨益。大英地界和勃兰西的区别,是英国人爱体面,重法治,白相人要想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多少有点忌惮。相形之下,由于英租界的政治修明,秩序安定,大商家、大富翁都乐于在那边营业或侨寓,加上大英地界地区辽阔,热闹繁荣,大英地界的市面,岂止胜过「勃兰西」十倍。至于勃兰西呢?法国人眼眶子浅,只认得钱,于是贿赂公行,红包满天飞,出了天大的事也是「有钱可使鬼推磨」,由而使法租界成了罪恶的渊薮,烟赌娼的温床。在法租界想掉枪花,赚大钿,当然要比大英地界便利多多。
杜月笙给大英地界的朋友打开了天地,拓宽了范围,直接间接,增进财源,英界朋友对他,当然是感激涕零,唯命是从。因此,黄老板和杜月笙的徒子徒孙,在大英地界到处兜得转,行得通。他们一个个踌躇满志,洋洋得意,但如饮水思源,立刻便会想到杜月笙眞比黄老板高明-向心力渐渐的在集中,杜月笙名符其实,成为这一股羣众力量的领导人。

仗义保护徐树铮
为了建立威信,杜月笙在举国瞩目之下,完成了一桩慷概仗义的壮举。
民国九年皖直战争,直系军阀针对的目标,是段祺瑞手下的第一员大将,陆军总长、参谋总长徐树铮。七月十七日皖系兵败,段祺瑞通电下野,时任的总统的徐世昌下令通缉祸首,直指徐树铮「称兵畿辅,贻害闾阎」,严令全国军警一体严缉。
徐树铮起先躱到北平东交民巷日本军营,一住九十天。但因英美法三国公使帮助直系,力主「驱逐罪魁」,于是他被装进一只柳条箱里,藉日本在天津的驻屯军司令小野寺之助,「运」赴天津,逃到上海。他住在英租界麦根路,借用前浙江督军皖系大将卢永祥部下一名师长陈乐山的房子,不久又搬到英租界南洋路九号。民国十年十二月,他到广州,十一年元月,由广州往桂林,和国父孙中山先生会晤,谈得十分融洽。十月二日他到福建延平,会合他的老部下旅长王永泉,通电成立建国军政制置府,自任总领,奉国父和段祺瑞为领导。然而王永泉不久又把他撵走,徐树铮乃去日本,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又回上海仍旧在南洋路住着。他在福建轰轰烈烈的那一幕,对于国民革命军消灭陈炯明,以及后来的完成北伐事业,自有很大的帮助。
民国十二年九月三日,原有合作之局的齐爕元和孙传芳,在距离上海二十里处的望亭爆发「江浙之战」,十月十二日卢永祥腹背受敌,通电下野,逃往日本。杜月笙招待他的儿子卢筱嘉,和卢系大将淞沪镇守使何丰林,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住过一段时期。
卢永祥失败,三日后,英租界巡捕房立将徐树铮加以软禁,又五天,便派人强迫他登上达达鲁斯货轮,遣送到英国利物浦,规定他一路不许下船。徐树铮离国未几,段祺端又被冯玉祥拥出来当临时执政,十四年十一月徐树铮回到上海,孙传芳在当五省联帅,由于段祺瑞早已徒有虚名,大权握在冯玉祥手里,而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军阀都雅不欲段徐之携手合作,进而促成国民革命军和安福系的南北呼应,所以徐树铮的归来,到处都隐藏着杀机。国人莫不密切注视他的行踪和消息。
徐树铮周游列国,他是从日本乘大洋丸回来的,轮船抵步之前,有一位神秘人士来到杜公馆,他和杜月笙是旧相识,早先曾在卢永祥的部下,因此,他也是皖系人物之一。
他率直的向杜月笙提出请求,徐树铮这次到上海,希望杜月笙能够公开加以保护。
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危险,若以当时的政治情势而论,更是极其微妙,-因为徐树铮在意大利时,曾经和墨索利尼订立协议,支持段徐,供给大量军火,如果徐树铮能够回到段祺瑞的身边,段祺瑞卽将由傀儡而重新掌握军事实力,这一个关键对于争权夺地,年年征伐不休的军阀,确是无比重大。所以,一般人认为徐树铮这次回国,随时都有遭到暗害的可能保护这么样的一位政治人物,眞是谈何容易?
杜月笙和黄老板、张大帅,筹思密商,黄张两位不尽赞成。黄老板的意思是:徐树铮的公馆在大英地界,以法租界的力量担任保护工作,岂非隔靴搔痒,难免力所不逮。张大帅呢,他当时和奉系军阀正亲近,而皖系早已兵败山倒,风流云散,为皖系的首脑公然露面,冒险从事,他说他百分之百的反对。
可是,杜月笙却独持异议,他针对黄老板和张大帅所提出的反对理由说:
「卢督军和何丰林,多年来和我们的交情不错,患难之中,派人来请托,这是他们看得起我们;这件事就人情上来讲,我们不便推脱。再则,尽管徐树铮住英租界,我们一样可以保护他,正是我们露脸的机会。还有,」他望了一眼张大帅说:「锦上添花的事让人家去做,我们多来几次雪里送炭,这才是江湖上所讲的义气。」
黄老板赞许的点点头,张大帅哑口无言,杜月笙心里很欢喜,他还怕张啸林临时翻悔,先约好了说:
「船到的那天,我们一道先上去接。」
张大帅刚把眉头皱起,杜月笙又抢在前头说:
「这是件大事体,一定要我们三个同去。」
当日,大洋丸抵吴淞口,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黄浦滩上威镇八方的三大亨,轻裘缓带,乘一艘小火轮,官方欢迎人士尚未出现,他们便已先上了大轮船,专诚迎迓徐专使,徐树铮满面春风的接待他们。
码头上,摩肩接踵,人羣麕集,其间有的是官方为了敷衍段执政,派来欢迎的官员,也有的是报馆记者,跑来看热闹的小市民,以及杜月笙事先安排好的羣众,他们才是实际负保护之责的无名英雄。
大洋丸徐徐驶近,徐专使穿一袭西服,在甲板上含笑出现,看热闹的眼见沪上三大亨,黄老板、杜月笙、张大帅一致出动,站在徐专使的身边,寸步不离左右。人丛中爆出了欢呼,这是一个极难获觏的盛大场面,三大亨保护徐树铮,三个人在上海的实力总加起来,何啻十万雄兵!
黄杜张一路护送徐树铮到英租界南洋路,自此轮班守护,日以继夜。五省联帅孙传芳,不愧足智多谋,做功十足。他晚一步从南京「匆匆」赶来,迎接徐专使。于是,第二天便由上海各民众团体,假市商会举行大会,隆重欢迎徐专使与孙馨帅-馨远,是孙传芳的大号。
住了一天,孙传芳和徐树铮,联袂专赴南通,拜访南通状元,中国第一任实业总长张謇。这位东南耆彦,当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仍还是朝野同钦,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张季直和徐孙两人几度长谈,其间并曾请他们往游东奥山庄,张季直以年老体衰为词,不曾奉陪两位佳宾同去,他命人备一桌素席招待。
十二月初,徐树钮从南通回上海,他要到北平去见段执政。段祺瑞打电报来叫他暂缓动身,以免危险。他不肯听,十九日乘顺天轮离开上海。杜月笙全始全终,保护之责总算是尽完了。二十四日徐树铮到北平,跟段祺瑞唔见,两人对面跪拜,抱头痛哭。他在北平住了五天,力劝段祺瑞下令讨赤,二十九日他忽然起意南下,段祺瑞以次皖系人物劝他再等些时,他又不理,三十日遂在廊房车部,被冯玉祥的部下拖下车来枪毙。

张宗昌来豪情胜概
民国十四年齐卢之战,奉军支持卢永祥,大举南下。元月廿九日,张宗昌统兵一万多名,抵达上海,收缴齐爕元败兵的军械,孙传芳的部队退到新龙华,双方划地而治,暂时相安。后来由于上海老百姓不胜「侉子军」的横征暴敛,奸淫掳掠,迭次电请段政府勒令奉军撤离。二十四日奉军将领张学良、韩麟春、张宗昌等乃以北上商议军事为名,督队撤退,却仍将毕庶澄的一个旅,借口「清乡」留驻上海。
张宗昌是山东掖县人,人高马大,胳臂粗腿子长,因此他绰号「张长腿」,坐在汽车里面,都是蜷身缩脚,又因为他嗜赌一翻两瞪眼的牌九,北方人称赌牌九「吃狗肉」,于是他又有个「狗肉将军」的雅号。辛亥革命,他曾投身上海光复军,立过汗马功劳。民国十四年他卷土重来,也算是旧地重游。有许多旧日朋友,争先恐后的为他洗尘接风,花天酒地,一席千金,为黄浦滩上的人欲横梳,纸醉金迷,恰似夕阳落照,添了最后的一笔绚烂彩色
张啸林那个大师是开顽笑喊出来的,如今八面威风的眞张大帅到了上海,他比谁都高兴。一力掇促杜月笙,要作盛大热烈的欢迎,杜月笙欣然同意张啸林的提义,他心里却在另有打算。
事先,杜月笙和张宗昌的驻沪代表单先生,接触频繁,他们是老朋友,这次招待应该怎么样办,单先生把张宗昌的性格脾气与所好,跟杜月笙分析得清清楚楚。
民国十四年元月二十九日,张宗昌率领奉军一万余名,号称十万,源源开入上海华界他的部下有白俄军队,山东大汉,和东三省改编了的红胡子,凶猛粗暴,军风纪极坏,他们头载皮帽,身穿灰棉军装,个子高大,穿得又复臃肿,见人眉一扬,口一开不是「妈特个 」,便是「妈拉个巴子」,上海人不曾见过这班红眉毛、绿眼睛的人物,闹了几次奸淫烧杀案件,把华界居民吓坏了,逃长毛贼似的,争先恐后往租界里搬。
另一个角落里,上海的几家阔佬公馆、豪华酒楼,正忙于布置霓虹灯彩,安排山珍海错,粥粥群雌,牌九麻将,「盛大热烈」欢迎张大帅。张宗昌辛亥年于役上海光复,他是在李征五的手下,李征五当时是上海商报的老板,声望地位,相当的高。老部下亲率「十万雄兵」,贲临上海,这位老上司,自然要抢在前头,聊尽地主之谊。这一天,由于杜月笙派人婉转示意,李征五便备了份请帖,请杜月笙和张啸林到席作陪。
这一次宴会豪奢而隆重,杜月笙已经看得出来,胸无城府,粗鲁不文的张宗昌,对于那些繁文褥礼,丝毫不感兴趣。他记起了单先生供给他的情报,张大帅就是喜欢玩,玩什么呢?除了食色性也,便是打牌。
于是他暗中决定了他的招待方式,干干脆脆,他倩张宗昌到长三堂子里去吃饭。
上海的长三堂子,多半设在四马路东荟芳里和西荟芳里,略同于现今台湾的酒家,却是以「人」为主,而非凑集许多「人」而创一个招牌。因之略具家庭风味,主客之间尤其「亲切」。所谓长三,则是「公定价格」,出堂差侑酒三元,到堂子里打茶围也是三元,这是基本定价,倘若摆酒席或赌局,一桌牌,一席酒,其价为大洋十余元。可是自从杜月笙他们这班亨字号人物,经常利用长三堂子,作为应酬交际的场合,由于杜月笙一手进钱两只手花,出手之阔绰是天下闻名的,豪兴一起,信手撒漫,早先的规例全部打破了,他曾有在长三堂子里一赏千金,打一次牌,抽头三五千元的豪举,引得叫花子们,将杜月笙的豪情胜概,编了道情在掌子门口唱,然后黑压压地来一大堆人领赏的大场面。
被杜月笙捧红了的名妓,数十年来,何止车载斗量,但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应推所谓「花国大总统」富春楼老六。富老六也是姑苏佳丽,长身玉立,艳光四射,她爱梳横爱司(S)髻,一口吴侬软语,眉目传情,明眸皓齿,风姿极为迷人。她因为一登杜门,声价十倍,特将香闺设在汕头路,门前下马停车尽是沪上的达官巨贾,也可说是「往来无白丁」了。
杜月笙假富老六的香闺,设宴欢迎张大帅。
他晓得张宗昌的脾气,命富老六代为邀集花国的十大美人,环肥燕瘦,情意绸缪,直在张宗昌身边穿梭般来往。那一夜,由于主人殷懃,美女留情,使得张大帅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席间,富老六开个顽笑,她美目粉兮,莺声沥沥的说:
「哎呀,今朝我们这里有了两位张大帅了。」
张宗昌忙问缘故,单先生把张啸林的绰号也叫「张大帅」一说,张宗昌呵呵大笑,他竟来了个颇为可人的幽默,他说:
「你是张大帅,我是张小帅。」
张啸林不好意思,挣得满脸通红的说:
「大帅不要开顽笑。」
「眞的嘛!」张宗唱叫嚷起来:
「不信你问,我的号叫效坤,我手底下的人都喊我『效帅』,你们上海人说『效帅』,可不就是『小帅』吗?」
于是,举座閧堂。杜月笙翌日回家以后说起这件事,他说:别看张宗昌外貌像个粗人,他的肚皮里还不简单。
灼鹅燔鳖,金羹玉版,这一席盛燕,吃到十点多钟,张宗昌赌兴大发,麻将间里,早已备下了赌具,大亨豪客,陪着倚红偎翠的张效帅,走到隔壁。商量一下,以何者为戏?那一夜,张效帅不曾推牌九,因为他对于上海人要把大牌九拆开来打,分为前后亮牌,而且还有什么轮流推几副的赌法,自称一点不熟,因此,杜月笙他们正好陪他搓了一夜的麻将
张宗昌在上海整整住了半个月,二月十四日,他便以北上磋商军事为名,在上海居民的交口咒骂中,率大队撤走。不过他仍留了一条尾巴,派一个补充旅在沪「协助清乡。
辛亥光复前后,杜月笙、黄老板和革命党人,早已建立了私人间的友谊,自此以后,由于接触频繁,关系唯有越来越密切。尤其杜月笙一向敬仰民党人物,服膺革命思想,他对局处粤闽桂等省的国民党政权,内心十分向往,但凡他们对他个人有所请托,他总是尽心尽力,乐于从命。因此,南方来的革命同志,仍然不时和他保持接触。
杜月笙保护徐树铮,招待张宗昌,皖系奉系,都很看他得起,如日中天的直系将领,孙传芳和他的交情是众人皆知的。四川方面,常在下川东一带活动的范师长范绍增。和他在业务方面经常都有往还,杜月笙的触角越伸越远,他的名字,不断的跟当代大佬相提并论,于是他成为了全国性的人物,这一点,不但使他的伙伴和徒众感到骄傲无比,甚至于连上海人也觉得很有光釆。黄浦江浊浪滔滔,千百年来文不拜相,武不拜将,终于出了一个公卿将相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杜月笙了。
从此,他晓得了交际联络的重要,嫌自己的一口上海话外地贵宾听不懂,同时,他在大场合里艰于言词的习惯一直改不掉于是,他开始重用张啸林,对「官府」的应酬交际,一概请他的「啸林哥」代为操持。每天,他都和「啸林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为了表示声价和派头,兼且便于代步,他又一次开上海侠林人士风气之先买了一部小轿车,领到的汽车执照是「七七七七」,上海人一见四只七的小包车风驰电掣而过,便会交接耳的说:
「是杜先生过去了。」
华格皋路甲第连云
同时,杜月笙在法租界,接二连三建立小家庭。四五年下来;到民国十三四年,陈氏、孙氏两位夫人,前后添了几位小宝宝,人丁旺盛,佣人更一批批的添加。钧培里和民国里三处房子都嫌不够住,尤其杜月笙声誉日隆,交游广阔,衖堂房子再大,毕竟派头小些。有一天,杜月笙和黄老板闲谈,谈起了他住处不敷的苦经。黄老板深以为然,他当时便说:
「你应该造一幢象样点的房子。」
杜月笙眉头一皱,答声:
「就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皮。」
「我有一块地,买在华格皋路,」黄老板慨然的说:「足足有两亩,你要觉得合适,我就送给你。」
华格皋路,就在跑马厅后隔两条街,距离大世界不远。地点适中,交通便利。有两亩空地,盖一幢深宅大院,得以闹中取静,那是毫无问题的。
杜月笙欢欢喜喜,谢了黄老板,他去找张大帅,跟他商议盖房子的计划。张大帅直心直肚肠,他不管黄老板和他的交情究竟是深是浅,也不问杜月笙是否心甘情愿,他来不及为杜月笙打算盘,脱口便说:
「好极好极,旣然有两亩地,我们何不一人盖一幢两幢房子连在一起,以后我们来来往往,不是更加方便了吗?」
杜月笙说好嘛,就照林哥的意思办。他跑去跟黄老板一说。黄老板地皮送给杜月笙了,君子一言旣出驷马难追,旣使他不曾想过要送张啸林这笔厚礼,杜月笙答应了张啸林,他当然无话可说。
华格皋路上,黄老板所拥有的那两亩空地,于是便鸠工购料,大兴土木,开始造起大洋房来两亩地皮,杜月笙和张啸林一家一半中间隔一道砖墙,开一扇便门两家人跑来跑去,果然十分便利。
房屋的格局和工料,杜张两家也是大致不差,三层楼,以楼下而言,分隔为会客室、帐房间、文书写字间,一排三间华屋,另一边则是古董间、烟榻间和起居室与卧室。二楼与三楼一例的宽敝整齐。
民国十四年春,杜家和张家同时进宅。
杜月笙有三位温柔美慧夫人,原配沈氏夫人坐镇楼下正屋,老上海尊之为「前楼太太」,「二楼太太」则为陈夫人。孙氏夫人更上层楼,她被称为「三楼太太」。
最盛时期,三位夫人各有男女佣四五名,汽车一总是九部,每车各有司机,助手一人连屋后园中的狐仙祠,都专设一名宁波老佣人,负责酒扫祭祀。
上海本地的富户巨商,绅士大亨,慕杜月笙的名,惮杜月笙的势,纷纷的前来拜望、结交,因此从早到晚,杜公馆汽车排队,门庭如市。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会客室外间,便已经坐满了等候接见的客人。杜月笙除了通宵达旦的大赌,通常不管睡得怎么晏,九时必起。他盥洗过后,吃早饭时,万墨林会从文书间里,取一张单子,上面用核桃大的字,开着这整天应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吃好早饭便开始接见客人,有事体的,多半三言两语解决,杜月笙领悟能力极强,几乎可以说是天才,他一见到来客,立刻就会联带想起他身上的事情,心知他是何所为而来。接着,他学黄老板的要言不烦,有时不待对方把话话说完,他便拦断了人家的长篇大论,雍容和蔼,答以这么三句:
「你的事体我晓得了。」
「你放心,我会得替你办好。」
「好,再会。」
说杜月笙「有求必应」眞是一点不差,每一个去见他的人,不论为钱财,为纠葛,为天大事情,他必定可以得到圆满的答复,圆满的解决。事无大小,找到了杜月笙,他便会一力肩承,看他整天忙成那个样,赔钱受累,费尽心血,到处替人家化除困扰,排难解纷,他的太太、亲近朋友和替他办事的,有时候免不了要絮聒几句:
「吃自己饭,管人家闲事,好处呒没,还要倒贴,这是何苦来哉?」
于是,杜月笙便这样意味深长的回答他们:「人家有事情来托我,那是人家看得起信得
过我杜某人。就这一点,我也应该帮他们把事体办好。」
或者是:
「一个人做到了没有人上门来请托,那还有什么意思?」
「助人为快乐之本」,「人生以服务为目的」,杜月笙不曾读过这两句格言,但是他能将它们眞义,发挥得更淋漓尽致。
中午没有应酬,杜月笙喜欢在家里吃饭,和他的妻子儿女,乐叙天伦。但是这种机会毕竟难得,于是,他的家人如果对他有什报告或请求,他们几乎要抢着在饭桌上发言。
除非家有喜事,或者在家里请客,晚间想要和家人一道,清清净净吃顿饭,简直绝无可能。曾经有一次,杜公馆一连赌了两个多月的钱,由于杜月笙困极了便睡,爬起来又赌,家里面的人,竟然七八十天找不到跟他说句话的机会。
脱下钻戒着起长衫
当时在杜公馆行走,一般赌友的规矩,打头子分为两种,一日彩头,一日小头。彩头小头打了两个多月,结算数目,真正吓坏了人。吃一桌鱼席不过五六只洋,普通人家的娘姨一月工资只有大洋一两块,而那一次杜公馆积下来的头子,白花花的大洋钱,居然有五六十万元之多,可以像模象样开几丬厂了。
偌大一笔头钱,应该怎么样分法呢?趁赌局终于散场,杜月笙去睡了,江肇铭还不曾走,杜公馆的总管、账房诸人先商量起来。
江肇铭出来说了话:
「照规矩 ,彩头归老板,贴补开销。小头呢,上下人等大家分分」
焦文彬年纪大了,杜公馆的账房先生,己经换了杨渔笙,杨渔笙跟万墨林开顽笑,他悄悄的拉他一把说:
「墨林,算算小头也有十多万。啥个上下人等大家分分?我伲两人分分脱子拉倒吧!」
「这个不行,」万墨林紧张的喊了起来:「我们两个分了,马上就会出事体!」
杨渔笙哈哈大笑。当天晚上,万墨林便去请示杜月笙;这笔小头,应该如何分法,方始可以「摆得平」?
杜月笙的答案,使万墨林,甚至杨渔笙都大出意料之外,他不假思索的说:
「带上隔壁头,大家一道分分。」
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隔壁头,如所周知,是张啸林张大帅的住宅,那边的上下人等,几乎就跟杜公馆差不多了。「爷叔」这样交代,万墨林唯有遵办,他和杨渔笙按着人数一个个点,一个个分,统计下来的结果,单说杜公馆:杜月笙、三位太太和一大群少爷小姐不算在内光是分小头的,便有一百单八将。
由此可知杜公馆昔之规模,楼下书房里有常驻办公,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秘书,头一位是翁佐庆,翁先生处理文翰忙不及,又重金礼聘徐慕邢。杜月笙一生一世最敬重读书人他当然不会叫秘书老爷分头钱;把秘书、账房管家一例剔开当时杜公馆一共有九部汽车,每车设司机一人,助手一人,这便有了十八位。此外,前楼、二楼和三楼,彷佛一楼成一个位,自有其大司务、下手、听差、娘姨、小厮和ㄚ头,每一位少爷或小姐,也都拥有三四佣人。诚所谓「仆扈如云,漪欤盛哉」!
早年上海,白相人「混世界」,穿的是纺绸紬缎短打,一襟中分,单排钮扣,胸前要冒出一条金表炼,表炼越粗越表示有身家。金表炼在左胸绕个弧半圆圈,炼末系以西洋打簧金挂表,塞入衣袋,除此而外,手指上还必得佩油光闪亮的金刚钻戒指,倘若少了这三样,那就是塞酸得很了。
民国十六年,前杜月笙未能免俗,也会作这样的装束与打扮,他甚至别出心裁,在右手腕上刺了一只蓝靛的小小铁锚,指拇大小,若将雪白的袖里往上一卷,小小蓝锚便赫然出现,还有,有他所佩的那只火油钻,寒光熠熠,夺目欲眩,重量是四克拉半。
有一天,杜月笙出席一个达贵人,纷至沓来的盛大宴会,高冠峨服,衣香须影,他由于自卑感作崇,已经觉得混身都不自在偏偏有人提议请杜先生讲几句话,他急窘无比,正想站起来打恭作揖,加以推辞。却有张啸林出来替他解围,他说还是让他来代表杜月笙致词吧。
杜月笙那天着的倒是长衫马褂,张啸林大放厥词的时候,他坐在上席闲来无事,暗暗打量那些有身家有地位,而且有教养的绅士,他忽然有所发现─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手上戒指,他那种惹人注目的大钻戒,因此他觉得大为不安,他一向是从善如流,进步神速的,他当时便将手上的钻戒转了一圈,把那只大钻石紧紧的握在掌中。
那天他回家以后,手上的大钻戒脱下来了,放进保险箱里,从此不再佩戴。同时,他经常穿着长衫,不时注意领口的扣子可会扣好,三伏暑天,他在家里也从不袒胸露臂,或者就着汗衫马甲。侠林中人最讲究上行下效,风过草偃,杜月笙改了装,毋须通令,不必告白,黄浦滩上最少脱掉了几千上万只钻戒,白相人和大绅士,同样的衣冠楚楚,谨言慎行了 粉墨登场满座哄堂 民国十四五年,杜月孙三十八九岁,几丬赌公司生意兴隆,鸦片烟买卖做来得心应手,光是「大公司」里派定的「公费」,他每月已可收入现大洋一万元,其它种种收益,更可能十倍于此。
于是,幼艾父母双亡,童穉孤苦无依,少小瞎摸乱闯,靑年孜孜矻矻,一直到了如日方升的鼎盛中年,杜月笙开始摆个场面,稍微有些风光;将那成功滋味,浅浅的尝一尝,他倒是有过一阵子神怡心旷,快乐欢畅。
他的兴趣向多方面发展,而且,每每证明无论他学什么,进度都是相当的快。不过有一点,由于时间和精力的有限,使他唯有浅尝辄止,无从深入。
譬如说唱京戏,他有一个愿望:凡是他所看过听过的好戏他都想杭不啷照单全收,因此,生旦净丑,文武场面,他样样都能来上两手,或则整出或者一段。譬如说:他昨天听了一出姚玉兰的捉放宿店觉得过瘾,今天他便会请姚老生亲自传授,明天又看了杨小楼的起霸边式又好看不过,后日他又要请杨老板来敎他练武功了。唱不唱得像,练不练得成,他却是并不在意,反正是好白相的,杜月笙决不会去吃开口饭。
不过,
「这话又得说回来了」,杜月笙虽然不靠唱戏吃饭,倘使他若兴致一来,粉墨登场,却比任何京朝名伶,海派大角,还更叫座,更有号召力,票房价值更高。前后二三十年间,每一次上海发起劝募捐款,杜月笙不是主任委员,便是当总干事,他担任提调,必定排得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戏码,请得齐天下闻名的角儿,而在精采百出,好戏连台的节目单里,总归要排上一场沪上名票大会串。这里所谓的名票,实则为「名人」的代名词,如杜月笙、张啸林、沈田华、王晓籁,张蔚如,以及许多黄浦滩上字号响当当的大亨。看他们的戏,台上汗流浃背,台下阵阵哄堂,芒腔野板,忘词漏场,不但照样引起满座的彩声,而且立卽被人偷「学」了去,传为佳话,笑痛肚皮。这是台上台下,亲切而肫挚的感情交流,戏演得越糟,反倒越加讨好。因此,只要排出杜月笙他们的戏目,义演场中,准定全场爆满之外,还有人千方百计的想弄张站票。
杜月笙会唱的戏很多,他学的是老生和武生,由于南北名伶无人敬杜先生,和「名师们」研究切磋机会之多,当代不作第二人想。尤其往后姚玉兰和孟小冬两位菊坛祭酒先后来归,闺房之乐,往往一曲绕梁,时人曾有「天下之,尽入杜门」的赞叹。有这两位夫人的尽心指点,加上杜月笙的天赋,如果他有志于此,他很可能成为平剧名角。
在平剧方面经常指点调敎的,有金少山的令兄金仲仁,和名小花苗胜春。杜月笙会的老生戏,多半出自金仲仁所授,苗胜春则每逢杜月笙票戏,从订制行头、排练到检场,统统归他一手包办。海上名伶自甘屈驾,担任杜月笙的「跟包」。
能够成出搬上台去唱的,杜月笙一共会五出戏,──他生平票戏也只票过这五出顶拿手的是「落马湖」,以次类推则为「完璧归赵」、「刀劈三关」,「大?蜡庙」和「伶王」梅兰芳合演的「四郎探母」。其中那出「刀劈三关」,是姚玉兰夫人所授。再末,便是有一次证券交易所理事长张蔚如票演「苏三起解」,「三堂会审」那一大段戏里,杜月笙和张啸林应邀客串「红袍」与「蓝袍」,两大亨全部崭新行头,一左一右,陪着堂上王三、阶下苏三,分明是「活道具」似的陪衬脚色,但当天两大亨念一次道白,台下准定会轰起满堂彩来。各方友好赠送的花篮,从剧场大门口,沿路排满直到戏台,这两位沪上闻人收到的花篮总共四百多只,漪欤盛哉,两位配角十足抢尽了主角的风光。
民国十二年,大江南北爆发了齐卢之战,齐燮元加上了孙传芳,跟浙江督军卢永祥,在江南一带炮火连天,鏖战不休。各地难民,扶老携幼,纷纷逃往上海避难,他们席地幕天,餐风露宿,眼看着就要成为饿莩。杜月笙登高一呼,吁请上海各界,同伸援手,加以救济。那一次,他所举办的平剧义演,极为成功。连日满座之余,观众纷纷要求,请杜先生也出来唱一出。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公开登台心情之紧张热烈,自是不在话下,除了加紧恶性补习,他更自掏包,做了一套簇新漂亮的行头,那一回,唱的是「落马湖,饰演黄天霸一角。
戏装店的老板,亲自来给杜月笙量尺码,做行头,一群朋友,在旁边七嘴八舌,提意见,出主张。其中有一位说:
「杜先生,这个戏装里面,头盔是顶要紧的,你不妨多用两钱,把它做得特别漂亮。」
杜月笙问他:
「怎么样个漂亮法呢?」
「人家脚儿的头盔都用泡泡珠,杜先生你何妨用水钻?五彩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都不是要比泡泡珠漂亮得多吗?」
一时高兴,杜笙脱口便说:「好,就用水钻。」
于是他在身旁又有人提出建议:
「落马湖里的黄天霸,出场下场一共是四次。杜先生,你应该做四套行头,每次出场换一套。」
「好,就做四套。」
回到前楼太太沈月英的房间,把这番经过一说,沈月英笑得合不拢口问:
「唱戏又不是做新娘娘,何必出一次场就要换一回装呢?换上换下只怕你时间赶不及啊。」
「哎呀,这个妳就不懂了,」杜月笙聊以解嘲的回答她说:

「人家角儿唱戏,有的靠唱工、有的靠做工,看戏朋友不是饱了耳福,就是饱了眼福。我呢,唱工不灵,做工又不行,只好多做两套行头让大家看看了。」
四套戏装全部做好,从里到外,一色湘绣,精工裁制,价钱大得吓坏人,由苗胜春帮忙他一套套的试着。杜月笙站在大穿衣镜前,做了几个边式,环立周围的人,忙不迭的叫好。却是杜月笙愁眉苦脸的转过身来,双手一甩袍袖,神情沮丧的说:
「算了罢!我身材又瘦又长,天生不是衣服架子。再漂亮的行头,着在我身上也会走样!」于是,大家很落胃的哈哈大笑起来。

泰山盖顶压出毛病
「落马湖」里的第二主角,大花脸窦尔墩,杜月笙挽请「啸林哥」客串,张啸林一口答应,他的黑头戏出于金少山的传授,因此,他是相当有把握的,最低限度,他运腔咬字要比杜月笙准确得多。
公演之夜,盛况空前,上海早期三老之一,黄浦滩人人呼之为「洽老」的虞洽卿,和商界名流王晓籁,端张椅子坐在文武场面旁边,双双为杜张二人把场。台上台下,嫣红姲紫的鲜花,堆得花团锦簇,层层叠叠,戏院里全场爆满不算,作「壁上观」者更大有人在。尤有顾嘉棠、叶焯山等小八股党,以及杜月笙、张啸林的保镳亲随,在人丛中昂首挺胸,挤来挤去,彷佛是他们在办什么大喜事。
轮到杜张两大亨相继登场,掌声与采声,差点要把戏院的屋顶掀开,张大帅张口念四句「引子」,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观众们大概都晓得张大帅的毛躁脾气,怕他光起火来要骂:「妈特个x!」
绣帘一掀,杜月笙在上场门口出现,掌声如雷,采声似潮,观众的热烈情绪达到最高峯,观众里还有人在高喊:「喏,杜先生!杜先生出来了!」他身上全部湘绣的行头灿烂夺目,蟠龙绣凤,珠光宝气,最精采的尤数他头上那顶「百宝冠」,上千粒熠熠生光的水钻,经过顶灯、台灯、脚灯,十几道光线交相映像,水钻幻为五彩辉芒,看上去就像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演的是「黄天霸单骑拜山」故事。杜月笙亲赴落马湖,拜见张大帅。两个人分宾主之位坐定,开始大段的对白。台下的观众这时又发现:杜月笙的脸孔始终向后仰着,两只眼睛居然是瞇起了的。
还有人以为他是学三麻子唱关公戏,照例不睁眼呢;台上的张大帅一阵心慌,忘了词儿,台下没有人敢喝倒采;但见他从容自在,不惊不慌,右手甩开了大折扇,两只眼睛落在扇面上。扇面上写得有全部戏词,「窦尔墩」得救了,他继续将江湖上的言语,细细的再与杜月笙讲。
眼睛珠子移到眼角边,杜月笙一眼看见啸林哥玩的把戏,他不禁又惊又羡,窦尔墩上场照例要带大折扇,那把折扇此刻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回头想到自己,暗暗的喊声糟糕,自己演的是黄天霸。黄天霸在「落马湖」里是要赤手空拳单骑拜山的,啸林哥的扇子上有「夹带」,待会儿要是自己也忘了词儿,那可怎么办呢?
心中一急,果眞就把词忘了,窦尔墩的道白念完,他满头大汗,目瞪口怯,头一个字就接不上。前台后台个个都在为他着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续呢?僵住了时,杜月笙一眼看见有人擎个小茶壶在向他走来,他不觉眼睛一亮,精神骤振,来人正是降格担任检场的名小花苗胜春;苗胜春趁他喝茶的时候,嘴巴贴紧他耳朶,将他忘了的那几句词,轻轻的提上一提。
杜月笙用他浓重的浦东腔,继续往下念道白。管他念的是什么呢?在台上的虞治卿、王晓籁,和张啸林,以及台下的小八股党、保镳亲随,还有成千上百,满坑满谷的观众,齐齐的吁出一口气。
黄天霸在「落马湖」一剧中「出将入相」,四上四下,照说,每一次上下场之间,杜月笙正好轻松轻松,歇一歇气。可是沈月英的警告不幸而言中,他由于备下了四套戏装,隔场便要换一套。所以他一出下场门,马上就有人忙不迭的为他卸行头,人纔步进后台化妆室又有手忙脚乱替他换新装的,在他周围忙碌紧张。这么一来,把杜月笙开口说句话的时间都给剥削了。
第二度上场,台下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纭,因为满场的看客,祇见杜月笙额汗涔涔,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彷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谁也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等他痛苦万状的把这出戏唱完,回进下场门,早有太太少爷,跟班保镳,争先恐后,把他搀牢。然后踉踉跄跄,跨进他专用的化妆室,不管那个如何焦急关切问他的话,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语不发。
卸罢装,更过衣,手巾把子和热茶,一大堆人服侍了他好半天,方始看见杜月笙呼吸调匀,脸皮由白转红,他浩然一声长叹,连连的摇着头说
「这只断命的水钻头盔,眞是害死我了!」沈月英连忙将那顶特制的头盔捧过来,
「啊呀!」她惊叫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头盔上的水钻,层层匝匝,密若繁星,总共有一两千粒之多那水钻的份量好重!这顶头盔,份量足有二十斤。可不是差一点儿把杜月笙压垮了吗?
后来他常说:唱那一出戏,等于害了一场大病

浦东戏腔流行沪上
有一段时期,杜月笙喜欢清唱一段「打严嵩」,那是老生戏,有大段的唱工。杜月笙唱戏的嗓子倒也呒啥,只是他那一口乡音,一世不改,唱起戏来,当然不能例外。经过他公开露过一次,黄浦滩上纷起效尤,杜月笙浦东腔「打严嵩」,其盛行有如今日之黄梅调。
当时,上海有一位戏剧界怪才,笑舞台的王旡能,原是一名丑角,但他独出心裁,将北方的相声,南边的说书,乃至各种戏剧、歌曲、方言、俚谚兼容并蓄,连叙述带唱做,一人兼饰数角,名之为独脚戏,又称冷面滑稽。事以逗笑观众为能事,果然风行一时。
王旡能唱浦东腔「杜月笙打严嵩」,当年是他的一绝,老上海听了,包准笑得翻倒。有一天,一位朋友告诉杜月笙
「王旡能学你的打严嵩,确实是维妙维肖。」
杜月笙一听说是:「眞有这个事情?」他乘兴吩咐手下,明天下午去把王旡能请来。
吃开口饭的朋友,谁不格外敬畏杜月笙三分,王旡能因为自己经常拿杜月笙当笑料,辄感唐突冒犯,难免做「贼」心虚,如今一见杜月笙派人来请,误以为他要加以惩处,或是敎训。当时吓得魂飞天外,向来人鞠躬作揖,声声讨饶,于是来人哈哈大笑的说:
「你放心,去了自有你的好处。」
王旡能硬起头皮,跟来人进了华格皋路杜公馆,大厅上,不但公馆里的人少长毕集,还有临时赶来看热闹的要好朋友,或坐或立,挤了一屋。
不曾进门以前,显嘉棠等好在客厅门口,他一拉王旡能的手臂,悄悄的吩咐他说:「你要学得像,杜先生才开心。」
王旡能苍白着脸,点了点头,进门以后,唤了杜先生,脸上堆着强笑。杜月笙对他很客气,谈几句闲天,方始请他表演一段。
黄浦滩上正在流行「杜月笙打严嵩」,杜公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独杜月笙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因此,当王旡能字正腔圆,才唱了三句,满屋子人全部都撑不住了,望望杜月笙,望望王旡能,一个个笑得弯腰呵背,流出眼泪水。杜月笙不愠不恼,他也随着众人高声大笑,一迭声的夸奖王旡能:
「学得像,学得眞像!」
唱唱笑笑,笑笑唱唱,闹了一两个钟头,杜月笙神情愉快,为历来所罕见,他笑得阖不拢嘴。王旡能告辞时,他关照听差,奉送两百大洋。王旡能去了很久,他还在不停的向家属亲人们说:「蛮开心格,蛮开心格?!」
受到黄金荣和金廷荪的影响,杜月笙除了爱好平剧,他对于全国各地来沪献艺的伶人,一概亲近爱护。上海侠林人物,用浦东腔嫟称「角儿」,就是他由北方话转来的独创名词。上海是我国第一大都市,洋场十里,笙歌处处,民元前后,自谭鑫培以次的京朝名角,莫不竞往上海淘金,这些伶人到达上海,照规矩免不了要拜码头,而黄杜张金四大亨都是必须先拜为宜的。这四兄弟对角儿们也眞能尽心尽力的照应,彼此来往,亲密有如家人。因此之故,自杜月笙出道以后的三四十年间,国内知名的伶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崇仰杜先生,感激杜先生,天大的事情,只要杜先生出面,立可一言而决而名伶们置身沪上,但如曾经拜过杜门,自此就祇需一心一意把戏唱好高枕无忧,稳赚钞票,卽令天坍下来,也有杜月笙替他们撑
腰。
杜月笙一生交结过的名伶车载斗量,名如过江之鲫,私下他颇为推许红遍大江南北,曾使上海万人空巷的梅兰芳。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时在民国二年,演出于许少卿开设的丹桂第一台。他到同孚里黄公馆去拜望过黄金荣,杜月笙和他见过一面
梅兰芳二度南来,杜月笙已经身为沪上闻人,华格皋路杜公馆冠盖云集,车马盈门,梅兰芳再次谒见,两个人都是黄浦滩上家喻户晓,最出风头的人物,但是主与客的谦冲自抑,虚怀若谷,却也同样的是等量齐观,毫无轩轾。于是,杜梅由于气味相投,互倾仰慕;从此结为莫逆之交,梅兰芳在上海,无论唱戏酬酢如何繁忙,经常都会特地抽出时间,到杜公馆去望望。
杜月笙几个在上学的孩子,因为父亲的启发奖诱,从小便对平剧饶有兴趣,兼以戏听得多,学习起来特别便利,念小学时便能粉墨登场,票几出戏。其中以老大杜维藩、老三杜维屏工老生,老二杜维垣唱黑头,这三位小兄弟合演一出「黄鹤楼」,拖出金廷荪的大儿子金元声饰演赵云,居然有声有色,苗头十足。往往梅兰芳也绿叶牡丹,参加他们,唱出压轴子,而小兄弟们的「黄鹤楼」则挂倒第二,算是大轴子戏了。凡此场合,杜月笙和他的家人亲友,当然是兴高采烈,笑口常开的基本观众。
等到梅兰芳的压轴子戏唱完,杜月笙带领大批大马上后台,当他看见梅兰芳妆都没有卸,先赶着向前台后台的伙计们道令,连那些跑龙套的,他也双子一拱,跟他们连声的说:
「辛苦,辛苦!」
杜月笙必定会告诫他的孩子们说:
「你们看好,我要你们学的,就是人家的这种谦虚诚恳。这才是眞正了不起的。」
杜公馆有一名老佣人,名唤阿柄,阿柄死得早,他遗下一个弟弟,小名毛毛。杜月笙乃将毛毛收养在家里,平时并不把他当作佣人看待,毛毛有小聪明,在杜公馆「见多识广」,皮簧音律,居然无师自通。杜月笙觉得这孩子大可造就,便央托梅兰芳的琴师王少卿,试试这毛毛有否学胡琴的天份。
王少卿绰号二片,他是黎园世家,梅兰芳头回在上海露演,便是给王少卿的父亲王凤卿跨刀。二片一试毛毛的琴艺,也认为他「孺子可敎」,便经常把毛毛带在身边,亲予指敎。接连有几次,毛毛到过梅兰芳的寓所,帮忙拉拉四胡,往后梅兰芳吊嗓子,王二片偷懒不去应卯,便叫毛毛为他代劳。
一天下午,杜月笙趁自己的孩子在跟前,特地把毛毛喊了来,和颜悦色的问他:梅老板待你怎么样?
毛毛赞叹不置的回答:
「哎呀爷叔,梅老板的做人眞叫没有话说;像我这样的小鬼头,每次到他家里,他总归要立起来迎接。告辞的时候,他一定亲自送到大门口,把我当个贵客似的。还有,明明是他在敎我,他绝口不说什么敎呀指点的,梅老板总是这么笑嘻嘻的说:『这个地方,让我们来研究研究。』」
「你们听听,」杜月笙立刻指点他的子女:「一个有学问的人懂得谦虚不难,难在梅兰芳只不过是个角儿,尤其他是个唱红了半丬天的角儿。」

一力促成明星公司
杜月笙的皮簧癖,同样的影响了他两位结拜弟兄,张啸林和王晓籁,张啸林天生异「嗓」,王晓籁实大声宏,中气之足,远胜杜月笙。所以他们两个都学黑头,往后便时常陪着杜月笙票戏,就中那一出「连环套」,一向是杜张老搭挡,黄天霸一角由杜月笙扮演,张啸林去窦尔墩,这一出戏由于一对名票铢两?悉称,旗鼓相当,笑话多,于是采声更多。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这一般老弟兄眼见老大哥出钱出力,反而挨人喝倒采,哄堂大笑,难免有点气忿难忍,有时候亲自带领徒众,到戏院子里去努目横眉,把场示威。杜月笙听到说每每加以阻拦,他会这么洒脱的告诉他们:
「戏馆里是要闹猛一点才好!」
杜月笙不喜欢看电影,他嫌电影院里「漆黑」、

「气闷」、

「人多且杂」,而且电影故事「千篇一律,呒没意思」,所以他设非必要,决不涉足电影院,中国片不看,外国片也是望望然而去。其实,凡此都是早年的事,我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首映之期,厥为民国二十年三月十五日,在此之前,早期国片制作之简陋,素材之贫乏,自然不能和往后的蓬勃发展时期,同日而语。因此,杜月笙对电影的批评纯系针对早期情形而发,民国十年前后的电影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那些七拚八凑,发不出声的「阎瑞生与王莲英」、「王先生和小陈」、「梁祝痛史」、「宏碧缘」等等,看头一次觉得新鲜,一部部接着往下看,谁都会为之兴致缺缺。
后来电影事业突飞猛晋,水准之提高,与曩昔不能相提并论,当中外电影取平剧、话剧而代之,渐次成为中国人的主要娱乐,而杜月笙照旧不屑一顾,那是因为他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他事务繁忙,和后来的气喘痼疾,在在不允许他到电影院去泡上一二个钟头。
然而,杜月笙却是我国影业的开山祖师之一原来,民国十六年以前,上海的国产影业,向为「天一」、「明星」和「联华」三大公司鼎足而立。「天一」卽今香港邵氏影业公司的前身,由邵邨人、邵仁枚、邵逸夫等昆仲的父亲邵醉翁一手创办。「联华」是左派中人的组合。唯独「明星」,以资金雄厚,人才荟萃的纯民营姿态出现,曾经稳执我国影业牛耳二十余年,而这一丬开风气之先的明星公司它的创办人如周剑云、张石川等,都是当年杜月笙门下出类拔萃的学生,当他们有意振兴中国电影,杜月笙曾经给予多方面的协助,为他们筹措巨额的资金,甚至把杜美路的房子一度改建摄影棚。因此,不但在明星公司剏办人的名单上,杜月笙始终榜上有名,同时更从而使他和影业人士关系密切,熠熠红星如胡蝶、徐来、阮玲玉辈,莫不时为杜门座上客,卽连郑鹧鸪、郑正秋等也成为他夹袋中的人物。杜月笙的法文秘书李应生,其千金李旦旦稍后亦曾当了电影明星,自亦与杜月笙的大力提携有关。
无论平剧名伶,电影明星,或者各种游艺艺员,人人都怀着一登杜门身价十倍的心理,于是杜月笙难以免俗的收了许多「过房女儿」。家有喜庆,大张盛筵,羣雌粥粥,都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她们把杜月笙围在当中,口口声声「寄爷长、干爹短」的,见者以为此中乐虽南面王不易,但是有谁知道他为这些艺界中人帮忙捧场,要费多少心血、时间与金钱呢。

洋人乐队退还赏钱
认得杜月笙的人,都晓得他那边有个规矩:「杜先生送铜钿,不许打回票」,但是,却有一班「吹鼓手」朋友,有一次硬叫打破了杜月笙的规矩,差一点儿使他当众下不了台。此一意外事件,是由于杜月笙进跳舞场而来。
十里洋场,蓬拆流行,跳舞厅林林总总,所在多有。杜月笙与大上海同呼吸、共脉膊,他虽然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调调儿,但是总也不能说是连会都不会,于是有一段时期,他对交际舞,用过那么一点点功夫。
杜月笙进跳舞场,派头一络都不足以形容;三朋四友,跟班保镳,还有所谓「跟屁头」的揩油者流,十念个人一大队,前呼后拥,一涌而入。于是舞厅里秩序大乱,老板抢出来欢迎,茶房大班围拢了巴结,挪好地方,拚长抬子,舞小姐们莺叱燕语,不请自来,肉屏风般随侍左右,一心盼望跟杜先生搭两句腔,贴一贴身
西洋乐队总归高高在上,指挥或鼓手,一见杜月笙来了,不论当时正在演奏什么,必定立刻改奏中国调子。因为大家晓得,杜月笙除开中国调子以外,其它一概跳不来
当年跳舞,多半是张啸林、王晓籁二位奉陪,啸林哥一怂恿,王晓籁再掇促,那末好,杜月笙要下池子了。伴舞的小姐,受宠若惊,曲尽绸缪。其它的舞客,不约而同,大摆测字摊,倒不是怕同在池中碰了撞了杜月笙,而是纯粹以一种欣赏者的态度,亲切自然,全神贯注于此一难得的镜头。
杜月笙跳舞,肩膀耸耸,下巴伸伸,左右两手,和舞小姐轻轻的一搭,他睥睨群雄,独步全场。乐队奏的调子,为了谋求密切配合,必定是「声声慢」,慢之再慢。而杜月笙的步法,则兼采平剧老生和旗人八字之所长,加以他一袭罗衫,仙袂飘飘,老布底鞋,稳如泰山,故所以徜徉多时,不知一曲之既终。
乐曲已了,余音拖拖,杜月笙挽着舞小姐,回桌落座,于是掌声四起,欢声雷动,杜月笙也很开心,转脸吩咐跟来的人:
「奏乐的朋友,送两百块!」
民国十四年,小八股党之一,杜月笙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高鑫宝,买下麦特赫司特路三百○六号,上海地皮大王程家的华宅,开设一「丽都花园舞厅」。将就原有的亭台楼阁,改建大小无厅各一,游泳池一,和精舍若干间,酒饭鸦片,莺莺燕燕,无美不备,无丽不臻。
「丽都花园舞厅」开张那一天杜月笙亲率大批人马,莅场道贺。拼长台、聚舞女、奏中国乐、踱方步为仪;老朋友成了个新事业,杜月笙特别高兴,头也不回,关照跟班陆桂才说:
「奏乐的朋友,送五百块!」陆桂才应了声是,排开人丛,挤上乐队台。杜月笙这边正在谈笑风生,不一会儿,陆桂才满脸尴尬的又跑回来了,他伛身附在杜月笙耳边,低声报告了几句。
杜月笙惊诧的喊了起来:
「啥话?我送铜钿伊拉不肯收?」
陆桂才苦笑着点点头。
无法置信,再追问一句:
「硬叫要退回来?」
高鑫宝当时正在场,僵极了,他急于向杜月笙解释,嗫嗫嚅嚅,说了半天方始说清楚:原来,这班乐队,是他重金礼聘,到外国去请来的。他们不懂中国「规矩」,更不了然杜月笙的章程,所以才有这个「误会」。
换一个人,遇到这种尴尬,都会觉得为难极了。但是杜月笙轻松自在,脑筋动得极快,他毫不介意,再一次吩咐身后的陆桂才:
「那末,就送一打香槟上去。」
妙在他把账都算清楚了,香槟一瓶三十多块,一打酒,恰值大洋四五百。洋琴鬼敬酒不能不喝,他那送出去的五百块,当然也并不曾收回。
最大嗜好听听说书
其实在五花八门各种娱乐之中,杜月笙眞正喜爱的,还是听「说书」。他因为自幼失学,中年以后,认识的字并不多,一部通俗演义武侠小说,他也很难逐字辨认下去,但是他偏又喜欢历史说部,小说演义。于是前后有很长的一段时期,他每天请来上海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替他开讲大部头的小说,如三国、水浒、东周列国,上海的说书先生,有所谓说「大书」,与说「小书」之分。「大书」说的是历史兴替、英雄侠义,「小书」则为言情小品,民间传奇。杜月笙由于兴趣关系,他只听「大书」,请个「先生」,一讲便是一年有余。他对于听书是很认眞的,开了讲便决不中辍,每天不论怎样忙,听书时间一定要先抽出来。除此之外,他还「边听边读」,一面聚精会神,听看说书先生声容并茂,绘声绘影的表演。另一方面,他手中要拿一卷「大字本原著」,以便一一对照帮助自己识字,同时考察说书先生有否偷懒漏脱。
于是乎说书先生往往就很紧张,然而杜月笙在这段时间确是很轻松的,那时候他家里已雇得有法文翻译、英文翻译,机要秘书和账房师爷,这批人连同他的太太、儿女,首先是对旧小说不生兴趣,二来则要看书不妨买来自家看,不劳说书先生「口传心授」,因而他和她们向不参加听书。眞正和杜月笙一样乐之不疲的,全是他那些亲随与旧侣,诸如同参弟兄袁珊宝、马阿五、马祥生,以及万墨林、陆阿发、陆桂才等人,和这般人在一起,或坐或卧,或谈或笑,轻松自然,不拘形迹,使杜月笙感到份外的欣快和欢愉。他们有时候会浑金璞玉,还我原来面目,开开顽笑打打棚,甚至拿那些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的绅士贵客,背底下调侃一番。
这种「听说书」的兴趣,杜月笙算是保持了大半辈子,往后他到香港,到重庆,都曾千方百计,自上海重金礼聘说书先生来,替他每天开讲。
除了听书以外,跳舞他是逢场作戏,偶一为之,听戏票戏,虽然一向兴致颇浓,但自民国二十年以后,由于事忙体弱,时间铺排不开,戏还偶或听听,唱就不大来事。唯一的例外是民国二十五年,蒋委员长五十华诞,那一天他特别兴奋,曾经在漕河泾黄家花园,又登台表演了一次,从此,杜月笙的浦东腔京戏,无疑成为广陵绝响了。
唯有赌博,成为他一辈子里持续不断,乐之不疲的「消遣」,杜月笙一生一,几乎从来不曾断过赌,他由儿时的试赌,少年的滥赌,靑年的溺赌,直到中年后的豪赌。赌注大小,水涨船高,民十左右,麻将挖花,一场输赢,动辄上万,连黄浦滩上都传为美谈。及后到了重庆,由于币值日贬,他和四川财阀刘航琛、康心如兄弟辈赌起钱来,胜负之数,更是惊人。
时人以为杜月笙既以烟赌而起家,开过规模宏大,允称全国第一的大赌场,若以常理揆之,他的赌术一定很精,事实上,任何一位跟杜月笙常常赌钱的朋友,谈到他的赌术,每每笑着摇头,他们总是说:
「杜先生赌是不灵的。」
不过有一点,杜月笙自己赌术不行,却是他能捉「老千」而用「老千」。

吴家元阵前失风记
吴家元字季玉,美丰姿,重仪表,言词便给,派头一络,他曾经在北方奔走豪门,以清客自居。陪张宗昌打麻将,能使自家场场小胜,而对大帅所需要的张子,要啥有啥,供应无缺,使张大帅惊为奇才,就在牌桌子上,赏了他一个靑岛盐务局长的美差。
干了几年下来,行囊中有的是赌本,他放眼四海,要找一位殷实可靠的东道主。─难为他目光远而且准,他决意到上海来,愿为「春申门下三千客」之一。
他打听出来,杜月笙经常光临的赌场是泰昌公司、宁商总会,和公记中华票房,于是他也在这几处地方日夕留连。「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有那么一天,吴家元居然夤缘更上层楼,他和杜月笙同桌共赌。
赌的是挖花牌,一总一百二十八张和打麻将一样,四人一组,先各取牌二十张,可吃可踫,但需凑满九对,始能和下牌来。末一只算麻将,却是单的,现在打的新麻将兴二五八张,而挖花牌的麻将头,则以四六幺二为最尊。
在泰昌公司,吴家元渐渐成为每日必到的挖花赌友,他赌得精,赌得狠,赌得准,妙在于他每赌必赢,场场得利。接连赌了一两个月下来,杜月笙输得最多,为数不下十万大洋
杜月笙大败亏输,他自己有说有笑,不以为意。反是他「化敌为友」,一心向着杜月笙的严老九,越来越光火了。
严老九自家就是开赌场的出身,对于赌这一门,他可说是无一不懂,无一不精,但是挖花牌的赌法如此刻板,如此规矩,设非有人会得偷牌,他想不出「挖花」也能挖出什么枪花。
于是有这么一天,他决心为杜月笙捉「老千」,他先坐在杜月笙和吴家元之间看牌,看看彷复佛不生兴趣,他喊茶房拿张申报纸来。
他假装看报,却暗暗的把报纸戳一个洞,严老九锐利的目光穿透那洞去,注视吴家元的一举一动
这夜赌局结束,果然又是杜月笙大输。严老九等大家结好了赈,杜月笙和另两位牌友坐汽车走了,他拍拍吴家元的肩膀,笑吟吟的说:
「老兄,阿好等等?有桩事体想要请敎。」
「岂敢。」吴家元的脸色变了。
邀他到写字间里,严老九开门见山的问:
「老兄阿曾算过,我们月笙哥,自从和你老兄同桌以来,一共输了多少钱?」
赌徒永远是最精明机伶的,严老九言下之意,吴家元岂有不懂之理。但是他为更进一步,再探测一下严老九的意图,他乃嘻皮涎脸的问:
「老兄的意思,阿是想要跟我劈埧?」
劈埧,是黄浦滩上专用的江湖暗语,它的意义,可以解作「分赃」。
好伶俐的吴家元,正当严老九义形于色,勃然大怒,张口便要开骂的当儿;他连忙打恭作揖,连声讨饶的说:
「严老板,我承蒙你的敎训,极其心感。眞人面前不说假话,请你放我一码,从明天起,杜先生那边我一定会有交代。」
翌日下午,吴家元在华格皋路杜公馆出现,他衣冠楚楚,派头十足,他说他有紧急事体,要求一见杜先生。
杜月笙看到吴家元的名片,殊为愕然,由于他是登门拜访的生客,杜月笙一迭声喊请。于是吴家元被带到杜月笙跟前,他一见杜月笙便双眼泪流,甚至不惜跪了一跪,他哀求哭恼的说:「杜先生,求你高抬贵手,饶恕了我。俗话说得好:君子不计小人过。」
一看吴家元这么慌乱紧张,卑颜屈膝,杜月笙早已料出了几分,但是他心慈面软,不为已甚,他仍然和颜悦色的说:
「吴先生,何必如何,有话好说嚒!」
于是吴家元趁势站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坦然承认,严老九已经识破了他在偷牌诈骗做手脚。
再也没有想到,杜月笙竟然匕?鬯不惊,声色不动,他反而荷荷??的笑了,杜月笙笑着问他: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呢?」
「我要好好的报答杜先生,」吴家元诚恐诚惶的说:

「从明天起,我们照旧再去泰昌公司,请杜先生推说跟我合伙,由我代杜先生挑土。杜先生用不着拿一文赌本,以前你输了多少,我负责替你赢回来。」
「好哇,」杜月笙彷佛这话很听得进,当下一口答应:「我们就这么办。」
第二天晚上,跟严老九通过一只电话,杜月笙一如往常,准时到达泰昌公司,挖花朋友坐好了等他,他却轻飘飘的跟吴家元说一句:
「老吴,你手气好,让我沾沾光,今朝我和你合伙。」
吴家元笑瞇瞇的说:「好呀」,座中立刻有人提出了问题:
「少了一脚,怎么挖得起来。」
严老九大出众人意外,跑过来,兴冲冲的说:
「我来轧一脚,凑凑诸位的兴。」
换了普通点的郎中,严老九是拆穿了西洋镜的,吴家元怎和他同桌赌钱?然则,他一方面亟于要对杜月笙有所报效,另一方面,仗着艺高人胆大,再加上临阵难以退却,吴家元当时不动声色,一语不发,沉着应战。
杜月笙这晚悠哉游哉,逍遥自在,他在赌场逛来逛去,有人请他同推磨庄牌九,他笑笑,摇摇头,谢谢了。有人请他搓麻将,他推托等一歇他还要去挖花,闲得无聊,他便当磨庄牌九桌上的「苍蝇」,飞来飞去,信手押几只筹码,完全是小来来,自相相的意思。
瞟一眼挖花桌上,吴家元又在那里得心应手,赢得不少,杜月笙命人搬张凳子,往吴家元的身边一坐,吴家元一回头,看见是杜月笙,不但不加防范,而且将舞弊手法变本加厉暗砌明摸,掷骰控点,他可以把挖花牌吸在掌心,乘人不备,一个快动作,偷来的牌移到膝盖上,调换更张,目挥手送,其眼神之准,脑筋之灵,手法之精,眞把杜月笙看得眼花撩乱,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表示内心的得意,吴家元侧过脸来,向杜月笙微微一笑。
「老吴,」趁此机会杜月笙促驾:「该让我来了吧。」
赢得正在风头上,杜月笙突然来这一手,使吴家元大为惊异。但是,十目所视之下,他不能不起来让座,更使他想不到的是杜月笙一落坐,又对他说:
「明天下午,请你到我家里来一趟。」
这句话一说出口,吴家元无法再事恋栈,他唯有乖乖的起路。整夜惴惴不安,猜不透杜月笙究竟是何用意。翌日下午,他又到了杜公馆,杜月笙屏退左右,正色的告诉他说:
「老兄的确聪明得很,昨天蒙你使我大开眼界。不过,老兄的聪明似乎应该用到正途上去。因此之故,昨晚你赢来的钱,对不起,我已经替你输出去了。」
吴家元满脸通红,别出了一身的汗,他站在杜月笙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月笙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脸色和缓得多了,他笑吟吟的再说:「谈到赌铜钿,只要你不再把那一套拿出来,你确实是个好色角;你要是答应我从此不掉枪花,我们还是欢迎你常在一道白相。」
下台阶铺得平整而稳妥,吴家元唯有感激涕零,他在杜月笙面前赌神罚咒,从此洗心革面,决不再施展郎中的手段,于是,杜月笙再跟严老九打个招呼,姑念吴家元是个「赌博场中」的人才,放他一码,不把他的秘密戳穿。而吴家元前后足有十五六年,也能保持信用,决不轻举妄动。不但如此,他自此对杜月笙怀着知恩图报的心理,成为杜月笙赌钱时候的保镳,任凭?那种赌法,如何做弊,谁都逃不过吴家元的一对秋水眼。杜月笙有了吴家元,方始能够以其并不高明的赌技,纵情豪赌于春申江上,香港九龙,乃至陪都重庆,一辈子里,几乎不曾遭过惊风骇浪,险恶波涛。


以赌会友结识秦联奎
一般人认为赌桌上最容易使好朋友伤感情,因而说是至亲好友应该避免同桌共赌,但是杜月笙却在赌台上结交了不少推心置腹,谊切手足的生死患难之交,严老九是其一,吴家元勉强可以算半个,而半生之中对于杜月笙帮助颇大的,如上海名律师秦联奎,竟也是在赌场中「打」成相识的一位。
由于上海祇须缴费,不必上课的「野鸡大学」多,发出去的文凭?极滥,使得上海的律师,多如过江之鲫,根据抗战之前的统计,已达一千三百余名。这许多律师中能有眞才实学的委实太少,因之有所谓「强盗」律师,专和捕房中人拆账,包办窃盗抢劫案件。又有所谓「茶馆」律师,自己往茶馆里一坐,委托黄牛沿街兜揽生意,敲当事人一笔竹杠,再去找相关人士纳贿,辛苦一场,赚几文佣金花用。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秦联奎,字待时,他是上海律师中的前辈,眞才实学,经验闳富,精湛的法学造诣,和多年的体验阅历,使他洞澈人情,看破世间百态,判断能力之强,一时无两;闲来无事,他喜欢替人拆字,一解疑难,由于臆则必中,老上海都说他是「通天眼」。
杜月笙和盛宫保的几位少爷小姐,上海叉袋角富户朱如山,地产投机大王钟可成等,日夕豪赌,一博万金的时候,秦联奎执业未久,小有积蓄。他艳羡杜公馆里举国闻名的盛大场面,曾有一次央托朱如山带他去开开眼界那晓得一入局中,便免不了手痒,人家推磨庄牌九,他小小的押了几注,一转眼间便输了四千大洋,当时掏出一张庄票,付清赌账
他的见猎心喜,输了以后又极为懊丧,还了赌账不待告辞,黯然离去,种种神情表现,恰好被杜月笙冷眼旁视,觑个正着。秦联奎走后不久,杜月笙便问朱如山:
「你带来的这位朋友,是做啥事体的?」
朱如山老老实实的回答,他叫秦联奎,是个开业未久的小律师,那日是央他带来看看热闹的,不曾想到他也会下起注来输了钱。
杜月笙把那张四千元的庄票寻出来,轻轻的丢给朱如山,他说:
「当律师,用心血,摇笔杆,逞口舌,能有几个铜铜好赚?我实在不想赢他的钱,请你替我退还给他。」
秦联奎本来是个心高气傲,自负不凡的人。照说,朱如山代退庄票时他一定不肯收但是朱如山一再解释:杜月笙唯有诚敬之心,决无轻蔑?之意,而且杜月笙向来有个不成文法,他送出去的钱万万不容推却。因此秦联奎收回了这笔钱,对杜月笙更加心仪,往后他和杜月笙自然而然的接近,成为杜月笙的义务法律顾问,杜月笙对他无话不谈,而他更能殚智竭虑,为杜月笙处理法律事务,甚至运筹帷幄,代为画策。
杜月笙的入室弟子江肇铭,不雄于资而豪其赌,有一次在华格皋路搓麻将,牌风「背」得少有少见,将及终场已经输了五六万,在杜公馆里都算是罕见的惨败。江肇铭牌品再好,也忍不住的搔耳挠腮,头顶心直冒热汗。为师的怕他下不了台,叫他下来歇歇,亲自为门徒挑土,再两圈依然毫无起色,惹火了隔壁观战的张大师,他推开杜月笙,一面打牌一面咒带骂,三字经四字经热浪滔滔不绝于口,就这么冷战热战齐来的打到终场,方始给江肇铭扳回来一半。这个场面也只有在自家要好朋友跟前偶一行之,否则杜月笙的爱徒心切,反足以给他惹上讥评了。
保镳「江苏省济南府」
华格皋路新宅落成,杜公馆水木清华,美奂美仑,而且排场之大,尤足惊人。九部汽车,除了上学校的少爷小姐各有四轮代步,同时,专为临时采买,也有专车一部。
在姚氏夫人不曾进门之前,

「前楼太太」沈月英,只有长子维藩一人,
「二楼太太」陈氏,生了老二维垣,老五维翰、老六维宁?,「三楼太太」孙氏,膝下则有老三维屏和老四维新。
起先只有维藩、维垣、维屏进学堂,他们三兄弟先念大东门的育才学校,后读杜月笙自己一手办的正始中学。三位少爷上学去,自备汽车以外,杜月笙还给他们请了三位掖枪实弹的罗宋保镳。
罗宋,系俄国人Russi n的言译,就是大鼻子俄国人,公元一九一七年俄国大革命共产党推翻沙皇,建立苏维埃政权,大批的俄国贵族平民,逃入中国国境。其中年富力强的一部份,被张宗昌收编成立白俄军,老弱妇孺则辗转逃到上海,卖尽当光,从此沦为乞丐鳖?三。他们自称白俄,以与共产政权下的「赤俄」有所区别。
洋人讨饭,不易维生,于是他们开始就业,女人去当娼妓,专骗中国土老儿开洋荤;男人的主业分三种,上门兜销俄国毛毯,在马路边拦往过路人,一面假装为人揩拭身上的油迹,一面高喊:
「油揩揩!」藉此强讨几文赏钱。运气好一点的,则被巨室富户,招了去充任保镳,摆阔气,显威风。
莫看他们求生之道低贱卑微,在他们之中,还多的是公主、郡主、公爵、伯爵,和沙皇的高级军官。
杜月笙家里用鬪了三名罗宋保镳,杜月笙自己用他们不着;三位罗宋保镳,专负保护维藩、维垣、维屏三位少爷之责。
少爷们上学散学,出门游玩,罗宋保镳必定随侍在侧,严密保护,这些罗宋保镳都有很好的敎养,尊敬主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康士坦.铁诺夫(Const inTeelov),杜公馆的人叫不来,于是一概称他:「江苏省济南府」。
「江苏省济南府」和杜公馆上下人等,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感情,因为他认眞尽责,温文有礼,俄文英文都很流利,平时又勤于自修,经常手不释卷,一空下来非读卽写,杜月笙自己就很喜欢这个外国人。尤其,「江苏省济南府」保少爷们的镳,眞能做到「眼不离人,枪不离身」,杜维藩三兄入好新鲜,要到外面去孵混堂,三兄弟大有乃父之风,一进混堂便要泡大汤,于是,「江苏省济南府」不但奉陪前往,而且还赤身露体,带着手枪,该下水了,他用干毛巾将手枪里了又里,收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杜月笙自己贴身的保镳,自小八股党个个成为大老板,无法日夕相随,经过要好朋友的介绍,他一共延揽了三位彪形大汉。枪法、击技、无一不精,尤其戒备森严,赤胆忠心,历数十年如一日,随时准备舍命保主,他们和杜月笙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而杜月笙也和他们始终维持家人父子般的感情。
这三名保镳都不是江浙人士,其中如陆桂才是「北边人」,枪法之精确,不在叶焯山之下,只要陆桂才一枪在手,他可以一身抵挡三五十人,而让杜月笙从容脱离险境。第二位张文辉则是山东人氏,机警灵敏,沉默寡言,他兼长国术,柔道与西洋拳,枪法技击都很了得。最末一位到杜公馆的保镳是陈继藩,籍隶广东,身手矫捷,他是由李应生介绍来的
陆桂才、张文辉和陈继藩,三名保镳再加上杜月笙的老司机无锡人钟锡良,有这四个人跟随杜月笙。杜月笙确实可以水里火里,无往而不利。
杜月笙对自己的子女一例爱护,其中最钟爱者厥为长子杜维藩。他可能是由于自己从小失学的关系,极希望他的八子三女,出洋留学深造,个个学有所长。因此他对子女就学问题,非常重视,除了维藩是长子,他舍不得让他远离膝下,二楼陈氏夫人生的次子维垣,是送到美国留学去的,三楼孙氏夫生所生的老三维屏、老四维新,则更在就读初中的时候,便由他们的母亲陪同,远赴英国伦敦去读书。在他的心目中,无非是使下一代的子女,能够成为名实相符的「长衫」、「白领」阶级。
不仅对待自己的儿女如此,杜月笙更爱屋及乌,华格皋路隔壁头,啸林哥娶了四个老婆,却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取名张海尧,后来又改为张法尧。张法尧年纪比杜维藩大,他在民国十四年便由杜月笙一力掇促,得到张大帅的首肯,乘大邮轮赴法国,到花都巴黎留学,学的是法律。杜月笙对于张法尧一向寄有很高的希望。
可是张法尧因为自小娇生惯养,花钱花惯了,一到花都,没有人管,信手挥霍,钱到便光。当年顾维钧博士在国务总理任后,派驻法国公使,每逢有什么大场面,觉得公使座车派头不够,就曾不时的向这位不知名大学学生借用豪华轿车。
张法尧要钱要的太凶,使张大帅不胜困扰,顿足大骂「妈特个x」,又骂不到花都巴黎去。杜月笙见他苦恼得很,便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有一天,他对盛怒之中的张大帅说
「啸林哥,你何不把法尧的媳妇也送到巴黎去,一方面收收他的心,一方面也好照应。」
张大帅一想,这个办法确实不错,买船票把儿媳妇送到巴黎,小张太太一到,法文一句不懂,张法尧替她请个家庭敎师敎。八年后夫妻双双回国,众人发现小张太太的法文,远比法学博士张法尧高明得多。
杜月笙提供的是「釜底抽薪」之计,可是小两口子一会面,反而演成「借厝堆柴」,托词在巴黎建立小家庭,开销一月月的更大索款函电,如雪片般飞来。张大帅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他发誓:「我只当没有这个儿子,从此以后,一只角子也不给!」
杜月笙闻言,默然无语,他回去跟沈月英商量:反正是通家之好,彼之子犹我子也。啸林哥发誓不再寄钱,张法尧从此由我接济。
苦心孤诣为下一代
杜月笙前后汇了四十多万法郎,张法尧夫妇在法国快活了七八年,民国二十二年秋,小两口忽兴尊鲈?之思,要回国了。事先写信回来报告杜家伯伯,说是他已经得了法学博士,卽将挈眷荣归。
一听儿子成了法国法律律士,张大帅欢喜得跳了起来,博士夫妇所乘的豪华邮轮抵达上海,他拖了杜家伯伯,两老一道乘只小火轮,开到吴淞口外去欢迎
小两口满口洋文下船来,亲朋争相洗尘,张大帅又安排盛宴答谢,一连忙了许多天,张大帅移樽就敎,问问月笙,应该如何安排博士的锦绣前程?
由于民国二十一年长江水灾,劝募救济基金,杜月笙和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衷诚合作,卓著劳绩,许世英从此折节下交,和杜月笙顿成莫逆。藉由这一层渊源,杜月笙遵照啸林哥的心意,专诚拜恳许世英,请他把张法尧带到南京,晋见蒋主席,看看蒋主席可否给法学博士安排一个理想的位置。
许世英大力推介,蒋主席破格接见,当时问张法尧几个问题,张法尧蹚目结舌,无以为对。──他由此失去了大好机会而椎鲁不文的张大帅,反以为蒋主席忽视了法学博士的眞才实学。
乘兴以去,铩羽而归。杜月笙为了安慰这一对父子,同时也很想让张法尧施展长才,他一口气委派张法尧十几个差使,在杜月笙自己拥有的机构里,让张法尧位据要津,担任副手。诸如中汇银行常务董事、上海渔市场常务理事、中国通商银行协理等等,但是张大少爷一概不屑为之,他从不曾到任何一个机构上班治公。
有一天,杜月笙回家休息,杜维藩在一旁侍立,张法尧一推房门闯了进来,他知会杜月笙说:
「爷叔,我要当律师。」
「律师?」杜月笙大惑不解的问:「我有那许多事情请你去做,照说你忙都忙不过来,你怎么还有工夫去当律师呢?」
张法尧却在嘻皮笑脸的说:
「爷叔,我本来就是个马浪荡嘛!」
杜维藩当时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父亲怫然色变,只是他仍然不动声色,从此,他不问张法尧的事情。
法学博士果然当了律师,不过他从不出庭,他的律师事务所里,倒是延揽了不少学验俱优的「帮办」,如袁仰安、俞祥琴等人。
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杜月笙大义凛然,避乱香港,张啸林却舍不下黄浦滩的花花世界,甘向敌伪大送秋波,早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这两兄弟,于焉分道扬镳,幽明永隔。一日,张法尧竟会飘然来港,使杜月笙大为兴奋,但是,当他听说张法尧居然是乘坐日本轮船来时,他又不禁大为光火,当场便板起脸来问:
「难道你不知道,东洋人正在侵略中国,你为啥要坐日本船?」
太平洋风云紧急,张法尧不肯北上重庆,他又回上海,躱在家里和他太太大吃其鸦片烟,张大帅决意下水,要当伪浙江省主席,被他的保镳一枪打死。张法尧夫妇照样我行我素,早先杜月笙和张大帅一时兴起,开过一丬临记香蠋店张法尧夫妇便指着这丬小店供应黑白二饭。抗战胜利,临记封闭,红流泛滥,大陆沦陷,张法尧把华格皋路的房子卖掉,又维特几年,鸦片烟瘾越来越大,改吸海洛英、白面、红珠珠,跟他太太局处亭子间里,一日,衖堂中出现了他形销骨立的尸体。
张法尧有二儿二女,或先或后,统统进了天主敎堂,男的当修士,女儿做修女。张大帅子孙悲惨的下场,令人徒兴「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之叹。
张法尧的一笔滥账全在杜月笙的肚皮里,前车之鉴,引为殷忧,所以杜月笙对他子女的敎育,特别特别注意,他的三子维屏,四子维新,同到英国去留学的时候,杜月笙甚至遣他们的生母孙氏夫人同行。正是由于他此一憬觉。
杜月笙在黄浦滩上声誉鹊起,浸渐仁风义举,名满天下,因而有各路英雄好汉,纷来投奔。
闲情逸致,生活琐屑已如上述,回转来再写杜月笙方兴未艾,如日中天的庞大事业。小八股党和他几个得意门生,如江肇铭、张松涛等给他建立了广大的羣众基础,小八股党的徒子徒孙,卽已动辄成千上万,而江肇铭和稍后的花会大王高阑生,在赌界里同时培植了深厚的势力。张松涛年轻力壮,智勇双全,他在黑道里面很吃得开,杜月笙随时都要派他的用场。因此也成为杜月笙一日不可或缺的重要干部。
江肇铭性格柔顺,张松涛脾气刚强,因此杜月笙对江则稍稍放任,对张反而轻易不假辞色,偏偏初期张松涛不能体会乃师用心之苦,就怕他言行稍一不慎可能惹火上身。于是曾有一度张松涛一恕出走杜月笙也动了肝火,声言不再让这个小伙子进门,后来亏得沈月英苦苦相劝,派人去把张松涛叫回来,师徒两人方始和好如初,而张松涛确曾为乃师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基本力量掌握得很牢,英租界的朋友大致都连络好了,表面上看杜月笙的窜头快极,势力范围无日不在扩充,但是唯有杜月笙自己心里明白,他要想更上层楼,还有两重隐忧。

聘书生辈翻译秘书
头一椿是他太缺乏「书生辈」的文脚色,没有人帮他运筹帷幄?,策划参谋;其次呢,以英法两界来说,他的致命伤是和外国人的关系不够。
于是他先放眼四周,看看有否出主意,动脑筋的人才,终于他知人善任,一挑便挑中了苏嘉善。苏嘉善是常州人,早年做土行生意,大公司成立,他所开设的土行被兼并,因此他本人也跟着过来,成为大公司的基层工作人员之一。苏家住在华洛皋路芝兰坊,和杜公馆只有一街之隔。
所有进了大公司的朋友,一致有个通病。由于鸦片烟有得吃,钱又容易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个个染上了吃喝嫖赌,任意挥霍的恶习,以为大公司是金山银海,永远吃用不光。其中,唯独苏喜善一个人例外,他始终像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省吃俭用,做事巴结,别人看他沉默寡言,没有出息,杜月笙冷眼旁观,渐渐的觉得他出污泥而不染,其不同流俗,硁硁自守处,正是他的学养与本性所使然。
从此他对苏嘉善另眼相看,几度约到公馆长谈,他很欣喜的发现,苏嘉善思考缜密,头脑冷静,有眼光,有识见,尤其是他宅心仁厚,忠心耿耿,他是杜月笙心目中的第一等人才,「有本领,无脾气」。
发现眞才便立加重用,他把苏嘉善当作最亲信的智囊,每天早晨,苏嘉善会到杜公馆来,杜月笙起床以后,必定先和苏嘉善密谈一次,方始出来处理一应事务
苏嘉善暗中为杜月笙策划,要创事业,想图发展,必须从健全人事着手。他首先建议,杜月笙交游日益广阔,各方的信函文电,纷至沓来,账房先生管理账目已经够忙,因此杜公馆应该设一个文书间,请一位秘书,专司翰墨与文案
杜月笙对苏嘉善言听计从,一日,他和张啸林谈起想请一位秘书的事,张大帅立刻便说:「正好,我这里有一位翁佐庆,是我的杭州同乡,文笔极好,你可以用他。」
由此翁佐庆进了杜公馆,成立了文书间,他是杜月笙的第一位秘书,后来更兼办总务。他和杜月笙宾主相处甚讙,始终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
有关对于法国人的连络事项,依苏嘉善的意见:黄老板决心退休,他这一座桥梁,往后一定无法利用,如欲建立关系,首须语言相通,因此,他说杜月笙应该重金礼聘一位法文翻译。
杜月笙说:要找法文翻译,那很容易,设在法租界的中法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个个都精通法文,他们出学校找工作,无非就是当翻译嚒,何不在那些学生之中,物色一人?
苏嘉善说不不不,别人找法文翻译,只是能够通晓中法语文,准确传译,不生错误,也就行了。唯独你杜月笙要请的这位,必须熟知彼邦政情,受到法国人的尊敬,可以和法国头脑平起平坐,也可以替你出出主意,作个主张。简言之,便是要能负得起顾问、大使、和翻译这三重的任务和职责。
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杜月笙了然于胸,苏嘉善说得婉转,却也恳切;如要杜月笙主动的去和法国人打交道,他的智识和能力,委实还嫌不够。
因此,杜月笙聘用的第一位翻译,便是早期法国留学生,在法租界小有名声的王茂亭。王茂亭不但法文讲得好,而且了解法国人的心理,他帮助杜月笙和「老法们」直接建立联系,认识了法捕房里所有的法国巡捕。
杜月笙颇为惊异的发现,早先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法国巡捕,对他伸出去的这只友谊之手,握得非常之亲切与热烈,他们加予他的诚恳欢迎,袪除了他内心里的自卑感,抑且使他有些儿飘飘然。原来法国人是这么看重他杜月笙;他遏制不住自己的得意,同时更暗暗佩服苏嘉善的先见。
藉由王茂亭的循循善诱,详加指点,不久以后,杜月笙便恍然若有所悟,法国人欣然接受杜月笙,实与其自身的利益有关,纳贿分脏的顽意儿,少一层过门总归要实惠而稳妥得多。
王茂亭告诉杜月笙,法国人也是人,而且也跟中国人一样,分为上中下,乃至三敎九流各等各级,法国有王公贵族,也有乞丐鳖?三。王茂亭说:这些飘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的「老法」,绝少有什么卓立特行的人物,「万里远游只为财」,他们刮起地皮来比中国人更厉害。──听到这里杜月笙便情不自禁的微微而笑,底下的话不说他也明白,对付「爱财」、「要钱」的人,杜月笙比谁都有办法。
过去,那些「老法们」也是按月在吃俸禄;可是,由于红包送进去要转几道手,这使他们心存疑惑,不晓得被经手人中饱了多少?如今拿钱的正主子公然出了面,难怪他们那么高兴,那么折节下交,对杜月笙极表尊敬,他们是把杜月笙看作财神善萨的。
以一般追随杜月笙的人来说,王茂亭的工作时间最短,他离开杜公馆是因为宾主之间有了意见,杜月笙不懂法国话,一切通译、交涉都靠王茂亭。于是有人说闲话,他们说王茂亭不规矩,跟外国人另有交道。杜月笙听后将信将疑,他虽然不动声色,王茂亭却已有风闻,这一位首先托迹杜门的智识份子很硬气,「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拂袖而去,尤其永不回头,往后杜月笙成为上海天字第一号大好佬,他连杜公馆的门坎也不踏。王茂亭这一走,使杜月笙耿耿于怀,为时颇久,他有不尽的懊恼与歉疚,从此,他对络释而来的智识份子特别体重,未始不跟此一憾事有关。
王茂亭的继任者是李应生,广东人,也是老法国留学生,自己在上海经营一家珠宝店,很有点身家。李应生的女儿李旦旦,曾是我国早期有名的电影明星。
照上海人的说法,李应生要比王茂亭更「兜得转」,他可以跟外国头脑同起同坐,一口法文讲得和洋人同样的流利,而且他交际手腕灵活,他和杜月笙是朋友,在法国人面前,他是杜月笙的代表,并非传话通译的翻译而已,这使他和外国人交往的时候便利颇多。
李应生得到杜月笙的同意,他开始运用多方面的政治关系,他想使杜月笙「鸢飞鱼跃,借步登天。」

扶摇直上荣膺华董
如所周知,法租界的最高统治机构是「公董局」,最高权力机关是公董局警务处下面的巡捕房。依照法租界的政治体制,驻沪总领事仅负外交与政治之责,一切行政事宜,概由公董局及其附设机构负责处理。因此,我们不妨将公董局视为法租界的市政府,公董等于市政委员,总董等于市长。
公董局之下,分设警务、工程、税捐、分类营业各处,以及卫生局和救火会。警务处下面,更分设政治、刑事两部,此外还有卢家湾)附设于警务处内)、大自鸣钟、善钟路、贝当路、徐家汇、嵩山路等七个巡捕房,自巡捕房到警务处,各有双轨制的华、西包打听、探目、和探长,然后在政治部与刑事部,各设总探长(或称督察长)一名。黄老板在法租界尽瘁半生,他的最高职位仅是破格升充的警务处刑事部总探长。
公元一八六二年,法租界初设公董局,一八九八年,法国驻沪总领事为白藻泰,总董白尔(P ul),召募华探,成立巡捕房,当时曾为在上海的法国人所反对,因为他们自家请得有保镳,雅不欲多增一份负担,但是两白力排众议,延揽徐安宝为中国包探领班,月薪白银四十两,规定五年后增发六两,十年增发十二两,十五年增发二十两,二十年增发二十五两。一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又从安南召募了二十九名越捕,藉以加强警力。
法租界的公董局,全部公董起初清一色的是法国人,民国十六年一月十五日改选,在十七名公董中,始有五位中国绅士参加,试看这五位华董的显赫名单:吴宗濂、朱炎、华商电车公司经理陆伯鸿、南市工巡捐局长丧陆崧候、商团司令魏廷荣。
百粤人士,多半热情慷慨,李应生慧眼识人,晓得杜月笙头角峥嵘,决非池中之物。他不断的鼓励他,劝勉他,「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祇要杜月笙能够掌握群众的力量,采取有利途径,琼页玉宇,登峯造极,区区一名华董,实在是算不了什么的。
杜月笙胸中早有熊熊的火焰,如今又受了李应生的勉励,雄心庄志,蓬蓬勃勃,内有苏嘉善运筹帷幄,外有李应生联络奔走。民国十六(公元一九二七)元月十二日,下午八时,法租界商业总联合会宣告改组,新成立机构名曰:「纳税华人会」,委员名单之内,赫然添上了「杜镛」的大名。政治运用,纵横捭阖,当年三月二十四日,纳税华人会通过组织法,采取「影子内阁制」,公然喊出「以努力争取华人参政为职志」的口号。同年七月二十五日选举「临时华董顾问」,用这么一个寓意深远,妙不可阶的职衔,显而易见,这些「顾问」是在进一步作实际参政的准备。
这一次选举,杜派人士获得辉煌胜利,当选「临时华董顾问」一职,计有:张寅、杜镛、程祝荪、于子氷、尚慕姜、吴亮置、鲁廷建、沈仲俊和朱声茂等九人。如所周知,张寅是张啸林的本名,杜镛乃杜月笙的别号,以次七位顾问,无一不与杜月笙有深厚友谊,密切关系,举一例而喻之,则尚慕姜是每天早晨要到杜公馆,专为读报给杜月笙听的。
杜派这一次的全面胜利,不仅使法国人对杜月笙刮目相看,卽连参与机要的李应生也大感意外,李应生自以为一手导演了这一出政治舞台上的好戏他不曾想到,杜月笙竟会戏中有戏,声容并茂,大大的露一手。
民国十七年(公元一九二八),法租界公董局第一位华董出缺,「影子内阁」提供候补人选,人人以为杜月笙水到渠成,却是他又极漂亮的要一招,以中驷对上驷,华人纳税会公议推举张寅递补,于是,啸林哥成为法租界第一位民选的华董。大家都在问杜月笙为什么不出来呢?杜月笙仍还是不置一词,仅只深沉的笑笑。
民国十七年一月九日,张啸林宣誓机职,他以满口胡柴,装疯卖傻的姿态,把公董局的华洋公董们搞得头昏脑胀,方寸大乱。于是任由这位急先锋一力坚持,在当年十二月八号,华人纳税会其余八位「临时华董顾问」,居然堂而皇之的在法国总领事署「宣誓就职」。
这么一来,法租界的「实权内阁」,等于承认了「影子内阁」的存在,而「影子内阁」有了合法合理的地位,法租界公董局就等于架床迭屋,同时具有两个最高权力机构,谁掌实权,执眞执伪?连全世界的自由民主先进法国人都大为困惑了。
靑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应生在这时候忍不住的声声赞叹:
「进步神速如杜月笙者,眞叫人叹为观止了。」转眼间到了民国十八年,「双包案」已不容再拖,凑巧那年七月华董吴宗濂「倦勤辞职」,时任法国驻沪总领事柯克林(Kochlin),如逢大赦,他反转来拜托李应生引他到华格皋路登门拜访,力劝杜月笙「出山」,递补吴宗濂的遗缺。
双方交手到此一回合,胜负已判,杜月笙雅不欲惺惺作态,使法国「大」头脑过于难堪,于是他「勉为其难」,「俯允所请」,七月四日他果然膺选法租界公董局华董。法租界当局对杜月笙这一位华董的就任,份外隆重,破格饰以一连串的仪典。七月十七日,杜月笙在万众腾欢中,由法国总领事馆以一一○号公事,明令发表新职,满街贴出红榜。十月二十一日又一次发布通告,确认杜月笙的民选华董资格,有这么一次公开布露杜月笙便超越了先在一年当选的张啸林,他在法租界公董局全部华董之中,无异居于首席、领导者的地位。全法租界的中国人,不论识与不识,一致为杜月笙热烈庆贺,大声喝采!─这几乎成为杜月笙往
后立身处世的一项准则:就算是打一场胜仗,也一定要胜得特别漂亮,因为他深深了解,凡此出人头地,与众不同的表现,不仅令人对他刮目以看,而且最能哗众取宠,迅速而稳固的建立他的声望。别人亲冒矢石,攻坚摧锐,只是为了达成胜利的目标,唯有杜月笙更进一步的想到,当他在众目睽睽下以胜利者姿态出现时,他该怎么样亮相,以使他的每一次胜利都显得格外丰硕与辉煌。
看在黄老板的眼里,杜月笙这个小兄弟简直是以三级跳之势在「飞黄腾达」,他那一日千里的进展速度,使黄老板惊喜交集,甚至有点为他躭心,他自以为杜月笙的底子,只有他摸得最透。一个华籍巡捕家中豢养的小伙计,如今竟成为法租界的华绅领袖,最高统治阶级之一,要跟那些外国头脑的头脑一字并肩,筹商大计了。他晓得杜月笙精明能干,心思灵活,但是他唯恐他应付不了那种高阶层的大场面,于是他开始以老大哥的身份,向杜月笙提供自己和法国人相处三四十年的宝贵经验,他毫无保留,传授自家的「独得之秘」,外国人欢喜的是什么?讨厌的又是什么?他该如何的巴结讨好,事事争取外国人的欢心。
杜月笙内心里的观念和黄老板恰好截然相反,这个道理很简单,黄老板对外国人唯有浮光掠影的认识,他不像杜月笙那么对外国人有透澈精辟的研究,黄老板一生一世都在竭力取能为外国人所用,而杜月笙上台之先便早已订好如何运用外国人的方案。
永远不和黄老板争辩,也是杜月笙终身奉行不懈的原则之一,卽使黄老板的殷切叮咛对他毫无用处,毫无必要,他也总是聚精会神的听着,嘴里在嗯啊啊的连声应诺,他这样的表现并非全部都是做作,当时,他一心在感金荣哥对他的爱护和关怀
黄金荣接连和他作了几次长谈,看他那种敬谨接受的神情,黄老板觉得非常高兴,月笙是大好佬了,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对于他毕竟还用得着。

炮竹齐响统统是债
但是当黄老板耳闻目睹,获知杜月笙当选华董以后,他的言行表现,治事态度,非特和他的敎诲逈异其趣,简直就是背其道而行之,这次他再不懂杜月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他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对华格皋路那边的动态,经常加以密切的注视。
首先,杜月笙给外间一种强烈的印象,虽然他很光荣的当选了华董,他似乎早就忘了这个衔头得来之不易,他并不看重华董这项公职,他的一切表现都很洒脱,套句上海人的打话,那便是「当伊呒介事」。他和未当选前一样,他不想利用职权,也无意过份关切公务,他得这个华董就像收到人家送他一块匾,行过了「赠匾典礼」,他便淡淡的关照佣人一句:
「堆到储藏室里去。」
和十里洋场同生同长,在外国人统治下渡过一生的杜月笙,从前是不穿西装皮鞋,如今仍然西装皮鞋不着,不论有什么盛大隆重的场面,他都是一袭长衫,一双布鞋,充其量加一件马褂,置身高冠峨服,华洋绅士群中,他反有雍容潚洒,鹤立鸡群之概。他从不想到洋化,洋顽意儿他一概不生兴趣,当然,他也决不会想起要打进洋人的圈子。
但是他却非常了解洋人的心理,他们无法阻止杜月笙当选华董,因此对于他的参与公董局,外国人里普遍存在畏惮与嫌忌,他们骇怕这个掌握实际群众力量的强人,纵使他身体瘦弱,健康不佳。唯恐他「一旦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外国人明里头代表他们的政府横征暴敛,暗底下为他们自己的生活享受拚命搜刮,他们的黑暗内幕早为杜月笙所深知,他是受统治者选出来的华董,他当然要代表大众的利益,外国人想到自身的弱点,再预觇来日杜月笙所将发挥的力量,他们认为杜月笙是一重障碍,一股沛然莫可御京的逆流,他们的畏惮忌刻,阢陧不安,当然不会毫无理由。
另一方面,杜月笙深感自身职责的重大,他当选华董的那天,法租界里的中国人,自动买了鞭炮来燃放,当爆竹声惊天动地,历久不歇,杜月笙却关照佣人,推说自己不在家,搁谢络绎于途的贺客,他独自在二楼起坐室里,背负双手,绕室踱躞,面容是罕有的端肃与凝重。万墨林站在房门口,怔怔的凝视着他。杜月笙觉察了,他站停脚步,伸手指指窗外,爆仗还在此起彼落的响,于是他苦笑着告诉万墨林说:
「这些个炮仗都是账,我不晓得要怎样才还得清。」
处在外国人的畏惮忌刻,和中国同胞热烈期望的夹缝里,杜月笙对于当选华董的反应冷淡,毋乃说是一种必然的两全之道。如果他听从黄老板的告诫,对外国人卑颜奴膝,为虎作伥,他立将招致中国同胞憎怒愤恨,痛心失望,倘若他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公事面孔,外国人那边便会激起反感和敌意,对于他当时所经营的事业,无论土或赌,俱将蒙受极大的不利。
他的淡然处之起先引起惊讶与议论,渐渐地中国人基于对杜月笙衷心敬佩和信任,他们在说杜先生才是眞正的大好佬,区区一名华董,何曾摆在他的心上。外国人呢,他们不闻杜月笙的半点动静,「庸人自扰」,反而觉得忐忑不寗。于是,又一次使杜月笙摆足派头,体面风光,法捕房的总巡换了人,靑年有为的费沃里来自巴黎,他就任以后,一连多天看不到杜月笙,这个他耳熟能详,心仪已久的法租界大亨。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有一天,他接见一位代表杜月笙前来商议公事的中国绅士,发现他精通法文,极有教养,再一问他居然还是黄浦滩上的富商之一,费沃里不禁肃然起敬,改容相向,他们很顺利的谈好公事,又亲切的聊了很久的天。费沃里忍不住去问李应生和杜月笙的关系,李应生坦然自承:
「我是杜先生的法文翻译。」
费沃里更感惊讶了,眼前这位学养俱深,态度雍容的中年绅士,居然只是杜月笙的法文翻译而已。据此推想,杜月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因此,他内心中「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向望,越来越热烈了,他不惜打破法租界建立以来,将近一百年中始终保持维护的传统,他主动的提出要求,请李应生陪他到华格皋路,登门造访杜月笙。
全上海的人传为奇谈,杜月笙却视为理所当然,他在私宅接见这位法国大头脑,东方式的温文尔雅,繁文褥节,使费沃里大开眼界,衷心佩服。杜月笙轻袍缓带,谦虚和蔼,但仍不失其应有的端庄和衿?持,这一次访问成为当时的新闻,使杜月笙和费沃里结成最要好的朋友,从此,但凡杜月笙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费沃里唯有全力支持,义无返顾。
一出出的好戏连台演出,把鸦片烟榻上的黄老板,看得眼花撩乱,舌挢不下。这时候他不知怎的想起他的前妻来,他时常摇头感慨的说:「桂生是有眼光,是有眼光!」

五卅血案挺身而出
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五日,日本人开设于上海的内外棉纱厂,由于罢工事件,演成劳资双方激烈争执,日本人竟用手鎗射击一手无寸铁的工人,当场击毙顾正洪一名,同时有八名工人身受重伤。
东洋人闯了穷祸,心里也很紧张,他们唯恐激起中国人的公愤,会对他们不利,因此采取高压手段,竭力弭缝,威胁报界不得刊登新闻,压迫官厅取缔工人行动,更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调大队巡捕,四出弹压。
一大血案便这么暂时被压了下来,报纸只字不提,上海人都不晓得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压迫的工人由于停工过久,生活发生困难,商请上海总商会出面调停,总商会骇怕东洋人的蛮横,意存观望,一味拖延。工人们乃求助于上海学生联合会,廿一日文治大学举行募捐演讲,被捕房捕去学生两名,廿二日有四位上海大学学生前往参加「顾正洪追悼大会」,又被巡捕悉数捕捉。两校敎职员随赴捕房要求保释,复为捕房坚决拒绝。工人和学生们情绪激动,热血沸腾。
马超俊正在上海联络各大学学生,创立孙文主义学会,促进学生与工人的联系,导致青年思想纳入正轨。他辗转听到了这些消息,他和在上海的国民党人商议,决定分头联络绅商学工各界,同作正义的声援。初步决定五月卅日在九亩地举行民众大会,向日本人公开提出抗议。
杜月笙是公认的最有羣众力量之人,民众大会筹备当局首先便找到了他,希望他登高一呼,广为发动。杜月笙当时义形于色,慷慨激昂,他当时便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一定尽力。」
不顾手下一部份人的反对,杜月笙大义凛然,精神焕发,持续多日的赌局宣告停顿,所有的应酬一概取消,因为,他振振有词的说:
「我要办正经事体!」
他调兵遣将,分配给他手下人的任务是:
一、尽可能派人出席九亩地的民众大会。 二、尽可能保护马先生以及国民党人的安全。 三、尽可能维护会场秩序的安宁。 四、无异议赞成国民党人所提的一切意见。
没有想到,在五月卅日民众大会举行以前,上海学生联合会发动了学生、工人与商民两千多人,组织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宣传队,分途出发,在各繁盛地区,演讲日本工厂枪杀工人的暴行,同时散发传单。于是竟在南京路、海宁路、老靶子路一带,和公共租界的巡捕发生冲突。南京路的老巡捕房,一下子抓了三百多人,送进牢监。紧接着便有一万多名羣众围集在捕房门口,要求释放被捕者,双方正在坚持,英探目爱霍逊突然向羣众开了一枪印度巡捕立刻又开了一排枪当场血肉横飞,秩序大乱,羣众死十三人,重伤二十余名,又被巡捕拖进去了五十多个。如果不是华籍巡捕枪口朝天,死伤人数还不知道会有多少。
这便是惊天动地,被列为国耻纪念的五卅惨案发生的经过。
除此之外,凡是通过租界,赶赴九亩地开会的羣众,一概被荷枪实弹的巡捕拦阻。公共租界的巡捕,那天不但全部出动,他们更向吴淞口外的英国军舰求援,于是英国的海军陆战队全部武装登陆,公共租界全区宣告戒严。
由于民情激昂,人人奋不顾身,九亩地的民众大会仍能如时举行,出席大会的群众多达十余万人,马超俊主席悲不可抑,宣布今天所发生的大惨案,与会群众中不时爆发哭声,大家一致声讨帝国主义者的暴行,他们在中华民国的土地上滥杀无辜,酿成空前绝后的大血案。大会议决吁请全国同胞,发挥团结力量,共同抗御强侮,──这一项呼吁立卽获得全国各地的热烈响应,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正在方兴未艾。
听到了一连串的噩耗,杜月笙心情沉重,无比愤慨。南京路上血的敎训,激起了潜伏在他深心的怒火,那一天,他竟破口大骂:「外国赤佬眞不是人!」
偏偏那些早先坚持反对竟见的朋友,此刻还在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我们说过最好不要参加的吧,你看,现在果然闹出大事体了。」
杜月笙从来不曾在朋友面前这么失态,当时,他睁大了眼睛瞪住他们,眼眼里射出了熊熊的怒火。
那般人噤若寒蝉,开始悄悄的溜走,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杜月笙亲自去接听,话筒里传来口头通知,当晚八点,在沪国民党人马超俊、叶楚伧、刘庐隐,假法租界环龙路四十四号,举行上海各界紧急会议,商讨援救被捕人士的办法。
刚放下电话,张啸林发了急,他高声的问:
「你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
「要末,你派个代表去。」
「不,我一定要自家去。」
表现了他从所未有的坚决,连张啸林也不免为之愕然。劝不动他,只好婉转的加以解释。他说:英国巡捕打死了人,自会有官府去办交涉,杜月笙和他,都是住在租界上的子民,为了所做的生意,又必须尽量拉拢捕房和外国人,种种关系,都是积多年的努力,和无数的钱财所得来,何苦为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得罪了外国朋友?末后他强调的说:
「开会的事情,多你一个和少你一个,那有什么关系?充其量,他们商量定规了什么出钱出力,我们暗底下来好了嚒!」
杜月笙定定的看着他,歇了半晌,他彷佛有许多话要说,苦于一下子不知如何措词,最后,他仅祇加重语气说了一句:
「我们住租界,但是我们是中国人!」
话说完,他便转身上楼换衣服。
张啸林耸耸肩膀,他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的万墨林说:
「靠四十岁的人了,就跟个小囝一样!」
杜月笙上了二楼,立刻便唤人叫万墨林上去,拨电话是万墨林的专责,一两千个电话号码他可以熟记胸中,无须查阅。杜月笙命万墨林拨电话给王晓籁、陆伯鸿,约好了夜晚大家一道去开会
民族觉醒怒潮澎湃
那一次的会议,参加者除上述诸人,还有冯少山、余日章、和国民党员郎醒石、桂崇基、林焕庭等,会中人人悲愤无比,情绪激动,连公共场合绝少开口的杜月笙都作了狮子吼,帝国主义压迫下的「子民」终于觉醒了,他们一致议决,从明天(六月一日)起,全上海的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同时通电海内外,声诉英日两国的罪恶,请求世界公理,举国上下一致支持声讨。
六月一日,英国巡捕蛮横如故,因为南京路上有人阻止电车行驶,他们又开鎗杀人,当场死四名,伤十余名,被捕者亦复不少。这么一来,风潮更为扩大,上海交涉员许沅,向上海领事团抗议南京路英国巡捕两次开枪杀死学生和民众案,领事团将抗议书束诸高阁,置之不理。
情势越来越紧张了,外国舰队的陆战队,和洋商团的团员,纷纷武装开入公共租界,他们居然搬出了大炮和机关枪,分路据守,如临大敌,于是零星的冲突,仍在不断的发生。新世界游戏场,和四间学校,都被外国兵加以占领。上海工商学界组织了一个联合会,杜月笙自始至终是热心支持的有力人士,他们为「五卅惨案」提出了六大主张:
一、释放被捕学生。 二、抚恤。 三、道歉。 四、取消印刷附律。 五、取销码头捐。(以上两款,都是外国人加诸租界商民最不合理的剥削。) 六、收回会审公廨。(亦卽收回司法权)。
到了六月四日,上海已经成为一座死市。
长时间的罢工,使上海十余万工人面临严重的生活问题,有关方面发起捐款接济,杜月笙又是最先响应,他出钱出力,从不后人,自己捐出了大笔款项不算,更发动他在工商各界的朋友,悉索敝赋,踊跃输将。据当时的统计,捐款数字约为一百万元。当时确实由于这笔庞大的捐款,维持了爱国工人最低限度的生活,方使帝国主义资本家,无从施展其压力。
北京政府向领事团一再交涉,双方各派调查团到上海,从事实地调查。领事团调查回到北京,便命令将上海公共租界警监,和督察埃佛逊(Everson)撤职查办,上海工部局主席费信敦(SterlingFressenden)则予以申斥,讵知上海租界当局竟加拒绝,因而又形成了僵持之局。一直拖到八月十二日,由中日官方协商,内外棉纱厂罢工案单独和解,订立条件六类,日厂赔偿工人费伤亡一万元,补助工人停工损失十万元。上海市民为五卅惨案提出的主张,则由北政府和领事交涉累月,几经波折,终于获得部份解决。不过,由于五卅惨案,引起了举国一致的对英经济抵制运动,使英国在中国锐意经营了一两百年的经济侵略,自此蒙受极惨重的打击。举一个例:自民国十四年六月一日起,迄十月卅一日「五卅惨案」勉称解决的整整四个月间,广州、香港,以及我国沿海每一口岸,便不曾见过一艘英国轮船的踪迹。航运的中辍,使不可一世的英商印度支那轮船公司,被迫出售轮只。而素称英国皇冕上巨钻之香港,那年由于贸易停顿,收支无法平衡,香港总督府破天荒的向英国政府紧急借贷三百万金镑。英国商务大臣卜赖脱(H.J.Brett)曾在当年提出一篇满纸哀鸣的报告,其中有一段就这么说:
「就目前上海方面与中国其它商业中心之情况而言,总罢工实已瘫痪对外贸易及大部份重要产业。目前抵制运动亦在实施,以其全面对付英国,部份对付日本。此外,过去中国在条约中畀予英国的商业特权,如今且已提出必须撤销的要求。因此,本人对今日中国的经济局势与未来贸易前途,实难避免发出极端悲观之论调。」
在「五卅惨案」发生及其余波荡漾的时期中,马超俊领导国人阐扬国家民族正义,杜月笙则自始至终,参与其事。这次事件激发了他的良知良能,证明他确有浓洌挚切的国家民族观念。杜月笙不属于租界,不属于外国人,他永远不会成为洋奴,杜月笙永远是中华民族,中华民国的杜月笙。如果我们说「爱国家、爱民族」是杜月笙与生俱来的天性,由于「五卅惨案」这次血的洗礼才使他抉自深心,惕厉奋发,应该不是虚妄的臆测。民国四十一年八月十一日杜月笙病逝香江,翌年六月二十八日安厝台湾台北之汐止,马超俊曾哭之以联:
「义重鲁连风东海长辞完大节, 名高黄歇浦中原待复迓归魂。」
语多哀痛,其实这正是他心情的抒写。马超俊不曾忘怀二十八年前他在春申歇浦,和杜月笙携手合作,唤醒中华民族魂,那些令人兴奋的往事。
由于「五州惨案」的发生,东亚睡狮,古老的中华民族苏醒过来,他们从而憬悟,帝国主义加诸中国的侵略,并不曾因中华民国的肇立而停止,民元十五年来,祸乱频仍,纷扰不休,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国家濒临分崩离析的局面,凡此,都是国际帝国主义者为之厉阶。他们以武力作后盾,以不平等条约为工具,攘夺我关税,妨害我司法,垄断我金融,扼制我工业,把持我农产,草菅人命,恣意屠杀,至于那些窃据各地,拥兵自重的军阀,他们本身就是洋人的爪牙,每一个军阀的背后,都有帝国主义者的大力支持
于是,中国人觉醒了,他们深切体认:必须「铲除军阀,打倒列强」,中国始有生机。汉口、北京、广州,一连串的发生抗议示威运动,因而也一迭声的传出列强屠戮的噩耗,终于,这一次民族觉醒加速了北伐大业的完成。──它使杜月笙面临个人历史的新页
广收门徒深入报界 民国十四年五卅惨案过后,全国同胞的敌仇同忾之心,和杜月笙的个人声望,同如巨浪滔天,扶摇直上。当时的黄浦滩头,杜月笙的地位已可与沪上大老,浙江财阀领袖虞洽卿相提并论,同辔并驱。可是,如所周知:「阿德哥」虞洽老的兴趣始终贯注于工商金融,他对于政治与社会事业,不像杜月笙那样的胸怀大志,经之营之。
杜月笙自己识字太少,但是他却深知新闻事业的重要。上海是中国报业的发轫地,向执全国新闻纸之牛耳。民中国开元以来上海中文西文,大报小报风起云涌,林林总总,英租界望平街上报馆望衡接宇,密若繁星,因而乃有中国舰队街之美称,意思是它可以和英国伦敦的报业中心分庭抗体,等量齐观。
为了便于政治与社会关系的运用,杜月笙开始把他的触角伸入新闻界。他的策画极其正确,而手法更为高明,他不但跟报馆老板拉关系,攀交情,尤其一心结交各报馆编采两部的中坚份子。他对各报的编辑和访员极力笼络,先使自己成为他们「可资依靠」的好朋友,然后赢得他们的信赖和尊敬,终于他在新闻界收了第一位高级智识份子的门徒,──新闻报辑唐世昌。唐世昌是上海报业近二十余年最有势力的人物,他压得下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也能掀得起无中生有的大风浪,往往一条排好了版的头条新闻在见报那天会得突然失踪,─报馆老板装做视而不见,编采人员噤若寒蝉,大家心照不宣,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唐世昌或是另外一位,在忠实执行杜先生交给他们的任务。是杜先生自己,或者杜先生受了什么人的嘱托,他以为这条新闻不适宜刊登。
袁世凯曾经当过些时专制皇帝,他一手擎着利剑,──全国精锐之师的北洋军队加上无孔不入,高价收买的职业凶手:另一只子握着钞票,──中华民国国库以及外国钜额借款还有具体而微的袁世凯、如齐燮元、卢永祥、孙传芳、张作霖和张宗昌…………,张宗昌卽曾公然的枪决记者,但是这些军阀巨擘再加上逊清皇朝,没有任何一个独裁者能够像杜月笙一样,得心应手,一呼百诺,全面操纵了黄浦滩上的新闻纸
由于唐世昌的辗转介绍,更多的报纸编辑与新闻记者身为杜门座上客,学生子,西文、中文、大报,杂志书刊,隐隐中俨然各有其头目。往后名重一时的上海报人如汪松年、赵君豪、姚苏凤、余哲文、李超凡等等人,都是杜门恒社中的佼佼者。他们之中在恒社成立以前,民国十五六年拜杜月笙为师,替师尊出力办事的,大有人在。杜月笙对他新闻界中的学生子,特别亲切爱护,黄浦滩上波谲诡秘,风涛险恶,头一桩,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他能绝对保障新闻界门人的安全,──赵君豪在上海沦日时期照旧担任申报总编辑,作抗战之鼓吹,予汉奸以笔诛口伐,后来被汪伪政权指名通缉,当大队日军占领申报,大事搜捕,赵君豪居然能够化险为夷,逃出上海,通过陷区,安全无恙抵达重庆,便是杜月笙保护门弟子的杰作之一。
除此以外,凡是被杜月笙延揽的新闻界人,他们的职业有保障,生活更无虞,日常工作尤能获得许多意想不到的助力。杜月笙可以在每一家报馆老板面前说得起话,这是尽人皆知之事,没有任何一位报馆老板,肯为区区一名编辑或记者,?凭白无辜开罪杜月笙。杜月笙是如何的不可开罪?──曾有一次,堂堂的某位上海市长居然善意「劝」过两位青年记他们分属北平世界日报,和天津逸世报他们各人写的一篇描写上海烟通讯见报以后,这位市长很委婉的告诫他们说:
「杜先生晓得你们这样写,他一定会不开心你们年纪轻轻的,何必去得罪杜先生呢。」新闻从业员的生活多半清苦,杜月笙很了解这一点,别人的学生子,或多或少总要孝敬先生一点,只有杜月笙对待他新闻界中的学生,是反过来转孝敬他们的。在各报馆工作的杜氏门人,按月有津贴。如果他们能把这笔额外收入储存下来,以当时的币值,每一年就能置部小轿车。
收小八股党武脚色容易,因为杜月笙和他们声应气求,表里如一。收新闻从业者等书生辈困难,那是由于杜月笙自感椎鲁无文,两者间彷佛有所距离,如何使这些学生子对他益增向心力?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杜月笙是一向敬重文人的,只要他听说某人道德高,学问好,他立刻便简在深心,时刻想望能有机会为他略尽棉薄,亲自执礼。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有一个侄儿在上海住家,和一位虎而冠者的大力人士发生了房屋纠纷,尽管连袁世凯也惹不起他,但在弹舟之地的法租界,毕竟也无计可施。于是有人建议何妨去找杜月笙?章太炎怀着试一为之的心情,给杜月笙写了一纸便函
接到了章太炎这封信,杜月笙立刻亲自出马,为章太炎的侄儿解决了困难,然后,他轻车简从,专诚跑一趟苏州,拜托他心仪已久的当代古文大家。章太炎讶然于他的温文尔雅,谦恭有礼,这和他心目中的想象是截然相反的,于是章太炎和杜月笙一见如故,两人倾谈良久,从此奠立他们「平生风义兼师友」的深厚交谊,那一次拜访,当杜月笙告辞离去,斯时境况并不太好的章太炎应可发现,在杜月笙饮用的茶杯下面,暗暗压好一张两千银元的庄票,这是他的挚敬。接下来,他更每月派人送一笔款子到章公馆去。认眞说来,杜月笙是诚心诚意的在敬重斯文,然而,他同时也完成了最巧妙的运用和安排,祇念过四个月书的杜月笙,门下收了大批学验俱优的「无冕皇帝」,这座天平上的砝码很难摆得平。如今杜月笙的良师益友名单上添了一位章太炎,攀龙附凤,于是水涨船高,他果然顺利完成了一生交游三步骤,网罗武脚色,访求书生辈,最后是敬礼当代耆彦,交讙于「师友之间。」
金融巨子前倨后恭 将上海新闻界的中坚份子,紧紧的掌握在手里,杜月笙渐渐十分欣喜的发现,他的身价地位又在直线上升,交游范围从而作几何级数的开拓。许多脑满肠肥,趾高气扬的达官显要,富商巨贾,平时根本不把这水果店学徒出身的「白相人」看在眼里,现在他们竟反转来向自己暗送秋波,明修「栈道」了。他很了解这一班人倾心结纳,不耻下问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举一例以明之,一位道貌岸然,素孚众望的金融巨子,对于杜月笙的出身和作为向来鄙视当他知道他的一位同乡晚辈和杜月笙接近了些,他立刻把他喊去,严词告诫,口口声声的说:「你怎么可以是跟这种人来往!」
然而,隔不了多久,他又这位乡晚辈叫了去促膝密谈,兜了几个圈子,这才点入正题,他嗫嗫嚅嚅的问:
「你跟杜月笙的交情够吗?」
对方茫茫然的望看他,由于不知他是谷又要严词指责,「交游不慎」,答话很难以出口。迫于无奈,此公唯有坦然自承:
「如果你和杜某人够交情,我想请你转托他一件事。」
什么事呢?原来此公一时把持不住,走了一步桃花运,不幸的是女方有了身孕,就此贴牢了不放,逼着此公休妻再娶,──否则的话她要诉诸舆论,将此必然轰动黄浦滩上的绯闻公开。此公连日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他想来想去,如欲对封新闻,了结孽缘,唯有求助于杜月笙。
话传过去,杜月笙一口答应,他将那位命中驻定必遭遗弃的少妇请来,他苦口婆心,晓谕某公由于环境的所限,对她只是逢场作戏,何曾有什么眞情实意?纵使他果眞应允了女方的要求,这样的结合仍将痛苦无穷,因此,他劝她把这一段孽缘尽尽付东统。杜月笙自愿掏腰包,送她五千大洋,作为来日生活费用。
那位少妇感激涕零,离开杜公馆,她自此和金融巨子一刀两断杜月笙很圆满的做了一次调人。嗣后他和金融巨子见了面,只当没有这一回事,金融巨子永远深藏他的感念,留存在他心底。
利用新闻界里的学生子,做这种放交情,博好感的「排难解纷」,一年四季,杜月笙眞不知道要做多少次。这种交情放出去,份量是很重的,受之者不但钦佩杜月笙的「吃得开」,「兜得转」,而且铭感五内,不知何以图报?往后但凡碰到杜月笙有关的事,出力帮忙,藉资报答,那还用得着杜月开口讲求吗?凡此,等于杜月笙在银行保险箱存储一批的无价之宝,放交情要比买房地产更可靠,杜月笙对于人情之运用,实令人不胜赞叹。
报章杂诗泄露人家的阴私秘密,杜月笙可以三言两语,将之消弭于无形,但是有些报刊捕风捉影,蒌霏生锦,无缘无故把杜月笙给骂了,学生子义形于色,大为忿懑?,他自己却付之一笑,根本无意加以阻止。他这种襟怀和风度,学生子固然衷心敬服,连跟他「泾渭分明」,存有敌意的左派中人,如共产党拚命捧出来的「大师」鲁迅,都曾私下称赞不置以下的一则故事,便是鲁迅亲口告诉他的一位绍兴同乡的
当年左派人士邹韬奋等为共党张目,在上海办了一份销行颇广「生活」杂志,有一段时期,「生活」杂志集中火力,向身为「封建余孽白相人头脑」的杜月笙开炮猛轰,几乎每一期都刊有谩骂杜月笙的文章。此种情事使杜门中人愤慨万分,「武脚色」扬言要给「生活杂志」颜色看,「书生辈」主张采取法律行动或者「为文反驳,以正视听」,杜月笙听了他们的意见,总是满面含笑,摇摇头道:
「他们有兴致,就让他们去骂好了。」
不久,「生活」杂志闯了祸,租界当局决定径予封闭,并且将邹韬奋等人加以逮捕,杜月笙正和捕房几位探目推磨庄牌九消遣,预定执行任务的时候到了,一位总探目把牌一推说 「杜先生,抱歉抱歉,我们要出动了。」
杜月笙一边理牌一边问「你们要去做啥?」
「封生活书店,捉邹韬奋。这批家伙一径都在骂你,今朝要好好交叫他们吃点苦头。」
再也没有想到,杜月笙竟会连连的摇头,他反转来排解的说:
「算了罢,这班书笃头,何必叫他们到捕房里去受罪。你们还是给我前门喊喊,让他们从后门口逃脱拉倒哦。」
杜月笙这么一说,等于是下了命令,几位探目虽然心中不平,却是不敢不遵。当下他们一车子到了生活书店,果眞依照杜月笙的吩咐,在大门口装模作样,大呼小叫,等邹韬奋等一班人都从后门逃光了,这才一拥而入,一个人也不曾抓到,仅祇在大门上贴张封条了事
若干时后,共产党人想尽方法,买通租界当局,又使生活书局启封,生活杂志复刊。复刊后的生活杂志,就此不再攻击杜月笙。这个转变使杜月笙大感意外,他一再困惑不解的自问:「他们怎么不骂了呢?」鲁迅后来透露了这个秘密:邹韬奋晓得了杜月笙的暗中搭救,他在报恩。
拋开早年同生死,共患难,如小八股党等弟兄朋友不算,杜月笙在民国十年前后所收的门徒,鱼龙蔓衍、良莠不齐,份子至为复杂,其中有电影制片家,大导演如张石川、周剑云,有无冕皇帝如唐世昌、赵君豪,也有黄浦滩上「摇缸」第一把手江肇铭,被人诅咒为「小市民的吸血魔」,杀人不眨眼的花会大王高兰生,以及,任性冲动,爱跟黑道上朋友来往的张松涛,他后来在敌伪时期当了苏州警察局长,使杜月笙第二度大为痛心。
如何使这许多人相安无事,和衷共济?「武脚色」不嫉妒「书生辈」的后来居上,重蒙师恩;书生辈也不轻视武脚色的鸡鸣狗盗,而不屑为伍。这里面,杜月笙实高度发挥了他驾驭长才,他能使截然不同类型的两批人物处得和睦无间,衷诚合作。
十只指头长短不齐 杜月笙对待他的学生子,绝对一视同仁,爱护有加,卽使闯了穷祸,他也会挺身而出,一力肩承。如江肇铭搅得严老九的赌场卷堂大散,他卽曾亲登严门,负荆请罪。但是这里面有一个分寸,私人品德不可趋于下流,江肇铭赌输发急,尚无碍于大体,如果有人「着底」(沪谚:品格低下),但凡做出「捞锡箔灰」(获不义之财)。「装笋头」(有意栽诬)、「放红老虫」(揭人隐私,酿成灾祸),「放龙」(内部攻讦,引起外界交涉)、「小勺」(挑拨离间,伤人感情)、
「看冷铺」

(落井下石,或见死不救)、

「拆梢」

(胁迫取财)之类的不仁不义之事,在他是断然不会宥恕的,凡此几乎成为杜门的铁律。
大概是杜月笙自天赋得来的一双慧眼,他极能识人,在他一生之中,门生弟子成千上百,挨过他骂的不多,受到他惩处的更是少之又少。譬如说早年常和江肇铭相提并论的张松涛,曾经有一次受了黑道上朋友的牵累,帮人家「照杜月笙的牌头」、「亮杜月笙的字号」,为非作歹,胆大妄为,事为杜月笙所侦知,赫然震怒,当时便派人把张松涛喊来,见面以后,对于张松涛朋友所犯的重大罪案,一字不提,他只是痛心疾首,不胜伤感的这么说:
「上海侬好弗要蹲(躭)了,侬还是跟我到外地去吧。」
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份量却有千斤重,直把张松涛吓得魂飞天外,手足无指,严师之命,不敢不遵,同时更由于做贼心虚,那有胆量追问缘故,他觉得放逐外乡无所谓,被逐出杜门这个损失未免太大,当时他簌簌发抖,央求着说:先生,我一出黄浦滩,格末眞叫死路一条了呀!」
「天底下的饭又不是统统在上海,」杜先生烦躁的一跺脚:「年纪轻轻,你怕出了上海就要饿煞人啦?」
张松涛心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继续苦苦哀求:
「先生!先生!…………」
果然杜月笙又心软了,他无可奈何的说: 「好吧,我喊人写封信,介绍你到宁波炮台司令部。」
张松涛的苦肉计果然告成,杜月笙出了荐书。卽使张松涛不在乎那个收入戋戋的小差使;他仍还是认眞努力的干,做出一副改头换面,敦品励行的姿态。
时值张伯歧在当宁波炮台司令,张司台和杜月笙是结拜弟兄,要好得很,曾是辛亥革命浙江首义人物。他见张松涛勤恳努力,每次到上海都要提起张松涛,夸奖几句,于是菩隆心肠的杜月笙,难免又兴故剑情深之叹,回家常常说些松涛如何如何改邪归正的话。沈月英是师娘,对于杜月笙的学生一向很关心,她觇知杜月笙颇有回心转念的可能,她便顺水推舟的说: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松涛做错过事体,只要他知过能改,说不定将来可以成为人才。我看,你还是把他叫回来吧。」
听见沈月英也这么说,恰中自家心意,杜月笙很高兴,他派人去把张松涛喊回上海,命他继续在身边效力。张松涛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十五年的岁暮,他带来许多人振奋的好消息。由于他是从浙江军中来的,他告诉黄老板、杜先生和张大帅:国民革命军自广州誓师北伐,时为民国十五年七月九日,然而北伐大军在蒋总司令指挥之下,一路势如破竹,七月定湖南,十月复湖北,十一月克江西,十二月平福建,吴佩孚的部队几已全军覆没,孙传芳的劲旅也在南昌之役丧师大半,被俘的军长卽有三人之多。目今东路大军已经进入浙境,他转述张伯歧的话说,孙传芳虽然号称五省联帅,拥兵二十万众,尽囊东南之富,可是面临堂堂正正的北伐军,接连的兵败如山倒,看情形他不日卽将重蹈吴佩孚的覆辙。张伯歧托张松涛给杜月笙带个口信,革命军一来,大家要起而响应,他准备在宁波俟机阵前起义,如果事不能谐,他将回上海来跟大家一致效力。
张伯歧托张松涛带得有机密情报:由于孙传芳搜括日亟,敛财自肥,他置部下官兵的生活于不顾,各级部队都有欠粮欠饷的情事,或三五个月,或一两个月不等,于是孙部军心涣散,业已面临鱼烂土崩的局面。张伯歧将孙传芳在浙各军的情况作了一番统计分析,他希望这些情报能够传送到革命军方面,设有需要,大可借此机会策反、招抚一番
杜月笙高兴万分,他立刻便将情报转送国民党驻上海的负责人,江苏党务委员会七位委员之一的钮永建,江苏党委会是在十五年九月四日设立的。七委员是吴敬恒、张静江、何成浚、钮永建、叶楚伧、朱季恂和侯绍裘,其中张、何、钮、叶四位,都知杜月笙有密切的关系。
民国十六年新正前后的北伐形势,东路军第二师由刘峙率领,正向浙江衢州疾进,长江上游宜昌沙市一带残敌已告肃清,河南靳云鹗正在秘密洽降,孙传芳北上向奉张哭秦庭,张作霖唇亡齿冷,不寒自栗,他派张宗昌统兵南下,接替孙传芳守南京的防务。当时正值容共时期,鲍罗廷在我国担任顾问,左派人士在国际共党的支持和策划之下企图一举攫取国民党军浴血苦战的胜利果实,阴谋窃夺政权,煽动农工暴乱,分化革命阵营,同时他们更以鲍罗廷为首,不择一切手段,公然阻挠蒋总司令进军东南,光复京沪,作为统一中国的基础。同时他们自己早已完成了占领上海的周密部署。
所有在华国际共党和中国共党的军事、工运专家,以及中国共党领袖人物如李立三、陈独秀、罗亦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廖承志,号称「东南二华」的汪寿华与宣中华,朱季恂和侯绍裘,全都在国民党的保护色下,躲在租界里面秘密活动,他们甚至设立军事小组,由俄国人查底柯夫(Jotikoff)、阿诺( rno)、齐尼斯克(Chernisk)、布哈罗夫(Bouh roff),和周恩来,顾顺章等主持。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危险人物是汪寿华,最凶悍顽强的破坏份子是顾顺章,顾顺章后来曾担任共党武装部队──上海工人纠察队的首领他本来是鲍罗廷的卫士,著名的狙击手,由鲍罗廷指派担任周恩来的副手。
北伐军兴矢志前驱 国际共党对于上海势在必得,他们建立工人武力,多次发动罢工,全力阻挠北伐军底定东南,阴谋成立倾共政权,必要的时候他们宁愿将上海拱手让给奉系军阀张作霖和张宗昌,或则划为中立地带。总而言之,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与牺牲,唯一的目的是雅不欲见中华民国的统一,使蒋总同令的百战勋业功亏一篑
以当时的军事态势言:北伐全军共为二百个团,兵员二十六万四千,枪支二十二万七千。而蒋总司令一手组成,东征北讨,攻坚摧锐,前仆后继,一直在打硬伐,充前锋的第一军只剩下人枪三万有奇。
汪寿华,原名何松林,浙江诸暨人,个子生来瘦小,但却精力充沛,诡计多端,走起路来踪踪跳跳,像只麻维。数四十年来共党人物,像汪寿华可以算得上是最能干的角色。他曾和刘少奇一同去过苏俄,返国后就在上海从事地下活动。五卅惨案时他是学生会的要角,巡捕房里不知几次差点儿捉到了他,而几乎每一次都是杜月笙救他的命,因为杜月笙一直以为他是国民党员,巡捕房要捉人,杜月笙事先得到风声,便在纸上画个八卦,派人送给汪寿华,汪寿华一得这个暗号,立刻逃跑。
民国十六年前后,汪寿华还是自称国民党员,他从地下钻了出来,在短短期间之内,上海的八大工会,如商务印书馆、报界、自来水、码头、纱厂、电灯、电车等等,全都由汪寿华抓在手里,于是,他更进一步组成总工会,以领导者自居,隐隐然成为一股新兴的力量他可以在四小时内发动八十万名工友。
革命军自民国十六年二月,顺利攻入苏浙两省,共产党徒沾沾自喜,认为他们统一全沪为期已不在远,但是这时候他们检讨策略,发现仅只掌握工人,并不能发挥足够的力量,得以阻止北伐大军于上海市外。上海是一个光怪陆离,复杂微妙的大都会,无论士农工商各界,卽使拥有再多的群众,实际仍是一盘散砂。反倒是那些在租界里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大亨们,他们潜伏的力量非常之大,因为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人。他们的群众有严密的组织,绝对忠诚可靠,尤其像杜月笙,已经是上海人心目中的一尊偶像,倘若能够将杜月笙争取到他们这一边来,在黄浦滩上就不愁有事行不通。
汪寿华接受组织上的命令,利用过去的旧关系,他一直在全力争取杜月笙。汪寿华这个人很聪明,他明明知道杜月笙过去帮他那么些忙,并非因为他是汪寿华,而是敬重他身为国民党。当然,他有把握和杜月笙经常接近,得到他明里暗里的帮助,可是事到临头,他摇身一变,要叫杜月笙跟他一道去打击国民党,他也知道杜月笙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李宝章血洗黄浦滩 二月十九日,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中路入浙,白崇禧进驻杭州的消息,刚刚传到上海,那日午后,汪寿华便迫不及待,他要先显点颜色,试探一下孙传芳「保卫大上海」的决心,究竟有多么强?他发动了一次规槽不大的罢工,谁知道,这个「扰乱治安」的举动,居然激怒了上海守将李宝章,他派大刀队驱散了罢工的工人,当场抓到两个散发传单的,不经审问,立刻砍死在大街上,枭下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高挂在电线杆上示众。
这一下共产党弄巧成扭,输了头一个回合,如果就此销声匿迹,效法乌龟,已经组织好的工人们必定离心离德,总工会颜面无光,可能风流云散。多时来的心血毁之于一旦,共产党徒又怎能心甘?于是,汪寿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不惜和军阀队伍发生正面冲突,─他到处煽动工人,叫他们在第二天展开全面罢工罢市。
李宝章,是孙传芳手下的一员骁将,他是有名的独臂将军,打起仗来骠悍勇猛,行起事来心黑手辣。孙传芳很倚重他,所以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一线替孙传芳扼守最后的据点,他当时正担任淞沪镇守使,同时身为革命军和共产党的正面之敌。十九日将一次罢工镇压下去,杀了两名工人,二十日,共党再接再厉,发动罢市罢工。李宝章事先早有准备,他的对策是「杀杀杀」,所有他掌握的军队,全部以武装肉博式姿态出动,不是手擎大砍刀,便是腰悬盒子炮。如狼如虎的军警和摇旗吶喊的工人劈面相逢,那头稍一迟疑,这边门声不响,冲上去便是一阵砍杀,刀光霍霍,人头滚滚,上海人几曾见过这种血淋嗒滴,恐怖剌激的场面?工人们吓得东奔西跑,纷纷抱头鼠窜而逃,大街两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南市闸北,转眼间变成一座死城。
大刀队不以驱散「乱党」为已足,工人们四散奔逃,他们拔足便追,逃得慢的于是又枉送了性命,街道上眞是遍地尸骸,血流成渠。恶煞神们还在杀个不停,无可奈何,有大批的人冲进了英法两租界,于是租界里也大起骚动,华洋巡捕一面拦阻追兵,禁止他们越雷池一步,一面大量的捉人,把闯入租界的逃命者统统捉进监牢。
杜月笙在家里得到消息,大吃一惊,接下来杜公馆的电话铃声便此起彼落,响个不停,都是打来向他求救的。因为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李宝章的部队杀人杀红了眼睛,李宝章自己也陷于激怒疯狂状态,他派人向租界办交涉,威胁租界当局,立将被捕的「暴民」扫数引渡到华界,他扬言要把「暴民」斩尽杀绝。
这个问题未免太严重了,租界当局毫无准备,因此束手无策,他们将冲入租界的逃命者捉进捕房,纯粹是为了维持秩序,免得扰乱了租界的安宁。如今李宝章横蛮的迫令引渡,使外国人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因为李宝章提出这种要求,依法并无不合。
是狠狠心将这批无辜者送出去让他们引颈就戮?还是峻词拒绝刽子手们要求引渡?英法两租界不知所从,彷徨无计,正在要紧关头,杜月笙邀集英法两界知名华绅,向工部局和法捕房提供意见:引渡一举是万万行不得的,这成千上百条人命必须保全。英租界工部局总董费信惇,一向对杜月笙极为友好,费氏在任期间,杜月笙帮过他很多次忙,杜月笙跟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于情于理,他都很难打回票。法租界的总董和总巡,更是常年在吃杜月笙的「俸禄」,杜月笙的「建议」等于是措词和缓的命令。
双方面都采纳了杜月笙等一干华绅的「建议」:无论如何决不引渡。原则确定,再筹商如何应付李宝章,当时杜月笙胸有成竹的说:
「我们大家分头到各巡捕房去,按照规定手续,保释那些妨害治安的嫌疑犯。」
费信惇和费沃里都莞尔的笑了,这便是对李宝章的最佳答案:今天各捕房虽然捉到一些「扰乱治安」的嫌疑犯,但是经过审讯以后,发现他们在租界里并无犯罪事实,因此,「业已分别交保开释。」
一番努力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杜月笙回家以后不但毫无欢欣得意的神情,他反而顿足大骂汪寿华:
「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白白的送了这么些条性命!」
张啸林跟他一样跑得满头大汗,于是也在愤愤的骂:
「妈特个 !这汪寿华准定不是好东西!」新龙华淞沪镇守使衙门里,独臂将军李宝章也在暴跳如雷,他大骂洋人混蛋,包庇乱党,由于这一天不曾如愿把乱党杀光,李宝章一口气下了许多道命令。
当天被杀的那一批人,一概不准收尸,除了暴尸示众,他派兵把那些人的脑袋全给切下来,盛在竹篓子里,吊在电线杆上。
李宝章血洗上海,第二天有胆子大些的人,打开一条门缝悄悄的向外张望。他们大都「哎呀」一声惊喊,把头缩了回去,赶紧将门关闭。街头景色,看一眼都人魂飞天外,心怯胆颤。无头尸首躺在街心,到处可见降紫色的血迹。电线杆上,竹篓盛装的人头,血肉模糊,面目难辨。一只只的代替了路灯。
李宝章的部队,灰布军装,彪形大汉,每一班人排列一队,为首的班长手捧一只令箭李宝章称之为「大令」。「大令」所到之处,等于李护军使虎驾贲临,有谁敢违禁,「定斩人头不留情。」
上海是一个最幸运的都市设置以来绝少遭过刀兵之炎,逊清咸丰三年九月八日,小刀会刘丽川闹了一年三个月,咸丰十年太平天国长毛贼跟英国名将戈登对过一次阵,辛亥民二两度攻打制造局,民国四年肇和兵舰充义,统共才放了那么几枪几炮。像李宝章这么当众杀人,街心卧尸,眞刀眞枪人头落地的阵,一翻三四百年的上海人吓得乖乖的不敢动了。汪寿华再毒再狠,于焉也英雄无用武之地。
汪寿华发动大罢工 市不待休而自休,工不待罢而自罢,十里洋场成为恐怖世界,共产党就把这笔账记在自己的头上。反正上海人给李宝章吓得不敢出门了,李立三和汪寿华说:这是共产党所策动的大罢市,大罢工。
方才安静了一天,二月二十二日,又出事体,黄浦江里的中国兵舰,建威号和建康号,受了共党的煽动,开炮轰击岸上,偏巧炮又打不准,二十几发炮弹中,有一半落在法租界幸好炮弹都爆在空旷的地方,算是不曾伤人。
吃柿子找软的捏,这是汪寿华色厉内荏的表现,工人牺牲不少,人人失魂落魄,一时无法发动大规模的「工人运动」,但是他们必须继续捣蛋,维持「士」气,并且表示劳工还在不断的向军阀进攻。乘黄浦滩上炮声隆隆,共产党派出他们的自家人,配合一小部份愍不畏死的劳工同志,他们一路鼓噪,袭击闸北警察署,刦夺了一批鎗枝和弹药
马上散播消息,说是上海劳工现在已经武装起来了,他们将与残暴的军阀,作殊死的鬪争。─这么一来又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上海人都困守在自己家里,卽使缺柴缺米,也不敢出门去买。死市,更进一步变成鬼域。
李宝章早先召见过上海各报负责人,满口「妈特个x」的胡骂,他曾公开警告各报:
「谁敢再登『乱党』的消息,帮那些个「乱党」讲话,就甭想再要脑袋!」
于是汪寿华也下帖子请报界人士吃饭,报界人士到了约定地点,再被鬼鬼祟祟的共特带到另一处地方,神秘恐怖气氛是共党惯于制造的「下马威」,席间他滔滔不绝分析当前情势,军阀已在做垂死的挣扎,劳工的力量何等庞大,来日上海一定是工人的天下。他向新闻界提出「要求」,请予「协助」,实际上是语语胁迫,声声示威。后来他更亲赴各报馆,「勒令」刊登舆论界声讨李宝章的「宣言」,不登的话,「明天早晨就要采取不客气的行动。」上海报业夹在两毒之间,不知何适何从,当夜经过报馆老板的紧急会商,终于决定各报一律自动停刊。
大上海眞正是一团漆黑,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了。
期待革命军,宛若大旱之望云霓,当时的上海人有谁知道:国民革命军为避免糜烂地方,保全东南经济命脉,早先曾有决定,不在上海用兵。于是,二月廿三日东路军总指挥何应钦在杭州建立司令部,当日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卽已克复宜兴。小诸葛奉命好整以暇,暂在宜兴歇马。
与此同时,南下援助孙传芳的直鲁联军,由山东督军张宗昌统率,自十五年年底,开抵南京。十六年初,联军先头部队,正沿沪宁铁路向东推展。而李宝章所部,也从新龙华驰赴松江,据守第三十一号铁桥。
二月二十四日,两年前曾经来沪一游,此刻已成张宗昌麾下一员大将的毕庶澄,亲督海陆大军循海南下,进驻上海,开始接替孙传芳的防务。他统率的奉军精锐人枪两万,对外则号称十万雄兵。
早在民国十四年元月底,张宗昌南下支持卢永祥,统兵万余抵达上海,就住在杜美路二十六号杜月笙的别墅里。毕庶澄时任补充旅长,他曾耳闻杜月笙招待张大帅的豪奢场面,金粉世界,当时不知道有多么艳羡,后来齐卢鹬?蚌之争,孙传芳渔翁得利,张宗昌毕庶澄陆续撤走。他那一次南下,个人收获仅祇是走了一趟南通,拜见过一次老恩公张骞?。张状元早年给他写过一封介绍信,介绍毕庶澄到北洋三重镇,龙(王士珍)、虎(段祺瑞)以次的「狗」将军冯国璋帐下。冯国璋派他到军官学堂受训,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出身,后来他由皖系倒向奉(张作霖、张宗昌)系,在张大帅部下当一名旅长。
从十四年元月到十六年二月,毕庶澄在两年之间吉星高照,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当年十月二十日他亲往解决青岛「肇和」、「同安」两舰要求清饷否则炮轰陆地的严重事件,因而获任「渤海舰队总司令」。十二月三日,他又解决了态度不明的一支鲁军,使张宗昌地位稳定,从此成为张宗昌的心腹大将,地位几与褚玉璞相捋。民国十六年二月他重来黄浦滩上,已经是直鲁联军第五路总指挥兼第八军军长、兼渤海舰队总司令,他所统率的第八军,尤为张宗昌麾下的一支劲旅。
老上海时仍津津乐道,毕庶澄人长的漂亮,他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卽令身为狗肉将军张大帅糜下大将,却仍不时自诩身为「周公瑾复生」,风流倜傥,翩翩然若佳公子。他统帅帅干,威风八面,偏偏不喜穿军装,经常黄马褂,紫坎肩,一袭织锦团花绸衫,头上戴一顶瓜皮帽,额心镶缀一块美玉
毕庶澄二度抵沪,先则板起一副公事面孔,他声言不下火车,就地办公。划北站一角微用几辆车皮,草草的成立了他的司令部。他坐在一节花车上面,指挥军队,部署防务,做出一副厉兵秣马,借城背一的姿态,彷佛要跟国民革命军决一死战
李宝章大肆屠杀于前,共产党煽动工潮于后,革命军进驻上海的前夕,黄浦滩早已成为杯弓蛇影的恐怖世界。南市闸北一带,稍有几个钱的居民,纷纷扶老携幼,迁入租界避乱。剩下来的人,如今眼见一年前残民以逞的侉子军,又在占房屋,拉夫子,强赊强买,大街小巷,布起了砂包铁网,机枪大炮。看起来,很像巷战一触卽发,上海逃不过刀兵之灾,于是人心更加慌乱,民家店铺,一致关门闭户,宣告打烊,使上海华界变做废墟。
绅商各界的领袖人物,在租界里接触频繁,筹议会商,他们为了挽救地方,免致生灵涂炭,亟想在两军对仗之中,找出一个避免战祸的办法。民国十六年的杜月笙,已是上海市民众望所归的头号人物,若干年来他交游广阔,革命军中和张宗昌那边,祇怕都有他的好朋友。他们希望能从杜月笙身上,产生一次「化干戈为玉帛」的奇迹,因此,杜月笙的一言一都为八方所瞩目。
战火迫在眉睫,杜月笙并非全无警觉,毕庶澄抵达上海之日,他便假钧培里黄公馆,召集过一次会议。出席的有黄老板、张啸林、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和他自己,他们筹商的大计,当然和速避战祸有关。席间,黄老板曾经头头是道的作了一番分析。
黄金荣说:自古以来,上海人消弭战祸的方法,只有两种,其一是借重洋人的干涉,譬如说咸丰初年太平天国军进犯上海城,就是英国将军戈登,着隔昔为芦花荡的那座跑马厅,用犀利的枪炮把长毛贼轰跑了的。其二是捐献银两,对双方主帅动之以利,请他们把战场拉远一点,莫要玉石俱焚,糜烂了,黄浦滩这个寸土寸金的好地方。
杜月笙一脸苦笑的说:这两条办法时今绝对行不通,革命军统一中国,吊民伐贼,出的是堂堂正正之师。张宗昌虽说是奉命援助孙传芳,但是他背后实际发号施令的,还是关外王奉军首领张作霖。当时驻屯关内关外的奉军多达五十万,又跟日本人结为奥援,而革命军北伐以后固曾破吴佩孚,败孙传芳,如果纯以力量比较,和奉军之战尚不知鹿死谁手?这将是一场天崩地坼,尔死我活的大战,无论洋人或银弹,绝难在其间发生任何作用。
张啸林平素和张宗昌以及奉系将领很接近,他发言时难免有所偏颇。黄老板断然反对他联奉建功的计划。他说:
「革命军是孙总理的子弟兵,蒋总司令是中国的救星,回想从前十几年里,我们这些河滨里的泥鳅,承蒙革命党的大人先生交关看得起,今天不管革命军用不用得着我们,我们要尽量出力。到了现在还想去跟军阀勾结,那是我绝对不赞成的。」
这是黄老板极其重要的一次发言杜月笙立刻表示热烈支持,他们所开的会议开始更讨论题目;应该如何配合革命军的攻势,设法先行驱逐,或者瓦解奉军。
大气磅礡,正义凛然,张啸林毕竟也是一个重道义,顾交情的血性男儿,他服从多数意见,一心一意协助革命军他开始参加订定实际步骤的讨论。会商有了结果,当夜,杜月生和张啸林二人,兴冲冲而「胸有成竹」的回家。 风流将军花国总统 民国十六年,三月,上海人大难临头。
南北两大军阀,会师沪渎,张宗昌的直鲁部队,孙传芳的五省联军,耀武扬威,杀气腾腾,以北火车站毕庶澄的司令部为中心,在大街小巷堆沙包,拉铁丝网,布置防线;没有人晓得什么时候会爆发巷战,因为全市的报纸被迫停刊,上海成了孤岛,消息完全隔绝。
与此同时,披着国民党、革命军伪装外衣的共产党徒,正自四面八方,悄然的集中,苏联派遣高级特务坐镇指挥,于是顾顺章和周恩来在多方搜集军火,建立工人武力;李立三、汪寿华、瞿秋白、赵世炎、罗亦农、侯绍裘等把持了上海总工会,企图掌握上海八十万工人。自二月份起接二连三的罢工、暴动,工厂拉上铁门,商店自动打烊,几乎使上海华界,成为死市。
英法两界,照旧歌舞升平,繁华不减,但却笼罩着巨大的恐怖阴影,一旦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睛,租界和华区,唇齿相依,地界犬牙相错,谁能保险不受战火的波及?何况共产党徒阴谋制造暴乱,竭力促使军阀部队,甚至革命军、市民羣众与租界里的外籍兵团发生冲突。国际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全体大会「关于中国问题议决案」,便曾有以次的诸项决定:
二、必须于张作霖(也就是张宗昌的老板)军队所占领之区域内,造成排欧之混乱。
四、激动反抗欧洲暴行之风潮及英国计划。
五、必须设定一切方法激动国民羣众徘斥外国人,获得各国对于国民羣众之适用武力战鬪。为引起各国干涉,应贯澈到底,不惜任何方法,甚至公开抢掠及大量惨杀,亦可实行。
民国十六年三月十三日,在莫斯科举行的一项会议纪录显示:「上海暴乱团体工作颇见成效,曾杀死反罢工者及『压迫』工人者十余名,一般人因之逃亡者有之,改变主义者有之。……吾人应继续工作。在外国军队中宣传,吾人极希望毕庶澄兵与外国军队冲突,此种时期已届成熟。……」
因此,大罢工后,中共上海市委和中共中央发表告民众书,积极筹组他们的「上海市民政府」,建立苏维埃式政权,共产党所订定的「上海市目前最低限度共同政纲」,其中第三项卽曾明显指出:「撤退各国海陆军,收回租界,统一市政。」─如果共产党的阴谋能够逐一成,上海势将成为外国军队、军阀武力,乃至革命大军陷于混战的战场,无分华界租界,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最后是他们渔翁得利,坐待一石三鸟之计奏效
所以,当时上海具有眞知灼见,认清环境险恶的金融巨子,地方士绅和社会羣众领袖,都在忧心忡忡,四出活动,他们不惜运用一切手腕,采取多种途径,殊途同归,分头努力。他们的目的起先很单纯,仅祇为了保护桑梓,全活身家,企图避免战火燃起,糜烂地方,将这七百年来罕有刀兵之灾,享尽太平岁月的东方明珠大上海,毁之于一旦
在他们不约而同,所作的多方面活动之中,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一致从事软化毕庶澄,瓦解直鲁军的军心鬪志,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因为只要他们能够绊住了这位直鲁军大将,不但有助于革命军的顺利推展,同时也消灭了黄埔滩上剑拔弩张,刀光闪闪的紧张气氛,并且免除了许多一触卽发的冲突;倘使他们更进一阶,劝诱毕庶澄早日归顺革命阵营,一举解决这两万余人的直奉军主力,那么,剩下孙传芳的第九师李宝章部,官兵两千八百人,步枪二五○○支,也就成了癣疥之疾,革命军尽可传檄而定,战火亦将遶离上海而去。
三月十日,由杜月笙、张啸林出面,备一份请帖,请毕庶澄赴洗尘宴,席设英租界汕头路,上海名伎,花国大总统富春楼富老六的香闺。
毕庶澄考虑再三,终于欣然应命。杜月笙心知毕庶澄不会不来,一则毕军长应该晓得。杜张都是他顶头上司的要好朋友。摆这一桌酒。无非是给毕军长一个面子。二来呢,只要毕庶澄想在上海立脚。他就不便得罪威镇歇浦。一呼万诺的三大亨。
私底下毕庶澄还有一层理由。那是他日后枕畔絮语,曾向花国大总统富春楼老六泄露了的。一年多以前他还是一名小小的补充旅长几曾沾到三大亨的边?三大亨肉林酒池,穷奢极侈招待张宗昌,山东河北与关外,无人不交口赞羡,传为美谈。如今轮到他统率师干,拥兵沪上,「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这一番十里洋场繁华梦,倘若再不身历其境,更待何时?
杜月笙和张啸林,假富老六的香闺为毕军长设护洗尘的时候,上海花事,正当荼蘼盛放,和绝代佳人富老六旗鼓相当,艳名大噪的还有张素云、云兰芳和芳卿三位娇娃,合称四小金刚。个个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允为上海名妓的一时之选—毕庶澄应邀赴宴之前,杜月笙曾经亲访富老六,和她扃户密谈,为时颇久。杜月笙一走,随卽便有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把富老六那幢一楼一底的房子,布置得美奂美仑,焕然一新
请著名的厨师,办特等的酒席,在座相陪的,只有杜月笙和张啸林两位主人,民国十六年三月十日,毕庶澄一袭袍挂,轻车简从,悄悄的从上海北站,坐汽车到了富老六香闺门首。
杜月笙和张啸林倒屐相迎,这是他们初次见面,杜张二人不禁齐齐的一讶,他们眼底所见的毕庶澄,身穿湖色夹衫,一领墨绿马挂。这位直鲁第八军军长,渤海舰队总司令,长得唇红齿白,风流俊俏,分明是个掷果盈车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谁知他竟总绾兵符,膺寄方面,居然直鲁军的一员大将。
杜月笙暗暗称奇,心里在说:
「难怪他自夸周公瑾再世。」
热烈握手,寒暄已毕,毕庶澄被杜张二人迎到褛上,一轩宽敞,窗明几净,四壁布置得有名人字画,古董珍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隐约中似有阵阵幽香,袭入鼻窦。毕庶澄经此旖旎旋风光,但觉如醉如痴,他以为这座海上琼楼的女居停主,会在客厅竚候,他是多么急于一见富老六的艳容殊色;但是他失望了,客转里只有四名穿看大红大绿的双丫侍儿,在那儿穿梭来往,接待佳宾。
那一晚,从富老六的香闺摆设筵席,安排节目,一直到她的装束打扮,举止谈吐,统统经过细心精密的安排。杜月笙的彬彬有礼,虚怀若谷,张啸林之飒爽洒脱,慷概豪放,尤使席间的氛围,益发自然轻松,宾主两欢。在火车厢里熬了几天的毕庶澄,由于这一次的盛宴,方始有了置身十里洋场,金粉世界的感觉。
富老六艳名远播,毕庶澄心仪已久,偏是佳肴纷陈,酒过三巡,女主人反而姗姗来迟,不曾露面。此一别出心裁的设计,使毕庶澄心痒难搔,等得更为心焦。接连喝了好几杯,毕庶澄突觉眼前一亮,浓郁芬馥的芳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旌摇摇,不饮自醉,定睛看时,原来是花国大总统富老六登场了。
富老六长身玉立,顾盼多姿,一袭绣花绸旗袍,衬出她迷人的曲线,玲珑剔透,呼之欲出。她淡抹素妆,脑后绾一个横S髻,一身翠绿,映得她雪白的皮肤灿若羊脂。在她的身后,却有四位一色艳红的少女,都比她矮了一截,众星拱月般,构成一幅举世无双的仕女图。当富老六秋波一转,电光火石般和毕庶澄四目相接,她大大方方,嫣然一笑,风情万种,艳光照人,—那一头,毕庶澄彷佛泥塑木雕,他呆住了。
张啸林和杜月笙互瞥一眼,会意的笑笑。
比一见钟情更胜几分,富老六对待毕庶澄,好象多年的好友,热恋中情人,不是乍相逢初见面,而是昨天刚刚分别。她娉娉婷婷,走向他身旁一坐,还没开口,先是一阵香风,她向毕总司令道歉,方才是在更衣,因而迟了些入席,一口吴侬软语,听在毕庶澄的耳朶里,都成了莺声呖呖,简直像在唱歌曲。
受了富老六的鼓励,毕庶澄不拘形迹,放浪形骸,在上海两位大亨面前,他千杯不醉,意兴遄飞,一只只的讲笑话,找人猜拳行令,时而又跟富老六耳鬓厮磨,窃窃私语,那种纵欢作乐,旁若无人的风流英雄本色,比张宗昌的狂嫖滥赌,彷佛略胜一筹。「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看在杜张二人的眼里,杜月笙对他倒还颇有几分欣赏。
富老六呢,那一晚低吟浅唱,打情骂俏,她暖酥销,腻云亸,媚眼儿频频的飘,眞是翠袖殷懃捧玉钟,拼却醉颜红。她把混身解数全都施展出来了。
起先说好陪毕庶澄赌一局的,杜月笙一看毕庶澄和富老六的情景,便知道这一个节目不如早早取销,酒足饭饱,他向张啸林拋个眼色,做主人的反而先离座告辞了。妙在富六和毕总司令也不挽留,这分明是花国大总统准备灭髡留「客」,于是大家相视一笑,下一幕,尽在不言中。
鼙鼓声中芙蓉帐暖 毕庶澄初到上海,鼙鼓雷鸣,军情紧急,他本来有心发奋振作,在上海力挽狂澜,为直鲁军建立不世的功勋。倘若果能如此,上海这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可能就会落入他的掌握。然而,军阀们十余年来残民以逞,罪恶滔天,黄杜张定下了锦囊妙计,而富老六也甘愿曲意绸缪,加以羁麋,遂而使他一斛斗跌进挑花阱里,心猿意马,易放难收。毕庶澄往后若干时日,在销金窟里的花天酒地,益以种种阔绰豪举,他走马章台一两个月,却为黄埔滩添了二三十年都说不尽的谈助,毕庶澄沉缅花国,挥金如土。花大钱的手条子,不在他顶头上司张宗昌之下。他送给富老六的头一笔缠头资,为数卽达两万大洋,后来开心落胃,玩得昏天黑地。便叫副官卫士,成捆的钞票搬来打发。富老六的香闺不设帐房间,同时又没有保险箱,副官或卫士,只好用钞票垫在臀下做凳子随时等候总司令下令付账。
尽情挥霍,一掷万金,犹其余也,可笑的是「芙蓉帐暖日高起,将军从此不观操」,渤海舰队总司令失踪了,第八军官兵见不到军长的面。驻沪海军总司令杨树庄和他办交涉,拒绝渤海舰队南下,托词由他的舰队担任水路防卫。部下寻来报告,毕庶澄连声好好,结果是六日后杨树庄宣布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这一来,第八军不但腹背受敌,而且断了归路。
北伐东路军下衢州,定杭垣,克宜兴,箭头指向上海,一路势同破竹。张宗昌转战徐州,孙传芳南京苦守,三月十七日,张大帅为毕庶澄的一支孤军陷在上海心急万分,接连拍发急电,严令全军往援南京。岂知当时毕庶澄正玩得忘形,他用钞票攻势,连续掼倒上海花界四小金刚,燕瘦环肥,左拥右抱,他那儿有功夫过问军事?应付张大帅,则来上个「将在外帅命有所不受」,将一封封紧急电令束诸高阁,置之不理。
自从毕庶澄搬进富六香闺长住,杜月笙便机智的不再露面,妙人儿富六自有方法跟他联络,张宗昌唯恐毕庶澄生变,三月廿一日请安国军总司令张作霖发表他为海军副总司令,这位副总司令的指挥部便设在汕头路长三堂子里。富六长日相随,直鲁军每天的动向了如指掌,于是重要情报源源不绝,由富杜专线辗转传到前方。
除了搜集情报,瓦解敌军,还要相机策反,劝他输诚。毕庶澄抗命以后,前线军事节节失利,他极感焦灼彷徨,杜月笙看看时机够成熟了,命富老六代进一条苦肉计。由富老六在毕庶澄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她以前偶然听杜月笙说过,他曾经掇促蒋尊簋,劝孙传芳同北伐军投降。孙传芳当时确已同意,十五年十月二十八日蒋尊簋还到过南昌,晋谒蒋总司令,代表孙传芳接洽投诚案件,孙传芳提出要求:他祇想保持苏浙院赣闽五省总司令的名义。蒋总司令明知孙传芳心存诡诈,他的答复是:「如果孙传芳能够先行订定撤退江西,湖北各路军队的日期,准许公开设立国民党党部,开放人民组织集会之自由,筹备国民会议,其余的事都好商量。」
毕庶澄听了将信将疑,他急急的问:
「杜月笙怎么会认得蒋尊簋的?」
富老六回答得极为巧妙,她笑吟吟的说:
「连你们大帅都是他的好朋友呢?他为什么不能认识蒋尊簋呢?」
于是,毕庶澄告诉她,蒋尊簋字伯器,他是中国有数的兵学专家之一,他在军界资格很老,曾经参加辛亥革命杭州之役,并且在民国元年,就继汤寿潜之后,出任第二任浙江都督。——他只差一句话不曾明说:「我们大帅怎么能跟蒋伯器先生比呢。」
富老六格格的笑,她也细细的讲给他听:
「蒋伯器先生在法租界住了很多年,他不但跟杜月笙是好朋友,而且还时常到杜公馆走动。孙传芳尊敬他是老前辈,不好意思请他出山帮忙。不过,他对蒋伯器先生的话很听得进,所以才有代为接洽投降的这桩事体。」
听床头人解释得这么清楚,毕庶澄深信不疑。富老六趁此机会,劝他不如也学孙传芳,她说:
「现在上海已经很危险了,人家五省联帅孙传芳都投过降,为什么你还要硬挺?我看你不如趁早接洽,北伐军答应了,你照样带兵做官,留在上海不走,我们不是可以做天长日久的夫妻了吗?」
毕庶澄正在进退维谷,束手无策;并头私语,乘着软玉温香,吐气若兰,阵阵吹送到心坎,他算是下了决心,杜月笙恰好在第二天飘然出现,顺道来访,和他一度密谈,然后穿针引线,通过国民党驻沪特派员钮永建。毕庶澄提出条件:「祇要北伐军不攻打淞沪地区,他决定演一出「让徐州」率领他的部队,由江阴退往江北」
回音很快的来到,东路军兵不厌诈,为了想留下他这一支海上孤军,而加以澈底消灭,免得这直鲁军的精锐,逃回北方,重新整顿,来日又将助纣为恶,再和北伐军为敌。东路军方面虚与委蛇,给毕庶澄一个喜出望外的答复:
「假使毕其人留沪不走,在东路军进抵上海时,缴械投诚,东路军总部可以呈报蒋总司令,派他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八军军长,兼华北海防总司令。」
毕庶澄喜从天降,手舞足蹈,当天,他就把直鲁军最机密的全盘作战计划交出,表示他确有诚意。
回过头来,把富老六亲亲热热的一抱,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不仅脑袋和爱侣俱可保全,而且,摇身一变,鸡犬登天,由军阀豢养的走狗,成了堂堂国民革命军的高级将领。于是从此他一心一意,高枕无忧,祇等东路军早早开来
东路军一面稳住毕庶澄,一面依旧挥戈北指,着着推展。何应钦总指挥亲率第四、五六纵队,攻宜兴、溧阳,取丹阳常州。白崇禧总指挥率一、二、三纵队,进兵嘉兴,直薄淤沪。三月十五日何总指挥进抵溧阳,白总指挥便在三月十六日,分兵两路,会攻上海。
于是,十八日孙传芳卽因情势紧迫,援军无望,而潜离南京,逃往扬州。十九日,周荫人、白宝山等四个师,分别渡江撤走,退守江北。二十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挥师进攻松江第三十一号铁桥,毕庶澄的一部仓皇应战,旋亦溃散,京沪铁路被截断;整个江南除了毕庶澄这支孤军,只剩下些散兵游勇,到处流窜。
铁胳臂喋血虹口区
三月二十日,毕庶澄还在被富春楼老六迷得欲仙欲死,他所率领的第八军,群龙无首,连主帅在那里都找不到,而北伐大军如入无人之境,顺利进驻新龙华,跟法租界只隔了一座枫林桥。协同毕庶澄扼守上海的李宝章,他的一师人早就全部撤退只留下空荡荡的一座「淞沪护军使衙门」。山东开来的第八军军心涣散,鬪志荡然,同时在事实上也成了涸辙之鲋,瓮中之虌,于是共产党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散布流言,瓦解奉军的士气,他们说:毕庶澄正在和北伐军接洽投降,第八军卽将成为俘虏,押解到南边去整编训练。
山东老乡听到这个消息,更加心慌意乱,他们就怕老死回不了家乡,见不到爹娘。当夜便有一批批的士兵弃械逃亡,军官们弹压不住继之以哀求,请他们莫要把队伍拉散,可是士兵们相应不理,照旧堂而皇之开小差。
因此,从三月廿一日起,共产党煽动上海工人,号称八十万,开始进行他们自称为「上海工人阶级的政治鬪争走入最正确之路线」——暴动,将上海华区分为南市、虹口、浦东、吴淞、沪东、沪西与闸北七区。聚集群众,攻击第八军和警察厅,他们企图火中取栗,实现其全面占领上海的美梦。
首先发动的是虹口区,电力、丝织和机器工人集合好了,等到号令一下,使成千上万的蜂拥猛冲警察署,使署里的警察大出意外,呆若木鸡,只好睁眼望看他们将全署加以占据,并且夺走了大部的子弹枪械。
大队警察因为事出仓卒,毫无准备,竟被徒手暴徒解除武装,「扫地出门」,由他们鸠巢鹊占,发号施令。警察们被赶到街上,惊魂甫定,仔细一想,方始憬觉这场混乱实在很不简单,于是有人打电话向邻区警署和上级机关求援,然而电话摇不通,上级机关和邻近警署都在暴徒们的袭击之中。
虹口地区的白相人头脑,和杜月笙关系密切,此人姓孙名介幅,绰号铁肐膊,天生臂力无穷,性格毛焦火躁,他在清帮属悟字辈,是杜月笙的同参弟兄。常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为地方人士所敬重。虹口警署里面,便有不少他的徒子徒孙,因此铁肐膊和虹口警署一向声应气求,合作无间。虹口老百姓也欣然赞可这两大势力的合流,而使当地市面匕鬯不惊,安然如堵。
那一日虹口警署突遭袭击,全部易手,就有一些人十万火急的找到铁肐膊,诉说如此这般。他们纷纷耍求铁肐膊仗义勇为,救救警署此次大灾大难。
铁肐膊闻讯勃然大怒,立卽奋袂而起,在他的家中一声令下,已有一二百人荷枪执械大声鼓噪,紧紧跟在铁肐膊的身后,扬言耍替警察报仇,打垮暴动者,收复虹口警察署。铁肐膊一面在大街上拔足飞奔,一面恨恨的破口大骂,——使他恼怒的是暴动者事先不曾和他打过招呼:「触那!伊拉也不想想,虹口是啥人的地界?」在他的心目之中管他什么革命、造反、暴动、罢工,甚至于两军对仗,只要事体是在虹口发生,就必需事先得到他的同意。共产党在虹口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居然连铁肐膊都一无所闻,仅此一点,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去跟共产党拚命。
一两百人的队伍走上北四川路,大呼小叫,手儿连招,于是黄包车夫放下车杠,混堂茶房丢开毛巾,扦脚匠,剃头司务,汽车司机,搬运苦力,赌场的保镳,妓院的乌龟,三教九流,万众一心,一个个暂时放下自己的营生,加入他们老头子铁肐膊率领的队伍,一两百人化为成千上万。虹口居民看看苗头不对,纷纷的关门打烊,准备避乱。
这时候,有人打电话到华格臬路,将虹口大战,迫在眉睫的消息,通知了杜月笙。
连杜月笙也是大吃一惊,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那批暴动者究竟是什么来路?虹口暴乱不曾知会铁肐膊,全上海七处暴乱,杜月笙不是同样的事先毫无所闻吗?不过他的联想力比铁肐膊丰富,遇事尤能沉得住气,他打电话请教钮永建,钮惕老不在,机关部的职员,答话的时候含含糊糊,令人不得要领。然而杜月笙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国民党与这场暴乱可能有所关连,那么,铁肐膊怎么能去扰乱「革命大业」呢?
杜月笙发了急,兼以他深切了解老把弟铁肐膊的脾气,他当机立断,带了贴身保镳,迈步便同门外走,一上汽车,他便急急下令:「快点!虹口警署!」
离开警署不及百丈之遥,杜月笙性急的摇落玻璃窗,探首车外,他已经听到人声鼎沸,打呀冲呀的吼叫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两虎相鬪,必有一伤,何况根据他的初步了解,双方都是国民党的同路人,也就是他自家的好兄弟,一想起那火并械鬪的场面与结局,他心中更急,坐在后座,直在顿足催促:「开快点!快一点」
虹口警署前面,那一片混乱紊杂的场景,业已摄入杜月笙的眼帘。就在这时,连珠响的枪声,砰砰砰的传来。
「糟了!」杜月笙失口惊呼,重重的一跺脚。
从虹口警署的各个门窗,共党暴徒枪弹横飞,滥杀无辜,直薄警署大门的清帮子弟,早已有人身受枪伤,躺在血泊之中呻吟哀号。
清帮子弟兵也不是好惹的,一上阵便吃了亏,铁肐膊气冲牛斗,暴跳如雷,「枪子儿是不认人的」,他无可奈何,喝令全队后退,再命怀枪的人各自寻好掩体,拔出枪来,频频的向警署暴徒回击。置身前线的弟兄这才得到机会,抱起抬起抗起背起受伤的伙伴,如潮水般向回头路上逃跑。
双方正在相持,枪弹嗤当的飞,杜月笙在三名保镳的簇拥之下,亲履最危险的地带,他找到了面色铁青,两眼布满红丝的铁肐膊。
「你这是在做啥?」他先发制人,劈头便是一声质问,然后,他语语进逼,迫使铁肐膊收回成命,撤退大队人马:

「这眞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你晓得吗?占警署的朋友,正是响应北伐军的朋友呀!」
众目睽睽下,铁肐膊吃了杜月笙的排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免有点儿老羞成怒,因此他愤愤然的大嚷大喊:「管他是那一路的朋友!管他有多紧急的军国大事?旣然要在我的地界发动,为啥狗眼看人低?事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注意铁肐膊的神情反应,杜月笙深知他已因激怒而丧失理智,于是他回嗔作笑,伸手揽住铁肐膊的肩膀,十分亲嫟的对他说:
「你总归是这么直心直肚肠,你也不想一想,人家旣然是在办军国大事,当然就要保持机密。」
说完,也不等待铁肐膊的答复,杜月笙自作主张,开始代替他的同参弟兄,指挥大众,他命令全体解散,各自回家。至于那些受伤的人,则赶紧送往附近医院,妥予诊治。
直到这时,铁肐膊方始服服贴贴,遵从杜月笙的指挥,他和杜月笙一字并肩,低声的告诉他说:
「我方才还拨了一路人马,喊他们去攻打湖州会馆里面的总工会。」
「打不得!」杜月笙惊喊起来,鉴于情况紧急,事态严重,他拖铁肐膊上了汽车,风驰电掣,又赶到湖州会馆,果然,那边的情形和虹口警署差不多,双方正在进行枪战,远远的有大批群众吶喊助威。杜月笙和铁肐膊手拉着手,跑到最前面去高声喝令停火,然后指挥子弟兵平安撤退,子弟兵浪涛滚动急向后涌,剎时间,湖州会馆面前,便静阒阒的不见人影。共产党指使下的工人,这下以为他们业已确保胜利,欢呼雀跃,耀武扬威,他们穿着短打或工人服,斜背步枪,腰匝子弹,三五成群的跑到街上游行。当时,虹口已成死墟,家家户户,关门上闩,按照共产党的「历史」记载,这一幕戏则被歪曲为:「以武装管理全区域,扑灭反动派。」
七路暴动六路得手 于包括上海县城在内的南市,共产党所领导的暴动,进行最为顺利,被他们搧动的工人,来自南市和英法两租界。廿一日中午,卽已陆续麕集街头,下午一点半,群众中有人连续鸣枪,警察厅、警厅第一署第三所;及第一分所,还有上海电话局,因而枪声不绝,铁弹横飞,警察毫不抵抗,任由暴徒逐一占领。大街小巷正在巡逻的警察也无一幸免,统统被暴民缴了枪去。
下午四时,夺得枪械的暴民自警察厅一涌而出,列队进发,攻占机器物料早已搬运一空的制造局,接下来他们又控制了南火车站,由铁路工人往返不停的驾驶车辆,运送暴徒免费乘车,五点钟在华商电车公司集合。
共产党夸称发动十万工人攻打吴淞,实际上在吴淞根本就没有打什么仗。吴淞是炮台区,市面小,驻军多,但是当时早已纷纷离散,只有一批第八军的山东老乡,凑巧赶上。他们从上海逃往吴淞口,希望能够夺得船只,驶回山东,他们方下火车,便遇见共党煽动的暴徒,正在围殴零星驻军,收缴枪械。山东老乡无心恋战,重上火车回头就跑,那里想到正好碰上暴徒拆断路轨,兵车开到天通庵车站,突然出轨倾覆,把车上的官兵,摔得鼻肿眼青,满地乱滚。这下激怒了山东老乡们,拉起机关枪和步枪,向麕集吶喊的暴徒群,迎头便是一阵痛剿,于是弹如雨下,血肉横飞,暴徒们尝到了卫生丸的滋味,死伤狼藉,秩序大乱,虽然也有零星的回击枪声,可是绝大部份的人,全都脚底抹油,逃了个一乾二净。这时候,正有大队暴徒,武装实弹,从沪东马玉山路附近,沿途号叫鼓噪而来,人数约摸有两三万之多。原来他们是在沪东发动暴乱的大股,都是杨树浦和引翔区的工人。他们当日围攻虹桥警察署,夺得武装并予占领,下午一时半在马玉山路公开亮相,召开群众大会,会后整队前往闸北走到天通庵附近,恰与抱头鼠窜的暴徒劈面相逢。
由于他们沿途砸碎警察岗亭,火焚香烟桥警署,打死了一位巡官,三名警察,抢到手很多武器,这一批暴徒正在疯狂嚣张得很。他们一见「同志们」被直鲁军猛烈反击,一败涂地,于是他们平举起枪便向前打冲锋,双方以排枪互轰,打得天通庵一带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暴徒从四面八方越聚越多,他们利用附近的建筑物作掩护,却是不敢再来冒死冲前,散兵们被他们团团围住,也是急切间难于打开一条出路。这一仗从下午打到夜晚,夜晚打到天明拂晓时分,散兵们方始鼓勇突围,朝正北方冲出一个缺口,践踏着暴徒们的尸骸和血迹,全部撤向吴淞。那时候,吴淞的暴动者已经纠合了当地的保卫团,成立所谓「区民代表会」,是为上海第一个共党伪政权。「区民代表会」不想打仗了,他们故作视而不见,让这批直鲁军夺船逃离。
城门失火,殃反池鱼,倒霉的是天道庵车站附近一带的居民与小贩,吴淞口和沪东的战火移到了闸北来,使他们受了无妄之灾,死了不少的人,混乱中还有暴徒趁火打劫,财物损失,相当可观。
和闸北相接壤的沪西,暴动工人冲进曹家渡第六警署,抢夺枪械和警服,然后化装警察,渡河到闸北,会合小沙渡的暴徒,企图混进第四区警署。四区警署立刻便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据署死守,于是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双方各有死伤,暴动的总指挥,当场被击毙,暴徒仗着人众枪多,终将第四警署加以占领。与此同时,警署二分所和游巡队署也被另两批暴徒夺占,他们得到了大批的枪械,先将各警署封闭,然后一窝蜂的拥到北火车站,站里的军队警察奋力抵抗,相持了半天一夜,暴民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
暴动者狐假虎威,利用机会,以排山倒海的人潮攻势,和中俄共党首领的周密计划,乘毕庶澄部与孙传芳辖下的军队警察之危,七路倡乱,几乎可以说是全部成功。唯有一处例外,那便是工厂林立,住户密集,黄浦江东岸的浦东。

杜月笙的枪那个敢抢
卽使杜月笙的故里是在高桥镇,距沿江设置的浦东市廛,还有十几里的路程,但是高桥也隶属浦东区,而所有的浦东人,个个都因为家乡有一个杜月笙,引以为荣,因此在这一带地方,无论是谁要做什么事,倘若未经杜月笙点过了头,那就绝难行得通。
暴动者挂看「北伐军先锋」的幌子,他们在浦东掀起暴乱,事前当然不会去征求杜月笙的「同意」。三月二十一日正午,浦东各工厂的工人,按照预定计划,开始集中。一点整,他们聚起了黑压压的人潮,向烂泥渡第三区警署猛扑。第三警署里面,有一百五十名警察,他们被暴动者推推挤挤,揪揪拉拉,身手无法施展得开,于是,一百几十条枪和大批的刺子弹,统统落入暴动者的手里。
得到了这一批枪械,暴徒们如虎添翼,火上加油,他们一路呼啸,专找李宝章杀人不眨眼的巡查队出气,而巡查队不过八个人一小组,遇到了成千上万,来势凶凶的大队人马,自忖敌众我寡,不是对手,唯有赶紧解除武装,把军帽拋掉,军衣脱了,杂在看热闹的人丛中悄悄逃跑。这样,使暴动者沿途又攫取了不少的枪支。
高呼口号,纵声欢笑,暴动者来到浦东商人保卫团的附近,刚刚有一批从前线溃败下来的直鲁军,正在包围攻打保卫团,他们的目的是要缴保卫团的械,然后放手开抢,这在他们的说法叫做「打起发」。保卫团拒绝缴枪,决心抵抗,双方箭在弦上,一触卽发,大队暴动者冲了上来,直鲁军前后受敌,他们只好顺从的把枪械留下,四散落荒而逃。
解了浦东保卫团的围,暴动者高声的喊:「保卫团缴枪!」可是浦东保卫团照样拒绝,虽然他们只有百多个人,几十条枪,可是他们决心抵抗,因为—「枪是杜先生买给我们的,啥人可以缴了去?」
双方又形成对峙局面,领头的暴动者一面朝保卫团里开枪一面高喊:「同志们,冲呀!」然而,紧接下来他们便发现情形不大对,这一次,「同志们」彷佛锐气受挫,军心已隳,他们大都是浦东人,大都敬重杜先生。商人保卫团是杜先生一手建立的民间自卫组织,方才里面又亮出了杜先生的招牌,因而他们迟疑了,傍徨了,怎么好跟杜先生的人对阵打仗呢?
共党头目指挥不动暴动的群众,惊惶失措,汗流浃背,他们在人群前面交头接耳,紧急商议。—杜月笙势力之不可侮,是他们早已认清的事实。他们解决了浦东区全部的军警,却剩下小小的保卫团,峻拒他们于千里之外,越雷池一步而不可得。在万万千千的群众之前,他们实在坍不起这个台。时不我予,迫不得已,他们想出了一条瞒天过海之计,仍然向保卫团里高喊,不过,他们换了亲亲热热的口号:
「欢迎保卫团的同志参加我们!」
「欢迎保卫团的同志,跟我们一道做革命军的先锋!」
「欢迎保卫国的同志,和我们共同管理浦东!」
保卫团里,答复是一片令人难堪的缄默。群众中开始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
共产党首领作了最大的让步,他们宁愿和「反动势力」如浦东商人保卫团者,共同管理浦东全区,并且,联合组成「浦东区各业人民代表会」,他们已经吐出了一半的「胜利果实」,但是,保卫团屹然不为所动,根本不予置理。共党首领恼怒万分,他们开始集合忠于共党的「敢死队」,企图奋力一击,打垮这一股最顽固的「敌人。
激烈的战事一触卽发,而浦东方面的情况,随时随刻都有人拨电话到华格臬路,请杜月笙身旁的人予以转告。于是,杜月笙权衡轻重,觉得任何大小接触,都难免伤及人命,损害地方,为了保护桑梓,他直接打电话到浦东保卫团,请那边的朋友尽量避免冲突,如果他们一定要缴枪,那也只好暂时由着他们。
对方很有把握的说:
「杜先生,请你放心,我们不会跟他们打,同时也不会任由他们这样猖狂!」剑及履及,这个承诺是充份做到了的,保卫团开始和共党领袖谈判,双方获得协议,暴动群众全部撤走,保卫团方面,则保证不与共方为敌。
保卫团获得了胜利,枪不缴,组织照旧,面子争到,浦东人欢欣雀跃,共产党更加泄了气,从此以后,他们口口声声与保卫团联合成立「区民政权」,而保卫团也老实不客气的,派人武装实弹,前往接收大小公共机关。他们曾和共党人员发生过许多小纠纷,无论如何绝不退让,共产党拿他们毫无办法,唯有处处「委曲求全」。因此,一直到四月十二日上海发动全面清党,浦东是唯一不被共党全面控制的地方。
北火车站死伤狼藉 当天下午四点钟,七区暴动获致初步的成功,共产党将持有枪械的工人尽量集中起来,再加上摇旗吶喊,以壮声势的徒手者,为数总在十万人上下,他们宣称:「再接再厉,消灭北火车站和商务印书馆俱乐部的顽强敌人。」
这两处地方,是毕庶澄的直鲁军,在上海市区的最后两个据点,扼守北站的,正是第八军精锐中之精锐,他们之中有慓悍善战的白俄部队,配备得有铁甲车和大炮,第八军的步兵,则在车站前面迭起砂包,作为防御工事。商务印书馆俱乐部是一幢钢筋水泥的四层楼,直鲁军居高临下,凭着门窗不断向外射击。暴动者缺乏重武器,当然很难攻打得下来。
这时候持有武器的暴动者,都美其名为「工人纠察队」了,攻打北站和商务印书馆的工人纠察队,以商务印书馆的工人为主体。他们身穿一色的蓝布短打,手臂上绕一匝红布,有人持刀,有人握枪,狂呼大叫,迹近疯狂。第一次打冲锋,由宝山路直线猛扑,有一队行将撤退的直鲁军且战且走,双方刀枪齐施,一场混战,死伤惨重,北站前那一片广裘里许的广场上,倒下了一两百具尸首,—其中也有无法移动的重伤者,躺在血泊之中,声声呻吟,徐徐赴死。
北站里面的直鲁军发炮轰击,白俄军则用铁甲车上的机枪快炮扫射,炽烈的火力压住了阵脚。暴动者一个向后转,拚命逃跑,他们把远远跟在后面吶喊助威的徒手暴徒,冲得七零八落,不知去向。
隔看那一座尸骸遍地,血流成渠,而且不时传来鬼哭神嚎,悲呼惨叫的北火车站广场,两军遥遥相峙,双方距离恰好是枪炮射程所不可及。直鲁军焦灼傍徨,心乱如麻,匿身成迭的砂包后头;工人纠察队心惊胆战,混身簌簌发抖,他们躲在屋角墙后。不时有人毫无目标的放几声冷枪,枪弹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最可怜的是北站,和商务印书馆附近的居民,他们和她们陷于无助、无望、无边无际的黑暗恐布,不晓得炮弹什么时候会飞来,不知道暴徒几时几刻撤退去。他们紧闭门窗,往往一家大小躲在八仙桌底,桌面铺砌一层层浸水的棉胎,他们以为这样可以挡住枪弹炮弹
缺乏食物,饮水不足,大人饿得发昏,干渴似熊熊烈火,小孩子则哭得声嘶力竭,哭倦了时才能安睡瞬刻。
共党首领无法驱使工人纠察队进攻,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敢领头冲锋,除了放几响冷枪,打仗总该有打仗的样儿,于是他们下令纵火,不恤一幢幢的房屋里存有多少人命?
二十一日深夜他们点燃了第一批火种,希望趁着火势,把一场大火一路烧到上海北站这一把火烧去了三五百间民房,烧出来三五百户扶老携幼,狼奔豕突的居民,他们冲过工人纠察队无法连贯的防线,一直冲到青云路上那一块块的空地反倒给工人纠察队造成一场虚惊。
商务印书馆俱乐部方面,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中的直鲁军,以高屋建瓴之势,在有效射程之内,构成了严密而猛烈的火网,他们的武器,除了步枪手枪驳壳枪,还有机关枪与手榴弹,因此工人纠察队完成了最遥远的包围圈,躲在射程难及的远处,拉开嗓门,高声招降。直鲁军听了不予理会,他们都在窗口门口伺窥,对方有人挪过来些,他们便机枪、步枪、手枪与炸弹齐放。
僵持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工人纠察队的阵地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大呼小叫,拔步飞跑,疯子似的蓝布短打人,他毕直冲向商务俱乐部大门,一面跑时一面哀哀上告的嚷叫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是来送信的」
商务印书馆四层楼这一面数不清的窗口,至少有一百支枪瞄准在他身上,祇不过,直鲁军士兵不曾开枪,他们让那名工人跑到大楼之前,眼看他一甩手,然后便回头没命奔逃,一张信纸裹好一块小石子,打破一面玻璃,投到二楼的一个房间
直鲁军指挥官把纸条打开来一看,那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一行字 「请你们投降,负责保护你们的生命安全!」
指挥官一声冷笑,拔出自来水笔,就在纸条后面空白的地方,写上他的答复:「请你们停止攻击,因为你们的攻击毫无用处,我们决不投降。」
于是,局面又形僵持,双方隔得远远的对阵如故。
苦苦撑持到三月廿二日,北站方面,工人纠察队已经接连放了三次火,而每一次放火,徒然只造成居民生命财产的损失,据守北站的直鲁军不但坚守如故,甚且进而利用火光,前后发动了五次反攻,迫使躲躲藏藏的工人纠察队,忙不迭的做了五次撤退。
大乱中,早就进抵新龙华的国民革命军,深深感到双方对峙的危险情势,业已不容坐视。二十二日上午,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薛岳亲率劲旅开进上海市区据守商务印书馆俱乐部的直鲁军强制突围,冲越工人纠察队软弱无力的防线,逃逸无踪。工人纠察队近水楼台先得月,藉此机会,蜂拥冲进俱乐部,他们群魔乱舞,在这里建立了所谓:「工人纠察队总指挥处」,由顾顺章担任总指挥。
薛师长的先头部队进薄上海北站,直鲁军精锐之师不战自溃,白俄军累累然如丧家之犬,他们无路可走,只好逃入租界,中国籍的直鲁军正想四散奔逃,薛师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据守四方,断了他们的每一条去路,于是直鲁军一批批的投降
二十一日下午六时整,日薄崦嵫,大地昏黄,上海北火车站忽然轰的一声巨响,远播十里,震碎玻窗,原来这是张宗昌、毕庶澄为国民革命军燃放的大炮仗,正好是第一师先头部队进驻北站的那一瞬间,直鲁军预先埋好的地雷触及爆炸,天幸民国,居然一无死伤
在全上海空前紊乱的那两日一夜之间,华格臬路杜公馆,电话铃声从早到晚,一直不停的在响,黄浦滩上到处杌陧不安,冲突连连,无论那里出了事情都要求教、求助于杜月笙,他不休不眠,殚智竭虑,着实忙碌了五六十个钟头,可是他目送飞鸿,手挥五弦,彷佛如有神助,终将大大小小的火爆局面,安徘处置得妥妥贴贴。自此,杜月笙益更增加了自信,他确有临机应变,运筹帷幄的才能。
当时,共产党自知拿出他们的政见和主张,在这东亚第一商埠,举国政经中心的大上海,可能站不住脚,植不了根,因此,他们始终不敢亮出自己的身份,工人纠察队手臂上匝的是红布臂章,大街小巷,连同他们手中挥舞的旗帜,却依然是国父孙中山先生,和革命先烈陆皓东创订的青天白日满地红。
共产党掌握了大部份工人,在一日之间同时发动七区暴乱,他们自以为业已有组织、有计划的控制了整个上海,欣然得意的喊出了「暴动之功,至是完成」的口号,于是一心意想以上海的统治者自居。同时,当时的国民党中下级干部党员和上海一般市民,也误以为共产党一连串发动的罢工、暴动、血战、收缴直鲁军和孙传芳的枪械,种种作为,都是响应北伐,为国民革命军打先锋的慷慨义烈举动。他们何曾想到这是俄帝侵华,共产党第三国际的最大阴谋,共产党的目的在于夺取政权,拥兵自重,他们何尝有一丝半点国家民族思想


八军解甲司令别「窑」
张宗昌、毕庶澄一手编练的直鲁军精锐之师第八军,加上举国闻名,慓悍善战的白俄部队,包括他们的大铁甲车,竟于一日之间,被一群手无寸铁的工人暴民打得落花流水,风流云散。在骚动不已,情况危迫时,毕庶澄还在富老六的香闺中追欢作乐,等候东路军的委令,俄而副官马弁,接踵而来,报告大事不好。毕庶澄起先还不予置信,及至他听到了枪声,这才匆匆忙忙,穿好衣裳,他望一眼千姣百媚的富老六,英雄末路,化为喟然一声长叹。柔情万丈,难舍难分,叵耐近代化的战争,兵败如山倒,军情似火急,连一幕「虞兮虞兮」的霸王别姬,都来不及演呢。
毕庶澄黯然神伤,离别金粉世界,他驱车飞驰,赶赴车站,当时北火车站还掌握在直鲁军手里,登车升火待发,急于逃亡。有一位记者,在千军万马中找到了他,上车晋见,毕副总司令还算客气,对那位记者先生殷懃接待,略谈数语。当记者问起,外面风传毕副总司令已经和北伐军……时,毕庶澄不等他说完,便抢着回答:
「上有青天,下有黄泉,外面的摇言,日后自会有事实证明。」
然而,事实证明了……毕庶澄撤向江北。趦趄不前,一直不敢回山东去,张宗昌因为他违抗军令,贻误戎机,在当年四月五日,命人把他诱到济南,执行枪决。
民国十六年三月廿二日,是上海重光,国民革命军正式进入市区的一天,距离民国元年三月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国民革命军沪军都督府撤销,上海市民沦于军阀的淫威之下,水深火热,暗无天日,为时已历十五年之久。
如果不是共产党藉国民党为掩护,阴谋夺取政权,成为俄共第三国际的工具,攫取蒋总司令统率之下,国民革命军全体将士,整整十个月浴血奋战所获的丰硕战果。酝酿分裂,制造事端,排斥纯正国民党员,利用工人,将上海市区全面控制。为上海四百万市民带来腥风血雨,恐怖紧张;那么,三月廿二上海重光之日,这四百万人眞不知道要欢腾雀跃,兴奋热烈到何种程度?
故所以,当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进驻龙华,第一军第一师师长薛岳率领先头部队抵北站,直鲁溃军大半缴械投降,其中一支企图冲入租界,被外国兵开机关枪扫毙了好几百人,余众二千,弃枪以后为租界所收容,另有一团人则受到日本兵的庇护,上海华区,全无敌踪,国民革命军完全克服上海。――当时的上海依然笼罩着恐怖的阴影,唯恐又将沦于共产党式的统治。那一天下午在南市召开欢迎北伐军大会到场五万余人,几乎清一色是赤色工会份子,眞正的上海人,都成了伤弓之鸟,闻弦心惊,他们被一连两天的暴乱,吓得不敢出门。
从三月二十二日起,上海成了共党暴徒的天下,东路军一方面由于南京未克,大江以北残敌犹待肃清,本身兵力并不充份,另一方面不论共党或左倾份子,仍还打着国民党的旗子,敌乎友乎,尚未到达图穷匕见阶段。再加上投鼠忌器,唯恐在市区冲突,良莠难分,徒然贻祸地方惊扰民众。因此,部队始终驻扎在龙华一带,少数进入市区的,对于赤色工人的嚣张跋扈,仞旧采取观望态度。
但是,穿草鞋打绑腿,身经百战,纪律严明的革命军。早已成为上海市民朝夕盼望,以解倒悬的救星,自二十二日下午到二十三日晨间,白总指挥接到大批投诉和吁求的函电,诉说散兵游勇的骚扰,工人纠察队的构蛮,他们迫切要求革命军出面维持治安,整顿秩序。当时,上海英法两租界所有的信道,一律由外国兵武装驻守,布好防御工事,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陷于绝境、走投无路的上海市民,革命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所以,白崇禧在三月廿三日下令,取缔散兵游勇,劝止工人纠察队迫害居民,上海人以为自此得救,奔走相告,欢天喜地;当天下午再举行一次欢迎北伐军大会,自动出席者人数就有二十余万之多。
也就在这一天,全部由共党操纵的「上海市临时市政府」召开第一「执行委员」常务会议,发出了一道命令,叫全市工人一律复工
第二天,三月廿四日,租界继续戒严,夜间十时以后,禁止平民在街上行走。南京方面,蒋总司令亲自督战,直鲁军节节败退,业已撤出城区,正当程潜的第六军、鲁涤平的第二军纷纷入城;轰动世界,引起严重国际纠纷的南京事件,突然爆发。共产党藉由第六军政冶部主任林祖涵,第二军政治部主任李富春,指使若干士兵,侵入英、美、日使馆,和教堂、学校、医院,杀害外交人员与传教士,并且,奸淫烧杀,无所不为,于是英美军舰开炮轰击,造成南京军民重大死伤。结果由鲁涤平和程潜入城弹压,枪决肇事抢犯,护送外国人登上军舰,事态方始不曾扩大。然而消息传到上海,又引起了上海市民更深切的忧虞。
果然,三月廿五日,外国兵扬言自卫,源源开入上海,租界里已经驻兵两万余人,兵船还在不断的驶来。共产党这么样胡作非为,会不会使上海成为中外大战的战场?上海华界租界市民相惊伯有,同时,马路新闻不胫而走,谣言满天飞。驻上海的各国领事,和东路军总指挥白崇禧接触频繁。白崇禧为了安定人心,免致事端,发表严正声明,力斥共产党份子散播的谰言,他说:
「国民革命军遵从国民政府的旣定方针,收回租界,和取销不平等条约,绝对避免使用武力,而须经过外交手续完成。」
外国人吃了定心丸,中国老百姓却仍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共产党利用此一弱点,变本加厉,摆出武装备战的姿态,扰乱秩序,破坏安宁,他们想牵着上海人的鼻子,跟他们乖乖的走。
万木无声待雨来,于是,到了三月二十六日这一天。
蒋总司令在三月廿四日南京克服宁案发生时,当机立断,迅予妥善处理,二十五日他驱车直入南京城,匆匆巡视一周,派东路军总司令何应钦,新任国民军第四十军军长贺耀祖会同鲁涤平与程潜,负责镇慑南京,恢复秩序。然后,他便亲率总司令部侍从人员,登楚同舰,鼓轮疾驶,赶赴正处于事态严重,军情紧急中的上海。
正由于蒋总司令此一毅然决然的行动,于势若累卵,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扭转乾坤,使国民革命军北伐大业终底于成,中华民国宣告统一,中华民族的命脉得以存续。否则的话,再晚几天,共产党一手建立的上海伪政权开始发生作用,全面控制上海市区,那么往后接踵而来的宁汉分裂,各地清共,江西剿赤,共党二万五千里流窜,……一概不会发生。共产党徒和左倾份子占据了上海,和武汉伪政权遥相呼应,长江以南,俱将红流泛滥,大地沉沦,而西方东方强国如英美法日,为了阻遏俄帝的侵略力量扩张,确保他们的在华利益,藉以谋求国际势力的均衡,他们必然会支持直奉两系军阀,跟第三国际操纵下的中国赤色政权作殊死战。到那个时候,无异第二次世界大战提前爆发,中国人夹在两大之间,唯有当炮灰,充肥田粉的份儿。
万里转战,军书旁午,蒋总司令鼓轮东来,旅途劳顿,抵达上海已入深夜,设行辕于枫林桥淞沪交涉使署,随从人员中较重要者有机要处长陈立夫,特务处长杨虎。总司令准备就寝的时候,杨虎睡在楼下衣帽间的一张行军床上。
巨星莅临显露曙光
尽管此行系属最高机密,可是上海新闻界触角敏锐,还是得到了消息。当夜十一时,有上海申报记者金华亭,时事新报记者叶如音,和时报记者金雄白,连袂乘车赶往谒见。蒋总司令在楼上客厅会见这三位上海记者,当他答复记者所询:「工人纠察队是否可与军警同样持有武器」的问题时,蒋总司令保持审慎态度说:
「在进行革命的军政时期,如果工人纠察队能够完全遵守法令,那么,是可以的。」
因此,在三月二十七日,蒋总司令抵达上海的消息,卽已传遍沪上,上海市民彷佛从黑暗中看到了曙光,万众欢腾,如痴如狂。当日举行上海全体市民欢迎蒋总司令及北伐军大会,一大清早,全市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家家户户,打开扃闭多日的门扉,大街上车水马龙,又恢复了太平盛世的热闹风光。
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老早已有准备,他们将率领大队人马,前往会场参加欢迎盛会。但是,正当他们开始分头出发,捕房里忽然打来电话,说是外面又有谣言;工人武装纠察队,今天要利用机会攻打租界,英法两界已经采取行动,宣布全面戒严,外国兵和巡捕把守每一条通往华界的通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他们非常失望,参加盛会的计划因而取销,同时,杜月笙更担心这个消息如果是眞的,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卽将来临,以外国人犀利的枪炮,和周密的防备,又不知道会造成多重大的伤亡。
事实上,所谓武装工人袭击租界,仅只是共产党故意散布的谣言,用意卽在制造恐怖气氛,并且阻止租界里成千上万的人欢迎蒋总司令。
那一天,欢迎会场高揭「欢迎蒋总司令」的巨幅横招,悬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国父遗命,上海市各界情绪之热烈,并不因共党所制造的恐布而减色。蒋总司令向上海市民致词,亲切叮咛,语重心长,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位举国希望与信心所寄的革命伟人,他的心情是何等沉重,处境是怎么样的危险。
以汪精卫等为傀儡,由鲍罗廷、鲁易等第三国际要员所操纵指挥的「武汉政权」,一直在后方扰乱安宁,在前线滋生事件,截扣械弹军饷,用尽一切方法,阻挠蒋总司令胜利进军。他们的奸谋,无非要排斥蒋总司令,根本铲除国民党,而由他们盗窃北伐军浴血光复的广大地盘,使中国成为俄共的附庸。蒋总司令单轮驶沪的那一天,南京疮痍未复,局势混乱,共产党导演刦杀洋人的宁案业已引起严重国际纠纷,而上海的工人在共党指挥之下,眼看着便
要攫取整个上海,他不能不赶来作紧急的部署。就在他接受欢迎的同时,武汉政权采取了一连串的紧急行动,将共党份子邓演达领导的总政治部,从总司令部改隶于中央军事委员会,任命程潜、唐蟒和王均,管理南京、九江、南昌三市卫戍事宜,把蒋总司令一路苦战得来的三大据点,用偷天换日的方式予以刧收。此外,武汉派往上海主持「一切」的三大员,业已在鼓轮东下途中。
于是,有那么一天夜晚,杜月笙和张啸林都在牌桌子上,呼卢喝雉,赌得兴高采烈。万墨林跑来低声报告,他说钧培里黄公馆来电话,老板请杜张二位立刻过去一趟,有紧急大事相商。
杜月笙向与赌诸友说了声:「抱歉抱歉」,叫江肇铭来替他挑土,一把拉起张啸林,两个人往大门外走。万墨林早已吩咐司机备好了汽车,春寒料峭,夜凉如水,张啸林从热闹的赌局被拖到冷清清的街上,深更半夜出门,他忍不住又在喃声咒骂,大发牢骚。
车抵钧培里,黄公馆的门房开了大门,顾掌生,马祥生两位老朋友,跑到门口来迎接,四个人齐步穿过天井,杜月笙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幢幢,金廷荪、徐复生也在座上,他望一眼马祥生说:
「今朝像是在唱群英会呢。」
「差不多。」马祥生笑笑,又感喟的接上一句:「现在大家都忙,聚一聚眞不容易。」
杜月笙和张啸林相视一笑,意思彷佛是说:那有深更半夜,无缘无故,约齐了老朋友,光祇为了「聚一聚」的道理?
黄老板笑呵呵的在喊月笙,啸林,你们来啦!两个人连忙上前问了老板的好,再跟老弟兄们亲热寒喧,乱了一阵。大家在那一组红丝绒沙发上分别落座,杜月笙的座位紧靠看正当中的黄老板,他很高兴,今天老板像是换了一个人,或者是时光倒流了十多年,他满面红光,喜上眉梢,精神抖擞,说话和动作的速度,岂止倍增?
「月笙。」他笑呵呵的说:「今朝我要叫你会一位老朋友。」
杜月笙环顾四周,故作愕然说:
「老朋友不是都在这里了吗?」
「哎――,」黄老板把脸一甩:「这班老朋友是经常见面的呀。我现在要叫你见的,是一位分别了多年的老朋友。」
于是杜月笙又问:
「究竟是那一位呀?」
黄金荣笑而不答,转脸向后,高声的一喊:
「喂,你好出来了吧?」
一语未竟,屏风后面扬起一阵声震屋宇的朗爽笑声,杜月笙一征,早有一位虎腰熊臂浓眉细目的大汉,闪了出来,他堆满一脸欢欣的笑容;一对闪闪生光的眼睛,迅速的在杜月笙身上一转,然后,他衷心赞赏的说:
「月笙,你现在灵了!」
杜月笙看清楚了他的脸,惊喜交集,高声叫了出来:
「哎呀,你是啸天哥!」
「多亏你还记得我。」杨啸天又笑,亲嫟的一拍杜月笙肩膀:「来,月笙,我替你介绍。」说时他侧开身子,让他身后一位中等身材,小眉小眼,举止端庄一脸精明相的中年绅士,走到杜月笙面前来:「这位是陈群陈先生,大号人鹤,我在广东最要好的朋友,陈先生行八,平时我就喊他陈老八。
「久仰久仰。」
杜月笙上前一步,和陈群热烈的握手。他说「久仰」确实是从内心中发出来的,当时,他业已了然跟前这两位贵客的份量。民国初年时跟他奔走策划过的老朋友杨虎,自从追随孙中山先生,率领海军舰队南下,他曾官拜「大元帅」府参军。陈群,尤其是孙总理帐下的秘书,他们这十多年来为国民革命奋鬪不懈,如今北伐军敉平东南,东路军光复黄浦,两位贵客来自何方,有多崇高的身价,多重大的任务,自属不问可知。――难怪老板今天眉开眼笑,满面春风,依稀又是当年的英气勃勃。
「大家坐,大家坐!」
黄老板岔进来请大家就坐,两位贵宾和黄老板一字并肩,当年黄门的几员大将,以杜月笙为首,张啸林、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等人,分两排雁序般坐定。老板家的俏娘姨重新沏了茶,黄老板拋个眼色,客厅里的佣人俏俏退下。
「月笙。」杨虎带笑的说:「有一位朋友,在南边的时候经常都在提起老板和你。」
「是那一位呀?」
「王柏龄。」
「啊。」杜月笙觉得十分荣耀,不禁沾沾自喜的说:「他还记得我呀?」
杨虎开他一个顽笑说
「像你这样的人,耍想忘记脱,也是不大容易的啊!」
多么得体的恭维,引起了满座哄堂。杜月笙心里很感激,他同时也在想,杨虎成了气候,出语毕竟不凡。

杨虎陈群畅述离情
杨虎提起老友王柏龄,颇有些焦虑,由于王柏龄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十期毕业生,他学养俱深,黄埔军校成立,他担任少将教授部主任,十三年秋,军校成立教导团,他兼充第二团团长。北伐军兴,他荣膺第一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他的事业正在如日中天,很不幸的,南昌攻城之役,他以总预备队指挥官率都应战,孤军深入,遇挫失踪,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杨虎陈群当时是什么官衔?他们两位很巧妙的避而不谈,黄老板以次诸人也就不便探问,但是大家心中都有数目,他们今晚冒险越过租界戒严的重重障碍,化妆进入法租界,一定是有极机密极重大的任务。黄、杜、张和所有的老朋友,对待杨陈欢迎情绪之热烈,言谈举止之肫挚,这初次会晤已使杨虎陈群十分满意。他们两个知道,无论何时只要他们把要求提出来,这帮朋友一定会全力协助,义无反顾。
因此,头一夜见面,他们只叙契阔,不谈公事,只是再三嘱咐,对他们的行踪务请保持秘密,切勿轻易泄露,杜月笙笑了笑说:
「啸天哥,这种事情还要你关照吗?」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融洽无比。
在这帮上海亨字号人物面前,杨虎一再的恭维陈群,他说陈群学问好,有胆有识,做事极富魄力,国父孙中山先生,前国民政府主席胡汉民先生,还有当今的蒋总司令,对他都极为器重。他尤其强调,陈群在元月三日发生的「汉案」中,如何英勇果敢,机智深沉,遂使国民革命军兵不血刃,顺利收回占地一一五英亩住有外侨七一二名,华民七千二百八十八人的汉口英租界。
他把那桩轰动一时的重大事件,说得生动详尽,有声有色。当时,陈群正担任「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和国民政府委员联席会议」的党代表,民国十六年元月三日,武汉政权在鲍罗廷的策画之下,举行反英、反奉(奉系军阀)大会,到会群众数逾十万。下午,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学生宣传队在汉口江汉关附近演说,群众纷集,引起英国水兵上岸干涉,双方发生冲突,各有五人受伤。徒手民众敌不过枪杆和刺刀,于是有人跑到公安局第六署去求救,六署打电话报告公安局,公安局转知武汉卫戍司令部和前敌总指挥部,请速派队前往,协同维护秩序。公安局长更亲临弹压,他劝英国水兵撤退,万万不可贸然开枪,激起事变,再请民众保持冷静,等候政府处理,他的忠告为双方所接受,因此当日的事态不曾扩大。
就在这一天下午,外交部长陈友仁,亲卦英国领事署提出抗议,他请英方撤退水兵及义勇队,英租界解除武装,由中国军警接防,否则的话,他说:华方将不负任何责任。英国领事回答他:
「请你们再等二十四小时,让我向英国驻华公使请示办法。」
元月四日下午,汉口各界在总商会汉会,决定八项对英办法,要求政府迫令英国道歉、赔偿、惩办凶手,撤销内河航行权,并且由我国政府接管英租界。六点钟,最高决策机构联席会议表示接纳,立卽开始严重交涉,命令武汉卫戍司令陈铭枢派兵进入英租界维持治安。
元月五日,陈群利用机会,攘臂一呼,他亲自率领军队一连,开入英租界,占领巡捕房,开始办公,并且指使情绪热烈的民众纷纷到英租界游行示威,高呼口号。群众们勇气倍增,动手拆毁英方所设的障碍物和防卫工事,英国水兵和巡捕不敢置问,自动撤退避让,所有英国机构和英国人开设的商店,全部关门打烊。剎时间,整个英租界不见一个碧眼金发儿,又复成了黄帝子孙的天下,于是英国武力悄然撤离。联席会议决定成立「临时英租界管理委员会」,由外交部、财政部、交通部各派委员一人,再加上武汉卫戍司令部办事处处长,和临时联席会议党代表陈群五人合组而成。于是,汉口的英租界终于宣告收回。
听完了杨虎这一大段绘声绘影的叙述,黄杜张以次,在座的每一个人,全都衷心佩服陈群的胆识俱壮,敢作敢为。他们把陈群看做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都以为杨虎能让他们和陈群结交,是一件很看得起他们的事情。
于是由杜月笙代表大家,向陈群说了些不胜钦敬仰慕之类的话。
「啸天兄,」陈群笑着说,「我这区区小事,何劳挂齿?倒是『三二三事件』,你在安庆作狮子吼,给共产党徒当头棒喝,那才是最精采的一幕呢,你何不说给各位老朋友听听?
提起得意之事,杨虎哈哈大笑,但是,不管黄老板、杜月笙怎样催促,他只是不肯说。
「你不肯说,」陈群岔嘴说道:「就让我来代你讲,好吗?」
陈群讲,一定要比自己讲更加生动精采,所以他这一建议,正重杨虎下怀。他连连点头,和举座中人一样,开始凝视倾听陈群的叙述
「这一次蒋总司令由九江到上海,三月十九号那天,总司令座舰到丁安庆。」
才说两句话,陈群巧妙的把话题一转,他谈起共产党怎样利用国民党作掩护,随着革命军旌旗北指,排斥异己,把持党务,阴谋企图窃夺政权,阻挠蒋总司令进军东南。他们所到之处,利用工农暴动为手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秩序紊乱,使一般民众误以为这就是国民党的作风,为之深恶痛绝,甚至有人喊出「大江南北,国人皆曰党人可杀」的口号。
方一点题,顿使黄金荣、杜月笙以次的这帮朋友,恍然大悟,如梦方醒,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纭,都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怪不得这些时来罢工暴动,冤枉牺牲了不少人命,使上海人没有一个不头疼。我们起先也以为是国民党,不好意思说什历,谁晓得这里面还有大大的内幕呢。」
黄老板提高了声言,把众人的嘈杂声浪压下去,他问陈群:
「蒋总司令怎么会让共产党混进来的呢?」
「这些年来,蒋先生都在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党政方面,他只负一部份责任,」陈群详加解释:「同时,『联共』本来是国父的主张,而蒋总司令,他也曾说过:『我并不是偏袒共产党,我是扶助中国弱小的革命团体,来和本党共同革命,增加国民革命的力量。』但是,共产党今日的包藏祸心,进行叛乱,又是当初那里料得到的呢?」
杜月笙很感慨的说:
「十四年的五卅运动,前几天的工人暴乱,拿人命做儿戏,把上海搅得昏天黑地,乱七八糟。使我们都在想,国民党来了总归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今天听陈先生一说,胸口里的闷气,算是消清爽了。」
「岂止上海,各地都是一样。」趁此机会,陈群把武汉、长沙、广州、九江、南昌、安庆、南京,各地的赤祸泛滥,民不聊生的情形,约略的一谈。然后,他点入正题说:
「譬如十九日蒋先生到安庆,当时在安庆的共产党头目,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和临时省党部执行委员光升,居然定在二十一日召集全省代表大会,下令解散鲁班阁反共工人的总工会。总工会派代表向蒋先生请愿,蒋先生也答应了他们,立卽调查处理,但是代表们一离开总司令部,共产份子马上就制造冲突,跟反共工人打了起来。这分明是故意表示不尊敬蒋总司令,向他示威。」
黄老板愤懑不平的说:
「眞正岂有此理!」
「他们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杨虎揷进来说:「打了人,还要恶人先告状,那个共产党郭沫若,也不想想蒋先生是革命军的领袖,他自己的最高长官,气势凶凶,闯进蒋先生的办公室,大呼小叫,硬讲反共工人打了他们,光升受了伤。他那种目无长官,横蛮粗暴的态度,当时我眞想跑上去一拳把他打倒。」
黄老板很关心的问:
「蒋先生一定发脾气了?」
「当然有点生气,」杨虎抢着回答:「蒋先生叫他马上去秉公调查,而且警告他说:「你以后对于民众团体的态度,总要不偏不倚才好!」
「廿三日上午,安庆五大团体举行市民大会,欢迎蒋总司令,」陈群接下去讲:「会里面有人要求撤换光升,驱逐共产党。于是散会的时候,共产党又派大批暴徒来打架,当着总司令面前,实在是欺人太甚,不成体统,这一次,」陈群望看杨虎微微而笑:
「啸天哥忍不住了,他登高一呼,领看鲁班阁的工友,拳打脚踢,一路打过去,竟然把那批暴徒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而逃!」
杨虎沾沾自喜的补充说:
「安庆是我的家乡,鲁班阁里有不少朋友,都是跟过我的小兄弟,他们当然听我的招呼。」
「打得好,打得好!」张啸林拍手大笑:「这叫做以牙还牙,以暴易暴。对付不讲道理的人,只有用拳打脚踢!」
「这一架打得痛快呢,」杨虎站起身,指手画脚的说:「打手们给我们打跑了不是?我心想反正动了手,爽性一路打到底,也好替鲁班阁的朋友出口气,所以我们一连串的又打了共产党盘踞的省党部、市党部、几个左派工会,还有郭沫若的江右军政冶部。我们打伤了他们六个,嗨!十多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痛痛快快的动手打架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群在笑声中说:
「啸天哥这一仗打出了大功劳来。首先是郭沫若二十八号逃到南昌去了,安徽全省的共产党势力,元气为之大伤。反共份子从此抬头,这么样才给安徽留下了一片干净土。」
「后来他们又向武汉中央告状,指名告我杨虎,」杨虎反手一指鼻头:「说光升是我打伤的。其实呢,那天我恰巧不曾撞见郭沫若和光升,如果撞上了,哼哼,岂只打伤?打得我兴起了,我不把他们打死才怪!」
一座大笑,张啸林摩拳擦掌的说:
「那一天,把上海那帮共产党也来打他一次」
杨虎望看他。语意深长的说:
「你放心,有你打的!」

黄金荣引见无大小
杜月笙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听陈群说了一大段国民党首次清党经过的叙述,再添上杨虎意味隽永的那一句。他早已有所憬悟,这两位朋友今夜远道来访,实不简单,于是当时他便很诚恳的说:
「只陈先生和啸天哥有所吩咐,卽使是赴汤蹈火,我们也乐于从命!」
「月笙,你眞是了不得的――不得了,」杨虎一拍大腿,欢然的说:「就像三国志上面说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想不到你现在居然出口成章啦!」
杜月笙情不由己的脸一红,他自谦同时也是自嘲的这么说:
「眞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分明晓得,这些都是我听书听来的。」
由黄老板领头,又是一阵欢声大笑,陈群在那一夜感触特深.他后来向人透露说:看多了尔虞我诈,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政治内幕,和这般胸无城府,却重道义的朋友初相见,但觉他们的眞诚坦白,慷慨豪爽,那一股感人至深的江湖义气,确曾给予他极其深刻的印象。
时钟敲了一点,黄老板惊觉为时已宴,他迟疑不定的望望杨虎问:
「今天夜里――?」
「我们不回去了,」杨虎逗趣的反问一句:「老板,你可否替我们订两个房间?」
「何必订什么房间呢,」黄老板笑着回答:
「只要两位不嫌弃,我这里好歹也有几间客房。」
「谢谢,」杨虎向他双手一拱,侧过脸又去问杜月笙:「你明天什么时侯有空?」
「随便什么时候,」杜月笙答:「啸天哥只管陪陈先生过来好了。」
「好的,」杨虎点点头说:「为时不早,我们今天就这么散了。明天下午两点钟,我陪老八到华格臬路来。」
同为华格臬路的住户,杜月笙和张啸林异口同声的说:
「欢迎欢迎。」
翌日,下午两点整,杜张二人在华格臬路杜宅,专为接待贵宾而设的古董间里,接待杨虎陈群。宾主略一寒暄,各自落坐,杨虎说完了开场白,陈群便滔滔不绝,条分缕析,向杜月笙和张啸林,细说共产党在上海挂羊头,卖狗肉,勾串外敌,出卖国家的种种经过。
「这些事情我们昨天就已经有点懂了,」杜月笙深沉的笑着,接续陈群的叙述往下说:「就是不晓得问题会有这么严重。现在我们只希望国民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心尽力!」
「好极了!」杨虎兴奋的大叫:「月笙,我们就只要听到你这一句话。」
「我想,」杜月笙望一眼张大帅说:「啸林哥的意思,一定和我一样」
「那当然了。」张啸林赶紧慨然的允诺。
陈群微征而笑,他补充一句说:
「我们的任务十分重大,除了杜先生张先生自告奋勇,拔刀相助,还要联合上海各方面的朋友。」
杨虎嫌陈群说这句话有点不知轻重,他怕杜月笙听了不乐意,正要向陈群施眼色;讵料,杜月笙竟丝毫不以为忤,他一拍胸膊说:
「当然,各方面的朋友,我们都会尽量的为两位联络。」
杨虎听了,衷心钦佩,他向杜月笙一伸大拇指说:
「月笙,我们十年不见。这十年里,你的长进眞是了不起,黄浦滩上杜月笙这个响当当的字号,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下午整整商议了两个钟头,迎接国民革命军底定东南,配合国民党中央的全面清共,他们初步议定了几项步骤。
一、杜月笙他们旣已了解共产党的阴谋,从此不但要拒绝汪寿华的种种支持要求,而且,尤将施展铁腕,以组织对付组织,以群众对付群众,唤醒工人对共产党的迷梦,把汪寿华所掌握的工会和工人尽量争取过来,叫他们辨清敌友,反过来打击共产党。
二、杜月笙决定尽速建立一支民间武力,这支民间武力负有双重的任务:一方面要协助北伐军,维持秩序,确保上海的安宁,一方面尚须监视共产党掌握的武装工人,在适当时机,一举加以解决。
至于步骤,他们决定先自争取上海市上一切有力量的人士着手。于是,就在那一天晚上,杜月笙衔命去和黄老板密谈,他在金荣哥面前,代表杨虎、陈群提出一个要求:
「杨陈二位想拜张镜湖张老太爷的门。」
「只怕,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引见他们吧?」黄老板颇为踌躇的说。
「金荣哥。」杜月笙笑笑说:「大概你还不晓得,清帮里有这么两句切口:『引见无大小,传教分高低。』」
「这件事体――」黄老板终于坦然的说:「月笙,你是晓得的,他们一定要我引见,我的确很尴尬。」
是的,黄老板处理这件事是有点儿尴尬,因为,卽使黄老板送过张老太爷两万元的贽敬,递过了门生帖子,他已经算是张门的学生子。不过,由于张老太爷一味谦虚,他始终不让黄金荣在他面前磕头行大礼,如今他要去引见杨陈二人,这二位磕头的时候,回首前尘,抚今追昔,黄金荣是补磕如仪呢,还是装痴装呆?
杜月笙说:老板的为难他晓得,不过,杨陈二位的拜门,事情极其微妙而复杂,还得绝对保持机密。张老太爷见多识广,目光如炬,他一定会了然二人拜门的原因和目的,如果他想超然事外,避免麻烦,百分之九十九他会推辞。眼跟前的人,唯有黄老板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使张老太爷答应收录。――这不但由于黄老板本身的身价高,而且,黄老板是从来不曾当面耍求过老太爷什么事情的。
杜月笙又说:杨虎陈群以这么高的地位和身价,在上海做工作,他们为了工作的推展,不惜在此时此地入帮拜门,说来说去,无非为国为民,这种精神是极其可敬的。他希望金荣哥能够看在他们一片诚心的份上,勉为其难一番
黄老板被他说得满腔热血,冲激澎湃,他拋下烟枪,矍然而起说:
「好!大家都在说我老了!我倒偏偏要在临老之前,为国家做点事情给大家看!」
「金荣哥。」杜月笙十分欢喜的说「我们这一帮人,成龙修凤,得道升天,就在这件事上。莫说金荣哥并不曾老,郎使你老脱了牙齿,你也要领看我们办好了这桩大事。」
「对极!」黄金荣眉飞色舞的说:「我们说办就办。」
杜月笙先去拜访吴昆山,备述杨虎陈群拜门的诚意,吴昆山一听,点头微微而笑,他试探的说了一句:
「杜先生,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
早就知道,吴昆山是革命先进,他曾帮着陈英士,攻打制造局,光复大上海。在他面前不必隐瞒,他把自己和杨陈商议的种种,一五一十,全部讲给吴昆山听
「很好。」吴昆山深表赞许。他又说,张老太爷最近少问外务,不大肯开香堂收徒弟,然而事关国家大计,又有黄金荣的推毂,他想,也许老太爷会为之破一次例。――万一老太爷执意不肯,吴昆山豪爽的拍胸脯说:「你放心,杜先生,卽使我人微言轻,我也一定会尽力促成。」
三天后,杜月笙代杨虎陈群,把门生帖和贽敬先送进海格路范园,又过了两天,吴昆山派人来知会,请黄老板陪同杨虎、陈群见张老太爷。当日,三个人在钧塔里黄家聚齐,一式换了新制的长袍马挂。他们到张公馆盘桓了半日才回来,张老太爷为了客气,兼且保密,他开的是小香堂,仪式简单而隆重,杨虎陈群都磕了头,他们成为「清帮」的通字辈。
在帮会中取得了进身之阶,走遍上海,到处都有自家人,杨虎和陈群,配合上海三大亨黄、杜、张的全力支持,迎接光复胜利的各项工作,乃得以迅速而顺利的展开。
汪寿华多年来想入清帮而不得,他了解帮会组织是直接掌握广大群众力量的,他无限的憾恨,正反映杨虎陈群此刻的后来居上,先声夺人。他们干干脆脆,因杜门黄门之助;借步登高,拜了当时清帮势力最大、声誉最隆的张老太爷

小八股党旧梦重温
另一方面,杜月笙在杨虎、陈群的策划之下,积极着手组织愿为国民革命军效死的工人同志,一面组织,一面训练。与此同时,杜月笙不惜毁家纾难;他委托几位与他有关的洋行买办,平时,他们都是专做军火买卖的。只要有好价钱,他们随时找得到合适的各式枪械弹药,现在,杜月笙对他们下了一道命令:自卽日起,不惜一切代价,要以最快的速度,大量收购长短枪枝,炸弹弹药,以及轻重各型的机关枪。至于价款,他说,「不必担心,有货色我就照付铜钿。」
黄老板听说杜月笙在大量收购军火,他又有点躭心,打电话把杜月笙请到钧培里。
杜月笙向老板说明了,收购军火,准备武装冲突,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因为战火迫在眉睫,争取时间,第一要紧。他只怕军火买得不多,收得不快,届时反而误了大事。至于那一笔数目钜大的价款,他慨然的说:
「旣然我们晓得顶要紧的是军火,那么,除了我投下全部家当。那怕叫我去借,去偷,去抢,我也愿意。」
慷慨激昂,义形于色,使黄老板深受感动,他从此不但不再劝阻,反而这么样说:
「货色买来以后,存放的地方最要紧,外国头脑是顶怕私藏军火的,你们那边要是地方不够放,不妨叫他们送到钧培里来。我想,捕房里的朋友,总不好意思跑来抄我的家吧。」
杜月笙十分感激,他一时说不出话,同金荣哥连连的点头。
告辞以后,杜月笙刚刚走到房门口,黄老板又在他身后喊:
「喂,月笙,你铜钿不够,随时到我这边来拿。」
华格臬路杜公馆和张公馆,成为忙碌紧张,发号施令的指挥部了。杜月笙为关防严密,跟「啸林哥」商量定了,两边都暂时停止接见客人。
每天,从早到晚,都是那几张熟面孔,在华格臬路杜公馆,进进出出,小八股党的头脑,是杜月笙的八员大将,这一次,借重他们的地方很多。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虽然人人腰缠万金,或多或少办了些事业,如今已有「大老板」的身家,但是只要杜月笙一声吩咐,他们会立刻丢开一切日以继夜,守在杜公馆里听候差遣,水里去火里进,断乎不会皱一皱眉。杨虎陈群眼见杜月笙指挥他的部下,从容不迫,得心应手,往往三言两语,底下人便能心领神会,妥善办理;效率之高,无与伦比。两位国民党人衷心佩服,杜月笙不但气候已成,而且羽翼早丰,他和手底下人的联络默契,决非一朝一夕之功
于是他们秘密呈报上级,对于黄杜张三人,下了公正允当的考评:「黄金荣忠党爱国、老成持重,惟以法租界巡捕房职司关系,不便对外公开露面,渠声势虽大,仅可暗中加以助力。张啸林辄喜结交军阀,崇慕权势,虽亦能深明大义,复以性情刚烈,易于树敌。杜月笙则出身寒微,时刻不忘奋发向上,谦冲自抑,且时值年富力强,颇富国家民族思想」。――从此,国民党中枢遂仍决定了一个方针,重用杜月笙。
叶焯山第一次奉杜月笙之召,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来,杜月笙介绍杨虎陈群和他见面,约略说了些当前形势,和他们所将从事的任务,杜月笙说:
「焯山,我们买的第一批军火已经到了,我想交一批人给你,教他们打枪」
叶焯山绰号「虎老爷」、「阿虎郎」,又称「小阿云」,他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有水浒传上的「霹雳火秦明」之风,生平最喜冲锋陷阵,亲冒镝石,他和芮庆荣两个一搭一档同为杜月笙的左右先锋。虎老爷身怀绝技,他的枪法独步沪上,一生不曾遇见敌手。某年,陈炯明部下的军长林虎,叛乱失败逃到上海,拥有「岭南神枪手」的尊号。杜月笙带一帮朋友在「一技香」西菜馆设宴招待,席间叶焯山向他请教,他那一手「名闻遐迩」的枪法,是怎么样练出来的,林军长呵呵大笑说:
「无非常玩而已么。我们带兵的,部伍上子弹多的是,闲来无事,我便打靶。老弟台,不瞒你说,我这大半辈子,少算点,最少也打了两万发子弹。」
叶焯山吓得吐了吐舌头,杜月笙一时好奇,请林军长卽席表演,林军长说大菜馆里不方便吧,立刻便有人去跟老板打过了招呼。林军长笑吟吟的从怀中掏出手枪,平放在桌上,命人拿一只磁盘,拋向半空,磁盘自半空中急速落下,他不慌不忙,抄起枪来砰的一响,一只磁盘立被击为两半,举座正在欢呼,第二次枪声又响,飞坠的两片磁盘之一,又中了一弹齐齐的又断成两片。
原来,正当林虎面露骄矜之色,将手枪仍旧放回桌上,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分际,站在他身后的叶焯山,弯下腰来,轻轻说一声:「得罪」,他迅如鹰隼,一把抄起林军长的手枪,于是又听见砰然一响,举座佳宾为之目瞪口呆,原来在另一半磁盘卽将坠地的那一剎那叶焯山又一枪命中,一只盘被两枪击为三块,跌落在紫红色的地毯上,一大两小,如刀切豆腐般整齐。
林军长连忙离座起立,肃容相向,他跟叶焯山亲热的握手。杜月笙等一帮主人,个个喜形于色,不约而同的干了一杯酒。
这一天叶焯山在华格臬路奉到「月笙哥」的将令,他正连声应「是」,陈群在一旁叮咛:
「叶先生,这件事是很机密的,练习的时间和地点,恐怕都要加以特别安排。」
叶焯山轻声的回答:
「我晓得,陈先生,我保险不露风声。」
杨虎放声大笑,他在笑陈群的外行:
「老八,黄埔滩不是营房里,他们平时练枪,向来都是极机密的。」
于是大家笑了一阵,叶焯山粗中有细,他晓得共产党势力很大,总工会的工人纠察队,也有三山五岳的好汉,飞檐走壁的能人。于是他头一个想起杜公馆的安全问题,他提醒杜月笙说:
「月笙哥,你这里的枪支,也该拿出来分发一下了。」
杜月笙漫不经心的回答:
「不要紧,保镳他们都是枪不离身的。」
「那还不够,」叶焯山瞟一眼杨虎陈群:「家里还有两位宾客哩。月笙哥,妳不妨将你那些抢都拿出来,上下各人,大家分配使用,这是防备万一的意思。」
「你说得对,」杜月笙霍然憬悟的说:「这是蛮要紧的。」
组共进会拥阿水徒
叶焯山不愧为「保镳业」的老前辈,他请杜月笙取出从前使用的钢丝马甲(防弹背心),建议杨虎陈群,出门的时候最好穿着一下他又要杜月笙打电话给黄老板,从明天起,杨虎陈群来来往往,请老板从捕房里派人保驾。――这样非但可以确保安全,而且办事也比较方便。
黄老板在电话里回答说:他将指派他的副手,华捕第二位头脑沉德复,充任杨虎陈群的保镳,同时帮忙杨陈二位办事。
杜月笙家里的五六十杆枪支,包括有轻重机关枪,都是精品,上乘之选,一小部份是他自家买来备用的,多一半则为各方朋友的赠与。有当时最犀利,连发二十响的匣子炮,也有可以藏在掌心的小巧勃朗林。
吃过晚饭,正下大雨,杜月笙请大家到客听里坐,他听见叶焯山低声的喊「墨林哥」,万墨林来了,他附耳关照他说:
「墨林哥,帮帮忙,派人去关照我的司机,叫他回去讲一声,这几天我要住在月笙哥这里,喊我家里把要用的东西带来。」
杜月笙不觉愕然的揷嘴问:
「这是做啥?」
「就像从前一样么,我明朝再约芮庆荣也搬过来。」
「就像从前一样么,就像从前一样么!……」杜月笙一面走,一面喃喃的念叨,他显然很受感动,叶焯山的一片友情,使他回想当年,同甘苦,共患难,出生入死,休戚与共。
三月孟春,杜公馆备得有早熟的桃杏,一群人坐在沙发上享用。叶焯山频频在做怪动作,他彷佛是下意识的,将一颗颗的桃核杏核,丢在距他两丈多远的窗台上,丢了十颗,他吩咐佣人把窗户统统打开。
劲风催着骤雨,越过廊檐,酒湿了一截地板,风吹桃杏核,颤颤摇摇,隐约可见。叶焯山笑了笑,自胁下掏出他的十响连发勃朗林,看一眼杨虎陈群说:
「风雨声大,院子又深,外面听不见的。」
一言完,他已右手扬枪,砰砰砰砰,接连十响,十颗小如拇指的桃核杏核,一粒子弹中一颗,逐一的飞到窗户外头
十枪打完,窗台上的桃杏核荡然无存,杨虎陈群舌挢不下,把叶焯山佩服得五体头地,他俩竟然领先鼓起掌来,劈劈啪啪,拍得好响。叶焯山脸孔胀得红红的,他怪忸怩的说:
「不要拍了吧,这么样响法,外面就会听到了啊!」
翌日,由叶焯山相约,芮庆荣果然兴冲冲的搬来。再过几天,由于事情忙,形势越见紧张,顾嘉棠、高鑫宝、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也暂时拋下了华屋娇妻,搬到杜公馆来随时待命。华臬格路小八股党会齐,虽然凭添不少火药气味,但是杜月笙确是特别高兴,要不是帮忙杨虎陈群奔走军国大事,那来这种老朋友日夕盘桓的妊机会呢。
洪门清帮,都是以「反清复明」为职志,一脉相承,渊源久达三百余年,后来由于革命工作的需要,自洪门中分出清帮这一支。因此两帮中人声息相通安危互仗,遇有重大事件必须双方协力同心,共底于成,于是便以「共进会」的名义,团结两帮人士,集合在「共进」大纛之下,通力合作,达成任务。民国十六年春,共产党在上海势力已甚雄厚,他们控制工会,配备武装,号称拥有八十万众。黄、杜、张、杨、陈几度密议筹商,似乎应该有一个公开对外的团体组织,以资与共产党的「总工会」对抗。
张啸林是黄杜张三人之中,对于帮会种种最熟悉的一个他追述历史,引经据典,认为应该援用「共进会」的名义,方始可以兼容并蓄,号召全沪帮会中人。
他的意见获得一致通过,接下来便讨论主持人选的问题,杨虎、陈群心中嘱意杜月笙,却是不便出口,杜月笙一心一意推「金荣哥」,黄金荣说这样不好,杨虎陈群有身份,我们三弟兄推谁当会长都是一样的。他主张为了争取洪门弟兄出力,这个共进会长最好请一洪帮的大哥来做。
张啸林心直口快,他笑了笑说:
「不不不,金荣哥这个意思好是好,就是做不通。上海是水陆码头,酒运的中心,自古以来,清帮要比洪门多得多。人多势大,不会有那位洪门大哥,肯做上海共进会的会长。」
那么究竟请谁出来好呢?三个人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杜月笙想起一个合适的人选――「阿水哥」浦金荣。
浦金荣,上海人,绰号「阿水徒」,成名以后,人人尊称「阿水徒」。阿水徒是清帮通字辈,金廷荪和他是同参弟兄,高鑫宝便拜在他门下。阿水徒、金廷荪的老头子则为上海大字辈前人王德龄。
「阿水哥」力大无穷,练过武功,老上海说他双手举得起千斤石担。他一生一世轻仗义,喜欢结交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正义伸张,他不惜格杀奸宄,那怕自己因而吃官司,赔铜钿,也当伊呒介事。他在法租界打抱不平几十年,徒子徒孙,人满为患。论人缘人望,发动打相打,冲锋陷阵的朋友。请他当共进会的会长,确实是相当理想。
果然,杜月笙提名阿水徒,大家都觉得这个人选很不错。阿水哥自家常年在大公司吃份俸禄,他的儿子浦贤元,又是杜月笙的学生子,加上金廷荪和高鑫宝,双方的关系,无疑是相当密切。于是当天下午,由金廷荪出马,到浦金荣家里去劝驾,三言两语,阿水徒很爽快的一口答应。他并且先出个主张说:「要办共进会,总要有几间写字间啥!如果你们还不曾找到地方,爽性就设在我的家里好了。」
金廷荪欢欢喜喜的回去复命,一场轻而易举的交涉,会长旣已产生,会址也有了。浦金荣的公馆在法租界西门路紫祥里,建筑华丽,地址恢宏,很有点大写字间的气派。
跟杨虎、陈群天天在一起,杨虎粗鲁无文,英雄本色,倒还没有什么。唯独陈群风流儒雅,出口成章,下笔草檄,文采斐然。杜月笙心里十分羡慕,同时,由于自家业已参与国家大事,为国民党中枢寄予重望,他感恩知己,益发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多求点学问,多了解些国内外情势。基于此,在他宵旰忧劳,不眠不休的当儿,他反倒定得下心来努力学习,从这时候开始他每天要「听」报,他不能自己阅报,因为报上的生字,生词,生事物太多,他还不尽认得,识得,懂得。他必须请人读报给他听,他把这位读报的先生敬之如师,他请的是学富五车的尚慕姜,法租界人人尊敬的中国绅士,尚先生学养俱深,只要杜月笙提得出
问题,他就能讲解得出道理。尚慕姜先生万一有事体,杜月笙报纸不可一日不听,他又寻访一位替代尚先生的金立人,或尚或金,总归可以帮他把一日间的国内外大事了然心胸
除了听报,他还要听书,从前杜月笙听起书来,不是七侠五义,便是三国水浒,他是喊说书先生到公馆里来连弹带唱,作为消遣的。如今呢,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政冶经济军事与社会,基于他的求知心切,他每天请专家来为他讲解,他想把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以囫囵吞枣之势,一骨碌咽下肚皮去。百忙之中,每天还要练字,将三字经与百家姓,一日一张一笔一划的统统勾勒出来于是,革命、北伐、清共、听书、听报、写字,忙得杜月笙气都透不过来。

王柏龄千里来沪上
一般花天酒地的豪赌客,失去了最佳东道主,接连好多天见不到杜月笙,大家都觉得恹恹闷闷,无精打采。一日,盛五娘娘偶然邂逅杜月笙的大弟子江肇铭,她喊住了他问:
「杜先生这一晌到那里去了?」
「还不是在上海。」江肇铭苦笑回答。
「他在忙些什历?怎么连人都见不到了呢?」
伶俐剔透的江肇铭忽有所感,他一耸肩膀笑着说:
「我们老头子除了赌,还有什么可忙的事情?」
盛五娘娘吃惊了,她一迭声的问:「这么说,杜先生这一晌仍旧还在赌铜钿?」
「赌得大啊!」江肇铭平白无辜的叹口气:「他在乾坤一掷呢!」
盛五娘娘听不大懂,正想再问,江肇铭匆匆道声再会,飘然遁去。五娘娘不能不信他的话,四处一说:杜月笙豪赌的场面,于焉不知加了几多倍。
一帮人为军国大事,干得起劲,一日,华格臬路杜公馆,忽有故人来访,门房阻挡,故人勃然大怒,万墨林跑出去看,他一见来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连忙上前请教尊姓大名。
来客轻轻的吐出三个字:
「王柏龄。」
万墨林立刻声声的请进,他把王柏龄请到古董间,坐定,奉茶,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二楼上去,他高声的通报:
「爷叔,王柏龄先生到了。」
「王――」在座的杨虎陈群,同时一怔,脸上的表情,惊喜交并。杜月笙则闻报大为兴奋,他急急的问:
「王先生人呢?」
「在楼下古董间。」万墨林一面回答,一面侧身让路
于是,杜月笙领头,张啸林,杨虎,陈群,顾嘉棠和叶焯山,还有好几位参与机密的朋友,鱼贯下楼,陪伴杜月笙去见老把兄。
「柏龄哥!」
「月笙!」
此时相见,份外亲热,老兄弟俩紧紧的握住手,杜月笙看王柏龄,眉宇间英气勃勃,不减当年,但是自南昌而上海,辗转千里,艰辛备尝,难免有风尘之色,因而杜月笙很关切的问:
「什么时候到的?」
「将才。」扬州籍的王柏龄乡音无改,他望一眼杜月笙身畔的杨虎、陈群,牵动唇角笑了笑,寒暄的说「啸天兄,人鹤兄,我将才一到上海,就晓得你们二位在这里。」
杨虎、陈群,必恭必敬的向他行过了礼。
「坐坐坐,」杜月笙招呼众人,「大家坐好,才好谈话。」
古董间里的家俱,丝绒沙发和太师椅,中西合璧,遥遥相对,杜月笙将他的老把兄延到上座,自己打横奉陪,杨虎,陈群端端正正,坐在杜月笙的对面,其余杜门中人,很整齐的站成一排,由杜月笙一一唱名,并且作简单的介绍,介绍他们和王柏龄相见
「这位,」杜月笙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的告诉他手下听:

「便是我常时向你们提起的王柏龄王先生了。王先生是日本士官学校出身,辛亥年参加上海光复的老革命党,黄埔军校成立,王先生担任教授部主任,是名闻中外的黄埔四杰之一。在国民革命军里,王先生是第一军的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一路从广州打到南昌,跟军阀打仗,王先生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算了算了,月笙,」王柏龄莞尔的笑,摇摇手说:「你尽给我背履历干么?」
「从广州一路苦战,然后到了这里,又能会到这么些位好朋友,眞是最近几个月来,我最痛快的事!」说着说着,王柏龄的神情益发兴奋:「月笙,我方才从金荣哥那边来,晓得你们不日将有大举,眞是八方风雨会沪渎啊!」
「柏龄哥这个时候到上海,」杜月笙欢天喜地的说:「眞是天从人愿,彷佛为我们添了十万雄兵!柏龄哥,依我说,从今天起,顶好是你多偏劳一点,请你来指挥我们,驱策我们,当我们这般人的头脑。」
「不不不不!」王柏龄连忙压下与坐诸人的鼓掌赞成,他微笑着说:「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月笙,卽使行兵布阵,两军对仗,我比你要懂得多些。但是此时此地,我只想跟你讨一个差使,你大责当前,重任在肩,让我来当你的私人顾问、参谋,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杜月笙方在摇手坚辞。「好呀好呀!」顾嘉棠叶焯山等一般小弟兄,早已热烈鼓掌,表示赞成起来。
杜月笙谦让,王柏龄坚持,尔来我往,久久委决不下,在一旁被冷落的张大帅蹩不住了,他大为光火的说:
「触那!又不是眞的做官,你们尽在推来推去做啥?」
唯恐王柏龄受不了张大帅的江湖犷悍之风,节外生枝,冒犯了他的柏龄哥,反而误了大事。于是杜月笙打着哈哈,把张啸林的话拦断了说:
「好了好了,这桩大事我们留到以后再商量。」接着,他侧脸过去问王柏龄说,
「柏龄哥,你要不嫌简慢,最好就住在我这里,一方面藉此机会多谈心,另一方面,有什么事情我也好随时请教。」
「抱歉抱歉,」王柏龄不安的笑笑:「将才我到你这块来以前,已经答应过金荣哥了,我暂时住在钧培里。」
「横竖近来兮,」杜月笙立刻收篷,下帆:「我这里也好,钧培里也好,反正我们天天都要见面的。」
「对么!」王柏龄很高兴的搓搓手说:「将才金荣哥也是这么说的。」
问题解决,王柏龄和杜月笙开始畅诉离情,陈群看看表,同杨虎拋了个眼色,杜月笙顿时会意,他主动的问:
「啸天哥和人鹤兄阿是要回去了?」
「谈得高兴便忘了,」陈群笑笑说:「一看表,才知道时候不早。」

蒋总司令扭转乾坤
万墨林连忙关照外面备车,沉德复站起来便往外走,他要护送杨虎陈群过枫林桥,直挺华界的龙华。王柏龄今晚到杜公馆转一转,欣见故人志业,一日千里,又认识了许多黄浦滩上的准大亨,满腔热望,顺利达成。他很欢喜,却又有点亢奋之余的倦意,于是他也推托旅途困顿,需要早点休息,他想跟杨虎陈群一道离去,回钧培里黄公馆安歇
殷殷挽留不获允许,约好了明朝及早见面,杜月笙快快的指派他那一部座车,命叶焯山和高鑫宝双双护卫,送王柏龄回黄公馆。
在汽车上,王柏龄感慨颇多,他向杜月笙的哼哈二将说:十五年前他早已认定杜月笙来日绝非池中之物,今天他不但欣然于自己的预言灵验,而且,杜月笙多方面的成就,还要比他预料中的更胜一层。
「但是我明白,」王柏龄抚今追昔,感慨欷歔的说:「月笙今天的体面风光,各种排场,都是他空手赤拳,血淋嗒滴,堆雪人一样堆起来的。就像走路,别人尽管可以慢腾腾的散步,月笙一定要跑,且要跑的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王柏龄的话便传到杜月笙耳中,他环视左右,摇头苦笑,接下来便喃喃自语的说︰
「要跑,要跑,要跑!」
王柏龄住在钧培里的黄公馆,宾主相欢,如鱼得水,因为在此之前,始终一帆风顺,欣幸得意的金荣哥与柏龄哥,一个是情场蹭蹬,一个是仕途顿挫,老弟兄两都曾经过大风大浪。如今伤心人对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一榻横陈,互诉心境,彼此都得到莫大的安慰。
在老朋友面前,黄老板并不讳言,他之热恋露兰春,轻离桂生姐,这临老入花丛的一着错,实已导致他这一局人生之棋的满盘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并非形容他的马齿日增,老态龙钟,而却是在描绘他的心境之落寞,与乎壮志之消沉,使他对于人世一切都少了争竞攫取之心,他喟然长叹的说:
「我时刻都在懊悔,我实在是对不起桂生,我越是这样想,越加觉得月笙平时照顾桂生,冷落了我是对的。不过有时候我也焦躁,月笙为啥不晓得,我心里也跟黄莲一样的苦。」
从三月二十七日到四月九日,中华民国未来的历史,以及中华民族面临的命运,都取决于那两星期的每一分秒,蒋总司令一个人的身上
南京还在黑与赤的双重威胁之下,廿七日蒋总司令电召程潜来沪,两度长谈,讵料程潜离沪以后立卽赶赴武汉「告密」,开始遵奉武汉当局的命令。北洋军阀的败军和援军,正在江北集结,蒋总司令电令驻南京的第二军和第六军全部渡江,迎击由津浦路南下之敌,程潜竟然从武汉拍急电到南京,指使他的部队不听调遣,公然抗命。
廿八日,留沪中央监察委员蔡元培、吴敬恒、张静江、古应芬、李煜瀛等首次集会,全体通过「取消共产党人在国民党籍」,「发起护党救国运动」两大要案。四月二日,该会提出「中国共产党阴谋破坏国民党之罪证」,及「浙江共产党破坏本党之事实」,备文咨送三十一位中央执行委员。就在这一天,武汉中央常务委员会决议三点︰一、训令蒋总司令克日离沪赴宁,专任军事。二、第一军第二师师长刘峙免职查办。三、上海交涉员郭泰祺永远开除党籍,明令查办。同时,饰词诬蔑蒋总司令违反中央决议。
东路军政治部主任江董琴是个共产党,至此,他公然煽动士兵,反对蒋总司令和何应钦总指挥,发表宣言,准备叛乱。事为蒋总司令获知,他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将江董琴调职,解散共党份子盘踞的第一师、第二师政治部,派曾任国父秘书的陈群为东路军政治部主任。四月六日,更查封总政治部上海办事处,将共党在东路军中潜伏的势力,全部清除。
在此前一日,国民政府主席,中央执行委员汪兆铭由法国绕境苏俄返抵上海,蒋总司令立卽通电国民革命军各级将领,申明一致拥戴之忱,并且劝汪不可到武汉去,以免被共党利用,为其工具。
武汉委任的上海市临时市政府委员,三月廿九日举行就职典礼,其中大部分是共党份子,少数列名作为陪衬的国民党员和上海士绅,如白崇禧、钮永建、虞洽卿、王晓籁等,当日便表明态度坚决否认,蒋总司令给「上海市府」写了一封信,请他们暂缓办公。于是共产党指挥的工人纠察队益形嚣张,当蒋总司令查悉他们正密谋举事,准备进攻租界,继「汉案」、「宁案」之后,造成第三次国际严重纠纷「沪案」,迫使有关各国与东路军正面冲突,因此他当机立断,宣布上海水陆戒备。
四月五日,毕庶澄被张宗昌诱到济南,以「暗通赤党,贻误大局」的罪名枪毙。同一天,汪兆铭和共党领袖陈独秀发表联合宣言,弦外之音,主张容许共产党共治中国。于是吴敬恒在淞沪交涉使公署举行的国民党商讨挽救危机谈话会上,当面质问汪兆铭。――汪兆铭被吴敬恒问得无词以对,吴敬恒十分沉痛的说:
「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来和我们相对痛哭,所以我不希望你立卽加入我们这一边来」
当夜,汪兆铭便俏俏的去了武汉。
四月八日,遵照二月廿一日南昌中央政治会议第六十二次会议任命的上海政治委员会成立,委员吴敬恒、蔡元培、钮永建、杨树庄、蒋尊簋、陈其采、何应钦、陈果夫、郭泰祺、叶楚伧、杨铨、林焕廷、杨贤江等十三人就职,由吴敬恒氏代理主席。
九日,张宗昌和孙传芳获得支持,整顿败军,又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趁国民党宁汉分裂,蒋总司令在上海腹背受敌,乃沿津浦路大举南下,猛扑南京。蒋总司令迫不获已,亲率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二两师,迅速驰援
程潜早就倒向武汉政权的怀抱,南京先已成立了共党操纵的「江苏省政务委员会」,共党首领李富春、侯绍裘、张曙时、李隆建、江董琴、顾顺章,林祖涵等正云集南京,声势极壮。四月九日共党人员获知汪兆铭卽将抵达,都在兴高采烈的筹备欢迎大会。会场设在公共体育场,一切布置就绪,到处贴满欢迎汪主席的标语。他们以为汪兆铭必将在南京停留,事实上可能也会如此,因为前两天(四月七日)下午,鲍罗廷在汉口他的家里,召开临时紧急会议,武汉政权决定「中央党部及国民政府迁到南京」,并且下令武汉军事委员会,准备「以南京为中心之作战计划。」
欢迎大会预定下午二时举行,共党份子万万没有想到,九日上午抵达的不是汪兆铭,而是蒋总司令,他亲率第一军第一二师以俱来,使欢天喜地的共党份子手足无措,狼狈万分,他们火速更改招贴和标语――「欢迎蒋总司令!」
千钧一发,驳极而复,这是中华民国革命史上最重要,也是最富于戏剧化的一
蒋总司令从天而降,使南京市民和在京国民党员振奋鼓舞,奔走相告额手称庆。当天下午他们便展开了泄愤和报复的行动,包围共党机构,在街头和共党机构里殴打共产党徒,把他们抓起来押送到公安局。
九日夜间,共党份子召集紧急会议,翌日便举行了「南京市民肃清反革命派大会」,驱使群众到总司令部示威,要求切实保护,查办公安局,并且由他们出来组织武装自卫队。声言:「不达到所要求之目的,誓死不离开总司令部」。
局面僵持到下午五时,共党份子和军警,以及国民党劳工会的工人发生冲突,又一次酿成了流血的惨剧。示威群众被驱散后,共党头目立卽开始转入地下。
四月十日之夜,军警当局侦悉共党重要干部在纱帽巷十号王宅开会,商讨:「如何用民众力量解决这个反动局面」,于是派队前往搜捕。当场逮获了侯绍裘、文化震、谢先进等十几个人,并且搜到犯罪证据,――会议纪录与赤色标语。到了四月十二日,南京渐渐的恢复正常秩序。
但是上海方面,第一师第二师开到南京去以后国民党就祇剩下毫无实力的上海政治委员会,以及周凤岐约二十六军,东路军总指挥部的少数警卫兵力,他们面对着共产党所控制的拥有三千余支枪的工人纠察队,以及中了共党虫惑的广大工人群。

李立三单骑搦陈群
四月十一晚上,共产党首领李立三,下帖子请陈群吃饭,地点在四马路会乐里口的大西洋饭店,天蟾舞台的对面,帖子上写明只有主客二人。在当时那种密锣紧鼓,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李立三突如其来的单搦陈群会面,谁都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许多人主张陈群不如推托了不去,以免发生危险,但是陈人鹤一身是胆,他说:他正想找共产党的头脑谈谈,目前这个爆炸性的局面可否缓和?双方能不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陈人鹤执意单刀赴会,大家都为他的安全躭心,黄老板亲自调兵这将,派出他手下的狠脚色:老天宫徐复生、和乔松生等四个人,一律穿上铜丝马甲,带好手枪,化装为黄包车夫,各拉一部车,停在大西洋饭店门前,暗中加以保护。
赴宴的时间一到,人马老早布置好了,陈群轻装简从,驱车抵达大西洋,自车窗外望,他看见马路两边埋伏好的朋友。下车时,他却故意装做视而不见,他大踏步进了一枝香饭店。
由于双方壁垒分明,势同水火,陈群和李立三在大西洋饭店的一夕长谈,当然无法获致协议。不过李立三倒也没有暗算陈群的意思,一出黄浦滩上的黄鹤楼,居然也是有惊无险,乔松生、徐复生等人,一直等到李立三送陈群出来,陈群安然无恙,上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这才定了心,分头散开,然后迅速赶到嵩山路十八号新设的总部集中。
黄杜张三大亨以下,重要人物都在总部里等候消息,八点半钟陈群先到,他为了避免共产党徒跟踪,特意命司机兜了几个圈子,方始遶路回总部来。因此他到达不久,乔松年等人也不分先后的抵达。
陈群报告谈判经过,他的神情显得很兴奋,因为他从李立三的态度倨傲,措词凌厉,可以想见这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共进会招兵买马,训练徒众,共产党虽然得到些风声,但是他们所知不多。如果李立三已经晓得共进会建立了一支坚强的武力,完成了攻击的准备,一声号令,卽将两路进军,澈底粉碎残民以逞,跋扈嚣张的赤色工人纠察队,那么,他决不会摆出一副公事面孔,尽作些配合协调之类的空谈。
杜月笙说他的分析很对,起先大家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共产党倘若侦知了这边的底细,他们势必会向陈群摊牌。他们极可能将陈群挟持以去,当做人质,然后胁迫这边罢手,到那时候,他淡淡的笑着说:
「二马路上恐怕要发生一场血战呢。」
在座的人都很欣悦,扬声大笑,历久不歇。并排坐着的三大亨,黄老板穿一袭夹衫,杜月笙一身小挂裤,张啸林看上宽宽大大的东洋和服。这头的杨虎陈群都穿着毕挺的西服,其余如金廷荪、顾嘉棠、叶焯山、徐复生、马祥生等则长衫短打,还有黄包车夫的破挂裤旧军装。以服色来说,眞是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这一个掌握着强大力量的行动总部,包罗之广,规模之大,与其所表现的亲爱精诚,情意肫挚,一看就知道是个革命性的组合。
在共进会总机关部里,少长咸集,人影幢幢,内进楼上,每天都举行「军事」会议,参与的首要份子,除了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浦金荣、顾竹轩和小八股党诸人以外,还有革命的元勋,党军的精英,诸如自宁波炮台司令御任下来的张伯岐,参与北伐军远自广东抵达的王柏龄,杨虎与陈群,妙不可阶的是还有一位洪帮大哥,居然是袁世凯的亲信,当过袁政府特别军法处长的江干廷,他也风云际会,自告奋勇参加了这个革命的阵营。
江干廷自袁世凯新华宫羞愤致卒以后,老衰垮台,群魔星散,他悄悄的回到上海,住在法租界。由于他和黄杜张都是帮会人物,气味相投,乐于接近,于是他十余年如一日,每天必定跑一趟华格臬路,或杜宅或张家,谈天说地,吃喝玩乐。杜月笙见他开销大坐吃山空,特地拨他一份俸禄,贴补贴补,江干廷对杜月笙十分感激,因此,这一次他自动投効清党多一半是因为私人友谊,他想藉此报答杜月笙。
高阶层会议开了两三天,终于决定了人员的调度,和作战的方针。他们的预定计划,是召集一万五千人马,编为第一第二两彪军,一南一北,两面进
第一彪军兵分三路。第一路负责攻打赤色纠察队总指挥处,也就是商务印书馆的俱乐部,一幢钢筋水泥建造的四层楼房。第二路进攻闸北总工会会所,这一处共产党徒的主要巢穴设立在湖州会馆里面。第三路往取商务印刷厂,就在商务俱乐部的对门,其中大概驻有一百多名赤色纠察队。第二彪军则向南,进攻工人纠察队的另一处巢穴――华商电车公司。
各路弟兄在法租界集合,整队出发,扫荡闸北的第一彪军,路上必须通过英租界。于是杜月笙先掣一支令箭,他请蔡福堂去见英国总领事费信惇,代表他杜某人办个交涉,四月十二日凌晨,杜某人有一队人马要通过大英地界,请费信惇准许假道。
费信惇问清楚了详情,他大吃一惊,两只眼睛都睁圆了,他定定的望看蔡福堂问:
「杜先生发疯了呀?工人纠察队是一支有训练,有组织的武力。我们公共租界现在集合了有两万多名士兵,黄浦江里还有兵舰和炮艇,我们有这么雄厚的兵力,都还不敢贸然出动,攻打那批共产党徒。杜先生仅只纠合一些乌合之众,难道他眞想凭股血气之勇,去跟长枪火炮拚吗?」
蔡福堂莞尔笑道:
「总领事跟杜先生是老朋友了,你应该知道,杜先生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费信惇连连摇头的说:
「但是,无论如何这是疯狂的。」
蔡福堂很坚定的说:
「杜先生只是请你准予假道而已。」
费信惇不答话,他背负双手,在大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蔡福堂耐心的等候,久久,他站定了,转过身来,目光柔和,望看蔡福堂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方才你也说过了的,杜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向很敬重他的为人。当我听说他要去做这么一件疯狂大胆的事情,我不得不向他表示我深切的关怀」
蔡福堂代表杜月笙道了谢。
费信惇神情严肃的再问他一句:
「你可否请杜先生亲自来跟我商议?」
「这个――,」蔡福堂煞费踌躇,因为他明明晓得,费信惇是一片好心,他要当面劝阻杜月笙。可是事实上杜月笙已经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他怎能接受费信惇的劝阻呢。无可奈何,他只好推托的说:「杜先生现在正是最忙的时侯。」
费信惇柔声的再坚持一句:
「试一试,好吗?」

杜氏外交言话一
于是蔡福堂飞车急驶,赶回总部,一五一十把方才办交涉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杜月笙。
杜月笙正和张啸林、张伯岐、顾嘉棠他们商议各路弟兄如何调配,怎样集中?听了蔡福堂的报告,他眉头一皱,霍的立起身来,转脸向张啸林说:
「啸林哥,你先跟他们各位商议下去,我去打一转就回。」
说罢,他伸手一招蔡福堂,两个人一前一后,大踏步的往门外走
「你们看这些时的月笙哥,」顾嘉棠笑着摇头说,「简直就跟生龙活虎一样!」
「他妈的!你们晓得吧?」张大帅立予置评:「一个人就是要做事情,一做起事情来,年纪自然就会轻。」
杜月笙和蔡福堂,汽车开得像射箭,步子迈起来飞也似的快。两个人走到英国总领事办公室门口,秘书小姐一迭声的在说请进请进。
往费信惇的大写字枱前面一站,和站起相迎的费信惇握一握手。杜月笙来不及寒暄,板起面孔大声的说:
「我今天来只有一句话,四月十二我的人要过英租界,向你借路!这个仗我们打不打得赢?不劳你操心,顶好,你等我的人通过以后,立刻拉上铁丝网,架好机关枪,倘若有人退回来,你尽管下令开枪扫射!」
蔡福堂晓得杜月笙的脾气,他在外国人面前语气越硬,翻译越加要翻得眞,他连忙把杜月笙的话,一字不漏,译给费信惇听。
费信惇隔张枱子望着杜月笙,一脸苦笑,歇了三两秒钟,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办。」
道声谢,杜月笙一拉蔡福堂,回头就走。
回到总部,蔡福堂得意万分,把杜先生「言话一句办外交的经过,着意描写,说给大家听。说完,他犹仍赞羡不置的说:
「假使世界各国,都像月笙哥这样办外交,那眞是痛快已极!」
杜月笙也有点沾沾自喜,他笑着说:
「这样办外交有啥个不好?大家节省些时间,多做点事体。」
张伯岐在一旁揷进了嘴:
「眞是看你不出啊!月笙,居然还懂得兵法呢。」
杜月笙一征,茫然的问:
「我怎么会懂得兵法?」
「咦,你刚才不是喊费信惇等队伍一过,立刻关铁丝网,架机关枪吗?」张伯岐条分缕析的说:「这在兵法上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等于是韩信大战井陉口的背水阵。」
杜月笙很有兴趣,但是他坦坦白白的说:
「我还是不懂。」
「这个道理很简单。」张伯岐提高声音,像是要讲给大家听:「我们的队伍一开过英界立刻封网架枪,队伍断掉了退路,唯有拚命冲锋,一力向前。像这么样的打法,还会有打不赢的仗吗?」
众人一听,果然很有道理,顾嘉棠头一个拉开嗓子来喊
「月笙哥懂兵法,我们推他当总司令!」
「瞎三话四!」杜月笙笑斥一句,「总司令在南京呢。」
芮庆荣也凑兴的喊:
「那么,你就当总指挥!」
一句话,引起了杜月笙的心事,趁看大家兴高采烈,他把藏在心里的一个想头,侃侃然的说了出来:
「有一桩事体,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先提一提,也好让各位有个准备。不是我杜某人贪生怕死,推托责任,事情发动,我自会跟各位去打冲锋。费信惇说得不错,工人纠察队有组织,有训练,四月十二号这一仗,非比寻常,一定要有一位懂军事的朋友策划调度,担任指挥!」
提到了这个要紧问题,众人面面相觑,默然无语,这班朋友当中,谁是懂军事的呢?
杜月笙望一眼张伯岐,大声的说:
「张伯岐先生是我的老把兄,他这些时在此地帮忙,恐怕有些小兄弟,还不晓得他的身份,现在让我来郑重介绍一下:……」
「月笙!」张伯岐喊一声,意思是拦住他往下说,但是杜月笙不理,他继续高声说道:
「辛亥年杭州起义,三路敢死队攻打抚台衙门,三队之中的两队,就是由张先生率领的,所以他是老革命党,大英雄!」
众人听了,惊喜交集,肃然起敬,不由得齐齐的「啊」了一声。他们想不到杜月笙的老把兄是这样一位大好佬,老革命党,英雄人物。其中唯有张大帅是久已闻名的,他卽刻补充说明:
「张先生在浙江军界地位很高,这一次他也是为了响应北伐,没有成功,才从宁波炮台司令任上,辞职下来。」
杜月笙又紧接着张啸林的话说:
「共进会这一次出发打仗,一共有三位朋友可以担任总指挥,譬如说王柏龄兄是黄埔军校的教授部主任,北伐军第一军的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江干廷江干老更是袁世凯手下的一员大将,再末就是张先生。不过依我看来,张先生资格最老,地方又熟,反正我们都是自家弟兄,一心想为国家出力,用不着分什么彼此;所以我想还是推张先生出来担任!」
张伯岐正待推辞,张大帅领头鼓掌叫好,于是众人一致高呼:「绝对拥护!」一片乱哄哄里,掌声采声夹着胡哨,简直不让张伯岐有开口的机会,他唯有苦笑,这一次的总指挥,他想推也推不掉了。
「喂喂喂!」顾嘉棠兴奋得跳到一张凳子上去,尖声怪叫,把嘈杂的声浪都压下去了,然后他大声疾呼:「众家弟兄,今天在这里商议的是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你们怎可以这样又吵又闹!依我说,」他亦庄亦谐的用上了平剧道曰:「张先生今日登台拜将,有道是:「一朝印在手,便把令来行」,众家弟兄万万不可懈怠大意,军令如山,不容违抗,不论那个违了张先生的将令,定斩人头――呀不留情!」
「去去去!」杜月笙抢在举座哄堂之前说:「打棚(开顽笑)的是你,你不怕总指挥先拿你开刀」
一片笑声中,张总指挥宣告就职。
红尘四合,霹雳一声,国民党中央宣告清党。民国十六年三月廿八日,国民党留沪监察委员集会,吴敬恒(稚晖)检举共产党祸国殃民罪状,蔡元培(孑民)断然主张:「开除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党籍」,吴敬恒再提议,将此一措施名为「护党救国运动」,两项议案,获得一致通过。
四月二日,国民党的中央监察委员全体会议,吴敬恒提出他「用生命写的」举发共党谋叛,提请查办共党一文。一周后,中央监察委员会发表佳电,痛斥武汉政权之不当决议、乖谬措施,开护党救国之先声。于是,全国各地的正义之士,感会风云,奋其智力,举国一致,扑灭彼獠! 开刀祭旗杀汪寿
上海,华格臬路,杜月笙的家里。
四月九日下午,万墨林被喊进大烟间,他发现大烟问里的气氛,跟往日大不相同。眼睛向两边睃望:杨虎、陈群、张啸林、张伯岐居左,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居右,杜月笙坐在正当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有杜月笙,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万墨林大为惊异,阿是出了什么事体?否则的话,为什么一个个的神情这么严重?
「墨林你来!」杜月笙招招手,把万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转瞬的盯住他问:「限定要在今朝,你寻得着汪寿华吗?」
「寻得着。」
「那末,你亲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给他。」
「帖子在这里,墨林。」张啸林一伸手,递了份请帖给他:「你要关照那个赤佬,妈特个 !有机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来!」
「好的。」
一直到他转身出门,大烟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开口,但是万墨林彷佛觉得,九个人十八只眼睛,只只都盯牢在他背脊骨上。
「触那!」万墨林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骂:「汪寿华是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他吃饭,还要备份请帖,喊我亲自送去。」
汪寿华在上海,前后共历三个阶段;穷极无聊、阴谋活动、和飞扬跋扈。当时的万墨林祇知其二,不知有三,因此在他的心目之中,汪寿华要求接济,哀哀上告,简直像在讨饭;他跑来请杜先生帮忙掩护救援,更是逢迎巴结,拍足马屁。而杜先生给他必要的协助,无非因为他一向冒充国民党。国民党的大好佬、小朋友,万墨林看得多了,他就是瞧不起一点没有身价的汪寿华,当然,他还不晓得他那个国民党工作人员身份是假的。
在从前,汪寿华和杜月笙并不曾见过几面,照万墨林的说法:汪寿华还不够资格,到杜公馆来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面对面谈。因此,他对于若干年前,报章杂志捕风捉影,道听涂说,说是汪寿华受知于杜月笙,已有多年历史,两人之间的交往颇为密切种种,他忍不住要嗤之以鼻。
腾传沪上的传闻之一,汪寿华自小就大胆机智,愍不畏死,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手执双枪,闯进了杜公馆,要索一大笔钱。杜月笙的保镳正待加以「解决」,杜月笙却欣赏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胆,送了他一笔钞票,笑令保镳纵之使去。从此以后,汪寿华便名满沪上,成了敢捋虎须的少年英雄。
万墨林说这个传闻如非好事者向壁虚构,便是汪寿华自己为了拉拢工人在吹牛皮,因为工农大众对于这种宣传是很能听得进的。万墨林指出此一传闻的破绽,很简单,汪寿华十三四,杜月笙还不到二十岁,他不但没有公馆,没有保镳,而且他自己还住在同孚里黄老板的家里。
又有一说,颇富传奇,有谓汪寿华为搜刮共产党的活动经费,不惜挺而走险。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两万大洋,缴款的方式,请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时,把钱放在杜公馆左邻墙角落的那只大垃圾箱里,「借」钱的人将会亲自来取。这一封信使小八股党、杜门中人和亲友家人一致为之震动,就是普通人家,强盗土匪也不能如此大胆,公然勒索,指定时间白昼取钱。于是,大家掇促杜月笙就放两万大洋进垃圾箱去,且看那贼怎样来拿?
届时,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门中人唯恐钱拿走了坍台,在那个垃圾箱的周围,把守得如同金汤铁池一般,百把个人一丝不懈守足一个钟头莫说强盗贼骨头,便连一个闲人也不曾撞进。四点五分大家一道去检视垃圾箱,盖子一掀,惊吓得人人目瞪口呆,那两万块钱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
杜门中人恼羞成怒,于是侦骑四出,明访暗查,一定要将这狡贼抓来治罪,却有杜月笙爱惜这个人的「贼才」,兼以天大的谜团无法揭开,因此他传知水陆各路弟兄,请这位高手挺身出来。杜先生不但不见责见怪,而且诚心诚意,要跟他做个朋友。
于是有一天这人飘然来临,登门拜访,他在眞人面前不说假话,他自家通名报姓,叫汪寿华。杜月笙殷懃接待,飨以酒食,席间杜月笙虚心求教,问他那日是怎样把两万块钱取去的?汪寿华笑了笑说:容易得很,杜公馆左隔壁的房子上个月不是空出来了吗?那天杜公馆的朋友只顾了墙外的垃圾箱口,忽略墙内的里箱门,而汪寿华便躱在空屋院中,顺顺当当,把钱拿了就走。
顾嘉棠等人听他说得如此轻松简单,反而衬出他们这一帮手无能无用,捺不住心头怒火。又要取汪寿华的一条性命。杜月笙忙于拦阻;汪寿华却不慌不忙的笑者说:
「对不起,不劳各位费神,兄弟来时身上缚好两只炸弹,无论我怎样掼下去,炸弹都会爆炸。」
结果是这一帮人徒呼负负,坐看他起身离座,扬长而去。
万墨林提起这个传闻便要笑个不停,他说:
「编故事的人也不打听打听,杜月笙的左隔壁便是张啸林张大帅的住宅,一道中门相通,两家的人经常往来走动。汪寿华要是躱在张公馆偷取杜公馆的钱,被张大帅一看见,惹他性起,大帅不要『妈特个 』的把他给剥了皮去呀!」
实际上,从前汪寿华一直不曾上过杜公馆,凭他「汪寿华」那三个字,也见不着杜月笙,他有事相求,走的是万墨林的门路,他曾冒充浦东人,跟杜月笙,万墨林攀乡谊,套交情。「君子可欺以方」,他的骗术只到万墨林为止,他晓得万墨林跟杜月笙是亲眷,又是杜月笙如影随身的总管,他那点小事情,找找万墨林也就尽够了,因此,他一晌对万墨林讨好巴结,无微不至。难怪那天杜月笙要请汪寿华吃饭,差万墨林亲送请帖,使万墨林嘴里说不出,心上交关不舒服。万墨林当勾魂使者
到了汪寿华在上海的第三个阶段,「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从发动工人暴乱,刼夺直鲁溃军枪械,成立了武装工人纠察队,汪寿华一下子从阴黯角落里钻了出来,大权在握,神气十足。他登上上海「总工会委员长」的宝座,顾顺章、周恩来是他的哼哈二将,李立三、陈独秀更对他另眼相看,言听计从。民国十六年三月廿一日以后的汪寿华,前呼后拥,仆从如云,这是驱车湖州会馆送请帖的万墨林,再也不会想到的。
湖州会馆高高悬起「上海总工会」的招牌,赤佬纠察队荷枪实弹,往返逡巡,简直是在把工会当做「护军使」衙门了。万墨林摇摇头,心里在想:「眞是从来不曾听说过。」
闻报老朋友万墨林驾到,汪寿华派一名职员代表欢迎,连声请进。万墨林跟他步入高大宽敞,陈设豪华的「委员长」室,汪寿华的一颗头,从大办公桌上堆如山积的公文后面冒出来。远远的望过去,也看得出他一脸的喜色。
「墨林哥!」亲热的大叫:「长远不见!」
「汪委员长,」万墨林觉得在这里处处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过去开门见山的说:「我是专诚送请帖来的。」
「啊?」汪寿华眉毛一掀,接过帖子也不拆开来看,先问一声「那一个请客?」
「当然是杜先生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才抽出请柬细看,一面在问:「还有些什么人?」
「不晓得,」万墨林含含混混的说:
「彷佛只请你一位吧。杜先生说有机密大事和你商议。」
望一瞥姓汪的,他正煞有介事,眉飞色舞,眞正是「早上没饭吃,夜快有马骑」。也难怪他如此得意忘形,替他想想,二十天前,汪寿华想见见万墨林,也得转弯抹角,费好多手脚。而此刻他在黄浦滩上打出了「江山」,连杜月笙下帖子请他,还要派亲信总管双手呈递呢。越想越有点不甘心,万墨林又用从前那样的语气,叮咛一句:
「杜先生请客,你一定要到啊!」
「一定,一定。」汪寿华还是没有站起来,不过他却在假殷懃的说:「墨林哥,你请坐,办公室里没有好招待。等一歇,我陪你各处参观参观。」
「不必,」万墨林向他双手一拱:「我要赶紧回去,恐怕杜先生还有事情交代。」
汪寿华这才遶过大办公桌,亲自送客到门口,万墨林礼貌的请「汪委员长留步」,也说是「不敢当」。临别时再交代一声:「后日请早。」
回程中,万墨林但觉得心里懊恼,堂堂杜先生,连汪寿华这种小赤佬,也要倾心结交?往后他成了杜公馆的常客,自己反转来倒要去服侍他,未免太不成话说。――实际上却是他还不曾知道。方才他扮的是勾魂使者,催命判官脚色。
十一日晚间七点钟,华格臬路杜公馆气氛严肃紧张,首脑人物都在客厅里,电话铃声忽响,万墨林跑过去接,他一听声音,就晓得是汪寿华打来的。于是他嘴里应声:「啊,汪先生!」同时向杜月笙以目示意,问他要不要接这只电话。
张啸林机警,伸手夺过电话筒,大声的问:
「是寿华兄吗?」
「是是。您一定是――嗯,张先生。」
「我是张啸林,今天晚上老杜请客,你要准时来啊。」
「要来的,要来的,」汪寿华急急的说,又是一阵干笑,「我正是打电话来问问,杜先生怎么这样客气,是不是公馆里有什么喜庆?」
「没有,没有,只不过老杜和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议,请寿华兄过来嚜,比较方便一点。一小时以后,就只有你、我、老杜三个人。」
「好好,八点钟,我准时到。」
张啸林接电话的时候,在场的杜月笙、马祥生、芮庆荣、顾嘉棠等人,统统跑了过来,团团的把他围在当中。于是张啸林一等汪寿华那头说话,便把听筒平举在面前,让大家凑拢来听。一直听到对方咔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人人脸上显露宽慰的笑容,长长吁一口气
打完这个电话,万墨林方始跷得,今晚将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在杜公馆发生。共进会弟兄举事在卽,「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共进会决定在这一晚的八九点钟,开祭旗,讨个吉利,先送汪寿华的终。此贼一除,将使赤色纠察队和总工会骤失重心,不知何适何从?在这种情形之下,打胜仗便多了三五分的把握。但是,要想在湖州会馆解决汪寿华,可能要动用千军万马,赔上无数条性命,而轻飘飘送一份帖子过去,叫他移「头」就教,自投罗网,当然要便捷得多。不要「做」在我家里噢!
那夜,杜公馆里里外外,人影憧憧,埋伏重重,小八股党八位头领是主力。大门之内,由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四大金刚负责,再加上老一辈的狠脚色,马祥生和谢葆生助阵。大门外头又有一支机动部队,包括两部汽车,一部车上除了司机还坐好两名彪形大汉,停在华格臬路通往李梅路的转角。另一部车则在杜公馆大门口,后座车黑  的车垫下掖好一只麻袋,一根绳索,铁锹铁铲一应俱全,车子里却连个人影都没见
七点三刻,顾嘉棠亲自到外面去巡视一周,回到客听报告杜月笙,一切按照预定计划部署,妥善周密,保险万无一失。如今诸事齐备,只等汪寿华的人头送来。
却是杜月笙还不放心。再问一声:
「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没有,」顾嘉棠摇摇头:「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黑角落里埋伏好的自家人。」
万墨林注意到杜月笙始终面有重忧,神情不宁,他的脸色带点苍白,说话的声音也低瘖些。于是,他轻声的在他耳边建议:
「爷叔,没有你的事情了。你还是早点上楼休息吧。」
「这个――」杜月笙迟疑了一下,不曾再往下说。
万墨林的耳语被张啸林听到,关切的望望杜月笙,他也附和的说:
「对的,你在这里,行事反而不便。你还是上楼休息的好。」
「那么,」杜月笙环望各人一眼:「我先上去,你们各位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月笙哥。」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响应他说。
杜月笙步上楼梯,一眼发现从小住在他家的外甥徐忠霖,正躱在楼梯口向下面张望,他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小手,柔声的说:
「快回你的房间去,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情,绝对不许出来。晓得吗?」
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徐忠霖,畏缩缩的看着他,点点头,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
其余如各楼的太太、少爷、小姐,早已奉到严厉的命令;今夜七点钟进房间,关好门,从此不许出来一步。
自己走到前楼鸦片烟间里,歪倒下来,抽几筒鸦片来振作一下;万墨林寸步不离,陪侍在侧。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榻后,墙壁上悬一幅「鹰瞵」巨画,苍鹰屹立,气象雄杰。榻上。杜月笙的苍白面容,在烟雾迷漫中若隐若现。万墨林闲得无聊,望看那幅「鹰瞵」出神。在杜月笙的收藏中,这幅画要算是历史最久的,他还记得,是在同孚里,杜月笙雄姿英发,叱咤万人,有一天黄老板得了这幅画,杜月笙说他喜欢,老板立刻送给他。曾几何时,杜月笙虽在鼎盛中年,但却由于百务猬集,食少事繁,闹得非靠阿芙蓉来提精神不可了。
蓦地,远远传来汽车马达声响,杜月笙神情紧张,放下了烟枪,他欠身坐起,侧耳倾听。万墨林望望墙上的自鸣钟,八点差两分,果然是汪寿华如约来到。四大金刚枫林送终
汪寿华坐来的车子,刚刚在杜公馆门口停下,预先等好在华格臬路李梅路转角的那部小包车,开始徐徐滑动。汪寿华人到门口,门灯一亮,铁扉移开,杜公馆司阍笑容可掬的喊「汪先生!」汪寿华向来动作快,脚步洒得急,他一面跟司阍打招呼,一面大踏步进入铁门,迅卽没于黑暗之中。
铁门在他身后重复关上,徐徐滑行的神秘车辆,恰好驶近汪寿华座车的左边,两部车齐头并进,――因为汪寿华的司机又在起步,想驶往前面找一处停车的地方。于是,神秘车辆右侧的两扇门同时打开,跳下来两条彪形大汉。
江寿华汽车的前座只有司机,后座坐一位保镳,两条大汉身手矫捷,力大无穷,正好一人服侍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他们太阳穴,然后低声喝令:
「喊一声,动一动,你们就此没命」
司机踩定煞车,车停了,两条大汉开车门,挤上来,挟持保镳,指挥司机,命令他尽快把车子开走。汪寿华的司机又一次发动马达,这回是驱车疾驶,拋开了并排停着的那部空车。
汪寿华的车子和司机,自此杳如黄鹤,不知下落。
与车子加速飞驰的同时,汪寿华正穿过杜公馆宽敞辽阔的庭院,一步步迈向灯火辉煌的大厅。他走进中门,大客厅灯火辉煌,灿然在望,汪寿华偶一抬眼,吓得他急忙倒退一步
客厅檐前,一盏顶灯散放着熠熠强光,恰巧罩在张啸林的头顶上,他穿一袭东洋和服双手抱胸,昂然直立,豹眼怒睁,薄唇紧抿,脸孔上显得杀气腾腾。在他的身后,一左右,站定的是黄浦滩上两颗煞星,怒目横眉,跃跃欲试,汪寿华久闻他们的大名,一个是马祥生,一个是谢葆生。
汪寿华看看苗头不对,当下大吃一惊,一个急转身,抽身便往回走。他心摧胆裂,魂飞魄散;因此脚步踉跄,跌跌撞撞的逃回中门。然而中门里外,早已埋伏得有四大金刚,里二外二,静静的在守候。只是方才汪寿华进来赴宴走得匆忙,不及发觉。这会儿汪寿华吃了张大帅的一吓,掉首逃跑,四大金刚就再也不能放他过门。
于是,当汪寿华一脚跨过门槛,匿身在左的叶焯山,便以蛮牛挑虎之势,斜抗右肩膀,用尽全身之力,猛的向汪寿华左胸一撞。这一撞由暗里来,汪寿华冷不提防,但觉痛澈心肺,一阵摇晃,险险乎被撞倒在地,他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哀呼
「哎唷呀!」
然后顾嘉棠应声闪出,一把捉牢汪寿华的胳臂,在前的芮庆荣又猛伸出手,捂住汪寿华的口与鼻。汪寿华嗯嗯啊啊,无法求救,瘦小的身躯,被四大金刚捉小鸡似的拎着。这时杜月笙在前楼听到他那一声「哎唷呀」的惨叫,他额头沁汗,脸色大变,从鸦片烟榻上一跃而起,抢出门外,登登登的跑到扶梯口。万墨林则急起直追,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后。――杜月笙一直跑到楼梯口,高声一喊
「不要『做』在我家里噢!」
「晓得了,月笙,」张啸林回过头来宽慰他说:「妈特个 !他们就要把他架出去啦。」
杜月笙右手撑着扶梯栏干,左手松弛的垂着,万墨林抢过去扶好他,轻轻的喊:
「爷叔,爷叔!」
杜月笙彷佛不曾听见,他一面转身回房,一面喃喃自语
「不能做在我家里。否则,以后就没有客人敢上门了。」
躺回烟榻,又休息了二三十分钟,杜月笙坐立不安,焦灼烦躁,万墨林不敢问他缘故,只是不时暗暗的望他一眼,不久,楼下有人上来通报,黄老板来了,杜月笙正待欠身离榻,准备迎迓;紧接着,下面报告杨先生、陈先生到,又是王先生汽车停在前门,杜月笙只好振作精神,下楼接待络绎而来的客人。血债血还桥上下手
那一部黑夜飞车,由高鑫宝把定凡而盘,连车灯都不开,出华格臬路,绝尘疾驶。车中的四大金刚,任务早经分配,高鑫宝担任驾驶,顾嘉棠坐在前座,负责眺望把风。后座里,芮庆荣和叶焯山四条铁臂,把混身动弹不得的汪寿华,紧紧箍住,尤其芮庆荣那只蒲扇大的右手,五指揸开,彷佛五根钢条,他始终紧握汪寿华的口鼻,使汪寿华旣透不过气,又喊不出声。他只有竭力扭动全身的肌肉,在作无效的挣扎。
前座的顾嘉棠暗中取景,视线落得很远,当中分法华两界的枫林桥遥遥在望,他头也不回,低声提醒后座的人:
「快到枫林桥嘞!」
芮庆荣望一眼掌握中的汪寿华,恨意陡生,他从鼻孔里迸出声音,咬牙切齿的说:
「姓汪的,你造的孽也够了。北火车站前面,被你送到枉死城里的人,血迹未干!今朝是上海人跟你讨还这笔血债!你好生记住,枫林桥是你归阴的地方!」
说时,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运足全身气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五指,那五根钢条自汪寿华的口鼻移向咽喉。动作快得不容汪寿华发一声喊,车中各人只听见他喉间咯咯有声,叶焯山和汪寿华的身子,贴得很紧,事后他说,他能觉察汪寿华垂死剎那混身的痉挛,和肌肉的颤栗。然后,突的他身体一挫,极力向前抓爬的那只左手,松散的坠落下来,恰好落在叶焯山的膝盖,叶焯山一阵恶心,把那只死手拎起来甩开。――死手软绵绵的,彷佛有些儿微温。
芮庆荣从牙缝里嘘一口长气,松开右手,收回手时便去揩脸上的汗,于是,汪寿华重心不稳,先是头一歪,然后身体往下溜,看上去他已断气。
「怎么样?」顾嘉棠在前座急切的问。
「解决了。」芮庆荣大声回答,侧脸关照叶焯山:「推他下去,用脚踏牢。」
两弟兄合力把汪寿华的尸首,从后座沙发推向地面,认眞说来,那不是推,而是硬塞。前后座之间的空隙太小,汪寿华像一团烂棉絮被塞下去。由芮庆荣和叶焯山伸脚把他踩住。叶焯山后来追忆的说,――「就像踏在一团烂泥,一堆牛粪上面」
车子驶到沪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发生意外危险;共产党纠察队不时在这一带出没碰上了他们或者是遭遇军警检查,其后果之严重难以想象。四大金刚并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他们只不过置生死于度外,杀一个汪寿华,大上海的四百万人,也许可以因而得救。
有一道稀疏的树林,四周罕见人迹,汽车停在马路边,再往下走二三十步,这是他们预定的汪寿华埋骨之所。高鑫宝把车子停好,打开后座车门,芮庆荣反躬着身子下车,他跟叶焯山一前一后,抬着汪寿华的尸体
顾嘉棠很快的掀开后座椅垫,取出麻袋与工具,四个人七手八脚,把汪寿华像只龙虾似的,塞进了大麻袋里。于是分执铁铲织锹,仍由芮叶二人搬运麻袋,一阵小跑,进了树林。
相度了一下地势,顾嘉棠伸手一指说
「好,就是这里罢。」
芮庆荣和叶焯山听他这么说,四只手同时一松,把麻袋拋下,他们两个也来参加掘坑掩埋的工作;四大金刚各据一方,用最抉的速度,在树林里挥土如雨
时近九点。 白光一道活活埋掉
那只盛装汪寿华尸首的麻袋,放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面,四个人全神贯注的在掘土,除了铁锹揷地,擦擦有声,静悄悄的不闻半点音响。坑掘好了一半,顾嘉棠伸手揩汗,突然之间,听到有沉闷的呻吟,一阵毛骨悚然。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这个赤佬还没有死?」
「瞎说,」芮庆荣左手一甩:「这只小猢狲,我只消两只指头,就可以取他的性命。」
「嗯――」麻袋里的汪寿华果然又出了声,这一回大家都听见了,齐同呆了一呆。然后,月色下,芮庆荣瞪大了眼睛,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他右手抄起铁铲,大踏步往麻袋那边走。
「你要做啥?」顾嘉棠高声的一问。
「嘘――」叶焯山立刻叫他噤声。
汪寿华果然不曾被掐死,芮庆荣老羞成怒,火冒三千丈,他冲过去,将铁铲高高举起,正想一连几铲剁碎了汪寿华。顾嘉棠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一伸手接住了他那条铁臂,低声的叱喝:
「不可以!」
「为什么?」芮庆荣气息咻咻的反问:「难道你想放他的生?」
「用不着你多费这个气力,」顾嘉棠语气缓和了些:「管他死呢活呢,快点把坑掘好,埋埋掉算了。」芮庆荣还不肯依,于是高鑫宝、叶焯山一齐跑过来,说好说歹,硬把盛怒中的芮庆荣拖开。四大金刚加快速度,转眼之间,掘成了一个高可半人的大坑,高鑫宝、叶焯山合力把麻袋抬来,蓬的一声,拋入坑底。顾嘉棠口口声声在催快呀快呀,四个人铲起泥土把坑填平。然而,就在封穴的那一剎那,一团漆黑的东方天际,摹地亮起一片白光,像电闪时间却又久了些,像大量的火药爆炸,偏是听不见任何声响。四个人面面相觑,虽说是久闯江湖,见惯阵仗,这时候也不免有点疑神疑鬼,心惊胆战,顾嘉棠望一眼三位弟兄,轻声的说:
「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神情,彷佛凛然有所畏惧,越加增添当时的恐怖气氛,于是,高鑫宝,叶焯山回头就跑,顾嘉棠跟在他们身后。唯有芮庆荣,性烈人胆大,他毫不在乎,又把那一坯浮土,重重的蹬了几脚,方始离开。
汪寿华之死,对于卖国求荣的共产党,无异当头棒喝,一项致命的打击。当年共产党在上海,羽翼已丰,势正嚣张,他们握有的力量,与其所处的地位,比较武汉政权还要稳固坚强。其所以在一日之间,被军民合作的巨大反共浪潮,冲得落花流水,消逝无踪,和汪寿华的恶贯满盈,首先就戮,实有极重大的关联。
事隔二十二载,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共产党趁大战终结,人心贪安,掀起了漫天烽火。迅卽席卷整个大陆。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沦陷,马祥生和叶焯山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老翁,他们因为在上海有事业,舍不得放弃,安土重迁,决定不走,谁知道新一代的共党头目,仍还忘不掉汪寿华被秘密处死,以及共进会消灭赤佬纠察队的「血海深仇」,于是马祥生和叶焯山双双就逮,他们被押到沪西举行公审。共产党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民」,前往参观。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马祥生年纪大了,英气无复当年,他犹在刺刺不休的申辩,叶焯山则自始至终傲然屹立,不屑一语。当主「审」的共党头目高声一问
「当年暗杀汪寿华,你们俩个有份吗?」
至此,马祥生也无话可说了,老兄弟俩同被牵下公审台,当众执行枪决。夕阳落照,红遍大地,两颗白头,相邻相并,他俩在三十二年后,仍然逃不过共产党的魔掌,旧地重游,作了牺牲。
民国三十九年,杜维藩为了中汇银行无人负责,诸多事务亟待清理,自香港冒险化装北上,潜入沪滨,前后逗留年余,安然无恙回返香江。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东方大饭店,被改成了工人文化宫,当时,便在举行「汪寿华的血衣展览」,据说那套血衣是汪寿华「被害」时所穿的。上面染满了血迹。杜维藩看了情不自禁,暗笑不已。他后来回香港,杜月笙,顾嘉棠犹仍健在,听了杜维藩的报告,两位当年的主角哈哈大笑,杜月笙摇摇头说:
「共产党总归免不了要骗人。」
顾嘉棠回首前尘往事,不胜感慨,到那时候,他才说出芮庆荣不曾掐死汪寿华,因而汪寿华实际上是活埋致死的这桩秘密。他又说,不论掐死或活埋窒息,汪寿华穿的衣服绝对不会有血迹――顾嘉棠歉然的望望杜月笙,继续说道:
「当时我和叶焯山、高鑫宝约好,大家不提这一段。为的是怕芮庆荣不开心。他那一阵手劲,力道不曾用足,其实是稀松平常的事。偏偏芮庆荣把它当做奇耻大辱。」顿一顿,他再追忆的说:「如果那一天我不去拦住芮庆荣,让他请汪寿华吃一顿铁铲,那么,共产党现在展览的那套血衣,可能就是眞的了。」
秘密处决了汪寿华,四大金刚火速撤离,小包车飞快的驶回法租界。唯恐引人注意,特地遶了几圈,方始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进门以后,远远望见大厅里灯火灿灿,人来人往,顾嘉棠用肘部轻撞芮庆荣,告诉他说:
「今天眞是热闹,刚在沪西解决了汪寿华,此地大本营又要歃血为盟了。」
芮庆荣不解的问:
「歃血为盟?」
「老板、月笙哥、张大帅、杨虎、陈羣和王柏龄,今夜金兰结义誓共生死,」顾嘉棠详加说明:「因为共进会弟兄天不亮就要出动,冲锋陷阵,危险得很。所以大家事先约好歃血为盟,吃血酒,表示从今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这是给大家打打气的意思。」
芮庆荣一面走,一面凝神倾听,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声音闷闷的问
「吃血酒不是洪帮的规矩吗,怎么我们安庆道友,也来作兴这一套呢?」
顾嘉棠笑笑,他说:
「管他那一帮的规矩哩,只要大家表示诚心就好。」六杰结义歃血为盟
边走边谈,到了大厅,四个人齐步进去。四面一看,场面大得很咧。除了黄、杜、张、杨、陈、王六位主角,黄、杜、张三大亨手下的大将,共进会的弟兄,还有许多朋友,密密层层,或坐或立,把跳舞厅般大小的一座客厅,挤得全场爆满。
大厅正当中,高高悬起一幅「刘关张桃园结义」的绣图,一对巨烛,粗如儿臂,三支线香,轻烟缭绕。八仙桌上摆好猪头三牲,香花鲜果,使一片喜气洋溢中,添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
六位结义弟兄,今天一例换了黑马挂,蓝绸衫,黑贡缎鞋,他们正忙着和到贺的客人寒暄、谈天。杜月笙、杨虎和陈羣站在一处,杨杜二位个子高,出人头地,一眼瞥见四小兄弟从外面进来,脸上的笑容一收,四只眼睛,十分焦急而紧张的,想从他们面部的神情,寻求答案――汪寿华是否顺顺当当的解决了?
顾嘉棠、叶焯山会意,向他们深深的一点头,莞尔一笑。于是,杜月笙和杨虎,立刻恢复满面欢容,继续跟宾客周旋。表情变化,只在一转眼间,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就这么眉目交语,心照不宣,「无线电」播出了好消息,人丛中,凡是参与机密的人都
知道,四大金刚胜利归来,上海之癌,有史以来最大的祸害。「汪寿华之为恶,一以贯之,恶贯满盈,天毕其命。」于是人心大快,共进会士气更高。往后风声传出,老上海津津乐道这一幕,绘影绘声,他们说是活埋汪寿华时突现白光,那是天老爷在收恶星宿。
六大亨通谱结义,是黄浦滩上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杜月笙一生的转折点,谊同手足的六位好朋友,以年齿为序,老大黄金荣,老二张啸林、老三王柏龄、老四杨虎、老五杜月笙、老六陈羣。五位兄弟之中,只有陈羣是新近结交,一见如故,其余如黄张王杨,则是早已换过兰帖了的。
这五个人和杜月笙的一生,都有莫大的关联,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是赤手空拳打天下,而以烟与赌起家,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弟兄。在民国十六年,杜月笙四十岁以前。黄杜张三位一体,迹不可分。杨虎、王柏龄和杜月笙结交甚早,但是由于彼此南辕北辙,各行其是,自来很少见面,双方的交往,也只是革命事业上的偶然合作。杨王的出发点是为了国家民族,杜月笙则纯粹基于一片仰慕之忱,以及个人的好胜心切,争取表现。正因为杜月笙前此对于政治立场,革命事业,旣无宗旨主张,亦未能建立明确的观念,因此,他虽曾对革命大业有所贡献,但却是以私人友谊为出发点,于是他和杨王的缔交,便无法解释为政治上的结合,同时还不能据而说他忠党爱国,是一位献替良多的革命人物。
这一次和杨王复位兰谱,结拜兄弟,便和十余年前大不相同,因为其间多了一位陈群。经过半个多月的朝夕聚晤,陈群的学识渊博,风骨嶙峋,处事的明快,与其忠党爱国的热忱,在在都使杜月笙衷心感佩。那种为一份信仰,一个目标,一项事业而拋头颅、洒鲜血,从容赴义,冒险犯难的革命精神,配合着举国大局动荡,全民觉醒与北伐军兴,共党祸乱的壮阔背景,遂使杜月笙四十年来拳拳服膺的江湖义气,英雄本色,在转瞬之间突然升华,跻登另一个更高的境界。此所以杜月笙和杨陈一见面,两度接谈,天大的一桩事情就此片言获他应允杨陈的嘱托,不惜毁家纾难,发动义师,必要时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计,他这时候的慷慨义烈,纯粹出于自发自动。他终于拿定了宗旨,抱定了主张,奋力竞先,义无返顾,连他和王柏龄、杨虎、陈群再结拜,都是基于公谊,而非重在私交。
从另一个角度,以杨虎、陈群及其以次的国民党人,他们跟杜月笙交往,也在对他的豪爽明快的作风,颇为欣赏。杨虎陈群都是追随国父和蒋总司令在艰危困苦之中开府广州,支撑危局,十多年来和军阀势力苦缠恶鬪,诚所谓筚路蓝缕,焦头烂额,环伺在他们四周的,都是鹰瞵虎视,诡谲狡诈,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政客与军头,长期置身险恶鬪争中的志士,一旦见到慷慨尚义,一诺千金,而且虚怀若谷,彬彬有礼的沪上闻人如杜月笙,难免格外感到他这个人可以倾心吐胆,交个朋友,越发认为应该和他推心置腹,衷诚合作。
易经:「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其注曰:「居变之终,变道已成;君子处之,能成其文。」由此可见,杜月笙在民国十六年摇身一变,成为反共的先锋,革命的鬪士,其实并非他的福至心灵,机遇偶然,他是因为居变之终,于焉唯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换一句话说,如杜月笙者,「圣之时者也。」走哇走哇杀光赤佬
四月十一日深夜,黄张杜王杨陈六位,在亲友弟子,群贤毕集的庆贺声中,祭告天地,喝了血酒,誓愿共患难,同生死,结为异姓弟兄。当时观礼者鼓掌欢呼,情绪极为热烈。黄金荣满脸堆笑,站在大厅中间,向大家频频的拱手,一面高声的说:
「谢谢,谢谢!只是今夜朋友到得多,招待容有不周,还请各位原谅!」
他这是在以大阿哥的身份,代表六兄弟称谢。但是大家一见黄老板开了口以为一定会发表长篇大论,那晓得他祇不过寥寥数语,客套几句,因此人丛里有人不依,大声的喊:
「我们马上就要出动了,请老板跟我们讲讲话,打打气!」
「好哇好哇!」大众起而附和,还有人在清脆响亮的拍手。
黄老板窘了,胀红着那张紫膛脸说:
「各位晓得我一向不会讲话,要打气――」
他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了张大帅,如逢大赦,连连的向他招手:「啸林,来来来!你替我说几句!」
张啸林微微笑者,有人把他推向客厅中央,他就站在黄老板的旁边,未曾开言先学叫天儿谭鑫培咳两声嗽,吐一口痰,于是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各位朋友,今天我们六弟兄结拜,承蒙各位光临捧场,道谢的话,老板方才已经说过了。打气的话呢,触那!我看各位劲道足得狠,那里还要我再来说!」
引得大家全笑了,张大帅却又伸手一指墙上的自鸣钟说:
「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夜里来不及办酒席,而且只怕各位也没有这么好的胃口。我跟月笙备了一些粗点心,请各位赏光,算是宵夜。如果那位有与趣喝几杯老酒,挡挡寒气,那更是欢迎之至,尽请自便。」他这几句话一说完,大厅四面八方的门,闪出来一批批杜公馆的男听差,俏娘姨,手上捧只托盘,大肉面、蟹壳黄,各色各样的中西美点,一应俱全。爱喝酒的朋友,尽可从香槟酒到阳河高梁间任意挑选,主人备得有下酒的卤菜,乃至花生核桃之类的干菓。
于是大厅里着实乱了一阵,众家弟兄端酒端面,呼朋啸侣,找一块地方,成一个小组兴高采烈,吃喝起来。一则杜公馆这种首创的自助餐方式,使大家觉得新鲜,二来夜已深沉,这份丰盛的酒食来得个恰到好处,令人陡然精神一震。
黄老板和张大帅并肩而立,不时齐同一致的徐徐转身,注视男女佣人有否招待不周,等到大家专心吃喝,嗡嗡的人语笑声渐歇,张大帅这才提高嗓门,大声疾呼了:
「两点半钟,等我们迈出杜公馆的大门一步,我们就要应了『死生有命』那句老话!碰碰看到底是谁的额头骨高?妈特个 ,赤佬纠察队搞得黄浦滩上天下大乱,鸡犬不宁,闸北宝山路、南市电车公司一带的老百姓,有的一连十多天不敢开大门再闹下去,黄浦滩上眞要活活饿死人了。你叫他们怎么敢出门呢?赤佬强横霸道,胡作非为,叫伙计抢老板的钱米,喊儿子打爷娘的耳光,如果让他们霸占了上海,我敢保险没有一个好人活得下去!我们喝春申江的水,吃黄浦滩的饭,上海老百姓怎么样看待我们,我们不管。但是老话说得好,『瞎子吃汤团,肚皮里有数』。我们平时讨人嫌、遭人怨、挨人骂,无非都是我们自家的不好,上无片瓦,下无尺土,偏偏要着缎着绸,喝酒吃肉,今朝!」他猛的一声吼:「上海人大难临头,赤佬把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我们倒要讲讲江湖的道义,使使侠林的威风,那怕拼了这条性命,我们也得帮上海老百姓出口气,解决解决问题,把那般赤佬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替黄浦滩除大害,开太平!这就是我们今朝华格臬路英雄聚义的目的!」
张大帅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使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怒发冲冠,血脉偾张。顾嘉棠把一碗大肉面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兴奋的一拍大腿,伸手把叶焯山手里的一杯白兰地夺来,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他猛力一甩酒杯,乒零乓啷,打得粉碎,矮胖子就地跳了起来,大喊大叫:
「张大帅说得痛快!出动的时间快到,就请各位满饮一杯,我们分头出动,拼了这条性命,消灭那班祸害地方的赤佬!」
大厅里,羣情激愤,情绪到达最高潮,「走哇走哇!」「杀光赤佬」的喊声此起彼落,有人干杯,有人放下面碗,一屋子乱哄哄的,个个都在争先恐后,抢在头里出发。一片紊乱中,杜月笙突如其来的叫了一声:
「请众家兄弟听我杜某人的一句话!」
斯言出,宛如上演魔术,一厅的紊乱,迅速秩序井然,人人站在原位,肃静无哗,但听杜月笙在声清气朗的往下说道:
「今天的事,不管成功失败,我们唯有尽心尽力。尽心尽力以后,失败了不怕难为情,成功了我们也大可不必居功,我只奉请各位一句,千做万做,小吊码子不做!」
杨虎陈群忻忻然的互望一眼,陈群笑容满面,深深点头,他彷佛是在向杨虎表示:杜月笙四两拨千斤,一语中的,他的心胸和见识,要比张大帅还略胜一筹
众家弟兄恭敬的应了声是,自鸣钟当的一响,两点半钟,于是人潮再向外涌,共进会弟兄开始出动。
把兄壮事细说从头
大客厅里这一两百位客人,都是共进会大军各路人马的头脑,他们必须提前到达集合地点,等候弟兄们自动前来会齐。杜月笙送他们一泼泼的离去,望一眼精神抖擞,磨拳擦掌的张伯岐,他蓦地想起一件大事,趁着正式出发的时间还早,他折身走进古董间,开了电灯吩咐万墨林去把顾芮高叶,他的四名心腹大将请来。
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鱼贯而入,杜月笙满脸堆笑,站起相迎。他连声的道辛苦,请他们坐下,刚燃着一支烟,芮庆荣便抢先报告处决汪寿华的经过。杜月笙凝神倾听,不时揷一两句,夸赞一声,等芮庆荣报告完了。他仍有不尽的感慨,喟然太息的说
「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近来觉得胆气跟精神不比从前,譬如说做个汪寿华,也可以说是替天行道,是他作恶太多,自寻死路。但是我总觉得见过两面的人,眞是难以下手。老实不客气说,这桩事体叫我亲手去做,恐怕我还做不来呢。」
「不曾的,不会的,」顾嘉棠连忙安慰他说:「本来这种事体就用不着你下手 。」
杜月笙聊以解嘲的一笑,然后他谈到正题,他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一个来钟头,你们四位又要出动了。我晓得你们是去打商务图书馆的。打那边的万把人全是你们手下的弟兄,张伯岐先生当总指挥,你们对他的过去都不大晓得,我想趁此机会,说几桩张先生的事体给你们听听。」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的往下说:
张伯岐是杜月笙的老把兄,他们结义,远在民国初年,杜月笙刚刚脱颖而出,崭露头角,正在扬名出道的时候。张伯岐则光复杭州,功成不居,一径在家乡浙江四明一带服务桑梓,卫戍地方,不时也到上海来白相相。
这一位浙江嵊县籍的老革命,是浙江平洋党首领竺绍康的好朋友,精通武艺,枪法极准,早年卽有「神枪手」的美称。竺绍康是嵊县东乡富户,中过秀才,生性慷慨豪爽,扶危济困,是一位侠骨仁心,胸怀大志的人物。他愤于庚子之役,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杀戮同胞,遍地灾黎,因而邀集大批志士,组织平洋党,招兵买马,从事革命行动。他们利用四明山为基地,纠聚了好几百人,朝夕训练,准备大举。张伯岐便是平洋党的第一员大将,他曾手擒嵊县悍匪头目官朝文。宣统元年夏天,尤在上海四马路怀械谋刺清朝的两江总督端方。不料当时革命人中,有一个刘光汉受了他妻子何振的唆使,将党人的行刺计划向端方告密,于是端方临时改变路线,让张伯岐白白的守候了一天。事后端方大兴党狱,逮捕党人张恭,遣凶手暗杀竺绍康,幸而被他机警走脱。当时很少有人知道,这轰动京沪杭的一件大事,其眞正主角,还是一身皆胆,枪法百发百中的张伯岐。由于张恭被逮,党人发现刘光汉当了奸细,群情激愤,都要将他处死。刘光汉苦苦哀求,应允设法保全张恭的性命,辛亥年营救张恭运动,陈英士和现在蒋总司令部会尽了很大的力量。
徐锡麟和秋瑾回国,竺绍康、张伯岐和他们时相连络,合组光复军,计划共同举事于安庆、绍兴与四明山区,从此山中的训练更加积极。光绪卅四年三月,山上的粮食快吃光了,张伯岐率领几位同志,赴嵊西采办食米,途中被嵊县的差役发现,报请驻军派一排人去逮捕,当夜把他们包围在一家小客栈里。那张伯岐却不待清军进栈,扬手一抢,便将把总李逢春打死,然后他率众突围,转瞬之间击毙击伤官兵十余人,本队则全体出险,一无伤亡。
突围后张伯岐唯恐官兵一路追捕,发觉了山区的秘密,只好落荒而走,直奔萧山杭州。当时浙中官史,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动,侦骑四出,到处密布巡查关卡。张伯岐一行方到杭州车站,正要搭车逃往上海,就被杭州警局盘出破绽,全部被捕。他在杭县衙门,直承自已是革命党人,临时赶来会审的嵊县秦知县,便向浙江常备军李统领借了一队官兵,把这一批革命党人打入囚车,押回嵊县听候巡抚的批示,再行处置。
这时候,竺绍康德到了密报,他派平洋党头目黄爱世和张景星,率领五十名同志,化装为各色人等,预先埋伏在清风岭曹娥庙。等囚车经过,一涌而上,驱散清军,救出了张伯岐等,回到四明山上匿居。后来因为风声太紧,张伯岐便和黄爱世化妆为工人,潜赴上海,住在英租界二马路外国坟山附近的天宝客栈,暂避风头。这家天宝客栈,就是竺绍康斥资开设,专供党人住宿连络之用的。
辛亥年九月十二日,张伯岐和蒋总司令、董梦蛟、王金发、孙贯生等,奉上海都督陈英士之命,率领敢死队一百余人,由上海分批抵达杭州。杭州革命同志庄子盘奉命招待,把他们分别安置于奉化试馆跟仁和火腿栈。次日,通过方鸿声的介绍,在五奎衖李絅裳的家里,设立临时机关部。
九月十四日夜十时,浙军八十一标、八十二标,发动革命,分别占领杭州各军政机关,银行银号。张伯岐他们所率领的敢死队,每队只有十五个人,其中五人执手枪,五人掼炸弹,负责进攻浙江最高军政机关巡抚衙门,第一队中有两位女革命志士,尹锐志和尹维俊两姊妹,她们自告奋勇,担任炸弹手,而身先士卒,由尹维俊掷出第一枚炸弹。俄顷之间,一连八枚炸弹轰开了抚署的头门,张伯岐一马当先,带了全队人马奋勇冲入,再由炸弹手将二门轰开,这时,正当革命军高声喊杀,二堂上的机关枪,突然喷出火花,一时硝烟四飞,弹下如雨。敢死队中有一位王常身受数伤,犹仍勇往直前,不肯退后,敢死队的英勇壮烈,使抚署守卫大为感动,他们自动的制止开枪,将枪闩夺去,至此,抚署全无抵抗。浙江巡抚增韫由后墙洞逃走,由八十二标的兵士生擒,一场夜战,杭州乃于九月十五日宣告光复。
将张伯岐的英雄事述说完,顾芮高叶四条猛汉,一个个眉飞色舞,兴奋万状,但却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声响。歇了半晌,顾嘉棠方始一拍大腿,快人快语
「月笙哥,你的意思我们懂。今天这一次阵仗,我们由张先生这样的大英雄,大人物来指挥,那是我们一生一世的荣耀你放心,月笙哥,我们一定绝对服从,而且向你保证,就由我们兄弟四个,负责总指挥的安全!」
杜月笙很高兴,一路笑着送他们出门。小八股党四大金刚除了杜月笙的言话一句向来不听任何人的差遣,得到顾嘉棠这么明白的表示,他尽可以放心了。还没开火吓杀一
四月十一日下午,敏感的上海市民,已经嗅到浓冽的火药气味,二十六军第二师的武装官兵,一队一队的从龙华开往南市闸北他们在四点钟左右分批抵达,立卽开始巡逻,布岗,使华界的气氛份外紧张,于是许多商家又在提早打烊,日落西山,暮色溶溶,大街小巷,行人渐渐的寥落,入夜,华界宛如一座死城。
共产党工人纠察队的总指挥处,早就得到了情报,说是当夜将有「流氓」联合军队,向纠察队的据点进攻。总指挥顾顺章下令,八处据点一律严密防范,但是赤佬纠察队并不恐慌,反应冷淡。――自从三月二十一日他们掀起大暴动,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二十多天来工人们横行沪上,睥睨群雄,气焰高得令人难以想象,二十六军第二师那一点点兵力,全不看在他们眼里。至于说「流氓」他们一谈起来就胁肩冷笑,上海能有几千几百个白相人?而且,白相人也敢来跟械足兵精的纠察队拚命吗?
然而,夜渐深沉,浮云遮月,春寒料峭中,法租界的几处预定集合地点,一队队的共进会员纷纷来到。他们身穿玄色或蓝色的短打,腰上束一条宽板带,一个个面容严肃,行动敏捷,别看他们是乌合之众,在集合场上集拢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排列整齐,秩序井然,用不着大呼小叫,发号施令,他们很迅速的找到自己的队伍。每一小队十八二十名队员,队长发枪支子弹,副队长替他们系上符号臂章,一匝白布,上面用墨笔写个大「工」字。没有一个人告假缺席,没有一个人迟到早退队长副队长向上面拍胸脯说过要领来几位弟兄,符号和枪械发完,刚刚正好,一个不少。
全上海戏馆、旅社、餐厅、酒店、混堂、妓院里的案目、茶房、侍役、保镳、擦背匠、扞脚匠、小贩、伙计,全是黄老板的基层羣众,人数不下五六千。杜月笙身边的小八股党,每一股自二三千至万把人不等,张啸林自有他那一系列的群众力量,再加上浦金荣、金廷荪、傅阿发、马祥生、顾掌生、徐福生、严老九等人的徒子徒孙,独树一帜如顾竹三、顾竹轩两兄弟的「江北帮」,光是黄包车夫便有三千名之众,倘若事实需要,枪械充份,就是组织三两万大军也不为难。但是杜月笙只买到手一万二千多支枪,总指挥张伯岐调兵遣将,那一夜他们出动一万六七十人左右。
法租界绝大部份的机动车辆,无条件的任由共进会征用,进攻地区路程远的,一律汽车接送。弟兄们排好队伍,鱼贯登车,马达怒吼,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一部部大小不一型式各别的汽车开出去,全都关熄了车灯。
进攻南市华商电车公司的一队,出发最早,全部乘车。其余进攻闸北总工会、和闸北商务印书馆图书馆、印刷所的一路,先出发的整队而行,跟上来的搭汽车去。
总指挥张伯岐,老当益壮,雄姿不减辛亥年,他亲自指挥第一路,往攻商务印书馆和印刷所。这两幢坚固的建筑,都驻有赤佬纠察队的重兵,而且两幢楼房遥遥相对,互为犄角。
尤其是商务图书馆,四层楼的大厦,全部钢筋水泥,在当年宛如一座城堡,以高瓴建瓯之势,俯视整个闸北。那边是赤佬纠察队总指挥处,里面有六千条枪,而每一个窗口,都是掩护良好的射击工事。
出发之前,杜月笙特地和总指挥张伯岐站在一起,他眼见自己手下四员大将,顾嘉棠、叶焯山、高鑫宝、芮庆荣,四条大汉四支枪,齐齐保定总指挥,同进同退,寸步不离。于是他一直都在欢慰的笑着。
人衔枚,马卸铃,上万的共进会弟兄自法租界出发,一路静悄悄的,穿过大英地界。分批由外白渡侨、乍浦路桥、四川路桥、自来水桥、天后宫桥渡过苏州河。沿北四川路,北江西路和北河南路齐头并进,直扑宝山路上的攻击目标。费信惇果然守信,每一条通往华界的道路豁然敞开,各路全无阻碍。可是交界的地方洋兵麕集,枕戈待旦,铁丝网机关枪准备齐全,数以万计的大军方始通过,机关枪也架好,铁丝网也关牢。
静悄悄的,完全按照预定的部署,上万人马分成三层,把宝山路上两幢高大的建筑,图书馆与印刷所,团团的围住。打前锋的人各就各位,各自寻好开枪攻击的地点,同时找到必要的掩护。
总指挥一身都是胆,他站在第一层包围圈的第一线,手执勃郎林手枪,巍然指向天空顾嘉棠、叶掉山、芮庆荣、高鑫宝站成四方形,位置在总指挥的前后左右,在他们的后面,预先挑选的一百二十名敢死队,分列三排,准备拔步冲锋。
赤佬总指挥处里,灯光明亮,人影幢幢,分明他们也是澈夜不眠,严密守卫,晓得今天夜里可能要打仗开火。
张伯岐徐徐的抬起左手,就着天光,两只眼睛定定的在看表,一万多人鸦雀无声,心跳怦怦,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万多人个个都是破题儿第一遭,亲身经历这种大阵仗
一个年纪经轻的小伙子,他是芮庆荣新近收的学生,蹩不住了,悄声向他旁边的人耳语:
「我便急,要去撒泡尿。」
他刚走到一处墙脚,拉开裤头小解;张总指挥眼看时间到了五点二十分,他高高举起的右手,砰的开了一枪,与此同时,他厉声一喝
「散开!」
其实,散开便是冲锋的暗号,末后一个开字还在余音袅袅紧接着,一万多人齐齐的拼命吼叫:
「缴枪!缴枪!」
如晴天霹雳,似澎湃怒潮,阒静如死的周际,顿时天地变色,地动屋摇,四条猛汉拥着张伯岐一马当先,一百二十名敢死队手枪齐轰,鼓噪猛冲,在他们后面尤有一万多条嗓子齐吼:「缴枪!缴枪!」枪声,吼声,步声,像平地起了阵阵焦雷!
「哎呀!姆妈呀!」
怒潮巨响中,忽然有人尖声怪叫,在周围的人赶紧去找,原来是正在小便的那位年轻朋友。他全神贯注,因而猛吃一吓,如今他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嘴角流出绿澄澄的胆水,出征未打身先死,他吓得一命归阴。团长调停赤佬不听
敢死队一路顺利无阻,将要冲到铁门口。门里闪出一个人,裤腰带上揷一支盒子炮。他歪戴鸭舌帽。身着工人装,大模大样,跑过来质问:
「喂,喂,喂,你们在这里吵点啥?」
火老鸦芮庆荣跟他劈面相逢,也不答话,左手把他怀里的枪一抄右手的勃郎林,抵住了他的眉心,砰的一响,来人一个觔头往后栽倒
事后方知,芮庆荣建的头功,着实不小,他一枪打死了赤佬纠察队副队长杨凤山。
趁着铁门开了缝,敢死队一股作气往里冲,这时候铁门里的警卫,已经由他们的杨副队长之死,发现果然眞的打起了仗来。他们急忙卧倒,用轻机关枪和盒子炮,连连的向外面轰击。正因为他们闭起眼睛放枪,漫无目标,枪弹四飞。密如连珠,在黑夜里织起辐射式的火网与弹道,几乎要把整个门框都封住了。
张伯岐一看情形不对,当机立断,下令撤退,他高声的喊
「分开来往两边跑,千万记住,一定要紧挨墙角」
敢死队一体遵照,墙脚是大楼上射击的死角,赤佬纠察队不管怎样从窗口往下开枪。也无法伤及下面的人一分一毫
沿着两面高墙,敢死队兵分两路,遶到了大楼后头,在嘉庆里附近,由于这一面墙四层楼的窗口还不曾开枪,张伯岐喊声:「快!」一百廿名敢死队没有一个人带伤安然无恙,统统退到包围圈的第一线。喘息定了,张伯岐再下命令,他猛一回头,向后面的人说声
「往楼上打!」
于是,命令像水中的漪涟,一圈圈的往四面八方传递:
「往楼上打!」
「往楼上打!」
「往楼上打!」
乒乓兵乓,手枪步枪,咯咯咯咯,手提机关枪,哒哒哒哒,马克沁机关枪,偶或来一声更响亮惊人的「蓬――轰」,那是炸弹甩在石墙上。
就这么乒乓兵乓,蓬蓬轰轰,轰去了晓月残星,轰出了光芒万丈的太阳,轰走了云蒸霞霨的夕阳余晖,轰得黄浦滩上人人心惊,个个胆颤。
楼下在传喊:「往楼上打!」楼上也在叱喝「朝下头开枪!」枪声持久不歇。枪弹如密集的雨点,扑扑的在墙头和地面跳跃。一时但见泥灰纷飞,尘土四溅,足足的轰了好半天,双方死伤人数都在一百以上。照说共进会是仰攻,纠察队在俯射,进攻者要比防守者吃亏,张总指挥成竹在胸,部署周密,他深信「保持距离,以策安全」,把一万多人的大部队,勒限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外,使得狙击能手顾顺章部下的赤佬纠察队,一概无从施其技。
所以双方才能够笃笃定定,写写意意,四层楼的每一个窗口,都堆好了麻布米袋,楼下面的共进弟兄,则利用民家房屋掩护,不时的你放几枪来,我回几枪去。
一直打到九点多钟,局面转趋沉闷,这时候,二十六军第二师第五团开到,由一位精明能干的邢团长率领副官卫士,拿着一份公事,担任调停,限令在上午十一点钟以前,以军号为记,双方停火。张总指挥很客气的接待邢团长,邢团长官名震南,保定军校二期毕业,他也很尊敬张伯岐是位革命元勋,当时,张伯岐一面和邢震南寒暄,一面施眼色命顾嘉棠去打电话,向坐镇总部的杜月笙请示。
一根香烟还没有抽完,顾嘉棠打好电话回来了,他直接了当的回复邢团长说:
「请你先去跟纠察队办交涉。」
「好的。」邢团长很爽快,把手里的半截香烟一丢,带领他的手下,齐步走向商务图书馆的铁门。
猛的一排枪,在距离邢团长不及一丈之处,激起了一簇簇的泥土
邢团长站住,双手圈成喇叭,大声的向楼上喊:
「我是二十六军第二师第五团邢团长,带得有公事,来调停你们的纠纷。第五团已经全部开到,你们应该遵守命令,全体缴械!」
「放屁!」
「不缴!」
「你们先把枪放下来!」
「……………」
邢团长所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冷讽热嘲与破口大骂。赤佬纠察队的狂妄,使邢团长大为光火,他顿足咆哮――
「你们想造反呀!我告诉你们,我奉到命令,调停以十一点钟为限,倘若有那一方不肯接受,我奉命令把他们全部解决!」
楼上,阒无人声。于是,邢团长义正词严,圈起喇叭继续喊话:
「你们赶紧推派代表出来,跟我一齐到总工会去交涉!」
静默了一两分钟,三层楼上有一条粗嗓子,开始和邢团长对答―
「我们没有代表可以派!」
「那么,你们的总指挥呢?」
「总指挥不在!」
「你们有没有负责人?」
「有,我们有两位大队长!」
「那一位大队长可以负全责?」
楼上又是不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在僵持,突然纠察队里有一个人,飞也似的从铁门里冲出来。他一面拔步狂奔,一面声嘶力竭的喊
「我可以负责,我可以负责!」
「打死他!打死他!」楼上有许多人同时咆哮,「他负个屁责!」「他只想逃命!」随着声声谩骂,一排又一排的枪弹追在那人的身后逃命者不顾一切,埋头猛冲,他冲到邢团长跟前,疯了似的一把拉住他,声声的在喊「救命!」
邢团长吩咐卫士好生把他带下去,然后再向楼上那帮人说:
「我给你们最后逃生的机会,可是你们只逃出来这么一个人。事到如今,你们旣然执迷不悟,我唯有替你们惋惜,任何严重的后果,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话说完,他一个转身,又率领他的部下,扫数撤离这一处鏖战之地
张伯岐手执电话筒,一面严密注视这劝降的一幕,一面把经过详情报告给杜月笙听
杜月笙毅然决然的说:
「现在我们只有往前冲,尽快把商务图书馆攻下!」大亨督阵士气一振
张伯岐遵命,立卽颁发命令,一连打了三次冲锋,机枪步枪手枪这一类轻武器,射不穿钢筋水泥的墙垣,三次冲锋三次退却,毫无进展,不起作用。
杜月笙在电话里发了急,他高声的嚷叫:
「告诉前面的弟兄,我马上来!」
放下听筒,他振臂一呼,黄老板、张啸林、金廷荪,……老一辈的弟兄全部出动,赶赴增援。因为费信惇已经如约封锁了所有的通路,他们先坐汽车,然后跨越田塍,从北火车站左首,沿着铁道跑过来。三大亨到了战场,引起一万多徒手徒孙欢呼雀跃,人人争传佳音――
「杜先生来啦!」
「黄老板也来哉?」
「还有张大帅,――哇!金牙齿阿三!」
共进会总部和前敌总指挥,在战地举行紧急会议,会场背景,是一万多徒子徒孙在摩肩擦掌,准备在三大亨面前奋力攘先,有所表现。
军心士气,无比高昂。
「血气之勇不能成事,」张啸林细心观察战场形势,他断然的下了结论:「要想攻下这幢大楼,必须拉几门大炮来轰。」
「那里有大炮?」黄老板急急的问。
「要末――,」张伯岐睃一眼杜月笙:「我听说大英地界小钢炮多得很。」
可是,费信惇肯借吗?黄老板心里的话还不曾说出口,杜月笙却已一拉高鑫宝,他不假思索的说:
「走,我们去寻费信惇。」
杜月笙带了他的高等翻译高鑫宝,冲进费信惇的办公室,他开门见山,命高鑫宝照翻,他要商借英租界里所有的大炮。
看杜月笙额头沁汗,神情严肃而紧张,费信惇又羡又爱,他哈哈大笑的说:
「杜先生,你要那么些炮做什么呢?你在宝山路打仗的情形我都知道了,让我借二十门小钢炮给你,好吗?」
「好的,谢谢。」
二十门小钢炮运到了最前线,前任宁波炮台司令张总指挥如获至宝,眉开眼笑,这一次,炮台司令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二十门小钢炮充了前兵,在商务图书馆前面的空地上一字排开张伯岐向身后众家弟兄高声的一问:
「有没有会开火炮的?」
问话像回声似的往后传,共进会的弟兄,诚所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齐全,总指挥需要炮手,四面八方,三三两两,一会儿便集合了一百多人他们搬炮弹的搬炮弹,上膛的上膛,拉药线的拉药线,根本无须指点,动作还蛮熟练。张伯岐估量好了距离,亲自下达命令,正当他要喝令:「开炮!」杜月笙挤过来一拉他的肘部。
「什么事?」张伯岐别转脸颇不耐烦的问。
「里面性命不少,好人坏人都有,可否先开几炮,吓吓他们。只要他们肯缴枪投降,也就罢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 !」张伯岐一皱眉说,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开炮!」发起狠来小钢炮轰
正当中的五门炮,应声而放,一下子宛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五颗炮弹流星般射过去,又是连声巨响,兵零砰啷,转眼间硝烟散处,图书馆门框轰去半截,两扇铁门,支离破碎,无复原形。现在,只要张总指挥喊一声:「冲锋!」大队人马,卽可一拥而入。
但是惊天动地喊出来的,却是一万多老弟兄的欢呼与喝采,他们眼见图书馆的大门被轰掉了,兴高采烈,欢声喧天。有人甚至于跳将起来,攘臂雀跃,那情景就像在跑马厅里,得了头彩。
这一次,杜月笙和张伯岐,都把赤佬纠察队估价过低,虽然他们看见运来了大炮,轰开了铁门,但却仍还不曾想到投降。赤佬纠察队冥顽倔强,愍不畏死,这边一开炮他们便回敬几排枪,将炮兵阵地前面的黄泥巴,打得翻了一个转。
有一名临时炮兵骇怕了,他气急败坏的跑到后面说:
「张先生,张先生,我们的位置太突出了。」
「我晓得。」张伯岐脸孔一沉,不再理他,扬着脸对杜月笙说:「要打仗,心肠软是不行的。」
杜月笙同意的点点头,于是,张指挥又发号施令,他指派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每一个人领五门炮,拨三二十个人,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开始轰击图书馆的每一面墙,同时他更悄声的叮咛他们说:
「你们先轰四楼,再轰三楼,然后是二楼和楼下,总之,轰平了上一层,再轰下一层。」
芮庆荣正在焦躁,他气冲斗牛的问:
「为什么不由下往上轰,轰坍了二楼,叫三楼四楼那批王八蛋,统统掼下来跌杀!」
「你不曾听到杜先生说吗?」张伯岐瞟一眼杜月笙:「我们要先开几炮,吓吓他们。你要先从底下轰起,那几千条性命,只有完结。」
杜月笙脸一红,打仗他是外行,不再揷嘴晓舌了。他和张啸林两个,离开总指挥的身边,带着一大群跟班和保镳,一路路的去慰问众家兄弟,并且为他们打气
化了半个多钟头,才把四面炮兵阵地布好,张总指挥传令下去,谁的炮位先定好,谁便先展开攻击。于是轰隆轰隆,到处都是炮声。纠察队的武器只有步枪手枪,枪打不到炮,而一炮便可以打坏十几条枪十几个人,纠察队那边顶不住了,他们大喊:「救命!」「投降!」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还有一些胆小怕死的,爽性把枪支从窗口往外拋。这时候,指挥若定的张伯岐,心知胜券在握,他脸上出现得意的笑容,一声叱喝,指挥成千上万的弟兄,潮水般的向图书馆里涌去。炮声止歇,枪声也只剩下零零星星的,胜利者大呼小叫,投降的声声哀号,共进会方面的几位首脑人物,也跟着进去指挥。当时但见四层楼的房子里一片大乱,人翻马仰,共进会弟兄恨透了这帮横行霸道的纠察队,拳打脚踢,枪柄扫击,很有些人吃了大亏。
这样混战下去不是回事,顾叶芮高四条大汉前呼后拥,为杜月笙挤开一条路他们让杜月笙站在楼梯转角,高声的喊:
「大家不要打了!先捉纠察队的头脑!」 天罗地网捉顾顺章
杜先生的吩咐,从一楼传到四楼,秩序立刻安定,各队队长四处搜寻。这里虽然是纠察队的总指挥处,可是总指挥不在,一问他到那儿去了,有人回答:
「清早四点多钟的时候,湖州会馆总工会传来枪声。总指挥当时便带了四五个人,到那边探视去了。」
这个说法令人难以置信,顾嘉棠闷声不响,看见办公室的电话还不曾损坏,拉起电话拨到吕班路共进会总部,一方面报告顺利攻占图书馆的捷报。另一方面,请总部查询湖州会馆总工会那边,是否捉到过赤佬纠察队的总指挥?
赤佬总指挥会在湖州会馆,对于共进会总部来说,顾嘉棠这一问倒是一项值得注意的报,那边答应卽刻去查,随时通知。顾嘉棠搁下电话说:
「我们先把这头理清楚。」
纠察队的枪械子弹到处丢弃,取之于刼夺,失之于胁缴,共进会没有人去检拾这些枪械,按照预定计划,他们希望北伐军接受他们的好意,代表国家接受这大批的战利品。说起来这简直是远东的「天方奇谭」,乱定以后,共进会掳获共产党的枪械呈缴国民政府不算,连杜月笙私人掏腰包,所采办的那一批支枪,和不计其数的子弹,也同样的作为一介国民的隆重献礼。
等不了多久,电话铃声急响,高鑫宝抢着去接,他每听一句,便高声的报告一下,于是电话一打完,大家全都晓得了总部回报来的佳音。
对湖州会馆内总工会会所的攻击,展开于清晨四时,六百多位共进会弟兄,大声鼓噪,奋勇前进,他们遭到赤佬纠察队的猛烈抵抗,由于两边都是无险可守,双方卧倒在地,开枪射击。六点钟,三位弟兄奋不顾身,把杜月笙重价购来的那挺机关枪,一路跑步搬到最前方对准了湖州会馆一阵急摇,据守在门前的纠察队大有伤亡,剩下几十个又忙不迭的奔回会馆。于是共进会全线推展,直逼馆门,里面有人颤声的喊:「投降啦!」七点整,共进会弟兄攻克总工会会所,当场卤获枪械无算,还抓到了十几名首要份子,将他们押解到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师部。
顾嘉棠打电话回总部,要求查询赤佬纠察队总指挥是不是在湖州会馆,总部留守人员想起那十几名俘虏,再用电话请问第二师,师部军法官根据这条线索,把共进会的俘虏带出来盘问清查。这一查立时便查出了结果,俘虏中有纠察队总指挥顾顺章,跟他的两名卫士,一位军医和两员书记。原来他是在商务图书馆总指挥处,听到湖州会馆附近有枪声,他很不放心,带这一批人来巡视,当时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等他们步入总工会略作休息,躭搁了二十分钟不到,外面又是枪声大作,共进会弟兄发动全面攻击,起先他们也曾顽抗,后来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唯有束手就擒。
元恶就捕,声声欢呼,黄杜张三大亨,浦金荣会长和张伯岐总指挥一商量,他们决定网开一面放这批附从者、小喽啰一条生路,命令小喽啰们缴枪、举手,让共进会弟兄搜一搜身,只要不是共党首脑人物,一概让他们抱头鼠窜而逃。
攻克,并且澈底清除解决共产党这一处最坚强的据点枪炮齐施,鏖战竟日,激战时间是从清晨五点二十分,持续到当夜九点多,前后历时十六个小时,共进会方面和赤佬纠察队的死伤,都在百人以上。在商务图书馆对面的商务印刷所,是由江干廷统率的一支人马负责进攻。商务印刷所里,驻有一百多名赤佬纠察队,步枪手枪六十余支。江干老机智深沉,老谋深算,他在发动攻势之先,曾经几度改装,跑到印刷所的前后左右,勘察地形。商务印刷所虽然座落闸北宝山路,它和公共租界的一角,等于紧相毗连。四月十二日上午五点整,江干老忽出奇兵,派六名勇猛骠悍的壮士,一色使用连发二十响的驳壳枪,利用租界复杂地势,趁天未大亮之前,一轰而出,极精确的向耳门守卫射击。这一阵冲锋,迫使门外守卫返身而逃,于是纠察队和共进会便隔着一座高墙,遥遥相对,墙垣成了双方的掩护工事,纠察队的防守优势,自此丧失大半。
后面的一两百人紧紧赶上来,跟打先锋的六壮士据墙而攻,印刷所里的赤佬纠察队打不着他们,他们却可以抬起枪口仰射二楼,于是纠察队颇有死伤,一小时后,无可奈何的宣告投降,缴枪。
门一,江干老亲率大队入内缴枪,纠察队员一个个的面如土色,举手投降。在逐一缴枪的过程之中,突然有一个人拔足快跑,江干老喝令开枪射击,他竟在子弹嗤嗤声中狼奔豕突,鼠窜而逃,然而这个共产党小头目运道实在不好,他瞎摸乱闯,居然闯到隔壁头。隔壁头正有张总指挥率领一万多人攻打商务图书馆,他一头裁进张伯岐布下的天网地罗,结果是被隔壁头的打仗朋友,不费吹灰之力,顺手擒来。这个人后来被押解到第二师司令部,经过审讯,按照国法予以治罪。 机鎗一响大叫投降
共进会三路大军顺利成功有如上述,这第四路的攻势尤其有声有色,多采多姿。原来共进会第二彪军的攻击目标是南市,南市赤佬纠察队以华商电车公司为据点,那里面车棚厂房星罗棋布,轨道车辆纵横交错,地势相当复杂。据守在电车公司里的赤色工人,约摸有两百名左右。共进会方面,则出动了五百人的一支大军,他们的配备较为齐整,步枪手枪盒子炮之外,还有大批炸弹。
这一路兵出发最早,十二日凌晨两点三刻,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五百多人分乘十八九部大小车辆,首尾相衔,由集合地点驶往南阳桥,在一处空旷地方暂时停下,按照预定计划,编成三个支队,然后分头进军。
穿越火车轨道,直薄电车公司大门的那一队,拥有人枪三四百。他们在悄声通过铁轨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喝问:
「什么人?」
「自己人!」
「口令?」
没有人想到纠察队居然派了哨兵,还规定得有口令,答不出,队伍照旧向前移动,纠察队哨兵一看情形不对,回身就跑。这边晓得他一定是跑回电车公司告警,砰砰砰的连珠枪放,想要先打死他。可是那人跑得很快。一溜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另外两路,左路由沪军营方向进攻,右路从兵工厂经道桥深入。这两络人马在半途中听到枪声,以为正面进攻的弟兄行动得快,已经到达了电车公司门外。于是指挥人员心里一急,立卽下令跑步向前冲锋。由于他们奋勇竞进,发现「敌」踪的哨兵刚跑到大门口,还来不及向纠察队长报告,东西两路不约而同,提前冲到预定攻击地点,两面各有几十名弟兄,一马当先,十几颗炸弹发出强烈的火光与巨响,电车公司里的赤佬纠查队,一个个吓得从床铺上直滚下来。
他们火速披挂,仓皇应战,电车公司东南西北四面,俱各架起一挺水冷式机关枪。这四挺机关枪发挥了很大的威力,密集扫射,弹下如雨,迫使共进会的弟兄节节后退。
攻势一开始便受了挫折,所幸他们撤退得快,还不曾有死伤。三路领队打电话向总部求援,是张啸林接的,他一听敌方几阵机关枪,便把弟兄们吓得别转头逃跑,而且自此再也不敢向前,不禁气得顿足大骂:
「妈特个 ,你们个个都是饭桶!像这样胆小,还打什么仗!」
他叫弟兄们匍匐前进,趴在地上掼炸弹,炸掉纠察队的机关枪,领队们回答祇怕不容易,因为机关枪在钢筋水泥的工事里面,炸弹力量小。掼上去也难以奏效。而且,三路的进攻地点都很空旷,找不到掩护,进攻者无论如何躱不过敌方的视线。
张啸林叫那边等等,简单明了,把南市方面的备况向杜月笙一讲,问杜月笙怎么办?杜月笙虎的起立,一拍桌子说:
「触那,我们也抬些机关枪去,跟他们对轰!」
「我们只有手提式机关枪呀。」张啸林皱着眉头说:「而且都分给弟兄们带走了。」
「不要紧。」杜月笙一拍胸脯回答:「让我去跟二十六军借。」
二十六军第一团有一个机关枪连当时驻防的地方距离南市不远,杜户笙亲自打电话过去,跟第一团团长借机关枪,碰巧那一夜机枪连奉命戍守,不曾出任务,全连官兵和枪械齐全。那位团长当时就说:「杜先生以老百姓的身份,跟我们同样的为国家出力,我们都很佩服。借枪,毫无问题,不过,杜先生那边是不是有能够使用新式机枪的人呢?」
张啸林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他向杜月笙挤眉弄眼,杜月笙却同他笑笑,回答那位团长说:
「放枪的人我们有,我们祇要你们借枪。用掉多少子弹,三天之内我准定买齐归还。」
「好的。」对方一口答应:「就请杜先生派人过来拿吧。」
又在电话里说好取枪的方式,放下电话听筒,一回头,杜月笙招招手,把武装待命的顾掌生和马祥生两位喊过来。他委婉的说:
「这桩事情因为要办点小交涉,可否请两位老兄辛苦一趟。」
顾马二人在总部里等了一夜,始终不曾等到杜月笙派差使,两位老弟兄嘴巴上不说,心里直在抱怨,月笙一定是看他们年纪大了,上不得阵,打不来仗,因而使他们失却这千载难逢,报効国家的好机会。如今一听杜月笙三言两语派了这么一个要紧任务,当下不禁大喜过望,尤其是顾掌生,连声谢谢,拉起马祥生就往外跑。
「慢一点,慢一点!」杜月笙带笑的喊住了他们,又说:「你们要开两部卡车去,先到南市,就地拨三五十个人,一道到团部去接运。」
顾掌生、马祥生欢天喜地的走了。两兄弟纔出门,张啸林便质问杜月笙:
「方才在电话里面,你为啥不说我们没有人会开机关枪?你听那位团长的口气,他可能连人带枪一齐借给我们。」
「这个仗是我们自家要打的,啸林哥,」杜月笙正色的说:「向军队借枪,已经是万不得已的事体,怎么可以再向他们借人?再说,军队里面凡事都要照命令,我连人带枪一齐借,往后别人讲我杜月笙曾经调动过军队,那还了得?」
顾马二人带了三十多名弟兄,开两部卡车,借到了四挺马克沁机关枪,以及十二箱子弹。机关枪运到,三路进攻的共进会弟兄欢声雷动,群策群力,枪位迅速架好。这四挺机枪都很新,射程远,威力大,赤佬纠察队拥有的那四挺水冷式,和它一比,必将相形失色。
四挺枪分别支持左翼和右翼,顾掌生、马祥生接替了指挥重责,以二对一的优势,五时十分,天色大亮,四挺机枪喷出了鲜红的火舌。会放机关枪的共进会兄弟,别了两个钟头的闷气,此刻都随着火舌飞射出去。这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哒哒哒,哒哒哒!电车公司墙壁上砖石迸溅,子弹横飞,连墙里墙外的电车线,都被密集的弹雨扫得七零八落,砰然有声,倒向地面,不久便布起纵横交错的蛛网。
猛烈扫射逾时五十分钟,纠察队的水冷式机枪已被完全压制,再也听不到它们格格格的声响。共进会弟兄欢声震野,跃跃欲冲,马祥生、顾掌生都在准备下命令了,电车公司里七嘴八舌,有人高喊:「投降了呀投降!」「不要打了,不要打啦!」
移时,电车公司正门大开,五六百个纠察队员,自动的解除了武装,高举双手,拼命的往门外奔地。马祥生、顾掌生一左一右远远的看得很清楚,他们同时想起纠察队只怕还有诡计,正面进攻的三百多位弟兄,可能会被他们冲坏阵脚,反而吃了大亏。于是他俩攘臂高呼:
「我们快点去呀!快点去捉人呀!」
两彪人马奔驰绝尘,会集于电车公司门前,便这样形成了三路合围之势,徒手投降的纠察队进退失据,鬼哭神嚎。马祥生看看心中不忍,站在一块石头上高声说道
「你们旣然缴械投降,我们决不为难你们!事到如今,你们大概也晓得受了共产党的骗,上了共产党的当,我放你们回去,就是希望你们往后好好做人!」
躭惊受吓,心摧胆裂,那班纠察队员听马祥生这么一说,心里反倒添了懊恼与悔恨,有不少人很伤心的掩面大哭起来。两张布告气死人了
带领进攻的弟兄,一同开进电车公司到处是断垣残瓦,枪支子弹。马祥生下令弟兄们收拾纠察队遗留下的枪械。他自己则跟顾掌生到处巡视,见那一片凌乱破碎的景象,他苦笑笑向顾掌生说:
「陆伯鸿这趟算是触足了霉头!」
「还不是共产党害的,」顾掌生愤愤然的说:
「要不是我们今朝打它下来,这丬电车公司,恐怕要给共产党搅得尸骨不存呢!」
缴获的枪械全部集中,清点过数目,马祥生打电话去向总部报告:
「月笙,电车公司被我们拿下来了。」
「恭喜恭喜,」杜月笙显然欢喜得很:「两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喂喂,弟兄们可有死伤?」
「托天之幸,只有几位受轻伤,老早抬到附近医院里去了。」
「那般赤佬呢?」
「也是只有几个受伤的,其余全体投降,我把他们放了。」
「很好。――他们的枪呢?」
「全部缴械,」马祥生细报数字,「一共缴下来机关枪四挺,盒子炮四支,手枪三支,各式各样的步枪有三百多支呢!」
「好极,」杜月笙吩咐说:「祥生哥,缴来的这许多枪,还有借来的机关枪,请你统统送到第一团。你向他们说明,我们缴了纠察队的武器,送给他们,作为借机关枪的利息!」
说罢,杜月笙很得意的笑了,于是马祥生也在笑着说:
「好重的利息啊!」
时为十二日早晨六点钟,南市,在四路进兵中,是最早获得胜利的一路
共进会弟兄同心协力,冲锋陷阵,四路进军,全面大胜。当日,闸北天通庵路,南市三山会馆,浦东与吴淞四地零零星星的纠察队,得到总指挥部等处遭受围攻的消息,借口出动援助,实际上则趁火打刼,骚扰地方,所在驻军为了维持治安,分别将他们缴械以后,立予驱散。至此,二十多天来横行沪上,阴谋窃夺政权,闹得天翻地覆,几将酿成大祸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支武力,终于烟消火灭,土崩鱼烂。四大据点,投降后被驱散的纠察队员,为数在三千以上,所缴获的枪支,亦达二千五百余杆。
四月十二日中午,北路鏖战正殷,淞沪警备总司令白崇禧贴出了布告:
「为布告事:本早闸北武装工友大肆械斗,值此戒严时期,并前方用兵之际,武装工友任意冲突,殊属妨碍地方安宁秩序。本总指挥职责所在,不得不严行制止,以保公安。除派部队将双方肇事工友武装一律解除外,并派员与上海总工会安商善后办法,以免再启鬪争,而维地方秩序。所有本埠各厂工友,务各照常工作,毋得轻信谣传,自贻伊戚。为此布告,仰各界人等一律知悉,此布。」
马路上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纭,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历一回事体。共进会的弟兄们,还不曾看到这张布告,因为他们绝大多数仍在闸北,跟赤佬纠察队拼命,枪炮齐施,杀得难分难解。
可是,到了下午五点多钟,上海戒严司令部司令,兼第二十六军长周凤岐,堂堂皇皇,不假辞色,也发出了一通布告,大幅石印,遍布上海华界通衢要道,大街小巷。
周司令布告的原文如次:
「照得本日拂晓,本埠各处忽闻枪声四起,卽经派人调查,据报系有工人及莠民暨类似军人持械互鬪,势正危急等语。当以本埠地处要冲,偶有不靖,势将影响大局。况当戒严之际,尤不容有此等越轨行动,危及安宁。本部职责所在,不得不力予维持,妥为消弭。当卽分饬所部,赶赴各地弹压,不论何方面有不遵约束者,卽依照戒严条例,勅令解散缴械,以靖地方。去后,兹据报称:所有各地持械之工人莠民等,势甚嚣张,无法制止,业经遵令一律解散,并将所持枪械,暂为收缴等情前来。似此突如其来之事变,业已平定,深恐地方人民未明眞相,转滋误会,合亟布告,仰尔军民人等一体知悉,务宜各安生业,勿得惊扰,致碍治安,倘有不逞之徒,仍敢造谣生事,一经查觉,定当严办不贷,切切!此布!」
曰「莠民」,曰「类似军人」,曰「越轨行动」,曰「影响大局」,周司令的措词不但失于过火,而且不伦不类,因此,当这张布告一贴出来,共进会方面有不少人愤愤不平,为之哗然。
他们向杜月笙提出抗议:明明是共进会弟兄赤胆忠心,自发自动,为国家流血汗,为革命作前驱,拼了性命去打赤佬纠察队,然而东路军总指挥和戒严司令出告示,却将仗义勇为的共进会弟兄,和武装叛乱的赤佬纠察队一体并列,同时声讨,说他们「大肆械鬪」,「任意冲突」,在「戒严时期妨碍秩序,扰乱安宁」,这种说法怎能令人心服气平,接受得了呢?
于是黄老板和杜月笙,加上共进会方面参与机密的首脑人物,苦口婆心,舌蔽唇焦,竭力的向这般出过气力,建了功劳的朋友解释。共产党引外力为奥援,包藏祸心,为害国家,目前整个东南,都在赤色恐怖的笼罩之下。四月九日,蒋总司令身入虎穴,南京的共产党徒还在兴风性浪,阴谋危害统帅。四月十二日上海清党之役,仅为国民党在迫不获已时所采取的自卫行动,也可以说是国民党濒于危亡前夕的奋鬪挣扎,不但成功失败,无法臆断,而且卽令「清党」这个名词,在当时还不曾普遍。俗谚有所谓「投石问路」之一策,共进会四路进兵的这一幕庶几近之。杜月笙大声疾呼的说:
「我们只问自家做得对不对?用不着管人家说我们好不好,何况各位应该可以了解,官方不比私人,他们办事体总有顾忌。我们决不要中了共产党的奸计,挑拨我们和军队的感情,闹得互不相安,正好让他们渔翁得利,东山再起!」
为了表示竭诚支持与拥护,杜月笙下命令,由他私人,千方百计买来的那一批枪械,和所有的弹药武器,统统送到二十六军,请周凤岐转呈中央,表示共进会也缴了械。 驱尽邪恶依然故我
帮会中人有一优良传统,他们以忠义为本,谦让为怀,大至于参与革命,匡复国家;小及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论成功失败,事毕依然故我,功成不居,悄然而退,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这一种襟怀和精神,与国父所谓:做大事莫做大官之说,颇有些不谋而合
因此,四月十二日共进会协助清共之役,事成以后,出力打仗,甚至有人牺牲性命的共进会员,旣不见犒赏,亦未闻封官,仗打完了,纵使他们已经有了武装,可以占领地盘,然而却在杜月笙一声号令之下,立刻放下武器,恢复原来身份,跑堂的照样跑堂,扞脚的仍旧扞脚,卽使官方出了布告,将建立大功的他们称为莠民、流氓,蒙受不白之冤,也只要他们的领袖如杜月笙等了解当局处境之艰难,体谅官方措词言不由衷。他站出来说声:「不必提了。」言话一句,羣情激愤立获解决
不仅如此,连杜月笙他们毁家纾难,千方百计,四处搜购来的枪械军火,原来是属于个人的私产,戒严司令部说声缴械,他便立刻遵令缴出,有人说你何苦这么样做呢!莫说你大可抗命不缴,就说你把军械往法租界一搬,戒严司令部又其奈你何!杜月笙听到,摇头笑笑说:
「我们替蒋总司令出力的时候,身家性命,等于统统捐出来了,还在乎这几个钱吗!再说,北伐军需要军火,打倒军阀,统一中国,我们要这些军火做什么?难道说,叫我们也跟那班共产党一样的作乱造反?」
和这般胸襟磊落,不忮不求的侠林人物相比,共产党的诡谲狡诈,阴狠险毒,无异昭然若揭,原形毕露。四月十二日一整天,八处据点被扫荡,遭缴械。军警当局对于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的赤佬纠察队首从份子,依然采取宽大政策,只需放下枪支,当场纵之使去。纠察队的总指挥,共党军事首脑顾顺章,已经被第二十六军第二师的一位团长和一名营长押解宝山路天主堂第二师司令部,自上午七时以迄下午三时许,顾顺章俯首认罪,力求赐予改过自新的机会,第二师便本着不咎旣往之旨,将他释放。目今在大陆和毛林沆瀣一气,红极一时的周恩来,也曾在那场「械鬪」中被捉将官里去,但是他极其狡狯,化名伍豪,一再表示他痛悔加入共党,助纣为虐,坚称他矢志脱离,留下有用之身以为国家「効力」,军方人员为他生动的演技所惑,当他在上海申报、新闻报上大刊启事,――「伍豪脱离共产党」,于是也就网开一面轻易的把他放掉。民国四十一年底,杜月笙逝世期年,时在台北之祝绍周,民十六年四月时正任职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参谋长,他撰文纪念杜月笙,叙述二十五年前四月十二上海清党事件之余,也曾这么感慨万分的说:
「当时周匪恩来与顾匪顺章,曾同时为我一度扣留,因恪于未奉明令,纠察队缴械后,随卽释放,当时除恶未尽,致令渠今日为虎作伥,残害同胞,实深惋惜。」
他又记述当时杜月笙躬与斯役的情形,他说:
「此役自四月十一日起,至十三日止,凡三日,杜先生朝夕参与策划,竟无倦容,新工人纠察队(按卽杜月笙领导的共进会弟兄,亦系白崇禧与周凤岐是日安民布告所指之『莠民』),多其从者,出力尤大。先坐在沪,仅一介平民已耳,无官守,无职责,而独忠党爱国如是,当亦天性忠义所使然也。」
凡此,都是纪实。中华民国十六年,杜月笙从四月十一日起,三日三夜,在惊风骇浪,刺激紧张中渡过,他不曾解过衣,也不曾阖过眼。四月十二日,共进会弟兄马到成功,大获全胜。杜月笙在闸北商务俱乐部亲自督阵,顺利攻下这座共党最坚强的堡垒以后,他督促各人,将俱乐部大楼,以及共进会自备的枪械弹药,全部移交二十六军第二师派来「弹压」的部队,向英租界借来的小钢炮,也派人派车,运回去物归原主。
善后事项,逐一办理完竣,一万多名共进会弟兄,早已按照预定计划,分批撤退,解散。他们经过大半天的苦战与吶喊,大家都觉得累了,胜利的喜悦,深藏在心中。把胳臂上的臂章扯下,住口袋里一塞,乘车的乘车,步行的步行,默无一语,各自回家
唯恐有些弟兄不明大义,兴奋过度,会有什么失态的举止,杜月笙在各路兵马一致告捷之余,又再邀同浦金荣、张啸林、张伯岐、江干廷、马祥生、顾、叶、芮、高等人。乘坐汽车,分头驰往各处巡视,他们走遍了华界的大街小巷,边远地区,触目所及,老百姓还是家家户户关门上闩,路上来来往往,不是二十六军的武装同志,便是共进会的弟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宁谧,井然有序。杜月笙觉得很高兴,往后他说:
「这才是货眞价实的军民合作啊!」
民国三十七年冬季徐蚌会战结束,京沪形势,动荡不安。杜月笙有一天和祝绍周见面晤谈,他又感慨万分的说:
「不论做官的或者老百姓,大家一条心,就跟民国十六年一样,军民合作,政府绝对不会失败。你看现在那帮『民主人士』,讲时髦,谈和平,我看他们终有抱头痛哭,后悔来不及的一天!」 大帅不平大发雷霆
那日,七点多钟回到共进会总部,黄老板拉他一把,两人走到一个角落里,老板低声的告诉他说:
「啸天和陈老八,前后来过了两次电话。」
「他们在电话里说什么?」
「先是跟我报告好消息,说是各路的赤佬纠察队,已经全部缴械。第二只电话里又说共产党还不死心,正在分头奔走联络,说不定还会出事情,叫我们多派些人出去打听打听。」
「好的,」杜月笙点点头,又问老板:「他们那边呢,由他们负责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在进行了。」
黄老板用莞尔一笑,代替回答,他同时连连轻拍杜月笙的胳臂,跟他一齐走回众家弟兄聚集的地方。
杨虎和陈群,这一天同样的紧张忙碌,当赤佬纠察队已露败征,共进会弟兄占了优势,与二十六军部队开始出动的同时,陈群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的身份,正式成立善后委员会。他指派了十四位善后委员,而以董福开为主席,委员中包括袁逸波、贾公侠、唐尧钦、程政、李子峯、刘公毕、王次滨、汪啸啀、张伯尹、江华、尹鹏、彭伯威,以及稍后在济南惨案中竟遭日军杀害的我国交涉员蔡公时,而杨虎则坐镇指挥,身负各方面联络调度指挥的重责。
顾嘉棠、叶焯山、芮庆荣、高鑫宝解散了他们的手下,乘汽车巡视了好几个钟头,又连袂到一百多位不幸阵亡的学生家中,去吊唁慰问,体面风光,为他办理善后。他们回到共进会总部,为时将近八点。众家弟兄都在狼吞虎咽的吃晚饭,唯独杜月笙,脸色发白,两眼无神,他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怎么样了?」顾嘉棠领头,跑过来关切的问:「是否身上不适意?」
杜月笙苦笑笑,摇摇头,他有气无力的说:
「没有什么,我在等消息。」
「等消息?」叶焯山忙问:「等什么消息?」
「听说,共产党又在暗中联络,恐怕还要出事体。」
四个人不约而同一声长叹。这时,黄老板放下饭碗,嘴里叼根牙签,走向他们的身边,向杜月笙说:
「你身体不好,两日两夜不曾睡觉,又各处奔跑了一整天。现在我们的事体已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歇吧!」
「还有事情啊,」杜月笙无可奈何的笑笑:「我的看法跟陈老八一样,共产党不会就此善干罢休的。」
「他们不肯罢休,关我们屁事,」那一头,就在饭桌子上,张啸林不晓得从那里来的火气,他把饭碗重重的一放,突如其来的骂起了山门:「他妈的 !人都散了,枪也缴了,共产党再要捣乱打相打,我们这些流氓、莠民,到时候还能派什么用场?」
这一破口开骂,果然语惊四座,大家征住了,一大厅的人,视线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啸林哥!」杜月笙徐徐的站起来,带点劝止意味,喊他一声。
「触那!」张啸林睬也不睬,一回头,手往后面一招,「我们今朝算是白忙一场,从此以后,天坍下来也不要来找我们,好啦!我们走!」
话说完,他的徒子徒孙,早已围拢在他左右,于是,怒气冲天的张啸林领头,二三十名壮汉迅速的离开了共进会总部。
「咦?」黄老板纳闷之至,右手猛的往头顶上一掳:「啸林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都怪我不好,」杜月笙愁眉苦脸,自责的说:「旣不肯照他的意思办,又不曾尽心尽力的说服他。」
黄老板觉得事情严重起来了,他急切的问:
「你说给我听,究竟是什么事?」
「啸林哥他们刚来不久,大家正在商议今朝这一次阵仗,」杜月笙源源本本说给黄老板听:「啸林哥便和我商量,他说这是千古难逢的一票好生意。人家要我们去拼命。这军粮与军械总是要发的,他主张先提出条件,要求发五十万的饷,和三千支枪。」
「这是什么话!」黄老板果然怫然色变:「朋友出事体都应该帮忙 ,何况是国家?.帮忙要讲条件,试问这江湖义气四个字,我们是要呢还是不要!」
「所以我当时就跟啸林哥解释,」杜月笙接下去说:「头一桩,这是爱国之举,不是什么生意。第二,并不是人家要我们去拼命,而是我们自家发动,打共产党,救上海,救国家,尽一点老百姓的义务。」黄老板领首赞许的道:
「这话说得不错。」
「当时啸林哥也认为很对。」杜月笙笑了笑说:「所以昨天夜里,金荣哥请他说话,他才说了那么一篇大道理。
顾嘉棠满面疑云,他岔进来问:
「那么,大帅为什么今朝又发脾气呢?」
「后来他又反对一件事。」杜月笙顿了顿,想想,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不赞成缴枪,他说我们辛辛苦苦,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枪支,为什么要缴出去,白白的便宜了周凤岐?我告诉他,周凤岐是国民革命军的军长,他不是军阀部队,他收了我们的枪,自会呈缴总司令部。即使总司令批下来枪支发给他,那么,二十六军和周军长统统都是国家的,我们的枪不也就等于缴给国家了吗?」
「对呀。」黄老板和叶焯山异口同声的说:「这个道理很简单 。」
杜月笙唤了口气说:
「啸林哥当时也是不再往下说了。方才他突然生了气,我想来想去,莫非就为这桩事体。」
「那是一点都不错的了。」黄老板皱起了眉头说:「你们没有听见刚才他说的话吗?」
六人小组在低声谈论,其余的人远远的望着他们,很急于知道张大帅一怒而去的缘故,却是碍于辈份尊卑关系,不敢走到这边来。
沉默俄顷,杜月笙忽然迈步要走,黄老板动作好快,他一伸手便拉住了他,问:
「月笙,你到那里去?」
「我想先回去一趟,望望啸林哥。」
「算了罢。」黄老板立刻拦阻:「你让他去,他那个狗熊脾气就是这样的,你不要睬他,停一歇他自家会来寻你。」
「这――」杜月笙还在犹移,蓦的,电话铃声大震,他急忙回身,拿起话筒接听。他脸上的神色,随着口里的嗯嗯啊啊,越来越见凝重与严肃,厅里的人因此知道,电话里传来的消息准定不好。赤佬懊恼还要骚扰
放下电话,杜月笙环视一周,他提高声浪,对黄老板,其实也是在向厅里的众家弟兄说:
「果然不出陈老八所料,共产党不肯服输,他们的头脑刚刚开完会,决定从明天起反攻。头一步他们要收回枪支,第二步是举行民众大会,游行示威,趁此机会再来一次暴动」
座上各人,面面相觑,钳口无言。黄老板略一沉吟,忽然想了起来说
「咦,月笙,你快点打电话去知会陈老八阿!」
一句话提醒了杜月笙,他歉然的一笑,叶焯山抢前一步,代他拨电话,直等到电话接通了,他才把听筒递到杜月笙的手上。
整个大厅里,五六十人鸦雀无声,都在凝神谛听杜月笙向陈人鹤提供的最新情报:
「……是的,他们要发动许多机关团体,向白总指挥要求发还赤佬纠察队的枪械。……啊,有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上海特别市党部,还有学联会、妇女会,加上明朝才能成立的市民请愿大会。啊!什么?市政府、市党部的代表已经见过白先生了?白先生怎么讲?嗯,是的是的,白先生当场拒绝,还发了通告,禁止罢工,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好极好极……对不起,方才我来不及告诉你,他们开会决定的事情还有――明天全市总罢工,利用游行示威,抢夺军队的枪械。……武器吗?有有有,他们计划从现在到明早,尽量收集刀子、铁棍、斧头家俱,还有手枪和石灰包。啊!还有一桩要紧事体,直鲁军有一批走不脱的留在上海人数有两三百,共产党已经派人去跟他们连络,叫他们明天参加攻打天主堂,事成以后,许他们就在上海带兵,或者是送一笔钱再买车船票认他们回家乡。……嗯嗯,大概就祇有这几点了。……什么?好的,我立刻转知各位。」 累得喘咻大帅相候
又度放下听筒,杜月笙劳累过甚,又说多了话,不觉早已满头大汗,声音也有点嘶哑。这时候,四大金刚敬爱这位大阿哥,表现了无比的温情。顾嘉棠递一方雪白的手帕给他,叶焯山双手捧上一杯茶,芮庆荣一把搀牢他的胳臂高鑫宝塞一张椅手在他屁股底下。于是杜月笙漾起感激与欣慰的微笑,一连串的揩汗喝茶坐下来喘口气,又有黄老板站在他面前,切切叮咛的说:「月笙你先歇歇,不要忙着讲话。」
杜月笙喘息定了,喉咙里迸出嘶嘶的的声响,他气息迫促的说:
「老八要我知会各位,今朝太辛苦了,请各位早点回去安歇。明天的事,他说旣然预先得到情报,共产党已经是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枪械都在二十六军手里,他们再掀风作浪也没有用。依我看,陈老八的意思是要我们大家放心。」
「好了。」黄老板双手抱拳同四面一拱:「诸事已毕,大家辛苦,现在我们各自回家,等待明朝静候佳音。」
老板的戏腔使众家兄弟轰然失笑,众人一批批的散去,黄老板也被保镳们簇拥着走了,大厅里只剩下杜月笙和四大金刚,杜月笙望望他如手如足,生死不渝的四位老弟,他吁了口气,然后开个顽笑说:
「你们伴我好多天,极其心感。今朝大事已了,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就此打道回府,免得弟妹们又加我一夜的埋怨。」
四大金刚嗬嗬的笑,芮庆荣一把搀杜月笙起来风浪过了,情绪轻松,五弟兄有说有笑,分别上了汽车。转个弯,就到华格臬路,顾芮叶高,仍旧住在杜公馆。
一行五人刚刚走进大厅,万墨林守候已久,他迎上来悄声的告诉杜月笙:
「爷叔,张先生在前楼大烟间等你。」
五弟兄不由一征,仍还是杜月笙恢复得快,他笑吟吟的同顾叶芮高四人说:
「你们先去睡,我还要跟啸林哥谈谈。」
四大金刚只好各自归寝,杜月笙登楼径赴大烟间。张啸林正在自家动手烧烟泡,一见杜月笙进来,脸上似笑非笑,再一看万墨林在杜月笙身后亦步亦趋,他顿时眉头一皱,高声的说:
「现在用不着你,你先下去。」
万墨林征了征,随卽想起张大帅火爆脾气,说一不两,自己惹不起他,唯有连声诺诺,遵命退下。
其实呢,夜静声朗,卽使他坐在楼梯口,杜张两大亨的谈话,他仍然听得很清楚。
起先是嗤嗤嗤的,两兄弟连连的抽足了鸦片烟,疲劳尽去,精神陡振,再静默了一会儿,是张啸林首先划破了沉寂:
「月笙,我今天不该当众使你难堪。事后回想,我越发觉得心里不安。……」
「啸林哥!」杜月笙的这一声喊,等于是在向他提出抗议。
「你不要打断我,」张啸林说:「现在我确实是有几句心腹之言,要跟你说。」
「啸林哥,我在听着。」
「靠十年的挣扎奋鬪了,我们才有今天这个场面,」张啸林的语气里,带有几分感伤意味:「诚然你说得好:我们是从河滨里的泥鳅,积五百年道行修成了鲤鱼。逆流冲刺,只知有逆流而不见其它,辛酸苦辣,唯有自家明白,好不容易熬到共进会打共产党这一仗,天从人愿,我们算是鲤鱼跳过了龙门。月笙,你讲,你一向是不是这么样说的?」
「是――是的。」
「就算你说得对,我们由泥鳅变鲤鱼,又从鲤鱼跳过了龙门,从此到了上流,身价十倍。但是」他故意的顿一顿,然而拔尖声音强调的说:「卽使鲤鱼化龙,他也要饮水思源,时时刻刻不要忘记,是谁把他抬高起来,跳了那么一跳的。」
「啸林哥!」
「依我之见,那是千千万万条泥鳅,把我们推到长江大河,让我们变成了鲤鱼,然后又有千千万万条鲤鱼,再堆起一座鲤鱼山,将我们拥到顶端,轻轻一跳,于是跳过了龙门」
「啸林哥……」 一心想钱开出条
「你听我说,我讲的这些道理很简单。泥鳅化为鲤鱼,他不该忘记做他垫脚的千千万万条泥鳅,鲤鱼跳过了龙门,他更必需时刻不忘拥护过他的万万千千尾鲤鱼。我们这几十年来,两肩抗一口,上无片瓦,下无尺土,居然能够赤手空拳的打出一个花花世界,月笙,你说难道我们眞是单枪匹马,独来独往的吗?――好吧,我现在向你讲几句知心话,我们今天有这么点儿成功,完全是仰仗天时、地利与人和。报答天时之所赐,我们唯有顺天则昌,逆天则亡,帮国民党打共产党,这是我们顺天应人,路子走得极对。为上海人清除祸害,消灭共产党,也是报答桑梓,取其地利。唯独谈到人和,你我的肩胛上,都有千斤万斤的重担,一生一世,未必就能交卸得下。这话怎么说呢?你试想想方才我讲的泥鳅、鲤鱼,与龙门,也许你就可以了然于胸了。」
「啸林哥的意思我懂,」杜月笙嗫嗫嚅嚅的说:「只不过……」
「我们不能跟黄老板比,」张啸林打断了他的话:「老板手底下的人,出道早的,已经有了身家和事业,卽使有些人还要照他牌头吃饭,反正他开得有那么许多游艺场和戏馆,万儿八千的人照样可以养得活。我们呢?底下人比老板多得多,这些年来吃的都是土与赌,自己则是两手空空,前脚进账后脚开销为共进会的事又亏了八十万的债。偏生你硬要打肿脸充胖子,不要革命军的饷,不留自己买来的枪。我告诉你,」张大帅说得兴起,离榻下地踱来踱去:「革命军到上海,不比卢永祥换了孙传芳,孙传芳调了张宗昌,我敢保险,不出三年,黄浦滩要变成一个新世界,赌与土,恐怕要给他们连根铲除。到那个时候,你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我们那般同甘苦,共患难的弟兄,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没有饭吃了向我们伸伸手,我问你,你我二人是管呢还是不管?」
「啸林哥见得远,想得周到,」杜月笙放下烟枪正色的说:「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有想及,也不是我胡里胡涂,得过且过,一心只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我总以为,民国以来时势一直在变,而且变得非常之快。每一次时势变化我都思前想后,我觉得它们像是钱塘江涨潮一样,一冲过来便是万马奔腾,江里的大鱼小虾唯有跟着跑。这个力量太大,不是随便那个可以抵挡得了的。所以我抱定主张浪潮来了就要赶上去。旣不能倒退,也无法不理不睬,袖手旁观。」
「你这个道理不错,」张啸林点点头说:「但是问题也就在这里,潮流来了,我们可以迎头赶上。别人呢?.我的意思是我们手底下的人呢?我们带得动他们吗?倘使带不动,我们是否忍心让他们被淘汰?被消灭?俗话说得好:『拳头打出外,手臂弯进里。』」顿了一顿,他又说:「现在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何妨老实不客气的说明白了,我们手底下的那帮人马,连你,带我,在新浪潮来了的时候,那是命中注定要被淘汰的。否则的话,新浪潮也就不成其为新浪潮了。」
又静默了一下子,大烟间里,只有张啸林来回踱躞的脚步声。
「啸林哥,」杜月笙又开口说了话:「我老实告诉你:我心里一直是在这样想的,新浪潮一到,大鱼小虾统统一样,必定要跟牢跑。俗话说『靠山山要倒,靠水水要干』,一个人总不能守牢一样,吃它一生一世革命军来了,『穷则变,变则通』,天无绝人之路,我想自然会有我们该吃的饭。」
「你在做梦!」张啸林兜头泼他一盆冷水:「人家今朝布告都贴出来了,人家把我们当做什么?地痞,流氓,莠民!堂堂革命军要是连地痞流氓都清扫不掉,还称什么革命军?告诉你吧,现在我们已经是人家打倒的对象了,你还在痴心妄想,想吃革命的饭?」
「这个――,」杜月笙实在是无可奈何了,他只好开门见山问个明白:
「依啸林哥的意思,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枪给你缴掉了,人也被你解散啦,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大好良机已经失去,」张啸林慨然一声长叹,沉吟片刻,再提高了声浪说:「如今只有一桩事体可以做。这一次,我们替革命军拼命打仗,建了多大的功劳,他们应该心里有数。我们不要枪、不要饷、不敲他们的竹杠。规规矩矩,我们只想他们能够睁双眼,闭双眼,放我们两码,让我们把赌与土的事业大做一做。――赚两钱来,分批解决手下弟兄的生活。」
杜月笙觉得很为难,他声声苦笑的说:
「你这算是谈条件呢?还是讲斤头?」
一句话顶得张啸林勃然大怒,他放开喉咙,哇哩哇啦的喊:「你说是条件也可以,讲斤头也可以!摊开来讲,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帮人家出气力,拚老命,打天下!总没有反转来被他们打倒的道理?叫他们放两码,让我们赚两钱,好各自回家当一品大百姓,说得不好听,这是我们在新浪潮来到以前的最后一次」
「啸林哥!」
「我不管你怎么样想?怎么样做?反正我自己已经决定好了,黄浦滩上不管谁来当家,今年不比往年,老年不比少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一定要变本加厉,将我的老本行赌与土,大规模的做它一做!」
「这个问题很大,」杜月笙唯恐老弟兄俩为此决裂,只好委婉的说:「歇两日,多邀几位朋友,我们何妨从长计议。」
「计议是你们的事情,」张大帅一径咄咄逼人:「我自家是老早打定了主意的,念在老兄弟的情份,和多年合作的关系,我今天算是披肝沥胆,把我该说的话都说到了。月笙,」他的语气又转为柔和:「时间不早,你去睡吧,明朝,也许还有你的事呢。」
「也好,」杜月笙顺水推舟:「反正来日方长,让我们过两日再谈。」
「明朝会,月笙!」
「明朝会,啸林哥!」
门帘一掀,张啸林弓看身子走出来,万墨林赶紧起立,大帅匆匆的走过他身旁,头也不转的挥挥手说:
「我自家过去,你不必送。」
目送张大帅下了楼,万墨林再进大烟间,他发现杜月笙征征的坐在匟上,两只眼睛茫然前望。在他的身后,鸦片烟灯一闪一闪的,发出苍黄而微弱的光芒
四月十三日,一两万共进会员各自在家休息,纳福,但是他们仍然极其关切的注意外间的动静。 游行游行白送性命
共产党不甘雌伏,于是纠集群众,死灰复炽,又掀起了新的暴动。八点钟,暗藏铁棍、刀斧和手枪的愍不畏死之徒,已经一队队的在街头出现。杜月笙所得来的情报完全正确,他们正一股股,一批批的,从四面八方同闸北青云路,预定的群众大会会场集中
乒零乓啷,华界的老百姓,又在忙不迭的关门上闩。安定了一夜,上海又将陷于紊乱。
通往青云路的人潮越来越多,主席台也搭好了,十二点,麕集的群众已达一万余人,四周不见有军队和警察的踪迹,共产党徒以为他们又夺了先声,派人到主席台上大叫:「开会啦,开会啦!」然后举行会议如仪,当主席的王炎登台演说,他竭力的煽动群众,声嘶力竭,厉声咆哮:
「新军阀和帝国主义者,勾结地痞流氓,组成武装队伍,同我们工人纠察队进行偷袭,夺了我们的枪,杀了我们的人,连我们最敬爱的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也被他们骗去暗杀!你们大家说:这些血海深仇,我们要不要报复?」
「报仇!报复!」预先安排好的共党份子,在群众中倡呼,鼓舞,于是,一时群情激奋,人们由盲从而进入半疯狂状态,趁此机会,王炎领头跳下主席台,主席台上的共党头目,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参加大会的群众,其中有一部份是共产党预先埋伏好的打手,他们拼命煽动,推推拉拉,大多数的群众胡里胡涂的跟他们走。――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去做什么事?这般人一概都不晓得。
根据杜月笙所提供的情报,军方对于共产党每一步的行动了若指掌。天主堂是二十六军第二师司令部所在地,当时已经集中了相当的兵力,从官长到士兵,整天都在备战状态之中,其它的地方,则一概不予设防,免得兵力分散。
游行从下午一点钟开始自青云路广场出发,沿途摇旗吶喊,高呼口号,他们要求各业工人一律罢工,一直罢到东路军总指挥部发还枪械为止。他们威胁军队让出商务俱乐部,同时间第二师发出警告,叫第二师莫再和总工会为难。
这一天的暴乱中,唯有一项突发事件,为杜月笙提供情报时所无法「未卜先知」,游行队伍自青云路走到宝兴路,有一大批人忽然转了方向,他们一路疯狂叫嚣,直扑中华新路湖州会馆。那里原本是「总工会」的所在地,上千的群众高呼「收回我们的总工会」,一冲便冲了进去。驻守会馆的只有一排士兵,他们不曾奉令抵抗,于是迅速的由后门撤退,遂使群众欢呼雀跃,「总工会」被他们夺回了。
由于这次傥来的胜利,使得群众们更形疯狂,尤其,也让共产党人误会了东路军仍将忍让为先,他们不会开枪抵抗。大队人马吶喊之声直上云霄,人群像潮水般涌入鸿兴路,从天主堂较高处的窗户向外面望,天主堂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
当时,第二十六军军长和第二师师长都不在闸北,天主堂司令部,由现在台湾的祝绍周将军负责指挥,他在那一天下午,游行尚末开始的时候,看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第二师政治部有三四位女同志,平时大有共党嫌疑的,她们在中午以前特地赶回天主堂,神色仓皇,每个人都雇好了一部黄包车,匆匆的回宿舍,把所有的箱笼行李统统搬走。
祝绍周是第二师的参谋长,他站在二楼办公室玻璃窗后,亲眼目击这一幕,他觉得诧异,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这位女同志一定是从共党方面得到了消息,共产党可能要指使暴徒突击天主堂司令部,她们怕自己的衣物受到损失,因此赶回来先行搬开。
恰好特务营长跑来请示:大游行队伍来了的时候,司令部前面的警卫应该如何处置?祝绍周断然的回答他说:
「请他们改道!」
「万一他们不肯呢?」
祝绍周斩钉截铁的说:
「枪在你们的手上!」
特务营长会意,敬礼退下。祝绍周开始一道道的下命令全体官兵严重戒备,严密防范,冲要地带架设机关枪,天主堂每一扇门,每一个窗口,最低限度布置一名枪兵…
移时,共党暴徒果然发动了凌厉的攻势,人潮开始向天主堂猛冲。
司令部第一线的指挥人员,恐怕共产党徒逼得太近,路窄人多,双方开火,秩序一乱可能造成重大的死伤,因而先开一排朝天枪加以警告,表示军方有坚守的决心。然而这边的排枪轰出了一蓬蓬的白烟,共产党的前锋却立刻拔枪还击,一排排子弹已经射得石迸瓦飞,玻璃破碎,显见他们拥有枪支不少。司令部守军迫于自卫,只好还手。移转枪口开始平射,置身最前的群众当卽纷纷卧倒,指挥官更加不敢疏忽大意,因为他一看对方的动作,便晓得他们不但不是乌合之众,而且必定受过军事训练。 我们不够做官资格
激烈的枪战又展开,由于第二师据险而守,机关枪在咯咯的响,机枪的射程远,威力大,共产党方面颇有死伤,往后拥来的群众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头脑猛一清醒,昨天铁与血的教训犹仍历历在目,谁还敢再拿性命去跟枪弹拼,?徒手的群众四散奔逃,共产党人高声叱叫,竭力堵截,但是他们自己反而被急于逃命的人潮冲倒,天主堂前东奔西走,一片紊乱,这个仗打不下去了,末后是共产党徒也销声匿迹,拔脚开溜
天主堂前的枪战仍然在方兴未艾,枪声刺耳,子弹左空中嗤嗤的飞,直到后面徒手和持刀斧棍棒的群众逃得一乾二净前面的人虽然死伤狼藉,却仍懵然无知的还在猛烈攻击。这时候天主堂的窗口,有人伸出喇叭筒来,高声的向他们喊话:
「后面的人都跑光了,你们还不快点缴枪投降?」有些卧地射击的暴徒别转头去探望,这才发现他们上了大当,共产党徒逃得影踪全无,盲从的群众像奇迹般突然不知去向。于是在他们之中有人高声喊叫:
「不打了,咱们走!」
第一线的官兵一听讲的是山东话,当时便极感诧异,他们奋不顾身,冲出大门,兵分二路,两头包抄,因此被他们活捉九十多名暴徒,带回司令部去逐一审问。这帮暴徒直供无隐,他们是张宗昌部下的直鲁军,近来流落在上海,共产党诱之以利,许他们当带兵官,或者送盘缠、买船票送他们回老家。他们这才莫名其妙的跑来充敢死队,打先锋,末了是被共产党当作牺牲,掩护他们分头逃命。这批受骗的直鲁军破口大骂共产党,发誓一生一世不跟共党打交道。
天主堂前,呻吟哀号,惨不忍闻,死伤的暴徒有一百多名,只有第二师出来办理善后,死者抬去掩埋,伤者送进医院。从死伤者和被俘者身上搜出来的直鲁军符号,一共有四十多个,还有他些符号拋弃在地上。由此证明四月十三日这一场暴乱,眞正的共产党徒全都躱在后头。
第二师一面清理天主堂前的战场,一面派一连人去收复湖州会馆他们按照战鬪序列进抵湖州会馆附近,里面的共产党徒正在欢天喜地,打扫整理,重新恢复他们的「总工会」,然而当军队开了一排枪共产党徒只有零星的枪声抵抗,这头的排枪再轰过去,里面遂而静寂。士兵们冲过去一看,又是逃得干干净净,湖州会馆复告顺利收回。
虎老爷当行动队长
下午两点钟,华格臬路杜公馆的电话铃声急响,这是陈群从百忙之中打来,他向杜月笙报佳音。把平息暴动经过说完,陈群十分诚恳的说:
「今天能够迅速平定暴乱,全靠你所得来的情报,不论是站在公谊或私交的立场,我都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
「言重了,老八,」杜月笙打个哈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体 。」
「我现在很忙,」陈群越说越快:「因为有两件大事必须立刻进行,一件是改组总工会,一件是进行清党,也就是全面肃清转入地下的共产党徒。月笙哥,我们是自家兄弟,我他不跟你客气。我现在急需一位行动大队长,请你推荐一个合适的人给我」
「这个――」杜月笙脑筋一转,晓得陈群确实有此需要,并非酬庸作用,于是他随卽便说:「芮庆荣怎么样?他头脑快,手底下人多,这一次他立的功劳也不小。」
「好极了,我马上发表派令,月笙哥是否可以立刻请他过来。」
「没有问题,」杜月笙顿了一顿,又说:「只不过,我这帮弟兄的来龙去脉你都清楚,他们都是做不来官的。倘若有不懂规矩,做错事情的地方,你尽管责罚,但是多少请你包涵一点。」
「这还用得着你交代吗?月笙哥!」
放下电话,杜月笙派人去喊芮庆荣来,告诉他要当大队长了,芮庆荣喜出望外,众家弟兄纷纷趋前向他道贺,直把个毛焦火躁的小阿荣,高与得嘴都合不拢。却是杜月笙尽在千嘱咐,万叮咛,叫他步步留神,事事小心,临走前,还在不放心的跟他约法三章:
「头一桩,你要时刻不忘我们的出身,我们没有做官的资格;只当陈老八喊你去帮忙,不要以为自家眞的做了官。第二点,『公门里面好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第三呢,大丈夫要来去分明,你给我记牢,天底下容易得的是钱财,顶难得的是名声。还有一桩,」说罢他再补充:「时刻记得你这个大队长是临时拉差,事体一完,立刻回来,因为我们终归不是做官的材料。」
「月笙哥,晓得了,」芮庆荣连连点头:「你怕我忘记,我就从明朝起,每天一醒过来,一睡下去,都把你交代的几点自家背一遍」
「好极,」杜月笙莞尔一笑:「你这就去吧。」
于是,陈群得以双管齐下,两路进军,四月十三日下午,以董福开为主席的善后委员会,正式接收湖州会馆「上海总工会」,宣告将原有的「总工会」取销,另行组织「上海工联总会」,负责各工会之组织、工人之领导以及各项纠纷的处理。第二天,三月十四日,行动大队在陈群、芮庆荣的指挥之下,由驻军和警察协助,全面搜查共产党徒所盘据的「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上海特别市党部」、上海学生联合会、平民日报社和中国济难会,按图索骥,前后逮获共党份子一千余人,全部解交龙华总指挥部讯办。与此同时,上海清党委员会正式成立,由陈群、陈德征、冷欣、黄惠平、冷隽、陈超、桂崇基、高方、潘宜之、周致远、俞国珍等担任清党委员。清党委员会设总部于枫林桥下的淞沪交涉使公署,那是一幢两层楼的大厦,座落在田野与一道疏林之间。――后来因为大厦不敷使用,又将它左邻的上海道尹公署也纳入了范围。 情海余波薛二被捉 民国十六年参加清共,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诚然立了大功,但是他们的事业和作风,
由于认识和环境的不同;经过这一次时代浪潮的冲激,渐渐的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也可以说从民国十六年起,上海三大亨实已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简而言之,十六年后的黄老板是闭关自守,杜月笙则力争上游,张大师由于势孤力单,天地愈蹙,成了飞不远的滑翔机,不管干甚么事,都像是程咬金的三斧头。
以年龄论:当年黄金荣六十岁,杜月笙四十整,张啸林是光绪三年(公元一八七七)生的,他生肖属牛,那时候他年方半百,做过五十大寿。
黄老板自露兰春事件以后,原已决定归隐退休,不再过问外务,在三大亨中他是有资格享享晚福的。黄浦滩上他拥有规模庞大的娱乐事业,好几十幢衖堂房子,光是收收房租,一个月也有万把块的收入。而漕河泾乡间,他更造了一幢占地六十余亩,斥资二百万元的颐养之所,黄家花园。那座私人别墅向为上海的名园胜迹之一,园中水木清华,崇闳奢丽,正厅名为「四教」,镌有蒋总司令颁题「文行忠信」四个大字,假山石笋,都是花了大价钱远自北平和四湖运来。
何况他还有一项鲜为人知的秘密,他老兴不浅,又跟一个女人同居。由于子孙长大了床头人原是彼此相熟的,因此他只好瞒住家里,而在新城隍庙附近,租了小房子住。
六十岁的黄金荣,只剩下一位近支的长辈,他的姑母。桂生姐赋离,露兰春别矣,姑老太太常时劝他再讨一个。黄老板给逼急了,只好笑嘻嘻的承认:「已经有啦!有啦!」秘密泄漏,小辈们寻了下去,原来是上海清丈局长曾绍棠曾伯伯的下堂妾,跟桂生姐也是要好朋友。她抽鸦片烟,喜欢白相,离了曾局长后便和黄老板同居,黄家小辈因为她住在漕西,喊她西海好婆。西海者,黄杜张三大亨原始根据地八仙桥之西也,此所以姚玉兰女士和杜月笙结婚,也因为她住在蒲石路而被称为「西海太太」。
黄金荣当时很想把这位新欢,也带进黄家花园,就此关上大门,宴宴然做她的富家翁。
然而四月十二日清共这一仗,把黄金荣已销沉的壮志又复激发,黄老板心知这次功劳建得不小,而国民党的要员之中,更有不少是他的旧交。因此当国民政府论功行赏,授他以三等嘉禾勋章,他把嘉禾勋章和法国领事发给黄金荣少校的奖状,一齐挂在客厅里面。再听到杜、张、杨、陈四位老把弟,不时金荣哥长、金荣哥短的奉承几句,心里想想当前的这个大环境,真是交关好来兮。只要他动动脑筋,拨拨嘴唇皮,大可以重振曩昔的声威,再建自己的势力。
于是,革命军进驻上海之初,黄金荣又曾有过一段时期,振作精神,多方联系,一心一意在准备东山再起。老板一热中,他的嫡系人物便更起劲,这样起劲是会有好结果的。
杜月笙的心腹大将当了行动大队长,黄金荣的左右手徐福生立刻跟进,出长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谍报处。黄杜二门,各有其人,掌握了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两项重要职位。
黄老板自己先不出面,他老谋深算,机智深沉,凭他闳富的阅历,犀利的目光,冷眼观察国民党派到上海来的各级干部,以及国民政府经常往返京沪的中枢人物。他不久便看出,他最接近的杨虎、陈群,不但不能作为「新派人物」的代表,而且他们终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因为在绝大多数的国民党人中,已经涌起了对他们深表不满的暗潮。积极的、进取的、热情的、蓬勃的革命朝气震慑了黄老板,他没有法子跟他们打交道,藉以达成他私衷所愿的目标。当他发现像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等等官职比杨虎、陈群高,地位比他们更重要的国民党大员,工作之紧张,生活之刻苦,来往京沪坐的是三等车。又听说某要人给太太买了一双丝袜,竟然在国府纪念周上挨了骂,更有某红人买进一幢洋房,始终不敢搬进去住,种种传闻,甚嚣尘上,适足以证明国民政府不同于奋官场,纯粹是一种新气象。于是黄金荣举一反三,见微知着,方激起的雄心壮志,旋卽冰消瓦解,烟腾云散。他表面上声色不动,暗地里已在准备打退堂鼓。
有两件事促成他从大上海的新战场上提前退却。首先是他曾和一位年轻有为,干劲十足的国民党官员交过一次手;其次是露兰春的新任夫君薛二突然被捉。
那一天黄金荣听说上海市政府要检查各戏院演出的戏剧,使他大为光火,他振振有词,断然的加以拒绝:「租界上的事,市政府管不着!」
市政府派一位秘书耿家基来向他说项,耿是市政府与租界大亨之间的桥梁,专负双方联系协调之责。照说黄老板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但是老板晓得耿家基每个月要吃杜月笙一千元的俸禄,他三言两语把他打发出去。
过了几天,耿家基写了信来,介绍一位主管戏剧检查的年青朋友,专城拜访黄老板。黄老板不曾想到市政府的小朋友也这么难弄,接见了他,很费了些唇舌,解释清楚自己的难处,然后端茶送客。
他所持的理由是租界上无法奉行市政府的政令,然而隔不多久,法国驻沪总领事,兼法租界公董局总董范尔谛忽然把黄少校请了去,婉转的劝他,──中国人开设的戏院何妨接受中国官员的检查。一听之下,黄老板瞠目结舌,无词以对,他只好答应照办。报纸上没有登载,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众家老板这次坍了很大的台。
第二件事出得更妙,原来露兰春和薛二双宿双飞,恩恩爱爱,小孩子一个个的生下来,露兰春洗卸铅华,深居简出,一心一德相夫教子。薛二家里有钱,荷花大少常年游手好闲除了在家吃吃鸦片烟,闲极无聊,有时候也难免跑跑赌场,输赢不计,只当是消遣消遣。
那一天在江湾跑马厅,薛二正杂在人丛里看赛马,骤然有两条大汉挤过来,一左一右伸手把他一挟,硬梆梆的枪口抵住了肋条骨,接着是低声的叱喝:
「不要响!跟我们走!」
于是,薛二被补。
又惊又怕,旣饿且渴,薛二是个锦衣玉食,享惯了福的大少爷,一口鸦片烟瘾又大得吓坏人。他被两条大汉从人丛里抓出来,塞进了汽车,一路驱车疾驶,还没有驶到枫林桥「清党委员会」,他已经眼泪鼻涕直流,呵欠打得闭不拢口,两名行动员见他一身软的像泥,两脚下不了地,只好把他连拖带拉,半抬半掖,不经过审问,就先关进监狱。
露兰春等了一天,当夜不见薛二归来,提心吊胆,捱到天亮,她在上海原也交游广阔,认识不少有钱有势的朋友,但是自从嫁给了薛二,两年杜门不出,一般老朋友早就不相往来。这日因为薛二澈夜不回,她心知一定出了事体,急切无奈,祇好拋头露面,到处打听。打听的结果,却是让她大吃一惊,她想不到黄老板那边的人,居然会算起两年前的旧帐,薛二身陷囹圄,他被囚的地方,正是专门审问处决政治犯的枫林桥,这一吓,真把她吓得遍体冷汗,魂灵出窍。
她不敢直接去求黄老板杜先生,或者张大帅。只好恳托有力人士,掼出大笔钞票,为她千方百计想办法,但请刀下留人,救救薛二的命。
当天,就有用洋钱银子买得来的消息,薛二是以共产党嫌疑份子的罪名,羁押在枫林桥交涉使署。这就是说:薛二随时随地都有绑赴刑场,一枪毕命的可能。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止此,消息来源告诉她:再不火速设法,只怕薛二等不到审判枪毙,她就要白送性命一条。原因是他的鸦片烟瘾奇大,叫他三天两天不吃饭无所谓,如今关在大牢,黑粮断掉,薛二实在片刻难熬。何况,听说薛二进去以后还吃过生活,饱受磨折。和几位热心朋友一商量,露兰春所要请托的对象,不但得跟三大亨够交情,而且还要在杨虎、陈群的面前,也能说起得话。想来想去,只好有由朋友之一周培义,专城拜访陆冲鹏。

陈人鹤一年桃花运
周培义把薛二处境之险恶,薛家上下的焦灼,一五一十告诉陆冲鹏,大家都是认得的他请陆冲鹏挺身而出,设法「刀切豆腐两面光」,将这桩事情摆平。
陆冲鹏眉头一皱,摇头苦笑的说:
「这桩事体,现在只可釜底抽薪,还不到开门见山谈条件的时候。薛二在监牢里,我先设法使他稳住。黄老板、杜先生那边,讲穿了唯恐尴尬,我只能去探探动静。」
言罢,他立刻拿起电话,打到枫林桥,电话是打给行动大队长芮庆荣的,芮庆荣亲自接听,陆冲鹏一听他的声音,当时就直淌直的说:
「我晓得薛二在你们那边,『死罪容易过,活最罪难熬』,你帮帮忙,放一码。让我派人送几只鸦片烟泡给他,先保住他一条性命,你说好??」
芮庆荣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他说:
「陆先生,你的消息真快!」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陆冲鹏坦率的回答:「来托我的朋友,此刻便立在我的身边。」
「好好好,你把东西带过来吧,」芮庆荣的脾气一向爽快,做事有肩胛,绝不拖泥带水:「我负责给你送到。」
「还有一桩,」陆冲鹏顺水推舟,再做个人情:「薛二身体不好,务必优待优待。」
「晓得啦。」芮庆荣应允,接着又压底声音,叮咛一句:「不过,这些事情你顶好不要让大帅知道。」
一句话露出了破绽,放下电话,陆冲鹏疑云顿生,忖度久久。明明是黄老板的干孙,而杜月笙张啸林跟黄老板向来三位一体,一鼻孔出气,假使捉薛二是为了「惩治」他诱拐露兰春,芮庆荣接受自己的请托,「优待」薛二,为甚么芮庆荣单怕张啸林一个人晓得?
一面通知周培义,转告露兰春,把鸦片烟泡食物寝具和监牢里上下打点的钱送去。一面打定主意,上华格臬路杜公馆走走,探探杜月笙的口风。
转弯抹角,旁敲侧击,趁两个人一榻横陈时,提起了薛二被捉的事。杜月笙放下烟枪,一声长叹,他连连摇头的说:
「事体老早过去了,何必今朝又来翻一次粪缸!」
陆冲鹏大喜过望,因为杜月笙这么一说,他的态度然昭若揭,公报私仇捉薛二,他是绝对不赞成的。杜月笙有这个表示,薛二的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为这桩事体,啸林哥刚才跟我发过一顿脾气哩。」望着陆冲鹏苦笑,杜月笙感慨系之的说:「其实,我不过是因为金荣哥打电话来,跑过去问他一声。」
「啊?」陆冲鹏抓住机会问:「大帅为甚么发脾气?」
「他说我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杜月笙肩膀一耸:「他想尽方法把薛二罩上个共产党的帽子,喊芮庆荣捉他进去。无非是替金荣哥报那当年的一箭之仇,趁此机会出口恶气。──他怪金荣哥和我不领他的情,晓得吗?
陆冲鹏连忙点头,他坦然的说:自己今天专诚拜访,正是为了薛二的事,因为他不相信外面的传说,薛二的被捕和黄杜张三大亨有关。他直言不讳的说道:
「以你们三位今天的身分和地位,何止于去做这种种惹人批评,令人不平的事?凭良心说,当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当时就很着急。薛二固然是朋友,老板、杜先生和张先生要是果真有心这样做,那才更加叫我担心。」
「你这个话说得不错。」杜月笙欣然同意:「黄浦滩上已经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了,枫林桥那边也不知道枉送了多少性命。我们站得这么近,无风都要起三尺浪哩!还能做出这种事来落个话柄!」
「杜先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陆冲鹏吁了一口气,又问:「不过,杜先生的意思,这件事情应该怎么了呢?」
「你今天来得正好。」杜月笙欠身坐起来说:「因为办这桩事情,我需要用你!」
「用我?」
「啸林哥这一着正好应了一句俗话:『关老爷卖马,周仓不肯画押!』」譬喻得妙,杜月笙和陆冲鹏一齐笑了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杜月笙咳声嗽,又正色的说:「金荣哥打阿电话给我,气得跳脚,他说啸林那里是在帮我的忙?他简直是在弄松(耍弄)我么!他一再说像这种冤屈无辜,破人家庭的事他决不做。但是话虽如此,啸林哥那边刚才也是光过了火,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因此之故,我现在夹在当中很为难,无论我出面说甚么,总归要有一面心里不好过。所以,啸天哥和陈老八那边,最好还是你推说薛家的请托,由你出面去说一说。」
「好的好的。」陆冲鹏很高兴,他满口应允,一跃而起:

「我这就去枫林桥,先看陈老八。」
事后,陆冲鹏非常佩服杜月笙的高明,多说了几句心腹之言,黄老板和他自己的态度,正好藉陆冲鹏为传声筒,辗转播传大众。而他在洗刷嫌疑,解脱干系之余,又把请释薛二的差使,轻轻的往陆冲鹏身上一放。黄杜的目的达到,张啸林那边又不至于失了兄弟的和气。
陆冲鹏和杨虎陈群交情很够,何况他又把黄杜二位的心意和态度,一一照说不误杨虎陈群心知张啸林自作主张,表错了情。当时便以陆冲鹏出面为词,将露兰春的心上人薛二,宣告无罪释放。
不过后来黄浦滩上谣诼纷纭,都说轰动一时的薛二被捕事件获得解决,薛家曾付出二十万现大洋的代价。这笔钱究竟是谁拿了?各有不同的说法。事实上呢,薛家是用了钱,不是二十万,而是十八万,起先有人去探黄老板的口气,说是薛家愿意拿十八万出来「了事」,黄金荣勃然大怒,他说:
「笑话!难道我会用卖家主婆的钱?」
黄金荣坚决不要,同时也甚为气恼,但是薛家救人心急,话才出口,白花花的大洋钱,立刻抬到了枫林桥。这笔钱到那里去了?名义上说是薛家捐给国家,事实上则不曾归库。杨虎自家拿了九万,剩下九万陈群先则不肯要,后来因为他走了一步错棋,交了一年多的桃花运,杨虎乃为他在宝建路营了一所金屋。
有一天,陆冲鹏到沪上名迹「也是园」,一眼看见陈老八和两位风姿嫣然,举止大方的妙龄女郎,在池沼红蕖间品茗谈天,欢声不歇,壮至愉快。陈老八穿的是便装,两位小姐面孔很熟。陆冲鹏当时不曾惊动,过后很久方始想了起来,这两位小姐一姓程来一姓范都曾经是押在枫林桥的「共党嫌疑犯」。程小姐聪明能干,笔下来得,范小姐则更是安徽名门之后,她的父亲领导过安徽某地辛亥起义。程范二位嫌疑不太重,于是不久便由阶下囚升为座上客,被陈老八安置在清党委员会办公。
陈老八和这位程小姐,曾在宝建路秘密同居一年多,这桩机密他唯有对陆冲鹏毫不隐瞒。双飞双宿年余以后,程小姐的旧情人和她有了联络,那位早年的男朋友,时在德国执业医师,于是,有那么一天,佳人香踪杳矣,陈人鹤眼看着凤去楼空,也祇有徒呼负负。
薛二被捕一案,风声大而雨点小,三大亨还在肚皮里别气,枫林桥业已放出了人来。黄老板和杜先生为了薛二的事埋怨过张啸林,风言风语自有挑拨者吹进大帅的耳朵里,张大帅老羞成怒,大发雷霆,他哇哇怪叫了一阵,喊人立刻去寻泥水匠,把杜张两家便于往来的那扇中门封掉。往后,想起来懊恼,他还恨声不绝的说:
「好么!从此我过我的鬼门关,你走你的阳关道!」

老板退休黄杜失和
经过了这一件自天而降的尴尬事,黄金荣思前想后,极不心安,自己已经成为要打倒,被推翻的对象,而树大招风,毛落皮单,朋友出事一受牵连,岂非冤哉枉也,因此他决心退出名利场,回到黄家花园去闭关自守,安富尊容。──法租界当局畀予这位最资深的探份殊荣,请他再担任三年的顾问名义。
黄金荣这一次退休退得坚决而澈底,他公开宣告,从此不再参加任何应酬,不接受任何请柬。──事实上,他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期
退休后生活悠然自在,抽抽大烟,聊聊闲天,每日下午总会有些老朋友来陪他打打「铜旗」,常到的牌搭子有范回春、杨顺铨、朱金芳、蔡鸿声、和马掌生。金廷荪更是不论怎么忙,必定日日跑一趟,于是黄老板非常高兴,时常在嘴上念着说:
「今朝不管别人怎样,歪鼻头是一定来的。」歪鼻头,是他自己给金廷荪取的绰号。
及至金廷荪果然风雨无阻的来了,黄老板不分人前人后,都会喜欢的搓着手说:
「廷荪不忘本,他是天天来的。他还跟以前一样,天天来上班。」
和金廷荪行程鲜明对照的,是杜月笙难得来一趟,而且每回都是来去匆匆,坐坐就走。这一层在杜月笙来说:他有三层原因:第一、他太忙,确实抽不出空闲时间,第二、他因为食少事繁,身体不好,虽然不常病倒,却是很怕劳动。第三呢,则是由他和金荣哥没有共同的嗜好,他不会打「铜旗」,而像他那样跟钱有仇的豪赌,黄老板也断乎不愿领教,凡此,都使他觉得在黄公馆里坐不住。
俗谚有云:「苏州铜旗,急天急地」,因为铜旗的赌法文雅,赌局进行缓慢,输赢也不会太大。所以,性子急些,想收立竿见影,翻牌见钱之效的嗜赌者,多半耐不住心来玩它。而打铜旗的朋友,也通常都是打打谈谈,说说笑笑,有以享受双重娱乐,消磨时间。
谈天说地,免不了要触及外面的时事与新闻,谈来谈去,杜月笙和张啸林两个名字经常都在提起,张啸林不去管他,黄金荣早已把他从心坎上一笔勾去。但是听到杜月笙,黄金荣不禁会兴起热切盼望和──轻微的惆怅这两种心理加将起来,他每每会脱口而出的埋怨一句:「小囝,当我呒介事啦!」
有些人存心挑拨有意离间,还有些人推波助澜。最低限度,黄金荣正式退休以后,在他身边的那些老朋友,很少有为杜月笙说两句话,解释解释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黄金荣和杜月笙这么样一对肝胆相照,休戚与共的老弟兄,往后的渐形疏远,怨声时起,多一半是若干人利用机会,以间疏亲,剩下来的原因,仍还得归咎于黄金荣自己老小老小的「小囝脾气」。
举一个例,以杜月笙当时名满天下,望重江南,他已非当年布衣渡江,三餐不继的吴下阿蒙可比,但是黄老板发起他的小囝脾气来,往往当着那些唯恐巴结杜月笙不上的老朋友们,冷讥热嘲,抽底揭皮,使杜月笙啼笑皆非,下不来台。曾有一次,黄金荣当着众人的面,对杜月笙施以当头棒喝:
「月笙,我劝你不要这样多用心计,免得短寿促命!」
或则,在大庭广众间肆意说笑:
「我三十六岁的时候认得杜月笙,后来拨只赌台喊他去吃份俸禄。你们晓得他拿几个钱一天,哈哈!一天一只洋!一天一只 」
或者─
「月笙,你现在做了几十家银行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你记不记得?你头一次当董事是在民国十年,我在杀牛公司茄勤路,由源焘出面办不收学费的金荣公学,我当董事长,喊你当一名董事。」
杜月笙当时竭力忍耐,向他的金荣哥陪笑脸,连声应是,事后却久久难于释怀。为了避免自求其辱,他渐渐的视黄家为畏途。
由于杜月笙的尽量容忍,他跟金荣哥断乎不会发生正面冲突,但是黄杜两系的门生弟子,这时候却已貌合神离,泾渭分明,渐呈分裂之势,为了利害冲突,明争暗鬪,尤所难免。
一日,黄金荣的学生,陈培德突以被捕闻。捕陈者恰巧是杜月笙的门人,这一来,使黄金荣新「仇」旧憾,齐集心头,他怒冲冲的命人将月笙喊来。
杜月笙踏进门槛,喊了声金荣哥,黄金荣却欹在床上大抽其鸦片,故意不理不睬。这一头,杜月笙眼见金荣哥脸色不对,立刻搬出二十年前的老规矩,老板有气,他「小伙计」便恭恭敬敬的立在那里,等候老板的斥责或发落。
试想当时杜月笙已是甚么样的身价?自南京来的庙堂人物,达官显要,在黄浦滩的富商巨贾,绅士名流,倘若有事相商,都得事先约好了时间,届期登门求教,间或碰到不巧,还要在会客室里候一候,一般人偶获承颜接词,莫不沾沾自喜,欣然语人:「今日极获杜先生青睐有加」,彷佛最大的荣耀。─然而此时此刻,杜月笙喊金荣哥,黄金荣不理,他便直挺挺的站在鸦片烟榻前,诚恐诚惶,屏息守候。他一站,黄金荣大烟间里的客人,不分男女老幼,辈份尊卑,全部不约而同的站起来。黄金荣眼角里瞟见,犹仍大喇喇的说:
「你们各位坐呀!」
客人们当然不敢坐下,一屋静悄悄的,只听到黄金荣的鸦片烟枪嗞嗞嗞响,杜月笙纵有十万火急的事,卽或头昏腿酸站不下去,他仍然咬紧牙关,竭力支撑,他希望由于他所表现的恭驯,使他这位老把兄息怒霁威,回嗔作喜,有事何妨吩咐一声,他是绝对会得遵办的。
三筒鸦片抽足,黄金荣顺手抄起小茶壶,骨嘟骨嘟猛灌几口酽茶,这才重重的将空茶壶一放,虎的翻身坐起,瞪起一对大眼,双手扶定榻沿,伛身向前,声声冷笑的说
「好啦!我现在人到了漕河泾,要打要杀,但凭你们的高兴!」
杜月笙低声下气,涩涩着笑着说:
「金荣哥有甚么事情,只管交代下来,何必说这种气话?给外人听到了,信以为真,我们这般小兄弟还想做人吗?」
黄金荣又是气势汹汹,大肆咆哮:
「分明是你们在跟我过不去,要我黄金荣的好看!」
「那个敢呢?」杜月笙轻轻的说:「金荣哥,你好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在这里听候你的吩咐!」
「我问你!」黄金荣余怒未熄:「陈培德犯了甚么案子?」
陈培德是黄金荣的学生子,犯了案被关进淞沪警备司令部,杜月笙根本毫不知情,他听黄金荣这么一说,当场打电话回去,命人立卽查报。他要在电话机旁边坐着等回音。时间在一厅愕然中过去,杜月笙神情自若,一脸坦然。一会儿电话打过来了,将陈培德因何被捕?如何罪证确凿?被甚么人下令?甚么人动手捉的?此刻关在甚么地方?「待遇」如何?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报了来。
放下电话,在座的人以为杜先生一定会理直气壮,向黄老板声明此事与他无关,黄老板应该责问的对象,应该是淞沪警备总司令杨啸天,而不是他闭门家中坐的杜月笙。老板不分青红皂白,跟他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杜月笙大可趁此机会,埋怨几句。
但是杜月笙其所以为杜月笙,他的过人之处卽在于此,放下电话,他转脸朝向黄金荣,照旧神色不动,温文平静的说:「金荣为甚么事体发脾气,我已经晓得了。请金荣哥放心,我一定会去替金荣办好,我决不会让金荣哥失面子。」
黄金荣一怔,厅众各人一致叹服,黄金荣给杜月笙吃一顿冤枉排头,杜月笙不声辨,不抱怨,反而温婉的劝黄金荣放心息怒,甚至口口声声的以金荣哥的面子为重。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仁义?
这时,满天星斗一廓而空,在场的朋友,心知不会再有好戏看了,因而假惺惺的迟作调人,他们以劝和的姿态,拉黄金荣往外走,同时七嘴八舌的说:
「杜先生答应过了,老板还有甚么不放心的?走走走,我们去打铜旗吧!」
黄金荣只怕是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被众人簇拥,经过杜月笙的身边,他瞟他这位仁至义尽的把弟一眼,为了自下台阶,嘴里还在恨声不绝的说:
「这桩事体不给我办好,我就上南京见蒋总司令!」
传说多年的黄、杜失和,两家恩怨,如果以上所举的事例而言,失和固非事实,恩怨更谈不上,小不愉快诚然有之。不过由于杜月笙的竭力忍耐,以柔克刚,许多尴尬场面,都能化险为夷。其实,晚年的黄金荣,对杜月笙并没有甚么不满意,更不曾发生过利害冲突,闹来闹去,无非黄金荣退休以后,老年人的情绪问题而已。

黄金荣的光荣一幕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十日,蒋总司令以下野之身,莴目时艰,奋赴国难,自日本回到上海,邀集国民党中央执行、监察委员,商谈党务之整顿。廿四日在蒋总司令沪宅,召开谈话会,那天下午,他抽了一小时的空,给黄金荣带来毕生最大的荣宠,使他前后一二十年里,为国民革命所花的气力,得到最高的酬报。事后消息传出,黄杜张的手下,共进会的弟兄,甚至于一部分的上海人,一个个眉飞色舞,口耳相传,都觉得与有荣焉
民国十六年阳历十一月廿四日,亦卽阴历十一月初一正值黄金荣六十初度,在当年花甲之庆是要隆重庆祝的,黄金荣自然不能例外。那一天,同孚里黄公馆客厅里布置得灯烛灿烂,金碧辉煌,各方赠送的寿礼,琳琅满目,堆积如山。从早到晚,中外贺客络绎于途,门庭如市。杜月笙、张啸林等一班老弟兄,一大清早便已袍褂整齐,赶来黄公馆,帮忙招待并且代为料理种切。
黄金荣因为小时后身体不好,吃奶吃到六岁,有人说这个小囝养不大,他父母没法,将他寄名西门寺和尚堂里,因此他还有个小名叫「和尚」,从小信奉佛教。他和杜月笙一样,吃三官诸天素,每年过生日,都要在庙里摆一天忏。
照规矩黄金荣应该自己去拜忏的,但是家里客人川流不息,实在太多,他抽不开身,祇好命长媳黄李志清,带了长孙黄启予,代表他去拜忏磕头。
黄李志清正在准备出门,黄金荣匆匆忙忙的跑到楼上,特为关照她说:「妹妹,三点钟有一位贵客来,妳留在家里不要出去,妳要亲手装水果盆子,表示我们接待的诚敬。」
妹妹,是黄杜张老一辈的人,对于黄门长媳李志清的昵称,因为她少年守寡,长辈们对她特别的怜惜和爱护。
「那么,」黄李志清问:「庙里是不是不要去了。」
「这样吧,」黄金荣略一沉吟然后说:「妳派两个妥当的人,陪启予去一趟。」
那一年,黄启予才六岁,娇生惯养,平时保护严密,轻易不大出门。万一非出去不可,除了祖父或母亲领着,还要带一个名唤老林的保镳。
正好黄启予的表伯父,也就是黄金荣胞姐的儿子,在黄家作客,自家亲眷,放心一点,黄李志清特地去请他带黄启予上庙拜忏。
桂生姐仳离,露兰春别嫁,黄公馆唯有以长媳黄李志清为女主人,她奉公公之命,亲手装了三个点心盆子,一个大水果盘儿,贵客用的茶,也该由她届时斟好。她负责招待贵宾的一应准备工作,却是,贵客莅临她可不能公开露面,因为黄家是老法家庭,除非至亲友好连女主人不能出面见客。
三点钟以前,从大门口到正厅,全部经过特别的布置,不论客人抑或是家里的闲杂人等,一律避开了那条主要的信道大厅里只留几名当差娘姨,黄金荣一身簇新的袍褂,笑呵呵的,红光满面,他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往后
在楼上,黄李志清挑开一角门帘悄悄的向楼下张望:贵客来了,她不禁震了一震,目光炯炯,英气勃勃,她曾不止一次见过蒋总司令的照片,此刻正和她公公坐着谈天的,不就是蒋总司令吗?
蒋总司令在黄公馆坐了不到一个钟头,兴辞离去,黄金荣亲自送到大门口,连连作揖称谢。等他欢欢喜喜,回到客厅,起先被瞒住了的众人,这时候才得到了消息,于是欢呼时起,众人纷纷的趋前,再向黄老板道贺。使黄老板在这一生中,退休以后,又添上了绚烂光辉的一页。
说起来,这也是黄金荣的一次幸运,他过六十岁的生日,恰在共进会协助清党,立下汗马功劳过后不久,他们以租界的居民,表现的爱国热诚,实在值得称许,更何况,当时他们犹在多方面协助政府,维护社会秩序的安宁。黄金荣幸运的是蒋总司令正以在野之身住上海,他不居官常,一切都显得轻松,去看一趟黄金荣,可以谓为基于公谊的鼓励,也可以说是私交的关系。

力争上游干劲十足
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上海清共以后的杜月笙,用「力争上游」四个字,还不足以表现他那股子冲劲和干劲。当年的杜月笙,行年四十,年富力强。而龙门水险,却有自天而降的大好机会,让他踪身一跃,轻轻的过。跳过了龙门,但见海阔天空,气象一新,他当然要打点精神,摩拳擦掌的大干一场;天时、地利、人和,一时间都给他占尽了,倘不努力,更待何时?
四一二清共一役,他发动万余弟兄,真刀真枪的打了一仗弟兄中有死有伤,死的要厚殓抚恤,亲临吊唁,伤的也得一一就医,分别探望;再加上共进会末了的事项,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因此,杜月笙在大获全胜之余,仍旧忙碌紧张,一仍往常。
共产党徒是最狡狯的,自从他们开始在上海活动,便以国民党党员的身份作掩护,而以租界,──尤其是由赞助国民党的黄金荣杜月笙当权得势的法租界作根据地。以前一般人都弄不清楚他们的真正身份,很上了他们不少的当。清共一役,这大批的潜伏份子显露原形,由于事出仓猝,除开少数大钱在握,预有准备的共党头子能够远走高飞,逃出上海以外,绝大多数的共党党徒,当首领远扬,附从群众风流云散,只好累累然如丧家之犬,在黄浦滩上东逃西窜,其中就有不少,又把法租界当作了他们的逋逃渊薮。
大批共党逃进租界,转入地下,对于上海治安来说确为一大隐忧,当局怕他们重新纠合,死灰复燃,就必须将清党工作再接再厉得贯澈下去,除恶务尽,斩草芟根,否则上海便无法成为一片干净土。于是,东路军政治部正式成立机构,上海市清党委员会于四月十四日组成的同日,当天就展开了搜查共党机构的行动。
陈群向杜月笙借调人马,杜月笙首先就把他的心腹大将芮庆荣,荐去担任行动大队长,杜月笙的此一推介,对于清党委员会确有很大的贡献,因为芮庆荣走马上任,行动大队人也有了,枪也有了,组织和情报,一开始便灿然大备
芮大队长立下的第一功,行动迅速,收效极丰。四月十四日分头出动,搜查「上海特别市政府」、「特别市党部」、「学生联合会」、「平民日报社」、「中国济难会」等共党份子阴谋窃据的机关,行动大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天之内捕获了共党一千多人全部解送龙华东路军总指挥部扣押讯办。──为甚么要解到总指挥部呢?因为创立伊始的清党委员会还没有羁押人犯的设备。
清党委员会由陈群负责主持,除了以前列举的十一位清党委员外,还有两位值得注意的人物,分任科长股长。当科长的是李公朴,他当年二十六岁,博闻强记,有点学问,主持共党嫌犯初审事宜。在他的手下,不知处决了多少共党份子,然而十年以后,他却渐趋左倾,担任量才补习学校的校长,以「勾结共党徒、图某颠覆政府」等罪名,与沉钧儒、章乃器、沙千里、王造时、邹韬奋、史良等同时被捕。酿成轰动全国的所谓「七君子事件」。
杨管北时在清党委员会担任股长,他才二十四岁,江苏杨州人,方自之江大学毕业,少年英发,卓荦不群,他的器识和才具,极获杜月笙的爱重,而他对杜月笙的慷慨尚义,礼谦下士,也是十分的钦仰。于是他们渐渐的接近,杨管北后来成为杜月笙倚畀甚深的门人,杜月笙所投资的金融工商事业,杨管北是负责经营擘划的核心人物。
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的国家情势,由于上海共党暴乱的迅速敉平,蒋总司令坐镇南京,全国各地,清党义旗有如怒潮澎湃,国民党与共产党一消一长情势立判。四月十六日,国民党在南京举行中央执监委员谈话会,通过了胡汉民建议的「召开中央政治会议,主持国家大计」一案,当天,汪兆铭在武汉发表铣电,指斥上海赤佬纠察队缴械投降事件为「主事者」甘为民众之公敌,对蒋总司令饰词诋毁,无所不用其极,从此汪兆铭自绝于南京国民党中央,以武汉为发号司令中心的排挤国民党和蒋总司令局面,一改而为宁(南京)汉(武汉)分裂,相互对歭。
于是,四月十七日,中央政治会议在南京正式举行第七十三次会议,决定「国民政府于中华民国十六年四月十八日开始在南京办公,同时举行庆祝典礼」。推胡汉民为中央政治会议、国民政府委员会主席,钮永建为国民政府秘书长,吴敬恒、陈铭枢为总政治部正副主任,吴敬恒、李煜瀛、蔡元培为国民革命军训练指导员。
四月十八日上午,在南京丁家桥江苏省议会,举行国民政府成立典礼,由蔡元培代表中央党部授印,胡汉民代表国民政府接受。会后阅\\\兵,胡汉民痛斥共党叛党祸国,号召全国将士一致拥护蒋总司令,巩固革命阵营,打倒反革命势力。同日,国民政府以秘字第一号令,通缉共产党首要份子鲍罗廷、陈独秀、谭平山、林祖涵、吴玉章等一百九十七人。而杨虎也在这一天奉派担任上海警察厅厅长。到五月十一日,国民政府令派杨虎继白崇禧之后,出任上海警备司令。
四月下旬,有一天,杨虎轻车简从,来到杜公馆,见到杜月笙,劈头就说:
「月笙,帮帮忙,陪我去一趟宁波。」
「到宁波去做甚么?」
「清党。」
翌日便包下了一艘天安轮,一行两百多人,领队的是杨虎陈群杜月笙,以次还有杨管北、芮庆荣,一位是审案的能手,一位是行动的健将
当时宁温台防守司令是王俊,警察局长则为蒋鼎文。共产党在宁波无孔不入,势正嚣张,王俊、蒋鼎文通力合作,响应中央,计划一举清楚共党力量。蒋鼎文和杨虎是安徽同乡,同时也是杜月笙最要好的朋友,他听说上海清党成全国之创举,获得全面胜利之辉煌成就,于是他密函问计于杨虎,因而纔有这一次奇特的远征。
天安轮抵达宁波,杜月笙下榻金廷荪家,金廷荪是宁波人,他家的老屋高大宽敞,在宁波当地是很有名的一幢宅子。
芮庆荣成了清党专家,他从上海带来的两百多人,全是行动大队的硬里子角色,有审讯罪犯的法官,打板子、施酷刑的三木高手,在他们面前任何共产党徒均将无所遁形。此外还有职业化的刽子手,包括枪决刀砍,号炮一声,不是猝然倒毙,便是人头落地
这一支杀气腾腾的队伍,在宁波前后住了三天,他们一到,宁温台防守司令部总警察厅顿卽下令解散宁波总工会。工会里的共党份子,正在密谋抗命,发动示威游行,上海来的行动大队,乃以风卷落叶之势,径入总工会和其它共党机构,全面展开搜捕,少数共党顽强抗拒,于是当场演出流血惨剧。也有当地老百姓久处共党欺凌压迫之下,以及和共党有血海深仇的,有这么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有的直接举发,有的自己下手,因此在一连三天里面,宁波一城腥风血雨,每天都在杀人。同时也就在这三日之间,由共党首领宣中华、韩宝华一手建立的共党组织宁波分部,遭此雷霆万钧的压力扑灭无遗。当行动大队任务完成凯旋沪上,宁波居民家家户户燃放鞭炮,表示感谢,并且热烈欢送。

飞黄腾达官拜少将
回到上海,不久以后,总司令部便发表杨虎为上海警备司令,陈群除东路军政治部主任一职之外,又兼任了警备部特别军法处处长、廿六军政治部主任、上海宣传分会分会,一时他的兼差多达二十余个。杨虎自幼失学,有勇无谋,尤其食财好色,酖于享乐。「上海警备司令口」是他一生最高的政治目标自民元到民十六,冒险犯雄,艰辛奋鬪一十六年,好不容易到手这项职位,他难免踌躇满志,拔扈飞扬,警备司令部里事无巨细,他一概交给陈群代为处理,而陈群平时也颇对杨虎表示尊敬,处处为杨虎提高声望,扩张声势,这两个人合作,自然是互为表里,密切无间,允称最佳搭档。
警备司令部的工作亦以清党为中心,于是高组「上海清党委员会」,由杨虎陈群分任正副主任委员,芮庆荣仍旧当他的行动大队长,委员会址还在枫林桥淞沪交涉使公署。杨陈大权在握,黄杜张门下的人,多少有个门路可走,不但不愁生路缺缺,而且还大有发展余地。这个局面,当然是张啸林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陈群赴南京公干,为了争取时间,当夜便搭卧车返沪,翌日中午他假嵩山路十八号俱乐部设宴,和老朋友把晤。杜月笙等人见他脚上裹了纱布,趿着一双布鞋,走路一瘸一瘸,行止维艰,不禁吓了一跳,忙问他是怎么带了伤的?陈群一脸苦笑的税
「只怪我夜里睡相不稳,一脚踢破了火车上的玻璃窗,被碎玻璃割破了脚。」
大家听了,啼笑皆非。接着陈群又问:
「我今天还请了金荣哥的,是不是他那个谢绍应酬的一条,连自家兄弟也包括在内?」
「今天中午他自己请客,」杜月笙连忙代为声明:「他要到那边转一转再来,只怕马上就要到了。他叫我们先入席,不必久等。」
于是各人入席就坐,杨虎是个急性子人,开口便问:
「老八,看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回上南京,准是有什么好消息。」
陈群微微的笑,他答:「请等一下,等金荣哥来了再说。」
移时,黄金荣到了,双手抱拳,嘴里连说抱歉。杨虎卸在大嚷大喊─
「金荣哥,用不看抱歉了,你快坐下,我们好听老八报喜讯。」
「什庆喜讯?」黄金荣一边问,一遍绕过枱面,径自走到首席坐定
陈群向他的副官以目示意,等副官把公事皮包递给了他,咳一声嗽,站起来,从皮包中取出三只牛皮纸的大信封,双手放在桌上,这才正色的向在座各人报告,他此次晋京,谒见蒋总司令。总司令提起上海清共之役,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仗义勇为,出力甚多。而往后无论继续清党和维持上海治安,还要对他们三位有所借重,因此,总司令部决定委任他们为少将参议。今年十月十日国庆佳节,尤将颁发勋章,以资激励。
不等陈群说完,杨虎便高与得欢呼鼓掌,高声的向黄杜张三位道贺,当时三大亨的神情反应,黄金荣颔首而笑,喜上眉梢;张啸林得意洋洋,手舞足蹈;杜月笙则表情肃穆庄严,眉掀眼睁,其实他是感激、感动,又复加上了无穷的感触。前尘往事,未来种种,齐同涌向心头,使他心情复杂,不知怎样表示才好,令人陡然看来,以为他是喜出望外,呆怔住了。
酒席上,于是软声阵阵,笑语殷殷,显出从所未有的热闯。陈群和黄金荣接席而谈,谈的都是南京近况,北伐军情,以及蒋总司令的举措言行。
直到盛宴已散,各目归去,杜月笙坐在汽车上,凉风一灌,精神一振,他彷佛从迷怳中醒来。一看自己的手里,不正捧看那张总司令部的委任状吗?座车从他最熟悉的街道疾驶而过,这一条马路,曾经载过他的孤独与凄凉,饥饿与辛酸,也曾掠过他的富贵荣华,欢欣得意。几许血泪,多少汗液,几许泪下襟怀与几许扬声大笑,高桥、黄浦、十六铺、八仙桥和华格臬路,法租界这一角之地宛如一只鸟笼如今笼中之鸟业已振翅高飞,海润天空。河滨里的泥鳅,激流中的鲤鱼,一登龙门,身价十倍!总司令部少将参议的委任状紧紧握在手中,这是四十年的艰辛,四十年的血汗,四十年的最高潮,四十年的最佳机遇,他笑了,唇间一抹含有苦涩的微笑,他把手里的委任状握紧,握得再紧,更紧。
杜月笙一生一世牢牢不忘蒋总司令给他的殊荣赐他的委任。他不是不曾有过官衔,段祺瑞执政时期,财政总长李思浩,曾经聘任他为财政部谘议。孙传芳自任五省联帅,席卷东南,他那个五省联帅总司令部,也曾发给他一张高等顾问的委任状,但是那两张官诰他随手就搁了起来,无论是当时抑或以后,从没有听他提过一语半字。唯独这一次官拜少特参议他有无比的虔敬、感激与重视,他不仅订做军服,拍照留念,而且还大宴亲朋,逐日排开盛筵,道贺者门限为穿,杜公馆着实当桩大喜事办,一连热闸了好些天。奉召晋京譪总司令
热闹过了,心定下来,黄杜张三大亨一商量,杜月笙的意思:蒋总司令青睐相加,拔他们于里闬之间,泥淖之中,他们备受荣宠,光大门楣以后,对于将总司令的一片爱护之心,总得有所表示。于是,张啸林表赞成,他羽扇轻摇,咬文嚼字的说:
「对极,做官的奉了委令,应该办一层手续,叫做『谢委』,这就是说要去晋譪上级,道一声谢,听一次训,然后才可以接篆视事」
黄老板听不大懂,但是意思总归明白,他说:
「照这样看来,我们是该要上一趟南京,拜谢拜谢总司令了?」
张啸林接口便答:「当然。」
「我们三个一道去?」黄金荣再问。
「要去,」张啸林不假思索的下结论:「当然是一道去了。」
「不忙不忙,」杜月笙岔进来摇摇手说:「我们不懂南京的规矩,倘使三个人一道去了,总司令不接见,那就很尴尬了。依我着,这是一桩大事情,最好先跟老八商量一下」
「满对,」黄金荣立表赞成,顺便把这个差使交给杜月笙:「你去问问陈老八看。」
问过了的结果,陈老八说这就用不着了,谢委请训,都是从前官场的陋规,如今已不复存在,国民政府尤其不兴这一套,总司令要召见谁或是由他亲自走访谁,多半是为了政务上的需要。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倘若总司令有事请教,他自会主动的相邀。
黄杜张这层意思打消了,过不多久,陈群专诚拜访杜月笙,他说:蒋总司令希望他晋京一行,没有甚么公事,祇不过见一次面,交换交换意见
杜月笙大为兴奋,他立卽摒挡行装,准备动身。有一些比较亲近点的学生子,也不知道「先生」在做多大的官,见总司令又是甚么样的性质?依他们的想法,民国时代,总司令约见就等于是前清皇帝的宣召,于是一个个的起劲得很,纷纷提出请求,要当杜月笙的随员,跟到南京去,威风威风,光采光采。
杜月笙又好气又好笑,一再的告诉他们,杜月笙不曾做官,所谓的少将参议只不过一项名誉职位,杜某人怎么配有随员?何况到南京去说不定会有公事,又不是去白相,带了一大堆人招摇过市的干甚么?
大多数人知难而退,还有几个缠牢不放,费尽唇舌也说不动,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天是头顶上的两道屋檐当中间,地是上海市黄浦滩上勃兰西,人嚜世界上只有杜先生一个。杜先生上南京,晋见蒋总司令,要是放弃了这个当跟班的机会,那么今生今世再也寻不着出头的日脚了。
实在吃他们缠不过,杜月笙只好答应了多少带几个人。司机保镖万墨林马阿五以外,另外带了几个学生子。动身之前反复不停的向他们说明,只当要好朋友一道去南京玩一趟要绝口不提甚么参议随员,更千万不可拿出勃兰西地界的作风,违禁犯法,闹成笑话。
同行者中有一个黄振东,他父亲在做轮船和糖生意,足有百万当家,但是黄振东旣不读书,又不做事,一向有点憨头憨脑的。曾有一次黄金大戏院「五虎将」之二的汪其俊和孙兰亭,这两郎舅拿他寻开心,说是湖社中坚、素有上海票怪之称的湖州大亨沈田莘,在背底下骂他,两郎舅给黄振东出主意,叫他当众敲沈田莘一记,显显自己的威风,好叫沈田莘服贴。
湖州帮人才辈出,财势绝伦,沈田莘上了一把年纪,头上童山濯濯,他平时老气横秋,目高于顶,卽使三大亨碰上了他,都要退让几分。那黄振东却初生之犊不畏虎,他中了汪其俊、孙兰亭的计,懵懵懂懂,有一天,就在高朋满座的一个场合,大庭广众之中,他一声不吭,跑到沈田莘的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湘妃竹折扇,猛然向沈田莘的光头上一敲。
这一敲,敲得沈田莘无名火起,暴跳如雷,在旁边亲眼目睹的朋友群情激愤,为之大哗,要不是有人赶紧说明黄振东是个傻瓜,姑念他是杜月笙的徒弟,使沈田莘转移方向,要去找杜月笙算帐,说不定黄振东当场就要吃大亏的。事情闹得非常严重,杜月笙一面痛责黄振东,一面亲向沈田老道歉。亏得沈田莘通情达理,不与心智不全的黄振东计较,一场大祸,方始消弭于无形。
杜月笙要上南京,黄振东的憨劲复发,牵丝扳藤,一定要跟去开开眼界杜月笙无可奈何,跟他约法三章,此行若不循规蹈矩,万一闯了穷祸,「为师的唯有将你永远逐出杜门。」
黄振东答应了,于是,他随着杜月笙一行,一路有说有笑欢天喜地,乘火车到南京
车抵下关车站,总司令部派有专人迎接,说是杜先生的住处,已经订好了中央饭店。杜月笙知道中央饭店是首都最高级的旅馆,专门招待各地来的方面大员和国际贵宾,自己带了这许多人,要占不少的房间,他心中颇感不安,当时便悄声吩咐万墨林,等下最好自己先把房间租金预付掉。
一群人进了中央饭店,虽然设备未见得比上海的几家大饭店好,但是它的清洁整齐,安静宁谧,以及茶房的彬彬有礼,都使杜月笙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有肃然起敬的感觉。
所以,他一进房间,略事休息过后,又把与他同行的人全部招来,再一次谆谆告诫,不可做这,不可做那。
第二天,总司令召见。
民国十六年,总司令四十一岁,杜月笙四十整,一位是一腔忠荩万里转战,神武英发的大元戎,统一国家的新希望,中华全民救星;一位是赤手空拳,崛起沪滨,多年来随波逐流,毁誉参半的侠林人物,市井之徒。如果以当时的身份地位而言,相距实有天渊之别。然而总司令志业如日中天,光芒万丈,杜月笙也因一念之转,正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转折点,和这位东亚巨人的一度晤见,对于杜月笙的一生,实有极重大的影响。往后他奋斗挣扎,迎头赶上,其阴黯面的逐渐消褪,光明面的迅速滋长,他所凭恃的原动力,无非那次晋见,总司令畀予他的殊荣与温煦,使他惕励奋发,念兹在兹,而总司令深仁厚泽,涵煦草茅,亦能感动杜月笙如此之深,自兹而后,杜月笙旣非国民党员,亦不曾担任过政府官吏,却能为党国掬诚尽瘁,迭有重大的贡献。因此这一次晤面,可以目为一段佳话,为荀子「尚贤使能,则民知方」作一例证。

中央饭店叫了堂差
怀着兴奋热烈的心情,杜月笙在晋见总司令以后,笑容满面的回到中央饭店,他不曾想到,他的学生子黄振东,果然就出乖露丑,丢人现世,当天闹了大笑话。
迈进中央饭店大门,就发现茶房的神情有异,对他欲语又止,神情彷佛十分懊恼。杜月笙心知一定是出了甚么事情。心惴惴的回到自己房里,先把马阿五喊来一问,马阿五嗫嗫嚅嚅,格格不吐,想讲,又碍于情面讲不出。于是乎杜月笙气冲牛斗,勃然大怒,他大踏步的跑出去,沿着他带来的人住处,人也不喊,门都不敲,一扇扇房门猛力推门,他亲自去查房间。
查到黄振东的那间房,门一推,黄振东魂飞天外,因为它也不曾想到,杜先生会在这时突然的闯了进来。当时他正在色授魂与,尽情享受,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小茶ㄦ上有酒有菜,一看见杜月笙的满面怒容,他吓得索索发抖,脸孔雪白,却是一时没法急速起立,──为他正有女在怀。
「岂有此理!」杜月笙怒不可遏,一声厉喝:
「你把中央饭店当成了甚么地方?居然大胆妄为,在这里叫起堂差来啦!」
黄振东吓慌了,把他怀里的那名妓女,猛力一推,自己挣扎着站起,牙齿抖战,眼泪直流,他一声声的在苦苦哀求:
「先生!先生……」
「你不配喊我先生!」杜月笙气极,他也在混身哆嗦,「我请你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中央饭店,今天夜车回上海去!」
黄振东又急又怕,六神无主,连连的向他作了揖:
「先生!先生……」
「听到没有?不许你喊我先生!」杜月笙顿足一吼:「你递的那份帖子,我自会寻出来还你!」
说完,他一个转身,大步离去。万墨林、马阿五紧紧相随,又回他自己的房间,遶室急走,余怒未熄,一叠声的叫万墨林,喊马阿五,去看看黄振东搬走了没有。直到万墨林回报他确已离去,杜月笙这才颓然的往床沿一坐。
黄振东搬掉,事情还没有了,杜月笙又责怪万马二人,眼看着黄振东如此荒唐,为甚么不加以劝阻?他很生气的查问经过详情。
马阿五直淌话直说:杜月笙一走,黄振东就疯疯癫癫,邀大家到他的房间,说是他要订一桌酒席请客,还要叫南京顶有名的姑娘出堂差。这时候大家不但拒绝他,而且疾言厉色众口一词的施以警告:杜先生从上海关照到南京,这一趟旅行非比寻常,应该安分守己,特别庄重,以免闹出笑话,惹人批评!当时有人责备黄振东说:
「你简直是羊尾巴盖不住屁股,异想天开,想在中央饭店叫起堂差来了!」
然而黄振东不但不听,反而吵吵闹闹,他说旣出来了就该白相白相,否则千方百计跑这一趟南京做甚么?他讥笑众家弟兄没有胆量,杜先生随便说句话,就当了玉皇大帝的圣旨──「你们不敢,我偏要来!」
闹到这一步,大家晓得黄振东的戆大脾气发了,只怕他越闹越凶,大呼小叫,乱说一通,被外人听了也是不象话。一商议,只好退出他的房间,让他一个人关起房门胡闹去
黄振东还很有办法,他问茶房要了酒菜,又要叫堂差。茶房说中央饭店有上面的规定,不作兴来这个。黄振东便说你不肯叫我自己来,茶房说自己叫也不可以。黄振东说去去去,于是把茶房轰出门外。
然后他打电话出去,叫人秦淮河边一家书庽的一位名妓茶房又来干涉,黄振东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在理直气壮的说:
「她是我的太太,女朋友,姘头!你们管得着吗?」
于是,茶房也拿他没法,大不开心的走了。方才杜月笙回来,他正想告黄振东一状哩
「坍台!」杜月笙狠狠的一跺脚说:「果然被他坍台坍到首都来了。」
回上海,杜月笙对于黄振东的失态,始终耿耿于怀,他剑及履及,迫不及待,随卽命人送还黄振东的那份学生帖子。
黄振东的父亲晓得了这件事,又见杜月笙退回黄振东递的帖子,他又急又恼,心里发慌,饱责了黄振东一顿,再请人到杜月笙那边去求情。杜月笙嫌恶黄振东的荒唐,忘不了从中央饭店传出去的笑柄,对于任何人的说项,一概予以拒绝。
黄振东的父亲深感事态严重,满心愧怍不安,他怀着赎罪补过的心情,买下一艘游艇船舱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大餐间。和两间卧室,下层则两排六个房间。他托人将这艘游艇送给杜月笙。杜月笙听说以后啼笑皆非,几次三番原封退回,黄振东的父亲只是不肯收回,这艘游艇就这么停泊在十六铺码头。过了很久,有人说是新船弃置过久会要锈成烂铁,杜月笙方始启用,同时给它题名「月宝」号,这便是杜氏「海军」,包括月宝、欢迎、波涛三艘游艇里的第一艘之由来。
时日一久,振东又装痴装聋,不时上华格臬路杜公馆走走。
一八一号开大赌
沪甬清党,南京譪蒋,亲眼目睹时代巨轮的迅速转动,革命浪潮之汹涌澎湃,同时受到新中国领袖的感召与鼓舞,杜月笙的人生境界,于是又进一阶,国家民族思想在他内心里根深蒂固,个人的言行作为更是从善如流,洗心革面。他在「力争上游」的初期,实具有狂热的倾向。
上海清党一役轰动中外,使共产党的窃国阴谋为之粉碎,由于上海清党的成功,南京、宁波、杭州、南昌、九江、长沙……一连串的展开行动国民政府建都南京,为共党把持的武汉政权乃告分立,国民党转危为安,北伐军齐同步伐,逐有一年后的华北敉平,西北底定,以及东三省张学良的易帜,中国民国宣告统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飘扬全境。我国之能有民十六迄廿六年的小康局面,倾全国之力艰苦抗战八年,终获全面胜利,忝列次殖民地的东亚睡狮,一跃而为世界四大强国之一这二十几年的中国近代历史,四一二的上海清共之役,可以说是极重大的契机。
在这一战役中杜月笙功劳很大,是为不容否认的事实,杜月笙倘若是个好大喜功之徒,攘权夺利之辈,民十六年以后他在上海,尽可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因为当时的情势对于他确实无往不利,做官发财的机会简直很难推开。四月十一日之夜歃血为盟的六位把兄弟黄老板信心恢复,精神焕发,只要月笙有意,他随时愿意重新出山,再一度黄杜拍挡,威镇沪上。杨虎是现任的上海警备司令,直接掌握上海市民的生杀予夺大权,杜月笙想利用杨虎建立威望,独霸一方,只怕杨虎跟杜月笙合作起来,还要比陈群气味相投得多。王柏龄在清党以后再次膺任要职,总司令部派他充任镇江要塞司令,镇江两岸都是他的辖区,想照柏龄哥的牌头当然轻而易举。陈群是上海党政军的实际负责人,他身兼二十余要职,掌握权力之大,可想而知。而往后陈群见黜,他竟甘为杜月笙策划,屈就杜公馆的记室,杜月笙对于他的影响力,还能说是不够大吗?
至于张啸林,他也能把握机会,大展鸿猷,早时他懔于国民党的正气沛然莫之御,对自身前途极表悲观,但是他不曾想到,撵走共产党之后,上海的新局面对他更为有利,他自恃组织共进会讨赤有功,黄浦滩上的新主人,杨虎、陈群又是他的拜把弟兄,黄杜张门下的叶焯山、芮庆荣、谢葆生、马祥生、乔松生一个个位居要津,有权有势,这正是他放手大干的天赐良机。
由张啸林极力主张,积极筹备,他要在上海开设一片空前绝后规模允称全国第一的豪华赌场。杜月笙不赞成,黄老板不表示意见,张大帅又发急,吐沫星子四溅,他大呼小叫的说:
「『时来顽铁成金,运去黄金变铜』!人生在世,能有几次好机会?放着坦荡荡的财路不走,我们手底下万把个弟兄,不给他们找一笔财香,国民党真做出来,你叫他们去喝西北风?」
发过了脾气,跨出了大门,张啸林闷声不响,亲自策划准备,带七分投机,有三成赌气,他这一回做得有声有色,派头大来兮。他化一个月四千两银子的租金,租下福煦路一百八十一号一幢巨宅前门开在福煦路,后门直抵巨籁达路上。占地六十余亩,双扇铁门,汽车可以直进直出。建筑是英国式的,进门是一座辟有亭台楼阁,柳岸梅洲的大花园,正中一片碧茵草坪,坪中间有奇花异卉,四季长春。坪后一栋三层楼大洋房,崇伟闳丽,大有月殿云堂之概。这一座华夏是洞庭山富户席姓的产业,在法租界算是数一数二的私邸
一楼二楼辟为赌场,三十六门的轮盘赌枱,就有八张之多,环绕在中间广厅的四周,又有数不清的大小赌室,牌九麻将,梭哈摇缸,凡是有名堂的赌博,可以说是无奇不有,一应俱全。
三楼设为赌客燕息之所,迷宫般的大小房间,新颖设备,高级享受,从吞云吐雾的鸦片烟,到名牌洋酒,大菜咖啡。包括名厨烹调菜肴,中西各色美点,在这里是日夜供应,不虞匮缺,尤有经过特别训练的美貌少女,彩蝶儿似的飞来飞去,挑土烧烟,侍奉巾栉,莺啼燕语,娇声呖呖,秀色可餐的姿容,舌底生花的谈吐,能使赢钱的更加落胃,输了的也忘其所以。
黄浦滩有了这么一丬大赌场,众口腾传,全国轰动,成了举国第一的销金窟用不着登广告,不需要发消息。开张以后,福煦路巨籁达路顿时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一时竟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杜张原不分家,杜月笙的手下,也就是张啸林的人马。张啸林不经杜月笙同意,开了这一丬天字第一号的销金窟他唯恐杜月笙坚拒到底,自己毕竟有点心虚。于是他想出了一条妙计,借杜月笙的名义,把杜公馆的帐房钱惠宝喊来当一八一号的经理任杜月笙的开山门徒弟江肇铭为挡手。「挡手」便是赌场里主持赌博之人,江肇铭得了这个差使,真是不胜之喜;赚大钱不说,同时也将他在赌国的身价,提高了不少。黄浦滩上「摇缸」,推江肇铭为第一把手,便是这个时候传出来的。
一八号开张,黄浦滩豪赌之风迅速蔓延,达到骇人听闻的程度。挥金如土的大赌客,一夕胜负动辄十万八万,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犹被老上海津津乐道,以为他们所造成的奢风,是民国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轶闻。然而他们之间声名较著者,早先都是杜公馆的座上客,或者是经常陪杜月笙白相相的老朋友。
譬如说逊清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几位少爷小姐,素有「赌国魁首」之称。盛宣怀本人以受知于合肥相国李鸿章,兴办洋务而起家,他剙始招商局、汉冶萍煤铁公司,汉阳兵工厂、上海制造局……等等国营事业,又复督办全国铁路,其宦囊之富,堪称敌国,留下的产业极其可观。再加上几位少爷亦复大有父风,长袖善舞,能赚大钱也会花大钱。当年盛家沪宅在静安寺路,和我国早起名诗人邵洵美比邻而居,邵洵美的太太是盛宣怀孙女,他父亲邵月如则娶了盛宣怀的女儿,盛邵两家都是巨富,于是父子郎舅姑嫂经常都是一八一号的座上客他们至亲之间对赌的时候,锱铢必计,当「钱」不让,赌的兴起,干脆用寸土寸金的房地产道契为采,输赢三五十万,照样面不改色。
又如叉袋角朱家,应以朱如山为代表人物。叉袋角位于上海北火车站附近,位置横跨闸北和公共租界西区,乃是长安路底麦根路北近苏州河一带的统称。这一带地势冲要,工厂林立,几乎全是朱家的物业。朱如山可谓黄浦滩上最懂得享受之人。他到一八一号去赌钱打麻将已老法币六七万元为一底,以当时的金价计算,约合黄金六七百两,伸合今日之新台币,则为NT$一百二十万至一百四十万之间了
朱如山颇多内宠,但是他御妇有方,家规纂严,有时候他会率领他所有的姨太太光临一八一号,到场助阵。朱如山的姨太太个个花容月貌,大有艳声,其中没有一位不是他量珠聘来。当这些姨太太与他同行,俱由他的正室夫人亲自带队,姨太太们集体出动时,穿一色的时装,戴同样的首饰,烫一律的发式,──梳S髻,簪一朵鲜花。她们环立在朱如山身后,布置几重肉屏风;她们目不斜视,樱唇紧闭。而在场成千上百的男性赌客,明明知道朱如山搜罗的天下绝色全到了,却是谁也不敢瞄、睖、窥、探那么一眼,因为人人肚里明白,朱如山是杜先生的知己要好朋友。
又有钟可成,一个广东人,而把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察言观色,亦步亦趋,居然学会了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和王旡能一样的几可乱真
钟可成也是出身寒微,当过洋行跑街,考取中国银行练习生,因为「圈」报工作,提要钩玄,颇有识见,受知于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一路拔擢,后来转业中国营业公司任买办,专做地产生意,遂执斯业牛耳。他学杜月笙的阔绰手笔,豪迈作风,寄情蒱摴,一掷十万无吝色。任何人向他开口掉头寸,他更抱定主张,决不拒绝。他每到一处地方,不论住旅馆吃饭看戏买车船飞机票,只要遇见熟人必定由他全部请客。
张大帅孤注一掷,开了这丬举世无双,空前豪华的一百八十一号于是便有杜月笙的这帮赌朋友,不明就里,齐来捧场,除了这些位豪赌客外,国民党的要人之中,如诗酒风流的叶楚伧,民国三十八年至行不坚变节投匪的邵力子,往后也曾在此留连。
在一八一号揭幕初期,裹足不前的反是黄老板和杜月笙,黄老板倒还有理由可说,因为他一向绝迹赌场。杜月笙的消极抗议,却使张大帅对外十分尴尬,他无法自圆其说,几乎每天都有要好朋友问他:
「为啥杜先生还不来呢?」
政局变化奢靡风起
当时,黄金荣还不曾搬进黄家花园,薛二被捉事件也稍后方始发生,杜月笙才从南京回来,一面孔的凛然正气,满脑筋的国家民族,吃喝嫖赌,他一概没了兴趣,他最热中的,是学习,埋头学习不惜一桩桩的从头学起。
他每天要习字,照抄三字经,一天一大张习字有书法师傅,师傅认真教,他更努力写,持之以恒,从不中断。由提起笔来手要发抖的程度,练成一手蛮有气派的行书。
又有听报,听书。现在听报不像以前那样囫囵吞枣,他凝神倾听,还要发问,而且往往一问起来,便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得读报的人满头大汗,杜月笙仍不满意,他再把小问题化为大问题,将大问题扩充为专题研究,于是,他请学者教授来给他上课。
听书呢,不要听东周列国,三国志和水浒传了,杜月笙要听政治经济、历史地理。请来讲解的,也是知名的名流教授。他猛攻某一门学科,可以做到发愤努力,废寝忘食的地步。
在杜月笙这样发奋向上,埋头研读的时期,张啸林一趟趟的催他到一八一号白相杜月笙确实深感头痛。一则他抽不出时间,二来他没有这种心情──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他始终在为张啸林的目空一切,毫无顾忌的作法担心,他不知道国民政府对于黄杜张开大赌场,将会采取何种态度?赌场诚然开设在法租界,但是黄杜张由于清党有功,都曾由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发表过名誉职务,实际上,黄杜张之效忠国民党,以及国民政府对于这三弟兄的青睐有加期望甚高,也是众口腾传,有目共覩的事。黄杜张三大亨自从同心协力,共创事业以来,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发生了人的关系,而非为地的问题。因此,黄金荣发现自己不合时宜,立卽急流勇退,张啸林则装疯卖傻,借机大捞;杜月笙决心迎头赶上,他希望的是中枢人物对他憣憣然改观,另眼相看,忘记他的过去,了然他的现在,拨擢他于未来。所以,他很谨慎,他很紧张,浪子回头金不换,怀着戒慎戒惧的心理,他唯恐错失当前的机会,他也就越怕落人「故态复萌」的口实。
他一次次的推托,不大上一八一号去,这使张啸林殊深憾恨,──面子上他下不了对外间他交代不了?旣说黄杜张三大亨合开的赌场?为甚么黄老板不肯露脸,杜先生像似也避而不见?
于是,为这一件事,张啸林和杜月笙之间开始产生嫌隙,一枚裂缝的鸡蛋,倘非打碎便是腐坏,两兄弟渐渐的「君子之交淡于水」。
假如这个局面继续下去,杜月笙和张啸林可能提前决裂,从此分道扬镳,各行其是,而杜月笙本人对于国家民族与社会,也可以有更多更大的作为。然而很不幸的,当全国反共清党浪潮涌起,时势所趋,民意攸归。于是在武汉的亲共政权,八月三日,由汪肇铭通电各方,表示悔恨,并且说明武汉分共情形,宣告他已具有反共决心,但是他仍意气用事,坚称他要一面反共一面倒蒋与此同时,以唐生智为总指挥的「东征军」顺流而下,南京陷于孙传芳回师反扑和「东征军」的两路夹攻,使拥有重兵拱卫京畿的李宗仁顿生异志,联合南京军事将领,直接和武汉方面洽商合作。蒋总司令有鉴于此,不愿因个人进退出处,徒滋纠纷,决定引退离京,冀能换取国家的统一。八月十二日,他承专轮驶赴上海
将总司令下野,中枢无主,南京形势,岌岌可危,方始建立起来的优良政风,因此为之丕然一变。一小部份官员混水摸鱼,趁火打劫,贪赃枉法无所不为,只想捞一笔来日餬口的本钱;也有些人往日畏惮蒋总司令的公正严明,执法如山,现在总司令引退了,他们便像脱缰的野马,贪污舞弊,纸醉金迷,他们在各地搜括,到手的钱都要带到上海去花。上焉者娶姨太太,购置藏娇金屋,下焉则狂嫖滥赌,花天酒地。早先板起张面孔的正人君子,此刻却变成了醉生梦死,尽情挥霍的大阔佬,他们在上海玩起来要找向导,要找保镖,黄杜张三大亨,正是最理想的人选。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杜月笙瞠目结舌,大为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在这班高级官员面前,他是应该继续埋头学习,力争上游,还是恢复故我,用酒色财货,博得大人先生们的「予心大乐」?
另一方面,张啸林可就开怀得意极了少数官员的性情大变,作风全改,使他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他以为自己的这一宝,果然压中了,新贵们旣非圣贤,对于声色之娱,黄白之物,焉能太上忘情,视若粪土?当他眼见南京来的朋友,一天天的增多,先则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继而堂而皇之,升阶入室。福煦路一八一号奢侈豪华的大赌场于是凭添不少阔佬,跟黄浦滩上那一群赌国的元勋,分庭抗礼,一争短长。某长某公的喊声,此起彼落,如应斯响。大门外,汽车排成长龙,司机保镖,都得另设招待的处所。张啸林以大老板之尊,笑口常开,乐不可支,周旋于大官大富,亦官亦富的赌客之间。福煦路一八一号除了是最有名的赌场而外,又复成了官商人物的高级俱乐部。
有一阵子张啸林嘻笑怒骂,三催四请,一直请不到杜月笙光临一八一号到了民国十六年八月以后,杜月笙忽然轻袍缓带,陪了几位贵客,不请自来。这时候,张啸林心底冷笑,面孔上欢欢喜喜,从里面跑出来热烈欢迎。──唯有杜月笙心中明白,他这叫打鸭子上架没有办法,他是被那几位庙堂人物逼了来陪同参观参观的。
时势使然,身不由主,杜月笙渐渐的又放下笔墨纸砚,政治经济,回复了往日征歌逐舞、呼卢喝雉的旧生涯,卜昼卜夜,无时或休。从南京来的少数军要政要,大员红员,乃至于各地的封疆大吏,方面将军,祇要是有资格去见杜月笙的,吃喝嫖赌,多半由他亲自奉陪,光是这一项差使,便忙得他马不停蹄,分身乏术,实在不太熟悉,偶或想讨一房小,成一处分宅,或则讨人,或则买屋,或则事机不秘闹出了家务,或则遭了仙人跳,或则惹起了桃色纠纷,居间介绍,代为接洽,排解调停,遮盖弥缝,──反正杜月笙在上海等于千手千眼观世音,眼到手到,无所不届,报纸新闻他抽得掉,流氓地痞他压得住,替人排难解纷,他出钱出力陪时间,大事小事都摆得平,于是他又成了达官贵人在某一方面的义务保镖,寖假所及,大好佬们在玩乐场合脱口而出:「杜月笙也是我的好朋友。」居然忻忻色喜,若有荣焉。

厉行清党风声鹤唳
也就在这一段时期,杨虎陈群,把他们的清党工作,扩大范围,步步深入,正在大张旗鼓,干得有声有色。芮庆荣的行动大队,徐福生的谍报处长,还有其它奉命执行的机关,几乎每天都在捉人。有时候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时候在漫漫黑夜之中,或者当众捕拿,或者登门搜查。被捕的不是强盗贼骨头,而是共党嫌疑犯,捉到了往枫林桥送,因为枫林桥的交涉使署和上海道尹公署,都是清党委员会办公的所在。
由于扩大行动,公开捕捉,捉进去的人多,放出来的人少,那是上海人有目共覩铁的事实。任何人被押到枫林桥,等于过一次鬼门关,莫说衙门里面如何阴风凄凄,鬼哭神嚎,就讲过堂以后生死立判,是共产党便枪决,不是才释放,而这是与不是唯有法官可以裁定,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于是上海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出趟门不晓得回不回得来,闭门家中坐,又怕祸从天上降来。半夜三更听到敲门,一个个吓得觳觫股粟,面无人色。那时候的上海人,真有「福祸无门,朝不保夕」之概,而「狼虎成群,鬼神皆惊」的说法,也就从这时候起开始流传广远,令人谈虎色变。
「狼虎成群」是杨虎陈群的谐音,杨虎时任上海警备司令,他所负的责任,以军事方面为主,杨虎素来佩服陈群,晓得陈群深文周密,足智多谋,由于他自己少读诗书,不解权术,他对陈群不但言听计从,而且极其尊重。陈群认为清党是当务之急,对于这一部份的工作他便全部拜托,轻易不加闻问。清党工作原应由清党委员会执行,十六年四月十四日清党委员会成立之初,开出来的清党委员名单,其中就有不少廉洁正直,志行卓越的青年人。但是陈群办事,一向刚愎自用,独断独行,他很难与人合作,因此那十多位清党委员始终形同虚设不生作用,而清党大权,也就落在陈群一个人的掌握。
陈群是聪明人,他出身孙中山先生的大元帅府,二十多岁便担任了孙大元帅的秘书,当时以其党性特强,敢作敢为,亦颇受知于蒋总司令,在政治上他有良好的背景,在武装力量上他尤可获得杨虎的绝对支持,但是,亲历在安庆发生的「三二三事件」,以及上海「四一二」清党之役,已使他深切认识,倘能有效的利用帮会势力,支持大规模的清党工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尤其上海帮会人多势众,一旦组织起来,何啻十万大军。
陈群在上海担任党政军要职二十余个,他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积极进行清党,将潜伏各处,和渐自外地而来的共党份子,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必须如此,国民政府始能迅速而确切的掌握这个中国第一口岸、最大商埠,用以支持北伐,完成统一大业,因此,他为求速效,采行双管齐下的办法,一面和杨虎合作无间,推心置腹,从而他能如意指挥杨虎的警备部队,另一方面,他更和杜月笙紧密的携手,一心一意要引导杜月笙往协助革命,报效国家的光明大道上走,他在蒋总司令面前竭力推崇杜月笙,更呈请蒋总司令畀予杜月笙相当的荣宠,凡此,并不是陈群对杜月笙有何偏爱,或者是把那一次政治性的通谱结义,弄假成真。陈群自有他的打算,他所要用的,正是杜月笙左右那数以万计的徒子徒孙,基本群众。
对待杨啸天(虎)容易,因为杨虎智识不够、见解不高、野心不大、城府更不深,这个少读诗书,勇冠三军的赳赳武夫,即令当到了警备司令,犹仍不失其江湖犷悍之风。他最大的政治野心,便是警卫上海地方,让他能在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扬扬志气,显显威风。──但当他在遍地黄金的上海住久了,声色犬马,金珠财货,在在都形成强有力的诱惑,旣可争取予求,何不尽情搜罗,于是杨虎便整天忙着聚敛财富,吃喝玩乐,一边拼命搜刮,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一边则任性恣意,大肆挥霍,白花花的银子像怒瀑般冲了来,又如流水淌了去。老上海提到杨虎当权,便会十分怨怼的说:
「杨虎当警备司令,连乡下人抱只鸡鸭出来,都要抽税!」
能赚便也能花,杨虎曾经一口气在上海讨了三位姨太太,都是青楼中的红倌人,所花的钞票,自不在少。他为了纪念肇和之役,斥资办了一所肇和公学,杭州西湖,又建了一幢豪华无比的别墅,──后来他却也因为这幢别墅丢官被黜
光在老百姓头上,鸡零狗碎的搜刮,还嫌不足,杨虎眼见陈群大捉共党,雷厉风行,他又在这方面动了脑筋,陈老八捉人,杨啸天也在捉。陈老八捉共产党,杨啸天便捉非共党,共产党捉到了要枪毙,非共党捉到以后却是「警备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出不来」。杨啸天好不容易想出了个财源大发的法子,成捆的钞票,乐得他一天到晚在笑。像这样的滥捕无辜,等于是绑票勒赎,当然会搅得黄浦滩上民情鼎沸,怨声载道,无人不在惶惶不可终日,这是「狼虎成群,神鬼皆惊」一说,其由来之最主要原因之一
狼虎成群鬼神皆惊
如前所述,清党委员会一成立,陈群立刻打电话向杜月笙借人,这个人所主持的单位是
「行动大队」,这无异陈群在跟杜月笙说:
「关于清党工作之执行,我也需要你那边的力量,尽力支持。」
杜月笙推荐芮庆荣过去,当天就扫荡了共产党四大机关,捕获嫌疑犯一千余人。除了配合行动的军警,芮庆荣调集的弟兄最少也得在两千人以上。芮庆荣要在短短几小时里发动这么许多人马,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所可及──这一点充份表杜月笙是在以实际行动,事实表现,来答复陈群还没有开口提出的要求。这一着棋下的很漂亮,杜月笙使陈群晓得他并不止向杜月笙借了一个芮庆荣,他借到的是整个杜总部。因此,陈群深受杜月笙的感动,毫不迟疑的接受了杜月笙的好意,从此,杜月笙的人马,便连同他自己在内,一道投入清党的战场。
人生十指,长短难齐,何况早年杜月笙手下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帮人平时就难免欺压善良,偷鸡摸狗,如今老虎皮一披上,叫他们耀武扬威的去清党,他们暗底下出些公报私仇,浑水摸鱼的花样,那是绝难避免的事。他们搅出来的一笔滥帐,当然也得记在杨虎、陈群,甚至黄杜张等人的身上。──时至今日,由于四十年前的上海清党,遭过冤枉蚀过大钱,记得亲朋戚友间血海深仇的人,可能所在多有,「狼虎成群」的话一直传到今天,其原因也在于此。
症结在于:以当年上海的情势,长期清党一举是否有其必要?再则,那时候连带发生的诛戮过甚,殃及无辜,能不能够设法避免?──虽然国民党中央特别委员会,在十六年九月廿七日决议撤销各地清党委员会,但是,「所有清党事宜,交由各级党部继续严厉执行。」
自从蒋总司令宣告下野,宁汉合作开始进行谈判,直到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汪肇铭挨尽国人唾骂,由上海登轮出洋,在四个月多的一段时间里,究将汉归于宁,抑或宁归于汉?未来的国民政府,其将分共乎,容共欤?以汪兆铭的诡诈多变,唐生智的野心勃勃,李宗仁、冯玉祥等将领已呈骑墙之势,态度暧昧,当时,确实是谁都不敢逆料。
大局混沌,国家多难,而共产党获得斯大林的全力扶植,即使在「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情况下,势力犹在潜伏发展,相当壮大。举一个显明的例子:陈群主持的清党委员会,于上海共进会击溃工人纠察队,廿六军和共进会弟兄缴下他们所有的枪支以后,自四月十四日正式成立,当天展开行动,照憾恨无穷者「杀人如麻」的说法,一连杀了好几个月。照说应该把共产党杀干净了吧。然而,武汉分共后的共产中央,却在九月底,十月初,从武汉迁到了上海。试想,共党中央能在党员屠戮无遗的上海建立其总部吗?
证据是:南昌暴动失败,共产党领袖之一张国焘从香港打电报给中共中央:「弟约日内回沪,面受处罚。」此其一。国民党清党后领导中共走上盲动主义的瞿秋白,他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亦卽最高负责人。瞿秋白在九月十二日以后,曾有一通电报拍给自福建汀洲西窜的贺龙和叶挺,当时贺军中附有大批共党头目,如谭平山、周恩来、邓演达、高语罕等。瞿秋白的这一个电报,便是从上海打去的。而他在拍过这个电报过后不久,由于风声太紧,花了很大的一笔「保险费」,运动日本商船,夜半出发,沿江东下。而贺龙、叶挺两军九月廿三日入潮安,陷汕头,被国军陈济棠、薛岳、黄绍竑等部围剿,全军覆没,贺龙、叶挺、及谭平山、周恩来等各自逃生,也都是由香港转赴上海。
由而可知,从民国十六年春上海清共,清到九月中旬,桂子飘香,共产党不但没有杀完,甚且连「中央」都搬来了。中共政治局常委瞿秋白,当时是中共的第一号人物,他便以上海为根据地,作发号施令的指挥所,大批共党头目失败了都往上海跑,凡此都足以说明上海共党的势力有多大?杨虎、陈群的「大肆捕杀」,「神鬼皆惊」,如果不是共产党的恶意宣传,便是在大混乱期若干被害者的愤懑之词。杨虎挨骂罪有应得,陈群就颇为冤枉,杜月笙更是殊为不值,──当年他们所从事的是相互斫杀,生死搏斗,究竟谁在地上,谁在地下,谁在「清」谁?也都还大有疑问哩。
杜月笙和陈群可以说是反共战斗中的尖兵,他们在民国十六年三月以后的所作所为,适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从他们二位以至执行清党的无数无名英雄,应该被称为勇敢的斗士。小疪不足以掩大醇,同样的,尽管一个人毕生罪恶罄竹难书,但若他有一点长处,仍然值得歌颂。
这一场斗争,旷日持久,经年累月,认真说来,它应该从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算起,一直算到民国三九年,共党占领上海一年后,露出狰狞面目,全面搜捕反共份子,──中多的是黄杜张一系列人物,逮获人数据中共报导卽达三万余人,市郊刑场,血迹不干,共产党终于血债血偿了。
十六年国民党清党期间,双方的冲突极为尖锐,所谓清党这个名词,照以上的说法,似乎应该称作斗争较为贴切,国民党虽然在表面上控制了上海,但是共产党潜伏的力量仍然相当庞大。若干工厂学校成为他们的禁区,他们公然在内进行各种活动,军警如欲搜查,他们拿得出力量来对抗。共产党在其势力范围区内,同样的警戒森严,设有岗位和哨探,并且也有枪械武器。少数军警经过,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拖进去加以暗害,而一般军警公务人员,对于共党的巢穴也是心里有数,通常都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偶有不知内情的人误进禁区,或者接近了他们的警戒线,每每会从暗处内闪出来几条彪形大汉,把他团团围住,盘问搜身,警告嗣后不得再犯,然后纵之使去。
这种情形有点像中日大战时期,日军控制了城市和铁路公路线,国军和游击队则占据山区或乡村。当时,共产党在上海和国民党人斗争业已采用近代的游击战术。
因此清党委员不像是一般的执法机关,只要按图索骥,把人抓到就算任务完成。他们必须从事大小不一,明里暗里的战斗,而且是双方交兵,互有胜负,共产党倘有很大的损失,这边自然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自杨虎以次,所有跟清党工作相关的人,他们的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干的那些戕害无辜,勒索敲诈的勾当,加上国共之间进行斗争,造成的紧张恐怖气氛,被共产党大力渲染,广事宣传,使得上海人相惊伯有,夜不安枕。这种人心惶惶,彷佛大难临头的现象,又成了共产党扩大宣传的好题目,以便制造「反清党」的声浪,拿来箝制清党者的行动。
于是继蒋总司令引退出国而来的,是「狼虎成群,神鬼皆惊」、「清党之役,杀人如麻」,这当然是共产党施予清党委员会的有力反击,它激起了上海市民的憎恨,酿成朝野人士的反感,情势变得对执行清党的人至为不利,同时也由此留下了那些反共斗士的「劣迹」。
这时候,陈群因为基本性格的关系,犯了很大的错误,对于他周围那些趁火打劫,混水摸鱼者,碍于情面,始终曲予包庇,而上级有所责问,他每每傲然的拒绝解释或说明。他独断独行,刚愎自用,以为只要他办事尽责任,工作有表现,其它一切可以在所不计,他这种态度使很多人为之激怒,反对的浪潮,越来越凶。
于是他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出生入死,牺牲奋斗,居然换得这些不公平的攻击,含冤负屈使这个倔强的人丧失理智,他顽强的反抗,用逸出常轨的行动表示抗议,他不惜逮捕公开反对自己的同志,利用职权,将他们下狱,甚至处死。

陈群来佐天地开阔
陈群一味向前,他不顾四周的暗潮滋长,环境渐渐的对他不利,他只有一个目标,和潜伏上海的共党份子奋战不休,他要使用杨虎的军警武力,也要利用杜月笙的群众力量,因此他一手拉住杨虎,一手拉住杜月笙。他的总部设在枫林桥,在相毗邻的两座大厦里,监狱刑场、办公室、审判厅和行刑室一应俱全,羁押在内的人犯确实不少,每当破获一处共产党的巢穴或机关,大量的嫌疑犯捉进来,监狱里关不下,就在办公室、审判厅、走廊的地板上,一堆堆的坐着,他们大都神情沮丧,垂首无言,静静守候不可测的命运。行刑室里备有各式各样,怵目惊心的刑具:夹棍、老虎凳,钉上铁钉的皮鞭,卷上铁丝网的狼牙棒,监狱里由于人多脏乱、设备简陋,和狱卒的如狼似虎,更是满目黑暗,一片凄惨。一天不知有好几十遍,会突如其来发出令人血液为之凝结的惨叫,骇呼,在这里审判的过程快而短,执行的方式更简单,不计人数,所有宣判,上诉、更审、或者写遗书、喝断命酒、验明正身、监刑验尸那一套仪式,一概豁免了。军法官做个手势,施个眼色,押解的士兵将犯人拖着就走,步下石级,走向办公室后的荒林旷野,一边前行,一边掏出腰间的盒子炮或手枪,找一处适当的地点,手一扬,枪声响,一条生命就此终结
能够在清党委员会耽上半天一日的,必须有铁石般的心肠,百炼钢一样的神经──方忍受得住那种惨绝人寰的极喊,鬼哭神嚎的哀求与呻吟,以及,一声枪响一条人命,以及一堆堆卽将踏上死亡旅途的青年男女,他或她们一被牵到这里,魂魄早已飞散,神经全部麻木,浑浑噩噩,茫然无助,犹如待宰的羔羊。
陈群就在这个地方办公、会客、思考和策划;他对大量的死尸视若无睹,对惨呼极喊充耳不闻,他的表情冷漠而严峻,他的判断迅速而正确,他的工作态度是非常积极的。
晚间,下班了,陈群的座车前呼后拥,他带着若干名的保镳,车队从枫林桥驶入法租界,杨虎陈群在嵩山路十八号设置的俱乐部,一直是杨陈杜张每日一晤的地点为了调剂工作一天后的疲劳,兼以投合张啸林杨啸天等人之所好,鸦片、赌具、酒菜、美女,一应俱全。几兄弟到此放浪形骸,追欢作乐,要比家里还更自由自在。
这四个人每天不管怎么忙,俱乐部里碰一次头,是必不可少的节目。陈群用这一条不成文法,使他得到很大的方便,许多机密的情报,重要的公务,都在这里交换或接洽,会议或筹商。嵩山路俱乐部于是成为决策的机构,许多重大的事件,都是先在这里讨论,然后付诸实施。每天,杨虎和陈群一到,拨一只电话过去,杜月笙和张啸林往往不坐汽车,轻装简从,只当出来散散步。反正从华格臬路过来,只消拐一个弯便到。──当时上海人都不晓得清党工作在法租界还有这个权力中心。
社会舆论对杨虎陈群的指责愈演愈厉,在上海掌握权力的部分军政领袖,也对杨陈的作风公开表示不满,若干单位拒予合作,若干单位甚至杯葛。当杨虎陈群捕杀最急的时期,二十六军第二师参谋长祝绍周,便以「戢吏奸、讯民瘼」的心情,禁止杨虎陈群的手下,在他第二师辖区闸北采取行动,他说:「闸北有共产党,只要清党委员会一声通知,我自会派人抓了送来。」──事实,第二师不但完成了清党会畀予的每一项任务,他们尚且主动破获了不少案子。
杨虎陈群曾经在广东同甘共苦、共过患难,他们之间的合作,在基础上应该没有问题,陈群深知杨虎的个性和为人,他贪财好色,夸大喜功,于是就针对他这个弱点,尽量使他满足,杨虎拼命搜括,生活糜烂,陈群置之不闻不问,旣不规劝也不阻止,他这么做并非别具用心,而是藉此转移杨虎的注意,让他专心一志朝那个方向发展,于是,一应军政大权,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他的手里。杨虎粗鲁不文,但却坦率豪爽,他对于大权旁落,鸠巢鹊占一点都不介意,逢人有所请托或关说,他会俏声的事先声明:
「这要等我问过了陈老八再说。」
因此,我们可以说陈群只付出很少的代价,和杨虎建立各行其事,互不干涉的默契,很轻易的满足了自己的权力欲,综计他们二位在上海搭档的一年多里,陈群始终把杨虎掌握很牢。
对待杜月笙,就不像杨虎那么单纯,他和杜月笙是初交,而杜月笙有实力、有思想,有他自己的根据地,更有开拓扩展的壮志雄心,陈群对他只能借重,而不能利用或使用。陈群看准了这一点,于是才有认识不久便六义结拜,陈群不惜投身清帮,向张镜湖拜师的一幕幕,很显然的表示陈群想站在友谊的立场,和三大亨应声气求,得到必须的支持和协助。
照陈群的想法,共进会之役可能要付出代价,但是三大亨落门落槛,做得漂亮,他们所表现的江湖义气,使得在权利争竞场合成长的陈群大为动容,同时由于接触多了,陈群对杜月笙遂而有了深刻的认识,他觉得让杜月笙长此以往未免可惜,以他的才干、地位和潜势力,他理应更进一阶而有更大的成就,于是他对杜月笙尽了很大的力量,也有着深切的希望。──杜月笙在国民革命军底定东南初期,洗心革面,力争上游,一切良好的表现,其中就曾受到陈群最大最多的鼓励
合作清党,合作恢复上海秩序,合作肃清共党潜伏份子,杜月笙和陈群已经成为亲密的伙伴,彼此披肝沥胆,开诚相与。这两个人如能长此合作下去,极可能会对国家民族社会多所献替。不料中途生变,使他们一主一宾互易其位,形成另一种合作的局面,对于杜陈二人来说,都是一项非常深钜的打击。
在蒋总司令引退的四个半月里,大局始终动荡不安,经过南昌暴动、共军窜粤、孙传芳偷袭南京,晋军奉军之战、讨伐唐生智、和广东暴乱,国民政府形势益形危殆。十七年元月四日,蒋总司令终于在朝野人士一致吁请下,旋都复职,他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敉平暴乱,整顿党政,三月卅一日,卽渡江北伐,完成国民革命未竟之功──统一全
就在蒋总司令督师北上的同一天,国民政府命令核定江苏、南京、上海三省市的权限,但是京沪之间,暗潮仍多,而由于张君毅的被捕,更引起两地权要的严重意见分歧。张君毅本来是国民党员,他因为发表言论,正面批评杨虎陈群的跋扈作风。陈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他罩上共党的帽子,逮捕系狱,因而引起舆论大哗。事为南京中央党部某高级人士所闻,下令释放,杨虎陈群接到电令,不但不予遵办,反而把张君毅施以毒刑,屈打成招,然后倒填日月,拖出去枪毙,向中央报告则推说奉命开释时,张某业已执行。
这一件,当然是杨虎陈群错了,杨虎陈群不该诬陷同志,草管人命,更不该用这种明眼人一看卽穿的手法,蒙蔽上级,使主事者更加下不了台。于是,由此自速其祸,杨虎一向胡作非为,他的把柄和劣迹,也不知道有多少。西湖之滨建的豪华别墅,肯堂肯构,富埒王侯,一笔惊人的修建费用,从何而来?他的庞大财富,奢侈享受,不断的引起物议,引起各方的注意,直到民国十七年八月,北伐完成,蒋总统司令返抵南京,为了奔走国事,几度往来京沪,九月七日,杨虎便奉令免职,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八个处长,撤职的卽达七名之多,陈群之包括在内,自属不问可知。
陈群这个人,大处精明,小处马虎,他私生活毫不考究,吃的穿的,一切随便,用起钱来,也没有数值观念。因为他对朋友很讲道义,本性也颇为慷慨,朋友如有缓急,他一定尽心尽力;再加上他喜欢搜集善本图书,接济朋友和买书钱,是他最大的两项开销在黄浦滩上掌了那么久的实权,一旦下台,杨虎是脑满肠肥,宧囊丰裕,陈群却穷得连生活都发生问题。
非特此也,黄浦滩旣有「狼虎成群,鬼神皆惊」的说法,陈群因清党而结的仇家,当然不少。头一个,共产党就不会放过他,因此陈群下得台来,茫然四顾,真是普天下都没有他的去路。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干部,正和他有着同样的痛苦,在陈群的心目中,他还有替他们解决问题的义务。
在这种情形下,陈群因撤职而受的打击,确不在小,当时他焦急彷徨,六神无主,眼看就要走投无路,性命难保,却有杜月笙,铁肩担道义,不以陈群为撤职的官员,不怕恨不得寝其皮而食其肉的无数仇家,他挺身而出,殷懃诚恳,用倍于曩昔的谦逊、热忱,一再殷殷相邀,请陈群搬到他的家里去住,他愿向陈群敬以师礼,礼如上宾。
这一份盛意多么可感,陈群心知杜月笙出于一片至诚,他终于应允了杜月笙的恳邀,感恩知己,热泪盈眶,重感情尚友道的陈群,当时曾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愿殚智竭虑,尽心尽力,帮助你发展事业!」
杜月笙大喜过望,他兴高采烈的把陈群接回去,从此推衣解食,朝夕与共,把陈群捧得像天上的凤凰,陈群痛定思痛,休息了一阵子,然后便振作精神,开始为杜月笙的前途画策。 宁可自杀决不开 突然之间,杜月笙生了一场大病。
喊肚皮疼,疼得性命交关,又说是想吐,痰桶刚搬到床面前,哇的一声,喷得一地狼藉,满床腌臜。──呕吐不止连胃液都呕了出来。陈氏夫人,和守着敲腿、使他入睡的马阿五发了慌,马阿五地出去一叫,惊动了杜公馆的上下人等。
剎那间,前楼后楼灯火通明,杜公馆里人翻马仰,乱成一团,二楼太太陈夫人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跑来探望的人川流不息。杜月笙正疼得满床打滚,额头上的汗珠,直比黄豆还大,杜公馆里几十个人,又急又怕,全都乱了手脚。
议论纷纭,七嘴八舌,有人说快吃施德芝济众水,有人说该服雷允上的六神丸,还有人讲快把烟盘子拿出来,让杜先生吃筒鸦片烟包管就好,嘁嘁喳喳,嘈嘈切切,杜月笙实在疼得狠又烦不过,两者相加,发了焦躁,缩在床上大喝一声:
「还不快去请医生!」
「啊,去请医生,请医生。」马阿五口中念念有词,抽身便走,下楼去打电话。他晓得杜月笙这次症候不轻,他请了法租界里最有名气的法国医生──谢毕
只有杜月笙,才有这么大的面子,把谢毕深更半夜拖起床,带了翻译和护士,深更半夜,开汽车到华格皋路出诊。
诊察过了,谢毕放下听筒,叫他的翻译,告诉杜公馆的人:
「急性盲肠炎,要立刻送到医院开刀」
「开刀?」杜月笙双手捧着肚皮,高声的喊「不要!」
「不要?」谢毕面露讶异之色,然后命翻译加以警告:「杜先生的病,有生命危险,除了立刻开刀,无法治疗」
翻过去了,杜月笙的喊声更高:
「不要,不要!我宁死也不开刀」
僵住了,亲人佣人,卽使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敢劝他,她们晓得,当着外人──尤其是外国人的面,杜月笙绝对不会听妇人小子之言,而改变自己的主张
谢毕无奈告辞,回医院,他留下了话:
「我会吩咐医院手术房里准备,杜先生答应开刀了,立刻送过去便是」
医生一走,陈夫人便泪眼婆娑,往床沿上坐着,低声的、柔婉的、恳擎的,哀求苦恼的劝:
「你现在是大好佬,性命比山还重,阿好看在这许多人的份上,就去开刀」
「不开!」
陈氏夫人开了头,众人纷纷跟上,大人求,小囝哭,都说是不开刀就不得了啰
剧烈的疼痛,难忍的不适,耳根不得一秒钟清净,杜月笙心烦意乱,达于极点,他左手捣住疼处,一个翻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实弹的手枪─
「哎呀!」
「你不能!」
陈氏夫人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把执枪瞄准太阳穴的那只手,紧紧的抱住:
「你这是在做啥呀!」
握枪在手,杜月笙气喘咻咻的吼:
「看到没有?我说过了的,宁死也不开这个刀」
一屋子人,茫茫然手足无措。
陈氏夫人突然想了起来:
「听说有个叫王仲奇的中医,专治疑难杂症,医道很高明,可不可以请他来把把脉?」
点了点头。
王仲奇十万火急的赶来,一把脉,说:
「杜先生的痛叫肠瘫,我开个方子,火速抓药来吃,可以治得好。」
杜氏亲人,暗地里意见不一。多一半的人说
「世界上没有听说过,急性盲肠炎可以吃药吃得好,不要相信这个医生的瞎话。反而耽搁了时间。」
床上的杜月笙,又发了一阵痛,痛极大叫:
「快去抓药!」
药抓来了,吃了一帖,天色将曙,杜月笙肚皮里咕噜咕噜,他由大吐特吐,又复大泻特泻,一大家人心想这下越来越糟,然而,泻过了他便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怪哉!他竟不喊肚皮疼了。
不到三天,健康恢复。杜月笙的盲肠,直到他死,不曾再出毛病。
谢毕很认眞负责,每天打电话来问消息,他听说杜月笙不开刀居然渡过「生命危险」,大为惊异。一时,轰动了黄浦滩上的西医,他们议论纷纷,想不到中医中药,竟有如此的神奇玄妙。
用不着登广告,王仲奇大医师一下子红起来了,门庭如市,户限为穿。他能用一帖中药治好了杜月笙的急性盲肠灾,黄浦滩上,谁不佩服他的医道?
于是,王仲奇名利双收,立刻摆好上海名医的派头,据说是怕被绑票,诊疗室里设一道铁栅栏,医生看病,像在坐牢,病人求诊,伸只手进铁栅栏里去,以便王大医师把脉。
不仅此也,王医师出诊,珍费多少,要看路途远近,同一条马路,更分门牌衖堂,同一幢楼房,二楼三楼,诊费各有不同。
后来,红遍了半丬天,干脆,不出诊了。王仲奇成了沪上名医,获利倍蓗,始终克享盛誉,他为了饮水思源,拜杜月笙为师,往后也成为恒社的一员。倘若有人非请王仲奇出诊不可,唯一的办法,是请杜月笙写一张名片
不开不打针的主张,杜月笙终生贯澈,但是有一次,他的好朋友,留德名医师,竟然也会开中药方子的庞京周,正告他说:
「你一定要抽一点血」
万万没有想到,杜月笙竟会毫不迟疑,把袖子一掳,若无其事的说:
「抽就抽吧!」
替杜月笙抽过了血,庞京周收拾皮包回去,一路走,一路连连的摇头,嘴里念念有词
「奇怪,奇怪,眞正奇怪!」
走到客厅,劈面碰到了杜维藩,庞东周拉住了他,告诉他杜月笙方才抽过血的事。杜维藩听得呆了,脱口而出的说:
「我父亲一生一世连针都不肯打,怎么会得肯抽血呢?
想了想,庞京周莞尔一笑说:
「大概你们老太爷打针抽血就跟他对铜钱一样,进来的一丝不苟,出去的倒漫不在乎吧。」
廿五万元开丬银行
杜月笙花钱撒漫,天下闻名,小至于接济朋友,分肥各方,大及于修桥筑路,买枪打仗。杜月笙的气派,赚一个何妨花一百
因此,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黄老板归隐漕河泾,他拥有戏院若干房地产无故,光「座黄家花园就要便到纹银二百万两。张啸林客厅后面,扶梯底下暗藏的那只大保险箱,十万八万现款随时可以拿得出来,此外他还有林记木行和长城唱片公司两大事业。唯独杜月笙,他在外面善门大开,挥金如土,骨子里却是焦头烂额,东挖西补。别看他坐在麻将、挖花桌上,心无二用,全神贯注,便以为他眞的天性嗜赌,经常有人在说:「笑话,杜先生还在乎赢这三万五万的吗?」正确点说,他确实非常在乎,因为他经常都在饱尝轧头寸的苦,三万五万赢到了手,多少有点用处。
民国十六年的夏天,公私两档,杜月笙的负债额,高达三百万大洋。
他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同时也是他最亲信的干部之一克勤克俭,以贩卖鸦片起家的浙江嘉善人苏嘉善,不忍见他强颜欢笑,日处愁城,瞒着杜月笙,他做了一件大胆妄为,却也是义薄云天的事情。
一日,他以土行元老,烟业领袖的资格,召集全上海的土行老板开会,会中,他义形于色,大声疾呼:
「各位:杜先生最近头寸奇紧,简直有点兜不过来,到现在为止,据我所晓得的,他至少已经亏了三百万大洋的债。这三百万大洋用到那里去了?杜先生为什么用掉这许多铜钿的?相信我不说,各位一定跟我一样的清楚我今天请各位来,就是要问各位一句,杜先生欠的这许多钱,我们是应该管呢?远是不管?」
「当然要管!」
「杜先生为我们用的铜钿,我们哪能不管?」
「我们大家分摊,立刻替杜先生把债还清!」
不但众口一词,而且全无难色,情绪热烈,土行们争先恐后,当场便把三百万元凑齐了。
于是,苏嘉善硬着头皮,悬着很大的心事,去见杜月笙,他很坦白的说明了这一件事,完全出于他个人的主张。杜月笙听完以后,笑笑,问他一句:
「倘若我不答应要他们帮忙呢?」
「一切由我负责」苏嘉善一挺胸说「我自会向他们各位交代。」
杜月笙缓缓的低下头去,十分感动的说一声:
「谢谢你了,嘉善兄!」
二百万大洋的债还清,杜月笙喘过一口气来,但是接下来的情形,依旧进账少而出账多,收支无法平衡。这时候,替杜月笙当跑街的有一个叫田鸿年,是吃银行饭的,头脑极灵,脚步很勤,杜月笙缺了头寸,通常都是他到银行里去调,有一天,他忽发奇想,兴冲冲的跑去建议杜月笙说:
「杜先生,你用铜钿经常都是大来大往,你为啥不开一丬银行一来进出有账,二来临时需要轧头寸,也可以在自家的银行里调拨一下,来个自摸不求人」
「开银行?」突如其来,杜月笙给他说得一愕「你是在寻我开心?」
「我没有这个胆,敢寻杜先生的开心。我是说眞的,杜先生要开丬银行,一定可以得成。」
「眼面前我还有一屁股债呢?」杜月笙一声长叹:「我跟银行借铜钿都来不及,你倒说得好听,叫我去开丬银行?」
「债多不要紧,只消有进账,」田鸿年断然的说:「开银行就是大来大往,客户把钱存进来,杜先生要还债,付利息至少就比向银行借来得低,再说,客户存款多了,或者转放给人家,或者拿去做生意,嫌来的利息,不也是很好的进账吗?」
说得杜月笙心思活动了,沉吟一下,他问:
「开银行要多少本钱呢?」
田鸿年是已经盘算过了的,他应声而答:
「房子先去借来用,资本额定五十万元,收足廿五万,银行就可以开张。」
「你让我去摸摸看,」杜月笙终于点了点头,但是紧接着又钉一句:
「外面千万不要讲出去啊,免得做不成功,反而被人家当作笑话说。」
「晓得了,杜先生。」
田鸿年走了以后,杜月笙左盘右算,这件事情似乎可以办得通,烟睹两档,未便持久,来日开销只有水涨船高,越来越大。当前之计,是要另找出路,开丬银行,近可救急,往远看尤能大事发展,值得冒一次险,做它一做。不过,事关财政经济,应该先问一声最高问苏嘉善;于是,他立刻命人:到对面衖堂去把苏先生请来。
苏嘉善一到,杜月笙把田鸿年方才来过,说是劝他办丬银行,好嫌两钱,尤其自家调度头寸方便;田鸿年所说的,杜月笙一五一十,统统讲给苏嘉善听
考虑半晌,苏嘉善说:
「可以做。」
杜月笙大喜过望,连忙问他:你何以说得这样有把握?
苏嘉善有条有理,分析给他听:
「办银行,第一讲究信用,其次要看老板兜不兜得转,这两项,杜先生都是条件充份,毫无问题的。杜先生你立身处世四十年,谁都晓得你最讲究一『信』字,黄浦滩上到处在说:『杜先生言话一句,这『言话一句』便是你最大的本钱」
「你说的第二点兜得转呢,开银行的要怎么样才算兜得转?」
「从官府、社会到私人之间,」苏嘉善笑着反问:「杜先生会得兜不转吗?」
杜月笙也笑了,移时,他蓦又想起一件大心事:
「万一,银行开张,没有人肯存钱进来,那又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所说的兜不兜得转了,杜先生,你放心,」苏嘉善扳若指头替他算:
「头一项,上海银行同业之间有个规矩,随便那一家银行新开张各同业都要在开幕那天存一笔钱进去表示道贺,也是希望往后多打点往来。这有个名目,叫做堆花。现在上海市上银行有好几十家,大多数的老板杜先生都认得,杜先生开银行,他们堆起花来,数目一定会比平常大,期限也会比通常长,先这一笔,为数卽已相当可观。」
杜月笙自己也有把握了,他连连的花点头。
「还有一层,」苏嘉善莞尔一笑:「法租界上这烟与赌两档生意,都是银行的大客户,旁的银行对这些客户垂涎三尺,杜先生办银行却是顺理成章,一索卽得。你想想看,请那班老朋友捧捧杜先生的场,把他们的钱统统存在杜先生的银行里,那还会有什么问题。」
「照你这么说,」杜月笙最后再问一句「我要办银行是可以办得成功的了?」
「一定办得成,杜先生不妨立刻着手进行。」
第二天,又把田鸿年叫来,正式通知:决定办银行了,杜月笙把筹备重任交给他,但是嘱咐他重要事项必须先跟苏嘉善商量过,不可自作主张,独断独行,杜月笙正色跟他说:
「办银行,我完全是外行,事情我交给你做,担子就摆在你的肩膀上。将来银行开张,我做董事长,你当总理理,董事长是个名义,总经理要负一切责任。」
「晓得了,杜先生。」田鸿年十分诚恳的答复:「杜先生你放心,我自会尽心尽力,小心谨慎。」
定名为国民银行,资本额五十万元,收足二十五万,择吉开张,这是杜月笙生平第一次,规规矩矩办的事业,揭幕之日,车水马龙,贺客盈门。
这一丬国民银行,便是杜月笙后半生最主要的金融事业──中汇银行的前
老友之逝伤心泪尽
国民银行经营之初,由苏嘉善义务行忙,和田鸿年有商有量,通力合作,业务做得相当不错,虽不能完全解决杜月至的经济问题,但是总算颇获裨益。不幸的是两三年后由于苏嘉善病故,田鸿年只记得他对杜月笙所承诺的上一句:「尽心尽力」,却忘却了下一句──小谨慎」,到了民国十八九年,田鸿年利用客户的存款,去做黄金交易所的投机生意,不幸运道欠佳,手风不顺,竟然屡战屡败,亏蚀累累,年中结账,行方负债五十余万。这个纰漏实在出得太大,田鸿年黯然辞职,杜月笙也不追究,一面设法弥补亏空,一面另行物色长才──后来被他请到了银行界的世家子中国通商银行老板傅筱庵的哲嗣传品圭,继任经理之职。与此同时,他将国民银行正式易名为中汇银行。
苏嘉善之死,对于杜月笙的事业和私人感情,都是一大打击。苏嘉善有肺病,拖到五十来岁又复加上气喘,在当时无疑的已是绝症,因此,他在缠绵病榻时,就知道自己是不行的了,有一天,杜月笙过来探疾,苏嘉善执着这位好朋友、老东家的手,向他吐露了心腹之言:
「杜先生,我这个病是不会好的了。我这一生,大把的洋钱来来去去,其实都是过手的财香,临到要咽气的时候,细细一算,根本就剩不了两文……」
说得杜月笙心酸难忍,眼泪直在眶子里转。但是,他仍然伸手摇摇,打断了苏嘉善的话,杜月笙抢着说:
「嘉善兄,你要安心养病,不可胡思乱想,卽使万一天有不测风云,不管任何事体,都有我杜某人负责。否则的话,我就枉为你最要好的朋友了。」
「不不不,」苏嘉善双手直摇的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实说,我死以后,家小的生活,大致没有问题。我所要托你的,倒是另外一件小事情。」
「什么小事情?」杜月笙急急的问。
「我的大儿子,」苏嘉善气喘咻咻的说:「你是知道的,人蛮老实,中学快毕业了,自己也蛮肯求上进,他倒是很想将来吃碗银行饭,比较牢靠一点。」
「这有什么问题呢,」杜月笙接口便说,「你放心,他一出学堂,我立刻给他找好银行差使。」
「那么,我就感激不尽了。」
「嘉善兄不要这样说,这是我应份的事情。」为了想使苏嘉善宽心,杜月笙接着又问:「倒是嘉善兄你想想看,他进那一家银行比较合适?」
苏嘉善两眼巴巴的望住他说:
「顶好是上海商业银行,因为那边对新进的练习生,训练严格,管理又好。」
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偏偏要挑上海商业银行呢?如所周知上海商业银行是陈光甫办的,陈光甫是上海很有名的一位事业家,道貌岸然,事业心重,他跟杜月笙素无来往,同时,他办上海商业银行,任用人员,一律招收,不卖面子,不讲人情,凡此,都是在黄浦滩上出了名的。
但是,当着病友的面,杜月笙声色不动,表示得极有把握,他祇是说:
「好的,我一定替你办到。」
不久,苏嘉善死了。杜月笙惊悉噩耗,连夜赶过去,他抢天呼地,抚尸大恸。这一次痛哭苏嘉善,是杜月笙毕生所罕见的,也可以说,他这一辈子里,从不曾这样伤心痛哭过。
为苏嘉善办丧事,热闹风光,备极哀荣,出殡那天,从顶马到灵柩,送丧行列长达里许。当时杜月笙健康情形欠佳,但他坚持亲自执绋,一直送到苏嘉善家乡的坟地,家人亲友,再四的劝他回去休息,或者是坐一段车,杜月笙却说什么也不肯。
苏嘉善的儿子从中学堂毕业了,杜月笙却为了实践诺言,大费踌躇,他心知陈光甫那边交涉难办,又苦于找不到适当的代表。一日,杨管北来,想起杨管北和陈光甫是小同乡,再一问,彼此还很熟。杜月笙非常高与,把这件事托了杨管北。而陈光甫也眞能买杜月笙的面子,打破先例,不经考试,便录用了苏嘉善的儿子为练习生。
为了这一件小事,杜月笙对陈光甫大有好感,于是,当民国二十年长江大水灾,上海商业银行风声不稳,面临挤兑,几乎摇摇欲坠,杜且笙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终使上海商业银行安然渡过难关。其中经过,颇多曲折,留到以后再写。
苏嘉善死后,杜月笙乃以杨渔笙为账房。但杨渔笙只能管度支,谈到经济规划,杜月笙还得另起炉灶。
工总工统鬪得好凶
陈群明始为杜月笙策划,约齐了杜月笙的几位好朋友,如刘志陆、杨志雄、杨管北,几度开会商议:时局演变,潮流日新,烟与赌不足久恃,理应准备收档。杜月笙在上海有崇高的声誉,广泛的人缘,庞大的羣众,深厚的潜力,──凡此都是杜月笙的本钱,讨论的中心是,抱着这些本钱的杜月笙,今后该往那里去?
先讨论大前提。不错,法租界是杜月笙的根据地,但是,这个弹丸之地太小,同时,它祇是罪恶的渊薮,烟赌的温床。力争上游的杜月笙,头一步便该把脚步迈出法租界来。
不错,杜月笙的势力,早在几年之前,便已伸展到英租界和华界,甚至环绕大上海的近郊地区,但是,无可否认的,此一势力的扩展,仅及于所谓的白相人地带,他并未能登堂入室,打入英租界里掌握工商势力的「上流社会」。
于是,确定了目标。
原则:没有本钱,但却握有巨大实力的杜月笙,从此改变方向,全心全力,向工商业进军。
步骤:第一步,掌握法租界华人纳税会。
第二步,拉拢上海市工人和商会。
第三步,交结银行界同业。
第一步工作只要顺水推舟,便可以轻易达到目标,因为,早在民国十六年元月十二日,杜月笙卽已当选华人纳税会的委员,而于九名委员之中,如张啸林、尚慕姜、程祝荪、于子水、鲁廷建、沈仲俊等,都可以目为「杜系人物」。
往后的发展,祇是十七年元月九日,张啸林以打先锋的姿态,一马当先,荣任法租界公董局华董。同年十二月八日,以杜月笙为首的八位华人纳税会委员,也登上了这个法租界中仅次于总领事兼总董的次高职位。而在法租界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深切知道杜先生无异华董中的首席。
第二和第三个步骤,目标同为向工商业进军。陈群明和刘志陆异口同声的说,杜门徒子徒孙,虽则成千累万,但若从事工商,进而与高级人士有所联系,那么,杜月笙现有的干部,无论在质与量方面,就都嫌不够。这两位借箸代筹者一致认为:杜月笙本身应该做的事,是尽量的扩大其交游,师、友与继续收录的门生弟子,必须改变方向,向有识见、有能力、有羣众基础、有号召方量的智识份子中,广为访求。
杜月笙自己看中了一批青年朋友,他暗中注意这一羣朝气蓬勃,干劲十足的朋友为时已久,但是他极欲和他们结交的心愿,却迟迟未便出口,因为这一羣初生之犊不畏虎的青年人,曾经直接和陈老八交过手。
民国十六年前后,上海的工人多达八十万众,各业各厂,几乎部有组织,在一盘散沙式的中国社会中,这一股提钢掣领,随时可以拉得起来的羣众力量,是任何有野心者所必欲争取的。共产党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假借国民党的名义,偷天换日,鱼目混珠,集合了俄共和中共工运、特务、军事人员的精粹,在四月十二日清党以前,险险乎窃夺了上海的政权,甚且经过清党,共党份子及其喽啰转入地下,仍然掌握相当的潜力。
故所以,四一二上海清党成功,由陈群主持的东路军总指挥部,四月十四日即召集他所指派的十三位委员,开会讨论如何改组共党把持的上海总工会。会中决定,将上海市总工会改组为上海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简称工统会),发表宣言,号召爱国工友在国民党领导之下团结组织起来,实现三民主义,拥护国民政府,萧清共党并且打倒帝国主我和军阀。
工统会的会址,就设在闸北湖州会馆,原来汪寿华主持的总工会所在地。这个机构由淤沪警备总司令部每月拨给办公费三万五千元,并派遣士兵一队,常川驻守,任何工厂发生工潮,这一队配属于「护工部」之下的武力,可以随时出动保护。
这个工统会一成立,四月十七日,原由三民主义劳工同志合组的上海工界联合会,登报声明率领所属各工会一体加入,接受工统会的指挥。至此,上海的工运终告趋于一元化。而工统会在成立期间,对于劳工福利的保障和争取,尤其安定秩序、调停纠纷方面,均有相当的贡献。
民国十六年六月,马超俊奉召回国,草拟劳工法案,七月,马超俊被任命为国民政府劳工局长。另一个「劳动法」起草委员会,则由伍朝枢、王宠惠、戴传贤、叶楚伧、马超俊、王世杰、虞和德(洽卿)为委员。
上海工统会一共有十三位委员,其中只有一位陈文彬,算是工人出身。此外的那十二位,连陈群本人在内,大都是东路军政治部的高级干部,他们尽管可以掌握工运,却是缺乏从事工运的条件和经验。对于工人的疾苦、需要、心理和愿望,当然不尽了解,因此办起事来,有时候扞格不入,有时候隔靴搔痒。
劳工局成立,劳动法在研拟,上海的工人,对于国民党的劳工政策希望越来越高,于是他们深深的感到,工统会的存在,渐渐形成他们对于争取福利,要求权利的一层窒碍。
更不幸的是蒋总司令在八月十三日宣告下野,中央骤失重心,党政军各机构,步调难趋一致。──在上海有资格领导工运的另外两大机构上海市党部设有农工部,部长是周致远,他手下的一位得力干事,便是领导工会从事改组运动最力的张君毅。其次,后来上海市政府社会局的前身,农工商局。由农工商局来领导工运,更是顺理成章,名实相符。
然而,在工统会有力的掌握之下,以陈群的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市党部农工部和农工商局想要参预工运,聊为身兼二十余要职的陈老八分劳,就不但不为陈群所感激,却反而使他滋生误会,以为正经主子的插足,乃是争权夺利。
工统会的外在环境如此,陈群就难免怨谤丛生,在工运工作方面。首先失了人和。所谓上海工会的改组,在外间形成议论,在中央演为呼吁,在上海酝酿秘密活动。──但是陈老八却依然我行我素,毫无顾忌,他这种强硬的态度,当然是由于他有恃无恐;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他已将上海掌握得很牢,他能调动得了杨虎的兵力,也能运用得了杜月笙的帮会力量,有这两股大力掌握在手里,陈老八确实是无往而不利。
可是,压力增加,反抗越大,这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工人们不满工统会的声浪日见高涨,经过有关单位的因势利导,诸多配合,于是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明明是为了援助英美烟厂罢工工友的事情,上海市一百二十多个工会的代表,集合在上海市党部三楼开会的时候,突然之间,有「某」工会提出临时动议,讨论上海工会「总机关」的问题,当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获得全体通过。而且马上就进一步讨论「总机关」应该用什么名义?
顿时有人提议成立「上海工人总会」,这一个灵感确实快极、妙极、旣与共产党用过的「总工会」不同,又比现有的「工统会」名正言顺,响亮得多。「上海工人总会」的性质也快马加鞭的予以确立,它将为代表上海工友之革命集团,为工人运动之最高组织,乃是一个「纯工人」的团体。

冷眼旁观决定插手
临到推定人员,从事筹备了,情绪热烈的讨论方始触礁,彷佛没有人愿意提名,也没有人肯于当选。──这时候又有一个面面俱到,聪明已极的意见提了出来;筹备委员何妨改为临时执委,而个人当选倘有顾忌,干脆点,就由各工会的团体名义担任好了。
在上海工人总会成立的前十天,「工统会」主席周贯虹等,还派出代表李载民等,分赴无锡、苏州、常州、镇江、南通各地,合组一个「沪钖苏常镇通各工会驻沪联合办事处」,自十一月七日起,开始进行筹备工作,并且正式在上海工统会内办公。──陈群和周贯虹正要大张旗鼓,向外发展,骤然变生肘腋;卧榻之旁,另有「名正名顺者」,酣然高卧,对工统会来说,这当然是很大的一项打击。然而,「工人总会」在呈请国民党中央党部工人都准予备案时,却亮出来了一道护身符:那便是杨虎陈群建制上的顶头上司:东路军总指挥白崇禧,他竟呈请中央党部遴员接收「工统会」,这一件呈文卽经中央特别委员会第十次常会议决:交由中央工人部调查情形,妥拟办法。
第一回合占了先鞭,工人总会兴高采烈,积极筹备,他们推出了各部门的负责人选,并且请由市党部指派指导员,组织指导委员会,专负指导之责。
这一个令上海八十余万工友耳目一新,欢忭鼓舞的工人总会,它第一次推选出来的书记有陆京士、章逸秋、翁端甫,组织为郭晴钊、钱赞廷,调查为徐锡麟、顾若锋、黎世良。
工人总会在这批青年新锐的领导之下,发展迅速,力量逐渐雄厚,旋不久,他们便以商务、商务发行、邮务、英美烟厂、报界、南洋烟草、华商电气七大工会为中坚,实力寖假凌驾「工统会」之上。
工统会力图抗衡,乃以组织对组织,不惜正面作战,在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成立沪南、沪北、沪东、沪西、浦东、吴湘、租界,七区区联工会,共同组设「上海市各工会代表联合办事处」,发表宣言说:「我们……是纯粹工人的团体,……准备将来组织上海纯粹工人最高领导机关。凡是破坏上海工人团结者,我们要看做他是敌人,誓以八十余万伟大之团结力量对付!」
「工统会」与「工人总会」,两者之间别开生面,热烈紧张的竞争,从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一直持续到十七年四月底,国民党中央设立上海工会整理委员会。五月初,命令工统会和工人总会同时停止活动,而委派市党部的周致远、刘云,淞沪警备总司令部政训处的贾伯涛、社会局张廷灏、工人总会郭晴钊、工统会翁光辉、庞镜塘等七人为整理委员。然而余波荡漾,波洄不已,一直到同年十月杨虎陈群下台,整理委员会奉令结束,工会整理事宜,全部交由上海市党部办理,方始曲终人散,另起炉灶。
在这几达一年的长时期里,杜月笙虽然不免有时会被陈老八借重,发挥一下他在工人大众中所掌握的深厚潜力,但是,对于双方的明争暗鬪,在内心里他始终站在中立、客观的立场,工人领导权的激烈争竞,使他霍然憬悟,尤其兴趣倍增,他的严密观察,和若干次的亲身体验,给他带来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如欲在黄浦滩上生根、萌芽、壮大,必须抓住社会基层中的基层,众多的、有组织的工人,于是,他开始从三方面着手:
一、继续加强运用帮会的力量。
二、虚心结纳工人中的新锐领袖。
三、必要时挺身而出,直接争取工人大众的好感。
关于第三点,杜月笙不惜大量投资,他有足够的本钱,把他排难解纷,息事宁人的服务对象,由若干个人扩展到一大帬人,甚或者一个团体。他的野心很大,他要使全上海八十余万工友,不分男女「左右」,全都对他心悦诚服,自动拥护。

法国水兵当街杀人
民国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只差十二天就要过中秋节,家有一妻九子的法商电车司机吴同根,在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收班掉车回厂。空车子驶抵法租界霞飞路和萨坡赛路口,猝然遇见五个喝醉了酒的法国水兵,拦住了电车,强行攀登,用洋泾浜的中国话,喝令吴同根开车疾驶,让他们兜风。
吴同根是个老实人,他因为公司有个规定,调车回厂时不得搭载乘客,他怕敲破饭碗,向那五个法国兵苦苦哀求,请他们下车,让他继续往前走。这时候,街头还有许多行人,眼见停驶的电车上发生了纠纷,有不少人聚拢来看热闹。
法国兵藉酒装疯,双方语言不通,吴同根的哀求苦恼,引起了一名法国兵的凶性大发从衣袋中抽出一把弹簧刀,就这么在灯火辉煌,众目睽睽之下,猛的一刀刺向吴同根左
满街的人都听见吴同根发出一声惨呼,他顿时血流如涌,身子向后栽倒。由于法国兵这一刀由左眼直刺入脑,吴同根两脚一伸,死了
当街行凶杀人,然后这五个法国兵下电车,扬长而去。在场亲眼目亲的中国同胞气恨填膺,群情激愤,第二天华文各报刊出了惨案发生经过的新闻,于是震撼淞沪,中国同胞同声詈骂帝国主义者的残暴凶恶,草菅人命!上海市工整会发表措词激烈的宣言:
「……一切不平等条件的罪恶,租界的罪恶,我们难道眞个束手以待残杀么?…我们唯一的方法是:一致团结,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
法商电气电车自来水工食也在大声疾呼:
「……吴同根是为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而死,……不仅是他个人的侮辱,乃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侮辱!」
尽管中国人愤慨的吼声,喊得震天价响,法租界当局对于此一惊人血案,居然置之不闻不问,中国官方向法国总领事提出严重抗议,要求道歉、惩凶、赔偿、并且保证不再有类似情事发生。但是当时的法国总领事范尔廸(Verdi )祇冷冷的答复一句:
「肇事水兵业已拘禁。」
肇事水兵是谁?他将获得何等惩罚?吴同根死后一家十口生活陷于绝境,法租界方面应该如何赔偿、如何抚恤?……一连串的大问题,范尔廸根本一字不提
傲慢的法国人,未免太过份了,范尔廸简直不听、也无视租界里外中国人的怒吼和愤概,事情越闹越僵,可是尽管中国人叫骂喝打,碰到如范尔廸流的不理不睬,装聋作哑,毕竟也是毫无办法。
于是,在举国瞩目之下,杜月笙单枪匹马,以私人身份来办这场弄僵了的大交涉。
他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先派人出去调查惨案发生的详细经遇,命人写了一份洋洋洒洒的报告,翻成法文,──杀人凶手的级职姓名逍遥法外的近况,他调查得清清楚楚;在场目击的证人,经过杜用笙一拍胸脯,也义形于色的挺身而出,自愿作证。
人证物证齐全,杜月笙带了翻译,专诚拜访范尔弛,一碰头,便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
范尔廸满脸陪笑的说:
「杜先生,这种事情你何必…」
杜月笙的回答,简简单单,却是大义凛然─
「我是中国人,当然要管中国人的事。」
范尔廷眉头一皱,连连摇头的说:
「杜先生,这件事情解决起来很麻烦。」
杜月笙针锋相对的回答:
「这件事情不解决,我看只有更麻烦!」
「为什么呢?」
「中国人的忍耐有限度。总领事,我劝你喊人把这几天的中国报纸翻给你听,再末,派人到街上去听听中国人对这件事的批评和反应,我希望你不要省了小麻烦,反而添了大问题。」
「什么大问题?」
「自从去年五卅血案以来,中国人反过英,反过日,还算没有反过法。法国人和中国人的交情不算坏,你何必为这件事引起中国人的普遍反感?」
「杜先生」,范尔廸委婉的说:「你应该晓得,按照法国的法律,醉酒的人犯罪,应该减免罪刑。现在肇事的那名水兵,已经抓起来了。敞国法律,自会给他处分,至于如何处分法,那是法国人的事,中国人又何必过问?」
「你错了,总领事,」杜月笙直率的指出:
「那个杀人的凶手,并不曾抓起来!照这样看,你们根本没有解决这桩事情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
「我有证据。」
杜月笙出示证据,包括那个法国兵,自从醉酒杀人,直到最近时刻的自由行踪,和种种动态。
范尔廸翻了翻那厚厚一迭的法文报告,面露苦笑,再问一句
「杜先生,你眞的要管这件事?」
回答是断然的─
「非管不可。」
「好吧,」范尔廸神情懊丧,往圈手椅上沉沉一坐,问一声:「杜先生,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杜月笙出面讲斤头
「请你答应中国人的五点要求:第一、向中国人正式道歉,第二、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第三、从优抚恤死者的家属,第四、取缔法租界上的外国酒吧间,第五、取缔法租界上祇许外国士兵出入的妓院。──倘使你答应了以上的这五点,而那个杀人的水兵又能按照法国法律公平处置的话,我想,这件血案大致就可以这样解决了。」
「不对不对」范尔廸着了急,双手直摇的喊着说:「就是你们中国政府办这件交涉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多的条件呀?」
「这不是条件,」杜月笙机敏的回答:「这是我贡献给你的意见。总领事,你必须采纳我提议的这几点,方始可以获得根本的解决。」
「道歉、赔偿和保证,都是你们中国政府提出来的,」范尔廸振振有词的说:「你为什么除此以外,又添上什么叫我取缔酒吧间和妓院的两条?」
「这两件事你非办到不可,否则,你就无法达成你对中国政府的保证。」
「这话怎么说?」
「我有报告,」杜月笙一拍那长篇累牍的调查资料:「你们那五个水兵,当天晚上是在法国人开设的酒吧间里大喝特喝,喝得醉醺醺的,又跑到专供外国兵消遣的妓院里去大闹特闹,闹够了,喝醉了,这才拦住吴同根的电车,借酒装疯,杀死了人。总领事,你要是不把酒吧妓院两个祸根除掉,你怎么能向中国政府保证,往后再也不会有外国兵肇事杀人的情事发生?」
避重就轻,范尔殖委屈求全,无可奈何的问:
「杜先生,依你的意思,对于吴同根的遗属,我们应该给多少钱?」
杜月笙更正说的说:
「赔多少钱。」
「好嘛,就算是赔多少钱。杜先生,」范尔廸从善如流,又问:「依我看,由法国总领事馆赔给他们一千块钱,好吗?」
「好的。」杜月笙很爽快的答应了,却是紧接着又说:「吴同根有一个老婆九个儿子,遗属一共是十口之多,一千块只怕还不够他们维生。这样吧,法国总领事陪她们一千,我杜月笙送她们一千五。」
脸孔一红,范尔廸亟于挽回颜面的说:
「那么,我再叫法商电车公司也送一千元。」
「好哇!」水涨船高,杜月笙很高兴的笑了,笑后又说:「这样吧,三千五百块给吴同根
的九个儿子做教育基金,他一家十口的生活,由我杜月笙负责,以十年为期,每一个月,我付她们三十元的家用。」
这一笔承诺,计为大洋三千六百元,比法国政府的赔偿,加上杜月笙一千五的赠与,还多了大洋一百。范尔廸深知杜月笙出手的大方,他笑了笑,不再接口。
「还有其它的四条呢?」杜月笙紧迫着问。
一脸苦笑,范尔廸凝望杜月笙半晌,然后不胜怅惘的说:
「你一定要我全部依你?」
「是的。」
「那么,」范尔廸一耸肩膀,两手一摊「我只有照办。」
「谢谢。」
交涉完成,杜月笙抽身便走。
吴同根的太太吴张氏,当天便拿到了法国总领事馆和杜月笙私人的两笔恤金,一共是三千五百元,再加上杜月笙保障十年生活费用,每月支领三十块钱。一家十口的生活,大致可获解决,这一家人的感激涕零,当然可以想象。
于是,第二天,华文版上新闻栏里,对于法兰西帝国主义的残暴和骄横,还在同声挞伐,大力抨击,而在广告栏中,吴张氏登报鸣谢杜月笙仗义勇为,解囊救济,与法国总领事馆厚恤遗孤,畀予巨金的大幅启事,业已赫然出现。──杜月笙闷声不响出钱又出力,争回了国家的体面,解决了难堪的僵局,这一记漂亮已极的手条子,赢得法租界、全上海甚至全中国同胞的称赞与喝采。
法商电气电车自来水工会,在清党以后原已停顿将近一年,受了吴同根被杀事件的刺激,开始酝酿恢复,然后又得到杜月笙赢得胜利、争回体面的鼓励,于是由「恢复」迈上迅速壮大的坦途。从此,这一个法租界中重要的工人组织,由于过去的渊源和新近的因素,又复成为杜月笙所能影响的基本群众之一,杜月笙有方量用言话一句,叫他们把事体摆平

法国头脑啥个交情?
外间人士不明内幕,把范尔廸只有对杜月笙才言听计从,服服贴贴,归之于杜月笙是法租界华董,和法租界华人纳税会的主席;其实呢,范尔廸终于抝不过杜月笙,跟以上两项头衔并无关联。最显明的一点是吴同根惨案发生时这两大头衔还不曾套到杜月笙的头上,范尔廸肯听杜月笙的,是因为杜月笙跟他很有交情。
范尔廸人高马大,英俊潇洒,奉派到上海来当驻沪总领事馆书记,还是独身,他曾在一个交际场合,邂逅一位长身玉立,风姿绰约的中国女郎,姓樊名菊丽,宁波人,家住法租界霞飞路霞飞坊,父亲是长江轮船的买办,家仅中人之资,但却是中西合璧,稍微有些洋派。
樊菊丽当时已经二十六、七岁,犹仍小姑独处。她毕业于两江女子专科学校,兼通英法语文。范尔廸跟她第一次见面,对她的明眉皓齿、光艳照人,以及娴雅的风度,大方的仪态,至为倾倒。从此他使以法国男士的热情,向樊菊丽展开热烈的追求。不久,这一对中法璧人便在慕尔鸣路法国总会正式结婚。
婚后伉俪情笃,经常远出,游山玩水,有一次两夫妇到了太湖,正在烟波万顷中驾舟小游,忽被太湖里的绿林好汉,呼啸而至,架入深山,把范尔廸和樊菊丽当作一对肥羊,绑票勒赎。当时法租界的外国头脑大起恐慌,太湖里的劫案也往黄金荣的肩膀上一放。黄金荣问计于杜月笙,杜月笙立刻派出商鑫宝,因为他跟太湖里的众山之主吴世魁颇有往来,高鑫宝接令以后一拍胸脯,允诺一周之内必有回音
高鑫宝单枪匹马,亲赴太湖烟波寨里拜山,太湖绿林耳闻杜月笙和小八股党的大名,又加上吴世魁的吩咐,那一回他们落门落槛,高鑫宝一到,除了大排酒筵,热烈欢迎,更把范尔廸夫妇从囚牢里请出来,同为座上客,席终人散,摆队相送,便连一双肥羊拱手送给了高鑫宝。
法国人一文不费,范尔廸有惊无险,两夫妇安然无恙的归来。他后来知道救命恩人是杜月笙,对他不免另眼相看,曾经假公济私,一口气发了二十多张卡,送给杜月笙和他手下的人,这二十多张卡可使二十多个人在法租界里通行无阻,免予捡查,因此被杜月笙使用多年,其价值无法估计。
后来范尔廸洊升到驻沪总领事,杜月笙和他的公私交讙自属不在话下。自此范尔廸开始收取陋规,烟与睹,两大宗,他高高在上,坐地分赃,一个月要拿杜月笙十八万大洋。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杜月笙对付外国人,专会抓住弱点,尽量发挥,──这是范尔廸虎头蛇尾,宣告服贴的内情与底蕴。
从吴同根被杀案的迅获解决开始,杜月笙自上海无数工运者中异军突起,脱颖而出,成为调停劳资纠纷的主要人物。或大或小的劳资纠纷,罢工工潮,官方无法解决,工人运动者无计调停,劳资双方坚持不下,──僵住了的时候怎么办?必定会有人提出这么一个建议何妨去请教请教杜先生?

法界水电电车罢工
法国水兵刺杀吴同根案发生于民国十七年九月,由于此一惨案的刺激因而恢复的──海法商电水工会,在十月廿七日,便发表了他们的告全国各界同胞书,指控法商电气电车自来水公司苛待工友,无故拘押工会执行委员徐宝生,并开除工友十余人,他们曾于十月八日向公司提出改善待遇要求十六条,请于三日内答复,但是事隔十九天公司犹仍置之不理,为这件事,他们请求各界予以正义的支持。
于是,主管工运机关一再向法商公司交涉,上海市政府农工商局并接连三次召集劳资双方到场调解。法商公司置若罔闻,不派代表出席,也不加以解释。──十二月三日一千二百十七个电气、电车、自来水公司工人,开始了大罢工。
幸亏法国人防范得早,电灯自来水还能照常供应,电车可就全面瘫痪,小市民大叫行不得也之苦。当天法捕房政治部派代表程子卿到工会请求复工,工人拒绝,反而发动募捐,接济罢工期间一千二百多工友的生活,五日,上海市各工会组织工界后援会,实力援助罢工工友,这一来,事件扩大,同时局面也闹僵。
法商电水公司无可奈何,拖杜月笙出来充任资方代表,负责谈判。杜月笙站了出来一看,他所面临的压力可眞不小。
属于官方的,党政军各机关在十二月八日成立了「处理法商电水工会罢工委员会」,组成份子都是相当重要的人物。譬如说,代表定方的是冷欣、刘云,市政府方面是张廷灏,淞沪警备总司令部则派出了贾伯涛。
工会方面,则全上海各工会已经组织了特别委员会,声明全力支持罢工工友。
这是杜月笙头一次代表资方,交涉罢工事件,一上来,他便碰了一个大钉子,倘若没有过人之量,简直就难以忍受。
由于官方的「处理委员会」,成立的原因是这次罢工利害不仅在于劳资双方,水电电车的长期罢工,对于市民生活大有影响。因此,当杜月笙派一名蛮有身价的学生,专诚邀请那几位委员,到他华格臬路家中进行第一次磋商时,其中有一位特别讲究体制、一丝不苟的先生,顿卽勃然大怒,伸手猛拍办公桌说:
「杜月笙何许人也?他凭什么喊我到他家里去?要谈公事,叫他到我办公室来!」
这个学生回到杜公馆,气得脸孔发黄,一五一十的把碰壁经过报告了他满以为杜月笙也会碰怡拍桌,暴跳如雷。却是冷眼见他略一沉吟,然后面现苦笑的说:
「好,我明早便去拜望。」
学生子大为错愕,而且心中不服,他抗议般的嚷叫起来:「先生!你就不管这桩闲事又怎么样?」
谁知道,杜月笙仍然语音平静的说:
「再罢工下去,过两天连电灯跟自来水都要断了。所以说,这不是闲事。」
「先生!……」
杜月笙晓得他要说什么,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抢在前头讲:
「官场办事的规矩,我们本来就不懂,人家说谈公事应该到办公室,当然有他的道理。故所以,这桩事情并没有什么难为情。」
翌日,他果然移樽就教,亲自拜访,他的坦诚和谦抑,使对方颇为心折,如此这般,谈话乃在良好的基础上顺利展开。
接下来,便由党政军三方出面,主动召集劳资双方,进行了一次延长到深夜两点半钟的谈制,双方签了草约,议决十一日正式复工,十五日再在正式条约上签字。
但是,节外生枝,十一日复工那天横生波折。下午两点,一千二百多位工友跑到公共体育场,举行复工大会,冷欣、刘云和洪东夷分别训话,于是一千多工友兴高采烈,整队进发,正当他们抵达辣斐德路华法两界的接壤处,法租界的巡捕看见人那么多,误认又是罢工游行,因而竭力拦阻,使得这批原拟返厂工作的工友们,一怒之下,一哄而散
又复不成工了,杜月笙再做调人,当晚他再邀约官方代表,他慨然承诺:前日深夜所签订的草约,虽然尚未经由法商水电公司通过,但是,他个人顾意负责敦促厂方全部实现,否则一切后果他愿自行承担。──他希望工友们在十二日下午复工
民国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下午二时,当杜月笙的言话一句说出去了以后只隔十多个钟头,法商电水工会的四面八方,一千二百七十多名准备遵时复工的工友,悄然在向工会集中,两点整,人数无一或缺,市党部的处理委员刘云向大家训话,他只奉劝一点,整队出发回厂复工,沿途最好遵守次序,肃静无哗。
训话己毕,刘云亲自领队出发,工友们只当是排队去上工的,一路钳口不语,默不作声,果然沿途也不见拦阻,顺利进抵厂内,阒静的队伍忽然乱成一团,许多人争先恐后的奔向一位瘦削颀长的中年绅士,他正在大门之内守候大队,工友们很亲热的在跟他打招呼─
「杜先生,你好?」 「杜先生,你怎么来了?」
杜月笙笑吟吟的响应,他一开口嚣杂喧哗的声浪便戛然而止,杜月笙自己也为这突来的静默呆了一呆,大庭广众间他说不来话,因此,他仅只低沉而简短的说了这么两句:
「各位好好的做,前天订的草约由我负责。」
就这么短短的两句话,引得一千二百七十多位工友掌声不绝,欢呼雷动,于是,杜月笙颔首微笑,挤出人丛,上了汽车。
法商电水公司开了杜月笙一次大顽笑一千二百多名工友复工后,他们不但不遵照草约实施改善工友待遇,反而无缘无故的开除了十几名工友。十五日应该到社会局正式签约,结果是资方缺席。
工会觉得忍无可忍,勉强维持了四天,──完全是看杜月笙的情面十二月十六,重行罢工。
不等劳方提出抗议或解释,杜月笙先下手为强,他反转来给过河拆桥、不守信用的公司当局当头棒喝,由他所主持的华人纳税会和商界总联合会,致函资方加以忠告:「请勿徒恃意气争端,酿成无谓恶感,目前的僵局长此相持下去,对于每天好几万位电车乘客,你们将何以交代?」

身在资方心系劳方
法商公司收到这封义正词严的信,有点着慌,更不免相当生气,华人纳税会和商界联合会都是由杜月笙所主持的,而杜月笙则是他们请出来和劳方开谈判办交涉的资方代表。杜月笙巧妙的运用两个华人团体名义,致函法商公司,措词之严厉,大有哀的美敦书意味,──这两记耳光甩得法商公司当局好惨,他们无词以对,哑口无言还不行呢?因为他们不敢开这两大团体,他们深知这两大团体的主持人杜月笙言而有信,信而必征,他决非发一封信虚声恫吓而已,同时尤有一层难言的隐衷法商公司如果不得杜月笙的支持,他们决不敢傲慢无礼,欺侮那一千二百多名工人。
挽请杜月笙出面担任资方代表,在法商公司的原意,无非是想利用杜月笙的声望和威信,压迫电车和水电工人就范、服贴。法商公司那一帮人知道,在黄浦滩上唯有杜月笙,才可以摆得平这件风潮,压得下这次罢工,──所以他们不惜卑颜屈膝把杜月笙这座法租界的偶像抬出来,企图借用他的「神通广大」,倘若杜月笙是一心只想巴结法国头脑、工商大亨,那么,他蛮可以为虎作怅,建立这项功劳。但是,法界头脑还不晓得,随着革命潮流,水涨船高,杜月笙早已无复昔日吴下之阿蒙,此刻的杜月笙,他有理想,有抱负,要改头换面,亟于另谋发展,他能操纵范尔廸之流于股掌之上,范氏以下的那些个人,他根本不曾摆在眼睛眶。在这些人的交情,和劳工大众的向心力相比,他当然宁愿得罪前者,决不肯牺牲工人的利益。
因此,委托人和被委托者,在基本态度上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十二月九日上海党政军三方召集劳资双方谈判,一次长谈便确定了草约,这是资方代表杜月笙独断独行,运用他的代表身份,未经资方同意便允诺了若干优惠工人的条件,──这一项成就是由于杜月笙内心偏向劳方,他在自作主张。
法商水电工人大罢工,以上海市的党政军三方面,和全沪各工会数十万人作为后盾,力量之大,骇人听闻,照说,单凭杜月笙的一句言话一纸草约,他们殊难应允立卽复工的要求,而将正式条约签字拖到复工的四天以后,换了任何一个人充任资方代表,决难希望劳方这么迁就,但是杜月笙和他们磋商定了草约条件,劳方代表并无异议,杜先生讲十一日复工便是十一号,说十五号签约就是十五号,──这其间明眼人一望可知,正是杜月笙出了面的关系。法商公司的一千多名工人,对于资方要罢工,对于党政军机关和沪上各工会要请求支持援助,唯独对于杜月笙,言话一句,他们就此服服贴贴,甘愿遵办
资方惊喜交集,因为复工问题解决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快,但是,看到杜月笙自作主张代为应允的条件,碍着杜月笙的情面,当众说不出口,其实是哑巴吃黄连,讲不出的苦。他们认为杜月笙放盘放得大多了,公司用不着对待工人如此优惠。
麻烦在于无法公开表示反对,一则,杜月笙是他们自己请来的代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实非他们始料所能及,换了别个代表,他们尽可将之撤换,否认草约上所载的若干点,但是请的代表是杜月笙,他们便不敢。其次,水电卽将断档,电车全部停在厂里,法租界里外早已民心惶惶,怨声载道,杜月笙当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的,法商公司纵使吃了点小亏,他们可不敢甘冒众人之大不韪,否定草约。
法商公司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横生枝节,加以阻挠,这才有十二月十一日工人整队进厂受阻的怪事发生。公司方面的阴谋实现,使一千多名工友,对于协议草约的能否实践,当然会发生怀疑。换一位资方代表,他在那一天不但面临失败,而且,甚至要受到工人们的交相指责,破口大骂,──这不是无缘无故叫他们去碰钉子触霉头吗?但是此其杜月笙之为杜月笙,他匕鬯不惊,若无其事,当晚和官方人士再磋商一次,当场一拍胸脯:十二号下午二时复工,草约由杜某人负责,促其实现;又是言话一句千余工友照样一语不发,答应照办。十二月十二日杜月笙亲临车厂,工人们一见到他,顿时欢声四起,毫无怨尤的进厂工作。
资方内心里仍然不服,不惜处处杯葛,尽量破坏,复工三日并不履行草约条文,反而开除了十多名工人,十五月该正式签约了,资方竟不派人出席。于是工人们一怒之下第三次罢工,杜月笙方面也光了火,华人纳税会和华商联合会的忠告,便是杜月笙在给点颜色看看,说得不好一听点,那项忠告等于许多不可测知事件的一个警号
法商公司的头脑,开始惴惴不安了。
事件发展到此一阶段,杜月笙左右的人开始劝他
「法商公司不写意,先生好歇歇了。让那些工人去跟他们闹,终久他们要让步的。先生何必夹在当中,两头不讨好。」
那一天杜月笙的心情反而很轻松,他的回答,是令人莫测高深的一句 「谁说我要两面讨好的?」
第三次罢工发生以后,法商公司用偷天换日的手段,另行举出一位资方代表,杜月笙对此不甘一词,要好朋友忍不住的问他:
「你的代表资格,是法商公司取销的,还是你自家辞掉了?」
杜月笙仍然笑而不答,在顾左右而言它:
「这件事总归要到我这里来解决掉。」
事实证明他这句话决非浮夸,从十二月十六日到十九日,整整三天,新聘的资方代表和劳方代表南辕北辙,各走极端,担任调解的官方人士左右为难,无所适从,接连几次「乘兴而来,不欢而散」,到了十九日的下午,法商公司的新代表;和农工商局的官员,只双驾临华格臬路杜公馆。
从这一天开始,谈判进行了十天,资方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应允了增加赏金、升工、减少工作时间、增添人手、普遍加薪、因公受伤工资照发。另商其它改良办法等八项优惠条件。自骄横拔扈,阴谋破坏,到横生阻挠,幡然改图。法商公司痛定思痛,除却电车罢工廿四天,营业损失不赀外,所获得的结果,唯有越拖越糟;声誉越拖越坏,条件越拖越优惠,法商公司于这一次冗长的纠葛中,精疲力竭之余,颇有悔不当初之概。
这一次罢工风潮,杜月笙谈笑晏如,纵横捭阖,处理类似事件,他的经历越来越丰富,手法越来越高明,全上海的人在给他当义务宣传员,杜月笙的金字招牌,从此跟工运搭上了线,黄浦滩上但若有工潮发生,人人都在这么说:
「倒要看看杜先生这一趟是怎么个办法?」
在杜月笙一生之中,不知道处理过多少次的罢工,更数不清有若干重大的工人运动,与他大有关联。但是其间最重要、最有价值,对于政府最有贡献,而且其本身也最曲折复波涛壮阔,最富戏剧意味的,厥为英美烟草公司的巨大工潮。
英美烟草巨大工潮
英美烟草公司,是英国人对我施行经济侵略的一大利器,从民国初年到抗战以前,我国的香烟市场,大都为英美烟草公司的天下。自上海以迄内地各省,远至西南、西北边陲,英美烟草公司的产品,可以说是无远弗届,所在多有。由于英美烟草公司获得不平等条约的保障,它不受中国法律的管辖,也无须乎向中国政府纳税,因此,这是个一本万利的好生意,数十年里,不知道赚了中国人多少血汗钱。
由于英美烟草公司获利之丰,无与伦比,于是,它又成为英国人对华侵略的总金库,大本营、和「投资者」。民国十六年北伐军底定京沪以前,北洋军阀的当权执政者,绝大多数受过英美烟草公司的济助和支持,如张作霖、孙传芳……辈,在英美烟草公司的账簿里,都有接受金钱接济的记载。
英美烟草公司支持过许多军阀,同时也得到许多军阀的庇护,所以,在民国十六年以前,尽管它是我国经济上的一大漏卮;但是,从来不曾有谁向它提出「照章纳税」的要求。
民国十六年六月廿二日,国民政府财政部召集各省财政人员,在南京举行中央财政会议,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决议案,便是中央和地方的税收,截然予以划分,中央所收的说归于中央,地方所收的税划归地方,从此以后,各省行政、军事人员不得截留中央的税款,或者是擅行任免财政部直辖机关的人员。
不遇,当时完全遵奉中央政令的省份有限,而北伐战事,犹在大江以北继续进行,武汉政权,还有「楼船东下」的谣言,国民政府因为交通阻隔,战乱不已,收支无法平衡,必须多方面的开辟税源,以裕库收。
另一方面,更基于「打倒列强,恢复主权」的呼声,正在全国处处,如怒潮澎湃,方兴未艾。于是,财政部长古应芬,遂在六月廿六日通令:从民国十六年七月一日起,实行统一卷烟税,废除原定的二点五出厂税以及其它附捐。
两天以后,中央政治会议函知财政部,决定从八月一日起,实行关税自主,裁撤各省厘金或通过税,入口关税除特定物品如烟酒等,依特定税则征收外,其奢侈品征百分之三十,普通品征百分之十二点五。
消息传出,国人大声喝采,因为这是恢复主权、挽回利益的先声,尤其是国人所经营的烟草业,更为之欢欣雀跃,高呼万岁,如果英美烟草公司也要照章纳税,那么,此一享有免税特权达数十年之久的烟业霸主,立将失去暴利的凭借,退到和国人所营烟业相同的平等线上,从事公平合理的竞争。
英美烟草公司得到通知,当然大起恐慌,他们摆出横蛮的姿态,扬言抗不认缴。国民政府财政部,当卽施以有力的反击;──你们抗不缴纳好罢,此后英美烟公司的产品,但出租界一步,立刻予以没收。
英美烟公司产品的销场,广达我国各地,单靠租界里面,又能销得掉几箱香烟?财政部的严正表示,使他们惶恐万分,讲究现实主义的英国人,随卽强扮笑脸,向财政部讨价还价,──他们说可否按照海关估值为计算单位?缴纳值百抽二十七点五的税率。海关估值,只有市价的四分之一,值百抽二十七点五,事实上仅为货值的百分之六点九不到。英国人太会打如意算盘了,他们妄想多少缴那么一点,让我国政府得个聊胜于无。
财政部顿时予以批驳──不准
走投无路,英美烟公司施出了杀手锏,他们在七月二十五日、二十七日两天,以税捐过重,燃煤缺乏为借口,将该公司旧有的一、二两厂,和新建立的第三厂,宣布停工两个月。
英国人的手段,非常毒辣,三丬厂一停工,首先便是八千多任务人拿不到薪水,生活着着,这八千多任务人加上他们的眷属,人数何止数万。投在社会秩序不宁,工潮纷至沓来的上海市面,无异一枚猛烈的炸弹。他们的用心,正是利用大量的失业工人,向政府请愿,藉此要挟财政部收回成命。
先是宣布停工两个月,还怕不足以引起八千多人的生活恐慌,英美烟公司不惜加速将八千工人推到饥饿的边缘,──原来民国十一年的时候,英美烟公司订过一项华人雇员储金办法,华籍雇但员服务满六个月以上,公司将在五年之内,每月拨给月薪百分之五,专户存储,满了五年,赠加一倍发给。而五年之内公司辞退雇员,也可以加发一倍。此外,在五年之间华籍雇员可以随意支取储款,但以全额的一半为限。
当时,公司一宣布停工,工人生活马上就发生问题,照道理,他们为了解决生活困难,头一步,一定会要去支领存在公司的储款,以便暂渡难关。──英国人猜准了这一点又决定拒绝履行此一储金办法。
英美烟公司的八千多任务人,果不其然,在停工消息宣布以后,纷纷向各该厂的主管提出要求:第一,他们要领取双倍的储金,第二,他们要请公司当局确定开厂复工的日期
长期置身于英国人管制之下的八千多任务人,实在是太柔顺也太好说话了,他们默默无言的接受公司无理的停工宣布,他们只要提出自己的存款,顺便问一声:什么时候再来上班?
厂方负责人说:这两点要求,他将尽快的传达给公司当局,请求核示。
公司里的英国头脑一想:凭这些工人的善良和柔顺,要叫他们扮大花脸,充武打脚色,在黄浦滩上扰乱秩序,再跑到南京去请愿,代公司要求减免税捐,那恐怕是无此可能,于是,他们便施出第二宗法宝,想逼工人们一逼。公司答复厂方,厂方转告工人:储金不得预借,连带从前订定的抚恤条例,同时宣告暂停办理。
杜月笙闻讯,大为不平,他的朋友更向他详细说明英美烟公司的阴谋,一致鼓励他为这桩大工潮化费点气力。因为,这件工潮对于国家主权和财政的前途,关系非常的重大。
杜月笙由不平之鸣,一变而精神抖擞,准备和英美烟公司的财阀展开一场恶鬪英美烟公司的八千多工友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他的关系人物,徒子徒孙。公司当局巴望工友肇事,请愿的要求还说不出口,杜月笙却已能操纵裕如,得心应手。
公司的答复刚转下来,工人们正在气恼、惶惑、疑怯和不按,一项耳语运动,在人羣中迅速的蔓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窃窃私语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当在场工友全都获悉了这一项秘密,他们之间有人向厂方高声的质问:
「听说公司宣布停工以后,公司里的职员还是照拿薪水,请问到底有没有这个事情?」
厂方负责人的回答,是装作哑,紧紧的闭住了嘴巴。
「大家都是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工人群中又有人在大声疾呼:「旣然停工,职员工友就该待遇一律,为什么职员的薪水照发,工友却连储蓄金都不许提,请问,这是什么道理?」
厂方负责人顾左右而言他。
不平则鸣,怒吼的声浪,此起彼落:
「讲讲看嘛!公司为啥要这样做?」
「职员是人,工友就不是人啦?」
「职员要吃饭,工友就该饿煞吗?」
「讲道理,讲道理!把道理讲出来!」
群情激愤,越来越凶!厂方负责人吓得逃回办公室去,当他回身紧扁室门的那一瞬间,惊天动地的英美烟公司工潮,于是爆发。

吃瘪大英一战成功
工人群中开始有人登高一呼全体工友团结一致,誓死力争,他们高喊原有工会的负责人挺身出来,代表大家,向公司当局提出三点要求,──这第一次提出的三点要求可以说是绝对的合理、合情,更是合法:
一、公司停工期间,不分职员工友,薪水一律照发
二、储蓄金应仍照前订办法,加倍发给。

三、毫无理由宣告停止的「工人抚恤养老条例」,应该卽时恢复。
工会头脑把三项要求正式通知厂方,厂方又说是立将转呈公司核覆。
卽令是暗中鼓励,如欲支持一个八千多任务人,进而影响三四万眷属生活的罢工和风潮,委实是一副沉重已极的担子,三四万人张开眼睛要吃饭,住了房子得付租钱,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岂是轻易可以挑得起来的?因此,在英美烟公司风潮初起之际,连那个以党政军三单位为后盾的工统会,都在抱持审慎的态度。他们疏导表现激烈的工友,劝他们应以大体为重,在停工期间,切勿采取暴烈手段,以免资方做为借口。
相反的,倒是杜月笙的看法比软乐观,态度也显得积极,当他的朋友忧急交并的向他警告:兹事体大,杜月笙以区区个人的地位,万万不宜插足,须防北方人讲的话:「吃不了,兜着走」,──「倘若弄巧成拙,出了事情,这么样一副千斤重担,事关三四万人的衣食,请问你杜先生如何挑法?」
「船到桥头自然直。」杜月笙声色不动,轻轻的吐出这七个字,接下来,他又详加解释:「头一项,英美烟公司的风潮,起因于英国人宣告停工,停工以后职员薪水照拿而工人不发,这才引起工友的议论和不平,将来万一饿熬了人,谁都晓得这是英国人不讲道理,欺侮劳工。怪罪不到任何人的头上。」
朋友之一,一声冷笑的说
「以杜先生的为人,凡是你所插足的事情,只怕你忍不下心睁眼看人饿煞?」
「当然不会。」杜月笙断然的承认,又道:「这就是我所要说的第二层道理了:各位试想想,黄浦滩上,中国人自己办的烟厂家数也不少吧,但是从简家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开始,多少年来,那一家不是局处英美烟公司的压力之下,多少年来的苦心经营,也不过只能保本株守而已,从不曾听过有谁想跟英美烟公司鬪一鬪,拚一拚」
于是又有人说:
「凭什么跟人家拚呢?资金?规模?声誉?历史?人家的英美烟公司,宽宽敞敞的三丬厂,光是工人就有八千多。」
「现在倒是拚一拚的机会来了,」杜月笙深沉约一笑,说是:「各位都是吃香烟的,瘾君子都有这个感觉,不可一时无此君!英美烟公司自己要罢工两个月,香烟少出几百万箱,烟厂尽量可以停工,吃烟的却无法暂时戒掉两个月烟,买不到英美烟公司的强盗牌,红钖包、白钖包,他们可不可以买旁的牌子过瘾呢?」
「嗯,」有人恍然大悟:「我懂得了,杜先生,你原来是想趁此机会……」
「英国香烟独霸中国市场不少年了,」杜月笙似有不尽的感慨:「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中国香烟也应该有个翻身的日子。」
「机会倒是很好,」又有人提醒他说:「不过,英国人也是有盘算的呵,他们宣布停工两个月,可能他们仓库里的存底,足够应付两个月的市面哩。」
「这个,」杜月笙深沉的笑笑说:「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
自从民国十四年上海五卅惨案,和广州沙基惨案相继发生,十五年九月初,四川万县附近英国商轮浪沉民船暨驻军船只,万县驻军将肇事轮只予以扣押,正待交涉,英国兵舰突然开炮轰击万县,引起大火,造成重大伤亡。──于是这两三年里全国各处,都激起了反英的怒潮。英美烟公司在民国十六年七月为「抗议」课税而停工,对于他们自身的利益来说,毋宁是不智已极的举措。八千多任务人不但不曾成为他们的工具,却竟反过来被利用为打击公司本身的武器,使英国对华经济侵略,受到一次最严重的致命伤
这一次抵制英货期日之持久,浪潮之广泛,应该说是政府和全民一心一德共同努力的结果,然而在最前哨的上海,杜月笙确亦有不容抹煞的功劳。他决定方针最早,同时更能够把握时机,将他奇妙而深厚的影响力量,一一化为实际有力的行动一次次给予英国人重大打击。
英美烟公司工会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如李长贵、顾若锋,都和杜月笙有很深的交谊,如江南学院法学士出身的陈培德,则更是黄老板的学生。
八月一日,好几千名英美烟公司的工友,在祥左铁厂附近的空地上开会,由李长贵主席,陈培德大声疾呼,激发工友们的热烈反英情绪,最后,是顾若锋慷慨激昂了提出了点意见──
一、卽日派代表到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请国民政府对英美烟公司无故停工影响工友生活,提出严重交涉。──而不是英国人的最初目的要工友去请求国民政府减低统一卷烟税。
二、请求全国各商人团体,设法抵制英美烟厂的产品。──可以说是送出范围的题外谈,然而,以爱国家爱民族的观点看,却大有「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的气概。
三、请求本埠行政机关,函知上海各中国烟厂,收容失业工人。──表明这一大批国工人,根本就不想再吃外国人的饭了。
四、请求各界发起募捐,以实力援助。──大有长期抵制,拖垮英美烟公司的决心
五、组织失业临时工人代表团,囊助工会办事。──由此可见工会往后事务之繁剧
六、停工期内,不准任何工友入厂工作。──预先防范动摇份子的变节或归顺
这六点意见,当场获得一致通过。
「赔了夫人又折兵」、「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八千多工友突如其来的重大转变,使英美烟公司的英国头脑,为之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英美烟公司工会(名义是上海烟草公会第五分会)的文件分发出去,一开头便指责公司「抵抗国税,狼吞储金,意图捣乱革命后方突使工友失业」,接二连三,几记闷棍,打得英国人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社会舆论予以严厉斥责,街头巷尾的中国老百姓,纷纷大骂英国赤佬欺人太甚!更严重的是各商店、各烟贩,不约而同的自动拒卖英美烟公司的产品,英美烟公司停工关门,营业一落千丈,几已面临被连根铲除的地步,于是,英国人慌了手脚,他们所透露出来的口风,渐渐的软化,软化,再软化。
很凑巧的,到了八月十二日,我国第一任劳工局长马超俊,抵达上海,因为上海市总商会统一委员会宣誓就职,他专程前来代表中央监誓。就在这一天,他站在工友的立场,请上海交涉使署赶快办理这一桩交涉,以免夜长梦多,影响工人的生活。──十三日上午上海交涉使署派了一位郭泰华专员,陪同工会代表李长贵、顾若锋和魏云春,到英美烟公司磋商复工,公司方面由大班马立斯代表谈判,前后花了四个小时,马立斯承诺下来复工三条件:
一、工会有代表工人之权。
二、开工后不得借故辞歇工人。
三、停工期间,赔偿工人损失工资二日。
基于双方协议,八月十五日,在整整停工两周以后,英美烟公司开始复工。
这是一场很漂亮的外交战,政府和民众,同心协力,不仅把趾高气扬的约翰牛,打得垂头丧气,声声讨饶,而且,这一仗还打出一个极丰硕的果实──英国人应允复工也就等于承认了值百抽五十的统一卷烟税。有此一笔数额庞大的税收,对于定鼎南京伊始的国民政府,在财政上实有重大的裨益。

季布一诺黄金百斤
杜月笙所设想的目标顺利达成,这一点使他非常兴奋,协助政府开辟了一大财源争取到财政、劳工首长对他的好感,尤其使得那八千多位栖栖皇皇的工友扬眉吐气,同时也解决了他们的生活问题。李长贵、顾若锋、陈培德都成为众人仰慕的风云人物,杜月笙自甘居于幕后,他由一次次的处理风潮,确定了他往后担任调人,始终奉行不懈的三点原则:
一、必须顾到双方力的利益。
二、宁可贴钱吃亏,但凡问题到了自己手上,就下定决心,非解决不可。
三、决不羼入私欲,而且,抱定宗旨,功成不居。
黄浦滩上自民国十六年夏以后,罢工、工潮,风起云涌,盛极一时。上海是中外人物荟萃之地,有那么许多资本家、工会领袖、党政军机关、英法两租界的当局,为什么后来一有罢工,就非得找到并无职守,毫无关连的杜月笙来担任调停?说穿了,无非他能无私、肯吃亏、公平合理,不偏不欹,于是「季布一诺,黄金百斤」,杜月笙的声望越来越高了。
十六年八月十五日英美烟公司复工,但是到了九月底,更大的风波又起,甚至因此暴发了冲突,打出了人命!
起因是厂方不履行双方约定的复工条件,九月三十日,发放工资,停工期间工人的损失,厂方答应了要赔偿两天的,不料临到发钱的时候,厂方却祇发一天,而且只有叶子间的工友有,其余则一概赖掉。
工人不服,请工会代表交涉。叶子间的工友很讲义气,他们主动的去质问英国人,为什么待遇不公?英国领班海纳和哈木兰对于叶子间工友的质问大为光火,于是破口大骂,然后拳足交加,工友们并不还手,海纳再打电话去请来英国海军陆战队,荷枪实弹,开到厂里来弹压。叶子间工友气不过,一哄而散,遂又罢起工来。
叶子间工友一罢工,其余各部门便无工可做,牵一发而动全身,英美烟公司好几个厂同时停摆。这一次罢工的人数在一万以上,规模比一个半月以前更大
全部罢工是从十月四日开始,六日,工会发出了罢工宣言,揭穿了英美烟公司的一大秘密,──原来该公司被迫承诺百分之五十的统一卷烟税后,却又心有未甘,因此他们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办法──武装走私。调集大批的军舰,用军舰载运香烟,份赴长江沿岸各省再转运各地。英美烟公司多一半应纳的税捐,便这样被他们逃掉。
由此可知,这一群爱国的工人,发动十月初的大罢工,并非在于那戋戋的一天两天工资,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是在配合政府的财政政策。因为,英国人籍着不平等条约,他们在租界里享有治外法权,在租界之外又有内河航行权──包括武装舰只在内,我们没有办法制止他们这种严重损害我国权益的行动,要制服约翰牛,就唯有发动罢工,直接影响他们的命脉──大量生产
武装走私?还伊罢工! 八月间英美烟公司停工两周,是英国人咎由自取,所作的片面行为,而十月间的大罢工,就完全是劳方所主动,在这一次大罢工的酝酿、成熟、实现以及持续的四个阶段中,其间最大的功臣,首推在上海顶有号召群众力量的杜月笙。
民国十六年,上海工人的工资,系以米价折合计算的,通常的公司厂家,都拿白米八块银元一石为标准,一般工人,每天工资四角,每月十二只洋,而当时的米价,却已上涨到每石十七元到二十元之间。我国现任驻智利大使段茂澜,是时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他曾花了八个月时间,调查上海工人生活情形和住屋实况,他在一篇报告中指出:普通成年男工,每月工资只能收到十元到十五元,四口之家的开销至少也得二十块钱,不敷之数,乃由妻子儿女做工弥补。──英美烟公司和商务印书馆早年还算是待遇最好的两家,因为他们有一个合理的制度,──米价上涨卽行发给米贴。当米价超过十四元一石时,工资不满十五元者,增发米贴三元五角,十五元至二十元者,增发米贴二元五角,二十元至四十元者增发米贴一元。
由于多一笔米贴可拿,再加上厂方的月薪百分之五奖金存款,五年期满加倍发还,所以,英美烟公司实在是沪上各公司中,待遇较好的一家,又加上工人服务年资长久,习于忍受英国人的威迫利诱,他们对于饭碗问题,难免要比其它成厂的工人看得重些。──八月间的周停工,让他们受到了相当的损失,如今创痍未复,痛定思痛,要促使他们为一个较大的目标,甚至于为若干人所懵然无知的问题再罢起工来,这当然得花费很大的气力,而非三言两语,喊喊口号就可以竟功。
有些工人说:
「要我们罢工,可以,但是,我们的职业前途,身家性命,必需要有所保障。」
又有些人说:
「何必再罢什么工呢?我们今天不做,明朝就没有饭吃了呀!」
为解决这个重大的难题,杜月笙一方面做周密的准备,设法募集款项,救活罢工期中的工友,甚至于要为他们未来的可能失业,预留地步,说服华商烟厂,必要时扩充设备,加以收容。另一方面,藉由和他相关的工会领袖和工友等人,口耳相传,很快的使大家晓得,这次罢工是杜月笙讲过了的:倘使工友发生任何问题,他绝对负责。
这样,彷徨迟疑的工人,才算是接受了杜月笙的「言话一句」,罢工告成。英美烟公司工会的几位负责人,如顾若锋、李长贵、陈培德等,他们的经验闳富,手段敏捷,所建的功劳也不在小。譬如由拿到钱的叶子间工人质问英国领班,使英国人恼羞成怒,显露出狰狞面目,竟将极少数人殴打成伤,事端发生,当然很能激起各厂工人的义愤,和同情、赞助。
上一次停工事件因为解决得快,杜月笙自以为神机妙算,所安排的两着妙棋,是由于时间不及而未能发挥作用。这一次,准备充份,他乃得以从容布署,在英美烟公司的心脏之前,预先瞄准两支利刃。华界烟店烟贩,和华商烟厂,早已由杜门中人,事前便打好了招呼;必要时,杜先生要使用这两支杀手锏。
一切准备妥当,十月四日罢工展开,六日发表的宣言,开宗明义第一章便是泄露英国人武装走私的阴谋诡计,然后,在十月中,工会方面提出了四章二十条,洋洋大观的条件,由上海工统会,转送上海交涉使署,正式的向英美烟公司提出。
他们很快的获得资方──英美烟公司的答复「万难接受!」
罢工一开始,由月笙暗中策划的「罢工后援会」,立刻宣告成立,展品活动。南洋、华成等大小华商烟厂,和香烟零售商,包括杜月笙和他的朋友在内,纷纷慷慨解囊,合捐了相当数额的钱,存放在后援会里。杜月笙果眞没有食言之罢工期中,工人们的生活无虞匮乏,他们人人可以拿到「救济费」,数值跟他们所可获得的工资,约略相埒。
捐款中最大的一笔是劳工局马超俊局长,和中央委员覃振,亲自向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劝募来的。南洋烟草公司是国人自营卷烟业的巨擘,由南洋侨商氏南兄弟开设,他们非常豪爽,一口气捐了三十万大洋。平均分配给罢工工人,第一次他们就可以拿到将近一星期的钱。
眼面前的生活解决了,将来的职业也有所保障,工人们乐得松散松散,回家休息。──另一方面,英国人起初决定的应付方针,也是好整以暇,不理不睬,在他们的想法,一万多名工人每天至少要开销六七千块钱他们不相信后援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长时期的负担下去。他们不曾想到,时间拖得越久,对于华商烟厂越为有利,他们也就更能捐出大笔的款项,使瘾君子们渐渐的把英美烟厂的出品淡忘,同时,杜月笙早在商三个月以前,便定就了长远持久之计。
从十月四日拖到了十一月十九日,英美烟公司的英国头脑,越看情形越不对,他们一拨算盘,这才晓得吃亏上当的,还是他们自己。于是开始发起急来,当天,他们调来大批的英国军队,一泼泼开到租界上的工人宿舍挨家挨户的找工人,但凡找到,便用军队的枪和棍,逼迫他们到厂里去。

英军出动闹出人命
宁静安谧的工人宿舍里,突然来了这一批批的恶煞神,大哭小叫,人翻马仰。工人们表现了中华男儿的正气,他们不肯在如狼似虎的英军枪与棍下屈服,他们聚成一堆,高声的抗议,带领英军前往的公司领班和工头大发牌气,他们唆使英国兵施用武力,于是枪棍齐施,哭喊喧天。工人们赤手空拳,急切间找不到武器,因此只好任人殴辱,在一场空前未有,骇人听闻的大混乱中,有一位工人被英军打死,还有十几名身受轻重不等的伤。愤恚的群众开始怒吼咆哮,他们忍无可忍,就要拚命抵抗了,英国领班看看苗头不对,他们仓皇的带着那些行凶施暴的英国兵,迅速撤离。
惨案发生,黄浦滩上,乃至全国各处一概为之震动。杜月笙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在上海的中国人愤恨已极,一致声讨英国人难以原谅的罪行。工潮恶化到这个地步,杜月笙预先埋伏的两支利箭,终于不引自发,笔直的射向英美烟公司的心脏。
在当年,这眞是波涛壮阔,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被激怒的工人抄起了杀手锏,─他们自发自动,组织了纠察队,一万多名纠察队日夜轮流,不停的在上海华界大街小巷巡查,谁敢再卖英美烟公司的香烟,货物没收以后,当街烧掉!
于是,杜月笙一系列的徙子徒孙,则以仗义勇为的协助者姿态,在为这一个全面而澈底的清查工作担任支持,他们和纠察队同样认眞而热心的执行禁卖英美烟公司产品,他们地点熟人头也熟,必要时可以号召得动大队弟兄,零售烟商很少有人敢和他们抗衡。
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和华成烟草公司,在国人经营卷烟业中允为翘楚,两丬公司各有工人四千余,其它规模较小的,亦均拥有工人一千人左右,这些公司都有工会组织,民国十三年发动码头工人参加五卅大罢工的周学湘,便是重要的领导人物。为了澈底抵制英货,加强对于英美烟公司的压力,华商烟业为数巨万的工人也卷入了这个空前热烈的行动。他们和英美烟公司的工友,以及杜月笙的群众力量合流,声势更为浩大,抵制行动的范围也越来越严,──纠察队改变方法一旦查获零售商还有英美姻厂的制品,货物加以封存以外,店方还得具结,保证今后不再批购和发售。英美烟草公司从前花了很可观的金钱,在上海通衢大道,热闹场合坚立了巨大的广告牌,在租界里的还能保持,设在华界的便成了劳工大众泄愤的对象,拆除,烧掉,或则捣毁,短短的几天之内,上海华界不见一幅英美烟厂的广告。
车站,轮船码头,通往外地的交通要道,到处都有便衣纠察队的足迹,他们严密检查,竭力防止英美烟厂的香烟运走。一切行动做到充分有效和澈底,英美烟公司像是已被愤怒的工人扼住了咽喉,他们挣扎,他们窒息,当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英美烟公司凛于纠察队封锁、抵制行动的厉害,为时已经太晚,英国人的损失,包括停止生产、货物被封,和销场斩断,多得无法算计。
十四年的五卅惨案是日本人开的端,英国人擘的事,当时曾引起全面的抵制日货运动。十六年冬的英美烟草公司风潮,则纯粹是英国人弄巧成拙的自作孽,他们误以为国民政府也像以往和他们交过手的其它政权一样,和广大民众是隔离的,各行其是甚至背道而驰,难于步骤一致,他们忽略了国民政府正是国民与政府的结合,一盘散沙的中国人终于团结起来了,东亚睡狮的一声怒吼,便吓得他们心惊胆跳,茫然失措。
英国人又误以为一万多任务人,吃他们的饭,拿他们的薪水,理应为主子效忠,作为他们任意驻策的工具。他们没有想到,每一个中国人都热爱他们的国家民族,这一大股群众力量,当然是一项有力的武器,可是,英国人的对手方,如杜月笙者流,只要三言两语,说明眞象,此一有力的武器立卽从他们的手中飞去,掉过头来打击他们自己。
实在是狠狠得很了,但是英国人仍不屈服,他们又在迷信帝国主义对于中国人另一项误解,──中国人只有五分钟热度他们更以为中国人自己无法将这个场面再拖下去。根据事后的调查:他们曾经如此荒谬的设想过:
一、蒋总司令下野以后,中央散漫分歧,软弱无力,他们以为国民政府的官员,尤其是财政官员会屈服于大英帝国的威逼利诱下。
二、当时的北伐军停滞江左,中枢政局未臻巩固,而强敌环伺,蒋总司令犹仍未有复职的消息;他们巴望国民政府垮台,北伐大军逐步撤退,京沪之间倘如换一个新局面,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也就不了目了。
三、一万余工人的生活维持,确是极重的负担,他们希望新成立的后援会力量不继,当工人们的基本生活发生问题,英国人有把握将他们重新争取过来,归人建制,恢复工作。
就因为以上这三点英国人自以为是的原因,拖、拖、拖,大罢工从十月四日,拖到十一月,十二月,民国十七年元月份,整整三个月了。英国人才渐渐的觉得不对劲,他们所妄想的三点,始终不曾显露半点迹象。国民政府的官员不论于公于私,一致表示全面支持上海的这一次大罢工,没有人动摇,没有人理会英国人的威胁利诱。其次,民国十七年元月四日,蒋总司令在国民政府暨全民的敦促之余,从上海抵达南京,呈报式复职,于是万众欢腾,兆黎额手相庆。英国人再看到后援会维持一万余工人的生活,从容自在,绰有余裕,另一方面,瘾君子们因为英美烟厂制品断档,纷纷改吸国产香烟,南洋、华成以次的国营烟业,营业额扶摇直上,各厂日夜开工,仍还供不应求。杜月笙早些时的预言幸而得中,抽香烟不过是一种习惯,换牌子,只有短时间会感到不方便,现在,瘾君子渐渐的吸惯中国产品,英美姻公司复业也好,不复工也罢,已经不再构成他们所关切的问题。

英人着慌俯首投降
英美烟厂渐次在人们记忆中淡忘,相反的英国人却越来越着慌。同时,他仍亦已摸清楚了罢工形成的最大症结,因此,交涉的重心由上海移转到南京。
民国十七年元月七日,宋子文接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由他所提出的公开报告,显示中央财务情形之困难,中央每月的收入不及三百万元,支出却需一千一百万元之巨甫行就职的财政部长很有把握的说:「只有整顿江浙两省的财政,两三个月以后,中央每个月的收八卽可激增一千余万。」
当然,倘如英美烟公司恪遵中央法令,不再走私,不再漏税,这一笔值百抽五十而是销售到全国各地的烟税,为数必定相当的可观,对于中央财政赤字的弥补,自将视做重要的一环。因此,作风明快的宋子文亲自出马,调解英美烟公同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工潮。元月十三日国民党中央委员举行谈话会,宋部长旋卽抵达上海。旣有宋部长亲任调人,双方对于复工的原则问题,意见立趋一致,元月十六日,英美烟公司爱默利(F.B.Esmry)代表,劳方代表则为顾若锋、陈培德、魏云春等七人,宋部长特别指定上海特别市党部,市政府和江苏卷烟局长担任证人,就在财政部驻沪办事处,签订了一项载约十二条的「上海英美烟厂工会与英美烟厂劳资互助条件」。
工会、后援会和中国官方获得辉煌的胜利,傲气凌人目无余子的英国人终于俯首就范,百分之五十的统一卷烟税照章缴纳不误,这是劳资双方洽定条件的外一章,也是我们国家挽回利权之的一大收获。在财政支绌的当时,此一收获是相当值得重视的
工人们努力奋鬪三阅月,在「劳资互助条件」此一正式文件中,他们所组织的工会,被公司五元起算,他们当局正式承认,每月发给的米贴,从八元降低到五元起算,他们在告假期间不再被扣工资,女工分娩给假六个礼拜,一次给予调养费三十元,职工生病,由厂方指定医院,负责医药费用,亡故者,厂方尤须抚恤,──抚恤费因公身亡或残废,都是一次发给一千五,同时,他们的年终花红仍照十二个月计算,罢工、停工时期一,律不扣,附带的,厂方将设一所英美工人子弟学校,免费供给职工子弟读书。
英美烟公司罢工案圆满结束,杜月笙因为自始至终躬与斯役,虽然在事件过程中,不论新闻或官文书,他一概榜上无名,但是他仍感到无比的兴奋,莫大的鼓舞;他总算又对苦难中的国家,又有一次贡献。同时,他还另有一项意义重大的收获,财政部长宋子又还不曾认识杜月笙,却已对于他约为人和作风,有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英美烟公司工潮,为他们二位往后订交建立了良好基础。
尽管英美烟公司对工人作了很大的让步,但是由于整三个月的相持不下,使平时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的华商烟业,获得了扬眉吐气、扩充发展的大好良机。南洋、华成……许多烟厂从此青云直上,营业一日千里,进而能和一向独霸中国市场的英美烟厂分庭抗礼,我们也可以说,这是蒙受英美烟厂工潮的所赐。
最低限度,英国人的虚伪冷酷,唯利是图,经过持续三个多月舆论的抨击和挞伐,于焉在中国人面前表露无遗。五卅惨案使中国人憬悟英国人的可恨,英美烟公司风潮却让我们了然英国人的可厌、可嫌与可恶。
蒋为司令回京复职的第十天,国民政府三十一次会议决议:白崇禧仍任淞沪卫戍司令,在他出征时期,由熊式辉暂代。在这一段时期,杨虎的上海警备总司令一职,仍维旧状
亲身经历许多次工潮,和工业界人士、工会领袖接触频繁,杜月笙的交游益更拓广,他目光锐利,在新结交或未结交的许多朋友中,他看得出一批新锐的工人领袖正在脱颖而出,迅速获得劳工大众的信任与拥戴。这一批人大多数是青年,虚心诚恳,志行纯正,他们为了大众的福利,每每表现得慷慨激昂,敢作敢为,他们的勇气和胆识,使杜月笙看得旣爱且敬。
他开始暗中注意这些黄浦滩上的新血。
在上海七大工会中,邮务工会以后来居上之势,突飞猛晋,在迭次工人运动时表现良好,献替殊多,已使沪上人士对他们青睐有如,刮目相看,杜月笙自亦未能例外,他更特别看中邮务工会里的几名首脑人物,如陆京士,如于松乔,如张克昌等。尤其是陆京士,他曾经指派专人,去搜集、调查他的各种资料。
陆京士是江苏太仓人,毕业于上海法学院,他在民国十三年参加邮务人员考试,获得录取,民国十四年加入国民党。他在上海邮局服务期间,由于学识丰富、热心诚想,不久便被推选为邮务工会的重要负责人。民国十六年三月二十一目,这个世家出身、大学毕业的邮务人员,激于爱国热诚,响应北伐,竟然手持枪械,参加国民党领导的工人纠察队,跑到南市和闸北,凭血气之勇,两度向直鲁军的精锐毕庶澄部作战。在枪林弹雨下亲冒锋镝,和他同队出发的信差杨龄,便在这两次激战中不幸中弹身亡。
工人纠察队打了胜仗,击溃直鲁军,连总工会和纠察队,一概被潜伏在国民党中的共党份子汪寿华、顾顺章、周恩来等抓了过去,他们鱼目混珠,以讹传讹,希望继续利用国民党的外衣,将上海八十余万工人蒙蔽下去,进而阴谋攫夺上海,作为他们的叛乱根据地。
因此,当四月十二日清党之役爆发,陆京士和他那一批青年朋友忍不住了,他们气愤填膺,抱着大无畏的精神孤军应战,使得邮务工会成为上海无其数工会中,头一个响应清党,并且经过铁与血的鬪争,短兵相接,把共党份子赶出去的人民团体。

邮务工会首逐左派
四月十二日之晨,共党盘踞的总工会已被军警进驻,纠察队在共进会弟兄的攻打下旣被缴械,又复纷纷作鸟兽散,但是总工会里的共党头目,仍然利用仓猝之际,外间不明眞象的机会,以业经解散的总工会名义,煽动全市总罢工,作反抗的示威。他们的眞正目的则为夺回枪械,击走驻军,进而组织上海赤色叛乱政权。
当时,上海邮局中就潜伏有大量的共党份子,如王荃、顾治本、周颙、孙钴东等,他们奉命以后,当卽在邮局天井洋台,张贴大幅通告,下令全体员工一致响应,开始罢工。时在早晨将要上班的时刻,共党份子,全体出动,正在驻足围观的人群里竭力煽动,慷慨激昂。陆京士和他的朋友们,眼看共党份子到了阴谋揭穿,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都已经鱼烂土崩的时候,这班赤佬还想兴风作浪,惹事生非,于是,由急先锋于松乔和翁永兴,当众驳斥共党份子的别具用心,鬼域伎俩,一伸手便将罢工通告撕掉。共党份子恼羞成怒,反唇相讥,双方险些大打出手;由于大多数工人支持反罢工的主张,罢工罢不成了,共产党徒相率离去,临走时他们恶狠狠的说:他们必将报复。
于松乔他们毫无惧意,立刻又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用上海邮局投递处全体信差的名义,草拟一份广告稿,自家掏腰包,在四月十三日刊载于上海各报,声明全体信差退出邮务工会。
因此,基于这一项「意外」事件的发生,工会方面的负责人,如陆京士、吴怀品、宋并镜等分别向各部门会员联络,并且张贴通告,订于当天下午五点钟,在投递处召开会员大会,紧急商讨投递处全体信差退会的严重态势。
开会时,陆京士当主席,黄小村发表演说,揭发共产党的阴谋,要求改组工会,提案正待表决。共党份子不知从何处找来大批怒眉横目,气势洲泄的大汉,分布会场四周,高声喊打,几欲动武。工会会员们不服,攘拳舞臂,准备应战,主席台上的陆京士一看情形不对,唯恐一打起来反而中了共党扰乱秩序的毒计,他机警的高声宣布散会,然后跟他的朋友们分别疏导,工会会员安谧如常的退出会场,共党暴徒也就一哄而散
散了会,陆京士约了黄小村、于松乔、钱丽生等数人,临时又拉了凌其翰来帮忙,一群热情的反共青年,当晚便拟定了筹备改组的方案,并且又指派任务,分别担任各部门的联络之责。
四月十四日起,这一批邮务工会的热心人物,立卽展开联络和征求意见的工作,接连多日,正干得起劲,突如其来的,陆京士接到一封匿名恐吓信,打开来,噗的一声响,一颗手枪子弹,掉在地板上。
信中大意是说:陆某人,请你马上脱离工会,卽日离开上海,倘使你不听话,下一颗子弹,就要射穿你的脑袋。
以当时局势之混乱,若干共党份子,暗中犹仍私藏军火,共产党要遂行暗杀,并非毫无可能。因此,朋友们纷纷来劝陆京士,叫他小心谨慎,为了免遭共党的毒手,何妨先避他们一避。
当年,陆京士才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一身是胆,他答复那些关怀备至的朋友,率直的说:
「这有什历可怕?共产党眞敢暗杀我,何必多费一层手续,先写这个恐吓信?」
过不多久,陆京士倒是安然无恙,另一位热心人物黄小村,独自一人经过新闸路,人丛中忽闻砰的一声响,一颗子弹迎面飞来,受小村身受重伤,倒卧在血泊之中
过路的人把他抬起来,送往附近医院急救,幸好,凶手心慌,一枪不曾击中黄小村的要害,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才算是保全了一条性命。朋友们怕他留在上海还有危险,设法把他调赴内地邮局工作。
一次危言耸听的恐吓,一次眞枪实弹的暗杀,当事人本身泰然无所惧,只有把改组工作进行得更积极。反倒是一些胆小的会员,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不免打起了退堂鼓,不改组就不改组吧,何必跟共产党拿性命相拚呢?
筹备一二十天,不得结果,陆京士很不甘心,当时上海特别市党部农工部长周致远是他的同学好友,陆京士跑去找他,请为协助。──在市党部的全力支持之下五月三日,邮务工会的会员代表大会,终于在市党部大礼堂举行。陆京士他们这一群热心人物,总算是用铁与血的代价,换得了他们理想中的成果;邮务工会改组完成,共产党和他们摇旗吶喊的喽啰,全部被清除出去;陆京士、于松乔、钱丽生、水祥云、张一道、方寿生、叶兆祺等当选为工会整理员,──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促使面目一新的邮务工会顺利诞
由于这是四一二上海清党以后,由工会本身自发自功的自清之举,杜月笙始终都在密切注意,他对于陆京士、水祥云、黄少村、于松乔等人那刺激紧张一幕幕的演出,赞不绝口,推崇备至,他时常在向他的亲信说:
「邮政局那一帮青年朋友,眞了不起!」
上海大亨毁誉参半 半年之后,到了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市党部和军方支持的工人统一委员会,为了掌握工人群众,进行各级工会的改组,早已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双方明争暗鬪,无时或休。周致远是而党部的农工部长,他的得力干部,干事张君毅,便由于秘密领导工会人员,倡言反对军方控制工运,竟遭下狱处死。
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上海工人总会的突告组成,对于大权在握的陈老八来说,无异在他面前爆发了一枚炸弹,第二天上午十时,新成立的工人总会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开第二次执委会议,确定各部负责人选,陆京士和他的朋友们不避艰危,挺身而出,分任重要职司。同时决定推举代表,向南京中央党部工人部,上海市党部和市政府农工商局请愿。从这一天起,直到十七年四月女四日中央通过上海工会整理委员会组织条例,五月起命令工统会和工人总会同时停止活动,九月七日杨虎、陈群免职,在整整十个月的长时期里,陆京士他们的种种表现,杜月笙是一向都在击节欣赏,时刻萦怀,但是他深知陈老八和陆京士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所以他在陈老八面前,绝口不提陆京士,更由于自己正和陈群竭诚合作,密切无间,他当然也不便于谈起想要结交陆京士这一帮人。
临到杨虎,陈群黯然下台,黄浦滩上风云变力陈他当殚智竭色,陈老八茫茫四海,无处容身。杜月笙恭恭敬敬,请他入幕,陈群感激之余,力陈他当殚智竭虑,为杜月笙的前途画展,他们两人几度长谈,检讨过去,认识现在,擘画将来,其后又加上刘志陆、杨志雄、杨管壮等人的数次密议,杜月笙和陈群一致认为:
国内的形势已经全面改观,杜月笙未来的做法也要跟过去有所不同,烟赌事业必须相机结束,生财之道应该移转到工商金融事业方面。
个人敦品励行,旣应力争上流,那么,杜月笙的交游,也得向上发展,大至于党政军领袖,小及于金融界、工商界、文化界的首脑人物,都需要倾心结纳,尽量争取。
由于方向转变,需要不同,人力资源,必须妥为调整。旧有的大小八股党,帮会徒众,应予合理的维持,作为基层的力量。另方面开创新猷,尤将大度的吸收新血;所谓新血,应该是智识份子,专业人员,最好,──陈群一再强调的
「要多多延揽那些能够掌握群众的青年朋友。」「他们,」杜月笙摇头苦笑的说:
「平时都把我看做帮会人物,地方恶势力的代表,认为我是革命的障碍。你想,他们怎么会拜到我的门下来。」
几句从来不曾表露过的话,使陈群受到强烈的震撼。往后他告诉别人说,他一向没有留意,杜月笙竟有这么深的城府,看他平时不闻不问,对于市党部的朋友,一视同仁,但是,那些人对于他的观感如何,认识如何,尽管由于尚待利用的关系,都在深藏不露,──月笙却胸中怀了一面境子他太有自知之明,因而他能识人,他能深切了解自己在别人家心目中的地位。
如何吸收新血轮,延揽基本干部,杜月笙谦虚得很,他说:他对有本领有学问的人,宁愿尊之如师,揖之如友。但是,为他画策的人却说那倒不必如此,至少在上海一地,杜月笙有杜月笙的身价,地位和声望,还有一点,将来他要创办大事业,绝不能拜了成千上百的老师,千千万万的朋友,而让他来高高在上,总绾一切,如手使臂般的运用裕如?
于是有了一个变通的折衷方案:清帮开香堂收门徒的那一套已经是陈腐落伍,不堪援用了。如果有人甘于拜杜月笙的门,那么,开香堂便改为点香烛,磕头改为三鞠躬,拜门的一律称为学生子,「老夫子」或「先生」则为敬师的尊称,写上三代简历的拜师贴改为门生帖子,拜师帖上例有的「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简简单单的改作「永遵训诲」,贽敬划一,大洋二百四十。──这个揉合了清帮、科举和上海商场通行的「拜先生,学生意」的拜师礼,别出心裁,不伦不类,却是在当时那个环境,颇能切合实际。
杜月笙把党部中人对他的观感揭穿了说,陈群也就不再隐讳,他详细的为他分析,党部若干新锐人物,对他有这种看法诚然不错,然而杜月笙应该晓得,杜月笙在地方上所拥有的深厚方量,那是党部人员所需要借重的,因此,市党部方面的人员还会不断的和他保持接触,甚至设法争取他的友谊,那么,陈群坦率的说:
「你就该尽量使你的见解和作风,跟他们趋于一致。」
又有一次,陈群开顽笑的说
「月笙哥,你化敌为友的本领特别高强,任何人和你见了面,共过事,便会自然而然的跟你走。你说我这个话对不对?」
「不对,」杜月笙笑着回答:「只要他路子没有错,我也可以跟他走。」
陈群忽略了杜月笙的这一句话,因此,种下民国廿六年老兄弟意见脱辐,劳燕分飞,就此天人永隔的契机。
倒是杜月笙眼看陈老八对于国民党政治已如野鹤闲云,而且他是一个相当洒脱的人,不在其位,恩怨都休,他心知自己延揽长才的时机业已来临,于是有那么一天,两人谈得正欢,杜月笙趁在兴头上,终于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愿望。
居然陈老八的反应是大为兴奋,他一跃而其的问:
「你倒说说看,你看中了那几位?」
杜月笙报出了一场串名字,其中,就夹有着陆京士等人。
两位把兄弟兴高采烈,细细月旦人物,品隲贤劣,决定了一纸名单,陆京士等赫然在榜,可见两人所见略同,而且陈群并无半点私衷。
谦恭下士结纳长才
间接而有间接的,杜月笙运用关系,轻轻的将一句话吹进陆京士的耳朵:
「杜先生想见见京士兄。」
陆京士一愕,大为踌躇,他跟同志好友商量却是众口一词的在怂恿他
「当然去,认识了杜月笙,对于我们的工作,方便的地方太多了。」
于是陆京士踏进了华格臬杜公馆,杜月笙彷佛朵云天降,倒屐相迎,当天他们便作了一席长谈,陆京士简直有点恍恍惚惚了。──眼面前的这一娓娓而谈的中年人就是毁誉参半的上海闻人、大亨杜月笙吗?他轻袍缓带,举止文雅,谈吐清新脱俗,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国民党刚带来的新名词,他也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运用得像模象样,他何有一丝半点江湖犷悍之气?
在初相识者面前,杜月笙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他待人和悦可亲,不忮不求,尤其是对待陆京士,这个他瞩目多时,背景资料搜集得相当充份的青年朋友,他并不炫奇逞能的当面表现他能了解多少,但是他说的是陆京士中听的话,谈的是陆京士有兴趣的问题,因而在不知不觉间,使陆京士有一种获得一位蔼然长者、知心朋友的欢欣和喜悦
第一次长谈仅祇是开端,当夜,便约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接下来,杜月笙一星期要跟陆京士畅谈两三次,不曾约晤的日子,陆京士必定会接到杜月笙的电话,没有事,仅祇热烈而亲切的说一声:
「你好吗?我就是打电话来问一声的。」
杜月笙往后的谦恭下士,结纳长才,以陆京士这一次为先例,渐渐的成为了典型。
如此这般,不久以后,陆京士便深深感到杜月笙和他见解相同,作风一致,相互满意,彼此了解。一个人在事业上能够遇见这么样投缘投机的蔼然长者,大力人士,社会先进,还有不携手合作,甘苦与共的吗?所以,当杜月笙和陆京士感情突飞猛晋,这两股力量,迅速的合流,在他们两位的经营擘划之下,不管是杜月笙,抑或陆京士,出面处理工潮,也就此呼彼应,互位奥援,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往后若干年中,杜月笙和上海市党部对于领导工运的渐趋一元化,杜陆之结合,可谓为始作俑者。而自民国十七年以后,上海劳工界领导份子,工人领袖,不分华界租界,不论各行各业,莫不纷纷投入杜门,这一股巨大力量的形成合流,乃使杜月笙在黄浦滩上的潜势力益为深厚。往后建立他庞大的金融工商事业,能够得心应手,予取予求,其坚实基础的奠立,也就开始在这时候。
从此以后,轰轰烈烈,而又漂漂亮亮的两仗;其一,是十七年十月二日,上海邮务工会的大罢工。
由于逊清朝廷所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我国邮政,始终为帝国主义者所把持,高级职员,唯有外籍人士可以担任,他们的作风,一向是笼络职员,压抑邮工,只差一级的邮务员生在民国十七时,邮务员最低薪八十二元五角,最高薪四百五十元,邮务生最低薪三十五元最高薪一百五十元而职责相仿,工作相埒,入局保证金且同为法币一千元,两者之间的待遇,是嫌过于悬殊。
民国十七年十月的邮政大罢工,就是针对此一不平等的现象而发,由陆京士和张克昌等领导,九月十日,他们先发表「告全国邮务工友书」,提出十项要求,请邮局改善邮务工友待遇。
九月廿五日,上海邮局传令自十月起实行邮政总局改订薪率,对于邮务工会的要求,避而不答。工人认为不能满意,十月二日发出罢工通告。从上海总局以至二十三个分局,二千几百位邮政职工立卽遵行。
当天上午七时卅分,罢工委员会在总局露天广场,召开临时大会,将十项要求增列为十六条。不料就在开会的时候,邮务总办刘书蕃通知巡捕房,派来了武装西捕三十余名,印度阿三四十有余,以及华捕六十余人;邮务长希尔恩,亦以电话报告市公安局,派到了三十多名武装警察,两百多名警探把守大门和信道,阻止邮务工人出入,工人不服,警探当场抓了二十多人去。
罢工诿员会推派代表,向刘书蕃抗议,刘书蕃的态度,相当强硬,他把抓人的责任,全部推到捕房头上,工人们为之大哗,立刻全部撤出。上海邮政大罢工,几乎使得全上海的邮务停摆,余波荡漾,全国各地邮局都蒙受重大的影响。
这一大工潮,一直闹到交通部,王伯群部长特派次长李仲公,到上海奔走调停,十月五日,上海的党政军机关,联合训令邮务工会,卽日复工,当天上午九时,陆京士召集全体邮工大会;市党部农工部长周致远,市政府农工商局长潘公展,致词勖勉工友,请他们服从中央的意旨和命令,光荣复工。于是,大会决定了复工三条件,而在十月六日全体到局工作,七日是星期日,邮工们为了清理积压信件,自动加班。他们的表现,博得各界一致同情,果然,到了十月十四日,交通部令颁新订邮政职工待遇办法,邮工们所争取的待遇平等,一一成为事实。 耗资卅万保全颜面
第二个漂亮的合作之役,时在民国十九年六月,上海受到阎冯挑起中原大战,河南江西遍地炎黎,李宗仁,张发奎入侵湖商、朱毛匪帮趁势猖獗,全国情势动荡不安的影响,物价飞腾,白米一担涨到二十元以上,法商水电工会里面的一些共党份子,借机煽动部份工人声言工人每月薪金不及一石米钱生活无法维持,而公司里的法籍雇员,一加薪便是月支规银二百两,他们说:待遇如此不公不平,那怎么行?于是,共匪小头目徐阿梅,人长得高高大大,流里流气,由他发动机务部的工友,向公司提出改善待遇六条件。
因为徐阿梅影响力有限,发动的人数不多,法商公司不免掉以轻心,先是三次通告,拒绝工人要求,后来爽性关闭厂门,把肇事的工人屏诸门外,另行招雇新工,又寻来一批白俄,入厂工作,逼得这批工人无路可走,终于制造事端,酿成血案,闹出了轰动全国的轩然大波。
血案发生在七月廿一日,那一天,清早八点多钟,法商水电公司的机务、车务两部工人两百多名,跑到法租界马浪路工人俱极部,责问查票工人为什历不采取一致行动,参加罢工?巡捕房得到了消息,派遣大批的铁甲车,载了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巡捕,驰往弹压。
工人们不怕,由徐阿梅领头叫骂,情绪一冲动,索性高声喊打,工人往前一冲,巡捕沉不住气,拔枪便放。于是马浪路上子弹横飞,鬼哭神嚎。屋顶上一个看热闹的泥水匠,当场中弹身亡。除阿梅带来寻衅的工人,重伤两名,轻伤二十三个。而且不分轻重伤,统统一道捉进巡补房。
事情闹大了,法租界巡捕房公然当街开枪杀人,难免引起公愤,局部罢工迅速蔓延到全面,参加者达一千余名,连公司华籍职员都纷纷加入工会,参与罢工者的行列。上海各工食立卽组成后援会,严重警告法国驻沪总领事,要他负责善后。上海市政府一面派员晋京,报告工潮经过,和惨案眞相,一面派秘书耿家基,同法国驻沪总领事提出交涉。
事件发展到最高潮,是国民政府训令外交部,以法国巡捕在我国领土上开枪杀人,显系蔑视我国主权,从此,罢工案演变成为国际纠纷,我国外交部,同法国驻华公使提出严重抗议。
法国驻沪领事范尔廸,从来不曾经过这么大的风浪,吓慌了手脚,只好以私人关系挽请杜月笙出面调停,范尔廸聘任杜月笙为他的代表。
因为杜月笙一向受知于党国元老张静江,另一位党国元老,张静江的好朋友,和杜月笙关系亦深。李石曾也住在上海法租界,他认为这件工潮应该迅作合理的解决,于是他也参与斡旋。至于陆京士运用他在工人群中的影响力量,为杜月笙奔走调停,釜底抽薪,自属不在话下。
经过这三方面的通力合作,八月十二日晚上,李石曾邀约市政府秘书耿家基,法国总领事代表杜月笙,和工人代表张其祥等七位,到他的家里举行谈判。当工人代表提出六项条件,杜月笙听完以后,顿卽言话一句
「可以照办。」
李石曾很高兴,请工人代表和法国代表在草约上签字,然后嘱耿家基持此草约去寻法国总领事认可。法国人喜欢耍赖,先则范尔廸不在,由总巡捕费沃里代表签署,费沃里说:
「这里面的第四条,法商公司恐怕无法照办。」
解决了天大的风披,法国头脑竟而小家巴气,过河拆桥,杜月笙甚为光火,当时便说:
「你把第四条取消好了,这一条,由我杜某人个人负责!」
费沃里老着面皮,当众划去了草约上的第四条─ 「自愿退出公司之四十名工友,工资照给,其待遇与在厂工人等。」
等到十三号早晨,工会召开会员大会,报告情形,陆京士早已有所布置,大家都说条件满意。接着,中午开庆功宴,全体聚餐,下午一点钟,一两千工人欢欢喜喜,排好了队去复工。
满天星斗一扫而空,范尔廸也回来了,他约杜月笙去研究研究草约,两人一见面,范尔廸便愁眉苦脸的告诉杜月笙说:
「法国总领事无权过问法商公司的业务,草约里面有若干项,公司当局不肯答应,使我相当的为难。」
跟法国人打交道打得多了,杜月笙明知道是恩将仇报的嫁祸伎俩,充其量不过破费几文,法国人要赖账,推他这签了字的破一次财。当时才他若无其事的问:
「那几项呢?」
范尔廸不惮其烦,一一报来。果不其然,凡是该拿钱的条文,公司一概不认账了
其中包括:
一、罢工期间工资照给。(两千多人二十三天的薪水)。
二、一律月增工资四角。(每个月至少要五千余元)。
三、四十名退出公司的工友,工资照发。
(四十个人天长日久,按月到杜公馆拿钱养家)。
剩下来,为公司当局所接受的,只有三条一
一、被捕工友释放。
二、抚恤金、退职金、年赏金,原则「接受」,办法「另议」。
三、公司不得无故藉端开除工友和职员。
跟范尔廸争也无益,杜月笙落得漂亮,他一拍胸脯,又是言话一句
「法商公司答应不下来,全部由我付了。」
范尔廸内疚甚深,他连声的道谢,道歉。
事后细算这一笔账,杜月笙一总赔了三十多万现大洋
或许有人会说,杜月笙活该赔累,因为他着实冒昧,旣要签字于草约之上,为什么不先跟范尔廸商量商量,弄得来作茧自缚,赔钱受累,大上其洋当。──殊不知杜月笙之所以为杜月笙,就在于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为的是国家民族体面,社会大众公益。不为的是洋崽,洋奴,洋人的工具;范尔廸是法国驻沪总领事,他代表法租界、公董局、领事馆,以至法国人,法国政府,法国精神。杜月笙当他的代表,也等于代表了法兰西民主共和国,这是个为黄种人、中国人争体面的光荣差使,他干。但是在他干了以后,倘若要他事事请示,事事奉准而行,他可不来。他宁愿牺牲透澈,吃亏到底,也得保持他的「自作主张」,法国人肯照他的办,那么皆大欢喜,不肯呢,杜月笙不惜自掏腰包,赔钱受累,在他的想法却是,什么人在甚等时候能有这种机会?花个三十几万大洋,把法兰西民主共和国和杜月笙,等量齐观的在天平上摆一摆,秤一秤,而其结果,居然是杜月笙的言话一句远胜过法兰西的外交官信誉。
自此以后,杜月笙大步迈进,更上层楼。三十多万大洋买来了国际上的好声誉,中国人的好风光,这一则杜氏佳话,被不可胜计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口耳相传,脍炙人口,一连传诵了三十余年。无分宇内海外,到处听说杜月笙的大名,老上海尤喜津津乐道:
「世界上呒没杜先生摆不平的事体。」
法国固曾出过拿破仑和巴尔扎克,但是经此一仗,至少在东方人的心目之中,虎头蛇尾,见利忘义,因而人人都在这么说:「法国人不是好东西!」
「吃亏是福」,以功利为先的外国人,有时候实在难以憬悟中国哲学的奥妙。
杜月笙奇兵突出,斩获极丰,他不但牢牢的掌握住了黄浦滩上的八十多万工人,而且,倘若不是范尔廸在翌年使因病告假返国,由于范尔廸的内愧,和杜月笙的理直气壮,他极可能把范尔廸也纳入他的建制之下,而使他自己成为法租界的太上皇。 黄金荣要绑刘航琛的票 民国十九年间,有一天,四川善后督办,兼民国革命军第二十一军军长刘湘,他部下的一名师长范绍增,专诚拜访督办公署财政处长刘航琛,一见面便问
「上海有个杜月笙,你知道吗?」
刘航琛点点头说:
「知道,但是我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范绍增坦然的说:「不过,他在上海帮了我不少的忙,譬如说采办军火呀什么的,这个人对朋友真诚热心得很,我欠了他不少的情。」
「啊。」
「因此,」范绍增开门见山:「我想送他两百担鸦片烟,这两百担烟我买好了,只花了十四万块钱。但是,照你督办署财政处的规定,我运这两百担的烟出去,要缴二十四万特税。」
「不错。」──刘航琛订定的鸦片烟特税,是每担一百斤,应缴大洋一千二百
「这批烟运出四川,经过宜昌的时候,又要抽四十万元的特税。」范绍增扳着指头算:「二十四万加四十万,一共是六十四万元,特税要比烟价高出四倍之多。」
「是的。」
「宜昌该抽的特税,我没得办法,只好照缴。督办署财政处归你哥子管,你既然晓得我这票鸦片是送给杜月笙的,可否请你把这二十四万的税免了。」
「不可以。」
「为什么呢?」
「这件事必须请示刘督办,由他来批准。」
「我不好当面去跟他说,航琛兄,请你帮我去讲一声,好不好?」
「好的,我给你讲讲看。」
于是,刘航琛找一个机会,便中向刘甫澄(湘)提了:
「甫公,上海有个杜月笙,你晓不晓得?」
「晓得,就是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范绍增也没有见过。但是杜月笙帮过范绍增的忙,范绍增很想交他这个朋友,买了二百担鸦片?,要送给杜月笙。范绍增托我来跟甫公说,既然是送礼,二十四万的特税,可否免掉?」
想了想,刘甫澄回答:
「范绍增要跟杜月笙交朋友,我何妨也跟杜月笙交交朋友哩。这么样,你跟范绍增说,这二十四万的特税,算是我奉送给杜月笙了。」
刘航琛去把范绍增找来,告诉他刘甫澄允准的经过,末后,再三叮咛他说:「我虽然主管财政,但是,我管的是刘甫公的财政,他是主管,我是幕僚,对内有我跟他之分,对外,就只有他而没有我。所以,你要关照派去送礼的人,在杜月笙面前,要说是刘甫公看杜月笙的面子,免了这二十四万元的特税,万万不可说我刘航琛如何如何。」
范绍增连声喏喏,走了。这二百担烟,后来运到上海,经张松涛之手,送给了杜月笙。
民国二十年元月,刘湘派刘航琛为特别代表,到南京晋谒蒋司令,陈述他统一四川的计划,并且声明将以统一了的四川,作为中国的一省,以四川深厚的人力物力,为中央所用──一统全国,抵御外侮。蒋总司令聆悉刘航琛的报告,甚为欣慰,他请军政部长何应钦先拨轻机关枪两千挺,子弹三千万发,补助刘湘军事统一四川之用。
由于这批械弹需在上海具领,刘航琛亲自跑了一趟上海,办理手续,他从南京启程,乘火车到上海北站。在月台上,一眼望见第二十四军军长邓锡侯的驻沪代表徐次珩,他迎上去,握手寒暄。
「你是来接我的?」刘航琛问。
「我来接你。」徐次珩的神情略现紧张:「同时也是来送你。」
「这话怎么说?」
压低声音,徐次珩悄声告诉刘航琛:
「上海大亨黄金荣,要派他的学生刘颐漳,绑你的票。」
黄金荣要派人绑他的票?徐次珩说得刘航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刘航琛跟黄金荣无恩无怨,素乏一面之缘,他要绑刘航琛做什么?
还是徐次珩透露内情,是刘航琛这个财政处长的前任,对刘航琛久已不满,在四川省境,他拿刘航琛无可奈何。如今刘航琛单人匹马的到了上海,他正好利用他和黄金荣的交情,绑他的票,整他一整。
刘航琛暗忖,被绑一次不生关系,黄金荣总不敢公然杀人。再说,他的好朋友兼部下,刘湘帐下的师长兼财政处公债总局督办蓝文彬,在上海方面销货采办,一向走的是黄金荣路线。蓝文彬跟黄金荣也有交情,黄金荣可以受刘航琛前任的教唆,他当然不会不理蓝文彬的竭力营救和强烈抗议。
徐次珩见他直在沉吟不语,急了,连声的催问:
「怎么样?你可不可以马上回去?」
「我还有事。」刘航琛笑回答:
「再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了不起。」
「唉!你不晓得上海的情形,」徐次珩很担心的说:「你就不懂这其间的厉害。」
「那么,」刘航琛问:「你看可有什么化解的办法吗?」
想了想,徐次珩问:
「你认不认识杜月笙?」
「不认识,」刘航琛摇摇头:「不过,刘甫公放过他一次交情,此外,范绍增跟他也很有来往。」
「那就够了。」徐次珩欢声的说:「我们马上去找杜月笙!」

杜月笙来保刘航琛的镳
驱车到了华格臬路,徐刘二人的名刺递进去,司阁领他们到大客厅坐下;不一会儿,杜月笙欢天喜地,快步走了进来。
「欢迎欢迎!」他伸手和刘航琛一握,欣然的说:「刘先生,我久闻大名了。」
刘航琛一听,便晓得是范绍增派来送鸦片烟的人,没有把话说清楚,他所担心的是「张冠李戴,掠人之美」成为了事实。果不其然,杜月笙一开口便对他说
「刘先生实在看得起我,凭我杜月笙三个字,就免了我二十四万大洋的特税,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今天能够见到刘先生,真是高兴已极。」
「不不不,杜先生,」刘航琛立刻声明:「这里面恐怕还有一点误会。」──他紧把免税二十四万,是刘督办仰慕他杜月笙,因而放的交情,很详细的说了个清楚。
「唉──,没有刘先生的美言,刘督办怎么会放我这大的交情?」杜月笙诚心诚意的说:「总而言之,我跟刘先生是神交已久,神交已久。」
刘航琛听说过杜月笙早年的历史,使他感到诧异的是,杜月笙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丝亳没有江湖犷悍之气,而且他的待人接物,业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以他当年不过四十四岁来看,可见得他曾经过相当的磨练。
坐下来,开始宾主两欢的长谈,谈刘航琛的行程晋京所负的使命,以及刘甫澄的抱负和愿望。杜月笙热烈而诚恳的,表示了他个人的看法,尤其提出许多独到的意见,凡此都使刘航琛更为惊讶,杜月笙不但对当前大局认识清楚,而且他目光犀利,见解新颖,他极端赞成刘甫澄统一四川以为国家所用的看法和做法。讶异之余刘航琛又颇为感动,他喟然的说:
「希望这一件事能够成功。」
杜月笙接腔却是非常肯定的─
「我想这一件事决不至于不成功。」
谈话的时间相当长了,刘航琛怕徐次珩有事,于是一声苦笑的说:
「杜先生,我今天很冒昧的登门拜访,其实是因为我一到上海,就有了小小的麻烦。」
「啊?」杜月笙顿时便兴致勃勃的问:「什么麻烦,刘先生可以告诉我吗?」
「我正是来求救的。」刘航琛笑着回答,于是,他将徐次珩所说有人要绑他票的种种,一五一十,全都讲给杜月笙听
略一沉吟,杜月笙委婉的问:「刘先生,你可不可以暂时不坐你自己的汽车?」
「当然可以。」
「第二点呢,刘先生在上海的时候,我想请一位朋友陪你,这个人对上海的情形很熟,刘先生有他照料,准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那就极其心感了。」
杜月笙马上就把他「那位朋友」请来,当场介绍,刘航琛一听「那位朋友」的名字,不禁惊喜交集,──原来杜月笙派的是他手下第一员大将小八股党的头脑,当年自己亦已成为黄浦滩上亨字号人物的顾嘉棠。
杜月笙亲自送客到大门外,大门外已经停好了杜公馆里的一部汽车,牌照「7777」,老上海一望而知,这是杜公馆的车子,走遍黄浦滩,没有人敢碰它一下,拦它一下
自此,顾嘉棠和刘航琛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连在旅馆里睡觉,两人都是共一间双人房。果然,一连两夜一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转眼间到了第三天,早上十点多钟,刘航琛、顾嘉棠因为昨夜迟睡,丽日中天犹仍各据一榻,高卧隆中。房门上忽然剥剥生响,两人同被敲醒,刘航琛睡眼惺忪,喊了一声
「进来!」
门开处,一条彪形大汉,闪身而入。刘航琛不认识来人是谁,正在发楞;对面床上的顾嘉棠定睛一看,惊得虎的跳了起来,他脱口而出的喊:
「刘颐漳!」
于是,刘航琛也在那儿忐忑不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但见则颐漳笑容可掬状至亲密,走到刘航琛床前,双手奉上一份请柬:
「黄老板请刘先生便饭,派我送请帖来。老板交代,请刘先生务必赏光。」
言讫,点了点头,转身飘然而去,走出了门,又回过头来,轻轻的把房门关上。
钧培里黄公馆,顾嘉棠也是经常走动的,当晚,他陪刘航琛赴宴,出乎意外,杜月笙并不在场,这是刘航琛初见黄金荣,黄金荣和他居然一见如故,待客十分殷勤,礼数相当周到;尤妙者,席间只谈风月,不作任何解释,因而笑语殷殷,欢声阵阵,刘航琛这一席酒吃得非常痛快,杯觥交错,尽兴而散。
回到旅邸,刘航琛对于杜月笙的化解手法,赞不绝口,一叠声的跟顾嘉棠说:
「杜先生办事,真是漂亮之至!」
杜月笙能玩、能赌、能谈、刘航琛也是能玩、能赌、更能谈,两人气味相投,从神交而订交,于是顿成莫逆。不过杜月笙深知刘航琛是四川才子,满腹经论,他又是刘湘幕中的第一号智囊,因此他时有求教之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多半玩比赌多,而谈又比玩多
杜月笙晓得刘航琛对他的行道兴趣甚少,而他自己则对于刘航琛政治经济、财政金融的行道,亟欲增进了解;所以他们每次长谈,杜月笙总是表示愿意多听听刘先生的。
自从民国二十年以后,刘航琛或则为刘湘的特使,或则为他自己的经济事业奔走,每一年至少有半年以上,仆仆风尘于渝、蓉、汉、京、沪各大埠间,其中尤以到上海的次数最多。他每一次到上海,必定身为杜门座上客,而且长日盘桓,为时甚久。在杜月笙的外界朋友之中,刘航琛要算是最亲密的了。

范绍增畅游黄浦滩
范绍增,字海亭,四川渠县人,他本来是杨森的部将,后来改投刘湘,接洽时他提出一个条件:往后只要甫公有命令,叫我打什么人都可以,我就是不打杨子惠(森)。有此一条,刘湘反而对他青睐有加,特别赏识。
他在四川帮会组织的主流──「袍哥」中,地位很高,他部下的官兵,清一色是袍哥因而平时不分级职,不论军阶,彼此都以哥子,兄弟互称,打起仗来,却是相当的剽悍勇敢,以此外间谑称他们为「袍哥军」。
范绍增这个人,生性豪爽,小事胡涂而大事精明,就外表上看来有点大而化之,所以他外号「范哈儿」,哈儿者,四川话喻人憨而傻也。范哈儿又颇有雅量,尽管他后来官拜集团军副总司令,即使有人当面以「哈儿」相称,他也笑嘻嘻的照答不误,而且丝毫不以为忤。
范哈儿好赌、好玩、不耐空谈,他出手阔绰,一掷万金,了无吝色,因此他的阔名声传遍黄浦滩上,历久不衰。比诸张宗昌,毕庶澄的「夕阳无限好」,还要更胜若干倍。
民国二十年,刘湘和刘文辉一对堂叔堂侄,分据渝、蓉,势成水火,刘文辉不吝重金,意图收买刘湘的将领,范哈儿和蓝文彬各得大洋十万蓝文彬秘而不宣,种下他后来一囚七年的祸根;范哈儿拿了钱立刻陈明刘甫澄,大获刘督办的欢心,叫他把钱收下,再跟刘文辉虚与委蛇。
廿年六月广州生变,中共又在赣、湘、鄂境内猖獗;蒋总司令调徐源泉军入赣粤边境防堵,命刘湘出兵三万,接替徐军的防务,在湖北洪湖,跟共军贺龙作战;刘湘以王陵基代长江上游剿匪总指挥,将范绍增的第三师调赴洪湖前线。
范绍增跟贺龙在洪湖沿岸打了一场硬仗,使贺龙的主力大受损失,鄂境共军从此一蹶不振,但是范绍增自己也因为身先士卒,亲冒锋镝,于是右腿受了重伤。
杜月笙在上海得到消息,立派他的爱徒张松涛,赶赴洪湖前线,把范绍增接到上海,送进最好的医院,延聘最高明的医师,悉心救治
总算挽回了范绍增的一条命,保全了他的一条腿,──祇不过略微有点儿跛范哈儿从此多了个绰号,范跛子。烽火余生,兼又在大上海花花世界,范绍增挟巨资以俱来,免不了想要大赌特赌,大玩特玩一番,以资庆祝,而遂自我慰劳。刘湘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杜月笙一连多日盛大招待以后,再派顾嘉棠奉陪,一天到晚的花天酒地,征歌逐舞
腰缠十万贯,重苏黄浦滩,兼以受了杜月笙、张啸林等上海大亨的感染,范绍增花起钱来,便像黄河决堤一般,当年他出手之大方,居然在十里洋场引为奇谈,至低限度,一时不作第二人想。──范师长赏茶房赏开电梯的仆欧、赏司阍的小郎,一出手,便是厚厚一叠黄金鱼头──上海人俗称红色五块钞票,他的小费以一百元为单位
花天酒地,誉满沪上,老上海人人争谈范师长,一月假满,包机回重庆,行前杜月笙又开盛燕,为他祖饯,席间,杜月笙身为地主,未能免俗的问他一声
「范师长,你这一次畅游上海,玩得痛不痛快?」
他这一问,恰好兜起范哈儿一件心事,于是,他眉头一皱的说
「痛快到是痛快,只不过,上海鼎鼎大名的那位红舞女,黄白瑛,这人实在是目高于顶,随我怎么样的陪小心,」福至心灵,一句沪白吐了出来:「就是摆伊不平。」
同席的陪客不禁为之喷饭,举座哄堂,──唯有杜月笙莞尔一笑不赞一词。范哈儿回到重庆,不出三天,一位满口沪白,娇滴滴嗲兮兮的女郎,打电话到渝简马路范庄,─亦即抗战时期陪都重庆国府路,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借用的公馆,──黄白瑛也包机抵渝请范师长到她寄宿的旅馆,一圆旧梦。
刘航琛和范绍增,不但成为杜月笙一生之中最要好的朋友之二而且,也由于他和刘范二人的友谊,奠定了抗战八年,他变起仓卒,两手空空,居然能在西南后方得心应手,大展鸿猷的基础。

总领病假省六万
民国二十年,杜月笙四十四岁,这是他多姿多采,诡奇瑰丽的一生之中,最最绚烂璀灿变化莫测的一段时期。
由于食少事繁,饮食起居无法正常,他的健康情形并不为佳,就外貌上看来他瘦骨麟峋,两肩微耸,清瘦的面容,平顶头,使他的高颧、尖颏、隆眉、阔嘴,和那一对大而厚的招风耳朵,愈加显得突出。为了提神养气,他不得不借重阿芙蓉,但是每天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当年周公一饭三吐哺,如今杜月笙更是难得抽足一筒鸦片烟,往往抽空吸两口提提神,烟枪刚搭上嘴唇,外面又在通报某长某长来也,于是杜月笙唯有丢下烟枪再去会客,在这种情形之下,抽鸦片变成了十万火急急就章,为此,特地把侍候好婆──沈月英母亲抽烟的郁永调得来。郁永馥早年在戏馆里卖鸦肫肝,乖巧伶俐,指法灵活,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装好高达一吋的烟泡,无论杜月笙要长抽短吸,都可以肆应裕如,从此郁永馥便专任为杜月笙烧烟泡之责。
如所周知,鸦片烟中的毒质,主要的是吗啡,轻量的吗啡能止痛催眠,重剂可以致人于死。吋把长的鸦片烟泡,通常只给杜月笙抽三两口便拋掉,久而久之,形成习惯,使他抽起大烟来不过浅尝辄止,因此他所中的吗啡毒不深,乍看之下,杜月笙决无鸠形鹄面、脸黄肌瘦的烟容。相反的,有空使抽一口,反而使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杜月笙的鸦片烟抽了一二十年,而并无瘾君子貌者,其故即在于此。
在法租界巡捕房,刑事部西捕之中捏第二号卡的萨利,每个月要从杜月笙手里拿两万大洋的俸禄,因为捏二号卡的西捕,管的正是鸦片烟与赌博。萨利在上海多年,赚的洋钱银子着实可观,所以他白相起来,也就无往而不利。上海早年的交际花,或为名门闺秀,或为富家簉室,有艳丽的姿容,优雅的丰度,仪态大方而谈吐脱俗,她们祇是交游广阔,并非纯以色相炫人。最著名的有 殷明珠、FF传文豪、SS王汉伦,相同的两个英文字母,显示她们身价之高,声誉之隆。其中如SS曾为比蝴蝶资格更老的影后,垂涎者如想得到她们的青睐,非财势绝伦,俨若王侯者莫办。但是,萨利以一名租界上的包打听,居然能赢得SS的芳心,不仅登堂入室,尚且长期姘居,供应她漫无止境的庞大开销祇此一端,也可以想知萨利在中国搜刮了多少。
一个月吃两万只洋俸禄,萨利拿的是暗盘中的暗盘,而巡捕房里公开的秘密,是总领事范尔迪每个月要收三十万元的「私人津贴」,范尔迪拿这一大笔陋规、贿赂、又分为明里、暗底两部份,暗底下的归他自己落腰包,至于他对远在法国的主管与相关人士,是否需要打点或分润,事实上无人得知,不过据范尔迪私下的解释,这一笔数达十八万的巨额款项并非由他一个子独吞。
另外明里的十二万元,对外当然还是暗盘,祇是捕房中人都晓得,十二万是总领事馆、公董局、会审公廨、巡捕房和其它相当单位的众家外快,但凡是高鼻子绿眼睛的法国人统统有份。祇不过分起钱来大有差等,分配的最高原则,是谁的职掌跟烟与赌有关,谁拿的钱就最多。
民国二十年的下半年,有那么一天,黄杜张三大亨又聚在一起,屏退左右,各人祇带亲信随从,──他们要商量机密大事
黄金荣先生打开话匣,他以消息灵通方面的姿态,告诉两位老把弟:
「我听说,范尔迪个老朋友最近身体不大好,已经向法国外交部请了两个月的病假,等不了几天,就要回巴黎去进医院了。」
「好极!」张啸林高兴的两手一拍:「他那一笔十八万块正好省省了,最近市面越来越不灵,燕子窠里香两筒的价钱,已经跌到了小洋一角,居然还有几家维持不下去,硬叫关了门。赌生意呢,除脱一八一号巡捕房规定下一注不许超过一百块钱市面差到这样,兄弟们出生入死,担惊受吓,各处赚到的铜钿,几乎全部送给外国人了,再这样,大家只有喝西北风。范尔迪请假两个月,我们省下这三十六万,多少可以调剂调剂。」
「这个──」杜月笙是最重面子的人,他难免有点迟疑「恐怕不太妥当吧!」
「有屁个不妥当!妈持个x,」张啸林顿时就反唇相讥:「人在人情在;范尔迪在黄浦滩一天,我们手底下的烟和赌,万一出了事情他该负责。现在他要回法国去,保镳的事体甩手不管,凭点啥?还要我们一个号头孝敬他十八万!」
黄金荣最怕得罪法国人,凡事宁可自己吃点亏,他根本不同意张大帅这个小儿科的办法,一声冷笑说:
「还有消息哩,连费沃里也要辞职回国养老了,是否连他代收的那十二万,也要一齐免了呢?」
张大帅听得出,黄老板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不赞成省十八万开销的办法故此拿费沃里经手的那十二万借题发挥;他对黄老板多少还有些忌惮,不敢直淌直的顶过去,于是他陪着笑脸说:
「那十二万当然还是照旧,因为这笔钱究竟不是费沃里一个人拿的,连这一笔也免了法国人跟前一只铜板不给,那他们怎肯善干罢休呢?」
杜月笙在自家弟兄面前,尽管可以从善如流,见风使舵,这里面没有什么难不难为情的问题。但是黄老板又在跟啸林哥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他来在中间便感到左右为难,因此,他很巧妙的想勾起一个打消张啸林意见的因头,他问黄金荣:
「金荣哥,范尔迪请假,费沃里辞职,总归要派代理的人吧!」
「当然要派代理的人。」黄金荣答说:
「代理总领事是从巴黎派来的,听说名字叫甘格林,代理费沃里的还没有决定。」
「那就更加不必送这十八万了。」张大帅振振有词的说:

「送人铜钿不是小事体,至少双方要有够得上的交情。这个甘格林,既然是从巴黎刚调来的,脾气为人还没有摸清,怎可以拿大笔的银两送给他,与其弄僵,我看不如不送!」
杜月笙问两个法国头脑走了以后,有没有代理的人,用意是相帮黄老板说话,同时这也是他自己内心里的想法,──既然有代理的人张啸林的「不管事体干拿钱」的说法,便可以不攻自破,但是他没有想到,张啸林正好利用他这一问,又添了他理直气壮的论据,听了他这不无是处的一说,黄金荣和杜月笙一致嗒然无语,──缄默等于承认张啸林获得了胜利。
法国朋友一一的
黄杜二人当时的默然,除了无词以应,还有一层最大的内在原因,那便是这两位大亨如今在法租界烟赌事业日薄崎嵫,又被张啸林敲响了丧钟的时候,早已意兴阑珊,不大起劲了。再干下去,固可聊资点缀,到手几个钱,供养一批人,果真从以洗手不干,对于黄杜个人而言,恐怕还是利多而害少。
首先,自民国十六年,迄至民国二十年为止,黄杜张三大亨顺便搞搞赌与烟,早已非同于民国七年以后,由他们自家当老板,大力经营,任意操纵,黄金白银,如长江大河般浩浩荡荡的滚来。就利益的观点言,辛勤劳瘁,冒险犯难,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过手财香,充其量,只能图个表面上的好看,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黄老板既已家财百万,一心悄然归隐,颐养天年,他犯不上为这戋戋之数来伤脑筋,卖交情,凭添许多麻烦。杜月笙呢,他正多方面的着手,向金融工商业进军,他藉由平抑工潮,调解劳资纠纷,使他在资本家与劳工之间,结交了不少朋友,掌握了大量群众,展望前途,光芒万丈。事实上,他比黄老板更犯不上劳神操心,分润这区区的财香。
另一方面,在他左右,阵容坚强,目光远大的智囊团,参谋长,包括陈群,刘志陆,杨志雄,杨管北,陆京士等人,没有一个不在明劝暗讽,请他早早于此一永远不见天日的行当,脱离关系,一刀两断,以便另起炉灶,鸿图大展
尤有甚者,民国十七年蒋总司令复职,北代全面完成,国民政府业已定订长期根绝烟毒的计划,第一步,采取寓禁于征的和缓步骤,将各地鸦片烟的买卖,化私为公,纳入控制之下。由于中央的表现决心至为坚强,各省各县禁烟局,禁烟处普遍设立,禁烟宣传热烈展开,报章杂志,医师戒烟的广告如雨后春笋,形成当时最热门的生意。益且,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声浪,甚嚣尘上,大批的工人学生群众还演为实际行动,跟外国「统治者」不断发生冲突。在民族觉醒的巨浪冲激之下,杜月笙有理由相信,不久的将来,各地的租界必将收回。─当罪恶的温床根本铲除,烟和赌,又将皮之不存,而毛将焉附?
因此,杜月笙确实是本着他的良知良能,痛下决心,要跟烟赌事业绝缘,进而连根斩断,全面脱离的。他既然在内心中有了这样的决定,虽然看得出来张啸林的意见,无疑自掘烟赌两业的坟墓,他也就──算了吧,乐得促其竟功
范尔迪因为是抱病回国治疗,行前,杜月笙和他见过面,谈过天;濒行,他更曾登轮相送,祇不过,范尔迪精神体力不济,一对异国友人未能深谈,只有依依不舍,互道珍重而别。
费沃里,这位法租界的老总巡,可就不同了,他常说:在中国一住一二十年所交到的好朋友,唯有一个杜月笙。而这一次,他是告老退休,回到他的祖国去乐享天年,他临走的
时候,曾经和杜月笙几度盘桓,几度密谈,他更向杜月笙提出不少意见。
对于杜月笙近年以来,在政治、经济、社会、金融、工商事业方面的全盘锐进,长足发展,费沃里并非毫无所闻,但是,他自认为和杜月生过从、共事多年,相交之深,遂而知之甚稔,在他的心目中,彷佛杜月笙一生一世都和他的老行业解了不结之缘。这个见多识广机智深沉的老中国通,当然也看得出中国的统一复兴有望,租界和外国人享有的种种特权,转眼间既将趋于幻灭,他敬重、爱护、关切、恋念杜月笙,于是,他很为杜月笙的前途担忧,一连几次,向他进以忠言
「杜先生,你何不同我到法国去呢?」
「到法国去?」杜月笙大出意外的问:「我到法国去做什么?」
「找一处风景幽美的地方,盖一幢舒舒服服的房子。你这几十年的艰辛奋斗,实是也劳碌得够了。你何不趁此机会,急流勇退,到法国去享享清福。」
杜月笙莞尔失笑了。当年,他才四十四岁,鼎盛之年,如日中天,庞大的计划,深远的事功,方在着手起步的阶段,他一生最重要的阵仗还没开始打呢此刻,费沃里竟邀他到异域去当海外厉公了。
却是,他深知费沃里是无限友情,一片至诚,所以他推托的说:
「我哪有这许多钱,能够带起一大家人,到外国去长期赋闲。」
费沃里非常恳挚的说:
「杜先生,要是你肯到法国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事先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盖一幢舒适的房子,奉送给你。」
杜月笙只好苦笑的说:
「你的盛意,我非常感激。」
范尔迪和费沃里相继离沪,返回法国。代理驻沪总领事甘格林抵沪履新,张啸林果然来了一记辣手的,十多年来,法国总领事「应享」的陋规,每月大洋十八万元,他公然表示不再支付。
然而,料想不到的,甘格林代理的两个月期限届满,从法国传来了范尔迪的噩耗,范尔迪回法就医,终于医药罔效,一瞑不视。他这一死,法国政府立刻电令甘格林真除驻沪总领事一职。

新总领事弗开心哉
法国驻沪总领事,由于有法租界这一块五花八门,遍地黄金的地方可管,在法国驻外外交官中,当然是第一等优差肥缺。甘格林东来之前,对于这一个窍门,焉有不知之理?万里为官只为财,他到上海,原先三大亨每个月奉送「陋规」若干?俸禄几许?以何种方式,作何种报效?他更是早就查了个清楚明白。正当他闷声不响,张开荷包静待钱来,偏是张啸林还他一个不理不睬,这一下,甘格林老羞成怒,大光其火,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想禁烟禁赌,加以报复,又怕自己终是短期代理,不过两三个月的事体,倘若雷厉风行,弄坏了范尔迪的财源,来日范尔迪病愈回沪,彼此都是法国外交部的同僚,颜面上很不好看,范尔迪纵使嘴上不说,内心里的衔恨自属难免,所以甘格林千思百想,还是不敢得罪人,两个月里,唯有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气恼和苦楚,表面上,还得隐忍不发,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
如今,两阅月代理期满,正待收拾行囊,黯然返乡,谁想到时来运转,喜从天降,范尔迪竟然无巧不巧,恰在此时一命呜呼。甘格林这代理的总领事奉命真除,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下定了决心,真除后的第一件措施,便是整一整沪上三大亨
霹雳一声,法租界开数十年未有之先例,总领事堂而皇之的出了布告,下令禁售、禁买、禁吸鸦片烟,并且还要禁赌。
张啸林闭门赌场坐,祸从天上来,他首当其冲,大为狼狈,──起先以为这是甘格为了讲斤头,谈条件,开条斧,要铜钿,所做的一种姿态,岂知大谬不然。命令一下,甘格林便板起张面孔,铁面无私,雷厉风行,头一天,福煦路一八一号法租界和全中国首屈一指的豪华大赌场,就此来临大批的巡捕,奉令行事,无情可讲,当场勒令关门打烊。
三天下来,法租界的大小赌场,烟膏行,燕子窠,一扫而空,全部绝迹。这一下,可把张啸林整慌了手脚,急切无奈,走投无路,他只得拖出黄金荣和杜月笙,甘愿忍受他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冷讽热嘲。走外国人的门路张啸林是一窍不通,他唯有请他的老把兄和老把弟去试探一下门径。
多少年来,黄杜张,沪上三大亨同甘苦,共患难,休戚与俱,虽说是张大帅贪小失大,闹出来的乱子,但是张大帅坍台,黄与杜也是颜面无光,何况里里外外,走这条路的,还有那么许多亲戚朋友,徒子徒孙,他们衷心非愿,却是苦于不能不管。于是乎转弯抹角,投石问路,费了很大的手脚,抬出了不少人的情面,方始叫甘格林放松了脸颊的肌肉,终于开了开金口:
「烟赌开禁容易,但是他们的『孝敬』必须增加,从前是十八万,现在我要五十万!」
五十万?三大亨苦笑摇头,还说什么开禁容易?甘格林分明是在狮子大开口黄瓜儿反刨到张啸林身上来,杜月笙、黄金荣也连带的遭殃。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黄金荣向出面调停,替甘格林传话的人说。─张啸林根据目前烟与赌的营业情形,坦坦白白,作了一番分析和推断,如数家珍,历时久久,末了,他又有点激动的说:
「总领事一个月要五十万,我们把自己所得的全部贴进去,只怕还不够。」
「啸林哥所讲的都是实情,对方不信,只管去打听?」杜月笙的措词,则是不卑不亢:「总领事假使有心打开这个僵局,希望他的要求,能在我们能力所可负担的范围之内。」
传话的人甚以为然,他去回复甘格林,直话直讲。甘格林听了以后,回答得到还干脆:
「既然如此,我叫他们每月报效四十万。」
「三十万!」──是三大亨几经商量的结果。在每月纳贿卅万的情形下,天地良心,三大亨本身算是尽义务,白忙,一点好处也没有。
讨价还价,一个月还是要差十万,这是一笔大数目,并非任何人可以负得起责的
谈判,于是陷于僵局。福煦路一八一号由往昔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冷清到而今的重户深扃,门可罗雀。

勷助铁老建设上海
国民政府全面禁毒,犹仍在寓禁于征的阶段,民国二十一年杪,上海市长由党国元老吴铁城担任。吴铁城追随国父和蒋总司令奔走革命,冒险犯难,无役不从,他曾带兵打过仗,也曾纵棋捭阖,运用其卓越的外交手腕,民国十七年皇姑屯之后,东三省形势岌岌可危,张少帅的态度如何,东北将领何适何从,关系国家民族前途至钜。然而东北在日本关东军和少壮派军阀威胁利诱之下,全国各地失败军阀之调唆煽动之余,终能毅然决然,宣布易帜,成为国民革命军之一股坚强力量,这其间,实以吴铁城专程北上,借筋代筹,多方鼓励有以致之。以吴铁城经历之富,阅人之广,国民党人士率多尊称「铁老」而不名。
吴铁老非常赏识杜月笙,和杜月笙私谊之笃,为上海历任市长所罕见。当铁老担任上海市长时期,也曾有若干朝气篷勃,锐不可当的国民党中下级干部,对于一意进取,力求报效的杜月笙,由于其寒微的出身和个人环境,犹不免目之为「恶势力」、「白相人」、「旧时代的渣滓」、「新潮流的障碍」,对于类此不尽公平,抹煞了杜月笙一番苦心的论调,铁老每每以温煦的态度,和悦的神情,善加譬解,有以剖白。如所周知,铁老久经历炼,胸襟已臻化境,涵养尤其炉火纯青。他不愿为杜月笙的事情引起争辩,不过,时常有人公开批评,指责铁老不应该和杜月笙过从甚密,铁老的回答却是孕有哲理,意味深长的这么一段:
「政通首重人和,杜月笙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他是上海地方上有势力的人士,总该不会有人反对了吧。我既奉命担任上海市长,我为什么不要跟地方有势力人士保持友谊呢?」
吴铁老和杜月笙之间,推诚相与、公私交讙,祇有对于国家民族,乃至地方上的利益,大有帮助,他们是因私而利公,并非因私而害公。以故,吴铁老对杜月笙,交往垂二十年,友谊历久犹新。俗谚有谓:「一死生,交情乃见」,民国四十年八月,杜月笙病逝香江,吴铁老远在台北,哭之以文,一开头便真诚坦白的指出
「杜月笙先生,昭代超人之一,重言之,一非常人也。先生独有其至性至德,良知良能,得天者厚,与生俱来,发为行动,均合于造化之自然,有若春风之照育,甘露之膏泽,滋荣万物,造福群生。而其扶植正义之浩气,尤磅礡充沛叔世末俗间;先生媲朱(家)郭(解)之任侠,如孟尝之好客,解衣推食,输财助边,善行义举,不一而足,实驾古之人而上之。学未尝穷经毕史不一而足,而品德自高;贵未尝出将入相,而声望特重;吾国内及国际间人士,莫不知有杜月笙先生者,至海上大江南北,农工商学各界,虽农妇学童,亦莫不崇敬其人,称杜先生而不名。此其超伦逸群,非常人可几及也。」
吴铁老是民国二十一年元月七日,宣誓就任上海市长的,迄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廿七日俞鸿钧真除上海市长,他在这中国第一大都市坐镇了五年有半。他曾指出,在五年半间,杜月笙以私人身份,所畀予上海市政的协助和页献,举其荦荦大者,约有以下八点:
一、一二八事变,日军进犯淞沪,当时通牒之答复,后方之准备,以及往后停战条件的磋商交涉和签订,地方与政府意见一致,合作无间、在在有赖杜月笙的助力。
二、建设大上海,两次发行公债九百万元,是由杜月笙慨然担任募集之责。由于这一笔巨款,市中心区工兴政举,虹江码头造成功了,京沪铁路也加以延长。上海华界乃能与租界争荣,蔚为亚东巨埠。
三、上海是全国金融经济的中心,为各省之领导,吴铁老明确指出杜月笙「主商业久,力能左右市场」,所以五年半间稳定物价,安定民生,杜月笙出力最多。吴铁老还特地举出一个例子,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不肖之徒企图扰乱上海金融,制造纷乱,就是由杜月笙挺身而出,加以制止。
四、共党潜伏上海各工厂学校,工潮学潮,时时蠢动,都经杜月笙的协助一一调解平息共党秘密组织,更由于杜月笙的从游者广,耳目众多,不时加以破获。
五、闸北兵燹区域的复兴。
六、黄浦江轮渡的开航。
七、地方建设的促进。
八、公益、教育、慈善事业的兴办。等等等等──无一不是杜月笙出钱出力而使大功告成。因此,吴铁老赞叹不置的说:
「我任上海市长五年多,于私,我甚为感谢杜月笙先生友谊的匡扶襄助,于公,我更佩服杜先生努力地方建设,和政府设施。像杜先生这种爱国家爱乡土的热情和赤忱,求之于社会贤达之中,实在是凤毛麟角!」
吴铁老在法国总领事狮子大开口,公然索取重贿的时候,曾经和杜月笙获致一项默契遂行了一宗史无前例的一时权宜之策不久便获得了更丰硕的成果。那时候,政府全面禁绝烟毒的政策正在大力推动,一方面提高税率,厉禁于征,另一方面则举办烟民登记,限令分期戒烟,但是上海素为鸦片烟最大的市场,而租界更是华界戒烟的无底漏洞,瘾君子在华界吸食鸦片受到限制,到法租界去只当是散散步,在那边只要有钱,照样可以一榻横陈,喷云吐雾。既有烟馆土店林林总总的租界近在密迩,上海市的禁烟工作非常之难以执行。
因此吴铁老巧妙的利用法国官员和烟赌两界相持不下的局面,讽劝暗示,让杜月笙趁此机会先把「土档」收了,甘格林来一记下马威,杜月笙何妨回他一记断魂枪,至于「土档一收,勃兰西地界那般「土朋友」怎么办?铁老说是莫关嘅嘞,你叫他们到南市、闸北一带来开!
这一来,不但杜月笙因为过去的历史渊源,被「土朋友」们逼牢而确实无法解决的难关,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租界为鸦片的渊薮,瘾君子的乐乡,情势丕然改变,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法租界的烟馆土膏店全部关歇,租界上的「黑粮朋友」,如今反要荡马路到华界的闸北、南市来掼钞票了,这主客易位之势,关键和进出实在太大。「土朋友」们生意照样有得做,市政府方面化私为公,「红包」「俸禄」变成了法定税目,每个月使政府获得数额惊人的额外收入,尤有巨额的投资从法界移转华界,──除此而外华界烟民「走私入口」的漏洞完全堵塞。业经登记的烟民即使在烟馆里也无法吸食限额外的鸦片,至于法租界的鸦片烟客呢?上海市政府本来就管他们不着,而且,人数毕竟也有限。
南市、闸北的房地价格远比法租界便宜,各烟馆土店生意也比从前差不了多少,数额不定任人「宰割」的贿赂改作公平划一的烟税,他们的利润反而比从前大些,老店新张,人逢财喜精神爽,他们纷纷的美化环境,增加设备:「福寿宫」「凌烟阁」之类的招牌,遍布南市闸北的里弄之中,有些「土朋友」为了「指点迷瘾,以广招徕」,爽性制起在当时颇为稀罕的霓虹灯来。──广潮两帮的土商至此又算另外找到了根据地,自逊清道光年间林则徐在广禁鸦片,为租界繁荣兴盛了将及百年的烟土行业,于焉乃成广陵绝散。
甘格林咬牢一个月纳贿四十万不放,以为他握有权力,便是奇货之可居,他还在等待杜月笙俯首归顺,岂料杜月笙的一记断魂枪掩杀过来,首先就促成土店烟馆搬出租界之外。四十万的要索,原是开放烟赌两档的代价,如今鸦片烟自寻生路去了,但凭一门赌,怎么能凑得四十万大洋的俸禄?不说张大师急得大骂山门又跳脚,即连眼睛朝天、傲气凌人的甘格林,也是大出意表,手足无措,他的下马威,惨被杜月笙的断魂枪迎头痛击,自己的财香白白溜掉,连他手底下人的额外收入都全部泡汤,法租界官家的收入来有限,这一记釜底抽薪,使得法国政府也大兴鸡肋之叹。

频频捕杀中共头脑
问题还不止此,自从国民政府定鼎南京,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成为举国一致的热烈呼声。国民政府的各级官员非但坐而言尚且起而行,藉由持续不断的交涉和争取,首先即将洋人欺凌压迫华人的最大武器,──租界公廨的审判权逐步的予以解除上海租界审公廨向来采行一审终结制,审问设有中国法官,判决却要看隔靴搔痒的总领事脸色,黑天的冤枉也无处申诉,这当然也是租界巡捕的权势,居然大得惊人的缘故。
民国十九年二月五日,法租界的公廨「自动」改组,规定往后所有刑事案件,一概由中国法官自行审理,这等于把租界上的中国老百姓,从予取予求的魔鬼手中解救出来。同年八月十四日,仍然设在北平的公使团──亦实时今的使节团通令各地外侨,一律不许租房子给共产党住,倘有违犯,当即解送回国,依法办理。
由于使节团的组织份子,也有俄国在内,而我国又是先知先觉的反共国家,这一条禁令无疑的是应我国之要求而发,不许外侨租房子给共产党,实际上则为截断共党份子利用拥有治外法权的洋人作掩护。此一禁令奏效以后,根据不久即行出任海市长的吴铁老所说:「共党秘密组织,因杜月笙的交游广,耳目多,不时得以破获」,中共重要机关及头目被获捕杀的,便有中共政治局总书记向忠发,这个比毛泽东为早的共党首领,是在二十年夏被捕于上海,他曾跪地哀求饶命,结果在两天后被上海警备司令部枪毙。
此外还有中共农运「三大龙头」之一罗绮园,跨党份子曾任武汉「中共」监察委员的杨匏安,全国总工会书记徐根,向忠发枪毙后代理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老山东」卢福坦,少共江苏总书记袁炳辉,和他的老婆反帝大同盟组织部长朱爱华,中共中央组织部长胡均鹤,与袁炳辉、胡均鹤并称少共中央三大台柱的胡大海。
更为重大的案件,是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少共中央总书记王云程,组织部长孙际明及其它高级头目二十余人的被捕,在这次行动中搜获了自有共产党以来的全部秘密文件,并且因为王,孙二人的自新,使在狱的许多共产党员风起云涌的展开了自新运动。
二十二年三月,更有全总党团书记罗登贤,秘书长王其良、张国焘的叔父张威九,中共海员工会党团书记廖承志的落网,使中共的工运首脑机关,为之土崩瓦解。
这以后,从民国廿二年秋到廿三年九月,一年之内,共产党徒在上海被捕获的,计有中委六十五人,省委九十五人,县区委一百卅二人,普通党团员二百八十四人,不详者一百四十四人,一共是七百二十人,在全国各地逮获共党的总数四千五百另五人中,高踞第一位
共产党在他们江西瑞金老巢以外的军事活动,中共中央执行局,苏省委部、全总等机构,就这么在「政通人和、官民合作」的巨大压力下,由党部调查科负责执行,在民国二十三年秋即已破获无遗,全面扫荡。
在收回租界领事裁判权方面,国民政府到了民国二十年八月一日,便将法国驻沪总领事甘格林的裁判权撤销,法租界的会审公廨同时予以收回,处理法租界上的民刑案件,国民政府司法院设立了「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上「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上第一特区地院,和江苏高院三分院则为英租界的居民而设。
司法审判权从洋人手中收回,英法两界的社会环境和地方情形,立刻不然改观,面目一新。不论是烟、赌、娼,还是其它的花样,混世界的路道跟从前大不相同,法国人不再耀武杨威,西捕华捕地位一落千丈,又变回了名符其实的警察或包打听,他们无法再做硬扎的靠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杜月笙那一批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弟兄,徒子徒孙,于是都在摸索出路,各自为计。
头一个大受打击的是张啸林,他原以浙江同乡军警朋友的汲引起家,然而其中多一半是落伍的军阀和政客,早已受到时代浪潮的冲刷,或死或败,或则投闲置散。到上海来依附黄、杜,跟军阀们打交道,讲斤头,交际联络,一向是他的专责,帅字号的人物就数他认识的多。如今黄浦滩上风水改了,他首先感到杜月笙和自己貌合神离,思想分歧,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弟兄,距离越来越远。民国二十年到二十一年头上,跟甘格林的交涉弄僵,杜月笙的断魂枪,不但把甘格林打垮,顺便将张大帅也搞得失魂断肠,土档全部移到南市闸北,要靠几片赌场,维持法国头脑的卅万俸禄,那是做梦也休想。
福煦路一八一号铁门深锁,前后左右,还有法捕房派人监守,既开不了张,生财家俱豪华设备如想拍卖,又怕买主「萝卜不当小菜」,一杀价钱又能收得了几文回来?
但是铁门不开,赌客不来,光是房租,一个月就要花费纹银四千两,再加上一时遣散不了的员工,指望「一八一号」吃饭的朋友,一个个的简直无法打发,这里要钱,那头讨债跟甘格林结了怨,没有一个法国人敢于撑他的腰。市政府和市党部,组织和职权一日日的扩大,法院也收回到中国人的手里,……百事如麻,苦无一把快刀来切张啸林深夜不寐,思前想后,越想越不是路道,越想越不是生意经,正在焦头烂额,彷徨踌躇,诫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张宗昌张效帅派了一名代表到上海来,当面向张啸林提出邀请,北洋军阀将在日本军阀强占的辽东半岛大连市,集合起来,举行一次议,妄图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张宗昌柬邀张啸林列席盛会,使张啸林受宠若惊,大为兴奋,然而定下心来一想,虽说结义多年,情逾骨肉,这桩机密大事,最好还是不要告诉杜月笙,──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张啸林深知杜月笙一心一意向着国民党,他要提起这一次远行,杜月笙不但不会跟他去反而要拖住大帅,不让他走呢!
张大帅这一回所料想的,倒是一点不差,当他率领几位老朋友,如翁左青、陈效沂、杨顺铨,和唱大花脸的「霸王」金少山,瞒住杜月笙,由上海而南京而天津。杜月笙事后得到了消息,他大为吃惊,连连顿足,当时便派人火速往追,并且写信打电报,请各地的朋友设法拦组。莫再让他这位毛焦火躁,不明事理的老把兄,失身变节,在全国一统的壮阔波涛里,反而自求速祸,陷于泥淖。

第一位法院女院长
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成立,管的是上海法租界的诉讼事宜,杜月笙不是张大帅,他在新浪潮中突飞猛晋,一日千里,由于其多方面的发展,他已成为举国嘱目的人物。特区地方法院的第一任院长是杨肇熉。杨肇熉很看得起杜月笙,曾经以法曹之尊,登门拜访,和杜月笙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基础。民国二十年六月九日,轰动全国的「杜祠落成」,杨肇熉便在他的姓名之上,亮出「上海特区地方法院院长」的头衔,送了杜月笙一块匾,文日:
「规崇唐相」
杜月笙懂得,,在现代社会,法治国家中,法律智识极其重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吃讲茶」,「谈斤头」的旧时代早已过去,任何人都必须接受法律的保护和限制,何况交游广阔,接触面多,事务复杂纷繁如杜月笙者。因此在很早以前,他便已留意结交法界的朋友,如退还四千大洋给老牌律师,素有「通天眼」之誉的秦联奎,尤曾相与豪赌多时的才子律师江一平,在他座上门下,法政科的学者名流,教授学生多如过江之鲫。
国民革命军光复上海,清党之役过后,黄浦滩出现了一位万众嘱目女法官,她是早年留学法国,荣获博士学位的郑毓秀。她到上海之初,是担任上海地方法院民事审判厅厅长,后来洊升院长。由于她任职厅长在先,华格枭路杜公馆,自杜月笙以下,都习于喊她:
「厅长」。
郑毓秀的厅长公馆,设在法租界马斯南路,和梅兰芳的家,相距不远。杜月笙和郑毓秀认识以后,对她相当敬仰,而郑毓秀也由于杜月笙为人谦抑坦率,尤其对待朋友的热心诚恳,实属罕见。上海地院址在南市,平时讼案不多,郑厅长比较清闲,因而她也常爱到杜公馆走动。杜月笙的几位夫人,都晓得郑厅长是杜月笙最敬重的,兼以厅长是位女性,几位杜夫人一致认为与有荣焉:──非但厅长这位女性能够得到丈夫的衷心钦服而且,她还是跟租界上「关老爷」「陈老爷」地位一般的法官、厅长,甚至后来晋升到院长的呢。于是,杜月笙的几位夫人每逢厅长来了,莫不争先恐后的跑出来迎接,包围着她,问长问短,请教商量,把个郑厅长像个凤凰似的捧着,什么心腹之言,肚皮里的苦经,全都兜了出来,向郑厅长诉个不停。当郑厅长觉得她有仗义执言,保障女权的必要时,她会毫无保留的去跟杜月笙办交涉,在这种情形之下,杜月笙心里不论怎么想,他都得笑迷迷的点头,表示敬谨接受。
郑厅长在杜公馆直进直出,地位崇高,一言九鼎她等于是华格臬路杜公馆的最高法官,连素具无上权威的杜月笙,也不得不听她的。郑毓秀担任地院院长,为时并不太久,她后来从事自由职业,在上海挂起郑毓秀律师事务所的招牌,那真是名符其实的大律师,她只接民事案件,而且涉讼标的必定大得惊人,郑大律师的公费动辄以万数计,据说仅祇大马路的一件房屋拆迁案,郑毓秀所获的公费就等于上海大赛马的一个头奖。
不久,郑毓秀捐资兴学,在打浦路桥畔,办了一所法政学院,和东吴大学设在上海的法科,党国元老褚辅成联合名律师沈钧儒合办的法学院,鼎足而三,俱是东南一带有名的法科学府。而在这三大学院之中,又以郑毓秀的法政学院声势最大,当时若干新闻界人士,和市党部中的下级职员,都纷纷的去报名附读,以跻身郑毓秀博士的门墙为荣。
杜月笙和郑毓秀的友谊,对于他们两位的事业,都有莫大的帮助,由于结识了郑毓秀,杜月笙和司法界人士也有了关联。关于法律事务方面,郑毓秀对她尤能尽心尽力的加以指导,郑毓秀不是杜月笙的法律顾问,但是她所表示的意见,杜月笙无不言听计从。

何必奢谈驾驭之术
刘航琛是杜月笙相交二十年,无话不谈的知己朋友,他谈到杜月笙的待人接物,认为杜月笙的慷慨好客,令受之者无法不为之感动,而杜月笙为人设想之周到妥贴,刘氏自承平生不作第二人想。举几个显著的例子,杜月笙从不在第三者面前谈论别人的是非,对任何人的任何事都严守秘密,帮他做事的人,永远只知道自己份内之事,尤有甚者,他交一件事给某人去办,只说明所需要达成的目标,却尽量避免指示应行采取的手段,有能力的不妨尽量去发挥,执行有了差错他自会大力予以纠正。在外表上看他彷佛祇是动动脑筋,拨拨嘴唇皮,事实上他却密切注意全盘的进度,到了必需他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他的手下会惊异的发现,杜月笙并无丝毫生疏隔阂,他一接手便可以顺顺当当的往下干。
祇有一件小事,杜月笙绝对亲自处理,从不假手于人,那便是接济朋友,和对他手下金钱的接授。他经常有意无意的灌输给别人一种观念:杜先生给钱是不许退的啊,他在朋友和手下之间遍设耳目,他渴望掌握朋友和手下的生活情况,他所需要的情报,不是人家的劣迹、把柄、秘密、隐衷,他尽量避免过问别人的私生活。──他要的是谁正遭遇困难不论任何方面的困难。他最喜悦的一件事是朋友或手下在困难无法解决,迫不得已向他提出要求之前,及时的由他主动伸出援手;凡在亲自解决他们的困难时,他会挑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决不容许有第三者在场。于是但凡处理这一类的事情,都是祇有「你知、我知」而已。
曾有一掌理机要,运筹帷幄的军方大员,对于杜月笙的「驾驭之术」极表钦佩,他曾请教杜月笙,以什么方法可使干部归心,人人殚智竭虑,乐为所用?杜月笙笑了笑说:
「你一定要问我,那么,我首先建议你,最好不要谈什么方法,更不要说『驾驭之术』。有一件事情你不妨试做做看,想办法去了解你部下的困难,譬如说有人急需钱用,你就不使任何人晓得,亲自送一笔钱给他。」
这位大员欣欣然的应允照办,过一段时期,两个人又碰了头,此公沾沾自喜的告诉杜月笙说:
「杜先生,我现在已经照你的办法做了。同志有困难,我必定亲自解决。」
「不错,做是做了,」杜月笙深沉的笑笑,委婉的说:「不过,要是办法再改良一点,效果可能更好。打个譬仿,你的同事发生了经济困难,最好不要先是写一封信再在信里附一张支票,──你何不亲自跑一趟,当面把现款递到他手上」
此公大惑不解的问:
「这其间有什么分别呢?」
「亲近。」简洁的答复过了,杜月笙又作补充说明:「还有一层,你写信,秘书室里要留一份档案。对方拿了你的支票,到银行里去提款,照银行的规定,他还要在支票后面写好姓名住址。」
这便是民国十六年以后,杜月笙待人接物若干事例,凡此,都是他用尽脑筋,自出机杼的显著改变,也可以说仍还是他本身性格和为人的一种反映,因为所谓的改变与更易,也祇是方式上和技术上的差异。民十六以后杜月笙所结交的不是达官显要,富商巨贾、便是名流学者,智识青年。从前「杜先生拨侬两钿用用」的豪爽慷慨,如今必须全面改弦易辙。
怀着腔虔诚,和满怀热望,杜月笙广泛伸展其触角、发掘、结交、争取、延揽各式各样的人才。杜月笙决心办事业,兴工商,在金融实业界开拓新天地,他的做法确实是与众不同,他先不筹募资金,推广股份,他的首急之务是新人才的招徕,和潜势力的培植。他深信只要有人才有势力,钞票银子自会滚滚而来。
继吴同根被杀案,法商水电罢工,邮政罢工,以及层出不穷的工潮纷至沓来,杜月笙以公正无私的态度,任劳任怨的精神,功成不居的谦德,宁可自掏腰包摆平事体的勇气,自民国十七年起,他已成为上海工潮独一无二的调解人,无论官方、党方、军方、资方、劳方,对于杜月笙的言话一句,无不表示佩服

长江水灾声誉鹊起
民国二十年七月,中央军正和共军在江西作殊死战,日本在吉林长春酿成万宝山惨案,广东广西反抗中央,进犯湘赣,石友三又在顺德发动叛乱,全国各处,狼烟四起。七月二十四日,江苏、安徽长江沿岸,发生了来势凶猛的大水灾,京沪、津浦、平汉各铁路的交通,宣告中断,廿八日长江中游汉口江堤溃决,水灾区域蔓延到十六省,灾民多达五千万人。八月二日,长江、汉水齐涨,汉口市全市被淹。十六日,长江水标高达五十三英尺,汉阳兵工厂水深两丈,武汉地区的民业已无处可避,就在这一天,上海成立了水灾灾救济委员会,杜月笙当然是其中最主要的人物之一
这一次长江大水灾,为患最烈时期,灾区逾十七省,灾民达一亿人,而且持续达一个多月之久。长江中下游两岸,一片汪洋,遍地灾黎,中央发行了八千万元的「赈灾公债」,上海方面筹募了大笔款项和实物,然而,这些只能提供临时救济之用,对于濒临破产的农村经济,其实并无裨益。
紧接着长江大水灾而来的,是九一八事变,日本人鲸吞蚕食,席卷我整个东北三省,旋不久又有一二八淞沪之战大作,日本在人烟稠密,举国工商中心的上海,挑起了战火。于是,从长江大水灾导致的十余省农村经济破产,购买力丧失无遗,再加上两次战争间接直接的严重破坏,大上海迅速发展、欣欣向荣的工商业,因而遭受空前重大的打击,论者谓为「六十年来所未有」。据统计,光祇是一二八之役,上海蒙受巨大损失的工厂,即达九百六十三家,死伤失踪等工人一万零二百八十六人,受损金额五千九百八十一万四千余元,于是,上海的工商业呈现极不景气,工厂商店,货物堆如山积,因为绝大部份的顾客都失去了购买力。
在这种情形下,厂东和店主迫不得已,只好关门歇业,宣告倒闭。对于工人,由于「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当然是唯有加以遣散,当时上海的倒风之盛,几乎日有所闻,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资方关歇工厂店铺,劳方祇有卷铺盖走路,上海的工人,本来就是,天堂里的生活挣扎者,他们待遇不丰,家累又重,绝大多数都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一天不做工,一家大小就有有喝西北风。如今店铺关了门,工厂停了摆,他们的生活,立将陷于绝境,事关身家性命,他们当然不得不跟厂主店东发生交涉,从这散费的有无,争到数额的多少。
为争取遣散费而引起的纠纷,跟平时要求改善待遇的工潮,在心理上和行动上,可就大大的不同了。资方要保本,拿一文钱出去就等于蚀掉一文工人要活命,多得两钱便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天,双方的斗争,当然尖锐得很,闹到相持不下,党政军机关一致表示无法调停,僵局如何打开呢?到时候,总归会有人提出建议:
「何不去找找杜先生看。」
于是,在民国二十年秋,到二十一年夏的这一段时期,杜月笙几乎经常调解劳资纠纷而上海一地所发生的劳资纠纷,居然十中有九,都是通过杜门而后获得圆满的解决。
通常的方式是,由劳方或资方,或者劳资双方共同向杜月笙提出申诉,或则径直为请予调停的要求,杜月笙答应了,便定期邀请双方代表到华格臬路杜公馆去谈话。
杜月笙很有耐心的听完劳方的陈情,再听罢资方的苦衷,然后他每每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问:
「你们希望老板付多少钱的遣散费呢?」
假定劳方代表的答复是:
「最低限度,老板要付我们两个月的薪水。」
接着,杜月笙再去问资方的代表:
「工人的苦处,不说你们也明白,大家相交一场,最后的阶段,彼此都该尽点心力。依你看,尽你的力量,能够付得出多少遣散费?」
姑且假定资方的答复是:
「充其量,我们只能付得起一个月。」
「好的。」杜月笙点点头,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代为同意了资方的条件,接下去,他还有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凭良心说,资方的苦衷是实情,倘使他们还能够兜得转,他们的厂或店,就决不至于关门。另外一方面呢,工友的说法更加不假,关厂关店就要停生意,失业以后,再找工作要先维持一段时期的生活,回家乡去也得一大票旅费,区区两个月的薪水实在说来还嫌不够,他们只提出两个月的遣散费的要求,这完全是在体谅资方的苦衷。」
那么,问题怎样解决呢?杜月笙再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记
「依我看,资方要尽心尽力,解决工友的问题,一个月的遣散费太少,两个月还是不够,我请资方把这笔遣散费提高到三个月。」
斯语一出,劳方代表喜出望外,欢呼雀跃;资方代表则骇汗淋漓,心惊肉跳,暗底下埋怨杜先生怎么这样自做主张?一下子增加了两个月,甚至超过了工友的要求,但是,正当他们想要高声抗议,再度诉苦的时候,杜月笙又在笑吟吟的说了:
「不过,我相信老板确实没有力量付得出三个月的遣散费,否则他决不会跟各位这么样牵丝扳藤,委决不下。所以我说,老板还是尽他最大的力量,筹发遣散一个月,相差的两个月薪水,由我杜某人负担,现在就请你们把数目算出来,我好叫赈房开支票。」
漂亮、落槛到这个地步,劳资双方除了衷心佩服,万分感谢,简直再无其它的话好说。杜月笙尽着在催,劳资双方谦辞不获,数目开出来了,最多五分钟,赈房里便将一纸钜额的支票送到,杜月笙当场交付,这时候,仅及支票面额三分之一,厂老板或店老板,所答应的一个月遣散费还不知在哪里呢?

老板老板先莫欢喜
劳资双方欢天喜地的出门去,走到路上一商量,杜先生的大恩大德何以图报?商量的结果多一半是:翌日报纸上刊出了劳资双方共同向杜月笙鸣谢的启事,然后制一块歌功颂德的匾额,雇一班服装整齐的军队,由劳资双方推派代表,吹吹打打的送到杜公馆,鸣炮,奏乐,致颂词,再由杜月笙笑容可掬的接受。
杜公馆的人谈起调解工潮接受上匾这件事,常会摇头苦笑的说:
「像这样的匾简直多得来呒没摆处。」
如此说来,杜月笙调解工潮的次数,同样的也是多得来算不清楚了。──事实确也如此杜月笙调停工潮,几乎无月无之,或以为,他用大贴其钱的方式解决争执,劳资双方固然是皆大欢喜,尽欢而散。可是,在杜月笙本人,像他这样资方出一个月,他出两个月,一贴便是一倍,一件工潮如此,十件如此,一百件也是如此,纵使他有金山银海,十片八片中汇银行,不也被他散尽贴光,宣告破产了吗?其实咧,套一句北方人的话,「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因为,但凡为付遣散费而与工人发生纠纷的老板,倘若以他们的经济情况加以区分,不外以下四类:
第一类是仍然有钱,不过鉴于他这片店或厂无利可图,因而出之于关歇一途,对待工人,反正「摆摆」定了,因缘已断,钱是自己身上的肉,能够少付两文,当然交关开心的「守财奴」。
第二类是拥有一个以上的事业,这片店赚,那片店赔,于是见风使舵把厂关歇,他们算起账来,以本事业为单位,决不会将全部财产计算在内。所以他们发付遣散费,也以关歇事业的负担能力为限,工人是注定断吃亏。这类老板,姑且名之为「门户主义者」。
第三类,是眼面前实在过不下去了,唯有将生意停歇,但是他们仍还有背景、有潜力、有信用,或者有能够帮忙的亲戚朋友,可能为时不久,他们就会东山再起,重头来过。
第四类,那才是时运不济,周转无力,实实在在垮定了,翻不了身的天灾人祸牺牲者,他们未能付出合情合理的遣散费,那也是迫不获已之事。
在因遣散而起的工潮或纠纷,经杜月笙言话一句加倍掏出钞票代为解决以后,第一类守财奴们高兴欢喜的日子并不久长,因为杜月笙拥有大量的忠实干部、基本群众,就在守财奴所拥有的事业里,也必然会有杜月笙的徒子徒孙,至少是杜门徒子徒孙的要好亲眷朋友,当他们晓得杜先生为这种守财奴花了这么许多钞票,祇为解决了守财奴的棘手问题。不问可知,他们一定愤懑不平,他们会去报告杜月笙,或者是杜月笙左右的人─「某某某太不写意,他自己另有事业,另有铜钿藏起来,反倒叫杜先生替他出了若干若干遣散费。」
杜月笙听了,付之一笑,淡然的说:
「算了吧,让他占了便宜去,横坚我这笔钱已经拿出去了。」
杜月笙越是这么慷慨大方,洒脱豪爽,越加有人抱不平,不服气,愤恚变成了行动,化为了力量。守财奴总有一天会发现;秘密戳穿,麻烦增多,冷言冷语很难听,火爆场面更难受,恐惧惶悚,加上了负疚内愧,事到临头想通了,还是加点利息,或者附送一份礼物,把杜月笙代垫的费用扫数还清。
──这是杜月笙的中汇银行额外营业另一章,短期信用放款,利息由贷方自定
第二类的「门户主义者」,多半富有自发自动自觉精神,纠纷解决,遣散工人欢欢喜喜的离去,头脑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我又不曾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实在拿不出这三个月的遣散费用,戋戋之数的拒付,对待工人是企图侥幸躲过的手段,如今竟连累杜先生破费,代我出钱出力,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过意不去。于是,他们立刻摒挡一切,悉索敝赋,尽快归还杜月笙的「垫付款」,就中汇银行而言,这是超短期──紧急无息放款
第三类大月东山再起之望的工商业家,窘困紧急,受阨于一时不可避免的残酷事实,必须关店关厂,但是他们只要能够渡过眼前的难关,顺利的将关厂关店的壮士断腕之举实现,用不了多久,他们还能重振旗鼓,另行创业。
杜月笙的仁风义举无异雪中送炭,他们心怀感激的敬谨接受,但当他们另行创办了其它的事业,他们会加利偿还他们对杜月笙的逋欠。同时更加强了他们对杜月笙的向心力,从此以后,惟这位恩人长者马首是瞻,──他们成为杜月笙在工商业途径上力求发展的良好友伴,同时,也是中汇银行的长期优利客户。
第四类焦头烂额,濒临绝境的老板们,杜月笙的放款决无收回指望,他为这帮人垫付的遣散费,才是不折不扣的呆帐。不过那一笔笔的呆账数额不会太大,像这样必须求援杜月笙,帮他解散工人,化除纠纷的老板,如果他开的是厂,那厂的规模就不会太大,工人也不至于过多,倘若他开店,又能用得了几个伙计,叫杜月笙破费得了几个钱?说不一定,一笔心怀感激,竭诚奉敬的利息,即已抵充而有余裕。
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一个方式,或是便是杜月笙自掏腰包,解决工潮最大经济支持了。杜月笙用这样慷慨狭义的方式调停劳资纠纷,就上海千千万万的工人来说,他无异为万家生佛,获得几十万人的衷心感戴,歌颂赞美。
直接受惠于杜月笙的工人及其眷属,经年累月,不时的在大量增加,杜月笙的声誉和威望,也就成正比例的急遽增涨。上海八十余万工友和他们的家眷,绝大多数成为杜月笙的忠实群众,无论什么事,祇要杜月笙登高一呼,这许多人当然会自发自动,乐于相从;因此到了民国二十一年以后,市政府农工商局改制为社会局,社会局里自局长而下,为了推行业务,发动工作的便利,几乎都成了杜月笙的学生和好朋友,曾有一段时期,社会局的四位科长,其中便有三位是杜月笙的学生,权倾当「局」,炙手可热,这八个字,杜月笙委实是当之无愧。
大多数的工人,跟杜月笙出身彷佛,学识彷佛,成长环境也彷佛,在工人方面,他们以杜月笙为傲,以杜月笙为荣,甚至进而以杜月笙的利害休戚为前提,杜月笙敬他们三分义气,他们还报了五分七分。早年的中国工人在气质上犹未能挣脱农业社会的铸型,因此,他们仍然保有淳朴善良的本性,这在波谲诡秘,五花八门的上海社会,实在是一份最可爱也最足珍视的友情。
由于杜月笙和绝大多数工人,都是从无法生存的农村社会,投入上海这个花花世界的大冶炉,他们经过相仿的磨炼过程,挨过白眼,吃过苦头,在黄浦滩的烂泥地上打过滚,因此,杜月笙了解工人的心情,同情工人的遭遇,他说工人们能懂、能感动、能听得进的话,做工人们所求、所向望、所迫切需要的事,因此,他的一言一行全能投合工人的心理,受到他们的欢迎。杜月笙不要组织,无须干部,他和工人们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如水乳交融,迹不可分。
对待工人,杜月笙无需哗众取宠,阿谀讨好,他的善行义举不胫而走,传播宣扬,别人对他的中伤诬蔑,工人们会自动的加以反驳。当杜月笙自掏腰包解决工潮,结果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实际情形渐渐公开,资方有人恶意的把这个「秘密」传给工人们听,工人们的答复却竟是反骂他们一顿:
「蜡烛!三个月的遣散费老早点拿出来,大家还要谢一声呢!非要讨价还价,弄僵了,等到杜先生一拍胸脯立刻打支票垫付,这才不好意思暗底下送回去,敬酒不吃吃罚酒!阿有面皮讲啊?」
杜月笙对工人同情体贴,关怀备至,替他们出钱出力,了无吝色,反过来他待资方的老板,其实也是尽量协助,并不后人,至少在他所表现的言词态度上,他是无懈可击的;因为不论资方有没有吃亏,闹得不可开交的工潮,不可否认,仍还适杜月笙出面解决的。或许有若干资方老板对杜先生不满,但是不可能有任何人把不满的话说出口来,诚然杜月笙叫他们多出了一点钱,然而这钱他们出得起,尤其,杜月笙从不曾叫谁还钱过,付还杜月笙的垫款,多一半是他们自己良心不安。
于是,藉由任何工潮,一经杜月笙之手,立可迎刃而解的这点声望,使全上海的工商业者,没人敢于、愿于、肯于冒犯他,开罪他,或竟是杯葛他;相反的,为了往后的方便,向望接近这位大力人士,强大奥援者,倒是大有人在。
获得如此有利的条件,杜月笙开始在工商业者之间,广泛的结交朋友,物色人才。
在物色人才方面,他的注意力集中于青年新进的工商业界人士,他们或则本身已有相当的事业基础,或则具有卓越的才华,以及远大的前程,只要是合乎这两个条件,杜月笙无不虚怀若谷,倾心结交,务必把他们拉到自己的门下。在前后两三年时间里,后来殚智竭虑,为杜月笙建立其庞大的金融工商事业,并且为之负责主持的杜门重要干部,纷纷被他延揽入门。譬如银行世家子,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傅筱庵的哲嗣傅品圭,就因为杜月笙帮过他父亲大忙,不久又解决了他们父子间的产业纠纷,两代蒙惠,因而感恩图报,为杜月笙掌理他的银库──汇银行;又如富商子弟:「吃不完,用不穷」的徐懋棠,以及青年有为,精明干练的洪雁宾、张颂椒、蔡福堂、蔡润生等人,都是极一时之选的人才,民国二十一年恒社成立,他们都是发起人之一。

插足金融煞费苦心
当年,上海银行之多,密若繁星,国家银行有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外国银行有英国的汇丰、渣打、美国的花旗,法国的汇理,日本的正金、台湾、又有所谓「小四行」:国货、通商、四明、中国实业。「南三行」:浙江实业、上海商业、浙江兴业。「北四行」:金城、大陆、盐业、中南。再加上各省的省银行、地方银行,以及最盛时期多达五百余家的民营小银行,林林总总,遍地皆是,真所谓漪欤盛哉。
杜月笙有广泛的人事关系,有强固的政治背景,有兜得转的手段,也有向工商业进军的壮志雄心,可是,他当时只有一个事业:国民银行。这个银行气派一点不大,规模实在太小,当年五十万的资本额,实际只收足了廿五万,不但此也,十八九年之交,还被经理田鸿年大炒其金,赔了好几十万,险险乎闹到关门。
所以,在民国十九年的时候,杜月笙的「智囊团」,便向杜月笙建议,在着手建立工商事业之前,一定要设法再开一片像模样的银行然后再利用这片银行为立足点,打进在全国金融界具有极重要地位的上海市银行公会,使此一举足轻重的人民团体,也纳入杜月笙的掌握。
在当时,乍听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大计划,不是令人为之咋舌,便是人骂声「阿要发疯」?然而,杜月笙一向是魄力奇大,而且极有耐心的,他立刻首肯了这个「疯狂」计划,同时,和他的智囊团频频密议,商订了极机密的进行方针和步骤。
他打出去一两张王牌,同为杜氏「智囊团」要角的杨志雄和杨管北,请他们好整以暇,优哉优游,每天到银行公会附设的餐厅,去吃一顿中饭。
银行公会附设餐厅,是银行巨子,金融业者碰头连络,商量事情,交换情报,和──交朋友的场所。杜月笙请二杨去做什么呢?通常是结交朋友,搜集情报,倘若发现哪一定「同业」发生了困难,他们应该迅速寻求困难的症结,解决的途径,赶快通知杜月笙,让他「获此荣幸」,加以援手。
杨志雄和杨管北花了很大的功夫,他们二位经常到银行公会吃午饭,前后足有两年多,在这两年多的漫长餐会之中,以他们特殊的身份,超然的地位,动人的词令和卓越的交际手腕,差不多所有的银行巨子和金融领袖,都成了跟他们无话不谈的朋友。
以无比的热诚,和渴切的盼望,杜月笙无时无刻不在争取「结交」和「服务」的机会。
国人自设银行,应以中国通商银行为嚆矢,中国通商银行系盛宣怀创办,光绪二十三年农历十月初八开业(公元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日),因此,从前中国通商银行登广告,必定加上一句「我国首创第一家银行,那到是一点都不吹牛。
但是中国通商银行请外国经理,在结构上又是「官商合办」,所谓「商」,也是显赫如盛宫保(宣怀)者流的「亦官亦商」,即挽近之谓「官僚资本」。满清末年,老百姓怕洋人狠,更怕做官的靠不住,白花花的银两不敢往这种半官半商,洋人当家的银行里存,所以这片「中国第一家银行」,开张之后生意并不好。
早期「中国通商」最大的功劳,是促使工商人士了解银行的重要,于是由旅沪宁波钜商「阿德哥」虞洽卿(和德)发起,邀同「阿拉宁波同乡」袁鏖、朱佩珍、吴传基、李厚垣、方舜年、严义彬、叶章、周晋镳、陈熏、连他自己一共是十个人,募集资本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在光绪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八),开了片纯粹商营的四明银行,就在同一年里,又由宁波、绍兴两地的旅沪工商巨子,集资另设一片「浙江兴业银行」,因此,四明和浙江兴业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两家商业银行。
由于四明和浙江兴业开风气之先,而且经营得法,获利倍蓗,引起民元以后的一股银行热,有铜钿人纷纷投资于开银行,当年开银行便有权利发钞票,发钞票规定应有六成现金准备和四成保证准备。四成保证准备可以贷放生息,六成现金准备也不过在检查的时候摆好来看看而已,于是五六十年前开银行,利润要比现在好得多,宜乎银行之设多如两后春笋,盛况历久不衰。
宁波、绍兴都在浙江省,中间只隔一片四明山,两邑人士开银行也是开风气之先一般人乃将宁波、绍兴同乡所开的银行称之为宁绍帮;而将后起之秀如陈光甫、唐寿民、胡笔江
等所开设的一系列银行称为镇江帮自民国开元到大陆沦陷,宁绍帮和镇江帮分庭抗礼,炙手可热,向执中国金融界牛耳,对于我国财政经济之影响,无比重大。
民国二十四年,官办银行为了顺利实施中央颁定的法币政策,对于拥有发行权的银行,亟欲加以控制,他们采行的方法是施予严格考验,由中央、中国、交通三行斥资,秘密收集若干银行发行的钞票,收集到相当的数额,骤然之间前往兑取现金,多一半的银行措手不及,兑不出来,于是财政部因为他们准备不符规定,立即检查,检查出了毛病,照说应该勒令停业清理,不过官方为维持金融起见,临时加入官股,指派董事或董事长,将这一片银行纳入正轨。
当时有发行权的银行一共是十二家,中央、中国、农民是国家资本,中国和交通官股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中国百分之五十,交通百分之六十),农商银行是由实业部主持复业的,农工则由党国元老石曾任董事长,发行钞票有限,除去了这六家以后,有问题的便只剩了四明、浙江兴业、中国实业、中国通商、中国垦业、中南六家而已。
银行界圣人徐新六 经过这次严格的考验,大家拭目以观最后结果,由商而官的是中国通商(迄廿三年底发行额三、四三○万元)、中国实业(同期,三、三六五万元)、中国垦业(同期,七○八万元)、四明(一、八三一万元),屹立不动,安如盘石的为中南(同期四、○二五万元),和浙江兴业(九二五万元)。
消息传出,令金融界人士大出意外,中南银行因为集合了金城、盐业、大陆、中南「北四行」的全部实力,组成四行准备库为后盾,其「泰山石敢当」之势是理所必然,浙江兴业凭什么驾乎四明之上,竟能经得起这一次大风浪?
如所周知,宁波同乡是很团结的,在上海工商界的势力也最大,从民元到民八,由于国内政局动荡不安的影响,四明银行也曾几次发生挤兑的风潮。可是,只要四明银行一旦挤兑了,「阿拉同乡人」便群策群力,全面出动,所有宁波人开的商店,在顷刻之间全成了四明银行的办事处,他们义务代兑,掏出自己的银元,换取四明银行的钞票。宁波藉的店员或工人,看到有人在四明银行门口排队,他们会尽出自己的积蓄,跑去找不相识的挤兑者说:
「要兑四明银行的钞票?喏,阿拉跟你掉银洋!」
但是民国二十四年四明银行毕竟加入了官股,而把中国第一家商营银行的金字招牌,拱手送给浙江兴业。
许多人争着打听浙江兴业究竟有什么苗头?打听的结果是,四明银行有一位顶能干的总经理──徐新六在他主持之下的浙江兴业银行,基础稳固,发行审慎,财务和帐务,全部无懈可击。从此,徐新六在中国金融界声名大噪,成为银行界首屈一指的「新派人物」。
徐新六出身世家,风度翩翩而学验俱丰,他曾留学英美,得过博士学位,广泛研究财政金融和经济,论识见和学问,上海银行家中又数他为第一,以是无分老派或新派,对他不是尊敬,便是崇拜。
不但如此,徐新六更素以私生活严肃著名于时,吃喝嫖赌,讨姨太太,彷佛永远和他无缘,在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大上海,一个家财百万,酬酢繁剧的银行家,能够长时期的保持「清白」,实在是很不容易,故所以,银行界给他上一个尊号,──叫他「圣人。
以徐新六的出身、教育、职业跟性情,他和杜月笙之流,应该是泾渭分明,扞格不入,说什么也难以攀得上交情。然而不然,徐新六居然和杜月笙建立了极亲密的友谊,甚至可以这么说:杜月笙是徐新六的生平唯一知己。
时间大概是在民十九、二十年之交,藉由一次偶然的邂逅,杜月笙和徐新六碰了头,一度接谈,杜月笙竟使徐新六为之心折,此后他又听说了不少有关杜月笙的事迹,于是,他开始为之揄扬:
「英雄不论出身低,诚然诚然!譬如杜先生,就是一个例子。我简直不能想象,白相人地界里竟然也会出杜先生这样的人物?这实在是太难得了,太难得了!」
徐新六的揄扬推重,在银行界里自有其相当的份量。──当然同时也还有不少的银行界知名之士,在对杜月笙颇有好评。
徐新六对于杜月笙的揄扬,并非溢美,他是发自腑肺。民国二十二年夏季,杜月笙照例上浙江杭州西北的莫千山避暑,正好徐新六也在山中,山风习习,长日漫漫,杜徐二人正好趁此次机会,尽兴长谈。一日,徐新六这位公认的圣人,忽然对杜月笙说:
「我有一件心腹之事,舍杜先生而外,无人可托。」
杜月笙答以:我在洗耳恭听。
于是徐新六向杜月笙承认,人世间事,以男女之情最难捉摸,即如圣人,也难免太上忘情,他说他除了正室妻子之外,在外头还有一位簉室,如今早己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徐新六的二太太,为他生了两儿一女。
这话如果不是出诸徐新六之口,杜月笙绝难相信,因为,──接下来徐新六便坦然的说他的保密工夫做得天衣无缝,妻子儿女,家人戚友,除开他自己,简直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要托杜月笙做什么呢?徐新六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人总要备个万一倘若我有日死了,这个小妾和三个儿女,未来的生活和教育,我必须为他们预作准备。」
深感于徐新六的愿共最大秘密,这份友情,着实可贵,杜月笙正准备要说:万一真有这么一天,他决计代为负责到底。但是徐新六却又在说:
「我这一生,总算还薄有财产,那边的一妾二子一女对于我将来的遗产,当然也有他们应享的权利。」
「不过,」杜月笙担心的说:「这么样的话,就怕到时候有人要说口出无凭啊!」
「那当然,」徐新六顿时就说:「我老早准备好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委托信,亲笔签名,盖过图章,郑重其事的交给了杜月笙。
五年后,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徐新六和中南银行总经理胡笔江,自香港乘桂林号飞机到汉口,中途遇日机袭击,机毁人亡。徐氏家属在分配遗产的时候,杜月笙亲自到场,说明这一件事,使得徐氏全部亲友,为之震骇错愕,不知所措,没有人相信圣人也有外室,居然早有子女,更没有人认为杜先生会无中生有,代人索求。此一反应是杜月笙先已料到的,于是他提出徐新六的正式函件,大家方始无话可说。从此,圣人死后的此一惊人消息,在徐氏亲友之间,像天方夜谈一样的传播久久。
类此事件,经杜月笙之手解决的,不计其数,多少金融巨子,银行财阀,或则有了感情纠纷,或则落入桃色陷阱,祸起床第,吃人套牢,但凡问题发生,他们就只有找杜月笙。──杜月笙尚友道,重侠义,肯赔钱,能受气,更重要的还有两点,一则他有能耐终究要把事体摆平,二来他能绝对保密,守口如瓶。
金融界的朋友渐渐多起来了,而且都是真朋友,好朋友,能够彼此心照,会心微笑,可以披心沥肝,无话不谈的得力朋友。一旦有事,他们肯于放心跟着杜月笙走,因为杜月笙是他们的大保镳,大恩人,相互结过不解之缘。杜月笙不但打进了金融界;用不了多久,他还能以热诚坦白,公而忘私的服务态度,利用广泛的人缘和交情,登堂入室,影响、甚至领导起金融界来了。
中南银行一笔交情 中南银行之设立,由黄姓华侨巨子投资,起先想请申报老板,后来当到上海地方市民维持会会长的史量才负责主持,史量才志不在此,推举胡笔江以自代,于是胡笔江当了中南银行董事长,而以常务董事一席,畀予史量才。
史量才办了不少事业,其中有一片民生纱厂,规模相当的大,成立之初,曾经请杜月笙和张啸林投资,杜张二人因为情面难却,每人入股五万大洋。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史量才被狙杀于京杭国道。人在人情在,民生纱厂欠中南银行两百万元,史量才在世,胡笔江不好意思讨这笔债,史量才一死,再不讨债他的财产要处分,胡笔江乃以正式通知办交涉,民生纱厂还不起钱,中南银行的人说:
「那么,就由中南银行接收民生纱厂。」
民生纱厂的人不答应,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彷佛中南接厂已成定局,半路里杀出了程咬金。精明强干,一向在做棉纱生意的徐采丞,他当时还搭不下杜月笙的交情,却是常在张大帅的公馆走动,听说杜张两大亨,在民生纱厂各有五万元的股本,他便从这上面动起脑筋来。
徐采丞一噱张啸林:
「中南不过有债务,大帅跟杜先生才是真正的股东,你们两位说一声,把民生纱厂拿过来自家做,胡笔江敢说不肯?」
张啸林一听,妈待个x这话对呀,有这么大一片厂,为什么不拿过来顽顽
大帅动了心,徐采丞跑得更加起劲,要接民生纱厂先得垫笔资本,他轧准刘志陆刘军长有两百万块现大洋,长期存在中汇银行。同时,他也深知这件事必须要用杜张两门的力量,他自己出面还嫌不够,于是他又噱张大帅去找刘志陆:
「把你中汇存的两百万拿出来,妈待个x,大家弄纱厂做做不好?你投资,我们推你当总经理。」
刘志陆跟杜月笙,张啸林,陈群都是换帖兄弟,张大帅把他逼牢了,无可奈何,他只好去找杨管北:
「小开,大帅喊我投资办民生纱厂,当总经理,这一套我不会,但是又不能推托。办纱厂你内行,你来帮我当副总经理,代拆代行,好吧?」
杨管北先问:
「军长预备投资多少呢?」
「还不就是我在中汇的那两百万。」
「全部?」
「他们说是一定要这么多吗?」
杨管北想了想说:
「这件事军长先莫忙,让我去问问杜先生看。」
杨管北到了杜公馆,把刘志陆所说的事情讲清楚了,再问:
「杜先生,阿有这一段账?」
杜月笙向张啸林那边一指:
「隔壁的。」
「杜先生,」杨管北趁此机会进言道:「我们自己也开得有银行,假使人家欠了我们帐不还,我们要提抵押品,偏有旁人跑来一把抢去了,那又怎么说呢?」
杜月笙同意的说:
「是嘛,我也觉得这样子犯不着。」
杨管北又说:
「我反对,就是因为我们不能做这种事情。」
「你是对的,」杜月笙点点头,望一眼张啸林那边再问:「但是怎么了法呢?」
「让我明天去跟胡四爷商量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见到了胡笔江,一问这事,胡笔江呆了,然后,如梦方觉的说
「我还不晓得有这一回事呢?这徐采丞真是阴谋家,民生这片厂都快赔光了,欠我两百万,还要夺过去。」
杨管北笑笑说:
「先谈怎样把事体掳平吧!」
「我实在不晓得杜先生、张先生各有五万的本,」胡笔江赶紧声明:
「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杜先生帮我的忙。」
「怎么个帮法呢?」
「他们二位的股本,不管民生纱厂赔了多少,由我立刻奉还。」
跑回去看杜月笙一说,杜月笙道:
「这样就己经满好了。你到隔壁头去讲讲看。」
到张公馆,张大帅正在吸鸦片,杨管北说:
「胡四爷托我来讲,他确实不晓得张先生、杜先生在民生纱厂有股子,要我先来打个招呼。两笔五万元的股本,不论民生赔多赔少,他马上垫出来奉还。」
「还多少?」
「还五万。」
「他妈妈的!」放下烟枪,张大帅一跃而起:「蚀了的还能拿回来,好得很!你叫他们马上给钱,那个什么的厂,老子不要顽了。」
下午六点钟才到中南银行,胡笔江听杨管北说杜张二位只要收回股本就罢,高兴得直搓手,当时便把经理喊来,打好两张五万大洋的本票,双手递给杨管北,嘴里连声的说:
「偏劳,偏劳!」
杨管北收好本票却待要走,胡笔江临时想了起来:
「那十万块的股票,可是要还给我的啊!」
杨管北头也不回的答道:
「等下再说吧。」
当晚,杜张二人收下本票,命人将股票寻出交给杨管北,杨管北并不曾等,他在第二天早晨,便把股票还给了胡笔江。同时,他让胡笔江晓得,这场意外风波的顺利解决,完全是杜月笙的主张。

见义勇为帮陈光甫
──然,这是指的私人间交往,谈到银行本身的业务,杜月笙对于挽救一家规模庞大,存款额逾四千余万的银行濒临倒闭,他也能在一夜之间,拿得出具体有效的办法。
民国二十年七月,长江大水灾,声誉卓著,夙为「南三行」之一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做的一票食盐生意,浪沉船损,漂了,实际损失一两百万元。但是黄浦滩上,谣诼纷纭,渲染夸大,说是上海商业银行这一票损失了好几千万,于是,银行也像盐船一样的风雨飘摇
第二天一早,上海商业银行的门前,便排起了长龙,存户争先恐后挤兑,银行本身,实力雄厚,有恃无恐,起先还不以为意,一捆捆的钞票从库里搬出去,可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谣言扬扬沸沸,犹在方兴未艾,前后三天下来,提存高达二千余万,超过总存款额的一半,这在任何结构坚实,业务正常的银行,都会感到受不了,上海商业银行自然无法例外。上海商业银行的老板陈光甫,和全行高级职员,急得双脚直跳。
当时,张嘉璈是中国银行总经理,康寿民则为交通银行总经理,两片国家银行,出面加以支持,一车车的银元钞票拖了来,还是应付不了人如潮涌的挤兑者,迫于无奈,上海商业银行只好唱一出空城计,大白天里,在挤兑长龙的众目睽睽之下,向银行同业临时紧急借贷,一卡车一卡车的洋钱国币往上海商业银行送乘着静寂无人的深夜,再原箱送回去。上海商业银行想用障眼法坚定存户的信心,但是存户当日仍不撤退,第二天早晨,又复排队挤兑如故。
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第四天下午陈光甫派两个人,去找他的同乡老弟杨管北。
把上海商业银行所面临的危机说了个明白,陈光甫下个结论: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看就只有杜先生才可以帮得上忙了。」
杨管北很爽快的回答:
「可以嘛。这么样,陈先生你今天晚上请杜先生吃饭,我代你去邀,到时候我自己也来。」
十万火急的去找杜月笙,偏巧杜月笙通宵麻将打到天亮,天亮又接到午间,杨管北再急也是莫奈何,坐在杜月笙的旁边,等他打完不知第几个四圈牌,杜月笙要香两筒鸦片烟提神了,杨管北在杜月笙的对面一靠,有条有理,把上海商业银行的危机,和陈光甫所面临的难关,一一剖析清楚
然后他说:
「陈先生今天晚上请你吃饭。」
放下烟枪,杜月笙目光闪闪的望着杨管北问:
「小开,侬讲,我要不要去吃这顿饭?」
「去嘛!」
「好,」杜月笙一跃而起:「你陪我一道去。」
酒席上,纵有千言万语,杜月笙最后的答复,唯有胸脯一挺,断然的说「言话一句。」
席终人散,杜月笙精神抖擞,回到家里,跟杨管北在大客厅里一坐,然后高声的说:
「墨林,侬来!」
万墨林往杜月笙的面前一站,问声:
「爷叔,啥事体?」
「侬打电话,」杜月笙简洁的交代:「烟赌两行体面点的朋友,统统我请来。」
万墨林一只只电话打出去,飞符召将,片刻便至,当三山五岳,脑满肠肥的朋友来齐,杜月笙略一寒暄,开口便问
「明朝银行开门以前,各位可以凑得齐多少现款?」
于是人人都在肚皮里拨算盘,算好了,再凑拢来加一笔总账,不旋踵间便报出了一笔整数:
「两百万。」
这是叫他们立时立刻凑出来的现款,指定要在银行开门之前付现,倘若请这些烟赌大亨把他们分存各行的存款提出,其总额也许不止两千万。
「好的,」杜月笙点点头说:「这两百万现款,请各位限时限刻集中,明早银行一开门就统统送到上海商业银行。」
交代过了,各人告辞散去,杜月笙再叫万墨林打电话到他自己的国民银行,只问一句话,明早银行开门之前,可否搬出一百万银元
答案是:豪无问题。
接下来的指示:
「明天一早就搬到上海商业银行,用我杜月笙的户名存进去!」
万墨林以为事情已了,杜月笙叫他莫忙走,还要分别打电话,通知所有与杜月笙有关的工商业者,明天早上八点半钟,到华格臬路杜公馆开会。
届时,杜月笙特地起了个早床,杨管北也赶了来,大客厅里,到处都坐满了人。杜月笙一到场,人人起立致敬,他往当中一坐,满厅的人重新坐下,偌大的客厅里,鸦鹊无声
「上海商业银行居然有人挤兑,」杜月笙一清嗓子,开门见山的说:「简直是瞎搅。起因就是有人乱造谣言,人家祇不过打翻盐船损失了一两百万,谣言说是损失几千万块。这种谣言本身就是不通,那里会有人做几千万块钱的盐生意?所以我说,谣言决不可信」
听众之间,有人恍然大悟,也有人交头接耳。
「上海商业银行的做法,一向规规矩矩,陈先生平时很帮工商界的忙,今天陈先生有了困难,我们就该捧捧他的场。」杜月笙斩钉截铁的说:「捧场的办法有两桩,从现在起,各位之中是上海商业银行的存户,不但不要再提现,最好再多存点铜钿进去。第二桩呢,倘使没有上海商业银行的户头,那么,我请你们立刻跟他们打往来。把所有的现款全部存入,今朝,这一个会一散,我也是马上就要到上海商业银行去的」
那一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上海商业银行的铁门之前,如旧排好了长龙阵,存户们都在争先恐后,心忧如焚,唯恐稍迟一步便提不出他们的老本,正在人心惶惶,秩序紊乱的时候,三部黑牌骄车首尾相衔的驶到,车门开处,第一部豪华骄车上首先步下一位身材瘦长举止文雅的中年人,他穿一袭绸衫,衣袂飘飘,快步向前,在他身后有从三部车子下来的十余条大汉紧紧相随,多一半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麻袋和手提箱。
排队的挤兑者,有人惊喜的叫嚷:
「杜先生来哉!」
「杜先生来存铜钿了。」
柜台后闲了四天的存款部职员,与此同时高声的一叫:「杜先生存进一百万元,快办手续!」
杜月笙的一百万现洋,刚刚存进上海商业银行,烟赌两帮也派了专差,临时开户头,存入大洋两百万元正。四天以来上海商业银行只出不进,这日忽然来了巨额存款,而且存户不但有财力雄厚的烟帮赌帮,还有人人钦敬的杜月笙,──看起来上海商业银行已经获得有的支持,提存的客户心理开始动摇,长龙似的队伍渐渐散开,上海商业银行稳得很,何必多此一举,把存款提出来呢?
祇不过筹了三百万的现款,放进上海商业银行打一转,杜月笙起个早床,在挤兑的客户面前亮了亮相,上海商业银行面临倒闭的危机,就此安然渡过。当天,不再有人挤兑,翌日,已经提光了存款的客户,又纷纷的存入,短期间内,上海商业银行的存款,即已恢复旧观。

唐寿民钱新之受惠
第二件较突出的显著事例,发生在民国二十二年,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私人斥资办了一家国华银行,唐寿民和另一银行巨子,交通银行常务董事,兼四行储蓄会经理钱新之(永铭)很有关系。当年十一月,曾于一二八淞沪之役奋勇抗日扬威沪上的十九路军,勾结赤党暨第三党份子,在福州发动叛乱,是为「闽变」。消息传到上海,群情激愤,各界人士发起举行民众大会,对从事叛乱的「闽变份子」有所声讨,并且加以制裁。预定在大会中提出的十大议案,其中便有这么一条:──国华银行拥有大批十九路军的股份应该予以没收。同时请政府勒令该行停业。
国华银行怎么会有十九路军的股份呢?这一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当一二八淞沪之役战作,十九路军奋起抗战,穿草鞋打绑腿的十九路军,和兵精械足,拥有大炮坦克的日军性命相搏,固守阵线屹立不退,使上海人掀起了劳军支持前线的热烈高潮,大批的现金和慰劳品送到史量才、杜月笙共同倡组的地方维持会。大概是十九路军收到的慰劳金太多,有点结余,便由十九路军的军长、副军长蔡廷锴、蒋光鼐等,将这些结余暂时存放于国华银行。
民众大会要提出议案,没收国华银行「股本」,请政府勒令国华银行停业,消息传到唐寿民的耳中,他吃了这个大冤枉,当然大起恐慌。由于民众大会举行在即,来不及声辩理由,消弭众议,唐寿民无可奈何,他去找交通银行常务董事钱永铭设法,钱永铭是上海老资格的金融家,民国十一年,南昌状元张謇出任交通银行总理,他便以协理的名义,负责全盘业务。民国二十二年间,他除担任交行常董外,又是中南、金城、盐业、大陆四行储蓄会的经理,兼四行准备库主任,身为南北金融势力的沟通者,他曾在国民政府任过财政部次长,浙江财政厅长,又曾奉派为驻法大使,后来因故没有履新。
钱永铭想了一想,他说:
「眼前只有一个人可找,也许他能从紧急之中替你想个转圜的办法。」
「谁?」
「杜月笙。」
「可是,」唐寿民很为难的说:「我跟他素不相识,而毫且无来往呀。」
「那么,」钱永铭慨然的说:「我代你去托托他看。」
华格臬路杜公馆里,杜月笙正和吴醒亚、杨管北在聊天,吴醒亚是新任的上海市社会局长,跟杜月笙私交弥笃,合作无间。三人正谈着,听差送上「钱永铭」的名片,杜月笙一看,怔了怔说:
「钱先生我们不大来往的呀,他突然之间来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想了想,杨管北讲:
「可能是为了国华银行的事。」
一回头,吩咐听差:
「请到古董间。」然后再向吴醒亚和杨管北说:「你们坐坐,我去去就来。」
过不了多久,杜月笙回来了,手一招,把杨管北喊出去说:
「管北,你猜对了,果然是为了国华银行的事。依你看,这桩事体应该怎么办?」
杨管北一开口便说
「我们现在自己在办金融事业,唐先生和钱先生,都是银行界的大亨,尤其他们是宋子文先生手下的大将。他们两位有事相托,我看恐怕不便推托。」
「不错。」杜月笙点点头说:「幸好吴醒亚在这里,我们不妨去跟他商量商量。不过,我们怎么跟他说呢?」
「我想有三点理由。」杨管北建议:「第一、唐钱两位身上,有宋先生的关系。第二、他们自家也是跟中央关系密切人物。第三、国华银行是唐寿民办的,跟十九路军何干?充其量,政府不过没收蔡廷锴他们这帮人的存款而已。」
「对的,现在我们一道进去谈。」
两人回到客厅,把钱永铭专诚拜访的用意,和杜月笙的三点意见,向吴醒亚说明白了。吴醒亚听完,一看手表,眉头皱了起来说:
「哎呀,只怕时间来不及了。群众大会,此刻正在公共体育场举行,说不定十大议案都已经通过了啊。」
杨管北怂恿他说:
「打个电话去问问看。」
打电话到西门公共体育场,群众大会举行的地点,找到莅场指导的社会局官员。一问,吴醒亚满脸苦笑,放下电话,告诉杜月笙说:
「果不其然,十大议案方才已经全部通过。」
沉吟俄顷,杜月笙抬起脸来望着吴醒亚问:
「醒亚兄,国华银行的事情,你心里面愿不愿意帮忙?」
「祇要我能力可办得到。」
有了吴醒亚这一句话,杜月笙胸有成竹,他转脸吩咐听差:
「喊墨林来!」
万墨林被喊来了,先问:
「爷叔,有啥事体?」
「拨电话。」杜月笙下了命令:「请陆京士和唐世昌两位来。」
移时,陆京士和唐世昌都到了,五人小组,开始商量,旁的人都在说:好几万人开会当众通过了十大议案,铁案如山,实在难以转圜。当前唯一的办法,是请唐寿民他们直接向中央呈情,对社会说明,请求查明实际情形,暂缓采取行动。
唯有杜月笙,他曾言话一句,因此独持异议,他振振有词的说
「开银行最重要的是信用和商誉,碰在大家愤恨十九路军叛乱的气头上,国华银行吃了这个大冤枉,那一定会倒掉。」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这是除开杜月笙杨管北两个人外,众口一词的论调。
「有办法想。」杜月笙语惊四座的说。
「什么办法?」
杜月笙的眼睛,盯在唐世昌的身上:
「十大议案,为什么不能变成九条?」
「啊?」「醒亚兄方才说过,他是心里愿意帮这个忙的。」杜月笙先封住吴醒亚的口,再说:「世昌,明天上海各报,还有今天晚上各通讯社发出去的电报,大家统统一样,就说是群众大会通过了九大议案,而把制裁国华银行的那一条取消,好不好?」
唐世昌怎么能够顶撞先生,回答一声:「不好。」
国华银行所面临的巨大风暴,就此无声无臭,飘然引去。经过这一件事,唐钱两系的银行巨子,对待杜月笙,当然心怀感激,刮目相看。而钱永铭也由于这一件事,增进了他和杜月笙的感情,杜钱二人,虽然在民国十年即已结识,但是时相过从,亲密合作,乃至于往后的出入与俱,不稍轻离,却自国华之役起始。
杜月笙用谦虚诚恳的态度,勇于任事的精神,尽心尽力,为金融界竭诚服务,渐渐的赢得金融界人士的尊敬或亲近,于公于私,彷佛都少不了杜月笙这个人。时机成熟,他深知自己已可在这一个令人羡慕的行业里立足了。首先,他在最热闹的爱多亚路一百四十三号择行址,将他的国民银行改名为中汇银行,资本额提高到两百万元,收足一百万元,聘传品圭为总经理,「经营商业银行一切业务,兼办储蓄信托。」
中汇银行开幕之日,盛况空前,各界来贺人士,户限为穿。同业间送来「堆花」的存款,不但数额比往常大,而且期限也自动的延长。普通一般「堆花」,三日后即将收回。然则杜月笙的中汇银行开张,最大的堆花如上海商业银行老板陈光甫,一次存入白银五十万两,时间由三天延展到整整一年,五十万两白银请杜月笙用三百六十五天,分文利息不收,此一豪举连杜月笙也为之赞不绝口:
「像陈光甫先生真正是漂亮的。」
这是杜月笙正式插足金融界之始,由于他先已奠定良好的基础,结交广泛的人缘,使他在金融界一帆风顺,无住不利,旋不久,便当选了上海银行公会理事,再过些时,他更将此一举足轻重的金融团体,操纵裕如。

事业辉煌爱情何苦
杜月笙一生之中,真正为爱情所苦,使他辗转反侧,坐卧不宁,是在民国十八年,他四十二岁,声誉日隆,事业突飞猛晋的那一段时期。
那一年,黄老板开设的黄金大戏院,请到了三位红极一时的名坤伶,这三位名坤伶是三母女,老太太小兰英唱老旦,大小姐姚玉兰唱须生,二小姐姚玉英唱武生。三母女合挂一块牌,给戏迷们看来着实新鲜,尤其三母女是梨园世家,唱做俱佳,顽艺儿不在任何名伶之下,于是轰动了黄浦滩上,黄金大戏院场场客满。
杜月笙很爱皮簧,他自己学会几出戏,唱的是须生和武生,黄金大戏院来了两位年轻貌美,色艺双全的生角,他当然要去欣赏欣赏。他头一天看了姚玉兰的戏,便深深的被她吸引,百忙之中一到姚玉兰的戏快上场,他就什么都不顾了,驱车疾驶,赶上黄金大舞台。
每天赶着捧场不算,他还拉了要好朋友去看,有一次王柏龄到上海来玩,他便请王伯龄看姚玉兰。王柏龄对姚玉兰也很夸赞,两人谈着谈着,杜月笙突然一本正经的说:「我想娶这一位小姐,你看如何?」
「好哇,」王柏龄极表赞成的说:「你要是娶到了她,闺房里面对唱起来,那才是人生一乐。」
「就怕──很难」
王柏龄很诧异了:
「就凭你杜月笙,这个条件还不够?」
「唉,你有所不知,」杜月笙深沉的叹口气:「她们是讲究老法规矩的梨园世家,那位老太太好厉害,三母女形影不离,捧她捧到了今天,我还不曾跟她说过一句话哩。」
原来,在杜月笙向王柏龄透露心事以前,他早已展开了追求攻势,亲自到后台拜访,说些仰慕艺事的话。便装的姚玉兰,倍觉端庄秀丽,却是,在后台的她们两姐妹,从不答理别人。问她们的话,只是嫣然一笑,一切交际应对,都由老太太出面代理
杜月笙跟沈月英的结合,是两情欢好,相互看中了意,后来又经过黄金荣的担任大媒,讨陈氏夫人和孙氏夫人,那时候她们年纪还小,家中羡慕杜月笙的财势,请人去撮合,一说便定。这三次婚姻,全是水到渠成,顺顺当当,杜月笙半辈子不曾碰过恋爱的苦杯,没有尝过相思的滋味,唯独每晚都在台下,沉迷于她投手举足,一曲绕梁的姚玉兰,「剪不断,理还乱」,尝尽了「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魂牵梦萦之苦。
实在难以忍耐了,有一天,被他想出了一条门路
黄老板声明退休以后,几片戏,大都由他精明干练的大媳妇,黄李志清掌管。黄李志清身为老板,又是女流,跟小兰英三母女,由于业务的接触,结成闺中的密友。──这些是杜月笙老早已经打听清楚了的。
何不去求计于「妹妹」呢?妹妹,是黄杜张三大亨,对黄李志清这个小辈的昵称。
抽一点空闲,驱车钧培里,见过金荣哥,聊了些时闲天,杜月笙找到了黄李志清,向她招招手说:
「妹妹,你来,我有事情问妳。」
「啥事体?」
「我问妳,小兰英阿是跟妳蛮要好?」
「蛮要好格。」
顿了顿,杜月笙自己先笑,然后,他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极喜欢姚玉兰,他托黄李志清代为试探一下,假如他想娶姚玉兰为妻,是否有此可能?
黄李志清格格的笑,最后还是答应了。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杜月笙的心事一说小兰英三母女都有点出乎意外。
以杜月笙的声望、财势、以及他对姚玉兰的一片诚心,小兰英未尝不愿有这么一位金龟婿?她私下问过姚玉兰,姚玉兰晓得杜月笙对待自己,完全是发乎真诚。只不过,双方年龄的悬殊先不说,头一椿,杜月笙现在就有三房妻室。姚玉兰时正值锦绣年华,花容月貌,虽说小姑居处犹无郎,可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少年子弟,委实不少,她想来想去,嫁给杜月笙,诚然一生有靠,却是她又很不甘于做小。
黄李志清一心促成,两头传话,把姚玉兰的心意,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杜月笙。杜月笙想了一想,再跟黄李志清坚决的说:
「妳可以代我向她们说明:第一,我一定要跟姚玉兰正式结婚,第二,我决不会把她当作偏房。」
杜月笙越急,越能表示他的爱意,黄李志清往返折冲,几经交涉,姚玉兰和她的母亲,终于开出了「最低限度」的最后条件
一.必须正式结婚。
二.必须和华格臬路杜公馆里的那三位夫人,分开来往。
黄李志清把话传过去,杜月笙喜出望外,他毫无难色的一一应允
杜姚之间的婚事,至此,总算是谈出了一个结果。
黄李志清当时也很高兴,她跟杜家叔叔,开了个顽笑说:
「杜家叔叔,有时候想想,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世界上真会有这种事情,我跟我的婆婆,两代人为你杜家叔叔做了两次媒,居然都做成了。」
杜月笙听了,哈哈大笑,他晓得黄李志清指的是她婆婆,也就是他的桂生阿姐,在十四年前一力促成了他和沈月英的婚姻,而这一次,却又是他的侄媳黄李志清,帮他撮合了又一次的理想姻缘。
心中高兴,杜月笙许了心愿说:
「妹妹,妳这次为我的事体,交关辛苦,我一定要好好的谢妳。」
「杜家叔叔,你要谢我什么?」
当天,杜月笙便派人去买了一只金手表,送给黄李志清,作为谢礼。

洞房花烛得贤内助
住在华格臬路的沉氏、陈氏、孙氏三位夫人,听说杜月笙又要和姚玉兰结婚,暗底下当然是很不开心,以往各踞一楼,互不闻问,如今居然也沟通消息,有商有量,正当她们组成联合阵线,图谋公开表示反对。可惜事机不密,先被杜月笙所侦悉,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先发制人,找一个机会,借题发挥,他大发雷霆的,把三位太太全骂在内了。这一骂,骂得三位夫人大惊失色,噤若寒蝉,从此不敢再作任何抗议、反对的表示。
要好朋友之间,对于杜月笙的四度洞房花烛,确以表示赞成的居多,他们倒不是替杜月笙帮腔凑兴,而是有相当的理由,许多年来,在对外交际方面,杜月笙像是一条光杆,他一向独来独往,绝少挈带他的夫人,出席参加任何交际应酬。
这其间是有不得而已的苦衷的,──他前后所娶的三位夫人都是旧式女子平时不大喜欢出门,而杜月笙也从不加以启发或训练,于是她们越来越不拋头露面。沈氏夫人只有杜维藩一个,却是长子,陈氏夫人有维垣、维翰、维宁三位,孙氏夫人有维屏、维新两个。这些小爷们的养育照料,需要相当的时间,所以三位夫人对于诸多外务,也是有些儿力不从心。
杜月笙和姚玉兰结婚以后,姚玉兰是自幼随同父母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她是走红多年的名伶,一口京片子,轻脆嘹亮,杜月笙的交游范围越来越广,越来越往高处攀,像姚玉兰这么一位风光体面、肆应裕如的杜太太,当能弥补杜月笙多年来的一大遗憾
新居设在蒲石路,租了一层豪华考究的西式楼房,行年四十有二,杜月笙四度作新郎,对外尽量避免张扬,可是好朋友知道的依然不少,所以这场婚事仍旧办得相当风光热闹。
沈氏夫人格外显得萎靡,销沉,他唯一的儿子杜维藩大了,每天要出去读书,而家里娘姨丫头,保镳当差一大堆,服侍这位大少爷是无微不至,处处周到。沈氏夫人反倒觉得插不下手,她平素身体虚弱,多灾多病,于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吃鸦片烟,她的烟瘾越来越大,大到成天人不离烟,手不离斗,沈月英的母亲,娘家的老账房焦文炳,合住在华格臬路杜公馆对面的一条弄堂里,她只要出房门,下楼梯,走不了三两百步路,就可以去跟老母亲相聚个一天半天。但是她连这几步路也懒于走,于是母女都三月两头的见不了面。曾有一次,杜月笙突然之间看见了她,颇为她的形销骨立,弱不禁风而惊怵,但是他想不出法子使她戒绝鸦片,恢复生气,由于金廷荪的太太跟她蛮要好,因此出个主意,让她到金家去住了一段时期。
金家相当守旧,金廷荪的老太太,规矩极大,她晓得杜月笙和金廷荪有手足之情,便将沈月英也跟自己的儿媳妇一例看待,晨昏请安,老太太搓麻将的时候陪着,外面不论送什么东西进来,还得送到老太太的房中去看过。沈月英在金家住了一段时期,消愁遣闷,振作精神谈不上,相反的却是受不了老太太的规矩,住得苦不堪言。隔不多久,她又如逢大赦的搬了回来,自兹以后,鸦片烟毒更严重的剥夺了她的健康。
沈月英天不假年,他死在四十八岁上,时在抗在期中,杜月笙和杜维藩都已经到了重庆,她曾和杜月笙渡过艰难困苦的时光,眼看着他出人头地,平步青云,是鸦片烟瘾拖住了她,使她不但不能跟杜月笙白头偕老,甚至她也无法分享他的光采与荣耀。
三楼太太孙氏夫人比较豁达,她善能自己排遣,将全部时间精力贯注于她的一对爱儿,──维屏和维新,当这两个儿子念到初中,她便请准杜月笙,把他们带到英国伦敦去求学维屏,维新都有很好的成就,孙氏便伴着儿子在海外渡其优游的岁月。
和姚王兰结婚以后,杜月笙生活上的情趣倍增,夫妻俩有相同的嗜好,闺中高歌一曲,兴味无穷。姚玉兰结了婚便洗卸铅华,一心一意做杜夫人自此告别了红的生涯,海上顾曲戏迷容或感到惆怅,但是姚氏之歌也并非如广陵绝响,遇有义账救灾,或者亲朋戚友一时兴起来上一次彩排,她也兴致盎然的粉墨登场。
结婚一年,她给杜月笙生了个女孩子,使杜月笙欢喜得好象天上掉下来奇珍异宝,因为这是杜月笙第一个女儿,杜月笙给她取个名字叫美如,对她的钟爱还不止于「掌上明珠」。杜美如满月的那天,蒲石路杜公馆不仅大宴亲朋,甚且演出堂会,由当时疯靡沪上的梅兰芳、马连良联合演出,张学良夫人于凤至亲临道贺,她后来一直在说:就那回在上海看到了骨子好戏。
为上海人津津乐道,传诵多年的杜公馆五大盛举,热闹风光,极一时之盛,如果以年份排列次序,应该是:
一,杜美如的满月之庆。
二,杜祠落成。
三,陈氏夫人的三十岁生日,假戈登路一连唱了三天的堂会戏,贺礼中的寿屏十二堂,雕镂精美,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四,杜维藩结婚,包下了新新公司演戏宴客。
五,杜月笙的六十诞辰。
好热闹,讲究排场,诚然规模一次比一次盛大,然而仍以杜美如的弥月之庆为滥觞
长江水灾梅赵同台
赵培鑫的父亲,是上海金业交易所的理事,家境相当的不错,赵培鑫从小就喜欢听戏、唱戏,虽然不曾正式投师,却由他于过人的禀赋,和忘寝癈食的揣摩,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己经声誉鹊起,常在大人先生的夸赞之余一展歌喉。十六岁那年,他进上海市民银行当练习生,同事之中有一位张颂椒,是杜月笙的学生,有一天,张颂椒对赵培鑫说
「你小小的年纪,戏唱得这么好,杜先生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倘若你自家愿意,我可以负责介绍,让你也拜杜先生的门。」
当赵培鑫不懂个中关键,他很天真的问:
「拜了杜先生的门,又怎么样呢?」
「好处多着呢,」张颂椒说:
「头一桩,你想唱戏不是?拜了杜先生的门,他就会提拔你,只要他肯提拔,你将来一定非常有名气。」
赵培鑫毕竟年纪还小,委决不下,跑回去跟他父亲一说,他父亲听了,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家,跟杜先生搭不上。」
但是「提拔」和「名气」,对赵培鑫有很大的吸引力,歇不了多久,他仍还是自动去找张颂椒,请他介绍,以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居然也跻列「杜老夫子」的门墙。
有一天,杜月笙要试试赵培鑫,带他到申商俱乐部,喊赵培鑫当着许多达官富商,吊一段嗓。
十六岁的孩子,开口一唱非但丝丝入扣,而且大有金石之声,于是乎大人先生采声四起,赞不绝口,杜月笙更是啧啧称奇,在这时候,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决心培植这个罕见的天才。
从此他对赵培鑫视同子侄,一有闲空,便叫他到华格臬路公馆去,或则同桌用餐,或则垂手侍立,杜月笙对赵培鑫用心良苦,他要他在自己身边多认识些人,并且不时告诉他些做人处世的道理,进退应付的规矩。
每逢杜月笙自己要去票房白相相,赵培鑫是必定陪着,民国十七八年,上海的票房组织有如雨后春笋,纷纷设立,其原因,是由于许多沪上大亨,工商巨子的提倡,邀一批朋友成立一个票房,既可以消遣消遣,休憩身心,又复能聚会聚会,谈谈事情。
杜月笙最常去的票房,首推市商会长虞洽卿(和德)跟证券交易所巨头袁履登等人,所创设的申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前后十余年一共出了三个平剧人才,为首的便推赵培鑫,其次为戎伯铭与章耀泉。
其余如雅歌集,杜月笙担任了一名理事,再如正谊社、湖社,都是杜月笙不时走动走动的地方。湖社的中坚份子是沈田莘,沈田莘是位老名士,前清时候得过功名,当过一任宝山知县。此公素有「票怪」之誉,唱起戏来荒腔野板,高低不平,他要吊嗓子,就没人敢给他拉胡琴,但是偏有好奇的人巴望看他这一怪,义务赈灾,粉墨登场,他的戏码贴出必定可卖满座,而往往是台下笑成一团,台上照样其怪如故,一本正经。沈田莘的儿子都是黄浦滩上蛮有声望的人,为年迈父亲的出乖露丑极感茄门,曾经双双跪在他的面前,长跪不起,一定要父亲答应不要票戏,老头子被逼得没有办法,只有支吾以应,等两个儿子谢恩起来,把他放开,他又一溜烟的坐汽车出去,找孙兰亭、汪其俊等等杜月笙的学生,去商量邀同杜月笙、张啸林同台合唱「黄鹤楼」了。
杜姚结合,对赵培鑫确实是一大喜讯,往后他便不大去华格臬路,专门上蒲石路侍候先生师娘,姚玉兰也觉得赵培鑫孺子可教,她除开当杜月笙一时兴起要求她授几段戏,便是经常的对赵培鑫加以指点。蒲石路公馆里有赵培鑫每天报到,再加上他带来的一些文武场面,票戏朋友,于是经常都显得格外热热闹闹。
奉姚玉兰为首,蒲石路杜公馆随时可以组成一个戏班子,要好朋友家有喜讯,开一班马过去扮几出戏,台上台下一片交讙,这是所谓的「送堂会」。杜月笙在蒲石路成立新居以后,就常常有送堂会的盛举,不过姚玉兰因为身份关系,不大登台亮相,前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的太夫人过寿,她曾唱了一出「刀劈三关」,此外,她还到孔祥熙的沪寓去与众同乐了一次。
安排「送堂会」,排角色,定戏码,杜月笙必定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他每每为这种小事一连忙上许多天,而且忙得兴奋热烈之至。他曾自诩他是「最佳提调」,因为他请得动最有名的角色和票友,同时更排得出最硬扎的戏码。最低限度,他自己家里就可以组成一个极有号召力的戏班。
当时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新鲜、有趣,凑姚氏夫人的兴,同时也满足了自己;杜月笙确实不曾料到,由此培养出来的本领,竟会使他在另一方面大大的出名,仁浆义粟,及于四海,听戏、学戏、唱戏、玩戏,进而为社会大众服务,国家民族尽力,杜月笙成为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慈善家。
民国十八年元月十一日,国民政府成立全国赈灾委员会,以曾任国务总理的许世英为委员长。
许世英字静仁,他是安徽至德人,光绪二十三年拔贡,当过过清的六品京官,山西提法使布政使,民国元年任中国第一任大理院长,后来又以国民党员的身份,在北洋政府中历任司法总长、安徽省长、航空处长、财政总长、国务总理;他拥有一大堆显赫的官衔,一向被尊为国之大老。
十八年初许世英就任赈灾委员长,当年河北、山东就发生了严重的旱灾,他为求速效,早拯灾黎,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办法,他专程到上海,登门拜访一介平民杜月笙
那一年杜月笙四十二岁,许世英则已行年五十有六,这是他们往后无数次合作救灾的开端,也是一对忘年交、忘「阶」交的订交之始。杜月笙看到许静老的惠然降临,他内心中的兴自可想见。
说明来意,许世英是为河北、山东救灾的事赶来看他,许世英说:上海是首善之区,全国金融工商巨擘,莫不荟萃于此。他要问问杜月笙,有没有可能从上海募集一笔巨款,去拯救河北、山东的灾黎。
当时杜月笙半点把握也无,但是许委员长枉驾来访,求教于他,就凭这天大的面子,杜月笙说什么也要勉力奔走一番。故所以,他当时很慷慨豪爽的回答:
「我杜某人但有一分力量,绝对尽力而为。」
许世英很高兴,他说好极了,那么我们便组织一个机构,命名为「上海义赈会」,我当主任,请你担任筹募组组长。
杜月笙欣欣然的答应了,他顿即四出奔走呼吁,拉了许多黄浦滩上的慈善之士,知名人物,共同参加了这一个组织。──那一次上海人义赈冀鲁水灾可以说完全靠他杜月笙个人的力量,募集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赈款。
到了民国二十年,长江大水灾,受灾地区广达十七省,灾民逾一万万人。许世英职责所在,又到上海,跟杜月笙商议故事重演,募款救灾。当时,正值杜月笙热中于票戏,当总提调。他灵机一动,向许世英建议说:
「许先生,像上次那样,拿了捐簿请人捐款,很吃力,收效也不大,这一次,我想掉个花样,我们照样成立『赈灾会』,却是以义赈的名义,邀最好的角儿,唱几天义务戏。买票的人既然是一面看戏,一面赈灾,票价不妨尽量的订高,那么,请人家捐款,也可以改用推销若干戏票的办法。」
许世英莞尔的笑着回答:
「你这个办法很高明,一方面可以扩大劝募的范围,一方面人溺已溺,慷慨解囊,也是很好的一种社会教育。」
得到许委员长的许可,杜月笙十分高兴,他立刻欢天喜地的筹备起来,他请出正使上海人为之疯狂的梅兰芳,再加上他的夫人姚玉兰,霸王金少山,更提拔他的学生,上海名票赵培鑫,指定赵培鑫为梅大王配戏,此外,再加为凑热闹,也能增进票房纪录的他自己和张啸林,为收牡丹绿叶之效,各戏配角和文武场面,请的都是顶儿尖儿,最最走红的角色排出的戏码,计有梅兰芳、赵焙鑫的「四郎探母」、「打渔杀家」、「扮河湾」,全班串演的「甘露寺」,姚玉兰的「辕门斩子」、「刀劈三关」,梅兰芳、金少山一贴就满的「霸王别姬」,和他自己跟张啸林的「落马湖」,──一次史无前例的义演,戏码贴出,全沪轰动,义演地点是在二马路新大舞台,赵培鑫生平第一次公满演出,第一次露演,便跟梅兰芳搭配,而且新大舞台由于上海人的关怀灾黎兼看好戏,踊跃输将,一连多日戏院外面大排长龙,池座之中满坑满谷,场场爆满,演期一延再延,有这么好的机会,赵培鑫这三个字,一开始便在坛上熠熠闪耀,如日中天。
长江水灾赈济大公演,获得空前成功,许世英所主持的赈灾委员会,不但募集了一笔为数至巨,超过预定目标的捐款,全活了千万生灵,同时,更为赈济救灾工作,开辟了一条庄大道。 状元事业杜门接手 大达轮船轮步,系由南通状元张謇(季直),创立于光绪三十年(公元一九○四),它比虞洽卿等宁波同乡所创办的宁绍轮船公司,还要早个三年多,因此,大达可谓我国第一家民
营轮船公司。
张謇,江苏南通人,光绪二十年甲午恩科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这年夏天,慈禧太后从颐和园回宫,文武百官,照例应该跪在路旁接驾,那一天恰好雷雨交加,地面泥水盈寸,张状元被淋成了落汤鸡,又在积水里跪了多时,回到会馆,夜不兴寐,他自言自语,喟然长叹:
「我读书致仕,身列庙堂,难道祇是为了做磕头虫而来的吗?真是读圣贤书,志气何在?」
于是,他辞官回乡,专心一志,从事地方建设。这位四十二岁的状元公,自四岁开始念千字文,经过三十八年的寒窗苦读,结果是只做了一百二十天的小京官。
但是在地方建树,和兴办实业方面,张謇的成就,迄至时今,无人可及。从光绪二十一年到民国十五年,他建立了大生纱厂一系列的八个厂,设置了电厂、油厂、面粉厂、机械厂、轮船公司等无数事业,开垦了黄河废河道以南的土地八百万亩。教育方面,他尤且兴建了男女师范、小学、中学、吴淞商船学校,以至南通学院。
光绪三十年六月,张謇准备开辟上海和南通之间的航线,头一步,他在上海找地皮,先建码头。当时,黄浦滩西岸的中心区域,都被外国人占去。张謇花了很大的价钱,总算在南市十六铺一带,包租大量的沿岸土地,于是他先成立大达外江轮步公司,建好仓库、码头、经营轮船栈埠生意。
八月,又在南通天生港,设置码头和栈仓,名为天生港轮步,等到两地码头设置齐备,张謇向外国订购两艘客货两用轮船,成立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民营的大达轮船公司。
大达公司的航线,只跑上海及天生港至扬州霍家桥之间,称为沪扬班。从光绪三十年到民国十七年,这二十四年里面,这条航线一直由大达公司独占。民国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张謇病逝,得年七十四岁,他只有一个儿子:张孝若,也曾被列为民初四公子之一,是留美学生,当过考察各国实业专使、驻智利公使,和扬子江水道委员会委员长。
张謇一生所创办的事业,项目之多,规模之大,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正由于发展过速,财源不尽充份,基础难以稳固;在他自撰的年谱里,字里行间,常有忧虑烦闷的心理流露;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他曾记有:「一月以来,无日不为实业言筹款,至是犹呶呶世事可厌,然非儒理。」民十二年四月所记:「自顷十年大水灾,十一年纺业大厄,螟蚕生于内,豺虎撼于外,将如始创时,余委虵披揭,俾众不疑,坦坦示人,人少少解,盖又一险难也。」于是,曾经有人参观过南通实业,加以批评说:「南通是倒置的金字塔」,意思即指张状元「难乎为继,重心不稳」,这句话,在张状元逝世后不久,竟不幸而言中。
首先是大生纱厂周转失灵,南通实业界元老,张謇的得力助手,共事数十年,被张謇向所倚重的吴兆曾(寄尘)为了解救大生的危机,竟将「上海南通地产公司」的产业,座落上海九江路二十二号的整幢洋房予以出售,售得的款项,移作大生纱厂救亡图存之需。
这一来,「上海南通地产公司」的股东为之大哗,南通地建是独立的企业组织,跟大生纱厂无关,它毫无理由被牺牲了去救大生。吴寄尘是迫不得已而出此,但是大生的危机解除,上海南通地产的股权问题却无法收拾。上海南通地产的股东们要求召开股东大会,为保障本身的权益提出质询,要求吴寄尘赔偿全体股东所受的损失。
股东大会举行前夕,愤懑不平的股东们,想起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到时候谁来提出质询?如所周知,南通事业的股东,多半是四先生(张謇)的亲友和旧部,他们站得住道理,却是碍不过人情;谁好意思去跟张四先生的代表人吴寄尘细算账目,要求赔偿?因为吴寄尘这一件事做得过于尴尬。

杨管北担任急先锋
于是有人提出镇江杨家的小开杨管北,杨家及其亲戚,投资南通实业为数不少,小开本身是大生纱厂一厂的董事、三厂的常董,又在大达轮船公司和南通地产都有股份。杨管北年纪轻,冲劲足,他学的又是经济与法律。老一辈约有人找到杨管北一怂恿杨管北果然答应担任开路前锋。
第一次开会杨管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口口声声讲法律,要赔偿,吃亏的股东继起而
攻之;这一天吴寄尘觉得极不是滋味,难免对这个少年新锐甚感不怿。问题拖了又一年,赔偿仍然不见兑现,再召开股东大会时,吴寄尘请了曾任江苏财政厅长李耆卿担任主席,各股东因为血本无归,心情焦躁,于是纷纷发言,措词激烈,竟使李耆卿为之中途退席。吴寄尘乃将所有令他难堪的账,都记在杨管北身上,认为这一个后辈虽然年轻有才,却是不通人情,形同叛逆。
第二个出了问题的事业则是大达轮船公司,原任经理鲍心斋,在张謇病逝不久后身故,他一死,大达公司放在德记钱庄的钱,因为钱庄破产,倒掉好几十万。接下来,大生、大吉两条轮船相继失慎烧毁,大吉之火灾尤且死伤甚多,必须赔偿。公司受此重大损失,负债累累,几告无以为继。不得已,请张謇之兄张三先生张詧的儿子张慰慈,当了一年的总经理,依然一筹莫展。再找大达常董,兼天生港内河轮船公司总经理蒋嘏堂接替,蒋嘏堂又做了年把,旧欠未减,新债又添,益以霹雳一声,以上海闻人、洪门大哥杨在田为董事长;天主教领袖,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伯鸿为总经理,毛友仁为副总经理,沪上名流合组了一丬大通轮船公司,也走沪扬班航线,并且跌价竞争,开航新船。于是,早已千疮百痍的大达,不得不勉力应战,将运费跌进成本,至此沦于万劫不复,摇摇欲坠之境。
大达公司的主要债权人,是镇江称金融巨子,江苏银行出身,银行业前辈陈光甫开设的上海商业银行,陈光甫眼见大达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心里相当的着急;与此同时通州帮的实业巨子也在为此一问题焦头烂额,莫知所措。镇江称金融界和通洲行实业界人士接触频繁,他们认为如果能找一位通天教主,大力人士做后台,再聘一名富于魄力,精明强干的经理也许可以「死马当做活马医」,解除大达的危机,让它站定脚跟,起死回生。
想来想去,这一对搭挡,最佳人选唯有杜月笙和杨管北。持此主张最力的,是大达公司常务董事兼上海商业银行业务部经理赵汉生。
很不凑巧,双方接洽的时期,杨管北刚好盲肠炎开刀,躺在闸北仁济医院里休息
已经有了点眉目,忽然横生枝节,掌握南通事业大权的吴寄尘,坚决反对杨管北去管大达公司的事,他所持的理由是—杨管北年纪太轻,唯恐他少不更事,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杜月笙得到消息,淡然的一笑,他对于人与人的关系,摸得最透,一听吴寄尘公然排斥杨管北,立刻便晓得是「南通地产质询」结的冤。吴寄尘对杨管北的直言往愬,始终耿耿于怀。
这件事总得要化解化解,他想出一位适当的调人,杨志雄。一则,杨志雄风度翩翩,舌辩滔滔,是他智囊团中外交长才的首选;其次,杨志雄是吴淞商船学校的学生,吴淞商船是张謇一手创办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公元一九○六),推我国海军耆宿萨镇水为第一任校长,杨志雄毕业于该校第一期,后来又曾出长该校,因此,他和南通张家颇有渊源。
请杨志雄来一商量,杨志雄说:
「这件事我倒有两条路子,四先生的少爷张孝若,在汉口当扬子江水道委员会委员长,我也在汉口当船主,我们时相过从,相当的熟。」
「还有一条呢?」杜月笙又问。
「吴寄老有位侄子在金城银行当经理,叫吴蕴斋,我们也是很要好的朋友。」
「那么,」杜月笙建议的说:「你是否先去跟吴蕴斋谈谈,请他劝劝吴寄老,要我跟小开去,无非是挽救大达。我充其量只能挂个名,搞轮船我不会,真要救大达,还得靠小开。」
杨志雄深以为然,回去了。他当时在德商西门子洋行当总顾问,吴蕴斋常到他办公室来,因此,第二天他便见到了吴蕴斋。他还怕他传话传不清楚,特意转弯抹角,说些久仰他的令叔,吴寄老是通州实业界的老前辈,只是自己缘悭一面的话,言下,颇想请吴蕴斋引见引见。
吴蕴斋很高兴的说:
「那有什么问题,我今天回去就跟家叔说一声。」
翌日,却是吴寄尘由他的侄儿陪同,亲赴西门子洋行,专诚拜会杨志雄来了。吴寄尘一到,使杨志雄深感不安,颇有点窘。不过吴寄尘兴会很高,他和杨志雄一见如故,促膝恳谈。在这一次长谈中,杨志雄很技巧的提出杜月笙的见解,──一切应以挽救大达为前提杜月笙深知杨管北有澈底整顿大达的能力,使这一历史悠久,具有光荣传统的事业机构,发扬光大。吴寄尘对杜月笙的热心诚恳,非常感动,他在杨志雄的面前,申致其欢迎杜杨的决心与诚意。
当杨管北开刀的伤口愈合出了仁济医院,他只晓得又有一项新职在等待着他,还不知道其中有过一段曲折。听说杨管北要接大达公司的事,杨管北的亲戚长辈,纷纷的把股权移转给他,以使他持有够多的股份,强化他在公司的地位。杨管北也建议杜月笙,不必去当空头董事长,杜月笙深以为然,赔累不堪的股票很容易收,再加上杨管北转让了一些,因而纔在大达轮船公司的股东大会里,杜月笙和杨管北以足够的股权,当选董事,再经过董事会推请杜月笙为董事长;张孝若为常务董事兼总经理,而以杨管北副之。此外还有杨志雄和胡筠庵二人,也当选了常董,杨胡两位常董同为杜系人物。

高士奎专轮走苏北
民国十七八年,苏北一带,遍地盗匪,贼势之盛,莫可与京。陈调元当淮海镇守使,走马上任的时候,为了确保安全,要请出清帮大字辈前人,在运河苏北各码头坐第一把交椅的高士奎,陪他一块儿去。两乘大轿,高老太爷在前,陈镇守使在后面紧紧相随。
由于盗匪多如牛毛,横行霸道,苏北各地交通几已断绝,商旅通过,除非预缴「保护费」,随时都会被劫。同在一省之内,从上海汇钱到苏北,一百块钱的汇水高达二十元。盗匪使得苏北货不能畅其流,地不能尽其利,灾歉频仍,民不聊生。
杨管北有这个雄心壮志,想打开这个交通阻塞的局面。他请杜月笙约来了高士奎高老太爷,高士奎在清帮比杜月笙高两辈,但是由于潮流趋新,情势不同,老太爷不但对杜月笙很客气,尚且也是口口声声的在喊杜先生。
高土奎一约便到,杜月笙告诉他说:
「有点小事体,想请商老太爷走一趟洪泽湖。」
洪泽湖,位置在苏皖边境,早先是蚌埠通往清江浦(淮阴)的要道,后来因为烟波百里,成了强盗土匪的渊薮。来往商旅,不但要结队而行,尤其一出清江浦三十里路,就要请兵保护,否则的话,出没无常的铁板划子,一涌而上,鲜有一个能逃得过洗劫一空
高士奎听说杜月笙要请他走一趟洪泽湖,蓦地兴起怀乡之念,他欣欣然的说
「三十年没有回过家了,既然杜先生要我去,我就走这一遭吧。」
杜月笙大喜,当下请问:
「什么时候动身呢?」
「随便,」高士奎答道:「反正我是闲人,明天后天都可以。」
送走了高老太爷,杜月笙又叫杨管北来,吩咐他送高老太爷三千块钱的「路费」。
杨管北不在清帮,但是他跟清帮人物很熟,就在他的手下,大达公司大裕轮的买办,家人称为孙大哥的便是一位大字辈,因此,他选大裕作为此行的专轮。
那年,曾任中央国术馆馆长,国府委员的张之江,在当江苏边区绥靖督办,张树声任参谋长,杨管北和二张都熟。督办公署的总稽察长朱信科,更是清帮前辈朱五太爷的孙子,朱家和杨管北家时相往还,所以杨管北请朱信科当他的私人代表,代为洽商一切。当高老太爷所乘的专轮一出宝应,朱信科便向张督办和参谋长请了假,乘小火轮来「陪同照料」。
高老太爷抵步,消息传遍清江浦,码头上黑压压的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来迎接,──其实,还有不少清帮人物,一路远迎到淮安以下,肃候老太爷在船上吃过了晚饭,轮船驶向淮安,再到清江浦接受盛大热烈的欢迎。
被清江浦的朋友苦苦挽留了六天,晋见欢宴,不曾一刻得闲。六日后,高老太爷乘车往杨庄老家。
在杨庄,一住就是十天。高老太爷的老亲老眷,街坊乡邻,一泼一泼的跑来向老太磕头。高老太爷也忙着一家家的拜访,叙阔,他家中存有三百石米,加上自己带来的二千块钱,一笔笔的送光为止。
到达杨庄的次日,高老太爷派人传个话,叫高良涧和临淮头之间,亦即洪泽湖相隔最远的两岸,管事的大寨主吴老幺来见。话传过去,在第四天头上,这位苏北顶有势力的大土匪头子,挥桨如飞的赶到了杨庄。
一进高老太爷的家门,吴老幺向上三跪九叩首,执礼之恭,出人意表。高士奎跟他叙一叙,这吴老幺居然也是悟字辈,算是老太爷的孙子。
高老太爷望一眼垂手肃立的吴老幺说:
「你晓得吧?我这趟是特为找你来的!」
吴老幺作了个揖,不胜惶恐的说:
「老太爷,我怎敢当?」
「上海有个杜月笙。」高士奎问:「你听说过没有?」
「久闻杜先生的大名,」吴老幺答道:「就是至今不曾瞻仰过。」
「这位朱信科先生,」高士奎伸手一指:「就是杜先生的要好朋友,杨管北请来当代表,和你联络的。杜先生和杨先生在办大达轮船公司,大达的船要开辟苏北航线。我找你就为这件事,──看到大达公司的船来,你要好生照拂」
「请老太爷放心,」吴老幺慨然承诺:
「大达公司的船只管来,他们船上要是少了一颗麦,统统由我赔偿。」
强盗不抢航线打开
就这样,三言两语,打开了苏北航线,甚且远远伸展到蚌埠、清江浦之间。待高土奎回到上海,杨管北立即开始筹备薛鸿记帆轮联运公司,并另行筹组达通小火轮公司,航行皖北苏北各线,只载货,不搭客。他设立各地分支机构,尽量起用清帮人物,譬如蚌埠办事处请大字辈的夏金贵主持,清江浦有大字辈冯守义坐镇,扬州、镇江则以通字辈向春廷总绾一切。凡此清帮人物一概畀予经理名义,月支薪水大洋两百元。但是实险业务,仍得另简「经验人士」负责办理。
第一次航行,就出现了惊险镜头,达通小火轮公司的一艘船,驶到了柏树湾,这一带因为地形关系,运河曲折,成之字形,一向是盗匪出没抢劫船只之地,当时行驶于此一地区的俨然一条长龙,形成船队。第一艘是扬子公司的轮船,第二艘是戴生昌的船只,达通公司的火轮殿后,却是一连拖了十几条木船。
船队驶抵柏树湾,大概是夜晚九、十点钟光景,周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之间岸上响起清脆嘹亮的枪声,紧接看便有粗犷的声音大喊:
「把灯熄掉!人回舱里去,谁敢探出脑袋,谨防挨枪!」
月黑风高,碰到强盗,当时的气氛,恐怖紧张,达于极点。达通拖轮和木船上的员工水手,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混身发抖,可是他们耽惊受吓了许久,竟然毫无动静,祇听到前面停泊的轮只,哭喊之声,不绝于耳。于是有胆子大些的,探首外望,两岸静俏俏,不见人影火光,心想一定是土匪得手以后就撤退了当夜疑惑不定的各自去睡,翌晨一问,果不其然,扬子和戴生昌的两条船,货物和行李尽遭搜劫,唯有达通公司的船被匪徒们视若无睹,秋毫不犯。
达通公司等于是保了险的,托达通运货,土匪不会来抢,消息迅速的在传播,托运货物的主顾,纷至沓来,一切因为兵灾匪患被迫停歇的行业,如今运输上的问题获得解决,自此开始复苏。达通苏北航线之建立,不但使大达公司的业务突飞猛晋,盈余直线上升,而且,让日趋萎缩的苏北金融经济,很快的恢复旧观,贷既畅其流,地亦尽其利,交通、上海商业和江苏省银行,纷纷的在苏北各地设立分行或办事处。
杨管北的脑筋动得很快,利用杜月笙和他自己在银行界的优越地位,跟银行家们的私人关系,向上海商业银行、交通银行各借一千五百万元,合计是三千万块钱,专做苏北货物押汇,特别以薛鸿记帆轮联运公司的提单可以押汇。按照银行规定,民船营运,不得抵押,以民营帆船押汇,更是史无前例,但是因为薛鸿记和大达公司的船一样,途中安全,土匪不敢拦路打劫,货物从不短少,反倒给银行多做不少稳妥可靠的生意。
他们又创设大与贸易公司,专门代苏北各地的商人,在上海采办货物,货物价格,以上海新闻报的行情报导为准。苏北商人委托大兴的当时,只要缴付二成的货款,其余七成,由上海大兴公司垫付;当货物办妥后即交大达公司,取到提单,立刻便向当地银行分行或办事处,连水脚(水路运费)一齐做押汇。因此不等货主缴清货款,他们垫付的资金已经收回。像这样的做法,他们一共有运费、代办费,利息差额(上海利率一分二,银行利率九厘)三重的赚头。
而苏北商人,既节省了到上海办货的旅费和人力、时间,又绝无风险可言。定货之初,只付贷款三成,另外七成又省了一笔利息。货物很快运到目的地,货主拿到提单,如果不急于一次提出,可卖出一件,还银行一件的钱。在这种新尽颖而设计周密的制度下,最低限度,有三十万元资本的商人,就可以做到一百万元的生意。

繁荣苏北财源大开
当苏北盗匪遍地,民不聊生,交通因而阻塞,商业几于停顿,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在那一大片沃野千里,物产富饶的地区,设立分支机构,发展各项业务。于是广大辽阔,人口千万的苏北,对银行界来说,等于大幅空白。杜月笙、杨管北他们打通了苏北航线,创办了大兴公司,使苏北一带,地尽其利,货畅其流,人尽其用,整个苏北一下子活泼繁盛起来,各大银行,便纷纷的在冲要地区,建立了营业单位。银行,也开始在苏北大赚其钱。
大达、大兴、薛鸿记,这一系列的机构,银行、苏北商人,都由于杜月笙、杨管北的努力经营,自打通航线着手,以繁荣经济为目的,三方面都有事可干,有利可图,苏北各地社会与人民,当然也普遍的蒙受利益。商通状元张謇,以建立实业,开盐垦,兴水利来开发通海二州,杜月笙他们以复苏交通,振兴商业而使苏北的社会经济趋于繁荣,两者都有相当的成就,如以大达公司为桥梁,彷佛也是渊源有自,一脉相承的呢。
唯一的麻烦,是士匪也要搭船,公司当局和船上人员,要保守秘密,并且予以照顾。土匪们把达通公司的船当做是自家人的,一上船来不坐官舱也得住房舱,舱房里除了他们自己人以外,不得羼杂其它的乘客。他们还有许多规矩,例如上船以后只消茶房送一趟茶水,马上就舱门紧闭,严禁擅自闯入。倘有不懂「规矩」的茶房冒冒失失撞进去,搞不好会要挨揍。这班土匪乘客上船的时候,衣衫褴褛,像是瘪三,但当他们平安到了上海,「货」一脱手,回程时新衣新帽,金戒手表,统统摇身一变而为财主。
再则,高士奎高老太爷那儿,不免也添了些送往迎来,掩护招拂的困扰,土匪们塔了达通公司的轮船,到了上海,高老太爷那边不能见外,都是必定要去拜访的。因此,高士奎便不能不聊尽地主之谊,指点指点,或者是解决困难,尤属义不容辞。不过,这班人登门拜访当然不会空着两手,一年四季不断的收孝敬或贽见礼,高士奎因而也有了不少的收入。
杜月笙接任大达轮船公司董事长,派杨管北接管业务,任何人都以为他们上台一鞠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大通公司成立协议,遏止跌价竞争,以免赔累愈深,两败俱伤。因为,以杜月笙和杨在田、陆伯鸿双方的交情和作风,闲话一句,什么事情都可以摆得平的。然而说也奇怪,当杨在田、陆伯鸿在蚀了不少钱后,眼见老杜上场,局势开朗,笃笃定定在等杜月笙递个点子过来,却是杜虎笙闷声不响,声色不动,丝毫没有展开谈判,讲讲斤头的任何迹象。
起先纳闷,后来恍然,杜月笙他们手条子够狠,大达公司,自从杜杨登场,情势丕然一变。他们跟银行界交情够深,拨只电话就可以调来大批头寸,此其一。大达打开了苏北航线,开设大:兴公司,一掼下去就有三千万的活动能力。大达、大兴、薛鸿记连成了一条线,代办货物,平安运达,立即押汇,三大业务做得热闹风光,一笔生意三层赚头,洋钿银子滚滚而来,拿这里面的赢余来跟大通公司在一条航线上拼,可以说轻而易举,不费气力。─搓麻将掉了人又另扳了庄,大通公司今非昔比,他们看着居于下风。
于是,硬挺了一年,反倒是大通公司要叫救命了,──再赔下去就要掼倒。于是反客为主,迫不得已的向大达提出要求,希望双方相忍为安,盘算盘算成本看,顶好是想个什么法子,打开这个恶性竞争的局面,彼此都能获得合理的利润。
有一个绝妙的法子,但是,老朋友面前,杜月笙不便出口,他振振有词的推托:
「大达的事情,统统都是小开在管。老兄的意思很好,但是要去跟小开商量」
只好再去找杨管北谈,杨管北的答复,使大通公司方面颇感意外,—他抓住大通方面人士的慷慨陈词,顺水推舟的这么说:
「既然竞争对于双方不利,那么,我奉送各位一个意见,──何不联营?
「联营?怎么个联营法子呢?」
「那还不简单,」杨管北双手一摊:「大达、大通成立联营处,共同经营上海到扬州这条航线。」
「双方所占的比数,怎么样算?」,有一个最合理的计算方法,我们联合去请一位最名的会计师,请他细查大达、大通过去三年的账,以两家公司的总营业额为准,订定双方所占的比数。」
火并一年大通投降
大通情势危殆,唯有照办,双方请来了大名鼎鼎的奚玉书会计师,查过了账,纪录显示,在以往三年,两家公司的总营业额中,大达公司占百分之六十三,大通公司占百分之三十七。
照这样的比例,在即将成立的联营处里,不论船只吨位、新旧、设备、速率,以及包括水上、陆上所有的资产,孰者为多,孰者为少。大达公司所应分得的赢余,要比大通超过一倍弱。
此即所谓「商场即战场」,「情势比人强」,大通说这样不能干,大达说不干就算。几经折冲,几经谈判,最后则由大达公司让步,将双方所占比例,调整为大达公司百分之五十五,大通公司百分之四十五。合约签好,时值交通部召开全国第一次航业会议杨管北即席提出大达、大通两轮船公司联营十年的报告,请交通郡准予备案。同时,由联营处提供保证:不分客运货运,今后决不涨价。
后来是否能够贯橄此一保证,十年不涨价呢?也可以说能,也可以说未能。原来,早在两公司竞相跌价恶性竞争时期,有规定严格的运价,也有逐步递减的暗盘。譬如说:连值表上订定小麦每一百五十斤为一石猪肉一百五十斤为一担为了竞争,轮船公司自愿改为一百七十五斤小麦,甚至二百斤小麦为一石,二百五十,乃至三百五十斤猪肉为一担,这是重量增加而运费不改,──变相的跌联营处一旦成立,小麦、猪肉,一律改回一百五十斤担,这是运费不加而重量恢复原状,──合理的涨
航线不断的在开辟,业务作直线式上升,旧有的轮只,渐渐的不敷分配,不敷需要。民国二十一年间有一天,杨管北跟杜月笙说
「大达应该造一条新船了。」
「好呀,」杜月笙也很起劲:「说造就造。」
「钱呢?」
「借 !」
「向谁借?」
「银行借。」
「那家银行?」
「上海商业怎么样?」杜月笙略为沉吟,下了决定:「一来陈先生是你们贵同乡,一晌都很赏识你,二来我也承他看得起。借款条件,想必可以优待。」
杨管北先去找上海商业银行业务部经理赵汉生,赵汉生说毫无问题,让我跟陈先生商量,怎么样的优待法。
第二天,回信来了,陈光甫很赞扬杨管北,为苏北地方做了不少的事,他说他愿以奖掖一个有为青年的心情,特别优待贷款白银六十万两。合同上不妨如此规定:
一、利率七厘二毫半(当时银行长期存款利率为大好,贷款利率八厘至九厘)。
二、自轮船参加营运之日起,每天归还本息大洋三百元,迄本利归清为止。
三、以上所载归还本息数额,大达可以多还,上海商业银行不得多讨。
这么优厚的贷款条件,使大达公司在新造的大达轮参加营运以后,等于一文不花而按日都在还钱,因为新建的大达轮吨位大,客舱设备好,全船可载旅客二千余人,和本公司的其它轮只比较,多卖出去的票资,抵付那每天三百元的银行贷款,绰有余裕。不过,正因为原订合同条件过于优厚,造大达轮的贷款本息相加,一天三百元的还到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仍欠法币三十万元。杜月笙、杨管北感于陈光甫贷款之初的一片盛意,不顾因抗战之阻,将这笔钱久宕不清,在重庆时一笔拿出三十万,将此一「人情贷款」还了。否则的话,拖到抗战胜利以后,币值日跌时期照一天三百元的规定还账,使上海商业银行蒙受重大的损失,那就未免太不写意。 一跃而为航业领袖
民国二十二年,大达轮举行下水典礼,杜月笙亲自主持,当时正值他事业迅速发展,声势如火如荼。报纸刊出巨幅的新闻,黄浦滩上,轰动一时,达官显要,名流巨绅,纷以参加盛典为荣。公司职员把一艘新造成的大达轮,布置得花团锦簇、美仑美奂。上千的佳宾,成队的招待,衣香鬓影,盛况空前,香槟酒,洋点心,频频的祝贺,由衷的赞美;杨管北陪同杜月笙,周旋于络绎踵贺的各界人士之间,掷瓶启航,徐徐滑行于黄浦江中。抽一个空,杜月笙和杨管北依栏小立,江上风清,令人心旷神怡。巨轮驶经十六铺,杜月笙回想三十年前他曾在这一带卖过水果,饿过饭,露天睡过轮船码头;然后驶经外滩;如今,爱多亚路上有他自己开设的中汇银行,华格臬路又有水木清华的巨宅,他开了面粉厂、纱厂、轮船公司一系列的杜氏事业,连同置身所在的这艘豪华轮舶,身畔围绕的这许多高贵阔绰的朋友,一致构成了杜月笙的惊人财势,繁华世界;在这时候,他不曾踌躇满志,更不曾趾高气扬,他反而兴起不尽的感慨,大达轮驰过烟囱如林,人烟辐辏的杨树浦,两岸有驻足以观,啧啧称羡的上海市民,杜月笙踮起脚来探望,蓦地,他有所发现,欣欣然的指给杨管北看:
「喏,就是那里了。」
杨管北看到了一座古老而简陋的礼拜堂,他问:
「那是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他的语调转为黯然:「我继母帮人家汰衣装,赚钱维生,还要送我去读书。当时一个月的学费要五只角子,读到第五个月,缴不出学费了,只好休学!」
在他身畔簇拥着的佳宾,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相顾愕然,颇感尴尬;但是杜月笙感喟之余,依旧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不忘本」,这就是杜月笙。
在全国航业界,和上海工商界同具深厚势力,向称上海十大业之一的航业领导机构,上海船联会的理事长,按照会章规定,不得连选连任,船联会的第一任理事长长上海闻人虞洽卿,他已经连任了一次,第三届实在不便蝉联,杜月笙乃以航业巨子之一,──大达轮公司董事长的身份,跃登了第三届理事长的宝座,这使他在迈向上海工商业领导者的旅程中,又缩短了一大段距离。
在杜月笙主持之下的大达轮船公司,曾于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初起时期,对政府有很大的贡献,抗战时期实行「以空间争取时间」的决策,求致最后胜利。军方征调陈旧轮只,自沉于浙江镇海炮台附近,阻遏日舰的攻势,上海航业界人士会商协调的结果,议决牺牲宁绍公司购于光绪年间的宁绍轮,和三北公司的一艘长兴号,后来可能因为吨位不够,将大达公司的大和轮也拖了去沉江。
不但自沉了一条大和轮,当其它轮船公司,为了避免政府和军方征调,纷纷加入外国籍,挂外国旗,──杜月笙决不这么做而且,他不等政府下命令,自动将大达公司的大达、大庆、大豫三条轮船,宁愿放弃装载大批逃难客的发财机会,全部交由政府使用。像这样的自动应差确属空前未有,政府用这三艘轮船抢运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的库存、钞票、账册和人员,由上海西航汉口,直抵重庆。
大达轮铅公司一直到抗战胜利以后,大陆沦陷之前,仍然和大通航业公司共同维系具有二十年历史的联营处,其英文名称则为D hTungShippingService。即以大达公司的本身来说,一个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烂摊子,被杜月笙、杨管北起死回生,扭转乾坤不算,业务发展之迅速,当年任何轮船公司无法望其项背。以航线来说,早先光走上海──扬州间尚无法维持,不久以后便扩展到上海──南京──九江──汉口──长沙,和上海—口岸、常阴沙。上海──天生港(南通)、任家港。上海—青龙港等这么许多条航线。于是大达公司在以上各地都有分公司设立,成为国轮自营内河航业的巨擘,这不是一项奇迹,而是表示杜月笙、杨管北确实能办事业,因为,任何一桩事业的成就,决非朝夕之功,一蹴可就的。
由于大达公司在我国航业界中的重要地位,当全国船联会成立,杜月笙在民国卅五年九月当选了该会理事长,杨管北、钱新之、除学禹为常务理事,他对这一个机构也曾尽了很大的力量。当民国三十七、八年币值日跌,运费冻结,全国航业几乎就要停摆,杜月笙即曾以抱病之躯,挺身而出,向交通部、行政院请求调整原则,并且二次贷款救济,方便全体同业渡过难关,维持了大撤退时期的交通,他对航业界的许多贡献,至今犹为斯业中人津津乐道。

交易所的剏始史实
中国之有「交易所」,始于民国十年,在上海四川路、爱多亚路转角,像一颗彗星般灿然出现的「上海物品交易所」。
这一个交易所的理事长是宁波巨商、沪上闻人虞和德(洽卿),常务理事为闻兰亭、周佩箴、郭外峰,他们都是智识份子,头脑比较新,认识很清楚的工商业者。「物品交易所」成立初期,原名「证券物品交易所」,经营业务范围,从证券到标金、纱布、面粉、杂粮,无所不包,由于它创设未久,而各种交易所如雨后春笋般纷纷设立,上海人为了有以区别,于是将这个设立最早的老交易所,改称为「物品交易所」。
此一交易所的出现,迅即掌握了上海的重要商业。
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是服务社会,平准物价的商业机构,灌输给工商业者一种崭新的、合理的、有效法则的观念。有了「交易所」,由于货品大量买卖进出都集中于一地,工商业者可以明显的看出供求关系的趋向,供过于求则价跌,求过于供则价涨,这种公开买卖制度,澈底的扫除了少数人操纵物价,以及过去茶楼酒馆私下议价率而据为市价标准的弊端。
同时,由于「交易所」的设立,生产业者和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人,尤可藉由「期货真卖」,避免因汇兑价格和国内市场货价涨跌而生的风险。──在民国廿四年法币政策实施以前因为国外金与银的比价经常大起大落,每每牵动外汇行市,经营国外贸易者所负担的风险极大。再则,定货时和结货时的货价,又不时受到国内政局动荡不安的影响,唯有「标金期货」的买页,才可以使其趋于平衡。凡此,都是创设交易所的用意所在,亦即「交易所」所可发挥的功能。「交易所」本身,仅祇站在中间人的立场,向买卖双方,收取合理的佣金。
为使读者对于「交易所」的业务和功能,及其对于整个经济社会的贡献,笔者在此举一个例,有以说明。譬如,某纱厂购进棉花七万担,每担价格二十四元,这七万担棉花可以纺成十六支纱两万件,平均每件纱的成本是原料(棉花)八十四元,再加上工资、动力设备和其它开销二十元共计一百零四元。然后我们假定,某工厂在购进棉花的时候,十六支纱的市价为一百三十元,所以,某工厂预计这一笔生意,可获利润每件二十六元乘两万件,一总是五十二万元。
问题在于,用一百六十八万元买进的七万担棉花,如欲纺成两万件十六支纱,为期需要六个月。六个月以后,十六支纱的价格必定会有所涨落,设若是涨,某纱厂即将获致暴利,设若跌了,某纱厂便要大亏其本。
现在,有了「交易所」,某纱厂便可以从从容容,毫无风险,利用拋售期货,亦即「标金期货」的办法,借重「交易所」的信用,在支出一百六十八万元购棉加工的同时,立刻收回纺成十六支纱的货款。例如,第一个月完工的棉纱三千件,以一百三十元的价格拋出,第二个月三千五百件,价格一百二十七元,第三个月约三千件,价格一百二十五元,第四个月三十件,价格一百二十三元,第五个月三千件,价格一百二十元,第六个月四千件,价格二百十八元。如此这般,某纱厂便可在出资购棉的同期,一下子收回二百三十九万另五百元,净赚三十一万零五百元。某纱厂只要安心生产,准备交货好了,生意做得稳稳当当,毫无风浪可言。这对于增加生产,安定物价,实有莫大之功能。
自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交易所设立以后,从民国十年冬到民十一年间,上海交易所之争相设置,有如雨后春笋,风起云涌,几乎但有一业,便有某业的交易所,但有一物,也有一物的交易所。交易所的股票,往往在数日之内暴涨故倍。有这么许多各业各物的交易所扮至沓来,「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乃以扩大影响,服务工商的机怀,对每一位后起同业,不惜循循善诱,竭力支持。新设的交易所毫无基础,缺乏人才,甚至于连经营的方针也茫然无知,这时候,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最重要的场务科长,甚至日夜奔波,身兼十几家交易所的同样职务,同时更兼任五六个训练机构的教务主任。

证金面纱想一把抓
然而,投机取巧之风,可说是与上海开埠以俱来,从外国人开始,万里东游的目的,不过是找个机会,捞它一票,然后回国去享受。上海土著本来就少,自中国各地而来的各色人等,同样也是抱着淘金的希望,于是投机成风,形成上海工商业者的典型。开交易所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于是争先恐后一窝蜂的来。投机者没有稳固的基础,尤乏健全的组织,首先是他们把投机赌博之风带进交易所里,买空卖空,越演越烈,接下来又发生了交易所太多太滥的畸形现象。
因此,到了民国十二年,上海涌起了空前未有的「信交风潮」,许多基础不稳,投机过甚的交易所和信托公司,相继倒闭,影响所及,拖垮了不少工商业者,同时更使不少持有他们股票的人,为之倾家荡产。
经过了这一次「信交风潮」,经得起严格考验,而屹立不动的,祇剩下物品、纱布、证券、金业、面粉和杂粮交易所六家。这六家交易所的理事长,计为物品交易所虞洽卿,纱布交易所穆藕初,证券交易所张蔚如,面粉交易所王一亭,金业交易所徐补荪,杂粮交易所顾馨一。
杜月笙和他的智囊团,从民国十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底定上海以后,便开始计划如何打进这六大交易所,进而将之牢牢掌握。「商场如战场」,经过将及十年的努力,历经无数波谲诡秘的风浪,其结果,除了抗战胜利后面粉、杂粮两个交易所未曾恢复外,杜月笙可以说是全部达到目的,一概抓在手中。
杜月笙步入金融界,首先是开设中汇银行,跻身工商业者的行列,当以一举买下华丰面粉厂为嚆矢。
华丰面粉厂设于小沙渡路,它的大老板是卢少棠。卢少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大,合伙者是湖州富绅张家在上海的总账房叶某。民国十九、二十年之交,卢吵棠在泰昌公司酖于豪赌,于是乎输得一塌糊涂,终于亏了好几十万的债,迫于无奈,他扬言要把华丰面粉厂卖掉
杨管北得到了消息,怦然心动,他立刻去见杜月笙,告诉他说:
「听说华丰要出让,这个机会很好。杜先生,你看我们是否要把它买下来。」
杜月笙听了,也是颇感兴奋,他不假思索的说:
「只要卢少棠肯让,我们当然要买。」
「原则决定,」杨管北说,「那么就要积极进行了。」
杜月笙的答复是─
「由你负责,火速去办。」
怎么样个办法呢?一面要跟华丰方面的人接洽,另一方面,还得去找买这丬厂的钱
很凑巧,这时候正值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傅筱庵从大连回来,由于杜月笙对他此行帮了很大的忙,傅筱庵心怀感激,亟图报效。另一方面,国华银行的唐寿民,也由于同样的原因,有着跟傅筱庵相捋的心理。能有这两位大银行家的交情可用,杨管北对于筹款问题,算是有了些把握。
华丰面粉厂方面,派人去打听的结果,更是令人喜出望外,原来,负实际责任的一位陈经理,他是面粉公会的理事,跟杨管北不但认识,还有相当的交情。
于是杨管北很快的去把陈经理找到,开门见山,把杜月笙想买华丰厂的决定,说给他听。
陈经理听了,眉头一皱,悄声的说:
「杜先生想盘华丰,当然很好,祇不过,现在已经有人在接头了。」
「是哪一位?」
想了想,陈经理方说:
「你最好不要问。因为这位先生不但很有力量,而且他跟杜先生的交情又特别好,我说出他的名字,杜先生就不便再说盘华丰的话了。」
抓住了他这个说法,杨管北马上就单刀直入的说:
「既然如此,那是你老兄有心帮忙,多谢多谢。我们便抢在前面,先把价格敲定,如何?」
两个人细细算账,几经折冲,用最快的速度,决定以一百零九万大洋成交

捷足先登买进华丰
当时,杜月笙每天到中汇银行会客,杨管北也是每天要去一趟中汇银行。就在他和陈经理谈好盘价的第二天,财神菩萨傅筱庵,不请自来。杨管北一见,十分欢喜,他把傅筱庵拉进房间,展开密谈。
杨管北说:
「最近卢少棠赌出了亏空,要把华丰面粉厂盘出去,华丰的陈经理跟我很熟,我去打听过了值钱,据说只要一百零九万。傅先生,你晓得我家在扬州、高邮等处也是开面粉厂的个中行情,略知一二,我已经计算了一下,确实是很便宜」
傅筱庵当时便问:
「你的意思是,这丬厂值得买?」
「机会放弃,未免可惜。」
「很好呀,」傅筱庵一脸孔自家人的姿态:
「那我们就买下来好了。」
含蓄不露,更进一步:
「傅先生买下这丬厂,一定可以赚钱。」
「不,我不买。」傅筱庵摇摇头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帮杜先生买下来。」
「这个……」
「由杜先生买,你来做,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傅筱庵深沉的笑笑说:「杜先生不是有意厕身工商界吗?买下华丰,就是开始。」
「不过…」
傅筱庵很快的接口说道:
「需要多少钱,中国通商可以低利贷放。」
一块石头落了地,杨管北好不开心,两大难题一齐顺利解决
疾若鹰隼,一下子买到了华丰面粉厂,杜月笙的第一个事业,择吉新张,热开非常。杜月笙担任董事长,杨管北、王禹卿、卞筱卿为常务董事,并负责主持一切。就在旧厂新张的那一天晚上,杜月笙和杨管北一道进餐,饭后谈天,杜月笙笑吟吟的告诉他说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管北,华丰敲定以后,有一位极要好的朋友,大光其火的跑来办交涉。」
杨管北明知故问:
「办什么交涉呀?」
「他接洽承盘华丰厂,在我们之先,他说我们不该抄他的后路,捷足先得。」
「杜先生怎么答复他呢?」
「他不惜拉下脸来;当面质问,我这个答复就很难了,是不是?」
「是的。」
「所以,我只好这么说,」杜月笙莞尔的笑:「你老兄要盘华丰,我事先确实不知道,今天既然你来告诉我了,问题简单得很,大家都是要好朋友,干脆,你就接过去做吧。」
杨管北忙问:
「对方怎么答复杜先生呢?」
「他说:你已经买下来了,我怎么能接过去做?」
「那么,这桩事体就这么了结啰?」
「不,我还是请他接过去。」杜月笙轻缓的摇头:「我甚至于这么说,这丬厂并不是我买下来的,而是几位好朋友,合资盘下来,揍捧杨管北的场。其实呢,小开现在也并不是没有事情可做。」
「他又怎么说?」
「当然还是不肯接受,」杜月笙又笑了:「从这时候开始,他反过来极力要我们好好的做下去。后来,我说我们实在是不过意,于是我提议送他五万元的干股,算是补偿劳神费力的损失。」
杨管北也笑了起来问:
「他接受了?」
「不,」杜月笙纵声大笑:「他急了,说是:『杀了我的头也不能收!』」
这一段谈话之中,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杜月笙始终没有提过那位好朋的名字,而杨管北也不曾问。

先抓面粉斗荣宗敬
当年,面粉买卖,统统集中在面粉交易所里,而上海面粉交易所,又全部掌握在理事长王一亭、常务理事荣宗敬等人的手中。荣宗敬是无锡实业巨子,财势绝伦,实力雄厚,同样的面粉,在交易所里发售,荣家的兵船牌开价至少在每袋三元以上,而其它的厂牌,却只能买到两块八九,如华丰面粉厂出品的麦根牌,最高也不过卖到二元九角半,无论如何,突不破三元大关。
荣宗敬为什么这样狠?除了他能掌握交易所,还有一层,便是荣家资本雄厚,厂开得多,供应量数他最大,投手举足,俱将影响市场,因此其它厂商不得不让他几分。
无锡荣家,向称我国实业巨子,他们所拥有的事业,以面粉与棉纱为主,一家的财产,高达天文数字。
然而,他们却是由于两兄弟克勤克俭,努力奋斗,方始扶摇直上,白手起家的。这两兄弟是荣宗敬与荣德生,儿时因为父亲死得早,家无恒产,乃由他们的母亲,帮人家洗衣服,苦苦渡日。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就也跟杜月笙的童年一样,纵使有极好的禀赋,仍然成了失学的儿童。
十五岁左右,两兄弟一齐到上海谋生,他们先当学徒,后来也找点小生意做做,渐渐的有了本钱,也有了诚实可靠,精明强干的信誉。便这样,积十五年的努力,一直到荣德生三十岁那年,亦即逊清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两个人才凑了三千两银子的资本,在上海开设广生钱庄。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公元一九○○),中国已有面粉工业建立,当时全国只有四家,是为天津的贻来杰、芜湖的益新,上海的华商阜丰,和美商增裕。由于机器胜过人力,这四家面粉厂获利倍蓰,成为当年最赚钱的热门生意。荣家兄弟看准了面粉工业,前程远大,他们便想尽方法,亟图投资,可是自己根本就是外行,怎么办呢?也亏他们想出来的,两兄弟在阜丰、增裕两丬厂里,结交几位朋友,三日两头,跑到人家的厂里托词勾留,将耳闻目睹的经营和操作情形,一一牢记在心当他们觉得已有把握,立刻去向外国洋行,订购机器。与此同时,在家乡无锡买了一块地皮。
全无锡的面粉都由磨坊出货,如今荣家两兄弟要开机器面粉厂,地方人士,于是表示激烈反对。无锡的一位名绅蒋竹青,向为守旧派的代表,蒋竹青有钱有势,众望攸归,荣家买的地皮,不幸与他的田产毗连,此公误信谣言,说是工厂那只大烟囱,破坏了一方的风水还有锅炉里排出来的污水有毒,倾入河中,人畜喝了会被毒死,甚至沿岸的田地,不久即将不生五谷,谣诼纷纭,越传越盛。蒋竹青又急又怕,因此挺身而出,遽加干涉,他不准荣民兄弟,把面粉厂开在他家田产的附近。
荣氏兄弟当然不服,于是惊官动府,打了官司,蒋家是当地首绅,炙手可热,荣家是黄浦滩上的小商人。逊清的贪官污吏:「赫赫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荣家狠不过蒋竹青,官司一输再输,从无锡县打到常州府,照输不误,换了别人,知难而退也就罢了,却是荣宗敬、荣德生不惜牺性,坚持到底,两兄弟跑到南京,上省申告,当时两江总督是旗人端方(午桥),他也讲究维新,深知私人设厂,唯有造福地方,兼又查出常州知府和无锡知县,都有得贿的嫌疑,因而判决荣家的厂照设,常州府和无锡县革职留任。
这一场新旧观念之争的官司终于平反,使荣氏兄弟二人声名大着,他们的茂新一厂,总算建立起来,就从这个时候开始,茂新面粉厂的「兵船牌」面粉,风行一时

无锡荣家如何发达
茂新一厂赚了钱,存下来不用,数目够了,便开茂新二厂,两三年后,四厂五厂均已开工,正好赶上光绪二十九年癸卯(公元一九○三)日俄开战,俄国人因为西伯利亚大铁道太长,运输粮糈不便,于是不惜闯关偷渡,派船到上海采办粮食,荣家揽得了这一笔大生意,便利用早先的银行人事关系,跟英国汇丰银行打了往来,茂新六厂、七厂、八厂一连串的开下去,开到十厂,又嫌数起来麻烦,便再建立福新一系列的面粉工业,也是一厂、二厂、三厂的尽着开。设厂的资金,则多一半仰仗汇丰银行,—这又是荣家兄弟动的新脑筋,开好了一丬厂以后,立刻押给汇丰,借到款项,再开新的,如此这般滚雪球似的滚下去,荣家的债虽多,但是他们光这面粉事业就已经迅速扩充到空前庞大,全国第一。上海人钦佩他们的能力,艳羡他们的财富,慑于他们的魄力,从此改称荣宗敬为「宗先生」,荣德生为「德先生」。
面粉工业上面钞票赚得翻倒,荣氏兄弟又着手其纺织工业的创设,他们由申新一厂起头,连续不断的开到申新纺织十八厂,于是他们兼有了中国「面粉大王」和「棉纱大王」的双重头衔。荣家在无锡常州间所开的那许多厂几乎要连结成一个工业都市了其间就只剩下一小片土地,业主宁死不卖,荣氏兄弟梦寐以求,这一则花边新闲不绝如缕的在报章杂志出现,历时多年,抗战胜利以后,终于爆出骇人听闻的一宗土地买卖,荣家如愿以偿,买下了那一块地皮,付出的代价是法币一百亿。
荣宗敬和王一亭等人搭档,把持交易所,偏袒兵船牌,把其它同业,压得喘不过气。杨管北异想天开,突出奇兵,把两位专做面粉生意的出类拔萃脚色,荣家福兴面粉总经理,主管一至十厂,绰号「面粉二王」的王禹卿,连同「兵船」的招牌一齐挖过来。除了王禹卿以外,他再礼聘内地面粉厂商第一把手,大同面粉厂总经理卞筱乡,请这两位经营机制面粉的巨擘、台柱,出任华丰面粉厂的常务董事。从此以后,杨管北月问政策和财务,业务厂务即由王、卞二亨轮流负责。拉来这两位大将,杜月笙的面粉厂便保险赚钱。拿进货来说,王禹卿管荣家的厂,一日要进小麦十几万包,麦价自然捏得准,够便宜,如今他来替华丰一天进一万包小麦,价格还是照旧,最低限度,决不吃亏。出货方面,他带来了「兵船」招牌,在交易所的价格要比「麦根牌」超过八分至一角,即以八分计,华丰每天出货一万包。一年便可以多赚三十万。因此,华丰在杜月笙所有的事业之中,始终有赚无赔,成为他主要的经济来源。
生意赚钱,于是杨管北又利用上国华银行唐寿民对杜月笙的交情,以华丰面粉厂全部生财设备作抵,做了一百五十万元的押款。归还上海商业银行的贷款以外,剩下来的钱全部用之于增添设备。
终杜月笙一生,华丰面粉厂是他最重要的事业之一,不仅因为这丬厂很能赚钱,同时杜月笙始终握有该厂百分之六十几以上的股份,—杨管北占有的股份却是象征性的—大洋一万元正。
从华丰面粉厂开始,杜月笙建立了一系列的广大工商事业,他自己不会做生意,所有的事业都交给他的朋友或学生做。在这方面,他有两项用人的原则:
一、决不过问业务。
二、决不干预人事。──他从不在自己的事业机构里,委派、推荐、保举或安置私人
不过,杜月笙有八个儿子,个个学有专长,精明干练,朋友学生一再建议杜月笙,拣八个主要的事业,使杜维藩他们八兄弟分别掌理。杜月笙对这个意见,倒也十分赞成,因此,他的长子杜维藩方始完成学业,便被派到中汇银行,纵然是小老板,照样要从最基层的练习生干起。至于华丰面粉厂,当杜月笙的二公子维垣从国外学成归来,杨管北就请准杜月笙,让杜维垣到华丰面粉厂工作。
民国十二三年,徐国梁在当上海警察厅长,他手下的一位司法科长刘春圃,跟杜月笙也是极亲密的朋友。刘春圃伯道无儿,以他的亲侄刘寿祺承祧,刘春圃死前,曾向杨管北托孤,杨管北便唤刘寿祺到华丰面粉厂去学生意。刘寿祺忠诚勤勉,孜孜矻矻,坞管北对他颇为赏识,将他从练习生一路拔擢到经理,刘寿祺对于华丰实有相当重大的贡献,三十八年大陆沦陷,刘诗祺未及撤退,被共匪以「杜月笙代表」的罪名三反五反,清算斗争,终于逼得他跳楼自杀。

突出奇兵帮忙对方
杜月笙派杨管北去经营华丰面粉厂,第一步,他们在使华丰由小蚀进而大赚,然后利用银行押款和赚来的钱,全力扩充设备,接下来便运用灵活的手腕:「闲话一句」的服务帮忙,针对绝大多数同业处在「面粉大王」巨大压力下的苦闷彷徨心理,广结人缘,渐渐汇集一股新兴的力量,他们不但要抗拒及解除荣家的重大压力,而且,还要向面粉交易所进军,将荣宗敬、王一亭等大亨的把持局面,打得粉碎。
抓住两个很好的机会,他们开始下手。
在上海一地,设有两个面粉业同业公会,一个属于上海市,一个名为「苏浙皖三省」,前者当然也落入荣宗敬、王一亭的掌握,后者早有杨管北的一席地,因为杨家在扬州、高邮等处都开设得有面粉厂。
上海面粉同业公会和三省同业公会一向对立,双方矛盾极为尖锐,种因则在于荣宗敬等操纵交易所,内地厂商制造的面粉,多花一笔运费、运到上海,反而要被交易所硬挜下去每袋两三角钱的价格。
民国二十年,国民政府施行「裁厘加税」政策,把前清咸丰三年太平天国军攻陷南京,军事紧急,饷源枯竭,乃在各交通要道设立关卡,征收税捐的「厘金制度」取销。此一害商苛民,施行已达七十八年的制度一旦裁销可以说是国民政府的一大德政,可是,却给内地面粉厂商带来很大的困扰,而使上海面粉厂商又蒙利益。
因为,在没有「裁厘加税」之前,内地厂商就地采办制面粉的原料──小麦他们并无厘金的负担,而上海厂商到小麦产地采购,沿途都要付出厘金。每一百斤小麦可制面粉两包,如在山东、湖北两省买小麦运上海,即需负担厘金每百斤一元,再经过苏北或江西、安徽江南运到上海各厂,通常每包面粉得付八角到一元的厘金,相反的,内地厂商(指江苏、安徽、浙江三省)运面粉到上海每包只需厘金一角内地厂商多花了运费,却减少了厘金八九毛,勉强能够和上海厂商竞争。
如今厘金取销,上海厂商到内地去采办小麦,沿途不需报缴,小麦运到上海制成面粉每包只要缴特税四角;因此,「裁厘加税」,使上海厂商减低了每包四角到六角的成本。
内地厂商就糟糕了,从前他们将制成的面粉运到上海,每包只要缴一角钱的厘金,「裁厘加税」以后,他们只减了厘金一角,却反而增加了前所未有的特税四毛,一出一进他们便需多付三角的特税,跟上海厂商一比,他们要多出每包七角到九角的成本,再加上运费再加上被上海厂商硬压下每包两三角的售价,两者的成本相差到一元以上,不要说跟上海厂商竞争,内地厂商简直就要被迫关门。
杜月笙的华丰面粉厂设在上海市,在「裁厘加税」新税制下他是受益者,内地厂商全部
倒掉,对他只有更好,以他自设的银行,以及银行界对他的全力支持,他正可以跟荣宗敬兄弟日俄开成那年一样,利用银行资金开设一串的厂,迅速建立他的「面粉王国」,把纷纷倒闭的内地厂商销场,一鼓作气接收了。──但是杜月笙做起生意来,也是另有一功,他不但不利用这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反而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跑到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的「苏浙皖三省面粉同业公会」里去,告诉那些神情沮丧,急如热锅蚂蚁的内地厂商说:
「你们各位不要着急,让我们大家一道来想个办法。」
就凭这两句话,杜月笙人溺己溺,见义忘利的侠骨仁心,立刻便赢得了公会全体衷心的敬服和感激。
「闲话」由杜月笙拿出去,办法却要他的「智囊团」来想,杜月笙的朋友之中,有陈群、杨管北灵活脑筋,会写文章,三个人一商量,由陈群执笔,写出来一篇理由堂堂正正的好文章,根据国父遗教,建国大纲提倡内地实业这一条,由上海厂商杜月笙领导三省面粉厂商全体,呈请江苏省政府转呈中央实业部,声明拥护「裁厘加税」政策,不过,内地厂商确有面临倒闭的危机,因而要求中央特准「补助内地实业」,硬性规定上海厂商应纳面粉特税一角,内地厂商则仅缴纳特税五分。
文章盖好大家的图章,成为正式呈文,一路呈上去,当时的江苏省财政厅长是张寿镛,──杜月笙的好朋友省主席是叶楚伧,──真正熟得很中央财政部长是宋子文,实业部长是孔祥熙,──虽然是新近攀交却是交情很好。首先,江苏省财政厅、省政府便顺利通过此一陈情。

面粉交易所果然到手
转呈中央,宋子文和孔祥熙原则同意,不过为了顾全中央的法令和威信,来一次新瓶装旧酒,不分上海或内地厂商,面粉特税一律每包一角然而恪遵国父鼓励提倡内地实业的方针,体念商艰,由中央实业部补助的名义,准予降低为江南厂商每包六分,──稍稍近些江北厂商每包五分,──略微远点
消息传来,内地厂商欢欣若狂,生死存亡的危机,被杜月笙轻轻的拨云雾而见青天,惩前毖后,将杜月笙的慷慨尚义,和荣宗敬等的蚕食鲸吞相比,越发觉得交易所的理事长,实有立即改组另聘贤能的必要,于是,凡是握有交易所股权的内地厂商自动集合起来,再联络上海厂商中不属于荣王者流的正义人士,多年以来,他们一向在为荣宗敬等把持交易所,抬高本厂的面粉价格,而压抑同业,造成极不合理的差价,感到深切的苦恼。内地厂商和上海厂商接触频繁,意见非常接近,因此,双方决定合作,开始暗中收购面粉交易所的股票。
等到股权收购得差不多了,内地厂商和上海厂商一算,已可掌握情势,立刻便要求召开面粉交易所股东大会,并且由双方推派代表,非常态懃有礼的,恭请杜月笙届期出席。
荣宗敬和王一亭还被蒙在鼓里,他们主持大会,讨论议案,一上来便遭遇猛烈的炮轰他们惊骇莫名的发现,上海厂商和内地厂商竟然连成了一线,双方的炮口,都对准着他们。
攻击最烈的,有两件事,首先是荣宗敬、王一亭把持交易所,任意操纵面粉价格,自私肥己,压抑同业。这一项质询已经很难措词答复。接下来又是炮声隆隆,交易所历年积存的盈余,数达白银六七十万两之钜。──这一笔巨款实由荣宗敬挪用了将近三十万两,王一亭挪用了二十万两有余,交易所的股东第一次发出怒吼:
「理事要改选!挪用的银两立刻还出来!」
台上的荣宗敬和王一亭,还有他们的那一伙人,在全体股东痛施挞伐之下,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他们不但不能控制会场,而且已经普遍失去支持,无法集中赢得选举的股权。当天,面粉交易所应全体股东之请,投票改选。
改选的结果,杜月笙受到全体股东的爱戴,他当选了上海市面粉交易所理事长,杨管北跟进,也当选了常务理事,上海十大业之一的「面粉业」,如今杜月笙已由华丰面粉厂的老板,一跃而为斯业的领袖。
追讨荣宗敬、王一亭所欠的交易所盈余五十余万两,这两位财主,事业虽大,头寸一向缺乏,两个人都还不出来,于是,杜月笙不为已甚,很漂亮的放他们一码。他向面粉交易所的股东报告,荣宗敬和王一亭两位先生,自创办面粉交易所起始,多年以来,卓著劳绩,他们的欠款,就此移充他们的酬劳。

七星公司官商鬪法
就在这一段时期,有几位官员连络豪门,组织了一个极机密的「七星公司」,挟雄厚的资金,莫大的势力,到上海来开辟战场,是为官僚资本第一次跟上海商人斗法。他们企图攫取暴利,因此,便选定了交易所作为战场,决心狠狠的吃上海商人一记。
官僚资本的「七星公司」来势汹汹,上海交易所商人早有戒心。七星首先炒金,在金业交易所掀起惊涛骇浪,连续的大拋其空,迫使上海的金价一日数跌,跌势之凶,为上海有史以来所仅见,连金融市场都为之震动,官朋友们以为上海人向来一窝蜂,眼见金价跌得如此其惨,必定会跟进,等到人心惶惶,争相拋出,他们再以雄厚的资金照单全收。那里晓得上海商人齐心协力,沉着应战,心想黄澄澄的金子横坚不会变铜,随便他们怎么掼,不但屹立不动,尚且施展妙着,连连翻进,搅得「七星公司」一败涂地,蚀尽亏光,简直无法结账。事已至此,官员豪门一个个束手无策,遶室彷徨,事体闹穿不要说是自己,就连公家也不好看。
沪帮金商鬪法成功当「钱」不让,逼着「七星公司」如数结出账来,官僚资本想吃商人,反而被商人套牢,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种事情除了乖乖赔钱以外,可说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但是「七星公司」见不得人的老板们想起上海还有个杜月笙,他有担当,有魄力,肯抗肯掮,能赔能垫,沪帮商人用结账套牢官僚,官僚便以人情套牢杜月笙。迫不得已杜月笙只有挺身而出,扬言为了朋友一定要照我杜月笙的牌头朋友走油(失财)跑马(绝尘而驰),我不能看冷铺(见危不救),只好由我杜某人来掮木梢(代为负责)。账──多少?就请送过来吧,横竖我决定倾家荡产,把事体了结。金交易所双手奉上
他越是这么说,大获全胜的沪帮商人越加不能接受,一开会人人都说是:笑话,别人掉了枪花(玩了花头),硬要装杜先生的笋头,要叫杜先生倾家荡产的赔出来,世界上没有这种道理──可是,不接受问题又怎么个了法呢?这时期,有人语重心长的说了话
「自古以来,讲的是士农工商,做官的高高在上,何必来跟我们做生意的来夺利?看『七星公司』这次来势汹汹,像煞要一口把我们吃掉。金业交易所有靠十年的历史,大家一晌规规矩矩的在做。这一次闹得惊天动地,至今想想心里还有余悸,头一回鬼门关口逃过了,难保就不再会有第二回,我提议来一次君子协定,以后请官朋友们不要卷土重来,但是这个协议不能形诸文字,签订条约,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保证人」
顿时就有许多人异口同声的说:
「阿是请杜先生出来作保?」
「不过这个保票也是不便开,因此之故,我提议请杜先生来担任金业交易所的理事长!」
当即获得全场一致赞成,──他这个办法很妙理事长头衔推到杜月笙的身上,杜月笙便有义务给金业交易所保镳。
这一班炒金朋友很漂亮,他们给杜月笙的答复,居然是等于已经吞进肚皮的赚头情愿吐出来,他们宁可放弃巨额的盈利,条件只有一个,请杜先生为金业交易所理事长,免得再有人来兴风作浪,搅散道场。
杜月笙非常为难,他再三推却的说:
「你们要我做的事情,闲话一句,我杜某人绝对负责。叫我当金业交易所理事长,实在是师出无名,我看还是徐补荪先生继续做下去吧!」
叵耐,徐补荪伤弓之鸟,闻弦心惊,他再四坚持,一定要请杜月笙出来维持一段时期于是,杜徐二人私下洽商,先由杜月笙担当理事长,若干时后,徐再出马,而以杜月笙为常务理事。
早在民国十七八年的时候,杜月笙已经开始小做做棉纱交易所,张啸林眼看这种铜钿蛮好赚,硬要往里面轧。他一上来就拋空,而且拋出的数额来得个大,杜月笙说此刻拋空恐怕不利啊,张大帅眼乌珠一弹,开口便骂
「妈特个 !老子拋空就不许不利!月笙,你也来,胳臂不能往外弯,总不能说我拋空,你反倒做多吧?」
杜月笙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点点头说:
「好,我奉陪,,不过,我少做点。」
「不行,要做就大做!」张啸林耶稣自有道理:「必须我们两个都做大,才可以把价钱掼下去!」
那晓得张大帅一宝没有押准;闯出了穷祸,两兄弟大做其空,纱布交易所便天天利多。拍一板就涨一截而且天天涨停板,一连一个多星期纱布交易所出现了空前未有的怪现象。
每天从早到晚,张大帅把「妈特个 」一路骂到底,做空做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两兄弟隔一盏鸦片盏灯,扳着指头算,妈特个 真正不得了哇,现在每拍一板,两兄弟就要蚀本十多万。
上海棉纱帮以通海人士居多,亦即南通与海门,陆冲鹏是海门的大地主,国会议员,棉纱帮的几位亨字号人物,跟他都有交情,其中有一位顾永园,跟他是很知己的朋友。顾永园当时也在做空,蚀得来性命攸关,一日他忽然来访陆冲鹏,劈头便是一句
「不得了,杜先生张先生都要倾家荡产了!」
陆冲鹏惊了惊,忙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永园把杜张纱布做多,陷身泥淖,进退维谷的窘况,细细一说。接下来他又义形于色,气愤填膺的道:
「纱布交易所,从来就没有这种猛涨不停的事体!我们人人都晓得,这完全是里面有几个理事在作弊,就是苦于找不到证据。」
陆冲鹏刚要插嘴问,顾永园忙不迭的又向他娓娓细诉,他把棉纱交易所的种种黑幕,解说得十分详尽。

大帅做纱蚀得跳脚
由而陆冲鹏明白了顾永园的来意,于是他单刀直入的问:
「要怎么样才可以对付他们。」
事急矣,顾永园自告奋勇的说:
「要跟鲁智深醉打山门一般,闹个卷堂大散。我愿意当先锋,上台质问,叫他们明天一上来就停拍,否则的话,十多万十多万的倍上去,到了明天这个时候,杜先生、张先生,和我,谁都无法交割。」
懂得了,再问:
「你当先锋,是要杜先生、张先生做主帅。」
「杀鸡焉用牛刀,」顾永园一声苦笑:「我只差当时帮我摇旗吶喊的小兵。」
「好的,事不宜迟,」陆冲鹏准备起身:「我这就到华格臬路去。」
他先到隔壁头,张家,大帅直立檐下,对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出神。
「啸林哥,」陆冲鹏喊醒了他:「有话要跟你说。」
「唉!」极其罕见的叹了口气,立刻就又骂出脏话来:「入他 !半辈子不曾这么烦过。走,我们里面去谈。」
一坐一躺,陆冲鹏开口便问
「烦什么?啸林哥,是不是做纱布做出了皮漏?」
「入他 !」啪的把鸦片烟枪一掼,倏然欠身坐了起来:「老子方才正想看呢,发三五十杆手枪出去,叫他们把那个鬼交易所打成稀烂。」
「打烂它不是办法,啼林哥,」陆冲鹏莞尔一笑的说:「我是来约你一道去隔壁的,去跟月笙商量商量看。」
「好哇!妈特个 ,」张啸林站下了地:「我们这就去吧。」
杜月笙在隔壁也烦不过,什么客人都不见,,正在一榻横陈,香两口消愁解闷呢。
张啸林和陆冲鹏撞进去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钟,三兄弟唧唧哝哝,从原则谈到细节,计划精密,步骤分明,陆冲鹏面带笑容的驱车离去。他还要去找顾永园,向他「面授机宜」。
翌日上午,座落在爱多亚路北的纱布交易所,准时开市,稍有警觉的人,立可发现气氛有点异样,交易所里外多了几十位穿短打的朋友,鸭舌帽拉低到眉毛,怒眉横目,腰际还有鼓了起来的「家伙」。
交易所的伙计正要高声宣布开拍,顾永园铁青着脸,一马当先,他在人丛之中指手画脚,慷慨陈词,指控若干理事勾串舞弊,制造一发不可遏止的涨风。他要求自即刻起宣告暂时停拍,由各经纪人成立调查小组,澈底清查弊端,然后依法处理。
被指控的理事纠集场务人员,冲突向前,要把「扰乱秩序」的顾永园拖出去,扬言送巡捕房究办。但是这一般赤手空拳者左冲右突,必定受阻于板紧着脸的陌生客,再也没法挨近顾永园的身边,有一名伙计不经意的发现,陌生客腰硬梆梆的那家伙是手枪,他脸色发白,簌簌的抖,神鬼皆惊的一声骇呼:
「他们带了手枪的!」
斯言一出,交易所里的理事职员,哄然一声,四散逃
情况紧急,功亏一箦的理事之一,冲进办公室去拨电话,向巡补房求救

惊人一幕卷堂大散
是杜月笙拖出来的老英雄,他派沉杏山劝驾,请出大八股党的老前辈;大英巡捕房顾问,戴步祥戴老二守牢在捕房紧急电话旁边。
电话铃声响,戴老二伸手去接纱布交易所十万火急的讲求,即速派人前去维持秩序。戴老二声色不动的听对方把话说完,当对方迫切的在等待回音,戴步祥轻轻的把电话挂断。
一次、二次、三次……
纱布交易所第四次打电话来,根据沉杏山转述的「锦囊妙计」,戴步祥终于开了金口:
「好,我会派巡捕来—看看苗头。」
又过了好半天,四名巡捕懒洋洋的来了,经纪人一见,如逢救星,正要迎上去诉苦。顾永园又在场子中央大声疾呼,他要求巡捕查封经纪人的账簿,以使黑幕揭露,然后按照法律程序进行诉讼。
交易所的人眼见顾永园根本就不怕巡捕,甚至他还想指挥巡捕代他「执行任务」,于是更加着慌,他们打电话给闻兰亭、袁履登。闻、袁二人一听交易所出现了带抢的人,顿时惊得脸色大变,他们叫交易所的人沉着镇静,切忌慌张,同时安慰的说:
「不管来人是谁,都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见杜先生。」
袁履登和闻兰亭驱车到了杜家,正待迈步入内,早有杜家的听羞虚拦了拦,陪笑的说:
「对不起,杜先生还没有起来。」
闻兰亭好言相商的说:
「本来是不敢惊动的,实在是因事情紧急,没奈何,只好烦你们进去通报一声。」
「交关对不起,」听羞两手一摊:
「杜先生说他要多睡些时,我们底下人,那个敢去喊哩。
闻兰亭和袁履登一想,这话说得也不错,总要找一位有资格,够交情的朋友,才可以把杜月笙从被窝里拖出来。两人一商量,自问资格不够,于是又驱车疾驶去求传筱庵。不曾想到傅筱庵也是高卧隆中未起。这两位大亨逼得来没有办法,只好去寻阿德哥,──年高德劭望重歇浦的虞洽卿。虞洽卿不但跟杜月笙够交情,还可以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一听袁履登和闻兰亭的报告,当时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得了。洽老为人向来热心,着起衣裳上了汽车便去杜公馆。
杜公馆的听羞看见洽老驾到,不敢再拦,让他带着袁、闻二人上直登二楼,洽老一面走一面狂喊「月笙!月笙!」进门一看,杜月笙真睡着了,但是洽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杜月笙摇醒,而且逼牢他穿衣着裳,刷牙盥洗,然后三部汽车四个人,首尾相衔,风驰电掣的开到了纱布交易所。
交易所的经纪人,伸长颈子在门口等、远远看见杜月笙的汽车疾驰而来,犹如天降救星,他们一个个雀跃三千,回过头去便是声声高喊:
「好啦,好啦,杜先生来哉!」
这时候,顾永园还站在台上慷慨激昂,义正词岩,他在口若悬河的质问,一听「杜先生来哉」,不觉呆了一呆,踮起脚来望时,一眼瞥见虞洽卿、袁履登、闻兰亭陪看杜月笙驾到,他一看就明白了,毫无问题,他已经把风潮闹得很大,上海商界领袖全到,是他们把杜月笙硬拖得来解决问题的。
方才顾永园在大呼小叫,厉声质问,风浪之猛彷佛泡爱多亚路这幢大楼都要掀倒,如今杜月笙、虞洽卿和袁、闻二人在大厅门口一站,好象摇摇欲坠的大楼即刻恢复了重心。经纪人、交易所员工和心中有病的理事一致吁了口气,晃悠悠的一颗心,也稳稳妥妥落回腔子里。

纱布交易落入掌心
杜月笙面带微笑,一步步的往大厅里走,虞洽老等人反倒跟在他的身后,拥挤的人潮眼见杜月笙在进来,人潮迅速的划开一条大道
一直走到台下,杜月笙仰脸望看顾永园,笑容可掬的问:
「这位先生,可认识在下?」
顾永园连忙双手一拱的说:
「久闻杜先生的大名,就恨缘悭,始终没有机会拜见?」
「笑话笑话!」杜月笙抱了抱拳,又问:「先生既然晓得我杜某人,我杜其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听?」
「杜月笙的一句闲话嘛,」顾永园坦爽的说:「兄弟当然只有唯命是从。」
「多谢多谢,」杜月笙笑了笑:「那么,就请先生赏光,到舍下去一趟。当然了,交易所这边的朋友也要请他们到一到,不管有什么事体,让我们从长计议。」
「好的。」顾永园很快的走了下来:「杜先生叫我去,我就去。」
大队人马一走,时间已近中午,纱布交易所虽然风平浪静,安堵如常,可是,一上午的功夫就这么耽搁,只好改在下午再开拍。
到了华格臬路杜公馆,双方坐下来面对面谈,杜月笙和虞洽卿是仲裁人,张大帅没有露面,他在隔壁头很紧张的等消息。
顾永园理直气壮,了无怯意,当着这么几位大亨,他还是一口咬定,这一次棉纱一暴涨必定有内情,有毛病,他极力坚持查封经纪人的账,否则,他不惜身家性命,他要告到法院。
说好说歹,摊出底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对方承认了促使棉纱暴涨,确实是为了打击空头,因而难免做了点手脚,但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怎历个了法呢
始终都在注意倾听两造言词的杜月笙,这个时候开口说了话
「依我看是容易得很,套一句戏词,怎么来的便怎么去吧?」
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问:
「杜先生,请你指示一个办法,好不好?」
「官司呢,不要打了;今天下午,纱布交易所还是要开拍。否则的话,事体越闹越大,风言风语传出去难听。各位以为如何?」
除了顾永园以外,在座的人,异口同声,一致如逢大赦,喜上眉梢的说:
「杜先生讲的,极有道理。」
「不过,开拍以后。」杜月笙慢条厮里的又说:「要是行情再涨,做空的朋友,不是更加要上吊了吗?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下午一开拍行情就要跌,让它跌停板。然后,后天再跌,天天都跌,一连跌它几个星期,跌回两不吃亏的原价,也好让做空的朋友补进来,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做多的人很像脑筋了,他们搔耳挠腮,迟疑不决的说:
「这个……」
「不必这个那个了!」杜月笙接口很快:「就照我刚才所说的,怎么来的怎么去,非法获利,物归原主。各位既然曾做利多的手脚,这利空的布置,想必更加容易。」
做多的人为之哑然,于是,双方正式成立协议。杜月笙的这一着,不知救了多少做空做出毛病,急得要跳黄浦江的朋友,他赢得了这一帮人衷心感激,另一方面,他公开露了这一次脸,使杜先生的威信,普遍建立于商界人士的深心之中,但凡出了严重问题,都要借重他的片言解决。基于这种心理,纱布交易所一致推他担任理事长,杜月笙不干,让给穆藕初后来穆氏出长行政院农本局,他方兼领了这重要的一席。
卫生署长协助戒烟 有一天,杨志雄去看杜月笙,正值杜月笙大吸其鸦片烟,杨志雄躺在他对面,凝望着鸦片烟灯畔吞云吐雾的杜月笙出神,久久,他深有感触,于是,忍不住他将久藏心中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月笙哥,你近年样样都好了;唯独一桩,美中不足。」
杜月笙矍然而起的问:
「那一桩,那一桩?
──杨志雄伸手一指烟枪
把手中的烟枪,重重的一甩,杜月笙懊恼无穷的说:
「王八蛋要吃这个!真叫做没有办法,你想想看,一个人做事体,会朋友,要从早晨忙到快天亮,人总归是人,不靠这个提提神,怎么受得了!凭良心说,我已经不晓得几百十次,想要把这个戒掉!」
杨志雄心里怦然一动,趁此机会追问:
「你也想过要戒烟?月笙哥,是真的还是假的?」
杜月笙断然的说:
「你不相信,我罚咒!」
「那倒不必,」杨志雄连连摇手,又说:「月笙哥,如果你与想戒烟,我可以替你策画策画。」
「好呀!」杜月笙毫不迟疑的回答:「这桩事,就算我正式托你了。」
杨志雄很高与,他去见了宋子文,告诉他说:
「老杜方才跟我说,他决定把鸦片烟戒掉。」
「很好,」宋子文欣然答道:「这件事我最赞成不过了。」
「老杜已经托过我,」杨志雄又说:「请我替他策画戒烟的事。」
「那么,你准备怎历样给他戒呢?」
「我想请一位最权威的医师」
「那一位?」
「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博士。」
「为什么要请他?」
「请刘署长有两层好处,」杨志雄侃侃而谈:「第一,刘署长长卫生机关最高长官,请他出来,老杜唯有一心一意戒到底不好意思半途而废。第二,刘署长可以把老杜戒烟的情形,报告蒋主席,蒋主席听到老杜发奋向上,一定高兴。
宋子文哈哈大笑,他说:
「亏你想出来的。」
「帮朋友脱离苦海,总是一件好事,」杨志雄见宋子文也很热心,相机提出要求:「刘署长那边,你可否为之先容?」
「那没有问题。」宋子文一口答应,而且当时便拿起电话听筒,一只长途电话,拨给南京卫生署刘署长。
刘瑞恒说:他当晚正要趁夜快车到上海,不妨等他抵步以后,当面商谈。
翌晨,刘瑞恒到了宋公馆,宋子文再打电话请杨志雄来,三个人说了一阵,谈起杜月笙戒烟的请托,刘瑞恒欣然应允。
在宋公馆吃过早餐,杨志雄先去打电话通知杜月笙,他说:
「你昨天讲好要戒烟,现在宋部长已经把卫生署的刘署长请到上海来了。我们刚才谈过这件事,刘署长一口答应。」
「啊?」杜月笙惊喜交集的问:「刘署长呢,他此刻在那里?」
「就在宋公馆。」
「我立刻就来,」杜月笙与冲冲的说:「当面请他帮这个忙。」
移时,杜月笙匆匆赶到,见了刘瑞恒,杜月笙再三表示戒绝鸦片的决心,他请刘瑞恒鼎力协助,当面商定戒烟的步骤。
事情照样的繁忙,鸦片烟确实一口也不抽,如此继续了一个星期,朋友们非常高与,小报上天天刊登,杜月笙在戒鸦片烟了,消息在黄浦滩上不胫而走,这一个消息对于当时由蒋主席亲自领导的戒烟运动,发生了很大的作用,瘾君子们纷纷在说:
「委员长兼任禁烟委员会主任委员,连杜先生的鸦片都戒了。看来我们也是非戒不可,还是早点想想办法吧。」
一时,上海人开始戒绝鸦片的,风起云涌,戒烟医生和戒烟药水的广告,充斥报章杂志,盛极一时,「戒烟」,成了当时最热门的行业,──不少医生靠此一副业发了小
大家正在兴头上,杜月笙开始戒烟的第八天,金廷荪忽然神情严重,悻悻然的专诚拜访杨志雄。
见了面,金廷荪并不词费,开口便说:
「杨老兄,今朝我要跟你谈一件事。月笙戒烟是你发起的,起头还好,但是今早他已经在发烧。月笙的肩膀上,挑着多少人的担子,老兄不会不知道,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跟我都吃不消。」
杨志雄一听,不能不着急,拖了金廷荪,立刻驱车疾驶杜公馆。
一问,杜月笙正在二楼太太房间里躺着,于是杨、金二人,一同进了房间,看到了杜月笙,杨志雄顿即朗声的说道:
「月笙哥,我今朝是来跟你道歉的,同时,我请你从此刻起,马上恢复吃大烟。」
杜明笙茫茫然摸不到头脑,他怔怔的问:
「为啥?」
「因为我劝你戒烟,」杨志雄坦坦白白的说:「害得你发了寒热。」
「那个说的?」
「金三哥说的,」杨志雄十分诚恳的再劝:「月笙哥,我想过了,请你戒烟,害你生病,这个责任未免太重,所以我今朝来向你认错。──我确实不该请你戒的」
「笑话!」杜月笙大声的说:「发寒热是我伤了风,难道说吃鸦片烟就不会伤风了吗?」
「不不不,月笙哥,」杨志雄还在坚持:「你在戒烟时期不管得了什么毛病,我这个劝戒的人都有责任。」
逼急了,杜月笙脱口而出的说:
「就是我死了,也不能怪杨志雄,志愿是我自家立的,杨志雄是我亲口托的,又劳动了宋部长,替我请来了刘署长。这种种的盛情,我还不曾报答呢,怎么能够说我发寒热是你的责任!我告诉你们各位,我已经立了誓,宁死也要把鸦片烟戒掉!」
杨志雄转过身去,问当时正好在房里的陈氏夫人说:
「嫂嫂,月笙哥的话,妳是听到的。戒与不戒,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希望妳们家庭方面,也要好好考虑,作个主张。」
陈氏夫人不假思索,当下便十分果决的说:
「杨家叔叔,请你只管放心!杜先生戒烟,我们一家子没有一个不赞成说老实话,戒烟的人我们看得多了,再也不曾看见像杜先生这样顺当的,一上来就戒绝,说不吃便不吃,照这样下去,一定可以戒得成。」
得了杜月笙和陈氏夫人斩钉截铁的表示,杨志雄总算放了心,不数日后,杜月笙伤风痊愈,寒热尽去,转瞬一月,戒烟大功告成,除了注意力略嫌涣散,记忆不尽真切,杜月笙精神焕发,笑逐颜开,和往先的一时烟瘾解决不得,萎靡不振,呵欠连天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二人。他为了庆祝自己脱离黑籍,还我自由之身,特地假刘志陆的公馆,筵开三桌,以资庆祝。
主客是杨志雄和刘瑞恒,刘志陆作陪,除开这寥寥可数的几位男士,与宴的全是电影女星,美艳坤伶,青春歌后与舞国名花,群雌粥粥,争奇鬪妍,衣香鬓影,美不胜收。男士们开怀畅饮高谈阔论。杜月笙那日兴致出奇的好,神采飞扬,得意非凡,酒酣耳热时,他跟杨志雄咬个耳朵,噱他一记:
「那能(如何)?你看中了在座的那一位?老兄帮我把鸦片烟戒了,我无以报答,这些黄浦滩上第一等的美人,祇要你有胃口,一切由我负责」
后来,他又送了杨志雄两件价值连城的礼物,──别出心裁的纪念品一根烟枪两只烟斗,都是专卖北方来的古董,常在杜公馆兜揽生意的顾矮子售出的清宫珍玩。枪是江西九江景德镇磁制,密镂九龙抢殊的浮雕,精美绝伦。两只斗一为玉器,磨琢得薄如蛋売,放在掌中轻得髣髴没有份量,另一只烟斗上面满缀碎钻、镶出一条五光十色,变幻万端的彩龙欢迎宋子文演说记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六日,财政部长宋子文奉派赴美出席「华盛顿经济预备会议」,五月八日,这位中国卓越的财政专家发挥了他的外交长才,在华盛顿白宫会晤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Roosevelt),商谈白银问题,于是同月十三日他又奉派担任我国出席伦敦世界经济会议代表。行前,在五月十九日,他以中国财政部长的身份,和老罗斯福总统发表共同声明:希望迅速恢复远东和平,这是美国第一次对加紧侵略中国的日本,施以当头棒喝。
尤其,完全由于宋子文的努力奔走,六月四日,中美之间成立了五千万美元的「棉麦借款协议」。
宋子文在六月中旬抵达英伦,十二日,世界经济会议揭幕,十五日,他发表重要演说:希望安定国际白银价格了并且欢迎外资开发中国富源。七月十八日,宋子文又和顾维钧联袂出席国际联盟行政院中国技术合作委员会,到了巴黎,廿二日,中国更与美、印、西、澳、加、玻(利维亚)、墨、秘(鲁)九国,签订「四年银协议」。
由于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四个月零十二天的欧美之旅,在国外从事外交战所达成的辉煌胜利,丰功伟绩,使他成为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彗星般倏然闪亮的政治家,宋子文预定八月廿九日回国返沪。但是,在一个月以前,上海便已掀起给予盛大欢迎的热浪。
上海市总商会在积极筹备欢迎宋子文,由于骆清华的巧妙运用,总商会决定推杜月笙为欢迎大会的主席,代表全市商业界人士,致欢迎词。
这是一个很光荣的任务,致这个词,以当时情况而言,确非杜月笙莫属。杜月笙满怀欣喜的敬谨接受,但是他一回家,蓦地兜超一桩心事,两道眉毛顿时紧皱
「立起来当众讲演,」他自言自语的说:「这一生一世还是头一回呢,就不晓得到时候讲不讲得出来?」
「那有什么问题,」万墨林微笑的道:
「爷叔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还怕上台讲这几句话?」
「你不懂,」杜月笙叹口气说:「看人挑担不吃力,临到自己,那有这么简单的事体!」
「充其量,」万墨林提出建议:「爷叔事前多练几遍好了。」
「唔,」杜月笙点点头说:「是要多练习练习。」
杨志雄当过远洋轮只的船主,见多识广,他又是吴淞商船学校校长,会说话更能演讲,何况他又是原经手人,杜月笙要练习讲演,头一个便想到了找他来商量。──杨志雄来时杜月笙把自己担着的心事一说,杨志雄竟笑了起来:
「月笙哥,你勿忙练习,你的讲演稿子呢?你总要先把稿子打好呀!」
「稿子?」杜月笙搔搔头:「对了!演讲先要有稿子的,我这个稿子请啥人做呢?」
「帮你做稿子的人太多了呵!」
杨志雄说的是真情实况,当时,杜月笙相交的词章大家、文人墨客,多如繁星,即在杜公馆受他奉养的,也有陈群、邱方伯、徐慕邢、翁佐青等人,一个个都是抱着如篆大笔,怀有满腹经纶,起个讲演稿,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那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杜月笙偏要出奇制胜,一鸣惊人,他当时回答杨志雄说:
「要找,就找一个顶有学问的,你看,我请黄炎培先生代我打稿子,好不好?」
杨志雄无可无不可的,应一句:
「当然好了。」
于是,杜月笙兴冲冲的立刻去找黄炎培。
黄炎培,是杜月笙的浦东同乡,读书人出身,曾经参加过革命,被清廷严令缉捕,有一次已经被捉,幸亏一位美国传教士蒲威廉救了他的性命,凭这一度牢狱之灾,他在国父孙中山先生当选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时,颇形活跃,但是并没有被他捞到一官半职。于是他便在上海占山为王,设立「江苏教育会」,自任会长,以此招摇撞骗,掀风作浪,俨然成为「东南学阀」,不齿他行径的上海人,干脆呼之为「破靴党」,意思是死出风头,拚命钻营的政治废料,过气人物。
民国十年十二月廿四日,徐世昌在当北政府总统,梁士诒组第十八任内阁,黄炎培百计钻营,当上了教育总长,但是据说他这次膺选是有条件的,发表以后并不到职,而由农商总长吉林人齐耀珊兼代,五个多月后又发表山东单县人周自齐署教育总长兼摄内阁总理。黄炎培虽然不曾到任,却是有这个「教育总长」的空头衔,就够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在上海混的了。他曾为杜月笙的食客,又当过史量才的狗头军师,军阀之中,他尤且侍候过孙馨帅孙传芳。许多年来,他和杜月笙交谊密切,用过杜月笙不少的钱,也把史量才迷惑得神不守舍,其间区分是史量才中了他中间偏左的毒,而杜月笙对于他那一套左倾理论,一直装做阿拉弗懂,因此使他白白化费了不少气力,始终只能用点儿钱而利用不上杜月笙这个人。

诚恐诚惶练它十天
不晓得是黄炎培故意寻开心,还是他刻意求工,想要表演一下他的屠龙之技;杜月笙送了一笔重礼,亲自登门拜访,请他写一篇欢迎宋子文部长的演说稿,黄炎培大笔一挥,居然挥出了引经据典,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杜月笙连声道谢,拿回家一看。多一半的字不认识还在其次,要命的是那摇头摆脑,讲古文的腔调,急切间怎么学得上来?当天,杨志雄来了,问他稿子好了没有,杜月笙愁眉苦脸,把黄炎培起的演讲稿往桌子上一摊:
「你看,这么深的稿子,叫我怎样读?」
杨志雄接过去看时,也是大伤脑筋的说:
「就算月笙哥你能读得出来,人家也是不懂。」
「所以找说事体弄尴尬了,请黄先生打成稿子,又不好意思不用。」
「不好意思也没有办法,」杨志雄断然的说:

「你发表演讲欢迎宋部长,跑到讲台上去大读其古文,必定要闹笑话。」
「那──怎么办呢?
「快一点,另外请一位先生,再拟一篇。」杨志雄替他出主意:「对黄炎培,你只好当面说明,文章实在好,我是苦于读不来,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务必请他原谅。」
「看起来也只好如此了。」
再去请陈群起稿的时候,杜月笙上一次当学一回乖他跟陈群把他所要求的,说在前头:
「老八,自家弟兄,帮帮忙。第一,大家都晓得我肚皮里没有货色,文章一定要浅些第二,我打不来官话,最好就用沪白。」
陈群懂得,一篇亲切自然,热烈诚恳的欢迎词一挥而就,字数少,句子短,文词浅显一条一条的,统共不过十条左右。杜月笙这次看稿子时,确实是满意极了
距离宋部长荣旋上海,还有十天,杜月笙手持讲演稿,郑重其事的对杨志雄说:
「杨老雄,辰光来不及哉!」
「早呢,开欢迎会是在十天以后。月笙哥,你一天记一条,还怕记不牢?
「光记牢了有什么用?我们不是谈好的吗?还要多多练习。」
杨志雄笑了笑说:
「练习就是要你自家去读呀。」
「不行不行,」杜月笙一本正经:「我一个人练习,那怎么成?一定要你天天来教我」
「天天?」
「嗯,每天下午三点钟,我不办事,不会客,专门练习演讲,请你准时来一趟。」
「好吧。」
于是,每天下午三点整,杜月笙一等杨志雄来了,便把他往客厅隔壁的房间里一拉,窗户紧闭,绒帘深垂,水果点心烟茶早已齐备,两个人进了门,再把房门关上,房门口自有保镳听差守好,不管谁来,一律挡驾。
杜月笙手持演讲稿,面容严肃,不苟言笑,请杨志雄往沙发上一坐,他自己规规矩矩的站在房间中间,先咳声嗽,清清嗓子,然后便一遍又一遍的练习起来「宋部长,主席,扼,诸位……」
一天十几二十遍,接连讲上十天,那唯一的听众,听来听去就是那么几十句,简直听得耳鼓生茧,不胜其烦,──却是更烦更急的还有杜门中人顾嘉棠、芮庆荣他们每每有要紧事体,月笙哥严禁打扰的命令下在事先,万墨林、马阿五一班人轮流把关,连天坍起火只怕都不敢敲门去喊。十天里面不晓得耽搁了多少「正经事情」,顾、芮二人都是毛焦火躁的脾气,后来,忍不住了,跟「月笙哥」发起了牢骚:
「月笙哥,你这是做什么呀?上台讲几句话,事先要花这么许多时间?──你这样练其实都是浪费,台上台下隔得那么远,随便你讲什么,又有那个听得见?」
「勿要瞎说,」杜月笙正色的说道:「你们晓得什么,这是一件大事体!」
「月笙哥,我有个办法,」芮庆荣插嘴进来说:「你讲演的那天,我们召集众家兄弟,统统挤在队伍前面,到时候月笙哥只要拨拨嘴唇皮,连声音都用不着出,横竖前面是自己人,后面的根本就是听不到。什么时候月笙哥觉得差不多了,打一个暗号,我们就拼命的拍手叫好!」
「瞎讲!」杜月笙瞪他一眼:「那有听演讲叫好的!」
上得台来全部忘记
民国二十二年八月廿九日,宋子文载誉返国,翌晨,上海市商会举行欢迎大会,到场民众满坑满谷,途为之塞,而且一个个浮现欣喜盼望的神情,一方面是大家都要瞻仰宋部长的丰采,另一方面,则因为消息已经傅出去了,杜先生要致欢迎词,──在全上海还没有任何人见过杜先生立起来讲过话呢?
杜月笙穿好绸长衫,单马褂,乘坐汽车,准时到场,往主席台上一坐,闪一瞥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如潮涌,万头攒动。自此,他便眼观鼻,身观心,默默背诵演讲词,不敢再望台下一眼。
行礼如仪,秋老虎热煞人,出了一身的汗,当司仪的高喊请他致欢迎词,杜月笙竟会没有听见,幸亏身旁坐着的人──后来他终想不起来是谁,轻轻的推他一下,附耳悄语
「杜先生,该你演讲了。」
照着练习过几十上百遍的动作,机械的移步讲坛上面,鞠了个躬,一低头又看见了人山人海,不知怎的一慌,说了声:
「宋部长,主席,诸位……」
下面呢,糟糕,背得滚瓜烂热的讲演稿,此刻竟会忘了个一乾二净,天地良心,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杨志雄整整教了他十天的演讲密诀,同时也拋诸九胁云外,一窘一急大汗淋漓,却是猛可间给他想起了当时斥为瞎讲的芮庆荣那一句「拨拨嘴唇皮」。
也不知道支支吾吾,格格不吐的过了多久,蓦地,台下最前面的听众,如春雷般爆起响亮的掌声,而且前排鼓掌,后排立刻效法。持续不断的掌声使杜月笙清醒、镇定,神志恢复,态度雍容。他晓得自己已经顺利过关,下台一鞠躬,还扫了台下一瞥,──这时方始看清楚前排尽是自家弟兄,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他们使劲的在拍手,而且一直拍个不停。
往座位上走,宋部长笑容可鞠,迎过来和他握手,道谢,杜月笙举止安详的重新落座,如梦方醒,心中不免有点疑惑,杨志雄曾经告诉过他:「只要功夫深,水到渠自成;月笙哥,你把演话稿背熟了,到时候不必咳怕,周不着想,自然而然就会讲出来的。」──如今说,莫非方才自己并不是祇在拨拨嘴唇皮而已,也许是跟练习的时候一样,有条有理的讲清楚了呢?正在捉摸不定,跟他自己同在讲台上的新闻记者,悄悄过来向他要求:
「杜先生,你的讲演稿子,可否借给我们抄一抄?」
怔了怔,茫茫然的问:
「我已经讲过了,你们还要抄啥?」
一位记者陪着笑脸暗示他:
「杜先生,稿子借给我们抄一遍,明天我们的报纸上才有得登。」
一伸手,把衣袋中藏着的讲演稿掏给了他。
当晚,在杜公馆,老早讲好了的,摆一桌酒席,奉请杨志雄,算是庆功谢师宴。却是,顾嘉棠、芮庆荣等老兄弟,居然也以功臣自居,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前呼后拥的跟着杜月笙回家。席间,飞觞醉月,猜拳行令,酒酣耳热时,杨志雄忍不住,低声的问杜月笙:
「月笙哥,你今朝在台上,究竟讲的是啥?」
「是啥?」杜月笙大吃一惊:「你自己不是也在台上么?难道连你都听不清楚?」
「是不大清楚。」杨志雄摇头苦笑:「说老实话,我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
「哎呀!」杜月笙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十分懊恼的说:「我还以为我把演讲稿背出来了的呢?那晓得还是拨拨嘴唇皮。」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记者问他要演讲稿,又为什么说是抄了明天才好见报。原来,他练习十天,上台下台,博得满场最热烈的掌声,其结果,他竟是一语不发
这是杜月笙第一次登台演讲的全部经过,──由于这一回的失败杜月笙时刻萦记在心,他不断的下工夫,鼓起勇气,起先在人较少,较熟的场合发言,一壮自己的胆量,训练自己的口才。渐渐的,大庭广众,公开场合,他也能够侃侃然的长谈,由长谈而演讲,而不用稿子即席致词,他都可以应付裕如,他总算以无比的毅力,克服了自己的这个弱点。
航空奖券发财生意
烟赌两档已收,而方始插足其间的金融工商事业,还不能够给杜月笙赚大钱,前后足有四年,杜月笙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背了几百万元的债,每年过年的时候,必定捉襟见肘,焦头烂额,这种情形,看在要好朋友眼里,大家都在为他担心,着急。
民国二十二年,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赴美,接洽美棉贷款,有一天,宋子文的好友,上海吴淞商船学校校长杨志雄,忽然接到他的一个电报,告诉他说,发行全国性的「航空奖券」事宜,要找代理发行人。
杨志雄把宋子文的电报住口袋里一放,晚晌,他去赴申报主人,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会长史量才的晚宴。
席间,谈起了这一件事,史量才当时就说:
「这是一件稳赚钞票的事情呀,倘若可以交给私人承办,一定会得发财」
一句话,引动了杨志雄的一桩心事,他说
「朋友中间,只有杜先生这几年日子难过,养了那许多人,背了一身的债,每年年关,都要我替他想办法掉头寸,轧轧平。航空奖券要是能够由他承办,他那一身的债,也许可以还清。」
在座有人附和的说:
「当然啰,这是无本生意嘛。领了奖券发售,按照规定抽佣金,用不着下本钱的。」
史量才跟杜月笙极要好,当下便掇促杨志雄:
「你来促成它,好不好?」
「好哇!」杨志雄欣然同意:
「史先生,请你来拟电报稿,用我的名义,马上发给宋先生,问问他,代理发行航空奖券的事,可否挑挑杜先生?」
史量才一口应允,他说:
「好的,由我负责起电报稿。」
他喊他的秘书来,说明大意,当场拟就了电稿,大家传观,改动一两个字,立刻拍发。
三天后,宋子文从美国来了回电,简单明了两个字;──「照办」
杜月笙高兴万分,拖牢杨志雄,请他帮忙筹备,头一项工作是寻觅办公地点,──们找到了一处地点适中,一切都合乎理想的房子,址在四川路会元坊,是浙江兴业银行做地产生意买来的物业,杜月笙跟徐新六打了个招呼,用很便宜的价钱租下。
承办航空奖券,必须有一个机构。于是,杜月笙和杨志雄一商量,决定用「大运公司的名义,由杨志雄定好内部办事的规章,择吉开张。
开大运公司,杜月笙是当然董事长,但是总经理呢,这一个负实际责任的重要脚色,应该派谁担任?杜月笙请教杨志雄,杨志雄说:
「这个负责人选是顶要紧的,杜先生,你必须郑重考虑。」
想来想去,杜月笙问:
「廷荪哥老成持重,各方面也兜得转,何况他正闲着没有事体;你看请他来当总经理,好不好?」
杨志雄池觉得这个人选非常适合,他的回答是:
「岂有不好之理?」
「不过,」杜月笙十分诚恳的说:「廷荪哥是讲究老法的人物,新法办事,未免外行。最好,开办的时候,要请你不惮其烦,每天去一趟,指导指导,等一切都上了轨道,就算你大功告成了。」
杨志雄一想,事实上确也有此需要,因此他义不容辞的答应
「好,开头的时候,我跟金先生一道来」
杨志雄言而有信,从此以后,不论他怎么忙,每天必定跑一趟大运公司,帮金廷荪建立制度,规定手续,考核人事,计算账目,凡事他都协助,只是不出名义。一期、二期、三期办下来,成绩相当的好。当时正值抗日怒潮风起云涌,航空救国的呼声甚嚣尘上,买「航空奖券」是既爱国又有发财的机会,小市民们何乐而不为?因此,航空奖券不胫而走,销路奇佳,大运公司每届开奖日期,为了征信于社会大家,特地请财政部次长张寿镛亲临监督摇彩,张寿镛次长是代表政府而来。
三四个月以后,大荣公司一切都上了轨道,金廷荪主持业务,已能应付裕如,于是,杨志雄去跟杜月笙说:
「月笙哥,『大功告成』我愧不敢当,不过,现在我总好歇歇了吧。」
杜月笙哈哈大笑,唯有连声的说:
「偏劳、偏劳,感激、感激。」
三哥经理出了事体
顺顺当当的过了一段时期,一日,杜月笙匆匆的赶到杨志雄家,一见面就说
「可能要出新闻了!」
「什么新闻?」杨志雄急急的问。
坐定下来,杜月笙告诉杨志雄说:今天早上,他到黄金荣家里,黄老板劈头便对他提出警告:
「月笙,你的事情恐怕要出毛病啊。」
杜月笙忙问:
「我的什么事情呀?金荣哥。」
黄金荣的回答竟是──大运公司卖航空奖券的事情
会出什么毛病呢?──连黄金荣也不知道他祇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风声,当时他曾一再追问,可是对方深知黄──杜──金之间的亲密关吞吞吐吐的,不肯明说。黄老板正为月笙着急,他闯来了,于是黄老板忙不迭的告诉他。
很详细的说完这一段,杜月笙一脸苦笑的做个结论,他道
「倘若大运公司出了事体,那不是成了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杨志雄一听,暗中大吃一惊,他默然半晌,跟杜月笙建议说
「我们一道去看看三哥,好??」
两人同车到了南阳桥金老公馆,进去一问,金廷荪生了病,正在楼上躺着呢。
情同手足,杜月笙对金家极熟,一听三哥生病在床,拖了杨志雄,直奔楼上去探看。
卧病在床的金廷荪,满面病容,神情愁惨,使杜月笙吓了一跳,他快步向前,直到床沿,伛下身子无限关切的问:
「三哥」你怎么了?几日不见,你竟……」
金廷荪面现苦笑,伸手摇摇,拦住了杜月笙的话,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说:
「两位来了,好极。──我金廷荪一生一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这一次,是我对不起月笙你了!」
「三哥!」杜月笙大为惶恐,他着急的说:「你我之间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您为什么突然之间讲这些子话呀?」
「我现在病倒在床,爬不起来,叫做没有办法。」金廷荪气喘咻咻,恨声不绝。歇一下,他忽又俩眼喷出了怒火,咬牙切齿的说:「等我的病一好,我要立时三刻回宁波!做一个人!做过了那个赤佬以后,月笙,我再拿我这条性命还报你!」
杜月笙吓慌了,不晓得金廷荪究竟出了什么事,会得这样神情大变,气得生了大病,气得要去宁波杀人,还要自杀?
「三哥,三哥,」他连忙安慰他说:
「你不要心急,不要心急,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我,我自然会有办法。」
金廷荪直挺挺的躺着,喘了好一阵,激动的情绪,总算渐渐的平复,杜月笙往他的床沿上一坐,杨志雄表情凝重,坐在床对面的一张老式大沙发上。杜月笙对金廷荪百计抚慰,金廷荪一声长叹,眼中流出泪来,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紧紧捉住杜月笙的手,一五一十把他所「出」的事,娓娓诉说。
原来,金廷荪接办了大运公同,便派他的一个同乡学生,担任经理,大运公司所有的钱,都在这位经理的手中。这人一直都很安份,偏偏在大运公司的时候,财迷心窍,居然利用公款,大做其投机生意,投机失败,亏空越来越大,泥淖越陷越深,事发之日,他已挪用公款二十余万,心知这一下无法向老夫子兼总经理交代,迫于无奈,畏罪潜逃,听说已经逃回宁波原籍去了。
「月笙,」金廷荪痛苦万状约又道:「朋友帮了这么大的忙,挑你承办这个航空奖券,用意无非是让你赚点铜钿,好还还债,松一口气的。那晓得竟会有我这个瞎了眼乌珠的,用错了人!如今铜钿不曾赚着,还要吃一大票赔账!月笙,你说,我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宋部长,跟这么许多爱护你的朋友?」
「三哥快不要这样说,」杜月笙拦阻住他,不让他再往下讲,他故作轻松的一耸肩道:「祇怪我一时运道不好,没有关系,亏了的钱,我们再赚回来就是。」
又安慰了他几句,唯恐耽搁时间久了,病人精神不济,杜月笙一再的「请三哥宽心,事情我自会了掉」,然后,他拉了杨志雄一道辞出。
汽车驶离南阳桥,杜月笙方始一声浩叹。面有重忧的向杨志雄说:
「本来是你挑挑我的一桩美事,如今,反而弄得来要请你替我处理善后了。」
杨志雄无奈的笑笑,接口说道:
「到没有你所说的这么严重,二十几万数目不大,弄得好的话,依旧可以起死回生。」
想想懊恼,杜月笙又说:
「真想不到,会闯这么一桩穷祸。」
「穷祸不穷祸,不去管它也罢,现在的问题是下文如何?」
「下文,」杜月笙望了杨志雄一眼说:「那就要看你的了。」
「我答应帮你这个忙,月笙哥,」杨志雄很爽快,却也十分果决的说:「不过,大运公司如何整顿法,你必须听我的。」
「这个当然。」
「金先生没有把大运公司办好,原因有两层。」杨志雄坦率指出:「第一是他过于信任他的学生,对于公司内部的情形,他不尽了解,同时也没有把握得住。」
「你说得不错。」
「其次呢,」杨志雄接下去说:「是他太重感情,以致于公私不分,背了许多亏欠。」
杜月笙惊问:
「这话怎么讲法?」大力整顿挽回局面
「大运公司一开张」杨志雄直话直说:「你从前的那班老弟兄、学生子,都以为店是杜
先生开的,航空奖券也是杜先生所有。他们偶而缺了头寸,就堂而皇之到公司里去拿奖券,金先生和他的学生,见他们来不好意思推却,于是一批批的拿了去,五只洋一张的奖券两三块钱卖卖掉,这样调起头寸来倒是方便,祇不过公司-也就是你月笙歌吃了大亏。」
「会有这样的事情?」杜月笙一惊,又问:「你到说说看,有那些人常去拿奖券。」
「…………」杨志雄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名字,然后再说:「金先生不曾做好的头一层原因,我接办以后,相信我有办法可以避免。唯有第二层,杜先生,他们一定要来,我想我自己也很难于推脱。」
「这个不要紧,」杜月笙接口很快:「任何人不照规矩缴现款,绝对不许到公司领奖券。」
「这还不够,」杨志雄更进一步的要求:「除了今后不许赊买奖券,还有,以欠的帐,也要限期还清。」
杜月笙一口答应:
「这个没有问题,你订定限期,我负责叫他们还清。」
斜眄着杜月笙,杨志雄微微的笑,他意味深长的说:
「月笙哥,我应该先提醒你一声;你要自掏腰包垫还的这笔奖券钱,数目不在少数啊。」
先则一征,随即会过意来,杜月笙哈哈大笑,于是,杨志雄也笑了。笑声中,汽车在杜公馆门口停下。杨志雄止笑说道:
「月笙哥,我不进去了。大运公司的事,我要另外派两个人进去。这两个人我希望你无条件的接受,无条件的支持,让他们尽量发挥能力。」
「那没有问题,总之,大运公司的事我委托你全权办理,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根本不必问我。亏的铜钿能赚回来固然好,实在赚不到,赔了也就赔了。」
报纸一包三十万元
整顿数月,一切恢复正轨,杨志雄将已经赚了的钱大运公司,双手奉还杜月笙,杜月笙仍旧去找金廷荪出来,继续当他的总经理。金廷荪起先不肯,经不起杜月笙说好说歹,一定要三哥再度出马,却不过,金廷荪恢复上班,他加倍的谨慎,加倍的用心,使大荣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航空奖券的销行,无远弗届。这一丬公司到结束的时候,一共赚了两三百万元,除了开销和津贴──譬如王晓籁一个月便要支一万太杜月笙应该分到手的一份,金廷荪怕他到手便光,因此有一段时期,他不惜刺刺不休的劝杜月笙:
「你有四房太太,子女十多个,有铜钿的时候,就应该积蓄几文,不能把洋钱银子像流水一样的淌出去,专门接济别人。你要晓得,真正有一天你杜月笙的生活发生了问题,因为你开销这么大,能够帮你忙的朋友,只怕有限得很啊」
杜月笙却每每推托的说:
「现在谈这个问题,未免太早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弟兄了,金廷荪说得很露骨的:「不算为你自己,就为了你的妻子儿女,有铜钿,抽出一笔存下来,也未始不可!」
逼急了,杜月笙两手一摊的说:
「过年快哉,我又要过不了关,手忙脚乱,你叫我到那里筹一笔钱存起来呢?」
「过关归过关,跟存钱不必相提并论,」金廷荪摊开来跟他谈:「横竖你是『年年难过年年过』,看起来急死人,到时候总归挺得过去。」
「好好好,三哥,」杜月笙无可奈何的说:「等过完了关再谈这个,好吧?」
抓住了他的话,金廷荪马上就接口说:「这么说,你是决定一旦有了铜钿,马上先抽一笔出来存着啰?」
杜月笙心想,我那儿来的钱呢?因此,他胡乱的应了一声:
「好,一切遵照三哥的意思。」
得了这句话,金廷荪随即着手进行,大运公司最后一笔红利,杜月笙该分二十万有零──他替杜月笙设想应该怎么个储蓄法?钱存银行,马上会转账,另外办个事业,又嫌不够,想来想去,还是给他造幢房子的好,当时上海地产生意,正值热门,买得到好地皮,可能一本万利,更要紧的还有一点:不论杜月笙的手头如何拮据,为了面子问题,他总不好意思卖房子的。所以,唯有给他造房子,才能够保得住他的子孙福田。
于是,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三鑫公司仓库旧址,金廷荪为杜月笙造了一幢美仑美奂的华屋,有谓杜月笙不曾搬进新建楼房去住,是因为唯恐跟张啸林「分居」,惹起大帅不快,又谓他怕「私评物议」,因而谨慎的没敢乔迁,事实上则杜美路这幢房子盖得像一幢新式旅馆,它并不宜于住家,唯有出租。──金廷荪为老友越俎代庖往后真是帮了杜月笙的大忙,卅八年他挈眷逃难香港,一直到他病故,所有的开销几乎绝大部份都是仰仗卖掉这幢房子的四十八万美金。
亦曾有人说: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淞沪之役前后杜月笙因为烟赌两行,洗手不干,偌大开支,多仗挪腾挹注,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冬,度岁之资,诸待筹措,他挽人向张公权(嘉璈)说项,希望在中国银行移贷三十万元。据谓张公权「自视甚高」,一口拒绝,不久,张公权卸任中国银行总裁业务。又不久,转任铁道部长,这时,他意识到办铁路不比办银行,办银行大可南面而坐,做部长必须八面玲珑,猛忆起他和杜月笙有过这重公案,不免「心怀疙瘩」。于是反转头来,托人向杜解释,希望以后「遇事帮忙」。杜月笙乃对来人说道:
「以前他不肯通融借款,是因为他掌管国家银行,许多手续,不能和一般商业银行随随便便,他不肯以公徇私,我很谅解。现在他做部长,铁路也是国家的,如有用我之处,我不是给张公权做,我是给铁道部做。我怎不帮忙?我又怎肯以私害公呢?」
于是,「迨至抗战以后,公权由渝赴美,资斧短绌,由月笙贷以二十万元,始壮行色。由于这些表现,所谓正统人物,也都改变初衷了。」
这个说法,刻由当时经手代社月笙借款的人士郑重表示,其与事实经过,截然相反,由于本传记载杜月笙和银行界的交往密切,大多数银行老板对于杜月笙心悦诚服,那一年过年之前,杜笙月正和历年同样的困难,他托人将房地道契向中国银行贷款三十万元,张公权是慨然应允,而非一口拒绝,却是在张公权承诺下这笔贷款以后,事为其它银行家所知,他们认为这是为杜月笙效力的最佳机会,因此大家抢着要做这笔「贷款」,后来商定出中国、交通、金城、和四行储蓄会四家分摊,一家只借出七万五。──杜月笙的房地道契草草的用申报纸包着,偏在黏合处盖了杜月笙的图章,由经手人交给中国银行,四丬银行公推中国银行保管,当时,张公权连申报纸都没有拆开,推辞不获之余,他将原件往自己的保险箱里一放,嘴里说着:「杜先生一定要这样,那就姑且在我这里摆一摆。」所以说,如果申报纸里面包的还是申报纸,就凭杜月笙的闲话一句,这三十万元还是欣然照借无疑。倘若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冬天,杜月笙想借三十万都碰了钉子,那么,杜月笙加上杨志雄、杨管北,那么些年里对于银行界所作的服务与努力,岂非全部付之东流?
大荣公司结束,金廷采也分到了四五万元的红利,这时候,正好黄金荣想把黄金大戏院盘出去,减少乏人经营的麻烦。金廷荪对平剧向来有兴趣,他的儿子金元吉,更是黄金大戏院的五虎将之一,他有意接手,黄金荣同样的也是为老弟兄未来的生活问题打算,乃以半卖半送的方式,由金廷荪送上大洋四万,便把黄金大戏院让给了金廷荪,黄金大戏院成为金家的产业。──于此可见代售航空奖券并不会使杜月笙和金廷荪发财,他们的收获,一个是得了幢房子,一个是盘了家戏院。 杜祠落成一生高潮 杜氏家祠竣工,举行栗主奉安之礼,时在民国二十年六月十日,是为杜月笙一生之中,顚峯状态时期的空前豪举。「是日宗祠落成,人争参拜,车马之盛,仪文之茂,敻乎为上海开港以来所未闻」,当时报章竞载,众口喧腾,都说这才叫洋洋乎大观。一批日本记者,跟着他们的坂西将军,村井总领,同往高桥参观,由他们所发出的报导,字里行间,洋溢着惊讶诧异,舌挢不下的意味,如所谓:「典礼备极豪华,为日本人意想不到」,「杜氏声誉之隆,可谓壮观盛况」,「以一家之宗祠祀典,规模如此之伟大,真不亚王侯之观矣」。
建造这样一座家祠,如此这般的热开风光一场那是杜月笙几许辛酸,多少苦难,无数回的咬牙切齿,忍泪吞声,二十余年竖起脊梁,发奋向上,熬了个「一旦公道开青云在平地」,于是乎以「布衣雄世,侠儒兼资」,借用章士钊的颂词:「尚义为天下倡,天下翕然归之,徒众万千,言出若鼎!」有了民国二十年那个荣华富贵的场面,和炙手可热的声势,然后再掼下一百万大洋的钞票,收回一些千金不易的交情,锦上添花,大事铺张,方始换得来的。
杜月笙算是实践了他的誓言,二十九年前,他十五岁,当他的外祖母送他到上海谋生活,打出路,祖孙泣别,他曾哭着说道:
「外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踏这块血地!」
为了要实现这「闲话一句」,当杜月笙日进斗金,流水般的银子左手进,右手出,善门大开,拯急恤贫,要好朋友苦口婆心,劝他置点产业,做子孙福田,他都答以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要他的子孙自家奋鬪,成家立业,不存丝毫依赖心理,因此旣不存钱,也不买田。但自民国十九年开始,他使分刊广告,征询本文,倩人纂修族谱,同时,拨款五十万元,在祖宅杜家花园附近,购地五十亩,招徕名师良匠,水木清华的造起祠堂来。
民国二十年初夏,祠堂造好,附设的藏书楼和学塾,亦已竣事,杜月笙鲜衣怒马,一呼百诺,「富贵而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决定完了这个心愿,亲身奉主入祠,朋友学生得着消息,纷纷的劝请大做特做,风光一场。众口一词,盛情难却,于是发出请柬,天南地北,十八行省,到处都有杜月笙的故旧门人,这一位「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的现代春申君杜月笙,三日盛会,竟创下「堂上珠履十万客」,空前绝后的大场面!
五月份里,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礼物,便开始自四面八方而来,其中最多的是匾,其次是联、是屏、是幅,还有古董器玩,旗伞花篮,甚至礼券现金。当代的大好佬,几乎全已制了匾额送到,礼簿上排列着的名单,声势显赫,令人咋舌,亦即日本报纸之所谓:「足以见杜月笙在各界中伟大声望之征象」。
用一部份达官贵人匾上的颂词,可以连贯成一篇文章,有以说明杜月笙建立家祠的用心─
杜月笙孝思不匮(国民政府蒋主席颁匾),敬宗收族(湖北省主席何成浚赠匾),建造杜氏家祠,旨在使此一敦仁尚德(前北政府大总统徐世昌)、望出晋昌(前临时执政段祺瑞)、辉光照国(军法总监何键)、好义家风(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世称善门(前黑龙江护军使朱庆澜)的江东望族(河南省主席刘峙),本支百世(外交部长王正廷),百世馨香(四川省主席刘文辉),瞻族兴邑(宪兵司令谷正伦)干国栋家(司法院长王宠惠),而致世德扬芬(军政部长何应钦)、垂裕后昆(前国务总理顾维钧)、慎终追远(实业部长孔祥熙、西藏班禅喇嘛、淞沪警备司令熟式辉)、光前裕后(党国元老李石曾、警察总监吴铁城),于是源远流长(监察院长于右任)、俾尔炽昌(安徽省主席陈调元)。
这仅是一姓、一族、一家,甚至于祇是一个人的事,不过,由于杜月笙以一介平民,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以及他为大处世的成功,政府官员要奖勉他,各地朋友要颂扬他,门人弟子要崇敬他,于是,贺客越来越多,场面越做越大。杜月笙一生一世都是最好客的他决不能待慢贵宾,加以他的朋友学生,什么样的能干角色都有,由于这许多的因素结合起来,羣策羣力,做足输赢,这才促成此一黄浦滩上空前绝后的一人一家、一族、一姓的旷世盛典。
八大处与八大秘书
北洋时代的军阀,凡是领军开府,独当方面,占了一省以上的地盘,使得成立帅府,下设八大处。杜月笙造一座五开间三进头的祠堂,设一个图书馆,开一丬家塾由于三代履历无从稽考,做了一道总神主,从华格臬路杜月笙的家里,把这个总神主送到浦东高桥杜氏祠堂里去。便为了这样一件事情,执事人设了八大处都还嫌不够。尤其杜祠落成八大处的主持入选,祇怕全中国的任何军阀大帅都讲不齐全。
杜氏家祠落成典礼执事,设总理三人;虞洽卿、黄金荣、王晓籁。协理七位:张啸林、金廷荪、郭祖绳、蔡琴荪、胡咏莱、兪叶封和李应生。第一个文书处,主任是前国史馆副馆长,袁世凯称帝「筹安会」六君子中允称首魁的杨度(皙子),副主任是江西议员,曾经票选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后来又做了段祺瑞用以代替国民大会的「善后会议」副议长、民初政坛要角汤漪(斐予)。六位秘书,首席是前大本营党务处长、国民政府委员办公处秘书长陈群,以次则为沪上名流,统统做过官府的邱方伯、翁左青、徐慕邢、童学庸和许菩僧。连主任带秘书,由于资望之商,阵容之强,被全国所瞩目,因此才有杜公馆八大秘书的说法。其实,当时这八位先生,都不过是朋友帮忙性质,如杨、汤、陈、邱;杜月笙从不敢以秘书待之。
此外各处负责人,则总务处洪雁宾、邬崖琴,警卫处王杉彦、江倬云,卫生处王培元、庞京周,庶务处张延龄、沉荣山,筵席处俞叶封,会计处杨渔笙、朱步青,剧务处张啸林、朱联馥。这八大处或多或少,各有「处员」十几二十位。
已成立的八大处,还不包括最重要的招待人员在内,于是另行分设招待主任两名,袁履登、李征五,副主任三名,樊潜之、杨虎、刘志陆,全部招待一百零九人,另有外宾招待十一个,招待员,总计一百二十名
杜氏家祠,以杜家花园为中心,收购四周的土地,面积是五十亩,祠堂是五开间的门面,凡三进,头进是轿马厅,二进大厅,三进便是栗主奉安之所,亦卽飨堂。门前雄踞两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栩栩如生,气象雄杰。飨堂里的一楹一柱,一龛一屏,莫不请来高手工精工雕刻,蟠龙虬凤,还有整台的戏文。香烟缭绕中,色泽富丽矞皇,古色古香。飨堂里供的是杜氏祖先总主一座,大厅则供的是福禄寿三仙,又有两座一人半高的云南大理石屏,远山苍茫,白云泱泱,神似一幅写意的名画。
为了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贺客,祠堂门前搭起一座五层高的彩楼,巍巍然直耸云霄,楼中央便是招待高桥镇民看戏的戏台,楼后则为以娱佳宾的剧场。这座彩楼张灯结彩,五色缤纷,实在是富丽堂皇,壮观得很,彩楼下的一片广场尤其可容好几千人。
祠堂四周,空地上都搭满了席棚,共有一百余间,里面陈列各地送来的礼物,林林总总,何虑数千件;统统放在席棚间里面,公开展览,每天从早到晚,观者有如潮涌,一泼一泼跑来参观。
在杜氏家祠的西面,搭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席棚,席棚里摆好两百多只圆桌,可以一次两百多桌酒席。上海邮政局为了纪念杜祠落成典礼,特地在场中设立临时邮所,赠送纪念信封信纸,加盖纪念邮戳,这在民国二十年间,还是相当新奇的设施。
杜氏家祠附设的图书馆,亦称藏书楼,是一幢两层楼的白石建筑,中分五楹,两旁各有一大间厢房。藏书楼中藏书十万卷,全由杜氏友好门人捐赠。
连家祠带藏书楼,全部建筑费用是大洋五十万,为招待宾客和供人参观的各项临时设置,以及招待用费,杜月笙又花了五十万元。他造这一幢祠堂,完成家族中的一件大事,一掷百万金,了无吝色。
一切筹备工作就绪,杜月笙发出这么一份非大手笔莫办、极其大方得体的请帖
五庙三庙之制,为礼经之所详,大宗小宗之分,为祭典所必慎。故礼莫重于祀祖,事莫大乎敬宗,近为聚族之谋,爰有建祠之议;但循旧俗,非有新裁。乃荷 诸亲友赐之华翰, 宠以嘉言,猥以愚蒙,适叨 宏奖。谨择于国历六月十日,行新祠落成礼,敬迓 高轩,莅临江浦,为吟车马江干之句,愿迎 文章海内之贤。唯思 轩车枉过,应接不周,凡在 知交,当蒙 亮察,特陈悃素,敬志谢忱。
杜镛载拜
拥有八大秘书的社祠落成典礼秘书处,眞是名不虚传,不同凡响,光是一纸请柬;便写得如此不卑不亢,亦诚亦敬,铿铿锵锵,掷地有声。
感恩图报呜呼杨度
这一个阵容坚强的秘书处,以杨皙子(度)所负实际责任较多。杨度是湘中大儒王闿运的入室弟子,曾经介绍国父孙中山先生和革命伟人黄克强(兴)先生结识,却又「愿为帝王师」,想当袁氏王朝中华帝国的开国元勋。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以后出任逊清的内阁总理,杨度便是学部副大臣。民国四年一月,他代理过国史馆馆长,九月为了迎合袁世凯帝制自为的野心,他倡组「筹安会」,担任理事长,为之策画奔走。往后袁世凯窃国失败,羞愤致卒,黎元洪继任大总统,下一道变更国体祸首惩办令,杨度便成了榜上第一名。他逃到天津租界,又在青岛蛰居过一段时期,嗣后在民初政坛,也曾串演幕后要角,游说曹锟、吴佩孚参加革命,不得要领,到奉军骁将姜登选的戎幕屈居参赞。民国十三年姜登选被杀,杨度无所依附,再到狗肉将军张宗昌那儿担任总参议。民国十七年北伐成功,北洋军阀销声匿迹风流云散,杨度乃黯然南下,到了十里洋场上海,住在从前结识于北京的众议院议员陆冲鹏家里。
杨度在陆家一住半年,便在这一段时期,认识了陆冲鹏的好朋友杜月笙。杨皙子鼎鼎大名,如雷灌耳,杜月笙素来崇仰国士,钦重书生,于是对杨度执礼甚恭,使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梁任公(启超)有一个宏愿,希望能以他「新史学」的观点,写一部瞻富详备,一新天下耳目的「中国通史」。当年他和杨度谈起这一件事,曾经感慨万分,说他垂垂老矣,自知无法完成此一庞大而又艰巨的任务。当杨度作客陆家,除了看看书报,抽抽鸦片,由杜月笙等上海大亨奉陪,打打麻将,赌赌铜钿,实在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闲极无聊的时候,他便想起梁任公的编着「中国通史」计划,颇想引为己任,予以完成。
他和杜月笙、陆冲鹏等谈起这个想法,杜月笙虽则不尽了然此一工作的重要,但是「杨先生」的想头,绝对不会错的,因此,由他和陆冲鹏作经济与实质上的支持,帮杨度搜购了大批典籍史料,其中最珍贵的,乃是中国各地的州府县志,几已搜集齐全。
杨度在法租界毕勋路陆家,坐拥书城,埋头著述,旋不久又觉得环境嘈杂,容易分心。当他将这一层意思提出,杜月笙和陆冲鹏一商量,便征得他的同意,请他移居镇江,─—因为陆冲鹏在镇江郊外乡间山上,葢得有一幢清静舒适的别墅。
在镇江一住半年,杨度又嫌深山索居,未免寂寞,他将那部「中国通史」完成了一半再次下山,到了山东,狗肉将军张宗昌想藉重他的大名,拉他当总参议,杨度居然也干。当时的北洋政府,奉张(作霖)和鲁张(宗昌),都有举足轻重,片言九鼎的力量,隐然是北政府幕后的操纵者,杨度居于张幕,一方面想促成张宗昌归效革命,一方面希望搞一任教总长,其结果是这两件事都没有办成。北伐军兴,革命成功,全国统一,天下归心。群雄割据,分崩离析的北洋军阀,从此宣告消灭,杨度失了立足点,方又二度来沪,遣此有涯之年。
起先他公开卖书,润资订得特别高,每幅自八十元起码,到三五百元不等,而画则奇陋,近乎涂鸦。别人笑他,他说尽管无人问津,一张也卖不出去,他却是决不跌价。其实。他是有所恃而这么做的,有杜月笙这一位通天教主,上海大亨,必恭必敬,诚心诚意的暗中为他撑腰,为他效劳,为他揄扬,为他推销,画得再坏,也有人要;如此维持杨度的黑白二粮,种种花费。杨度在上海一住三年多,杜月笙尽心尽力,帮忙着实不小。
因此,当杜月笙建造祠堂,说一声要借重杨先生的大力,杨皙子感恩知己,真是事无巨细,一肩膀挑,认认真真当件大事体办。他用自己的名字写了一篇「杜氏家祠记」,请前清的湖南布政司,伪满洲国国务总理郑孝胥题为,作为他们两人的一份隆重贺礼。此外,他又写了一篇「杜氏家祠落成颂」,勒石立碑,然后,他再撰了一副「大江以南,推为望族;明德之后,必有达人。」善颂善祷的楹联。
担任杜祠落成典礼文书处秘书,杨度在典礼之前三天,便搬到浦东高桥办事处里住下,人来客往,川流不息,他每天朝夕忙碌,事必躬亲,实实在在尽了朋友的责任。杜月笙晓得他烟瘾奇大,不可须臾无此君,特地给他预备一副烟具,一张烟榻,然而在那个乱哄哄,嘈杂杂的场合,熟朋友,贵客,办事处的人员,一见有榻有枪,「前仆后继」的抢着香两口,把个正主子杨度,反而挤在一边,心中着急,眼泪鼻涕直流,又碍于颜面,逐客令说不出口。三日后陆冲鹏也去祠堂,顺便看他,杨度就已经有点支撑不住,私下抱怨,一来别人丢下事情不做,他却不能不代为兼管,因而越来越忙,越来越累;二则鸦片烟榻经常有人捷足先登,害得他烟瘾难熬,十分苦恼。
到底是靠六十岁的人了,何况他又有多年的老肺病、胃病在身,特别卖了这一次气力,回到上海,杨度便旧疾复发。九月初,这一位杜月笙的好朋友,溘逝沪渎。
英国巡捕骑马开道
中华民国二十年六月十日,杜月笙开祠堂,六月九日先行奉主入祠式,天一亮,法租界华格臬路杜公馆附近,早已车水马龙,拥挤不堪。仪仗、旗帜、台阁、伞牌,中西乐队、护送的军警、商团、学生、童子军、陪送的名流、贵客、踵贺的佳宾、亲友,再加上围观的市民,将华格臬路,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彩色斑烂的旗伞仪仗,成千上百的匾额楹联,预先排好次序,摆在马路两边,从华格臬路排起,布满了李梅路、恺自迩路等三五条街道。
九点钟一敲,奉主入祠的行列,准时出发。这一个多姿多采,盛况空前的仪仗队伍,经上海报纸记者当时的估计,人数五千余,连绵两英里,从华格臬路走到金利源码头,足足走了两个半钟点。
那一天,像是全上海人都在办这场喜事,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华、英、法三界居民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仪仗所经过的街道,两旁摩肩接踵,层层迭迭,排好两道蜿蜒曲折,连绵不尽的人墙。人墙后面的店铺檐前,楼头洋台,更是观众或则早先预定,或则临时轧进的包厢和池座。驻足观众,有从上海四郊,苏钖京杭等外埠,特地跑来轧这一场闹猛。
杜月笙的总神主入祠,那个漪欤盛哉,叹为观止的行列,仪陈之盛,包罗之广,在内忧外患,持续百年,分崩离析,方竟一统的当时中国老百姓看来,诚然是今古奇观,令人拍案叫绝,由此也可见祠堂主人苗头之大,交游之广,不但上海,抑且在全国不作第二人想。─—
仪仗的第一部份,首先是骑着阿剌伯骏马的英国巡捕,─—碧眼黄发英国人,排齐马队,充任开路先锋,他们的职司,是为一面硕大无朋,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国旗作前驱。国旗后面,一连串三五十杆杜字大旗,都是各界人士送的,彩璀璨,迎风─—招展不起来,因为那些杜字旗太大了,每一面都得一二十名壮汉三五个人撑扶旗杆,两三个人掌住旗角,七八个人护定左右,再由一位头目跑前跑后,高声指挥,催促快走,声声的在喊加油!
自行车在当时还算是很新鲜的,是日,法租界巡捕房里的安南巡捕,近百辆自行车全部出动,四辆一排,由头戴笠帽,打好绑腿,束皮腰带,全部武装的安南巡捕推着,徐徐行进。为了那一面中国国旗,杜月笙叫英国人开道,法国人人雇用的安南兵,骑脚踏车保护如仪
安南巡捕之后是中国巡捕,戴钢盔,着长靴,挺胸迭肚的步行,黄金荣办的金荣小学学生,穿海军式的中国童子军制服,敲起洋鼓,扛着齐眉棍,负责护送钱业公会合送的旗伞牌亭。
法租界破题儿第一遭,打破了中法不平等条约的规定,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军乐队和一排荷枪实弹的步兵在前,中央陆军第五师(顾视同部)的乐队,一连步兵在后,拱卫三面八人杠抬的大匾。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颁的「孝思不匮」,淞沪卫戍司令熊式辉赠的「慎终追远」,军法总监何键赠的「辉光照国」。法租界的子民,一生一不曾见过这种庄严肃穆的场面,自家的国旗,自家的军队,自家的领袖颁匾在法租界的地面上走,拍手欢呼者有之,热泪盈眶者亦有之。
第二部份是公安局军乐队,保安队员,铁华学校的童子军护送淞沪警备司令部张春甫副司令、上海市长张羣、外交部长王正廷所赠的匾额,以及新江、天新、宁绍等轮船公司所赠的伞亭。第三部份是吴淞要塞司令部的军队,静安小学童子军,护送监察院长于右任、司法院长王宠惠等赠匾。
第四部份最引人注目,堪称军阀专号,它由陆军第五师军乐队开道,闸北和南市保卫团、宁波旅沪小学童子军,一同护送北洋政府的两位总统:徐世昌、曹锟,一位执政:段祺瑞两位大帅:吴佩孚、张宗昌,一位少帅:张学良,甚至还有一位前清提督李准送的匾。十多年来连年征战,搞得民穷财尽,外侮日亟的北洋军阀直(曹、吴)、皖(段)、奉(张学长)、直鲁(张宗昌)各派各系的首脑人物都到齐了,曾经有人说笑话:幸亏当时徐世昌遯居青岛,曹锟退隐天津,吴佩孚流浪成都,正待西走陕甘,张学良输诚中央,正在领军剿赤,张宗昌也在闲居天津大推其牌九,否则的话,这一帮人全来吃杜月笙的祠堂酒,说不定一语不合会再打起来哩。
中央各院部长首长,各省主席,以及党国要人,法国官员的匾额,一概集中在第五部份,由江湾救济会的西乐队前导。第六部份是各国团体、学校、公会、私人赠送的旗伞花篮,而由当时最负盛誉的海军司令部军乐队担任开路先锋
主席颁匾黾勉备至
国民政府蒋主席在六月八日下午,又派李副官颁来一方祝辞匾额,并且指派国民政府参军,中央委员杨虎代表道贺、宣读祝词。
这一块使杜月笙倍增荣宠的匾额,杜月笙为它特备一座匾亭,排在杜祠神主轿亭之前。蒋主席在这篇祝词里,对杜月笙颇致勉励;词曰:
「诗咏祀事,典备蒸尝,水源木本,礼意綦详。 敬宗收族,德在无忘,激彼秕秉,俗兹彛常。 元凯之家,清芬世守,孝孙有庆,服先食旧。 任侠好义,声驰遐迩,济众博施,号为杜母。 肯堂肯构,实大其宗,爰建新祠,轮奂有容。 簋簠旣饬,锵济攸从,式瞻枚实,介福弥隆。」
护卫神主轿亭的仪队,不知是谁的主意,出了败笔。用心是为了壮观好看,却不该用上宫廷銮仪,命人扮些金甲武士,拿起古色古香的刀矛剑戟,然后,便是杜月笙本人,一顶礼帽、长袍马褂,带领他的几个儿子,手扶轿杠,满脸笑容,一路和欢呼观众打着招呼缓缓行进。在他的后面,又有高冠峨服,衣香鬓影,那是杜氏亲友门人,排起好长的队伍,在伴他送主入祠。
十一点半,这个两英里长的仪仗队,经过了华格臬路、李梅路、恺自迩路、公馆马路、老北门大街、小东门大街,而在爆竹喧天,欢声如雷中,抵达了金利源码头。
金利源码头更是万头攒动,人如潮涌,一大早就有人守好在码头附近看热闹,此刻加上仪仗大队,以及跟随而来的人群,把码头一带挤得毫无空隙。
码头上搭好的几座迎宾牌楼,南市保卫团,派了一队团员在场照料,事实上杜公馆派出来管事的人更多,码头外面,黄浦江干,井然有序的排好一百多艘渡船,渡船有轮只,也有拖驳和舢板,尤有杜公馆自备的月宝、欢迎两艘游艇。凡此专用的渡江船上,桅顶一律挑起一面红底白字的「杜」字小旗。这座黄浦江滨的金利源码头,也是第一次出现这么盛大浩荡的船队。
仪仗循序前进,一路不停,因为接运的渡船,早已按照精密计划,排好了顺序,一船装满,紧接上来,于是大小船只,首尾相衔,满载立刻启碇;军乐队,匾额伞亭,中西军警,童子军们,有条不紊的上了船去。最后的两艘大轮,一艘专供女宾乘坐,一艘载的是杜公馆上下人等,护定那座神主轿亭。
由金利源码头到高桥码头,船队行驶,历时一小时许,江上,军乐队像在比赛,此唱彼和的奏起乐来,急管繁弦,鼓乐齐鸣,悠扬乐声,趁着江上轻风,清越悦耳,声闻十里。童子军们手舞足蹈,欢欣愉悦,他们随着乐声,引吭高歌,引得两岸居民,争前恐后的跑到江干眺望,又构成了黄浦江上前所未有的欢乐热烈景象,使耳闻目覩的人,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一到高桥码头,许多男女来宾,不禁为眼前的一片崭新气象,惊了一惊,毕竟钱可通神,而杜月笙的朋友帮他办事,格外认眞。高桥码头不但布置得整齐清洁,焕然一新,而且还移来葱茏的树木,沿途装置了无数盏煤油路灯,道路平坦,一尘不染,乡下人一个个笑逐颜开穿着全新的衣衫。─—从高桥码头到杜氏家祠,旅程还有八里之遥,而沿途所见,莫不皆然,光从这一点看,卽可想见杜月笙花费多少铜钿?
老娘舅朱扬声,一别二十余年,此刻头发颁白,一目已眇,率领大队亲眷,齐来码头迎接,却是人多嘈杂,又忙又乱,舅甥两个不曾说到几句话,杜月笙卽已被拥上汽车,带着他的长子维藩,恭捧神主,驰向新祠。
仪仗一船一船的靠岸,步上码头,循序向杜氏家祠继续前进,这八里路,路畔又是两条长龙,麕集着从四乡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吴佩孚送的那块「武库世家」匾额特别的大,匾大、字更大,远远的望去,一览无余,乡下人见了,拍掌大笑,惊喜的叫道:
「吴佩孚!吴佩孚!」
最早一部纪录像
临到宾客下船,码头旁边早已备就的车队,开始出动。杜公馆一共备下十五辆奥司汀汽车,和一百五十辆人力车,有这么多车子,却是客人更多,仍嫌不够。上海的人力车夫,看准高桥有三天好生意,纷纷把自己的车子用船运来。杜公馆立刻派人跟他们约定,必须在杜公馆所备的车子不敷载客以后,方准依序拉客,同时规定每拉一趟,车资六角。由杜公馆发送宾客乘车券,拉到杜氏家祠,客人不必付钱,将乘车券交给车夫,让他们自去账房间凭券支领。
上海黄包车夫,都是顾竹轩顾四老板的徒子徒孙,四老板见了杜先生,打恭作揖,客气得很,所以这般车夫们,焉有不听招呼的道理?因此码头上虽然车多人更多,却是秩序井然,一丝不乱。祇不过,有些客人际兹百年鸡得一见的盛会,一心急于早达目的地,懒得等候下了船便自己雇车,人人向前个个争先,反由坐车的人自抬价格,每趟由六角而一元,而两块三块,于是乎,乐了这般车夫,一天收入,多达一二十元,拉三天车下来,等于发了一笔小财。
车子来回奔跑,客人越来越多,交通工具又嫌不够,于是有人成群结队,鼓起勇气,走这八里平路,一时杜家祠堂路上冠钗盛集,车行如梭,乡下人中有头脑灵活的,心想眼前正有好买卖,何苦尽呆着看闹猛呢?翻身回家,推出了平时载货搭人的独轮车,两侧各垫一迭布,算是座位,把这独轮车推到高桥码头,一次载送两位客人,取值大洋一元,旣便宜,又新鲜,─—黄浦滩上的老太太,少奶奶,争先恐后,趋之如鹜,坐在独轮车上,又是骇怕又觉有趣,花枝招展,格格的笑。
八华里路上,小轿车、人力车、独轮车,全体出动,反复奔驰,专卖名牌钟表的亨达利洋行,独出心裁,大做广告,制了几百面小布旗,遍揷道旁,蔚为奇观。可是乡下人见它好玩,你一支、我一支,不一天便给拔了个精光。还有一些商家,一则讨好杜月笙,二来顺便作宣传,六月天,怕客人热,制了大批的纸扇,分赠男女佳宾,高桥人听说这种扇子不要钱,哄过来便抢,也是转眼之间抢得干干净净。
虞洽卿的千金,虞澹涵妙手丹青,驰声画苑,她和她的夫婿,名律师江一平,订做了五千把扇子,作为贺礼。一面是江一平的隶书「杜氏家祠颂」:
「武库雄才,芬扬京兆,瀛洲选首,凌烟图肖。 「作庙华国,以致其孝,穆穆长风,龙吟虎啸。」
另一面,则为虞澹涵手绘「祠堂图」,颂、字、画,允称三绝,这种扇子,乡下人抢不到,却是男女来宾,频频的讨,同样的在头一天便一柄不存
当年上海最大的明星电影公司,主事人中不乏杜月笙的朋友学生,创办之初,又得过杜月笙的鼎力协助,杜祠落成,他们便派出了电影摄制队,名导演张石川、王吉亭等,大明星郑正秋等一例出动,他们在大路上跑来跑去,挥汗摄制嘉宾莅止的纪录像片。于是,大导演、大明星找镜头,上镜头的嘉宾又争着来看明星与导演,相互征逐,主客两欢。
高桥镇上,大街小巷,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街道狭窄,来客太多,处处拥挤不堪。再加以沿街设摊,贩卖水菓零食和香烟,将这一处清净的小镇,变成了闹市一般。镇上只有一家饭店,尽管杜公馆三天之内开了两千桌酒席,万余客西餐,他们还是座上客满,利市百倍,三天里面居然做了六百只洋的生意,在民国二十年间的乡镇小吃店,也算是骇人听闻了。
六月九日这一天,络绎而来的男女宾客已达一万余人,一万余人挤在仅可容四五千众的临时剧场里,拥挤之状,自可想象;当时中外报章,对于杜祠落成的报导,不厌其详,形容剧场上的盛况,上海新闻报六月十一日特地用出了「人气白热」的标题,作了如下的实况报导:
「……剧场广可容数千人,但观者近万,几无揷足地,加以天热场低,四围密不通风,观众挥扇观剧,莫不汗流浃背,全场空气,异常混浊,

『人气白热化』,五字形容,最为恰当。台上由张啸林、王晓籁两君维持秩序,卒亦无法驱散台上观众。入晚,客复陆续而来,跋涉十余里,畏难而退者,日必数千人。贵宾席中占有位置者虽极视听之乐,但兀坐通宵,呼吸急促,头痛欲裂,一身不能转侧,大有欲罢不能之势,诚有说不出之痛苦也。」
张大帅得罪参谋长
三十六年前的新闻报记者,确实已将当时剧场之拥塞,观众是怎么样的在「受罪」,描写得生动逼眞。只不过,这位先生因人废言,似乎还漏了两则笑话,─—由于「欲罢不能而导致的大笑话。
张啸林为杜家祠堂的落成交关卖力,上海福尔摩斯报说他:「张啸林君为剧务主任,虽华发盈巅而精神矍铄,奔波指挥,毫无倦容,剧终卽在后台支床假寐,毫无傲贵习气,人皆称之平民化云。」颇有拍马之嫌,但是多一半也是事实。那晚等到「沪上空前未有之堂会」开锣,他跟上海商会会长王晓籁,一对大亨,两个黑头,威风凛凛的把守在舞台左右,有这两位门神一站,台底下挤死了人也不敢挤上舞台来。
然则,为什么新闻报要说:「卒亦无法驱散台上观众」呢?原来,当晚剧场上,曾经闹过一次纠纷,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也是一位嗜爱平剧的戏迷,杜祠落成,一连三天的堂会戏,京朝名伶,沪上名票,出类拔萃的,几已全部到齐,因此阵容的坚强,演出的精采,又是一个「空前绝后,从所未有」,参谋长有这个听好戏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因此,他当晚改着便装,悄然来到浦东高桥杜家祠堂。
一万多人挤在剧场里,几无立足之地,参谋长不想惊动主人,所以杂在池座人丛里看戏,可是后来演出越来越精采,参谋长却被挤得坐立不安,无法聚精会神,欣赏佳剧。这时候,他才想起应该到台上去找到主人,或者其它的招待,替他设法寻个较好的角落,或者稍微松动点的座位,让他安安静静的把好戏看完。
但是,由前台到后台,无法遶道上去,唯一的途径,祇有沿着后幕,穿过锣鼓喧天的舞台。参谋长挪动身子,挤出人丛,方自一脚踏上台口,蓦地听见一声厉喝
「妈特个 ,瞎了眼乌珠的,谁叫你到台上来,还不快快给我滚下去!」参谋长一听,来人开口便骂,未免欺人太甚,他气白了面孔,正待上前理论,却没想到,那人豹眼圆睁,又是大喝一声:
「入你 的,你还不滚?」
然后,当胸一把,捉牢参谋长的衣领,张啸林抓住参谋长,便要往台下推。
台下有警备部的高级军官认得张啸林,他们眼见这一幕,发起急来,高声的喊道:
「张啸林,休得无理,这是警备部的参谋长!」
张大帅倒是一呆,右手自然而然的松开
万众瞩目,挨了骂,又坍了台,参谋长岂肯善干罢休。但是,他毕竟是当大官的,能识大体,心想在这种挤得热昏的场合,引起纠纷,秩序一乱,将不知断送多少人命。地方治安,职责攸关,他祇好「宰相肚里好撑船」,只是板下脸来,一声冷笑,两眼瞪住张大帅道:
「好,你是张啸林,我认识你。今天我维持秩序要紧,暂时放你一关,明天早上九点钟,你自己到司令部报到!」
斯语一出,台下一万多观众,齐齐的赞叹,而且退去了一身的冷汗。祇不过,杜月笙在后台得到消息,急得连连跺脚,嘴里声声的埋怨:「啸林哥怎么又做出事体来!」
他忙不迭的往前台跑,参与虞洽乡、王晓籁的行列,向这位参谋长打恭作揖,声声道歉,将他捧菩萨似的,捧到后台,参谋长极是漂亮,一边往后台走,一边声色不动的说
「杜先生,这件事情与你毫无关系,─—是我跟张某个人的事。」
杜月笙忧急交并,心慌意乱,怎么能说是与他毫无关系呢?他再三声明,引为自咎,参谋长见他如此诚恳,开祠堂是喜事,堂会戏唱得这么热闹,他和张啸林言语冲突,乃至动手,本来是事出偶然,「不知者不罪」,因此,当杜月笙口口声声道歉,他决心君子不记「小人」过,慷慨豪爽的说了一句:
「好吧,我便看杜先生的金面,不再追究张某的无礼!」
一场天大的风波总算过去,杜月笙心有余悸,负疚不已,兴致难免减色,张啸林当众闯了穷祸,更是懊恼已极,心里交关难过。人物转换,时代不同,他深切感到惶恐,彷佛有动辄得咎的感觉。从此以后,他便努力于聚敛自己的锋芒。
司令阿侄饮人中白
另一则轶闻则出之于某司令的介侄,他是戏迷,却苦于晚宴席上喝多了雪醴水,暗暗的在闹便急,而以当时剧场拥塞的情况,想挤出去解决委实是决无可能,痛苦到不能忍耐,趁万余观众聚精会神引颈翘望台上的精采演出,此公摸到了一只酒瓶,万般无奈的来了个旧瓶装新酒,恰巧邻座一位东北老乡,口渴万分,四处在摸饮料。摸到了这一瓶有内容的,举瓶猛吸,当然,他立刻便发觉异味,一口喷出,物归故主,又喷了司令介侄一头一脸由于双方遭遇,全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一语不合,挥拳便打,幸亏四周的观客恐遭池鱼之殃,乱了道场,七手八脚把他们拖开去,然而,残汁四溅,余臭犹闻,大家都憬悟这是怎样一件事体,于是,第二天早上,笑话便传遍了黄浦滩。
杜家祠堂落成,靠杜月笙的面子,北京名伶,沪上名票纷纷云集沪滨,那会串三日的戏目,时至今日还引人啧啧称羡,许为民国以后空前未有的盛大演出。当年名伶名票穿着便装,在上海法租界海格路范围拍的一张集体照片,二三十年后经人拣出大量翻印,犹在台湾台北形同奇货,为顾曲周郎争相搜购,公开售价高达二百元。
其实自民国二十年六月九日起,杜祠附近因场地之所限,开席和听戏,一律分为祠堂里外两地,分别举行。祠堂外请的是海派角儿麒麟童、小达子、常春恒等,演出热热闹闹,多姿多采的做工戏,开的则是肥鸡大肉,讲究油腻的浦东风味酒席,这是杜月笙亲切自然,注重实际的招待故乡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使乡邻亲友旣饱眼福,又快朶颐。
祠堂前面搭的芦席棚,连餐厅带剧场,全部招待各界来宾,席要考究些,戏也拣好的,上海大世界游艺场对面的「杭州饭庄」,规模之大,在当年允称第一。由于杜祠落成典礼的筵席处主任,是杭州大老倌兪叶封,杜月笙大宴宾朋三天,他便请「杭州饭庄」打三天烊,全庄厨役统统开到浦东,杜祠旁边芦席棚搭的餐厅,摆得下两百桌酒席,一次可供二千五六百人用餐,可是贺客之多,出乎意料之外,于是这两百桌全部成了流水席,一批用过,一批再来,据当时上海福尔摩斯报的统计,三日之内一共开了两千席除此以外,为了节省时间,紧急供应,筵席处又从上海聘去大批的西菜司务,从早到晚,一客客西餐川流不息的送出去。不久以后发现酒席加西餐仍嫌不够,筵席处采取紧急措施,再由上海聘来大批点心师傅,赶制面点供客充饥,然而卽令如此仍嫌僧多粥少,中西餐点的烹饪难以为继。起先各界佳宾还端端架子讲客气,坐候侍者大驾光临,往后肚皮实在饿来兮,辰光交关等不反,于是破除情面,自家去取,各种食物的输送线上,千头攒动,万手争挥。
芦席棚里,款待嘉宾的骨子好戏,六月九日是第一天,下午三时开锣,这一天的剧目开锣戏是全班合演的「天官赐福」,接下来是徐碧云、言菊朋、芙蓉草、金仲仁的「金榜题名」,荀慧生、姜炒香、张春彦、马富禄的「鸿鸾禧」,雪艳琴的「百花亭」、名票张藻宸和名伶尚小云合演的「汾河湾」,华慧林、萧长华、马富禄三丑合演「打花鼓」,李吉瑞和小桂元「落马湖」,程艳秋、王少楼「芦花湖」,全是杜月笙旣爱看又能唱的武生戏,大轴子戏「龙凤呈祥」,由梅兰芳、杨小楼、马连良、高庆奎、谭小培、龚云甫、金少山、萧长华合力演出,阵容之硬,一时无两。
伶王外宿有男侍焉
伶王梅兰芳,有感杜门友谊,捧足杜月笙的场,三天夜戏,他便连演两次大轴,一次压轴,六月九日他唱龙凤呈祥,十日深夜他唱大轴子戏,是为四大名旦,空前绝后合演的红鬃烈马,十一日他更唱双出,先由谭小培、金少山配演二进宫,再跟程艳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通力演出「四五花洞」,这一出戏破例之后再破例,四大名旦答应让张啸林开设的长城唱片公司,灌了一张唱片,当年脍炙人口,许为平剧界的无上佳话,这张唱片极其珍贵,销行广远,历有年所,替张大帅赚了不少的钱。
杜月笙招待这许多京朝名角,沪上名伶,也是敬礼有如,招待十分优渥,他包下了上海宁波饭店全部房间,作为南来角儿的下榻处,可是实际上大多数名伶都不住在这里,许多名伶觉得每天来回的跑上海和高桥,费时旣多,交通也是不便,尤其他们之间平时忙于各地演出,像这样共聚一堂的机会确实是破天荒的,散戏以后吃吃聊聊,快极平生,干脆,他们都在后台睡统舱,打地铺了。
当然其间也有外宿的,譬如说伶王梅兰芳,中国银行总裁,广东金融巨子冯幼伟(耿光),毕生捧他最力,但凡有个机会,对于伶王的生活起居,总是悉心招料,无微不至。这一次梅兰芳到高桥唱杜月笙的祠堂戏,一连三天,冯耿光全始至终,随侍在侧,他和梅兰芳住在高桥望族胡伯平的家里,胡家的房子,要算是高桥镇上最宽敞讲究的一幢表面上说是全国名伶大会串,捧杜月笙的场,为杜祠落成典礼大放异采,实际上杜月笙却不愿意沾这般吃开口饭朋友的光,名之为「义务戏」,私底下他还是送了贽敬,而且数额颇不在小,因为这些名伶来去旅费,和琴师、文武场面、跑龙套的跟了一大堆,当然要有开销杜月笙送每位名伶大洋五千元正,次要的角色也得了三千元。
一般评论,三日演出里面,以六月十日第二天最为精彩,头一出开锣戏「八百八年」,由老朋友、名票王晓籁和袁履登粉墨登场,聊以助兴。刘宗扬是武生泰斗杨小楼的唯一爱徒,他演「安天会」,乃师杨小楼则在稍后演出「长板坡」,师徒同台,观者更觉刘宗扬学杨小楼颇有几分神似。程艳秋的「贺后骂殿」,久负盛名,这一夜有名须生贯大元为她跨刀,尤其四大名旦各显神通,程艳秋格外卯上(卖力),歌喉宛转,抑扬顿挫,眞正唱得来荡气回肠,一句一彩使台下万余观众如痴如狂,程艳秋后来也承认:那一晚的「骂殿」是他生平得意杰作之一。
杨小楼的「长板坡」,红遍大江南北,妇孺皆知,那次演出以高庆奎饰刘备,名坤伶雪艳琴饰糜夫人,名净刘砚亭饰张飞,牡丹绿叶,相得益彰,搭配之整齐,在当时不作第二人想,可是他在鼓掌如雷,采声不绝中一时大意失手,有一个抓帔的动作不曾做好,使他在回到后台以后,为之懊丧久久。
王少楼、金少山、张春彦通力合作,演出「捉放」,又是万众瞩目,盛况难再的骨子好戏,王少楼的唱功在此大放异采,几段流水与原板,唱得如同行云流水,运腔韵味,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一字一句,妙到毫顚
大轴子戏是四大名旦接演全本红鬃烈马,还添上无数名伶助阵。这一出戏由徐碧云首先唱「彩楼配」揭幕,继之以尚小云的「三击掌」,麒麟童和王芸芳合演「别窑」,郭仲衡与芙蓉草的「赶三关」,梅兰芳、谭富英、言菊朋合铸「武家坡」,谭小培、雪艳琴「算粮」,谭小培、荀慧生、姜妙香的「银空山」,结局则为梅兰芳、荀慧生、龚云甫、马连良的「大登殿」,这一出全本「红鬃烈马」,眞叫做珠联璧合,相互辉映,搭配之整齐,阵容之坚强,诚所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尤其合四大名旦于一炉,又有谭小培、谭富英两父子同台接演,于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精神一以贯之,诚为自有平剧以来,空前绝后,难以再期的无上杰作。
六月九日唱了半天一夜的戏,自杜月笙本人起,个个兴奋,人人欢喜,当夜只怕没有人阖得上眼,睡得着觉,因为翌晨五时便有三日节目中的最高潮,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典,杜氏家祠举行栗主泰安典礼。
栗主奉安繁文褥节
参加这个典礼的共达一万余人,杜祠飨堂和大厅里面,人如潮涌,川流不息,几乎就要挤破了这两幢五开间的厅堂。乐队备有三个,警备司令部、第五师、上海公安局的三支军乐队,就在飨堂前,屋檐下,鼓钹齐鸣,轮流演奏。卽令如此,三支军乐队奏乐,还掩盖不住嗡嗡议论汇成的声浪。
有杨度、汤漪、陈群、邱方伯等八大秘书,为杜祠落成典礼设计安排,一应仪节悉遵古礼,一举一动全无半点差错,譬如说杜家那座总神主,便由杨度吩咐过了,要用栗木制作便是照着公羊传文二年,两千多年前的古制:「虞主用桑,练主用栗」。人死落葬,在祠堂或家中设祭,叫做虞,虞时的神主该用桑木,盖桑者「丧」也。等期年(一年)以后,祭礼谓为练祭,卽应将「桑主」埋掉,改用栗木制的栗主,藏在祠堂或家中,经常奉祀。栗主和桑主不同的地方,是桑主不刻字,可用白或黄纸写上谥号,栗主则镌而谥之,以便永久保存,至于为什么要用栗木?公羊传上有注:「栗、犹战栗,谨敬貌。」
因此,所谓「栗主奉安典礼」,易言之,就是杜月笙双手捧住栗木制的总神主,把它送进神龛里「奉安」─—永久保存,经常祭祀。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必须衬托庄严隆重的繁文褥节,实在很不简单。
五点钟,天还没亮,杜氏祠堂万头攒动,灯火辉煌,从飨堂、大厅、正门、席棚,那座五层高的大彩楼,和附近的三座牌坊,沿杜氏家祠到高桥码头,两侧水月路灯,照耀得附近如同白昼,再加上每隔一里便有一座牌坊银河星树般的彩灯一致亮起,电炬焜耀,光烛霄汉,将这八九里路上,映得花团锦簇,光明璀璨。于是,五点钟一到,乐声悠扬,炮竹喧天,欢声雷动,杜月笙长袍马褂,面容肃穆,必恭必敬的,将栗主安置在神龛。
接下来是家祭,杜月笙率领妻子儿女,遵照古礼,向上跪拜。家祭完毕,中央委员、国民政府参军杨虎,往左上首一站,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纸电文,面向参加观礼的大众,高声的说:
「兄弟昨天接到国民政府秘书处的电报,─—『上海杨参军啸天兄勋鉴:本月十日为杜明笙先生新祠落成,请执事代表致贺,奉谕特达,国民政府秘书处,青。』兄弟现在就代表蒋主席,向杜月笙先生申致庆贺之忱。」
摊开第二张电文纸,杨虎又将蒋主席题颁的贺词琅琅的朗诵了一遍,主人颜面光采,嘉宾与有荣焉,于是从人丛中爆起了欢呼与鼓掌。
随卽由执事人员宣读各方的贺电,贺电中不约而同的说明了他们未能「躬逢其盛」的理由,例如军政部长何应钦说他正在赣江剿赤,吴佩孚歉以远在川中,不克躬与,但是他和外交部长王正廷,同样的都派了代表前来。
党国元老李石曾自北平来电:「南望云天,弥殷遥祝」,安徽省主席陈调元因六安防务紧急:「江天在望,无任神驰」,天津市长张学铭恭维他「聿怀先德,昭示后昆」。张群派郭秘书代表致贺,曾毓隽托邱甫桂诣祭,缪斌请王犹龙代表观礼。其余一连串报出来的台衔,声名显赫,骇人听闻,充份显示杜月笙交游之广阔,物望之隆替,例如班禅喇嘛也派了代表,以及─—北平市长胡若愚、旅次大连的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傅筱庵、成都邓钖侯、南京赵锡恩、洛阳蒋鼎文、四川省主席刘文辉、汉口总办刘秉义、南京市长魏道明,湖北省主席何成浚、南京卫戍总司令谷正伦、前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校长易培基、蒙藏委员会委员长马福祥、前大总统曹锟、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甘肃省主席刘郁芬、江苏省主席韩国钧、我国驻法公使顾维钧……。
报告竣事,莅临观礼的亲友、嘉宾,各机关团体代表,一批批的趋前鱼贯行礼,杜月笙则带着他的子女在一旁答谢,行过礼的客人,再去向他热烈的道贺。吴铁城、许世英、杜锡珪、张弧、李思浩、陈希曾、张公权、徐寄庼、刘志陆、上海金融工商界重要份子如钱新之、吴蕴斋、宋子良、胡笔江、林康侯、秦润卿、潘家瑞等几已到齐。外国人来行礼的,尤有法国驻沪总领事甘格林、警务处总监费沃礼等,及日本人坂西将军、总领事村井夫妇、领事三浦夫妇、副领事白井、商工议会会长米里纹吉,还有纺联董事土井等人。
报章竞载不厌其详
由于六月九日各地嘉宾毫无限制的涌来,席棚剧场,险险乎为之爆炸。于是从六月十日一早开始采取紧急措施,所有从上海到高桥参与盛会的贺客,一律到法租界外滩太古码头,乘杜公馆特备的轮船,满载后立卽启椗,驶赴高桥。
贺客太多,又不能凭票上船,照这个办法,仍还是漫无限制,于是由办招待的人,想出了一个补救之策,他们等客人上船启椗以后,方始一一查询事先,将逐日的礼簿,抄录下来,按送礼的机关团体,府宅人名,编印来宾录。查询的时候,便以来宾录为根据,请贺客在来宾录上签名,当场发给纪念徽章一枚。船到高桥,坐汽车或坐人力车,赴宴看戏,到处游览,都得凭这枚证章,始可接受杜公馆的招待,否则的话,因场地和设备之所限:「恕难允准造入杜祠。」
限制得这么严格,作用却并不太大,上海人谁不想去轧这一场闹猛,杜公馆的专轮上面要检查,他们便不搭杜公馆的船,不坐杜公馆的车,邀三朋四友,带一家老小,自备交通工具,或者步行八华里,专诚一游杜氏家祠。所以,在六月十日那一天,由高桥到杜祠,那八华里的「杜高路」,从早到晚,直如山阴道上,贺客游人络绎不绝,人潮里住了汽车队和黄包车队,扶老携幼,说说笑笑:「不速之客」们,祇当是出来郊游远足,彷佛不到杜祠,失之交臂,便错过了此生难再的好机会。
于是,六月十日,从上海专程去游杜祠,轧闹猛的,又达一万多人。
杜月笙一生服务社会,敬重朋友,他帮过许多人的忙,但若他有事需要人手,简直用不着他自家开口,六月九日是头一天,贺客超过预算两三倍,使一大羣的人员手忙脚乱,可能招待不周。十号这天便有几位大亨,自动出来调度指挥,接待贵宾,如虞洽卿,如王晓籁,如袁履登诸人,自晨及晚在人丛中跑来跑去,忙个不停。
警备司令部派一个中队,公安局派了几百名警察,此外驻扎在上海的海军、陆军、水陆警察,南市闸北保卫团、缉私营、侦缉队、救火会、红十字会、蓝十字会,统统派有专人,到高桥来帮杜氏家祠维持秩序。─—因为,总计九、十、十一,三天之内到杜祠的贺客,数逾十万!漪欤盛哉,民国二十年的杜月笙,建一座祠堂,唱三天名伶名票会串的平剧,一人有庆,万人为之空巷,此一不可思议,令人叹为观止的大轰动,看在当时中国新闻记者的眼里,由于这件事直接与杜月笙有所关连,自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但是就上海的外国记者看来,似乎难免大为骇异。这三天里外国记者纷纷出动,实地采访杜月笙开祠堂的盛况,而且新闻、花絮加照片,在他们的报纸上大登而特登,例如日文每日新闻所作的标,意译卽为:
堂皇华贵之杜月笙氏家祠落成典礼 壮丽夺目
来宾云集
另一家「日日新闻」则如此写着:
「……国人(日本人)方面有……诸名士均行参加,祠堂从海关码头乘汽轮向下流,约驶一小时间至高桥码头,在八支里(支那里)之田园中,其中有特为杜氏宗祠修筑之社高路,可行汽车,足为一日之清游。其宗祠之壮丽华贵,不待言矣!昨日并有梅兰芳、程艳秋等名伶之演剧,且招待参观者,飨以酒食。自朝至夜,八支里之道上。络绎不绝,于此足以见杜氏声誉之隆,可谓壮观盛况矣!」
又一家「大陆报」说:
「……昨(十)日有两万人参加杜氏家祠盛典,各国名人,往贺者络绎不绝,其盛况为上海多年来所罕觏。」
六月十三日英文的大陆晚报,以较保守的估计,作为标题:
八万来宾恭祝杜祠落成盛典
大美晚报在新闻中叙述:
「浦东杜月笙君家祠落成纪念之三日大庆祝,业于星期四(六月十一日)晚间结束,来宾之参与盛典者,有政府大员,有当地钜商,总计在『八万』人以上,可谓上海有史以来空前盛举!」
福尔摩斯除了逐日刊载新闻,还有类似现代报纸「花絮」的所谓琐记:
「……各界投赠,琳琅满目,上自国民政府主席,下至庶民,无不备礼申贺,登门晋谒者,更不止珠履三千之数。军政商学诸闻人,亦亲往襄理盛举,京沪男女名伶,复登台串戏,其盛况为空前所未有。非杜月笙君交游广阔,恩德感人,曷克臻此,而其孝思不匮,更足以励末俗矣!」
事实上,六月十日开始发纪念徽章,请贺客凭徽章入祠,发到下午,便察觉有无数向无渊源的「游人」,直截了当,利用送礼的方式,来换取这一枚难得到手的徽章。于是,又产生了婉言拒绝受礼的怪现象。─一到最后一六月十二日早晨,局面已无法控制,执事者唯有正式宣告:
「纪念徽章停发」。
中国报纸,更是连日长篇累牍,不厌其详的大事报导:「杜祠落成典礼」,如我国历史最悠久的「申报」,如「早年规模最大」的新闻报,莫不皆然。申报还破例的登了「预志」,将杜祠落成典礼的八大处组织和负责人选,招待的方式,仪仗之路由,堂会之戏目,—新闻报甚至将办事处结束的情形,一一详予揭橥,乍看起来,像是杜月笙出钱登的广告
十万只洋设图书馆
其中日本每日新闻特别强调杜祠图书馆之设,认为「将来完成,益足以增江南之名胜」云云。严格说来,杜月笙开祠堂,「自国府主席以至庶民,无不备礼申贺」,诚然是他一生之中,最绚烂光辉的一笔同样的也是他置于平生最高巅峯状态,不过,开祠堂仅祇是一家姓之事,对于国家社会,关系究竟不大。杜月笙能花五十万元建立家祠,而他的朋友和门人弟子,也能醵资十万,在祠堂旁边建立一座「浦东杜氏藏书楼」附设学塾,这才是真正的「锦上添花」,不但开风气之先,而且做了一件极有意义,有益于国家社会的事
建立这所藏书楼,当时曾有一篇序,指出在杜氏家祠之侧「经始立学,并建藏书楼」,完全是出自杜月笙的一番宏愿,杜月笙的一百二十五位朋友、门人和学生,则是「公赠图书若干万卷,以成月笙先生之志,抑亦东南文献之盛事也」。由此可见,学塾和藏书楼是因杜月笙的一腔愿望而筹设的。
一百二十五位赞助人中,包括王伯群、吴铁城、杨虎、杨杰、刘芦隐、汤漪、陈群、张翼枢、张颂椒、苏嘉善、杨志雄、刘志陆、吴醒亚、汪啸崖、李应生、王仲奇、张澹如、传品圭、孙祥簋、朱如山、谢葆生、杨管北、赵君豪、唐世昌等,可以说都是跟他平素比较接近的一群,他们帮助杜月笙完成了一项盛举。在民国二十年,拿十万大洋去建一个图书馆和一所学塾,其规模自非小可。
因此,当杜祠落成,前国民政府主席胡汉民,曾于落成典礼后四个月,亲自执管,「因略抒所怀以遗之」,为杜月笙写了一篇:「高桥杜氏家祠记」,凡一千三百余字,他请中央党部宣传部长刘芦隐工楷书就,制了一块匾额,送给杜月笙。在这篇文章里,胡汉民也是别具慧眼,特别赞扬杜月笙兴学建馆这一点,他说:
「……杜月墅先生,今之任侠人也,信言果行,重取与然诺,好急人之难,捐躯命以赴困阨,怡如也。大江南北,识与不识,咸重其义而慕其风。辛未(民国二十年)之夏,先生建家祠于海上浦东之高桥乡,并附设学校及图书馆,上以崇先祖,下以启后贤,不以远遗,不以己私,其用意甚厚,其望于族人者甚巨且远。诗曰:『岂无它人,莫如我同姓!』以余观杜君之所为,盖侠而儒者,其贤于朱家、郭解远矣!果能秉此旨以逞国族基础之确立与巩固,固当在此!而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三端,或将尤有赖焉!祠成先生嘱为之记,余喜其能符于我党总理之遗旨,且有裨于人心世道也,因略抒所怀以遗之。」
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粤变和平解决,举国上下,同心同德,共赴国难,汪精卫等自粤抵沪,国民党三中全会通过恢复汪精卫、陈公博、兪作柏等三十四人的党籍。十一月二十六日,汪精卫一时兴起,援笔为杜月笙「谨撰」了一篇「高桥杜氏家祠记」,他在这篇亲笔写就的文章里面也是这么说:
「……中国数千年来,有一种民族精神随时随地,可以表现者,厥为报本,其大者祭祀天地,以其覆育万物也,乃至一羹一饭之微亦必先祭,始为饮食之人,此种风尚,穷乡僻壤,野老耆旧间,犹往往遇之。夫人类之智能与能力,乃无数心血所积累而成,故报本之义,不仅继往,尤在开来。文化之日进有赖于是,而亲之则报本之尤著者,庸可以宗法社会之观念囿之欤?
「或又以为家族思想其量不弘,不知忠恕之道,在推己及人,惟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乃能使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也。
「杜君月笙,今之任侠人也,平日见义勇,能急人之所急,重然诺,轻施与,于慈善教育多端,尤多所致力,声名藉甚大江南北。二十年夏建家祠于黄浦江东之高桥乡,附设家塾及图书馆,盖于报本反始之中,仍不忘乐育人才之意焉,此能以亲亲为基点,扩而充之,以及于仁民爱物者也,是可以风矣!愚旣略知其始末,乃乐而为之记。中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汪兆铭谨撰。」
京朝名伶全部到齐
六月十一日,第三天的戏,开锣是金碧玉、杨鼐侬、彭春珊、马佩云的「满堂全红」,接下去的小杨月楼、小奎官、蒋宝印「岳家庄」,言菊朋的「琼林宴」,荀慧生、麒麟童、刘奎官、金仲仁「战宛城」、马连良、金少山「取荥阳」,高庆奎「取帅印」,徐碧云「花木兰」、尚小云、龚云甫、贯大元「马蹄金」,刘宗杨「挑华车」,梅兰芳、谭小培、金少山「二进宫」,李万春、蓝月春「夜奔」,雪艳琴、姜妙香、雪艳芳「弓砚缘」,李吉瑞「卧虎沟」,程艳秋、谭富英、王少楼「忠义节」,杨小楼、马连良、刘砚亭「八大锤」,梅兰芳、荀慧生、雪艳琴、金少山、程艳秋、尚小云、高庆奎的「五花洞」,大轴子戏最使黄、杜、张三大亨着了开过瘾,斯为麒麟童、王英武、赵如泉、刘汉臣的「庆赏黄马褂」。
三日盛会旣毕,杜月笙诚惶诚恐,在各报刊登「杜镛道歉」启事,其末有云:「……遂使远来宾客,及襄助职务诸公,或劳步行,或受饥饿,或缺睡眠,种种现状,言之疚心,兹因万分歉仄,……惟乞各方友好格外原谅其不周,无任惶悚祷荷之至。」
他说的非常诚恳,而且句句都是实情。
上海人所谓的「浦东」,泛指黄浦江东岸的区域,因此北自高桥起始,川沙、南汇、奉贤各县,都属于「浦东」的范围。浦东人士侨庽上海的极多,经营工商,从事公务,成就昭彰在人耳目,浦东帮在各行业中据有相当的地位,但是同乡之间并无联系的机构,许多浦东人士认为成立「浦东同乡会」殊有其必要,他们见到杜月笙家祠落成,开祠堂的盛况空前绝后,轰动全国,黄浦摊开埠以来,最热闹风光的一次盛典居然是在浦东高桥乡间举行,此一铁的事实,令浦东人士为之欢欣鼓舞,因此,他们希望杜月笙出而领导,趁此机会把「呼声甚高」的浦东同乡会先行组织起来。
杜月笙很乐意为桑梓服务,同时,这也是一个可能发挥巨大力量的民众团体,将浦东人在上海的力量集合起来,作有效的运用,其成果必定可观。他从这一年的七月开始着手筹备他邀集了浦东旅沪同乡中的名流学人、富商巨贾,如穆藕初、黄炎培、吕岳泉、沉梦莲、张效良等,共同发起组织「浦东同乡会」,在他的大力推动之下,浦东同乡会乃得以显赫的声势,壮大的阵容,俨然成为上海最有力量的同乡组织之一。「浦东同乡会」对于同乡间的经济结合,乃至浦东地方的种种建设,致力颇多。浦东银行、恒大纱厂、浦东电气公司、……一系列浦东人士所建立的事业,都是基础稳固,规模庞大的工商组织。时至三十余年后,浦东同乡会在台北仍然继续为桑梓人士服务,是台湾组织最完善、活动最频繁的各地同乡会之一。
东北事变奋袂而起
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国民政府统一全国,励精图治的小康局面,面临情势严重的挑战,日本关东军进攻沈阳北大营,实现其「武力侵略东三省」的阴谋,当时的东北最高军政长官,─—海陆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适在北平,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向他请示,张学良训令遵照他在九月七日致东北边防公署的鱼电办理:「……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分容忍,不可与之抵抗,致酿事端,卽希迅速密令各属切实注意为要。」于是,日军在东三省境内鲸吞蚕食,纵横无阻,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下令放弃东北最后据点锦州,东北军撤至长城之南。二十一年一月三日日军开入锦州城,在城楼上扬旗欢呼,东北三省全部沦亡。
当时国内的情势,正所谓灾患频仍,千疮百痍,长江中流的大水灾,灾民多达一亿,江西剿赤,耗费了政府大部份的兵力与财力,蒋主席有重整军备,抵御外侮的决心,但是格于现实环境,必须争取时间,以使计划完成。尤其民国十九年汪兆铭勾结西北阎锡山、冯玉祥各军通电叛变中央,兵连祸结的中原大战方告解决;汪兆铭又在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日偕唐绍仪、李宗仁、陈友仁等在广州背叛党国,成立「伪军政府」,八九月间更唆使粤桂军队进窥湖南和江西,七月二十日又有冯玉祥旧部石友三在河北顺德叛变;蒋主席南征北讨,鞍马倥偬,我国由于政治、经济、军事上的重重困难,实际上也是无法抵抗日军的侵略狂飚。
但是全国士气民心,却是无比的高昂,尤其是上海的民众,经过民国十四年的五卅惨案,和民国十七年五月三日,日军在济南阻挠我北伐大军,残杀我国军民这两重深仇大恨,对于日本军阀的横暴凶残,无故构衅表示痛心疾首,新仇加上了旧憾,一时反日浪潮又像怒潮澎湃似的展开。
杜月笙在六年以前卽曾挺身而出,公开支持民众反日运动,他在五卅惨案中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六年后的「九一八」,他个人已在政治、金融、工商、社会事业各方面有了长足的进展,从而使他更有力量,更加坚强,于是他登高一呼,努力黾事,将上海人日渐高张的爱国热潮,充份发挥无遗,上海人组织机构,跟日本军阀从事正面的战鬪。
日本军阀侵略东北,在东北军不抵抗主义下顺利进军,兵不血刄的席卷东北三省,他们一直到十一月五日大队日军进至嫩江桥,新任黑龙江省主席马占山率部奋起应战,从五日到二十日,在这半个月里他所倡组的东北义勇军,浴血抵抗拥有飞机重炮的日军大队,日本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为之亲临指挥。东北义勇军英勇抗日的消息传入关内,举国为之兴奋欲狂,义勇军首领马占山、苏炳文、李杜、王德林等成了万众崇仰,全国人士引为无上希望的民族英雄。
杜月笙早在九一八事变变作之后,把握上海民心焕发,敌忾同仇的时机,邀同虞洽卿、王晓籁、王延松、陈霆洸,在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全力支持之下,组成了规模庞大,以上海三百万市民为后盾的「上海市反日救国会」。
在第一次筹备会议席上,上海市党部委员陶百川慷慨陈词:
「我以为本会的名称,应该改为『上海市抗日救国会』,因为抗日更积极,更能发挥我们的力量。」
他的意见获得一致的支持,上海抗日救国会正式成立,推杜月笙、虞洽卿、王晓籁、王延松、陈霆洸、陶百川等为常务委员,并互推陶百川担任秘书长。
由于「反日」改成了「抗日」,上海市民的抗日情绪益见昂扬,杜月笙鉴于五卅运动的时候,对于英国人采取经济抵制的策略极着功效,他再度建议从「禁止日货」入手,迅速的在各冲要地点成立检查所和保管所,吁请上海市民,全面拒买拒卖洋货,检查所人员并采取直接行动,到处搜查日本货物,一旦有所发现立卽加以没收,交给「保管所」去加以储存。
「检查所」和「保管所」需要大批的执行人员,抗日救国会除了召募爱国人士和学生义务担任,主要的人力来源还得靠杜月笙发动群众,并且,在爱国工人中遴选出大批的干部。─—陆京士在上海从事劳工运动多年,他是杜月笙和上海劳工之间的一座桥梁,他负责杜月笙和劳工大众的联系,也是杜月笙处理劳工问题的最高顾问,私人代表。
对日经济绝交,抵制日货运动在黄浦滩上雷厉风行,各地检查所、保管所纷纷成立。天后宫桥检查所由邮务工会出身,杜月笙的门人于松乔负责,他和一位名叫刘心权的热血青年,以「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之势,一上来便到「合昌祥」绸布庄抄出两大箱日本棉布。于松乔吩咐跟去的检查员,将这两箱东洋货充公,按照抗日救国会的规定,载送到「保管所」去暂行封存。
与此同时,于松乔和刘心权,也回到了天圯宫桥「保管所」,坐候好戏开锣。─—因为这两箱东洋布大有来头,它的物主,便是上海市纱布同业公会理事长,合昌祥的大老板,在上海商场影响力极大的陈松源。
于松乔血溅抗救会
过不了多久,果不其然,一部轿车开到天后宫桥陈松源昂昂然走进抗日救国会天后宫桥分所,在他的身后,还有两名身胚结棍的保镳。
「这里是什么人负责?」陈松源大喇喇的问道。
「是我,」于松乔挺身而出,自家通名报姓:「我叫于松乔!」
「久仰久仰,」陈松源鼻孔里哼哼的冷笑:「方才贵所有人到小号合昌祥,取走了两箱布匹,我恐怕这里面一定是有所误会了。」
「没有误会,」于松乔斩钉截铁的回答:「合昌祥的两箱东洋布,就是我亲自去查出来充公的。」
陈松源呆住了,他从来不曾碰过这么大的钉子,他摸不透于松乔是那一路的朋友,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连他陈松源都不认得?态度如此强硬,说话更是一副公事面孔,半点情面也不讲。
两名保镳「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挤过来向于松乔发了话:
「喂,朋友,你不要有眼无珠啊,你晓不晓得这位先生是谁?」
「管他是谁!」于松乔挺一挺胸:「我只晓得公事公办,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还要贩卖东洋货,挑东洋人赚钱,造了枪炮子弹打中国,那是奸商,是汉奸,汉奸奸商贩卖的东洋货就得没收!」
「什么奸商不奸商?」保镳的光了火:「你胆敢当众辱骂我们陈理事长?」
「什么陈理事长不陈理事长?」于松乔大义凛然,反唇相讥:「理事长要是贩卖东洋贷,一样的是奸商!」
至此,陈松源赫然震怒,两名保镳破口大骂。干松乔屹然不为所动,他直指陈松源的鼻尖说:
「我警告你,我们这里是办公事的地方,你要再这里无理取闹,我就,……」
「你敢怎么样?」陈松源厉声一喝,打断了于松乔的话,接下去又是狺狺的骂,尤且,他竟指挥保镳,干脆点硬上:「你们进去给我搜,把我们的货色搜出来,抬回店里去!」
两名保镳听了老板的吩咐,恶狠狠的抢前一步,正待推开于松乔,直往保管所里闯。于松乔早有防备,动作好快,他伸出手去一把捉牢陈松源的领口,使劲的拖他往里头走,一面走时一面叱喝:
「你敢带人来抢我们保管所?好哇!我现在就把你关起来!」
保镳的一看老板被捉,又气又急,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拔出手枪,对准了于松乔,大声喝道:
「赶快放手!迟一步便请你吃卫生丸!」
「你们敢?」于松乔身子跟陈松源一贴,紧拉住他倒退三步,他决心把这位布大亨,关进一间小房间里。
两名保镳大跳大叫:
「再不放手,眞开枪啦!」
于松乔已经把陈松源拖到小房门口了,他侧过脸来高声答道:
「有种,你开!」
砰的一声枪响,─—于松乔刚好把陈松源推进那间临时拘留所,枪声警动了检查所里的工作人员,大家一涌而出,跑过来就要夺下保镳手里的枪,两名保镳一看大势不好,掉转身去便往外逃。
第二个回合终于平安无事的渡过,陈松源被关在小房间里,顿足咆哮,猛力槌门。于松乔只当没有听见,他往房门口的地板上一坐,大声的说:
「我今天是看牢你了!」
陈松源的保镳,回陈家去报告,陈家立刻央人四出营救,纱布大亨陈松源被抗日救国会的人捉牢关起,消息随卽传遍了黄浦滩,那眞是人人吃惊,个个失色。纱布向为上海十大业之一,陈松源是纱布业公会的理事长,宜乎掀起轰动沪上的轩然大波。
于是,为时不久,天后宫桥抗日救国会的门前,车水马龙,开始热闹了。
抗日救国会常务理事兼秘书长陶百川,和上海市党部委员吴开先,闻讯赶到了天后宫桥,他们二位对于于松乔的不假情面,认眞负责颇表嘉许,但是,陶百川婉转的向他说明:
「抗日救国会不过是一个民众团体,我们可以从事爱国运动,但却不是权力机关,我们有什么权力,用什么罪名把人家捉来关起呢?所以于先生你扣押陈松源的事,在法律上是说不过去的,请你马上把陈松源放出来,我们再商议解决这桩事体的办法!」
于松乔依然坐在地上,挡住了羁押陈松源的那扇房门,他声色不动,心平气和的说:
「陶先生,你地位高,口才好,学问一等。我于松乔无论讲地位,讲口才,讲学问,统统服贴你。不过今天的这件事情,不管我错我对,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天王老子的话我也不听。陈松源带了保镳,开手枪来抢所里的东西,我非关他不可,假使有人想来拖开我,」他伸手指一指左侧的钢筋水泥墙壁:「我立刻就撞墙头自杀!」
陶百川和吴开先一再的善言譬解讲道理给于松乔听,于松乔偏偏不听,陶、吴二人拿他毫无办法,废然的走了,另行设法。
门外汽车不停的从远处开来,上海有身价,说得起话的大亨全来了,虞洽卿、王晓籁,……有人疾言厉色,有人娓娓动听,什么好话歹话都说尽,要于松乔释放陈松源,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啥人敢来拖我,我立刻撞壁自杀!」
巨商收押震撼上海
这边事体闹僵,外面却风波越来越大,上海市商会为了抗议「抗日救国会非法拘留纱布公会陈理事长」,并图加以营救,已在召开紧急会议。─—天后宫桥抗日救国会里,冠盖云集,亨字号人物着急焦躁,一大群人面对着于松乔束手无策,上海商界的压力却在不断的传来,再不释放陈松源,商界卽将如何如何,最后,是送来了哀的美敦书:陈松源如果今晚仍不获释,从明天早晨起,上海各行各业,决定无限期的罢市,以示抗议。
于松乔还是坐在地板上,纹风不动。
乱哄哄的,挤了一屋子人。抗日救国会原为抗日御侮的民众团体,如今闹得来将与上海商界全体为敌,兄弟阋墙,徒使亲痛而仇快,这将如何是好?人多,口杂,推推挤挤,吵吵嚷嚷,于是有人趁乱想把于松乔抱住拖起来,破了他这一道铁卫,开门释出陈松源
当他们冒险的一动手,于松乔说话算话,剑及履及,他突如其来的奋身猛冲,向左首墙壁狠狠的撞去。砉然一响,众人惊呼一声:「哎呀!」再看于松乔时,他已撞破了头,皮绽血流,ㄔ亍而下,却是他撞壁成伤以后,又飞快的退回小房门口,照样端坐不动,只在气呼呼的连声说道:
「我就在这里等死好了,我就在这里等死好了!」
这么一来,更加没有人敢近他的身了。
真正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陆京士,这位于松乔的同门弟兄,方才得到消息,匆匆的赶来,他挨近血流满面的于松乔,不胜忧急的问:
「松乔,你自己身体要紧,你可否告诉我,你要那一位先生出来说一句话你才肯听?」
于松乔已很虚弱,他揩揩脸上流着的血说:
「唯有─—杜先生。」
大家都听到了,如逢重负,长长的吁口气,陆京士赶紧打电话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杜月笙刚好在家,他听到陆京士的报告,顿时便说:
「你去跟松乔讲,他犯不着为这件事体牺牲性命。我立刻派车子来,接他到枫林桥骨科医院治伤。」
陆京士又跑向于松乔的身边,把杜月笙交代的话,一一说明
于松乔仰起脸来问:
「杜先生的意思是叫我离开这里?」
「当然是的。」
「不管陈松源了?」
「你快去治伤要紧。」
「好吧,」于松乔这才站起身来,目不斜视,跟陆京士挤出人丛,往外面走。─—上海全体市民明天不必躭心会罢市了,于松乔去进了医院,上海纱布同业公会理事长陈松源也就「刑」期届满,宣告开释。
在抗日救国的大前提下,陈松源自知理屈,于松乔的行动虽然超越范围,但是他满腔忠义,慷慨壮烈的精神,却赢得上海各色人等的一致赞佩,于松乔扣留陈松源的故事传诵遐迩,他成为了抗日救国的英雄硬汉。这一个轩然大波由于陈松源的「不予追究」风平浪静,却为抗日救国工作做了很好的宣传,一日之间,黄浦滩市面上的东洋货一扫而空,并非检查所的人员将它们全部没收,而是经售的商家,私忖自家的「牌头」不会比陈松源更硬,抗日救国会的人旣然如此其铁面无私,执行认真,商家避免货色充公,亏损血本,多一半将之退日本厂方或批销机构,一小部份付过货款买的现货,则只好把它暗中藏到仓库里去
东三省的日本关东军节节推进,一路势同破竹,由于东北军的不抵抗主义,东三省外加上相继被侵的热河省,势将被日本皇军全部占领。日本正向中国大陆「胜利进军」,此一事实使所有旅华日人气焰高涨,趾高气扬,他们深信整个中国大陆俱将沦为日本的属土,因此,当上海高揭抗日大纛,全面抵制日货,大小商店争先恐后的退回货物,旅沪日人便觉得这是不可容忍的─—弱者的挑战,骄狂的气焰使他们丧失理智,他们也迅速的组织起来,设法对抗,尤其凶残横暴的发动攻击。─—这便是一二八事变前夕的上海情况中日两国国民壁垒分明,敌意甚深,他们在从事淞沪之役爆发的前哨战,中国人和日本侨民相互敌视,咒骂、打架、械鬪,甚至于破坏和暗杀、纵火、爆炸。
在这一场老百姓之间的鬪争前期,中国人显然是占上风,不仅由于上海是中国的领土,在上海的日本侨民,为数不过中国人的几百分之一,而且,上海抗日救国总会旣由国民党市党部撑腰,同时,它更拥有杜月笙、虞洽卿、王晓籁等人的群众力量,尤其是杜月笙,他所拥有的社会力量分为两大主流;由他一手控制的清、洪两帮弟兄,以及,通过陆京士、朱学范等可以运用裕如的广大劳工阶级,如果是要钱,或者必需其它方面的协助,上海金融、工商各界,对于杜先生的话,一向百分之百的支持。
我国劳工领袖之一,曾在抗战时期被杜月笙推荐担任上海地下工作首领的国大代表周学湘,在追忆他和杜月笙的往事时,一再的颂赞「杜先生夙有慧根」,杜月笙的慧根何在?他能观达眞理,「生一切功德以至成道」。如所周知,民国二十一年,四十五岁时的杜月笙,根本就没有在中华民国的土地上居住过,十五岁以前他住在高桥乡间,时在民国纪元前十年,十六岁起他便一直住在法租界,法兰西的殖民地。照说,他可能全无国家民族观念,不知抗日救国为何物?但是,正因为他「慧根天纵」,他偏由殖民地的顺民激发出最强烈的爱国意识,杜月笙的爱国精神,正由于他得不着祖国的温暖与庇护所激发,因此,杜月笙的爱国心是眞挚的、肫切的,不计报偿,毫无条件,每当国家需要他的时候,他必定踊跃争先,凌厉直前,倾家荡产,捐躯舍生亦在所不惜。
周学湘指出:一二八淞沪之役前后的上海抗日救国会,虽然拥有二十五位常务委员,不过其间最主要的人物却是杜月笙。陆京士、于松乔等许多当年躬与斯役的人士也异口同声的说:「抗救会」系由上海市党部作正确的指导,和必要的支持,它是决策与指挥的最高机构,当一切任务付诸执行,毫无疑问的,自以杜月笙为力量的根源。
当时以上海市党都委员的身份,担任上海抗日救国会秘书长的监察委员陶百川也说:

「一二八事变前,民众抗日情绪之高张,实在令人兴奋,因此可以说当时是社会在领导党部,而党部所做的,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
抗日救国展开战斗
被激怒的日本侨民,迅速而有效的自动组织起来,十月十二日,杜月笙在家里得到消息,下午一点钟,日本人将在北四川路日本小学,举行「居留民大会」。于是,他开始做一连串必须的部署。
一点钟,日人居留民大会准时集会,出席的日侨数逾四千之众,会场情绪是冲动、激愤、骄狂与拔扈嚣张,他们决议上电日本内阁总理、外相、陆相、海相和关东军总司令,请求速用断然、强硬而有效的手段,根本制止「不法而暴戾」的对日经济绝交,并且澈底解决中日间诸悬案;会场日人群情汹涌的宣称:
「为达成上项目的,我居留民有忍受任何牺牲的觉悟!」
三点多钟散会,赓卽举行示威游行,大队日侨沿北四川路迤逦向南,他们在行经美租界地段时,中国人默无一言,并无反应,但当他们游行到了华界闸北白保罗路及虬江路一带游行队伍中的少数青年,再度跑出行列撕毁路旁的抗日标语,于是愤怒的中国青年立卽高声喝打,飞快的冲上去饱以老拳,而且在转眼之间从两侧店铺里冲出来更多的愤怒群众,「打东洋人」的喊声响澈云霄。耀武扬威的日本人畏缩了,他们掉首逃回租界,被截留住的人则勉力招架,中国人已经得手,公安局的警察方始一涌而出,就地劝散。与此同时又有公共租界的巡捕赶来。这「事出偶然」的中日民众第一仗,是日本游行大队遭到迎头痛击,四下溃逃作鸟兽散,而中国民众则打了人又出了气,最妙的是,英捕房巡捕以「保护」为名,捉去了三名日本青年。
东洋人逃回家中气喘咻咻,徒呼负负,他们仍在接触频繁,计划出动反击,那里想到第二天一早他们又挨了当头一棒全上海所有的米店和煤炭店,一律拒绝跟日本人做生意。买不到米和煤,使东洋人马上面临断炊的危险,于是他们大起恐慌,而且气忿难忍,但是他们却又不敢动蛮,或竟与米、煤店老板理论,因为他们看得出来,每家米煤店的附近,都有怒眉横目的壮汉逡巡,如果他们不是劳工群中的英雄,便是白相地界里的打手,他们的任务是对煤米店加以监视,同时制止日本人的吵闹和纠缠。─—当天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村井便去向上海市长张群抗议,要求市政府设法维持日本侨民的粮食,由此可知这一项打击的严重。
从十月中旬开始,零星的鬪殴事件层出不穷,日本外交当局提出的抗议不绝如缕,闸北江湾一带,对于侨民居住最多的日本人来说,几已成为黑暗恐怖地界,倘若不是成群结队徒手的日本人简直不敢外出。「打东洋人」成为上海市民成天挂在嘴边的兴奋口号,连三尺童子也晓得「敌忾同仇」,「抗日救国」,有一天早晨九点多钟,公共租界有一个骑脚踏车的日本人疾驶而过,路边有一个小孩冲上来高喊:「打倒东洋人!」这名日本人愤极,下车一耳光将小孩甩倒在地,然后匆匆逸去,街心立刻麕集大批气冲牛斗的中国人,恰巧有一部汽车满载日人而来,于是汽车被中国人拦住,车上的日人池鱼遭殃,全部被中国人打得一身是伤。
浦东方面,抗日救国运动如火如荼的在进行,十月二十八日,浦东申新纱厂秘密向日本新井洋行购办耐火砖瓦一万四千六百余件,日本人保证使用海军和陆战队士兵护送货物,但是「抗救会」浦东检查所迅卽获得厂内工友告密,廿八日这批砖瓦将要分装五艘驳船,由安宅军舰护航运送。检查所为此订定了精密的计划。
于是新井洋行的砖瓦刚要装船,检查所人员突然掩至,砖瓦笨重而且体积甚大,但是他们依然迅速的加以没收充公,全部搬走,正在搬进保管所的货栈,日本海军老羞成怒,全体武装登陆,持枪冲锋,中国人见了东洋兵毫无惧色,双方随起一场激烈的械鬪。中国人有七名受伤,东洋兵方始夺回了一部份砖头。
日本人开设的工厂和商店货物堆如山积,一件也卖不出去,因为「抗救会」的封锁越来越紧,他们握有任何一处的情报线索,东洋货「一见天日」莫不迅遭没收,中国商人没有一个胆敢贩卖日货,当他们的资敌行为被发现,他们会被罚金、没收财产,并且本人要穿上印有「卖国贼」字样的囚服,立在站笼里供人参观或辱骂。在「抗救会」严格执行全面经济制裁的过程中,日本工厂商店唯有宣告关门大吉,老板们躲在里面宛如置身孤岛,他们装置无线电话,和其它日人保持联络。
除了跟日本人进行持续不断的鬪争,杜月笙更运用他在其它方面的影响力,使上海金融工商各界,慷慨解囊,踊跃输将,为马占山的义勇军,和流离失所,相继逃抵关内餐风露宿的东北难民,雪中送炭的募集了很大的款项。
当马占山将军在黑龙江英勇抗日的消息南来,杜胡笙大为兴奋,他自动邀集一批朋友,说明东北义勇军孤军奋鬪,喋血抗战,后方民众应该给予精神鼓舞和物质上的支持,大家听了非常赞成,经过这一批朋友出钱出力,他们第一笔便募到了十万大洋,汇到黑龙江去慰劳前方将士。杜月笙当时还有心继续劝募,尤想派人亲赴黑龙江,慰劳义勇军,并且看看他们能帮什么忙。这个计划后来因为本庄繁全面进攻,马占山的东北义勇军被迫退到海伦,后来通过俄国的西伯利亚,转进西北边陲新疆,杜月笙方始怏怏作罢。
对于援救大批入关的东北难民,杜月笙由于办理长江水灾振济举行平剧义演,获得辉煌的成就,因此他会同有关方面,组织了一个「东北难民救济游艺会」,假座新世界剧场,邀集名伶名票,各种游艺杂耍的演员,义务演出,同时更举办轰动一时的「名媛选举」,前后历时整整一月,杜月笙每天都准时到场,亲自指点一切。这为期一月的募捐公演,一共筹得二十万余元的赈款,杜月笙将之悉数解交赈济委员会,汇到北方去救济难民。当时此一及时援助之举,不知全活了多少不愿做亡国奴的忠贞东北同胞。
上海举办游艺会,募款接济东北灾民,演出期间,盛况空前。杭州市长周象贤,亟思效法,请杜月笙、张啸林代邀沪上名伶名票名流,赴杭州演出十天。杜张二人乃约了梅兰芳的班子,加上赵培鑫、孙兰亭、邵景甫、沈田莘等助阵,虞洽卿、王晓籁等同行,一行人马,二百余众,浩浩荡荡的开到西子湖上。
由于杭州市民的爱国热诚,踊跃捐输,票价每张高达五元,仍然场场客满,座无虚席,唱到第七天,周象贤说要把票价提高一倍,讲梅兰芳唱三天霸王别姬。
梅兰芳和杜、张商量,班子里单少楚霸王,于是张啸林命司机到上海去接金少山来。这便是梅兰芳、金少山合作,当年红遍半丬天的「霸王别姬」演出之始,十元票价,三天场场爆满。最后一日上海名票名伶「情商串演」一出大趴踖庙,杜月笙的黄天霸,金少山的金大力,张啸林的费德恭,邵景甫的张佩兰。杜月笙唱了一半,吃不消了,央梅兰芳代他唱完了事。
日侨肆虐互有死伤
旣要暗中指挥上海抗救会从事对抗日人的鬪争,又得仆仆沪杭道上,主持义演募捐,杜月笙在这一段时期,食少事繁,辛苦万分,难免有昧放大义的手底下人劝他节劳,问他何苦这样不顾性命的忙碌紧张,杜月笙听后,双目烱烱的瞪住他说:
「若不如此,我们便死在这里!」
日军亟于进犯上海,最主要的原因,是为国府蒋主席为促进国内团结,希望粤方「伪府」翻然憬悟,共赴国难,因而毅然辞职,以致中枢无主,日人决意趁此机会,扩大侵略,他们的攻势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到了廿一年元月份,日本外交当局为抗议「抗救会」行动的官文书,业已堆积如山,抗救会不屈不挠,继续杯葛旅沪日侨,一月十八日,重大的冲突于焉爆发,成为一二八淞沪之役的前奏。
座落在华界江湾马玉山路的三友实业社,元月十八日下午四时有五个日本和尚从门前经过,三友工人羣起而攻之,将之殴成重伤。三天后,廿一日凌晨两点半,三友社突然失火,英租界巡捕出动驰救,发现了三四十名日本浪人,他们阻止巡捕鸣钟告警,双方发生冲突,互有死伤。
中国工人打伤东洋和尚,日本浪人纵火焚三友社,于是中日双方同时提出严重抗议,外交战在一月廿三日掀起最高潮,日方由日本舰队司令出面,向上海市政府提出哀的美敦书要求立刻制止抗日运动,并且解散各抗日团体,否则日本海军卽将开始「自由行动」。
上海市长吴铁城方于元月七日就任新职,他接获日本舰队司令的最后通牒,立卽向中央执行委员会和外交部请示,同时,他因为战祸业已迫在眉睫,抗日救国会的态度他急需了解,尤其他和杜月笙公谊私交,关系极够;─—在此半年以前,杜祠落成,吴铁城不但送匾,捐款兴建杜氏藏书楼,而且他更亲临致祭,道贺。所以,他在元月廿八日上午,将与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作最后谈判之前,自他法租界海格路望庐私宅,打了一个电话给杜月笙,告诉他说:
「情势很紧张了,日本第一先遣舰队开到了黄浦江里,村井约我在十二点钟最后谈判为了避免战祸糜烂地方,日方的要求,我们可能会得答应。」
杜月笙在电话中问:
「市长的意思是答应制止抗日运动,解散抗日团体?」
「是的。」
沉吟了一下,杜月笙的最后决定,仍然还是顾全大局,相忍为国,他说
「假使市长决意如此,我想,抗日救国会暂时宣告解散,便利官方办理对日本的交涉,大家多半可以谅解的。」
吴铁城却说:
「不,问题不在这里?」
「市长是说……?」
「宣告解散抗日团体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制止抗日运动这一点。」
吴铁城说得不错,制止抗日运动才是令人为之棘手的难题,民众抗日情绪,正因三友实业社被焚事件,汹涌澎湃,愤慨激昂,上海的民众团体,经组织了援会,要求政府向日方严重抗议,索取赔偿。而就在吴铁城、杜月笙通电话的时候,闸北、虹口两区的民众,不约而同的放弃了自己的家园,挈带细软,扶老携幼,像浪潮般的拥入苏州河南的英租界,两区街市,十室九空。这些不愿做日本顺民的上海居民,他们破釜沉舟的表现,适以说明他们对日本人是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心理。其它方面的反日行动一概不提,单说在那尽弃所有,决不事敌的紊乱行列里,如果出现了一个日本人,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诚属任何人所不敢想象。
如何控制上海市民的情绪,制止一切所可能发生的「抗日行动」,在抗日怒潮高张至极的时候,莫说上海市长没有把握,卽令出动全上海的军警,弹压疏解,祇怕也是枉然,因此,当吴铁城说明了当前困难症结之所在,连黄浦滩上以「闲话一句」驰誉于世的杜月笙,不禁也为之踌躇迟疑,不敢承诺,他考虑了半晌,也祇好委婉的答复吴铁城说:
「这一件事,在此刻这种局面之下,能否绝对做到,我想随便那一位也无法打包票。不过,我答应市长,从放下电话听筒开始,我总千方百计,尽力而为就是。」
得到杜月笙这样的答复,吴铁城已经很满意了,二十年后,他撰文哀悼杜月笙之逝,往事如烟,而他记忆犹新,他在纪念文中写着:
「……民廿一年,余长沪市之初,卽遘一二八之变,当时日牒之答复,后方之应付,以及停战之协议,地方与政府意见一致,合作无间,因应适宜,实出(杜月笙)先生之助。」
一月二十八日正午,吴铁城获得杜月笙的承诺以后,胸有成竹,满怀欣喜的去和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仓松,从事最后谈判。这一次谈判持续一个多钟头为了取信于日方,旣已取得抗日教国会实际主持人杜月笙的谅解,他卽席下令上海公安局:
「查本市各界抗日救国委员会有『越轨违法』行为,本市长本诸法治精神,仰该局卽将该会取销,以维法纪,切切此令。」
吴铁城的诚恳坦白,决断明快,使村井仓松为之愕然,对于他那张滔滔不绝,刁钻非难的嘴巴,吴铁城的剑及履及,斩钉截铁,无异猛伸一拳将它抵住。村井仓松「所愿」已遂,无话可说,再提出五名受伤东洋和尚的医药、抚慰等几点鸡毛蒜皮的要求以后,双方随卽达成协议。村井仓松辞出上海市政府,吴铁城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答复日本总领事抗议书」,刊载协议各点,他请市府秘书长兪鸿钧,亲賷面递村井。兪鸿钧驱车疾驶,赶在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将答复书送交村井仓松,并且得到村井满意的表示,日方祇是敦促上海市政府切实执行而已。一天风云,彷佛已成过去,兪鸿钧匆匆赶回市府,向吴铁城复命,吴铁城当卽拍发「勘未一」「限卽刻到」的电报,将交涉经过,分呈南京中央执行委员会,和行政院,然后,吴铁城心头一松,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休息。
全上海的新闻记者,只有「时报」的金雄白,事先探悉吴铁城「一二八」中午要接见村井仓松,作最后的谈判,因此他独自在海格路望庐吴公馆坐候,两点钟敲后,吴铁城满脸疲容的回来一见到金雄白,他开口便说
「对日交涉已经顺利取得协议,战祸可望避免。」
吴铁城的这两句话,字字皆有所本;对日交涉不但取得协议,而且村井仓松已经接受了我方的答复书,日方唯一坚持的条件,取销「抗救会」,停止抗日行动,吴铁城尚且在交涉之前,就跟杜月笙获致协调,杜月笙顾全大局,当时卽已在全力疏导之中。
但是,金雄白还有点不能置信,他率直的追问吴铁城一句:
「真的顺利解决了吗?」
吴铁城怫然不悦,他厉声的说:
「我是市长,又是办理交涉的负责人,不信我的话,就不必来问我。」
金雄白肃然而退,当天下午,上海「时报」以巨大木刻红字标题,发布此一独家消息时报出了号外:中日问题和平解决。全上海人紧紧绷着的心弦,豁然松动,业已迁往上海租界的闸北、虹口两区民众,心中笃定,现出笑容,又在通往虹口闸北的通衢大道,组成长龙,仗不打了,大家放心大胆的回家。
「一二八」恐怖之夜
跟吴铁城通过电话以后的杜月笙,戒慎戒惧,诚徨诚恐,眞把化除敌意,严禁冲突的日方要求,遵照吴铁城的意思,当做一件大事办理。两个多月以前,发动劳工大众,帮会弟兄,奋不顾身,自带便当去从事抗日救国的是杜月笙,如今面临大战,必须紧急剎车,要全体市民停止抗日运动的这个话,吴市长仍还是要借重他的金口。出尔反尔,何以自圆其说?杜月笙最感踌躇难决的便是这一点。当他挂上电话听筒,跑到隔壁去和张啸林一商量,事急矣不管说不说得过去,还是赶紧采取行动,以免稍一迟延,误了大局。
于是杜门中人全体出动,分赴上海各区。剀切陈词,并且留下来担任监视,他们传达杜月笙的吩咐,务必保持冷静,尽量避免中日之间的敌对行为,至于这一紧急变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目前天机不可泄露,事后则大家不问可知。
由于「时报」号外揭布了吴铁城市长的谈话,再加上马路消息,耳语新闻尽在传播着杜先生说如何如何,上海市民动动脑筋据以判断,至少在这一两天内,大上海可保平安无事。
这是大风来临之前,上海半日之宁谧。
正值上海抗日救国会以全民力量,对抗日本军阀的侵略,在黄浦滩上,租界华界犬牙交错地区,从事抵制与抗衡的战斗时期,有一支中国军队,悄然的从江西剿赤前线,奉命警卫首都,被调到京沪铁路沿线各地来。他们的总部便设置于上海。
这便是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大名鼎鼎,出尽风头的十九路军,十九路军的高级将领都是当年的风云人物,杜月笙的要好朋友,其中包括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错,参谋长赵一肩。十九路军下辖三师,第六十师长沈光汉,六十一师师长毛维寿,七十八师师长区寿年。
十九路军初到上海,他们头戴草笠,赤脚穿着草鞋,一袭黯灰军装,肤色黧黑,神情倦怠,检阅他们的武器,只有步枪和手榴弹,此外最具威力的重武器也只不过是轻机关枪而已。
蔡廷错的指挥部设在眞茹,驻扎上海的十九路军,他们的营房设在闸北,闸北和虹口近在密迩,如所周知,虹口是广东人的麕集之地,亦卽所谓老广的势力范围区,基于同乡的关系,十九路军和虹口居民声应气求,相处得非常之融洽。
然而虹口亦为日本侨民丛集之所,日本人和广东人在这一地区经常爆发权力冲突,广东人因同乡队伍十九路军之进驻而得意洋洋,引为奥援,而日本人则对这支其貌不扬,打赤脚穿草鞋的部队十分藐视,因此他们大言不惭的说:「日本皇军一旦发动攻势,保证在四个小时之内,占领闸北。」
于是,在一月二十八日午夜十一时二十分纵使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仓松业已接受了上海市政府的「答复书」,时报号外发表了大队令人释然的「中日问题和平解决」的好消息,日本海军陆战队指挥官鲛岛,却罔顾国际间的道义,以及日本外务省的立场,他狂妄骄横,不计一切后果的下令,海军陆战队共分三路,向我十九路军阵地开始攻击
日本海军陆战队分为三个大队(团),共约三千余人,武器精良,配备得有轻重机枪、野炮、曲射炮和装甲军队,在鲛岛以为如此优势的火力和兵力,再加上日本皇军的赫赫声威,一定可以不战而屈我之兵,把穿草鞋,打赤脚的十九路军吓得节节后退,不敢抵抗。谁想「骄兵必败」,他这个算盘打错了。扼守宝山路─—宝兴路一线的十九路军奋起还击,死守阵地不退,这些忠勇无比的草鞋兵一面沉着应战,一面打电话到眞茹指挥所,把业已就寝的蔡廷错「喊」起床来。
蔡廷错一惊而醒,他听清楚了日军业已大举进攻,不暇思索的,他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正与前敌指挥官的意旨不谋而合,那便是动人心弦的一句话:
「誓死抵抗,寸土必争!」
一月二十八日午夜闸北枪声大作,炮火喧天,全上海的居民方始心情轻松的渡过一个晚上,待枪炮之声震醒了他们,人人惊惶失措,相顾愕然。—─「怎么又会打起来了呢?」
中日大战一开始日军丝毫占不到便宜,闸北地区街道狭窄,里弄纵横,以北四川路六三花园、和日本小学为根据地的日本海军陆战队一个师,展开攻击的初期显然不甚得利,日军的重武器在巷战中无从发挥其威力,当他们的装甲车如庞然巨兽冲到了宝兴路,十九路军的弟兄置生死于度外,他们冒险攀登装甲车上,揭开车盖便将冒烟的手榴弹丢进去,于是轰然一声车毁人亡,便这样,我军阵地之前接连炸毁了几辆装甲车。
天崩地坼的一番恶战,日军伤亡惨重,陆续增兵,他们前后使用了陆军十一万、军舰十余艘、飞机数百架,而我方固守阵线的只有十九路军三个师,兵力三万,以及稍后中央增援的第五军及其它部队,我国以陋旧武器、劣势火力抵御顽敌,总兵力始终不到八万人,居然能扼守防线,誓死不退,达一个月之久,从此「皇军无敌」,曁「四小时占领闸北」的日军狂言,为之粉碎。国军的英勇表现,益使国人沮丧、失望、消极、悲观的情绪,丕然一变当前线捷报频传,日军损兵折将的消息传到后方,于是举国欢腾,民心振奋,对于祖国确有抵御外侮的力量,我国同胞的反应是惊喜交集,如痴如狂。
杜月笙在一月二十八日深夜,被闸北传来的枪炮声,自梦中楼醒,他披衣起床,出外探视,但见正北一片火光,烈焰腾霄,红光映亮了半丬天,这便是日机轰炸,所引起的闸北大火。大战果然爆发了,他痛恨日本人的欺诈伎俩,诡谲手段,外交言和,军事进攻,同时,他更躭心闸北战区那些惨遭屠戮,家破人亡的同胞,他忧急交并,喃喃自语的反复说道:
「那边的人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想想他们现在是多么的着急!」
—─这是杜月笙对于一二八事变的初步反应
当夜,和吴市长、蔡廷锴军长,通过了电话,了解实际情况,并且向这两位在沪最高军政长官,自动请缨,杜月笙慨然发出壮语:
「但有用得着我杜某人的地方,万死不辞!」
挺胸而出支持圣战
翌晨,他便开始奔走,纠合上海的名流、士绅、各界领袖,利用「抗日救国会」的原有基础,予以扩大,迅卽成立了「上海市抗敌后援会」,他推举上海申报主人,著名的企业家史量才为会长,表示这一个民间团体地位超然,不属于任何派系,而是上海全体老百姓的组合。筹备会议席上,杜月笙除了坚持这一主张,他并且拒绝担任副会长的职务,声称不论办任何事他负责跑在前面,担任名义,则任何人都应该比他优先。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杜月笙的答复很简单:
「我只晓得我自己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办事,担不担任名义,没有关系。而我把名义给别人,别人要想不做事体,就不行了。」
但是,会场中几乎人人都认为杜先生必须名义实际一道来,一致公推他为副会长,他无法推卸,只好应允,却又提议增设副会长一名,─—由上海市商会会长王晓籁充任
全上海市民对于十九路军奋勇抵抗日军,
「拿血肉和敌人的枪炮拚」,由而所激发的爱国热忱,乃已臻及疯狂的程度,杜月笙乃对这种心理,通过其服务新闻界的门人,发动上海各报、各电台,竞以最大的篇幅,最长的时间,全面报导十九路军对抗日军疯狂攻势的新闻报纸长篇累牍,电台日夜不休,宣扬十九路军的壮烈事迹,英勇表现,全上海大众传播事业同心齐力从事抗日宣传,歌颂赞美十九路军,于是,当报纸或电台提出劳军的呼吁,要求后方同胞支持前线,上海人作了空前热烈的响应,从百万富翁到人力车夫,捐钱的捐钱,捐献实物的捐献实物,大众传播工具使前方后方打成一片,由杜月笙负实际领导责任的抗敌后援会沟通前方和后方,使之结为一体,前方将士视大后方为自己的家庭,后方同胞把前方将士当作家人父子,前方需要什么?自医药、寝具、食物、交通器材及至于砂包麻袋、砖瓦木石,只要报上登载,电台广播出来,听到消息的人,会罄其所有,争先恐后的往「抗敌后援会」送;「抗敌后援会」在街头巷尾劝募,─—正确点说,应该谓为收取劳军捐款,娘姨大姐会脱下唯一的财产,金镯金戒,黄色车夫、码头苦工往往忘记了一家大小在等他回去买米下锅,慨然的将一日所得全部献出,集腋成裘,聚沙为塔,上海市民捐献的劳军存款多得用不完,各式各样的物品堆积如山,抗敌后援会借用的仓库实在装不下了,报纸电台经常代替该会发出吁请:
「作天本报(或电台)说十九路军需要
,顷据抗敌后援会负责人郑重表示,以各界同胞捐赠数量太多,早已超过实际需要,该会亦无地代为保管,请大家从现在起不要再捐了!」
与杜月笙关系密切的上海市总工会,当一二八战役序幕揭开立卽联合上海工界成立战地服务团,战地服务团按照军队「团」的编制,前后成立第一、二两团各为一千余人。第一团团长由杜月笙的学生朱学范担任,第二团团长则为对杜月笙素极景仰的周学湘。
十九路军在前线杀敌致果,战地服务团则作为前方与后方的桥梁,两者的任务同样艰巨辛劳,冒险犯难,但是十九路军持有武器,战地服务团赤手空拳,他们所凭恃的仅祇是爱国热忱,血气之勇,经常穿越枪林弹雨之间,他们负责救护伤兵、运送弹药、慰劳品和食物,倘若遇有战区扩大,他们更得冒着生命危险,抢救难胞,护送灾民,他们竭尽所能的为前方将士服务,并且分劳任事,以使将士们能够专心一志,努力杀敌贼。
战地服务第一、二两团有一个特殊作风:不分团长团员,一概卷起衣袖上最前方从事务工作,任劳任怨,蹈险履危,他们之中因为中流弹,被俘杀,慷慨捐躯的日有所闻,但是上海有八十多万工人,志愿参加而挨不上的人多得很,所以团员补充不虞匮乏,成仁取义,前仆后继,一立二八事变停战以后,抗敌后援会曾在上海北站碑,镌刻殉难员工名单,那便是他们所获得的唯一报酬。
爱国热潮在黄浦滩上泛滥,几乎每一位市民,每一位劳工大众都贡献了或多或少的力量,上海劳工在支持抗日御侮的战火中,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民国二十六年抗战之前全国中小学国文教科书上都有如下的一篇课文:一位上海货车司机胡阿毛,在外滩被日本军队拉差,载运满车日军驰援闸北前线,他默默无语的驾驶汽车,临到黄浦江畔,他突的开足马力,向前猛冲,于是,那满车日军和他自己,一齐沉于江底,永为波臣。─—全国一致推胡阿毛是民族英雄。
杜月笙忙碌紧张,风尘仆仆的领头干,抗敌后援会和战地服务团对于一二八之战的贡献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同时它们的许多表现,尤能激发全国同胞的爱国情绪,一二八淞沪之役不是上海一地的战事,全中国人都觉醒了,淞沪之役关系国家民族的存亡续绝。
十九路军和中央第五军的力御强侮,鼓舞了全国军队的士气,使全国将士如梦初醒,没有飞机兵舰和重武器,中国军队照样打得过日本人,此一鼓舞对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的全面抗战产生了无法估计的重大作用。上海抗敌后援会的工作表现,则为军民合作,后方支
持前方,御侮战争人人有责开了先河和范例,五年后的「七七」、「八一三」于是加以翻版,改进,获致了莫大的功能。日本倘若有高瞻远瞩、目光远大的政治家或军事家,他们自会发现「一二八」的无目的侵略,将是何等的愚不可及。 国际交涉捱上一角 和杜月笙同庚的党国元老吴铁城,从民国二十一年元月七日,到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当了五年半又二十天的上海市长。由于他和杜月笙声应气求,通力合作,应付国际战争,从事大上海建设,推行政府设施,维持地方治安,五年多的时间里,吴、杜敬爱旣同,情理兼到,使吴铁城对于杜月笙的性格和为人,益增了解,倍感钦敬。因此,他一向对杜月笙交口赞誉,推崇备至。他曾说杜月笙这个人「独有其至性至德,良知良能」、「品德自高,声望持重」、「实驾古之人而上之」、「超伦逸群,非常人所可及」!
吴铁城当上海市长,市政府秘书长是往后做到行政院长的兪鸿钧,吴铁城手下另有四位秘书:那便是追随吴氏甚久,卓著劳绩的耿嘉基、黄剑芬、王长春与王绍斋。这四大秘,为便于联系,经常身为杜门座中客。
民国二十年以后的上海市政府,设在沪西枫林桥,旧沪海道尹衙门,跟法租界仅仅隔着一条界浜小河。而吴市长的私宅,尤在法租界海格路上,因此,遇有紧急重要的事情,双方必须直接联系,也是非常的方便。
一二八事变的当天。下午两三点钟,上海时报「中日交涉解决,战祸可望避免」的号外发出,成千成万逃到租界的难民,欢天喜地,放心大胆的回返虹口、闸北家中。但是当天夜晚战事一起,火线附近居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在心摧胆裂之余。又复汇成人潮,拚命的再逃回租界来。当其时,他们冒着风雪,露宿街头,在饥寒交迫中,处境极为险恶。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为难民请命,到华格臬路专诚拜访杜月笙,希望他攘臂一呼。邀集上海慈善人士成立组织募款救济。杜月笙当时正为「抗敌后援会」的工作日夜奔走,席不暇暖,但他仍然一口答应,而且以最快速度,成立「上海各慈善团体战区难民救济委员会」,亲自担任职责最艰巨的筹募组长。
自从这个组织展开工作,广集租界街头的难民衣食供应,和战区灾民的抢救疏运,便得到顺利解决;总计在一二八之役前后三十五天中,战区难民经由该会救济,得免于炮火轰击或辗转沟渠的;共达四十万人。三月二十四日国联调查团团长李顿到了上海,他检视「难民救济委员会」的图册,发现淞沪之役上海市民受战争损失的计为十六万户,经「难委会」救济安置的卽逾四十万人时,他不禁矍然而起的说:
「试看上海民间捍患救灾,工作进展如此神速,日本怎可以诬指中国是无组织的国家!」
前上海市长吴铁城撰文,揭露一二八事件的停战协议,也曾得过杜月笙的助力,那是因为淞沪之战虽已爆发,中日之间的外交谈判之门并未关闭。战事开端,吴铁城便向上海领事团提出抗议,领事团乃推由英美两国驻沪总领事出面调停。
有一项鲜少为外间所知的秘密,一二八之战初起,日本海军陆战队遭我十九路军张君嵩团迎头痛击,牺牲惨重。当时,亟于停火休战的,不是毫无抗御外侮准备的我方,而竟是日军指挥官海军中将野村。
野村是继一二八事件祸首,日本第一先遣舰队司令盐泽少将之后,出任日军指挥官的他亟欲停火的原因有二,一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兵微将寡,经过连日苦战,迭遭败绩,再打下去,唯恐兵力不继,因而他想用缓兵之计,暂时停火,而请国内陆军增援。第二则系一二八夜袭,原系恫吓性质,妄想不战而屈我之兵,以与关东军兵不血刄,垂手而攫东北相媲「美」,日本驻沪海军,实际上并不曾获得日本大本营在上海燃起大战的训令。而当时「一二八」之役关东军擅自攻击北大营,业已备受国内指责,野村一举不获得逞,便色厉内荏,心里发慌,生怕重蹈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的覆辙。
另一方面,虽然英美两国,已经公开出面调停,但是日本外交惯伎,一向不赞成第三国介入,同时野村更恐当众「示弱」(强横不起来),有失日本海军颜面,画虎不成反类犬。故所以,他宁愿采取秘密途径,透过强有力的民间人士,试探我方的「和平意愿」。
在他的心目中,杜月笙是最佳人选,一则,杜月笙是支持一二八抗战最有力量的社会袖,其次,则杜月笙和我方在上海的军政领袖吴铁城、俞鸿钧、蔡廷锴等都很熟悉。同时,他在中央处理沪局的大员如孔祥熙、宋子文、顾维钧等人的面前,也有说话的资格。
还有第三层原因,日本人对于杜月笙崛起市井,显赫沪滨,早已寄予密切的注意,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清党之役后,日人卽已千方百计,企图拉拢杜月笙。在杜月笙的周围,做好手脚,下过功夫,他们不惜派些北洋政府的失意政客,挟资巨万,以「投其所好」的方式,设法跟他接近。
于是,在杜月笙所参加,或由他所邀约的赌局中,便常时会有鲜衣怒马,出手阔绰的北方人物出现,如名气响亮,曾为民初政坛活跃角色的李老六李立阁,以及他的本家弟弟,排行十一,爱打大麻将,一输十万六万,了无吝色的李泽一。这位李泽一便与日本特务开祖师土肥原密切相关。
在杜月笙的印象之中,李泽一豪于赌,为人四海,性格朗爽,不管什么吃喝玩乐的场合,他都是理想的搭挡。他晓得李泽一很有钱。却也不甚追究他钱从何来?北洋政府的失意政客,搜刮得来的家财,动辄百万千万,根本不算稀奇。民国十二年直皖之战,奉军查抄安福系人物的财产,杜月笙的北洋朋友之中,当过财政总长的李思浩,便被抄出了一千万元,曾毓隽亦达三百三十多万。军阀羽翼之下的北洋官僚,其财产之多之钜,令人咋舌。
杜月笙把李泽一当酒肉朋友,长期赌伴,李泽一却是奉了土肥原之命,充了排场,落了财香,他争取杜月笙的友谊,无异是在「长江放远钓」。
北洋军阀中,杜月笙跟各派各系都有交情,比较接近,而且接触频繁的,当首推安福系,亦卽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人物。杜月笙和皖系接近的原因,一则卢永祥、何丰林当道的时候,正是杜月笙以黑牢公司崛起沪滨的初期,「阀」商合作,获利倍蓰。二来如所周知,皖系为了筹幕军费、收买政客,所需的庞大经费,不是大举外债,卽为转卖鸦片,他们曾以公债券收购存土,公私两「便」,大赚其钱。因此,李立阁和李泽一两兄弟,早先是皖系派在杜月笙这边的代表,往后便成了吃喝嫖赌的好朋友,李泽一尤且兼充日方特务。
在华格臬路杜公馆。在辣斐德坊姚氏夫人的香闺,李氏兄弟经常为座上豪客,民国二十年、二十一年之交,姚氏夫人的香闺非常热闹,杜月笙每天晚上在她那边,最低限度有桌麻将,一桌牌九,呼卢喝雉,通宵达旦,姚氏大人曾说:
「就算夜里戒严,上我们那儿赌钱的朋友都没人需要通行证;因为,每天赌完散场,准定是天亮以后啦。」
安福旧人潜伏左右
李泽一和他的堂兄李立阁,先跟皖系大将,段祺瑞的姻亲,曾任长江上游警备总司令的吴光新,而这位吴光新便是杜月笙的好朋友,他到上海,必为杜公馆的座上豪客。皖系当权,北京官场流行这么两句谚语:「要吸烟,找光新。要下棋,见合肥」,合肥便是当过执政的段祺瑞,安徽合肥人,世称段合肥,他下围棋用的一块黄玉棋盘价值便得三四千大洋。光新系指吴光新,因为他鸦片烟瘾奇大,每天要抽三两多土。民国九年七月直皖之战,皖系垮台,安福星散,吴光新在北京的住宅被查抄,当时抄出印度公班老土,价值逾白银三十万两,吴光新闻讯以后,顿足太息,他说:「事业、功名、地位、财产,什么都不足惜。所可惜的唯有这批烟土,我多年来费尽心血搜购到手,如今竟被他们一股脑儿拿走!」
安福系出身的福建人李泽一,从小政客而成为土肥原麾下的第五纵队,卖国汉奸,其实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们本来就少有国家民族思想,尤其一向穷奢极侈,挥霍惯了,安福系一倒,政坛上失了靠山,经济上断了来源,土肥原诱之以利,动之以「权」,当然一拍卽合。杜月笙住在上海,从赌场鸦片干到银行工商,他交游广阔,无远弗届,跟东洋人打交道,机会也不在少。李泽一满口日文,一副东洋腔调,跟日本驻上海的外交官、特务机关、金融工商各界的日侨,都有来往,都有私交。因此,在「日本事务」方面,他由于和杜月笙非常接近,自然而然成为杜月笙的顾问,有时候居间介绍,代为联络,传传话,递递信件,他都很乐意为杜月笙効劳,认真说来,他帮杜月笙的忙,实在不小。但是杜月笙从来不曾想到,李泽一在中日淞沪大战激烈进行的期中,居然会摇身一变,变成跟日本军方有关的重要人物他竟代表日本驻上海的海陆空军总指挥官,邀约杜月笙,作投石问路式的私人接触,而所谈的问题,赫然与中日两国的未来前途有关,日本军方要试探停火谈和的可能性。
当野村中将想跟杜月笙打个交道,他遵从土肥原的指示,一找便找到了杜月笙的朋友李泽一,他命李泽一去跟杜月笙接洽。李泽一很容易的见到了杜月笙,寒暄已过,开口便「日本军方认为中日间的问题,应该面对面的自行解决,他们不赞成有第三国参与其间,反而多生枝节。假使杜先生能以抗敌后援会的身份,蕲求避免上海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而想从中玉成的话,兄弟可以想个法子,约一位野村中将的高级幕僚来谈一谈从他的谈吐之中,也许摸得出他们的停火方案。」
玩味李泽一的这一番话,杜月笙胸中了然,李泽一说的并非他自己的意见,最低限他是得到日本军方同意而来的。心里虽然十分欢喜,但是他仍在表面上装做声色不动的回答:
「这件事情,就算对我个人来讲,也是极严重的,你可否让我考虑一下。」
李泽一懂得兹字体大,杜月笙必须事先征得中国官方的同意,方可应允跟日本军要晤面;因此,他连忙应允,说是:
「当然可以。杜先生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务请赐我一个电话。」
「一定,一定」
送过了客,杜月笙自己先沉思默想,李泽一的话是真是假?有否不良的用心?日本人真想停火吗?还有,为什么耍找上他?将这几点全想过了,有了几分把握,认为这件事情值得一试,他方始邀集他的那几位好朋友、学生子,亦卽他的高级智囊团,前来商议。通常,设有任何重大政治、外交问题,他都要跟他们详细研讨过后,方始自家下判断,做决定。
杜月笙向在座诸人叙述李泽一来访的经过,其人的略历及其背景,然后,他说出自己深思长考,所作的初步结论:至少对于他个人,这里面不至于有什么圈套,他认为这件事值得向官方一提,因为闸北虹口几成一片瓦砾,中国百姓正遭日军的残暴屠杀,十九路军未必能够尽歼日军,达成全面胜利。仗在中国地界打,多拖一天,就不知道要遭到多大的损失,最要紧的,他判断中央可能不愿在此时此地,和日本付诸决战。
一介平民杜月笙,居然能够厕身国际交涉,成为穿针引线,打破僵局的重要角色。这个消息使座中各人大为兴奋。于是大家踊跃发言,贡献意见,大多数人赞成杜月笙的主张,认为他应该尽量促成中日停火的实现。他这样做不但对国家社会有重大的贡献,而且足以解民倒悬,对于杜月笙个人声望与地位的增长与提高,这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论调,日木军阀最不容易打交道一二八那天日本军方和外交当局分道扬镳,各行其是,脸上微笑,手下动刀,便是最好的例证。日本军方的野村中将,想找杜月笙居间斡旋,他们准定是不打好主意。──持此论调的人反复陈词,侃侃而谈的时候无意之间触发了灵感,有人猜中了日方的秘密,于是当卽有人欢声大叫:
「对啦,东洋军这两天损失很大,这一定是他们要增援了,在用缓兵之计?」
「这个,」杜月笙微微的笑:「我起先也曾料到。只不过后来我又在想,东洋人想缓兵,我们自己是不是也需要缓兵呢?还有一层,卽使东洋人想缓兵待援,而我们却用不着缓它那么,野村通过李泽一跑来送秋波。这个消息,我们也需要通知吴市长和蔡军长,要请东洋人吃败仗,这不正是好机会旷?」
一番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智囊团诸人深感满意,而且一致赞成,打消异议,同意杜月笙自家提出的此一结论,应该先把初步接触经过通知官方,请官方指示究将如何处理。
官方接到杜月笙以私人身份所作的报告和说明,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话是从杜笙嘴里说出来的,自属千真万确,一丝不假。不过这件事情来得突然,而且蹊跷,他们之间大概也经过长时期的研判和讨论,其最后结论显而易见;官方对此保持极审慎的态度,决不介入杜月笙和日方私人间的接触,以免又中日方的诡计,答复同样的是以朋友资格在做忠告,必须谨慎小心,步步为营,自己先立定脚根,需不需要和日本军方人员会晤这个问题应该由杜月笙自己决定。
心领神会,杜月笙懂了,他不再请示官方,私下部署会晤日本军方的事。
一语相侵痛斥日将
先到法国总领事馆,跟驻沪总领事甘格林接席密谈,得到甘格林慨然答应:一定充份合作。
得了甘格林的承诺,杜月笙不打电话,他派人去把李泽一请来,当面告诉他说:
「你上次所谈的事情,我考虑过了,你的话说得很对,我想不妨一试。只不过有一点会面的地点可否就在法国总领事馆,并且由我去邀约甘格林总领事到场参加?」
「这个,──」泽一顿了顿,然后陪着笑脸问:「杜先生可不可以见示,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呢?」
杜月笙笑吟吟的反问:
「是你要问,还是东洋人必须晓得?」
「是我在请问。」李泽一忙说:「杜先生你不要忘记,我李某也是中国人啊。」
打了个哈哈,杜月笙答道: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有我的立场,我的名誉地位必须有所保障。甘格林和我公谊私交都够得上。他答应过我:万一将来事情弄僵,对于我有不好的影响,甘格林可以挺身而出,代我洗雪。」
「但是,」李泽一困惑不解的问:「甘格林是法国人呀,他怎么能够……」
「大概是你忘记了吧,」杜月笙莞尔一笑:「甘格林兼任法租界公董局总董。我呢,从民国十六年起,承蒙法界各位朋友的错爱,直到今天,我担任公董局华董,和华人纳税会会长,已经有五年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泽一这才恍然,杜月笙实在不愧黄金荣交口赞替他的「聪明绝顶」。野村中将想利用他「上海抗敌后援会」负责人的地位,但是杜月笙实具有多种不同的身份,他和日本军方代表在法国领事馆见面,请甘格林以法租界总董身份参加,那么,必要的时候,他可以请甘格林出而证明:杜月笙在某月某日某时,确系以法租界华董,华人纳税会长的立场,与日本军官某人晤谈,某日本军官意图试探向华方谋取暂时停火的可能。日方并不是向「上海抗敌后援会」常委一份子的杜月笙威胁恫吓,面致哀的美敦书,而是在吁求第三国的外交官员(甘格林又是总领事)、官方人士代为向中国传达意愿。
换言之,照杜月笙的安排,野村中将的代表,届时便算是在请求第三国出面,向华方提出停火要求。
李泽一毕竟还是个中国人,他深信日本人情报工作做得再好,也搞不清楚杜月笙的多重身份可以巧妙运用,「拔一根毫毛又变出一个孙悟空来」他毫不犹移的去还报野村,同时更下了点「功夫」,说服野村派遣代表赴法国总领事馆,会晤杜月笙与甘格林,为暂时停火的可能性初步交换意见。
到了约定时间,杜刀笙一袭狐裘两部包车,满载保镳、秘书和自备日文翻译,准时驶抵法国总领事馆,进入甘格林的大办公室,两人略一寒暄。不久,李泽一便陪着几位身着便服,西装大衣的日本军官来到,由李泽一负责逐一介绍
谈话开始,日军代表趾高气扬,板起面孔,一开口便用中国话训杜月笙
「一二八战争的爆发,完全是你们的十九路军不遵守撤退命令,因而引起。由此可见,你们支那是一个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国家!」
杜月笙并不是一个心浮气盛,睚眦必报的人,相反的,他一生最大的长处之一便是「忍人之所不能忍」,从而才能「相忍为安,任重道远」,但是,当?28;甘格林,这位日军代表声势汹汹,摆出「严词呵责」的恣态,却使杜月笙火冒三千丈,──他的民族正气是历经辛血泪而来,因而特别的强固凛烈,不容侵犯,他宁可在中国人面前让步,决不向外国人低头,而外国人之中尤以东洋人为最。所以,当日军代表怒目横眉,说了那几句重话,杜月笙顿?73;气涌如山,勃然大怒,他抗声而答:
「十九路军该不该撤退,我是老百姓,我不清楚!不过你们的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不得你们政府的准许,就下命令炮轰北大营,占领中国的沈阳和东三省,倒是各国报纸上都登得有的。日本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关东军,难道也算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国家?」
这一席话不但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而且,针对日本海军方面的心理弱点,用关东军的备受指责,直捣日军代表的心脏,折冲尊俎,攻心为上,也许这便是杜月笙无师自通的外交天才。总而言之,斯语一出,使日军代表为之语塞气沮。李泽一连忙出来打圆场,他陪看笑脸向杜月笙说:
「杜先生,今天谈的事情很多,让我们坐下来,从长计议,好吗?」
杜月笙却仍然不假辞色,避而不答,他注视日军代表的反应,直等那几名便衣军官,全都面现尴尬,无可奈何的先坐下去。他才傍着法国总领事甘格林,和日军代表隔一张长会议桌,面对面坐着。
日本军官的脸色,宛如岛国多变的气候,他们疾颜厉色唬不倒杜月笙,反被杜月笙抹下脸来训斥一顿,随卽变为谦逊恭顺,杜月笙不是初次和东洋人交手,他懂得他们的心理,李泽一是土肥原系下的角色,他比杜月笙更为了然。于是,他不吝越俎代庖,借筋为筹,站在中间人的立场,说了一大堆话,用意在弥补一碰卽僵的局面。重新挑起话题
当双方以缄默表示同意,杜月笙是以上海市民生命财产为重,勉为其难,当仁不让,到法国领事馆来会晤日军代表,听一听日方停战的意向,然后以私人友谊,代为转知上海军政当局,「试探」一下可否藉此重开恢复谈判之门。──李一长篇大论,侃侃然的说完了这一大段话,顿一顿,见日军代表并无不怿的反应,和驳斥的表示。杜月笙方面他不必考虑因为这一席话正是为了杜月笙所说的。于是,李泽一先请杜月笙发表意见
「我今天只带了耳朶来,」杜月笙语惊四座,不疾不徐的说:「我就跟李先生说的一样,我是来听听日方有没有诚心停火的。」
李泽一抢着回答,「当然有,当然有,否则的话,他们这几位代表就不会来了。」
日军首席代表又赶紧补充一句:
「不过,日方停火是有条件的。」
杜月笙机警的一语不发,他彷佛不曾听见。
甘格林眼看场面又要闹僵,他命翻译为他传言:
「杜先生方才说过,他今天来此,就是为了听取日方的意见,贵方如有条件,请提出来,让杜先生衡量一下,可否代为向华方转达。」
两项情报三天休战
于是日军代表又施展他们惯用的伎俩,极尽威胁利诱之能事,一连串的提出许多停火方案。首先,日军代表要求华方「遵照」日本海军司令部,在一月二十八日深夜十一时二十分向市政府和公安局所致送的最后通牒,请十九路军撤出上海,以免肇致两国军事冲突。杜月笙听了,哈哈大笑,他说:
「冲突老早造成功了,结果是日本军队伤亡不小,飞机被打下来,铁甲车也被十九路军活捉,现在要避免冲突,照说应该是日本海军撤出上海吧。」
日军代表老羞成怒,怫然色变,悍然的说: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行动完全合法,我们在事先曾经获得上海各国防军的谅解,进驻闸北,保护经常受到攻击的日本侨民!」
杜月笙别转脸去问甘格林:
「这倒是新鲜事了,闸北是中国地界,各国防军有权准许日本军队进驻?」
甘格林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杜月笙冷冷的说:
「这就是了,依我说,还是日本军队开回公共租界去算啦。」
「华方也要撤兵,」日军代表强词夺理:「否则,那就不公平。」
「华方撤兵,」杜月笙高声的问:「闸北地方秩序,由啥人来维持?」
日军代表抗声答复:
「可以商请中立国家,如法国、英国、美国、派军警暂时驻防。」
杜月笙再进一步的问:
「包括那些地区呀?」
「包括日本皇军现已占领的华界地区,和十九路军驻守的防线。」
「这便是日方的条件吗?」
「最低限度的条件。」
日军代表回答得斩钉截铁,使杜月笙很生气,他站起来以手作势的说:
「日本人强占了中国的地方,立刻撤退是应该的,中国军队在自己的地方上驻防,为什么也要撤退呢?再说,日本军队在打仗之前已经进驻越界筑路区域,再加上战后占的华界,拿这一大块地方请法、英、美军队暂时维持秩序,把中国和日本的军队分分开,难道还嫌不够呀?为啥还要把十九路军的防线也让出来?」
李泽一不等日军代表开口,岔嘴进来说
「杜先生今天会见日军代表,主要是为了传达日方的愿望,方才日军代表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了,」他委婉的提醒杜月笙:「杜先生是否可以跟关系方面商量过后,再由官方采取外交途径解决?」
与此同时,甘格林也附和的说:
「李先生说得不错,正式的交涉,原应由官方办理。」
至此,杜月笙无话可说,祇得应允。日军代表辞去,他匆匆回到家里,耿嘉基和王长春已在客厅里等候,他很详尽的把交涉经过告诉了他们,耿、王二人回枫林桥市政府向吴铁城复命。
当天,吴铁城采取两项行动,其一,是下午在英国领事馆召开调停战事的会议,他改变初衷,派员出席,当着各国领事的面,质问日本领事:
「日军进攻闸北,是否获得上海租界各国防军委员会的谅解?而且是根据这一个委员会的防务会议拟订计划而为的?」
日本领事不防有此一问,众目睽睽,无法抵赖也不能撒谎,他只能坦白承认:
「日军进入华界,并非防务会议的原议,而是日方为了保护闸北地区的侨民安全,所采取的自由行动。」
上海市政府代表根据日本领事的答复,立卽质问:
「对于日本军队的此一自由行动,日本政府是否愿负完全责任?」
那位日本领事三浦板下脸来,大喝一声:
「当然负责!」
由于这一段对答,日方蓄意侵略,昭然若揭,在道理上,先已站不住脚,这是外交战上的一大胜利,我方代表回市政府,将经过一一陈明吴铁城非常高兴,他立刻打限三十分钟到的急电给南京外交部,请外交部电知我国驻国际联盟代表颜惠庆,向国联提出陈述。
当日的会议席上,市府代表曾经根据杜月笙所提供的情报,正式提请日军退入租界范围,至于他们所让出的越界筑路及其附近地带,则交由英、法、美军暂时维持。日本领事当时对于军方试探停火已有所闻,祇是不晓得内容,再加上法、英、美领事一片附议之声,他不便擅作主张,答以请示村井仓松总领事以后,再作定夺。
杜月笙事后听到消息,欢声大叫:
「好哇!捉牢他们一条小辫子了!」
吴铁城以情理睽度,认为日方确有谋和诚意,至少谈判之门业已敞开,所以便在那紧张而又漫长的一日,采取第二项行动,通知杜月笙,转请法国驻沪总领事甘格林,就他已知的日军意向,劝促英美总领事迅卽召开第二次会议。吴铁城并且透露:他将邀同十九路军的高级将领出席,因此极可能藉由一次谈判,战止战火。
各国总领事最怕的便是战火蔓延,波及租界,同时也深远的影响各国在华利益。由于本身的利害关系,列强中没有一个愿见日本并吞中国。所以,甘格林的发起迅卽获得支持。二月一日傍晚,英国领事馆又有盛会,吴铁城,十九路军七十八师师长区寿年,日本总领事村井仓松,海军第一先遣舰队司令官盐泽少将,一体出席;英、美、法防军司令,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列席参加。在这个中日代表面对面谈的会议席上,最初拟议日军回租界线内,我军撤到维持日军占领地区的二千码后,日本人先表示反对,接着又扬言电呈日本政府请示。但是,会议终于决定。自二月二日起,双方互不攻击,停火三天。
这三天之内,双方只有小规模的接触,吴淞炮台和日本军舰炮战两小时,有十二架日机轰炸南北炮台。闸北虹口,风平浪静,匕鬯不惊,也就在这休战的三天,战区百姓,得以搬迁一空,他们有的逃进租界,有的流浪异乡。但是无论如何,有这三天从容撤退的机会,真不知道救了多少生灵。
停战届满的前几个钟头,日本皇军又罔顾信用,提前开火,下午三点钟向我闸北开炮飞机更在青云路、宝兴路、新疆路、宝通路等处投掷炸弹。双方协议,乃由日军片面撕毁,卽将赴援的一师陆军,已奉日本内阁批准,正在登轮驶沪途中。中日大战,至此面临新的高潮。淞沪浩劫,又是难免。
不过,也就在这停火的三天之内,我国国军精锐,第八十七师王敬久部,和第八十八师孙元良,亦已顺利开抵战场。此外国民政府更调集了兵精械足的税警总团,和中央教导队,担任江湾、庙行、大场一线的防务。奠定了往后苦战三十余天,誓死不退,大举歼灭日军的光荣胜利基础。日本人的援军第九师团,混成第二十七旅团,则到二月七日方行开始投入战场,自二月四日至二十四日,是为一二八之役第二阶段,日方的司令官,也换了陆军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
二月二十四日以后,国军屡挫敌锋,日方迫不得已,再换白川义则大将出任司令官,又增派第十一、第十四,两个师团,这上海淞沪之战的第三阶段,一直打到三月三日双方进入半休战状态,然后延展到五月五日,停战协议成立为止。
两个钟头毁灭租界
就在中日淞沪之战第二阶级,杜月笙以其强大的羣众力量为后盾,又得着机会。使他在外交场合作狮子吼,碰台拍桌,霹雳一声,大大的出了一次风头
日本军队攻击我方阵地,自始至终,都以公共租界为基地,公共租界也有日本人的一份。租界当局似乎无话可说。但是我国外交当局,却仍一再的向英美公使,提出措词强硬的抗议。二月二十二、三两日,国军对于日军以租界为庇护所,逋逃薮,深感忍无可忍,他们曾经发炮攻击逃入租界的日军,当英、美、德等领事馆向我方提抗议的照会,我们的外交当局,立卽不假辞色,堂堂正正的回答他们:
「请卽采取必要步骤,防止日军在公共租界登陆,并利用该租界为军事行为之根据地点!使此一状态不再存在。因为,公共租界附近流血之争鬪,正由于该项状态而使然!」
然则,二月二十四日以后,日军新任司令官白川义则大将亲自指挥,以江湾跑马厅为炮兵阵地,集中兵力,包围我十九路军第六十一师的江湾阵地,展开最猛烈的攻击自江湾阵地一线到庙行小镇,接连打了九天(序幕战从二月二十一日卽已开始),我军誓死不退,寸土必争,十九路军名将,一位旅长翁照垣喊出了口号:

「没有枪,用刀;没有刀,用牙齿咬!」而日本军人奉为最高光荣,英勇事例的「肉战三勇士」故事,也是在这一段时期之内,于江湾、庙行前线演出。
在部署这一次大规模的攻击以前,日本皇军的计划,原想假道法租界,由真如和彭浦,侧击大场,直拊江湾、庙行一线我军的后路。这个计划果若成功,湘沪之战卽可早日结束,不但我军英勇壮烈的事迹无法表现,而且,在往后的停战协议上,我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亏。
幸有杜月笙及时侦悉:在二月二十四、五、六日那三天,前后共有好几千名日军,乘黑夜登岸,潜往法租界的辣斐德路、祁齐路一带,他们分散开来,住进日本侨民开设的商店及其所有的住宅。杜月笙并且得到消息,这数千日军企图由法租界冲入沪西,抄袭江湾、庙行我军约右翼。
他马上通知吴铁城和蔡廷锴,十九路车紧急加强江湾、庙行后侧的防务,吴铁城则十万火急呈报外交部。二月二十七日,我国外交部便照会法国公使,请他转饬驻沪总领事和法租界当局「严重注意」,「迅将潜伏界内的日军立予驱逐」,「嗣后务须严密防范,勿使潜入,以免肇成祸端」。
杜月笙不等外交部的照会抵达,他先跑去跟甘格林办交涉,当面质问:有没有这个事情?甘格林明晓得杜月笙已有所闻,说不定还掌握得有证据,否则他便不会无的放矢,跑来大兴问罪之师。所以他坦然承认确有其事,不过接下来他又婉转解释,日本军人素称横蛮,尤其近来气焰高涨,不可一世,潜入法租界的日军有数千人之多,而且武器装备一应俱全,倘若租界当局采取强硬行动,因激生变,那么,日本皇军固然驱逐不了,说不定法租界这弹丸之地,可能为之糜烂。
杜月笙听了,气愤填膺,他正色的告诉甘格林说:
「中日之战,国际联盟已经在谴责日本。法国政府的立场,卽使跟国际联盟不一样,最低限度也要守中立啥!如今你听任日本军队混入法租界,而且我听说他们还要利用法租界做攻击中国军队的根据地。中国军队为了自卫,假使跟前几天公共租界发生的炮轰事件,照样的『上』你一记,试问总领事,你对法租界居民的生命财产又那能个保障法?」
甘格林被他质问得无词以应,只好支吾其词的回答:
「我想,中国军队不至于这样冒昧从事炮轰法租界,同时,日本军队在租界上也不会耽搁得太久!」
杜月笙一挺胸说:
「我是法租界公董局的华董,又是华人纳税会会长,保护居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我也有一份。日军混入法界,要出大事体了,不能再拖,我请你明天一早,邀请各国领事,和中日双方的高级代表,开一次会,大家商量商量,并且澈底解决这一大问题」
甘格林发急了,大声的问:
「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全部公开?
「公开了好得多哟。」杜月笙再进忠告:「否则一定会出大事体啊!」
纸包不住火,杜月笙已经侦知日军潜入法界,他必定已经通知了中国军政当局,甘格林迫于无奈,唯有点了点头,答应召集会议。
当日,法国总领事馆冠盖云集,各国驻沪总领事全体到齐,中国方面因为情势紧急,问题严重,特由上海市政府秘书长俞鸿钧亲自出席,杜月笙是法租界华董的首脑,他准时赶来参加。
时间一到,甘格林宣告开会
以主人身份,他首先说明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日方认为他们有权在租界驻军,中国政府则指控日军利用租界庇护,向华军发动攻击。因此租界当局变成了助纣为恶,他坦白的指出:这一个问题必须澄清,租界可否任由日军驻扎或通过,领事团应该有所决断,免得徒滋纠纷。
甘格林将领事团讳疾忌医的一大问题予以直接揭发,公开提付讨论,并且促使领事团表明态度。对于中国来说,他是帮了大忙,然而,日本总领事村井仓松却不胜愤恚。他抢先起立,大放厥词,威胁恫吓的语句,从他「愤怒」的声调中像湍流急瀑般喷溅出来,他那种凶横野蛮的态度,使在座各国领事为之愕然。这是很严重的一个问题,没有人敢于保证村井的恫吓威胁不会成为事实,会议席上的情势对于我国相当不利,甘格林提议将之公开化的重大问题,倘若卽刻加以表决,可能会达成相反的结果,──使日军利用租界为军事根据地变公开、合法。
村井在厉声咆哮,各国领事噤若寒蝉,大家暗暗的在担心,万万没有料到这时杜月笙光了大火,他猛的一拍桌子。──一二十年来杜月笙历经磨炼炉火纯青,几乎就不曾有人看见他当众发过脾气,唯独这一次,他在各国领事之前,攘臂挥拳,高声喝道:
「好,东洋兵可以进租界、住租界、利用租界打中国人。你们尽管通过这个议案,不过,我杜月笙要说一句话:只要议案通过,我请日本军队尽量的开来,外国朋友一个也不要走我杜月笙要在两个钟头以内,将租界全部毁灭!我们大家一道死在这里!」
晴天霹雳,震得与会各国领事目瞪口呆,舌挢不下,日本外交官可以讨价还价,杜月笙却以「闲话一句」为其金字招牌。租界面积不大,人口密度至少冠于亚细亚。杜月笙在上海能掌握多少群众,在座的人没有一个心里不明白,只要他一声令下。自有为他拼命效死的人,毁灭租界。从杜月笙的嘴里说出来那就不是炎炎狂言,空口白话。当时,杜月笙便在全场震惊,一时无从反应的那一瞬间,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开会
杜月笙动了真火,吓得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各国领事,一个个就像泥塑木雕的菩萨,开不口也动弹不得。杜月笙带来等在外面的一帮弟兄,连同保镳司机,和司机助手刻仍在台湾开车的钟锡良在内,得意洋洋,欢天喜地,簇拥着杜月笙回家。芮庆荣毛焦火躁,说声风便是雨,他一路大谈其如何邀集各路人马,甩炸弹纵火放手枪,要把寸土寸金的租界,搞成断坦残瓦,尸山血海。高鑫宝在笑他憨,顾嘉棠心直口快,啐了芮庆荣一口说:
「胚!月笙哥摆得下千斤重担,你怕外国赤佬真的敢挑?说说罢了!你们放心,外国赤佬绝对不会再提东洋兵利用租界的事啦。」
这一点倒是给他料中了,当天领事团开会的结果虽然是不了了之,可是日本军队从此以后就不曾借道租界,同时白川大将两路夹攻庙行──江湾国军的计划宣告胎死腹中。当夜潜伏在法租界的数千日军,「怎么来,怎么去」,他们趁夜摸黑,悄然撤离。

十九路军犒劳多少
杜月笙在一二八淞沪之役前后,迭曾亲赴前线,慰劳浴血抗战的前方将士。他第一次劳军之行,时在一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钟,他跟上海市商会会长王晓籁等一行数人,分乘两部汽车,到蔡廷锴的司令部去慰问。杜月笙先代表上海市民,备致感激之忱,他说:
「贵军保护上海数百万人的生命财产,我们不胜钦佩,谨代表上海民众敬申谢意。」
当时,外间传说政府为了息事宁人,准备应允日方要求,撤退上海驻军,又谓十九路军有北上抗日的消息,杜月笙很关切的以此见问,蔡廷锴回答说:
「实不相瞒,我是有这个计划,想组织西南国民义勇军,到东北去抗日。而且我已经在本军志愿报名参加者中间,挑选了六千名弟兄,随我北上。如果政府决定撤退上海驻军,我便将在本月底下月初启程。目前所感到困难的,祇在于备办寒衣,和筹措四个月的薪饷,倘能达成,我将以国民资格组军出发。」
杜月笙听了,甚为动容,他义形于色的说:
「蔡军长,你有这个壮志雄心,兄弟非常佩服。筹饷和购办冬衣,只要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一定尽力而为,决不推诿。」然后,他又向王晓籁等人解释的说:「蔡军长和我是老朋友了,民国十八年蔡军长还在当六十师师长,他到上海来考察,住在沧州饭店。啸天哥请他吃饭,约我作陪,那一天晚上,我们就谈得十分投机。」
蔡廷锴大笑,他说:
「杜先生记性真好,其实,那天晚上我们不但谈得投机,而且,玩得也很痛快啊。」
原来,杨虎和蔡廷锴,早在广东相识,蔡廷锴是行伍出身,后来在广东讲武堂毕业,前后隶属于革命先烈邓铿,和粤军将领陈铭枢的部下,民初广东各役,他都曾建立战功。民国十八年他到平津京沪各地考察,杨虎设宴欢迎,约杜月笙作陪,席间莺莺燕燕,叫了不少上海名妓的局,执壶侑觞,九点钟吃好晚饭,杨虎一时兴起,和杜月笙两个,把蔡廷锴拖到外国堂子去白相,金发碧眼,西洋娇娃,身姿婀娜,笑靥迎人,却是蔡师长语言不通,兴致索然,坐了一会便就回去。
谈起当年趣事,相与拊掌欢笑,杜月笙又主动提起,蔡廷锴已在爱麦虞限路金菊村打了公馆,他的乡下发妻也搬了来。蔡公馆和他辣斐德坊姚氏夫人住宅相距不远,杜月笙约他们夫妇去玩,倘使有事,可以随时联络。蔡廷锴又再三称谢。
这第一次劳军,蔡、杜二人畅谈了一个多小时,融洽无比,宾主两欢。辞出后,王晓籁对随行人员,又惊又羡的说道:
「随便那一路的朋友,要找一个跟杜先生没有交情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日,英勇壮烈,举世同钦。但当这一支部队刚刚奉命调到京沪一带归京州剿沪卫戍司令长官陈铭枢指挥时,他们正在江西赣赤,捷报频传,战绩辉煌。十九路军开到京沪,正值蒋总司令下野,改组派的人物分居中枢要津,陈铭枢,汪兆铭先后出任行政院长,大有五日京兆,茫然无主之概。十九路军官兵饷银欠了好几个月,二十年十二月连伙食费都没有着落。
蔡廷锴风尘仆仆,奔走交涉,十二月中旬好不容易领到伙食费二十余万元,──不是款,而是军需署打的期票,其结果,居然全部空头。
抗战一起,杜月笙等人登高一呼,抗敌后援会成立,上海人悉索敝赋,踊跃输将,真是要钱有钱,要啥有啥。二月一日,杜月笙又起了一个大早,偕王晓籁、黄炎培等十几个人冒看炮火,到蔡廷锴的司令部慰劳。他们带去了大批的捐款、食米、罐头和日常用品,当时。杜月笙曾经慨然的说:
「十九路军保卫国家,在前方杀敌,物质方面有所需耍,上海老百姓绝对负责供应。」
蔡廷锴十分感动,向他们一行道了谢,杜月笙又说:
「前方耍什么,只管通知我们,我们一定照办。现在后方同胞捐款捐用品的已经很多了,我建议贵军,最好设立一个机构,专门和我们联络」
「好极了,」蔡廷锴很高兴的回答:「我一定尽快办好这一件事」
二月六日,十九路军上海办事处卽已在法租界成立,蔡廷锴派范志陆为主任,叶少泉、邓瑞人、杨建平、庄伟刚等副之。范志陆是蔡廷锴最要好的朋友,他这个驻沪办事处,组织相当庞大,人手允称众多,但是忙于接受捐款捐物,整天还是忙不过来。到了四月下旬,十九路军收到捐款的数额业已为数可观,于是,四月二十七日蔡廷锴召集高级军官会议,当场决定,从民国二十年八月,到二十一年四月,全十九路军欠发的薪饷九个月,由上海办事处所收的劳军捐款中,拨出一部份,全部予以发清。
上海市民,和全国各地,以及海外侨炮,究竟为十九路军捐了多少钱?蔡廷锴在沪战结束,十九路军调往福建以后,请范志陆开出账目,现款一共有九百余万,实物无算。这一笔钜额款项的收支明细,经过蒋光鼐、戴戟和蔡廷锴等亲自审查清楚,他们发表过征信录,同时也发出了「感谢书」。
九百余万现大洋,在民国廿一年前后实在是笔大数字,十九路军事实上用不完(连已清发的九个月欠饷在内),剩下大量的节余,有一部份存在上海国华银行,仅此若干分之一的一笔,卽已引起当时的物议,有谓国华银行便是十九路军开的。一叶知秋,以小觇大,当年上海人是如何的热烈支持抗日御侮战事,慷慨解囊,竭力奉献,卽此一端,已可想见。
支持前线形成了热潮,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全上海的老百姓都动员了起来,三十五年前陶百川在上海市党部担任委员,他膺选抗敌后援会常务委员兼总干事,他自谦的说当时他年纪还轻,大家乃将这繁重冗杂的事务性工作交给他办。在那一份千头万绪、职责重大的工作中,他表现得极其突出而有条不紊,除了财务部门他请上海的名会计师徐永祚负责。其它一切事务他都事必躬亲,杜月笙十分赏识他的才华,这是他和杜月笙的订交之始。
一二八之役进行期中,当时的中枢首要云集杭州,敦促蒋主席回京主持大计;一月三十一日国民政府开始迁往洛阳办公以示全国全民长期抗战的决心,蒋主席毅然入京奋赴国难,号召全国将士枕戈待命,誓与暴日周旋。二月六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成立,三月六日蒋主席出任军委会委员长,日本军阀终因蒋委员长出山,全国拥护,深知他们已无侵略得逞的希望,于是开始休战。五月五日,经过国际联盟的调处,中日双方正式签订停战协议,淞沪之战遂而宣告结束。
京杭国道吓了一跳
三十五天的战事,给上海华界带来空前未有的重大损失,这是上海开埠以来第一次正战争。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二日据上海市社会局发表,我方在沪战中的损失高达十四亿元,在工业方面,华界工厂被损毁的共为九百六十三家,殉难、死亡、失踪、失业的工人凡一万另二百八十六人,直接、间接损失的金钱,据估计为六千九百八十一万四干余元。因此,大战以后最普遍的现象是工厂停工、工人失业,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无家可归,三餐不继。这一个严重而又迫切的问题,自非政府单方面的力量所可以解决,于是杜月笙等地方领袖又毅然挑起此一沉重的巨担,他们把「抗敌后援会」改组为「上海市地方维持会」,而以这一个民间组织作为主体,请上海市社会局出而领导,邀集全上海的有关机关团体,组织规模庞大,实力雄厚的救济会,协助工厂复业,介绍失业工人获得工作,维持失业者最低限度的生活,同时,资遣剩余劳力回到他们的故乡,千头万绪,一片乱麻中,总算群策群力的将此一棘手问题妥为解决。时任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的俞鸿钧述及一二八沪战,便曾明确指出:
「一二八淞沪战役,我军激于义愤,仓卒应战,诸凡一切军需供应军民救护、失业救济等问题,在在需要地方协助。是时(杜月笙)先生担任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曾竭其全力,协助政府,解除困难」。
俞鸿钧为什么要大书特书这些往事,诚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杜月笙一介租界平民,他是匹夫,不居官常,并无职守。正其如此,他在一二八事变时各方面的表现,洵属难能可贵。
「一二八」沪战已了,但却给多难的国家留下来许多问题,最严重的是外侮方兴未艾不绝如缕,政府正在朝向统一、进步、建设的途径埋头进军,唯恐天下不乱的共产党,却利用抗日情绪之高昂,煽动挑拨,不断的制造事端,他们想引导爱国热诚演为盲目冲动,制造混乱局面,好让他们趁火打劫,渔翁得利,分散中央政府的注意,减轻国军剿赤,几将使它们犁庭扫穴的压力。
共产党在上海利用「著作者抗日会」,反对「中国当局的不抵抗政策」,煽动学生罢工、请愿、组织志愿军,闹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社会秩序因而大乱。他们的阴谋极为险毒,他们的所作所为,反而挑起穷兵黩武的日本军阀,制造步步进逼中国的借口,使得国家局势更加显得动荡不安,风雨飘摇。中央政府内外受敌。穷于应付。
十九路军成了抗日英雄,万人争相膜拜的偶像,中央军光荣壮烈的战绩全被埋没。十九路军是广东部队,和蒋主席辞职后出任行政院长兼交通部长的粤系将领陈铭枢关系密切。共产党便唆使他们的同路人王礼锡,拿陈铭枢的钱,在上海开设「神州国光社」出版「读书杂志」,竭力鼓吹抗日,后来更成立「国际反帝反战大会」、「中国民族武装自卫会」、「国民御侮自救会」,在「抗日」的掩护之下。使上海共党组织死灰复燃,并且公然进行反政府宣传。他们欺骗纯洁的青年,使为他们的工具,共产党及同路人说:
「你们并不是在反政府,而是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主义!』」
学潮越演越烈,共产党徒又在向上海集中。政府面临新的严重局势,满腔无法公开表示的苦衷,却又要疏导青年学生的激烈行动;必须甘冒压制反日的罪名,取缔并肃清危害国家、民族、社会的共产党徒。
应付这种复杂的局面,杜月笙本着爱国家的热忱,时常往返奔走京沪道上,由于其中一次旅程,可以想见当时京沪之间的情形混乱。
其一次杜月笙、钱新之到南京去晋见蒋委员长,他乘坐私家汽车,由京杭国道转趋南京,除了司机保镳,他还带看万墨林同行。
汽车驶抵宜兴,该用午餐了,杜月笙一行信步走进一家饭馆很凑巧,一向最赏识的党国元老张静江居然在座。杜月笙十分欢喜的上前招呼,张静江也很高兴,匆匆的谈了几句话,张静江因为有紧急要公,他已吃饱了饭,为了争取时间,告辞先走,临行的时候他说:
「我一到南京,就会通知官邸派人来接你。我们南京再见。」
当日下午杜月笙,钱新之到了汤山,委员长官邸果然派了一部汽车来迎,于是两部车子一同驶入南京城,杜月笙一行下榻中央饭店
晋谒过了委员长,杜月笙遄返上海,仍旧循京杭国道走,将抵溧阳,远远的看见公路上守好一堆人,他们之间有人手拉着手。排成一线,拦住了杜月笙的座车
杜月笙在汽车里很紧张的吩咐司机不可开门,他说:
「糟了,溧阳是出强盗的地方,我们一定是遇见强盗了!」
外面的人将汽车自团围住,拉不开汽车门,便乒乒乓乓猛敲玻璃窗。
保镳陆桂才说:
「杜先生,这样下去不行,卽使是强盗,也得下去一个人,跟他们讲讲斤头」。
杜月笙却在后座再三叮咛的说:
要小心啊,强盗无非要几文钱而已,我们给了钱赶路要紧,千万不可发生冲突。」
陆桂才答应一声:「晓得了」,推门下车,和车外的人谈了几句,笑吟吟的回进车内,告诉杜月笙说:
「杜先生,不要紧的,外面都是决心抗日的学生,他们想募捐抗日经费。」
「啊,那就好了。」杜月笙心中一宽,显得颇为高兴,他转脸吩咐万墨林:「捐两千洋钿给他们。」
「学生」们得了两千元巨款,谢了又谢,欢呼雀跃的离去。
移时,杜月笙便发生了许多疑窦:学生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读书,跑到荒郊野外拦路募捐?还有,当时并没有战争,要抗日经费何用?以及,他们捐到手的钱,究竟是缴给谁的?
刺宋巨案侦骑四出
民国二十一、二年之交,十九路军是民族英雄,天之骄子,政府为了国防部署,并且为使十九路军获得整编补充,将他们调到福建。讵料十九路军在上海这花花世界,克享盛名,普遍的受人尊敬惯了,他们竟乐不思南,有不少人私自脱离队伍,在上海留了下来,由于共党份子,和西南方面的挑拨利用,他们之间有几个人,竟做下了轰动全国的一桩大暗杀案,──埋伏在上海北站用手榴弹行刺财政部长宋子文。使宋氏的秘书唐腴庐,在北站月台中弹殒命。
民国二十三年以前,上海有一个亡命之徒,职业凶手,被人称为「杀人公司」老板的王亚樵。王亚樵号擎宇,别称九光,有身价的喊他王老九,辈份低,道行浅的则尊一声王九爷。他是安徽合肥人,世代务农,家境小康。王亚樵自小胆大妄为,精明强悍,乡间父老目他为「捣乱党」。民国八年,便只身来沪,靠徽帮朋友的帮助,赤手空拳,在上海市面打天下。不久以后,连黄、杜、张三大亨,对他都是久闻大名,偶有交往了。
王亚樵不怕死,肯玩命,他曾邀集几千位安徽同乡,找合肥相国李鸿章的后裔「算账」,硬把李家独资建造的「安徽旅沪同乡会」渠渠华屋抢过来,由他负责管理。民国十一年,他开始暗杀生涯,第一炮,便受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命,把江苏督军齐燮元系的大将,上海警察厅长徐国梁,亲手击毙于温泉浴室门口。由于这一桩暗杀案,终于挑起了齐卢构衅,肇成翌年的江浙之战。
紧接下来,他的暗杀「杰作」又有枪杀安徽建设厅长张秋白,因而吓走了安徽省主席陈调元;刺杀招商局督办赵铁桥。十八年冬,他和汪兆铭搭上关系,成为汪系的特务首脑。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他更组织敢死队,以他的学生余立奎任团长,参加十九路军,也正由于这一层因缘,王亚樵又跟西南地方军政长官们建立关系。一二八事变平息,沪战告终,十九路军调到福建,王亚樵便留在上海,受西南方面的指使,密谋暗杀国民政府的重要人物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兼黄河水灾救济委员会委员长宋子文。
凶手一共有十几个人,为首者四名,李楷担任「指挥」,刘刚、刘文成负责下手,萧佩韦充当眼线,侦查宋子文的行踪。这四个人都是贵州籍,在一二八事变时加入过十九路军,当过连排长基层干部,和王亚樵密切相关,能够执行他的「命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佩韦打听好了,宋子文将在十月下旬某日,由南京乘特别快车赴上海公干,于是便由李楷指挥刘刚、刘文成等十余名凶手,分别布置在月台附近,负责下手行凶的刘刚、刘文成和李楷,都扮做接客的人,暗藏凶器,站在隔断月台的铁栅栏后,凭栏眺望,作等人状。
当时,王亚樵配备给他们的武器,有驳壳枪(俗称盒子炮,可连发二十粒子弹)、手枪,以及十九路军使用的手榴弹。
列车准时抵达,宋子文下车稍迟,当时月台上的旅客,都已经进入北站大厅,或已乘车离去。宋子文从头等车上下来,他的秘书唐腴庐,和他并肩而行,身后有两名手执手提机关枪的卫士。
宋子文和唐腴庐,年龄相当,服饰相仿,都是头戴巴拿马白草帽,身着西装,两个人步伐一致,同样有着高大的身材,潇酒的仪表。
李楷一看目标显著,自以为万无一失,他向身旁的刘刚、刘文正递个暗号,当宋子文一行走过火车末节车厢,距离月台越来越近,他和刘文成两个,闷声不响,右手一扬,两枚手榴弹一齐拋了出去。
由于心慌,两枚炸弹都拋歪了,轰然巨响,月台上硝烟陡起,弹片四溅。宋子文的卫士很机警,他们立刻卧倒,用手提机关枪扫射。与此同时,刘文成、刘刚手中的驳壳鎗也猛烈开火,上海北站惊呼骇喊,秩序大乱,月台前后,成了短兵相接的战场。
宋子文的反应更快,手榴弹一爆炸,顿时眼前烟雾迷漫,他便在爆炸发生的同时,一纵身跳下月台,身体紧紧抵住月台基石,他选择了一个对方射击的死角,安然蹲着不动。
唐腴庐慢了一步,当场中弹身亡。最后,是凶手四散逃逸
宋子文在北站被刺,消息传出,京沪震动,由于宋子文方自国外载誉归来,是举国钦重的青年政治家,人们想不出他遇刺的原因,而偏偏在此一时期,张啸林张大师忽然动了北上一游,遍访故旧之念,带了陈效沂,翁左青一干人马,悄然的离开上海,去了北平。于是风风雨雨,耳语传闻,居然有人说是宋子文之遇刺,实与沪上三大亨有关。
杜月笙方在诚心结交宋子文,他曾为了欢迎他自海外遨游归来,莅临上海,特将大达轮步公司码头四周,立起了铁栅栏.整理布置,焕然一新。他又发动大规模的上海市民欢迎会,人山人海,欢迎宋子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向宋子文有所表现然而为时不及两月,竟会有三大亨主谋行刺宋子文的谣言传自沪上,怎不叫他痛心疾首,着急得像是热锅蚂蚁。
于是杜月笙传令各路英雄好汉,众家弟兄,不惜任何牺牲代价,非得把刺宋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唐腴庐惨死北站,使他的父亲唐海安哀恸逾恒,唐海安是我国洋务人才的先进,时任江海关监督,他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于是公开登报,悬以重赏,斥资收买刺宋案的线索,希望能够为他的爱子复仇。
于是,旋不久杜月笙便已有所闻,确定刺宋一案又是王亚樵「杀人公司」的杰作,他立卽电知国民政府,请国府通令全国军政机关,一例严予缉拿王亚樵等人归案。
杜月笙协助治安当局,在上海缉拿凶犯不遗余力。李楷、刘刚、刘文成无所遁形,先后被捕。王亚樵没有抓到,但却逮获了他的介弟,在上海执业律师小有名气的王述樵,还有「暗杀公司」的党羽,刺宋帮凶的宣炽章、洪耀丰、洪东夷等人,这一干人犯统统集中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羁押。
审判结果:李楷、刘刚、刘文成罪证确凿,处死,其余从犯判处徒刑,王述樵和萧佩韦十分侥幸,他们以罪证不足,终获开释。刺宋一案,真象于焉大白
年关难办只学堂
大开祠堂以后的杜月笙,经济情形并不怎么好,他对于积两钿、置点产业,留些子孙福田,依旧兴致缺缺。民国二十年秋天,他却诚心诚意,有条有理,开办了一所正始中学
学校设在善钟路,地点就在法租界,闹中取静,交通方便。陈老八闲着没事,他请他担任校长,负责筹备,决定之夜,他告诉陈群说:
「老八,办学堂不是做生意,我有这个决心多赔两钿进去,你要用钱,只管来问我要。我只希望正始中学办起来,可以培植一些有用的人才。学校能不能够办好,那就完全依靠你了。」
接下来他又以「全部外行」的立场,说明他办正始中学的原则,老师要请顶好的,待遇必须最优厚,学生素质要高,只要小孩子有天份、有志气,将来可能有成就,缴不起学费的免学费,买不起书本的送书本,家庭环境清苦的供给食宿。─「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不能叫肯读书的学生没有书读。」
词简意赅,杜月笙小时候只读过四个月的书,他一向以此为终生憾事。因此,他兴学的目的便彰彰明甚。
陈群当正始中学校长,认真负责,铁面无私,他聘请的老师,极一时之选,所有老师的束修,比其它的学校,超过了好几倍。但是陈群陈校长有个条件,务讲专心任教,心无旁骛,把全部心力放在学生身上。
学生挑根柢最好的,家中有钱各费照缴,倘若贫苦,连衣食住行都由学校包办。学生管理极为严格,校规由陈群亲手订定,由于他是东洋留学生,照日本规矩,入学之初必须剃光头。中国中学生剃光头的「苛政」,可能便由正始中学为始作俑者。
因为学生剃光头的硬性规定,闯出了一则趣闻,杜月笙的大儿子杜维藩,是在正始中学读的高中,他并未能照杜月笙是学校创办人、大老阔的牌头,进学堂照剃光头不误。第一学期大考他功课准备不充份,怕缴白卷,被老师当场训斥,那就未免太难堪了,于是他约了一位姓顾的同学,公然逃考。
讵料老师察觉立刻报告校长,而陈家叔叔更是毫不容情,一只电话通知杜月笙。当天下午放学,杜维藩坐了私家汽车,带了两名保镳回家,一见他父亲,杜月笙甩手便是一巴掌然后高声喝骂:「我办正始中学,你们去读书,就该格外的守规矩,给所有的同学做榜样。再说,你们三兄弟进正始,你是我的长子,你又该做榜样给你两个兄弟看。你居然敢逃考?这还得了!」
从此以后杜维藩、维垣、维屏三兄弟便恪遵校规,一举一动如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杜维垣有时候还捣个小乱、杜维藩、杜维屏则始终是顶老实的学生,尤其杜维藩,他要做小兄弟的榜样,还要成为全体同学的模范,校长和老师,严厉的目光,直盯在他身上转。
十九岁那年,杜维藩读到高中三,他奉父母之命结婚,杜月笙为他长子办喜事,包下了整幢新新公司,光是堂会戏便有两台。梅兰芳、高庆奎等名角一律到齐,有这么大的场面,新郎倌是个和尚头,未免不好意思,但是陈群决不容许学生犯规,连杜老板的大少爷要结婚也不例外。杜维藩无奈,只好禀过父母。求准校长,让他告两个多月的事假,请了家庭教师在家补习,把头发留到相当的长度,找一位高手理发师,勉勉强强的梳成西装头。然后结婚如仪。婚假一满,立刻刮去三千烦恼青丝,照样光头去上学堂。
陈群风雨无阻,逐日到校,他除了主持校务,还兼「三民主义」的课程,有一次他发寒热,仍旧力疾授课,使正始学生大受感动。民国二十年时中学生要受军训,大概也是他从东洋搬过来的,正始学生每个星期都有两小时的军训课程。
办这样一所中学,每个月经费需要四五千元,一年便是五六万块现大洋。民国二十二年上海受到长江水灾和抗日战役的影响,市面很不景气。二十二年的阴历年,杜月笙开支庞大,入不敷出,差点儿头寸轧不平。同银行借了一笔巨款,方始顺利过关。将近大年夜的一天晚上,深夜一点钟了,杜月笙一只电话打给杨志雄,讲他过来谈谈
杨志雄驱车前往华格臬路,没有客人,杜月笙歪在榻上,瞑目休息,听见杨志雄在走进来,他立刻翻身坐起,笑了笑说:「你请坐,杨老雄。」接下去又叹了一口气:
「唉!今年的难关总算过了,这都是你们几位的大力。」
杨志雄连忙逊谢,打了个哈哈说:
「笑话,笑话!」
「我今天请老兄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杜月笙沉吟俄顷,方道:「就是我办的那个正始中学,一年要用洋钿五六万,实在吃不消了。我想把它结束,你老兄的意下如何?」
杨志雄心想,倘使杜月笙真要结束正始中学,那他就用不着找自己商量,结束正始商量的对象应该是陈群。如今他不找陈群而找杨志雄,杜月笙的原意恐怕还是如何扩充,或甚至于给正始中学筹一些固定的财源,因此他当时便说:
「月笙哥,我觉得你不但不应该结束正始,反而要把它扩大。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这一般朋友都尊敬你,认为你不但是上海的大好佬,而且是中国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千秋万世以后,又有谁谁晓得你哩?老实不客气说,就讲造一座铜像吧,旁的地方没有法子摆,要摆就祇有摆在正始中学。」
杜月笙摇头苦笑的问道:
「老兄,这个办学堂的铜钿,是你出还是我出啊?」
杨志雄莞尔一笑的答道:
「月笙哥和我,谁也不必出。」
杜月笙忙问:
「你找得到出钱接办的人?」
杨志雄一拍胸脯:
「包在我身上。」
胡文虎报恩捐笔钱
第二天,杨志雄去看徐寄庼,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杜先生的正始中学,经费浩大,又是永久性的事业,由他独力负担,难期长远。他希望用徐寄庼的名义,邀一批金融工商界的朋友,筹募一笔基金。
徐寄庼问:
「目标大概是多少?」
「十万元左右。」
「那没有问题,」徐寄庼一口答应,「我可以百分之百的办到,祇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朋友由我出面来邀,但是,到时候杜先生一定耍到场。」
「那当然,」杨志雄代杜月笙做了主:「本年就是他的事情嚜?」
徐寄庼飞符召将,大家心领神会。翌日下午,假国际大饭店举行茶会,虞洽卿、王晓籁、张公权、周作民、唐寿民……大亨云集。开起会来,杜月笙、杨志雄列席,徐寄庼则担任发言人,十万元基金的数目方出口,与座诸大亨异口同声的说:
「兴学是社会大众的事。人人都该尽力。这一点钱,毫无问题,由我们这几位朋友分摊了便是。」
十万元筹足,杜月笙又觉得不过意,他雅不欲掠人之美,于是发出一批聘书,将出钱捐助正始中学的朋友,一概聘为校董。
杨志雄办好了这一件事,再跟杜月笙建议:
「十万只洋拿到正始中学去用,充其量不过维持两年。开源的路子走过了,回转头来就该研究节流。月笙哥你看是否讲陈校长来商量一下,学堂的经费可否节省一点」
杜月笙深以为然,当下便说:
「说做就做,我立刻派人去请老八。」
夜已深沉,陈群早睡了,他从被窝里被拖出来,坐汽车到杜公馆。三个人坐下来一商量,杨志雄直话直讲,先作说明:
「这些时来杜先生经济情况不好,天天都在过年三十,今年过了关,祇怕明年还有问题。正始中学这个包袱背在身上,负担很重,就不晓得在经常开销方面阿有什么可以撙节的地方?」
陈群坦然的回答:
「当然有。老实不客气说,因为经费充裕,所以才有今天的做法。老师的薪水高得吓人,学生的伙食好得过份。现在一个月的开销是四千多就算减少一半,再去掉零头,有两千只洋用也可以绰有余裕。」
「好极了,」杜月笙一跃而起的说:「那么就这样办,我们细水长流,才好把学校永久办下去。今后开销便照老八的说法,两千只洋一个号头」
正始中学渡过难关,继续往下办,杜月笙并不曾为他自己建立铜像。他在正始建的那座铜像是永安堂主人,以万金油、八卦丹起家的南洋华侨钜商胡文虎的。
早年南洋华侨巨子,当以胡文虎、陈嘉庚财势绝伦,富可敌国,这两位富豪都在南洋起家、致富、发财,拥有广大的财产与事业,而且同样的是雄心万丈,壮志凌云,想当南洋侨领第一人。两雄不能相并,于是明争暗鬪,历有年所。国内人士,咸以为他们二位在南洋异域,创业不易,自相火并的结果,唯有力量分散、对销,对于华侨经济,实具严重影响。
于是杜月笙见义勇为,邀了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出面调停。起先,双方都有点意气用事,相持不下,后来,经过杜月笙苦口婆心,不折不挠,再三劝请他们不必兄弟阋墙,以免闹得两败俱伤,徒使亲痛而仇快。渐渐的,胡文虎、陈嘉庚都为他一片诚心所感动,握手言欢,并肩合作。
由于这一次大力调停,使胡文虎深蒙其益,他也是个慷慨侠义,豪迈坦爽的人物,深感大恩不报,不得心安,但是他又不敢冒昧的对杜月笙有所赠与。因而有一段时期,他到处打听,他能否做一件杜月笙乐予接受,而且大有助裨助的事情。
当时,恰值正始中学迅速扩充。善钟路的校址不敷使用,而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房屋和地皮,杜月笙乃将正始的高中部,迁往靠近法租界的法华镇上。就在法华镇分校的紧邻,有一座观音寺,多出五十亩空地,杜月笙很想把它租下来,作为扩充校舍之用。
胡文虎得到消息,大喜,他有的是钱,干脆,替正始中学买下了这块地皮,兴建图书馆、实验室、学生宿舍,然后杭不啷送给正始中学,算是他知恩图报,在向杜月笙表示谢意。
要照杜月笙的老规矩,他为人斡旋调停,事成之后,决不收取礼物或赠与,但是胡文虎这笔重礼是为捐资兴学,名义上并非送给杜月笙的,因此,他也只有很欢喜的破了一次例。──为了酬答胡文虎的盛情,他在正始中学为他塑了一座铜像
正始中学是杜月笙的终生事业之一,他为这间学校赔了无数的钱,尽了极大的力,但是,他也有值得安慰之处,在陈群殚智竭虑,鞠躬尽瘁的主持之下,正始中学一向是黄浦滩上著名的学府之一。这所学校前后办了十八年,一直到抗战胜利,大陆沦陷,方始被共产党接收。正始中学为国家造就不少的人才,而且在上海私立中学中,素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上海市举行第一、第二两届会考,都是正始中学获得第一名
邮基罢工中外轰动
民国二十一年初夏,五月间,由上海邮务工会首先发难,掀起了轰动中外的「护邮运动」,亦卽所谓的「邮基大罢工」。
幸亏有这一次邮政员工为了邮政制度和业务及其前途,慷慨激昂,据理力争,最后被迫付之于全国罢工的手段,方使我国邮政始终保持其优良的传统,稳健的作风,时至今日,仍为最健全的公用事业之一,和欧美先进国家比较,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民国十八年,国民政府成立交通部,到二十一年为止,三年之间邮政局缴了八百四十二万九的盈余,还有一千二百万的存款。
但是当汪兆铭在当行政院长,陈铭枢做交通部长,陈公博当实业部长的时期,交通部不顾邮政局的财务状况,任意拨用邮政局的公帑,南京萨家湾造交通部大楼要了两百万,开办沪蓉航空拨款一百万,成立中国航空公司又支两百万,然后是欧亚航空公司开张又五十万,……虚糜邮款的结果,竟使只赚不赔的邮政局,开始有了亏累。因此交通部根据邮政局二十一年度概算营业亏空九百余万元的事实,通令全国,邮资加价,上涨的幅度,从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三百。
于是舆论哗然,各界反对,指责的炮口,对准了邮政局方面。
这一个局面,使得邮政员工为之详情汹涌,激烈抗议,为保持中华邮政的光荣传统,并巩固邮政基础,实力强大的邮务工会,推派了四名代表,到南京去向政府各部院会请愿。
他们上交通部去算账,从民国十一年到二十一年十年之间邮政局自立更生,以邮养邮,由于全体员工的努力,邮政局在增设了一万二千三百五十余处分局分所,开辟了八十五万二千六百里邮路以外,算下来还有二千三百二十万六千元的盈余,平均每年要赚二百三十二万多,谁说邮政赔了钱?为什么要利用邮政赔累的口实,遽尔提高邮资?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暂时维持原订邮资,不要加价。
五月一日政府公布邮资加价,四代表立卽上了南京,请愿请到八日,毫无结果,尤其交通部次长陈季木态度倔傲,大打官腔,把四代表气回了上海。上海邮务工会和职工会十分愤懑,因而采取行动,他们呈文交通部,发表告各界书,公宴各界人士,说明邮政员工跟大众立场一致,反对调整邮资。十六日陈铭枢和交通部邮电司长龙达夫到了上海,他们又派代表前往晋谒,当上海邮务工会立场坚定,活动频繁,邮政大罢工卽将实现的谣诼,同时盛传沪上。于是,上海市长吴铁城,社会局长吴醒亚,和市党部主管工运人员,一致出来疏导劝阻,把陆京士、朱学范、傅德卫、张克昌等工会主要份子约去谈话。
吴铁城费尽唇舌,劝邮政工会领袖们以大局为重,疏导邮政员工愤激的情绪,切勿采取罢工的手段,陆京士他们则将员工最低限度的要求,撰为书面文件,送给吴铁城参考,同时,他们又听说中央党部电令上海市党部,必须「制止」邮政罢工,工会方面也向市党部发出了同样的公函。
暗潮汹涌,剑拔弩张,爆炸性的局面终于触发,──导火线是上海报纸五月二十日发了一条消息:交通部接获密报,有人出三万块钱,贿买邮工罢工!这条新闻注销,无异一枚炸弹,邮政员工认为这是侮辱,他们愤不可抑,七嘴八舌的一吵,终于决定罢工了。
罢工从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五点钟开始,邮务工会发表宣言,向全国同胞说明他们罢工的动机,仅祇为了巩固邮基,使邮政业务正常发展,为民服务。他们的行动纯粹基于爱护邮政、爱护国家的心理,跟谋取工人自身利益的罢工不可同日而语。
罢工的目的是什么呢?第一、裁并邮汇局,节省不必要的浪费。二、停止航空公司一切津贴。三、维持邮政人事制度,除局长一人由交通部委派。副局长以次员工必须经过邮政考试。四、以邮养邮,会计独立。
这四项目的,都是在为巩固邮基、改善业务着想,照说,应该由官方有所构想而予以提出。如今反而成了员工要求改进,提出四大方案,官方不准,于是邮工罢工,倒因为果,本末易置,简直是个大笑话。
陆京士、张克昌、朱学范、王宜声、曹家秀等领导的邮务总工会,团结、进步、核心力量强固,实力不可轻侮。二十二日上海宣告罢工,前一天还唯恐事态扩大,下令各地邮局暂缓采取行动。可是到了翌日,全国十八行省。各地邮局,除了汕头、厦门、蚌埠、南宁等地以外。居然一致热烈拥护,不约而同的参与了罢工的行列。
从此,中华邮政,全面瘫痪,酿成中国劳工史上史无先例,空前未有的轩然大波。
汪兆铭、陈铭枢,一味强硬,交通部长陈铭枢在五月二十四日招待记者,驳斥邮政员工的四大要求。行政院长汪兆铭呢,他电令各省市政府,限各地邮局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复工.逾限一律开革,同时,他又要各地电局、商会、公安局或其它机关,组织临时收寄邮件机构邮工如有「不法行为」、「影响治安」,立刻严予「对付」。
公文书上强硬无比,实际上,他们另行采取步骤,电召上海市党部的潘公展、吴开先到南京,商讨「补救办法」。潘、王和陆京士很熟,了解邮务工会的愿望,他们向汪兆铭建议两点,一、取销储汇局应向立法院请愿,二、津贴航空公司,最好定个数额
汪兆铭表示赞成,他派一名代表,随同潘王返沪,私下进行劝导,──总算打开了步斡旋之门。
如何解决请杜月笙
政府的达官显要之中,唯有上海市长吴铁城,他了解工人运动心理,也找得到打开僵局的钥匙,他以私人身份,去找杜月笙商量,──邮务总工会的负责人如陆京士、如朱学范、如张克昌……,都是杜门高足。因此他劝杜月笙何不登高一呼,出面调解,作官民间的桥梁,帮忙政府,打开这个前所未有的大僵局。
杜月笙听了,哈哈大笑,一十八省邮政员工,几万人群情激动,这种大罢工岂是我杜某人出面说几句风凉话。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吴市长,你也未免把我杜某人捧得太高了吧!
吴铁城说。这不是我捧你。而是就人论事,有此可能。他再三敦促杜月笙勉力一试,杜月笙却不过,只好答应试一试看,不过,他希望多找几位雅负时望的社会领袖,大力人士,和他一道出而疏导、调解。同时,他更坚持:邮政员工爱护邮政、爱护国家,他们提出的条件,在在都是为国家、为邮政业务设想,政府在可能范圈之内,应该而且必须采纳,尤其重要的是,邮政员工智识水准相当的高,纸老虎吓不倒他们,因此,他觉得有关当局不该一味的打官腔、泼冷水,总得拿出点和蔼的态度来。
十分赞成杜月笙所提的意见,吴铁城答应由他负责向行政院和交通部协调,另外,则两人商量着开了一纸调解人名单虞洽卿、王晓籁、史量才、林康侯、张嘉璈、杜月笙和官方的潘公展。
上海市政府的动作很快,二十四日下午三时,召集会议,调停人和邮务工会八位代表陆京士、朱学范、傅德卫、史贻堂、赵树声、张克昌、林卓午、劳杰明等全体出席,同时,中央也派实业部长陈公博,专程来沪──不采高压手段,相机进行疏导
因此,二十四日的调停会议,气氛和谐无比,当场决定了三条解决方案,外加一项附注:
一、原则接受,转向政府请愿。
二、卽日复工,同时组织「邮政经济制度研究委员会」,研究巩固邮政基础方案实施办法,邮政工职两会得派代表列席。
三、委员会的研究结果,由陈公博、吴铁城,及地方领袖(调停人)负责转请政府实施。
附注:以上办法,经陈部长公博、吴市长铁城同意。
陆京士等八位代表,带了上列三项决定回去,分别疏导员工,二十六日获得一致赞成,上午八时再开正式调停会议,三条文中仅祇委员会名称改为「巩固邮基方案实施研究委员会」,以切实际,双方咸表同意。杜月笙说复工越快越好,免得全国民众都不方便,于是,潘公展权充书记,当众挥毫,亲笔缮写方案草案两份,调停人、代表、和同意者──陈公博吴铁城逐一签字。当天下午一点钟,上海邮局宣告复工,次日上午,全国名地邮局照常上班,惊天动地的护邮运动工潮,于焉圆満收场。
这一次护邮工潮,当时报章揭载,举世瞩目,杜月笙、陆京士等的大名又是不胫而走。尤其,经过此次大罢工后,巩固邮基,维持具有优良传统的制度,以及「以邮养邮」,会计独立,俱告逐一实现。凡此,对于中国邮政,实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抚今追昔,饮水思源,迄今中华邮政的声誉卓著,有口皆碑,跟这次「护邮运动」,确有莫大的关联。
杜月笙的账房,最早是焦文彬,继之以杨渔笙,黄文祥。黄文祥是小东门水果行学生意出身,早年跟杜月笙同行,但是彼此并不认得。杜月笙发达以后,对于旧日朋友极肯照拂,当杨渔笙另有高就,杜公馆账房一席虚悬,黄文祥时正赋闲,潘元盛水果行老板、杜月笙的同门师兄弟王国生便将他荐了过来。
黄文祥管账认真负责,杜月笙用人必信,因此宾主相处,融融泄泄,民国二十二年黄文祥病殁,杜月笙尤将他的儿子黄国栋,请来接替账房一职,两代交情,杜月笙算是一路维持到底。黄国栋是他第四任,同时也是最后一任的账房先生
创立恒社搞个组织
事业扩充,声誉日隆,因水涨而船高,杜月笙交游的范围,越来越广。朋友和学生,越来越多。卽以「学生子」而论,各因其所属阶层来分,约可析为三类:
一、小八股党中的杨启棠、黄家丰、侯泉根、姚志生各有事业,往来较疏。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则多年过从,交谊密切,这八位弟兄,俱曾在民国十四年通谱结义,约为弟兄。杜月笙在清洪两帮的徒众,清帮多一半由顾、高、叶、芮所掌握,洪帮外有汉口三山之一,杨庆山杨大爷,以及杨虎等代为联络,内则有恒社弟子张志廉为之调度。真正拜在杜月笙门下的,并不为多,但却不是没有。但凡以这层因缘在杜公馆行走者,不说关系不同,就讲同甘苦,共患难,也是大有历史渊源,尤其,杜月笙随时都有重用他们的地方。
二、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上海市政府、市党部……各级军政机构次第成立,同时在国民保护劳工政策之下,工人运动风起云涌,许多智识青年有志从事工运,加入了各个工会组织。国民党的青年干部博学多能,有为有守,使杜月笙见了一新耳目,旣爱且羡,于是处心积虑设法结交、进而罗致。但是这般青年起初对他印象并不为佳,道不同不相与谋,有人想「上」他一记,有人敬而远之。杜月笙看准他们的才干器识,如果乐与合作,将是他最珍贵的人事资源,所以他拿出极大的耐心,无比的诚恳,千方百计,徐图接近,他对他们待之以礼,处之以义。终使百炼钢化做了绕指柔,渐渐心悦诚服;激发雄心,怀着导引之、匡正之、辅佐之、善用之的心情,甘于拜师入门,成了他的学生。这些学生无可否认的有其目的,在他们的内心里,师生、入门仅是一种形式,实际上他们对于杜月笙,却是想要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的,利用他为工具,达成他们自认为共同理想的目标,杜月笙也真能受教,待他们如师如友,敬之以礼,于是儒与侠并,经验与理想结合,汇为一股巨大的力量,凌厉直前,所向披靡;使他们彼此受益;完成了赫赫事功。
三、上海的工商业者,富家子弟,明星红伶,名流闻人。辈份浅一点的,年纪小一把者,旣不能与杜先生分庭抗礼,兄弟相称。而在上海这个五花八门的大千世界混混,就不能不借重借重杜月笙的牌头和势力,他们自愿拜门,在杜月笙赤手空拳打出来的江山里,谋一席地,分一杯羹,最低限度也可以收保护作用
杜月笙为什么在门下三千客中,独独对陆京士别具青睐,那正是他知人善任,看得出陆京士天生组织长才,公正无私,还有忠肝义胆,他想给为数甚多的门人弟子理出一个头绪,结为一个团体,以使他自己能够提纲挈领,运用裕如,他便不能不把陆京士视作他的大弟子。
陆京士对杜月笙第一个贡献,是替他掌握上海劳工群众,第二个贡献则为倡议筹组「恒社」,一项绝妙的主张,将杜月笙的门主弟子纳入可塑性的组织,要办事业,恒社是力量的源泉,要交朋友,恒社是沪上精英荟萃之所,声应气求,谊切金兰。想玩,不论吃喝嫖赌,恒社都是黄浦滩上的高级俱乐部。
恒社成立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一应规章制度,精神立意,全由陆京士等三五人负责筹划,并由杜月笙指定了十九位发起人,在民国二十二年间那真是一纸声势显赫的名单:包括陆京士、朱学范一对工运巨子、上海吴淞商团团长、商会负责人唐承宗、汇丰银行买办徐懋棠、上海新闻界的唐世昌、社会局的王先青、许也夫、张秉辉,逸园跑狗场总经理东云龙,名律师鄂森、还有学运健将后为律师的周孝伯,富商孙祥簋及傅瑞铨、招商局船务科长洪雁宾、四明银行经理张颂椒、富商黄振东、买办蔡福棠──至于杜月笙开山门的徒弟大世界总经理江肇铭,还是杜月笙特地关照,挨进一脚去的。
恒社最初设在爱多亚路,杜月笙是名誉理事长,但是他实在太忙,除开收学生或有重大事项,平素是不大来的,但是他却关照万墨林:
「墨林,你要每天替我去走一趟,看看有什么事情,能够办的立刻就办了,否则随时回来通知我。」
加入恒社,先决条件必须是杜月笙的学生,恒社的经费有一个惠而不费的办法:凡是拜杜月笙为师的,一概奉呈贽敬,这笔鸷敬便移作恒社基金,统统存起来,利息拨为恒社的经常开销恒社弟兄之中倘遇天灾人祸,重大事故需要经济支持,可以动用基金或由杜月笙代为筹措款项,及时济助。所以参加恒社的人,可获师门的庇荫,同门弟兄的合作协助,同时还有应付缓急之需的便利,一举三得,在事业或人生旅途中。多了一层有力的保障
每天晚上,恒社固定开一桌饭恒社同人可以随意食用,人多的时候,另外再叫,饭桌上笑语殷殷,欢声阵阵,同门弟兄的情谊藉此益更亲密。饭后大厅上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谈天的谈天,下棋的下棋,谈事体的谈事体,隔壁一间大厅则锣鼓喧天,清唱平剧,万墨林笑嘻嘻的跑来跑去,他在杜月笙和恒社弟子之间担任连系。
抗战之前,恒社弟子共有八百多人,士农工商,各界人士都有。在这八百余弟手里面,经常在杜公馆走动的祇有一百人左右。事实上杜月笙对于这许多人并非个个认得,他把领导之责放在陆京士的肩上,事务工作则责成万墨林,因此他常常颇为得意说:
「学生子实在太多了,我也认不清楚,反正只要京士和墨林认得便是。」
抗战前,恒社曾经两徙其址,起先是爱多亚路,然后又迁往马浪路,在这一段时期,此一充満和谐欢乐气氛的高级俱乐部,每天晚上都有恒社子弟赌博为戏,赌伴是同门弟兄,巡捕房也不敢来取缔,场合非常理想,当恒社的经常费用不敷,赌桌上抽的头钱正好作为挹注。但是陆京士对于这一点很不赞成,抗战胜利后恒社在福履理路买了房子,重订恒社规章时,他便极力主张,悬赌博为厉禁。
八百弟子三匹野马
恒社八百弟子中,各色各样的人物都有,其共同特色为智识份子居绝大多数,人人拥有身家或事业。杜月笙知人善任,能使他们各抒所长,分别负起各方联络交往之责,譬如说骆清华运筹帷幄,亿则必中,陆京士、朱学范在政治和工人运动上可谓杜月笙的代表,工商业方面则恒社弟子里另有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乐为驰骋。除上述发起人中若干青年工商巨子外,杜月笙帐下还有国信银行经理王叔和、安乐纺织厂长王得民、中华铜厂总经理余中南、祥生交通公司总经理周祥生、复兴实业公司总经理侯国华、英商电车公司买办胡于舆、鼎新染织厂总经理姚义璋、鲍利造纸厂总经理徐大统、协大祥总经理孙照明、杭州纱厂董事长张文魁、海新企业公司经理章剑慧、中华造船机器厂总经理兼厂长杨俊生、俊大华行和大华造纸厂总经理叶荫三,凡此俱为经常接近的核心人物,他们在上海工商界是引人瞩目的新锐工商业家,各自建有雄厚的事业基础,而他们所掌握的庞大事业,便构成了杜月笙的卫星组织。
杜月笙常说他的学生子中有三匹野马,他自己拉不住他们的缰,自非任何人所可以驱策驾驭,他常为这三匹野马的所作所为,一言行摇头叹气,大呼「头疼!」事实上则其言若憾焉,而心实喜之;因为这三匹野马大有乃师之风,他能从这三个学生子的身上,看到若干年前的他自己。
这三匹野马有一共同特点,卽为野心奇大,勇气无匹,一张嘴巴能够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任什么人任什么事,他们都能搭上赸头──亦卽从毫无关系变成关系密切吹牛皮的本领一等一出锋头的机会他们要搁落三姆一把抓。天份高,门槛精,但是决不损人利己,凡事都讲究一个义气,最令人称奇的是气派大得吓坏人,却是决不做十三点钟礼拜九(相当乌有先生、无是公)。三匹野马的若干表现,有时候连师门杜月笙都为之自叹弗如。
三匹野马跟杜月笙都很亲近,杜月笙要摆场面,办大事,真还少不了他们。譬如洪雁宾,这位招商局的船务科长,根据杜月笙的说法:「洪雁宾的法道比我还要大!」「劲道十足,高山大海都挡伊不住,」「横冲直闯,阿像是部无轨电车?」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洪雁宾仍旧是他最着重,最欢喜的学生之一他有事务长才,能将一团乱麻理得清清楚楚,任何烦难的事情,到了他的手上,莫不迎刄而解。因此,杜月笙乃将当年黄老板夸他的「绝顶聪明」转送给洪雁宾,隐然指他是自己的衣钵传人。杜祠落成他派洪雁宾当总务主任,民国二十四年杜月笙的大儿子杜维藩结婚,那么大的场面,也是洪雁宾当总干事。
张志廉是上海三星棉铁厂的小老板,三星棉铁厂是多年老店,座落大马路,做棉花与铁的生意,这个字号老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有了「吹牛大王」张志廉这位少东,

「三星」反而其名不彰,光芒都被张志廉个人占尽了。张志廉不在洪帮。却能替杜月笙担任洪帮人物的联络者,仅此一点,可见张志廉的噱头不是一眼眼
本事最大、手面阔(尤能超过乃师杜月笙),上海人讲究的三头:噱头、苗头、派头一概占全的,首推杜月笙的爱徒,恒社中坚份子章荣初。
章荣初大来大去,鹘起髑落,进了杜门之后.曾经有过五次崛起、五度翻倒的惊人纪录。然后他和一位钱庄小开轧上朋友那位小开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天到晚生怕章荣初不口拿钱,如此不到两年,他用了小开三百万大洋,一丬历史悠久,信誉卓著,真正资金雄厚的钱庄,硬叫倒了下来给这一对难兄难弟看。
一拍胸脯,章荣初说:
「从今以后,你们一家跟我章某人过日子,吃喝玩乐。尽管开口。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自会赚一丬钱庄还你。」
杜月笙晓得了,他顿足太息,憾恨无穷的说:
「章荣初这小伙子,我想尽方法都拉伊不住,真正叫我头疼已极!」
话传到章荣初的耳朵里,他果然不敢再去谒见师尊,拨一只电话,把万墨林拖出来商量对策。
「听说先生一见我就头疼?」他问。
万墨林望着他笑:
「说过不知多少次啦。」
「这么说,」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我最近不能去见他老人家啰。」
万墨林老老实实的回答:
「顶好歇个一段时期。」
「不,」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了:「我有办法!先生见我头疼,我不敢去见他,但是我要送先生一样东西,使先生天天见到这件东西就会想起我。」「只怕不太容易啊,」万墨林提醒他说:「杜先生什么东西没有?那能你送他一件东西,他会天天使用。」
「你不要管,」章荣初若有所得,神秘的一笑:「耶稣自有道理。」
又过了两天,章荣初再把万墨林拖出来,欣欣然的告诉他说: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到美国最大的汽车厂,去订造一部名牌保险汽车,防弹玻璃,铁甲钢板,牌子指定卡迪来克C ldel c。而且要在司机座位后面,嵌上一块铜牌,上面刻『夫子大人赐存,生章荣初敬赠』,先生天天坐这部车子出去,从上车到下车之间,一定会看到铜牌上刻着我的名字。」
「慢点,慢点,」万墨林打断了他的话问:「造这样一部车子要多少价钱啊?你打听过了没有?」
「打听过了,车手造价是一万美金。」
「一万美金?」万墨林吓了一跳:「目前你正在翻倒的时候,你到那里去借这么一笔大数目?」
章荣初耸耸肩膀回答:「五千美金的定洋,我已经汇出去了。」
保险汽车孝敬师门
真正是只野马,如此窘迫困鸡的时候,他会花一万美金订造一部汽车敬献师门,──万墨林煞费踌躇了,杜月笙万一拒绝接受,那章荣初又将如何是好?此时此境,一万美金对于章荣初,确实比山还重。倒是要给他想个法子,莫让他的一片诚心走了油,想来想去,自己担不起这副重担,他只好说:

「你去找顾家叔叔商量商量看。」于是,章荣初去见了顾嘉棠,口若悬河,陈说种种。顾嘉棠静静的等他把话说完,方始开口问他:
「你是一片孝心,要送先生一部铁甲汽车?
「是的。」
「又怕他不肯收?」
「就是怕这一点,所以先来求教顾家叔叔。到时候,万一先生不肯,只有顾家叔叔可以帮我美言两句。」
「话不要说得这么多,」顾嘉棠打开天窗说亮话:「先生若不肯收,自有我顾家叔叔在。不过,你得先拿五千美金给我。」
「是是,三天之内,我一定筹来交给顾家叔叔。」
于是,顾嘉棠挥挥手,叫他呒没事体好去嘞。然而,章荣初走到房门口,顾嘉棠又把他喊回来,特地声明的说:
「章荣初你不要弄错,这五千美金不是我要你的啊。」
「晓得,顾家叔叔,」章荣初笑迷迷的回答:「顾家叔叔是怕我跑马、搭浆,付了定洋付不出尾款,弄不好要我先生自掏腰包垫出来,所以叫我先把铜钿存好在顾家叔叔这里。」
「你晓得就好,」顾嘉棠掌不住也笑了:「小鬼,五千只洋美金,在你先生都是一笔大数目啊。」
一年以后,特别定制的卡迪拉克装甲汽车,方始分箱运来,在上海装配完竣,往杜公馆门口一开真正轰动了黄浦滩。卡迪拉克保险汽车,一向是外国皇帝,美国总统,世界闻名的王公富豪坐的。──杜月笙当时正因树大招风最忌招摇,难怪他一见便光了火,恨声不绝的说:
「我凭什么坐保险汽车?我又为什么要坐保险汽车?难道我杜某人得罪了啥人?我怕谁来『做』我?」
事体果然弄僵了,幸有顾嘉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三再四的苦劝:
「月笙哥,你是有身家地位的人,黄浦滩上除了你,谁有资格坐这部车?」
不坐,买都买来了,杜月笙无奈,只好收下这位野马爱徒的重礼,开始启用新车。他把他那部照会「七七七七」的雪佛兰轿车,给了陈氏夫人,命人去领了一个容易辨认的照会:「一一七一。
抗战初起,章荣初带了他的四位太太,儿女亲眷佣人四十八名,浩浩荡荡,开回湖州家乡。国军撤退,战火已过,他又挈领全家重返上海。一文不名,两手空空,他还是先跟师门连络,找到了奉杜月笙之命留在上海,料理一应公私事务的万墨林,他开门见山的说
「墨林,我现在要做事业了。」
万墨林听来倒也蛮有兴趣,问他:
「怎么样个做法?」
「有一丬中央印染厂,要出盘,可以立刻开工。你想办法筹十几二十万块钱给我」
杜月笙行前关照过的,要用大笔的钱,必须咨询徐采丞,因此万墨林跑过去一问,徐采丞倒很欣赏章荣初,说了声:

「可以。」万墨林将钱送去,章荣初买下了中央印染厂,才一年,厂房机器设备扩充到了价值三十余万。借来的本钱,尤且按照规定如期归清。
又一日,他再来找万墨林。要了两万元,买下八十台织布机,两年后,变成两百台。又一日,再来找万墨林商量,他想买下五千纱锭,在大西路八十四号(战后改为中正西路七十四号),开一丬荣丰纱厂中央印染厂卖掉,得了四十万,不足之数,他请万墨林设法垫出,当时他大言煌煌的说:
「我负责在一夜之内,将五千纱锭变成一万,二百台布机归并过去,变为四百台」
「你又不是孙悟空,」万墨林将信将疑的问:「怎么个变法呢?」
「容易得很,」章荣初耸肩一笑:「人家日间开工,我多雇些工人,分作日夜两班。」
万墨林相信他有这个干劲,有这个能耐,却是,杜月笙命令他在上海掩护、并且支持地下工作,开销大金钱来源日蹙,他已没有力量再帮章荣初的忙。当万墨林婉转说明,章荣初却爽快的答道:
「不要紧,墨林,我自家另外去找一条门路。不过,将来这丬纱厂办成功,我还是尊先生为董事长。」
他找门路,要找就找「巨头」,汪伪政权的「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魁,鸦片瘾大,经常通宵不眠,横陈烟塌,一抽便抽到天亮,白天里他不上班,公事在鸦片烟塌上办。长夜漫漫,无人作伴,甚感寂寞无聊。于是,章荣初寻一个机会,夤缘结织,自家牺牲睡眠,夜夜陪钱「副总裁」抽烟聊天,钱大魁办公事,他有时侯也借筋代筹,出出主意。一两个月下来,钱大魁眼中,口里。心上,就只有一个章荣初;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除了章荣初以外,他连自己老婆儿女的话都不肯听。
有了这么扎硬的后台,他要借贷,予取予求。不几个月,荣丰纱厂开成功了,他剑及履及,言而有信,将一切成果、收获归于师门。敌伪时期,杜月笙不便担任名义,但是章荣初暗中尊他为董事长。徐采丞、徐寄庼,这两位杜月笙在上海的好朋友,分任常务董事之职,万墨林也成为荣丰董事。杜月笙胜利还乡,荣丰纱厂便正式归于他的庞大事业系列。
荣丰纱厂开业半年,纱锭增加四倍,计达两万锭之多,章荣初雄心勃勃,更上层楼,请万墨林打电话给张慰如、沈长庚,批准荣丰的股票上市。荣丰股票上市在他非为目的,仅只是一种手段。因为他另外开设一丬买卖证券的号子逢高拋出,逢低收进,左右逢源,两头赚钱。
野马也有野马的盘算。事业成功,钞票赚得翻倒,他告诉万墨林说:
积个蓄美金三百万
「从现在起,开始积个蓄。」
野马积蓄,声势不同凡响,他专派一个叫马燮元的伙计。住在美国,收取他千方百计,转转拨来的款项,收一笔,存一笔。到了抗战胜利,又过了三年纱厂的黄金时期,他存在美国的财产,已达三百万美金之巨。
胜利之前,浙江海宁坍塘,亦卽钱塘江的堤防溃决,海宁城厢:一片泽国,人畜损失无算,老百姓流离失所。汪伪政权财政支绌,不闻不问。报章舆论,颇有微词。章荣初得到消息,又跑去找万墨林:
「先生祖籍海宁,他从前说过:海宁还有他的祖坟,夜里每每出现两盏红灯,当地人说:这正应了杜先坐的发达。墨林,阿有这个掌故?」
「有是有的。」
「那很好,我今朝可以替先生做一件好事了。」
「做什么好事?」万墨林愕然的问。
「修塘。」
「报上说,修塘要四万万工程费,你那里来这许多钱?」
「问伪政府要。」
「伪政府才不肯给哩。」
「我有办法,叫他们心甘情愿的给。」
他又去噱钱大魁,贷款四亿,全部花在海宁修塘这一件事上。私人承担这么一件大事钱大魁和汪兆铭、周佛海一商量,不但四亿照借,尚且「明令」嘉奖。
当时,敌伪政权面临财政危机,储备券通货膨胀,伪钞价值天天在跌。四亿借到手,工程完了一半,钱也差了一半,章荣初再接再厉,又借四亿。八亿巨款用光,塘已修复,海宁人万众讴歌,额手称庆,都说亏得海宁出了个杜月笙,他人在后方,还能「派」他的学生,捐出偌大款项,救了家乡的大难。
有钱大魁替他当挡箭牌,章荣初借的这八亿巨款,拖之又拖,拖到非还不可,储备券早已江河日下,跌得不成名堂。章荣初归还本利,为数已不值几何,他见了恒社老弟兄沾沾自喜,一伸大拇指说:
「兄弟这桩事体办得崭极。我老早讲过,汪伪政权敬酒不吃吃罚酒,修塘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不做,挑我利用通货膨胀,挖了他们的钞票加以完成。钱由他们出,功劳归于我,功德是先生的,然后,他们还要嘉奖、褒扬我哩!」
杜月笙自己幼年失学,发迹以后,对于捐资兴学创办文化事业,赞助鼓励,不遗余力。他办了一所正始中学,章荣初秉承师训,保持师门优良传统,不过,他办起学校来,规模尤且胜过乃师。敌伪时期,沦陷区的大学毕业生出国之门被堵塞,有志深造者无法成行,章荣初办一所别开生面的学校,聘最权威的教授,买最齐全的设备,无限额的招收大学毕业
继续进修,埋头研究。这在当时是很新颖的构想,抑且为切中时弊的好办法,章荣初凭个人之力,造就了不少专门人才。
胜利了,师门凯旋,恒社同仁重又聚首一堂,正在热烈庆祝,兴奋狂欢,经济汉奸放榜,章荣初赫然有名。这一个打击未免太大,幸有杜月笙挺身而出,列举章荣初在敌伪时期,对于国家社会的种种贡献,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章荣初雀跃三千,花了一百根金条,大请有关方面。
红潮泛滥,金瓯残缺,章荣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曾在民国三十六年,专程跑一趟台湾,想把自己的庞大事业,移转来台。讵料抵毫不久便碰上二二八事件,把他吓得回头就跑。逃到香港,结识了李济生,三十八年上海沦陷,他正四顾茫茫,无所适从,偏有共党头目李济生对他百般引诱;保证共党一定会保护「民族资本家」,他送了李济生五万港币,决心留在上海不走,以为从此笃定泰山。
共产党占领上海一年多,狰狞面目显现,三番五次的清算,把这位「民族资本家」搞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他曾一连四次跳黄浦江,都被别人拖了起来,自此生死不明,下落不知。许多人说:倘使他能逃到自由地区,以其三几百万美金的家当,及其对于师门的忠诚,或许杜月笙可以从他那儿得点孝敬,解决一下「坐吃山空,内忧外患」的煎迫,让这一辈子都在为人看想,帮人家忙的上海大亨,多过几年桑楡晚景。
杜月笙在抗战八年期中,先后在港渝各地。又以「情不可却」,收了不少的学生,因此,抗战胜利以后,恒社子弟已逾两千人。但是,以杜月笙如此坚决抗日,热爱国家民族,他的
学生子里,毕竟也有失足落水,当了汉奸的,不过比例只有千分之一二而已;这是杜月笙平生最感痛心的事。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汪兆铭、曾仲鸣、陈公博、周佛海等从重庆潜往昆明转赴河内,决意卖国投敌,消息传出,举国唾骂。就在汪兆铭他们出走后不久,杜月笙有三个学生子,秘密谒见,向他辞行,是为往后的汪伪政权要角汪曼云、黄香谷和冯一先。
杜月笙早已晓得他们的去向和心意,苦苦相劝,不可一着错,全盘输,落了千秋万世的骂名。但是汪曼云他们其「志」已决,非走不可,于是太鼓如簧之舌,反过来想说服师门,让他们去探一探虎穴,做一名刀口舔血的汉奸这三个学生子都很会说话,当时曾与杜月笙舌辩滔滔,痛切陈词:
「先生向来路路皆通,到处都安排得有人,沦陷区这么一大块地方,汪精卫投向日方多少能起一点作用。先生让我们去,等于预先布好的一着棋子,将来我们照样可以为先生办事体。」
这得归咎于杜月笙太爱护他的恒社子弟了,不忍他们在向自己坦陈以后受阻,一个搞不好,便白白的送了性命三条。他只好装个胡涂,佯作不知而纵之使去,汪曼云等在向上海进发途中,他又不胜懊悔,密电知会万墨林,叫他做最后的努力,劝汪曼云、冯一先、黄香谷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但是万墨林那能说服得了这三位。汪、冯、的下水,使杜月笙悔恨交加,无以自解,胜利后他又基于私人感情因素,不惜对簿公庭,上法院作证,为汪曼云开脱,总算又救了汪曼云一命,不过当他私下谈起这位「爱徒」的时候,他辄常恨声不绝的说:
「大自鸣钟的台,都叫他们坍完了!」
上海有三大自鸣钟,杜月笙指的是法大马路那一座,法大马路大自鸣钟之后,便是法大马路巡捕房,黄金荣的发韧地,也是黄、杜、张三大亨打天下的起点,黄、杜、张三门子弟,都把这一座自鸣钟视为基础,根源。
天下之歌尽入斯杜
恒社子弟以杜月笙的趋向为趋向,立场为立场,荣辱为荣辱,依归为依归,步伐一致,义无反顾,同时他们也以师门的兴趣为兴趣,嗜好为嗜好,亦步亦趋,──敏行纳言俱嗣芳躅。杜月笙雅嗜皮簧,欢喜粉墨登场。姚玉兰、孟小冬两位京朝名伶,先后成为他的夫人,因之,形诸于恒社的另一特色,则为「天下之歌,尽入斯社」,除了姚孟二夫人外,杜张是名票,杜月笙的八儿三女,个个擅演能唱。家人亲眷而外,恒社中精研皮簧,独擅胜场的多如过江之鲫,诚所谓投鞭断流,不可胜计。名伶如谭富英、马连良、叶盛章、赵荣琛、高庆奎,名票如赵培鑫、杨畹农、王震欧、裘剑飞、郭翛翛、汪其俊、孙兰亭等等,恒社子弟真是随时都可以演出各宗各派的拿手好戏。
一二八之后,八一三之前,国家励精图治,埋头建设、又复出现四海升平的小康局面,堂会义务,赈灾恤贫,以杜门为号召,拿恒社为中心的平剧演出,络绎不绝,所在多有。民国二十四年长江黄河同告泛滥,灾歉频仍,遍地哀鸿,杜月笙又应赈济委员会之请,迭在杭沪二地,举行规模盛大的义演。这一次义演他别出心裁,将他的姚氏夫人姚玉兰请出来,和伶王梅兰芳搭配,姚氏夫人的家须生,加上梅大相公的青衣,珠联璧合,旗鼓相当,益显恒社的堂堂阵容,赫赫班底。他们在杭州连満一星期的座,再转回上海,假座金廷荪主持的黄金大戏院,又整整的「客满」一个月。头一天演出姚玉兰唱「托兆碰碑」,孔祥熙夫人特地邀她的令妹蒋夫人去看姚玉兰的戏,蒋夫人看见姚玉兰在台上藉由检场之手喝了几口茶,以为不免破坏了剧中的气氛,姚玉兰听说之后颇以为然,翌晚她唱全本「穆柯寨」,真的一口茶都没喝。
奉张(东北王张作霖)那边,和张啸林有点旧交情,但是随着民国十七年皇姑屯那类炸弹,轰到了九霄云外。二十二年初春,张啸林在上海诸事不遂,心情郁闷,经过陈效沂、翁左青、金少山等人一怂恿,他连杜月笙都没告诉,悄然的上北平、天津云游去了。大帅一走,杜月笙趁此机会,为免物议,莫再造孽,爽性把福煦路一八一号那丬豪华绝伦的赌场宣告关门大吉。从此,杜月笙才算是跟烟赌两挡,黑道上的关系,全部断绝。
九一八之役,东北沦亡,张学良备受国人苛责,朝野人士,对于他鲜少谅解。廿二年一月三日,山海关失陷,东北军和华北部队宋哲元等。还有三十余万之众,布防长城,扼守热河,张学良则以北平绥靖主任、北平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等名义,在北平坐镇指挥,当时将士抗敌情绪高张,又有全国怒潮澎湃般的同仇敌援,作为支持,照说,应该有些作为,然而二月二十七日,日军开始攻击热河,三月一日,尤其猛攻赤峯,大会战展开序幕,三日,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也来了个不战而退,热河省会承德陷敌。蒋委员长和军政部长何应钦,相继北上,亲自指挥抗日军事,因而才有冷口、古北口、喜峯口的大捷,其中喜峯口的那一仗,二十九路军大刀队,急行军六十华里,穿心攻击日军敌兵阵地,旅长赵登禹手刄日军六十余名,卤获大炮十八门,五千余名日军,授首于我军霍霍刀光之下。二十九路军英名不朽,和十九路军的死守淞沪相互辉映,基此,方使华北的局面有以稳定,日寇的凶焰又告遏阻。
三月七日,张学良电呈中央,引咎辞退。八日,国民政府明令通缉汤玉麟。
张学良电请辞退本兼各职后,便悄然南下,他的夫人于凤至,密友赵四小姐,副官长谭海少将同行,尤有大批的参谋、副官和卫队相随,这大队人马自天津乘船抵达上海,沿途行踪,非常秘密。因为张学良晓得他已无法见谅于国人,率土之滨,衔恨甚深,不知有多少热血沸腾的爱国人士,想得他而甘心!
行踪诡秘之外,到上海的住处,也煞费周章,大伤脑筋,居住条件得够理想,禁卫尤须十分严密。张学良要找的居停主,不但需要有其身价,而且,必须为大有力的人士。
杜月笙和张学良并无深交,对于他坐失大好河山,和其它国人一样的同声愤慨,但是,英雄末路,彷徨海上,使他激起了侠骨柔肠,为张学良的际遇,颇表同情。于是他力排众议,毅然宣布,张学良寓沪时期,他将为张氏一行全体的居停主,而把福煦路一八一号那幢水清华的巨厦,布置一新;请张学良下榻。
他决意这么做,使不少人为之感佩,同时也令若干人士,对他极为不谅,张学良到了上海,住进福煦路一八一号有感于杜月笙的慷慨侠义,隆情高谊,他曾挈同于凤至,亲诣华格臬路杜公馆拜访道谢。阳历二月,春寒料峭,杜公馆那天没开暖气,干凤至的貂皮大衣一脱,里面使祇有薄薄的绸衫,坐了许久,受寒忍冻,两条玉臂竟冻成了青紫,杜家的娘姨,悄悄的在后面说笑,当于凤至频频喊冷,她们便造了这么一则谚语:「若要俏,冻得叫!」
张学良险乎吃炸弹
杜月笙招待张学良,殷勤诚恳,无微不至,他有心在强大寒流里胁张学良一家门的时候,给他一些人情温暖,宽慰开怀他为张学良大开盛筵,甚至彩排演出精采的平剧堂会,张学良的家小,和杜月笙的内眷,迅速建立了亲密的友谊。
正在盛会连连,宾主欢洽,突然之间,出了大乱子。福煦路一八一号的大门口有人放下一枚取去引信不会爆发的炸弹,而且,在炸弹上附有警告信,信上略谓:「请张学良卽日离开上海,否则的话,第二颗炸弹送来,保证爆炸。」
炸弹和信,经杜月笙派在附近的便衣保镳,捡拾起来,原封不动的交给杜月笙。杜月笙一看,大惊失色,旋又赫然震怒,张学良在上海,由他负责招待,几已成为公开的秘密,如今有人敢捋虎须,公然的丢放炸弹,留书警告,这就等于是跟杜月笙过不去。他旣骇怕亡命之徒真的做出事来,又因为居然有人不买他的账,显颜色给他看,而感到怒不可抑。
他采取紧急行动,一方面吩咐他的手下。把这件事情瞒住,不使张学良他们晓得。另一方面,则派出大批人马,秘密访查。到底是那一路的那一位朋友硬要叫杜月笙坍这个台?
一连几天,福煦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杜公馆人进人出,神秘紧张,炸弹来源终于查了个明白。原来,又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杀人王,职业凶手,刺宋案幕后主角王亚樵,激于义愤,干的好事。
王亚樵在上海时而是阔佬,时而当瘪三(衣瘪、肚瘪、住瘪、几同窭人子也),当他「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朋友倒跟了一大群。不得开交的时候。也曾托钵杜门,请杜月笙帮过钱忙。但是他旣不在清。又不在洪,今朝革命,明日反动,没有人摸得清他的底细,却彷佛他背后总有点政治关系,尤其此人心黑手辣,行动飘忽,胆大包身,天不怕来地不怕。杜月笙有广大的群众力量,王亚樵则有随时可以为他卖命,斧钺在所不避的死党,因此之故,
连杜月笙对这个亡命之徒,都要忌惮三分。
迫不得已,派人去跟他讲斤头,倒要问个明白:这么样穷凶极恶,究竟意下如何?王亚樵的回答非常漂亮:我这么做,不为什么,祇因为张学良是国家民族的罪人,我是中华民国的国民,我要对他加以制裁。
就在找到炸弹来路,往返交涉谈判的期间,张学良得到了消息,他问明白王亚樵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因之十分惊恐。他请来杜月笙,挽他出面调解,他并且提出,如果王亚樵的那个组织;需要活动经费,他愿意尽力帮忙,予以接济。
杜月笙笑了笑说:
「请少帅放心,我老早就在派人跟他们讲斤头了。卽使要花点钱化解,你是我的客人,一切就该归我,我断乎不会使你破费。」
然而,症桔在于再多的钱也解决不了问题,王亚樵郑重声明,他此举是为国家民族大义,立誓分文不取。他请杜月笙转达张学良,提出三项条件:
一、马上回到北方,重整兵马,和日人决一死战
二、如不能战,请返东北,自杀以谢国人。
三、旣不愿战,也不肯死。那么,请将全部财产交出,购买军火。并且接济关外的义勇军。
三条路,他请张学良择一而行,否则的话,他的第二颗炸弹就要掼下来了。
杜月笙代表张学良答复,他说这样不行,你们不能逼人太甚。张学良果若有罪,国家自有法律,你要私人采取行动,张学良是我杜某人的客人,我有保护之责,义不容辞,那么我们便以私人对私人,行动对行动,你若伤了张学良的一根汗毛,我必将尽起上海清洪两帮弟兄,管教你的徒子徒孙,一个也活不了。
摊了牌了,王亚樵开始软化,三项条件合而为一:请张学良限期离开上海,以免他大言炎炎,话已出口而收不回头,在外面混世界的讲究言出必行,逼急了唯有性命相拼。杜月笙又叫人去说:你放心吧,张学良在委员长的教诲之下,已经在发奋振作,洗心革面了,他现在正请上海疗养院的美国医生米勒(H rryWillsMiller)戒毒。戒毒完成,最多不出一个月他卽将出洋考察,上海这个是非之地,十里洋场,他已没有兴趣再住下去。
张学良是东北王张作霖的长子,张作霖崛起草莽,胸怀大志,为人机智深沉,勇敢坦率,他一心要张学良继承他的事业,而张学良则比较富于文人气质,他在他父亲的手下当旅长,目睹战争残酷,杀人如麻,内心惶惧不安,于是开始吸食鸦片,藉求麻醉。由于他的性格恣放,无法克制自已,他的烟瘾越来越深,并且由鸦片而吗啡,自服食到打针,他到上海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个短时间,便得注射一针毒剂。他曾卷起自己的衣袖裤脚给杜月笙看,胳臂腿上,打针的瘢痕累累,肌肉铁硬,有些地方连钢针也戳不进去。连杜月笙见了,都不禁为之骇然,他把自己力戒鸦片,如今毒瘾渐去,身体恢复健康的经过,告诉张学良。希望他也能仿效而行,下定决心,把他这痛苦难熬的烟毒,澈底清除。
张学良听后,颇为动心。宋子文、吴钱城都是很爱护张学良的朋友,利用此一机会,苦苦劝促,于是由张学良自己报告委员长,决心戒烟,然后出国考察、休养,不久,张学长的澳籍好友兼顾问端纳(W.H.Don ld),便专诚拜访上海疗养院院长,美籍医师米勒,正式请他替张少帅戒毒。
王亚樵得到杜月笙的最后答复,他狡狯的不予置答,而对于张学良的「戒毒远行」,采取密切注视的观望态度。这一来,便使杜月笙相当的紧张、忙碌,他一面督促米勒医生,克服一切困难,加速完成张学良的戒烟工作;此外,他还得加强福煦路一八一号的警卫并且严密监视王亚樵的党羽,以免偶一不慎,酿成严重事端。
请张少帅换只床睡 福煦路一八一号水木清华鸟革翚飞,但是由于王亚樵的为难作对,炸弹警告,于是危机四伏,如临大敌。张学良在上海多住一天,杜月笙肩膀上的重担,便一日不可脱卸。因此同辈朋友淘里,有人背底下笑他「自讨苦吃」门人弟子中但凡激烈前进的也在苦谏何必「多此一举」,却是杜月笙屹然不为所动,他坚时保护张学良到烟毒尽去,自愿离出上海为止,旁人问他何以非如此做不可,他答复起来倒是很简单的:
「我说过了这句话哩。」
张学良晓得了王亚樵扬言对他不利的消息,彷徨焦灼,进退维谷,形之于他的戒毒,益发显得急切迫促,暴躁易怒。平心而论,以张学良当时的毒瘾之深,平均每十五至二十分钟便得注射一针,尤其他不靠注射还无法入眠或休息,在这种情形之下奢言戒绝,眞是谈何容易?除了医师处方的生效,最重要的还是他本人坚强的毅力,不屈的斗志,王亚樵的无风起浪,咄咄逼人,跟杜月笙的仗义援手,烦恼无穷,这两者相生相激,汇成了一股相当巨大的压力。这股压力增加张学良的内心负担,他矢志非戒却烟毒,早日放洋不可。
密勒医生(H rryWillsMiller)是美国人,却也是「老上海」,他生于公元一八七九年七月一日,美国教会医药学院毕业,公元一九○三年时他才二十四岁,便飘洋过海的到达黄浦滩,转赴内地,义务行医,同时出版宣扬福音,历史最久而散播最广的时兆日报(SignofTimes),时在逊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
民国十四年他重临上海,十七年开办上海疗养院,成为黄浦滩上着名的外国医生,因此,杜月笙和他一系列的人物,都跟米勒很熟。当张学良的澳顾问端纳拜访密勒,请他为张学良戒毒,此一医师人选的确定,便出之于杜月笙和杨志雌的建议,密勒接受了这个委托,杜月笙请杨志雄在暗中担任他的顾问和参谋,同持他又派出了他的私人医药顾问庞京周,喊庞京周充任密勒的助手,杜月笙告诉张学良说:
「庞医生对于戒烟相当拿手,我的鸦片烟瘾,多一半是庞医生负贵执行,帮我戒绝的。」
张学良欣然道谢接受。
由于杜月笙是张学良在上海的居停主,杜张两家交谊密切,一八一号里又有杜公馆派的保镳和佣人,上海张庽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杜月笙随时都有情报,可以说是摸得熟透熟透。因此当他全神贯注,协助少帅戒毒,他便不断的向密勒提供意见,多方指导,有时候透过杨志雄或庞京周,有时候干脆由他自己告诉密勒。
要不然,美国人密勒,对于张少帅的戒毒障碍,怎么会了解得那么清楚,清除得那么澈底呢?问题由杜月笙发掘,意见由四人小组会商决定,要求则由主持人密勒公然提出。
首先密勒要求张学良的夫人兪凤至,和他的密友赵四小姐必须同时戒毒,然后他坚持他有指挥张学良卫队和亲随的全权,接下来他更进一步驱散整天环绕在少帅身畔,专以解决少帅「痛苦」为能事的张氏私人医师。
三项要求径过张学良同意照办,密勒便先替少帅灌肠,谛他吃麻醉药,使他安静的入睡。漫长的第一天过去了,竟然风平浪静,张学良若无其事,密勒对他的毫无反应殊感骇异,而且颇有手足无措之苦,于是,第二天,他奉到杜月笙的指点:
「请张少帅换一只床睡。」
密勒兴奋的照办,给张学良换了一张病床,他亲自检查旧床铺,秘密发现了!被褥、床单、枕头,隐秘的地方,到处散置含有毒物的药片,这是张学良私人医师的杰作,让少帅在难熬的时候过关。
凡私递药物者「枪毙!」
夹带破获,忠心耿耿的私人医生还不死心,他们已被隔雏,却在秘密聚议,如何透过封锁线,再递送毒物进去「解救」少帅,事为杜月笙侦悉,他深知事关戒毒成功与否,而他的种种防范措施,断难绝对阻止走私漏洞。于是,他觉得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请杨志雄去面陈宋部长,由宋部长下一道命令︰「如果有人干涉密勒医生的治疗,或者私递药物,一经查获,立予枪毙!」
宋部长当然没有枪毙谁的权力,但是,作为吓阻,这已经很够了。张学良的私人医师和护士,不敢以身试「法」,全部作鸟兽散。
于是,全面戒毒两日以后,张学长的「痛苦」臻及高潮,他身心崩溃,大哭大叫,而且疯狂暴躁,无法控制。当密勒照例的推门入内探视,张学良竟会给他兜胸一拳,用力之猛,竟将身强力壮的密勒,打成了内伤。
密勒明知通他所受的痛苦,那种亿万毒虫咬噬般的烧灼与折磨,躯体和心灵同时被撕裂的剧疼。他为少帅鸡受,却是无法使他避免这苦难的历程,他停止使用镇静剂,麻醉药,不惜和张学良从事打斗和肉搏,迫使少帅精疲力竭,伏在床上,像个孩子般的哀哀哭泣,倾吐他内心中的苦闷与忏情。日复一日,他在极残酷的执行任务。
终于挨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张学良苦尽甘来,毒瘾全部戒绝,他迅速的恢复健康,重现多年前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参加杜月笙的庆贺宴,送了密勒医生五万块钱。四月十日,张学良由上海疗养院派的卡尔佛医生(R edC lvert)随侍,带着毒瘾同告戒除的兪凤至和赵四小姐,跋涉重洋,远游欧洲。
直到这时,杜月笙肩荷的重担,方始经轻的放下,当他冁然微笑,如释重负,他便渐渐的发觉,无分朝野,各界人士将他这一次的重然诺,尚义气,居然大为赞赏,由衷佩服。他又成功了,如今,连庙堂人物都在频频领首,开口夸道:
「杜月笙这个人倒是很够义气的!」
事隔多年,杜月笙方始向人透露,为张学良戒姻,几乎酿成轩然大波,东北军的将领,不明内幕,未悉底蕴,听了好事之徒的挑拨,居然说为张学良戒毒,那正是在阴谋暗杀张少帅。流言最盛的时候东北军都派了代表来上海,扬言倘若发现情况不对,他们将以武力对付主其事的各人。
「当然,」他匿止笑意说︰「凡是这些外来的阻挠,我为了使密勒他们不致分心,始终都是瞒着他们,而由我自己设法妥为应付的。」
杜月笙的收获,除却时论的揄扬,再有便是获得张学良发乎内心的友情。戒毒成功,张学良心情极其轻松愉快,他在临别之际,留经向杜月笙恳挚而又热切的表达他的谢意,他说:
「对于这一次的治疗,我固然受了不少的痛苦,但是我也从此获得了新生,杜先生,你为我所尽的心力,我统统知道,此时此刻,我祇能告诉你一句,我对你唯有万分的感激!」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日,张学良携眷放洋,遨游欧州。杜月笙亲日送他到外国邮轮上,执手道别,不胜依依。
这个命就不必算了
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闽中生变,国民政府明令褫革陈铭枢、李济深、蔡廷锴等本兼各职,蒋委员长亲赴建瓯,指挥中央军进剿闽北叛军。与此同时,江西剿赤大战正在激烈进行,而华北方面,日伪军业已开始大举侵犯冀东,内忧外患,又是接踵而来,国家局势非常严重。因此,蒋委员长在十二月十八日,打电报给方在意大利游山玩水的张学良,召他立卽回国任职,共赴国难。
张学良在二十三年元月匆匆返国,旋不久他便发表了豫鄂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当月二十日左右,杜月笙因为有事晋谒蒋委员长,也从上海到了南京,跟他同行约有王晓籁、胡笔江、钱新之、胡筠庄等人,万墨林随行照料,这大队人马一道住进了中央饭店,张学良虽然经常都在参加军事会议,公务极为繁忙、但他仍然拨冗跟杜月笙见过了面,他很希望能抽出一天时间,陪杜月笙奸好的玩一天,然而两位好友凑来凑去,凑不在一处,因此,当张学良听税杜月笙说二十四日便要回上海,他殊感惆怅,遂而建议的说:
「我刚置了一架波音式飞机,飞机师请的是德国人。二十四号杜先生回上海,就坐我这架飞机去,又快又稳当,你说好不好?」
盛意难却,杜月笙祇好点点头说:
「也好,我这就先谢谢张先生了。」
杜月笙每到南京,也像外国政要、国内封强大吏、达官权要一样,必定是住设备允称第一的中央饭店,而他住中央饭店,又要比任何人更为方便;因为中央饭店的老板,正是他的要好朋友江政卿。
江政卿曾经是黄浦滩上的风云人物,清末民初,他使是上海民间自卫组织「商团」的主要份子,辛亥革命,他卽挥舞大刀,高声喊杀,攻打过清军堡垒江南制造局,民国十三年他当上海警察厅长,下车伊始,杜月笙为了替老朋友贺一贺,一口气送他两部在当时视为新奇物事的小包车。江政卿手下最重要的一位司法科长刘春圃便由于江政卿的介绍,和杜月笙成了生死刎颈之交。在民十三年以后,江政卿和刘春圃,还有缉私营统领何嘉禄,内河水上警察局长沉梦莲,都是对于杜月笙帮助最大,交情最深的朋友。民国十六年北伐成功,江浏等人下台一鞠躬,江政卿便别具慧眼,以拓广交游和争取赢利为目的,到南京去开设了富丽堂皇的中央饭店,而刘春圃则出入杜门,成为杜月笙早期的智囊之一。
有这一层关系,杜月笙住中央饭店,就等于住在要好朋友家里,江政卿不论怎样忙法,但逢杜月笙一到,他总是成天到晚的奉陪。这一次杜月笙来南京。头天晚上便问起江政卿
「听说南京有个朱瞎子,算命灵得很,南京的大好佬,争先恐后的请他算哩。」
「不错,这位朱瞎子现在红得一塌糊涂,」江政卿笑了笑说︰「他架子大来兮,规定一天只看几号,故所以请他算命要事先登记,排好队挨下来。怎么样?杜先生阿有兴趣,请他来推算推算流年。」
「算了吧,」杜月笙摇瑶头说︰「我这次到南京,住三天就走,我才没有功夫去挂号排队挨次序。」
「笑话!」江政卿大声喊了起来:「杜先生要照愿朱瞎子,还要挂什么号,排什么队?我去知会他一声,叫他自己来。」
话说过了,杜月笙也就没有再摆在心上,可是当天晚上他拜过了客,赴过了宴回中央饭店,江政卿果然已经把朱瞎子「喊」了来,坐在起居室里,恭侯大驾。
排好了八字搯指一算,朱瞎子把手放下,脸泛苦笑,轻缓的摇头。
「怎么样?」江政卿很紧张的问。
「这个命便不必算了。」
「为什么呢?」连杜月笙都给他吓了一跳。
「无非是好、好、好,一路好到底而已,」朱瞎子摇头播脑的说︰「这位先生名气顶大,飞黄腾达,而且妻财子禄,无一不旺,现在是登峰造极,将来必定一帆风顺」
晓得瞎子看不见,杜月笙向江政卿摇头冷笑,江政卿懂他的意思,江湖术士,胡吹瞎捧而已,他不相信。
于是江政卿顺便把自己的八字开出来,也请教请教朱瞎子。
推算已毕,朱瞎手要言不烦的说︰
「阁下一生财星都旺,却是,不会积财,永远在当过路财神。」
杜月笙自嘲的一笑,轻轻的说:
「这个言语,说我倒还差不多。」
波音专机下不了地
「杜先生,信不信由你。」朱瞎子突来惊人之笔︰「眼面前,你有一次意外,不过福人天相,逢凶化吉;非但平安渡过,而且还可以造福社会,便利大众。」
送走了朱瞎子,杜月笙一耸肩膀。嗤之以鼻:
「瞎三话四,天底下会有这种事体?」
元月二十三日杜月笙打电话通知张学良,他订于当日下午晋谒过蒋委员长以后,便直接到明故宫飞机场,借张学良的波音专机,飞返上海。张学良在电话中问他:
「叫他们准备四点钟起飞,好吗?」
想了想,杜月笙答道:
「还是订在五点钟吧,订早了恐怕来不及,耽搁了他们各位的时间。」
午饭后,关照好同行的各位朋友,专机下午五时起飞,各位有事,不妨自便,五点钟以前,在明故宫机场集合。杜月笙驱车黄埔路委员长官邸,很不凑巧,委贝长正召见一位德国顾问,商讨很重大的问题,谈话的时间一延再延,杜月笙祇好坐在外客厅里等候。
四点半钟,同行朋友纷纷回到中央饭店,准备动身,王晓籁一眼看见了江政卿,高声大叫:
「政卿兄,一道回上海去白相。」
「不,」江政卿摇摇头说,「我打算过两天再回去的。」
「一道走嘛。」王晓籁素来爱热闹,他劝促的说︰「坐飞机,不要你买票,又快又方便,再讲,一路上大家还可以谈谈笑笑。」
推不脱,江政卿只好答应了,他说:
「好吧好吧,我就听王二哥的话,跟你们各位同回上海。」
突然之间想起来,提前回家,唯恐上海家中不晓得。江政卿顺便拨了只长途电话,通知沪宅,当天下午五点钟,他耍跟杜先生、王晓籁,等等等等,各位老朋友一道坐飞机到上海,五点钟起飞,充其量一个钟头,便可以在龙华飞机场降落。
通过电话再回杜月笙的房间,名坤伶,杜月笙的过房女儿章遏云,打扮得雍容华贵,带了些南京土产,来给过房爷和众家爷叔送行,而且除了她以外,还有送行的朋友继续在来,大家都坐在杜月笙套房的起居室里,谈笑风生,兴高采烈。
章遏云铁定元月二十七日起,在南京大戏院登台演唱,她到南京之前,就由杜月笙跟江政卿打了个招呼:章遏云来,务必照拂捧场。江政卿一拍胸脯,说是杜先坐你言语一句统统包在兄弟我身上了。但是章遏云一到南京,消息才发出去,就有一张「中国日报」跟她「弗写意」,无缘无故编排些事来骂她,江政卿见报觉得这不太好,使他在杜月笙面前坍台,于是他托人递话给中国日报,务请卖个面子,不许再骂。这场交涉还在进行之中,所以章遏云一看到江政卿,便忙不迭的问他交涉结果如何。
又有王晓籁在打趣的说:
「江家爷叔不管妳的事体了,他今天跟我们一道回上海。」
章遏云一听便急了,她说江家爷叔你帮忙要帮到底,这个时候你不能走。
一房间人正在闹哄哄的,夕阳西下:暮霭四合,不知不觉都快六点钟了。杜月笙匆匆忙忙的赶回来,他一进门便着急的说:
「糟糕,糟糕,多耽搁时间了,我们得赶快动身。」
但是章遏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拉住过房爷便「告状」,杜月笙一心急着早早赶到飞机场,无可奈何的对江政卿说:
「政卿哥,那么你还是照你的原定计划。晏两天再回上海去!」
「好嚜。」江政卿爽快的一摊手说︰「杜先生都关照过了,还有啥闲话好讲!」
一大羣人分乘几部汽车。电掣风驰的到了明故宫机场,财政部长宋子文等达官显要都在机场相送,杜月笙派人去跟德国飞机师道软,说明迟到的原因。德国飞机师说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反正只有送杜先生到上海这一件事。
张学良的专机布置华丽而舒适,大家坐在飞机上,就跟坐在客厅里一样,沿途提高声浪,有说有笑,时间便飞快的渡过,由南京到上海,航行时间大约在一个钟头左右,波音式飞机是六点钟起飞的,胡笔江偶然掀开带子望望窗外。他自言自语的在说
「咦!天都黑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去看手表,不约而同的惊喊起来——
「哎呀!都七点半了哇!」
德华洋行买办胡筠庄还在坦然若无其事的解释说︰
「腊月里了,天黑得快!」
杨志雄晴天霹雳般触及现实问题——
「天都黑了,飞机怎样降落?」
「对呀﹗」——机舱里顿时出现一片沉寂,人人面如土色,瞋目骇视,就跟波音机起飞的那一瞬间一样,心脏倏的往下一坠
全惊呆住了!
汽车开灯稻草起火
机舱里灯光一亮,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志雄侧耳倾听,深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宣布说:
「飞机在兜圈子!」
杜月笙的两颊,起轻微的痉挛,他勉持镇静的开了口:
「墨林,去问问飞机师,阿要紧??」
万墨林愁眉苦脸,着急的嚷喊:
「爷叔,飞机师是外国人,我又不通洋文!」
通驾驶舱的门开了,德国机师的中国助手,面容严肃的在门口一站,他一脸苦笑的说
「诸位贵宾,我们现在有一点困难,因为起飞的时间过晚,上海机场又没有夜航设备,我们的驾驶员正在降低高度,盘旋搜索,希望能够及时找到降落的地点。」
胡笔江声音颤抖的问道︰
「万一找不到降落的地点呢?」
杨志雄赶紧把他这不合时宜的一问岔开,他怀着无穷的期盼再问
「可不可以飞回南京去?」
中国机员斩钉截铁的答道:
「南京也没有夜航设备。」
完了,这就等于死刑的宣判,京沪两地俱无夜航设备,这架飞机便告无路可走。决八点钟了,天色全黑,无星无月,一飞机人的命运,唯有兜圈子兜到汽油罄尽,然后直摔下去,大家粉身碎骨。
机声轧轧,响个不停,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没有人移一下身子;一分一秒像压路机辗在人心上渡过。鬼门关口,生死决于俄顷。正是此一情景的写照。
认定坠机身亡已难迥免,大家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哭,却是心酸酸的十分难过。这样子死未免不值,这样子死实在太惨,于是有人祷告,有人喃声念佛!
也不知道是谁陡然一喊,喊出了重生佳讯,无上纶音:
「下面好象有汽车灯光在亮!」
「还有很亮的火光!」
一下子冲到机窗口挑帘外望,灶月笙眼睛尖,他看见距虽不远的地面。像煞有十几辆汽车,围定一块平地,十几辆汽车一齐打开了车灯,从四面八方向那块平地照射。平地两端又燃起了两处熊熊的火焰,火光映处,依稀可辨龙华机场尖长高耸的塔台。
据杜月笙事后告诉家人,当时他仿佛认定全飞机上的人得救了,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却并无所知,正自疑惑不定。那位中国机员,又走到机抢门口,这一次,他是满面春风的在报告︰
「诸位贵宾,现在好了,我们方才已与塔台连络,幸亏迎接各位的汽车,围住机场,将车灯全部打开,照亮了机场跑道,不过驾驶员为了郑重起见,又请机场上的人在跑道两旁,多燃火光,稍微等一歇,亮度一够,我们便可以安全降落」
「阿弥陀佛!」轰然一声,大家同时宣起了佛号︰「总算是得救啦!」
鬼门关口走了一遭
下了飞机,惊魂甫定,一看前来迎接的亲戚朋友,司机保镳,一个个满面泥污,直累得额汗涔涔,喘息咻咻。原来,飞机住头顶心盘旋,他们统统在地面急得团团打转,眼看大事不好,飞机要惯下来起火燃烧,偏生呼救无门,没法援手,后来,有人想起车子到了一二十部,何不一齐打开车灯指明跑道目标,一二十部车便急急忙忙,向四面八方开,不管大路小路,烂泥稻田,团团的将跑道围住。移时,机场上的人员大声疾呼,请大家帮忙去寻稻草,堆到机场两头燃烧,越多越好,越快越妙,于是乎老爷太太,阿媛小开,十万火急的跑到附近农家,向乡下人买稻草,并且请他们火速往飞机场搬,情急起来,化多少钱都不在乎了;多少人住返奔跑,手忙脚乱,方始抢回这一飞机的性命来。
深夜,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杜月笙神情亢奋,眉飞色舞,在向家人朋友细说遇险经过,电话铃声不歇的在响,南京张副总司令、宋部长……许多要人朋友得到了消息,还有上海的各界首长,大佬大亨,关怀备至的打电话来慰问。杜月笙分别接听,一一致谢少不得又要简述一番险况种种。
一直忙到了午夜过后,杜月笙面对看黑压压一片的家人,亲友、门人学生,灵机一动作个结论,他感慨系之的说道︰
「我这一生眞叫没有白活,连鬼门关的滋味,都给我尝过了。」
上海龙华机场经过这一次惊险事件,旋不久,便添增了夜航设备,杜月笙听说了,回想在南京中央饭店算命,朱瞎子讲的:「非但逢凶化吉,还可以造福社会,便利大众」,他喃喃自语的道︰
「眞给这个瞎子算准了哇!」
张学良专机遇险那夜,江政卿在南京得到经过详情,往后,他向章遏云道谢,说是那日章小姐不把我拉下飞机来,少不得也白吃一场性命关头的惊吓,却是旁边有人告诉他说:
「杜先生他们还要谢谢你呢,多亏你打了长途电话回上海,您的夫人听说你提前回家,心里一高兴,到处打电话约人去接,又分别通知了杜公馆、胡公馆、杨公馆、钱公馆……,因此,才有那一二十部汽车准时赶到龙华机场迎接,才凑齐了那么多道灯光,那么些个人手,否则的话呀,哼哼,那就糟了!」
杜月笙的好朋友,老搭挡史量才,有三个极其显棘的头衔:申报主人,上海地方维持会会长,和上海第一届临时参议会议长。这三大机构,当史量才在京杭国道被刺殉命以后,或迟或早,都由杜月笙照单接收,而且因此使他的声望与地位,更上层楼。
无可否认的,在史量才的心目中、杜月笙是他既敬且爱,合作无间,可以推心置腹,托付善后的最要好朋友。史量才的崛起沪滨,跟杜月笙着比较,那是别具途径,另有一功。史量才,江苏溧阳人,个子长得非常矮小,他其貌不扬,谈吐也俗,卸是道道地地的智识份子出身,清末民初,他便在上海民立中学教书,看准办报是名利双收的好行业,只是苦于没有钱。
黄炎培蛊惑史量才
我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宏大的新闻事业,厥为逊清同治十年,由英国人安纳兹、伍华德、朴资懿和约翰华其维,因规银一千六百两办起来的上海申报,申报创刊于同冶十一年(公元一八七二)四月三十日,用油光纸铅印。光绪三十年安纳兹回国。由福开森花七万五千两银子盘下来接办,聘席子佩为径理。宣统元年席子佩向福开森全部价购,从此中国创办最早的报纸,落在国人之手。
民国元年史量才否极泰来,贞下起元,他的境遇突然好转,乃得获售生平大愿,花十五万银洋,从席子佩手中盘下了申报馆。史量才的「瓦块翻身」,他自己一向讳莫如深,老上海则有两种说法︰一谓他巧遇贵人,得了发行九六公债贪污舞弊、畏罪潜逃的北政府第十八任财政部长张弧之助,一谓他娶的太太原是北里名妓,给他带来大量的私蓄。
但是往后申报的猛着先鞭,发扬光大,在中国报业萌芽时期,史量才功不可没。他接办申报之初,报馆局处后马路泰记弄,馆址湫隘,设备简陋,经过史量才大刀阔斧,锐意革新,
聘陈景韩(冷血)主笔,请王钝根创始我国第一个副刊—自由谈,当时副刊文字是要作为广告性质收费的,申报销数从此扶摇直上,突飞猛晋,由一万七千余份激增到七万份,两三年后史量才便成海上巨富,他在南洋路经营巨宅,璇室玉门,穷奢极侈。民国二十年前后,正是他灼手可热,权倾朝野的黄金时代,除了是申报的独资老阅。他又掌握了唯一销数超过报的「上海新闻报」,半数以上的股份,同时他更是中南银行董事长,在造纸、纺织、机器制造等业俱有钜额的投资。由于上海地方维持会,临时参议会都是上海上流人物荟萃的领导集团,几已掌握整个上海的杜月笙,也不能不推史量才出来主持,自已甘于退而居其次,由此可知,这位报业巨子,舆论权威,在上海有多高的声望和权力。
浦东人黄炎培,参加过辛亥革命,自为东南学阀,原是一个见利忘义,偷机取巧的政客,一辈子如蝇附膻,附波逐流。他曾跻列民元国父担任大总统的临时政府、北洋政府梁士诒组阁时昙花一现的教育总长,曾为军阀孙传芳的座上客,在杭州当众抗过共党兽性呼声︰「公妻请自吾始」的标语,由前进到落伍,自极左到右;全无原则与立场的摇来摆去,变化莫测,他立身处世的不二法门是唯利是图,有名则瞰。
在表面上他始终掌握「江苏教育会」这个机构;作为他狐羣狗党的根据地,逋逃薮,事实上他则穷富门托钵的准清客,他的生活和活动费用,全靠巴结上的富户豪门加以支持,所以黄炎培曾经长时期的为杜氏门下士。他也很想利用杜月笙这一股潜厚的势力,达成他的政治欲望,但是国民党定鼎南京以后,党中人士不屑黄炎培朝秦暮楚,无孔不入的卑劣作风,并不理会他的秋波暗送;于是黄炎培恼羞成怒,怨气冲天,他开始一百八十度转弯和国民政府居于敌对立场,兴风作浪,甘为共产党的应声虫。
仗者多年友好,又有乡谊,黄炎培以为杜月笙本是市井英雄,见闻有限,可以大加利用,因此早先他确曾挟杜月笙以自重,但是杜月笙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杜月笙对于国民党的无比忠贞,固若金汤。他正与国民党人互为表里,合作无间;国民党在沪的高级和中坚干部,且已在杜月笙的周围布成一道防线,于是黄炎培的阴谋野心不但徒劳无功,反而吐丝自缚。杜月笙听不进他的造谣生事,离闲挑拨,他从善如流,拜纳嘉言,渐渐的跟黄炎培疏远。
这一来使得黄炎培的硬扎后台,犹如冰山之既倒,令他手足失措,大为狼狈。幸亏民国廿一年上海地方协会成立后,黄炎培曾因杜月笙的汲引,担任了地方协会秘书长,汇缘与会长先生史量才越来越近,于是他趁此因缘,吹拍哄骗,从杜月笙门径改走史量才路线,由杜氏门下士成了史公馆的食客。
史量才不比杜月笙,他是读书、办报的人,却未能涤尽名利之想、对于政治犹仍有其野心,于是黄炎培施展平生本领,鼓其如簧之舌,直把史量才噱得浑浑噩噩,胡天胡帝,他忘记了自己如何克勤克俭,努力奋斗,得来富埒王侯的家当。时刻憧憬在朝在野,界限分明的殴美民主政治,想用自己的惊人财势和舆论权威,跻登俨然与国民党平行敌体的特殊地位,却是他既乏创见,又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只晓得遇事大唱反调,尽量的跟执政当局刁难作对,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黄炎培便竭尽所能的推他到左倾,与共党并肩而行的路上,史量才居然浑无所觉,泥淖越陷越深。
鲁迅撰稿胡风潜伏
在黄炎培的怂慂和操纵下,共党人员逐渐渗透到史量才的事业机构,开始暗中运用、左右申、新两报的巨大舆论力量,—自申报创刊以来,上海人前后足有百年之久,一向习呼所有的报张为「申报纸」,申报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然而黄炎培却唆使史量才成立「申报总管理处」,由他自己担任主持人,接下来他便使那位共党推为「文坛盟主」的鲁迅,成为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经常撰稿者,甚至于他让共党文化打手头目胡风改名换姓,混入申报当一名职员。
在史量才手里,申报是上海人的申报,它投合上海人的脾性,和光同尘,实事求是,但自鲁迅、胡风等人登场以后,申报的面目就大不相同,上海人骇然于字里行间的尖酸刻薄、腥风血雨,他们摇头感慨,痛心疾首,所采取的对策是敬鬼神而远之,从此申报销路骤落千丈,营业一蹶不振,使史量才的经济事业连带受到致命伤。这一个阶段可以谓之为申报的蒙尘时期、同时亦为史量才盛极而衰的没落—─灭亡起点。
杜月笙看得出史量才盲人瞎马,走火入魔他本来有可能、有资格、有力量,也极其想要加以规劝,请史量才认清环境,悬崖勒马,但是他人情世故太深,因而他每每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足恭乡愿,顾虑遇多。杜月笙眼见史量才和自己彷佛壁垒已成,似在暗斗明争,他忽略了外人的推波助澜,其实都是在因风煽火,借题发挥,凡此不足以影响史量才对他的信心和友谊,同时杜月笙更觉得中间夹了个黄炎培,又是一层十分微妙而难于排除的障碍,李下瓜田,他一心只想避嫌,因循拖延,终于使史量才的悲剧爆发,而系风捕影,谣诼谮毁,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使他自己怨谤丛集,含冤莫白,几于无法洗雪。
史量才的日暮穷途,心情矛盾痛苦,难以自拔,因为就共产党、左倾者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标准典型的资产阶级,此一铁的事实,在他自己内心中又何尝一无所知?他拥有庞大的事业,惊人的财富,走的是托辣斯的道路,过的是穷侈极欲的生活,鲜车怒马,富贵逼人,史家堆金砌玉的卧室附设七间华丽浴室,每间一种颜色,一器一物都是舶来定制史太太阃命极严,但却威而不骄,严而不凌,而且能够做到「阃以外唯老爷主之」,泾渭分明,丝毫不苟。中年以后她仍妍姿秀靥,体态窈窕,却是未能免俗的抽上了鸦片烟,长日一灯如豆,浸沉烟霞,史量才的儿子史咏赓,更是黄浦滩上大名鼎鼎的阔少,就读于贵族学校,且为运动健将,风头之足,一时无两。
像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人,怎能成为共产党的同路者?史量才事与愿违,沉溺日深,他在沌郁佗傺,彷徨苦痛的一生最后阶段,居然无以解脱,佞起佛来,他在家中设了佛堂但有闲瑕,便握一串长长的念珠在手上,青磬红鱼,喃声赞呗。但是在佛堂的另一边,史量才又有一个专门锻练武功的房间,地板上铺厚厚的地毡,两旁兵器架上,排列刀鎗剑戟,十八般武器一应俱全。原来史量才青灯古佛之能,对于一刀一鎗和拳脚上功夫的国术,兴会也极其浓厚。他不吝重酬,聘来内功外功好手,养在家里,教他打把式,练武艺。从极端的静到激烈的运动,由此可以概见,史量才根本就是个矛盾百出的人物。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史量才担任抗敌后援会常务委员之一,同年三月,事变结束,抗敌后援会改称地方维持会,史量才便被推举为会长,而以杜月笙为副会长,黄炎培充秘书长。二十一年八月十七,上海市政府遵照行政院训令,成立临时市参议会,敦聘市参议员十九人,史量才又是其中之一,尤且水涨船高,荣膺议长之选。临时参议会的秘书长,尤为江南物望,曾于民国十五年任江苏省长的陈陶遗。
京沪公路乱枪齐下
从二十一年到二十三年,诚所谓史量才的黄金时代,风头之足,财势之盛,黄浦滩上不作第二人想,然而又曰人有旦夕福祸,天有不测风云,月满则晕,物极必反。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史量才为了料理南京方面的私人业务,带了他的长子史咏赓,亲身前往,待诸事已毕,遄返沪上,亲友都劝他坐火车,他偏要乘私家小包车,循京沪杭国道徐徐进发,以便沿途游山玩水,游目骋怀。
两父子一路说说笑笑,走了多时,将抵上海,半路上忽听道傍有人厉蛙喝令停车,司机抬头一望,大路当中又复有人阻挡,他怕驱车疾走伤了人命,只得踩住剎车,使车停下。
史量才顿时惊醒,还以为是遭了强盗路刼,当数名彪形大汉,团团将车围住,他急忙摇开车窗,大声的喊:
「你们要钱,我这里有的是,千万不可动武!」
壮汉们板紧着脸,打开车门,喝令史量才出来,史量才混身抖战,手脚酸软,几乎难以移动。当壮汉羣中有人伸手将他拖出车外,方才站稳,史量才一看情形不对,乃又苦求:
「各位如果需用的数目很大,我可以人格担保,一回上海,立刻奉上」
于是有一名壮汉拔出了枪,同时也开口回答
「对不起,我们不要钱,倒是有人要你的性命,请你原谅!我们是受人差遣,跟你史先生实在是无仇无怨。」
话一说完,枪声侠飨,史量才身子一震,然后仆倒在地,一命呜呼
史量才被杀的时候,史咏庚还坐在汽车后座,总算他机警伶俐,枪声响时,他迅推开车
门,拔足狂奔,他一面逃跑,一面高声的喊救命。行凶的壮汉不防他突然有此一举,急忙开枪射击,可是史咏赓身手矫捷,猛力冲刺,转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史咏赓自小便嗜爱体育,在学校是知名的运动健将,这一次在生死存亡关头的长跑,总算是留下他这条命来。
史量才在京杭国道被刺的消息,当天下午便传到上海。中西各报,竞以大字标题,巨幅地位,从详报导,在上海政治空气特别浓厚的时候,史量才遇刺殒命这件事,无异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各式各样的谣言,不胫而走,是否为共党图穷匕见,阴谋攫夺史量才舆论机关与庞大事业的一项非常手段,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罪案置于司法机关的侦查之下,但是当时整个国家内忧外患,千疮百痍,剿赤战事正在闽赣湘鄂四省激烈进行,共党开始二万五千里西窜,川黔粤桂,都在积极策划防堵,日本在华北的挑衅,变本加厉,国人忧心忡忡,惶悚不安,于是,史量才之死在上海诚足轰动一时,若在全国而言,则不过人海之中的一团泡沫,浸假久之,国人也就很自然的予以淡忘。
倒是给杜月笙带来极大的震撼和哀恸,他从不曾料到史量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然而死者已矣,无法追寻,杜月笙对史量才的惨死引为无上咎恨,他深切自责没有尽到朋友的义务,因循拖延,足恭卿愿,竟使史量才一着错,满盘输,误入歧途,终于白白的送了性命。更叫他难堪的是格于现实环境,他不能不继任史量才所遗下的显赫职位,水到渠成,无可推脱,杜月笙由上海临时参议会的副议长洊升议长,自上海地方协会的副会长承乏正会长,环顾沪渎,明里暗底,再也没有跟他分庭抗礼,角逐竞争的人物了,杜月笙半生奋斗,一世向望,果然龙门一跃,如愿以偿,他成为上海最有力的社会领袖
登峯造极,如日中天,林月笙臻及个人权力的顶点。着实值得庆贺,但却由于史量才的遇刺而亡,使他丝毫不感觉到欢欣鼓舞,反之,唯有悼念亡友,悲哀痛苦。
仗义相援孤儿寡妇
唯一使他振奋的是史量才的遗孀和孤儿,不但对杜月笙深信不疑,交往如前,尤其,她们更向他伸出了求援的手,史量才生前,由于黄炎培引狼入室,胡作非为,使申报销路大跌,从获利无算一变而为大量赔累,自此影响史量才的经济状况,空前恶劣。而史量才一旦命归黄泉,他的家属面对那一大堆车业,眞正是膛目结舌,不知所措,首先,史氏王国的根本命脉,那份被黄炎培巧取豪夺,共产党及其同路人鸠巢鹊占的申报,如何收回?如何继续堵塞越来越大的亏蚀?
史量才的遗属认为,祇有杜月笙拿得出办法,他有力量撵走共产党,排斥黄炎培,使申报固本培元,恢复原来面目,获得老读者的了解,争取上海人的信任。于是,史氏遗属一致向杜月笙提出请求,要他看在死人的份上,第一步,先行接管申报。
此一请求,使杜月笙和他的周围人士大表惊异,喜出望外,杜月笙周围的人以为如能将申报也划入范围,那才是眞正了不得的成就,在杜月笙却感到史氏遗属能够对他加以委任请托,便是他最大的幸运,一旦为力,存殁俱感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必须如此方可杜悠悠之口,一死一生,交情乃见,他想洗雪不白之冤,史氏遗属实已给了他最好的剖白机会
杜月笙立刻慨然允诺,而且全心全力,分别进行,为了驱逐黄炎培及其同伙,他很巧妙的以组织对组织。申报原是史量才个人所有,报馆以史量才为主体,他亲自担任发行人兼总经理,黄炎培为遂攫为己有的阴谋,宁可画蛇添足,架床迭屋,在申报馆之上再添一个「总管理处」由他出任首脑,逐步的对报社加以控制,最后则取史量才而代之。杜月笙接受史量才遗属的请托以后;他便反其道以制其人,不惜百尺竿头,再成立一个更高的机构,美其名为「申新时商四社联营处」,这才是货眞价实,名实相符的超越报馆之上的总机构。
顾名思义,申是,申报,杜月笙要代表他的老朋友接手经营。新,指新闻报。杜月笙不但代史量才接任新闻报董事,而且还要将他超过半数的股权,纳入亲自掌管运用之中。时,为「时事新报」,那是属于杜月笙私人所有,由他出资交由张竹平主办的。商,曰「商报」,乃是老朋友李征五创办,当时也推举他为董事长。如若概其余,则「申时」二字,又包括了杜月笙最早投资的新闻事业,亦由张竹平所办的「申时通讯社」。
从表面上看来,杜月笙是在把他自己所拥有的新闻事业,加上史量才遗属委托代管的申新二报,合在一起,设立机构。因而以简驭繁,集中管理。实际上呢.他多此一举,完全是为了对付心黑手辣,老奸巨猾的黄炎培。黄炎培用总管理处的名义越俎代庖,杜月笙则成立「联营处」而釜底抽薪,黄炎培如果食髓知味,不甘撤退,那么,「联营处」立可掼掉「总管理处」这个包袱,直接了当的掌理申报管。
卽令如此,犹恐黄炎培欲壑难填,贪婪恋栈,杜月笙宁愿亲自出马,开生平从所未有的
先例,他当「申新时商四社联营处」总经理。
跃马挺枪,架势摆足,黄炎培在情理法三方面全都没有理由不卷铺盖,何况他惧怕杜月笙的声威,凛然杜月笙的手段。他只好功亏一篑,知难而退,乖乖的把申报交出来。而他那个形同虚设的「申报总管理处」,因之也宣告风流云散,左派及共产党渗透进去的势力,更被杜月笙一举手间,摧破无遗。
上海人都晓得杜月笙接管申报了,所有关系史量才事件,因而加诸于他的谣言,由于杜史两家往来如常,交谊密切,遂而不攻自破,销声匿迹。这是他私心引为欣慰的一大成就从此,他使申报业务恢复正常,对于史量才遗属的照拂关切,更是谊同家人,无微不至,连史咏赓和他的朱氏夫人闹家务纠纷,几至涉讼,都是由杜月笙挺身而出,亲为调解,使这一对已成怨耦的小俩口,宣告离婚,了却公案。
杜月笙智擒王晓籁
绰号多子王的王晓籁,秀才出身,满腹诗书,他是浙江绍与人氏,早年来沪经商,发过财,开过几丬钱庄。他相貌堂堂,声音洪亮,唱京戏唱黑头,为人处世则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因此,他自嘲般的取个别号曰:「得天」,又称「得天居士」,以喩其禀赋独厚,精力过人。王晓籁能言善道,舌辩滔滔,机智深沉而变万化,可谓当代不可多得的肆应长才。他曾躬与辛亥革命,资格老,花样多,难怪上海大佬、赤脚财神虞洽卿要把他当作左右手,视同心腹肱股。
虞洽卿绰号赤脚财神,大约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谓虞洽卿籍隶浙江省宁波府龙山乡,儿时家贫,不曾读书,长大了便径赴上海习艺谋生,经同乡人介绍他到一家钱庄学生意,当他抵达的前一夜,钱庄经理做了个梦,梦见一位赤脚财神直闯进来,翌晨醒转,方日诧异,当时大雨倾盆,虞洽卿匆匆赶到,他怕街头积水浸湿他的布鞋,于是打着赤脚,赴钱庄报到,讵料门坎太高,他个子又小,于是在忙乱间被绊跌一跤,这位赤脚童子直摔到经理跟前,经理回忆梦中情景,约略相同,自此对虞洽卿另眼相看,不次擢升提拔,于焉果然造就了这位赤脚大仙。
另一个说法则谑而且虐,由于虞洽卿出道既早,千笔奇大,他自钱庄脱颖而出,荣膺荷兰银行买办,然后说服逊清两江总督端方,则办南洋劝业会,是为我国第一次农工商业展览,他荣任总办。往后他资助上海光复,刱办上海商团,组设宁绍轮船公司,办事业,兴建设,在他的黄金时代,兼任上海各大公司董事长,头衔卽在一百以上,接下来他又创设交易所,革除包办制的商场陋规,使工商各业纳入现代化的轨辙,获有利润,则尽量资助赞可国民革命,虞洽卿勇于创业,也敢于举债,他事业庞大,声望崇高,却是左支右绌,永远空手赤拳,摇摇欲坠,天天都在过年三十,嗣后他全心全力经营其主要事业三北轮船公司。这间公司为什么非叫「三北」不可,因为虞洽卿的故里龙山,恰在镇海、慈溪、余姚,三处宁披府辖管的县治以北,镇海之北、慈溪之北、余姚之北,正是面临烟波万顷的玉盘洋,当然也在宁波府城之北方。这「三北」的名称,其实是大有深意的。
龙山乡负山面水,一望无际,却有伏龙、虎蹲两山遥相对峙,奇峯危石,交通不便,虞洽卿任职荷兰银行买办,白进斗金,赚了些钱,便一心一意要为故乡龙山打出路他在家乡滨海地点固海滩,建码头,一口气买下三艘小火轮,命名镇北、慈北与姚北。他派慈北、姚北行驶穿山、舟山、沉家门等岛埠,以镇北航行甫江,衔结沪甬航线,镇(海)慈(溪)姚(余姚)三县之北都移充轮只名称,是为「三北公司」的刱始,办这个造福桑梓,饶有意义的事业,虞洽卿投资了二十余万现大洋。虞洽卿胸怀大志,建设故乡,除了辟航线、建码头以外,他更斥巨资在龙山筑轻便铁路、架电报线、开辟公路、布置公园、刱办学校、设教养院,民国以前,他卽已为家乡化费颇多。
虞洽卿以阿泣宁波同乡为基本羣家,拿上海金融工商中心公共租界为根据地,长袖善舞,大展鸿猷,他所刱办的事业多得不可计数,然而他却经常闹穷,债台高筑,几乎一年四季闹退票,从早到晚轧头寸。他最感与趣的事,是为三北公司买新船,在经济上支持他最力,随时可供缓急的,则是一丬资本雄厚的永丰钱庄,因此老上海有一句打趣话︰「三北公司的轮船一只一只开进永丰钱庄去」正是笑他一买了船立刻抵押的说法。
市面上经常在说洽老要倒,但是前后五六十年,纵使虞洽卿一向风雨飘摇,却是依然屹立如山,倒他不掉。老上海又有一个说法︰「洽老的支票,十张退念次!」偏就是实情,因为不论那家银行,都要顾洽老的面子,他开的支票存款不足,行员会替他盖上一个专用的戳手:「取款人与出票人接洽」,取款人祇好再去找洽老,经过洽老「婉言情商」,延迟几天,另换一张支票,如此三番四回:方始领到现钱,因此,说他十张支票退念次还仅祇是指其平均数而已。
王晓籁的作风,跟虞洽卿有点不谋而合,却是虞洽卿的鹘起鹘落,时而富可敌国,时而债台高筑,那都是环境关系,实偪处此譬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虞洽卿趁趁外国轮船抽调回国,货多船少,运费激涨,因而竭尽一切力量,扩充三北公司,待欧战一停,外轮纷纷东还,三北便受到排挤,亏损数百万元,三北已濒破产,但他仍尽量支撑,闹得个人经济状况自此一蹶不振,便是显明的例证。王晓籁对于钱财则彷佛视为身外之物,大去大来,并不在意,他曾有一次和陆京士闲谈,说起他早先拥有的几丬钱庄,后来一榻枱子蚀光,言下之意,一眼呒啥,就像谈他昨天晚上输脱了几个钱一样,因此在对于钱财的基本态度上,虞王二人又大不相同。
鱼市场上第一回合
王晓籁不是白相人,也未必是纯粹的读书种子,在绅商地界,他远比杜月笙出道早,声名好,要想降伏这个多子王,实在不很简单。头一个回合,杜月笙是要摆点颜色给他看看,藉以表现自己深厚的潜力,使王晓籁不至于忽略或轻视,杜月笙窥伺机命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王晓籁准备往上窜了。民国二十二年春天,吴鼎昌在当实业部长,他和上海市长吴铁城商量,由实业部和上海市政府合资,在上海办一个渔市场,一方面增裕政府收入,一方面有以平准鱼价,减少上海广大渔民所受的中间剥削,吴铁城觉得这个意见很好,立卽应允,着手筹备。
渔民住上海人口中占很大的比重,而且渔人都是热情豪爽,慷慨大方,轻生死,重义气的朋友,谁能掌握得住他们,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因此,渔市场主管这个职位,当时有许多大力人士垂涎角逐,王跷籁便是其间最热中者之一经过虞洽卿的鼎力推荐,上海渔市场筹备主任,乃至成立以后的总经理一职,遂为王晓籁所得。
任命发表,杜月笙怦然心动,王晓籁不是久屈为人用者,蛇龙得了云雨,唯恐他终非池中之物。所以,当王晓籁开始办事,为时未几,便发生了层出不穷的阻挠和窒碍,上海渔民打鱼,无分远洋近海,内河池沼,一向都由渔行收购,大中小盘,辗转出售,鱼价的贵贱,供应量的增减,都有幕后的牵线人在,如今官办的鱼市场一开张便不知道有多少鱼行要关门大吉,更不知有多少人失业,或是断绝了财富的来源,卽使渔民本身,狃于积习,甘受剥削,对于官家的插足其间,一开头也有着疑惧不安的心埋好几股力量一道汇集起来,杯万纠缠,百计破坏,于是负责筹备、主持的王晓籁,首当其冲,被各式各样的纠纷,闹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选定了建造鱼市场的地点,而且也建好了市场、冷藏库,种种应有的设备。上海鱼市场设在杨树浦复与岛上,和历史悠久,占地广远的沪江大学,遥遥相对,
但是鱼市场一揭幕,麻烦急增,纠纷更多,最棘手的,还是渔民不肯合作,他们不上鱼市场的门,使王晓籁急得团团乱转,一筹莫展,既坍不起台,又无法善后,直到这时,他才自已承认,要突破重重障碍,镇压有潜势力的无数敌手,光凭灵敏的头脑,和灵活的手腕并没有用,这个官办鱼市场的主持人,必需是拥有更大潜力,更多羣众的社会领袖,帮会头脑。
僵居打不开,他唯有自动告退,请当局另请高明,在这种情况之下,辞职便等于承认失败,王晓籁觉得非常难过,但是事实如此,已不容他再事恋栈。他把这个意思向虞洽卿一说,虞洽卿左思右想,对付这一类的事情,他也是无能为力,不过他希望王晓籁能够荐贤自代,以使自己能向吴部长、吴市长有个交待。
虞洽卿问王晓籁:
「你看请谁来当这个总经理最适合?」
王晓籁无须思索,脱口而出:
「杜月笙。」
吴鼎昌是银行界的大亨,他在上海多年,跟杜月笙公谊私交,相当要好,吴鼎昌急于决定上海鱼市场的继任人选,他托人去劝杜月笙的驾。当那位先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去见杜月笙,准备开口,他以为杜月笙会推辞的,然而,杜月笙却出人意外,一口答应
「我答应,是因为这件事情大概要我出来挺一挺,」杜月笙坦然无隐的说︰「否则,政府化了那许多钱,造好了鱼市场,消息已经传开,结果是办不成功,那未免就太不好看了。」
但当杜月笙和有关方面洽商,他提出两大先决条件,使冷眼旁观的王晓籁,听到以后为之一惊,因为杜月笙头一个要求,便是请王晓籁留下来,仍旧担任总经理一职,他自己则愿意从旁协助,使王晓籁的任务,得以完成。第二项建议,杜月笙认定鱼市场一定是大赚其钱的机构,他主张「有饭大家吃」,给面临重大威胁的人,也留一点余地。所以,上海鱼市场应该成为一个官商合办的公司组织,政府不妨让出一部份股权,叫过去靠鱼吃饭,颇有两文者也能分一杯羹,同时,他更希望鱼市场的职工,尽量在鱼行业老中去访求。
请君入瓮心悦诚服
按照杜月笙的计划,把靠鱼吃饭的渔行老板伙计分为两等,妥善安排,有钱的可以投资于公司,坐享利润,没钱的则参加鱼市场工作,一来他们是老手,毋须训练,尤可驾轻就熟,胜任愉快,对鱼市场业务的发展,自有帮助。二则他们有了职业,固定薪水,生活问头立获解决。杜月笙的计划如果实现,所有的阻扰和障碍,必将顺利解决,一骨碌清除扫开
他这个办法合情合理,尤其切中时弊,因此实业部和上海市政府欣然同意,将鱼市场一改而为官商合办的公司组织,资本额定为两百万元,杜月笙本人卽投资九万。—至于第一项要求,正好并案照办,渔市场成立公司,便「推选」杜月笙为董事长,王晓籁的总经理一职,乃由杜月笙用董事长之尊,加以聘请。
经过这一件大事,王晓籁对杜月笙不但心怀感激,而且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仍继任上海鱼市场总经理,台弗曾坍,种种纠葛烦恼窒碍犹有杜月笙为之全部解决,如今他等于坐享其成,笃定泰山,吃碗稳当饭,总经理他在做,有事情便往杜月笙的头上一推,黄浦滩那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也只有杜月笙存心羁糜结交方始做得出来。要说朋友他跟杜月笙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但是眞正共事还以此为头一回。杜月笙一记漂亮手法,抓住了王晓籁的心,多子王的态度渐渐转变,他和杜月笙推心置腹,一天比一天更接近
杜月笙约王晓籁吃饭,专谈鱼市场的事,王晓籁坦白诚恳,他承认自己受够了折磨,吃足了苦头,鱼市场经杜月笙大刀阔斧,澈底改革,问题虽已根本解决,但是枝枝叶叶,纠纷仍多。他知道杜月笙千头万绪,一年四季忙碌紧张,不可能将全部心力集中在鱼市场上,因此,他要求杜月笙派一个人,作为他私人常驻鱼市场的代表,有以应付日常事务。
杜月笙想了想,慨然的说:
「好,我自会派一个得力的人给你。」
唐承宗,字缵之,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邀集志同道合的朋友,钱南山与陈亚夫,请由杜月笙的知交、吴湘要塞司令邓振铨介绍,三个人一道上华格臬路杜公馆,在杜月笙窗明几净的书房里,递呈三代履历,点起香烛,铺好红毡,尊杜月笙高高上坐,然后三兄弟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三个头,正式拜杜月笙为师。
一二八事变起后,上海各地民众,纷纷组织保卫团,支持国军,捍卫家围,保卫团的团长,多由地方上的青年绅士担任。唐承宗家住吴淞,年青有为,更吃得开,因此他被推选为吴淞保卫团长,拥有一支四五百人枪的民间武力。一二八事件结束,各地保卫团已经办得如火如荼,有声有色,政府觉得并无立卽取销的必要,于是让他们继续存在,吴淞保卫团团长从此成为非正式的官衔。
自从民国二十-一年拜门,起初一段时期,杜月笙对于唐承宗的印象并不深刻,尤正值他食少事繁,无非必要便懒得开口,因此他不大和唐承宗说话。往后由于唐承宗侍奉夫子大人必恭必敬,情见乎词,杜月笙开始对他留意,发现他热心诚恳,忠实可靠,而且照样是个聪明能干的角色,在他评骘人才的标准上,应该列为「有才干而无脾气」的头一等,因此他决定加以重用,经常晤面长谈,师生两欢。民国二十二年恒社成立,唐承宗能够以入门未及一年而被杜月笙圈定为十九位发起人之一,就可以觇知杜月笙对他的器重和爱护
所以,当王晓籁请杜月笙派一位私人代表的时候,杜月笙脑海心立刻便想到了唐承宗。当日王晓籁称谢辞出,他派人去喊唐承宗来,征得唐承宗的同意,马上就把他介绍过去。
王晓籁请唐承宗当选鱼市场常务董事,常驻鱼市场办公,唐承宗尽心尽力,协助王晓籁,他运用杜月声的声望,加上自己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使不可胜计的复杂问题迎刃而解。民国二十二年五月某日,上海鱼市场在凌晨二时开始交易,采取拍卖制发售鱼产,中午十二时,正式宣告揭幕。
由于唐承宗认眞负责,有为有守,王晓籁对他极其信任,事无大小,一概交由唐承宗掌管。因此,唐承宗渐渐的掌握了鱼市场的全部业务,抗战胜利以后,总经理此一要职,王晓籁便乐得双手奉送给唐承宗了。
上海是我国的商都,市商会这个机构,大权在握,非常重要。上海有所谓「五大团体」,遇有任何事件,必须向政府或外间有所表示的时候,只要有这「五大团体」会衔,便算代表了全上海。这五大团体各以其重要性与权威性依序徘列,则以上海市商会为首,地方协会次之、银行公会、钱业公会与航业公会又次之。
推上市商会长宝座
五大团体中,敬陪末座的航业公会,从它刱始一直到民国二十六年中日大战,向来都由虞洽卿担任主席,航业公会是洽老的一大根据地,不容任何人染指。银行公会和钱业公会的选举,大家不约而同要看看杜月笙的风色,他在幕后操踪运用,可以说是以手使臂,如响斯应,要说银、钱两公会原在杜月笙的夹袋之中,实也并不为过。地方协会会长原来是史量才,杜月笙任副会长,而秘书长卽为他所郭聘的黄炎培,民国二十三年史量才遇刺,杜月笙又名正言顺的高升一级
唯独举足轻重,实力深厚的上海市商会,杜月笙极想问鼎,却是在台上的人,个个扎硬,使他唯有望洋兴叹。自民国十六年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上海总商会正式改称「市商会」,第一任市商会会长,是湘中名门望族之后,曾国藩的外孙聂云台,副会长则为杜月笙的好朋友秦润卿,第二任乃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逊清宫保,邮传部尚书盛宣传办事业的副手、家臣傅筱庵,第三任呢,换上了沪上大老阿德哥虞洽卿。
除了上海市商会,华界南市、闸北,又有区商会的组织,闸北商会会长是王晓籁,南市商会会长则为日清轮船公司买办,富商而兼为名画家的王一亭,副会长长食粮业领袖顾馨一。
杜月笙把市商会的底细摸得很清楚,虞洽乡的会长是空头,市商会的决策者,实际上是党部派驻市商会的常务理事王延松,以及足智多谋,深文周纳的总干事骆清华。骆清华是浙江绍兴人,智能之高,心计之深,在当年黄浦滩上是第一流的军师人才,由于他善于策画,亿则必中,老上海都喊他为「绍兴师爷」而不名。
王延松的政治背景强固有力,骆清华则历史久,人头热,与各行各业的领袖,关系都够。这两个人相加起来,亲密合作,便成为了市商会的灵魂。他们有一个核心组织,名之曰「商社」,设在上海绸业银行的楼上,王延松和骆清华每天都去,各行名业的头脑则不时穿进穿出,往返如梭,通绸业银行卽由王延松任董专长,骆清华做总经理,设在他楼上的这个商级俱乐部,才是市商会筹划大计,厘订决策的地方。
杜月笙想争取市商会的控制权,他不自问津会长这一条大路入手,他决定采行批却导窾的办法,首先拉拢骆清华,如果能把骆清华也拉入杜门;那么,不论是谁担任会长,他照样的可以随心所欲,运用裕如。
这一个拉拢骆清华的重要任务,杜月笙为昭郑重,他派陆京士出马。
当陆京士往返奔走,终于达成任务,骆清华和杜月笙促膝长谈,相见恨晚,杜月笙不但得了上海第一流军师,同时,市商会也已落入他的掌握。不久以后,虞洽乡便以倦动闻,市商会密锣紧鼓,积极进行会长的改选。
黄浦滩上的工商界人士,口耳相传,额手称庆,大家都在说:
「这一次,杜先生要出来了,好极!市商会成了少数人的把持之局,是该请杜先生负点责任,也好澈底的整顿整顿。
可是,当改选在卽,杜月笙的智囊团会商方针,杜月笙却大出众家弟兄的意外,他向大家宣告他的决定,居然是说:
「这一届的市商会会长,我想推举王晓籁兄出来做。」
除开参兴机密的骆清华,在座诸人、先则不胜骇异,继而此起彼落的提出抗议,费了这么大的手脚,好容易胜利成功,市商会会长,上海第一大团体的宝座近在密迩,伸手可攫。为什么杜月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自己不做,要去挑王晓籁白拣便宜?
杜月笙四两拨千斤,他轻描淡写,用一句话戢止了抗议之声:
「他做,等于我做!」
智囊们忿懑不平的离去,翌日,消息传到杜月笙要好朋友的耳朵里,他们极其不平,大为愤慨,纷纷的跑来质问杜月笙:
「到口的肥肉拱手送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月笙答非所问,他笑吟吟的说是:
「请你们各位,接受我这层意思。」
「那么你先说,」朋友们很不甘心,悻悻然的再问︰「你为什么要让王晓籁做呢?」
杜月笙的答复还是那一句:
「他做,等于我做。」
杜王二亨成了搭挡
事实证明了杜月笙的决定完全正确,王晓籁经过杜月笙两度大力支持,登上上海市商会会长的宝座,他对杜月笙感恩图报,铭心镂骨,关于市商会方面的事情,他不但唯杜月笙马首是瞻,甚且,他更主动的为杜月笙事事小心,处处留神,但凡对杜月笙有利的,他莫不自发自动,借筋代筹,因此,杜月笙所谓的「他做等于我做」,照说应该改为「他做胜于我做」才对。声应气求,休戚与共,杜月笙能够得到王晓籁这里方面之才的好帮手,确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由此可知,民国二十年以后的杜月笙,权势大到什么程度?连同代表数百万商民的一项最重要职拉,他都可以不顾物议,不理谏阻,但为笼络羁糜,随手送人。至于得之者是否实至名归,能不能胜任愉快?都一概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像这样的事在他一生之中做得很多王晓籁之当选市商会会长,不过是显着事例之一,凡此因情感或利害关系所作的轻率扶定,当然会使杜月笙遭到或多或少的批评。
就杜月笙本身而言,他将王晓籁从虞洽卿集团拉过来,可谓为民十六年四月十二日上海清党成功以后的另一重大收获,莫以为上海是「只重衣冠不重人」,「笑贫不笑娼」的功利主义社会,其实在骨子里,上海人依然有很严格的阶级界限,而且五花八门,派系林立,花样经特别多的。举一个顶顶脍炙人口的例子,早先在大英地界,「非绅士」不得执手杖,违者立将当家受辱,下不了台。沪上豪富哈同,由于经营地产,拥资亿万,他的住宅位于南京西路铜仁路侧,占地数百亩,布置曲折、建筑闳丽,为沪上私人花园之冠,便是上海着名的胜迹「爱俪园」,又称「哈同公园」。上海最繁华的一条大马路,后改「南京路」,从黄浦滩起到跑马厅上,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四大公司便都在这一条马路上,战前地价最便宜的也得大洋三四十万元一亩,创全亚洲地价新纪录,这条大马路几乎全是哈同一人的产业。哈同是在华洋人最富有的一位但是他偏就没有执手杖的资格,因为他是犹太人,素为英国佬所轻视,尤其他出身微贱,初到上海在道胜银行充当司阍,当时他曾与英国绅士们情商,可否让他跻身「绅士」之列,对方的答复是可以考虑,如果你愿意用制手杖的最名贵木料,把一条大马路铺砌起来。
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名贵木料制成的手杖价在两三元之谱,用这种木料铺马路,委实是骇人听闻,但是哈同为了「力争上游」,居然忍痛照办而因此他铺造了一条全世界空前绝后的最奢侈豪华马路,整个路面俱用一小块一小块的名贵木料铺砌当时的建筑费用巨达美金数百万元,哈同花了这么高的代价,仅只为了高升一级,让自己也能像个绅士般的,拿根手杖,徜徉街头。
明乎此,便可以知道杜见笙争取王晓籁是何等的重要,王晓籁跟杜月笙不同,他得虞洽卿的提携,交游范国都是上海的资本家、银行家、工商界高阶层人士,这般人根柢稳固,雄于财势,投手举足均与国计民生相关,比杜月笙的社会阶级高了许多。他们之间有不少和杜月笙建立友谊,但是绝大少数都对杜月笙「敬而远之」,不屑来往,杜月笙深知自己先天的缺憾急切难以弥补,高阶层人士人数太多,他无法采行各个击破,便唯有利用王晓籁,作为获登彼岸的桥梁。
王晓籁在高级社会是很够份量的,他是所有资本家、银行家、工商巨子的密友,他过去发过大财,如今是一身重担,两袖清风,但是他在前清中过秀才,辛亥革命他尤为响铮铮的一角,民国十五年七月下旬,蒋总司令亲入湘鄂指挥北伐前夕,他曾以沪商代表的身份专程赴广州晋谒,七月二十三日尤蒙蒋总司令款以晚宴他是上海上流社会最活动之一人杜月笙和他成为如影随形,结为一体的搭挡、友好,恰好是权势均沾,相互为用,王晓籁透过杜月笙运用广大的羣众力量,杜月笙则藉王晓籁的居间介绍,奔走联络,跟所有的上层社会人士结而为一,分庭抗礼。这两个人的结合,无异使杜月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全上海二百九十八万六千九百五十人中(上海市公安局民国二十一年九月七日公布的人口统计),他开始无往不利,普遍的受到欢迎与支持。
感激涕零拉钱永铭
杜月笙对待王晓籁尊崇礼重,无微不至,他帮他巩山了上海鱼市场的总经理职位,推戴他登了上海第一团体主持人的宝座,遇有事情或表现的机会,他宁可使王晓籁站在他自己的前面。凡此种种尤嫌不够,他深知王晓籁开销大收入少,王晓籁交往的都是达官要人,名流巨贾,他自己出则鲜车怒马,入则锦衣玉食,又复广置姬妾,到处留情,何况他是着名的多子王,儿女三十余人,每餐开起饭来,便像小学校里寄宿生用膳,光是娃娃军,就要开个四五桌,其家庭和个人耗用之钜,由而可想。尤其王晓籁自几丬钱庄统统倒掉以后,他不曾办过事业,也未能拥有一间商店,因此日本人皆嘲笑他为︰「上海市商会会长—无业游民」,他能力强,手腕高,却是一向生计艰难,入不敷出,于是,杜月笙下令他所拥有的事业,处处要给王晓籁支一点钱,集少成多,维持王二哥的开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了譬如,当杜月笙开设代售奖券,稳赚大钱的大运公司,他使规定公司每月付给王晓籁车马费一万大洋
虞洽卿垂垂老矣,时代的巨轮,连他的精神活力和头脑手腕一齐渐次淘汰,民国十六年以后的大上海属于杜月笙时代,「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王晓籁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也很透澈,他和虞洽卿无可奈何的隔阂疏远,转过身来与杜月笙如影随身,须臾不离,他们同吃同喝同玩同乐,齐一步伐,同打江山,成了最亲密的伙伴。观乎民国二十年杜祠落成,王晓籁非特和虞洽卿、黄金荣同任「总理」,三大亨之一的啸林哥反而只落了个协理,尤且粉墨登场演了出「八百八年」,卽可概见怕在杜月笙跟前所用功夫之深,与乎当时他的杜门位置已在张啸林之上,而径与黄金荣分庭抗礼了。
由于国华银行一案,登门拜访杜月笙的钱永铭,往后和王晓籁同样成为杜月笙的至交密友,钱永铭(新之)是浙江人,但却出生于上海,世家子弟,卓荦不羣,他自法国留学归来以后,便在上海银行界工作,早期他对黄杜张这一帮子人的观感,据他告诉法学专家,后来同为杜氏友好的吕光说:
「租界时代,上海五方杂处,繁复不可尽述。有些人凭恃着租界的势力,和当时国政的寙败,产生不少地方上不正当的力量。我们做银行业务的人,跟外间的接触甚多,但是对于这些势力圈中的人,老实说,既不能臭味相投,也不愿引以为友,更何况折节下交!」
这便代表了当时上海上流社会中人,对于杜月笙等人的一般看法。刻薄一点的讲,要说是「疾恶如仇,避之有如蛇蝎!」似亦并不为过。
钱新之这个人,可以称为工商世家,接受欧西教育,新派智识份子成功者的典型,他说得上是少年得意了。早在民国十一年六月,增资为国币两千万元的交通银行股东会,公选南通状元,中国第一位实业巨子,民元的实业总长张謇担任「总理」,而以少年翩翩,博学多才的钱新之出任「协理」。—当时的张状元高龄已达七十岁,常住南通,他自己创办的庞大事业,实已使他「险难重重」、「无日不为实业筹款」,所以,他当交通银行总理只不过是挂个名而已,一应行务,多由钱新之负责主持,他对交通银行的重大贡献,是抑止民国十年中交两行的挤兑风潮,穷为了提高交行币信,他以雄浑的魄力,设立分行发行总分库,专营发行业务。这就是说︰但有交通银行的地方,交行发行的钞票,随时可以兑现。
当了整整三年的交通银行「老板」,民国十四年五月交行改组,他和张状元同时辞职,继其任者为北政府时代的「二总统」、「大财神」——梁士诒。
年关一到双脚直跳
民国十六年以前,全国的金融重心,虽分南北二地—上海与天津,但是由于北政府设在北平,天津的金融实力,远超过东南一隅的上海市。民十七年国民政府定鼎南京,虽然内忧外患,荆棘丛丛,可是触觉敏锐的金融家,已可觇知全国统一之局期不在远,因此他们派出一支尖兵,由钱新之担任代表,到南方来试探一下跟国民政府携手合作的可能性,于是,钱新之便以华北系四行,中南、金城、盐业、大陆等银行四行储蓄会经理和准备库主任的名义,重回上海。自兹他便成了仆仆风尘于京沪之间的忙人,红人与要人。
国民政府借重他的长才,先后请他出任过浙江省财政厅长,和财政部次长,甚至有一度鉴于他和法国上层份子,交谊密切,发表他为驻法公使。
像这样一位熠熠生光,宛如巨星的人物,既为国民政府所倚重,又复是上海的金融重镇,叫杜月笙怎不心向望之,急于攀交。但是,苦于杜月笙有跟钱新之结合的愿望,钱新之却认为并无「折节下交」,搞得「臭味相投」的必要。于是,一次两次的碰壁,使杜月笙感到万分的失望与惆怅。
但当钱新之碰到像国华银行那样棘手的事,国华生死存亡,千钧一发,钱新之受了唐寿民的恳托,复以自己本身,利害相观,他环顾沪上,「得通者昌」之士,虽然所在多有,但是能够不惜牺牲自己,成全尚未「攀交」得上的友人者,除了杜月笙,似乎不作第二人想。钱新之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他把握得住杜月笙的心理,晓得他决不会「旧憾新怨、睚毗必报」,毅然决然的去找他帮忙,果然,他这一宝押准了,杜月笙甘冒「撤销擅自民众大会议案」的大不韪,救下了险象环生的国华银行,因此,当钱新之提及他和杜月笙的交往,便不得不承认,—他从内心中掬出其由衷感佩之忱,他很坦白的向吕光透露,他对杜月笙观感改变的经过,他说:
「我们起初对『势力圈』内的人,观感如此,但是,殊不知眞正的血性朋友,和有伟大气度的杜月笙先生,就从这个圈子里卓然特出,不由得我们不加敬佩﹗」
他又赞颂不置的说:
「杜月笙的名气,渐渐洋溢,我从多方面知道他︰能重然诺,能敬重好人,能仗义疏财,能说公道话,能担代人家所不能担代的事。总之,是我们值得敬他,爱他,而且愿兴他结交的朋友。」
钱新之兴致勃勃的讲起他和杜月笙之间的一段往事,他说:
「记不得那一年的秋冬之间,上海工潮蓬勃,经济和治安,陷于极度不安。法商水电工潮,因为待遇的关系,开了一场很大的风潮那时侯杜先生在劳工方面,已经有了力量,而他又天生有一种善为排难解纷的精神,经过多次的折冲,方始知道局方与工会方面所争执不决的距离,相差十万元。杜先生有毅力,也有力量,他自己筹了十万元,将这一次风潮,轻经的平了过去。赔了饯,不愿让人知道。同时,又有上海的纺织业,劳资双方也闹了不小的纠纷,自然又找杜先生来调停其事,其复维和困难的情形,也不亚于法商水电工潮。结果呢,杜先生又不声不响掏了腰包,把这件事也敉平过去。于是,大家就对他更进一步的敬爱,却是只知道他解决了纠纷,还不晓得他贴了这许多钱呢。」
接着,钱新之又向吕光谈起就在那一年,杜月笙顾了别人,顾不了自己,年关一到,双脚直跳,迫不得已请他代为借钱应急的趣事。钱新之说:
「就在这一年,阴历年关到了,杜月笙先生竟然穷得过不了年,拿了他仅有的房地产道契,托我转向银行借了三十万元,方始渡过了难关。这三十万元是他罄其所有押借来的,但是他家里的账房间,依然照他年年的惯例,预备着一束一束的本票支票或现款,救济他的穷朋友,或经济情况不好的亲戚,甚至无论识与不识,凡有求他的,无不满意而去。故所以他年年到了大年夜,还是闹着穷,像这样子的慷慨和热心,从当时到现在,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
由于以上的几段谈片,可以想见,不论是王晓籁,抑或钱新之,杜月笙力争上游,攀结社会上层份子,他都是用他的虚心诚恳,舍己为人的精神。自然而然的改变了那一帮人对于他的观感,于是感激敬佩,相交如鱼得水。杜月笙和王晓籁、钱新之成为了好朋友,眞是踌躇满志,心花怒放。事业有别,潮流不同,旧侣自然淘汰,新知扶摇直上,从民国二十三四年到抗战以前,「黄杜张」遂而一变而成「杜钱王」,「杜钱王」三位一体,杜月笙乃成为上海路路皆通,最有力量的社会领袖,君不见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史量才一死上海地方协会改组,便由杜月笙升任会长,而以钱新之、王晓籁两位上流社会众望所归的大好佬屈为副手吗?
傅筱庵马夫前蹄记
光绪二十三年农历十月八日(公元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日),由逊清邮传部尚画盛宣怀创办的「中国通商」,是为我国最早的一家银行。盛宣怀逝世以后,这丬银行一直由傅筱庵掌管,可是,从民国二十四年起,外国报章维志提到杜月笙,每每以「银行家」、「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为其第一个头衔,顺手拈来一个例手,英国人在公元一九三三(民国二十二年出版的「上海名人录」中,卽曾载有:
「杜月笙,生于一八八七年,上海人,自幼从商,目前是上海法租界最有权势的居民是着名的慈善家,一九三二年任命为法租界公董局华董。他又是上海中国通商银行、中汇银行董事长,正始中学创办人,上海急诊医院董事长、商会监事、华丰造纸公司、纱布交易所、大达轮船公司、宁波仁湾医院董事长……」
中国通商银行怎么会从傅筱庵手中,移转到杜月笙的名下来呢,这话,得从民国二十二年「废两改元」,和二十四年的「实施法币政策」,这两件黄浦滩上,以至全国各地的惊风骇浪大事说起。
我国货币向采银本位,往民国二十二年之前,尤其银两和银元并用,辄常混淆不清,而早年开设的银行,又不分官办抑或民营,一概部有资格发行纸币,发行钞票的利益大极,可是风险则担得更大。由于国人重硬货而轻钞票的心理,时局一有变化,或者偶然传出风声,往住就会发生挤兑,而把准备不够充份,兼以调度周转乏力的银行逼倒,影响金融市场,为害至钜。
当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国家已告统一,凡此金融上的混乱现象,势必加以匡正。尤其一九三O年(民国十九年)时代,世界经济恐慌,英、美、日等各国相继改革币制,实行英镑、美金、日圆贬值,藉以渡过难关。反观我国刚在民国二十二年,大力推行「废两改元」政策,恰值国际银价步步高升,于是从民国二十三年到二十四年,白银外流净值竟达九亿二十七百万元。国家经济受不了这么重大的打击,于是通货紧缩,物价大跌,百业萧条而产业濒危。国民政府迫不得已,乃在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十一月四日,采取断然措施,停止使用银本位,采行「无限制法偿通货管理制度」,实施「法币政策」。规定法币发行按十足准备,其中现金六成,保证准备四成,规定法币一元兑英镑一四二五便士,对美汇率为美金二角九分七厘五毫,同时颁令一切白银收归国有,集中发行于国家银行,并组织发行准备管理委员会,定期检查,以固币信。
民国二十三年起卽已发生的金融危机,为什么挽救良策「法币政策」要到一年多以后方始公布,关键正在于「集中发行于国家银行」这一句话上,因为国家发行法币,以往有权发行钞票的公私银行都必须分别加以清理,否则,国家银行使唯有被迫大量发出法币换回各银行的钞票,那么,不但国家银行要代所有银行背上包袱,尤且,极可能使法币一登场便步上「通货膨胀」的噩运。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国各银行都面临生存与否的严重考验。
官方把消息瞒得很紧,而且,在进行「清理」的过程中,一切的一切都保持高度的机密。
经过调查,有发行权的银行一共是十二家,除了官办、官商合办者外,必须「清理」或控制的,一共有六家,中国通商银行便在这纸黑名单中,位列第三,据统计,到民国二十三年底为止,中国通商的发行额,计达三千四百三十万元。
官方对症下药,所采收的手段是先由中央、中国、交通三大银行秘密集中「有懈可击」的四家民营银行钞票,然后择定有利时日,持往兑现。倘若兑不出现来。便以「准备不符规定」的事实,报由官方施加检查,当这些银行情势危急,再以维持金融为名,加入官股,指派董事或董事长,予以全面控制。
中国通商银行以其悠久的历史,傅筱庵稳健平实的作风,加上盛宣怀全家及其关系方面的经济潜力,照说是很不至于发生问题的。但是,很不凑巧,由于两项意外的因素,使传筱庵陷于困境,无法自拔,坐使这一丬财力雄厚、信用素孚的中国第一家银行,像断线风筝一样的从自己手中飞去。
首先是中国通商历年来赚了不少的钱,傅筱庵眼见民国二十二、三年之交,上海地价暴涨,建筑事业大行其道,他乃为之霍霍心动,深感良机决不可失,于是他斥资一千万,在河南路闹区盖了一座巍然矗立,美奂美仑的「中国通商大楼」,连地价带建筑费用,这一千万元卽已占据银行发行额的百分之三十弱,卽以当时而言,也是一项大胆无比的空前投资
第二次意外,则是北洋军阀全面失败,若干年来他们还在秘密集会,蠢然思动,傅筱庵和北洋军阀早有来往,关系非比寻常,国民政府侦悉傅筱庵有资助北洋军阀,阴谋祸国的嫌疑,立卽下令通缉查办,于是,躲在租界上的传筱庵,便畏罪潜逃,而且一逃便逃到了日本「地界」,亦卽北洋军阀在日人庇护之下的根据地,东北辽宁辽州半岛上的大连市。
老板一逃银行要倒
傅筱庵一逃,中国通商银行顿失重心,六神无主,业务陷于混乱,而新大楼犹未竣工。官方捡查准备之举,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在上海金融界这一场空前绝后的巨大风浪中,中国通商银行便首当其冲,成为法币政府的头一个牺牲,彷佛只待政府一纸命令,立将宣告破产倒闭。
像这样的事情,在当时那种情祝之下,有谁肯于出头来管?卽令要管的话,千头万绪,又将怎么样个管法?杜月笙和博筱庵私交不过尔尔,但是他觉得很有历史,很有成就的一丬银行,就这么误打正着,胡里胡涂的让它垮了,倒了,未免可惜。因此,他竟在众人相顾错愕时,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首先,他向政府当局力保傅筱庵,请求取销通缉,让他清白无辜,从大连回到上海,有话说话,有账算账。他不能把中国通商银行,就此拋下不管。杜月笙的理由,光明正大,中国通商银行卽使滥发钞票,也要叫傅筱庵站出来负责清理好。
官方算是应允了杜月笙这个要求,但是接下来便有问题:此时此境,中国通商闹出亏空,无法兑现是实,傅筱庵人都逃到了大连,他肯再回来受逼受罪吗?杜月笙却慷慨动容的说:
「不管怎样,傅先生不能一走了之,我愿意出面请他回来,当众把账算个明白。我可以告诉他,天坍下来,有我负责!」
壮哉斯言!傅筱庵在大连听到,深心感动,涕泪横流,他向他的从者,呜咽啜泣的说:
「杜月笙铁肩担道义,眞非常人也,我决定回上海,刀山鼎镬,在所不辞!」
傅筱庵飘然归来,谢过了杜月笙的大恩大德,他讲他无话可说,要末,只有算账,一切银钱责任,他自愿承担,负责理楚。当他回到上海,查明白中国通商银行的亏欠,立卽采取紧急措施,首先,「萝卜不当小菜」,将尚未建竣的中国通商大厦,一千万元的投资,以三百万元的贱价,便宜卖掉,而卖尽当光的结果,中国通商银行就只剩了一个空壳,债务全部了结,银行没有库存,势将关门大吉。傅筱庵这时侯心灰意懒,「欲振乏力」,于是,又由杜月笙热心帮忙,为之策划奔走,请中央银行大力支持,维持我国这一家资格最老的银行继续在,但是中央银行雅不欲出面,以免贻人口实,有「攫夺」之嫌,几经折冲,方始息了这个瞒天过海之计,由杜月笙出任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算是替博筱庵和中央银行双方面做了挡箭牌,通商银行的总经理,则由中央银行的业务局长调任,经营业务所需要的资本,全霏中央银行挪腾拨用。这样,中国通商银行保全了下来,傅筱庵化险为夷,平安无事,一场风狂雨骤的浪潮,又被杜月笙独力斡旋,趋于波平浪静,皆大欢喜。
为何丰禄造座铜像
国民党在誓师北伐,底定全国之前,似乎卽已有意控制上海为其权力基地,北伐初期,党国元老马超俊、钮永建等卽在上海有所部署与活动。从这个时候开始,杜月笙便已尽了不少的心力,他有一桩最大的功劳卽为透过私人关系,说服他的生死刎颈之交,在「土生意」上合作无间,获利无算的伙伴,江苏内河水警统领何丰禄,带他跟钮特派员晤面,而由钮特派员晓以大义,何丰禄深受感动,遂接受钮永建的密令,将他的水上警察,和另一位杜月笙的挚友内河水上警察局局长沈梦莲俘鼓相应,集合两部人马,接受了国民革命军独立第十六师的番号,师长一职,遂由何丰禄担任。
东路军第二十六军周凤歧部,在民国十六年二月中、下旬,挺进乍浦,平湖,力兑松隐松江。金山一仗,和毕庶澄拥有铁甲车、大炮机枪的大队猝然相遇,直鲁联军枪炮齐施,何丰禄奋力应战,当场阵亡。这一件事到了民国二十三、四年之交,业已事隔多年,渐渐的为人所淡忘了。唯有杜月笙萦击于怀,悼念亡友壮烈成仁之念始终耿耿,民国二十四年他乃商由上海当局,请准国民政府,为老朋友何丰禄往金山作战阵亡的地点,亦卽金山县治的朱泾镇上,建之了一座铜像,以供后人凭吊。
国民政府定鼎南京,国民党对于上海党务的推行,极为重视,许多优秀干部,方面大员,都纷纷调到上海,使上海市党部阵容之坚强,一时无两。当吴开先初到上海,担负党务方面的重责,杜月笙久闻大名,心仪其人,曾于有意无意之间,一再的在他的得意门生陈君毅面前提及,陈君毅也在市党部担任要职,他和吴开先工作相关,无话不谈。他了然杜月笙访贤欲渴的心情,便主动的去向吴开先游说,希望吴开先去见见杜月笙,了掉杜月笙这个心愿可是,吴开先大概是还持有「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心理,他「敬谢不敏」,一次又一次的推托。
于是,陈君毅发了急,他不惜向吴开先坦白直承:他便是杜月笙的学生。他说
「据我所晓得的杜先生最爱朋友,跟他结交,决不会有坏处。」
吴开先还是笑着推辞道:
「以后再说吧。」
陈君毅单刀直入的问:
「你是怕我拉你去拜杜先生的门?我告诉你:决不会的,杜先生不会叫所有上他门的人,统统都做他的学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开先立刻声明:「我只是因为目前实在没有空而已。」
陈君毅无可奈何,悻悻然的走了。往后不久,由于张君毅等各案,余波荡漾,风风雨雨,闹得相当的凶,于是又有那么一天,陈君毅专诚拜访,他跟吴开先开诚布公单刀直入的说:
「我跷得你跟杜先生有点误会,不太协调。深以为这个样子很不好,因为越是如此,越将引起别有用心者的挑拨离间,推波助澜,误会祇有更深。妳不是还不认识杜先生吗?我看还是由我去替你约个时间,彼此见见面,谈一谈,相信一切的误会,都可以迎刃可解」
吴开先仍旧认为,彼此没有见面的必要,但是这一回陈君毅有点霸王硬上弓,他不由吴开先解释,打断了他的话说:
「我现在就替你去约,明早,我会打电话通知你。」
但是,一次,两次,陈君毅约定了时间,吴开先都藉词推托,直到了第三次,陈君毅甩过了一番话来了,他说:
「跟杜先生见面谈谈的时间,我又一次给你约好了,就在明天几时几分,到时候你有没有空,去或不去,全都不生关系。祇不过有一点,我要郑重声明,你不要看杜先生在市党部的朋友里面,收过不少的学生,我可以向你保证:杜先生是要和你交朋友,决不会让你拜他的门。」
杜月笙三邀吴开先
话说到这里,电话听筒挂断,吴开先左思右想,忽然动了一念:就去看看杜月笙,和他谈谈天,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何必再叫陈君毅跑来炮去,尽在拉拢撮合呢?
于是,到了第二天约定的时间,吴开先便独自一人,驱车驶往华格臬路,往见杜月笙一进大门,先已看见杜月笙的总管万墨林,毕恭毕敬;站在天井后面的二门口迎候,再往里走,又见杜月笙的要好朋友,头号法律顾问,黄浦滩上大名鼎鼎的秦大律师秦联奎,满面春风,手中拿了一听茄力克香烟,抢前几步迎了出来。他把吴开先领到内客厅里,于是,杜月笙眉开眼笑,状至亲热,他从沙发里站起身来,亲到客厅门口相迎。
三道迎宾之礼,层次分明,热烈恭敬,使吴开先不由自主约感到过意不去,想起前两回陈羣替他约好时间,他不曾去。那么,万墨林在总门口,秦联奎在客厅外,杜月笙在沙发上,等之再等,结果是怏怏失望,不见吴开先来。虽说自己从来不曾答应陈君毅,要到杜公馆赴约,但是想及当时的情形,心中难免有点抱愧。
杜月笙一见吴开先彷佛喜从天降,手足失措,他绝口不提以往邀约多次的话,肃吴开先上坐,然后反过来替吴开先掩盖,同时也为自己聊以解嘲的说:
「老早就想约吴先生过来谈谈的了,就因为我这里一天到晚人来客往,实在太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今天。」
叫吴开先怎么回答法呢,他祇好含含混混的应一声
「岂敢岂敢。」
于是,杜月笙又道:
「照说,应该我去拜望吴先生,也是因为忙不过,一拖再拖,反而劳动吴先生屈驾过来看我了。」
吴开先的回答祇好说:
「那里,原该我来拜望杜先生的。」
进门以前,吴开先卽已注意了的,外客厅里,大小不一的沙发和椅子上,高冠峨服,衣香鬓影,坐了很多等候接见的男男女女。因此,他曾估计谈话的时间不会太久,因为杜月笙还有那么些客人在等。可是,杜月笙兴高采烈的和他谈天,备述仰慕之忱,极陈关怀之切,这一谈,殷勤懃诚恳,热情可感,使吴开先告辞的话简直说不出口来。约莫谈了个把钟头吴开先觉得再不兴辞不行了,杜月笙意兴正浓,说不定要和他作竟日之谈,外边的那许多客人,不知要急成什么样了,于是,他站起来说:
「今天打扰杜先生太久了,杜先生外面还有不少客人,我这就告辞。以后有空,再来拜访。」
杜月笙也不强留,他站起身和吴开先握手,而且拉住他的手不放,一直把他送出外客厅。外客厅里面的客人,看见杜月笙走出来了,连忙起立致敬。杜月笙一面颔首微笑,一面还在关照吴开先说:
「你什么时候有空,希望你随时过来坐坐,有许多事情,我都需要向你讨教。」
见过了这一次面,杜月笙便将吴开先当做要好朋友看待,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可是眞不见外,遇有重大的问题,他或则邀吴开先来,或则利用电话筹商,反复讨论,深入研究,吴开先渐渐的为他虚心诚恳而感动,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居然成为杜月笙的最高顾问之一。
吴开先和杜月笙的交住,以一二八事件爆发,至八一三沪战又作,这漫长的五年多岁月,为第一段时期。一二八变起,杜月笙出任抗敌后援会副会长、东北难民救济会长和沪战善后救挤委员会诸要职,但凡劳军、救济种种事项,杜月笙经常在找吴开先商量,而且言听计从,对于吴开先的主张,非常尊重。从这时开始,杜吴二人越交越深,使吴开先深切认为杜月笙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吴开先敬佩杜月笙识见之高超,如宋代李侗一般的姿禀劲特,更感服他的爱国热诚,一掷千金,出钱出力而不屑沽名钓誉,说他有如淮南子所说的:「有隐行者,必有昭名!」他不想出名,而大名藉甚一时。
当一二八战后,抗敌后援会改为上海地方维持会,又改地方协会,成为永久性的组织,东南学阀、「江苏省教育会会长」黄炎培,夤缘获得了秘书长一席,黄炎培后来又跟沉钧儒等左倾份子组织「职教社」,四处活动,百计钻营,日夜包围杜月笙,想假借上海地方协会的力量,打击国民党,并且利用杜月笙的掩护,发展亲共组织,尽力挑拨离间,阴谋遂求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势力一消一长在这一段时候,吴开先很为杜月笙躭心,以杜月笙和黄炎培的乡谊,多年友好,和密切交往,他唯恐杜月笙把持不定,中了黄炎培的鬼蜮之计,其结果呢,葬送在黄炎培手中的,不是杜月笙,反倒是史量才。从此吴开先便对杜月笙坚定了信心,直到他病逝香港,盖棺论定,可以说安若盘石,屹立不摇。
黄炎培、沉钧儒与所谓七君子,藉抗日之名,为匪张目,破坏政府,在上海闹得昏天黑地,乌烟瘴气的时侯,曾经有人向杜月笙和吴开先建议:与其让他们在外面摇旗吶喊,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何不干脆把他们拉进门来,也给他们一份名义,省得他他吵吵嚷嚷,无时或已。
吴开先正想条分缕析,有以解说,杜月笙却四两拨千斤,脱口而出的说:
「黄炎培、沉钧儒那一帮人,顶不好弄了,弄进来反而啰嗦。不如让他们去,他们就反而搅不出名堂来!」
五大工潮迎吴醒亚
上海市社会局,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初,还叫做「农工商局」,顾名思义,中国人习称的「土农工商」四民之内,除了士大夫阶级,所有农、工、商各行各业的事,都归他管。其业务范围之庞大,职责权力之庞巨,堪称上海市政府所属各单位中最重要的一环
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以后,上海市政府发表吴醒亚为社会局长,吴醒亚早年也是帮会中人,可是从来不曾开过香堂,收过学生,而且自他从政以后,便与个中人绝少往还。
吴醒亚在革命军中,随军北伐,湖北粗定,他做过这一任建设厅长,此人精明强干,极富活动能力,命他出长上海社会局,倒是很合适的人选。不过,当吴醒亚新职发表,正值上海工潮汹涌,有关当局束手无策,亦卽所谓的「上海五大工潮」时期,这五大工潮计为:
一、「巩固邮基」邮政大罢工案。
二、三友实业社总厂停工风潮,闹到工人组织「绝食团」,由自告奋勇的团员二十三人,留在总厂开始绝食。
三、英商中国公共汽车公司售票员罢工,闹到罢工工人被迫使用武力阻止公司开车,欧打白俄,波及乘客,砸坏水箱,又用满贮粪汁的去瓤西瓜,掼入车厢。
四、法商求新造船厂开除工人,引起怠工风潮。老板一气,下令将全厂名处,予以锁闭。
五、英商祥生船厂,解雇工人三十七名,多数工友质问,引起斗殴。英国人又来一次关闭厂门,驱逐工友,于是演成全面罢工。
有此五大工潮,羣情汹涌,方兴未艾,使吴醒亚踌躇难决,迟迟末卽走马上任。事为杜月笙所知,他派学生子陈君毅去劝驾,暗示吴醒亚说:
「有这五大工潮,正好是你表现身手的大好良机,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接事。」
吴醒亚晓得陈君毅是杜月笙的爱徒,他说这话,斩钉截铁,便意味着话是出于杜月笙之口,社月笙在上海的「闲话一句」,吴醒哑早已心照。于是,经过陈君毅这一番鼓励,他便不再迟疑,提前赴任。
当他接篆以后,立卽欣然发现,杜月笙是在主动的与他合作,而指顾之间,惊动了中央的邮基大罢工案,在廿一年五月廿六日,成立解决方案。三友实业社的工友绝食,每天有人去强迫灌饮牛奶,藉以维持他们的健康和生命,后来,尤有上海市政府紧急决定,提付仲裁,由市党部推选劳工领袖陆京士为仲裁委员,经过两个小时的讨论,做成裁决。
英商中国公共汽车公司新雇了三百名售票员,罢工者形势危殆,可是,不旋踵新售票员也参加了罢工的行列,未几,驾驶工人和铜匠间工人也一致加入。工潮扩大,资方急图转圜,最后只好应允工人的要求,增加薪资,改善福利而寝事。
求新造船厂工潮,经过党政双方合力调停而解决。祥生造船厂方面,则由「上海市劳资纠纷调解委员会」召集劳资双方,和平协商,结果也是劳方获得了最后胜利。
五大工潮,弹指间烟消云散,顺利得决,而且都是劳方得到了所欲争取的利益,黄浦滩来了这么一位有肩胛、有办法、威加资方,德惠劳工的社会局长,使上海人不禁额手称庆,刮目以看。吴醒亚的声誉,正在迅速的往上直窜。──吴醒亚欣感之余他晓得这是那一位大力人士,送了他这么一份隆重无比的贺礼,他当然要登门拜访,面致感激之忱。杜月笙敞开大门等他很久了,两人抵掌而谈,顿成莫逆,以后的声应气求,相互关照,当然都是意料中事了。
民国二十一年,王先青在上海,他跟杜月笙还未曾建立关系,但是位对上海的情形很熟悉,对上海社会局里的一举一动,由于心腹知已朋友很多,因而如数家珍,了若指掌
有一天,一位好朋友许也夫,跑来看他,说是自己静极思动,想在上海谋一个优差。他说:
「我的目标不高,只要搞到一个警察局分局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先青笑笑,回答他说:
「区区一个警察分局长,你就满足了吗?」
「不满足又怎样呢?」许也夫叹口气说:「如今各机关,都是人浮于事。」
许也夫午夜断魂录
一时兴起,王先青告诉他说:
「我得着确悉,社会局第三科科长卽将出缺。」
「第三科科长?」许也夫果然怦然心动,急急的问:「要谋这个职位,你看找谁?」
「只有一个人。」
「谁呀?」
「杜先生。」
许也夫心里有数,托人,走杜月笙的门路,他学历不错,又有阅历,为人虽嫌鲁莽,却是刚直方正,办事有魄力,杜月笙一见便知他是个人才,倒也相当欣赏。趁此机会,许也夫递了帖子,磕过头,入了杜门。
一问这位新收学生子的愿望,许也夫倒也爽快,他说老夫子我生不愿为万户侯,但愿干一任第三科。杜月笙听了,哈哈大笑,意兴甚豪,他一拍胸脯,当时便慨然的答应下来
「这个,包在我的身上!」
老夫子闲话一句,剑及履及,不多时,许也夫开始到社会局上班,他这个第三科科长成了铁饭碗,一直做到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他自家不好,没有来得及跟老夫子往香港重庆跑。他先把自己的家眷送回浙江家乡,闲住了几年,不是滋味,又回到上海来,再想谋值差使。
上海劳工医院院长范遂渊,跟许也夫很熟,许也夫初回上海,便借住在劳工医院,伪装病人,占一间病房,因为他要谋差,长日早出晏归,四处奔走。恰巧碰到民国二十八年上海日军加上敌伪特务,在跟重庆派来的地下工作人员,从事性命搏斗,黄浦滩上,整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暗杀事件层出不穷,东洋人和敌伪特工总部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更是暗探密布,侦骑四出,他们接到命令,为了打击重庆份子,不惜滥杀无辜,遇有可疑份子,卽应迅速解决。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许也夫唯恐撞上了凶煞,每天出门,总是闪闪躱躱,神情栖皇,劳工医院曾经被重庆地下工作者利用作为掩护,敌伪特工早已加以监视,再查许也夫打出去的电话,找的都是过去的老关系,多为杜门中人,因此认定他是重庆派来的工作人员。
劳工医院座落老闸路绍兴戏院对面,属于租界地面,许也夫足不出租界,东洋人和七十六号的人便绑他不走,一日深夜,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回病房就寝;房中早有凶手等候待他上床,闪出来便是一枪。枪弹直贯咽喉,许也夫一声惨呼,滚落地上
医院护士闻声来看,许也夫人还没死,却是抢弹贯喉,已是不能言语,惊醒了院长范遂渊,马上打电话,通知杜门驻沪连络中心万墨林。万墨林得了信,带一笔钱,先去安排殡仪馆,一面打电话通知王先青。
王先青匆匆赶到劳工医院,许也夫还睁着眼请,口不能张,头无法动,只是牢牢的盯住他同门弟兄王先青,于是王先青忍噙眼泪,柔声的予他安慰,说是他的身后,以及在浙江天台他的家眷,都有恒社同人照应,你便安安心心的去吧,许也夫点点头,这才断气死去。窗外,旭日东升,时间,大概是五六点钟光景。
许也夫是杜月笙的门弟子中,对于老夫子很有贡献,而且基于公事关系,经常往来的一位,他死后遗体送到白宫殡仪馆,由王先青、万墨林料理后事。时当杜月笙离沪去沪两年不
到,万墨林他们遇上巡捕房里的朋友,就有点不大兜得转了,大殓的时侯,巡捕房派人来阻止,说是许也夫致死的一粒子弹,不曾找到。──巡捕到现场调查,发现凶手是有预谋的他在许也夫进房之前,早已躱在里面,待他上床,方始出来开枪行凶。然后,从楼窗上预先系就垂及地面的绳索,缒窗而下,扬长而去。巡捕们搜遍室内室外不见弹头,由于尸格无法填写,他们按照规定,要请死者暂停入殓。
万墨林听了好不服气,翻起眼睛来问:
「那么,你们要怎么样呢?」
「尸首要解剖,非把那颗子弹头找出来不可。」
英租界巡捕房里的人,隔界如隔山,王先青、万墨林唯恐出去托朋友,打草惊蛇,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当时,他们都是七十六号亟欲得之而甘心的,性命交关,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的坐视老朋友死后再添一份罪,一具尸具的那一颗头简直是大切八块,眼耳鼻口被割割翻翻,弄成一团血肉模糊,皮、肉、骨拆开来细细的找。是很不容易找到呢,因为一粒子弹头,直等掀开了脑盖,用长针去戳,才找出来它嵌在鼻窦骨中。
废两改元法币来哉
上海最有势力的民间团体,社团组织,包括上海地方协会,市临时参议会、市商会、银行公会、钱业公会和航业公会,或则为杜月笙出面为主,或则由杜月笙幕后操纵,可以说全已在他的控制之下。等而次之,却是分布要津,跟各行各业密切相关的五大交易所,或先或后也都成了他的囊中物。政府机关,法英两界公董局、工部局早就和他沆瀣一气,彼此呼应,而上海市政府有吴铁城、兪鸿钧,市党部更从上到下莫不是杜月笙的友好或学生,军警方面跟他尤且关系亲密,迹不可分,警备司令部那个最重要的职位──军法处长从民国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系由陶百川担任,二十四年夏,陶百川出国深造,九月份起就由杜月笙的得意门生「组织部长」陆京士接充,陆京士当军法处长的时候,上海警备司令又由兼司令吴铁城换了杨虎。杨虎──啸天哥民国十七年出过纰漏,杜月笙不曾忘记那徒使亲痛仇快的往事啸天哥的脾气作风他摸得一滴二楚。当年他还有个陈老八,必要时可以常作煞车,如今陈老八已与官场绝缘,杜月笙便使陆京士当杨虎的军法处长,俾收制衡作用。有了杜月笙的鼓励支持,陆京士这个军法处长是有资格打杨司令回票的,有许多案子陆处长认为杨司令出了常轨,就老实不客气的顶上去。杨虎生就一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在国民党内资格老,功劳高,但是对于杜月笙,以至杜月笙的爱徒陆京士,却是讲交情,重义气,外圆内圆,非常的「好弄」。
正由于杜月笙放了陆京士这一着棋,杨啸天虽然没有民国十六、七年施展得开,却是风平浪静,笃笃定定的当了两年多上海警备司令,一直到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中日淞沪大战揭幕为止,就他的一生来说,也得算是最辉煌光采的一页了
杨虎荣任上海警备司令,生杀夺予的大权集于一身,杜月笙却为了怕他又会胡来,派个学生把他看牢。这一着不但说明杜月笙和杨啸天之间,不愧是休戚与共,荣辱相关的生死之交,而且,更显示了杜月笙的势力。跑到南京路,跑马厅对过国际大饭店的二十四层楼上去看看,万家灯火,灿烂似锦,八十里洋场,三四百万人口,泱泱乎壮观,诚欲令人忍不住的脱口惊问:
「伟哉上海,究系谁家之天下!」
然而这话又得说回来了,自从民国二十二年国民政府财政部废两改元,迄至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四日毅然废止银本位,实施法币政策获得成功,于是物价稳定,生产繁荣。在此以前的上海商业金融,民国以来卽行阴历阳历并用,银行采阳历,而钱庄采阴历,每月结账,其间日期有前有后,于是投机取巧者每每挪银行的钱以补钱庄的逋欠,或拖钱庄的银两抵充银行的亏空,左右逢源,永远不会出漏洞。再加上租界地皮道契可以向洋商、洋教堂抵押,质款高、利息低,投机商人只要购进一纸道契,便可押借款项,建筑房屋,房屋建成以后再售出,归还借款,净赚盈余,因此在民国二十年以后上海成了冒险家的天堂,投机者的黄金世界,炒房屋地产发财的,日进斗金,拥资巨亿,暴发户多了并非表示市面景气,相反的因为搞房屋地产借钱容易赚钱更容易,大家便一窝蜂的都来做这一行其结果是农工生产事业反而找不到人投资。此一热烈浪潮的收获是使上海改头换面,焕然一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上海市足够跻登世界名都之林了。
但是另一方面,建筑事业的一枝独秀,便形成了生产事业的渐趋萎缩,百业凋疲,市面不振,一二八事变使上海受到巨大的损失,闸北、虹口轻工业区几于付之一炬,金融财政当局痛定思痛,于是毅然决然的在「废两改元」、「实施法币政策」之外,更实行「道契限止抵押」及「厉行阳历」,规定银行钱庄同日结帐,猛一下子便杜绝了黄浦滩上的投机之风。其结果是房地价格惨跌,拖垮了不少暴发户,然而社会经济却在蓬蓬勃勃,投机牟利的时代已成过去,物价趋于稳定,前途显现光明,趦趄犹移的游资纷纷出笼,眼见投机取巧者所膺受的教训,大家开始脚踏实地,投资生产事业,稳稳当当的向前走去。于是,社会恢复常规,各业欣欣向荣。再加上国民政府励精图治,埋头建设,蒋委员长戎马倥偬,平乱剿匪,全国统一的局面终告达成,繁荣复兴的曙光,从黄浦滩上袅袅的升起。
门庭若市漪欤盛哉
国民党中央全神贯注于上海经济建设,吴铁城在中央和上海民众的全力支持之下,秉承国父遗教,建设大上海,他曾两度发行地方公债,第一次三百万,第二次便加了一倍,这两次地方公债都是由杜月笙「慨然负募集之责」。他为此一壮举,充份发挥了他的潜势力,因此,第一次地方公债不到十天便筹足了额,第二次六百万元也是轻而易举的达成。
有了这九百万元的巨款,吴铁城乃建立了租界以外的「新社区」──市中区,「市政府、各局所、市医院、市体育场、市图书馆、市博物馆,鳞比栉次,渠渠厦屋,观瞻一新;虬江建筑码头,深港可泊巨舰,京沪路可延长接运,势与租界争荣」吴铁城将这些成就,都归功于杜月笙的协助。因为有了这种种的建设,民间竞起效尤,工厂烟突如林,于是,上海乃成为「亚东巨埠,而金融经济,居全国之中心,为各省之领导!」
迄至今日,五十岁以上的老上海,能不怀念民国二十二、三、四、五、六年间的黄浦滩,太平盛世,清明安和,熙来攘往,尽是笑容?一二八以后,八一三以前的那五年,是上海人最富足安乐,欢欣鼓舞的辰光。凡此固然是政府贤明政策之所赐,但是,吴铁城、兪鸿钧、吴醒亚、杜月笙、钱新之、王晓籁,吴开先、渖公展乃至杨虎、陆京士等等等等,无数党政军的精英,加上地方首脑、民间领袖的打成一片,通力合作,也未尝没有协同努力的汗马功劳。
最低限度,我们可以这样说,当杜月笙像八足章鱼一样,把大上海士农工商杭不啷来一把抓,在那五方杂处,繁嚣纷错的黄浦滩。那是空前绝后,从来不曾有人办到过的。不过当他大权在握,暗中操纵一切的那几年里,上海表面上的繁荣不说,卽曰人口,亦自民国二十一年的二百九十余万人,急剧增长到抗战前夕的五百万!「水往低流,人向高走」,上海如若是人间地狱,黑暗世界,那便用千军万马也驱不来这许多人羣,五年里面从内地各省,四乡八镇,拥来了两百万人,!适足以证明当时上海确是「遍地黄金」的天堂。
许多老上海不胜欷歔低徊,怀念那一段时期的黄浦滩──因为唯有这昙花一现的五年黄浦滩灿烂辉煌,光芒万丈。
杜月笙克享盛名,灼手可热,成为黄浦滩上「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他每天最重要的事便是会客,──达官要人富贾巨商、中外名流、各界领袖,……。要见杜月笙,由于,上海的高楼大厦越来越高,确实越来越不容易了,除非一等一的大好佬,必须事先登记挂号然后按照指定时间,到他会客处的沙发上去坐侯。杜月笙确有自知之明,他晓得自己爬得太高,窜得太快,而从青云端里一个斛斗栽下来,可不是闹得玩的,因此他尽量的使自己言词谦虚,态度诚恳,无分大老倌、小伙计一概视若同仁,和颜悦色,聚精会神,但凡对方提出了自己所遭遇的困难,他总是尽心尽力,为之片言解决。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故所以,杜月笙要吾日三反其身了,他曾对他的另一得意门生王先青说:
「我每天夜里困到了床上,必定要想想,今朝我阿曾讲错话,得罪人,做错事?」
自从娶了姚玉兰以后,杜月笙有了四位夫人两丬门面,华格臬路是杜公馆,辣斐德路也是杜公馆,唯恐贵客摸不清楚他的行止和作息时间,他开始规定钟点在爱多亚路中汇银行大楼会客,交通方便,地点适中,于是每到杜月笙会客的时刻到了,中汇银行门外便开始车如流水马如龙,男女贵宾,门庭若市,何其漪欤盛哉!
是你朋友就了不起
曾任江苏省主席顾祝同的一位兄弟,跟杜月笙是经常来往的熟朋友,杜月笙对于这些熟朋友向不拘礼,一方面显得亲热,一方面也是穷了节省体力。但是有一次,这位顾先生带了一位朋友,为亚东银行的事,同赴中汇银行拜会杜月笙,谈好了事体,杜月笙竟一反常例站起身来送客,而且还很殷懃的一直送到电梯门口。于是顾先生的朋友走了,顾先生却又留下来,和杜月笙一道回办公室,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眞的问
「为什么平时我来我去,杜先生你从来不曾迎过送过。而今天我带这位朋友来,杜先生你反倒这么客气,一直送上电梯?」
杜月笙笑笑,反问一句:
「依你看哩,这是啥个道理?」
「我就是想不出这其间的道理,」顾先生摇摇头说:「其实,我这位朋友并没有什么了不
起呀。」
「不,」杜月笙断然的否认:「他了不起。」
「他有什么了不起?」顾先生急急的追问。
「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眼见顾先生还在那儿茫然困惑,杜月笙接下去又解释的说:
「你我知己,常来常往,我对你熟不拘礼,你晓得我的身体不好,决不会见怪。但是今你天带了朋友来,我就不能不格外恭敬,因为我尊重你的朋友,使你有了面子,那便等于我加倍的尊敬你了。这是我对你表示最高礼貌的机会,我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一席话,说得顾先生五体投地的佩服,往后逢人便说:
「杜先生做人,眞是到了家啦!」
事实上,杜月笙在戒烟以后,由于少了那一口「习惯已成自然」的提神益气「灵药」,他的健康情形,一眞不见起色。三国志上司马懿说诸葛亮:「食少事繁,世能久活!」当年的杜月笙,岂止事繁食少,更要紧的是他遇事太用心机,而四十五、六、七、八岁的鼎盛春秋,如日中天,他的名利得失之心,当然很重。杜月笙没有诸葛亮的学养,他更少了一份「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心境与功夫。
杜月笙怕打针,难得吃药,他的私人医师庞京周,便对于他的健康,无能为力。据杜月笙兴高采烈,轻松愉快的时候,他曾告诉自己的子女说:年纪青时,他也曾练过武功,学过几套拳脚。在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养生术中,他所相信和服膺的,还是运动、锻炼,属于动的方面。
不过,杜月笙却一生一世与西洋体育无缘从小到大,自生及死,他一辈子不曾接触过欧西传来的运动器具,当他提起勤于锻炼之益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劝他打网球,多运动,甚至跳进游泳池去拨拨手脚淴淴浴,然而,杜月笙听了,唯有摇头苦笑,把他飘飘若仙的长衫下摆一掀,说道:
「狄个物事,我看上去了就脱伊不下来。」
江湾开球踢过一
民国二十四年,江湾市中心区体育场揭幕,举行规模盛大的全国第六届运动会,我国体育界的元老郝更生负责主办,运动会举行的地点指定在上海,他因为庞大的经费无从筹措,正在黄浦滩上长吁短叹,一筹莫展,当时,便有好朋友建议他说:
「这一件事,你应该去找找杜月笙先生看,只要你能说服他,让他点一点头,事情就算有了眉目。」
将信将疑的,郝更生去见了杜月笙,开门见山把话一谈还没有来得及将一篇大道理讲出来,杜月笙便连连颔首的说:
「郝先生的意思我明白。老实不客气说,如果全国运动会在上海都开不起来,那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请郝先生放心,兄弟自会尽力,一两天内必有回音。」
回音是一份请帖,由杜月笙具名,请他驾临国际大饭店,出席一次茶会。郝更生疑惑不定的准时前住,他骇然发现茶会的规模很大,金融工商,上海各界的领袖几已到齐,杜月笙很礼貌的延他上坐,等到杜月笙以主席兼主人的身份一发言郝更生更是惊喜交集,几难置信。原来,这次茶会正是为他所召开的,他所要说的一篇大道理,杜月笙已经代他说得清楚明白,词毕,杜月笙当场要求各界人士支持第六届全国运动会,使它顺利揭幕,圆满完成,他并且强调问题的关键只在于经费──铜钿
一呼百诺,上海各界热烈响应,捐集了一笔数目,使第六届全国运动会如期揭幕,举行大会高潮足球比赛的那一天,江湾体育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因为那一天有一项特别节目全运当局为了感谢杜月笙的鼎力协助,终底于成,头一场足球比赛,请他行开球典礼,这便是杜月笙生平和球接触的第一次。
上海人都以为「杜先生」这次一定会脱下长衫,穿一次「洋装」,兴高采烈的踢它一脚了罢。那里想到,掌声响处,极目巷望去,杜月笙依然是一席袭绸衫,瘦骨嶙峋,大会总干事随行于左,杜月笙的长公子杜维藩侍从于右。那一天的太阳很大,杜月笙既不戴帽,又不戴黑晶眼镜,于是他便那么愁眉苦脸的,大踏步走进了球场,到了中央。双方球员排好阵势,裁判员银笛一吹,杜月笙很吃力的抬起右脚,在那只新皮球上,轻轻的碰了一碰
四周看台,齐齐的发出喧天笑声,震地欢呼。杜月笙别转身体往回走,面部依然是毫无表情,一语不发。
国术武技方面,杜月笙的程度如何,若干年来始终是人言言殊的一个谜有人说他幼习拳技,功夫了得,有人谓他弱不禁风,一窍不通。却是,有一件事实,似可对此谜团加以剖解。民国二十四年,上海有一个满有噱头的张毓五。他在报上大登广告,说从远地请来一位少林派的拳师,定于某月某日起在大沪花团表演壁虎功(用肚皮吸力在高墙上攀高爬下,纵横自如)、梅花桩(揷无数高竿于地,飞跃踪跳于竿巅),和金钟罩、铁布衫等各种内功。广告登得很大,门票要比梅兰芳还高,卖五元一张。
名师高徒太极拳术
上海人好新奇,头一天前往参观的人摩肩接踵,把一座大沪花园挤得水泄不通,但是等那位沉姓拳师一登场,观众不禁大哗,原来他的壁虎功是手脚并用,爬上一堵两层楼高的短垣;梅花椿疏硫落落,离地只有两三尺,打两套拳更加呒啥稀奇,所谓「金钟罩」「铁布衫」则是由他的帮手,拿一把没开过口的钝刀划了那么两下于是台下观众嘘声四起,大骂张毓五和沉拳师卖野人头,骗钱!沉姓拳师正待拔脚开溜,正好台下喊打!一声「打」字喊了他爽性赖在台上,再也不肯离开。
群情激愤,事情闹僵,张毓五又急又怕,跑去向大力人士谢葆生求救,谢葆生还怕自家的力道不够,又代他们面恳杜月笙。杜月笙付之一笑,叫人去跟愤怒的观众讲几句话,轻轻的把围解了。
张毓五、沉拳师十分感激,声称要亲来杜公馆道谢,顺便表演一点功夫──用猴拳的门,使四肢百骸一一脱骱可以进洞出洞。于是杜公馆尽可门窗紧闭,沉拳师自会从门窗缝里钻进来。他表演这一手的用意,在于说明他其实不曾骗人。
又在杜公馆起了小小的轰动,全家大小,保镳、司机、厨房娘姨,统统挤在门窗已闭的大客厅里,居然引来了八股党四头脑,顾、叶、芮、高全到。杜公馆隔壁住了一位高松吾,练过武功,他也跑过来凑兴,说是姓沉的一到,他自愿陪他练一趟拳脚
等之再等,门缝窗缝钥匙孔,一概不见有人入来,顾嘉棠方骂一声:
「触那!又是骗人!」门铃急响,有客拜访。司阍保镳开门一看居然是沉拳师,他涎着脸笑,推说自己一时功夫失灵,钻来钻去钻不进,不好意思让杜先生久等,只得从大门进来。
当时大家挤到天井里面去看,高松吾是个急性子,发了怒,抢上一步,伸出右手待握。沉姓拳师骤遇劲敌,不敢怠慢,运足气力到目己右手上去,高、沉两人双手一搭,还没使力握下,杜月笙一瞥之余,顿时大叫:
「算了罢!你们两位不必交手了!肯让我们饱饱眼福,便请二位各人打一趟拳。」
于是,高松吾打了一套醉八仙,沉拳师勉力走完一趟猴拳,──就是不曾脱骱表演过后,大家拍手,沉拳师气喘咻咻的告辞,高松吾悻悻然,彷佛余怒末熄,因此杜月笙轻轻的劝他:
「何必呢?这种跑江湖的等于是吃开口饭,你伤了他的筋骨,他还在做梦,岂不可怜!」
所以,往后高松吾逢人便说:
「就凭杜先生那两句话,要说他不曾练过功夫,杀脱我头也不相信!」
民国二十五年,杜月笙请了一位杭州人叶先生,专教他打太极拳。(待续)
买只飞机送孙桐岗 收了一个得意门生,当年风头之健,无以复加的青年航空家孙桐岗。
孙桐岗在德国学航空,学成之后,亲自驾驶一架飞机,遶过大半个地球,从德国单机飞回上海。于是轰动全国,大众景仰,他在上海所受到的盛大热烈欢迎,可与美国的林白媲美。
举行了一个万头攒动,盛况空前的欢迎会,在这次欢迎会上,孙桐岗认识了两位影剧界的名人,王元龙和赵培鑫,三个人很谈得来。王元龙孙桐岗到颜料钜商薛宝润的家里,薛宝润是露兰春老公薛二的哥哥,薛家因为讨进了黄金荣黄老板的新宠,跟白相人结了冤家,清党一役,薛二被捉,劳命伤财,苦头吃足,觉得黄浦滩上住,找不到保镳的虎而冠者,总是难免风波,于是薛老大便请客托人,拜了杜月笙门下的谢葆生。
大家谈起这件事情,赵培鑫恰是杜门中人,当下颇为薛大不值,他嗤之以鼻的说:
「要拜,就拜杜先生。恒社五百弟兄,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角色。」
这一说,引起了孙桐岗的兴趣,他以好奇的心情,打听杜门的详细。赵培鑫的一张嘴,说天花乱坠。再加上王元龙、薛大在旁边一怂恿,孙桐岗却不过众人的劝促,于是决定参加恒社,投拜杜门。
杜月笙得了这么一位英雄门生,不禁大喜,当时,孙桐岗是空军的一员,杜月笙则由于大运公司推销航空奖券,算是跟航空事业,结了香火缘。民国二十五年,中央发出。「航空救国」的号召,发动全民,捐钱买飞机,建立中国的空军。杜月笙有了孙桐岗这位爱徒,响应起来,特别带劲,他组设了「中华航空救国会」,办一个「航空宣传周」,促请报纸、电台、劳工、学生,大声疾呼,要求全国同胞,慷慨解襄,共襄盛举。
杜月笙自己先开个头,他私人斥资四万大洋,向外国订购了两架双座飞机,一架定名「月辉号」,指定送给他的爱徒孙桐岗,作为这位空军英雄的「座骑」。另一架命名「月文号」,赠与上海飞行社,鼓励有志青年,利用这架飞机学习飞行。
航空救国,杜月笙派头大来兮,买飞机,一买便是两架,消息传出,老上海为之咋舌,那时候,已经是阳历十月,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当月三十一日,便是蒋委员长的五十整寿,不知那位脑筋一动,将「航空救国」再加个名目,称曰「献机祝寿」,这么一来,捐献运动迅卽扩展到全国各地,掀起了蔚为壮观的献机热潮。十月二十四日,委员长华诞的前一星期,杜月笙特地择定龙华飞机场,举行「上海各界献机祝寿命名典体」,有孙桐岗飞将军表演特技,是日,一城轰动,万人空巷,龙华飞机场被挤得水泄不通,孙桐岗驾驶杜月笙买的「月辉号」,翱翔长空,引起掌声雷动,颇使杜月生感到踌躇满志,沾沾自喜。
孙桐岗一门英杰,他的哥哥孙桐萱,曾是西北军的大将,时在山东省主席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的部下,当第二十师师长,驻防兖州府。孙桐萱后来在韩复榘贻误戎机,明正典刑以后,卽以十二军军长升任第三集团军总司令,转战津浦各地,卓著战功,他由于介弟孙桐岗备蒙杜月笙的爱护,每次南来,也上杜公馆走走,和杜月笙建立了很好的感情。
号称「火柴大王」的刘鸿生,因为日本火柴商利用浪人,从青岛源源走私,进口大量火柴,抢去了他华北、华中市场,使他的「大中华火柴公司」,营业一落千丈,情势十分危殆。他急于设法扺制走私日货,挽回国货利权,便去求教杜月笙,请他出面,打通山东军政当局的关节,促他们正视事实,力挽狂澜,拿出有效可行的方法,制止日本浪人的走私罪行。
杜月笙当时便指点他说:
「这个容易,明天你请一次客,要请到洽老(虞洽卿)、得天(王晓籁),还有吴市长(铁城)、兪秘书长(鸿钧)、杨司令(虎),还有陈老八(群)和京士。除此之外,你再请两位小朋友,孙桐岗和赵培鑫。」
刘鸿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杜月笙为什么做这样的安排?却是关照过了,唯有照办,尤其请一桌客算得了啥?因此,第二天中午,他便在外滩华懋饭店,依言开了这一桌酒席。
孙桐岗和赵培鑫,两位「小朋友」,准时赴宴,进门一看场面,自己顿时便矮了一截。黄浦滩的官绅两界,顶儿尖儿的人物,几乎全已到齐。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来,怎么会把他二人招来作陪的。酒过三巡,谈起正经,由杜月笙一说明,孙赵二人方始恍然,自己并不是来作陪客,居然还是主角哩。杜月笙要替火柴大王打破生死存亡的难关,他派赵培鑫,带好孙桐岗写给阿哥孙桐萱的亲笔函,先上兖州,再往济南、青岛,专程走一赵,澈底解决日本浪人的走私问题。
明明是杜月笙吩咐一声,就可以做得到的,他偏要刘鸿生郑重其事,布置这么一个大场面,请各位大好佬来为孙桐岗打气,替赵鑫培壮行色,孙赵二人听了大好佬的称誉勖勉,内心振奋,自是难免。孙桐岗随卽写了情词恳切的家书,请他哥哥一定要多方设法,务使这一件事圆满达成。──后来有人说杜先生何必多此一举,杜月笙却沉下脸来斥道
「啥话?孙桐岗、赵培鑫去进行的是一椿大事体!」事实上:孙桐岗的一封信,赵培鑫跑这趟腿,孙桐萱重视弟弟的嘱托,杜门的交情,这件事体,确实办得大有功劳。赵培鑫带了大中华火柴公司经理徐致一,先赴兖州,住了一夜,得到孙师长的热心帮忙,翌日赶赴济南府,见到主席韩复榘,然后再到青岛市,得与市长沈鸿烈扃室密谈。由兖州而济南而青岛,藉孙师长的鼎力支持,多方关照,军警人员于是奉命加强取缔日本浪人走私,违者立予严惩,走私案破获得多,日本火柴商便知难而退,刘鸿生的困扰,于焉迎刃而解。吴绍澍杜门拜师记
传灯录上有这么一则逸话,无着文喜禅师往游五台山金刚窟,遇见一位老翁,邀他到寺中参观,禅师问:「此间佛法如何?」寺中的位持翁对以:「龙蛇混杂,凡圣同居!」用这两句话譬喻杜门,堪称差相彷佛。
杜月笙的恒社子弟往后高达二千余人,多的是龙蟠风逸之士,也不乏鸡鸣狗盗之徒。但是无分公门将相,抑或淮南鸡犬,对于他们的老夫子杜月笙,一生一世,都唯有一个敬字无限孺慕,讲的是江湖道义,重的是师生情谊。尽管有道不同暂不与谋,临时分路扬镳,各自为政的,却是所谓「欺师灭祖,吃里趴外」的歪风,四五十年里仅祇吹过一遭,半世纪中杜门只出过一个叛徒,是为吴绍澍。
吴绍澍拜杜月笙之赐,由党而政,一帆风顺,最红的时候,身兼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上海市副市长兼社会局局长,三民主义青年团上海市分团主任委员,正这报社社长....,仅在上海一地,头衔多达二十余个,权势绝伦,气焰熏天。恒社子弟中,唯陆京士当了一任农工部副部长,社会部京沪区特派员,主持过京沪一带劳工失业救济及社会行政督导事宜,勉强可与颉颃。
因此,吴绍澍之叛,当然会把杜月笙整得很惨。吴绍澍之投身杜门,正当杜月笙光芒万丈,炙手可热的全盛时期,日中则昃,盛极必衰,天道人生,其理相同,这原是无可奈何的事,杜月笙如日中天之际,来了一个八败精捣乱鬼吴绍澍,便是璀烂斑灿中的一道阴影,不条瑕疵。
民国二十五年,吴绍树专程由汉口来到上海,拜会陆京士,他此行的唯一目的,是拜杜月笙为师。
陆京士和吴绍澍结识颇早,因为吴绍澍是吴开先的本家,当时,吴绍澍在汉口市党部工作,两吴和陆,都是北伐以后,国民党的中坚份子,重要干部。吴绍澍决意拜先生,是有所为而来的,首先因为他在汉口,人地生疏,跟华中三山之一,汉口洪帮大哥杨庆山,并无渊源。而杨庆山和他那一批干练有为,潜力深厚的弟兄们,不但是辛亥革命的首义功臣,尤其,自民国开元,他们便掌握了全部长江码头的船员苦力,靠水吃水的各路朋友,武汉三镇的警备机关,侦防卫戍工作,一直由杨庆山的弟兄,位置要津,自北伐以至抗战,正是国共鬪争极其尖锐的时期,杨庆山一帮子人在这一方面辄有卓越优异的表现凡此都是急功近利,一心升官发财的吴绍澍,所衷心艳羡和无比仰慕的。
譬如,民国十六年上海清党之役,侥幸漏网的中共工人纠察总队总队长顾顺章,当年中共天字第一号打手兼狙击手、刽子手,二十年他仍为中共特务科长,领导「红队」,保卫机关,制裁「叛徒」,是个机警善变,杀人不眨眼的歹徒。他在汉口活动,易名李明,率领一个演出精采,轰动遐迩的魔术团,所到之处,万人空巷。顾顺章骗得过千千万万观众的眼睛,便逃不过杨庆山的手掌,四月间,将之一举成擒,并且迫使顾顺章「志愿归诚」,供出中共所有共党秘密组织,他的条件是接待他在沪家属抵京保护。顾顺章被押解到南京时,国民党调查科有潜伏共谍泄露消息,顾顺章的上级周恩来于是心黑手辣,抢先将顾顺章的家属老小八人一概杀死,并且加以肢解,深埋于一丈多深的地下,后来尸首在上海新闸路一座楼房底层掘出,中外报章遍予揭载,成为轰动一时的惨闻,中共首脑的残暴,遂为举世所知,而杨庆山一系列人物的建立殊功,自亦予国民党领导份子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嗣后,根据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所作的统计,自民国二十二年秋,迄二十三年九月,仅此一年之间,湖北(绝大部份在武汉)捕获的共党份子多达一百八十五人,其中有八名省委,四十三名属于县委、区委阶层,在全国各省位列第十。在这极可观的纪录中,以杨庆生系统的人员致力最多,吴绍树在汉口市党部工作,他把此一铁的事实看得很清楚,对共鬪争是他的主要职司之一,他有理由也有决心设法争取杨庆山,录为己用、获其协助,或者声应气求,切取联络,都可以使他在本位工作上有所表现,那正是他脱颖而出,青云直上的唯一契机。
吴绍澍在汉口,曾经千方百计的设法接近杨庆山,却是苦于难获要领,不得其门而入,吴绍澍有所求于洪门大哥,杨庆山则并不把市党部一位野心勃勃的职员看在眼里。多次碰壁以后,给他打听到一个门径,杨庆山最佩服的同道,最要好的朋友唯有上海杜月笙,杜门中人,在武汉普遍的受到尊敬和关拂,杜门杨门,迹不可分,于是,杨门难投,他便不惜跋涉千里,跑到上海去拜托陆京士,想自杜门着手。想当国代这个容易
陆京士晓得吴绍澍的性格及其为人,因而把他的居心和用意,也料了个十中八九,所以当吴绍澍力请陆京士为之介绍,陆京士不是办不到,由于内心的顾虑和疑惑,一开头他便托,并且正告吴绍澍说:
「老兄,恒社弟兄讲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尤其杜老夫子待人无微不至,恩重如山,彼此之间只有『道义』二字摆在心上,这不是寻开心,开顽笑的事情,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然而,吴绍澍意志坚决,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之概,逼急了,陆京士便跟他摊牌来说,郑重告诫:
「你要是为了达到政治目的,想利用杜先生和恒社弟兄,那你就大大的不应该了。」
吴绍树还不死心,又找上了杜月笙的另一爱徒陈君毅,陈君毅和吴开先很要好,吴绍澍旣是本党同志,尤有投身杜门的一腔诚意,他没有陆京士的多方考虑,于是一口答应,尚且很热心的代他往说陆京士。陆京士无可奈何,遂与陈君毅同为吴绍澍拜师的介绍人。
那日不但吴绍澍踌躇满志,连杜月笙也因为又收一名高徒,显得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在华格臬路小客厅里,吴绍澍肃杜月笙上座,当着陆京士、陈君毅等诸人的面,满腹欣喜,毕恭毕敬,行了三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双手递上拜师红帖,帖上写好姓名、三代和两位介绍人,──陆京士与陈君毅
杜月笙细看吴绍澍时,两道浓而黑的眉毛,一张阔大无比的嘴巴,中等身材,相当结实,说话沉着有力,谈吐便给而中肯。一望可知,是个能干脚色,办事人才。吴绍澍给杜月笙第一个印象好得出奇,在上海着实讨了些时老夫子的欢心,吴绍澍趾高气扬,满载而归的回汉口。他已成为和陆京士、陈君毅、朱学范诸人等量齐观,不分轩轾的杜门爱徒,一个口信带给汉口杨庆山。这位目空四海,声势显赫的红门大哥,从此改容相向,合作无间,吴绍澍的目的顺利达成,他在杨庆山以次红门弟兄的全力支持下,果然出人头地,迭建奇勋,他成为汉口市党部的要角、红员,不次拔擢,扶摇直上,奠立了他往后一帆风顺将及十年的稳固坚实政治基础。可是,与此同时,杜月笙身边也自此埋下了一条祸根。十年后,这位受惠特多的杜门高足,便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口口声声否认他是杜月笙的学生,尤且,一手高擎「打倒恶势力」的大纛,一手挥舞无形的利剑,将战后已无租界可资凭籍的杜月笙,刺戳得鲜血淋漓,形成杜月笙的生平唯一憾恨。
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国民党五中全会决定宣布宪法草案,及召开国民大会日期,这也是促使吴绍澍下定决心拜杜为师的因素之一,国民大会代表之选举厥重地方群众基础,杜月笙当时实已掌握了上海及其近郊各地的广大群众,吴绍澍是江苏松江枫泾镇人,他有意角逐此一最高民意议席于是他在选举期届重来上海,直接向杜月笙透露他的愿望,杜月笙微微的笑,满口应允的答道:
「这个容易。」
有了杜月笙的「言话一句」,吴绍澍不由大喜,果然,民国二十六年初,国民大会代表特种选举候选人名单发表,杜月笙、吴绍澍和许许多多位恒社弟兄,一概榜上有名,吴绍澍兴冲冲的到上海来从事竞选活动,他得了杜月笙的保证,连竞选费用都没有带够,却是,恒社弟兄在上海还怕缺钱用吗,当他把自己的「费用不继」困难向陆京士一提,陆京士毫不迟疑,顿时借了一千大洋给他。──这笔钱往后无论吴绍澍怎样发达他都不曾归还,因此时至今日,他那张亲笔借据,还捏在陆京士的手里。中日战前一段秘辛
民国二十五年底,和二十六年初,中日关系空前紧张,华北华中,两军严阵以待,大战
一触卽发,但是我国建设伊始,准备未周,中央秉承蒋委员长的指示:「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因此,当时的国策是「力谋以外交方式调整中日两国邦交,冀弭战祸。」
日本方面,从民国二十五年起,外相广田弘毅提出了举世闻名的广田三原则,作为日本侵略中国所应采取的路线。所谓的「广田三原则」简言之为:
一、中国政府澈底拒绝反日。二、中日「满」合作,华北特殊化。三、中日「满」共同反共。揭开广田三原则的虚伪面具,骨子里,广田给中国人下的毒药是「经济提携」

,也就是利用经济提携方式,来推进它的「大陆政策」,完成「日满支集团」的迷梦。抗战爆发的前一两年里,无可否认,大多数国人都被这美丽的糖衣所迷惑,以为中日大战在短暂时期可以避免,藉外交途径可以解决中日问题。
日本「经济提携」运动的最高潮,便是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十二日,日本新外相佐藤在众议院发表演说,声明日本对华政策是仍然坚守广田三原则,不放弃旣得利益。两天后,日本便派出了一个大规模的「经济考察团」,以日本国家银行总裁儿玉谦次为团长,重要团员中有当时的大日本制糖株式会社社长,政坛要角,战后曾任外相的藤山爱一郎。
这一个「经济考察团」之来华,在战云弥漫,低气压笼罩下的远东,可谓举世瞩目,咸寄厚望,因为,它的成功,至少可以暂保东方的和平,它若失败,战火恐将不旋踵而爆发。
中日双方对此一和战关键的「考察团」,事先早有周密妥善的安排,多一半为了敷衍日本人的步步进逼。有关方面同意,以日本经济考察团为骨干,配合我国的金融工商界有力人士,合组一个「中日贸易协会」,负责推进「日支经济提携事项」。
拟议中的「中日贸易协会」,分设筹备主任二人,华方主任委员为华北金融巨子周作民,日方则系日本银行总裁儿玉谦次。这样子安排,日方又恐周作民不能代表南方的金融工商界,于是他们透过外交途径,表示希望杜月笙也能参加。因此,政府乃指定杜月笙为该协会的常务委员,同时,中日双方都要求他负起「经济考察团」抵步时的一应联系招待之责。
这一项重要的任务确使杜月笙的声望为之增进,地位为之提高,然而,却也带给他碍难出口的极大痛苦,在基本立场上,他是不折不扣的爱国反日主义者,为此他迭曾有一鸣惊人的表现,另一方面,他更是上海金融工商业者的义务保镳,大家寄望于他利用地方势力抵拒外来入侵力量,日本经济考察团分明是挂着侵略者的招牌而来,政府方面也在战备不够充份之际,有意委曲求全,在这种情形之下,全国金融工商业者以至各地民众都得准备牺牲,

「以空间换取时间」,「以最后牺牲之决心为和平最大努力」,任何人都不能违反旣定国策,问题在于,杜月笙有多大的权限,能够代表全体商民,在蚕食鲸吞,贪得无餍的日本经济考察团对面,作迫不得已的让步。
当儿玉谦次一行抵达上海,周作民、杜月笙等予以盛大热烈的欢迎,杜月笙正强颜欢笑,满腹愁闷,很幸运的使他间接获得中央的指示,因而得以心胸一壮,开始坚守他自己的立场。日本「经济考察团」在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抵沪,当天便接奉蒋委员长的请柬,于是,次日便由周、杜等人,陪同他们晋京,参加蒋委员长的招待茶会。
杜月笙兴奋鼓舞,听到蒋委员长在茶会上正告日本经济考察团,义正词严,斩钉截铁,无异当头一棒,蒋委员长强调的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时,杜月笙冷眼旁观,日本经济考察团诸人,如儿玉、天羽、藤山等,听了蒋委员长的这一句训斥,顿时脸色大变,彷佛有不胜愤慨,敢怒而不敢言之状,真叫他看了,感到非常之痛快,从此内心中也就暗暗的有了决定。------他应可设法抵制日本人的经济侵略。
尤其当夜十时半,藤山爱一郎寅夜往访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次日下午二时,又去会见了外交部长张群,孔张二氏,都曾明确指出,日本扩充军备,支持华北的种种非法行为,而日本本身财政经济相当困难,断然不能放弃中国这一个最大的市场因此,经济提携,必须立于平等互惠的立场,尤须设法消除中国民众对于日人的反感。
听到这许多大义凛然,坦白衷诚的谈话,杜月笙的欢欣宽慰,可以想见,他了然中央的对日方针,益更坚定了自己反日决心。
所以,当日本经济考察团回到上海,杜月笙便开始采取不合作态度,确保利权,固定立场,在各项谈判中当仁不让,据理力争。除此以外,他尤请上海大佬,前任总商会长虞洽卿,趁日本考察团在沪时期,出席日本商工会议所的一次集会,卽度发表演说,满口都是中央的论调,藉收彼此呼应之效。于是,翌日的日本读卖新闻报上,便以重要地位刊载特电,指出中国实业界和中央政府,对于日本所采取的立场和态度,完全相同,因此他们认为佐藤外相所谓的:「中国赞同佐藤外交,欢迎经济使节」云云,都是「聊以自慰的浅见」。三月二十六日,连苏俄的「真理报」,也注销了佐藤演词的评论,他们说:「佐藤二十三日的演词竟已完全接受军部立场,所谓中国问题应分华北、华中、华南三部对付,亦卽日本军人分化中国之一贯政策,……中国抗日情绪日见紧张,此次经济考察团之失败,卽由于中国资产阶级不愿予日本以经济侵略机会,中国民众亦要求光复失地,后谈经济合作,足见日本今后将在中国遭遇强大的抵抗。」
日方大失所望,因为中国政府和人民,立场坚定,不容动摇,一致表示「政治问题不获解决,谈不上经济提携」,日本人经此碰壁,图穹匕见,所能采取的途径,唯有诉诸武力,于是同年七月七日,爆发了震惊世界的芦沟桥事变。
儿玉谦次「日本经济考察团」访华锻羽而归,是为中日大战,亦卽第二次世界大战肇端前的一段外交秘辛,令人想象不到的是,本传主人杜月笙在其间居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黄炎培布署包围圈
抗战揭幕,吉星文坚守宛平的消息传来上海,使杜月笙同仇敌忾,奋袂而起,当时,他是中国红十字会副总会长,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又兼上海是临时参议会议会,然而,他却并非中国国民党党员,因此,上海地方协会秘书长黄炎培,认为天赐良机,万不可失,他抢先到杜月笙跟前去下工夫,怂恿他说:
「上海地方协会的前身,便是抗日后援会,现在全面抗战已起,前方将士需要上海人民的协助很多,后援会应该立刻恢复。」
史量才事件之后,黄炎培的表现越来越左倾,杜月笙对他早有戒心,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当下便想更进一步的加以试探,于是他问:
「怎么样的恢复法呢?」
黄炎培摇头播脑,头头是道的回答:
「求速效,利用原有班底,只消把机关名称改过来。求扩大影响,发挥力量,一定要容纳各党各派,各方面人士的参加。抗战是全民的战争,不是任何党派所能单独应付得了的,譬如杜先生,还有我黄某人,就不属于任何党派呀。杜先生,你说我这个话说得对??」
心里有数了,杜月笙莞尔一笑,淡淡然的答道:
「芦沟桥刚刚开火,还不晓得阿会又要讲和,这件事,非同小可,歇两日看看风色再谈吧。」
支开黄炎培,隔不多久,第二位客人到了,是为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吴开先,杜月笙一见名片,连声请进,两位好朋友分宾主坐定,吴开先约略分析了一下当前形势他认为七七的炮声,已为全国抗战揭起序幕,中日问题,唯有付之一战,因此,他向杜月笙请教,应该如何发动民众组织,支持前线将士。杜月笙静静的听他把话说完,蓦地流露出兴奋的神色说:
「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由上海市党部出面领导,发动全上海的各民众团体,组织上海市抗敌后援会。」顿一顿,他又果决的说:「全上海只许有这一个抗敌后援会的组织,市党部只管积极领导进行,我一定尽全力协助。」
一席话,将黄炎培等左倾份子,利用杜月笙和上海地方协会直接发动民众,藉以打击国民党,操纵深厚民众力量的阴谋,粉碎无遗。杜月笙和吴开先商定原则以后,他一再强调决不容许任何人另起炉灶,分散力量,他的表示,不但提高了吴开先的警觉,而且使他衷心感激,历久难忘,认为杜月笙能够摒弃黄炎培这种几十年的同乡、老友,而凡是以国民党的利害为前提,此一情谊对于他个人以至国民党,都是极可珍贵,令人感动的。
为了争取时间,杜吴二人立卽采取行动,两人就在华格臬路杜公馆客厅里,研拟了一纸名单,并且登时命人缮写请帖,分头投送,这份请柬由杜吴二人具名,邀集上海市声望最高、潜力最厚的大好佬们,翌日上午,在爱多亚路中汇银行开会,商讨重要问题
次晨,黄炎培等还在筹思如何说服杜月笙,操纵后援会,中汇银行的会议室,早已冠盖云集,高谈阔论,迅卽顺利无阻的正式成立「上海市抗敌后援会筹备会」,当场推定杜月笙、潘公展、钱新之、虞洽卿、徐寄庼、黄涵之为主席团,尚且议决在三天以后,召开大会。抗敌后援原璧归陶
待黄炎培那边得到消息,木已成舟,左派人物,在抗敌后援会中一概榜上无名,屏诸门外。于是,他非常着急,再拉上方自苏州监狱被释的「七君子」之首,「救国会」头脑,在黄浦滩上走红、活跃了好几十年的名律师沈钧儒,无日无夜,百计包围杜月笙,他们要求杜月笙「解铃还是系铃人」,逼迫他在抗敌后援会中增加左倾份子,亲共人物的名额,「不容国民党一党把持、操纵」,杜月笙吃这一般人缠不过,发了脾气,居然也满口新名词,振振有词的说:
「抗敌后援,是要大家一道来的,不能东一个来西一个我们应该把力量集中起来,不可以分分散,国民党领导抗战,就该国民党领导抗敌后援,不管你们怎样说,这桩事体已决定了。」
三天以后举行成立大会,到了各界代表好几百人,当场选出了一百二十一位委员再由委员复选常务委员三十五名,左派人物不但轧不进一脚来,连黄炎培梦寐以求的秘书长也未能到手。说来也是凑巧,一二八事变时的抗战后援会老秘书长陶百川刚好学成归国,如今又膺斯选,正好原璧归「陶」。
大会决定设立筹募、供应、救护、宣传等各委员会,大家七嘴八舌,闹哄哄的在推举负责人选,杜月笙不耐烦,站起身来高声的说:
「抗敌后援的事体要自告奋勇,让我杜某人先来自告奋勇看,各个委员会里面,最难做的大概是筹募委员会了,这一个就由我来!」
等一歇,不曾看见有第二位自告奋勇者,于是杜月笙又在喊:
「第二难的就要算供应委员会了吧,新之兄,你来做这个,阿好?」
钱新之只好笑着点头,来示接受。
大会组成,人选推定,杜月笙说:
「支持前方,等于救火,不能躭搁一刻,我们要立刻开始办公」
但是,问题来了,办公所需要的经费呢,市党部没有这笔预算,卽令有,数目太大,也难以负担。杜月笙说要铜钿容易,成立初期的一切开支,由我杜某人一个子负责垫出
不久,上海各界一致热烈支持抗战,掀起比一二八事变时期更为盛大壮阔的捐献浪潮捐款之来,有如风起云涌。秘书长陶百川查查账目,发现杜月笙私人垫付的经费数值已不在少,因此遵照前议,从捐款中提出一部拨还,杜月笙一看那张支票,登时退还,他说
「市民捐款是为了抗敌劳军的,我杜某人那能可以在这里扣账?」
说得大家都笑了,告诉他说:
「那杜先生也不能白垫这些钱呀?杜先生旣不肯收,帐上也不便处理,要不然,就移作杜先生的捐款吧!」
杜月笙这才点点头说:
「做捐款可以,不过,不必写我的名字。」
「不写杜先生捐的,写谁呢?」
想了想,杜月笙决断的答道:
「就写------常务委员会捐助!」
打仗,要钱,而且要花大钱,正当杜月笙在为抗敌后援会的事,忙碌紧张,席不暇暖,一日,华格臬路到了贵客,财政部长宋子文,来找杜月笙商量,政府决定发行五万万元救国公债,财政部已经组成一个「劝募委员会」,办公地点,必须设在上海。
「宋部长,」杜月笙脱口而出的说:「要办公地点,不晓得我杜美路那幢新屋子够不够用?」
「尽够了。」
「那么,我立刻腾出来,捐给劝募委员会用,不管用多久,杜某人分文租金不收。」
接下来,宋子文和杜月笙商谈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上海一地,公债应该如何劝募?杜月笙深思熟虑,他建议说:
「募公债,当然是越多越好,这一次,最好方面广点,工商界的朋友,希望他们尽量认购。上海市民,也要他们普遍的买。」
宋子文对他的建议,颇表赞许,于是,杜月笙便一口气成立了两个劝募队,上海市民劝募总队长由他自家担任,上海商界劝募总队长则推上海总商会长王晓籁,后来王晓籁说他一个子「杭不住」,向杜月笙请救兵,杜月笙便一脚跨过去,兼了商界劝募队的副总队长。募公债七千五百万
如所周知,对于抗战初期贡献极大的五万万元救国公债,上海市劝募成绩之优异,舆论备致赞扬,大家都晓得这是杜月笙及上海热心爱国人士四出奔走,努力劝募的结果,------在全国总额五万万元中,仅祇上海一地,便募得了七千五百余万元,折合当时的美金,亦达两千三百余万元之巨。
七七事变以前,我国驻日大使,杜月笙的老朋友许世英,返国述职,旋不久他生了病,正在就医时期,大战爆发,中日交涉剑拔弩张,所以他在七月十三日奉命力疾返任,杜月笙闻讯,赶到北站迎迓,然后一直送他到驶赴日本的海轮上,当时,江上风清,微波不清,悬太阳旗的军舰就在附近停泊,许世英绝口不提他赴日交涉有否成立和议可能,祇是意味深长的说:
「恐怕你又要大忙特忙一阵了。」
杜月笙了然许世英的暗示,他不禁慷慨动容,眉飞色舞的答道:
「我今年刚五十岁,年富力壮,身体也对付得过去,祇要国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杜某人必定万死不辞!」
许世英非常感动,当时便嘉许他说:
「杜先生,像你这样,真不愧为忠义之士!」
这一幕,许世英印象深刻,几二十年牢记不忘。但在当年,又给予杜月笙莫大的鼓舞,从此以后,他越干越起劲了。
四天后,七月十七日,蒋委员长在庐山发表严正声明,指出芦沟桥事变便是我们的最后关头,坚持最低限度立场,十八日全国各报均以头条新闻刊出,举国上下,卽已抱定抗战到底的决心,民心激奋,士气昂扬,臻及白热化的程度,与此同时,日本军阀的狰狞面目亦已全部暴露,他们增派大军,发动猛攻,向我华北各地滥施轰炸,七月底,北平陷落,八月初,上海形势紧张,先闹了一次水兵失踪旋被寻获的挑衅丑剧,八月九日,当全国各地军政要员,应蒋委员长之召,纷纷赴京共赴国难,举行军事会议声中,风云险恶的上海终于响起枪声,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一官一兵乘坐汽车,强欲冲入虹桥机场,被我卫兵制止,双方发生枪战,两名日本官兵当场击毙,我军阵亡一人。
于是,到了八月十一日,便有二十七艘日本军舰,开进吴淞口,摆好备战姿态,威胁我国撤退驻防上海的保安队,从这一天起,上海人已知战祸必不可免,而且迫在眉睫,闸北成千累万的居民,携带箱笼细软,像潮水般的拥向租借,人潮淹没了街道,遍地都是弃置的家俱行李,汽车被迫停在街心,彷佛一座座孤岛。涌进租界的难民实在太多,租界上的中国同胞无法加以全部容纳,绝大部分的人唯有餐风露宿,抱着不曾打开的铺盖,困水门汀。--杜月笙因而又起恻隐之心,他督饬租界上的慈善团体,竭尽一切努力,施以救济。
八月十三日,淞沪大战爆发,「一二八」之役中力抗日军的国军劲旅,八十八师王敬久部扼守江湾新市区,八十七师孙元良部则进驻上海北站,明晃晃的刺刀,和隔阵的日本兵针锋相对。
驻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六千人,从天通庵钢筋水泥,金汤铁池般的兵营出动,九时十五分,分兵两路,向江湾与门北两地的我军搦战,日军一开头便使用立体战术,飞机滥炸大炮猛轰,继之以列队冲锋,第一天,我军奋身反扑,越战越勇,用手榴弹和刺刀,压迫敌人节节后退。
十四号那天便掀起了沪战的高潮,使上海人一时拍手欢呼,一时悲泣哀号,早上,报纸出了号外,日本空军从台湾松山机场起飞,轰炸我空军基地杭州笕桥,经我机起飞迎击,一举击落敌机九架,造成零比九空前绝后的辉煌胜利,捷报传来使上海市民雀跃三千,兴奋苦狂,因此,当天下午我机飞临上海上空,轰炸敌军根据地公大纱厂,虹口一带,以及停泊黄浦江中的日本旗舰,「出云号」,上海人全然忘了自身的危险,争先恐后,万人空巷的到江干观战,中日战鬪机、轰炸机在租界以外的天空中鏖战,上下翻飞,落弹如雨,俄而虹口被炸,腾起了千百丈高的烈焰浓烟,俄而浦东的美孚油库中弹,团团烟雾弥漫江面,触鼻的浓烟被江风吹到了浦西来,没有人躲得过它的侵袭,好几百万人全在呛呛咳咳。
虹口、闸北、八十七师和八十八师大发神威,更番冲刺,使东洋水兵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包围圈渐次的缩小,杜公馆电话机响,从有关方面传来好消息:国军第三十六师宋希濂部和第九十八师夏楚部卽将开到;四个师的主力部队同努力,可望将六千敌军全部包围而加以歼灭。
正在欢天喜地,额首称庆,突然之间传来天崩地坼的巨响,华格臬路杜公馆房屋摇摇晃晃,玻璃窗哗啷啷,吓的杜月笙以次诸人脸色发白,目瞪口呆,万墨林方一清醒,立刻便去拨电话问出了啥事情?那晓得他的问话还不曾说完,接连着又是一声爆炸,天摇地动,令人失魂落魄,万墨林手中的电话听筒差点儿被震落到地上,他一迭声的问讯,等到对方答复过后,他来不及挂上电话便高声大叫:
「爷叔!不好了,大世界门口落了一颗炸弹,炸死了不晓得多少人!」
杜月笙勉定心神,疑惑不已的问:
「是一颗炸弹?还是两颗?」
于是墨万林再拨电话,又去打听,这一次,消息得来详细得多了,他报告说:
「爷叔,是一架中国的飞机,受了伤,飞过租界,一共落下了两颗炸弹,头一颗落在大世界,炸死了一千多人,第二颗落在大马路外滩,也炸死了好几百个!他们说那两处正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惨极了!」
这便是淞沪之战第二天的一大悲剧,正因为中国军队打了胜仗,租界马路上人山人海,居民们都出来轧闹猛,欢欢喜喜的像是过年,讵料受伤的军机失去控制,所携炸弹自动墬落,造成了两千余人的重大伤亡,使上海人乐极生悲,啼笑皆非。却是,上海同胞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他们抹去眼泪,态度更加坚强,他们没有埋怨,相反的都在称颂那位不知名的空军英雄,他冒着机毁人亡的危险,强使那架受创甚重的飞机,飞越人烟稠密的租界和市区,如果他跳伞逃生,任让飞机墬降,那更不知要带给上海人多大的灾害。情同手足戴笠访晤
八月十五日,沪战的第三天,日本军机全面出动,猛炸京沪沿线,闸北虹口战况空前激烈,便在这一天的晚上,华格臬路杜公馆,到了一位神秘而又极不寻常的贵宾,使杜月笙欣喜莫名,矍然而起,一迭声的在喊:「戴先生,请进,请进!」
于是这位贵宾笑容可掬的被请进客厅,他中等身预,一举一动的充满活力高材、隆准、两道剑眉,有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恳摰而热情,正甲字脸上鼻大、嘴阔,天庭特别的饱满。他便是戴笠,字雨农,从那一天起他和杜月笙紧紧的握手以后,成为杜月笙最亲密的战友如手足般的至交,戴杜的结合,并肩作战,使他们二人对于抗战贡献出莫大的力量。
戴笠,原名春风,又字征兰,浙江江山仙霞乡人,家庭务农,父亲入过县学,他六岁丧父,七龄入塾,十七岁进浙江省立第一中学肄业,十九岁和毛秀丛结婚,同年便投笔从戎,投身潘国纲的浙军第一师,充任一名志愿兵。其后曾一度回到家乡,当保安乡学务委员,又兴办自卫团,自任团长,由于经费无着,维持了一段时期,便告解散。
民国十五年他三十岁,在江山县城悦来客栈,无意间邂逅文溪高小时代的老同学毛人凤,一席长谈决定了他的终生志业,戴雨农欣然就道,南下广州,考取了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骑兵科,编在一团三营七连,同时他宣誓加入国民党,而且甫入便被推举为连党部执行委员。
国民革命军北伐,国民政府定鼎南京,戴笠被选拔为骑兵营的列兵,加强训练,准备北上作战,清党之役,他根据平时细心观察,详尽调查,一举肃清骑兵营的二十余名共党份子,这是他受知于蒋总司令,寖假从事情报工作之始。
黄浦二期学长胡靖安,是戴笠在广州入伍时期的旧相识,风闻戴笠清党建立殊功,当时他正担任蒋总司令的侍从副官,负责蒋总司令的警卫,兼且侦报各地的军政重情,提供蒋总司令参考。胡靖安对戴笠器重赏识,于是也邀他参与自己的情报工作。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五日,蒋总司令为促成宁汉团结,不吝功成身退,宣告下野,莅奉化溪口故乡扫墓以后,便转赴上海,买棹东渡,行前,杜月笙曾登轮谒见,并且派出手下弟兄,密布码头四周,加强警卫。当时,戴笠也上船去请谒校长,陈明在蒋总司令旅日时期,愿予搜集各方情报,寄送校长参考。在这一段时期,戴笠尤曾联络十二位担任团长的黄浦同学,联名发表通电,恳促蒋总司令回国复职。
中枢无主,人心惶惶,十二位团长的吁请,发皇为全国同胞的热切向望,十七年元月四日,蒋总司令俯顺舆情,勉应举国人士的吁求,返京复任,继续北伐,底成中华民国的一统大业,这一年,戴笠三十二岁,他被委派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联络参谋,正式主持情报工作。一年后,他便被拥兵割据的军阀,朝秦暮楚的政客,视为不共戴天的雠敌,十八年十二月,在平汉铁路前线称变的唐生智,卽曾悬赏十万大洋,要买戴笠的脑袋。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军事委员会成立,蒋委员就职,召开军事会议,四月一日成立前所未有的军事情报机构,蒋委员长指定由戴笠主持,并且派唐纵为书记,郑介民为侦查科长,邱开基为执行科长。
此一军事委员会的核心组织,重要组织,和杜月笙第一次交往,就闹得很不愉快,一日执行科长邱开基专诚到华格臬路拜会杜月笙,有要事商谈,当时邱科长穿一袭蓝布长衫,上门来时一不递名片,二不说来由,他为保持机密百事讳莫如深,杜公馆的司阍却无法侦知他是甚等样人,一语不合,拉长了脸,硬将这位执行科长给轰了出去,邱开基难免愤懑不平口出怨言,事后不久遂为杜月笙所侦知,他三尸暴跳,极为懊恼,除了重责有眼不识泰山的司阍,苦于莫测高深,无从解释,为此,他曾一再扬言干脆把烟赌两挡都收了免得动辄得咎,脑筋伤透,纵使做煞也是吃力不讨好,四面八方,应付难周。惺惺相惜肝胆以照
自民国二十二年设立以来,卽已蜚声海内,视为无线电工作人员养成所的三极无线电学校,便是戴笠为了吸收专门技术人员所创办,学校设在上海,被军统局吸收的人才则再送往杭州训练,由于这一项措施,军统局的秘密通讯系统,渐次建立,军统的组织日益扩大,到了二十四年七月,全部人员乃自一百四十五人增加到一千七百二十二人三年之间,增加了十二倍。
戴笠对于国家民族的最大贡献,在抗战以前,厥为民国二十二年闽变的敉平,他除了搜集叛军部署情报,并曾冒险入闽,策动十九路军六十一师毛维寿和六十师沉光汉部相机反正,使李济琛、陈铭枢等人的叛乱为之氷释瓦解,大流血的内战,因而避免。此外如民国二十五年的「两广事件」,倘若不是戴笠派郑介民秘密南下,策反粤军,使巫剑雄、黄质文的两个师,邝文光、邓瑞功的两艘鱼雷舰,以及粤方全部空军全部飞离广东,归顺中央,使陈济棠陆海空三军不战而降,巨变因以传檄而定;那么,华南内战早已爆发,那一仗打下来的结果,兄弟阋墙,两败俱伤,民国二十六年日本军阀的大举侵华,胜负如何,实难逆料。
民国二十五年十月西安事变,蒋委员长被张学良、杨虎城劫持于西安,消息传出,举世震骇,张学良、杨虎城实已称兵叛变,当时戴笠正在广东处理缉私工作,闻讯他立刻赶返南京,十月二十二日,他不顾友人和同志的劝阻,抱定必死的决心,陪同蒋夫人直飞西安随侍蒋委员长,效法蒋委员长赴难永丰军舰伴从国父的精神。他一到西安就被监视,张学良曾亲自去看他,出示一份东北军军官的联名签呈:「请速杀戴笠,以绝后患。」
当时,这位硬汉便大义凛然的抗声答复:
「主辱臣死,古有名训,现在领袖蒙难西安,凡是领袖的部属,便决不会忍辱偷生,戴笠怕死,就不会来此!不过我死以后,我的同志必将继承我的志愿,维护领袖,为国除奸!」
一腔忠义,竟使张学良为之慑服,他不会杀戴笠,仅只将他囚禁,十二月二十五日张学良终于翻然悔悟,亲送蒋委员长夫妇回南京,自缚请罪,事变结束,戴笠也恢复了自由,事后在他被囚的地下室中,有人拣到他遗留下的一张亲笔便条,那上面写着使他名嗓天下,万流景仰的几句话:
「自昨日下午到此,卽被监视,默察情形,离死不远。来此殉难,固志所愿,惟未见领袖,死有不甘!」
抗战前夕,戴笠所领导的军统,规模已很庞大,军统人员的活动范围,从通都大邑直至边陲村镇,乃至海外各地。这一股新兴的力量,使一切中华民国的敌人,包括日本军阀,外国列强,共产党徒,阴谋祸国与为非作恶者,都因之头痛万分,极其忌恨,日本军方特意给他们起个名字,叫「蓝衣社」
。杜月笙和戴笠肝胆相照,都是至性中人,他俩之间结识甚早,但都只能说是泛泛的点头之交,不过自从西安一役,使杜月笙对于戴笠,更增惺惺相惜之感。因此,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五日那天夜晚,当戴笠的一张名片递进杜公馆,杜月笙确实是不胜欣喜,颇有倒屣相迎之概。但是当时他和戴笠分宾主坐定,数语寒喧,戴笠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却竟使杜月笙大费踌躇。
因为戴笠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他所提出的请求和计划,在做了半辈子太平绅士、社会领袖的杜月笙听来,委实过于疯狂与大胆。
就在不及半月之前,戴笠在天津凭几则电令,无人生有,组成了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拥有长短枪七百余支。这是他电令军统天津站长设法组织「便衣队」,在敌军占领地区,从事袭击敌军,由于爱国青年的同仇敌忾,纷纷自动投效,不数日间便成立了两千多人的劲旅,这一次的成就激发了戴笠的雄心壮志,他亲赴上海往访杜月笙,想用「别动队」的名义,在上海扩大范围,建立一支人数更多,力量更强的新军。苏浙别动队建军史
极其兴奋热烈的,戴笠滔滔不绝,向杜月笙透露他的惊人计划,他希望这支新军能有足够的兵力,分布于沪西、浦东和苏州河一带,正式协助国军作战。由于此一地区是如此的繁复和辽阔,使杜月笙忍不住打断了戴笠的话,他试探的问:
「戴先生所讲的足够兵力,大致需要多少人呢?」
回答简洁而干脆,戴笠断然的说:
「最低限度,要一万人」
杜月笙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旦夕之间要组成一万大军,真是谈何容易?如果是打相打,吶喊助威,聚众滋事,凭杜月笙在上海工商两界的庞大势力,白相人地的无上权威,莫说万儿八千,便要十万八万的人马,也是叱嗟可办,然而戴笠是在说编组军队,在顽强敌人的大炮机枪飞机炸弹之下,叫黄浦滩上吃油着绸,纸醉金迷的少年儿郎,脱下便服,着上军装,长期离开家庭,别妻离子,不经训练就上火线去打仗。杜月笙容或豪情胜概不改,脱得下这件长衫,再去当一名中将少将,可是,他能拖得动上万儿郎不惜拋头颅,洒热血,为国牺牲吗?
戴笠看他沉吟不语,煞费踌躇,顿时便加重语气的说: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抗战前途,与此大有关联,所以,我离开南京以前,已经跟蒋委员长请过示了。委员长认为事在必行,他并且答应,所有的番号、军械、弹药、粮饷,都可以由中央颁发。」
一听中央,一听蒋委员长,杜月笙便眼睛一亮,与此同时,心中也作了决定。旣然戴立极力主张,蒋委员长也认为事在必行。那么,不管成功与否,结果如何,就唯有尽量的朝这个目标去做。
却是,他还不敢肯定的答复,先说是:
「旣然这是一件大事,那我们就得多找几位朋友,分头设法,大家帮忙。」
「杜先生这个话说得很对,」戴笠剑及履及,行动敏捷,答话时,便已掏出了纸笔:「我们彼此商量,开一个筹备者的名单出来」
两个人凑在一起,有商有量,不多一会儿,便开出了一张洋洋乎大观的名单政界的要人,有上海市长兪鸿钧,新任广东省主席吴铁城,金融工商界的贝祖贻、钱新之,军警两界的则有吉章简、蔡劲军,杜月笙、戴笠都是当然委员,此外再拉上一位杜月笙的老朋友,精通韬略,擅长指挥大军作战的刘军长刘志陆。
名单拟好了,戴笠很高兴的搓搓手说:
「筹备的地点,暂时就设在三极无线电学校。」
三极无线电学校,便在法租界辣斐德路,距离杜月笙姚氏夫人的住处不远,这个安排,对杜月笙来说,当然是很方便。
谈到行动队的编制,和人员的幕集,戴笠条分缕析,甚为轻松的说:
「杜先生,幕集一万人马,其实并不太难。我说的五个支队,和一个特务大队,我在京沪一带负责情报和行动工作的人员,集中起来,编一支队一特务大队绰有余裕。还有此刻正在受训的高中以上学生,要他们投笔从戎,自动参加,我想得个两三千人,应该没有问题。照这样算起来,杜先生你这边只要号召个六七千人,编成三个支队,就尽够了。」
说得杜月笙也兴奋起来,他当时便道:
「方才我也想到了的,上海各区的保卫团,有人,也有枪,而且多少受过一点训练。他们的团长,多半是我的学生,譬如说闸北保卫团团长洪雁宾,吴淞保卫团团长唐承宗…,叫他们去问问保卫团的弟兄,愿不愿参加?我想,找个千把人,或许不生问题。」
「对啊!」戴笠欢喜得一拍掌,又提醒他说:「杜先生,你莫忘了,你还有两员大将。」
「那两个?」
「陆京士和朱学范。」
「啊。」杜月笙恍然大悟,当下便说:「戴先生的意思,是到工人中间去征集?」
「当然啰。」戴笠说得很有把握:「上海工人有一百多万,他们大都是爱国不肯后人的,请陆京士他们站出来一号召,集合几千人,那还不是言话一句」一声号召万人从军
八月十五,杜月笙、戴笠的一席长谈,便这么奠立了「苏浙行动总队」、「忠义救国军」的成立基础,同时也缔结了杜戴二人生死不渝的真交情,使戴笠成为杜月笙一生之中最亲摰切的好朋友,同时,更重要的,由于这一次会,竟使行年半百的杜月笙,在他往后的十四年生命中,命运与前程,全部为之丕然改变。
经过杜月笙、戴笠,和其它相关人士的一致努力,他们在短暂的一两个月中,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奇迹,一支出生入死,百炼雄师在指顾之间仓卒成军,人数多达一万另八百余人。此一新编劲旅,在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上旬,分别由蒋委员长以支未、阳已两次电令,颁给「苏浙行动委员会」,和「苏浙行动委员会别恸队」的番号。行动委员会设三位常务委员:杜月笙、戴笠、刘志陆,十五位委员,杜、戴、刘,和负责筹备诸人之外,又加上了财政部长宋子文、军方的兪作柏、张治中,此外还有杜月笙硬托进去的啸林哥一张啸林,由于张啸林在抗战初起时便不断的发出颓废悲观论调,使杜月笙关怀旧侣,防患未然,先把他的名字列入委员名单,免得他果真落水当了汉奸。
别恸队的五个支队,第一支队长何行健,别号天风,是杜月笙的学生,第二、三两支队长同为杜氏爱徒陆京士与朱学藩,这三个支队,人数共达七八千,其组成份子以各业工人为主。杜月笙很佩服戴笠的神机妙算,料事不爽,陆京士、朱学范在各工厂中原有不公开的护工队组织,专以保护工人,反对共党为目的,他们以护工队为基本骨干,征求自动报告从军,不出几天,四千名的员额居然登记届满,如果再招,只有更多,爱国工人的热烈表现使「行动会」的委员大为感奋,于是第二、三支队顺利组成,分由陆京士、朱学范每人率领两千队伍,书生报国,当起独当方面的作战指挥官来。
第一支队长何行健所率领的,也有两千多人,来源都是清洪两帮的弟兄,听了杜先生的言话一句而来白相人地界的朋友肯着二尺五的军装,抗七斤半的步枪,跟东洋正规军队抗命、打仗,由此可见杜月笙对于他们,有多大的影响力量。
行恸队正式组成,戴笠迅卽在青浦成立技术训练班,又在畲山成立教导团,更设特训班于松江。由于地点小,人数多,一万另八百条好汉,便只好分批予以短期训练。训练的项目,则除开作战以外,另外加上了从事游击战所必须的技能:侦探、破坏、突击和暗杀。
戴笠原在京沪一带的部下,都编为第四大队,由军统干部张业任支队长,第五支队长也是戴笠旧部陶一珊,他带的是自动投效,曾受军训的热血青年,以及高中以上学生军训总队的全体官长学生。
苏浙行动委员会的书记长,由戴笠亲自担任,行恸队的总指挥,则由杜月笙推荐了他的老友刘志陆。
仓卒编组一万余名军队,事情真不简单,中央的命令,行恸队的被服装具,一律自备武器弹药,应由当地的驻军拨给。驻军只拨了一部份,数量实在不够,于是杜月笙他们便到处设法,征用民间所存的各种武器,其间以各保卫团的捐献为最多,上海金融工商界,也捐了些钱,购办一些。
闸北、江湾,中日大战打得如火如荼,天崩地坼,整个黄浦滩,成天到晚都听到隆隆的炮声,和咯咯声的枪声,抬头一望,便是烈焰腾霄,浓烟蔽天,凄厉恐怖的战争景象,使黄浦滩五百万人触目惊心,同样的也让他们热血沸腾,义愤填膺。以杜月笙为例,自八一三战幕揭开,他便步入一生中最繁忙紧张的一段时期每天从早到晚,由晚入夜,他有数不清急于晤面的访客,也有无其数的事物在等待他决定和处理。别恸队的成立和编训急如星火,救国公债的幕集也势同燃眉,抗敌后援会里百事如麻,从脑满肠肥,日进斗金的大老板,到三餐不继,形容枯槁的黄包车夫,他们人人踊跃输将,个个争先捐献,黄金美钞,法币铜板,医药用品,毛巾肥皂,把所有的「后援会」办公地点堆成了五花八门,无所不有的百货公司。这许多慰劳物品和金钱,都必需逐日统计公布,并且送上前线。军中所需要啥捐啥
中日大战越演越烈,东洋军队不断增援,我国各地的部队也在源源不绝,投入上海战场,川军滇军,中央部队,上海战事最烈时期,在淞沪一线的部队多达五十余万,这么雄厚的兵力集结,诚然开上海亘古未有之壮观。杜月笙个人不管怎么繁忙,他抱定一个主张,每逢有大部队开到,他便不惜亲冒镝石,上最前线去劳军。他带去大批的慰劳品,同时也带回前线将士的需要。当前敌总指挥张治中到了,他便带了大队人马前往真茹前线访问,张治中和他晤谈甚欢,于是在临别的时候,杜月笙又照他的老规矩,殷殷的问:
「总指挥这边还需要些什么?」
张治中也就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他说:
「现在军中最需要的是交通通讯器材,譬如电话机,机器脚踏车一类的传令工具」
杜月笙立刻便慨然担承的说:
「请总指军放心,我们今天回去,一定尽快的送来。」
一行慰劳人士,精疲力竭回到抗敌后援会,杜月笙不理众家弟兄的劝促,不肯回家休息,他气喘咻咻的关照他手下人:
「火速去买一门电话总机,十架分机,还要四部机器脚踏车,派人连夜送到张总指挥那里。」
手底下了反问一句:「阿是用会里收到的捐款?」
「不,」他断然的答道:「这是我自家要捐的,跟会里不生关系。」
看他已经累乏得狠了,杜月笙的随从又在劝:
「交代过了嘛,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了。」
「不,」口脗异常坚决:「我要看到东西送出去了再回去。」
还有人以为他过于操心了呢,果不其然,隔不多少,派出去采办的人打电话回来,电话总机,市面缺货,无论出去多少价钱都买不到。急了,还不相信,当时命人到处打电话,征购电话总机,事实证明无法搜购是实情,杜月笙唯恐前方需要殷急,又怕自己轻诺寡信,他向坐在对面的吴开先说: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把我中汇银行的电话没有总机拆下来,送到真茹去。中汇银行总机不生关系,前方实在是需要得急。」
说罢,便拨电话到中汇银行吩咐拆电话,正在这时,有人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进门就说:
「好不容易找到西门子洋行有一架电话总机,结果又是不行,西门子洋行说是人家定的。」
「西门子洋行?」杜月笙眼睛珠子一转,顿时便改拨电话,打给杨志雄,他高声的说:「喂喂,杨老雄,你做过西门子的总顾问,我现在有桩事体扥你……」取销别人的定货,买下正在缺货的这门总机,此一交涉不但颇费周章,而且十分难办。不过经过杨志雄的快马加鞭,奔走谈判,总算不负所扥,顺利买下。杜月笙耐心的等了好几个钟头,然后亲自目送诸物齐备,夤夜运往真茹前线。
右翼军总司令张发奎抵达浦东督战,杜月笙因为时间来不及,先派代表去拜访、慰问,同时也说了:
「请问贵部有何所需?」
张发奎哈哈一笑,直率的答道:
「我的部队,一切军需齐备并不需要后方任何供应,只要多来几位朋友,给弟兄们打打气就好。」装甲汽车送张发奎
代表回报,将张发奎的话一一说了,杜月笙颇觉抱叹,又很感动,便去和吴开先商量
「张总司令的豪爽坦白,真正令人钦佩。他说他们不要物品供应,只是欢迎我们多去几个人鼓励士气,不过,站在老百姓的立场,跑去几个人,空口说白话,什么慰劳品都不带,似乎不太隆重。所以我想总归还是要送点东西过去,现在问题是张总司令不开口,我不不晓得送什么东西的好了。」
吴开先回答他说:
「上海市民送到后援会的毛巾、香烟、罐头、食品堆积如山,我们爽性多运一点去,让张总司令部下的官兵,一人分到一件,大家欢喜欢喜,杜先生你看如何?
杜先生莞尔一笑,说道:
「好是好,不过光送这些,彷佛还是不够庄重,我晓得张总司令作战勇敢,他总是不避危险,经常出入第一线。他是国家堂堂的大将,他的安全非常要紧,因此我想买一部装甲保险汽车送给他,他坐装甲汽车在前线指挥,不是可以保险得多了吗?」
「好极了!」吴开先热烈赞成,但是,当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因而他担忧的说:「后援会存的捐款虽多,但是装甲汽车也是市面缺货,买一部可能要花一万多尤其车子是送给张总司令私人的,就怕引起物议,反而不美。」
杜月笙扬声大笑,说道:「哎呀,我祇不过问你老兄赞不赞成罢了,你既赞成,买装甲汽车的铜细我自会得出,我出铜细买了来,再用后援会的名义,送给张总司令。」
吴开先觉得又要杜月笙大为破费,而且他出钱出力,向不沽名钓誉,心里面固然佩服,但他为朋友着想,如果常务委员会通得过拨款买车,还是莫让正在四处举债的杜月笙再花大钱好,因此他还是向后援会常委会提出此案。其结果,是杜月笙坚持自家开销用后援会名义送往前线。
数日后,一辆簇新的装甲保险汽车买到了,杜月笙邀同钱新之、吴开先、潘公展、陆京士、陈小蝶等人,押送新车,外加实行吴开先「一人一件主张的大批慰劳品,由外滩渡江,送到浦东前线,直抵张发奎的总部,实施精神、物质的双重慰劳。
这一部杜月笙私人斥资购赠的保险装甲汽车,张发奎一直用到抗战末期,六年多后,张发奎时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驻防桂林,有一次,吴开先赴桂林公干,张发奎为尽地主之谊,予以接待,他和吴开先一道坐在那部车上,还特意提醒吴开先说
「吴先生还记得这部车子吗?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你们上海抗敌后援会送给我的啊。」
吴开先当然记得,不过他当时祇是笑着点点,他仍然不曾道破:
「其实,这部价值逾万的保险车,是杜先生私人买来送给你的啊!」
吴开先回忆往事,他曾怀念不已的说:「当时,杜先生对于抗战,捐款之多,真是不可胜数,以上所说的两则故事,仅只是我个人亲眼目睹,而且最不能忘的而已。」
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便是杜月笙毁家纾难,参加抗战,把支持前线,推销公债,编组新军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劲道十足的同时,日本军要、特务头脑、亲日人士和准备刀口舔血,混水摸雨的汉奸,却依然想得出法子,找得到空档,对杜月笙施以威胁、利诱、百计纠缠,他们想尽一切方法,不惜一切代价,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杜月笙再上海滩深厚的力量,帮助他们早日占领上海,澈底有效统治并运用遍地黄金的黄浦滩。
乍听起来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与虎谋皮,像煞不近情理的笑话奇谈,但若认真分析起来,大风起于苹末,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必定有其背景与起因。日本人侵略中国,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黄浦滩上有一个路路皆通,无往不利的杜月笙,日本人早就百计笼络,希望拉他过去大加利用,上海的日本总领事馆,陆军部、海军部的特务机关,甚至于每月列出经费预算,专做杜月笙的工作,派人窥伺刺探,跟踪调查,将杜月笙的交往情形,生活状况,列成项目,经常分析研判,向上级提出报告,作为争取杜月笙的参考资料。永野之饵三千万元
战前的日本宪法,陆相海相由各该兵种自行推举,他们直接受命于天皇,不受首相的节制。非但如此,陆相、海相还有权决定参加内阁与否,这也就是说:只要陆相海相摇一摇头,内阁便必倒无疑,有这一层取舍的大权,于是日本的政党内阁只有被军阀们牵着鼻子走,内阁的政策和施政,常被军阀所左右。日本战败以前军阀之拔扈嚣张,与乎每届首相组阁的辄常难产或流产,其故卽在于军阀可以藉由他们的特权直接操纵政局。
在这种奇特而微妙的政治制度下,日本对外侵略的主张乃分为三大派系,譬如说文人政客宁愿持重,认为对中国应自经济侵略入手,寖假掌握一切人力物力资源,以及庞大的市场。海军觉得中国已是日本的囊中之物,不必浪掷兵力,挑起战火,他们主张向南洋和美国进军,以为日本陆军应该专为对付苏联而用。陆军以少壮军人和关东军系为中心,坚决先解决中国问题,取得广大的人、物力资源,充作侵略全球的基础。
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内阁、同一个时期,始终都在进行三头马车政策,陆军海军专横拔扈,自行其是,内阁中的政客也不得不另辟途径,以便在惹出大祸时作为缓冲。于是,形诸于外也就各有各的手法,各有各的机关,各有各的办法,甚且各自开辟各人「特别经费」的财源。
狂风白浪中也有小小的急湍漩涡,中日大战初起前后,杜月笙更曾陷在日本政、海、陆三面的漩涡之中,经过一番纠缠,生出许多麻烦。
有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足以证明日本海军对于挑起中日之战并不热中,就在抗战前夕,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从日内瓦回日本时途经上海,他曾由翻译官,和日本驻沪总领事陪同,到法租界华格臬路,登门拜访杜月笙。
杜月笙非常讶异,因为这位日本海军大将,竟是专程前来跟他谈生意。永野修身推崇杜月笙在金融工商业方面的「长才」,认为杜月笙的声望和才具,应该放开手来做大买卖,当杜月笙逊谢的说:一来自己眼高手低,不是经营大事业的材料,二来做大买卖需要大本钱他没有这个能力。
于是,永野修身便立刻提出实际方案,他这个方案是足以令人疑信参半,惊喜交集的,他说:日本准备投资日币三千万元,和杜月笙开一「中日建设银公司」,他并且坦白供承:日方所以这么做的目的,是要跟宋子文所办的「中国建设银公司」别别苗头,抢抢生意。他不相信「中日建设银」,做不过「中国建设银」。
永野修身的提议大胆已极,但也非常切合实际,他为杜月笙描绘美的远景,上海有日本海军的机关,驻军也是海军陆战队,倘使说得更明白一点,日本陆军的势力在东北与华北,华中华南则属于海军的,以日本海军舰只与陆战队,加上受他们操纵指挥的侨商和浪人,------配合杜月笙在上海的广泛人缘,深厚潜力,莫说「中国建设银」不足为惧,甚至他们能够掌握整个华中和华南的资源和贸易,倘若以发财而论,这一个机会实在举世无俦,空前未有。
尽管永野修身说的舌翻莲花,天花乱坠,杜月笙晓得他有诚意,而且所说的话也是真的,但是他始终保持礼貌的态度,微微而笑,凝神倾听,等永野修身把所有的话说完,杜月笙非答复不可了,他却是眉头微皱,连声苦笑的在摇着头,他说:
「我是中国老百姓,无钱无势,永野部长先生未免太抬举我了。」
于是永野修身赶紧声明,他所说的都是由衷之言,希望杜月笙不要藉词推托,说两句客气敷衍了事。这样,岂不是辜负他一片诚心了吗?逼着要摊牌,杜月笙只好这么说了:
「一个中国老百姓,去跟外国政府机关合资开办公司,这恐怕有点不合体制吧」
连这个说法都不能使永野修身知难而退,因为他还备有十分迁就的第二套方案,那便是由杜月笙自己出面组设一家规模宏大的银公司,其所需资金,则全部由日方供给,银公司的经营方法,和日本海军方面的阴为助力,尤其悉照前议。
杜月笙简直无词推诿了,他祇好虚晃一枪,暂且避过,他说:
「这是一件大事,请永野部长给我一段时间,容我详加考虑。」多日后,他派人往见日本海军驻沪武官,请他转陈永野修身:
「前次所谈,极感盛意,惟碍于国家民族之义,未敢从命,歉仄之处,伏祈鉴谅。」土肥原来不许他走
八一三沪战旣起,日本特务人员千方百计,游说劝促,纠缠不休,利诱不可,甚至于施之于恫吓威胁,小角色施尽解数,无计可施,则更派出一等一的高级军要日本人彷佛亦已下定决心,让杜月估笙留在上海,帮助他们统治这卽将陷落的中国第一大都市。他们低了杜月笙的爱国热诚,偏又将杜月笙对他安身立命所在的大上海之恋,估计太高,他们认为杜月笙决不会离开他的根据地──上海,舍不得放弃他在上海拥有的「庞大」事业,尤有一杜月笙是上海人的杜月笙,上海人从富商巨贾到贩夫走卒,娘姨听差,都和杜月笙有一层深厚挚切的感情,他和她们不能想象黄浦滩上突然不见了杜先生。
正由于日本人过份致力搜集有关杜月笙的情报,使他们的判断发生错误,日本人对杜月笙的生活情形非常了解,他要赌一场十万八万的牌,接济无其数的朋友和贫苦,万金一掷了无吝色,他有一个庞大而安富尊荣的家庭,杜月笙的家人从不曾有一日吃过苦头。再说他自己吧,日本人不相信他不怕「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杜月笙离了黄浦滩,他往那里走?
更重要的,根据日本人的情报资料显示:杜月笙经济拮拘,债台高筑,民国二十六年八月间,他积欠各银行和私人的款项,业已高达三百余万元。
将杜月笙「绝对走不了」此一判断深信不疑,日本人便多方面的下功夫,由于许多二等脚色游说的失败,曾经当过张作霖的顾问,日本关东军要角的板西八郎,居然高轩莅止,光临杜庽。板西一连拜访杜月笙好几次,利用他在日本军部的崇高地位,和显赫声势,他曾当面许过杜笙,一俟皇军完成占领上海,他将畀予杜月笙许多重大的政治、经济利益。
杜月笙起先和板西利八郎虚与委蛇,凡事避免正面答复,渐渐的他使板西失却了耐性,杜月笙的太极拳打得不着边际,于是板西一怒而去。
利诱失败,再继以威迫,紧接着板西不断登门拜访的是换便装,相貌堂堂的土肥原贤二。这个日本侵华的急先锋,心黑手辣,杀人如麻,他是日本特务的开山祖师,从东北而热河、而冀察--天津、丰台、冀东和香河,但凡他所到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必有重大灾祸。在华北一带,土肥原这个名字,大有止小儿夜啼之概。土肥原绰号亚洲的劳伦斯,他当过日本驻东北特务机关长、第五师团旅团长,二十六年七月中日之战爆发,尤且高升日本大本营特务部长,当时他的军阶是中将,土肥原中将随着沪战南下,他鉴于板西利八郎的软功失败,因而在杜月笙面前唱起大花脸脚色来。
土肥原一开头便指出杜月笙没有离开上海的可能他声汹汹的说:卽有可能他也断然不会允许,他将竭尽一切努力,截断杜月笙离开上海的出路,打消他远行的企图,因--
「杜先生你旣已失去离开上海的一切希望,你就应该澈底而充份的和皇军合作」
除此以外,土肥原还气势汹汹,严词指责杜月笙不该出钱出力,奔走呼号,如此热心诚恳,忘寝废食的支持国民政府,鼓励国军与皇军对敌,造成皇军的重大伤亡。他极力威胁的说:
「如果杜先生不肯为皇军效力,我们要列举你对皇军的敌意行为,然后施以膺惩。」
面对着如此强横霸道,无理可喻的土肥原,杜月笙真是啼笑皆非,怒火中烧,却是他拿土肥原无可奈何,杜月笙住在法租界,土肥原有权扬长来去,旁若无人。更何况,他是日本大本营的特务部长,诡谲狡狯,神鬼莫测,杜月笙明明知道土肥原必然有备,断乎不容杜月笙命人将他抓下杀了,此卽所谓:「来者不怕,怕者不来!」派飞机来盘旋监视
土肥原不愧为日本的特务部长,他能调兵遣将,故布疑阵,当他一度拜访,大放厥词的第二天,下午,杜月笙为了联络方便,那些时一径在辣斐德路辣斐坊十六号,姚玉兰夫人的香闺里见客。他正跟学生子徐懋棠促膝密谈,轧轧的机声,一阵阵的吵扰了他们的谈话。
正感到烦躁,姚玉兰一脚踏进客厅来,清脆悦耳的京片子,
却是在说:「今儿个可怪啦,这架飞机,怎么直在咱们的头顶上转呀!」
一句话,蓦地兜起杜月笙的一桩心事,眉头一皱,侧耳侧听。---越听越不对了,杜月笙虎的跳了起来,夺门而出,到了天井里面,他以手遮阳,仰起了脸,朝天空眺望时,骤然脸色都变,莫不是土肥原的大言炎炎,真要兑现?可不是有一架东洋军机,髹漆红色膏药,便在辣斐坊杜公馆的附近,绕过来又兜过去,尽在顶空低飞盘回。
大事不好,杜月笙满面惊慌,忧心忡忡;折转身又匆匆的跑回客厅,往沙发上沉沉一坐,他两眼发直,谁也不理,定定的坐在椅上出神。
徐懋棠方才听说了土肥原口出狂言,饰词威胁;此刻便就明白,杜月笙为什么会突然之间,跑到天井里去看飞机,而且看过以后,立卽神色大变。于是,这时他便低声的喊:
「先生,先生!」
「嗯?」杜月笙像是猛的被他惊醒,眼睛望着徐懋棠,茫然的问:「啥事体?」
「先生,土原肥原无非是逞逞威风,」徐懋棠忙道:「表示他能调动得了飞机,飞到这里来兜几个圈子,用意是吓吓我们。」
姚玉兰插嘴说道:
「说不定他们也真的是来侦察什么的,自从闸北江湾开了仗,咱们这儿,大门口天天车水马龙,达官要人,出出进进。」
杜月笙依然不置一词,只是望了姚玉兰一瞥,作个无言的苦笑
客厅里静了些时,飞机还在盘旋不去,三个人都在深思长考,莫不作声。终于,徐懋棠灵机一动,双手一拍,欢声的喊了起来
「先生,我有个对付他们的好办法!」
杜月笙望着他说:「你且说来听听看。」
「先生,最近我在蒲石路买了一幢公寓,十八层楼的洋房。地点适中,房子也很讲究先生跟娘娘何不搬到那边去住,一来避人耳目,二来十八层楼公寓房子,先生住在中间,日本飞机卽使再来,也是什么情形都看不出来的呀。」
杜月笙一想,这个主意确实不错,问声姚玉兰,她说毫无意见,于是一声决定,说搬就搬,姚玉兰从辣斐德路搬到蒲石路,住进十八层楼的公寓大厦,时间一久,上海人便改口称地为「十八层楼太太」。
张啸林在浙江避暑圣地莫干山,置有一座别墅,修竹万竿,一色青碧,因此号为「林海」,八一三沪战一起此公闲情逸致,百事不问,那管黄浦滩上打得天翻地覆,尸山血海,他却一个子悄悄的上山歇夏,享他的清福。但当沪战一打三个月,日军精锐齐出,立体作战,国军寸土必争,渐呈不支,眼见卽将转移阵地,日本人便更积极于从事统治上海的准备,对于杜月笙,争取更急,由军方定计,一面严密监视他的行动,一面稳住上海三大亨之二,劝黄金荣一动不如一静,保证他的生命和财产,再派人潜往莫干山,跟他密谈,叫他如此这般讨个日本大老倌的喜欢,张啸林扃门山中坐,贵宾远道来,当下不禁大喜,立卽匆匆就道,湍返上海。
一到上海,杜月笙便得到了消息,他很欢喜,兴冲冲的穿过中分杜张两家的那扇月洞门,一进张啸林的客厅,便亲亲热热的喊了声:
「啸林哥,回来啦!」
张啸林把鸦片烟枪一放,身子抬也不抬,他侧过脸来,望杜月笙一瞥,十分冷淡的回一句:
「月笙,这一晌你大忙啊。」
一听这话,便知大帅有点不对劲,杜月笙决意陪小心,他装一脸的笑,走过去,就在张啸林的对面一靠,于是两兄弟并排躺着,隔盏烟灯,杜月笙搭讪的说:
「倒是越忙精神越好。」
张啸林不答,也不理他,引枪就火猛抽,他故意将那极品云土光喷不吸,一口口的烟喷过去,把杜月笙那张脸,紧裹在云雾之中。大帅赶来针锋相对
老弟兄别后重逢,怎可以不搭腔的呢?杜月笙忍不住了,便又开了口道:
「啸林哥,最近前方的消息不大好。」
直等到那一筒烟抽完了,张啸林才一声冷笑的答道
「干我屁事!」
「啸林哥,」喊一声,又顿一顿,杜月笙的语调,表示他的关切是出乎至诚:「难道说,东洋人打来了,你还留在上海?」
把烟枪重重的放下,张啸林的豹眼一睁,咄咄逼人---
「那能(怎么样)?东洋人要打进法租界呀?」
杜月笙勉强保持笑容说:
「进租界,我看一时还不至于,不过……」
一语未尽,张啸林便已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说:
「东洋人旣然不会进租界,你喊我跑个啥?」
「不过,」杜月笙着急的说:「东洋人占了上海,这租界就成了孤岛,我们总不能困在这里,十年八年出不了这几条大街呀?」
一个欠身,虎的坐了起来,张啸林目光闪闪,直盯着杜月笙,于是杜月笙也坐直了,两兄弟面面相对,一问一答,却是越问越快也就越答越快
「到时候你出了租界又怎么样?」
「只怕东洋人不肯放过我。」
「东洋人为啥不会放过你?」「因为我是中国人。」
「东洋人到中国来了就不要中国人呀?」
「这个---我杜某人决不做亡国奴,受东洋人的欺侮?」

「东洋人什么时候欺侮过你了?」「啸林哥,你听到外面轰隆轰隆的炮声没有?你晓不晓得?东洋人每发一炮,我们要死多少同胞?」
「对不起,我没有算过,我只要炮弹不在我的头顶心上开花就好。」
「啸林哥……」
又不答话了,张啸林阴阳怪气,身子一歪,闲闲的挑出烟膏,自己烧烟泡。
又歇了半晌,杜月笙下定决心,毅然的说:
「啸林哥,无论如何,我们要一道走。老弟兄了,不分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张啸林故意打个岔,反问一句:
「走到那里?」
「香港。」
「你在香港有田?有地?开得有银行?办得有工厂?」
「我什么都没有,」杜月笙诚恳的说:「但是中央政府……」
「中央政府给你几个钱一月?」
「啸林哥,你晓得我一生一世不会做官的」
「那么,你要我跟你到香港去跳海?」
「不,啸林哥,少年子弟江湖老。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你忘记了,月笙,你跟我一样,这一生一世齐巧就没有靠过父母,我们的吃喝用度是自己赚得来的,我们的花花世界,是自己打出来的!」
「就是说嘛,啸林哥,我们到香港,一样可以办事业,办厂呀!」
「你省省吧,月笙!」手里的烟签,啪的一声,丢在烟盘里,张啸林冷讽热嘲,先来一句,然后骨嘟嘟连喝几口茶,抹抹嘴,哇哩哇啦的一阵吼叫:「自从前些年,为了一八一你我兄弟闹过一架,本来我打定主意,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何妨来个『萝卜青菜,各人各爱』月笙你爱开银行办工厂,当那摩温(NO.1),首席绅士,当议长、会长、十七八个董事长,那你尽管去当。我呢,我爱洋钿,我要发财,我还是做我的土,做我的赌,等到国民政府当家,新生活运动一来,土跟赌都做不成了,我就在租界上小来来,赚到了钱,小乐意,赚不到钱,我回家啃老本。月笙,你说这样不是很好?」
前尘往事,齐集心头,面对老友,杜月笙觉得非常难过,他只喃喃的喊了声:
「啸林哥!」
「虽说我有心桥归桥来路归路,各走各的,但是月笙,」张啸林声音一低,就彷佛有不尽欷歔:「今朝事体不同,我眼看你就要一脚豁往大海里去了,见得到想得到的,我若怕你懊恼而不说,那就是我对不起朋友。」
「啸林哥,你请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我刚才说过,你杜月笙所爱的调调儿,声望呀,名气呀,地位呀,现在你大约莫致都有了,这个,你有你的本事,做阿哥的不能不说一声佩服你。但是,你阿曾想到?除了一个名,这些年来你究竟得了些个什么?社会公职担任了几十处,一只角子不拿,还要倒贴开销银行开了好几片,各有各的后台真老板,董事长理事长挂了十七八个,说句不好听的,月笙你数给我看看,有那一家真正是你杜月笙的财产。民国十六年愚兄陪你玩枪,打共土党,那一年上你便欠了三百万大洋的账,替你还清债务的是土档,这一次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十年以来,你那一年不是挖东墙补西墙,我替你算算你身上背的债,至低限度也有个三五百万。你人在上海,还可以通融商量,你踏出上海一步,声望地位扳了个庄,就不晓得有多少只手向你伸过来?到那时候,你拿什么钱去还?」
提起这个恼人的大问题,张啸林以为杜月笙必将嗒然无语,垂头丧气,讵料,杜月笙竟会哈哈大笑,一开口便这样说道
「啸林哥,承你指教,不过呢,对于钱财,我有我的看法,我不说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财是身外之物』一类的话。我只是抱定一个主张,钱财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存钱,我存交情,存钱再多不过金山银海,交情用起来好比天地难量!」
张啸林语结,怔了半天,方始缓和语气,换个题目来谈:
「月笙,你倒给我说说看,东洋人有那点不好?」
「啸林哥,你不必考我,」杜月笙深沉的笑笑:

「你要我说东洋人的坏处,要末只有一桩,那就是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从不曾跑到东洋去杀人放火,到处开枪!」
「我再问你一句,月笙,东洋人对于我们,会不会有什么好处?」
杜月笙答得斩钉截铁:
「就算有好处,那也是毒药!」
「卽使是毒药,终归是好处!」张啸林却把话倒转来说,他又振振有词的道:「月笙,你阿曾想到,东洋人来了,可能把全中国都变成从前的勃兰西地界,到了那个时候,你,我,金荣哥,还有无其数的老弟兄,也许可以再开一个比大公司大十倍百倍,千倍的大公司。」
杜月笙瞑目正容,虔敬的说:
「过去种种,都是恶梦!」
「我看你要坐禅入定了哩!」张啸林其意至为憾然的说:「好了,月笙,我们不必再往下谈,士各有志,无法相强。归根结柢,我只问你一句:你以为我把心中的话,都跟你说过了么?」
「说了。」
「那么,我也告诉你,」张啸林一脸苦笑的道:「我要对你说的,就祇剩几句俗话了。你『两眼不观井中水,一心只想跳龙门』,谨防『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剃头担子一头热』,我只巴望你不要有朝一日懊悔起来:『热面孔贴了冷屁股』!」
「啸林哥,不会的。」
「但愿如此,」张啸林叹口气,又扮出笑容来说:「月笙你几时荣行?让我为你饯个行吧?」
杜月笙笑笑道:
「八字没有一撇呢,还早。」
「你我的话都说尽了,」张啸林不惜重复一遍:「从今以后,不论你我的遭遇如何,我们就算是问心无愧,彼此都很对得起了。」
「啸林哥!」
「你去忙吧,月笙,」张啸林忽又蔼然可亲的说:「我没有事,还想香两口。」
杜月笙又捱了一会儿,黯然辞出,回到家里,他像有了心事,悒悒不乐,久久不语。
终于,耳畔起了脚步声响,猛抬头,看见是戎服辉煌,精神抖擞的陆京士,心中一喜,脸色又复和霁,杜月笙展颜一笑,开口问道
「京士,你来得这么匆忙,是有什么事吗?」
「方才奉到命令,」陆京士走到杜月笙的跟前,坐下了,方始低声说道:「行恸队五个支队,一律集中,看样子,是有作战任务了。」
「啊?」杜月笙顿卽十分关切的问:「你们的三个支队,被派到那里呀?」杜门中人掩护撤退
「上面叫我们分驻南市浦东,」陆京士压低声音答道:

「协助国军第五十五师,肃奸防谍,支持前线,掩护全军从上海撤退。」
杜月笙神情沮丧,不胜黯然的说:
「如此说来,上海失守就在眼面前了。」
陆京士强颜欢笑,加以譬解:
「日本人夸口三个月可以解决全中国,但是我们在上海一地,就守了将近三个月。现在
全世界都晓很了,中国军队火力远比日本差,然而我们还是能够打。」
杜月笙心情沉重,钳口不语,厅中静寂许久,他方始再问陆京士:
「南市的防线在那里?」
「听说是沿日晖港,从法租界南界的斜徐路,一直到黄浦江边,北票煤栖。」
「这么近!」杜月笙惊呼一声,旋又面泛苦笑的说道:「跟拉斐坊只隔了三条马路,我立在门口,都可以看得见你们打仗。」
「就是说嘛。」
「京士,」杜月笙语重心长,关照他说:「你们着上了军装,下面还有几千名朋友,这个责任,就很重大的了,为国家效力,希望你有始有终。戏词里面有『军令如山』,有了军人的身份,便得接受命令,这可不是闹得玩的。」
「先生,我晓得,」陆京士点点头说:「我们着上了这身衣裳,就已经下了为国牺牲的决心。方才我们奉到命令,弟兄们听戴先生说了:叫我们沿阵线选择坚固建筑物体,作最后孤军奋鬪的准备。我就向弟兄们训话,我说我们此刻成了军人,命令要我们死,我们就不能偷生,倘使有胆子小的朋友,打起仗来吓得要逃走,那我可对不起,发觉了立刻枪毙!」
陆京士慷慨激昂,血脉偾张,杜月笙听到见了,转觉心中难过,于是他站起身来,亲昵的拍拍陆京士肩头说:
「你是国家有用的人才,我不会让你轻易牺牲。京士,你放心,到最后关头,我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
师生二人又谈了一阵当前军情战况,陆京士报告杜月笙说:
「何天风的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的一部要派到浦东去掩护撤退,朱学范的第三支队和陶一珊的第五支队在一起守南市,上面指定由陶一珊负责指挥。其余的第四支队、特务大队,几个训练班的官兵学员,大概是跟着国军往苏州、溧水、繁昌、九江一线撤退到安徽祁门附近。」
陆京士辞出以后,便率领弟兄,进入浦东阵地,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九日,日军陆续增援的第三、第五、第九师团,集中全力,对我展开全线攻击。我军因长期抗战全盘战略关系,关始转进,历时五十九天的淞沪近郊战事,于焉告一段落。
同日,杜月笙协助戴笠一手组成,由他的徒子徒孙作为主力的苏浙别働队一、二、三支队,开始从事阻挡敌军精锐猛烈来犯的激战,九日正午,我军大队业已全部后撤,第五十五师也只留下一个张旅,守南市的除了这一旅人,便是陶一珊、朱学范仓卒成军的两个支队他们抱必死的决心,利用熟习的地形,和如潮涌来的敌军逐屋作战,此一兵微将寡的「乌合之众」,清洪帮弟兄和大批劳工,居然阻遏敌军猛攻,前后历时三天之久,誓死不退,前仆后继,不能不说是抗战史上的一项奇迹。在连续三日的鏖战之中,敌机和重炮从早到晚,连番猛轰,长日硝烟弹雨,烈焰腾空,将人烟稠密,市烟繁盛的南市,所有房屋几于全毁,夷为一片平地。
这一仗连续进行三天,使大队国军得以从容撤退,免除敌军衔尾直追的威胁,保全了作战实力,以及无数弹药辎重,五十五师张旅和苏浙江别働队因而立下了大功。戴笠的一着闲棋,谁也不曾想到,竟会发生如此重大的作用。
三、五支队共有五千人马,由陶一珊任总指挥,作战最烈时期,戴笠派他的侦谍组长周伟龙,买了两万个面包,命人冒着炮火送到南市,作为紧急食粮,五千弟兄便以面包果腹,继续作战。不久戴笠又遣人送去两百面国旗,力战不屈的孤军将两百面国旗全部悬起,表示他们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
在华格臬路杜公馆,杜月笙和他的家人朋友,灯楼一望,便可以看得见南市浦东浓烟处处,弹道交织成密集的火网,杜月笙视他的徒子徒孙有如家人骨肉,那三天里面他焦灼彷徨,目不交睫,以致红丝布满了两眼,他不断的眺望南市浦东,不断的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当他听说敌军攻势越来越凌厉,南市守军情视危急,他便愁眉苦脸的在客厅里往返踱躞,急如热锅蚂蚁。陆京士曾是双枪将
陈氏太太,杜维藩、杜月如兄弟姊妹,还有一些亲戚朋友,都守在客厅里,阗无声息,陪着杜月笙在干着急。华格臬路杜公馆的气氛,紧张得几乎凝结。蓦地,万墨林移步杜月笙身体,悄声的说:
「京士兄的太太来了。」
杜月笙立刻吩咐:
「快请。」
陆京士太太满面忧惶的走了进来,杜月笙忙步过去迎接,他不让陆太太说话,当着自己的妻子儿女,朋友佣人,杜月笙斩钉截铁的说:
「陆家嫂,妳放心,我杜某人的儿子可以牺牲,但是我决不会牺牲京士这种人才的。」
陆太太深心感动,她噙住两泡眼泪,鸣咽啜泣的说:
「杜先生,谢谢你。杜先生这么讲了,叫我还有什么话说哩。」
于是杜月笙咬咬嘴唇,沉思半晌,然而在一厅肃然中,他彷佛下定了决心,拨转头来,交代万墨林:
「我要跟戴先生通电话,你去联络一下。」
在电话里,戴笠同意了杜月笙的建议,南市一战,任务全部达成,再打下去,苏浙别働队唯有全部牺牲,为了保全实力,继续从事游击,戴笠决定撤退。南志守军,化整为零,一部份由杜月笙设法,进入租界,一部份转进浦东,另行编组游击队伍。当时,戴笠放下了听筒,立刻亲笔写好一道命令:
「苏浙别働队同市应卽放弃阵地,向法租界撤退。」
这一道命令,由戴笠面交宋子文,宋子文迅卽送交杜月笙。杜月笙得了撤退命令在手,马上就派人送到南市十六铺招商局码头,苏浙别働队的指挥部。与此同时,他忙碌紧张,亲自和法捕房连络,南市的中国军队退入租界,请予便利协助,法国总领事说:
「杜先生的意思我们可以照办,只不过,退下来的军队,必需按照国际公法的规定,全部解除武装。」
杜月笙的答复是─
「那当然。」
不过他还是难以放心,于是飞符召将,派出大批人马,布置在法租界邻近南市的沿线,命他们接应、照料撤退过来的弟兄。另一方面,又有消息传来,陆京士在太古、怡和码头一带指挥作战,他无法突破敌军的包围,顺利退入法租界。杜月笙一听又着了急,尤有陆京士太太关怀夫婿,一迭声的「怎么呢?」于是杜月笙只好勉作笑容安慰她说:
「陆家嫂,你不必着急,妳看我自有办法,把京士接出来。」
想什么办呢?杜月笙一口气派出两支小火轮,冒着枪林弹雨,驶往浦东孚油栈码头,叫小火轮上的人,一定要设法接出陆京士,否则的话,杜月笙硬起心肠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
「你们也就不必回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南市的苏浙别働队,纷纷奔向法租界,通衢要道,各个路口,都有法国兵和大批巡捕驻守。杜月笙派去的兄弟就站在他们后头,每跑过来一个,解下枪枝子弹,交给法国兵或巡捕,便算恢复自由之身,杜门中人立刻迎上去,解衣推食,殷劝慰问,尤有闻讯不断赶来的家属亲友,呼爷喊子,寻寻觅觅。撤退过来的弟兄虽然打了三天三夜仗,却是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他们尽在诉说打东洋鬼子的经过,他们很亢奋,很振作,因为他们实已经过一生之中最壮烈阔大的一幕杜公馆上下等焦急紧张,一直守候到傍晚时分,由外入内,一路发出欢呼:
「京士兄回来了!」杜月笙闻声大喜,快步出迎,陆太太和大批亲友跟在他后头,陆京士满面风霜,精神还好,他带了两名亲信伴当,身侠两支短枪,正准备冒死冲锋,突围而出,在码头上正好遇见杜月笙派来迎接的小火轮。于是他登轮出发,沿黄浦江而行,顺利抵达外滩洋商码头,然后换乘汽车先到杜公馆。
苏浙别働队的五个支队,何行健、陆京士的一、二支队开赴浦东,他们在浦东建立了游
击基地,往后抗战八年,他们不断的与敌周旋。朱学范的三支队,一部份撤回租界,后来成为地下工作者,一部份由兪作柏率领辗转退到了安徽唯有戴笠所部改编的第四支队,遭遇最为悲壮惨烈,他们那一支队在上海撤守初期,奉令由沪西挺进苏州河北岸,占领战场要点,死守不退,掩护国军向苏州河南岸转进。他们深入敌军腹地,孤立无援,虽曾力阻敌军阵前强渡,击毙敌军无数,但是他们在任务达成以后,两千余英勇的青年,竟然全部壮烈牺牲成仁。
第五支队则跟二、三支队一样,化整为零,转入地下,从此不断的与敌军战鬪。日军布下天罗地网
十一月初某一晚间,大家用过了晚餐,杜月笙华格臬路古董间里,只剩下杜月笙、陆京士、朱学范和徐釆丞四个人。
气氛肃穆,神情凝重,堪为当时情景的写照。四人密商由杜月笙先开口,他提出的议案是究竟走不走?如何走?
陆京士抢先发了言:
「先生所说的问题,我以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怎么走?」
「当然,」朱学范立刻起而附和:「先生提了如何走,实际上也就不会考虑走不走。」
「谈到怎么走,我有三点意见,」陆京士紧接着说:「第一、非走不可,第二、大家先把皮包准备好,放在手边,以便随时走。第三、要等到最稳妥有利的时机,才可以动身。」
徐釆丞一直跟东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他和日本财阀三井、三菱都有关系。日本驻沪特务机关长川本大作,跟他很熟,因此他能很准确的供给日方情报,当时他说:
「今天川本请我转告杜先生两件事情,第一,东洋人占领高桥以后,头一件事,便是派一队宪兵,去保护杜家祠,禁止闲杂人等前去骚扰。」
杜月笙却一声冷笑的说道:
「依我看,这是他们的诱擒之计,他们以为杜月笙要杂开上海,一定会去拜祠堂,祭告祖宗,趁此机会,正好把我捉牢。」
徐釆丞付之一笑,又道:
「第二件事,迹近威胁,据日本说:沿江一带,日本兵业已布置重兵,严密防止杜先生等出境,十六铺和杨树浦两边都是大队日兵把守,我看他的意思说,如果杜先先从租界码头上船,必要的时候,他们不惜闯入租界,也得阻拦。」
杜月笙眉头一皱,说是:
「这么说起来,东洋人是决心要把我杜某人困在黄浦滩了。」
徐釆丞望着他笑,深深的点头,移时,又说:
「东洋人已经开好一张名单要在下月份成立『上海市民协会』,内定杜先生担任会长,委员则有王晓籁、陆伯鸿、荣宗敬、姚慕莲、顾馨一、尤菊荪等等.....。」
「好叫东洋人死了这颗心,」杜月笙轻轻的一拍桌沿说:

「至低限度,王得天早就上了船,此刻只怕已经到达香港了。」
这时,陆京士插嘴问道:
「先生大概都问过了吧,到底还有那些人准备撤出黄浦滩?」
于是,杜月笙将他多日以来,一一劝驾或试探的结果,屈指数来
「金荣哥说他年岁大了,吃不来风霜露之苦。隔壁头走火入魔,即使我们动身也还要瞒住他点。廷荪哥有点迟疑不决,他决意留下来看看风色。」
朱学范便问:
「顾先生他们几位呢?」
提起顾嘉棠,杜月笙便得意洋洋的说:
「顾嘉棠、叶焯山他们倒是很难得,他们宁愿放弃在上海的事业和财产,决定跟我到天涯海角。」
陆、朱、徐三人赞叹了一番。杜月笙向徐采丞微微的笑,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方才说东洋人派重兵扼守杨树浦和十六铺,监视租界码头,他们的目的,恐怕并非在我杜某人一个子身上吧?」
徐采丞也笑了,他坦然的说:
「自然啰,租界里还有不少大好佬不曾走,譬如说宋子文、兪鸿钧、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等等,假使能够生擒活捉,影佐的功劳也不在小啊。」四百万债一举还清
杜月笙听后,哈哈大笑,然后便扫一眼跟前的三名心腹,宽忍他们说:
「因此之故,你们便不必为我操心了,还有这么多要人在上海,逃离虎口,戴先生他们一定有稳当妥善的万全之策。」说到这里,顿一顿,眼晴望望陆、朱二人,问道:「现在的问题,就在你们两个了,京士,学范,你们打算怎么个走法。」
陆京士答说:
「我早已决定了,先到宁波,再从浙赣铁路去长沙,转汉口,学范决定直接到香港。」
「很好。」杜月笙点点头说:「时候不早,你们还是各自回去准备,中央政府迁川,我往后必定会重庆去的,今日就此分别,把晤之期,相信不会太远。」
最稳妥有利的时机,一直等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晚间,宋子文一只电话打到杜公馆,简单明了,他只是通知杜月笙说:
「船票买好,渣华的『阿拉密司』号,停在公和祥,明天晚上上船。」
公和祥码头,座落百老汇路之南,距离外白渡桥不远,和闸北、引翔两区,相当接近。当日,杜公馆家人亲信议论纷纭,唯恐日本人派兵,或是密遣便衣,劫持拦阻,因此,有人建议杜月笙化装了再溜上船去,有人主张多派弟兄,沿途布置,遇有紧急状况,拚死保护,突围登轮。又有人要借重捕房和英法军队的力量,请他们在杜月笙登轮前后,派队戍守,宣布戒严。
「算了吧。」杜月笙却一挥右手,一耐烦的说:「我杜某人一不化装,二不要保护,到了时候,我一个人走。至于戒严,顶好请你们戒戒隔壁头的严,现在只要张大帅听见你们哇哩哇啦的喊,那我才真的走不成咧。」
吓得众人不敢言语了,于是他先和妻子儿女,道过了别,略作陆续赴港的安排,临到最后,杜月笙才说出他的苦衷:
「明天我走,上船前后难免要冒三分险,所以我谁也不带。」
第二天,行前,又召见了万墨林,王国栋,他先问王国栋:
「你算清楚了没有?我的负债额一共是多少?」
「老早算好了,只是爷叔一径忙,不曾问起。」王国生报了一笔数目,人欠欠人两抵,杜月笙的亏空,数逾四百万元。
万墨林暗地里一吐舌头,却不料被杜月笙一眼瞥见,当时他带笑的问
「这笔数目很大啊?」
万墨林声音宏亮的答道:
「当然啰,爷叔,四百多万咧!」
于是杜月笙出人意外的扬声大笑,他站起来,一拍万墨本的肩,朗声的说:
「墨林,你不必担心。我看好了,这趟我出门,到抗战胜利了回来,只消花几块银洋钱,就可以把这四百多万的债还清。」
杜门中人,将杜月笙的这几句话,反复咀嚼,私下频频讨论,大家都弄不懂,他怎么会有先知之明,杜月笙终其一生,既乏经济眼光,也无数值观念。可是他这一次作个预言八年之后果真兑现,抗战八年,胜利复员,币值一眨再眨,胜利后伪币兑法币是两百对一,旋不久改金圆券,杜月笙还清八年前四百余万巨额债务,拿金圆券折算,真是轻而易举。
当时,他再问万墨林一句:
「墨林,这些天来,我陆陆续续关照你的事情,你都记牢了没有?」
「记牢了,爷叔。」
「那么我就不必再说一遍了。」杜月笙宽慰的笑笑,又道:「还有许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不曾关照你的事件,我也不必多提,总而言之,我在上海的时候,一切事体应该怎么办,我不说,你也晓得,我离开了上海,不妨照旧办理便是。」
「晓得啦,爷叔。」
是夜,杜月笙轻装简从,微服成行,他只带一名随身仆役,一部汽车开到公和祥码头一路顺利无阻:「阿拉密司」号英国客轮灯光灿灿,倒映在黄浦江里,像有无数银蛇乱闪乱窜。噩耗频传伤心落泪
平安无事,上了英国豪华邮船,洋茶房鞠躬如也,导引杜月笙到大餐间,灯光荧荧,暗香浮动,正当中有一张大圆桌,环坐一群高冠峨服,雍容华贵的中国大好佬,他们之间有人偶一回头,看见杜月笙翩然驾到,于是欣喜万分的发出一声欢呼
「好啊,杜先生来了!」
杜月笙一眼扫去,宋子文、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都是极熟极要好的朋友,于是一一握手寒暄谦让入座。一群老友虽然还不曾逃出虎口,却是兴致很高,不歇的欢声谈笑。
移时,又由杜月笙领头发出一阵欢呼,大餐\间里更热闹了,因为上海市长兪鸿钧姗姗来迟,但仍及时赶到。
当英国邮轮大餐间里的中国大好佬分别归房就寝,成千上万的日本「皇军」,正在餐风露宿,披星戴月,荷枪实弹的十六铺、杨树浦,沿黄浦江两岸紧密布岗,虎视耽耽,准备随时截拦劫持中国留在租界的那几位大好佬,只是他们徒劳无功,非常失望,翌晨「阿拉密司」号启椗,万千「皇军」也只好眼睁睁的望着英国邮船徐徐通过黄浦江,辞离吴淞口,驶入万顷烟波,浩瀚无际的中国东海,直航香港。
有这么许多要好朋友朝夕与共,同船南航,杜月笙香港行的旅途愉外,自是可想,一行人整天谈谈说说,将十一月二十六日之夜,上船前的恐惧紧张,暂且遗忘。
抵港之初,杜月笙约钱新之为伴,两位一搭一挡的好友同住九龙半岛饭店。真正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平时的习惯,夜里一个人睡不着觉,房里没有夫人,也得有个男伴,否则他便在风吹草动之时,疑神疑鬼,吓的辗转反侧,无法入寐。又有一个怪毛病,夜夜要别人为他捶背捶腿,一直要捶到他阖眼睡去,方始可以歇手,然后悄然退出。在家中,凡此毛病再多些也无所谓,到了洋味十足的大旅馆,---杜月笙到了香港,正是「十手所指,十目所视」,人人都在用奇的眼光,加以密切注视。于是,杜月笙的生活起居,眠食情形,经茶房绘声绘影的一说,立刻便在香港的茶楼酒肆,引为笑谈。
除了语言不通,食住不安,环境太不习惯,杜月笙乍到香港,劳心焦思,困扰还多。日本在上海的三员主将,沪战统帅永野修身,陆军指挥官松井石根大将,和特务机关长川本大作,乃至奔走各地的日本大本营情报部长土肥原贤二,这一批「不可一世」的日本军要,当沪战爆发前夕,卽已威胁利诱,千方百计,使杜月笙留在上海「助纣为恶」,帮他们统治在上海的五百万市民。上海陷落以后,他们便派遣密谍,布置重兵,准备在必要时将逃离上海的杜月笙加以劫持,他们自以为布下了天罗地网,断乎不容杜月笙插翅飞去,然而,杜月笙却偏偏利用他们的警卫森严,如临大敌,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跟往常一样,只带了一名随从,自华格臬路登车出门,当时,在杜公馆附近守候侦伺的日本特务,都以为他是跟往常一样,驱车回蒲石路十八层楼公寓安歇,那想到他汽车遶过十八层楼,转一个弯,过外白渡桥便上了公和祥码头,坐进了阿拉密司号的大餐间。
杜月笙、宋子文、俞鸿钧等全部安然离沪的情报,送到日本军部,永野、松井、川本不禁为之老羞成怒,他们重责各级特务,同时决定对杜月笙的相关人物,施以严厉报复。
所以,杜月笙离了上海,抵达香港,反而和日本军方展开了明争暗鬪,而且此一鬪争由于他人在海外,难以遥控局势,再加上杜门中人一时的疏忽大意,因此在一开头时颇为吃亏中汇银行和衡恒侦骑密布,每天都有几位杜门中人无缘无故,被日本便衣绑架到特务机关部,严刑拷打,百般凌辱,有不少人死去活来,或则成了残废,或则奄奄一息,不知下落。
杜月笙人在香港,鞭长莫及,每天听到这种噩耗,使他情急落泪,忘寝废食,他担心家人亲友的安全,更为无辜被拘者伤心难过,引为无上的咎恨,成天到晚,他尽在跌足嘘唏太息的说:
「我累了他们!我害苦他们!」
与此同时他还得振作精神,诸多策划,如何想尽方法,援救陷身黑暗世界的家人亲友出来,首先他命令留在上海的学生门人,把家小护送前来香港,但是他家庭之中意见很多,除了孙氏夫人带了维屏、维新两个儿子,因为留学,早已去了英国。他的嫡妻沈月仙阿芙蓉癖已深,根本无法---也不愿意出远门,后来说是陈氏夫人也想看看风色,暂时不走。凡此问题倘若杜月笙人在上海,只要一声大喝,几句责骂立刻可以解决,但是「君」在外,阃中有所自由,杜月笙在香港急得再跳脚都没有用,他望眼欲穿,等了许多天,姗姗而来的只有姚玉兰,外加长子杜维藩、长女杜美如,以及几个小儿女。大战方休粪战来哉
恒社中人,多一半弃家离产,投身抗战阵营,留在上海的,也不在少,头一桩,因为上海还是一处重要工作基地,杜月笙不能把恒社中人全部撤离,否则的话,将来的沪上地下工作,刀光剑影,神出鬼没的地下工作,便那来的那许多好戏可看?
上海是一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大都市,尤其租界地区,由于洋人统治,扞格难入,他们唯一的武器──巡捕又被帮会人士,多年垄断把持,清洪帮势力之大,莫可御京,待三大亨崛起沪滨,「杜先生」一枝独秀,他治清红两帮于一炉,「白相人」脱颖而出,所有租界居民的衣食住行,都跟杜月笙息息相关,租界里出了重大的案件,尽管外国人鸡毛令箭一道道的下,破与不破,巡捕房要先看看杜公馆的风色,天大的事情,天大的纠纷,外国人拉炮来轰都没有用,只消有「老朋友轧脚」(白相人挺身干预),便凭杜月笙的「言语一句」,两造揎拳掳袖,捻枪弄棒,卽令在性命相搏的当儿,只要旁边有人轻轻的提一声:「杜先生关照你识相点啊」,再狠些的人,立刻便俯首贴耳,乖乖的不敢动弹,息争而去。
因此,多年以来,十里洋场,简直就是杜月笙的天下,自从杜月笙从善如流,洗心革命,十里洋场的达官巨贾,升斗小民,人人都把杜月笙视为生存的凭借,安定的力量。杜月笙在华格臬路,鸡鸣狗盗徒宵小,为非作歹都得有个限度;杜月笙要广结善缘,他们便不能不「盗亦有道」。
在这种情形之下,杜月笙一离开了上海清洪中人,地痞瘪三,反倒解脱了桎梏,打开来枷锁,他们无拘无束,一涌而出,将人烟稠密堪称世界第一的租界,闹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抢案、窃案、暗杀案、各色各样的罪行,层出不穷,直线上升,闹得上海人无法安居乐业,捕房中人,一个个乱了手脚。
举一个例,早年没有化粪池,上海租界住户的排泄物,全靠挑着「黄金汁」担子的粪夫,按时按刻,前来清除。否则一个拖延,立将粪满为患,全家大乱。这些粪夫的营生虽脏虽臭,却是收入相当可观,因为他们作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反倒可以两面进账,家家户户,每月要付他们一个数目,作为酬劳,「米田共」车到了乡下去,又能当着肥料卖给农家。因此干这一行的,反而成了热门,经常都有人在争相角逐。
为了争夺这一门好生意,自从上海开埠以来,也不知道打过多少次架,流过多少次血闹得租界居民,「三个和尚没水吃」,经常有米田共出不了大门之苦。于是,在无数次群殴鬪之余,有人结帮,有人拔刀相助,群「雄」角逐的最后结果,乃有一位最强最狠的脱颖而,成为全体粪夫的头目。
这位头目,上海人肇以嘉名,叫做「粪头脑」,粪头脑手下有无数粪夫,听他的命令,受他的指挥,所有收入,还得按月提成,孝敬他老人家,因此之故,没有一个粪头脑不是势力庞大,面团团为沪上的巨富。同时由于好处太多了,必须蕲求自保,所以粪头脑也玩上了「万世一系」,夫妻父子,代代相传。
法租界的第一位粪头脑,是大名鼎鼎的范开泰,他之当「权」得道,为时早在清朝,范开泰死后,粪头脑一脉相承,先是换了他的妻子,黄浦滩上天字第一号女白相人史金秀,史金秀藉了粪帮的势力,再加上她头脑灵活,敢作敢为,在白相人地界,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范家大姆妈」。
史金秀和杜月笙是同时出道的人物,打天下的时候,彼此关照,成了通家交好,后来杜月笙当了法租界的家,史金秀上有杜月笙的照应,下有成千上百粪夫的效忠,她在法租界,也成了不可一世,睥睨一切的名英雌
却是她年纪比杜月笙大,当她拥资巨万,一病逝世,她那人人垂涎粪头脑一席,便世代相传,移交给她的儿子。小范出生,家道已很富有,他着绸吃油,凡事袖手,成了个纨袴子弟,花花大少,论本领和手腕,当然一代不如一代,那有他娘老子的头头是道,当行出色只是靠了杜家叔叔的威风,才捧住了他那只金饭碗,谁也没法抢得动。
二十六年冬天,杜月笙辞离虎口,逃难到了香港,法租界的事,他只好搁下不管,于是自他走后,群「雄」竞起,为所欲为,把法租界闹成一个没有王法,毫无秩序的混乱世界。这时候,早已垂涎范家独霸粪业三十余年的一般有志之士,看小范冰山移走,后台已拆,正好趁此机会收手。许世英劝他做个官
法租界自开埠以来,「粪界唯有力者居之」,大力人士,于是先向小范施以恫吓,「六十年风水轮流船」;「好饭不能一家子吃光」,他们逼迫小范,将粪头脑一席自动让出。
小范懦弱无能,又苦于杜月笙已走,无声求救,他被迫无奈,已经打算将金饭碗双手奉送,图个平安无事,照样过他的小开生涯。然而,事为众粪夫所知,由于「一朝天子一朝臣,唯恐新头脑来,自家的饭碗要敲破哉!利之所在,不容袖手旁观,于是他们扬言保护旧主,谁想插足,誓以武力对付。
那一边,大力人士欣逢良机,志在必得,当然要调兵遣将,与粪夫们决一死战,他们一死战,他们一面百计杯葛,阻止粪夫进入租界,一面派出打手,四出殴击粪夫,如此这般使得黄浦滩上中日大战方休,里闬衖堂的粪战又起,一连多日,粪杓子扁担对小刀斧头,打得好不热闹。
粪夫被拦住了不能进租界,又忙于聚众械鬪,四下应敌,租界居民便手足失措,大叫「性命交关」,粪夫不上门,米田共无法清除,三五天一积,全租界都是臭味扑鼻,中日大战租界居民尽可以爬到屋顶上去看热闹,粪战时期他们根本无处可逃,这一下家家户户天下大乱,急得团团转,大街小巷,怨声戴道,到这时候人人都怀念起杜月笙来了:
「杜先生不走,阿会有格种事体吧?」
由这一件小事,见微知着,举一反三,可以觇知杜月笙在上海人生活上的重要
杜月笙住在九龙半岛酒店,急于撤退家属亲友,门人弟子,当时,日本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宣称封锁中国海岸,封锁线自上海直到汕头,此一举措,使杜月笙的枪救工作,更增危险与困难,然而,民国二十七年元月二十日,驻日大使许世英奉召下旗归国,他遶道香港,特地和杜月笙见了面,告诉他说:
「我卽日赴汉口,大战一起,赈济工作千头万绪,今后我想专任赈济委员会的工作,普救百劫余生的天下灾黎,杜先生,我很希望你能帮我的忙。」
杜月笙听罢,十分爽快的答道:
「静老,这有什么问题,还需要劳烦静老郑重其事的提出吗?」
「不然不然。」许世英笑着摇头说:「这话是该郑重其事讲的,我这一次所谓的帮忙,是要你到脤济委员会来,实际担任一个名义,担任一份工作」
杜月笙不由一愕,他急急的问:
「静老,你是要挑我做官?」
许世英晓得杜月笙有他「决不做官」的论调,他曾私下向他的亲密朋友,透露过他的心声:「你们不要看许多大好佬们,都跟我称兄道弟,要好得很,就此以为我想做官是很容易的了,殊不知,他们是在拿我当做夜壶,用过之后,就要火速点藏到床底下去。」因此,许世英便不得不向他解释:
「我之所以这样想,一则,因为这是全民抗战,人人有责,人人相关。二来呢,赈济工作多少带点慈善事业的性质,它不过是政府的一个机构,在赈济委员会办事,也未必就能算是做官。」
杜月笙因为原则问题,难免还在犹疑,却是许世英一再婉劝,敦促,使他碍于情面,推辞不得。许世英旋卽遄赴汉口,晋谒中枢首要,他轻而易举的为杜月笙谋到一个官职: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兼港澳救济区特派委员。
幸亏有许世英这一次的劝请「出山」,由北而南,救济了不知多少沦陷敌区的名公巨卿,达官闻人,连前清两广总督张鸣岐,息影津门,都由于获致杜月笙的济助,得已免除冻馁之苦,保全晚节,不曾夫足当了汉奸。张鸣岐对于杜月笙的雪中送炭之举,由衷感激,他特意集杜诗两句,亲笔写好一副楹联,托人带到香港来,送给杜月笙,使这产自高桥,君临歇浦的一代奇人杜月笙,得到了他平生罕见的最高恭维。张鸣岐送他的楹联用了杜工部这两句诗:老夫生平好奇古;使君意气凌青霄。
此外,不久以后刘航琛受王缵绪之迫,逃出四川,辗转抵达河内,被杜月笙派顾嘉棠迎往香港,一住三月,招待了一日两餐鱼翅席,历时三月之久。烽火连天,患难余生,老友把晤,份外亲切,第一次相见,杜月笙便问刘航琛:
「你看我这次离开上海,值不值得?」
刘航琛抗声答道:
「当然值得。过去你是上海的杜月笙,时至今日,你不是已经成为中国的杜月笙了吗?」
当下,杜月笙非常得意,他和刘航琛拊掌大笑,状至欢激。(待续) 异域香港重打天下 上海人谓之「孵豆芽」,说得文绉绉些,便是「韬光养晦,深自敛抑」,杜月笙在上海红透半丬天,跑到香港来总归是个「逃难的」,论交结官府,香港自道光二十一年(公元一八四一)即被相香港占领,那边是英国人的天下,杜月笙自总督以至差馆警察,一点关系也拉不上。谈帮会弟兄,广东、香港都是洪门的势力范围圈,清帮在香港,不但没有立根,连露脸些的人物,也找不出一个。要末祇有杜月笙旧伙计,老弟兄芮庆荣,他有个徒弟叫夏连良,在上海宁波路五百八十六号开设新光戏院,这夏连良的一名徒弟李裁发,十几岁在上海闯祸打架,逃到香港,香港跑马地的那些马夫,都是上海跑马厅转过来的,上海马夫奉李裁发为老大,因此这位清帮的小角色,总算还有几名群众。杜月笙初到异域,两手空空,无拳无勇,迫不得已时,连这支。渺小的力量也得重用,他示意芮庆荣,叫李裁发到芮庆荣和顾嘉棠那两边常来走走,使李裁发与香港杜「门」,也有了点关连。
日本人在上海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还是被杜月笙从容不迫,「不化装」而逃出,新憾加上了旧恨,他们便对杜门中人狠狠的报复,使得杜月笙局促香港干着急,心忧如焚,日处愁城,尽量设法让他要紧的人,多逃出来几个,家人之中是姚玉兰先来,和他在九龙半岛饭店辟室而居,长子杜维藩继亦赶到旋又回沪,沈月英离不了鸦片烟榻,三楼孙氏夫人远远的去了英国,二楼陈氏夫人则只在他旅港时期来探过一次夫,视同掌珠的大小姐杜美如跟她母亲姚玉兰往返港沪之间好几回,杜公馆里最能干的大媳妇,多一半时间留在华格臬路照料切。
要好朋友来的是张骥先,跟北洋中人交情很深的吴家元,小八股党的头脑来了顾嘉棠、芮庆荣和叶焯山,杜公馆秘书翁左青,后来加上徐采丞介绍的胡叙五,杜月笙分配工作,派翁左青管文电和账房,胡叙五则专任记室,学生子里面则召来了沈楚宝、林啸谷、朱学范、郭兰馨,还有一个要紧人物张子廉,杜月笙要叫他来从速建立洪门关系。
张子廉一到,旋卽展开活动,张子廉是洪门中很有名气的人物,虽然他香港码头不熟但却跟香港洪门早有关连,多年以前他便联络上另一位洪门大哥向松坡,河南的明德,香港当地的梅光培与朱卓文。梅光培是国父的外甥,民国初年,担任过粤军南路司令;朱卓文也曾是粤军将领,却又受过香港政府的贿买,意图颠覆革命政府,而在民国十四年八月二十日,轰动一时的军官学校党代表廖仲凯被刺案中,担任主凶。
由这五位洪门大哥联合,早年曾在香港共开一座五圣山五圣山的五位大爷里面,张子廉来自浙江,向松坡籍隶湖北,明德是河南旱道上的人物,在香港当地,起不了多大作用。不过梅光培,旅港多年,在警察、海员和渔民中,掌握住不少的弟兄,五位大爷拼一山后,共为山主,自以梅光培为五圣山的主峯。
洪门规矩,开山还得立堂,就五圣山来说,五位大爷都是立了堂的,他们的堂名,用「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再加上各人名字中之一字而成,譬如说梅光培的堂名是「仁培堂」,朱卓文的则为「义文」,明德的叫「礼德」,向松坡的谓「智松」,张子廉的呢,便称为「信廉堂」了。
帮会人士有一句口诀:「但见金盆开花,不闻清洪分家一,辛亥革命成功,「鞑虏」业已如愿驱逐,清帮洪门中人,由于身份渐次公开,往来日见亲密,洪门中空前绝后开过双山号称「双山头大爷」的杨庆山,和清帮里「一步登天,领导群伦」的杜月笙,数十年来通诚合作,彼此呼应,便是最佳例证。杜月笙初到香港香港洪门中人仰他的盛名,争欲一睹风采洪门「检口令」中有道是:
「洪门访的是将才,古来英雄多亲爱!」
但是他们乏人援引,没人介绍,苦于不得其门而入,杜月笙那头,更是亟于结识香港的洪门人物,希望能够引为赞助,俗话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唯有行客拜坐客」,他要在香港拜码头吧,偏是门径不通,礼数不熟。两方面便这么僵住了,因而便传出许多流言蜚语,还有人形诸笔墨,写成趣味盎然的篇章。据说杜月笙初到香港某日午后,柯士甸道公馆里突来一名壮汉,拿出手枪,对准杜太太,嘱将臂上金镯褪下,让他带走。威胁之下,杜太太(按时间推算当然是姚玉兰)唯有照办,壮汉临行之前,向姚玉兰说:
「我们并不稀罕这点东西,拿去只是做个标志。你丈夫是上海大亨,彼此原属同道。到了香港,莫说依照帮规,应得认识『前人』,寓论平常交游,行客也须先拜坐客。你丈夫未免太托大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玩上这一套。」
说罢,扬长而去。后来杜月笙知道了,自承失之大意,确属理亏。访得当时香港在帮的以年近七旬的谢老头子辈份最高,乃备具全名红帖,登门造访。谢老头子原是「打渔杀家」里萧恩一流人物,相见之下,慰洽平生,义气博义气,显出一派江湖本色。果然隔日有人登门将金镯璧还,一面赔礼谢罪。于是他在华南帮会上,从此搭上了关系。
前些时姚玉兰在她的台北寓所客厅里,听到笔者提起这一段,她不觉笑了起来,说是: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那时候,他们谁也不戴金镯子。」
话虽如此,杜月笙初来户到时,和香港洪门弟兄关系较浅,亟须交结,也是事实。这便是他急于召来张子廉的道理。张子廉到了香港,找他早年的老弟兄梅光培、朱卓文,杜月笙才跟洪门人物「慰洽平生,互通声息」,尽管他在客中,手头相当「拮据」,但是他对洪门弟兄还是一掷千金,掬诚交好,譬如杨庆山的左右手刘联珂,时在香港,写了一部「帮会三百年革命史」,请他题字,杜月笙倩杨千里代笔题了以后,立赠港币五千元,要刘联珂印行十万册,广为流传。
弟兄门徒渐次集中
人马一拨拨来,场面渐渐打开,开旅馆住长房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杜月笙便派人找房子,作小住香港的打算。这香港杜公馆便在姚兰扺步不久以后,设立于九龙柯士甸道一一三号到一一五双开间门面,楼凡三层,恰与上海华格臬路杜公馆相垺。屋主是澳门赌大亨,素有「澳门杜月笙」之称的高可宁,最近大闹澳门,为虎作伥,甘做共党爪牙的澳门烟赌头脑何某要算是他的第三代,「澳门杜月笙」高可宁有的是钞票,前些年他一口气娶了两位「名儿媳」,一个是葛兰,一个是尤敏
起先张骥先、吴家元、顾、芮、叶等人大家住在一道,后来各人的家眷也来了或有了,顾嘉棠、芮庆荣搬出去自立门户,这两位以及往后陆续从上海来的朋友、弟兄或门人,大都住在柯士甸道前后左右,亦卽德承街上一些公寓房屋,四面围绕,把杜月笙簇拥在正中间。
许世英于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日,自驻日大使任内下旗归国,没有寻到房子以前,便住在香港杜公馆三楼,居室和老革命党张骥先遥遥相对,闲来无事,他临了八大幅王右军的圣教序,送给杜月笙,杜月笙很高兴,悬在客厅的两壁,往后江南名士,革命前辈,和于右任一齐办过民呼、民吁报的前监察使杨千里也被杜月笙接到香港,倘有重要文稿,题词题字,难免要借重他的大手笔。杨千里曾集杜句,为杜月笙题了一副对联,杜月笙便喜孜孜的挂在客厅中间,联曰:
三顾频烦天下计; 一生好做名山游。
杨志雄和杨管北两位智囊,由于上海方面事务尚多,这两位总是来回的跑,杨志雄去了上海,杨管北便留在香港,杨管北要走,杨志雄再来。秦待时、江倬云、庞京周、毛和源,一般老朋友,都接受了杜月笙的忠告,相继避难香江,这帮人也是杜公馆的常客,唯独赌兴不如上海时期那么高。
当时杜月笙担任得有两项职务,那是每天都有事情做的,一个是「中国红十字总会」副会长,会长王正廷,时在菲律宾,一应业务,杜月笙交给他的得意门生,「红十字会」秘会郭兰馨代拆代行,郭兰馨便在杜公馆三楼右首要一个房间,作为办公室,长驻治公。─另一个职务是「经济委员会常务委员」,主管第九区的振济工作,日常行政事项,杜月笙派他另一得意门生林啸谷负责主持,林啸谷在楼下也要了一间房,每天过来办事。因此,柯士甸道一一三──五号杜 ,里面又设了「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和「振济委员会」两大机关。
振济委员会的对面,住的是以芮庆荣和吴家元,后来叶焯山到了,芮庆荣的家眷不旋踵也赶来,他搬到德承街去自立门户,他的那间房便移交给叶焯山,──叶焯山在当时算打杆,这位百发百中的神枪将,他一直在香港替杜月笙把头一道关顾嘉棠跟芮庆荣两个,住是住在外头,每天中午以前,一定会照往先早年的老规矩,准时准刻,到杜公馆来向月笙哥报到。机密大事,还是要老兄弟商议参详。
杜月笙自己一家,不论来了多少人,总归是「杭不啷」住在二楼。
无意间,仿效了曾国藩的会食制度,每天中午,开一桌饭人多再加,家人父子,亲威朋友,老弟兄,师爷秘书,还有学生子们,谈谈说说,聚而食之。菜色不多,却是极精,因为港沪之间多的是轮船飞机往来,香港市场买不到的江南菜肴,川流不息送到杜公馆,因而使这一帮流浪客减了莼鲈之思,餐餐吃得朵颐大快。交换消息,商议事体,在这一餐饭间轻松愉快的进行。
杜月笙在香港,吴家元怎么会贴得这么近?那是因为杜月笙负有重大任务,必须借重他的关系。吴家元做过青岛盐务督办,他曾是张宗昌的门下客,跟过气的北洋要人都很熟。除此之外,日本在华三大特务机关「松、竹、梅」之一,「松」机关的主持人和知鹰二,他手下有两名爪牙,何益三和李择一,跟吴家元一是好友一是赌伴藉这点香火缘,他可以自由出入华北沦陷区,达成杜月笙交付的使命。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六日,中日大战进行了五个多月,我国首都南京陷落,日本军方希望趁此机会,迫我订城下之盟,所以,两天后的东京「朝日新闻」便发表消息:「中国若愿议和,日可停止战争」,但是,我国上下已经决心抗战到底,中外人士都认为战事延长,日本必败,英国记者尤脱莱在战争前夕,便写了一本着名的书:

「日本的泥足」
(J p n’sFeetofCl y),战事开始,上海撤退,亚细亚杂志迅卽着论指出
「当日本军阀冒冒失失的毁坏了大上海的买办阶级资本家与江苏、浙江的银行家与地主,它便错过了获胜此次战争的唯一机会,因为──毁坏了他们便等于毁坏日人所欲实现和平妥协所必不能缺的份子,毁坏了他们的经济基础,以及他们在政府具有左右力量之政治势力。」
南京失陷,日本亟欲结束战争,他们授意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向我国提出议和条件,与此同时,进攻芜湖的日军第六师团都已经奉令「凯旋」,日本兵欢声雷动,纷纷将行装搬回码头,结果是日人议和条件被蒋委员长断然拒绝。于是日方老羞成怒,二十七年元月十六日由内阁总理近卫文麿发表声明:
「日本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期望真能与日提携之『新政府』成立且发展,而拟与此『新政府』调整两国国交。」
日方致力于制造汉奸傀儡政权,有以贯澈其「以华灭华、以华制华、以战制战」的政治阴谋,是为军事进政以外的另一毒辣险恶新攻势,我国自须运用一切力量,如以对抗。二十七年初,杜月笙经政府明令发表为「振济委员会第九区特派员」,同时,由时已升任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局长,而实际主持局务的戴笠,拨给他一笔经费,请他多方设法,派人去把日方瞩目的「汉奸」对象,自民国十五年段祺瑞垮台卽分布于平津京沪一带做了寓公的皖系人物,亦卽所谓安福派人,一一的接赴自由地区
段内阁拉到香港来
杜月笙的此一使命,其实并不简单,因为安福也罢,皖系也好,段祺瑞手底下的人物,多半亲日。日方操纵汉奸组阁的那一纸名单,其榜上有名的,跟日本人不有公谊,便有私交,而且交情还来得个好,民国九年七月十四日爆发的直皖之战,吴佩孚在短短四天之内,把段祺瑞的皖系大军打得土崩鱼烂,风流云散,那般安福要人困处北京,无路可逃,进东交民巷和六国饭店,英美法等各国领事开会决定拒绝庇护和容纳,也唯有日本使馆加以收容,陆续协助潜逃而脱险,这一股人投闲置散了将近十二年,官瘾又相当的大,政府有意营救他们南下,他们自家的心中所愿,却是谁也无法臆测。
但是杜月笙亟欲对于中央和抗战大业有所表现,因此他派吴家元和李泽一,还有「松」机关中的朋友朱秀峯与陈兰,穿梭不停的往来于港沪、港津道上,分别拜访,再三致意,拍胸保证,秘密安排,居然在敌伪特务严密监视搜查之下,让他从虎吻中抢救出来大部份列名汉奸榜的伪朝新贵,使日方费尽心血,威逼利诱摆出来的伪政府「堂堂阵容」,被杜月笙「拉角」拉得台柱尽拆,惨不忍睹,祇剩下小猫三只两只。总计在这一段时期,经杜月笙之手接出来的日方目标,择其著者有段瑞的司法总长章士钊,交通总长曾毓隽,财政总长贺德霖、外交总长颜惠庆、陆军总长吴光新,临时参政院副议长汤漪,这许多显赫一时的北洋皖系大好佬,扺达香港之初,大都住在杜月笙的家里,诗酒留连,日夕盘桓,再加上半个东道主,曾经当过段
祺瑞任临时执政的北政府第二十八任国务总理许世英,内阁十大阁员到了六、七个,香港杜公馆开出一桌饭,俨然是段祺瑞内阁复活了
杜月笙拉角拆台,使日本人密锣紧鼓,积极筹备的汉奸傀儡大为狼狈,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开锣于北平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只能推曹锟贿选总统时期暂代过财政总长的王克敏出来领头。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献丑于南京的「维新政府」,班底更惨,为首的祇是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秘书长梁鸿志,倒是「道不同与为谋」,决心下水当汉奸的陈老八陈群,摇身一变,居然攫得「内政部长」一席
基于此次重大的胜利,杜月笙的「振济工作」,于是扩大范围,继续争取,从退休政客起始,他还拉散了驻沪日军在上海演出的「市民协会」,二十一位委员中如王鸿敬、荣宗敬、周文瑞等等,有的被他劝来香港,有的经他安排出游,避过风头,有的由他掩护,躲在租界硬不露面,东洋人阵容排出,人找不到,当他们侦悉这又是杜月笙的杰作,简直把他恨得牙痒痒的,却是拿他莫可奈何。
从争取日方亟欲利用的人物,再扩充为接济或因病老家累,或为短绌斧资,因而陷身敌区,处境艰窘的前清遗老,北府官员,甚至社会名流,文人学者,能来的,替他们安排秘密南下,不能来的话,遣人按月送一点钱去,使他们安定生活,解决问题,遂而身在陷区而向望中央,有以坚其心志,发扬正气,抹得下脸来抗拒顽敌的威逼利诱。
花用的是中央拨给的经费,宣扬的是最高额袖的德意,居间供应,嘉惠四方,──杜笙避离香江,真的给刘航琛一言道中成为「中国的杜月笙」了,陷区各地逃来香港的耆彦名流,工商巨子,杜月笙或则作居停,或则为东道。尤其是他设法营救出来的那一批批大好佬,衣食住行,杜月笙真正一力肩承,想转赴内地,他为之安排路线,送上旅程,抵步以后尤且派人照料,绝对负责到底。其余希望留在香港的,他更为之租赁房屋,供给薪水,务使其各遂所愿,生活粗安。
渐渐的朋友越交越多,旧侣越聚越众,从此柯士甸道又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恢复「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漪欤盛况,杜家门里,依旧和在上海时期一样的热闹风光。
为了便于治事会客,九龙、香港,隔了个偌宽海面,杜月笙便在香港告罗士打饭店,开了七百另五号这个长房间,请翁左青、胡叙五两位秘书前往坐镇,这一个长房间一直维持香港沦陷,由于杜月笙每天下午困过中觉便要过来这边,然后吃晚饭前回去,因此这里便成为海派人物,各地名流的麕集之地,影响所及,设于八楼的告罗士打咖啡座,也就成了杜月笙的大会客厅,生意因之大有起色,譬如王晓籁和林康侯,几乎是每天必来久坐的常客。
可能下水的拖了他们来,已经变了节的尤须加以制裁,这不仅是国法所在,尤其是全国同胞痛恨汉奸的结果,在这种情形之下,上海的铁血锄奸运动,也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展开。
由于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广州失陷,同月二十五日国军撤离武汉,就情报工作来说,香港的地位骤形重要。在亚洲战场上它等于二次大战欧陆沦陷后的卡萨布兰加,日方、伪组织的谍报人员开始大肆活动,而我方自广州以至上海、天津、东北、及至海防、曼谷、新嘉坡、菲律宾,所有的情报联络,势将以香港为中心。于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派出他们最干练有为,时方三十出头的王新衡,担任香港区区长。
王新衡立刻和杜月笙切取联络,并且迅卽成为杜公馆座上常客,晨夕与共,频频筹商大计。
当民国二十六年九月,沪战初起之时,杜月笙在上海所有的群众力量,几乎是绝大多数都参加了忠义救国军,戴笠掌握了这支部队,在上海陷落前后发挥重大的功能,忠义救国军从事掩护撤退任务以后,牺牲了一小部份,又有若干精锐撤退到安徽郸门县的历口镇,由兪作柏将军接替刘志陆的总指挥职务,从事整编和训练。
大部份忠义救国军官兵经由法租界化整为零,这原本是战时征调人员执行临时任务,放下枪杆换上便装各人也就回家,但是还有一批跟杜月笙直接相关,剽悍善战,杀人不眨眼的浦东地痞、盗匪和盐枭,他们成军以后便不愿意解散,他们保持一支武力,留在浦东家乡打游击,这一支武力是杜月笙人在香港,都可以遥遥掌握和指挥的。
沈月英死不及一面
突然之间从英国伦敦来了航空信,孙氏夫人带维屏和维新两个儿子负笈英伦,民国二十七年底两兄弟转赴美国求学,孙氏夫人关切国内大局,和杜月笙的行止,当他获悉杜月笙业已逃出虎口,到了香港,她便命维屏、维新自去美国,自己飘洋过海到香港来探视丈夫。
杜月笙对于孙氏夫人万里来共患难,非常高兴,孙氏夫人从民国二十七年到民国三十年,足有三年随待杜月笙之侧。
杜月笙家庭之中,抗战发生后最大的一项变故是沈月英之逝世,沈月英身边一向虚弱鸦片烟瘾又越来越大,镇日价从早到晚,一榻横陈,喷云吐雾,鸦片剥削了她的健康,毒素在加速她的死亡,民国二十七年底,她旧疾复发,衰弱不堪,杜维藩两夫妻一日二十四小时衣不解带的侍疾,一度情势危急,孝心可嘉的杜维藩还割了股,母子相依二十三载,晚年时期沉氏又等于是和杜月笙分了居,杜维藩对他母亲之死是非常伤心的。早在民国二十六年底,杜月笙逃出重围,只身扺达香港,当时便有不少亲友向他忠告,日本人旣已对他的门徒学生采取报复手段,杜维藩和杜美如这一对长子长女,安全堪虞,因为老上海大都能够津津乐道:杜先生最欢喜的便是大少爷和大小姐,杜维藩之结婚和杜美如之满月,铺张之盛,场面之大,向与杜月笙开祠堂、陈氏夫人过生相提并论。杜月笙自家曾经解释他为什么对这两个孩子特别钟爱,因为──
「维藩和美如出世,脚步走得最正。」
这话怎么说呢?原来,杜维藩诞生于民国五年,从那一年起,黄金荣一记耳光,张啸林千里来投,三大亨义结金兰,打出了十里洋场的大好江山。而杜美如之出世,是为民国十九年,杜月笙从这一年起脱颖而出,连升三级,和财金工商,乃至党务政治,都结了不解之缘。
所以,杜月笙听到亲友们的警告,便身在客地,思念子女,想得他愁眉不展,魂梦为萦,他向上海家中拍出一封封的电报,叫杜维藩和杜美如快到香港来,杜维藩在民国二十七年春匆匆的到香港一趟,旋不久便因为他母亲的病,夫妻二人双双又回了上海,杜月笙暗底下极是担忧,却是苦于拦阻的话说不出口,他不能留下儿子不许他去娘面前尽孝心,因此一直到民国二十八年九月,杜维藩在上海办好了他母亲的丧事,方始戴着重孝,十分沮丧的重来香港,当他见到望眼欲穿的父亲,又是悲从中来,杜维藩放声大哭,扑跪在杜月笙的面前,那一晚杜月笙心情悒闷,他辞却一切应酬约会,跟杜维藩谈了很久的话,是在倾吐他自己的感慨,同时也是抚慰惨遭失恃之恸的大儿子,他曾意味深长的说道:
「当初娶你娘进门,两夫妻一家一当还是朋友们帮的忙,我没有正当职业,用钱又松家里经常青黄不接,我们一家也祇你娘跟我吃过几年苦头。开不出伙食的时候我常在想,只要两夫妻同心协力,有朝一日混出一个平安是福窄门浅户,粗茶淡饭,我跟你娘就此满足。那里想到往后场面越来越大,事体越来越多,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有过过那种衣食无忧,锦密深稳的小家庭生活咧!如今回想起来,越加叫我心里难过。」
那一夜,父子二人都觉得是从所未有的亲近,军国大计,银行公司,朋友弟兄,徒子徒孙全拋开了,两父子间彷佛就只有沈月英凄然带笑的孤魂,正和他们在一起,杜月笙一生感触,又谈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时候我从浦东到浦西,水果店里学生意,每天清早忙到夜晚,老板给饭钱,只够到滩头上吃两客炒饭,人家食量小,叫一客蛋炒饭还可以喊一碗黄头肉骨汤,我刚从乡下来身体结棍,食量大得吓坏人,一顿两客蛋炒饭还不够饱,因此一日到夜肚皮里闹饥荒。天一亮西瓜船到哉,船老大把西瓜一只只往下拋,我们这些小伙计在码头上一只只接,做过不久,只要西瓜碰到手,我就晓得瓜好瓜坏,挑一只好西瓜,装做一时失手,西瓜落地,碎成几辩。老板看见了,跑过来骂两句,等歇收了工,把地上的碎瓜拣起,吃蛋炒饭以后,嘴里面渴,正好拿烂西瓜当汤汁茶水。」
接下来有一晌,杜月笙悼念亡妻,抚慰爱子,一改常例,他和儿子媳妇也一道玩玩。孵豆芽时期,闲居无聊,一吃过晚饭,朱文德、沉振华、郭兰馨、杜维藩等几对年轻夫妇,铺张枱子打打一元、五元的小唆哈,杜月笙偶或看到,便叫其中之一立起来,由他越俎代庖替打几副,但是他向来只挑挑土,从不自家与赌,某次有一位女太太问他:
「杜先生,你为啥总是自家不来?」
「我自家做啥?」杜月笙笑着回答:「枱子上不是儿子媳妇就是学生子,妳们叫我赢谁的钱?」
「轮两个给我们,不也可以吗?」
「输给你们,」杜月笙这才吐露了个中缘故:
「那岂不是长了你们的志气,灭掉我自家的威风?」
千金一席吃蛋炒饭
民国十四年九月一日,蒋总司令二次东征,由建国粤军第三军校改任国民革命第五军军长的李福林,退休以后,在九龙大埔乡间,辟了一处果园,园中花木芬芳,风景宜人,李福林久仰上海杜月笙的大名,他到上海,杜月笙也曾请客招待,因此,杜月笙到了香港,他便来登门拜访,当时约好了日期和时间,他要请杜月笙驾临他那座果园作半日之游。
届期,杜月笙带了杜维藩同去,李福林慷慨豪爽,热情好客,他陪杜月笙父子参观果园,谈笑风生,也讲了些苦经,说什么来一次台风,就要损失几百几千。那一日,杜月笙玩得十分尽兴,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李福林大开盛宴,款待嘉宾,端上来的菜肴,一共只有三道而且掀开碗盖,热气腾腾的,里面盛的是什么菜,上海来客一个也说不上来
于是,李福林朗声大笑,状至得意的告诉在座列位贵客说:
「丢那妈个契弟!今天杜先生光临,是我李福林的荣幸,招待贵宾,我只有这三道菜,各位不要菜少简单,这三道菜都是本地最有名的:蛇羹、鸟龟、果子狸!」
旁边尤有陪客低声的加上一句:
「这三道菜要港纸一千元」
蛇、龟、果子狸,港币千元,但是杜月笙却唯有愁眉苦脸,这三样名肴都是他不吃的,不但不吃,坐在旁边都觉得恶心,因而这一顿饭吃得很尴尬!主人花了大钱,杜月笙偏偏一口不能下咽,一顿饭吃到下午三点钟,杜月笙依然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所以一回到家里便学李福林的口吻,高声的喊大司务:
「丢那妈个契弟,阿陶快来蛋炒饭!」
一位四川将领的太太,专程到香港来「耍」,将军来函,请杜月笙就便照料。这位太太来了,照料倒是用不着,祇不过请吃一顿饭,殊不可少,于是,杜月笙便和钱新之联名,带了太太儿子女儿等等,一道请将军太太吃西餐。
这一家餐馆的规矩,每一道菜用大盘子盛来,顺序请客人自行取用,四川来的将军太太不明就里,当侍役捧了一大盘白塔煎鱼来,她先把自己面前的空盘子挪开,然后便从侍役的手中,将全席人吃的鱼轻轻接过,往自己面前一摆,再向那位西服毕挺的侍役道一声谢,也不顾同席各人的惊骇错愕,她低下头去据案大嚼。
杜月笙发出一个暗号,众人祇好一律吃面包,聊作奉陪之状,那一大盘鱼被将军太太吃了不少,却是十几客鱼她一个人毕竟还是吃不了,看看剩了那么一大堆,她抬起头来向杜月笙笑笑,曼声说道:
「杜先生,你喊的菜太多了。」
杜月笙祇好报之以莞尔一笑,他的旁边,同为主人的钱新之把二郎腿一翘,眼睛斜睨着杜月笙,意思彷佛是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决势将接连下去的尴尬场面,大菜一道道的上,将军太太一定会一道道的接过去来个照单全收,各人的面包已经奉陪光了,总不能十几个人呆坐着,光看将军夫人一路吃到底。
第二道菜是一大钵昔汁牛尾汤,钵中插好了一支大汤汋,将军夫人很吃力的将汤钵端在自己跟前,众人视线集中在杜月笙脸上,他笑了笑,立起来,向木立在将军夫人身旁的茶房说:
「不好意思劳动客人,这道汤,请你代某夫人分一分。」
侍役顿即会意,抢上一步,抓住了杓柄,避免了将军夫人用大汤杓喝汤的笑话,侍行在将军夫人的空盘子里装一盆汤,立将汤钵端走,依然按照规矩依序请客人自行取用。将军夫人还算聪明,当时会过意来,以后的菜她再也不「独霸」了。于是,钱新之乘席上谈笑正欢,稍声夸奖杜月笙说:
「月笙兄,真正没有你化解不开的场面!」
杜维藩在正始中学毕了业,尽管他父亲开了那么许多丬银行,那么许多家工厂,但是杜月笙雅不欲他的儿女游手好闲当小开,吃碗现成饭,他叫杜维藩去投考中国银行练习生,考取以后从头学起了几年,二十八年秋他再到香港的时候,差不了几天就算练习期间届满,即将升任试用员,与此同时,他一向白天上班,夜里读沪江大学夜校,也是祇差四十多个学分,就可以获得沪江大学毕业文凭。杜维藩觉得很懊恼,杜月笙却安慰他说:
「人家为抗战不惜牺牲了生命财产哩,你吃这点亏又算得了什么?要紧的是,书要继续读,事情要继续做,不可就此荒废。」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交通银行董事长胡荺,搭乘航机由香港飞重庆,途中猝遇日本军机,竟被追逐扫射,终至机毁人亡,无一幸存。交通银行董事长一席,遂告山缺
围在民国二十四年四月,财政部长孔祥熙深感中国、交通两大银行,对于政府的合作不够密切,因此他下了澈底整顿的决心,修改两行条例,而把杜月笙、钱新之等人拉了进去,希望运用他们长袖善舞的才能,志切报国的热情,改善交行业务,俾与国家行局打成一片。
杜月笙和钱新之在交通银行都是担任常务董事,而在孔祥熙的心目之中,杜月笙的份量自较钱新之为重,所以胡筠坠机身亡,交行董事长出缺,这一席很可能落在杜月笙的头上,尤其杜月笙常帮过交行总经理唐寿民的忙,杜唐的交情也是胜于钱唐,唐寿民当然希望杜月笙来当他的顶头上司,却是杜月笙认为交通银行董事长也是做官,他一力坚辞,继任交通银行董事长的,方始冷门爆出改成了钱新之。
钱新之在杜月笙身上,下的功夫相当大,观诸他到港以后和杜月笙形影不离,便是最好的例证。再加上交通银行董事长的此一礼让,使钱新之倍增感激,因此,当杜月笙和钱新之商议,能否给杜维藩在交通银行谋一席之地?钱新之不仅欣然应允,而且盛赞杜维藩少年英俊,他说他要给维藩安排一个优差,使他有以发挥长才。
「不不不,」杜月笙很着急的双手直摇:「维藩年纪还轻,只有练习生快做满的资格,新之兄你若肯帮忙,最好叫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又何必呢?」钱新之很亲昵的摆出一副自家人姿态:「我们自己的儿女都不提拔,那又何必一年四季的尽在提拔人家!」
「话不是这么说的,新之兄。」杜月笙剀切陈词,吐露心臆:「小孩子读书做事,那是要他们自家来的,我们今朝帮他们一分,将来便是害他们一生,我向来都在这样想:我可以留下叫儿女做老爷太太的铜钿,决不能让他们有做老爷太太的松弛懒怠。」
钱新之不禁慨乎言之:
「月笙兄,你这个道理对极!」
杜维藩终于进了交通银行,他得不到优差,钱新之派他当香港分行事务处末等事务员,月薪港币六十元,他必须每天清早从九龙渡海到香港去上班,风雨无阻,不许请假,他那个职位仅祇比较习生高一级。
学业方面,杜月笙礼聘中英文造诣俱深的吕光,担任杜维藩的家庭教师,专教英文。
吴开先只身探虎穴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汪精卫从重庆出走,经昆明、潜抵河内,发表通敌求和的艳电,主张停止抗战,对日谋和。二十八年元旦,国民党中常会举行临时会议,决议:汪兆铬违害党国,永远开除党藉,并撤除其一切职务。一直到五月三日,汪精卫方始在日本人的严密保护之下,由河内直赴上海。他起先住在虹口日本军区,而当时的上海人有一句口号,那便是:「不过四川路桥!」因为一过四川路桥便就离开了租界到了日本人占领的区域,亦即上海人鄙夷的「歹土」。
汪精卫在四川路桥那边住了几天,旋即搬过桥来,却是住进了极斯斐尔路七十六号,那一幢宽大幽深的花园住宅,原来是陈调元的物业,日本人将它侵占,拨给汪精卫充作举行「伪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的会场,后来便改作汪伪政府的特务机关大本营。
汪精卫所召集的「代表大会」,议决了所谓「和平大计」、「改选总裁及中央委员案」,他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沐猴而冠,拿日本人「发还」的关税余金,每个月四千万元作为经费,收买党羽,招兵买马,积极布置成立为虎作伥的傀儡政权。当时,由于汪精卫在国民党卷地位甚高,许多忠于国民党的上海市党部人员,和工商金融界人士,受了他们的蛊惑,不明真象,贸然附从,使敌伪势力,因以坐大,而国民党在上海的组织,几乎为之整个动摇。
于是,民国二十八年,时在军事委员会第六部任职的,前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吴开先,奉命赶赴上海,他身边携有国民党蒋总裁致沪上耆彦虞洽卿等五人的问候函件,行政院长孔祥熙写给上海银行界领袖李馥生、秦润卿等的私函十余通。吴开先单枪匹马,空手赤拳,他稍然的由重庆经昆明、河内而香港,先去探访杜月笙。
旧友异域把晤,杜月笙非常高兴,不过他深知吴开先此行任务之艰险,吴开先一到他便吩咐手下,一律绝对保密,尤须严密防护。
和杜月笙及其心腹人士,扃室密谈,吴开先简略的说明他此行的使命,他说:「头一椿,我要分访上海工商金融界的重要人物,向他们说明中央抗战到底的决心。我身上还带得有总裁和孔院长写给他们各位的信。」
「开兄,你任务重要,目标太大,」杜月笙立刻插嘴进来,借莇代筹:「你到了上海,应该尽量少公开露面的机会。我看这样子吧,你所携带的信件和密码,统统交给我,由我指派妥人代你秘密运进去。此外我再写信给黄老板和金廷荪,请他们两位出面,把你所需要拜望的人,全部请仙金三哥的公馆,一顿饭吃下来,话也说了信也交了,岂不是可以免却你一家家跑的麻烦和危险。」
吴开先欣然色喜的说:
「杜先生肯帮这个忙,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于公于私,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接下来,杜月笙又向他的左右心腹解释的说:「开兄这一次去上海,要紧得很,最近以来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他们在上海大造其谣,说他们出来『组府』是中央默许的,上海方面已经有不少人上了他们的当,必须开兄去当面解释,才可以粉碎这帮子汉奸的谣言,有这一层缘故,日本人和汪精卫一定会想尽方法来拦住开兄。」
「宣达中央意旨以后,」吴开先一声苦笑「我还有第二个任务,留在上海,加强上海的党务工作,关于这一点,我也要请杜先生帮忙,头一个我就希望跟抗敌后援会那一批朋友得联系。」
「留在上海,加强党务,」杜月笙眉头一皱的说:「这个问题更大了,不经事先布置,唯恐万一有失。开兄,你该在香港多住两天,让我为你布置妥当了再动身」
「这个──」吴开先觉得很为难了,他迟疑不决的说「可是我的任务很紧急呀。」
「开兄放心,」杜月笙深沉的一笑:「我跟上海有专用电台,联络起来快得很,耽搁不了你几天功夫。」
果然,两天以后,杜月笙便替吴开先安排了轮船,以及沿途负责保护的专人,吴开先随身所携的密函密码,也由杜月笙派人专程送到了上海。吴开先辞别了香港杜门中人,只身入饥穴,船抵吴淞口,时已深夜,月黑风高,洋轮船正徐徐驶入黄浦江,一艘汽艇,乘风破浪,越驶越近,终于驶到大轮船旁边,轮船上立刻有人放下缆绳、船梯,然后,小船便有一个中等身材的胖汉,带两名从人,摇摇摆摆,爬上梯来。
吴开先很紧张的伏在船槛杆上,看此一幕当他看清楚了来人,不禁欢声大叫
「墨林,你来了!」
万墨林带领保镳,亲上轮船迎接吴开先,奉的便杜月笙之命。当晚,小艇在法租界外滩靠岸,码头附近,黑影憧憧,万墨林附耳告诉吴开先说:「他们都是在暗中保你驾的。」
倡议设立统一委会
吴开先在上海的住处,自备汽车,随从保鏣,全由万墨林安排好了。当天夜里,万墨林交给开先一个小册子上面印得有杜月笙「桓社」八百弟子在沪者的电话地址和所业,万墨
林报告吴先生说:
「杜先生交代过了的,所有桓社社员,都奉了杜先生的命令,从今以后,绝对服从吴先生的指挥,吴先生要喊他们办什么事情,只要吩咐一声就是。还有,桓社社员和他们相关的人,开的那些分司行号、茶楼酒馆、戏院旅社,吴先生可以随时指定作交通站、居留地,或者是秘密联络机关。」
第二天早上,吴开先便由人陪同,分赴漕河泾黄家花园,和南阳桥金老公馆,拜访黄金荣和金廷荪黄、金二位已经收到「月笙的电报」,三个人聚在一处一议,吴开先要见的工商金融界领袖很多,一次请齐,恐怕敌伪注意,于是改作两次分别宴叙,同时为了保密,便请在南洋桥金廷荪的家里。由于请过这两次客,上海工商金融顉袖自处洽卿以次,得到蒋委员和孔院长的信,又听到吴开先当面报告: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等背叛中央,卖国求和的真象,以及后方军民,一心一德集中全力抗战到底的决心,吴开先两度剀切陈词,使全体听者为之慷慨动容,汪陈的第一步阴谋,因而一举摧破
吴开先在敌伪侦骑四出,危机重重的险恶环境中,雍容镇静,指军若定,在沦陷了的上海一住一年多,不仅己身安然无事,而且顺利完成所有的使命,他说
「月笙先生所予的助力,那里是三言两语所可以说得完的。」
在上海做了半年多的地下工作,民国二十八年夏天,吴开先请假回重庆,路经香港,和杜月笙又把晤,欢慰逾恒。洗尘宴后,杜月笙和吴开先辟室密谈,他先关怀的问
「开兄这一次回重庆,将来还要不要再到上海去?
吴开先当即答道:
「我这一次回重庆是请假性质,并不是奉令调遣,拿上海目前的情势来看,中央必须继续有人在那里督导,工作才可以进行,临时有事,也能随机应付,我看我到重庆稍微歇上一阵,终究还是要回上海去的。」
略一沉吟,杜月笙又说:
「有一件事,我摆在心上很久了,就不晓得该说呢不该说?」
吴开先忙道:
「杜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高明的意见,我在这里先耳恭听呢。」
于是杜月笙便说出了他的一个建议:
上海虽然沦陷,但是还有租界,尤其上海这个地方相当重要,所以中央各院部会,经常都有人派在上海,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任务,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也许见到了面大家还不认得。这么样的做法,用人多用钱多用气力更多,反而收不到相互配合,相互支助的效果。因此我说,开兄回重庆,可否趁此机会建议中央,能不能设一个总的机构,全盘负负上海方面的工作,人员不妨大家都派,有了事情便大家一道来。」
「杜先生这个意见高明已极!」吴开先高声的说:「我到重庆以后,一家要设法向中央提出。」
在香港略事勾留,吴开先便回重庆去了,在吴开先告假返渝时期,中央又派蒋伯诚到上海主持一切。蒋伯诚是安徽人,年龄约与杜月笙相埒,虽然身为中央大员,却很喜欢跟年轻朋友接近,他抵港后住在圣斯酒店,吴开先过港严守秘密,蒋伯诚则一起头使公开露面杜月笙为了投其所好,派他的大儿子杜维藩,世侄史咏赓(故「申报」主人史量才的独子),还有他的学生郭兰馨,再加上一位军统局的金汤奉陪。这四个年青人一天到晚「伯老,伯老」的叫,「伯老」则跟他们有说有笑,吃吃小馆子,跑跑跳舞厅,玩得兴高采烈,不分老小。
不过等到蒋伯诚快动身了,也就是杜月笙为他所做的安排和准备俱已完成,临行之前,总有一段时期忙碌紧张,杜月笙这时会吩咐儿子一句
「维藩,伯老那边这两天有事情,你们好勿要去烦了。」
杜维藩一听,立即会意,他自会去通知史咏赓、郭兰馨等,从此刻起,不要再去找蒋伯老,而蒋伯老的行踪也就从此开始神秘起来,不数日后,小朋友们口耳相传,蒋伯老到上海了。顾嘉棠远迎刘航琛
二十八年九月间,杜月笙在香港,送吴开先回了重庆,再送蒋伯诚潜赴上海,他自己方始喘过一口气,打算好好的休息几天,却不料方回重庆四十天的好友刘航琛,又寄来一封航空快信,信上不说理由,祇是催促杜月笙,请他克日飞渝。
刘航琛和杜月笙在香港久别重逢,其间又有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
刘航琛,四川泸州人,祖上经营爱人堂药餔,和爱人堂香花酒、大曲酒,历时百年,富甲一方。他自已毕业于国立北京大学经济系,少年英发,名动公卿,西北王冯玉祥想延他入幕,他飘然南旋,却又被四川善后督办刘湘,设个圈套拉他去管财财政,从此参与密勿,成为刘湘的心腹智囊,乃至中央与四川间的桥梁。刘航琛一面辅低刘湘,一面做他自已的生意,到了抗战前夕,他所拥有的银行和公司工厂,确有过半资本而当上的董事长头衔,最低限度,要比杜月笙多上一位。
但是,刘航琛和杜月笙,自民国二十一年起,是由「神交」而变成玩的朋友,事业方面,很少关联。而且,民国二十七年底的刘航琛,恰正霉运当头,被追出走。因为二十六年七月刘湘病逝汉口,继任四川省主席的先后有张群,和蒋委员长,到民国二十八年八月一日,中央又明令刘湘的部将王缵绪兼代。当刘航琛主持四川财政,他心目之中,祇有中央,祇有刘湘,遇事一概秉公办理,于是,便为了一宗盐税问题,跟王赞绪结了怨,官拜主席以后的王赞绪公开扬言,只要他闯见刘航琛,必定不顾一切,将他枪毙
刘航琛晓得这种事情并无理可讲,迫不得已,只好逃亡,他从重庆到了昆明,作云南省主席龙云的上宾,再自昆明走河内。刚住进旅馆,一位虎腰熊背,相貌堂堂的大块头,大路步的直抢进来,惊一惊,抬头看时,不胜关骇异的叫喊起来了:
「咦,你不是顾嘉棠先生吗?」
「正是。」顾嘉棠含笑点头,坐下,然后说明来意:「杜先生听到消息,刘先生某月某日到河内,因此吩咐小弟赶来迎接。」
刘航琛也不问,他此行极端保密,杜月笙是怎样得到消息的?他祇是说:「王缵绪在当权倾一时的四川省主席,而他又讲明了要跟我过不去。」
顾嘉棠只当没有听见,他说:「杜先生诚心诚意,约刘先生到香港小住。」
落魄遭难,流浪天涯,谁肯做王缵绪仇家的东道主,自贻伊戚?唯有杜月笙,他自己也是必需常往四川重庆跑的,他使甘于开罪王缵绪,向刘航琛致空前未有的最高敬意,派他麾下早已自立门户的第一员大将顾嘉棠,千里迢遥,从香港专程来河内,躬自迎迓。这一份诚恳摰切的友情,使刘航琛认为可感,于是便放弃了预定的南洋行,由顾嘉棠陪着,到了香港。
一见面,杜月笙非常高兴,两位好友提起两年前分别的情况,那一天正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刘航琛在杜月笙家里打麻将,到南京出席最高国防会议的四川省主席刘湘,打电话到上海,十万火急的催刘航琛去南京,有要事相商。刘航琛放下麻将牌,匆匆赶到上海北站,等他抵达南京,有人来接,告诉他八一三之战爆发,上海已经打得稀烂了。自那日一别,到此刻相见,为时正好三年,在这两年之间,从国家以至个人,都发生了莫大的变化,烽火连天,有家难回,杜月笙和刘航琛有不尽的感慨,深切的稠怅。
当前天下大势和中日之战的前途如何,杜月笙很想听听刘航琛的意见,刘航琛的回答抗战前途非常光明,一切都有希望。
那一夕长谈,谈到最后,杜月笙又问起他这次尽弃所有,两手空空的离开上海,对于他自已来说,───「究竟做得对不对呢?
「当然对喽!」刘航琛诚心诚意的说:「杜先生,我正要恭喜你哩。在上海,你只不过是上海的杜月笙,现在你到了香港,一心一德支持抗战,对于国家、民族、社会以及若十个人,都有很大的贡献,你的抉择令人赞赏,你的作为令人钦佩,我敢于这么讲,如今你已是中国的杜月笙了。」
杜月笙听后,莞尔一笑,谦称几声:「岂敢,岂敢!」却是刘航琛看得出来,他内心里的感觉大概是「甚以为然。」
在香港招待刘航琛,杜月笙又跟杜刘初次相遇一般,唯恐王缵绪在香港下手,他派顾嘉棠晨昏与共,形影不离,全天候的伴着他,一方面充保镳,一方面当导游。刘航琛的住处他安排在圣斯酒店,顾嘉棠也开了个隔壁房间。旋不久,刘航琛便得着消息,他派到重庆料理事务的何九渊,竟然遇刺,人虽未死,由而可知王缵绪对于旧仇新憾,依旧念念不忘。
一天一桌鱼翅全
当年香港,那有今日繁荣?象样的外江口味饭馆还数不上十家,杜月笙晓得刘航琛即令是在韬光养晦时期,以他的交游广阔,慷溉好容,酬酬往还在所难免。于是他指定几家餐馆,循序轮流,每天送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到刘航琛先生的长房间,随刘先生宴客也好,自用也罢,这一日一席绝对不许中断
如此这般,杜月笙客居香港招待刘航琛,前后历时三个月之久。三阅月后,刘航琛去一趟南洋,待他遄返香港,杜月笙又继续招待如故。
转眼间,到了民国二十八年八月,时任行政院长的孔祥熙,从重庆打个电报给刘航琛,电文中说,有要事相商,请即来渝。
刘航琛打定了主意回四川,结束为期将近两年的流浪生活。当晚,顾嘉棠面严肃,愁眉不展,走进刘航琛的房间,坐定以后,开口便问:
「杜先生我我问刘先生,这一次,你可不可以不到重庆去?」
「不可以,」刘航琛一声苦笑:「因为我飞机票都买好了。」
顾嘉棠一语不发,拿起电话往外打,关照账房冒,就刘先生所撘的那架飞机,再买一张票。
放下电话,刘航琛愕然的问:「你这是做什么?」
顾嘉棠笑笑,他回答道:「杜先生关照我问刘先生可否不去的时候,他早已晓得刘先生的答复一定是:『非去不可』,因此,他接下来就吩咐我,叫我刘先生回重庆,一直要寸步不离的陪你再到香港。」
这是何等的慷慨侠义,使刘航琛无法不为之深切感激,将杜月笙认作平生知己,由哀钦服他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空前绝后的英雄豪杰。因为,以顾嘉棠在帮会中的地位,官场中的关系,社会上的声望,江湖上的威名,他可以称为仅次于杜月笙之一人。杜月笙派出这么一位方面大将,届为刘航琛的随行保鏣,这一份情谊,该有多重
尤有一层,王缵绪是四川军阀出身,他握有重兵,掌握大权,还可以军用在四川全省遍地皆是,无孔不入的袍哥力量。顾嘉棠是中年人了,论膂力、枪法、机警与经验,他仍不失为标准以上的好保鏣,但是,「双手不敌四拳」、「强龙不压地头蛇」,王缵绪若是还不肯放过刘航琛,那么,杜月笙便无疑的是派顾嘉棠匹马单枪,去向管理七千万军民的王缵绪搦战。顾刘倘有不测,杜月笙焉能坐视?所以,这一件事并不在于顾嘉棠保一趟鏣的本身一个弄不好,后果之严重,简直不堪想象。
刘航琛非常了解杜月笙,他言话一句驷马难追,推托这番盛情是断无可能的。向他道谢告辞,和顾嘉棠同机飞渝,见过了孔祥熙,奇怪的是孔祥熙不过寒暄数语,并不曾有什么要事商议,王缵绪方面,居然是一片缄默,全无动静。
顾嘉棠和刘航琛为防万一,还是形影不离,到了重庆,便该刘航琛尽地主之谊,他招待顾嘉棠,祇好投桃报李,采行杜月笙的方式,每天请他一顿全席。
平安无事的过了四十天,忽有一日,时在二十八年九月下旬,重庆国府路范庄孔公馆来电话通知,明日上年九时正,院长有要事就商,请刘先生准时到范庄会客室。
还是顾嘉棠陪着同去,在香港临行前夕,刘航琛说过不敢劳动顾先生大驾的话,言下之意,随便换个小朋友,反可使问题的严重性减少,而且让他自己莫那么过意不去。当时,顾嘉棠便说过这样一句话:「杜先生特地派我,就因为刘先先去得的地方,我顾嘉棠也跑得进去。」这句话此刻便兑了现,孔祥熙也认得顾嘉棠,他有资格和刘航琛一齐升堂入室,作孔院长的座上容。
两人到了范庄孔公馆,副官引导他们进入外客厅,请他们坐,很客气的说:
「院长还有一位客,请二位宽坐一会儿」
于是刘航琛便跟顾嘉棠坐在外客厅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忽然内客厅里响起了橐橐步声,须臾,一位戎服辉煌的上将在前,面带微笑的孔院长在后,刘顾二人晓得是孔祥熙在送客。但当那位上将临近跟前,两人不禁齐齐的一惊,孔祥熙所送之客正是扬言要杀了刘航琛的王缵绪。
当时,王缵绪站定了,也是一脸的惊诧错愕,于是孔祥熙满脸春风的往他们中间一站打了个哈哈说:
「你们两位许久不曾见面了吧,怎么惊喜得连招呼都忘记打了?」
他这么一说,王缵绪祇好勉强笑笑,伸手和刘航琛一握,一对冤家还寒暄了几句,然后再握手道别,仍由孔祥熙送他到外客厅门口。
回过头来,孔祥熙再邀刘、顾二人进去坐,坐定以后还是没有要事商谈,孔祥熙见了顾嘉棠,直是在问月笙好吧,上海方面情形如何?
尽在谈着闲天,实在忍不住了,刘航琛便问:
「庸公,你不是说有要事相商的吗?」
孔祥熙眼睛望着他,颔首微笑,答道:
「今天我邀你来,在我说确实没有什么事情,祇不过,对于你也许是很重要,因为王缵绪即将率部出川抗战,他约好今天九点钟来向我辞行,我通知了你,请你在外客厅等等,等我送王缵绪出来,让你们二位在我的客厅里见一次面,握两回手,冲着我的面子,王缵绪即使对你有天大的不愉快,总也可以化解了吧!
奉院长召初覆重庆
刘航琛十分感激,连声道谢,满天星斗,便被孔祥熙此一巧妙安排,一廓而空。却是孔祥熙那日一眼看到了顾嘉棠,竟使他兜起一件很大的心事,他确有要事得跟杜月笙商量因此,过一天,他又打电话召来刘航琛,当面交代:
「有一件事,我需要跟月笙面谈,你替我写封信,请他即日到重庆来」
「庸公请杜先生来他一定到,」刘航琛郑重其事的问道:

「祇是他接到这么一封没头没脑的信,一定会感到诧异,为什么我不在信上写明庸公召见他的原因呢?」
孔祥熙笑了笑说:
「我请他来的原因,在信上是不便讲的。」
我可以在信上不写,但是我却不能不知道,」刘航琛敛容正色的说:
「因为杜月笙是一个最重义气的朋友,我写一封不请事由就请他来的信给他,我就必须为他这一次行程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起责任。」
说得孔祥熙笑了起来,他说:
「你一定要先晓得,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祇是不必写在信上罢了,中央迁川以后厉行戒烟,偏偏又查获了一批已经完过税的烟土,中央的意思应予销毁,可是四川老百姓反对,他们说这批烟土既然完过了税,应该是合法的,因而使这一件事的处理,左右两难。那天顾嘉棠陪你来见我,我见到了他,忽然想起,老杜虽然洗手已久,然而老关系可能还有,何不请他来一趟,当面商量商量。」
刘航琛一心只为杜月笙想,他更进一步的问
「照庸公的构想,将来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做法呢?」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什么构想,」孔祥熙坦然的答道:「不过,原则上我希望再制为麻醉药品,同时,为了避免滋生流弊,发生倒流现象,必须严格规定,绝对要销到外洋去。」
刘航琛一想,杜月笙在香港,收入全无而开销奇大长此以往,终非久远之计,他应该为自已做点生意,存土改制麻醉药品,销往外洋,政府可以增加外汇,支持抗战,老百姓也得能收回成本,不至全部损失,杜月笙呢,皇帝不差饿兵,他再耿介,俗话说得好:「水过田也肥」,多少捞到点好处,对他目前的财务,自是不无「大」补。他私心很佩服孔祥熙这种公私兼顾,兼且挑挑杜月笙的用心,于是,当时立刻欣然应允,回去写信,请杜月笙尽快回一趟重庆。
回到家里,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杜月笙现在是振济委员会的常委、交通银行常务董事,又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他有职务在身,便具官常,由他亲自出面,只怕不大妥当。因此,他写信之前,跟顾嘉党先不说明缘由,只是请他多留几天,等杜月笙到了,接洽好事情,然后一道回香港。
杜月笙初抵山城,亲眼看到敌机肆虐,滥行轰炸,而大后方的军民,同仇敌忾,不屈不挠,早上家屋被炸毁了,下年便动员一家大小,空手赤拳,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种种精神意志的表现,使他不仅感动,而且振奋。另一方面,山城是长期抗战的司令台,中华民国的精神堡垒,长官多、朋友多、学生子更多,朝野人士,所给予盛大热烈而隆重的欢迎,更让他欢欣鼓舞,欣幸万分。
杜月笙这三个字,实在是太响亮了,不晓得有许多人希望瞻仰他的风采,不晓得有多少人渴求获得和他接席恳谈的机会。杜月笙抵渝之后,下榻于交通银行楼上的招待所,由他的学生陆京士、于松乔、唐承宗,每天轮流抽出余暇,随侍在侧,照料一切,却是动员了那么许多干员,依旧人人忙得喘不过气来。
杜月笙到重庆的清息传出,吴开先便赶往会晤,两个人一见面,杜月笙寒暄过后,便提出他甚为关切的问题,他问吴开先:
「中央统一指挥上海各方面的意见,你提出了没有呀?」
「我已经向中央和有关方面分别的提过,」吴开先答道:

「不过,直到今天还没有听说下文。」
「那么,」杜月笙再问:「你自己的事呢,究竟还要不要到上海去?」
「要去的,我预定在十天之内动身。」
「你不妨等一等,」杜月笙想过了方道:
「我既然到重庆来了,这件事不妨由我直接去说,过两天你和我一道回香港,等统一工作的办法决定了之后,你再动身到上海还不迟」
吴开先答应了,他在重庆多留几天,坐候佳音,果然,不久中央便决定在上海组织工作统一委员会,并且连人事命令俱已发表。「上海工作统一委员会」设常务委员五人:戴金、俞鸿钧、蒋伯诚、杜月笙、吴开先、委员则有钱新之、潘公展、陆京士、冯有真、吴任沧、童行白等。常务委员吴开先兼书记长。
准备回香港了,杜月笙和吴开先一齐到戴笠的公馆商定初步的工作原则和计划,戴笠的意思,趁杜月笙、钱新之两位在重,何不就便举行第一次常务委员会议。
统一工作控制上海
于是杜月笙又在重庆多住了两天,等开完常务委员会议,并且获致了一个初步「统一方案,──中央各机关留沪各单位,虽仍分由主管机关负责指挥,但各该单位在沪实责人每月必须举行会报一次,相互商洽,并随时交换交换情报;一切有关整个问题,均应提会讨论,在沪各单位除一体出席外,尤须接受指示负责召集。
吴开先觉得已经很满意了,欣欣然的和杜月笙、钱新之飞赴香港,这一次因为两人相聚的时日较多,杜月笙跟吴开先谈了不少次,对于他二度入沪,设计安排,比头一回尤为周详缜密,杜月笙不吝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咛吴开先说:「你这一次去上海,一定要事事重头来起,但凡上次你所住过的地方,所用过的关系,这一次除非万不得已,你就再也不要去接触联络,免得给敌伪方面轻易的找到了旧线索。」
吴开先唯唯应诺,却是他又提起了通讯联络这个大问题,他说:
「工作统一委员会的五位常务委员,杜先生在香港,戴先生和俞先生在重,蒋倡诚先生和我在上海,五个人分了三处地方,将来在必须切取联络的时候,可能会感到不便。
杜月笙想了想,慨然答道:
「要解决这个困难,唯一的办法是建立一个沪港、渝三角无线电通讯网。现在上海和重庆之间的秘密电台已经设好,重庆跟香港也不生问题,所缺的就只有上海和香港两处地方的通讯联络了。开兄,你放心,我自会设法在香港另设一个专用秘密电台」
吴开先行前,杜月笙又关照他说:
「最近我想起来,工作统一大有好处,但是也有危险,不可不防。你们在上海的人,一个月开一次会开会的地点和时间,以及负责通知联络的,一定要十分机密妥当,依我看来,这些事情,你最好交给万墨林办,你不要自己为这些琐碎小事操心,万墨林那边我们会关照他特别谨慎,不要一个弄不好,被敌伪特务把你们这些首脑份子一网打尽了,那才叫糟糕。」
后来,吴开先到了上海,他依照杜月笙的办法,把通知开会以及会议时间地点的安排一概委訑万墨林。上海工作统一委员会通常一个月还不止开一次因此,万墨林便只有把他所能够找得到的稳妥地点,逐一轮流使用,华格臬路接连开过了几次会,旋不久便引起敌伪的注意,在杜公馆四周密布傎骑,他们把华格臬路杜公馆视作「神秘房屋」。万墨林不敢再用,又打开了辣斐德路姚氏夫人的十八层楼,不久又嫌公寓人杂耳目也多,再改到南阳桥金廷荪、和江一平、朱文德、虞如品、俞林筠和赵培鑫等的家里,作为秘密会议场所。
统一委员会在上海做了无其数的工作,其中成就最大的,厥为竭力劝导金融工商巨子,智识青年以及大后方最感缺乏的专业工人,纷纷的离沪赴港,转往后方,充实抗战的力量。至于那些无法离开上海的,他们也能秉其良心,坚定「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信念,断然拒绝与敌伪合作,因而使上海沦陷区的金融工商,竟能配合中央政府的各项政策,日方逼迫汪伪政府争取上海金融工商界的支持,但是汔精卫之死,以至抗战胜利,汪伪政府威胁利诱,千方百计,始终拉不到一个上海金融工商界的知名之士。反过来看时,当民国三十年重庆发行美金胜利公债,上海银行钱庄两业,工商机构,甚至平民百姓,例能在杜月笙和统一委员会的号召之下,争先恐后,踊跃输将,募得了相当巨大的一笔数对。
吴开先将此一战场所获致的重大胜利,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孔祥熙,孔祥熙和沪上金融工商巨子素有渊源,他实施废两改元、法币政策的成功,使得民国二十二年以至抗战之前那一段时期,全国工商经济在破产的边缘,起死回生般出现了崭新的局面。孔氏财政政策的成功,挽救了上海的工商金融业者,尚且使他们陆续建立了新的事业,这许多大亨饮水思源,对此祥熙极有好感,而且衷心敬服。吴开先为上海统一委员会的工作经常往返于沪渝之间,每一次他上海,此祥熙必定托他带十几封信,分致那些滞留上海的大亨们,谆谆鼓励,殷切慰问,最勖勉他们坚定立场,不跟敌伪往来,并且许以抗战胜利以后,中央必定一体保护,这些信情词恳切,使陷区金融工商业者和中央的关系,从未中断。
孔祥熙每次写好了私函,杜月笙便以友谊身份,不时利用他的秘密电台,向上海大亨们再三致意,请他们一应事宜,悉遵孔院长的指示办理,至于如何才能与中央的财金政策配合?杜月笙老实不客气,他常常有「详为陈明」的电报拍到上海。所以吴开先强调的说:杜月笙是此一战争的第二位大功臣。
一系列的战时工业,在西南大后方次第建立,这是长期抗战生产战线最重要的一环关系抗战前途至为重大,此一任重道远的工作由资源委员会执行。资源委员会在大后方设立了很多工厂,当时我国所有的海岸线全被日军封锁,因此机器厂房尽可七拼八凑,唯有熟手的专业工人着实难求,当时有人提出:要找熟手专业工人,唯一的路道是到上海挖。中央将此一任务交给统一工作委员会杜月笙立电上海吴开先,自己则尽力协助,并且交代了他该去找谁找谁。吴开先很顺利的寻到上海总工会地下负责人周学湘。周学湘是上海工运的老前辈,跟陆京士、朱学范等人在劳工界的地位相伯仲,周学湘在二十七年秋天由浙东回上海,业已组成半秘密性质的「工人协力会」,集合爱国工人,共为抗战效力。当吴开先找到了周学湘时,周学湘业已奉到杜月笙的通知,他乃利用「工人协力会」这个机构,秘密招徕了数百名志切报国的专业熟练工人,机器、纺织、造纸各业各大有人在。为了护送这数百熟手工人脱离上海,辗转而赴西南,杜月笙下一道命令,恒社社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务必全体出动,数百工人从二十九年夏天开始,分水陆两路,由恒社社员设法护送。陆路是由上海经杭州、绍与、金华、沿浙赣铁路、萍乡铁路而江西、湖南,再穿山越岭的经黔入川。水路则自上海乘船赴港,然后由杜月笙派人一一送入内此一计划的完成,对于战时生产,抗战前途,实
有极大之贡献。
高陶事件轰动世界
当吴开先在上海和敌伪从事尖锐斗争,徐采丞充份利用其天时地利与「人和」,成为杜月笙在上海的方面大将,为了许多机密任务,他经常往来于上海香港间。二十八年十月,徐采丞方自香港回了上海,不两天,杜月笙照例下午过海去告罗士打会客办公,他正和翁左青、胡叙五商议事情,猛一抬头,看见徐采神色匆匆的推门进来,愕一愕问
「你不是刚刚回去的吗?怎么又……」
「有一件紧急大事,」徐采定下来回答:「不得不原船赶来香港。」
「什么紧急大事?」杜月笙急急的问。
徐采丞先不答,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杜月笙。杜月笙接过来看时,见字条上只有九个字:
「高决反正速向渝洽。」
「高───是否高宗武?
「是的。」
「这张字条是谁写的?」
「是黄溯初先生请徐寄庼写的。」
「黄溯初是那一位?」
「他是老进步党,梁启超财政经济方面的智囊,又是老日本留学生,跟东洋人关系很深,从前当过国会议员,抗战之前前做过生意,因为经营失败,跑到日本去隐居。他是高宗武的老长辈,高宗武从读书到做官,得到黄溯初的帮助很多。」
「采丞兄,阿是你认得这位黄先生?」
「不,黄先生是徐寄庼的同乡友好。」
搔搔头,杜月笙大惑不解的问:「这件大事,怎么会落到我们头上来的?」
于是,徐采丞一五一十源源本本的说了,此次他方回上海,刚刚到家,从寄庼便登门拜访,告诉他说:高宗武以外交部亚洲司长的身份,起先驻港从事情报工作,他一向抱着「和平救国」的大愿,又因为日本前首相犬养毅的儿子大养健,跟他是日本帝大时代的同学。犬养健在日本情报「梅」机关非常活跃,因此种种缘故,高宗武方始成了汪精卫与日方之间的穿针引线人。
「这个人我晓得,」杜月笙打断了他的话说:
「前些时香港华侨日报登过一条消息,隐隐的指高宗武来往上海香港,是在秘密从事谋和。高宗武看了大不开心,扬言要告华侨日报华侨日报的朋友托我出面调解,我叫人去跟高宗武说了,这位友很落槛,一口答应看我面子,打消原意。」
「杜先生和高宗武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那就更好了,」徐采丞欣然的说,又道:「高宗武后来跟汪精卫到了上海,一直都是负责办交涉的重要人物,但是不久他到东京,近卫首相把『中日密约』开出来,他一谈之下,发现东洋人所谓的『和约』要比二十一条还狠。假使签订了这项『和约』的话,那么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都要断送,为此他觉得彷徨苦闷,于是他跑到长崎晓滨村,找到了他的父执黄溯初,向他讨教。」
「是黄溯初教高宗武反正的?」
「高宗武自己早有这个意思,」徐采丞答道:
「据黄先生说:高宗武认为他所从事的是和平救国工作,决不是卖国求荣。黄先生高过鼓励他,点醒他,答应帮他的忙,代他设法向重庆方面接洽。」
但是,黄溯初因为自己是进步党人的关系,他对国民党不无偏见,他在长崎和高宗武相约,高宗武回沪不久他也到了上海。徐寄庼和黄溯初是同乡友好,黄溯初便去找到了徐寄庼,一席密谈,未后提起如何安排高宗武反正,要使他平安逃出上海,又得保证国民政府不咎既往,许他将功折罪。徐寄庼一听之下,当即说道:
「你要找这么样的一个人,要未只有杜月笙。」
黄溯初说杜月笙我虽然并不认得,但是这个人行侠侠仗义,一言九鼎,却是有口皆碑无人不知;他能答应承揽这一件事,我便放心。
杜月笙听徐采丞说到这里,岔嘴问道:
「高宗武是实责办理日汪交涉的人,他若反正,那么,汪精卫跟日本人订的密约内容,是不是可以带得出来,公诸于世呢?
徐采丞断然的说:
「那当然没有问题。」
于是,杜月笙矍然而起,双手一拍,眉飞色舞的高声说道:「采丞兄,这件事情关系抗战前途,国家大局,确实值得一试。你便在香港住两天,我乘最近一班飞机到重庆我要去见蒋委员长,当面向他报告。」
时在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五日,杜月笙自香港直飞重庆,晋谒蒋委员长,请示高宗武反正事宜,应该如何处理?
敌机追逐从此得病
杜月笙谒见委员长,系由张群负责联络,陪同晋谒,他得到委员长的指示,从速反港,秘密进行。当下他十分振奋,搭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与冲冲的离开重庆,回香港去。
讵料,他所撘乘的这一架飞机,飞到半路竟碰到日本军机扫射追逐,飞机师为了保全飞机和旅客的生命,拼命盘旋攀高,他要逃脱敌机的轰击。民航机逃,敌机则紧随不舍,当年的民航机既没有空气调节,又缺乏舒适安全的个种设备,杜月笙在飞机上,一时但感到天旋地转,金星四迸,身子猛烈的摇来晃去,时下时上,鹘起翻飞,转得他得晕眼花,几乎昏厥。最后,飞机爬升到八千公尺的高度,机上不备氧气,而高空空气稀薄,杜月笙呼吸艰难,几度窒息,撑到后来实在受不了,他便眼睛一闭,爽性等死。
天幸见,敌机追逐到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度,眼看民航机驾驶员翻腾揉升,技术着实高明得很,再追下去,必然是徒劳无功,枉费心机,于是便在志不得逞之后,一个转弯,飞开去了。敌机放弃了目标,这一飞机人才算是拣回了性命,然而,杜月笙却特别的惨,他喘息不止,坐不下去,唯有躺在飞机上,一路到香港。
香港杜公馆的家人亲友门生弟子,都在启德机场伫望杜月笙自渝返来,大家谈谈笑笑,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有人高声的一喊:
「弗对呀,辰光已经过了,怎么飞机还没有到呢?」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派人到航空公司去问,航空公司的职员唯有苦笑,事实上是他们已经得到客机遭加本军机攻击的消息,但为免得引起骚得与不安,他们奉命向接机者保守秘密。
时间越过越久,翘首北望,依然不见飞机的影踪,杜门中人更着急了,有人议论纷纭,有人写窃私语,终于,机场中人起耳语运动,纷纷口耳相传,客机受到敌机的袭击,却是苍天庇佑,赖驾驶员的技术优良,刻已摆脱敌机,毫发无伤,正向启德机场飞航。
方在对手称庆,喊声:「阿弥陀佛!」航空公司的职员,又是神情严肃,紧张仓皇,他们来寻接杜月笙的人,劈头便说:
「杜月笙先生在高空体力不支,据飞机师的通知,需要准备担架。」
众人方在欢喜的一颗心,又齐齐的往下一沉,连忙找到机场医护室,寻了两个抬担架的工友,飞机一到,便抢先冲上飞机,把急喘喘咻咻,无法起立的杜月笙抬下飞机来。
这便是使杜月笙烦恼痛苦十二年,严重损及他的健康,最后终于在六四之年难免一死气喘病之由来。他在那次敌机袭击中逃出了性命,却换来一副百病丛生,经常不适的身体。
在担架上被抬回家中,庞京周给他吃药,紧急救治,亲友弟子忙得团团乱转,好不容易使杜月笙喘过气来了,他脸色苍白,挥挥手说:
「你们都出去,请采丞兄留下来。」
在病榻上欠起身躯,他跟徐采丞说:「请你即刻回上海,代我办到两件事体。第一、请黄溯初先生火速来香港,跟我当面接洽。第二、转告万墨林他们,祇要高宗武说声走,便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把化和他的家眷,平安无事的先送到香港来。」
徐采丞是在第二天动的身,他回上海,不上十天,黄溯初首先飘然南来。杜月笙大病方愈,亲往迎迓,为了安全保密,就请黄溯初在杜公馆下榻。
高宗武的一笔赈,都在黄溯初的肚皮里,于是黄溯初和杜月笙促膝密谈,他把高宗武三度赴日的种种经过,中日密约的要点,逐条逐项,向杜月笙一一细说杜月笙晈文嚼字,坦然的说这实在太多了,一下子难以记得住。于是黄溯初哈哈大笑,亲笔给他写了一份报告要略,杜月笙欢欢喜喜的双手接过,他眉飞色舞的说:
「我明天再搭飞机到重庆去。」
姚氏夫人见杜月笙连日忙碌紧张,飞重庆又飞出了气喘毛病,她心中灼急,又不晓得他究竟忙的是什么事情?那日听说杜月笙才隔十天又要飞重庆,她实在担心得很,便向杜月笙苦劝:
「坐飞机未免太危险了,这一回,您就走河内、昆明,走陆路去,好吗?
「不好!」杜月笙打着戏腔,告诉她说:
「我此刻恨不能身插双翅,破空而去哩!走陆路,那又得十天半个月,怎么来得及啊!」
高宗武盗宓密约全文
冒险二度飞渝,便带了庞京周医生同行,以防万一。这一趟总算托天之奉,安安稳稳到了重庆,委员长即刻传见,杜月笙报告既毕,委员长便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杜月笙,请他设法转交高宗武。杜月笙得了委员长的亲笔函件,心知大事已谐,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迅速采取行动,免得贻误时机,一看错,满盘输,他肩胛上的担子着实沉重。
第二天便飞回香港,委员长亲笔信交给稳妥可靠的人,秘密携往上海。接下来,便是整日引颈翘望,苦等高宗武安然南来。黄溯初也住在杜公馆苦苦等候,杜月笙长日陪伴佳宾,好在黄溯初见多识广,为人又很风趣,天大的事搁在心上,他也是从容自在,谈笑风生。杜月笙黄溯初那边获益不少,杜公馆上下人等,虽然并不清楚黄老先生的身份,却是人人对也尊重而又亲近,谁都喜欢听他聊天,畅谈国家前途,天下大势。
由于敌伪方面戒备森严,防范紧密,徐采为丞发动杜门中留在上海的人,要想营救高宗武安然脱险,确实很不简单。还有一层,则由于日汪之间的「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谈判,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完成,签字仪式,列订在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举行,高宗武决心等密约签订过后,再盗出原本,献诸中央,揭破汪精卫等卖国的勾当。所以,他到元月四
日方始成行,行前,他又救出了正有生命危险的陶希圣。
汪精卫举行「伪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新成立的中央党部,先行设置的机构只有外交、宣传和警卫三个「部」,当时推定的「外交部长」是汪精卫自兼,「警卫主任」周佛海,副主任李士群、丁默村,宣传「部长」一席,即由陶希圣充任。
「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开始谈判,陶希圣一看日方提出的条件,日人全面控制中国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把中国划分为「满洲国」、「蒙疆自治政府」、「华北」、「华中」和「华南」五种地带,而把海南岛和台湾一般列为日本的军事基地。五大地带不曾包括外蒙、新疆、西南和西北,以及西藏,那便是说,日苏业已有所勾结,他们要共同瓜分中国。陶希圣认为,像这样「白纸写上黑字」,,要借中国人之手去签署,这件事是一断不可能的」,因此他拒绝签字于中日密约,一面称病不出,一面暗中策划如何出走
陶希圣的态度已使汪精卫、周佛海等大起疑忌,二十九年元旦前后,便有秘密通知陶希圣,说是本士群、丁默村主持的汪伪特务机关极斯斐非路七十六号,正在计划刺杀他,陶希圣两夫妇当时决定:「如果不能逃出上海,只有自戕之一法。」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二十九年元旦那天,高宗武忽然在法租界环龙路陶希圣住宅出现,他来探病,并且拜年,当时陶希圣告诉高宗武说:
「他们有阴谋不利于你,你怎样?」
高宗武便说:
「走了吧。」
事实上,徐采丞、万墨林已经遵照杜月笙的叨咐,替高宗武预备好了船票,同时严密订定保护他顺利成行的计划,临时加上陶希圣同行,当然不致发生什么困难。二十九年元月四日,上午,高宗武按照预定计划登上了美国轮船「胡佛总统号」。陶希圣则独自一人,乘车到南京路国泰饭店前门,下车后,进入大厦,径赴后门口,换乘一辆出租汽车,直奔黄浦滩码头,果然也告顺利成行。
帮陶希圣抢救家眷
高陶抵达香港,时在二十九年元月五日下午,杜月笙、黄溯初等人心头悬着的一方巨石,方始轻轻落下。祇是顶要紧的人到了,日汪密约,原经高宗武的内弟沈稚泰,摄成底片,交由高宗武夫人秘宓收藏,携来香港。然而,将此一卖国密约,公诸于世,令普天下人认识日阀之狠毒,与乎汉奸之可悲,还有问题;因为,陶希圣的家眷,陶夫人和五个孩子,到然留在上海,必须设法逃出,否则,一定会遭敌伪的毒手。
民国五十二年六月一日,陶希圣在「传记文学」第二卷第六期发表「重抵国门」长文,对于陶夫人和五位哲嗣的逃离虎口,有很生动详尽的叙述,谨将原文摘录一段:
「二十九年一月四日上午,我从上海法租界环龙路住宅乘中到南京路国泰饭店前门。下车之后,进入大厦,从后门叫街车到黄浦滩码头,直上轮船。中午,船开了,航行到公海之后,我纔从船上打电报给冰如(按:即陶夫人)报平安。至五日清晨,冰如纔把我写好留在家中的几封信,叫人送到愚园路。
「愚园路诸人(包括汪精卫、陈璧君夫妇,及周佛海、陈公博等)得知我离沪往港,大为惊骇。我的住宅门口,一时之间,有亲友来问讯,亦有便衣人员侦查与监视。厨子被调走了,工役不能出门。家中没有饭菜吃。家中没有饭菜吃,只是将日前剩下的饭菜烧热吃。冰如带着女儿和小孩子为避免烦扰,躲到法国公园里,镇日不吃亦不喝,在那里枯坐流泪。大孩子们仍然各自上学。
「这种情势何能持久。冰如决计到愚园路去看陈璧君。六日一早,她打电话请见,陈当即允见面一谈。
「陈接见冰如,首先说道:『我派人到你家里去,你总说你是陶家的亲戚,不承是陶太太。你是做什么政治工作的?』冰如坦然解答说:『我是乡下人,在陶家是洗衣服,做饭,养孩子,不知道什么政治。希圣在外边做什么,我不知道。他跟随汪先生十五年,为什么要走,事前也没有商量。』
「她又说:『我们家眷从香港搬到上海,只有两星期。若是他有走的打算,他不会接家眷来到上海。』
「她接着说:『香港为是非之地。他这一去,难免不说话。等到他一篇文字发表了,那就迟了。』她又说:『我相信他不会轻易发表什么。我决定自己到香港去,连劝带拉,要他回上海。』
「陈璧君不肯答应冰如的要求,推辞的说:『这要看汪先生的意思。』冰如再三说:『我这回去,只带两个小的孩子。三个大孩子仍在这里上学。』说到这里,陈纔有允意。她去请汪到客厅来。汪起先这还是未曾松口。恰好这时,林柏生送一封信进来,汪看信之后,面色大变。他将信递给冰如看。冰如说不会读信。原来这信是我从香港寄给汪的。信的意思是请他们保障我的家属的安全,如果他们陷害我家属,我只有走极端。至此,汪陈纔一口气答应派冰如到香港去。只要希圣回上海,什么条件都可以做到,并且要他在一星期之内先回一确信。
「冰如得到允许之后,立即买船票,趁法国邮船离沪往港。她带了四儿晋生及五儿范生,留下女儿琴熏,大儿泰来,三儿恒生。当冰如从十六铺码头上船时,三个大孩子在码头上,眼见他们的母亲带着弟弟们上船,船上与船下,都痛哭失声。这一去是生离还是死别,是无从预知的。
「冰如到港后,我们住在九龙尖沙嘴亚叙里道。她先打电报给陈璧君,『希圣即可偕反上海』。汪陈接到电报之后,随即离上海到青岛去了。
「我与杜月笙先生筹划,如何救那三个孩子出险。我们商量的结果,派曾资生到上海,与万墨林取得联络,图谋偷运出口的方法。
「墨林原住法租界华格臬路杜月笙的老公馆。上海沦陷后,他移居杜美路新公馆。新公馆的墙外,是一座煤球厂。
「资生与墨林联络好了,便打电话给琴熏,指点了一个办法。琴熏接到了电话,即将泰来和恒生送到沪西二姑母的煤铺去。她自己携带一个小包裹到法租界万五姨住宅里寄放。他们对那两家的说法,是住宅吵闹不安,他们要想在亲戚家里小住一两天。安顿好了,琴熏仍回环龙路。
「次日清晨,琴熏带书包到霞飞路西段上学,她从学校前门进,从学校后门出,坐上一辆准备好的街车,到沪西,接了泰来和恒生,到杜美路那座煤球厂。那厂里是黑黝黝的,几乎对面看不见别人的面孔。孩子们碰着的,都是些陌生人;那班陌生人支配他们分乘三辆街车,分途直驶十六铺。他们在码头上,互不闻问。他们分乘舢板从意大利邮轮的尾部,被拉上轮船。他们在轮船上,分别四处坐下。孩子们都知道,若是三人之中,有一个被捕下船,其它两人也只有各自逃生,不能关照。
「意大利邮轮出了吴淞口,到公海上,三个孩子和曾先生才聚会在一间房舱里。兄弟们走到一处,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每一个眼眶里都是泪珠
「一月二十日,孩子们到了香港,我们才在二十一日把『日汪密约』发表出来,从重庆来与我们接洽发稿者,就是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先生。」
正待揭布又生波折
「日汪密约」经由沉惟泰所拍的底片,一共冲洗了两份,一份送呈重庆中央,一份由高宗武夫妇共同署名,交给杜月笙,转致中央通讯社发表,但是发表之前,又生了波折,中央社方面,因为高宗武在「密约全文」前面加几百字的叙言,说明当时经过,他们许是为不妥,使指出高宗武不曾亲自盖章,遂而不足征信,且与手续未合。高宗武夫妇的解释是图章诚然该盖,却是仓卒离沪,不及随身携带,于是便为了一颗图章的问题,双方相持不下,即将功德圆满的一件大事,几乎就要闹僵。急起来,杜月笙便要一记噱头,稍稍关照他的手下,说是:
「我此刻到吴铁老公馆去,你等好在这里,等到十一点钟,你再赶到吴家指明寻我。你不妨质问我,到底是全文照发,还是一定要删去前言?你若见我尴尬你就高声发话,说你受高宗武之托,要立刻将全部文件收回。」
吴铁城时已卸任广东省主席,小住香港,是中央在港最高级人员,当晚十一点钟杜月笙导演的这一出戏,在他助手声势汹汹,装模作样,以强硬姿态演出,果使吴铁老着起急来,他亲自属咐中央社,序言密约,概照发,于是,民国二十九年元月二十一日,「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及其附件之原文摄影全份,方始成为轰动世界的重大新闻。
「日汪密约」之揭露,使欧美各国了然日本侵华的野心,以及中日战争的本质,元月二十三日,蒋委员长发表为「日汪密约」「告全国军民书」,和「告友邦人士书」,在后一篇重要声明中,他曾严正指出:「……..日本军阀一面在中国努力制造傀儡政权一面与尚在制造中之傀儡政权签订协议,以组成所谓『日支满』三国经济集团,并以中国之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等,统由日本统治,俾其它各国之一切活动,均受日本国策之打击,且以此『中日新关系调整纲领』之日汪协议,而根本取消各国在东亚之地位矣!」
于是,英、美、法等国家,对中日之战的态竞,渐渐积极,他们纷纷发表声明:决维护「九国公约」,否认汪伪政权。二月十三日美国国会通过对华贷款三千万美元,三月七日再由联邦进出口银行贷予滇锡贷款二千万美元。英美法等国尤且在欧战爆发前后,抽调兵力,增强远东地区的防务。
日汪方面,高陶出走,密约揭露以后,据当时担任汪精卫的秘书,兼主宣传方针的「中华日报」总主笔胡兰成自承:
「却说汪先生(指汪精卫)组府,周佛海、梅思平、丁默村等力主,陶希圣、樊仲云等则反对。希圣坚持战则全面战,和则全面和,惟我无可无不可。…..转瞬新年,汪先生飞青岛与王克敏、梁鸿志会商解消临时、维新两政府,陶希圣、高宗武出走香港,揭露密约草案,上海当时唯汪夫人留守,她命陈春甫以汪先生的随从秘书长名义,对此发表声明。
「那天汪夫人(指陈璧君)叫我到愚园路汪公馆看春甫拟就的声明稿,我把它改了几个字,还有英译稿,是汪夫人自己改正,我因向汪夫人道:『希圣的三个学生,鞠清远、武仙卿、沉志远,怕七十六号也要逮捕,请夫人吩咐他们可以安心。』汪夫人怒道:『人家要我们的命,你还顾到他的学生安心不安心?』
胡兰成又说:
「日方有意把基本和约与战时暂定的协议混为一谈,单方面提出了一个草案,但因这边坚拒,遂成拦浅。及被陶高发表了,日方果然也惊,不得不又把基本和约与战时暂定的协议分开,后来南京政府成立,颁布的基本和约,即大体依照汪先生与近卫所作的,仅是些原则,多少也是陶高事件所赐。」
时在青岛的汪精卫、周佛海等人当时的反应如何?据当年日方负责主持其事的犬养健,在他战后出版的回忆录:「长江还在流着」一书中说:
「一月某日正午,我和矢野、清水等人在青岛市外海光寺菜馆午餐,因汪精卫和我们为合并南京梁鸿志维新政府、王克敏的临时政府一事,正在青岛开会,周佛海也在青岛。正吃饭时,周佛海忽打电话来,说他就来,约经十分钟周佛海到了,拿出发张文件给大家看,即二十三日大公报所载日汪密约消息。周佛海对大家说:『我对不住你们。』因此大哭,矢野君便说:『这不是真正的原文,不过他根据每日会议情形,所写出的,…..周君,你只是哭,无非承认自己战败了。』」
犬养健又说:当时密约会议,因恐高宗武泄漏,所以警戒非常严宓,日方由矢荻,华方由梅思平负责收藏文件,任何小纸片,都须留下,不得携出会场之外。据他们推测,高宗武等将每日结果,牢牢记住,一条一条写下故与原约无异。后来该密约正式签字公布后,当时英国驻重庆的外交官,甚为读佩伪中国情报工作之巧妙。高宗武等,此次殊表现其国际大间谍之最高技能,因而使得对方的周佛海,不能不为之大哭。
犬养健又谓:六日晨日方始发现高陶二人失踪,大为狼狈。他指出,根据他的调查,此一事件系由杜月笙出资进行。
汪精卫派特务刺杜
轰动一时的高陶事件尾声,高宗武想出国留美,继续深造,由杜月笙经手替他办好了护照。当他知道杜月笙因为他们的事高空遇险罹了气喘重症,他非常不安,曾在美国为杜月笙遍访名医,请教病因及治疗方法,而且经常寄回药品,历时多年。民国三十八年大陆撤退,高宗武特往日本觅获一处终年气温与气喘病患较为相宜的地方,劝杜月笙举家东渡,以便休养。结果是杜月笙再度避乱香港,终至一病不起;高宗武在美国惊息噩秏,至为伤悼,曾函请他的好友李毓田代为致祭。民国五十六年夏季他曾专程来台一行,亲赴杜月笙的墓前,默哀致敬,凭吊良久。
陶希圣则由杜月笙派人严密保护,暂住九龙,他曾形容这一段时期的生活─
「我家寄住九龙根德道。根德道是在上九龙塘。从下九龙塘到上九龙塘,只有一条马路。那马路上,时常有各式各样的人行走。就中就有杜公馆指派来照应我们的安全的朋友们。
「上海方面并没有放松我一步。有一次,从上海到香港的秘密工作者之中,有七十六号派来的一人。他带着白色的药粉和手抢。他的任务是如果无法在我家下毒药,即在杜公馆请我吃饭时用枪袭击。但是那位同志到香港后,将他的任务报告杜先生,他也就不回上海去了。
「我家的菜每天都由冰如自己到市场去买,自己拿回来做。他们要下手放药,是得不到那样的机会的。
「尖沙嘴过海的轮渡,是港九之间的咽喉。任何人从那里走过,必然会遇着熟人。有一次,香港的皇后电影放映伊利沙白的英宫六十年。我很爱过海去看,又怕暴露形迹。于是我带上从上海街买来的一撮小胡须,到尖沙嘴搭轮前往。次日,杜先生派人来警告:『你带假胡须,更容易被人发现。』」
为此「高陶事件」,汪精卫对杜月笙恨之入骨,他曾恨声不绝的说:
「我跟他有什么难过?他竟这么样来对付我!」
当时,他下令伪政府特务头脑李士群,专程到广州指挥,派遣凶手,到香港去解决杜月笙。幸亏杜月笙防范严密,刺客没有下手的机会,因而作罢。但是汪精卫仍不甘心,他再派人运动香港差(警署),借口有人密告杜月笙是「流氓」,要把他驱逐出境。
王新衡首先侦得消息,十万火急的去过知杜月笙。但是杜月笙不肯相信,他付之以淡然一笑,反过来安慰王新衡说: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新卫兄,你放心好了。
然而,过不了几天,柯士甸道杜公馆,和告罗士打的长房间,居然有差馆的人跑来说是奉命搜查。这一下,杜月笙方知事态严重,内情必不简单,于是他便去跟王新衡商量。王新衡觉得,为了正本清源,澈底消除汪精卫的阴谋诡计,应该把事体闹到香港总督那边去,当时,俞鸿钧正任中央信托局局长,住在香港,而俞鸿钧在他担任上海市长时期,招待过香港总督,他和港督私交弥笃。因而建议俞鸿钧,以非正式的国民政府代表身份。向港督送上一份备忘录,说明杜月笙是中国的高级官员,社会领袖,他是国民政府正式委派的振济委员常务委员,又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此外尤且兼任国家行局交通银行的常务董事,以及国家资本占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他指出港警搜查中国官员的住宅,及其办公会客的地点,纯然是非法而无礼的行动。港督奉到了俞鸿钧的备忘录后,当即表示道歉,同时保证此后不会再有类似情事发生。一桩公案,就此了结,汪精卫的报复,迄他本人病逝东京,狡计一直无法得逞。
在国人交相署骂声中,汪精卫等一干汉奸,在南京成立伪政权,他邀约在上海的德、意、日三国驻上海的外交官、侨领、使馆人员,由日、伪军数百人随车保护,自上海开一列专到南京,参加他的「还都典礼」。当这一列车驶近浒墅关,便由忠义救国军潜伏上海的地下工作者,预埋炸弹,轰然一声,列车全毁,死伤汪伪贵宾,和日伪军数百人,酿成重大惨案。杜月笙在香港得到捷报,不禁领首微笑,频频说道:
「我们送的这一串鞭炮,着实不少!」
铁血锄奸行动频繁
军统在上海设有工作站,站长是周道三,它直属军事调查统计局。情报工作「行动」一环,则向由戴笠亲自指挥,他觉得上海需要成立「行动小组」,杜戴一家亲,戴笠便请杜月笙介绍一位负得起责的人,担起这个出生入死,冒险犯难的要紧任务。
杜月笙介绍的是陈默,他叫陈默去做,陈默,字水思,中等身材,精神抖擞,他是杜月笙的得意门生,在军校高教班受过训,抗战之前在做上海警备司令部稽察处经济组长。陈默是杜门中后起之秀的狠脚色,辣起手来断乎不下于顾嘉棠,论头脑精细,胸中学问尤其还在顾嘉棠之上,更理想的是他有军事训练基础,条件非常适合。
陈默既然是奉杜月笙之命,加入军统,展开「行动」,他便有资格在黄浦滩「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他可以获得杜门中人握有的广大群众心甘情愿支持。上海行动小组和忠义救国军老干部严密配合,制裁敌伪的锄奸工作,自此轰轰烈烈的展开。二十七年一月十四日,正在活动上海两特区法院院长职务的范罡,是在黄浦滩上享誉十多年,专替强盗开脱的所谓「强盗律师」,当日他走到威海卫路一百五十五弄二十号他家门口,迎面飞来一颗枪弹,他猝不及防,当即倒地毙命。次日各报腾载,轰动一时,暗杀的手法干净俐落,是为陈默接事的第一件得意杰作。
紧接下来,腼颜事敌的「上海市民协会」负责人尤菊荪、「市民协会委员」杨福源、「上海市政督办公署秘书长」任保安,「市民协会主席」顾馨一,还有日本人伪绥靖第三区特派员中本达雄,都先后遇刺,饮弹毕命,在七月底前陆续被刺尤有范耆生和郑月波。
这里面大有杜月笙的老朋友在,如像同年八月十八,在自营的中央饭店见杀的陆连奎,便是公共租界跟黄金荣地位相埒的清帮弟兄,捕房头脑。陆连奎当杜月笙势力打进大英地界,一向跟月笙哥交谊宓切,合作无间。再如法捕房的副探长曹炳生在马路上中枪,他等于是杜月笙的部下,又如当年同心协力,开大公司的知己心腹俞叶封,也因为参加了张啸林所组织的「新亚和平促进会」,主持棉花资敌工作,而被杜月笙的学生子,大义灭亲,用机关枪扫死在更新舞台的包厢里面。
黄浦滩上雷霆万钧,铁与血俱,使得民心大快,同仇敌忾之心,益更增涨,可是,杜月笙内心之中的矛盾、挣扎、激烈交战,自也与日俱深。俞叶封见杀之后不久,他已不时的在为张啸林担心,张啸林彷佛早已决定当汉奸,过过他一生之中独缺一门的官瘛民国二十八年夏,他腼颜组织了什么「新亚和平促进会」,公然为敌张目,帮东洋人办事。陈老八当了维新政府内政部长,他便一心一意,想当一任「上海市长,或者是浙江「省政府主席」。
当时机渐将成熟,杜月笙学生子的枪口,也就开始奉命瞄准了他,杜月笙在香港的夜焦灼,遶室彷徨,他无法阻止戴笠的执行命令,他更不忍老把兄死在他的爱徒之手,无可奈何的两难之中,他确曾想尽办法,辗转请朋友去劝他保全晚节,悬崖勤马。可是,张大帅那种一语不合,立刻豹眼一翻,破口大骂,「妈特个ㄨㄨ」声声不绝又敢去溯彼之怒,捋他的虎须,由而自讨没趣?
张哜林的性格,和杜月笙完全相反,他一生一世都在想做官却是他不爱做国民政府底下「为民公仆、奉公守法」的公务员,他的官瘾是从戏台子上,和那般北洋军阀身边看出来的。民国十七年北伐竟功,军阀从此连根铲除,在张啸林的心目之中,也许当当「汉奸官」还可以逞逞威风。
杜月笙晓得他这位老把兄的心理,因此一直为他暗地着急,唯恐他一捞上了汉奸官,必然会受到国法和民意的制裁。但是奇怪得很,上海沦陷三年多,一心想当汉奸的张大帅,居然官星不动。根据杜月笙陆陆续续的来的消息,东洋人自杜月笙「夜之走脱」,利用上海大亨的目标便落在黄金荣身上,他们曾不断派人上漕河泾,拜望黄老板。黄老问忠贞自矢,不愿落水,他对付东洋人的法宝是一个「病」字,无论是谁上门,黄老板必然是「抱病在身,不克晤面」,而由他的家人学生连声「抱歉、抱歉」,东洋人晓得拖黄金荣出决无可能,方始退而求其再次,君中了张啸林。
但是张啸林目高于顶,满口三字经,噱头又来得个多。东洋人要找他的时候,他便故意拿蹻往莫千山一躲。日方派一名驻杭州领事登山拜访,张大师谈起生意经来口气大得吓坏人,他说:「妈的个ㄨㄨ!要弄个浙江省主席给我顽顽,倒还可以商量!」
东洋人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当时便说张先生这个职位恐怕有点困难,张啸林倒也干脆,他回答说既有难处,那就不必再往下谈。
和平协进独门生意
后来张啸林又回了上海,在大新公司五楼再辟一个「俱乐部」,内容无非是鸦片烟和赌,整天和他混在一起的老朋友有高鑫宝、俞叶封、程效沂等人。二十八九年之交,我国游击队控制乡村,袭击敌伪物资,使上海日军和币民的补给供应极为困难。于是又有东洋人去找张啸林,命他负责设法向外地采购必需物品,张啸林认为这种独门生意大有铜钿好赚,他便组织了一个「新亚和平促进会」,召集他的弟兄和手下一体参加,到乡下法替东洋人办货,他包办了从上海运煤到华中的「贸易」,又担当食米的搜刮和搜购,他给老弟兄俞叶封一项优差,请他专门搜求棉花。
在东洋人的追切需要之下,张啸林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从安南购煤,运到上海转销华中一带。风行中国各大都市二十余年的三轮车,曾是安南河内特有的交通工具,便是张啸林瞧着好顽,命人带了一辆到上海,而给顾四板顾竹轩借去做样子,依式仿制而从上海慢慢的盛行起来。
张啸林不曾做成汉奸官,却是着着实实发了汉奸财,他跟月笙暌违久矣,当年兄弟二人的习惯依然保留,每年夏天,必定要上莫干山,住进他的「林海」,舒舒服服的享受一番。
民国二十八年「秋老虎」过后下了莫干山,回到上海便发现事体不对哉,月笙的那一枇狠脚色学生,奉命惩奸除害,在黄浦滩大开杀戒,张大帅板着指头一数,汉奸搭挡已经被暗杀了好几个。「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这种血淋溚滴的实例,不能不使他暗自着慌。尤其张啸林回沪不久,他的好朋友伪上海市财政局长周文瑞,便在四马路望平里中殂击重伤,两星期后「伪和平运动促进会委员长」李金标又被行刺,侥幸保全性命。旧历年近,风声却越来越紧,都说重庆地下工作者,枪口已经对准了张哜林。果不其然,二十九年元月十五日,新艳秋在更新舞台唱「玉堂春」,由于当时俞叶封正在力捧新艳秋,而那日又是新艳秋临去秋波,最末一场演出张啸林却不过俞叶封的苦请,他包了楼上正当中几个包厢,说好要亲自驾临,给新艳秋捧一次场
偏巧那晚他临时有事,改变计画不曾上更新舞台,俞叶封和几个朋友高踞楼中,采声不绝。台上唱得正热闹,一阵机关枪响,全场秩序大乱,在场军警一查,但见俞叶封倒卧于血泊之中。
从此以后张啸林也吓怕了,他不再敢到公开场合露面。唯独一样,闲得无聊,每天夜晚出一趟门,大新公司五楼的俱乐部他还是要到一到
也就在这个时候,张啸林搜物资资敌,为虎作伥,罪大恶极,应予迅即执行的命令,瞒着杜月笙,直接拍发到上海。
经过了这一次惊险万分的狙击事件,张哜林自此闭门不出,连俱乐部也不去赌了,与此同时,他加强警戒,一口气雇了二十几名身怀绝技枪法奇准的保鏣,华格臬路张公馆,前后门都有日本宪兵守卫,日夜巡逻,如临大敌,竟像铜墙铁壁的堡垒一般。
便这样,平静了一两年,一直到三十年夏天,张啸林照例上莫千山避暑,很不凑巧,恰值忠义救国军的「苏嘉沪挺进总队」,以莫干山为根据地,通过吴与,向金泽、章练塘一带频频出击,使敌军受到重大损伤。东洋人一怒之下,将附近丰草和数十里的参天修竹一把火烧个精光,借口是不使游击队再有茂林修竹可资躲藏。莫干山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张啸林心惊肉咷的住不下去了,他匆匆返回上每,仍旧深居简出,在避风头。
大帅毕命一枪归阴
奉命执行张哜林,杜门弟子当然晓得乃师的心情,忠义不可两全,私那得兼顾?第一次出动,情报的掌握相当准确,几时几分,张大帅要坐汽车出去赌铜钿,经过那些条十字路口,在那一分秒,红灯一亮,汽车非停不可,一阵机关枪扫过去,便有十个张啸林也逃不脱半个。但是到了下手的那一瞬刻,时间分秒不差,路线完全正确,红灯亮时尤其毫厘不爽,眼看张大帅的汽车自己开到机关枪下,无须瞄准,即可将他射杀,却是负责开枪的那位十分之巧偏偏早了那么秒把半秒钟,张大帅的司机阿四,他是见过大阵仗的,当下将要踩剎车的右脚,猛可往油门踩下,于是汽车一个冲锋,飞也似闯过了路口,闯红灯不犯死罪,便这样让张大帅在鬼门关口过了一过。
大帅差一点儿吃到了机关枪弹,尝到了重庆份子的厉害,却是他死心塌地当汉奸,仍然不知皤然悛改。于是又有那么一天,张大帅正和他的学生,时任杭州锡箔局局长的吴静观,两个人在华格臬路三层楼上商量事情,他听见楼下天井有人高声争吵,探身窗口向下俯望,发现是他那二十几名保鏣在那儿寻相骂。张大帅的脾气一向毛焦火燥,这一来难免又发作了,因此他上半身伸到窗外,向楼下保鏣门厉声喝骂:「妈特个ㄨㄨ!一天到晚吃饱了饭无没事体,还要在我这里吵吵闹闹,简直是毫无体统!触那,老子好多叫点东洋宪兵来了,用不着你们哉!快些,一个个的把枪给我缴了,统统滚蛋!」
要在平时,照说大帅一光火,哇哩哇啦一骂,挨骂的只要乖乖的走开,等一下大帅气平了,满天星斗必定一扫而空,像煞尼事也不曾发生。大帅的斥骂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偏巧这日恼怒了他的保鏣头脑,这位名唤林怀部的忠义之士,一面拔出手枪,一面抬头回话
「他妈妈的,不干就不干!张啸林,你要当汉奸,待我送你上西天!」
骂声未歇,枪声已响,林怀部的枪法一似百步穿杨一枪射中了张啸林的咽喉,但见张啸林身子同前一仆,皤白的头顾向下垂着,上海三大亨中的老二,就此一命鸣呼,得年六十五岁。
林怀部年轻力壮,身手更是矫捷,枪声响处他犹在破口大骂,与此同时他身子已经窜进客厅,三步并做两步,一霎眼便爬上了两层楼梯,他后路如入无人之境,冲进张大帅尸身所在的房间。当时,吴静观正在拨电话喊日本宪兵,才拨完号码,还不曾来得及通话,林怀部便扬手一枪击中吴静观的后脑,红的是鲜血,白的是脑浆,恰似开了一朵大花,两名汉奸一师一徒一步路走错,终于不得善终,死于非命,訇的一声巨响,吴静观的身躯仆倒在桌子上。
林怀部轻而易举,打死了两名汉奸,他面露笑容,不怯不惧,从三层楼一路欢呼跑下来,他从容自在通过二十八名带枪的保鏣,夺门而往华格臬路冲,一面奔跑一面还在大叫
「我杀了大汉奸!我杀了大汉奸!」
没有人上去抓他,林怀部的保鏣同事只是说:
「老林,好汉做事好汉当!」
「当然,」林怀部傲然的一拍胸说「我绝对不逃。」
然后,他握枪在手,跑到华格臬路上,等安南巡捕一来,他一语不发,将枪交出,束手就缚。
喊声枪声闹得天翻地覆,隔一扇月洞门,杜公馆留守的人为之骇然,移时杜家大少奶由佣人陪着,过去探视张家伯伯。她看到了终生难忘的骇人情景,张啸林的尸体被翻转过来,仰面朝天,遍地血污,由于林怀部的那一枪从咽喉贯穿到右眼因而大帅的右眼珠被射了出来,祇剩几根小血管或者是靱腺,将那只血淋溚滴的眼乌珠,幌悠悠的吊住。
噩秏到手真想痛哭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多钟,离上海八百五十三海里的香港,告罗士打酒店八层楼咖啡座上,王新衡正陪着杜月笙谈天,突然之间看见一条幽灵似的人影,正在向他们徐徐走来,杜月笙惊了惊,一抬头看见那是翁左青。翁左青在当警察巡官时便救过张啸林的命,演出出捉放,从此弃官跟着张啸林走,他们伙同了另外一位好朋友程效沂,三弟兄从杭州打天下路打到上海去,二十多年的血汗,打出了一个花花世界,后来由于黄杜张不分家,翁左青从张家踱到隔壁头,替杜月笙掌了一十六年的机密。此刻他正脸色惨白,泪眼姿娑,身躯摇摇晃晃,脚步踉踉跄跄,他好不容易走到杜月笙的跟前,伸出抖索索的右手,递给杜月笙一份方才送到的急电。
杜月笙惊疑不定的望他一眼,伸手接过了电报,匆匆浏览一过,王新衡正自错愕,却见杜月笙在把那份电报递给他看,便在这时,他当着茶座上众目睽睽,百手所指,一时悲从中来,翻倒苦海,杜月笙居然双手掩面,吞声饮泣,他固曾竭力遏忍,但是热泪横流,如决江河。王新衡晓得他心中的凄苦悲酸,看过了电报更知杜月笙为什么如此伤心,王新衡偃身向前,低声的劝慰:「张先生走错了路,国人皆曰可杀,奉命执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怪他不顾大义,咎由自取。杜先生,你便不要再伤心了吧,人死不能复生,杜先生再哭也没有用处了啊!」
杜月笙呜咽啜泣的回答他说:
「新衡兄,你讲的道理一点不错。但是张先生和我有二三十年的交情,我们曾经一道出生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里想到当年的弟兄,如今落了这样一个大不相同的结果,因此之故我心中非常难过,真想号啕大哭。」
王新衡百计安慰,说了许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自必有果,任何人都没可奈何的话,杜月笙却始终都在流泪,再开口时依然有不尽的哀恸与感喟──
「张先生要当汉奸,他之死当然是罪有应得,不过,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陈默他们交代林怀部干的,由我的徒弟杀了我老拜兄,论江湖义气,我实在站不住道理!」
「论汪湖义气,」王新衡接口说道:「张先生就更不该去当汉奸,做那出卖国家,欺压同胞的勾当,而且,杜先生你一再劝他拦他,他都不理。」
「是呀,」杜月笙伸手揩揩泪水:「我几次三番的拉他,他就几次三番的大骂我,我倒不是怕挨他的骂,实在是骂过了以后,他还是不肯出来。」
张啸林坚拒离开上海,结果是大官没有当成,反而白送了性命,给杜月笙带来无比的憾恨。与张啸林同样被我地下工作人员制裁的不久又有杜月笙的另一位好朋友,中国通商银行先前的大老板傅筱庵,傅筱庵落了水,负责执行的人,便是杜月笙旧日的保鏣,他得到万墨林的首肯,拿了杜公馆两万大洋的工作费,说动常到杜家走动的宅厨司朱老头,在禁卫森严,如临大敌的虹口傅市长公馆,一斧头送了傅筱庵的终。
为了便利港沪两地的联络和通讯,杜月笙叫他的得力助手,精明能干,胆识俱壮的徐采丞,利用他和日本影佐特务机关的关系,在上海设立秘密电台,和杜月笙经常保持联系,从而也使军统方面,指挥上海地下工作人员,如手使指,极其灵活。徐采丞不便和地下工作人员直接联络,杜月笙便喊万墨林到香港来,深居简出,受了一个星期的临时训练,当万墨林重返上海,他就开始担任上海地下工作者的总连络之责。
从民国二十七年元月,到二十八年底,陈默领导的行动小组,一共执行了六十二名日本人、大汉奸,在上海工作站的指挥之下,他们尤且从事过二十二次造成敌人重大损失的破坏工作。这些忠肝义胆,慷慨激烈的热血男儿,斗起东洋人来,胆子大得吓人,烧栈房,在他们当成了家常便饭,即连重重戒备,停泊江心的日本军舰,他们也敢摸上去破坏爆炸,杀人放火,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曾经摸上唐山丸,烧了两百万元的货,和一艘大轮船。运输舰卢山丸在杨树浦瑞镕造船厂修理,刚刚修好,便被他们放一把火烧掉,接下来给他们焚毁的日本运输舰,还有顺丸、沅江丸、南通丸、音户丸,至于作为水上运输工具的军用小汽艇,尤其给他们烧毁二十艘之多。
持续的暗杀,持续的爆炸,不断的纵火,不断的破坏,造成日军大的损失不算,军统人员和杜门子弟的英勇,简直吓破了皇军的胆,他们在完成占领工作的大上海,时时被袭击,处处遭暗害,一名宪兵补充队长高英三郎,生病住进自己的野战医院,居然被士门中人下了毒药,毒发身死。两个日本间谋,「上海市政府」顾问池田正治和喜多昭次,大白天里在四马路望平里熙来攘往的人丛中散步,突然之间,砰砰两枪,立即倒卧于血泊之中。───由于上海行动队的神出鬼没,种种英勇大胆的表现,使得上海敌伪,风声鹤唳,莫木皆兵,一天到晚,坐卧不宁。东洋人终于发现,他们损失数万精兵,激战整三个月,将上海占领以后,反而寸步难移,行动不得自由,无数日本军民,反而落入了阴风凄凄的死亡陷阱。
帮会团结空前绝后
由于全民一致支持抗战,使军统局长戴笠起了一个构想,他要促使海内海外所有的洪门、清帮、理教,全部纳入一个最高组织使遍布各地、不计其数的帮会中人,都能屹立在抗战的大纛之下,团结奋斗,献出他们庞大无比的潜伏力量。
他把这一个构想,说给杜月笙听,获得杜月笙的热烈支持,但是他为了便于进行起见,建议戴笠先自和谐洪门清帮在香港的关系人手。于是,二十九年夏,戴笠挽请吴铁城出面,在香港请过一次客,香港洪门领袖如梅光培,客地清帮首脑杜月笙以次,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致出席,杯觞交错,一席尽欢,戴笠便以这一次漪欤盛哉的大宴会为基础,尽出了中华民国人民行动委员会的蓝图。
人民行动委员会几经努力,终告组成,这是中国自有帮会以来,空前未有而且堪称奇迹的一大盛举,新成立的人民行动委员会,正好应了易经上的那句:「群龙无首」,谁能当得了这个三山五岳,四海七洲英雄好汉的总舵把子,众人瞩意杜月笙是自有帮会三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杜月笙也唯有谦光自抑,逊谢不逞,一叠声的说是:「不敢当。」迫不得已,最后决定采取集体领导制,推由杜月笙、杨虎、杨庆山、张树声、向海潜、韦以黻、田得胜为常务委员,而以戴笠担任幕后策划。就中张树声是华北的洪门大爷,张门势力,遍及全国,杨虎是海员的领袖,全球各地的船舶码头,他都能通声息,杨庆山是华中重镇,洪门并世无双的「双龙头」,向海潜在军界之中潜力雄厚。韦以黻号作民,在北洋政府交通部里,向有「不倒翁」之称,交通界中,自机关职员以至工人苦力,他的徒子孙也不知究有几许?田得胜是四川袍哥的首领之一,重庆田大爷天下闻名,凭他一声招呼,全四川的袍哥弟兄,乃至西南各地,俱将竞起翁从。
人民行动委员会的成立,使普天下帮会人士欢欣鼓舞,发为竭诚拥护,这一个机构设在重庆香水顺城街三十七号,由帮会领袖唐绍武献出了一幢大宅子,请的第一任秘书长是赵世瑞,戴笠的得力助手,时任重庆卫戍司令部稽察长。规定每周开会一次筹商如何支持抗战的各项重大问题。
杜月笙为成立「人民行动委员会」的事,再度赴渝,这一回因为时间充裕,不曾坐飞机,杜月笙自河内经昆明而重庆,当时全国各地帮会领袖俱已到齐,山主龙头舵把子与大爷们,齐集南温泉,开过一次热烈万分盛况空前的大会。会中的洪门大爷们曾经给杜月笙一份从所未有的殊荣,一致推举他为「一步登天」的总龙头,但是杜月笙仍然说他德薄能鲜,不敢接受。
由于帮会弟兄人多势壮,在全国每一角落都有其影响,所以,自杜月笙负实际领导责任以后,人民行动委员会确曾为国家民族做了不少的事,譬如说协助役政人员推行兵役,发动各地人民救济难胞,以及捐献金钱,以及从事种种地下工作,其中表现最特出的一幕是捐献机,一次捐献飞机二十架,特地在重庆珊瑚埧机场举行「献机典礼」,构成八年抗战中一次情绪热烈、场面壮观的动人特写镜头。
当杜月笙在重庆干得轰轰烈烈,支持抗战工作,做来有声有色,时间到了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下旬,渝沪间的秘密电台,突然传来一个坏消息:万墨林在沧洲饭店门前,被汪精卫特工总部极斯斐尔路七十六号的打手,横拖竖曳的捉了去,而且立即施以酷刑,辣椒水,拷掠备至,打得他死去活来,体无完肤。上海来的急电说:像敌伪这么样狠的「做」他,万墨林熬不熬得过,撑不撑得住,大有疑问。
得到这个消息,杜月笙和戴笠,当下大为震惊,极其焦灼,因为问题不单是万墨林个人的生命安全,而是万墨林等于重庆地下工作者在上海一地的总交通,倘使他一屈服,据实招供,中央在上海的各机构,大有一举摧毁之可能。于是杜月笙戴笠得讯以后,立即电知吴开先等人,从速迁移住处,变更联络方式,同时,杜月笙更忧急如焚的匆匆返港,竭力设法营救万林,重庆和敌伪之间的地下工作血鬪,自此又面临金戈铁马、短兵相接的阶段。(未完待续)地下工作如火如荼 民国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张啸林见杀,十月十日傅筱庵遇刺,十一月二十九日,日本正式承认汪精卫伪政权,同日在南京签订「调整中日关系条约」,发表日「满」
「华」共同语言。这一天,汪记政府开张,群奸喜气洋洋,他们在上海邀了大批德义日轴心国家的外交使节日军高级军官,乘「天马号」专车,兴冲冲的赶赴南京捧场,参加签字典礼。于是,消息立刻经由上海秘密电台,报到重庆,戴笠当时决定,把这列专车炸掉,造成重大死伤,给汪精卫一次迎头打击,使他面上无光。
爆炸火车任务,由上海忠义救国军地下工作人员,配合军统局苏州站,联合执行。他们派出警卫,掩护爆破队,乘夜潜至苏州城外京沪铁路线上的李王庙,将地雷炸药,埋藏在外跨塘附近的铁轨中间,引线长达三百公尺,一直通到一道茂密的树林之中由詹宗像与薛尧负责按动电钮。上午九点钟,天马号专车风驰电掣般驶来,詹薛两勇士急将电钮按下,但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地雷爆发,威力奇大,天马号专车顿告倾覆,一时断脰决腹,血流盈野,哀呼惨叫之声,令人不忍卒闻。这一次爆炸,使全车的人不死卽伤,损失惨重。天马号翻覆后,詹宗像和薛尧虽知目的已达,可是他们胆子很壮,穿出树林探看歼敌结果,不幸被日军发现,密集扫射,中弹成仁。
这一次爆炸事件,日方死了两名大佐(上校),两位日本内阁的庆贺专员,情报员多人,还有德义使节及随车军队,死伤共达一百余人之巨。爆炸消息传到南京,汪精卫大坍其台,狼狈万分,暗恨重庆地下工作人员过于辣手,此一破坏行动不仅使他触足霉头,尤且闯了穷祸。故所以当游戏汪幕的胡兰成,向汪精卫建议:「特工除非把来废了,旣不能废,便该直属『元首』,如今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李士群,归财政部长兼警政部长、兼特工委员会主席周佛海掌握,世间各国,无此先例。」他并且进言撤「特工委员会」,而在「军事委员会」之下改设「调查统计局」。汪精卫却在初次召见李士群后,旋不久扩充其机构,成立「调查统计部」。
汪精卫给李士群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取杜月笙的性命,同时打击并瓦解重庆地下工作人员在上海的活动。李士群是一个狠脚色,胡兰成曾把他比做太平天国的北王韦昌辉。此人豁达有胆略,跋扈而聪明,办事有条有理,他奉了汪精卫的密令,精神抖擞,双管齐下,他一面诱捕重庆和共产党派在上海的地下工作者,尤其着重忠义救国军的干部,和杜门相关人物,于是如何行健、杨杰、林之江、王天木、苏成德、万里浪、唐惠民、朱文龙、马啸天等都相继落入陷阱,李士群对他们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终于使这般意志薄弱者摇身一变,甘为虎伥,成为七十六号的一批重要干部。第二步李士群决心东施效颦,他也要运用清帮力量,负责行动工作,只是黄浦滩上有颇有脸的清帮大亨,唯杜月笙马首是瞻,李士群拉不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拉到杜月笙好朋友季云卿的司机、门徒吴四宝,他千方百计把吴四宝拖进七十六号,他和吴四宝结拜兄弟,派他当「警卫大队长」。
另一项汪「主席」当面交代的任务是谋刺杜月笙。李士群在七十六号加强部署完成以后,万墨林中计落入圈套,关在七十六号严刑拷打的同时,他亲赴广东秘密策划,于是香港告罗士打饭店门前,几度发现可疑人物,却是若辈惮于杜月笙的声威,届时不敢下手,其结果只不过给杜月笙造成一场虚惊,反而开始严密戒备,使李士群无懈可击。贿买香港警署阴谋驱逐杜月笙出境也是李士群的杰作,不料又被王新衡抬出兪鸿钧来,以一纸备忘录提请港督新观感而告失败。
万墨林中计被绑于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钟,当时正值上海地下工作的最高潮时期,中央派有三位大员常驻上海,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是中央的代表,吴开先以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上海工作统一委员会常委的身份负责实际领导责任,中央青年团的吴绍澍也在上海另设单位搜集情报。万墨林奉杜月笙之命,对这三位大员都要设法掩护,尽力协助。三位大员也都倚畀他为左右手,至少在「交通、联络」方面非万墨林不可。除此以外万墨林还有一项更紧要的工作,那便是付钞票,戴笠假杜月笙之手不时拨钱给万墨林,上海的地下工作需要特别经费,执行者要到万墨林的手上领取,有时候事前还得知会他一声:
「万先生,上面的命令要『做』某人了。」
万墨林问好要用多少钱,点过了头便去「做」,任务完成领钱不误,经费不足,头寸万墨林会调,像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朱生刺傅筱庵一案,由万墨林付讫工作费两万元,卽为一例。
番虎伏窝横曳竖拖
诱绑万墨林,李士群便使的是「番虎伏窝」之计。吴绍澍手下的一名情报员朱文龙,早已被李士群收买,李士群拼一个朱文龙暴露身份,利用万墨林的秘密通化路线,跟万墨林连通三次电话,请他传递一项「极重要的情报」。万墨林因为风声太紧不得不谨慎小心,他推托两次,第三次则先约下午四时,临时再改晚间八点钟,拣的会晤地点是华灯初上,行人如织的国际大饭店门前,那是大英地界。殊不料他遶行到朱文龙背后,方一拍他的肩,四名大汉一拥而上,当众反翦双手捆了一个结实,万墨林立刻向附近站岗的美国宪兵大叫:
「救命!」美国宪兵跑过来干涉,七十六号的人掏出英租借准予缉拿许可证,满街的人眼睁睁看万墨林被架上汽车,绝尘而去。
杜月笙时在重庆,惊悉噩耗匆匆返港,一面急电吴开先生等迁移住所,改变联络方式一面分知恒社在沪同人,竭尽一切努力设法营救,尤其电嘱徐采丞,要他从东洋人方面下手,压迫七十六号放人。徐采丞原是史量才的重要干部,史量才被刺后方始跟杜月笙、钱新之接近,曾以纺织业者参加上海地方协会,上海沦陷,地方协会群龙无首,徐采丞乃充任黄炎培遗下的秘书长职务,自此被人目为杜月笙的驻沪代表,利用日本军政两方派系林立,又都喜欢跟中国大力人士勾勾搭搭的心理,纵横捭阖,执行杜月笙交代的任务,专讨东洋人的便宜。
万墨林被关进七十六号,辣椒水、老虎凳、雪里红(雪中拷打,鲜血四溅)诸般毒刑,一概用过,幸亏他决心拼命咬紧牙关不招,否则的话上海地下工作人员大有一网打尽之可能,但是他能熬到什么时候,谁也不敢预料。要照一般情报员的配备,像他这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交通联络」,牙齿缝里应该嵌进小毒药瓶,一旦被捉立刻咬破自杀才对,然而他又是个奉「爷叔」差遣的情报票友,当初实在是谁也不便请他装上这个。第二个救急的办法便是遣人入狱,秘密将他处死灭口,这一着不必说杜月笙断乎不忍,卽使他下了决心不惜大义灭亲,也碍于七十六号得了万墨林如获至宝,于是戒备森严,如逢大敌,如何觅得下手的机会?
杜月笙忧急交并,他集中心力于营救万墨林,汪精卫对杜月笙恨之入骨,李士群方面并无交情,于是他暗渡陈仓,同时走两条路线,他和钱新之一道出面,请李北涛间关入南京,携带一份贵重的礼物,往访周佛海,要他看在旧日交情份上,保全万墨林,并且予以「优待」。李北涛原先追随周作民,跟周佛海也有私交,他见周佛海时除了婉言请托,当然也仿真杜月笙的口吻,软中透硬,叫他「识相」「落槛」一点,杜月笙的势力当时依然弥漫大上海,甚至京沪沿线,杜月笙的这桩大事摆不平,必然会影响将来的「见面之情」。
杜月笙吃牢周佛海
周佛海一生,只忠于自己,利害得失,一概祇顾到自家为止,民国十六年他当共产党被陈群捉牢,险些送了性命,往后他在南京做官,经常到上海吃喝玩乐,也曾身为杜门座上客。杜月笙的行情和潜力,他一向摸的很清楚。碰上香港来使,痛陈利害,几句话甩过去,他便打定了主意。从万墨林身上找线索,摧破重庆地下工作者这桩大功劳他宁可不要,杜月笙的面子却不能不买,当时他便一张条子飞到七十六号:「万墨林性命保全,并予优待。」
三天候,万墨林从阴风凄凄的七十六号,移转到四马路总巡补房收押,总巡补房的督察长刘绍奎,不但与杜门相关,尤且归戴笠直接指挥。民国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戴笠卽曾致电刘绍奎:「吾人对上海各种工友,应加紧运动,密切联系,以制敌伪之死命。弟意应卽组织一上海职工运动委员会,请兄等联络在沪同志,从速进行。」
得了「同志」刘绍奎的照顾,万墨林等于从地狱升入天堂,待遇极其优渥,尤且多了脱逃的机会。李北涛顺利达成初步任务,他便留在上海,暗中策划买通东洋人,把万墨林悄悄的送往香港。
不幸事机不密,李北涛的密谋为周佛海所侦知,他迅卽采取行动,命七十六号提回万墨林,乘夜快车到南京。周佛海接见万墨林,先跟他开个顽笑,然后开门见山的说:「万墨林,你所做的事情自家明白,七十六号的大门进去容易出来难,使你释放,很不简单。我此刻是买杜先生的面子,祇要关节打通,我自会放你。我说话算数,你也要向我提出保证,从今以后莫再到处托人,徒然增加我的困难,我请你安心的等好消息。」
万墨林拍胸脯答应了。从此万墨林便南京关一阵,上海押一晌,却是从来不拷,不打不「做」,不给他吃苦头。徐采丞一直都在千方百计找路子,民国三十年五月间,终于被他找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东北籍的国会议员金鼎勋,跟东洋人渊源甚深,杜月笙得讯以后,立电徐采丞从速进行。徐采丞邀同顾南群与朱东山,同往恳请金鼎勋设法,金鼎勋十分豪爽,他一口答应帮忙。
金鼎勋走日本决策机构「兴亚院」这条高级路线,说服兴亚院的高等参谋冈田,和一位相关巨商坂田,由坂田、冈田影响兴亚院,指使日本军方:「皇军如需澈底统治上海,杜月笙有无法估计之利用价值,顷者犹在多方争取杜氏之际,汪政府特工羁押其亲戚曁亲信万墨林,实为极其不智之举。」
至此,杜月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在兴亚院和日本军方的重大压力之下,亦卽周佛海所谓的「关节打通」,万墨林终于获得开释。
吴开先在民国四十一年十一月发表「抗战期中我所见到的杜月笙先生」,对于万墨林被绑架拷掠之役,曾有如下之叙述:「予(指吴开先)在上海,每月会报频繁,诚如杜先生所言:每次会报开会,均由万墨林均临时布置。就予所能记忆者,在法租界月笙先生之所有公馆,均先后借用数次,金廷荪先生寓所,虞如品先生寓所及赵培鑫先生、江一平先生、兪松筠先生、朱文德先生等寓所均曾一再借用,其余则为予素不相识,而至今不知其为何人者亦许多,问诸墨林君,但云恒社社员住宅而已。
「当时在沪工作较为繁剧,需款孔亟,中央汇款,时有脱期之虞,月笙先生知予经济拮据,不敷运用,函嘱其沪上有关事业机构,不时垫付,其超出预算之数,亦从未请中央拨还。
「敌伪在沪绑架暗杀之风渐炽,甚至日有所闻,月笙先生每有信来,总以予之处境为念,切嘱谨慎,并戒日间外出。凡日间必须处理之事,均嘱其亲信人员代劳。所不幸者,万墨林君卽于其时以被绑架闻,月笙先生在港闻讯(当时杜月笙在重庆,闻讯匆匆赶返香港),连电嘱予迅速移寓。万君墨林亦一硬汉,虽备受敌伪酷刑,而对中央在沪各机关人员,始终不吐一字。当时彼为与余最接近而连络奔走最多之一员如果稍无骨气,或禁不起严刑,则中央在沪各机构,有大部摧毁之可能!万墨林君为追随月笙先生极久之人,受月笙先生之熏陶特深,故遇紧要关头能发挥月笙先生之侠义精神。
「万君墨林终于获释,一幕惊心动魄之悲剧,告一段落。予又请假返渝,途经香港,与月笙先生相见。其时上海敌伪方面明绑暗杀,无恶不作,而英法租界当局慑于日人之气焰,已无法保障中央留沪人员之安全,当将上项情形详为面陈,月笙先生劝予宽心,此后如能不再去沪为佳,若依情势判断,恐仍不能不去耳。同时嘱予在香港休息数日后,再赴渝报告,并约在港(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委员兪鸿钧、钱新之、王新衡等诸先生,开会讨论此后工作。
「予返渝,休养一月,其年(民国三十年)秋问复来香港。月笙先生知予又将赴沪,谓此次去沪,更为冒险,敌伪方面在香港已设有机构,专事侦查往来沪港人士,余告以此行先赴菲律宾,由菲律宾乘船直接去沪。月笙先生认为此计可行,卽为予电在菲律宾之王正廷、杨光甡、朱少屏三先生。时王正廷先生在菲交通银行任职,杨先甡先生驻菲总领事,朱光屏先生任副总领事。
「濒行时,月笙先生告予曰:「『顷得情报,知共产党徒潘汉年,已与伪特工负责人李世群取得联络,相互协助,并闻潘汉年在沪,卽住李之私寓,势必互为利用,予兄等以打击,因共产党欲在沪发展民众组织,视国民党在沪地下工作人员为眼中钉。我兄此去,风险更大,而敌人亦多,但愿吉人天相。如有缓急当尽力帮助,赴沪请与徐采丞先生多多接洽。』一番又警惕又温存之临别语,分手依依,黯然泪下。」
摸透李士群的底牌
杜月笙能够在民国三十年便侦悉潘汉年匿居李士群家里,和共产党要在上海发展民众组织运动的情报,可见他对于敌伪方面的情报工作,眞正做到了「鞭辟入里,进窥堂奥」的程度。李士群本来就是共产党员,他降日投汪,扶摇直上,后来成为汪伪政府有兵有钱,权势绝伦的第一员狠将,除了为自己升官发财,独揽一切,其眞正目的却还是为共产党掌握东南,作开路先锋,第一功狗,凡此都是李士群这个敌伪特务头脑的最高机密,他把共党在沪主要负责人潘汉年藏在苏州伪江苏省长的公馆,用共党特务胡均鹤在七十六号,全是冒险之至的阴谋部署,因为日本人和汪精卫一直在以反共为第一目标汪精卫的伪府主席初期代言人兼机要秘书胡兰成,曾有一日贸贸然的问汪精卫:「和平建国岂不就好,为什么要加上反共?延安今已宣布放弃阶级鬪争,我们似乎不值得强调反共了。」
汪精卫一听,当下脸上变色,断然答道:「共产党无论做什么,都是决不可信的!现在我们与重庆争中华民国的命运于一线,卽在于反共或被共产党所利用!」
汪精卫这几句话表明了他的最后目标,眞正意图。至于日本人在侵华大暂时期,以共产党为第一死敌,也是有目共覩,不可否认的事实。在这种情形下,杜月笙早在民国三十年卽已掌握了李士群的本来面目,最高机密,这也就是说:他已能将李士群揑在掌心,随时随刻制他于死地,从事情报工作的人抓住了对方把柄,卽为最有效、最具威力的武器。办法简单得很,向日汪方面举发告密而已。日汪对李士群再宠信,再忌惮,也绝不会容许他居心叵测,阴谋图己的。
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最有价值的情报,假敌伪之手除了李士群这大祸害?其中自有奥妙。民国二十年首督卫戍司令谷正伦重金礼聘日本谍报专家加藤少佐来华当教官,传授宪兵干部谍报术,加藤对于谍报最高原则轻轻的点那么一点他只讲了三十多个字的一个譬仿:─「金鱼缸里若有两条鱼,只能捉一条,另外放一条我们所要的进去,当牠能够取而代之,然后再换。」缸中之鱼系指可以到手擒来的敌方,「我们所要的」则指己方人员,己方人员能取而代之的时候,将敌方全部消灭,敌方的机构便都是我们的反间谍人员,等于捏在我们自己的手中了。换一句话说,如果掌握住敌谍不加运用,一举而歼之,敌方必定另起炉灶,「金鱼缸」的作用当然全部丧失。
另一方面,当时我们对沪情报工作主持者正在看好戏,基于利害关系,敌伪人员内讧正烈,李士群毒死了吴四宝,周佛海、陈公博、胡兰成、熊剑东等正在处心积虑,要杀李士群。李士群危机四伏,自顾不暇,遂而造成对我方最有利的态势,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抗战胜利前夕,李士群被日本宪兵伙同熊剑东予以毒毙,汪记政府内哄宣告结束,不旋踵抗战胜利,此一情报运用之巧妙,仅此一点已令人叹为观止
李士群死时,年仅三十八岁;这位汪伪政府最突出、最有权势的人物,胡兰成曾经在他死后作以下的盖棺论定,他发而为文说:「李士群在时,他专杀蓝衣社的人,CC的人他一个也不杀,为将来留余地。但他最后一张牌还是与共产党的关系他用共产党的特务胡均鹤在七十六号,且把共产党战时在上海的主要负责人潘汉年一直藏在他苏州家里。李士群若不死,抗战胜利时他必不束手就擒,却将带了他的部署投降共产党。他自己原是共产党员,因被捕投降过CC,后来南京政府(指汪伪政府)做到位极人臣,主义思想是余话,因为共产党根本不是纸上谈兵,单他这个人,就与后来我所见初期解放军的将领十分相像,他的杂牌队伍十万人,虽然乱七八糟,亦还比任何正规军更宜于一旦转变为初期解放军。他回到共产党,依当时的形势及地理,他可以在程潜、陈明仁之上,也许与陈毅、粟裕、饶潄石齐驱。但他机心太深,偏遇着了我是个没有机心的人。后来解放军南下,潘汉年当了上海副市长,胡均鹤当了共产党在上海的特务负责人,李士群太太因此关系,尚能安居。」
李士群越过周佛海,直接由汪精卫指挥,其穿针引线的人,便是胡兰成,他和李士群变成敌对,引起汪朝严重的内讧,主要是由于两个人的「政见」不合,胡兰成不赞成明火执仗,杀人放火式的清乡,李士群却要藉清乡放抢,尤其集特工、军队、行政、经济大权于一身。近因则起于胡兰成很喜欢吴四宝夫妇,吴四宝被李士群毒死,使一对老搭档反目成仇。
吴开先二度入虎穴
吴开先从杜月笙处揑着了李士群的底牌,他冒险就道,先到菲律宾,航机抵步,王正廷、杨光甡、朱少屏已在机场迎候,但是他们见了吴开先,神色之间流露惊讶错愕,吴开先自己亦觉茫然。一问之下,原来是杜月笙小心谨慎,他为保密关系,致电王、杨、朱,只说是有好友来菲,请往一迎,电文中并未提及吴开先的姓名
于是杨光甡代为部署,买到一周以后开往上海的船票吴开先二度只身探虎穴,还是由万墨林迎候于吴淞口,又陪他去看徐彩丞。一百九十天监牢坐过,死生悬于一线,样样苦刑都吃足,万墨林这位杜门总管,一接到爷叔的命令,也不管是否有敌伪的密探监视,照样拼性命去办事情。
吴开先见了徐采丞,寒喧过后,徐采丞不待吴开先表明来意,他先开口说道:「我已经接到杜先生的密函,杜先生叫我对吴先生的事尽力协助,我一定照办。不过现在上海的情形跟前些时大不相同,吴先生进行工作,必须格外谨慎,改变方式,最好不要像以前那么冒险大胆。」
吴开先表示他很了解,于是,徐采丞又很诚恳的说:「国际情势,瞬息万变,现在风云已急,依我的看法,日本、美国,迟早难免付之一战。到那个时候,日本一定要占领上海租界,中央留沪工作人员,似乎应该预为准备紧急撤退。杜先生、钱先生那边,我已经写了信去,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必不可守,我信中就是请杜、钱两位先生早离香港,速去重庆。否则的话,日军把香港一占,万一他们两位落在日本人手中,事态之严重,简直不堪想象。」肫挚恳切,审察周详,吴开先对徐采丞的第一个印象,不但极好,而且深心铭感
杜月笙把协助吴开先的重责,交给了徐采丞。徐采丞颇能尽心尽力,掩护安排,凡事做得比万墨林更加妥善。他替吴开先设法寻觅住处,通讯联络。而吴开先和他的工作人员见过之后,旋卽决定当前工作重心,在于分访上海工商人士,劝他们从速离开上海,投奔重庆抗战阵营。他们在这一项工作上很有成就,抗战胜利后出任上海市议会第一任议长的徐寄庼便是首先听从吴开先的劝告,邀集了一群朋友,经香港而由杜月笙接待安排,赶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抵达重庆的。
至于吴开先他们自己,则经全体工作人员一致决定:局势虽然危险,但是非到无能为力的时候,驻沪人员一律不得撤退此一决定,乃使往后杜月笙在香港和重庆,函电交催,魂梦为劳,日夕以吴开先为念,同时也种下了三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吴开先被捕系狱六个月二十三天的因子,使杜月笙忧急万分,百计营救,先后花费了法币一百万元,始将吴开先救出。
吴开先第二次赴沪直接领导地下工作,重新设立机构,房子是徐采丞找的,工作机构和吴开先的住所,一应家俱器皿,则自杜月笙杜美路宅中搬来。那许多全堂家俱,各种器具一概簇括来新,尤其名贵精美,所费不赀,却是杜月笙看都不曾看见过。后来机关被日本人查封,吴开先被捕,这些家俱器皿也就全部充「公」,被日本人搬去用了。
徐采丞奉杜月笙之命,多方协助吴开先的地下工作,吴开先被捕他幸好不曾受牵累,却是他的儿子徐振华,一向也奉乃父之嘱为吴开先跑腿吴开先系狱的第二天,徐采丞叫他去吴开先寓所传话,于是被埋伏的日军抓走,吃了一场冤枉官司,但是后来徐采丞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黄浦滩上腥风血雨
民国三十年元月四日,汪伪政府成立「中央储备银行」,由周佛海兼任「总裁」,「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伪钞,排斥法币,摧残工商,剥削民众,对于各方面的影响和威胁都很大。于是中央密谋对策,形诸于紧急行动者,厥为制裁「中央储备银行」工作人员,使他们有所警惕,知难而退,藉收拆台作用,是为民国三十年初,黄浦滩腥风血雨,渝沪情报员大决鬪之起始。
从三十年元月三十日起,忠义救国军潜伏人员,和军统局上海直属行动队通力合作,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先后杀了「储备银行专员兼驻沪推销主任」季翔卿、职员王汉臣、「庶务科长」潘旭东、「设计主任」楼桐、「帮办、总会计」卢杰、「财政部科员」冯德培、「稽核课主任」厉鼎模等人。铁血行动,死亡制裁,吓得「储备银行」的职员宁可敲破饭碗,也不肯去上班,新成立的「储备银行」,濒于关门打烊的危险。
当时,我国的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国家银行,犹在租界之内,继续营业。李士群台型坍光,便亟谋报复,他改派吴四宝为行动大队长,炸弹手枪,明杀暗刺,专门向我中中交农四行的职员下毒手。短短时期,居然也有不少忠贞之士,死于非命。
七十六号的残酷报复手段,惹恼了军统局直属行动大队,杜门弟兄陈默和于松乔,领导他们的手下,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他们改变方针,专杀日本军官和敌伪情报员,七十六号重要份子。自当年一月二十八日开始枪杀日军大佐森贞一郎,伪行动队中队长王荣、伪工运执行委员胡兆麟、伪上海情报处长兼日海军司令部情报主任朱建功、伪上海印花税局长卢志印、日本交易所经理谢克昌、上海日军军部情报队长周鸿业、伪上海青年团长周宝大、团附余清廷、日特务部情报员尾村及其助手许富荣、日新编第四旅团少将旅团长福本、万里浪的助手徐国权、七十六号督察长华刚被刺殒命后九天,继任「督察长」秦人杰又被枪毙于白利南路同一出事地点,尤为当时大快人心,足令七十六号人员丧胆的一大杰作
陈默、于松乔杀敌锄奸,雷厉风行,于是引起七十六号李士群、吴四宝更残酷的报复,中中交农四行员工,惨遭牺牲者日益增多。火并到后来,「储备银行」固然门可罗雀,连行员都裹足不前,而中中交农四行人员又何尝不闻弦心悸,杯弓蛇影,吓得不敢跨出家门?因此,渝沪两方的银行,眼看着卽将同归于尽,谁都无法到齐足够的人手,开门营业。
这样的后果,绝非有关当局所愿见,一团混战,杀得难分难解,必须有个了结。尤其七十六号有皇军的后台,汪伪的靠山,决战之场又在沦陷了的上海,他们尽可明火执仗,陈默、于松乔他们却以形势所格,唯有暗中冒险出动,再鬪下去,祇有吃亏愈大。因此,戴笠迅作决断,他托杜月笙一件天大的难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请他设法斡旋,暂弭杀风,以免影响大局。
杜月笙接获请托,煞费踌躇,因为难处在于旣要完成使命,又苦于不能蚀自家的面子,论双方暗杀之战,陈默、于松乔等占的是上风;论交涉对象,吴四宝前三年连杜公馆的门都挨不进,杜月笙怎能和他分庭抗礼,把他当作「讲斤头」的对手方?
吴四宝是个大块头,体重足两百斤,南人北相,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他不识字,从未读书。抗战以前,他的履历只是给杜月笙的心腹大将,小八股党急先锋芮庆荣开过汽车,后来改充「通」字辈名人季云卿的司机。季云卿的太太曾是捕房女监头脑,早年李士群在当共产党,便拜在季云卿的门下,求得庇护。
吴四宝「出道」,得力于他的太太畲爱珍,畲爱珍是富商畲铭三的千金,启秀女中毕业,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她曾遇人不淑,再嫔吴四宝,从此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能读能写,口才很好,尤且有须眉男子风,敢于手持双枪,冲锋杀人。吴四宝给季云卿开车,她便管季太太叫「娘」,「娘」一欢喜,叫季云卿收吴四宝为徒,自此成了清帮「悟」字辈。
李士群扩充七十六号,拖吴四宝下水,便是藉着同参弟兄的关系,他看中的不是吴四宝,而是吴四宝的一批学生子,为首的名叫张国震,抗战一开始都参加了救国军他们有人有枪,个个都狠,所以一拉过来便是力量。这帮人构成七十六号警卫大队的主力,他们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见了捕房车都敢掼手榴弹,是他们使七十六号凶焰四迸,狠名远播。张国震在上海令人头皮发麻的一仗,是他率众堂而皇之打大美晚报,跟法租界巡捕当街枪战,热烈火爆,尤胜今日之情报员影片一筹。
汪朝内讧四宝命丧
吴四宝一生想学杜月笙,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乍看彷佛,细审又差了一层。他在七十六号得了势,上海的银行、厂商、交易所、赌场……为求保障,纷纷的来拜门。自此财源大开,金银财宝滚滚的来,于是他在愚园路造了一幢巨宅,西式洋房,中式堂屋,附设得有花园、跳舞厅、网球场、大宴会所,他对朋友来克有求必应,街坊贫户常年施舍,供医药,施棺木,尤在杭州办一所中学。由于吴四宝的「好风光」没有几年,吴家的盛大场面只有一次吴太太四十初度,然而吴四宝景杜学杜,照样场面做足,当日在他家里筵开百桌,一百桌的流水席连开三日,还打通网球场与晒场搭台演戏,三天的堂会戏将平剧、申滩和绍兴的笃班的红伶一概请齐,道德有荀慧生、麒麟童、筱月珍、傅瑞香等人。来贺佳宾则上海场面上人一网打尽,还有南京伪政府高官自周佛海以次,乃至各地的伪军司令。
当杜月笙必须去跟这位「小小杜月笙」吴四宝讲斤头的时候,正值吴四宝在黄浦滩灼手可热,势莫与京,对于杜月笙遣人来谈,移樽就教,可以说是吴四宝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因此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等江湖老辈纷纷力持反对,他们不惜警告杜月笙,一声弄不好,这件事会使老杜坍台,徒使吴四宝竖子成名。
但是杜月笙苦心孤诣,为了顾全大局,他不吝拼却声誉试探试探,发一封电报到上海,召来他另一位狠脚色门徒,把机关枪狙击扫射当作家常便饭的,那便是「花会大王」高兰生。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外,高兰生唯唯喏喏,奉乃师之命回了上海,七十六号对中中交农四行人员的残杀行动居然戛然而止。杜月笙得讯方在疑惑不定,吴四宝终于有那么一点学像了杜月笙,他派一名高级代表甘冒斧钺,来拜香港杜门,他说吴四宝对杜先生的吩咐焉敢不遵?结果如何,敬请拭目以俟,倘若吴四宝不能奉行杜先生的吩咐,他宁可退出七十六号。
维持了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双方明争暗鬪,再也不以图保饭碗,有以养家活口的银行职员为靶子。吴四宝的代表声言他任务已了,不再回上海,甚愿借此香火因缘,获机高攀拜杜先生为师,杜月生一时高兴便收了这位门弟子,而且转请重庆派他为上海中央银行副理。
李士群阴险残刻,无孔不入,吴四宝结纳杜月笙的秘密旋卽为他所侦知,于是他开始排斥吴四宝,关起房门草拟一份「纯化特工计划书」,要把见义忘利的帮会中人摒诸门外,吴四宝心知他已不能见容于七十六号,干脆实践他对「杜先生」所做的诺言,他辞了职。旋不久,他家便被两百名日本宪兵包围,吴四宝机警跳墙逃走,继由李士群向胡兰成和李、吴的把兄弟唐生明痛下说词,提供保证,他说此事非吴四宝自首不行,但他愿以乌纱帽与身家性命保证,一定保释吴四宝回来。
可是吴四宝一进日本宪兵队便吃足苦头,而且接连羁押两个月,音信杳然,他的学生子张国震急于营救师门,自己到日本宪兵队投案,日本宪兵把张国震交给李士群,李士群将张国震绑赴刑场,命杨杰监刑予以枪毙。
往后便是胡兰成逼牢李士群保释吴四宝,他遄赴苏州住进李家,睡在李士群夫妇的邻室,李家卫士来为他的火盆加炭,当夜他差一点便被瓦斯窒死,翌日他仍振作精神,以「禽之制在气」之势逼李同去上海,李士群果然从日本宪兵队领回了吴四宝,却是说要移往苏州看管,吴四宝由李、胡陪回到愚园路家中,「沐浴理发更衣,到正厅拜祖先」,却是转身又向李士群下跪,谢他拯救之恩,胡兰成在一旁见吴四宝「忽然流下泪来,心中感觉不吉」,第二天一清早胡兰成又去吴家,排扉直入,他看见畲爱珍在为吴四宝穿衣,不时叮咛几句,胡兰成形容当时情境,他说:「一种患难夫妻的亲情,看着心中好不难受!」
李士群、吴四宝两兄弟偕赴苏州的第二天,李士群悍然下毒,于是吴四宝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往后胡兰成义愤填膺,他要为吴四宝报仇,联络上他的中学时代大朋友,伪黄伪军首领熊剑东,胡兰成保举他为「税警总团长」,取得兵权与东洋人信任,跟李士群两雄相竞,决意火并,终于熊剑东得日本宪兵之助,以谈判合作为饵,毒死了李士群。吴四宝的故事发展到今日,是畲爱珍感恩知己,以身相许,她爱上了胡兰成,和这位名小说家张爱玲的离异丈夫胡兰成在日本同居,以迄于今。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一日,杜月笙在渡海赴告罗士打之前,驱车往亚皆老道弯了一弯,他走进陶希圣的寓所,当面交代他说:「我明天到重庆去,请你先把行李准备好。我到重庆之后,替你订好飞机票,再打电报通知你,你就卽刻动身。」
因为,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委员长要陶希圣离开香港,回到重庆。
十二月二日杜月笙搭机离香港。这一次重庆行,彷佛事态相当紧急,戴笠当时已经获得情报,日军决定采取南进政策,驱除同盟国在南太平洋的势力,攫取战略物资,并且和德国的东进攻势遥相呼应,他尤其判断,日军不动手则已,一动起来必定分头出击,同时囊括港菲星马,还有西太平洋的美国重要据点。杜月笙听说以后,先就想起了香港,他告诉学生子说:「果眞要打起来香港是守不住的,香港守军只有英军两三个营,再末就是九个营的红头
阿三,统统是些坐享清福的少爷兵,打仗的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杜月笙立卽和他的学生子商量,假如日军攻占香港,在香港的许多重要人物,例如素着声誉,为日人所亟欲利用的名流耆彦,如颜惠庆、陈济棠等,以至安福系诸巨头,以及陶希圣、王新衡、杜门中人,这一些被敌伪恨之入骨,抓到了非砍头不可的地下人员,忠贞份子,尚且还有杜月笙的妻子儿女一大群,必须紧急安排,这许多人应该如何撤退
风云紧急晴天霹雳
当时,杜月笙心里已在暗暗的发慌,这一点形诸于往后的接连多日,杜月笙总是心神不定,时时流露焦灼不安之色。
与此同时,杜月笙又想到将来可能要在重庆长住,恒社子弟,在后方的数不在少,这许多人,不能长期赋闲坐吃山空,必须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做,因而他决意开设一「中华贸易信托公司」,并且立卽着手筹备,他在杜门友好,恒社弟子间调兵遣将,尽出精锐,新设立的「中华贸易信托公司」,他原先有意叫陆京士主持,但是陆京士当时早已官拜「社会部组训司长」,于是便命他为常务董事,叫他自己拿一万块钱出来做股本,总经理杨管北,副总经理骆清华、沈楚宝。「中华信托公司」建制度,立规章,一切有条有理,井然不紊,照样的发股票,认股份。
杜月笙是当然董事长,为了资本问题,于是有那么一天,他便去和四川财经巨子刘航琛商量。
「航琛兄,承你借我一本空白本票,让我随时在你的银行中支钱,你这番盛情,我是十分的感激。」
「那里的话,」刘航琛哈哈一笑:「杜先生肯跟我的银行打来往,这是我刘航琛的光荣。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我今天不是专程道谢而来的,航琛兄,」杜月笙微微而笑:「记得当初我问你,我支用钱的最高限额是多少,你老兄说是一百五十万,对不对?<
「对的。」
「今天我要跟你商量的,」杜月笙开门见山,「正是要向你老兄借一次最高额」
「杜先生你这就多此一举了,」刘航琛朗爽的笑着:

「早先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百五十万元之内,杜先生打支票,我的银行立刻照付。一百五十万元以上,麻烦杜先生先知会我一声。」
「航琛兄,你不问我要这许多钱,是做什么用途的?」
刘航琛扬声大笑,反问一句:「杜先生是要把金钱用途告诉谁的人吗?」
于是,两个人相与大笑,杜月笙欣然的说:生平借款,以这一次最为痛快
在重庆闹区林森路,花五十多万元买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一、二两层作办公地点,三楼分隔许多小房间,当公司相关人员的招待所。「中华信托公司」择吉开张,杜月笙亲任董事长,他投资法币一百五十万元。
十二月八日,杜月笙和戴笠在一起,中午,香港来了急电,戴笠匆匆看过,递到杜月笙手上,杜月笙接过去一看,宛如晴天霹雳,顿时脸色大变。
日机七架轰炸香港,日军第三十师团一部,扬长通过英军主阵地前的一座蓄水池,进入九龙半岛主阵地,一直到他们占领碉堡,英军尚未发现。十一日上午,英军全部撤退,十二日香港陷落。日本军事专家估计香港防守不能超过三个星期,结果是守了不到三天。
亲友失陷千钧一发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偷袭珍珠港,同时,马尼剌、香港、新加坡同遭袭击,泰国宣告投降。北平、上海、天津的英美驻军全被日军攻击后解除武装。这一天,是世界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个日子,对于杜月笙来说,由于香港的失陷,和上海英法租界俱被日军侵入,两处地方的家人亲友、门徒学生,一下子沦入魔掌,生死不明,他个人心情的焦急凄苦,恐惧紧张,当然不难想象。那一夜,他通宵不眠,和戴笠寸步不离,筹思如何利用日军尚未占领的启德机场,派遣飞机,紧急救出那些人来?
人多机少,这一纸名单的研拟,眞是绞尽脑汁,煞费思量。
戴笠的一位好朋友「阿伍」,是香港华侨,家赀巨万,早年学过航空,驾驶技术十分高明,十二月初,阿伍应戴笠之邀,飞赴重庆瞻仰抗战的司令塔,复兴中华圣地。太平洋战争突起,阿伍在重庆大为着急,因为他的大部份财产,都存在香港银行,他赶不回去,百万家财必然会被日军刼收,一家一当付之东流于是那一天纵然戴笠在百忙之中,阿伍仍然不顾一切的缠住他,一定要戴笠设法让他回香港
灵机一动,戴笠当着杜月笙的面,告诉阿伍说:「好的,我设法替你弄一架飞机,由你自己驾驶去香港。飞机落地,你便把飞机交给中国航空公司,我会请他们派驾驶员飞回重庆,不过请你注意,我是要用这架飞机接运香港方面紧要的人。」
杜月笙当时便赞不绝口,戴笠这个办法不但两全其美,而且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很多问题,以当时香港情势的危急,秩序的混乱,航空公司未必会有人肯去。何况,阿伍驾驶技术之优良,又是熟习他的人所一致公认的。
当下对紧急撤离的人士做最后决定,柯士甸道杜公馆人太多了,杜月笙脸色苍白,咬紧牙关,他毅然决然的对戴笠说:「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戴笠抬起头来望杜月笙一眼,见他似已下定了决心,于是便不再多说,他开始振笔直写,两人有商有量的决定了先行救出陶希圣、颜惠庆、许崇智、陈济棠、李福林、王新衡……等人。
名单决定立刻便打电报,请中国航空公司分在列别通知名单内的各人,应于十二月九日中午以前赶到机场集中,等阿伍驾驶来的飞机一到,换位驾驶马上起飞。
从十二月八日午夜,到九日傍晚,杜月笙不眠不休,好不容易等到了专机安然反渝的消息,却是大出意外,昨夜拟订名单该接的人一个也没有来。
被这架飞机载运回来的,当然也是必须抢运脱险的重要人物,只是跟杜戴所拟名单上的诸人面目全非,名单所列者毫然问题的全部陷敌,陶希圣、李济琛、颜惠庆等下落不明,音信杳然,使杜月笙遶室彷徨,夜不兴寐,一面想尽方法打开一条通路利用人民行动委员会的关系,将起自重庆,以迄香港地下,中间如贵阳、桂林、韶关、龙川、沙鱼涌、大埔,迢遥数千里的一条路上帮会首脑,绿林侠盗,全部动员起来,由而安排一条康庄大道,计划从敌人的虎口中,救出这一批要紧的人,以及姚氏夫人、杜维藩,和所有的杜门相关人员。
另一方面,杜月笙向戴笠建议,提供了一个疯狂大胆,而且乍看起来断无可能的计划,他要透过他的驻沪私人代表徐采丞,向日军上海特务机关堂而皇之的提出:沦落在香港的许多朋友,都是杜月笙一再恳商拖出来的,如今因为香港变起仓卒来不及安全撤离,这帮朋友刻在香港面临日军搜捕,暴民刼掠,尤其粮缺声中,三餐不继,可以说是陷于绝境,去死不远。,杜月笙宁死不能对不起朋友,所以,日本人如果欣赏杜月笙讲这个义气,帮忙杜月笙就这些友好,他将派徐采丞包一艘轮船,从上海直驶香港,把杜月笙的朋友们接回上海,住进日人势力尚未侵入的法租界,以使杜月笙能够实践诺言,全始全终,继续对这帮人有所照料。
与虎谋皮居然成功
戴笠晓得日本方面有那么一批人,对于杜月笙的幻想一直未曾破灭,而徐采丞和「梅机关」首脑份子川本之流私交弥笃,杜月笙慷慨义烈的此一表示,经过徐采丞的穿针引线,善为运用日本统治当局的矛盾分歧,这个计划可能会通得过,因此他本人表示赞成,再经过杜戴二人分向有关方面解释说明,一月底,杜月笙便给徐采丞去了一封密电,授计与他,叫他火速进行。
这又是抗战史中的一页奇迹,经过徐采丞的巧妙运用,竭力奔走,杜月笙疯狂大胆的计划,居然获得日本特务「梅」机关的暗中支持,逐步的付诸实现。二月三日,徐采丞借到一架日本军机,由上海直飞香港,代表杜月笙安慰滞港诸亲友,他随身带了不少的钱,他要亲自安排杜门亲友逃离香港。行前,他尤已包好了一艘轮船,驶往香港负责接运。
在这时候,滞港杜门亲友业已有人得到了消息,他们奔走相告,口耳相传,在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之中,这些人原已自份无望,准备束手待毙。杜先生派船来接的消息一到,眞是绝处逢生,雀跃不已,可是其中还有波折,东洋军机「搭浆」,中途发生故障,徐采丞被迫降落台北,三日后修理好了,方始续航南飞。这三天的音信中断,使杜门亲友望眼欲穿,魂梦为劳,无缘无故多受了不少的罪。
二月六日徐采丞专机抵达香港,他抵步以后立卽驱车分访杜氏亲友,施以紧急救济,并且报告佳音,专轮准于二月八日驶抵香港,他请各人早日收拾行李,准备动身。涸澈之鲋喜获甘霖,几于人人合什,展露笑容,齐声诵念杜月笙不置。
经过一艘专轮救出人间地狱,海上危城的,计有颜惠庆、陈友仁、曾毓隽、李思浩、唐寿民、林康侯、刘放园、潘仰尧等一千耆宿名流,和杜门亲友,苏浙同乡,为数多达三百人,其中有不少人平安抵达上海法租界后,赓续接受杜月笙的资助如故。
经由香港、出深圳紧急抢救的诸人,包括陶希圣、蒋伯诚、陈策、顾嘉棠、芮庆荣、杨克天、姚玉兰、杜维藩、胡叙五等人,从香港沦陷以后便东逃西散,吃足苦头,陶希圣一家搬到了弥登道黄医生家后楼的一间房,蒋伯诚躲进了九龙饭店,一天日本军队气势汹汹的前来搜查,把每个房间里的宿客逐一喊出来检查,临到蒋伯诚,日本人问他是干什么的?情急智生,蒋伯诚便指着他经常备有的大包 spro,抗声答道:「我贩西药。」
杜维藩带着两个儿子在香港,徐采丞的专轮到了,他两个儿子便交由徐采丞带回上海去,他自己不敢回上海,香港陷落那天他还在交通银行办公,轮渡一断他回不了九龙,起先躲在花园台吕光家里,后来又与杨克天睡在告罗士打的走廊上。
王新衡是日军最大的目标之一他未能顺利搭机离港,却得了「阿伍」的协助,阿伍有一个弟弟在香港政府管渔民,于是香港失陷王新衡便化装渡海避在永安保险公司做事的一位郭姓人家,他往后的行动和脱走,一直都由香港渔民掩护。
姚玉兰万里流浪记
杜夫人姚玉兰在最后一架飞机离开香港起飞以前得到她闺中密友一只电话,告诉她说给她留了一个空位子,要走就快点来,姚玉兰回复她唯有一声苦笑,她说我这边人多着呢何况杜先生交代了我不少事情,譬如说陶希圣不曾脱险,我就不能走。
「香港杜月笙」依然目标显著,风险极大,日本人可能下毒手,香港饥民暴徒说不定也动上杜公馆的脑筋,但是别人可以暂避,姚玉兰却寸步不容稍离,因为她一走开全香港的杜门相关人物就无法通讯联络,因此姚玉兰决心不避也不走,她要死守大本营。难得的是杨虎夫人陈华慷慨尚义,自愿陪伴姚玉兰,和她同生死共患难,姚玉兰感动得热泪沾襟,她问陈华说:「从今以后咱们俩命运相连,但愿妳跟着我,能够死得不冤。」
幸亏有姚玉兰硬起头皮,咬紧牙关,死守柯士甸道不去,东躲西藏的杜门中人,方始有了一个希望不浅的联络中心。徐采丞的专轮驶来,以及稍后一批批的相关人物陆续逃离香港,辗转抵达重庆。如果没有杜公馆居间联络,分别知会,可能杜月笙、戴笠、徐采丞在渝沪两地用尽心机,煞费气力,其所得的结果也是化为泡影。
香港撤退之役,在杜月笙来说是他生平一件大事,一大成功,而且也使他的个人声望迅又推上另一高峯,他所做的事为人所不敢,所不能为,他从敌人侦骑密布,大肆搜索中,救出了无数名列前矛的人物,而且他的做法是先公候私,先友好而后家眷,他为了顾全信义宁可牺牲妻子儿女。由于他向陶希圣说过要接他到重庆的话,尤有三哥金廷荪,实在因为上海蹲不住了,三十年冬正彷徨于浙闽两省,杜月笙再三再四,恳邀他到香港,金三哥十一月方到,不及半月香港卽告沦陷,杜月笙认为是他害苦了金三哥。因此,他在香港沦陷前夕拍回家中一个电报:「金三哥和陶先生一日逃不出香港,杜门中人包括太太和少爷在内,一个也不许离开。」
由香港出深圳,循东江抵韶关,沿途不仅关卡重重,盘查严密,而且敌伪军队,强梁土匪,经常出没无常,日军陷港,渝港消息中断,在港诸人又怎知道杜月笙业已设法打开了这一条路上的重重关节,因此他们亟于设法自救,便推派杜氏门徒陆增福,拎着脑袋去探路。陆增福历经千辛万苦,受过重重灾难,好不容易穿过危险地带抵达惠阳,他立刻胪呈在港诸人情况,发一封长电禀报在重庆的杜月笙。当时,杜月笙已因忧急相并,心力交瘁,淹滞病榻多日,得到陆增福的这一个电报,方始一跃而起,欢声的说:「陆摸通了,火速叫他们准备动身。」
开路先锋陆增福打过了头阵,第二泼走的便是顾嘉棠与芮庆荣,这两位杜门大将,在江湖上名声响亮,而且不分文的武的,都各有他们的一套。因为他们还是「摸」着走,自需步步为营,时时小心。何况他俩的肩上,还有为后来的大队搭线开路的重责大任。
顾、芮两位大亨果告顺利完成征尘,在香港的落难者大为振奋,他们开始集合成队,一一登程。姚玉兰之成行另有一功,那是因为陈华欣然发现她可以指挥得动洪门中人,由于杨虎在广东从事革命甚久,他又是中国海员的领袖,杨夫人的招牌亮出,居然到处顺利无阻。在香港的洪门头脑为杜、杨两夫人谋到了奇货可居的日本军民政部发给「还乡证」,两位贵夫人化妆为广东乡间女子,蓬头垢面,粗衣麤服,姚玉兰化名王陈氏,推说回一趟兴宁家乡,「还乡证」明文规定,三日之后不回香港,抓到了便要「军法从事」。
两位夫人带了随从佣妇,在洪门弟兄暗中保护之下,通过关卡,踏上广东省境,她们沿东江西上,一陆吃的苦头,和遇见形形色色的怪事罄竹难书,幸好平安无事抵达桂林,而在阴历大年初三那天抵达重庆,杜月笙欢天喜地把姚玉兰迎到汪山。为了纪念一生之中这一不平凡的旅程,姚玉兰穿上携来的乡间妇女衣服,再施原有的化妆,而在汪山附近拣一处极与粤西途中相似的背景,拍了两张照片。
余下来在香港的人分别组队,由李北涛负责「开条子」,以便凭条在有交通银行的地方支领旅费,时值香港沦陷一个半月以后,日军由于粮荒严重,下令遣返难民还乡。于是这一般日军搜捕日亟的人士便人人化装为乡民,个个申请为还乡者,他们分队出发,杂在成千上百的难民队中,相互装做不认识,然后混过关卡,通过盘查,步行而到大浦。由大浦乘渔船到葵浦要通过日军的警戒线,这一路基于杜月笙的安排,是一对黄氏兄弟负责安全警戒与交通工具,越葵浦而惠阳,或淡水转横沥,沿途步行而过,这一段杜月笙也派有专人照料,然后直到自由地区韶关,沿途均请专责人员,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自动派出武装的护卫。
紧急抢救耗资百万
滞港诸人中杜月笙最所惓念的陶希圣,他和蒋伯诚、杜维藩、杨克天、胡叙五等同行,安然的在是年阴历除夕抵达韶关,然后转桂林直飞重庆。
金廷荪则于香港沦陷后,因为寄寓香港,轮渡中断无法和九龙柯士甸道杜公馆联络,后来他独自参加难民大队,离了香港,一路风霜雨露,苦不堪言,偏是身畔现金有限,盘缠不足,一路步行到河源,方始见有振济委员会设的救济站,金廷荪异乡沦落,耻于表明身份。救济站主任吴思源,怎晓得他是许世英的好朋友,杜月笙的结义弟兄,按照一般救济通例,发了他十五块钱,金廷荪自此默默无言的转往浙西居住。
通过振济委员会,杜月笙将他所主持的「第九救济区」分为「第七」、「第九」两个救济区,第九救济区主任是杜氏门人陈志皋,常驻曲江,第九救济区主任改由他的得意门生林啸谷充任,常驻桂林,专门应付这一次抢救重要人士的紧急大事,但是振济委员会是公家机关,他这两位学生虽然精明能干,颇可仰体师门的人溺己溺心情,却是诸多手续苦于不能不备,因此登记申请审核种种浪掷时日,于是落难之人深感远水不救近火,杜月笙了然个中况味,他便倡行私人紧急救济,但凡拉得上点关系的落难者,或则由他主动致送,或则根据报告与私人请求函电,多则成千上万,少则三百五百,由他指定何人资助若干,银行电汇票雪片般分至陈志皋与林啸谷,还有柳州中央银行经理赵冲,分别代为致送。
滞港落难亲友络绎不绝到重庆,杜月笙每见一位便多添一份欢喜他一扫愁眉,笑口常开,假重庆交通银行开起流水席,分批的宴请他们,一以祝贺,一以压惊。贵客赴宴,握手寒喧,其中有生活尚未安顿,窘况犹未解除的,杜月笙便在掌心之中暗贴一纸支票,藉握手之便传递过去,一面施眼色阻止退还或道谢存问至情,彼此心照,使受之者无不感激万分。
有人代他暗中留意,私下统计,杜月笙为了打他这「急救香港亲友」生平最重要的一仗前后化费约在法币两百万元之谱。
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起杜月笙开始定居重庆,遥遥指挥香港大撤退,徐采丞的专轮带了三百多人回上海,他自己所安排部署的大逃亡路线,更不知救出了几千百人。斯役功德圆满,杜月笙屈指细算,他可以对得起所有劝来、拖来、拉来、请来香港的亲戚朋友,不过就中仍有一大遗憾,使他颇不心安。汤漪字斐予,友好间尊称汤老爷,当时已经六十一岁,他是应杜月笙力邀避乱香江的,香港沦陷后吃了不少惊吓,旋又跟着大队「难民」万里逃亡,一天要走五六十里路,风烛残年吃不消,却又无法支持或告饶,因此他只好把肩负行李一件件的拋掉,拋到后来连最心爱的一只烟盒都送人了从此戒了须臾不离手的香烟,勉力支撑到重庆,再也支撑不住,于是缠绵病榻,三十一年四月十四日,终于医药罔效,一瞑不视他死于香港失陷,万里逃亡之役。
杜月笙对汤老爷之死至感震悼,他曾为之落泪。由于汤老爷官拜振济委员会委员,依许世英的意思,似乎应该由振委会的公帑中泼款为之治丧,杜月笙则力持反对,他振振有词的说:「倘使国民政府明令治丧,那倒是汤老爷一生的荣耀。至于说拨振济委员会的公款,收殓汤老爷,岂不变成汤老爷困施棺材了?这样会使汤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心安,汤老爷的家眷虽然不在后方,但是朋友还有几个,汤老爷的朋友绝不能让他困施材!」
于是,他派人到江西泰和,访寻汤老爷的哲嗣,护送他到重庆来,为汤老爷遵礼成服,亲视含殓。
日军进占英法两界
与抢救沦港亲友、关系人物分赴上海、重庆的同时,上海方面,也是情况紧急,千钧一发。三十年十二月八日深夜,上海英法两租界骤闻密集的枪声,租界守军只做短暂几个小时的零星抵抗,将近黎明,枪声转稀,大胆的市民冒险到街头观看,大建筑物的顶端悬起太阳旗,街头巷尾换了穿黄制服的日本军队站岗,大家的心齐齐往下一沉,不用说,日军业已进驻租界。
杜月笙在重庆得到消息,忧心如焚,眉头紧皱,头一个反应便是命人起稿,拍电报给吴开先,请他立刻离沪,切勿迟延,可是吴开先当时不能走,撤退之事,头绪万千,他覆电杜月笙,感谢他的关怀,但却说明几点:第一、他要留在上海应付急变,第二、他没有奉到中央指示撤退的命令,第三、当时急于撤离的人员,有英法两界特区法院守正不阿,为敌伪嫉恶如仇的法官检察官,以及申、新等报馆的重要份子,乃至留沪的地下工作同志,这许多人都要等吴开先想办法立卽撤退,免遭敌伪毒手,因此,吴开先一时无法离开上
接到吴开先的覆电,杜月笙更着急了,他大呼小叫:「吴开先不走,那怎么行?被东洋人捉到一定会丢了性命。从今天起,你们代我一天拍一封电报,催他快快脱身出来」
不两天,吴开先求援的急电又到,他告诉杜月笙:法院和新闻界的人员,已经由他自行设法,筹了一笔钱,请万墨林、朱文德两人分别致送旅费,并且由恒社同仁设法护送到金华,进入自由区。──恒社同仁非常负责他们掩护这许多为敌伪志在必得,除之而后快的忠贞份子,安全逃离上海,一直送到金华为止。每一个人的脱走,都有紧张惊险的遭遇,但是由于恒社护送人的机警,吃得开,到处有朋友,总算毫无所失,一人不缺的送上浙赣铁路火车。恒社同仁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安然达成任务,决不坍恒社和老夫子杜月笙的台。
此间所指的「恒社同仁」,多半是那批跟帮会有关,或者能调动得了帮会弟兄,经常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的抗战无名英雄,他们抱定决心,为国家民族出力,为恒社争光,为老夫子脸上贴金,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办得到,办得好,博得外间的好口采,付多大的代价或牺牲,一概在所不计。便在亟待救出上海的重要人物中,也有恒社同人在,如欲他们自家设法逃出来,那是谈也不要谈,例如杜月笙的学生子赵君豪,他从民国十八年参加申报工作,积多年的努力,抗战时期已经升到了总编辑,他把家眷送到后方,单身留在上海,利用申报宣传抗日,打击汪伪。日军进占租界,他还在申报馆照常上班,守住岗位,直到工友来告,东洋兵枪上揷了刺刀,已经在大门口守卫,大家都说他是敌伪搜杀的目标,还不赶快逃跑?赵君豪却说要走我也得从大门口出去,谁想一到大门口正碰上东洋兵恶作剧,两把刺刀交叉要出门的必须从刺刀底下钻过,时机紧急,迫于无奈,赵君豪只有噙着眼泪,忍气吞声的钻过刺刀,然后他便在大街上茫然不知所往。跑进一家西餐馆,叫了一客蛋炒饭,却是望着蛋炒饭流眼泪。最后被他想起了应该赶紧跟恒社弟兄联络,这才赶上逃亡大队,在同门弟兄的设计安排之下,走金华,回重庆。若不然,他便将被困黄浦滩,根本无法离开。
吴开先告诉杜月笙,紧要的人只送走了一部份,还有更多的人急着要走,何况留沪工作人员为了避免敌伪搜捕,必须另觅办事地点和住处,重作部署与安排,凡此俱非巨款莫可办。可是,当时国家银行已被敌伪刼收,重庆中央无法汇拨款项,这笔庞大的旅费,从何而来?迫不得已,他祇有请远在重庆的杜月笙,从速代为设法。
杜月笙捧着那张电报说:「虎口救人的事,性命交关!这件事必须十万火急的办。你们先代我打电报给徐采丞,叫他火速尽量设法。」
等一歇,他又蓦的想起,吴开先电报上说需要的数目很大唯恐上海租界沦陷初期,徐采丞一时措手不及。于是他再急电万墨林,把自己家里所存的房产道契,统统拿到上海四行储蓄会,抵押贷款,然后交给吴开先拿去应急。电报发出,他再打电话给钱新之,请他帮个忙,立刻致电四行储蓄会的负责人:万墨林来借钱,能借多少,就借多少给他。
吴开先的那一封告急电,当天直把杜月笙忙得团团转,怕徐采丞一时筹不了巨额款项再押掉自己的房产道契,接连的两项措施犹嫌不足,他又驱车往访刘航琛,说明缘故,问他能不能也帮一把忙?刘航琛说杜先生你的任何吩咐,我向来唯有欣然照办,何况这件事关系国家大局,还有那么些人的身家性命重大关系!没有问题,我马上叫我的川康银行,再加上聚兴诚银行等等,一道汇钱去。
事实上,上海那边,吴开先肆应四方,手忙脚乱,该花要用的钱太多了,徐采丞筹措了一部份,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万墨林向四行储蓄会押贷了一笔数目,还是不够,一直到刘航琛那边发动川帮银行,源源汇来巨款,方始将急需逃离上海,转赴重庆的人全部送走。上海方面的地下工作,重新作了安排和部署。
往后吴开先撰文纪念杜月笙,提起这一件事。他说:「凡此所需款项,均系杜先生自己垫拨。」
每天一封电报,催问吴开先何时动身离沪,杜月笙的殷切焦灼之情,溢于言表,使吴开先深感这一份友情之可贵。有一天,杜月笙接到吴开先的一封回电告诉他说:中央驻在上海的几位重要人物: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取道香港来沪,在旅途中突逢太平洋战事爆发,至今下落不明。中宣部代表冯有眞正在重庆请示机宜,一时也无法回去。青年团方面的负责人吴绍澍又不在上海,假使他自己一走,那么上海方面的工作同志,立将陷于群龙无首,领导乏人的状态,全盘工作可能解体。因此他坦白表示,他无法离开,唯有留在上海与各同志甘苦与共,同患乱而共生死!
杜月笙却以为吴开先贵为中央党部组织部副部长,他在上海目标太大,危险更甚,他为吴开先担心得夜晚睡不着觉。于是,他便去看中央组织部长朱家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请朱家骅设法把吴开先调回来。
由于杜月笙是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的负责人,朱家骅只好婉转向他说明,要吴开先冒险留在上海,正是中央的决策,因为上海方面的工作太重要了,短暂时间之内,竟是少他不得。
杜月笙听后,怏怏而返,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吴开先留沪工作旣然是中央的决定,他当然不便置喙。从此以后,他不再打电报催吴开先离沪,却是经常去电殷殷慰勉,吴开先说「其情感之重,使予振奋!」
孔祥熙的鼓舞勉励
民国四十四年五月,香港开源书局出版瑜亮先生所着的:「孔祥熙」一书,对于杜月笙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初,馈赠朋友川资的事,曾有如下之叙述:「记得民国三十一年秋,杜月笙以『考察西北实业』名义旅行陜西,大公报驻西安记者汪松年曾在报端着文替他捧场,说当时香港沦陷时,杜馈送朋友们的川资,就达港币二百万元之钜。杜虽然以慷慨任侠著称,
但他也不会那样的大事施舍。除了局内人以外,又有几个人知道,这是孔为了争取爱国志士转回内地来,而替国家安置下的一着棋子呢?」
在这本厚达三○七页的「孔祥熙」一书中,作者提到杜月笙的地方相当多,譬如在上列一段的后几章中瑜亮先生又说:「杜月笙生前,像银行、公司、纱厂、什么董事长、理事长、董事、经理之类,大大小小的头衔,最少要有四五十个,上海的财产,他可以占有一半!他每做一次寿,除去开销以外要净剩下现洋三四十万元,说他是金融巨子、实业巨子,都不为过,他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按最低限度来说,也要有美金几亿元,然而杜月笙临终分配遗产,也不过是美金二十万元而已,说起来不但使人不相信,而且还使人觉得有点奇怪呢!」
这本书中提起孔杜之间的渊源,又说:「中国、交通这两家银行,过去一向和政府合作得不密切,当廿四年经政府增资改组时,孔(祥熙)把杜月笙、钱新之这些人拉进去,使中交两行和国家行局打成一片。这样一来,一方面,中交两行就成为国家有力的支柱了。一方
面,杜月笙、钱新之这些人也的确是长袖善舞,把事情做得成绩斐然。
「卽以杜钱这些人来说,不论当年的抗战,或者后来的戡乱,都能把自己的事业和财产拋开不要,一定要跟着国民政府当局的国策走,他们本身的民族意识和识大体固有以致之而孔能『知人善任』,处处藉重他们,使他们乐于为国家效力,也当然有着很大的原因。」
此外,还有一段,记的也是有关于杜月笙避乱香江这一段时期的事,文曰:「海上闻人杜月笙,离开上海之后,孔(祥熙)也发表他一个『赈济委员』的名义,至于杜在上海的潜势力,孔也竭力的予以协助,为了支持那里的地下工作人员(抗战前后这个阶段,主持敌后工作的戴笠,是后期财政部的缉私署署长),和资助抗日爱国份子安全返回内地,孔就由二十八年起,每月拨给他(杜月笙)一批数字很大的款项,叫他斟酌实际情形,灵活运用。在三十年终香港沦陷时,成千上万流落香港(还有上海,笔者注)的爱国志士,获得杜月笙的帮助回到内地来,从事抗战工作。这里面属于杜月笙私人帮助者当然不少,但是大多数都是孔的授意拿钱而由杜出面做下来的成绩。」
瑜亮先生文中略有一些传闻之误,譬如说花的究竟是谁的钱?孔祥熙的支助是全部?大部?抑或一小部份?读者看过拙文自可有所了解。笔者认为这一点无关闳旨,值得注意的是瑜亮先生指出孔祥熙对于杜月笙的「知人善任」,诸多鼓励与帮助,这一点杜月笙的后人亦不时流露其感激之忱,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就曾说过:「家父曾经一再告诫我们:『孔祥熙先生对于我的恩惠,你们永远不可忘记。』」
自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廿五日杜月笙离沪抵港,到三十年十二月二日由港飞渝,再延伸到三十一年春,沪港两地「成千上万流落香港的爱国志士」脱险抵渝,前后三年有余,在杜月笙来说是他的「抗战旅港时期」,这三年多里,他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诚然有如刘航琛所说的:
「从上海杜月笙变成中国杜月笙了!」以他个人的力量,对如此庞杂重大的事情实在是很难达成,除了他的至亲好友,门人学生出钱出力,尽量协助,还有两股巨大的力量,不时在鼓舞、勉励着他,那是断忽不可抹煞的,此两大力量卽为戴笠与孔祥熙。
约翰根室信笔雌黄
「中国杜月笙」在香港三年多,他的所作所为,动辄与国家、民族以至抗战前途息息相关,尤其他的事迹颇富传奇意味,因而使他成为中外记者争相描写的人物,杜月笙本人对此并无兴趣,他总是尽量避免记者的访问,于是有许多外国记者便凭道涂传说,和想当然耳的揣测之词,发而为文,反而以讹传讹,腾传一时,对杜月笙而言则这些记者弄巧成拙,啼笑皆非,二次大战中最著名的内幕记者约翰根室JohnGunther,便曾写过一篇错误百出的内幕报导,后来收在他的「亚洲内幕」Inside si 一书中,这一般报导使杜月笙名噪国际,时今引录出来,相信每一位读者都能指出约翰根室的谬误所在─「杜月笙,上海的考本(Copone美国第一号黑社会头目),他是个引人瞩目的猛汉,称为中国最传奇的人物,他是多年的上海烟土大王,因此积累了巨量财富。他已近五十之年,早年是个卖马铃薯的小贩。当然,他曾经过一段艰苦的历程而跻登银行家和慈善家的地位。他是一家重要的地方银行──中汇行的董事长,复为中国银行董事。他于慈善事业勇于自任,在强烈反抗日本人的上海市地方协会,又是一位能干的领袖。」
「他早年投身于贩毒,在清帮为权力的领导人,于是他很自然的转移到政治方面──际上,凡属爱国革命的团体,都是由秘密组织而在适当期间予以公开,俄国的共产党,意大利的法西斯莫不皆然,杜月笙的清帮也是如此。他于蒋介石将军有过重要的贡献,所以他是少数可信任份子之一。他跟以国民党起家的二陈兄弟,同为使蒋与地方财阀拉拢的居间人
「杜氏总部在上海法租界杜美路,隐蔽在高墙之内的那座房屋,接连迷人的花园,中间还供着神龛。现在他是普受尊敬并且非常爱国的人,他控制着报馆、电力公司、交易所和纺织厂,已不仅是银行家和慈善家了。
「这里有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说他早年对一位干预他贩毒的大官深为不满,一日清晨,这位大官发现一具巨大而精美的棺材,送到他的大门口,据说这事便是杜月笙干的。
「一九三八年他去了香港,据法租界权威人士的想法,认为他对中国亡命者(指抗暴御侮的反日份子)过于热心援助,如果他继续留在上海,将会惹出意外事件,因为他有『把日本人当早点吃』那么大的名气。」
约翰根室这篇荒谬可笑的报导在美国发表时,正值朱学范代表中国劳工,赴美出席国际劳工会议,他把登载这篇报导的报纸带回国来,很气忿的指出攸关老夫子的名誉,因而有很多同门兄弟随时附合,准备对约翰根室采取法律行动。杜月笙本人则处之淡然,他把报纸拿走了,因为自己不懂洋文,他请吕光看,等到吕光看完了他便指指点点的问:「这上面到底写了我什么?」
吕光笑笑,顺口答道:「没有什么,写得蛮好嘛!」于是从此以后杜月笙也就不再提起。
老虎总长章士钊是杜月笙把他硬拖出来的,章士钊在上海当律师,跟杜月笙很要好,他的律师业务经常大得杜月笙之助,以是生活过得笃定写意,优哉悠哉。抗战爆发,京沪撤退,梁鸿志在南京组织「维新政府」,杜月笙想起章士钊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官拜北洋政府第二十七任内阁司法总长,迄十四年五月十二日因为北平学生群起反对,聚集了好几百人,闯毁总长公馆,于是愤而辞职。当时梁鸿志先任交通总长后改秘书长,跟章士钊有将近半年的同事之雅,再加上章士钊平时很跟陈群谈得来。陈群也进入维新政府出长「内政部」,杜月笙唯恐老朋友拖他下水,想尽方法使他夫妇二人离开上海,到达香港,每天好酒好菜的供养着,待之以上宾之礼。
杜月笙最后一次港飞渝之前,章士钊便应邀先一步到重庆,讲授「逻辑学」,待姚玉兰、杜维藩自香港逃出,间关万里而来,杜月笙便借重庆南岸汪山,交通银行的两厅两房一幢小屋,建立了重庆杜公馆,他深怕章士钊夫妇自立门户,乏人招拂,在外面会住不惯,于是他特地腾出一间正房,请章士钊两夫妇搬来住在一起,以便就近照料。在他是一番全始全终,负责到底的意思,章士钊便就欣然就之,自兹流连诗酒,啸傲烟霞,又复笃定兼写意。而杜月笙也待之以礼,供张唯恐有缺,从此以后,章士钊两夫妇彷佛成了重庆杜公馆的成员,重庆杜公馆常年招待的佳宾,也唯有章士钊夫妇一对而已。自香港沦陷至抗战胜利,忽忽四年。
曰刘曰范重庆风光
杜月笙到重庆,朋友太多了,照说他用不着住汪山那幢小房子,杜门友好,非仅中央迁渝的达官贵人,自京沪平津各地而来的工商巨子,犹有四川当地的旧雨新知,称得上是「笙磬同音,胜友如云」,川帮财经领袖人物如刘航琛、康心如、康心之昆仲,四川将领凡是掌过权,得过势的,没有一个不是杜月笙的知己之交,范哈儿范绍增自抗战爆发卽已率部出川,被编在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的麾下,转战浙西赣北一带,民国三十年他解甲还乡,恰好赶上迎接生死之交杜月笙。
川军将领也很懂得「有土斯有财」的道理,重庆城内冲要地区的高楼大厦,多半是他们的物业,其中唯有二十七年元月病逝汉口的刘湘,不积私财,不治私产,这位曾于民国十二年被全川将领拥为善后督办的川军第一号人物,曾经对他的左右感慨系之的说过:「若要问我的部下搞不搞钱,有不有钱?祇消从朝天门到大溪沟,两边多看一看就晓得了。」
朝天门是扬子、嘉陵两江合流之处的重庆第一大码头,大溪沟便是抗战时期改称国府路的渝简马路,这一条蜿蜒曲折的大道长逾十里,由西往东把大重庆一剖为二,可以说是全重庆乃至全四川精华之所在。刘湘的意思是说:十里大道两侧的好房子和贵地皮,多半为他部下的川军将领所有。
尽管迁川初期逃难客对于川胞习呼之为「下江人」、「脚底下人」颇不愉快,但是无可否认的,他们客居四川八年,受惠于四川地主甚多。四川地主比其它各地远为慷慨豪爽,有白送房子给下江人住的,也有借地建屋收一块钱象征性租金或竟分文不收,多一半采取借地建屋胜利以后连屋带地一并归还的办法,其结果是因为抗战房屋因陋就简,一住八年也就倒了坏了,地主一无所得却也并不埋怨,原因是地主根本不在乎。
杜月笙举「半」家迁渝之初,四川的阔朋友们争相迎迓,都想当一当杜月笙的东道主。其中尤以刘航琛、范绍增表现得最为热烈。全重庆最大一幢住宅是范绍增的不过他已经借出去了,座落在国府路上亭台楼榭,美仑美奂的「范庄」,范绍增慨然的借给了孔祥熙,成为行政院长的官邸。由于这幢官邸太大,所以时任中央监察委员的杨啸天(虎)也住在里面。范绍增一再告诉杜月笙说:「重庆城里我的好房子多得很,杜先生,我陪你去看看,你欢喜那幢便住那幢,好不好?」
杜月笙几次三番的谦谢说是不必麻烦了,我是交通银行的常务董事,交通银行重庆分行就在打铜街,那里是重庆的闹区,银行街,我就住交通银行二楼的招待所,比较方便一点。
倒是顾嘉棠和范哈儿脾味相投,关系尤其密切,他好热闹,喜欢来龙巷范绍增公馆的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因此当范绍增殷殷相邀,他便兴冲冲的住进了来龙巷。
于是来龙巷范公馆又成了杜月笙旅渝期间,每天必到之处,一方面他和顾嘉棠有公事要经常联络,另一方面则由于来龙巷天天有场面,可以赌赌钱。刘航琛说过了的,杜月笙平时好顽、好谈、好赌,而在范绍增家里,这三大嗜好他随时都能找到合适的对手方。
范绍增公馆的热闹,和刘航琛汪山别墅的幽静,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而这两个小公馆都是杜月笙最爱去的,刘航琛在汪掺有两幢别墅,相去不过一二百步。当姚玉兰、杜维藩等相继逃出香港,交通银行招待所不便住家,刘航琛便将杜氏「半家」迎往汪山,自己也陪他在乡间比邻而居。杜月笙喜欢上刘家「组阁」,他们在山风习习,花气袭人中打麻将,或者挖花,除了松涛、鸟语、泉吟、风啸,便祇有清脆的牌声劈啪,窗外古木森森,修竹掩映,寄情摴蒱时还能享受一夕静趣,杜月笙觉得这样非常舒服,

「竹林之游」在刘航琛家确是「名实相符」,此所以刘航琛所说的「书房赌」,舍赌得雅而外,尤且搀入了环境的因素。
赢丬银行如此这般
来龙巷范公馆则大不相同,那边称得上大重庆最豪华热闹的高级俱乐部,范绍增一生爱朋友,他非「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莫欢,自己有的是钞票,爱赌爱谈也爱顽,家中从早到晚流水席开个不停他招待得起,抗战时期,大后方气象严肃,生活紧张,平素享受惯了的阔佬大亨,难免不习惯。尤其当年还认眞抓赌,唯有来龙巷范公馆,不但宪警不敢上门,而且治安当局由于他家是达官要人聚会之所,还派了些武装同志轮班为他们巡逻站岗,暗中加以保护。
范公馆的赌法又和刘公馆迥异其趣,那边以唆哈、牌九为主,麻将挖花为副,其它种种赌的名堂除了轮盘以外,也是应有尽有。佳宾则自范绍增的基本赌友起,加上杜月笙的一系列人物,刘航琛等财经巨子,工商大亨,此外尤有政府高官,以及从前方返渝述职的军政首要,来龙巷范公馆赌起钱来一掷万金,了无吝色,比诸华格臬路杜公馆的豪情胜慨,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供张之盛,享用之奢,与乎时有绮年玉貌的各地娇娃出没其间,聊助赌兴,则犹其余事也。
朱轮华毂,纸醉金迷,来龙巷范公馆的穷奢极侈,成为抗战司令台,精神堡垒大重庆极其突出的又一面,因此从当时以迄于今,不断在传播那里面的轶事轶闻,种种传说,譬如有位阔佬大亨赌钱输多了,懒得开支票,抓张纸条写个数目翌日可到银行去兑现,十万百万决无差误,纸找不到,便拿支香烟写上钱数,一样的等于是现钱,因此曾有某巨公一时疏忽一支烟抽掉了一百万元的「佳话」。又有传说杜月生在赌博上一般人自胜一筹,因此他总是小输大胜,待至次晨,将赢来的纸条一张张的交给通商银行经理陈国华,命他收兑入账,而杜月笙在重庆前后四年一切的开销,以及助人济物之资,大半仰赖于此
传闻中最富传奇,尤为许多年来众口铄金,津津乐道的,厥为杜月笙某次赌运高照,他和康心如、心之兄弟赌扑克,居然将康氏兄弟拥有的美丰银行资产,全部赢了过来。数日后又与康氏兄弟对赌,当时他先开口说:「那天我们是逢场作戏的,认不得眞的。」
于是一说杜月笙言讫便将康氏兄弟所开的巨额支票当面撕成碎片,化作蝴蝶飞去。一说他把美丰银行的钥匙双手奉还。
以上所述的传闻如今证实全属子虚乌有,想当然耳的揣测之词,经常参与赌戏的人还有几位在台湾,据他们说杜月笙的赌技平平,认眞说起来还并不当行出色,要想在来龙巷那种场合超人一等,小输大赢,祇怕连吴家元都没有这种把握,何况杜月笙?他那来本领予取予求,赢到上千万元法币?杜月笙嘴上经常挂着一句上海人的打话:「吃是明功,着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
「对冲」者,输赢的机会各半云已。
至于康心如、康心之两兄弟输掉美丰银行那件事,实际上美丰银行并非康家的私产。美丰银行之创办,是美国人雷文出资十三万,康氏兄弟出资十二万,资本额一共是银洋二十五万元。后来四川盐帮买下了五万元的股份。刘航琛担任四川善后督办公署财政处长的时候,他为促使「美商华丰银行」改为「华商」,收买了盐帮五万元的股,又收回雷文十三万元的股权,因此美丰的大老板是刘航琛而非为康家,康家弟兄又怎会有权把整丬银行甩在牌桌子上去输了?再则,当康氏弟兄把整丬美丰唆了哈,客居重庆的杜月笙,又那来这许多钱「跟进」,──一经点破,事理甚明
空白本票随你去开
来龙巷的阔佬大亨赌得究竟大不大呢?似乎可以这么说,在杜、刘、康、范这般赌国豪客来看,甚小;但就军公教人员和升斗小民的眼中,那便大得骇人。以民国三十年十二月杜月笙初到重庆时他们赌的「规矩」为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顽的如杜月笙、刘航琛、康氏兄弟、范绍增、吴启鼎等,他们的赌规是每天带法币五万元。根据国民政府主计处颁布的物价调查与统计,民国三十年物价指数,比较民国二十六年六月,食物涨了十四倍,衣着十九倍,燃料二十一倍,金属二十三倍,建筑材料十四倍。再看当时的陆军官兵待遇,上将薪津合计八百五十元,二等兵二十二元四角。拿这个比例一算,杜月笙他们每天随身携带的赌本,约合六十位上将的全部薪津,或者是两千两百三十余名二等兵的薪饷,副食费和草鞋费。
杜月笙在重庆四年,赌博上除了挖花,麻将,他和康氏弟兄一样,喜欢推麻将式的牌九,在座的每人推四方,一圈十六牌,押十七道,轮流做庄,不过,闲家和闲家还可以另赌;不予限制。
三十年底,杜月笙住在交通银行那一段时期,他每晚必上来龙巷,所有赌友,不管怎么忙,都是准时到达,谁也不必等候。唯有一天,杜月笙迟到了一个小时,使他的赌友为之纳闷,刘航琛是细心人,他当时察觉,杜月笙双眉微蹙,神色有点不大自然,趁尚未入局,他把杜月笙拉到一边去,关切的问:「杜先生,你今天来晚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杜月笙一声苦笑,他跟刘航琛向称知己,接下来他也并不隐瞒,一拍腰袋,说是:「就为了这五万块的本票嘛!我中午开支票叫人到楼下去换本票,等了很久不见回来。再派人下去催,转来告诉我说,我户头里的钱不够了,一定要钱董事长加盖一个图章齐巧新之兄回了歌乐山,只好派专人专车上歌乐山找新之兄,一去一回花了好几个钟头」
听后,刘航琛大为不平,杜月笙是交通银行的常务董事,人就住在交行楼上,临时贷款,办个透支,这五万元的事应该不太难,何止于非要钱新之盖章,专程跑一趟歌乐山不可?于是,他当时便说:「杜先生,你要用钱,我看交通银行手续太麻烦。银行我也有几家,只是不如交通银行那么大,杜先生你就跟我的川康银行打个来往,好吧?」
杜月笙轻缓的摇头,他说:「依我目前的境况,祇怕是来而不往,我想不必为老兄添这个麻烦了。」
「杜先生,你说这话未免太见外了,」刘航琛正色的说:

「你来重庆,就是我刘航琛的客,照说应该凡事都由我招待,杜先生是你期期以为不可。现在我请你跟川康打来往,来而不往也好,往而不来也罢,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你没有理由推却。」
望刘航琛一眼,杜月笙点点头说: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航琛很高兴,他欢声答道:
「杜先生,朋友是要这样不分彼此才好 !」
商量已定,双双入局推牌九,照样是嘻嘻哈哈,谈笑风生,牌局进行中,刘航琛抽一个空,打电话给川康银行的经理,命他如此这般,赶紧去办。
旋不久,外面有人找刘航琛,他出去打个转,匆匆又回牌桌。
当夜兴尽散场,刘航琛要送杜月笙回打铜街,就在汽车上,他把一本川康银行空白的本票,递到杜月笙的手上。杜月笙接过去一看,惊讶的问:「你办得这么快?」
转过脸来,凑近杜月笙,刘航琛悄声答道:「我怕杜先生明天一早就要开票子」
喃喃的道了声谢,把本票收好,杜月笙又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航琛兄,你给我的这些票子,可以开多少数目?」
打了个哈哈,刘航琛爽朗的说:
「杜先生,川康银行每天预备提存的现金是一百五十万。我看便这样吧,一百五十万之内,杜先生尽管开,一百五十万之外呢,那就麻烦杜先生一下,请你预先赐我一个电话。」
于是,两位好友相兴大笑,杜月笙的一道难关,就此轻易渡过。
求诸在己先开银行
然而杜月笙毕竟是兜得转,吃得开的人物,这一件事过后不久,他居然密锣紧鼓,有声有色,自己也在重庆开起银行来了,而且他开的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银行──中国通行重庆分行。杜月笙一直是中国通商银行的董事长,他命中国通商上海总行拨了一笔钱过来,自己再凑上一笔数目,便在重庆道门口,买了一幢房子,积极筹备,择吉开张
中国通商银行重庆分行的筹备工作,他交给爱徒陆京士,负责执行,而以他的「绍兴师爷」骆清华为辅。刘航琛对于杜月笙在重庆开办头一桩事业非常关怀,他从旁观察,自动的为杜月笙事事留意。起先以为陆京士是书生辈,做官的人,办事业未必在行,但是他暗中注意,发现陆京士肯用心,事情办得有条有理,彷佛当行出色,于是他不禁赞叹,强将手下无弱兵。
通商渝行宣告揭幕,以杜月笙广泛的交游,和卓著的声誉,不仅揭幕之日车水马龙,颇有一番盛况,尤且各方人士,纷纷自动捧场,客户纷至沓来,存款直线上升,杜月笙先使通商渝行开张,这一着棋下得正确之至,搞工商必须先开银行,开银行则以情面、人缘、各方关系为资本,这已经成为杜月笙求生存、打天下的唯一途径,不二法门。通商一开存户钞票捆捆而来,塞满了保险库,就得为这些钞票谋出路,此所以往后通商成都分行、西安分行,兰州分行次第设立,杜月笙更响应中央「开发西北」的号召,组团考察,一连串开了好丬厂,凡此都由于通商渝行这股活水,继续不断的在汩汩奔流。
于是刘航琛慨乎言之:「如杜月笙先生,委实当得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两句话,尝闻人曰:『杜月笙何许人也,不过赌场里抱枱脚,充保镳的出身罢了!』又有人说:『无租界卽无黄金荣,没有黄金荣又那来杜月笙。』这些话听来彷佛颇中肯棨,然而细心观察杜月笙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必将发觉斯言大谬而不然,个人认为应该改做:『由杜月笙可以产生任何性质不同的赌场,而普天下的任何赌场都产生不出杜月笙其人!』」
陆京士自浦东撤退,奉命随国民政府西迁入川,起先在军委会第六部任设计委员,后来到中央党部先后担任组织部、社会部专门委员、民众组训处处长,民国二十九年中央党部社会部改隶行政院,他也转任社会部组训司长,因此他在通商渝行揭幕前后,不但紧张忙碌,而且具有公务员的身份,他利用公余之暇为杜月笙效力,却是渝行成立陆京士反而无法担任任何职务,当时杨管北又在昆明忙他自己怡泰公司的事,迫于无奈,杜月笙只好一反常例,以董事长自兼总经理,而命骆清华以副总经理名义代为主持,后来分行开得多了,骆清华要统筹全盘大计,渝行经理一职,乃由顾嘉棠推荐上海中汇银行副理陈国华出任,自此陈国华成了重庆杜公馆的账房兼总务。
三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噩耗自上海传来,杜月笙最为牵心挂肚肠的一个人果然出了事奉中央之命,在上海领导地下工作的三员大将之一,中央党部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突以被敌为诱捕入狱闻。
当时,重庆中央派驻上海的三员大将,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三青团代表吴绍澍,都在上海领导地下工作,祇不过,吴开先是三人之中最重要的一个而蒋伯诚和二吴,其实所共享的「交通联络」,居然还是演过七十六号捉放的万墨林,万墨林一度系狱,但是「爷叔」有命,他不敢不从,为了摆脱敌伪特务的纠缠与钉梢,还我自由之身,他花了一大笔钱,向日本陆军总部,买到一张特别通行卡,他以为自此可以顺利无阻,到处通行,于是他坦然若无其事的照旧接受三方面的指挥,活动如故。
驻沪大员一网打尽
吴开先竟然于三月十八日晚间被捕,万墨林方自惊诧错愕,手足失措,当天他便接奉爷叔杜月笙经由秘密电台拍来的急电:「不惜一切代价,务尽全力营救。」
万墨林揣着这封密电去看徐采丞,徐采丞摇摇手,叫他不必掏出电报给他看了,因为他方才亦已接到杜月笙同样的电令。
万墨林愁眉苦脸,急出乌拉的问:「徐先生,你看这件事情怎么办呢?」
徐采丞却匕鬯不惊,镇静自如的答道:「就照杜先生的嘱咐办,不惜一切代价,务尽全力营救。敌伪那边,我要上上下下的打点,从牢头禁卒以至审案法官,再往上去一直到可能相关的军政大员,我要用钞票掼倒他们。第一不能让吴先生吃苦头,第二要保全他性命,然后再徐图营救出狱之计。」
万墨林于是破啼微笑,他连连点头的说:「对!徐先生,你肯这样做,一定可以把吴开先先生救出来。」
「说说容易,做起来就晓得难了,」徐采丞一声苦笑,语意深长的说:「墨林哥,你若有机会,务必要关照蒋伯老和吴绍澍兄当心一点,进去一位吴开先先生,事体已经如此麻烦要是东洋人再接再厉,那就纵有三头六臂也解决不了啊!」
徐采丞说这几句话,弦外之音还在点醒万墨林,伤弓之鸟,闻弦心惊,他自己也要深居简出,火烛小心,殊不料,东洋人早已决心一网打尽,他们把蒋伯诚、吴绍澍、和万墨林的住所行动,生活习惯,探听得一明二白。徐采丞犹在花钱铺路摆平,上下打点,不旋踵间,吴绍澍就逮,蒋伯诚疯瘫在床被日本宪兵就地监视看管,蒋伯诚除万墨林之外的另一位联络员,王先青也被东洋宪兵一涌而出,用枪逼住,于焉自投网罟,惨罹牢狱之灾,拷掠之苦,最后梅开二度陷身囹圄的,果然便是自以为有恃无恐的万墨林。东洋兵搜查到西蒲石路十八层楼早先姚氏夫人的住处,万墨林两夫妇匆匆离床,接受检查,但当万墨林有恃无恐的掏出那张特别卡,讵料东洋宪兵小头目一声冷笑,三把两把的抓来便撕了,至此万墨林心之在刼难逃,和万太太一齐被捉到贝当路日本宪兵队。
重庆驻上海的地下工作者头脑被东洋人一网打尽,杜月笙在重庆忧急交并,直如热锅蚂蚁,如今他在上海可资信托倚重之人唯有徐采丞,因此他把千金重担放在徐采丞身上,徐采丞是他唯一的希望。
这一仗打下来的结果,吴、吴、蒋、王、万,五位重庆份子,地下工作大将居然不吃苦头,高枕无忧,而顺利无阻的在抗战胜利前夕先后获得释放,这眞是徼幸已极的一大奇迹。吴开先在他「抗战期中我所见的杜月笙先生」一篇纪念文中,深心感慨的振笔直书:「三十一年三月十八日晚间,予突被捕,直至十月十一日经徐采丞先生之多方设法,始得恢复自由。徐采丞先生处已电积尺余,均为月笙先生探询情形,拨款营救,并嘱接济家属之电。采丞先生奉命唯诺,为予奔走(后来又加上了吴绍澍、蒋伯诚予万墨林),达数月之久。一面请颜惠庆先生出面说情,一面向日方军政人员致送厚礼,并对看守狱卒以至承审人员,予以厚赂,闻月笙先生个人耗费在百万元以上。」
敌伪通力合作,这出一网打尽的连台好戏,终以喜剧收场,蒋、王、万、二吴,先后获得开释,为时已近中日之战的尾声,充份证明日本人色厉内荏,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
西北之旅万人争迎
前后二三十年,杜月笙在上海钟鸣鼎食,浆酒霍肉,拿十里洋场的歌台舞榭,金山银海,作交游天下英雄豪杰的本钱,上起名公巨卿,下迄江湖过客,谁不称道他的豪情胜慨,义薄云天。过上海而不曾为杜门座上客,那就表示此人如非高不可攀,矫情狷介,便是根本呒啥介事,苗头缺缺。
做了二三十年的海上最佳东道主,民国三十一年十月,杜月笙为响应国民政府「开发大西北」的号召,以考察实业,建设工商为名,他要趁此机会遨游川陜,作一次远来的住宾。
继阿德哥虞洽卿西北行大受欢迎,喜孜孜的回到重庆之后,十月二十四日,杜月笙率领大批人马,组成五辆车队,自重庆踏上征程。
同行的杜门中人有杨管北、骆清华、唐缵之、胡叙五、以及新华银行总经理王志莘等,另带医师一名,随行保镳侍役若干,自重庆到成都的一程,由袍哥大爷冷开泰负责照料,另外还有几位四川朋友,陪着凑凑热闹。
自重庆市街驶上成渝公路,山回路转,继之以一泻平原,当天到达内江后,又转了个弯,弯到内江西南的自贡市,亦卽自流井,那里盛产岩盐,富甲川中,于是有一个最有钱的机关四川盐务管理局。而杜月笙一行到自贡,则是接受自贡各界的联合招待,而以盐管局长曾仰丰代表各界的主人。五辆汽车到步,鞭炮长鸣,万人空巷,当地机关首长,绅粮名流,早已袍褂齐整,列队竚候。
自贡市民扶老携幼,争先恐后,都来看上海杜月笙,但当杜月笙满脸堆笑,方出车门,便被首长绅粮一拥而上,围在中间,一一的握手寒喧前任的盐管局长缪秋霜,不但是当地首绅,抑且为舵把子大爷,他曾在上海和杜月笙见过面,因此特别的殷切亲热,跑厚跑前,躬亲照拂,当晚宿盐管局的招待所积翠轩,楼高二层,极饶亭池花木之胜。内部富丽堂皇,宛如一座宫殿。这一天晚上,杜月笙是应自贡各界联合公宴,主人有心在杜月笙面前摆摆排场,一席之费,相当可观。
第二天杜月笙仍由阖城官绅一路簇拥,前往参观盐井、盐厂和新建水闸,中午,缪秋霜坚欲留客,大队人马于是涌往缪宅,他那幢宅第宛如一座古堡,楼阁连云,建在山巅,集缪姓一族同住,房子都用巨石砌成,妙的是对外只有一条通路,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杜月笙略略参观了几处地方,他向缪秋霜赞不绝口,说是造这幢宅子眞够气派。
二十六日到成都,四川省主席张群派他的副官长,迎候于距城二十里外的龙泉驿,川康绥靖主任邓锡侯,川陜鄂边区总司令潘文华,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以次,军政要人,都在城门之外迎接,下午五点,一长串的汽车,将杜月笙车队送到金城银行招待所,迎客的主人告辞离去,让「杜先生」休息休息,再赴当晚成都各界的联合盛宴。当年正值抗战进入最艰难的阶段,装设一具电话实在很不简单。金城银行招待所虽然是省城招待贵宾的处所,却是不获安装电话,这一次算是叼了杜月笙的光,杜月笙五点钟进门,九点正,电话装竣,试话的铃声大震。
当晚盛宴,由成都第一把手陈厨操杓,主人特别介绍,陈厨手艺绝高,轻易请他不到,因为他早已在家纳福,拥有妻妾四名。赴宴时,张群亲访杜月笙于金城招待所,老友重晤,谈笑甚欢。联合公宴事预先安排好的,因为杜月笙在成都胜友如云,如果逐一邀请,将不知道要吃到那天为止。所以是夕客人不到一桌,主人却有好几百个,几十桌酒席摆在一间大厅,彷佛是在办喜事。七点正,厅上的舞台开锣,也是四川名伶的联合演出,内中有好几位白发皤皤的老伶工,年纪已经六七十岁,早已退休多时,听说杜月笙到成都,有这么一场堂会特地远道赶来,义务献演。
杯觥交错,宾主两欢,应付如此盛大的应酬场面,杜月笙身为主客,劳苦可想。台上唱的川戏他听不懂,尤有帮腔,响遏行云,锣鼓点子敲起来急如骤雷,令人惊心动魄。杜月笙笑容满面,周旋于数百位主人之间,台上的戏由七点一直演到了午夜一点杜月笙实在吃不消了,喘疾又发,喉头咻咻有声,又苦于不便中途离席,迫于无奈,他只好暗中招招手,把唐承宗招到跟前,叫他附耳过来,吩咐几句。
于是唐承宗翻身便上后台,寻来提调,婉转情商,「杜先生」喘疾大作,剧目可否斟酌删减几出?提调的猛搔搔头,十分为难的说:「这次演出,完全是出于伶界自动,川戏伶界因为杜先生一向爱护艺人,特地以这次演出来向他致敬。」
唐承宗这个差使眞是难办,他唯有陪着笑脸,继续婉请如故,戏提调和各伶工去商量,又隔了许久,方始回来告诉唐承宗说:「旁的戏都可以免,唯有两位老先生,早就退休了的。他们因为早先到上海演川剧,卖不起座,蚀了本,差点沦落在上海,多亏杜先生帮了他们的盘费,方才能回四川来。这两位说他们专程远道而来,就为报答杜先生的恩,这是他们一辈子里最后一次演戏,竟是难以免了,最好请杜先生看到他们两个演完,我们立刻收锣」
没奈何,这一夜杜月笙一直撑到深夜两点,方始精疲力竭的回招待所
袍哥规矩阿拉弗懂
在成都一再被友好情商挽留,杜月笙一共住了三天。三天之中天天赴宴,夜夜看川剧因为成都附近所有的川剧伶工都赶来了,崇仰至极,热情几许,杜月笙便不能厚此薄彼,非得一出出的看下去。
张群请杜月笙一行赴家宴,别开生面,使杜月笙吃得最痛快,最新鲜。因为张主席不用大块文章,他把成都城里著名的小吃师傅,全部请到他家里来做。于是乎龙抄手,赖抄手,麻婆豆腐,怪味鸡,使这一批上海客惊喜交集,大快朵颐。
邓文辉的款宴座设浣花溪,小桥流水,竹木掩映,凭添不少雅趣,那一天他开了全罕见的二十年绍兴陈酿,可惜杜月笙不嗜酒,倒是他的随行人员齿颊留香,连声赞美不置。
最隆重的一次宴会,则为全川袍哥舵把子一千余人,集中成都,盛燕款待杜月笙,座上林林总总,都是山五岳的英雄,神秘传奇的人物,譬如成都城里的舵把子龚瘸子,军界袍哥领袖陈兰亭、势力圈由成都直至雅安的冷开泰、其中一位鸦片大王,居然是位女袍哥。这帮人个个有人有枪,而且以枪多人多出人头地。尤有一位民国初年在上海当过水师统领的老先生,当年一百二十岁了,精神癯铄,腰腿俱健,他自一百五十里外匆匆赶来,在当时的锦官城里,唯有他一个人,一看见杜月笙,便捉住他的手臂,欢声喊道
「月笙,月笙,你我靠二十年不见面了哇!」
二十九日到梓潼,随行人员,加了成都中央日报社长张明炜,和名震洪门清帮,又是袍哥领袖的向春廷。动身后,方才辞别了殷殷相送的主人,汽车驶到距离成都不远的幺店子,路旁便有人肃立迎接,双手递上来三张大红名帖,杜月笙在车中一见,心知这是袍哥的规矩,苦于自己对袍哥仪注,一窍不通,祇好推向春廷向二爷,请他下车去,与来人问答行里如仪,再上车向北驶去。
到梓潼,县长和阖城绅士便在郊外相迎,一桌酒席,设在露天,正中一把椅子,居然铺了红缎椅帔,像是赛会时的神仙宝位。县长肃杜月笙上坐,杜月笙则谦冲自抑,无论如何不肯,推辞再三,主人总算把红缎椅帔撤去了。于是杜月笙连称不敢当、不敢当的坐下,方端起酒杯,劈劈啪啪,长串炮竹惊天动地般的响澈旷野。
当夜,住在中国旅行社梓潼招待所,才进门,本地袍哥大爷便来送礼,来人是由红旗老五站在中间,手上两支托盘,左右有人各掌一盏风灯。向春廷覩状忙迎出去,将两盘子礼接过,送了进来。杜月笙看时,见盘中有四包香烟、四包梅、四包糖、旁面衬着折折的纸楞,当下他不禁有点迟疑,便问向春廷:「我该不该收这个礼?」
向春廷的回答则是:「杜先生你可以收,也可以不收。不过你收下以后,将来这梓潼一县的袍哥弟兄,到了你所在的地方,你就有招待和照料的义务。还有,你收了这边的礼,往后无论到那里,你便不能拒收别人的。」
杜月笙眉头一皱的说:「那怎么办呢?收了多添麻烦,不收又不好意思。」
向春廷笑了笑说:「这个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你叫我怎么样推托呢?」
「杜先生请放心,一切有我。」
于是,向春廷折身退出,跟那几位袍哥代表「拿了言语」,礼物原璧归赵,来人果然并不嗔怪。
十月三十日到广元,城外河边,挤满了人,都在等候迎接杜月笙,无数串五十万发,一百万发的长炮竹,便从城墙上垂下来燃放,火花四溅,纸屑纷飞,迎候者于是发出声声欢呼,广元警备司令杨晒轩以次,趋前迎迓,当天参观了大华纱厂分厂,一应招待事宜,俱由大华纱厂负责。
杜月笙的老朋友,民国十六年任革命军二十六军第二师参谋长的祝绍周,当年曾经并肩作战,参与上海清党之役。祝绍周时在南郑(汉中),担任川陜鄂边区警备副总司令,听说杜月笙有西北游,他便从杜月笙离开成都之日起,每天打一个电报,力邀杜月笙便道赴汉中一叙,盛情难却,杜月笙乃自褒城转个弯,遶道南郑。
锣鼓吹打军乐齐奏
离南郑十里,远远的便看见祝副总司令骑高头大马,率全城机关、团体、学生与若干民众代表,远道出迎,夹道欢呼。在南郑宿过一夜,第二天清早,七点多钟,祝绍周便戎服辉煌的前来迎接,杜月笙还以为是请他到那里去参观游玩,谁想祝绍周将杜月笙接到了公共体育场,延上讲台。朝场中一望,竟然齐齐整整,有好几千地方团队,排好了列队听训的队形。当下由祝副总司令向全体官兵介绍过杜月笙以后,他便请杜月笙「训话」。
好不容易,把这个节目敷衍过去,当天中午,祝副总司令又来请杜月笙赴南郑各界联合公宴。杜月笙到了公宴之所,放眼看时,座位排成马蹄形,墙上悬有党国旗,洁白桌巾,灿烂瓶花;左右两厢站好了军乐队。入席时,祝副总司令居中而坐,杜月笙坐在他的左肩,尚未上菜,先有一名司仪高声一喊「全体肃立!」
杜月笙忙不迭的跟着众人站起,接下来,更使他大出意外,因为司仪又在喊:
「唱国歌!」
大家唱完了国歌,再度落座,于是又由祝副总司令致欢迎辞,杜月笙致词答谢。仪式已毕,身后军乐大作,同时自大厅后面转出两队军衣毕挺,眉目清秀的士兵,每人手上捧一支托盘,有的上菜,有的送酒。细看时,分明又不是吃西餐了,马蹄形长桌上,每六个人为一组,中菜西式,菜式则是梅花席,五菜一汤,白酒一壶而已。尤其每有一到菜来,军乐队便奏乐一次。
饭后,祝绍周把杜月笙邀到会客室,参观他早已备下的西北特产标本,有矿石,有木材,有药材农产品等,祝绍周确是有心人,他向杜月笙一一详加说明西北行第六天,直到这时,杜月笙方算有了点考察心得。而且,他决定投资,在褒城设立一座水力面粉厂,派毛雨村主持其事。
晚间,祝绍周在家里设私宴,专请杜月笙、杨管北、唐缵之、陈觉民等,旧侣重逢,谈笑风生,祝绍周提起,他和他夫人的婚事,还是由杜月笙所玉成,杜月笙也回忆往事,否认的说:「不不不,那是当年兪叶封来找我做的现成媒人。」
十一月二日过褒城、留坝、凤县到宝鸡,这条路要翻越海拔三四千公尺的秦岭,时值冬季,气候严寒,韩退之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杜月笙的车队,不但汽车时时拋锚,杜月笙自己更是喘咻又起,呼吸艰难,喘得他痛苦万分,差点便要窒息,因此,有时候由于车拋锚而停车,有时候因为「杜先生吃勿消哉」也得歇一阵。汽车停停开开较预定时间延误许久,方始抵达宝鸡郊外的迎宾处──十里铺
但是,麕集在十里铺的欢迎人群,依然在寒风料峭中苦苦守候,杜月笙的汽车一到,他们便发声欢呼,蜂涌而来,其中有宝鸡警备司令部陶司令、陜西省政府的建设厅长,和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派的代表,冠盖云集,盛极一时。
达官显要,学生民众,一齐涌向杜月笙的车旁,殷殷的面致欢迎之忱,然而,坐在车子里面的杜月笙,当时正喘的冷汗直流,声嘶力竭,一张脸胀成了铁青,颈子上青筋直爆,他上气不接下气,心中着急,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可奈何,只好由随行人员出来再三道谢,再三道歉,宝鸡方面预定的欢迎节目,也祇得婉言推辞,全部取消。兴冲冲的欢迎者,惊诧错愕,眼睁睁望着五辆车,直驶中国银行西北运输处招待所。
杜月笙病倒宝鸡,二号休息了一晚,三日晚间方始勉力支持,往赴宝鸡各界的欢宴,宴罢又要看戏,因为当时正有豫剧名伶常香玉在宝鸡献艺。
这是杜月笙生平第一次看河南戏,虽然是临时搭起的草台,河南戏又称河南梆子,原是秦腔的一种,音调激昂高亢,说白清脆朗爽,古之「燕赵悲歌」,卽此之谓。尤其常香玉又是河南梆子「豫西调」硕果仅存之一人,因此,那日杜月笙看常香玉的演出,居然大为激赏,使常香玉因而也成了大名。
长安父老列队致敬
杜月笙的又一位好朋友,曾经当过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的周啸潮,这时候在当陇海铁路局副局长,常驻西安办公。十一月四日,周副局长以西安各界代表的身份,亲率一列花车,自西安远来宝鸡,专程迎接杜月笙,周啸潮的热情,使杜月笙深为感动,于是喘疾霍然而愈,当天晚上上了专车,由宝鸡驶回西安,车到咸阳,却在车站上小停片刻,那是因为火车开得
快了,计算时间,抵达长安时正五点,对于欢迎人员,未免不便。
六点半再开车,进站以后,杜月笙不禁大吃一惊,西安车站上万头攅动,人似潮涌,组成那个盛大壮观欢迎行列的,主要份子有西北忠义救国军,湖北、甘肃、陜西、河南四省的洪门清帮弟兄,官绅各界,还有自发自动前来迎接的长安百姓。
一支鼓号喧天,声容并茂的军乐队,则是胡宗南将军派来的,当杜月笙的专车停稳,立刻军乐悠扬,欢呼阵阵,夹杂着不知多少串鞭炮劈啪巨响,直上云霄。西安车站呈现杜月笙毕生罕见的热烈,杜月笙终于见到这个令人深切感动的大场面。周啸潮在请他下车了,他闪瞥左右一眼,于是,杨管北就便搀扶他的右臂
专车上的贵宾刚踏上月台,争相迎迓,人潮汹涌,一群人便被冲的七零八落,东分西散。军乐声、鞭炮声、欢呼声,招呼喊叫之声,直如平地卷雷,震耳欲聋。当日在西安车站欢迎杜月笙的各界人士,多达一万余人,杜月笙被卷在人潮之中,笑容满面,连声谦谢,他的随行人员,但见他被无数主人围着,忽东忽西,彷佛脚不点地。好不容易冲出人丛,却又有一批鹤发童颜,身穿棉袄裤的当地土著,一看见杜月笙,人人高举双手,口中喃喃有声,显出一脸的欣快欢慰之情,杜月笙走过去向这些老人家招呼,发现其中居然有七八十岁的老者,彼此交谈,又苦于语言不通,于是,旁边有人告诉他说:「这些老先生,都是自己听到消息赶来的,长程跋涉而来的,大有人在。」
杜月笙一听,颇感讶异,他问:「我杜某人有何德何能,惊动这么许多位老先生,专程赶来欢迎我?」
当地的军政长官你一句、我一句的抢着说明:杜先生只怕你自己都忘记了,十四年前陜北大旱,你和朱子桥(庆澜)先生在上海登高一呼,发起救灾捐款,幸亏各界人士慷慨解囊,捐了一笔很大的数目,采办了大批粮食,由朱先生亲自押送,辗转的到了陜西,分发灾黎,全活无算,陜西百姓感激杜、朱两位先生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前年朱先生病逝西安,出殡的那天,西安城里家家路祭,个个磕头。这一次听说杜先生有西北游,各地老百姓便算好了日期,推派出年老德劭的代表,到车站上来排队欢迎你。他们是要见杜先生一面,向你表示衷心的感激。
杜月笙明白了个中缘故,大为感动,他赶紧上前几步,和那些老者双手紧握,口中直说:「辛苦辛苦,不敢当。」杜月笙的谦虚诚恳,使老先生们更为兴奋,由于这一个镜头感人甚深,许多带照相机的朋友抢着拍照,杜月笙笑逐颜开的和欢迎代表合影数帧,方始告辞离去。
主客双方,合组成一长列车队,直驶杜月笙预定的下榻处,老朋友何竞武,时住西北公路局局长的官舍四皓庄。何竞武当时因有要公,小住兰州,他早已交代过了,杜月笙在西安期间,四皓庄全部房屋和仆役,概由杜月笙支配使用。四皓庄房屋精美雅洁,却是房间不多,杜月笙的随行人员,一律住在西京招待所。
秦岭之行,又撄喘疾,及抵西安,还在时发时愈,依杜月笙的意思,可否将一应酬酢全部豁免,让他安安静静将息几天。但是他方到四皓庄,陜西省主席熊斌、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等西北首要,便相继来访,杜月笙不得不勉力支撑,和老朋友们寒喧叙旧,至于应酬,则仍还是恕难参加。西安方面要请杜月笙的东道主太多,不少节目早已预定,一概推却似乎又不近人情。万般无奈中,由主客双方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预定的节目照旧举行,不过缩小范围,力求简单,主人选定了厨司菜肴,排好时间,直接送到四皓庄来「外会」。这样子菜色不必过多,于是主人挖空心思,力求其推陈出新,精美绝伦,主方不必多邀陪客,宾主之间尤可从容自在,无拘无束的促膝谈心。
双鱼之宴两个多月
就照这个别开生面的办法,每天除了早点宵夜,由公路局副局长殷惠昶一手包办,作东到底以外,午晚两餐,便由西安各界各业各友好,排下了次序,按时「移樽就教」,送到四皓庄去,西北素少鱼鲜,偏偏大家都知道杜月笙爱吃活鲫鱼,于是这一日数尾,要到一百八十里路以外,买到以后贮于清水运到西安来。多一半的酒席上必备两尾活鲫鱼做的菜,一只葱烤,一只川汤,此一在西安人士看来曷胜豪华的吃法,被当地人羡称为「双鱼席。
连杜月笙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西安一住两个多月,主要的原因是喘疾难愈,唯恐行不得也,其次则因为重庆方面有些左右为难的事情,穷于应付,心想拖一天是一天于是便越拖越久,寖假长住起来。还有一层是西安朋友太多,他们拖牢了杜月笙不放他走。
两个多月的长时间中,当然也有宿疾尽去,精神一振的日子,因此便曾几度出游,几度打破成例,参加了盛大热烈的欢宴。他曾应胡宗南之邀,到西安东南三十于里处的翠华山,赴胡宗南的欢迎宴会,并且尽一日之游。翠华山是西京名胜之一,当时尤为胡宗南总部所在地,山中有一口清澄如镜的太乙池,杜月笙听说这里便是「太白山」时,他不禁精神一振大为感奋,那一日他游山玩水,枕泉潄石,玩得十分尽兴,归途中则又频频的说胡先生军书旁午,鞍马倥偬,破费了他一整天的功夫陪我,越想越觉过意不去。
杜月笙西北行新结交了两位好朋友,西北工业巨子石凤翔和毛虞岑,这两位西北工商领袖,假座他们所开设的大华纱厂,拣一个杜月笙不喘不咻,精神焕发的风和日丽佳期,排下几十桌酒席,搭起了戏台,大宴佳宾三天,将西安各界名流一概请来作陪。
这三天的堂惠戏,大概是主人听说杜月笙欣赏常香玉,于是便请来常香玉的班子,此外再配搭当地票友串演的皮黄,三天戏码常香玉的特别卖力自不待言,从此她红遍西安,长驻演唱,渐渐的便有人说是杜月笙走一趟西安,又捧红一位常香玉了
还有一次盛大的场面,对外不公开,那便是陜西革命首义元勋,当过河南省主席的张钫,他集合了湖北、河南、陜西三省清洪两帮的领袖人物,计达一千余人,在西安聚齐,用罗汉请观音的方式,开了一千多客西餐,恭恭敬敬请杜月笙吃了顿饭
自从「人民行动委员会」成立,南温泉洪门大爷集会,公推杜月笙为「一步登天」的天下总龙头,杜月笙虽然自谦断然不敢接受,但是论当代帮会首领,他那天下第一、世间无双的独特地位,彷佛业已举国公认,一致确定。因此,到西安才会有这么一个盛大壮观,肃穆庄严的场面出现,那一天杜月笙高踞首座,他的大交椅上披起虎皮垫褥,左右两旁则是一边一个燃烧熊熊烈焰的大火炉。宴罢摄影留念,跟帮会无涉的杨管北、张明炜原已避开,杜月笙却偏要把他们拉了来当左右哼哈二将,就江湖规矩来说是为一大败笔。
一住两月有余,晚间闲来无事,随行人员中旣有黑头杨管北、言派老生唐承宗、余派老生陈觉民,主人周啸潮是八段小生,指其一吊嗓子非「八段」则不过瘾,后来章士钊夫妇自重庆来了,章太太系青衣名票,加上当地票界翘楚,每天晚上济济一堂,锣鼓点子一敲,于是引吭高歌,余音遶梁。杜月笙自从得了喘病,唱不来了,他便静坐一旁,击节欣赏,间或也和大家谈谈笑笑,那管中原战云弥漫,窗外北风怒号,这一室之中,泄泄融融,一日光阴,很容易的打发过去。
正事只办了几桩,褒城设一个面粉厂,西安的中国通商银行分行开张,又应陜西建设厅长凌勉之之请,派唐承宗成立一丬冶铁厂于宝鸡,甘肃、宁夏两省,各设通商银行机构,委由王宝康、丁宝瑞分赴两地,负责筹备,此外,则就西北原有各厂家,斟酌情况,略予投资。
重庆方面,诸事如麻,久等杜月笙不回,顾嘉棠等,十分着急,乃有请姚玉兰北上,专程促驾之举,却是姚玉兰到了西安,促驾不成,反而被杜月笙留下,随同照料,一直到同回重庆为止。
甘肃之行吃不消哉
原定计划中还有东下洛阳,西上兰州之行,因此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甘肃省主席、驻甘第二十七军军长范汉杰,都曾来过电报,表示欢迎。杜月笙由于盛情难却,还曾考虑力疾就道,全始全终,可是他的随行人员咸以他的健康为虞,都说在零度以下的天气翻越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华家岭,未免过于冒险,杜月笙犹欲鼓勇一试,于是便有一位名动公卿、号称半仙的相命先生,为杜月笙起了一课,但见他搯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忽的眼睛一亮神情严重,他向屏息以俟的杜月笙,一语惊人,他朗声的说:「这一卦,明明白白,出行利南方而大不利于西北,杜先生,不是我扫你的兴,在这个时候你执意往西北走,可能有性命之忧。」
杜月笙一听,大为震惊,他一生就祇服贴相命先生,何况此公还是「半仙」之尊?当时他脸色都变,连连摇头说道:「算啦!兰州不去了,不去了!」
斯语一出,自姚氏夫人以次,皆大欢喜,人人收拾行装,作南旋之计。兰州方面,杜月笙便派「绍兴师爷」骆清华,当他的代表,前往报聘,同时筹备中国通商银行兰州分行的设立,骆清华的兰州行不负使命,不但分行如期开张,而且他还就杜月笙在西安时,和西北纺织巨子毛虞岑研商的基础,由杜、毛二人合资在兰州开设了一丬中华毛纺厂推杜月笙为董事长,毛虞岑为总经理。当时,西北各省厉行羊毛管制,中华毛纺厂原料之收购,产品之配销,问题甚多,不过好在杜月笙交游遍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许多复杂碍难的问题,得曹佩之助,幸能顺利解决,这一家中华毛纺厂在抗战中期和后期,对于大后方军民衣着的供应,厥功甚伟,而在「开发西北」号召声中,前后所建立的工商机构,它也算是很重要的一环
三十二年元月,快过阴历年了,滞留西安两月有余,人人归心似箭,却是杜月笙虽说决定不去兰州,叵耐交通工具,又生问题,杜月笙的喘疾时发时愈,使他无法再长程跋涉,坐过火车再乘翻越高山峻岭的汽车,而西安没有飞机场,最邻近的机场在宝鸡,偏又属于军用,全无民航设备,此一难题不易解决,竟反而给杜月笙西北之旅又添光荣绚烂的一页,朋友热心帮忙,通力合作,乃使宝鸡军用机场一改而能使民航机也能起落,于是,杜月笙一行遂由西安乘专车到宝鸡去,杜月笙成为第一个由宝鸡起飞的民航机旅客。旋不久,重庆宝鸡通航,无数官绅商旅,来往便利,算是拜杜月笙之赐了。
元月中旬回到重庆,当时,西南西北大后方由于棉产不丰,亿万军民「衣」的问题,空前严重,尤其在西北作战的军队,几年不曾发过新军装,严冬季节,缺乏冬衣,有司到处搜购罗掘,距离所需数量犹远,可是市面棉布价格,业已飞涨腾踊,各地民众莫不叫苦连天,而后方对外交通,几已全部断绝,这一个恼人的问题如何解决?由于在杜月笙心中打了几个转,他竟又想出了个疯狂大胆的计划,自此他和上海徐采丞,密电往还,往复磋商,杜月笙居然想从老虎口中抢出一块肉来,他要想办法在敌伪严格管制物资的上海,采办几千件棉纱,以应抗战大后方的急需,后来,这件事居然给他办成了,使一部抗战史里,凭添古今中外战役从所未有的一大奇迹。个中经过,着实曲折离奇。(待续)
与虎谋皮疯狂大胆 抗战八年,日本军阀的最大阴谋厥「以华灭华」、「以华制华」与「以战养战」,政治、军事、经济,三管齐下,以期并吞整个中国。其中的「以战养战」系属一种经济侵略,办法是在日军占领地区,大量利用中国的人力、物力与财力,补充日本天然资源之不足。因此在沦陷区里,日军莫不多方压榨,搜刮物资,从森林煤矿以迄老百姓家里的五金用品,一口破锅一只铁钉,也都在强迫征收之列。
由于战区物资易于资敌,抗战期中的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在他的施政要领之中,「吸收战区物资,促进后方生产」,向为重要项目之一。孔祥熙应付日本军阀「以战养战」的办法,是由政府责成贸易委员会。并委托地方银行、外商行号等,利用省钞在战区竞购物资设法输出。
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日,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在国民政府纪念周上报告,他曾隐隐约约的透露,为打击「暴日以战养战」的企图,中央已在各战区设立经济委员会,使与军事配合,向敌人展开经济攻势。孔祥熙说:
「这是一种特殊的经济行政,工作内容,虽然不能详细报告,可是这个工作的重要性,是不用解说的。现在正在实地推进,期能达成预定的目标。」
杜月笙和徐采丞准备在沦陷区搜购六千件棉纱,设法运送到大后方,解除后方最最严迫切的棉布荒,并非出之于孔祥熙的授意,但却纯粹是为了奉行上述国策,打击敌人,从老虎嘴里挖出一块日军到囗的肥肉来,其计划的疯狂大胆,举措之骇人听闻,手法之高明漂亮,与乎过程之刺激紧张,可谓中日大战中极富传奇的一叶。尤其杜月笙派出他那一批训练有素,精明强干的下与门人,赤手空拳,无权无勇,竟能轻生死,重师命,冒险进驻前线,深入敌后,历经艰危难,在敌兵、伪军、共匪、土匪强盗、游杂部队,和地方豪强的环伺虎视之下,以过五关,斩六将的勇气,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妙计安排,机警应变,终于运出一装几百辆车,数十艘船,当在时珍贵几与金银相埒、体积如此广大的数千件棉纱,其间杜月笙一系列人物的噱头、苗头与派头,实足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疯狂大胆的计划,首由咸所公认的杜月笙驻沪代表徐采丞提出,当徐采丞提议抢运沦区物资供应后方。杜月笙的反应殊为冷淡,他的看法是这种事情小来来呒啥意思,大做做绝无可能。但是徐采丞深谋远虑,毅力坚强,他决心要做一件事情,绝难半途而废,轻易放弃。民国三十二年春,杜月笙遨游西北,尽兴而返,不久,自上海来了一位西服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绅士,他到重庆汪山杜公馆,专诚拜访杜先生。此人名唤陆鸿勋,留学美国,学的是电机。他随身带得有吴开先和徐采丞的介绍函,见到杜月笙后,表明来意,他想在上海设立一座无线电台,藉与原有的重庆电台通讯联络。杜月笙一听便道这好极了,不过要等我跟戴先生先讲一声,备一个案。不数日后陆鸿勋便得到通知,准予照办,他跟重庆秘密电台工作人员商量定了联络暗号,通报时间,又会同编了几套密码,旋卽遄返上海,很快的把电台建立起来。
在上海的秘密电台,除了为地下工作人员传递命令与情报,经常保持联络以外,杜门中人亲戚朋友的互通消息,当然也可以同时利用。尤其民国卅一年三月廿四日国民政府发行的美金公债一亿元,订定法币一百元可购美金公债六元,期满后在纽约兑换美金,不久后政府更发行美金储蓄券一亿,以法币廿元折合美金一块。孔祥熙为策动战区经济动员,吸收陷区资金,并使债券便于销售,他嘱托杜月笙利用通讯方式,向上海方面推销,因此上海秘密电台又成了推销美金债券的联络站,上海重庆,往返报价,买进卖出,如何交割?俨然一丬交易所。
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起重庆实施限价,纱布上涨幅度之高,傲视一应生活必需品当时白米每石五百二十元,猪肉一斤十四块,头等旅馆客房租金六十元一天,一般工资五百到千元一个月,但是一匹阴丹士林布,限价即达二千四百五十元之钜
布价之偏高,适足以显示后方军民衣着问题之严重,徐采丞针对这一点。利用电台跟杜月笙旧话重提,他有把握,在日军严格管制物资声中,「欲为万军之裘,而与狐谋其皮」,他要设法采办几千件棉纱,辗转内运。杜月笙接到电报之后连连摇头,他说:
「采丞兄要不是热昏,就是白昼作梦!想想看,阿可能办得到格种事体?」
然而徐采丞锲而不舍,继续建议如故,后来他更断然的说:杜先生,假使我想办法买好纱布,由东洋兵护送,一直运到两军交战的阴阳地界,杜先生阿可以负责前线运往后方的这一段?
货价亿万不做生意
杜月笙的回答是那当然不成问题,只不过,他还要问清楚:徐采丞将以何种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手段,取得这六千件棉纱,并且还能派东洋兵护运?
徐采丞说明日本军部的作风,一向是东拉西扯,勾勾搭搭,什么梅机关、松机关、竹机关等等的,不但派系林立,而且相互嫉视,个个都想表演两手耍耍噱头,结果是往往自家吃亏上当,偷鸡不着蚀把米。既然有这个缝隙好钻,徐采丞便有把握将东洋人耍得团团转。
他的办法是硬噱松机关一记,托词交换日方所需要的后方物资,运一批棉纱去做一笔意,松机关若问他那来这么大的噱头可以说服中央,跟敌方「互通有无」?徐采丞便准备答以重庆方面自有路路皆通,神通广大的杜月笙。
杜月笙眼看后方棉纱奇缺,前方将士寒衣堪虞,这也是一个迫在眉睫,非得想法解决的大问题,他既然有这一条路道,便不妨向有关当局分别的提一提。于是他答应徐采丞,让他在重庆多方面的摸一摸看,而经过多次扃室密谈摸下来的结果,各有关当局对这件事所作的指示,归纳起来约为以下四点:
一、争取敌伪物资,打击敌人「以战养战」的阴谋,同时又削弱敌伪的力量。这是对日经济作战的基本策略之一。杜月笙要做,当然可以。
二、交换物资等于资敌,不管是什么物资或用何种方式,都不可以。
三、因此之故,要做,必须按照中央既定方针,也就是孔院长所说的,用钞票去买。
四、棉纱运到前线,有关方面自会设法,尽量协助其顺利内运。
杜月笙心想「不谈交换」而以省钞价购。东洋人绝对不会答应,他将上列四点原则电复徐采丞,于此同时他以为这件事情已经了结,徐采丞一番努力的结果是等于零。─殊不知徐采丞一封决定性的密电迅即来到,他说:遵照有关方面所指示的四原则也未始不可,因为徐采丞对松机关本来就是在噱。只要把六千件棉纱噱得出来,一应后果,事到临头再说。
徐采丞向松机关的头脑下说词,重庆抗战意志比钢铁还要坚强,头一笔生意必须日方吃亏一点,先作确具「互通有无」的「诚意」,第一次便照中央决策用钞票价购,「好的开始,为成功的一半」,往后重庆可能为了迁就事实终于应允「物物交换」。他并且拖了一个尾巴,暗示松机关,倘使你们不搭我这条线,也无所谓,意下之间彷佛还有别的什么机关正在和他搭讪。
贪功心切,嫉妒心重,松机关的人就此便被徐采丞一记噱牢。
当谈判完成,六千件棉纱不日可以搜购启运的急电拍到重庆,杜月笙不禁一声欢呼,矍然而起,一伸大拇指说:
「采丞兄真了不起!」
事体办得有了眉目,杜月笙方始再向有关方面连络,做这一票生意,由于大后方需要棉纱孔亟,站在金融界、工商业者的立场,杜月笙一系列人物倘若私人来做,赚个千儿八百万的应该毫无问题,但是杜月笙爱国心切,急公好义,他雅不欲沾上发国难财的恶名,于是不此之图,征得徐采丞的同意之后,他向有关当局郑重声明,这六千件棉纱内运,他和门下诸人一概自尽义务,决不拿它当生意买卖做,他甚至表示搜购棉纱的本钱,由他设法垫付,棉纱到达,再由中央照价付款归垫,一应人事和上下打点的开销都作为他和徐采丞等对于国家的报效。至于棉纱到后的分配及用途,他这「货主」也同样的无权过问,悉听当局做主。
杜月笙的爱国热忱,及其光明磊落的态度,颇蒙有关当局的激赏。各大单位中尤以戴笠这位好朋友对他备致赞扬,经过戴笠与各相关单位协调,大家基于「军事第一」的国策,决定将这六千件棉纱全部移作军用,为前方将土更新征衣,既不流入市场,也就不成其为货物,寸切流言流弊,尤可澈底杜绝。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还有一层利便,那就是自戴笠以次的各相关机关首长就可以挺身而出,多方加以协助,戴笠当时不但身任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局长,尤且兼主财政部货运管理局,缉私署方面的工作他方始交卸不久。所以不论公谊或私交,他都有理由全力支持杜月笙,共同完成此一相当重要的业务。
阴阳界乃是鬼门关
抗战时期,日本人所占领的沦陷区,和大后方自由地区之间,那一条连绵数千里的严密防线,毕竟还有三处缺囗,容许平民百姓堂而皇之的来来往往,此卽当时所谓的阴阳界,三不管地带。
在北有界首集,地当亳州以南,项城、沈邱之东,位于安徽、河南两省接壤的交界线上。在西有老河口,今称光化县,它在襄樊西北,距离河南、湖北两省边界不远。在东南则为场口镇,地当壶源溪与富春江合流之点,座落杭州的正南方。
这三处阴阳界,多的是跑单帮生意人熙来攘往,再则是投奔祖国参加抗战的青年志士,肩负行李,穿隙而过。「阴阳界」有两个共同的特征:一、方圆若干里之内,国军、日军遥遥相望,彷佛互有默契,从不以中心地带作为战场。二、当地早先必是一片荒凉,由于其成为了「阴阳界」,地方乃渐次形成畸型的繁荣。
如果是博点儿蝇头之利的小单帮客,身畔祇有戋戋盘缠的青年学生,过阴阳界很少会遇上危险。不过杜月笙和徐采丞计划运入的是价值亿万,后方陷区一概需求极殷的棉纱为数尤达六千件之多,那么阴阳界便将成为鬼门关。倘若让它平安无事的过「界」,至少要得到六方面的「谅解」,东洋兵、汉奸伪军、当地绿林人物,豪强盗匪,再就是戍守前线的国军将士,乃至运往目的地脚后方军政两界关系方面。
直属于财政部的战时货运管理局,一成立便由戴笠出任局长,而以王抚洲副之。因此当杜月笙求助于戴笠,戴笠所可以有把握说得清楚的是前线将士,运送全程的各级军政长官。而在上海的徐采丞,能够打得通关节的则是松机关、东洋兵、部份伪军。至于三不管地带的绿林豪杰,强梁盗匪,应付之道唯有指望杜月笙,他是天下帮会万流同仰,一度被各路龙头大爷举为天下总山主的亨字号人物,在这方面,可谓条条大路通杜门。
为了配合多方面的复杂因素,重庆、上海间两处电台往返磋商,几经研究,终于获致最后协议,这六千件棉纱应该从界首那一路走。
杜月笙和戴笠,以及他们的心腹智囊,再进一步研究自界首以至洛阳、西安,这一条漫长路线上所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必须知会、关照、打点、安排的各方关系。从西安算起一路向东,西安是陕西的省会,杜月笙的老朋友祝绍周刚升陕西省主席不久,自洛阳到西安一段走的是陇海铁路,上下火车不但不要紧,而且一定有照应。陇海铁路局副局长周啸潮曾任上海警备司令杨虎的参谋长,杜月笙踉他熟得不能再熟,前一次的西北行,周啸潮即曾为杜月笙安排下盛大热烈的欢迎。
洛阳以东,直抵界首,那里是笫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的辖区,蒋杜之间,过从有年,棉布内运是解决后方军民急需的一件大事于公于私,蒋长官一定会尽力照应。界首当面的我军将领是十五集团军总司令何柱国,何柱国是张少帅张学良的旧部,以杜月笙和少帅的交情,应该是言话一句,绝无问题
界首当地,直至亳州正南的十尖河,那一片三不管的真空地带延绵一百多里其间啸聚着三山五岳的英雄,水陆两路的好汉,有汪洋大盗,也有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杜月笙认为,光抬出他那块金字招牌,响亮旗号,未必见得绝对有效。「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决定再找一位威镇豫皖鄂三省的洪门弟兄派出枪手,公然保镳,于是飞一封「书子」,拳拳拜恳明润山明德明大哥,请他露一趟金面,专门负责道途最为险恶的那一段
万事齐备,祇欠东风。东风者何?那便是应该派谁去界首集,负责联络交涉,接货转运。此一人选,必须具备多方面的条件:办事精明强干,勇于冒险犯难,人头要熟,资历要够,他一通名报姓,对方立刻便会把他和杜月笙三个字联得起来。杜月笙所派出去的人条件要具备这许多,当时他的心腹智囊便一致认为:光派一二位干员不足以应付多方面的工作和问题,办理棉纱内运必须成立一个机构,群策群力。分层负责,而这个机构顶好是一丬公司。
这个公司不设股东,不收股本,祇有转运的开销而没有赢利的收入;公司职员,一例为国家效力,他们不拿薪水,光尽义务。公司的名称叫什么呢?有人建议,便叫「通济公司」,取「通达接济」之义。
推定负责人选,董事长一席,杜月笙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于是由他兼摄。总经理杨管北、副总经理徐子为。杨、徐二位,便是要深入阴阳界,负责接货、转运的人选。
「皇军」謢送运抵前线
通济公司的组设,分别向有关单位报过备,收购棉布的资金来源,则由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丬国家银行,共同负担。因为四大国家银行要负责付钱,他们也分别派定人员,参加通济公司的工作,对外而言,中、中、交、农便是通济公司的投资者。
上海那边,一样的是头绪万千,百事如麻,徐采丞独木不能成林,他也要找好帮手。通济公司之成立,给了他很好的灵感,于是他随卽在上海组成民华公司,而抬出金融巨子周作民,担任董事长,徐采丞则自任总经理。
一切安排就绪,民国三十二年旧历年前,通济公司的招牌,便挂在林森路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门口,重庆方面,照样有人上班,分头筹备一切,执行各项事务。当岁聿云暮,腊鼓频催,杨管北、徐子为决定了行期,当由杨管北为代表,去向杜董事长辞行
「我们准备年初一动身,先飞宝鸡,然后转西安、洛阳。」
看着自己家里正在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杜月笙有点过意不去,便说:
「还是过了年再去吧。」
杨管北却坚决的回答:
「横竖是要去的,不如早一点动身的好。」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在重庆的杜月笙一样闲不下来,他每天亲自披阅接运人员的电报,发出指示,电请沿途友好多方照料。
到飞机场送行的时候,便听说秦岭一带,风狂雪骤,澈骨奇寒,因而使杜月笙整日坐立不安,耽了一天的心事。及至翌日,飞机冲过大风雪,收到一行平安抵达宝鸡的消息,方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电报纷至沓来,报告沿途情形,办事经过,接运人员从宝鸡到西安、洛阳、郑州,分别拜会过祝绍周主席、周啸潮副局长,蒋鼎文长官,汤恩伯副长官和何柱国总司令,面承这许多方面大员慨允协助。再到许昌,往访明德明大爷,明大爷一听杜大哥的人到了,热烈款待,尽心照料,他因为自己不良于行,特地派他的太太,伴着一行三人,穿过中日防线犬牙交错,绿林豪杰不时出没的危险地带,保护杨管北、徐子为、朱惠清等三位,平安无事抵达界首。却是这三位居然全不知道,明太太保镳是明里,暗底下,明大爷又派了好几十名精于枪法,武艺高强的弟兄,身藏连发二十响的盒子炮,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一路随行保护。
界首集上,有杜月笙预先下好的一着棋,当杨管北一行抵达,他们欣然发现,当地已经设好了通济公司界首办事处。杜月笙派王宝康为办事处主任,常驻界首,料理一应事务。
界首警备司令李铣,黄浦军校一期毕业,他晓得通济公司的神秘业务,当晚便予以热烈招待。杨管北抵达界首的笫二天,通济公司办事处里,突然出现了军统局长戴笠,使得所有同仁,既感鹜奇,又复兴奋。戴笠是专程而来为他们打气,并且作最后的垂询,看看他们卽将从事的接运工作,还有什么地方准备得不够充份。
与此同时,自上海民华公司发来约三千件棉纱,业已由日本「皇军」,荷枪实弹,武装押运,自上海循京沪、津浦、陇海东段三条铁路,络绎在途。这大批的棉纱运抵商邱,徐采丞又妥善的准备了日本军用卡车队,也是武装押运南下亳州,因为日本军队不敢冒险越雷池一步,所以双方约定,便在最前线的无人地带交货,日本「皇军」只管货到不管点交,意思也就是说,三千件棉纱一运到指定地点,他们丢下便走。
通济接运人员势必先要去探勘交货地点,这是一次十分危险的旅程,国军方面不能派队保护,一百多里的真空地带,又怎生通过?杨管北等正在彷徨失措,面面相觑,同行的明太太却若无其事,微笑的说:
「不生关系,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笫二天上了路,先通过一片荒漠无人的旷野地带,明太太的微笑,和明大爷的周到,方始宣告揭晓。─三三五五的彪形大汉,他们面容严肃,神情紧张,或前或后,散散落落的将接运人员围在中间,一片平阳毫无掩蔽,暗中保驾的卫队终于拋头露面,当杨管北等方自错愕讶异,明太太悄声的关照他们说:
「这帮弟兄保护列位好多天了,只是列位都不晓得罢了。他们都是我那当家的派了来,叫他们暗中防备,故所以请列位还是装着一无所知,他们不受列位的招待,不跟列位打招呼。但是请列位尽管放心,无论出什么事,凭他们那几十杆盒子炮,天坍下来也顶得住!」
亳州城下七道战壕
由于突然之间得了这么一支强劲有力的卫队,通济公司接运人员自此便无所畏惧,安心办事。为求接运的方便,他们竟在眞空地带的腹心据点十尖河前住下。自十尖河到亳州城,日本「皇军」一连挖了七道战壕,在那最宽的一道战壕附近他们找到了一所荒废已久的祠堂,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放一辆破旧不堪,无马可拉的马车,祠堂有三楹房屋,一般的空空荡荡,泥墙剥落。于是他们用报纸糊一糊内壁,在旷野里找些芦怵 杆,便这么堆在泥地上做成床铺。
胡乱的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杨管北他们有恃无恐,壮胆鼓勇,居然扬长过市,进了日军占领下的亳州城,妙的是这一行三人,会在亳州城里找到了朋友,接受朋友的招待,当夜下榻于华北烟草公司。安徽省凤阳府的这个亳州城素以盛产鸦片,名闻天下,亳州产的鸦片号称「亳州浆」,成色不太好,卽是得地利之便,行销大江南北。日军占领亳州便鼓励百姓种烟,光祇这个小小城池,大街小巷的鸦片烟店,多达二十余丬。
亏好有这一次冒险入城,因为入城以后方始发现一个大问题,驻防亳州的不是日本「皇军」,而是伪军郝鹏举部。皇军武装押运棉纱,途经亳州而辗转运赴重庆,他们断然不会去跟郝鹏举打招呼。三千件棉纱的体积何其庞大,价值何等惊人,按照双方约定,「皇军」押运到亳州城外丢下棉纱就跑,万一郝鹏举垂涎巨赀,想发洋财,他派兵出城抢回亳州那可怎么得了?
于是杨管北等又匆匆赶回界首,把这一层危机和碍难,详详细细的拍电报,据实报告杜月笙。杜月笙在重庆把郝鹏举的「关系方面」摸了摸,他匕鬯不惊,雍容镇静,拍一封回电指示机宜,很简单,他叫杨管北去拜访何柱国,取得一纸郝鹏举盖了关防的沿途毋阻,卽便放行的通行证。这纸通行证有何内幕?原来,郝鹏举久欲反正,归降国军,他和何柱国暗通款曲,祇是在等反正的有利时机,当时他便印好许多空白通行证存在何柱国那边,倘有需要,何柱国可以随时填发。
杜月笙的回电一到,杨管北等又笃定了,他们携有何柱国核发的郝鹏举通行证,于是更放心大胆的进驻那间祠堂,等候三千件棉纱运到,由日本「皇军」交货。便在这个时候,所有通济公司驻界首─前线的工作同仁,一概忙于征集交通工具,从亳州城外走一百多里,把三千件棉纱运到界首集,这是接运工作的笫一步骤。
战壕横七竖八,简陋的公路破坏无遗,汽车无法行驶,大批的夫子难以集结,该找什么交通工具,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三千件棉纱全部运到界首集?找来找去,结果是找到了皖西鲁南苏北豫东特有的一种输送利器,名唤「架子车」。
这「架子车」结构单纯而运转便利,可以随意利用人力或兽力,车座彷佛一块门板,下面装两只轮子,人或货物安置在门板上,无分人兽拖将起来就可以走。通济公司驻界首办事处连日出高价征雇「架子车」,一雇便雇了三百余辆。当场试验一番,一辆车正好载一件棉纱,三百辆车接连跑十趟,三千件棉纱卽可全部运完。
棉纱运到界首以后又有安排,用的是杨管北西南运输班底,几十辆大卡车从滇缅公路关山万里的调到界首来,车上司机技工押运人员一概齐全。这几十辆大卡车负责界首到洛阳的一段,路程相当的遥远。
自上海辗转而来的第一批棉纱运到,给通济公司同仁带来意外的欣喜与欢笑,日本「皇军」押解卡车一出亳州城外,便把一件件的棉纱往地上推。货一卸下武装「皇军」又急急登车,风驰电掣般逃回亳州城里,郝鹏举不曾派兵来抢,四野寂寂,毫无动静,负责接运的杨管北等跑来跑去。鼓励「架子车」车夫赶紧上前载货。当他们领在头里走,一眼瞥见一件的棉纱堆中居然有人,定睛看处,首先是杨管北发出一声欢呼。
东洋兵的运纱卡车带来几位便客,杜月笙的好朋友,交涉代表杨志雄,华格臬路杜公馆的账房王国生,杨管北的父亲,以及他那生在上海,父子犹未见过一面的长子,祖孙三代,便在真空地带,一片荒野中演出了近代的父子会。
一件棉纱装一辆子车,一路攒赶。马不停蹄,周而复始的往界首运,「皇军」不再多问,伪军也不干扰,活跃于真空地带的亡命之徒,全给明德明大爷的威名与盒子炮,震慑住了。这头一次的接运棉布总算功德圆满,顺利无阻。三十件棉纱运抵界首迅卽装上卡车,首尾相衔的向洛阳那边驶去。
洛阳失陷改走淳安
前后时一月又半,徐采丞运抵界首前方的棉纱,三千件全部交割清楚。通济接货押运人员陆续抵达洛阳。杨管北押阵,他走在最后,当他到洛阳时日军发动的豫中大战已起,洛阳风云紧急。他方抵步便去查点堆在洛阳车站,未及西运的「奇货」,发现居然还有二百余件。然后他去谒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蒋鼎文正兵书旁午,鞍马倥偬,他一抬眼看见杨管北便急切的说道:
「日本人快要打过来了,你最好立刻就走。

」杨管北答以我一定尽快的走,不过车站上还有重要物资,经通济公司同仁出生入死,冒险犯难抢出来的两百余件棉纱。这些棉纱被日本人夺了回去,那才叫做大笑话,因而他说:
「祇要棉纱运完,我马上就离开洛阳。」
蒋鼎文颇嘉其志,迅即调拨车皮,把杨管北和两百多件棉纱一齐撤退。由于有此一幕通济公司自界首内运的棉纱,总算在历尽艰危,兵荒马乱之中,居然全数运抵西安,毫无损失。
洛阳失陷,使在重庆的杜月笙、戴笙,以及在上海的徐采丞,全都顿足太息,忧心如焚。因为通济和民华两丬公司之间所做的这笔大「生意」,迄仍「成交」了一半,还有三千件棉纱,货已购齐,叵耐界首集至洛阳一线,行不得也奈何?
杜月笙和戴笠在重庆频频密议,终于决定大计,界首不能再走老河口则陷区内运路线太长,运输需时,阻碍重重,因而也不堪大用。民华公司总经理徐采丞时已掌握在手,亟待内运的另三千件棉纱,决定走淳安─场口,过一过东南的那一道阴阳界
于是杜月笙在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假共进午餐之便,约晤他的恒社子弟,得意门生朱品三。他给朱品三一个差使,派他陪同通济公司副总经理徐子为,到浙江淳安成立办事处,然后通过真空地带和封锁线,潜入上海,跟徐采丞接头,把待运的棉纱三千件,全部运到后方。
抗战之起,使「恒社」组成份子的素质、精神,对于师门的向心力,经过一番过滤作用,无形之中陡然提高。如后起之秀的徐子为和朱品三,都可以作为抗战时期恒社同仁的代表。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出身世家门第,从事正当职业,在社会上小有声望与地位,忠于国家民族,也忠于夫子大人和恒社,精明强干,热情慷慨。对于杜月笙,他们都是由衷的崇拜和敬仰,尤且认为:「我师座未来大业,在战后益将有无限之发展,国人崇敬备至,设有恒社而徒具虚名,不能在此大时代中克尽厥职,同门弟兄未能把握时机而努力,固甚足惜,其负于我师座者,宁非罪甚?」怀着这样的看法和想法,他们不但自发自动,为恒社社务而努力,尚且不论什么时侯,祇要杜月笙一句言话,深入虎穴,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如朱品三初到重庆,杜月笙便派他到红十字会总会工作,他对内部复杂纷乱的人事问题极感痛苦,可是懔于师命,唯有竭力忍耐,相机整顿,后来他邀集亲友,组设一个颇具规模的大昌公司。杜月笙征调他到浙西前线的时候,朱品三的大昌公司亟待开业,他的爱妻正有身孕,高年老母尤且身体不适,他不知有多少私务缠身,放不下手,但当杜月笙一声令下,他对于这些事情一字不提,立卽表示欣然应命,三天后,他上汪山去向杜月笙辞行,面聆指示,二十六日一早便动身。
杜月笙告诉徐子为和朱品三,淳安方面的情形远比界首单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是他的老朋友,时正驻防闽赣边区的铅山,淳安一带的驻军长官如二十三集团军司令唐式遵,补给司令戴戟,杜月笙都很熟悉。军统局在淳安建立了重要据点,那里等于是戴笠的挺进总部,距离淳安不远,便在邻县亦为邻省的安徽屯溪,更是国民政府对日政治经济与情报作战的重要根据地,屯溪的雄村尤且设有中美合作社雄村训练班,还有总部的直属部队,忠义救国军的四个纵队,和南京、淞沪、浙东、浦东、澄锡虞等五个行动总队,都分布在淳安的当面,因此,杜月笙说徐子为、朱品三到达淳安以后,将会发现到处都是自家人。
还有一层要比界首接运更为便捷简易的,三千件棉纱运出沦陷区后,只要往后多走几天,交给军政部直属的一丬被服厂,他们的任务便算达成。
以为淳女、场口接运远比界首行轻易简单,偏偏这一路便窒得重重,而且还出了大毛病,险乎去了徐子为、朱品三等好几个人的性命。
师命在身咬紧牙根
淳安接货人员一个圈子兜得好大,徐朱二人自重庆飞昆明,再搭飞机穿越滇、桂、粤、赣四省,因为这是从大后方在往前线跑,飞机上除了徐子为、朱品三,就祇有两个美国人。徐子为和朱品三抵达江西赣县以后停留了一个星期,他们对于蒋经国担任行政专员时期所建设的新赣南印象极为深刻,朱品三特地写信报告杜月笙,他很兴奋的描写实践「新赣南家训」后赣县所见,老百姓黎明卽起,朝气蓬勃,人人勤奋向上,一扫懈怠懒散的风习,赌博与娼妓,早已完全绝迹。朱品三为此还写了几封信给恒社弟兄中酖于赌博的几位,请他们以新赣南的新风气为勉,起居生活,力求振作,不要再麻牌唆哈,通宵达旦了。
自赣县到上饶后,遵照杜月笙的指示,徐子为和朱品三分工合作,徐子为管对外交涉联络,朱品三负责成立办事处,并且在淳安坐镇。因此徐子为斜出铅山,拜访顾视同司令长官,朱品三便先去淳安筹备诸事。不久徐子为也到了淳安,便由他以识途老马的姿态几度潜入上海,联系三千件棉纱的运输问题。
头一层窒碍是上海到场口一线,各相关方面一时摆不平,徐采丞为昭郑重,三千件棉纱迟迟不敢运出。当时由徐子为出入险境,往返交涉,朱品三便租好房子,雇了职工十几个人,住在淳安县里干等,重庆方面杜月笙、戴笠的着急更是不在话下。当初谁都不曾料到,这一等居然会等了四个月另十二天,在等货期间赣县一度失守,淳安陷为孤岛。朱品三重庆家中迭生变故,她母亲病重逝世,太太临盆生产,他都由于「师」命在身,咬紧牙根,不曾做过回重庆的打算。
好不容易等到过了阳历年又过了春节,三十四年元月初七消息传来:好到场囗以北真空地带去接货了。朱品三带领办事处职工乘坐小船,由淳安转折薇港、新安江、富春江而抵场口。当日下午再将小船驶出场口以外,三不管的真空地带,他们在洋浦囗遇上大风雪,只好在小船上过夜。由于一船的泥水,过道既窄且险,朱品三起身走动,脚下一滑,一个跟头从上舱摔到舱底,当时竟是受了伤也无处可医。
从初七起大风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小船被困于江心,他们没有武装,也没有军队保护,但是离日军驻有重兵的富阳城,仅只十里之遥,而且地势平坦,一片平阳地带,站在小船船头,城内鳞次栉比的房屋,历历在目,船上望得见城里,城里的敌军何尝望不到小船?东洋人用不着派什么部队,开几炮吊过来船上诸人势将粉身碎骨。而朱品三一行从初七困到初八,当时的恐怖与骇怕自是人情所难免。
幸亏初八下午来了救星,杜戴一家亲,戴笠的部下─货运管理局的朱分队长一清带了林关兴等一批枪兵,在洋浦口以南、场口之北等了两天一夜不得小船的消息,大家非常担心,于是便驾了一条大船来接应。这一支救兵要把小船拖回去,免得暴露在富阳敌军的当面,可能发生危险。朱品三承认当时他的伤处很痛,心里实在也很骇怕,但是他想起不能坍老夫子
的台,给人家笑话杜月笙派些没有经过阵仗的书生辈,跑到敌军前线来办事体,因此他硬起头皮,咬紧牙关,说是不妨再等等看,朱分队长拗他不过,就用他的大船掩护那艘通济小船。
笫三天朱分队长加上一位周哨长,硬把朱品三一行拉到岸上去住,小船则拖到江边施以伪装,于是接连下来一星期,朱品三等每天冒着风雪到江边望船,一直望到元月十三,远远的看见富春城江边有一条船在驶来,当时看不清楚究竟是日军还是货,人人心跳卜卜。驶近时方知是徐子为的助手杨大章,他特来通知一声,货色要到十五日才能抵达富春城。无可奈何,朱品三一行祇有先回场囗暂时住下。
十六日再赴洋浦口,货还是没到,十七日上午朱品三祸不单行,又跌破手心,下午徐子为到步,说明货改水运,两人步行十里,同到大源,另作部署,「未睌先投宿」,小旅馆是祠堂改的,贵客也好,泥脚杆也罢,统统睡在棺材旁边。然后他们改走里山、墅溪,访见陈、袁、方三位「大队长」,还有「挺三部队」的裘、徐两位「分队长」,拉关系,讲斤头,大讲其客,希望图个一路顺利无阻。这一条路有时候乘船,有时候坐「背兜」,提心吊腌,耽鷘受吓。墅溪离杭州只有四十五里,市面通行的已是伪储备币。他们为了安全。带得有士兵保护,其实带不带兵,心情极为矛盾;不不带兵怕送了性命,或者遭抢劫,被逮捕。带去了呢,又怕目标太大,引起日军、伪军找他们挑衅,火并。
面孔一板公事公办
他们在敌伪占领地区墅溪,一直等到元月廿三日,阴雨凄其,气候恶劣,以为这日货又不会到,无意间跑到码头一看,第一批棉纱一千件装儎九艘大船的船队可不是真的来了吗这一欢喜,一群人无不欢呼雀跃,高喊老天保佑。即日开船,顺江而下,讵料临时改变路线,果然就改出了毛病,沿途虽然经过「紧急」打点,偏又临时生变,头一站到大源,步哨留难,不准放行,朱品三迫于无奈,忙去找请吃过饭的余所长,余所长这时便面孔一板,说要公事公办。说好说歹,塞了六千元的「步哨费」,意思意思,于是江边的步哨,转眼间便一人不见。
笫二站到陈家埠,当地步哨依样画葫芦,结果还是有惊无险,钞票递过去,「哨兵」让让开,前几天的酒肉攻势,祇不过起了点滑润作用。杜月笙以为这条路上顶太平,事实上则荆棘处处,麻烦正多,中日大战,天下方乱,杜月笙的佛面金面,到底比不上花花绿绿的法币和储备伪券,黄金美钞。
船到洋浦口,一连许多天来待客殷勤诚恳,踉朱品三称兄道弟的周哨长,眼看着富春江上駄得有价值亿万的棉纱,大小船只,首尾相衔,就要在他的「权力据点」驶过,突然之间,他脸上的笑容凝为冰雪,富春江岸枪兵齐出,周哨长一马当先,厉声喝令停船检查。朱品三迫于无奈,祇好站在船头上跟周哨长办交涉。他说:
「哨长阿哥,船里面装的是什么,兄弟若早向你报告过了的嘛,何必还要费事检查呢?」
周哨长恕眉横目,屹然不为「交情」所动,他拉下脸来冷冷的说:
「不检查?可以。就是这许多船不许移动一步。」
徐子为察言观色,心知这次麻烦比较大,周哨长有心独吞三千件棉纱,跟他套交情,何
异纸上谈兵?于是他暗暗的一拉朱品三,附耳道来
「品三兄,你在这里敷衍他,掩护我悄悄的上小船,我到场囗去搬救兵。」
朱品三会意,点点头,搭七搭八的跟周哨长讲斤头,磨时间,周哨长祇顾踉朱品三说话,那一头,徐子为蹓下一只小船,飞也似的划走
等徐子为去搬救兵,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朱品三心中焦躁,一面直在动脑筋,他想起舱中还有几位护运的士兵,大敌当前,他们始终不曾探出头来。于是书生辈,半生养尊处优,从来不曾见过阵仗的朱品三,这时候为了不使老夫子阳沟里翻船,一千件棉纱在杭抗以南被人夺去,闹一个有口莫辩的大笑柄,他把心一横,居然地敢于冒险用计,用自家的性命,去跟周哨长搏一次「同归于尽」。当时他叫船夫靠拢江岸,伸手一邀周哨长。他满脸堆笑的说:
「哨长阿哥,你跟你的弟兄们何必站在雨里头?大家都是自家人,还有啥个事体不好商量?兄弟奉杜月笙先生的差遣,来办这一件事,祇要有个交代就好。来来来,请列位一道到船舱里一面吃酒,一面商议。依兄弟之想,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当时的确风大雨大,站在江边相当受罪。周哨长是想上船,却是财香在前,怕它跑了,他唯恐朱品三把他和他的部下邀上这一条船,好让其它的货船趁机开溜。有这一份小心,他便回过脸关照他的手下:
「我上船去跟朱先生谈谈,你们辛苦一点,好生在岸上把守。」
朱品三一听,忙命人搭起跳板,接周哨长上船,他捏一把汗,将周哨长请到舱里,舱里的护兵,见朱品三施个眼色,立刻一拥而上,枪囗抵住周哨长的胸膛,不便周哨长喊声救命。舱中寂寂,再等些时,朱品三便命船老大向其它各船发出暗号,解缆启椗,顺流而下。
岸边周哨长的部下正在莫名其妙,一名护兵用步枪抵住周哨长的后心,朱品三胁令周哨长到船舱口去跟岸上的枪兵说话,性命交关,周哨长一到舱囗,便哇哩哇啦的高声大喊:
「全部船只,统统放行!事体我已经和朱品三先生谈好哉!」
就这么样学单刀赴会关公拿鲁肃当挡箭牌,朱品三抢出价值亿万的棉纱,急急赶往场口。同时,船上辽多了一名俘虏。
见棉眼红大开条斧
脱险以后,再跟惊魂甫定的周哨长开谈判,朱品三只要过关,他决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周哨长被押到后方要受军法裁判,他有枪毙的罪状。却是,朱品三说:
「哨长阿哥,我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你说阿好??」
周哨长那能不好?却是将信将疑,还有点耽心,朱品三说你尽管放心,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诚意,那么我干脆点告诉你,方才在你下船之前。早有一位朋友乘小船溜去场囗求救兵,我们现在就火速追上去,拦住他从此作罢。
船夫加力划桨,果不其然,他们在场口码头外边,千钧一发般追上了徐子为的那艘小船。
一切事情都说明了,徐子为、朱品三决计不念旧恶,洋浦囗被阻之事绝囗不提,于是,周哨长方能昂昂然的上岸,以护运功臣姿态到场口镇上,和徐、朱等人一道去拜访当地驻「军」头脑「兪主任」。
「鸟为食死,人为财亡」,愚昧之心,见财起意,可谓古今皆然。朱品三、徐子为方以为幸脱虎囗,抵达场口安全地带,万万想不到这位兪主任也会见利忘义,财迷心窍。他一见那九条大船上堆积如山的棉纱,顿时脸色一变,跟徐子为、朱品三二人说:
「这是国家急需的物资,我们不敢截留。祇不过,上级派我守场口,原先的命令是叫我们就地筹饷,否则弟兄们便没有饭吃。我看就这样吧,我们照老规矩办,值十抽二,二位缴了百分之二十的钱或货,我们决不留难,立刻放行。」
值十抽二?徐子为和朱品三,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千件棉纱,价值连城,即令杜月笙自己在押运,异地羁旅,仓卒之间,他也筹不出这么大的一笔头寸。若说照价付货也好,一千件棉纱留下两百件来,此一巨款又怎么能够呈请报销
徐子为和朱品三欲哭无泪,啼笑皆非,事情却是越来越僵了。
「兪主任,」徐子为勉力振作精神,声色不动,如之以派头一络的说:「值十抽二,应该应该,不过这些都是枝节问题,我们奉杜月笙先生的指示,原本是不惜一切代价,不使各路朋友吃亏。唯有一桩:货色越快运到后方越好,贵部要抽的十分之二由兄弟负责,祇不过目前拿不出这许多现钱。还有,场囗以下再到淳安还要走几天,就请兪主任亲自带领贵部士兵,一路护送我们到淳安。我兄弟保证贵部护送到了淳安以后,值十抽二的铜钿马上付现。」
「好极了,」兪主任出人意外的欢声说道:「我们就照这个办法。」
然而,这位兪主任岂会上徐子为的当?跟他们到淳安去「秉公办理」,他随卽亲自指挥,分派他手下的弟兄,一一登船「执行护送任务」。徐子为以为他计已得售,有些儿踌躇满志,洋洋自得,却不料等到每一艘运布船上都布满了兪主任的枪兵,兪主任顿时抹下脸来,他不顾徐子为和朱品三的惊诧错愕,高声下令:
「连船带货,一齐扣留!」
洋浦口、陈家埠和大源,九艘船一千件纱一连三次被拦阻因为伸手要钱的原是来历不明、游杂队伍,杜月笙和戴笠那边,起先不知货从这条路上来,当然也不曾打过招呼,蚀钱消灾,倒也不去说它。如今场口的挺三部队,调派到这三不管地带,任务便是为看协助棉纱内运。强盗应付过了,官兵忽又见财起意,多日相处,称兄道弟的好朋友,眼珠一弹,立刻就翻脸不认人,诚所谓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当时不但令接运人员手足无措,而且实实在在有点啼笑皆非。
俞主任上船以后便改由朱品三和杨大章出面办交涉,先说好话央求放船,继而晓以大义,婉言讽劝,棉纱内运是奉中央批准的特殊任务,事关军国大计,不同于跑单帮做生意,国军将士在等着这一批棉纱运到赶制新军装,负责主持这一任务者除了杜月笙还有戴笠戴局长俞主任对于个中内情,察察甚明,一千件棉纱不是轻易吞得下去的,一声弄不好,可能军法从事,性命送掉,朱品三希望俞主任郑重考虑,三思而行。又在语气中透露,悬崖勒马,为时还不算晚,祗要兪主任不再坚持扣货,通济公司的朋友一定守口如瓶,只当没有这件意外不幸发生,来日呈报上级,照样的有功劳。
俞主任不要纱,他要钱,口口声声说船里装的棉纱,明明是商品,照「章」应该纳税,朱品三见他性命可以不顾,一心想发财,只好低声下气的请教:
「俞主任,你明晓得百分之廿我们实在无法应命,你能否开一个最低的数目?
大事不好小徐绑票
俞主任两只眼睛连连的霎动,他沉吟片刻,其实是在考虑应该开口减「价」多少,趁他犹豫,朱品三便自言自语再补一句
「其实这一批棉纱,上面早有通令,任何人不能征收税捐,用抽税的名目,实在不妥。」
对方心知朱品三并无恶意,祗不过在提醒他不要知法犯法,弄出大毛病,所以他不曾发作,考虑定当以后,他果然便改了囗,告诉朱品三说:
「就这样吧,朱先生你晓得我们不是正规部队,弟兄们薪饷的筹措,十分困难,贵公司做这么大的生意,什么地方不要用两钱哩。你们便按照货值,抽百分之二,作为贵公司捐助我们的军饷吧。」
从十分之二减到了百分之二,对方总算是大大的让了步,问题在于这百分之二的数目还是相当大,同样的急切难求,通济人员既拿不出钱,也做不了主,他们只好留在场囗,急电重庆杜月笙求救。朱品三和丁稼英上岸住在通济分公司,留杨大章和葛藩京陪着兪主任派来的枪兵守船。
第二天傍晚,僵局犹未打开,场口分公司一片唉声叹气,愁云惨雾,杜月笙的好朋友杨志雄突自上海来,使朱品三等精神为之一振,杨志雄明日要经过淳安,转赴重庆,朱品三等和他连夜商议,杨志雄指示他们交涉得有中间人,不可直接谈判,越弄越僵。他劝朱品三等尽管放心,兪主任是在想混水摸鱼捞一票,这件事跟挺三部队无关,完全是兪主任个人的问题,他得了钱必定开小差。尤其昨今二日交易不成,他也晓得通济的人会打电报出去求救,九大船纱他拖不走,更无处可以藏匿,时间多拖一天,他尤恐出事。─杨志雄最后做个论说:
「不要紧,也用不着再去谈什么斤头,你们不妨以逸待劳,由他扣留纱船去,时间多拖一天,只有对通济公司有利。」
得了前辈先生的指点,通济人员如梦方醒,愁云尽去,当天夜里人人都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乍现曙色,便有一位陈先生不请自来,开口便说
「好了,好了,挺三部队方面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船上的士兵立刻撤除,这九大船的棉纱,你们随时可以运淳安。」
听他的口气,彷佛是他曾经接受通济公司的委托,去办这场交涉,其实呢,通济跟这位陈先生风马牛不相及。杨志雄得意的在笑,朱品三等人一致佩服老前辈的料事如神,漫天风云,一廓而空,一场横生枝节的意外纠纷,不到两天便告解决,通济同仁喜形于色,高兴万分。当天下午雇了五十六艘小船,将九条大船上的一千件棉纱,搬到了小船上。因为再往下走,七里泷和新安江,河面较窄,大船无法通过。
二十八日通济船队离开场口,浩浩荡荡,直驶淳安。五日后方始抵达,杜月笙在重庆深感通济浙中接运阻碍重重,波折太多,他跟军政部紧急磋商,约好便在淳安交货。军政部办事,效率很高,通济人员方到淳安城里,便获知军政部已经命令第六被服厂在淳安设立了接运办事处,处长是一位徐州人朱翼曾,笫六被服厂听说第一批棉纱运到了,又派一位材料课长齐惠泉前来办理交接。这一来使通济人员肩头的千斤重担轻轻卸下,大家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徐子为、朱品三衔杜月笙之命,赴淳安接运棉纱三千件,到第一批棉纱一千件经四度留难,点交军政部第六被服厂,其间一共历时一百六十五天时间已经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二月九日。
第一批运到达担了不少风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杜月笙和戴笠在重庆遥遥指挥,调整关系,增加助力,于是陆续而来的货色便从此顺利无阻,到三月十三日南路来的三千件棉纱全数交到被服厂,杜月笙和戴笠于是又立下大功一桩。通济主要人员正在兴冲冲的赶办结束,在「出差」二百天后,早早回重庆去复命。三月十四日夜里,朱品三在淳安得到消息,通济公司副总经理,杜月笙下的一员大将,徐子为居然在旧溪岭被绑。
徐子为、朱品三奉命赴淳安之初,杜月笙根本不会考虑要动用帮会力量,通济公司驻淳安、场口的员工,没有一个跟帮会有所关联,淳安军政机关林立,徐子为他们纵然一住半年交游广阔,好朋友交了不少,却是也找不出任何一位跟帮会或黑道人物拉的上线的。因此当徐子为被绑得噩耗传来时,通济同仁无不惊慌失措,急如热锅上蚂蚁,一面拍电重庆告急,一面举行紧急会议,商量如何进行营救。
杜月笙要付赎票钱
这一般书生辈的小朋友,激于同门弟兄间的义气,决定群策群力,用他们那一套祇求赶快救人,不惜任何代价的办法,不惜全体出动。当夜打长途电话到场口,驻在场口的葛藩京说,他也正在打算走化钱赎票的路子,他慷慨仗义,自告奋勇的说:
「我决定明天一早上旧溪岭,跟那批土匪去直接打个交道。」
于是,这一头的朱品三,也义形于色的答道:
「好,我们明天一早动身,到场口来和你会合,大家一道尽力设法」
杜月笙在重庆收到淳安拍来的急电,他手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被绑了票,这个消息使他连连顿足,大呼糟糕,当时便回电嘱令当地人员从速设法营救,而且再三叮咛,先把人救出来要紧。
三天后他又接到朱品三在淳安─场口中途建德辗转发来的又一封急电那上面的寥寥数语,写尽通济同仁赶往营救徐子为的焦灼和辛劳:
「雨雪紧,逆风狂,三易丹,历惊险,甫抵建,巧(十八日)可到,急如焚,徒奈何。」
杜月笙读完电报,双眉紧皱,背负双手,他在遶室彷徨中喃喃的说:
「看格种三字经,眞眞要急煞人哉!」
书生辈朋友营救心急,一身是胆,三月十七日朱品三一行带了三名借调来的枪兵,疲惫不堪的赶到了场口,丁稼英等人愁容满面的来接,说是旧溪岭上的土匪可能是共军,因此他们不可能讲交情,前日徐子为的好友刘毓林闻讯匆匆赶来时,匪军便公然的派人前来传话,要想赎出徐子为,必须在三天之内,送去法币两千万元。葛藩京和刘毓林十分勇敢,他们甘愿冒险深入虎穴,两个人跟了传讯匪军一齐上了旧溪岭。
由徐子为一个人被绑,又加上了另两位陷身匪窟,大家正在焦急,将夜时分葛藩京和刘毓林算是双双回来了,他们还带来了好消息:经过两个人舌翻莲花,善为辩说,匪军答应把赎金减到六百万元。
公司现款只有一百多万,于是决定由朱品三回淳安借钱,葛藩京等则在场口和匪方保持联系,拖延时间。朱品三次日回程,心忧如焚,他乘船到桐庐后唯恐时间不及,徐子为可能有性命之忧。因此他便在桐庐打电话请杜月笙的老朋友,时任江苏省党部委员,往来与上海淳安之间在做地下工作,刚好在淳安的王艮仲帮忙,王艮仲一口答应负责代筹三百万,朱品三十分之喜,再打电话求助于张处长张性白,张性白慨然的说:
「还差两百万,由我立刻设法送来。」
只在桐庐等了一天,五百万的巨款便由王张二位分别用电汇汇到,葛藩京急不过,又自场口赶来探问,朱葛二人拎了大包现款当日便回场口。
带这么许多现款,一无保护的到场口,入匪窟,路途遥远,实在是相当危险。但是救人要紧,也唯有硬起头皮来闯。朱品三提款的时侯,事先还经过一番布置,他使葛藩京雇好船只,就停在银行后门口,然后他带着一只铺盖卷进银行,跟银行经理沈祥麟特别商量,尽量付大钞,其结果是罄银行所有,取了二十元面额的关金券二百六十扎(每扎一百张,关金券每元兑法币二十元),旧钞票八十万元,朱品三用一张毯子,一条薄被,把钞票裹在里面,打成一个很大的铺盖卷,再请行警帮忙,走后门囗运上了小船,钞票落舱,立刻开航。朱葛二人沿途严密防范,一路不许停留,鼓棹直航场口。
赎金运到,翌日葛藩京、刘毓林便冒大雨登山,跟匪军商议付款时间和地点,以及一应细节。双方约定二月二十四口交款,二十五日放人。通济同仁很不放心,二十三日再由丁稼英先去侦察一下付款地点附近的情形。当时由葛藩京和刘毓林一再情商,匪军业已答应把赎金再让到四百八十万元。
三月二十四日,凌晨四点钟,杜月笙约两位门人,朱品三和葛藩京,带了两名挑钞票的
工友,去替杜月笙开的通济公司,付杜月笙一生一世,空前绝后的一笔赎票
他们从黑暗走到天明,走了十五里崎岖难行的路,如时到达约定地点,旧溪岭下的百子亭,接款的匪军埋伏在附近,等他们到达以后,方始从岩畔树后出现。葛藩京认得来人姓黄,两人略谈数语,钞票点清过手,方始完成了朱品三自称:「生平最艰险而痛心的事件。」
百子亭上历尽辛酸
说好了二十四日交款,二十五日放回徐子为,不料匪军罔顾信义,拿到钱以后,徐子为竟杳如黄鹤,这一下害得通济同仁忧急交并,六神无主,他们天天轮班到预定交人的地点,旧溪岭下的百子亭里坐等。一连几天等的朋友都是日以继夜,通宵达旦,一天等足二十四小时,无奈匪方食言,影踪不见。
等到二十八日晚上,在空山明月之夜,居然等到了一群面目狰狞,态度凶狠的便衣队出来,当时坐地守候的是朱品三和奚本义,便衣匪军不问情由,把他们两个「接票的」一概驱走。这两个人逃了回来,大家一问经过,人人心情沉重,都以为匪军突然变卦翻脸,徐子为必定凶多吉少。
笫三战区方面,经杜月笙一再电请援救,军方在三十一日派一位贺钺茅司令率部进驻桐庐,这一支救兵来到,所奉到的命令是「相机剿抚,竭力营救」。但是通济同仁唯恐徐子为还在岭上,大军出现可能打草惊蛇,反而使匪军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徐子为再逃,因此朱品三便又匆匆赶到桐庐,请贺司令暂且按兵不动。
这一天在桐庐的通济同仁,找到一家小庙,磕头烧香,叩求灵签,指点徐子为在旧溪岭上安危如何,来日究竟能否逃出虎口,他们得到的签文是:
「难中有易莫辞难,稳步登山不见山;为选青钱皆万中,更须杯酒解愁颜。」
说来也巧,到手四百八十万元即无下落音讯的匪军,第二天二十九日便又派人到场口来知会,赎金妥收无误,祇不过那笔钱是公中的,还有些弟兄们不曾沾着油水,所以拒绝放人,假如通济公司肯再出点「酒钱」,「犒赏犒赏」的话,「负责」款到即放,决不食言。
酒钱要多少呢?─二百二十万。
大家再商量,徐子为生死莫卜,性命交关,即使是骗局,也唯有照办。于是再叫奚本义去桐庐,借提现款二百二十万元,回场口,派人送到百子亭,四月三日交付匪军,人还是不曾放,不过接钱的人赌神罚咒,铁定四月四日午夜放人。
那一天下午朱品三带了好几位同事先去等候,他使通济同仁在四周埋伏,他自己坐在百子亭上,一遍又一遍的祷告,从下午孤坐到夜半,还做了一首诗
「富春江畔遭祸患,百子亭上历辛酸;难来难去第一遭,谢天谢地庆生还。」
深夜两点多钟,岭上传来脚步声响,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人人竖尖了耳朵倾听,悄声的口耳相传:
「来了!来了!」
被绑了二十二天,担尽惊吓,吃足苦头的徐子为,果然用七百万元赎了回来。
徐子为得庆生还,通济同仁伤弓之鸟,闻弦心惊,尤其是非之地,不敢久停,当日上午八时便乘船西旋,一路上人人高兴,却是个个憔悴,二十多天的日夜忧烦,眠食难安,使所有参与营救的人精疲力竭,一上船便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因此,为徐子为「庆生还」的压惊欢宴,直到四月九日,方始在淳安吃得人人心中欢畅,个个兴高采烈。
「徐子为被绑经过」,由通济同仁公推朱品三执笔,写了一本厚厚的报告书,托王艮仲带到重庆,呈交杜董事长月笙,与此同时,并且先拍一份急电到重庆总公司,好让杜月笙放心。
杜月笙收到徐子为脱险已离场口的电报,不禁大喜,他一时高兴,马上吩咐左右:「快拍电报到淳安,喊徐子为带好通济分公司的账簿,尽快回重庆。」
他在兴头上,一心只想到徐子为,忘记了还有一个一道派出去的朱品三而朱品三离开重庆已逾二百二十天,他母亲方死,太太又刚生产,经过那么许多危险和困难,当然是归心如箭。分公司业务已经结束,偏偏老夫子的电报不曾提起他究该如何行止,于是他枯守淳安,还不敢走。后来又经过他打电报给杜月笙,请夫子大人准许他回重庆,一面又分电杨管北和郭兰馨,请他们二位在杜月笙跟前提醒一声,然后再等杜月笙的覆电到了,他才如释重负的辗转回重庆。那时候,已经是徐子为动身以后的十七天。
六千件棉纱,前后历时一年零两个月,奇迹般的自日本军队严格管制之下挖出来,运过战线,运到后方,全部成为国军的军装。
昆丁少校万里来访
杜月笙和戴笠相辅相成,通力合作,共同从事情报工作,当其时,美国的情报部门尚在萌芽阶段,尤其对日情报在太平洋战争初起之际,简直是一张白纸。美日宣战,对日情报的重要与日俱增,美国人不得不力谋补救,急起直追,而在这一方面无论方针、技术、经验及资料,都必须借重对日本了解最深的我国情报人员。美国军事情报人员最佩服戴笠,和他所领导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戴笠能在日军大举南侵之前,英美两国犹在高枕无忧,全不设防的时候,便高瞻远瞩,独具慧眼,通知盟方日军南进的消息,仅此一点即使美国情报工作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此之故,美国特地派了他们的情报专家梅乐斯来,跟戴笠朝夕与共,虚心学习,后来共同建立了规模庞大、握有一支武力的伟大情报机构,在战时发挥巨大功能的中美合作所,开中美情报工作人员并肩作战的先河。
杜月笙在若干美国情报人员的眼里,也是一位值得重视,差堪鹜奇的人物,诸如他在东南一带所拥有的秘密群众力量,以及他的几项近似奇你的空前杰作,诸如香港撤退、上海锄奸,高陶反正,以及自沦陷区搜购六千件棉纱安全运回后方等等,彷佛是绝无可能之事,在他却「当伊呒啥事」的指挥若定,顺利完成。所以,在美国的情报人员中,也有许多杜月笙的崇拜者,颇愿万里来访,同他讨教。譬如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Roosevelt,任期公元一九○三─一九○八)的孙少爷昆丁.罗斯福Quentin)是美国国防部G2部门的一员少校,当他奉派来华参与中美双方的战略厘订工作时,他便抱有一个热切的愿望,想跟杜月笙见一次面,藉以面聆教益。
昆丁.罗斯福和爱国侨领,在美国经营钨业,华昌公司创办人李国钦很熟,李国钦急公好义,热心慷慨,卓著声誉于中美两国。抗战初起,他曾一次捐献美金十万,引为一时美谈。他侨居新大陆,又复拥有「纽约荣誉市民」的荣衔。李国钦战前由于业务上的关系,不时往返中美之间,他道经上海,杜月笙报之以热烈的欢迎,由于杜李二人性情相投,所以他们友谊深厚。当时李国钦晓得杜月笙正有三个儿子都在美国求学,是为杜维垣与杜维屏、杜维新,因此他介绍昆丁和杜月笙的四公子维新见面,而由维新亲笔写了一封家书,交请昆丁带到重庆,信中卽曾请他父亲接见昆丁,有事面谈。
昆丁.罗斯福到了重庆,利用公余之暇,很顺利的去拜会了杜月笙,藉由杜月笙的英文翻译,两人促膝长谈。

谈到后来昆丁终于表明来意,他希望杜月笙能够接受美国人的请托,协助美方对于日本的情报工作。图穷匕见,
开门见山,昆丁的请求颇使杜月笙感到为难。但是他眉头方皱,昆丁便已领悟,于是他振振有词的说了一番大道理,立论无非是日本军阀系属中美两国共同的敌人,协助美国毁灭日本,实际上也等于是为杜月笙自己的祖国在竭尽棉薄。
一声苦笑,杜月笙答道:
「罗斯福先生你这个话说得固然不错,祇不过,我杜月笙虽则并不在国民政府做官,但我总归是中国人。现在外面到处写得有这句口号:
『抗战救国,人人有责。』我愿意尽心尽力,去做任何我做得了的工作,但是,在没有得到我国政府同意之前,我直接接受贵国的任务,恐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
话说得这里,杜月笙发现昆丁.罗斯福的脸上,彷佛有嗒然若失,颇为失望的表情,于是他连忙接下去又说:
「不过呢,像罗斯福先生刚刚提到的那些个事体,臂如情报的交换,工作的相互便利,我们既然是盟友嘛,只要事体对于双方有利,随时随地彼此密切合作,依我想来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昆丁.罗斯福连连颔首,他沉吟片刻,再问杜月笙一句:
「杜先生方才说过,我们合作必须事先征得贵国政府的同意,这句话我该没有听错吧?」
杜月笙听翻译译完,面露笑容,他断然的答道:
「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昆丁.罗斯福自此笑容可掬,看起来他对这次谈话好象很满意,再谈了些闲话,这位美国军官彬彬有礼的起身告辞。
时在民国三十三年深秋,昆丁.罗斯福旋即离华返美,杜月笙曾将这段谈话一五一十告诉戴笠,但是他自己却以为昆丁.罗斯福的话无非说说而已,渐渐的便就淡忘了。
黄金储券出毛病哉
在抗战中期,政府先后发行了美金公债、英镑公债与美金、黄金储蓄券,购买这四种债券的好处,厥在储蓄保值,不受物价波动和通货膨胀的影响,因为按照政府的规定,凡此债券都是按照汇价或官价折合法币发售,将来本利都以美钞、英镑和黄金计付。不过在债券发行之初,难免要借重些推销、宣传的力量,却是后来日军在各战场节节失利,胜利曙光显现,老百姓对于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信念日益增强,尤其经过几度调整价格,人人视为有利可图,因而成为竞相征购的热门有价证券了。其中黄金储蓄券原定价格是每两法币二万元,这个价格连续多时始终不曾有过变动。
大业公司总经理李祖永,做的是承印中央银行钞票的生意,因为这一层关系,他跟中央银行各行局的主管都很熟识。三十四年三月二十八日中午,他参加一次午宴应酬,在座便有央行的几位主管,饮燕之间,逸兴遄飞,谈兴浓时有人无意间露了口风,黄金价格只怕在短时期内即将调整。
言者无意,听者也是无心,祇不过李祖永宴罢驱车回家,途经林森路杜月笙的写字间,偶然动念到楼上去望望月笙哥,凑巧杜月笙在,两个人便闲闲的聊了一阵天,都快要分手了,李祖永问杜月笙一句:
「月笙哥,你手上的黄金储蓄券一定不少吧?」
杜月笙耸肩笑笑,答道:
「有限得很。」
但是他突然想起,李祖永为什么在此时此地有此一问?因此当时便再反问李祖永道:
「你问我这个做啥?」
李祖永一时口快,神秘的一笑,说是
「假使月笙哥手上的黄金储蓄券多,你或许会发一笔小财。」
「为什么呢?」
「听说黄金要调整价格。」李祖永附耳道来:「黄金涨价,储蓄券岂不是水涨船高。」
「什么时候涨?」
「就在这两天吧。」
当时,杜月笙经常受人之托,请他代买美金储蓄券,买进卖出,经手得多了,彷佛有点内行,对于这一类事,本能的有所敏感。尤其,回到上海定居的姚玉兰,不久之前还垫付了一笔渝方的款子,请杜月笙代她收还后购买储蓄券若干,以免现钞存在重庆因通货膨胀而眨了值,杜月笙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钱到手便存了自己的户头。此刻听李祖永说黄金要涨,储蓄券自亦不能例外,由而联想到姚玉兰关照的事体,不禁为之怦然心动,脱口而出直率的再问李祖永道:
「既然得到了这个消息,我们马上去买进黄金储蓄券,要发笔小财,不是照旧来得及吗?」
「月笙哥,你不妨大做一笔。」李祖永身家千万,他带着点不屑为的口吻,淡然的说:「至于兄弟,那是大可不必,我跟财政金融当局的朋友太接近,等于是自家人一样,万一出点事情,那就未免划不来。」
李祖永告辞走了,杜月笙坐下来想了想。─据事后他跟家中人说,当时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趁此机会购进一笔黄金储蓄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照说这不算犯法。在他的心目之中,有史以来,公债储蓄券就是要推销,而不是怕人多买的,行政院长孔祥熙有一次召集劝募储蓄卷、公债人员开会,卽曾公开宣布
一、经募二千元以上者,可得百分之二的奖励金。
二、经募成绩特优者,可获政府之特殊奖励。
三、劝募公债是热心爱国的行动,必将受到全国同胞的尊敬。
多买公债、储蓄券是要受到政府精神与物质双方面奖励的,无论如何不会出任何毛病,他想定了,看看手表,才只下午二点半钟,使卽明天要涨,今日赶着去买,也还来得及。于是,杜月笙离座起立,叫人开一张中国通商银行法币一千万元的即期支票自己存款不够的部份,作为透支,他揣着这张支票匆匆的到中央信托局。
这可能是杜月笙从事金融和工商事业以来,破题儿第一遭,做了一票不大不小的生意卽不曾跟他的心腹智囊商量,也不曾把自己的决定,讲给他的亲信左右听。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不及,他得赶着去买,另一方面也基于他毕竟有点警觉,万一消息走漏,大家一窝蜂的购进,那么国家的损失就未免太大,说不定会酿成一场风潮来的
杜月笙到了中央信托局,托朋友代他买进黄金储蓄券五百两,价款一千万元,当场交割清楚。

事体做错懊恼欲死
笫二天,三月二十九日,杜月笙一翻开报纸便发现一条「好」消息,黄金官价提高为每两三万五千元,黄金储蓄券则每两加价一万。杜月笙于是兴冲冲的告诉他的朋友和亲信,本人不声不响,当机立断,单枪匹马的做一票生意,居然一举赚进法币五百万元,折合黄金亦有二百五十两之多。
数日后,霹雳一声,监察院对财政部提出纠举,举出一个颇难辩解的不合理、不寻常现象:黄金储蓄券一向销路呆滞平静无波,为什么会在黄金加价前夕,突然掀起认购的高潮?一日之内,销路创空前未有之高峰?监察院据此事实认为,这一定是主管财政的单位,有人在事先泄漏机密。
当监察院的纠举书在报端公布,成为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各报评论,对此一泄漏机密,造成国库重大损失的事件大肆抨击,有许多报纸,纷纷提出公布当日购进黄金储蓄券名单的建议,并且注明购进数量。时值胜利来临前夕,即所谓黎明到来前的「最黑暗」时期,物价腾踊,前方后方亿万军民生活艰难,心情苦闷已极。若干报章着论指称,黄金储蓄券事件是为不法官吏与豪门巨室勾结的铁证,使得黄金案成为四方瞩目,街谈巷议的重大新闻,风云之来突迅澎湃,震撼得杜月笙茫然失措,目瞪口呆,他素来爱惜羽毛,从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起,便以爱国份子的姿态,在国人之前出现。为了支持抗战,拯救危亡,他不知作了多大的牺牲,尽了多大的力量,正当他力争上游,声誉着于中外的时候,突然之间成为呼之欲出的众矢之的,名单公布出现杜月笙的名字,他将受尽国人的唾骂,而他付出如此重大代价,其所获不过区区二百五十两尚未领到手的黄金而已。
在舆论交相指责,国人同声斥骂的那一段时期,杜月笙真是眠食难安,懊恼欲死,他一辈子无论对国家,对社会,抑或对朋友,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不见容于舆情公论,因小失大,惹火上身,自贻伊戚的事,为戋戋之利而自损声誉。他把这件事情向他的心腹知己,智囊门人坦白出来,所获的反应是因人而异,有人顿足叹气,大叫糟了!有人反埋怨他轻举妄动,自作主张,他们指责杜月笙的地方,使他百口莫辩,倘若杜月笙在决定购进储券之前,跟大家商量商量,今日之祸绝对可以避免。因为,最简单的一点黄金储蓄券的购买者用记名制,杜月笙又何不改而用他徒子徒孙,乃至门房司机的名义来申购呢?储蓄券上记的是别人的名义,此刻举国上下吵吵闹闹要求公布名单,杜月笙大可笃定泰山,死人不管!
但是也有另一帮人眼看杜月笙急出呜啦,惊恐沮丧,他们振振有词,说出安慰杜月笙的话,买黄金储蓄券是政府所鼓励的,当美金公债停滞于三十兑一,黄金储蓄券钉牢在两万元一两的那一段长久时期不但各行库待售的债券无人问津,连已持有者都在纷纷的拋售。杜月笙受财金当局之托,设法在上海陷区打开市场,他所设的电台每天向上海报价,并且转饬他的恒社子弟尽力设法推销,徐子为、朱品三奉杜月笙之命到淳安接货,因为要潜入上海,他身上便带得有大量亟待推销的债券,朱品三东南行二百多天,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做代买债券的工作。涨价前与涨价后,公众对债券销售的看法不该这样乍暖乍寒,判若云泥,前一日买的是爱国,后一日买的便成勾结舞弊,巧取豪夺了。
杜月笙闻言只有摇头苦笑,他一声长叹的说道
「各位老兄说的固然很有道理,不过我自家肚里明白,我是听了李祖永的一言而起意无论如何,这是我自家不好。」
于是又有人说:
「李祖永也不过是猜测附会而已,谁有证据说是他走漏消息呢?再说,卽使有人泄露机密,责任便该由泄漏的人负!老百姓听说黄金美钞要涨,拿法币去抢购,更是为了使手中的法币保值,这种事情不但不犯法,而且走遍天下都有道理可讲。」
「算了算了,老兄!」杜月笙双手直摇:「事实俱在,是非便有公论,做错了事情,就算讲得通道理,又有什么用?我只恨自己一念之差,

出道三四十年的一点虚名声,统统完了。熬了三四十年好不容易鲤鱼跳过了龙门,如今又跌回河滨里去哉!」
古道热肠戴笠援手
便在杜月笙自以为闯了穷祸,无可补救,恨不能遁入深山,避见世人的时侯,有一位古道热肠,义薄云天的好朋友,他既不来劝慰,也不替杜月笙奔走,杜月笙望他如大旱之于云觅,他声色不动,消息杳然,暗中为杜月笙设法,在一次惊天动地,神鬼皆惊的秘密任务中,给杜月笙安排了一席地,使他能在报章公布名单前后,轰轰烈烈,光光采采的离开重庆,转赴淳安。这一次秘密任务事关中美双方的反攻与胜利,杜月笙在其间自有他能起决定性的作用,倘使成功,普天下人都要对杜月笙刮目以视,钦敬称颂!
四月中,黄金案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开交时,最高当局召见杜月笙,面授机宜。杜月笙晋见回来,立时愁容一改,满面春风,家人亲友,左右心腹骤见之下不觉大为讶异,七嘴八舌争问召见经过,谈了些什么?杜月笙偏偏摇头微笑,一字不提,他不惜使众人抱着个闷葫芦瞎猜。
一个多星期过后,四月二十三日,经售黄金储蓄券的各行局,在广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公布三月二十八日购入黄金储券者的名单,在财政部长俞鸿钧呈行政院长报告文中,中央信托局购券名单上杜月笙赫然在榜。家人亲友怕他看了益增烦恼,殊不知杜月笙的情绪已经稳定,他因为另有重责在身,常日忙碌,一时顾不到这件有损名誉的事情了。一连几天,杜月笙和陆京士接触频繁,不时扃室密议,奔走联络。杜门中人的瞇团则始终无法打破,一直到四月底,国民政府总务局长陈希曾到访,送来与最高当局直接通讯联络所用的密电码一份,杜门空气,益形紧张。
杜月笙的秘密任务上直不曾透露,
形诸于另一方面,黄金舞弊案杜月笙固属榜上有名,但是往后的事实证明似乎并不怎么减损杜月笙的声誉,朋友见面绝口不提这件徒扰人种的事情,慕名而来深愿拜在杜月笙门下,而加入恒社的英年有为之士,仍在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先是六月二日那一天,打破近月空前纪录,拜师入社者多达十一位,观礼道贺者使重庆恒社门庭如巿,户限为穿。杜月笙笑口常开,应对周旋,神情显得份外愉快。
五月底,时值国民党召开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东南各省的中央执行委员,专程赶来开会的人数不少,这些代表大都是杜月笙的旧雨新知,他们到了重庆率皆安排了拜访杜月笙的节目,「于是杜月笙应酬往还,竟无虚夕。五月卅一日大会结东,六月二日中午杜月笙由于临时分身不开,命他的长子杜维藩,和门人徐子为、郭兰馨、陆增福、朱品三为代表,设宴为东南各代表饯行。当日宾主尽欢,甚至有好几位吃得酩酊大醉,杜月笙的派头和苗头,似乎还是一时无人可及。
除子为、朱品三,奉派赴淳安接运棉纱,历经艰危,在惊涛骇浪中吃了七个多月的苦头,当时方始回到重庆,不到一月,卽是又蒙老夫子召见,扃室密谈,原来是授予他们新的任务,方回来,又要去,当时杜月笙摇头苦笑的说:
「你们刚从那边过来,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再辛苦你们一趟,因为你们是识途老马。」
徐、朱二人直到这时方才晓得,老夫子守口如瓶保了两个多月的密,居然是老夫子自家也要到淳安去。─至于去做什么?杜月笙还是绝口不提。
六月二十六日,杜月笙东南行的先头人员从重庆动身,徐子为、朱品三驱车抵达军用飞机场,在候机楼里方坐下,一批批的同门弟兄和熟朋友先后来到,这一下真是热闹,来者以陆京士、曹沛滋为首。还有张晓岩、龚夏、赵云昭、王景文、邵飘飘、陆克明、顾锦藻、孙文元、陈永年,还有一位徐道生。其中王景文和陆惠林是从重庆菊庐军委会调查统计局派来随同工作的。朱品三算了算,一行共总是十八个人,─因此后来有人称他们为十八罗汉
众人谈谈笑笑,上了飞机,下午一时三十五分起飞,直赴湖南芷江。
十八罗汉之中,唯有陆京士自始至终,参与计划与行动,熟知此行的重大任务。他在行前已经奉派为军事委员会京沪区少将工运特派员。另一位曹沛滋,他是在临行以前,和军委会第五厅贾厅长见过面,对于任务的内容,也有相当的了解。
大队人马东南之行
大批干员的东南之行职责艰巨,任务重大,这是中美双方共同计划的最高机密。最高当
局召见杜月笙的当时,已经向他讲解得很明白,机密任务的目的在于「接应盟军登陆,配合国军反攻」,因而要动用东南一带一切的力量,奋力以赴
行动主持人是军统局长,兼忠义救国军总司令戴笠,美方人员则由中美合作社主任梅乐斯准将率领,杜月笙之同行,是要他去发动上海─东南一带他所可运用的民众力量并且以其特殊人缘负责行动方面与笫三战区之间的联系协调事项,再则,汪伪组织中杜月笙不但有旧日交游的许多友好,尤且还有他那几位「位居要津」的门生,诸如汪曼云、黄香谷、张克昌等。
陆京士是上海工运领袖,他以军委会少将工运特派员的名义,将在京沪线上发动巨大的爱国劳工力量,他计划将京沪一带的工运同志,接到安徽屯溪雄村,设班分批训练,然后再一批批的送回沦陷区,等盟军登陆开始,马上起而响应,共同打击敌伪,收复失地
杜月笙和戴笠,抗战八年中并肩作战,不分彼此,可以说是情如手足,谊同一体,戴笠从事此一空前未有的重大任务,当然需要杜月笙的助力。祇不过,若在平常,他只要当面和杜月笙说明种切,邀他同去,杜月笙断无拒绝之理。而戴笠不此之图,郑重其事的在最高当局之前,一力保举,乃由最高当局召见杜月笙,一方面而因为此行任务非同小可,理应不视同私人协助,而必出之以国家征调。另一方面则也鉴于杜月笙被卷入黄金舞弊案中,沮丧懊恼,情绪正在最低潮,堂而皇之的赋予他一大使命,令他欣于仔肩未卸,报国有方,重新振奋鼓舞其心情,又使他挣脱忧急交并,莫知所从的困境,像这样的公私兼顾,两全其美,也祇有心细如发,知人善任的戴笠,方始可以优为之,尤且做到天衣无缝。否则的话,让杜月笙留在重庆,因黄金舞弊案而被牵上公堂,俯首就鞫,那岂不是要了杜月笙的老命。
陆京士率领的十八罗汉,六月二十六日由重庆直飞芷江,等候与戴笠、杜月笙、梅乐斯会合,然后续往东飞,他们在当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平安抵达,投宿于「苏浙皖浴室」,自此,由于连日阴雨,气候不佳,十八罗汉在芷江逗留了十一天之久。十八罗汉在芷江住处不定,夜难安枕,因为旅馆里臭虫横行,他们睡过长桌,困过地板,东迁西搬,居无宁日,一连下了几天的雨,街头积水没踁,走几步路,要把皮鞋脱下来挂在肩头,然后互视狼狈模样,又忍俊不住的哈哈大笑。
朱品三在淳安住过七个多月,七月三日他住进了芷江复兴旅馆,不旋踵陆京士等地来租了房间,同门弟兄抵足而谈,十分欢畅。陆京士说朱品三是「淳安通」,嘱他打电报到淳安定旅馆,以免到了淳安又受「芷江居,大不易」的罪。朱品三欣然应命,他拍电报去定了「老西园」旅馆的房间,言明自七月五日起租,其结果是七月五日他们在芷江还没有走的消息。
事实上,戴笠、杜月笙和梅乐斯,行程计划一改再改,业已决定改在福建建阳会师。三位「统帅」以杜月笙动身最早。七月二十五日,他便乘坐自用小轿车自重庆对岸的海棠溪南下,随行人员一共六位,顾嘉棠和叶焯山奉陪月笙哥,一个精技击,一个擅枪法,壮士暮年,雄心不已,月笙哥抱着气喘重症敢于出生入死上前线,两位老兄弟便唯有拚老命奉陪,仗他们未老的宝刀,千里万里为月笙哥保镳。又有机要秘书胡叙五,代笔译电,出出主意,杜月笙一刻也少他不得。再来就是名医师庞京周,他少带行李,多携针药,专管杜月笙的诸般毛病。贴身随从一名徐道生,捶背敲腿,夜夜服侍杜月笙入眠,另一位便是司机钟阿三负责驾驶这一辆专车。
抵贵阳后,休息两天,戴笠翩然而来相晤,戴笠的行藏,由于特殊任务关系,同为任何人所无法侦悉,大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意味。当年同作东南行,笫一架飞机上的十八罗汉,直到笔者编撰「杜月笙传」,写到东南之行这一段,陆京士设宴邀请与役同仁,提供资料,大家在酒酣耳热之余,都还有人提起:二十三年之前戴先生和杜先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会合的?在座便有斯时担任驾驶的钟司机,脱囗而出,「泄露机密」,他坦然的说:
「喏,就是在贵阳。」
那夜,杜月笙和戴笠挈同随行人员,两部汽车首尾相衔,深更半夜驶往贵阳机场,当飞机场上的灯光在望,戴笠的座车忽然熄火,便在路旁拋锚。当时戴笠很着急,亲身推门下车,吩咐紧跟在后煞住了车的钟司机「顶一顶」,钟司机方要换排档,杜月笙怕「飞机不等人」,他探首车窗之外发了话:
「好了嘛,你们就都坐到这部车子上面来,轧一轧。横竖马上就要到了。」
于是戴笠欣然应命,两车子人轧在一起,于赶上了「升火待发」的飞机。飞经衡阳要轰礼炮
贵阳机场候机楼里,早有三位金发蓝睛的美国人在等候,戴笠趋前介绍,杜月笙方晓得是大名鼎鼎的美国准将梅乐斯,私他的两名侍从「啥斤头」(Serge nt)。
搭乘的是美军C46型运输机,两排靠壁的帆布坐椅,当中是一条宽敞的过道,乘客必须面对面,排排坐,机声震耳欲聋,舱内空气沉浊,一坐下去便令人觉得像这样子长程飞航、实在不是滋味。杜月笙一进机舱便双眉紧皱,踟橱不前,他的神情反应,迅即为戴笠所见,于是戴笠方上飞机又跃身而下,他命人以最快的速度,从贵阳机场办公厅里搬了把藤椅子来。
藤椅子放在机舱正当中,便在那条宽敞的信道中间,戴笠又细心的使座位向前,然后纳杜月笙坐下。
杜月笙十分感激,但是飞机上有戴笠,有盟友梅乐斯,还有自家的心腹兄弟,他觉得不该承受特殊待遇─即令是一张藤椅所以他一再谦谢,避让不遑,必定要紧靠墙壁坐那帆布椅,戴笠期期以为不可,他再四坚持,他高声的说:
「杜先生,你跟我们不同,你抱病在身,尤其你害的是气喘重症。」
听戴笠这么样说了,杜月笙方才歉然的笑笑,告声得罪,坐进了那只藤椅子。
从此以后,戴笠的此一特别安排,便成为惯例,杜月笙坐军用飞机,飞机信道上要摆一张面向前的藤椅子,让他「高高」上坐,藤椅两旁尤须有顾嘉棠、叶焯山这般腰圆臂粗的大汉,牢牢的替他掌住,不然的话,就怕攀升俯冲,转弯滑落,杜月笙会得坐不稳,一个不小心,将要连人带椅,破空而去。
杜月笙对于戴笠的特别安排非常满意,他往后不时对家人亲友说:
「要是没有那把藤椅子,我看我是绝对吃不消的。」
其实是他忽略了,一路上要使那把藤椅稳定,顾嘉棠和叶焯山要费多大的气力。
因为戴笠和梅乐斯的行踪,必须严予保密,所以杜月笙一行当天抵达芷江后,唯有时任军委会别働军副司令,兼华中总指挥的陶一珊前来迎迓,自此便屏绝应酬,深居简出,一心一意等飞机。杜月笙私心盼望了很久的东南行,其寂寥冷清,和他西北行时的万人空巷,热烈欢迎,简直如隔天壤,判若云泥。卽是他自己也深知重责在身,不可疏忽大意,他总是尽可能的表现得安之如素,甘之如饴。
在芷江等了三天的飞机,便将续航福建长汀,出芷江飞长汀这条航线,必须通过衡阳。而衡阳早于三十三年八月八日陷落,当时已成为日军华中区的重要军事据点,日军在衡阳设置威力强大的高射炮网,任何飞机飞临衡阳上空,必定会遭到猛烈炮火的射击。因此这一天临上飞机之前,戴笠、梅乐斯等人由于常来常往,把高射炮火不当一回事体,但是杜月笙、顾嘉棠、叶焯山这些一品大百姓,心中则难免不无惴惴然。
戴笠唯恐杜月笙不自在,特意跟他开个顽笑说:
「杜先生,今天你过衡阳,东洋人早晓得了,他们准备放礼炮,向你致敬。」
杜月笙却也幽默,他耸肩一笑回答:
「交关抱歉,我可没有炸弹回敬他们。」
山路崎岖吃足苦头
笑声中,梅乐斯背了一个包袱来,他请大家围住他,看他亲身示范,如何使用降落伞,这也是唯恐万一飞机被击落的救急设施。当下搭飞机的都领到包袱般的降落伞一只,学梅乐斯的样,遇到紧急情况时,如何走到机门口,如何默念一二三,如何踊身跃下,如何念到「十」时便拉伞,众人依样画葫芦,学了一遍,唯独杜月笙右手比划比划,并没有认真的听。在他身旁的顾嘉棠,连忙轻声的喊应他:
「月笙哥,你要注意这个降落伞的用法啊,万一出了事体……」
杜月笙却侧过脸去,附耳悄声答道:
「我学它作啥?老实不客气讲,要在高空里下飞机,我们几位朋友里面,恐怕祇有你跟叶焯山,还有性命到得了地。」
上了飞机,大家还有说有笑,谈天说地,直到将抵衡阳上空,杜月笙已可察觉,机舱里的气氛渐渐的凝重,飞机也在逐步的爬高,他自己连人带椅,被顾嘉棠、叶焯山两位兄弟使力的把牢,不使他连人带椅在飞机舱里滑滑梯,一下子滑到机尾去。
多一半,过衡阳的飞机要飞到一两万公尺的高度,乍暖乍寒,杜月笙的气喘毛病一定会犯,因此庞京周老早便将他的气喘药准备好,戴笠更关照了飞机上特别给他预留急救的氧气。但是到了衡阳,如同出现奇迹,一则杜月笙的气喘不曾发,二来东洋兵的礼炮也没有响。杜月笙正在念声「阿弥陀佛,菩萨帮忙。」那晓得有人附耳告诉他一个「消息」,顿时把他吓得脸孔发白。
「今天天气很好,梅乐斯特地关照飞机师,我们要在衡阳上空低飞盘旋三圈。」
「作啥?」杜月笙马上惊恐不安的问。
「人家要拍衡阳地面的照片。」
梅乐斯这位美国将军诚然一身都是胆,但却把杜月笙以次,几位平民百姓吓伤了,人人手心里捏把汗,不晓得何时那刻轰隆炮响大家统统完蛋。低飞已不可,何况还要盘旋三圈?低飞盘旋三圈岂有不被东洋兵发现,开炮轰射的道理?
诚所谓命大福大,吉星高照,三圈遶过居然平安无事,东洋兵的高射炮像煞都变成了哑巴。脱离危险地带的佳音经人宣布,满飞机的人齐声爆出欢呼,然后便平安顺利,一路到长汀,从起飞到降落,费时三个多钟头。
往后杜月笙和陆京士他们那一队人会合了,陆京士很关切的问起老夫子过衡阳的情形,因为他们那一队人,一连几天都在为杜月笙「高空飞行」而耽心。杜月笙说明经过,陆京士不禁大喜,他又告诉杜月笙说,他们七月六日过衡阳的那天,起先机舱里闷热得要命,后来越过衡阳步步攀高,飞机爬到二万公尺以上的高空,于是气温急速下降,人人感到严寒刺骨,就像在冰天雪地之中一般,如此骤热骤冷,便连年青力壮的小伙子都吃不消,当时他便在想:老夫子过此时还不知道要怎么样的受罪呢?
杜月笙听了十分欢喜,当时他宽慰的笑笑,也告诉陆京士说:
「梅乐斯害我吃了一场惊吓,起头我还有点埋怨他吗呢?想不到他竟免了我一场病苦之灾。」
长汀古称汀州,位置在闽赣边境,隔一座大岭隘便是江西瑞金,曾经是朱毛匪帮的巢穴,而长汀本地也曾由共匪长期盘踞。经过共匪多年的搜刮,到处是一片破旧陋败,民生疾苦的景象,使杜月笙深深为之叹气,一行在交通银行办事处寄宿。自长汀以后,又要循陆路乘坐汽车往前走了。
长汀以东,公路崎岖,颠簸不平,尤其穿山越岭,忽上忽下,杜月笙半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一趟东南行确实令他吃足了苦头,一路夜不安枕,食无兼味,但是他却唯恐几位同行的朋友囗发怨言,使别人听了会得嘲笑,因此他不但从不皱眉,而且不时讲讲笑话,说说故事,满面春风,为大家打气。如顾嘉棠、叶焯山却令有满腹牢骚,一肚皮的闷气,也是碍在月笙哥的面子上,祇有隐忍不发,大家一道撑下去。
一日到夜在跳仑巴
照叶焯山的说法,连城、永安、三元和沙县,四个闽西偏僻贫瘠的县份,都在「一日到夜跳仑巴」的跳过去了。连坐几天山间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将近五十八岁,体质素弱,又得了气喘的杜月笙,身不由己,忽上忽下,「一身骨头几乎都要抖散。」七月七日好不容易挨到了南平,众家弟兄一见当地市廛繁盛,人物衣冠齐整,不由得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原来这里雄踞闽江上游,系建溪、沙溪、富屯溪的合流处,地当福建心腹地带,水陆交通,四通四达,素为八闽各路货物集散之地,战时的福建省政府,即设于此。
车子开到交通银行,当时戴笠和梅乐斯另有要公,双双离队,杜月笙抵步甫卸征麈,便去拜会福建省主席刘建绪。这位刘主席是湖南人,曾绾兵符多年,和杜月笙也有交往,老友把晤,十分之喜,他要做东道主,招待杜月笙一行在南平小住两天,杜月笙因为戴、梅二将军远道视察去了,也不急急于赶路,南平繁华热闹,使人一新耳目,于是也就答应了姑作两日之盘桓。
七月九日再动身,过建瓯,到东峰屯训练班,公路还是曲折崎岖,戴笠和梅乐斯赶来归队,吃过午饭,正休息间,忽然接到朱品三打来的电话,报告杜月笙,他是那一队人中,先来建瓯打前站,此刻正在向建阳进发的途中,打听到戴、梅正在东峰,因而特地入城,设法打电话来请示:问老夫子要不要他赴东峰谒见面谈。杜月笙很高兴,问明陆京士还在南平,明日可到,陆、朱等人一路平安无事,而且沿途都在遵照预定计划,将需办各事一一办─在电话里谈了颇久,然后,他便体贴的说:
「东峰离建瓯还有一段路呢,你就不必多辛苦这一趟了,我们明天在建阳碰头」
七月十一日到建阳,杜月笙、戴笠、梅乐斯等,和陆京士、曹沛滋一行终告两路会师师生欢聚,极其欣慰。杜月笙抵步时已是傍晚,建阳交通银行的吴主任作东道主,一席盛燕,居然吃到睽违已久的青蟹,使杜月笙觉得滋味份外鲜美。
自建阳到笫三战区顾祝同司令长官的总部,一日可到,第二天一早,梅乐斯有事必需留在建阳,其余人等或则另有任务,或则需要多事休息,打前站的一总只有二十多人,再加上护卫官兵,分乘卡车一辆和小轿车一部,通过闽赣边境
边境山势威猛,林木森森,以盛产名茶闻名天下的武夷山,便在边界横亘。武夷海拔一千一百五十五公尺,山麓有分水关,一关中分两省。再下坡到清溪傍流的车盘村,村中只有十几户人家,一间食店,湫隘狭窄,原是预定中午打尖的地方,可是等到杜月笙、戴笠所坐的小轿车抵达后,店里早已灶冷甑空,不要说是菜肴,连米饭都一粒不存。这时,方知道卡车轿车这一路驶来,忽而超前,忽而落后,将抵车盘时恰巧卡车走在前头,卡车上的人进了店里,竟将荒村野藿一扫而光,杜月笙和戴笠无可奈何,祇好相视苦笑,忍住腹中雷鸣,继续登程。
虽然饥肠辘辘的饿了大半天,可是一到铅山,便获补偿,笫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唐式遵,补给司令戴戟,闻说杜月笙、戴笠到了,一致热烈欢迎,旧雨新知。战地把晤,大家都觉得兴奋不已。铅山城小,司令长官的总部设在乡间,垩墙砖屋,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凭添几许静趣,杜月笙进入总部时赞不绝口,他说:
「谁也料不到,这里竟是叱咤风云,指挥百万貔貅的顾长官总部。」
当夜,顾祝同盛大欢宴远来嘉宾,穷乡僻壤,居然做出美味可口的西餐,顾长官总部所拥有的房屋,找不到一间够大的宴客之所,于是巧为安排,别出心裁,便在田畴左近,浓荫深处,将就地势,摆下了大小不一的桌子,开始了欢迎盛宴。最中间的一桌主人是顾祝同夫妇,和他们的女公子,客人则为杜月笙、戴笠、陆京士与曹沛滋。
七月中旬,气候燠热,杜月笙和戴笠长程跋涉而来,中午又无法就食,饿了半天。当他们抵达铅山,被邀入席以后,不但菜肴精美,可供大嚼,主人待客殷勤,频频祝饮,尤其时当日落黄昏,夕阳衔山,禾香随清风徐来,呼吸田野间新鲜清甜的空气,那一阵子舒适欢畅的感觉,使数千里的旅途劳顿一扫而空,难怪往后杜月笙对顾长官请的那一餐,一直念念不忘,他说那一顿饭真是吃得别开生面,痡快无比!
遥遥发动两路人马
由于杜月笙这一次东南行的任务,与军事方面密切相关,他的工作范围和发号施令之地,也都在笫三战区的辖区之内。杜月笙有许多问题,必须先跟顾祝同有所商议,因此他在铅山一住三天,而三天之中便有两个夜晚,他都屏退左右和顾司令长官娓娓长谈。杜月笙虚心诚恳的向顾祝同讨教,他们从世界大局谈到东南一带日趋复杂的情势。美军在太平洋的反攻推展顺利,不可一世的日本海空军业已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自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廿四日美机首度轰炸东京,到三十四年七月初旬为止,持续不断的轰炸日本本土将近八个月,已使日本工业生产全部瘫痪,各地完全陷于混乱状态。就在杜月笙由长汀赴铅山的途中,七月九日起美机又展开了大编队出击,十日那天出动的轰炸机达一千一百四十余架与此同时,日本木土和中国大陆、南洋各地的联络全部切断,在短暂时期内决无恢复的可能。顾祝同向杜月笙断言日本的全面惨败已成定局,使杜月笙深信胜利在望,心情益更振奋鼓舞,他向顾长官再三致谢,在铅山三日使他尽卸旅途劳顿,喘疾也霍然而愈。杜月笙的随行人员见他每天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纷纷的在说最近几年来,从不曾见过他气色这么好法。
但是私底下同顾嘉棠、叶焯山两位老弟兄计议此行重大任务,杜月笙业于半年以前通济公司淳安接运棉纱,所发生的那许多意外波折,惊险遭遇,内心犹仍杌陧不安。自民国二十六年底他潜离上海,避难香港,他远离上海历时已近八年,八年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尤其东南迭经战乱,世事沧桑,环境变化,大有人事已改,面目全非之概。忠义救国军成立之初,从总司令以次各级干部不是他的把兄弟,老朋友,多半也是他的门人学生,而其中若干单位,几乎完全是以杜月笙的甚本群众为班底。但是八年之中鲜有联系,只怕其中有若干新人连杜月笙系何许人也都弄不清楚了,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言话一句」的程度多少会打折扣,关系深浅自家也摸不清楚,如何相处便成了很大的问题。再则上海方面,长江后浪推前浪,市面新人换旧人,当年控制一切的一般老弟兄走的走,死的死,又剩得了几个能为他纠合群众,发挥力量?凡此在在都使他迟疑彷徨,近乡情怯。杜月笙决心使这次任务圆满达成,让他有大献身手,重振声威的机会,必须如此始能在胜利后的黄浦滩站得住脚,施展得开抱负,他深知东南行这一仗对于他个人以及杜门中人的重要,尤且胜过盟军与国家,因为盟军与国家之获胜已是指顾间事,而他重回上海再做人上之人的一仗,成功失败端在斯役如何表现。顾嘉棠、叶焯山说月笙哥你用不着操这许多心,上海人终归少不了你月笙哥的。杜月笙摇头苦笑,喟然答道:
「依我看来,事体未必乐观,我现在最耽忧的就是大家都力不从心,把握不住目前的局面了。」
杜月笙在铅山停留三天,戴笠和梅乐斯等则已先两日到了上饶,他们在上饶、玉山一带公干,等候柱月笙一行前来会合。七月十五日戴,杜、梅一同抵达淳安,住进戴笠在淳安的总部─西庙。
西庙庙貌庄严,殿宇重重,座落市郊,清静幽深,庭园也相当的大,杂植花木,小有经营,抗战后成为忠义救国军的总部,军统局淳安站的办公厅亦设于此。戴笠、梅乐斯每到淳安,办公食住都在西庙,杜月笙初抵淳安亦以西庙为庽,不过当日陆京士、曹沛滋一行也同时到达。巍巍西庙居然宣告客满,陆京士、曹沛滋等虽然仍以西庙为联络治公之处,他们的住处则暂借遂安东门天主堂。
到西庙住定下来,杜月笙立卽开始和上海方面切取联系,他决定策应盟军反攻,登陆东南的大举,先就可能范围之内,布置两路人马。当年大小八股党的弟兄,在上海宝刀未老,仍能掌握相当势力的,还有杨顺铨、马祥生、朱景芳等人。杜月笙请他们团结现有的各路人马,并且就已有的基础,赶紧扩充,务期于最短时间之内,把上海清帮弟兄,统统归于大纛之下,一旦盟军登陆,或者国军反攻,只要战事接近上海,清帮弟兄便立刻分头出动,在黄浦滩上进行破坏敌军工作,或者扰乱秩序,制造恐怖紧张气氛。他的计划是一面造成敌军死伤损害,一面使上海敌军首尾不能兼顾,唯恐后方重镇有失,因而无法抽调上海的防卫兵力。起这一层牵制作用,登陆盟军或反攻国军所面临的压力自将大为减轻。
第二路人马,他要调用敌伪政权所编练的伪军,有两名伪军部队长是杜月笙当年的手下,一个是马柏生,一个是徐朴诚,他有把握使这两位弃暗投明,趁机立功,接受他的调度。杜月笙先派人去秘密联络,果然马、徐二人都竭诚表示,愿意接受杜月笙的指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次联络的顺利告成,使杜月笙颇为兴奋,他将此一好消息告诉了戴笠,并且请教戴笠这两支伪军应该派什么用场。戴笠听后也是十分欢喜,他请杜月笙指示马柏生和徐朴诚,赶紧和上海附近的地下部队建立关系,互通声息,而在登陆反攻来临之时,便由两支伪军配合黄浦滩上的民众力量,掩护地下部队批亢捣虚,向上海附近的日军发动攻势。倘能如此,上海敌军即将陷于腹背受敌,两面作战的困境。对于反攻军事,必有重大裨益。
杜戴聊天抱负略见
将这两支人马分拨已定,杜月笙利用戴笠淳安总部的无线电台,和上海徐采丞主持的地下电台通报,每天一次,他仍藉由徐采丞这条路线,遥遥指挥上海方面工作之推进,当时他彷佛有一种预感,觉得大举在即,事不宜迟,所以他对马祥生、杨顺铨、徐朴诚、马柏生诸人钉得很紧,他要徐采丞代为催促,并且转报各方面逐日组织联络的情形。译电拟稿的工作,胡叙五一个人忙不过来,杜月笙便命学生子朱品三在主持总务、交际、接待访客等事项之外,再腾出时闲来从旁协助。
当时正值炎夏,可是淳安的气侯,多半午间闷热,早晚却很凉爽,比较四川盆地,山城重庆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溽暑难耐,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着实舒适多多。西庙清幽宁静,亦城亦廓,空气尤其清新,使得杜月笙的气喘毛病,大大的为之减轻。毛病不发,体力转强,精神也颇为振作,杜月笙虽然常日忙碌紧涨,心情则始终相当愉快。
另一方面,陆京士、曹沛滋一行秘密接运上海工人,到雄村接受战鬪训练的工作,需要杜月笙指导协助之处颇多,因此,当七月二十五日,陆曹领导的此一部门工作人员,一同北上安徽屯溪雄村,假当地的一座曹家祠堂,筹备成立训练班。在筹备时期,陆京士和曹沛滋仍然不时仆仆风麈于屯─淳道上,向杜月笙或戴笠面请教益,要求支持。杜月笙对训练班派人潜入上海,征集爱国工友,也曾在掩护、交通、联络等方面尽力指点协助。陆、曹等人来到淳安,倘若戴笠不在,军统方面诸多事宜,他更或则传话,或则代作决定,在这一段时期,杜月笙和戴笠并肩作战,协力同心,比往先更见亲密,一时颇有杜戴一体全无畛域之概。
杜月笙自迁入西庙,一住四十五天,他推辞外间一切的应酬交际,而一心一意指挥上海方面的地下组织,密谋策应盟军。戴笠和梅乐斯则每每清晨大早便不见踪影,要到晚餐时分,方始疲累不堪的归来,杜月笙知道他们二位,是因为北起安微屯溪,南抵福建长汀,中美情报单位,以及忠义救国军的单位、基地太多,他们必须东奔西走,视察督导,日复一日,杜月笙便自然而然的代他们担负起坐镇总部,肆应一切的重责,于是,他更其日夜镇守,足不出户。却是有一点,无论杜─戴─梅之间关系如何亲密,友谊怎样挚切,戴、梅二人每天要到什么地方去,将在什么时候回来,以及前往看些什么,做些什么?倘若戴笠和梅乐斯不提,杜月笙在朝夕相处两三个月间,确确实实能够做到绝不过问一句。所以戴笠常常打趣的说,要杜先生担任一位高级情报主管,他也充份具备先天的条件,必可做得胜任愉快。
每当夕阳西下,或者更深人静,戴笠远行归来,回到西庙,倘若杜月笙还没有睡着,戴笠一定会和他同桌进餐,抑或乘凉谈天。戴笠精力充沛,谈风素健,杜月笙虽然体质嫌弱,却是闲聊起来也非弱者。两位老板谈得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他们的幕僚人员多伴在座相陪,洗耳恭听,戴笠经常都在勉励大家献身为国,效忠领袖,又爱谈些立身处世的大道理,兴致来时,他便大谈其古今中外建筑之异同,评论何者为优,何者应该改进,彷佛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使他感到兴趣的话题。
戴笠认为最不合理,最不美观,最最需要改革的建筑物便在他自己的家乡─浙江江山。他说:江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风俗,死人的棺木概不入土,多半浮厝,因此到荒郊野外一看,累累然的砖砌浮厝星罗棋布,连绵不尽。他抨击这种浮厝的葬法既不雅观,尤且妨碍卫生,于是他发一个宏愿,抗战胜利,他要还乡从事建设,头一件事便是把浮厝葬法全面改良
临到杜月笙说话,他总是带几分感慨,有不尽忧郁,喟然的说日本军阀穷兵黩武所造成的罪孽,从长汀到淳安,沿途所见的庐舍为墟,民生凋疲,老百姓衣衫褴褛,三餐不继,苦得来「嗒嗒滴」,往往一县之中,大户人家没落了,中产阶级破了产,贫苦百姓填了沟渠,十里百里见不着几家人家有舒服日子过的。前几年在大后方还不觉得,这一次东南之行使他发现了极严重的问题,打胜了东洋人之后,对于衰败的城镇,和破产的农村应该如何救济?他认为这不是一朝一夕所可以解决的,将来还不知道要大家花多少气力
敌伪来攻情势危险
除此之外,他就是慨乎而言抗战八年人事之变迁,他说他每天和上海电台连络,亟于找些老朋友出来领导民众,组织抗敌队伍,响应大军反攻。可是根据他派人访求的结果,许许多多的老朋友不是病亡身故,便是远走高飞不知去向,杜月笙为此不胜感慨欷歔,语气之间,大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的意味。
戴笠豪于饮,梅乐斯酒量亦宏,唯有这一层杜月笙敬谢不敏,无法奉陪,一般说来这三位老板性格为人都很相近,所以十分投机。有时候戴笠和梅乐斯谈论问题引起争议,戴笠总是理直气壮,不惜疾颜厉色,杜、梅二人了解他的性格脾气,两个人都在莞尔而笑,凝神倾听,梅乐斯固不以戴笠的盛气为忤,杜月笙置身其间也从无尴尬之感,即此一点。便可想见他们三位相知之深。
白天里西庙相当的热,杜月笙除了在自己的卧室里穿穿纺绸小褂裤,一出房门必定着上长衫,他在淳安不曾发过气喘,平时尤其不见出汗,不论如何忙碌紧张,也总是雍容静镇,从容不迫。处在许多情报工作人员,和忠义救国军将士之间,杜月笙的惸惸儒雅,居然非常的出众,这一点使许多人都对他表示衷心佩服。
响应国军反攻,盟军登陆的组织工作,进行得密锣紧鼓,如火如荼,反攻之举却密云不雨,不见其来。反倒是杭州、富阳一线的日军、伪军调动频繁,旋即大举南侵。八月一日晚上,朱品三一位名唤林基的朋友,方从场口那边过来,他特地前来西庙拜访,告诉朱品三说,场囗附近已有敌军小部队在流窜,不时发动试探攻击,看样子很可能是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前兆,他请朱品三转知杜月笙,也好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朱品三心中惴惴不安,趁杜月笙领着众人在天井里乘凉,相机提了出来,果然当他说完,众人神色大变,一时气氛相当的凝重紧张。有人从战略的观点,判断敌人一定是为了准备撤退,因而先声制人,发动攻势,作为掩护撤退的一项步骤又有人说这也许是敌人在作垂死前的挣扎,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来找国军一死相拚。而更有人谓照这样的说法,敌人的攻势必定猛烈,淳安一带,局势也就相当的危险。
杜月笙则勉持镇定,冷眼旁观,同来的几位朋友钳囗无语,一言不发可以想见他们内心必定已起相当的恐慌,他为了要安定「军心」,特地打了个哈哈,说是:
「我听戴先生说:前后总有过好几次了,他到一处靠近前线的地方,风风雨雨,给敌人得到了消息,他们一定马上派出军队,到处搜寻。戴先生是顶要紧的人,东洋人才会为他调动兵马,大动干戈。这一次,依我看目标还是在于戴先生。祇不过,东洋人要寻着他,一径都是痴心妄想而已!」
在座也有军统局的人员。他们也哈哈一笑的接口说道:
「戴先生诚然是日军的目标,可是你杜先生这个目标恐怕要比戴先生更大啊!」
「那里那里,」杜月笙忙谦一句:「东洋兵要我这个无用之人做什么?」
常驻淳安的人员,对于场口情况,可谓司空见惯,不以为意,重庆来客则心中难免忐忑不安,从第二天起,亦即八月二日,大家不约而同,都学杜月笙的样,杜月笙是唯恐总部有事,长日坐镇,他的几位朋友则由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怕离开总部会发生危险。事实上。从这一天起,敌军伪军业已合流,而且开始发动攻势,驻富阳的日军第三十二旅团,一共是两千一百余人,自富阳出动,会合当地伪军,主力直扑于潜麻车铺,另以一部攻陷场口,富春江上,烽烟处处,杜月笙在淳安,戴笠则与梅乐斯,和忠义救国军总司令马志超等,正在昌化县的河桥镇上举行军事会议,麻车铺和河桥,相距祇有三四十里之遥。
在麻车铺附近担任守卫的是忠义救国军第二纵队鲍志超部,他在麻车铺和敌军遭遇,奋勇应战。日军却不战而退,改向麻车铺之北,整队而去。鲍志超想想不对,日军能打而不打,必定另有阴谋,因此他立卽分电淳安总部,和河桥镇上的戴笠将军,请两处要地,加紧防范,以防敌人偷袭。
语语机锋互吐心臆
消息传到淳安,杜月笙非常着急,因为他当时已经获知戴、梅诸人在河桥,摊开军用地图一看,麻车铺跟淳安隔了一两百里,与河桥镇则属近在密迩。于是当夜他心忧如焚,难以入眠,一直在总部作战室里等消息,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正好是从河桥打来的,忠救军方面通知总部,敌人遶道河桥正北,而在午夜十一点钟,开始向河桥发动攻击,
镇上驻军力抗,又有鲍志超部迂廽到敌军后侧,两路夹攻,敌军终告不支。纷纷向新登、窄溪逃窜,河桥方面的威胁,全部解除,却是新登、窄溪连连失陷,敌军大有改向淳安进犯的态势。
再看看地图,卽使敌军到了窄溪,距离淳安仍远,最低限度在这一夜是不会再出什么了,于是杜月笙放心大胆的归房就寝。
八月四日,林基急来走告,敌军虽然仍在窄溪,可是日军和伪军时正大量集结,据前方斥堠侦察结果,从场口到窄溪一线,敌军集结已有四五千人,敌伪联合,必有阴谋,西庙诸人十分惊恐,果不其然,到八月五日据报敌伪军已在沿富春江向南移动,六日桐庐失守,到这时候,由于敌军人多势大,顺流而下,尤且一路推展颇快,便连杜月笙,也有点坐立不安,忧烦焦躁了,他急起来的时候,便在暔喃不停的说道:
「戴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呢?怎么还不回来呢?」

陆京士当时正在雄村,曹沛滋则到了淳安,富春江上连失重镇,一夕数惊,陆京士在雄村闻讯,耽心得很,七号下午他从雄村打电话到淳安,杜月笙方在见客,电话是朱品三接的。朱品三在电话中告诉陆京士,敌军越来越近,老夫子还算镇静,但是同来的几位朋友实在很慌。依朱品三的看法,如果战局照目前的情况发展,淳安只怕也是难守,那么就得为老夫子预作撤退的打算,不过当前最大的碍难,厥为戴先生至今还不曾回来
正在电话中交谈。商量,陆京士忽然从听筒中听到朱品三发出一声欢呼:
「啊,戴先生来了!」
便在这个时候,戴笠匆匆的赶到,戴笠到了淳安!陆京士就大大的放心了,于是他又交代朱品三几句,说是他立刻也要从雄村赶来淳安向戴笠有所商议,然后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牡月笙、戴笠、顾嘉棠、叶焯山、庞京周和匆匆自雄村赶来的陆京士,跟化名为王培的曹沛滋,一共有八九个人同进晚餐,因为边吃边谈,一顿饭吃到九点多钟犹未散席。戴笠分析敌人来犯的意图,以及他连日从各方面所获得的情报,最后他做了一个结论认为大局在四日之内必有急剧而重大的变化,在此剧变之前,敌人一定会拚命猛扑,发动突击,以遂其掩护撤退的需要戴笠又说:从淳安到严东关前线,沿江各线守军,他俱已发电命令严加部署,紧急应变,一面遏止敌人的攻势,一面还要注意各地军民和物资的疏散
听他这么说法,在座各人心情已是十分沉重,因为戴笠的语气之间,分明是说前方战事相当紧急,很可能会一路退到淳安来却是戴笠沉吟半晌,当他再开口娓娓而谈时,众人便越来越着急了,─戴笠颇以马志超等部的安全为虞,他说马志超那边的迎敌应变措施做得怎么样了,还需要他亲自前去查看一个究竟
以往,戴笠卽使和杜月笙面面相对,室中并无任何笫三者在场,他也从不说明他将于何时去何方办什么事,唯独这一回,他竟令人大出意外的当众透露其行踪与任务。他这么做显然非比寻常,杜月笙深知戴笠,心里有数,于是他望着戴笠微微而笑,那种神情彷佛是在说你的心事祇有我知道,─沿途视察前方情况势在必行,但是淳安总部的人盼他有如大旱之望云霓,他今日从河桥赶来人人心里笃定,他再一走这边一定又是惊慌不已六神无主?他究竟该不该去呢?着实难以委决,因而他是在当征众询杜月笙的意见。
杜月笙终于开口说了话,他也是一语惊人打破了杜、戴之间的惯例,他从不为戴笠的私人行动出主张,唯独这一次例外,他仍然面带笑容的说:
「戴先生,你这几天太辛苦了,最好明天休一天恢复体力。至于到前线去视察,我看沛滋能说能写又能跑,身体精神都很好,不如请他辛苦一下,代你去跑一趟,我想他一定能够看得很清楚,跟你自家去是一样的。」
明日在此敬你三杯
杜月笙能够这么明显的表示态度,他需要戴笠留在淳安,指挥部署一切,同时给大家吃颗定心丸,─戴笠觉得很高兴,杜月笙的神情表现、语气及其所推荐的人选,一概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在座诸人心中明白,却是人人都得佩服他们的一问一答,面面俱到而了无痕迹这是需要丰富的历练,高度的智能,与乎过人的机警的。于是戴笠欣然一笑,转过脸来向曹沛滋鼓励的说:
「好,沛滋你快去快回,明天晚上,我要在这里敬你三杯!」
曹沛滋慨然应命,席终人散,他便去和陆京士商议此行任务。采取路线,以及如何化妆,如何应变等等技术上的问题。陆京士借着代筹,心细如发,两位好友终于商定了一应方针。
代表戴笠视察前线之行,曹沛滋听从陆京士的建议,挈领年富力强,聪明机警的陆惠林偕行,他们预定行程是由淳安直到建德以北的严东关为止。建德古称严州,是汉朝隐士严子陵的故里,当地地名多以「严」字为首,严东关在严川之东五里,濒临七里泷和新安江,为水路要道,商业颇为繁盛,从严东关再往上走,便是敌人业已占领的桐庐。
自淳安到严东关,循直线起旱途程是七十五里,一往一返得走一百五十里路由于军情紧急,淳安方面也得等候曹沛滋还报消息,而作撤退与否的决定。再加上戴笠说过明晚在此敬酒三杯的话,他实在是故托谈笑而下了军令,限曹沛滋在一天之内打来回。因此曹沛滋和陆京士扃室密商的最重要之点,厥在当天怎么赶得回来?
按照既定计划,曹沛滋和陆惠林在八月八日凌晨四点钟动身,他们别出心裁,随着带烧饼与西瓜,而且事先约定,不论如何疲累途中决不休息,饥渴时则边走边吃西瓜嚼烧饼,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得节省下来。可是在他们一路急急攒赶之余,不但要随时顾及自已本身的安全,尤须切记杜月笙和戴笠所交付的任务,情报工作,不容一星半点出错。
曹沛滋和陆景林一出淳安,便发觉这一百五十里路实在很不好走,因为守军已在准备撤退,道路俱遭破坏,不时需要绕道、涉水,翻越壕沟,攀山越岭,尤其一路都得留心查访,摘记所闻所见,更要紧的尤需根据敌情算好时间,稍早或稍迟都可能猝遇敌军的巡逻。却是他们因为计划周密,尤其有严令在身,于是振作精神,悉力以赴。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多钟到达了最前线的严东关,而在抵达之后由于任务已告完成,唯恐遇上敌军因而翻身便走,直奔回返淳安的归程。
当日下午五点三刻,杜月笙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欢叫:
「曹沛滋回来了!」
他心中一喜快步走向客室,果然看见曹沛滋、陆景林二人一身泥泞,满脸汗水,狼狈万分而气喘咻咻的在走进来。杜月笙忙以笑脸相迎,伸出手来和他们相握,一迭声的说:
「辛苦,辛苦,二位真是劳苦功高!」
当晚,便由杜月笙和戴笠为曹沛滋、陆景林设宴,慰劳他们的长程奔走,一日辛劳,终告圆满达成任务。戴笠实践诺言,跟曹沛滋连连干杯,杜月笙不能喝酒,他便亲自执壶把觞,殷殷劝饮,那一晚曹沛滋完成使命,心中十分欢喜,几乎喝得酩酊大醉。
根据曹沛滋携回的视察报告,日军前锋业已攻陷建德,可是在忠义救国军急向后撤的同时,曹、陆二人亲眼目睹方克建德的日军已在到处封船准佣撤退,看情形日伪军绝对不会再往西进,连掩护撤退的部队都在紧急撤走,东洋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杜月笙、戴笠诸人犹在苦苦思索,不得其解。这时,总部电台的传令兵双手递呈一封密电给戴笠,戴笠急急拆阅,扫视一眼,顿着面露微笑,顺手递给杜月笙,欢声说道:
「道理便在这里了」。
杜月笙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则电讯,那上面说,自八月六日美国空军以最新发明的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造成史无前例,骇人听闻的澈底毁灭,八月七日,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筹商对策,而在八月八日这一天,美国的第二枚原子弹又在长崎爆炸。
看完电报,杜月笙抬起脸来笑吟吟的望着戴笠,戴笠却振奋无比,振臂高呼的说:
「现在我敢断言,不出三天,日本军阀势将接受同盟国的波茨坦宣言请求无条件投降!」
上海议长好戏连台 为了市参议会议长选举,恒社子弟劝进者有之,奔走拉票者有之,联络活动者亦有之,当杜月笙毅然宣布他的决定,拉票和联络者便格外起劲,这是因为杜月笙旣已决心一次当选然后让贤,那么,颜面关系,最好一百八十位市参议员的票全部都投给杜月笙让他们的老夫子「光荣全票获选」。
照说,这件事不难办到,杜月笙言话一句获选议长立刻宣布辞职退让,卽令是竞选的敌手方,也未始不可卖这个面子,反投杜月笙一票。可是,就因为中间夹着一个「明枪暗箭」,处处中伤攻击杜月笙的党部与团部负责人吴绍澍,事情便相当的难办。
王先青仗着他多年为吴绍澍出生入死,尽心尽力,帮过吴绍澍的大忙,因而,他自发自动,去向吴绍澍尽最后的忠告。
找到了吴绍澍,王先青便单刀直入的问:
「现在市参议会就要选议长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见告。」
吴绍澍听后,反问王先青一句:
「先青兄,你的意思如何?」
「不论对于国家的功勋,抑或在社会上的声望,」王先青侃侃然答道:「自以杜先生为第一人,上海议长,应该选他。」
于是吴绍澍便漫应一声:
「是啊。」
「不过呢,」王先青坦然的说:「杜先生身体不好是实,他不会做这个上海市议长的,大家一道选他一选,让他得个满票,然后再让给别人,这么样,也好向外面有个交待」
「好呀。」
王先青还不放心,再钉一句:
「你是说你那方面的人,愿意一致投杜先生的票?」
吴绍澍再斩钉截铁的答复一次:
「是的。」
王先青交涉顺利,圆满达成任务,他立卽告辞,兴冲冲的到杜公馆,当面报告「老夫子」:吴绍澍那方面已经讲好,他一连两次承认届期一定捧杜月笙的场将他所能掌握的票,全投杜月笙。──杜月笙听后,摇头苦笑,他未敢置信的说道
「先青,我看不见得吧。」
王先青急急分辩的说:
「我跟吴绍澍面对面,说得清清楚楚的嘛,吴绍澍确实答应全投老夫子的票。」
杜月笙莞尔一笑,意思是叫他莫着急,他也漫声答了一句
「到时候看吧。」
上海市「第二任」议长的人选,经过各方面的协调,决定推举潘公展,潘公展是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以后,第一任上海社会局长──时还叫做「农工商局」。杜月笙被推举为上海申报董事长,潘公展卽以申报社长的职务,负申报实际责任。至于副议长一席,则仍由杜月笙推荐前任临参会议长徐寄庼。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一个满天飞絮的大雪天,北风怒号,气候严寒,上海市参议会假正始中学大礼堂,举行成立大会,由于民社、青年两党获选议员三十六人暂拒出席,当日实到市参议员一百八十人。当杜月笙身穿狐裘,步履轻缓的走进会场,市长吴国桢趋前迎迓,人群中爆出嗡嗡议论和阵阵掌声。
先举行当选市议员宣誓就职典礼,杜月笙座位的正后方,便是万墨林。宣誓过后由吴国桢报告筹备成立市参议会经过,紧接着便是进行戏剧化的正副议长选举。
开票了,在场各人都以为唱票员会把「杜月笙」的名字一路唱到底,不曾料到,一头便是接连的「空白!空白!」之声,使得人人相顾错愕,杜系人物更是焦躁万分。大家心里有数,这一定又是吴绍澍存心捣蛋,要给杜月笙颜色看。空白表示无声的抗议,党团运用到这种程度,唯使亲痛仇快,让庄严议坛变成了笑料制造场。
幸好,接下来便又有「杜月笙」三字不绝如耳,计票结果,发票一百八十张,其中约有四十余张空票。
吴国桢宣布杜月笙当选上海市第一任参议会议长。──杜月笙迅卽在掌声中起立发他没有看事先预备的讲稿,他已失却放言高论的兴趣。他讲得很简单,只是反复在说明他健康情形欠佳,行政经验不够充份,因此他要求大会,准他辞职,同时另选贤能。
老早安排好了的一出有声有色连台好戏,便因为吴绍澍阴谋使人投下大批空白票,扰乱场合,败人之兴,使大家都显得无精打采,唯有草草收场,事事都在快马加鞭的进行。杜月笙致词,马上又叫他的表弟参议员朱文德立起来,代他取出预先拟就的辞职呈文,送给吴国桢,请吴国桢当众宣读,而一百八十位市参议员,也鉴于「杜先生态度谦冲自抑,辞意坚决恳切」,全场无人反对,顺利通过接受。
于是,再发一次票,再投,再选,潘公展、徐寄庼立以上海市正副议长闻。
王先青上了吴绍澍的大当,虽然杜月笙和恒社弟兄深知吴绍澍的品行,并无一人一言责,可是他自己却气愤填膺,怒火冲天,王先青大骂吴绍澍反复无常,出卖师友,做出这种损人而不利己的勾当,他骂吴绍澍无耻之尤,他的行径使人人望而生畏,将来不仅没有人肯与他共事,尤且一定得不着好结果。王先青从此与吴绍澍绝交,而吴绍澍则果也由于多行不义,人人疏远,渐至投闲置散,没没无闻,令人具「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之感。民国三十八年红流之滥,大陆沦陷,吴绍澍也不晓得怀着那股闷气,竟然忘了他曾出卖共党,弃暗投明,会得鬼迷心窍,再度投共。多年前,卽曾有吴绍澍被共党列为右派份子加以清算的说法,其人结局悲惨,不问可知。(未完待续)欢天喜地胜利还乡
当时杜月笙和戴笠机密与共,并肩作战,眞做到了水乳交融,迹不可分的地步。而杜月笙后台靠山硬扎,衣锦荣归在卽,个人前途分明灿烂,政治行情急剧增高,他这一辈子前五十年以租界为发迹所根据地,后若干年可能便因摸准政治情,布衣报国,得蒙国民政府的庇荫。时在淳安的人士,上海人乃至全中国人都晓得杜月笙为八年抗战尽心尽力,卓著勋绩,来日黄浦滩上,他当然还能数第一,占首席,「春风得意马蹄疾」!
因此,在淳安忙虽忙,却是情绪好,兴会高,整日笑口常开,欢容不改,抑且天天都有热闹的场面,八月十四日名报人冯有眞来拜访;十五日因朱品三之介,有范兴伯拜先生,加入恒社,晚间大开宴席,把个介绍人朱品三吃醉。十六日陆京士、曹沛滋等刚离淳安前往上海,而消息传来,金廷荪金三哥接到哉,当天下午,可抵西庙,杜月笙好不喜欢,当时便派朱品三、王润生、高尚德三个,过江到水南迎候。
下午六点,金廷荪被朱品三等簇拥,到达西庙,杜月笙笑容满面,迎出大门之外,老兄弟俩三年半离乱,久别重逢,喜得几乎落下眼泪。杜月笙口口声声,埋怨自己,当年好意请金三哥到香港,却不料突然之间香港沦陷,害得三哥历尽艰辛,吃足苦头,千里万里的跑回宁波。金廷荪笑谓大局变化,那能怪你哩。是夜杜月笙为金三哥洗尘,一席酒吃得欢声不绝,金廷荪谈起他听了杜月笙的忠言,深怕再回上海,被东洋人纠缠不清,可能会被利用,那么今日他纵然不成了张啸林、兪叶封,最低限度,汉奸的罪名如何洗脱?他说他在宁波家乡经营钱庄小押店,素菜淡饭,总算换来了一生清白。杜月笙听后莞尔而笑,向他说道:
「三哥,你便在西庙等几天,我们老兄弟俩一道回黄浦滩。事体有得做咧!」
当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又命朱品三为金先生准备住处,金廷荪说:
「我跟品三讲好了,跟他同房间困。」
在上海代吴绍澍负责三青团工作,因而被日军逮捕,释放后赴渝述职的曹俊,也自重庆专程来淳安,准备再去上海。他报告沪上近况,并带来重庆的消息。忙忙碌碌,到了八月二十日,戴笠和杜月笙扃室密商,为时甚久,房门一开,杜月笙便兴冲冲的宣布,上海方面安全已无问题,从此刻起,可以着手包雇船只,整理行装,以便早日登程。他这么一说,随行各人喜出望外,不觉拍手欢呼,雀跃三百。
但是第三天,八月二十二日,阴历七月十五,便是杜月笙的五秩晋八华诞,顾嘉棠顶起劲,他头一天便说这是月笙哥胜利后第一次生日还乡在卽,心情正好,应该大事庆祝。杜月笙则双手直摇,再三推辞,抗战节约,胜利了还是应该继续保持,尤其正值客地,那来做生日的兴趣?但是顾嘉棠不依,当晚由他和金廷荪、叶绰山、庞京周联名请客,为杜月笙暖寿。二十二日正日子,则完全遵照寿星公的意思,不宴客,不收礼,西庙同人除了道一声贺,便是一人一碗寿面
二十三日,船雇好了,是一艘新下水的交通船,船名「健飞十七号」,拖船三艘,两大一小,小的一艘还是通济公司所有,经指定担任炊事。这日邵洵美自家先回上海,杜月笙一行则一直等到八月二十九日,先后获悉吴绍澍、陆京士均以分别安抵黄浦滩,方始从西庙后的河边启椗。杜月笙西庙居,一总是四十六天,时在胜利喜讯传来十九日后。同行者共三十人,除杜月笙一行,还有军统局人员八位和武装卫队。
杜月笙和顾嘉棠、叶焯山、庞京周、胡叙五、朱品三、王润生等七人,坐在健飞十七号上,新收录的学生范兴伯,随船送到茶园,然后折返。当时正值溽署,气候奇热,却是江上风清,谈笑晏晏,旅程倒也轻松愉快。二十九日宿茶园,三十日清晨四时开航,一天走了十五小时,一百十华里,万家灯火时分抵达建德,时在当地的丰文郁和马瑞芳,备办一桌上等酒席,送到船上。富春江中盛产鲥鱼,滋味鲜美,天下闻名,杜月笙那日只吃这一道菜,大快朵颐,建德的一位医师吴秀华,和某部谘议许长水,央丰、马二人引介,便在船上拜杜月笙为师,参加恒社一份子。三十一日抵桐庐,当地贺司令派一位陈参谋,高擎名片到船迎接,一行同赴贺司令的盛宴,席间,有袁文彰从杭州带了小火轮来接杜月笙,引到贺司令处相见,杜月笙不觉又是一喜,有这艘小火轮拖曳,九月一日就可以到达一别八九年的杭州了
一路风光体面,热闹非凡的到杭州,下午两点多钟方过钱塘江大桥,大队船只正待过桥入杭州,斜刺里钻出几个日本哨兵,叽哩瓜拉讲东洋话,拦住杜月笙等不许\通过。此一意外使杜月笙大为不怿,抗战胜利,刚刚踏上新光复的国土,便大触霉头,撞上蛮不讲理的敌军,他脸色铁青,挥挥手示意派人办交涉,交涉办好,东洋军官亲来道歉,并且一路陪侍,护送杜月笙一行通过警戒线,直抵南星第一码头,方始作九十度的鞠躬而退,杜月笙一行舍舟登陆,西湖美景业已在望了。
原定杭州一宿,便赴上海,可是西子之滨,酬酢正多,尤有黄浦滩上远道来迎的人,诸如徐采丞、朱文德等均已先行抵达,还有许多要紧事体商谈。先则,报告的都是令人开心乐胃得好消息,五百万上海人听说杜先生凯旋归来了,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举市如痴如狂,盛大热烈的欢迎,早由各界友好商量筹备了好多天,上海人将万人空巷,齐集北站争覩一别八年的杜先生风采,还要在通衢大道,北站附近,搭起一座座的七彩牌楼,表示对杜先生的衷心爱戴和拥护,杜月笙一听就眉头皱紧,断然的说:
「那怎么可以!我杜月笙不过区区一名老百姓,杜月笙回上海,大家要搭牌楼,那将来中央大员陆续的来,又如何欢迎法?」
为了表示他的心意坚决,杜月笙临时决定在杭州多留一天,改在九月三日动身返沪,一日之夜,由老朋友、大汉奸,伪浙江省主席,先已接洽投効军统的丁默村为他接风、洗尘。一行人马,全部投宿西冷饭店。将到北站突生意外
自从抵达淳安以后,一直都是夏日艳阳大晴天,唯独九月一日在杭州,下了一场阵雨而九月三日搭乘沪杭甬铁路专车凯旋上海,偏偏又是个细雨纷纷的黄霉天,杜月笙临时宣布就在梵皇渡车站下车,当时杜月笙已获确息,吴绍澍当了上海副市长、三青团书记、连社会局局长一席亦已囊括而去,他心中难免起阵阵阴霾。吴绍澍自返上海,音讯全无,连极普通的问候函也不一见,他迭拜要职,杜月笙事先一概毫无所闻,上海来迎诸人之中,不曾见到一个和吴绍澍有关系的,在旁人可以解释为过忙或疏忽,但是出之于吴绍澍意味便绝不寻常。凡此都使杜月笙在鼓轮疾进时,心惴惴然,而且越来越紧,这使他在车中显得神色不宁,心事重重。
不祥之感,居然成为事实,正当同车诸人,兴冲冲,喜洋洋,准备跟牢杜先生,接受黄浦滩盛况空前的热烈欢迎场面,专车驶入上海市,抵达梅陇镇,忽然减速停车,先上来两位通信报讯的人,他们不及寒暄,向杜月笙附耳密语,一听之下,杜月笙不由脸色大变,他一语不发,唯有摇头苦笑。
有此一幕,使同车随行诸人犹如「分开八丬头顶骨,浇下一盆冷水来」,一个个惊诧错愕,面面相觑,杜月笙绝口不说,匆匆赶来报讯的人悄然落座,神情严肃,更令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颅。
旋不久车抵梵皇渡,风雨凄凄,一片萧索,站上也有不少亲友迎接,但是强颜欢笑显然掩遮不了面容沉重,──这是怎么一回事?随行人员疑云更深在梵皇渡车站迎候的人,很可能与梅陇上车者同样事先晓得秘密,这么说在上海的至亲友好,早已决定请杜月笙不上北站了,否则的话,那能这么凑巧?
盛大热烈一变而为冷冷清清,尤足骇异的,杜月笙到了上海竟不回家,他不去华格臬路,也不上十八层楼,更不到杜美路大厦,出人意外的,他要先到爱文义路顾嘉棠家中先住一歇。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一切都是这般诡秘,随行人员不敢多问,却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杜月笙面色不好,推说疲倦,先进顾家客房休息。他方一离开客厅于是嗡嗡之声四起,众人惊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体,经过在上海的人详细一说,眞是无人不瞠目结舌,舌挢不下,然而接下来便怒目切齿,破口大骂。
原来是当今上海第一新贵,由杜月笙及杜门中人一手提拔,足足喊了十年「先生」、「夫子大人」、「师座」的吴绍澍捣鬼,他如今当了上海副市长,于是眼乌珠揷上额骨头,「叛」性大发,杜月笙八年抗战还不曾回到上海,他已将师门列为第一个要打倒的对象。
上海人被吴绍澍弄得莫名其妙,正当他们欢天喜地的搭牌楼,换衣裳,筹备大会,安排聚餐\,打算齐赴上海北站欢迎期盼已久的杜先生,忽然在北站附近,贴出了匿名传单,大字标语。传单挟词诬陷,对杜月笙大肆攻讦,标语千篇一律为「三段论」,诸如「打倒恶势力!」「杜月笙是恶势力的代表!」因而再喊出「打倒杜月笙!」
满怀兴奋,一团欢喜,落成这般凄凉光景,打击之来,过于意外,杜月笙亟欲深思长考,把这突然的变化摸它一个来龙去脉。牌楼之拆、标语之贴,加上副市长学生子吴绍澍始终不曾来接,嫌疑箭头业已毕直指向那位惯于「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新贵。祇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杜月笙百思不得其解。
杜月笙很想借顾嘉棠的家里,清静一下,以便细细思量,求个结论,但是至亲好友,晓得他转移阵地的依然很多,八年离别,渴望一见,因此爱文义路顾公馆门前,依旧冠盖云集,户限为穿。杜月笙便不得不打点精神,强扮笑脸,一一接待肆应白天,有接收人员,各界友好登门拜访,夜晚犹有落过水的汉奸国贼,自知国法尊严,罪无可逭,在走投无路时,唯有或则亲来,或则派遣家小代表,夤夜求访,恳求杜先生为他们出出主意,定个主张。于是顾家门庭,如山阴道上,络绎不绝,杜月笙不但得不到思考的闲暇,尤且深感精神体力,应付不来,乃命几名得力的学生,代为迎宾送客。
访客电话,一天到晚走马灯似的来个不停,其实杜月笙最想见的,还是吴绍澍的名片最想听的,厥为吴绍澍的声音。想不出吴绍澍这么狠狠打击他的道理,便唯有巴望奇迹出现,由吴绍澍来亲自解释,略加说明。然而,自九月三日往后的国定胜利纪念日回到黄浦滩,四日,五日,那里等得到吴绍澍的声音笑貌,等到第三天九月六日杜月笙实在忍不住了,他不顾师道尊严,移樽就教,轻车简从的专程拜会吴绍澍吴副市长,讵料人到市府,司阍挡驾,推说吴副市长不在,杜月笙万般无奈,只好留下一张名片来。
戴笠南京坠机撞山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一项更沉重的打击,临到杜月笙的头上。
在此以前,戴笠仆仆风尘,往返奔走于新光复的各大都市,督饬指挥缉捕汉奸工作,──仅仅半年有余,戴笠主持的肃奸会,业已捕获的大汉奸,移送司法机关者达四千二百九十一名,军法机关三百三十名,航空委员会二十四名,总计达四千六百四十五名之钜。查封汉奸的逆产,共为一千四百五十六户,由于以上的数字,可知戴笠在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忙碌不过,他仍以在上海的时候居多,同时,他祇要在上海,每天必定要跟杜月笙见一次面。
三月初,军统局在北平设立特警班,是为北平班亦卽特警班第七期,招收学员七百五十三人,戴笠自兼主任,戴颂仪副之。北平班开训,戴笠亲赴北平主持典礼,同时,又由于奉到军委会的命令,为对抗中共勾结苏俄,到处破坏交通,阻挠接收,当局付与戴笠一项新任务,要他把军统局掌管的忠义救国军、别动军、中美训练班的教导营,以及交通巡察处所属的各交通巡察部队,合并编为十七个交通警察总队,一个直属大队,并且成立交通警察总局,名义上直隶交通部,实际则仍由军统局督导,派往全国各交通路线,负责阻挠共军侵袭,维护交通安全。
这是一件颇费周章,繁杂艰巨的大事,戴笠发出指示,派吉章简为交通警察总局局长,马志超、徐志道副之。几支部队的将士人数多达六万四千四百零二人,戴笠作了初步的计划,准备回重庆去加以部署,但是他想起了和杜月笙的约,因此他便在三月十七日由北平起飞,他要先到上海,然后转飞重庆。
戴笠坐的是航委会二百二十二号专机,随行者有军统局处长龚仙舫、专员金玉坡、翻译官马佩衡、译电员周在鸿、副官徐燊、卫士曹纪华、何启义。从上到下,都是杜月笙所熟识的,向为林公馆的常客,如龚仙舫、金玉坡,尤曾与杜月笙多次合作,公谊私交,非常要好。
专机飞到青岛,降落休息,当时驾驶员便接获气象报告,上海附近气候恶劣,能见度太差,无法飞往。戴笠听后眉头一皱,说是:
「我今天一定要到上海,我们还是先飞过去再讲。」
「戴老板」的话从来不曾有人驳回,他坚持起飞,青岛机场人员和驾驶员不便劝阻,祇好让专机续往南航。到达上海上空,因为实在无法降陆,唯有折向南京,下午一点整,穿云下降,讵料驾驶员视界模糊,误触南京东郊板桥镇的岱山,机毁人亡,自戴笠以次,连同机员一十七人无一幸存
噩耗传出,举国震惊,斯时斯地,斯人之逝,实为国家之大不幸。戴笠将军的死讯传到上海,杜月笙左右人士至为惊悼,他们迅作决定,由于这个打击对当时的杜月笙来说,未免太大,因而大家相约暂时瞒他一瞒。
然而纸包不住火,接连三天杜月笙发觉随从各人脸色仓皇,神情不定,他一再的追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众人见他催问得紧,料想瞒不过,经过一番商量,大家推陆京士向杜月笙说出了戴笠坠机罹难的消息。筱快乐大骂「米蛀虫」
上海有个唱滑稽戏的筱快乐,针对米价不断上涨的事实,迎合上海市民愤懑不平的心理,每天在电台上直指其名,编了一套套的滑稽戏词,猛烈抨击万墨林。他这个节目由于其能发泄大众的苦闷,立刻大受欢迎,风靡一时。筱快乐的谩骂尤能推陈出新,一快人心,一时筱快乐之名大噪,滑稽戏盛况空前,登峯造极。骂到了后来,筱快乐干脆给万墨林取了个「米蛀虫」的绰号。
当万墨林每天都要挨骂好几次的那一段时期,他因为常日陪侍杜月笙,晓得连「爷叔」都在韬光养晦,以免动辄得咎,因而祇好忍气吞声,旣不声辩也不答复,但是万墨林在上海也有一帮好朋友,听到筱快乐如此「大胆妄为,排日痛骂墨林哥」,深感「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帮朋友尚未能适应新潮流,狃不过旧观念,不懂得采取法律途径,更忽视了保障人权,尤其他们「眼高手低」,将区区一名滑稽戏演员,半点儿也不摆在心里。使他们往年的脾性打人杀人如同家常便饭,故所以,他们先向筱快乐严重警告:
「侬敢再骂墨林哥,阿拉要请侬吃生活!」
孰料筱快乐骂「米蛀虫」骂出了名,票房价值,正值巅峯状态,兼以他能获得广大市民的普遍支持,对于这般「白相人」的举动,根本就不摆\在心上,「白相人」的警告,就他而言是「来得正好」,正好补充他骂「米蛀虫」的新材料。
筱快乐将他受到「吃生活警告」的消息,在电台上一播布,立卽获得广大听众的同情和支持,同时,也使他险乎遭了杀身之祸,万墨林的一些好朋友怒火攻心,不克遏忍,当天晚上便有十几条大汉,冲进筱快乐的家里,从头门打起,一直打到后门为止,遇人便打,见物便砸,幸亏筱快乐本人不在家,他的妻子受了伤,全部家俬,尽数捣毁无遗。
筱快乐家中捣毁一空,消息传得旣广且快,杜月笙听说,忧急交并,心知这是一场穷祸,偏是怪罪万墨林不得,因为他深知此事与万墨林无涉,此时此刻,万墨林决无这个胆量派人去做筱快乐,而且他应该晓得,打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惹火上身,推也推不脱,杜月笙祇好命人前往慰问筱快乐一家,负责伤者的医药费,全部损失,优予赔偿。
但是事体并不能就此了结,淞沪警备司令部,依据筱快乐所广播「经营私运,垄断市场,操纵米价高涨」的罪名,发出拘票,要把万墨林捉进官里去。
杜门中人,于是群情愤慨,纷纷起而打抱不平,万墨林本人并未犯法,他经手的贷款都有账目可查。打筱快乐家的朋友亟于挺身而出,证明他们自发自动的行为决非出于万墨林教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杜月笙自从民国四年在上海法租界同孚路同孚里建立门户,三十多年以来,不论是巡捕房、警察局、总司令部或司令部,向来只有杜公馆往外保人,从不曾听说杜公馆里有人被捉。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墨林眞有案子,就该杜先生亲自把他送进官府。如今宣司令要捉杜公馆的人,──尤其还是杜月笙的亲与总管,此例一开,岂不是坍尽杜先生的台
当时杜月笙犹在病榻,他时咳时止,喉头咻咻有声,但是他一力坚持,力排众议,他命万墨林自家前去淞沪警备司令部投案,杜月笙说:
「眞金不怕火炼,宣司令是好官,他决不会冤枉墨林。再说,此刻外面的空气对墨林不好,墨林要想申辩,实在太难,反不如趁此机会自动投案,是是非非,经过法律审判,正好求一个水落石出。」
东山再起步步为营
王先青、袁国梁两人去见到了杜月笙,却是「老夫子」正发气喘,卧病在床,他在床上听完了袁国梁的报告,为替学生子撑腰,他不遑思索,一口答应,当时他问袁国梁说:
「我做福澄的董事长,该入多少钱的股子呢?」
袁国梁喜不自胜,于是便答:
「老夫子加五千万元的股子好了,这笔钱,由我替老夫子垫。」
杜月笙连忙摇摇手说:
「笑话,笑话。」
他马上命人喊徐懋棠来,徐懋棠的父亲原是汇丰银行的买办,上海人有句打话:「吃不穷,用不穷,汇丰买办。」因此徐懋棠得了乃父余荫,很有点钱,他参加恒社甚早,战前卽已担任杜月笙的中汇银行看家,胜利以后一仍旧职,却是又添了一项替杜月笙理财的工作因此,杜月笙决定投资福澄公司,便命徐懋棠当场开了一张法币五千万元的支票交给袁国梁,由袁国梁写一张临时收据,手续便告完成。
袁国梁和王先青对福澄公司的事,部署已毕,两人又双双展谒师门,请杜月笙定一个召开股东大会的日期,杜月笙却望望袁国梁,回答他说:
「这个事业是你的,我们大家不过捧捧你的场,你自家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能事事依靠我们啊。」
当时,这几句叮咛,似乎有点多余,然而袁国梁细细玩味,杜月笙这样交代一声,实在
是语中肯棨,两面都光,他正是藉此声明,他投资福澄、答应担任董事长,完全是为了支持袁国梁,他特地表明自己遇事不出主张,挂名义当董事长的立场,好叫袁国梁放心大胆办事,同时,也为他自己不过问福澄的业务,预作声明。
不过,在口头上,开会日期这桩小事,还是得请杜月笙做个决定,袁国梁继续请示,杜月笙便面带微笑的向王先青说:
「先青,你来定个日期。」
王先青想了想,方说:
「下星期日如何?」
杜月笙点点头,答道:
「好,就定下星期日,在丽都开会。」
开会结果,由于江阴三大亨听说福澄股东们要推选杜月笙为董事长,自忖「亨」不过,知难而退,于是杜月笙顺利当选。
杜月笙从事纺织工业,始于抗战时期,一丬颇具规模的「沙市纱厂」,自湖北沙市,西迁重庆,因为股东意见不合,内部发生纠纷,几乎就要关门大吉,杜月笙鉴于纺织工业在抗战期间的重要,出资收购股权,将沙市纱厂接过来加以经营,后来他又应聘担任过公营的中国纺织公司董事长。西北之旅,组织西北毛纺织厂,胜利返沪,在福澄公司联营纱厂之后,杜月笙更发起剏办了荣丰一厂、二厂,两厂拥有工人两千零二十六名,此外他也是拥有七七七名工人的恒大纱厂,以及远在西安的利秦纺织厂董事长,所以,杜月笙也算上是纺织业巨子。
民国三十五年秋,

「中华民国机器棉纺织工业同业公会联合会」,举行第一次大会于上海。这是日趋壮大的我国纺织工业战后一大盛事,自全国各地搭乘飞机出席会议的代表多达一百多人。当时我国纺织工业划分为区,如上海一地称为第六区是。各区又有区公会,「联合会」系由各区公会合组而成,其重要性自可想见。
各地代表纷纷抵达上海,正值杜月笙缠绵病榻,轻易不出大门一步,代表中不乏多年友好,却是不但不能亲往迎迓,略尽地主之谊,连代表们经大会当局安排的各项节目,他也无法参加一次。正在深感抱愧,一日,忽有七位纺织业代表连袂来访,杜月笙勉力起床待客七位访客之中有六区公会的秘书长奚玉书、无锡荣家纺织业的主持人荣尔仁,还有唐星海、恒社弟子袁国梁等。
寒暄之后表明来意,原来这七位纺织代表是代表中的代表,缘由当时国内公营纱厂厂家旣多,代表票数亦伙,民营纺织代表业已获得确息,公营纱厂集中选票,使「联合会理事长」这个重要职位,推由公营纱厂代表担任。
唐星海、荣尔仁等向杜月笙反复陈词,公营纱厂是官办的,他们平时卽已得到官府畀予的若干便利,倘若「联合会理事长」一席再被官方代表所获,民营厂商越加少了一个有力的发言地位。七位纺织代表恳请杜月笙出马,角逐「联合会理事长」一席,他们针对杜月笙的爱国心理,乃以大义相劝,他们说:
「纺织事业非特关系国计民生,对于国家民族也有很重大的影响,试看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以后之能够富强,便由于他们纺织工业的发达。」
杜月笙何尝不晓得这些大道理,对于「全国纺织公会联合会」理事长一席又何尝不见猎心喜?但是他信心犹未恢复,自忖并无把握,于是不管七位代表怎么说,他都是婉言推辞,他说他大病未愈,身体不好,实在是难任繁剧。忠救军交给你指挥
因为要潜入敌后上海,吴绍澍乃又想起了「老夫子」、「师座」杜月笙,还有一位早年在汉口结识的朋友,王新衡曾于民国二十三年前后,在汉口担任豫鄂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上校秘书。杜月笙和王新衡听说吴绍澍肯到上海去做地下工作,很高兴,杜月笙为他作多方面的部署,体贴周到,比杜月笙太太儿女冒险出入沪滨尤且胜过几分。同时,王新衡也欣然应允吴绍澍的请求,介绍吴绍澍谒见军统局局长戴笠。
戴笠听说杜月笙的一个学生子,要到上海去担任三青团书记,从事地下工作,他不惜优礼相加,邀吴绍澍吃饭,为他祖饯,一壮行色,而且席设戴公馆,邀吴绍澍相熟的王新衡作陪。席间,戴老板纯粹是一副自家人姿态,他率直的告诉吴绍澍说:
「你只管放心到上海去,你要晓得,杜先生和我关系不同,我已经下命令给上海附近的忠义救国军总指挥阮清源,我给你指挥忠义救国军的权力。」
可是,吴绍澍个子虽大,胆子却小,他自潜入上海,便一直匿居租界,轻易不敢外出。三青团在上海的秘密工作,大多由曹俊、王先青等负责执行。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号外一出,吴绍澍便晓得租界不能再作庇护所,他借口转赴重庆向中央述职,旋卽撤离上海,却又不敢眞回重庆去,因此他躲在忠义救国军基地之一的安徽屯溪,直到三十三年秋,方抵重庆大肆活动。而因为协助中央留沪忠贞人士紧急撤退,走避不及,遭受日军或汪伪逮捕的除吴开先进监牢吃过「生活」外,犹有代吴绍澍负责的三青团驻沪重要之士如曹俊、王先青等,数不在少,至于中央委员蒋伯诚,则是在濒临抗战胜利前夕,患高血压而在中风状态之中,因为他的夫人杜丽云外出而被敌伪钉梢,发现秘密庽所,由于风瘫在床、无法移动,逃脱牢狱之灾,而由日本宪兵队一面延医诊治,一面派人日夜监视
向以知人善任著称的戴笠,有一次亲访杜月笙于重庆汪山庽所,当时杜月笙手下的三位得意门生,陆京士、朱学范、吴绍澍都因戴笠借将,而为戴老板担任重要工作。两位好友促膝而谈,杜月笙偶然问起这三个人如之何,戴笠坦然答道:
「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吴绍澍天生反骨,必须随时留心,唯独陆京士有忠义之风,比较可靠。」
戴笠这一段话,杜月笙曾不止一次的对他亲信心腹透露过,戴笠固有知人之明,杜月笙又何尝不阅人多矣,吴绍澍脱离共产党、绝缘改组派、反噬陈立夫、辜负三青团,种种背主求荣,反复无常的行径,他焉有不知之理?照说,他在淳安便该不再跟这种天生反骨的小人搭讪,可是,杜月笙将入老年,他的为人处世,已臻炉火纯青,及于化境。年轻的时候他以智屈人,善用机心,及长便悟觉做大事业,应付大场面的人必须先具有容物的雅量,是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于内则「浩然胸怀」,在外卽「木讷恂谨」,能如此,方可以柔克刚胜过机心多多。
所以,吴绍澍趁着杜月笙肩承大任,戴笠、梅乐斯齐集淳安,淳安成为光复上海的司令台,而且在富春江上敌锋进逼,抗日胜利乍露曙光之际,飘然自重庆远来,展拜师门,晤见戴老板,其政治作用之浓厚,明眼人一望可知。杜月笙却不提旧憾,不问来意,一如往昔的殷殷相待,他留吴绍澍多住两日,可以促膝长谈,也可以等着见见戴老板和梅乐斯将军,他叫朱品三为吴绍澍安排住处,朱品三唯有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为师门迎宾引见,栗碌终日后,还要等到客厅无人,纔能极不情愿的去困会议桌,硬木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杜月笙以为自家一片诚心,坦率衷怀,可以化百炼钢围绕指柔,以德服人,使吴绍澍左叛右变,至少不会反到自家头上,他这一着棋,错得相当厉害。邵洵美两月牢狱灾
有一天杜月笙亲自送客,偶然在廊庑发现一个形容憔悴,神情落寞的老朋友,新月派诗人邵洵美,法国留学生,盛宣怀盛宫保的孙女婿。邵洵美豪于赌,雄赀财,当年也是福履理路一八一号座上豪客之一因而又有「赌国诗人」之称。邵洵美素来美丰仪,好修饰,翩翩浊世,颇有卓荦不群之概。当时杜月笙看到邵洵美落得这般狼狈,不禁大为骇异,一追诘,居然他还是被软禁在西庙里的。于是他急问缘故,据邵洵美说,他家兄弟三人,志向各不相同,他这位老大,到底是跟徐志摩相提并论的诗人,重气节,忠于国家民族,但是他的二弟邵式军,却竟认贼作父,甘为虎伥,担任敌伪时期的上海统税局局长。邵式军替东洋人总绾税务多年,苛捐杂税,大肆搜刮,是沦陷区民众最最痛恨的一名大汉奸邵式军自己则刀口舔血,其富几可敌国。邵洵美深以他二弟的作为,不仅为国家蟊贼,抑且贻家门之羞,所以他和三弟邵小如抗日杀敌之志益坚。邵小如曾往上海近郊招兵买马,要打游击,因为自己的一份家财大部散光,于是问他汉奸二哥邵式军索取经费,邵式军倒也照给,只说兄弟政见不同,不妨「各行其是」。但是后来东洋人施加压力,邵小如终被邵式军毒毙,当时邵洵美抚尸大恸,他想尽方法,逃离上海,正待通过淳安,转赴大后方参加抗战。讵料被调查局淳安站长查明他是大汉奸邵式军的哥哥,乃以形迹可疑,暂予软禁,已经关了两个多月。
杜月笙听了,心知他这些话决不会有所虚假,而且他也颇为讶异,自他以次,一大帮上海朋友住进了西庙,将近一月,邵洵美见囚于同一庙宇,断无不知不晓之理。他这位大诗人到是有骨气,硬来兮,宁可不明不白的坐监牢,偏不向杜月笙等人求援。于是,当天他便向戴笠力保邵洵美,戴老板点点头,邵洵美乃由阶下囚,转为座上客,终于恢复了自由。
忽然之间又得着消息,一路出道的老弟兄,金廷荪金三哥,自从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他和九龙柯士甸道杜公馆失去联络,单身一人,背个包袱,冒险逃出香港,长程跋涉到东江河源。在赈济委员会救济站上,以普通难民的身份,领了十五元国币,就此转折向东,经福建而抵达浙西。金三哥投奔不了大后方,更耻于吃东洋人的饭,他一腔忠忱,大节不亏,以黄浦滩上的大亨,而在宁波附近的一个乡村,隐姓埋名,开了一丬小押店便这么茹苦含辛的渡过三年半光阴。
杜月笙无意间得到金廷荪的下落,大为兴奋,立刻便派专人前往迎接,他请金三哥搬到淳安来,老弟兄音信中辍三年半,这一下,他欢天喜地的说:
「正好胜利结伴同回黄浦滩!」
打发往迎金廷荪的专人去了,杜月笙便开始不时的问:「金先生到了??到了??」他一直问个不停,却是,金廷荪犹未抵达,那万众同欢,普天与庆的抗日胜利,在八月十日深夜传到了这座浙西小城。
时值杜月笙一行进驻淳安的第二十七天,亦卽离渝东来的第四十五日,八月十日星期五,天气晴朗,将近午夜,业已就寝的西庙中人,突然被劈劈啪啪的鞭炮,夹着人语喧哗吵醒,乍听见嘈杂声浪时,还吃了一惊,待至闻及街头有人欢呼,方知这是望眼欲穿的胜利来临,于是众人纷纷披衣起床,争相走告,杜月笙的一支人马全都集中在他房间里,有人在笑,有人鼓掌,有人直说「恭喜恭喜!」但是也有人保持审慎态度,不敢遽予相信,他们之间有人说:
「戴先生呢?要问过了他才可以确信啊。」
当时又有人说:
「戴先生齐巧不在淳安,依我看,还是等着明朝天亮看东南日报哪能讲?!」
顾嘉棠声音洪亮,快人快语,他正在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就怕有人迟迟不信,扫了他的兴,当下,他一拍大腿说:
「淳安人不是戆大,深更半夜会得瞎放鞭炮,欢呼胜利!就讲不是东洋萝卜头投降,至少也是前线打了大胜仗!喏,我早晓得有这一天,从重庆带来两瓶三星白兰地,此刻让我去拿出来,大家痛饮三杯!」
说罢,他翻身入内取酒,酒拿来,又郑重其事的向大家说:
「这两瓶酒是专为庆祝胜利喝的,要末就通通喝光,否则我不打开!」
大家正在兴高采烈,于是七嘴八舌的嚷喊:
「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喝光!」军统监管敌伪资产
杜月笙吩咐朱品三往送陆京士启程赴沪,当时,陆京士和曹沛滋、赵云昭等人一道动身,承船沿富春江东去,陆京士鼓棹东航以后,朱品三还报杜月笙,杜月笙还为爱徒此行忧心忡忡,一连几天,他直在喃喃自问:
「就不晓得京士他们阿可以平安无事到上海啊?」
但是陆京士一行着实不曾辜负杜月笙和戴笠的殷勉和期许,当日本天皇诏令日军无条件投降,政见分歧,唯力是视的日本全国人民都陷于惝怳迷离,无所适从的重大矛盾之中。在华的三百万日军放下武器,齐同解甲,固属万众一心,败亦犹荣的正大光明之举,由而表现了「万世一系」的天皇威信,因此也使蒋主席保存天皇之议在同盟国中顺利获得通过。但是穷兵黩武,不惜玉石俱焚的日本少壮军人,毕竟也流露了他们悲愤欲绝的反抗意识,日本本土发生暴乱流血事件,位居全国之中湖北武汉,也有一位时任报社社长的胡兰成,在日军暗中支持之下,想要「平视」重庆中央,「倒要与他们别别苗头」,胡兰成和伪军第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一时「李太平师、汪步青师皆来归」,

「连同各县保安队,拥兵数万,拒绝接收」。便在黄浦江外,吴淞口上,更有驻沪日军奉到命令,将大批军火武器装上轮船,驶往船迹罕到不为人知的海面,一一投诸海中
淳安方面,戴笠和梅乐斯在八月十五日联袂遄返西庙,淳安西庙于是成为接收京沪尤其是上海的司令塔,梅乐斯不谙上海情形,戴笠和杜月笙有商有量,密谋大计,并且迅速施行。由戴笠和杜月笙部下混合编组而成的忠义救国军自上海近郊纷纷向市区推进,但是这两支人马犹嫌未能分布各处,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因为日军驻上海有第十三军松井太久郎部,下辖二十七、六十、六十一、六十九诸师团,正规军在十五万人以上,伪军则有一百余部八九十万人,驻上海的精锐之旅数不在少,这么庞大的败降大军如何集中缴械?还有价值至钜的银行现金、敌伪物资,再加上中共新四军解散后,中共全力扩充的七师共军,也在浙江天长地区以近水楼台之势阴谋攫夺京沪。上海市区尤有大批共党份子潜伏,见猎心喜,跃跃欲动,所以若论全国第一要埠上海之接收,诚所谓千头万绪,其乱如麻。自八月十日夜日皇宣告无条件投降起,淳安西庙总部情况之紧张,工作之繁忙,令人难以想象。所幸戴、杜预为部署,胸有成竹,当中共诱大汉奸周佛海以「东南民主联军总司令高位」,命他掌握数十万伪军和东南富庶之区一举投共,戴笠却早在两年以前接受周佛海为国立功赎罪的请求,预先埋伏下一着得力的棋子,胜利来临,周佛海立将伪税警团、伪保安部、全部伪军交由中央接管,同时保存好伪中央储备银行的黄金五十万二三一○两,白银七百六十三万九四四五两,银币三十三万,美金五百五十万,日币九百二十三万圆,日本公债二十亿圆,原封不动的移交我国财政当局。周佛海在上海接受淳安戴笠的指挥,戴笠又有杜月笙运筹帷幄,用地方势力相配合,益以军统局人员奉中央之命负责监管接受上海敌伪资产,伪政府数十万伪军之皤然来归,东南财富与通都大邑之确实掌握,可谓不发一兵一卒竟能传檄而定。由此可见军统局、戴笠、杜月笙等对于国家民族的贡献,也具见八月中旬以后淳安西庙的重要性,及其栗碌繁忙的情形,曾经躬与斯役的曹沛滋谓西庙为抗战胜地之一,洵非虚语。一席欢宴热泪盈眶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戴笠在杜美路七十号杜月笙庽,成立「上海办事处」,事实上便等于是他的东南总部。上海办事处的重要人员极一时之选,如王新衡、李崇诗、龚仙舫、尚望、何龙庆、陈祖康等均属之,办事处所辖的单位很多:忠义救国军、中美合作所、军统局均在其内。办事处成立不久,戴笠便邀杜月笙同为主人,举行了一次盛极一时的宴会忠义救国军的重要干部,上海地下工作首领,一例欣然赴宴。八年来并肩作战,冒险犯难的伙伴,济济一堂,同庆抗战胜利之终于来临。
杜美路七十号戴总部的几间大厅全部打通,摆下三十桌酒席,最上面的一桌坐的是杜月笙、戴笠、马志超、王新衡、李崇诗、陆京士等。戴笠笑说万墨林抗战八年劳苦功高,也拖他到首席上去,和他爷叔杜月笙同坐。
这一席盛宴中,戴笠的情绪旣兴奋而又激动,战友聚饮,酒兴更浓,他卽席致词,高声说道:忠义救国军是他得杜月笙的助力而亲手建立。抗战八年里迭经苦战,屹立东南,牵制敌人广大的兵力,而且迭建奇勋。抗日胜利后安定局面、维持治安,所建立的功劳更大,他越说到后来越加情不可抑,挽着杜月笙的胳臂大声疾呼:
「我们都知道杜先生对于本军的重大贡献,所以我要说:没有杜先生,就没有忠义救国军,没有忠义救国军,就没有今天的胜利庆祝!」
顿时,欢呼四起,掌声雷动,有人雀跃,有人高叫,人潮滚滚的涌向首席,「杜先生,杜先生!」的喊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忠救军的干部争先恐后的来向杜月笙致意,敬酒,情绪热烈,达于沸点。多年以来的心力交瘁,多时以来的悒郁苦闷,唯有在这一剎那得到衷心的安慰,充分的补偿;杜月笙许是悲喜交集,深切感动,当时他竟热泪盈眶。他唇角挂着涩笑,眼睛盯住戴笠,眼神里满孕意外之喜与深心感激,到底是心腹兄弟,知己朋友,方能给他这一缕温情。
自从忠救军建立,杜月笙把他的各地基层干部,全都交给了戴笠,因为自己不谙军事,他很少过问忠救军的事务,如今经过戴笠八年间的心血灌溉,居然成为这么强大而精锐的一支队伍,确使杜月笙十分惊异,喜出望外。忠救军的大多数干部,仍旧是杜月笙的手底下人。嬲着「杜先生」「请干一杯,请干一杯」闹得最凶的马柏生,原来是杜月笙手下隔着好几层关系的一名浦东盐枭,他召集一批弟兄,响应杜月笙的号召,加入忠义救国军,占住了奉贤县城誓死不退,他的骠悍善战使顽敌日军为之胆寒,奉贤孤城竟在他的喋血苦战下,奇迹般守了八年之久。戴笠壮其志,民国二十七年便委他为奉贤县长,其间他应召到过香港,谒见杜月笙和王新衡,当由王新衡替他安排行程,飞赴重庆赴戴局长召见。杜月笙还记得,马柏生在登机前夕被他一位朋友拖去打麻将,打到超过了飞机起飞的时间,待至赶抵启德机场,赴渝航机早已破空而去,躭误了戴局长召见这件大事,当时气得马柏生反目成仇,凶性大发,他在机场拔出手枪,要去跟那位请他打麻将的朋友拼命,还是杜月笙一声喝令,叫他不可鲁莽,飞机赶掉明天再走便是。马柏生敬酒时自己谈起这段往事,逗得全场为之哄堂大笑不止。
戴笠肩负肃清全国汉奸的重责大任,肃奸重点当然还是在上海,他仍旧需要杜月笙多方协助,几乎每天都有事情,亲赴顾嘉棠家中和「月笙哥」促膝密商。当时的肃奸工作实有重大的窒碍,进行起来相当的棘手,尤以共党藏污纳垢,大量收容汉奸国贼,伪军尚未改编,可作汉奸保镳,还有敌伪财产的转移和隐匿为然,「捉汉奸」千头万绪,那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戴笠是先订立了制度,拟具调查、逮捕、逆产清管种种办法,然后因地因时制宜,拟定程序,按图索骥,由于事前周详严密的准备,所以一动起手来便雷厉风行,威猛严峻,大有一网打尽之势。京沪一带,梁鸿志、陈春圃、傅式说、郑洪年、梅思平等纷纷落网,大小汉奸被捉多达三百二十一人。陈公博、林柏生、陈君慧、莫国康等逃到了日本,陈璧君、褚民谊等逃到了广州,都根据确实可靠的情报,全部抓到上海来。周佛海和丁默村在胜利以前曾经秘密自首,接受过军统局的运用,掩护地下工作,保全上海、杭州的治安,虽说有功,但是能否抵罪尚待法官决定,因此照样逮捕下狱。
上海万众瞩目,最有铜钿的两名汉奸,其一是担任敌伪统税局长多年的邵式军,其次为协助盛宣怀的侄公子盛老三盛文颐,假宏济善堂名义,在上海公开买卖鸦片烟的罗洪义。邵式军是上海世家子弟,抗战胜利以后便自他爱棠路那幢渠渠华屋里神秘失踪,据说是到苏北去投了中共,爱棠路美仑美奂,豪华无比的邵式军大厦,也就成为上海市党部的办公处。务请交出罗洪义来
罗洪义是杜月笙的及门弟子,属于旧派,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对于老头子杜月笙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东南沦陷,日军实施毒化政策,由盛文颐主办宏济善堂卖鸦片,罗洪义有份。汪伪政权成立,群奸角逐,头一桩大事便是跟日本人争取鸦片经营权,成立了「寓卖于禁」的「禁烟总监部」,罗洪义由于专门人才的关系,依然为个中要角。抗战八年,他便在上海专卖了七八年的鸦片烟,「水过土湿」,他到手的钱财那是天文数字。当杜月笙抗着金字招牌,担起两肩一口,赤手空拳入四川,到重庆,旣得创办事业,又要接济朋友,尤须支付上海方面的钜额开销罗洪义便开始拨款接济,他的铜钿实在赚得太多,有了一条通重庆的大道,他便尽量多拨些钱到重庆去,一方面供应老头子的开销一方面也希望杜月笙给他存点下来,买进些黄金、美钞储蓄券,备作日本战败,冰山一倒,他将来的活命之资。据估计,罗洪义先后拨给杜月笙的钱,在上海垫付的各种款项概不计入,居然还有七八百万元之谱。
日本投降,上海光复,杜月笙到了上海,罗洪义自知十手所指,法网难逃,唯一的路子,祇有托他老头子杜月笙的庇护,所以杜月笙住进爱文义路顾家,罗洪义立刻跟进,他无日无夜,足不出户,跟牢在杜月笙的身边,寸步不离。他晓得祇有如此,方始逃得过被捕下狱,判刑定罪的霉运。
罗洪义躲在杜月笙的左右,戴笠早已知情,他不说破,是希望杜月笙自家向他提起这一件事,双方面可以从长计议。戴笠办案,一向公私分明,脚步站得极稳,而且他爱惜羽毛,断不容损及自身声誉。上海肃奸,跑了一个顶有钱的邵式军,黄浦滩早已风风雨雨,啧有烦言,如今第二号富豪汉奸又被杜月笙收容,外间更是议论纷纭,倒要看看铁面无私的戴笠,如何公私兼顾,处理这一桩汉奸案子?
戴笠等杜月笙自动说明,他将提出罗洪义必须投案的主张。可是杜月笙绝口不提,他苦于人言可畏,不得而已,终于有一天他把军统局上海负责人召来,这位上海负责人也是杜月笙的要好朋友,戴笠跟他开门见山的说:
「罗洪义在敌伪时期贩卖鸦片,坐收渔利,这个人不能不办。」
「可是……」
「我晓得,罗洪义躲在杜先生那里。我现在就是要你见杜先生去,你请杜先生立刻把罗洪义交给你,接受审判,依法论刑。」
「我怎么跟杜先生说呢?」
「很简单,」戴笠说得斩钉截铁:
「你告诉杜先生,他究竟是要我戴某人这个朋友呢?还是非保牢罗洪义不可?如果他要顾全他和我的交情,那么他就交出罗洪义,否则的话,我为顾全友道,可以放他一码,祇是从今以后,我和杜先生不再有朋友的情份。」
「中间人」很为难的去了,照戴笠的话,一五一十跟杜月笙说个明白,杜月笙听完以后,矍然而起,言下颇有憾意的说:
「我收留罗洪义,一来是顾念师生之情,二来则当年的地下工作,只要我有事情交代他,他从不推辞,多少也有些微劳。罗洪义卖鸦片的事我晓得,我总以为他不曾做过伪政府的官,此刻他旣已因汉奸案被控,雨农兄指明要他这个人,莫说他在我这里,卽令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捉回来,交给戴先生归案。」
言讫,马上拨对讲电话,叫罗洪义进来,当面交给来人带走,罗洪义一语不发,拜别先生便去投案。他后来被判处徒刑,服刑到民国三十八年大陆变色,方始获得开释,是时杜月笙已经避难香江,罗洪义便也到香港去,随侍师门,按日到杜公馆报到侍疾,一如往昔。
戴笠初到上海,便听说吴绍澍气焰万丈,翻脸不认师门,而且明里暗底,以杜月笙为假想敌,对杜月笙横施打击,尽情污蔑。杜月笙和吴绍澍的师生之谊,戴笠肚皮里一本账清清楚楚,他爱重杜月笙,兼以义愤填膺,忿懑不平,着实发了大脾气。他认为杜月笙功在党国,理应受到全上海人的尊敬,殊不料让他自己的学生子打得这么样凶法,戴笠的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换任何人都要知所警惕,不寒而栗。但是吴绍澍自以为他已将黄浦滩捏牢,莫说是戴笠,卽连若干党国元老,院部首长,他也不放在眼睛骨里。因此,他对戴笠冷眼睥睨,爱理不理。
当时上海市长钱大钧,接到重庆中央的电令,嘱他早日恢复上海市临时参议会,最好是敦请高风亮节,东南人望的革命元老陈陶遗,担任上海市临时参议会议长一席。
吴绍澍集中全力攻击杜月笙,迫使杜月笙深居简出,免生是非,杜月笙的势力乃在黄浦滩上暂时销声匿迹。吴绍澍自以为得计,却是忽略了大上海五方杂处,派系林立,从上海开埠以来,自古到今从无一人能使上海定于一杜月笙和大上海血脉互通,息息相关,他从「河滨里的泥鳅熬到跳龙门的鲤鱼」,是他积数十年之奋鬪努力,广结人缘,所得到的。杜月笙数十年里无日不放交情,无日不甩钞票,方始渐渐的泥多佛大,水涨船高,他在黄浦滩的地位不可能毁之于一夕一朝而吴绍澍尽管身兼六要职,将上海权力机构兼容并蓄,全部通吃,他固然炙手可热,势莫与京,但是老上海晓得他的底细,他越打击杜月笙,杜月笙越是闷声不响,逆来顺受,便越发增进上海人对杜月笙的同情,与乎对吴绍澍的鄙夷。人心向背,一消一长,吴绍澍天天乘坐保险汽车,前呼后拥,扬长而过,上海人和他之间的距离便无形中越来越远,一时乃有「好官你自为之,要我支持休想」的敌意存在。于是,吴绍澍步步登高,老百姓敬而远之,他要钱没处要,要人凑不齐,一应庶政,进行得疙里疙瘩,毫不顺利,天长日久,他也难免发急,直到这时,吴绍澍开始憬悟,政府与民众之间,桥梁确实是相当的重要。
邵式军案眞象大白
徐寄庼出任上海临参会议长,并未能成为沟通政府与民众间的桥梁,而吴绍澍对杜月笙的攻势,却变本加厉,日趋尖锐,他所剏办的「正言报」,从新闻以至社论,箭头无不瞄准其所谓的恶势力。吴绍澍处心积虑,他要打倒杜月笙,其人的行径在江湖义气上来说是「欺师灭祖」,犯的是最严重罪行,就立身处世而论亦系「忘恩负义」,宜乎为社会所不容,卽以国家民族立场言之,杜月笙布衣报国,功勋昭昭在人耳目,吴绍澍挟其政治力量尽情打击,尤属「亲痛仇快,令人齿冷」之举。借一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目空四海,不可一世的吴绍澍终于作茧自缚,他的一项罪证确凿的贪污巨案,犯在嫉恶如仇的戴笠手里。
胜利后黄浦滩上第一件疑案是邵式军弃家潜逃,居然被他逃过封锁投入中共的新四军効力。如所周知邵式军之豪富远在周佛海、梅思平诸逆之上,他的亿万家财,决无可能随身携带,那么邵式军的庞大财产究竟到那里去了?唯一可疑之点是邵式军在爱棠路的那幢华宅,系由吴绍澍接收,而且自兹以后,便成为「中国国民党上海市特别执行委员会」的办公处所,国民党上海执委会的主任委员,则也是吴绍澍。
好不容易找到了邵式军的发妻,请她出来提供资料与线索。邵式军太太说她家里的古董字画、名贵家俱、奇珍异玩,和皮毛衣饰一概都不要去说它,光只满载金银财宝,各种钞票的巨型保险箱便有四只。军统局人员问她可否记得四只保险箱里所有宝藏的品类和数目,邵式军太太说这有何难,请给我纸笔,我可以立时开出各保险箱里的明细清单。
纸与笔取来,邵式军太太便不假思索,振笔直书,她历历开列「家财」,巨细靡遗。根据她所开的单子,四只巨型保险箱,第一只放的是黄金若干条,第二只则为美钞几多万,第三只装钻石珠宝各多少,价值几亿,第四只尽装日本老头票,和为数极钜,如今几同废纸的日本国家债券。
办案人员不禁大喜,接下来,再问邵式军太太一个极关紧要的问题,邵式军是如何逃到新四军那边去的?
邵式军太太终于坦白吐实,那是有「交换条件」的,吴绍澍自前门进来接收,却把邵式军从后门悄悄放走。条件是甚么呢?邵式军决不泄漏财产被吴绍澍「刼收」了多少的眞象。
戴笠获报赫然震怒,他不惜采取「打老虎」的激烈行动,当夜派出大批忠义救国军,封锁爱棠路,并且饬令干员毛森等澈底搜查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这一搜的结果,是四只巨型保险箱,其中已有三只箱门破坏,内中空空如也,邵式军太太所开列的财物清单,大批的金条、美钞、钻石珠宝涓滴无存,第四只经邵式军太太列明贮有日本老头票、公债券若干万元的保险箱则牢牢锁住,完好如新。
搜查人员先把邵式军太太所开的第四张清单,遍示众人,予以公开,然后通电流,炸开保险箱门,取出内中一迭迭的老头票和日本国家债券,一一清点竟和邵式军太太的清单丝毫不差。
卽此一点可为明证,三只巨型保险箱里的亿万赀财,全被吴绍澍阴谋窃占,据为己有。
敌伪财产之整理与处置,戴笠职务所在,责有攸归,于是他列举证据,呈报最高当局。最高当局的批示迅卽来到:严予查办。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吴绍澍高高的置身云端,竟会一个觔斗倒栽下来,他心慌意乱,情急无奈,于是满面愁容,一改常态,他的保险汽车不再遶杜美路而过;天天降尊纡贵,到杜美路求见戴笠。义薄云天的戴笠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置之不理,不屑一见,直到听说吴绍澍急出呜啦,想飞往重庆上下打点,戴笠方始让吴绍澍堆满一脸的谄笑,奴颜屈膝的走进他的会客厅。
当着好些军统局重要人员的面,戴笠捺住性子,听完吴绍澍的哀哀上告,苦苦求情,吴绍澍只求保全颜面,请「戴先生」免予究办,光这句话便使戴笠火冒三千丈,他脸色一沉,大声叱喝:
「像你这种人,我为什么不办?」
于是吴绍澍再求戴笠法外施仁,准许他由上海飞重庆,向他的上司自行请罪。
戴笠断然拒绝,他吩咐左右:
「通知各航空公司,不许卖票子给吴绍澍。」
至此,吴绍澍求告无望,面如土灰,他搭讪辞出,静候法办,中央电令不旋踵而来,先是免了他副市长的职务,继则罢黜上海市社会局局长,而以接近杜月笙的中央委员吴开先继任。痛失知己一场大病
晴天一声霹雳,震得杜月笙如中雷殛,呆若木鸡,他定定的坐着不动,不哭,不说话,连眼睛霎都不霎。
他的神情模样把家中各人都吓坏了,大声的喊他,轻轻的摇他,人多口杂,乱糟糟的一片喧哗。终于,杜月笙恍如大梦初觉,他回过神来便放声大哭,直哭得热泪滂沱,咽不成声。时届五十九岁的杜月笙,这是他生平最最伤心悲切的一次号啕
哭过以后便继之急喘,剧烈的咳嗽,一时但见他青筋直暴,泪与汗俱,脸孔胀得绛紫,家人和随从高声惊呼。熏烟、灌药,一概不生效,不停的急喘与剧咳,使得杜月笙死去活来,坐卧不得,沉重深切的悲哀,压倒了胜利以后饱受打击的杜月笙。
就此生了一场大病,日日咳,夜夜喘,呼吸方平顺些,想起「雨农兄」又是痛哭流涕,椎心刺骨。他说戴笠和他不但是好友、拜把兄弟、并肩作伴的伙伴,尤且是生平唯一知己。对前来探疾慰问的朋友,杜月笙总是热泪盈眶、呜咽啜泣的说道:
「我哭雨农兄,不但是为我个人失了平生知己,我也为国家民族在这种时候,竟失去了雨农兄而伤心难过!雨农兄一死,共产党又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了啊!」
胜利后上海物价逐步上涨,加以共党新四军在江北大事骚扰,和进剿国军连年鏖战,食米来源,于是大感匮乏。三十五年春季,上海米价扶摇直上,涨得五百万市民,莫不叫苦连天。恰巧当时万墨林因为他家素营米店,他开的那丬万昌米号,规模之大,允称全沪第一抗战八年,他又有从事地下工作的功劳,益以杜门总管,牌头甚足,因而便在吴开先当上海社会局长的任内,万墨林当选了上海市农会理事长,兼上海市米业同业公会理事长。
上海市政当局为了解除上海粮荒,采取紧急措施,贷出一笔巨款,交给米业公会,要上海米商设法分赴各地,大量采购食米。这桩大事由米业公会理事长万墨林经手,当然偌大的生意不能由他那丬万昌米号独做。万墨林督促米商分赴四乡采购,「物以稀为贵」,乡下老百姓有米在手难免要拿拿蹻,同时眼见百物腾踊,分明已有通货膨胀的迹象,于是他们齐同一致,向米商们提出要求,卖米不要钞票,他们坚持采物物交换制,并且指定交换物品限定「五洋」,亦卽棉纱、布疋、白糖、香烟和肥皂。
这一来米商们便唯有再回上海先行采办「五洋」货品,然后运往乡间实行交换食米,此一作法马上就发生了几个问题,其一是躭搁时间价格愈形高涨,其二是「五洋」本身在上海竟也是缺货,因为这些都是日常生活必需品,和食米同样的价高难求,行情一日数变。万墨林初次承担这么大的事情,更因缺乏经验,处处显得手忙脚乱,举止失措,再加上米商中不乏借机攫利,混水摸鱼者,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米价──物价原来就在涨个不停于是民怨沸腾,指责埋怨的声浪,一概轰到万理事长的头上。全国纺织拥为盟主
七位代表费尽唇舌,结果是大失所望,怏怏而去。他们走后,杜月笙绕室彷徨,深思熟虑,他心知担任这一个全国性工业团体理事长地位的重要性,忍不住又怦然心动,他在极短暂的时间里,迅速的作了决定,不妨藉此一次选战,测度一下自己卷土重来的机会,是否已经届临?
他立刻命人打电话到袁国梁家里,请他卽来十八层楼。当袁国梁奉召匆匆赶到,他命袁国梁坐下,劈头第一句话便问:
「刚才你们各位来讲的那件事情,究竟是不是诚心的啊?」
「是诚心的。」袁国梁肃然回答:「不但诚心,而且很急。」
「怎么会很急的呢?」
「因为我们得到消息,公营纱厂不论大小,都由公家出飞机票钱。叫所有的代表务必一体出席,由此可知,公营纱厂对于这理事长一席势在必得。」接下来,袁国梁又向杜月笙剖析个中利害,公营纱厂代表当了理事长,一定不会为民营厂商尽心出力,故所以,民营厂商对于这理事长一席,自是非争取到手不可。
沉吟半晌,杜月笙似已下定决心,冒险一试,但是他仍关照袁国梁说:
「这个理事长,我做不做倒是无所谓,就怕万一选不上,坍不起这个台。这么样吧,你去替我各方面摸摸看,早些给我回音。」
袁国梁应喏而退,把杜先生意思有点活动了的消息,通知几位核心人士,唐星海、荣尔仁等人听时喜出望外,立刻分头展开活动,民营厂商代表清一色态度坚定,除了都投杜月笙的票,尤有不少人士自告奋勇,志愿代表杜月笙去拉公营厂家代表的票子,当下颇有同心协力,共底于成的气势,民营厂商一致热烈拥护杜月笙,六区工会秘书长奚玉书,尤其慷慨动容的说:
「西北方面的票子,我有力道!」
民营厂商代表频频集议:官方代表选票对外号称全部集中,其实并非无懈可击。第一,当时已有公营纺织事业逐渐开放民营的消息,公营厂家不久以后还是要变成民营厂商,代表之中多的是主持业务之人,他们很可能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利害关系和民营厂商实趋于一致。第二,六区工会实力雄厚,民营代表和官营代表之间颇多私人情谊,可予充份利用。第三,凭杜月笙的私人交游,和个人声望,他是担任全国纺织工业公会联合会理事长的最佳人选,因此,光靠杜月笙三个字,也能争取得到一部份的选票。
几度密议筹商,决定两项策略,头一项是大家要袁国梁设法劝驾,大会选举的那一天一定要请杜月笙到场,其次,他们又推袁国梁择一个最好的机会当着全国代表致词,强调联合会理事长不应由官方代表担任。
事情有了相当的眉目,袁国梁再去报告杜月笙,他简略的说:
「我四处摸过一遍,大约有六七分苗头。」
杜月笙的答复更简洁,他祇说了一个「好」字。
「不过代为奔走的各位代表一致要求,」袁国梁于是相机提出:「进行选举的那一天,无论如何要请老夫子到一到。」
「好。」
袁国梁公开提出官方代表不宜出任「理事长」的主张,他为「老夫子」卖力,一共开两次炮。一次是在永安公司七楼,六区纺织公会开会,奚玉书请他发言,他立起来便大声疾呼的说:
「我有一件事情,要提请大家注意,『中华民国机器棉纺织工业同业公会联合会』,一向是民营厂商的公会组织,我们邀请公营厂家代表参加会议,他们应该投票选举民营厂商代表,才能符合体制与实际。公营厂家平时得到政府的助力很多,他们无法了解商家的困难,所以就需要而论,『联合会』理事长必需民营代表出来做!」
第二次则是在投票前二日,拥有七千四百五十工名人的公营申新九厂,上午招待全体代表参观,中午设宴欢叙,这本来是公营厂家代表为争取民营代表选票的一记联络手腕,当时宴开十余桌,杯觥交错,宾主尽欢中,忽然杀出一个杜门先锋袁国梁,他站起来高声宣布
「后天我们就要选举『联合会』理事长了,我特别提请大家注意,……」
袁国梁的炮声隆隆,使官方代表相顾失色,民营代表则面露会心微笑。袁国梁的这一记攻心战术相当有力,因为他口口声声说官方代表是被邀参加,万一眞有官方代表当选了理事长,说不定民营代表不肯善甘罢休,就会闹出法律纠纷。
选举之日,全国纺织公会联合会的会场,设在上海市商会,袁国梁先到杜公馆接杜月笙,杜月笙到时被众人簇拥到会客室里坐下休息,当时便不知有多少人在会场左右,欢呼雀跃,高声嚷叫:
「杜先生来了!杜先生来了!」公开露面欢迎热烈
大病初瘥的杜月笙在上海市商会出现,引起兴奋高潮,一百余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纺织业代表,排着队近会客室和杜月笙握手寒暄,杜月笙接见这帮老朋友,面露眞挚诚恳的笑容,说几句关切慰问的话,寥寥几句,也使人与有荣焉,皆大欢喜,便是此一安排,对于选举居然发生奇効,杜月笙终以最高票数,荣获膺选。
这一次全国性人民团体的选举,对于杜月笙来说,确实相当的重要,全国纺织业代表对他的衷诚拥护,使他的信心恢复。重新检讨一下自己的身价和社会地位,风光仍旧十分的好,旧日拥有的事业如中汇银行、华丰面粉厂、沙市纱厂,大达大通轮船公司均已分别派人整理复业,胜利复原回到上海他又被推举为申报董事长、新闻报馆常务董事,中国通货银行复业他除董事长外尤兼总经理一职,此外又有华商电气公司、浦东商业银行、恒大纱厂和华安人寿保险公司、江阴福澄公司,都把董事长的荣冠,一一戴到了他的头上
杜月笙开始步步为营的在向大社会进军。
上海市临时参议会成立,徐寄庼经由陈陶遗口角春风,一言九鼎得以跃登临参会议长的宝座,杜月笙备位临时参议员之一,可是平时他绝少出席会议。徐寄庼领导的临参会固能与上海市政府通力合作,解决不少问题,但若遇有重大事件发生,仍难发生较大的效率,因而乃使中枢深感上海市参议会有提早成立的必要,于是在上海临参会成立未及两月,三十四年十一月间,上海市长钱大钧卽已交付给上海市政府民政处长张晓崧一项重要任务,请他筹划实施地方自治。
张晓崧在三十四年十二月先将上海全市划分为三十一个行政区,建立三十一个区公所杜月笙早有警觉,预作严密布署,在黄浦滩举行投票选举,杜月笙的势力便大得惊人,三十一个区的区长当选人揭晓,明眼人一望而知,杜月笙系的人物不但位置要津,而且还在全部当选者中占大多数。
上海实施地方自治的第二个步骤是举行上海市第一届市参议员选举,市参议员候选人由各区域及农、工、商、教、律师、会计师、新闻记者各团体产生。杜月笙经过考虑,决定列名商界,届时果又以最高票数获选,杜系人物如万墨林也榜上有名,使杜月笙坐在市参议会里,都有亲信心腹相随。
可是,上海市参议员在三十五年三月卽告选出,市参会办事处亦由上海市政府指派民政处副处长项昌权担任主任,积极筹备,而上海市参议会的当选证书,却一直到当年十月方由国民政府内政部颁发。这时候,吴绍澍的副市长、社会局长业已垮台,上海市长亦由钱大钧换了吴国桢,吴国桢和杜月笙相当热络,因此,上海市参议会的成立大会,竟借杜月笙所创办的正始中学大礼堂举行。
成立大会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厥为谁当第一任议长?杜系人物旣已能够掌握情势,拥有过半数票,大家都认为应由杜月笙水到渠成,顺利当选。但是当时杜月笙犹有一层顾忌,那便是吴绍澍还存有相当的势力,虽则不至于影响大局,然而触触霉头也是令人心中难受,何况杜月笙声威重振,又度飞黄腾达,光祇全国性的重要人民团体,他已经到手了三个,如全国轮船业公会理事长、全国棉纺织业公会理事长,和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副会长。其余地方性团体与国家行局主持人或董监事,更是多得不可胜计,「日中则昃,盛极必衰」,杜月笙是深切懂得其中道理的,上海市议会议长一席,他于是有了最后的决定,那便是先行当选,然后以年老体衰多病为词,向大会提出辞职,然后再挑别人。淳安西庙何其热闹
美国海军中将,中美合作所副主任梅乐斯(MiltonE.Miles)在他的回忆录「另一种战争」( DifferentKindofW r)一书中,记述他对于杜月笙的印象,以及交往情形,梅乐斯说:
「对日战争胜利以前,我们获得情报,日人拟在撤退前破坏上海,于是戴笠将军和我赶往上海附近,设法保卫上海的公共设施,戴笠将军请能力卓越的杜月笙,协助此一工作。在上海的外国人,听到杜月笙的名字便会不寒而栗,美国人则说杜月笙是上海的考平( lCopone数十年前美国芝加哥最著名的黑社会领袖),但是杜月笙文质彬彬,态度友善,他没有受过正式教育,是一名苦力出身,最后却成为上海大亨。上海的码头工人、黄包车夫,船夫与电车、电话、电报、自来水、电力、煤、米……等等各行各业的工人均由其掌握,外国人有时还说他在上海开设得有鸦片烟馆。杜月笙是一位组织家,他効忠中央政府,重然诺尚义气,言出必行。
「我们计划在浙江省西部淳安以北的安徽屯溪雄村,开设一个训练班训练上海各业重要份子一五○名,我们的总部设在淳安西庙,在戴将军和我还不曾到达淳安之前,已有一部份杜月笙的部下自上海抵步。
「胜利前夕,共党准备夺取重要城市,我们则计划保卫京沪。我们虽然缺乏时间训练必需的干部和人员,但是忠义救国军,海盗,杜月笙的部下,仍能保护上海的一切公共设施诸如电厂、码头、自来水及和道路桥梁,邮电交通等等。
「胜利后,我飞到上海,杜月笙曾对我多方协助,为中美合作社人员安排宿处,将我本人安置在汪伪组织警察总监的私邸,尤且把他的一辆防弹豪华轿车,拨给我使用。」
梅乐斯所称的「雄村训练班」,卽由陆京士出面主持,杜陆师生之谊,关系之密,尽人皆知,必须有杜月笙、陆京士登高一呼,在上海的那些拖家带眷、生活笃定的工人,方可「横竖横、拆牛棚」,放弃安居乐业的太平日脚,冒险通过敌伪封锁线,参加中美合作开办的特务训练,然后再潜回上海,分布各公共设施,准备一旦胜利,作为「驱逐日寇,光复国土」的尖兵。雄村训练班的教官学员,虽因原子弹相继爆炸,日本天皇宣告无条件投降,全国各地,接收顺利,并未能发挥预期的重大作用,但是训练班如期筹备完成,第一期四百名集训工运干部已有一百五十人抵达雄村,往后上海工人忠义救国军之成立,保护工厂及公用事业,警奸察宄,协助维持社会治安,仍然立下了很大的功劳,这也是戴笠、梅乐斯使用杜门力量的一大成就。对于上海接收,厥功甚伟。
杜月笙西庙小住,一面支持陆京士以「军委会上海工运特派员」身份主持工人秘密组训,一面遥控上海一市的金融工商地方势力,促使他们在接近胜利的最后阶段,挺身而出,安定秩序,相机为国家効劳。前一项工作,属于单线进行,必须严予保密,后一项工作则由三十四年八月以后,黄浦滩上口耳相传,都说「杜先生」已经远出重庆,到达上海附近,于是渐渐的形成公开秘密。抗战八年,上海五百万市民由于地下工作干得如火如荼,益以万墨林、吴开先之被捕,全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凡此便意味着「杜先生」人在重庆后方,他的势力仍然遥遥伸展到黄浦滩上,「杜先生」三个字,依然旣具威严而又亲切。因此,杜月笙要找的弟兄手下,固然信使往还,音讯不绝,一些寄望于杜月笙,在日本投降国军胜利凯旋时希冀杜月笙帮忙、救命的作贼心虚者,也无不千方百计,在找门路,跟身在淳安的杜月笙搭上条线,通通款曲。老上海的心目中,杜月笙为八年抗战尽心尽力,立过不少功\勋劳绩,而杜月笙在中央政府,各方面的关系极够,交情都好,也祇有他才能在那种生死关头,作通天教主,甘霖普降,搭救或大或小的落水人。
淳安西庙,因而就一天天的热闹起来,几十年里这几已成为一项铁律,但有杜月笙在的地方,准定不会「门前冷落车马稀」。西庙是戴笠、梅乐斯的总部,戴、梅仆仆风尘,席不暇暖,反而成了杜月笙的会客处。自京、沪、杭各地远道而来的朋友,山阴道上,络绎不绝,还有徐子为、朱品三在淳安接运督运棉纱三千件,滞淳二百余天,也结识了不少东南耆彦,各方友好,这些人听说徐、朱二人的老夫子杜先生到了,少不得要登门晋谒,图个承颜接词,与有荣焉。再加上三战区旧雨新知,忠救军各级旧部,使杜月笙焚膏继晷,应接不暇。他派徐子为来往沪淳,担任连络专使,胡叙五主持笔政,朱品三专司迎宾,顾嘉棠、叶焯山、庞京周诸人帮同接待贵客。由于访客太多,使朱品三这一趟淳安行跟前次大不相同,他一连月余,足不出西庙一步。吴绍澍是共党投降
三十四年八月五日,桐庐、新登相继陷敌,淳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声中,巍巍西庙,一下子拥来了十位客人,其中包括方自重庆衔命而来的毛子佩、吴绍澍等人。这一天,杜月笙显得非常高兴,亲自吩咐朱品三,分别为之妥善安排住处,同时他更关照吴绍澍,何妨趁此机会,多留两天,师生俩也好促膝长谈,于是吴绍澍等便在淳安小住二日。朱品三等为了招待他这一拨人马,把自己困的床铺都让出来,睡到大会客室的长桌子上,于是,每天要在两点多钟以后,大会客厅不再有人,方始可以就寝。
这是「杜门唯一叛徒」吴绍澍对待乃师杜月笙执礼甚恭的最后一次过此以后,便反目相向,滥施打击,使杜月笙大为尴尬愁惨。(吴绍澍其人其事,笔者在本志十二卷三期略有记述,唯以为当时对吴绍澍知之最稔的吴开先先生旅美因而未及访问或有以求证,所以颇有不详不实之处。顷吴开先先生业已自美返国,笔者承其见示甚详,其间并承王新衡、王绍斋诸先生迭予指点,由于吴绍澍为「杜月笙传」中极重要的一位人物,遂予追记如次)。吴绍澍原名雨声,曾是中共老资格职业学生之一,民国十四年五卅惨案发生,他在沉钧儒当校长的上海法科大学「就读」,当年五卅惨案上海全市罢工、罢课,上海共党在国民党发起的民众抗议运动之下摇旗吶喊,推波助澜,吴雨声(绍澍)开始崭露头角,在上海共党组织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后来一直到了民国十六年三月上海清党,他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严令拿办的通缉犯,渡过一阵子东藏西躲的逃亡生活,实在混不下去,便向中央自首,将共党在沪情形和盘托出。中央准他自新,命他到上海市党部报到,从此为党国効力,于是吴雨声便改个名字叫吴绍澍。当时吴开先正任上海市党部组织部长,从此他和吴开先发生了联系
在上海的一段时期,吴绍澍为了要争取国民党的信任,他工作很卖劲,很努力,但是他又骇怕共党报复,一再请求外调,时值山东峄县枣庄中兴煤矿公司董事长钱新之正为共党潜伏,不时鼓动工潮,遂使生产锐减,因而大伤脑筋。钱新之要求中央党部设法清除中兴煤矿的共党份子,陈立夫便派吴绍澍去,吴绍澍熟知共党伎俩,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组织工人福利社,自任干事,从争取工人福利,博得工人好感,而掌握了矿场劳工,并将共党份子大部清除。从此工潮不起,煤炭生产也恢复了常态,钱新之很高兴,他向陈立夫道谢,并且赞许吴绍澍与共党鬪争的冒险精神。
吴绍澍在枣庄中兴煤矿工作了两年多,他时或请假到南京和上海,向陈立夫、钱新之、吴开先等报告工作,吹吹牛皮,其间尤曾跟汪精卫的「改组派」勾勾搭搭,有些露水姻缘。后来汉口市党部整理改组,吴绍澍见有机可乘,便恳请钱新之帮忙调职。钱新之和吴开先商量,认为可行,于是两人连袂往见陈立夫,请他提拔提拔吴绍澍。陈立夫表示吴绍澍确能悔过,对于清党工作也不无贡献,因而改派他为汉口市党部整理委员,和他同时发表此一职务的,还有刻在台北的国大代表杨兴勤等人。
走马上任,吴绍澍因为人地生疏,简直毫无工作表现,同时他又以不得人缘,被汉口市的国民党员,指为不学无术,能力太差,请求中央加以撤换。这一来使吴绍澍大为恐慌,于是便想起华中三山之一,洪门大爷杨庆山是汉口大亨,暗忖自己倘能拜杨庆山为师,必可在工作上得到极大的助力,而杨庆山在汉口的群众力量如竟为他所用,就等于他在上海获得了杜月笙的全力支持。
吴绍澍打听得来,杜杨之结交远在辛亥前后,沪汉两地一水相通,声息互闻,杜月笙和杨庆山几十年里一鼻孔出气,谊同一体。他在汉口想拜杨门苦于乏人引见,不得其门而入便到上海来商之于吴开先,他要求吴开先设法介绍,使自己忝列杜月笙的门墙。吴开先的答复是杜先生和我从来不提帮会、或者拜先生、当学生的事,很显然的其间颇有深意,而且吴开先对帮会一道确实并无所知但是他可以转介陆京士与陈君毅,这两位都是党、工两界的重要人物,尤为杜月笙的得意门生。吴绍澍十分之喜,专程拜访陆陈二人。──这以后拜师经过,本志十二卷三期拙文业经详细写过了。
吴绍澍在汉口站得住脚,一致公认是拜杜月笙之赐,再加陈立夫的破格拔擢,但是他混到民国二十四年,汉口市党部再行改组,市党部委员须经党员选举,吴绍澍由于汉口国民党员的群起反对,竟告落选。失势失业后的吴绍澍要找出路,便跑到南京,求见中央党部民众训练委员会主任秘书许孝炎,因许孝炎之介而往晤该会主任委员周佛海,基于他和改组派的一些露水姻缘,加以周佛海本人便是中共头目,和吴绍澍同在上海被通缉,险乎过了清党一关的同路人,于是,周佛海替他在民训会安排了一个位置。
抗日之战前夕,吴绍澍借重杜门力量,问陆京士借了一千大洋充竞选费,一举跻列国民大会代表。但是抗战一起,民众组训委员会撤销,吴绍澍被派在军事委员会第六部工作,第六部部长是陈立夫,他算是又回到老上司的身边。
是年冬,军委会第六部改为政治部,而陈立夫也改任教育部部长,吴绍澍又度失业,他便留在汉口,天天往求陈部长给差使。陈立夫认为他不适合担任教育工作,始终不允他到教育部去。于是吴绍澍怀恨在心,到处攻讦陈立夫,含沙射影,萋菲生锦,无所不用其极,却是苦于蜉蝣难以撼大树,唯有书空咄咄,徒呼负负,而且从此断了一条坦荡大路。
赋闲到民国二十七年七月九日,三民主义青年团成立,吴绍澍夤缘结识了康泽,而由康泽推介给张治中。张治中给了他一个差使,命他到上海去做团结、组训爱国青年的地下工作,担任上海支团部书记。半杯老酒吃醉脱哉
殊不知顾嘉棠有此一句补充,其意不在众人。他一面开酒,一面眼睛望着杜月笙
「月笙哥,侬哪能?」
这便有点强人之所难了,杜月笙对于饮酒一道,段数向来不高,中年以后,尤以节饮闻,而自高陶事件,飞行高空,撄罹气喘重症,他更是「性命要紧」,涓滴不饮。如今抗日胜利,日本天皇宣告无条件投降,当场诸人,和他同样的在人生欢乐最高潮,一辈子里最值得纪的一剎那,顾嘉棠要他破一回例,开一次戒,杜月笙怎好意思峻然拒
于是他也笑容可掬,兴致勃勃的说:
「好,拨我半杯!」
这一来,众人的兴致更高,欢呼雀跃,连声的喊:「干了!干了!」喜讯,佳音,美酒,良辰,人人开怀,个个畅饮。两瓶酒喝光,自有人随时献出珍品宝藏,当朱品三带笑宣称他因吴绍澍等人来到,连日迎宾待客事忙,兼以饮食失调,泻了日天的肚皮,吃庞京周的药犹不见效,此刻几杯胜利酒下肚,竟告不药而愈。分明是稀松平常事,却因为众人在兴头上,也惹起大笑哄堂。
杜月笙不沾唇久乎哉,那胜利之夜的半杯酒,竟喝得他头昏,不适意,直想困觉,众人怕他体弱吃不消,劝他去睡。──又勉力支持了一会,方由徐道生敲腿,服侍他沉沉入眠往后他说:
「抗战胜利那天夜里,半杯白兰地,使我吃醉了。困了很香很甜的一觉。」
一觉醒来,事体多了,陆京士带了他的训练班人马,匆匆自雄村赶来,向杜月笙报告捷音,他带来最新的消息:
「蒋主席建议同盟国,日本天皇应予保留一案,已获通过。」
因为戴笠还没有赶回淳安,陆京士等便留在淳安,等待命令。杜月笙急于要办的有两件事,一是派遣预定在沪保安公共设施、维持地方安宁的人员尽速到上海,一是发电或带信命令他召来淳安的手下中止行程,留在上海执行任务。与此同时,陆京士也派遣一部份人员先行登程,赴沪有所部署。于是,在八月十三日,邵飘飘、苏夏生、钱纯一等陆续自淳安动了身。也就在这一天,冯有眞打电话来告诉杜月笙,中央业已明令发表钱大钧为上海市长,另以马超俊出长首都,熊斌出长北平。十四日,冯有眞也到了淳安,和杜月笙、戴笠会晤。
戴笠、梅乐斯一回淳安,便与杜月笙、陆京士、曹沛滋等紧急会商,中央已有明令,指定军事调查统计局、中美合作所和忠义救国军,负责接收上海,保全公共设施,整肃汉奸,处理伪军等诸问题。会中陆京士报告,已派陆克明、周云江、顾锦藻等三人潜入沪滨,募齐第一期「工运干部」,前往雄村受训,其中一百五十人业已安全抵达,余众也在整装待发。雄村训练班原定八月十五日开课,可是八月十日午夜,日皇宣告无条件投降,因此他采取紧急措施,命令到雄村或络绎于途的干部卽刻返沪工作,陆克明、周云江、顾锦藻等三人也在请准杜月笙之后,发电命令他们留沪待命。
对于杜月笙和陆京士的紧急应变措施,戴笠大为推许,他并且说:
「京士,你马上动身回上海,运用工人力量,暂时维持秩序,一切事情,你不妨相机处理。倘若必需请示,你就直接打电报到重庆去。」
戴老板赋予陆京士的权限,可谓大到极点,因此,杜月笙也颇感欣慰,他对陆京士再三叮咛,诸事小心,又殷切的问他淳安和雄村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陆京士遂而关照朱品三,代他打电话给时在雄村的于征五,叫他带四十六万元现钞来淳安,料理淳安方面的善后事宜。

门生帖子不翼而飞
九月七号,一方面是门庭如市,诸般寒暄,一方面则满腹愁苦,焦灼紧张,天幸见,正当座上客已满时,外间来报,吴绍澍吴副市长亲来回拜,杜月笙一听,大喜过望,他迎入吴绍澍,所见的竟是一张裴司开登面孔吴绍澍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态度倨傲,又寡言笑,跟杜月笙敷衍了三言两语门面话,不等杜月笙吐露衷曲,一探口音,他便昻昻然说是还有要公待理,绝不容杜月笙有留客的机会,立卽兴辞。
吴绍澍公然向杜月笙挑战,又当众予杜月笙难堪,杜门中人,难免气愤填膺,人人破口大骂,都说吴绍澍欺师灭祖,忘恩负义,「小人得志发癫狂」,实在是欺人太甚,顾嘉棠、叶绰山、高兰生等人,莫不怒眦几裂,揎拳掳臂,扬言不怕上刀山下油锅,非跟吴绍澍拼命,出了这口恶气不可。恒社子弟,各界友好,也无不气忿难平,口口声声要找吴绍澍理论,他若再狂妄下去,恒社弟兄也要跟他别别苗头,轧足输赢。
唯有杜月笙,他一味苦笑,再三阻止左右亲信,手下人马情绪冲动,跃跃欲试,他告诉大家说:
「不忙,我自有应付的办法。」
杜月笙怎样应付法呢?原来,他还以为师生之间,情同骨肉,祇要有面面相对的机会,有什么话不能坦白说个明白?因此他亲自安排,叫赵培鑫在他家里备一桌酒席,杜月笙下请帖邀吴绍澍吃饭,与席陪客,都是跟吴绍澍最接近的恒社弟兄,其中还有几位是吴绍澍共事多年的同志,如王先青等是。吴绍澍对这一批人比较服贴,因为他们摸得清吴绍澍的底细,握得有吴绍澍的秘密。譬如王先青,卽曾坦率的说过:
「吴绍澍在上海大红特红,都是我们一帮子人替他打出来的。当年做地下工作,白天潜伏,夜里活动,进衖堂是我们先进去,出衖堂是我们先出来,遇有危险,都由我们一力担当。」
因此,当吴绍澍全力打击杜月笙,王先青便曾很恳切的劝过他:
「绍澍兄你身为上海副市长、社会局局长、市党部主委、三青团主任、党政军特派员、正言报董事长,国大代表身兼六要职,黄浦滩上除了钱市长,就数你第一。老夫子有你这样的得意门生,眞是脸上飞金,保护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和你作对?你现在的种种作为,都是所为何来?」
吴绍澍听了,脸色一变,顿时便诡辩的说:
「先青兄你不要弄错了事体,我怎会反对杜先生?我不赞成的是吴开先和陆京士。」
那晚,同孚路赵家的一桌酒,八点钟开始,吴绍澍赴宴,皱起浓眉毛,抿紧嘴唇皮,不言不笑,轻易不开尊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使满座的人,相顾愕然,不知如何措词?杜月笙始终保持礼貌的笑容,师道尊严,使他无法先打开话匣,求他说明种种。他苦等着吴绍澍展颜一粲,假以辞色,或则是口角春风,来两句门面敷衍,但是吴绍澍绝不「垂念」老夫子的苦心孤诣,渴盼之切。这顿饭从晚间八点吃到午夜,其僵其窘,为与席诸人生平仅见。
将近十二点,吴绍澍心比铁石坚,迄无任何表示或解释,在座的有人汗出如浆,有人切齿痛恨,杜月笙心力交瘁喉间又起咻咻之声,坐在他的身旁的王先青,惊了一惊,心知他的喘疾将发,连忙低声劝促,请老夫子提前离座,回去歇息,杜月笙额汗涔涔,脸色忽青忽白,犹仍勉力支撑,等候最后的转机,他一迭声的说
「绝不妨事,绝不妨事。」
然后拨转脸去吩咐徐道生,当场用药,他那个气喘药粉要烧成轻烟由鼻管吸入,尤须连续三五分钟之久,是时杜月笙的狼狈与痛苦可想,人人望之凄然,唯有吴绍澍视若无覩,面色不改。
十二点后终于散席,杜月笙回去时彷佛生了一场大病,同孚路之宴,吴绍澍的死人不管绝勿卖账,令杜门中人群情愤慨,达于极点,于是顾嘉棠金刚怒目,握拳透爪,愤愤然的说:
「吴绍澍个赤佬是给月笙哥磕过头拜先生的,欺师灭祖,照江湖规矩就该处死!月笙哥,你该把他的拜师帖子寻出来,让我拿去跟他算帐!」
一句话提醒了杜月笙,他回答说算账不必,帖子是该找出来,那上面开得有吴绍澍的祖宗三代,还有「永遵训诲」的誓言,寻出拜师帖,必要时可以向吴绍澍摊牌,这是杜月笙一大自卫武器。因此他立刻命人打开保存拜师帖的保险箱,一包包的大红帖取来捡视,殊不料越寻越心慌,上千份拜师帖一份不缺,独独少了吴绍澍的那一张
这一下,杜月笙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顾嘉棠却雷霆大发,暴跳如雷,他怒不可抑,高声咆哮,说这一定是吴绍澍买通内线,将他那份拜师帖偷出去了。于是杜月笙也气得脸孔铁青,簌簌发抖,杜门出了内奸,这是从所未有之事。在场的人,无不咬牙切齿,顿足大骂,由有顾嘉棠直跳起来厉声宣称:
「三天之内,我非杀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内贼不可!」
斯语一出,势将演成人命案子,于是杜公馆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气氛之恐怖紧张,空前绝后。然而两三天后,杜月笙又不忍看见他的左右,栖栖皇皇,惴惴自危,他便亲自去对顾嘉棠说:家丑不可外扬,纵有小吊码子,也只好放他一马,免却全家不得安宁,传出去反而给吴绍澍幸灾乐祸。
依顾嘉棠的性子他如何肯依,于是杜月笙百般晓喩,竭力劝解,说到最后,顾嘉棠不便拂逆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主张,只索罢休。
打倒杜月笙恶势力
家里的一场风波敉平,杜月笙沉思默想,吴绍澍苦苦与自己作对,理由究竟何在?他是否有背景,受人指使?在作他人的工具?然而,他所得的结论,则是吴绍澍自大才疏,野心勃勃,抗战胜利,列强间的不平等条约一概取消,租界不复存在,整个黄浦滩都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上海金融工商的极大潜力,当时正由于做了八年的「日本顺民」,而普遍存有疑惧不安,瑟缩惶悚的心理,这般人一时无从发挥其力量,因为他们已自「顺民」一变而为「柔民」。吴绍澍掌握了黄浦滩党、政、团多方面的权力,以他的为人和性格,理该趾高气扬,君临一切,而环顾左右,不作第二人想。此之所以杜月笙要成为他第一个该打倒的对象。
基于对吴绍澍的深刻认识,杜月笙乃决定其应付的方针,吴绍澍在黄浦滩上欲与天齐,杜月笙便韬光养晦,甘愿回避,他连自己的家都不回去,躲在顾嘉棠家长期作客,顾家门庭因杜月笙而来的热闹风光,他尽可能的减少避免。不仅如此,杜月笙尤能做到公开场合,决不拋头露面,为了表示他有退让归隐的决心,尤在上海各报大登广告,不惜将自己在抗战八年期间,放弃一切,冒险逃出上海,出钱出力,无役不从的许许多多功勋劳绩一字不提,反而谦冲自抑的说:
「天河洗甲,故土遄归,自维无补时艰,转觉近乡情怯!」
用这种深切「自责」的语句,卽令是共产党的「坦白」、「交心」,只怕也通得过了。退一步说,设若吴绍澍一定要故入「师」罪,何患无词,诬陷杜月笙是所谓的恶势力,那么有他自甘入罪的这几句话,不也可以当作吴绍澍的「最佳注脚」?
上海市民在北站的盛大欢迎,他躲过了,各界人士争相筹办的欢迎之宴,他一一谢绝不问世事,其程度的澈底,连上海市商会呒啥介事的聚餐,他也逊谢不遑,托故避过。尤且,不论何等人物,在杜月笙面前提起吴绍澍,他不但绝无怨言,反而声声赞誉,满口推许。依他想来,你要进取,我便退让,你要风光,我便隐晦,你要君临黄浦滩,我便乐为在你统治之下的含餔鼓腹之民,歌功颂德,掬乎至诚,难道说你吴绍澍还有不尽满意我杜月笙之处吗?堂堂杜月笙已经「心悦诚服」,伏下来当你吴绍澍平步青云的垫脚石了,以至诚对至佞,杜月笙认为他自己的做法无懈可击。
然而不然,吴绍澍妄想一把抓牢黄浦滩,诚如张九龄的感遇诗:「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吴绍澍金丸之发,唯有珍木之巅的珍禽,方可列为射击目标。杜月笙是五百万上海市民心目中的偶像,的领袖,的抗日战争英雄人物,尽管他朴质无文,生平未尝参加实际政治,同时他患有喘疾,体质素弱,但在外国人的观感之中,约翰根室称他为:「有把日本人当早餐吃掉的名气」,中美合作所副主任梅乐斯中将也说:「在上海的外国人,听到杜月笙的名字便会不寒而栗」。杜月笙名气这样响,地位如此高,吴绍澍对杜月笙的打击越多,越重,便越足以显示吴绍澍的人高马大,身手不凡,有杜月笙这么一个好靶子,光挨打,不还击,吴绍澍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杜月笙越让,吴绍澍越凶,散散传单,贴贴标语犹不足,吴绍澍更进一步,他揷足新闻界,创办「正言报」,用「正言报」此大众传播工具,发为舆论,对杜月笙展开持续不断,愈演愈厉的攻讦,刺激。以「打倒恶势力」为主题的社论,开始有计划的逐日发表,传播,正言报成为吴绍澍最有力的武器他彷佛抱定了决心,每打杜月笙一记,便水涨船高,使自己的地位更增一级。
是可忍,孰不能忍?此一问题,开始在杜月笙的左右,引起争论杜美路作戴笠总部
继吴开先之后出任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秘书长的王新衡,膺命担任军统局上海区长,上海市调查室主任,上海市肃清汉奸案件处理委员会主任委员,他搭乘第一架由重庆直航上海的飞机,抵达上海。
杜月笙几乎已经忘记了,他还是国民政府行政院直辖「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说起来,倒是唯有他这个职位纔能君临黄浦滩,而把党团政军大权一把抓。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的第一任秘书长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兼任,民国三十三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王新衡自香港撤回重庆,他常到重庆汪山杜公馆,参与杜月笙的午餐晤谈,不久吴开先在上
海以被捕闻,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书长一席遂告虚悬王新衡问戴笠,可否向杜月笙自告奋勇,讨这个差使做,以使上海工作统一委员会这个重要机构不致形同虚设,渐趋瓦解。当时戴笠对杜月笙难有把握,他迟疑不决的说:
「恐怕杜先生不肯给你做啊,他手底下陆京士、朱学范,……都是这个秘书长的候补人选。」
其实王新衡早已心有成竹,他当时便说:
「试试看嘛。」
其结果,是杜月笙欣然应允,请王新衡担任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的秘书长,有此因缘,王新衡和东南方面普遍建立关系,因而膺选胜利后在上海权倾一时,职责无比重大的新职。
王新衡往见杜月笙,杜月笙十分之喜,寒暄过后,第一句话便问:
「新衡兄,你准备住在那里?」
「我刚刚到。」王新衡坦然回答:「先来拜望杜先生,住的地方还不曾安排好。」
于是,杜月笙便请王新衡住到杜美路,早年金廷荪为他建造的那一幢华丽宅第,五开间的门面,三层楼。杜月笙告诉王新衡说:他原打算五幢三层楼房子分三幢给他的三位太太,子女占两幢。那五幢华厦美仑美奂,每一间房都是套房,内里的卫生设备尤且五彩缤纷,各间不同。房子是金廷荪替他造的,设备则由美国成套的买来,抗战前固属华贵无比,抗战后还是精美绝伦。
但是,王新衡只需要几间房子,还包括办公室在内,不久后戴笠戴老板也到上海,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办公住宿场合,这是因为戴笠以身作则,避免物议,敌伪财产他有处理之权,却是沾也不沾。戴笠见王新衡的住处相当不错,而且空屋还多,问明白了是杜月笙的私产,他便请王新衡去跟杜月笙商量,也借住他几间,杜月笙听后哈哈大笑,他慨然的说:
「雨农兄弟,尽管用好了。」
因此,进驻上海的军统局本部、中美合作所,和王新衡所管辖的各单位,从此统统设在杜美路杜氏大厦,杜月笙除了房屋,尤且供给得力人员,他派得意门生陈默,和他的亲信总管万墨林,双双到杜氏大厦去,担任戴笠总部的总务。
万墨林是杜月笙的亲眷,又复是追随了三十年来的心腹亲信,杜月笙和各方面的关系,他事事留心,了然于胸,跑出去传话递信,俨然便是杜月笙的代表。抗战八年期间,他奉杜月笙之命留在上海,看家守宅,照应一切。后来吴开先、蒋伯诚、吴绍澍等先后潜赴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他又遵照杜月笙的指示,多方掩护,联络奔走,其间尤曾两度被捕入狱,迭遭酷刑一字不吐,立下很大的功劳。杜月笙在梵皇渡车站下车,他到站迎接,见到一别八年的「爷叔」,当时喜极而泣。杜月笙住进顾嘉棠家,他立刻赶去照旧执役如故,并不以功在国家,地位增高而有所不屑。有一天晚上杜月笙和他单独相处,曾经试探的问:
「墨林,抗战胜利,敌伪倒台,以你当时的地位,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阿曾搞到铜钿?」
万墨林则大摇其头,断然否认,说是:
「呒没。」
于是杜月笙又好奇的再问一句:
「侬那能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的哩?」
「这是爷叔从前交代我的嘛,」万墨林脱口而出的回答:「铜钿用得光的,做人(口么)一直要做到咽气为止,不义之财,决不可取。」
「很好,」杜月笙很满意,欣然的说:
「侬能够一生一世照我的话做,我保险你决不吃亏,慢慢交,我弄一丬厂拨侬。」
因此,戴笠抵达上海,建立总部,问杜月笙要两个得力的人,杜月笙经过考虑,首先便把万墨林荐过去。他这么做,有其深意。第一,万墨林人头熟,地头更熟,又有杜月笙总管的身份,他确实可以为戴笠出力跑腿,第二,万墨林有功国家,做过长时期的地下工作,却是一清二白,并无贪赃枉法的纪录,第三一层原因,万墨林是杜月笙倚之为左右手的活电话簿,最佳联络奔走者,如今他把万墨林都推荐给了戴老板,正好向吴绍澍表明:他确有退隐决心,无意再作出岫之云。
陈默是杜月笙的得意门生,硬而狠的脚色,人却老实。抗战八年,戴笠借将,派陈默、于松乔等担任行动工作,铁血锄奸,把斧头手枪机关枪当成家常便饭,历尽腥风血雨,出生入死的惊险场面,上海锄奸行动向由戴笠亲自主持,行动之先他很少和杜月笙商量,因此陈默和万墨林不同,他等于是由戴笠直接指挥。民国三十年底太平洋变作,日军进入租界,陈默的行动工作失却地利人和的掩护,戴笠命令他撤退,回大后方,工作安排便由戴笠一手包办,所以他正式列入军统局编制之内,担任过军统西安和成都检查所所长,但是他觉得大后方静态的工作不够刺激,因为他也是浦东人,曾经拟了一个再进浦东打游击的计划,送请夫子大人杜月笙转交戴笠,戴笠表示同意,陈默便又到上海附近。可是他到达不久抗战便告胜利,陈默一马当先,进了上海。他本来就是军统人员,戴笠抵沪杜月笙叫他也跟过去,算是纳入军统局的原建制。陈陶遗杜门受冷落
陈陶遗的确是上海大老之一,他是江苏金山人,原名公瑶,字陶怡、陶遗、又号道一剑虹。光绪七年(公元一八八一)诞生于金山松隐里的一个书香门第,他比杜月笙大七岁二十一岁入庠,卽以金石书画名于世,二十五岁入中国公学,倡呼革命,交游文士,二十六岁在上海西门剏办健行公学,加入同盟会,东渡日本,接办醒狮月刊,担任暗杀部副部长,并且师事章太炎。翌年回国被推为同盟会江苏支部长,不料刚到上海,便被革命叛徒刘师培出卖,由满清两江总督端方系之于狱。一年后幸而获释,但他仍然奔走革命如故。前后四年间,陈陶遗曾与陈去病、高天梅、柳亚子发起「南社」,为当年最重要的革命文字宣传机构。又赴南洋筹款,参与黄花岗之役,辛亥起义,上海光复,陈陶遗从南洋携款来助,曾与马君武代表沪军,到武昌联络。江苏各地先后反正,陈陶遗和章梓的游说疏通,厥功甚伟。
陈陶遗醉心革命,却并不热中于官场,他的勋绩、人望和资格,乃至道德文章,和杜月笙可说是截然相反而在两条路上。民前一年他便是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副议长(议长林森),选举国父孙中山先生为临时大总统。民国成立,他薄官不为,远赴东北开荒,民国十五年他被孙传芳拖出来当了一任江苏省长,后来他便杜门谢客,日以读书写字为娱,直到民国二十一年八月,上海第一届临时市参议会成立,史量才、杜月笙担任正副议长,陈陶遗则应聘担任秘书长。二十六年抗日战争爆发,他留在上海,也曾为敌伪利诱威胁,请他出山,陈陶遗不胜其烦,便由杜月笙设法接到香港,住过一段时期,不久风声稍缓,他又潜回上海,直到抗战胜利他六十五岁,其间迭经敌伪强逼,陈陶遗稳如泰山,乃能保全黄花晚节。
陈陶遗腹笥极广,颇有幽默感,他有几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传诵一时。其一是民国二十九年汪精卫粉墨登场,一再派人逼他同流合污,某次请陈陶遗的朋友赵正平往说,当时陈陶遗便拉下脸来,厉声叱道:
「做人时短,做鬼时长!」
义正词严,骂得赵正平狼狈辞去。其次是日本无条件投降消息传到上海,陈陶遗骤闻佳音,喜形于色,当下对他家人说:
「『家祭毋忘告乃翁』,此刻用不着咧!快去备几只小菜,一家团宴,就算你们当面祭告我吧!」
钱大钧奉到中央电令,为尊老敬贤,亲自登门拜访,劝请陈陶遗担任临时参议会议长,陈陶遗以年老多病为词,(他也气喘,还有左肺扩张,循环障碍与结核诸症。)婉言逊谢;与此同时,黄浦滩上的环境复杂,越演越烈,他当然也耳熟能详,殊不愿以风烛残年,卷入漩涡,跳进火坑,他辞意极坚,钱大钧劝他不动,就说为便于向上级有所交待,请陈陶遗荐贤自代,这时陈陶遗殊不便强人之难,随口漫道:
「钱市长看徐寄庼这人如何?」
斯语一出,便成定局,上海市临时参议会的议长由陈陶遗保举了徐寄庼。徐寄庼和杜月笙素称知己,交情极够,照说徐寄庼当议长杜月笙是蛮欢喜的,然而,当时情况,对杜月笙来说无异陈陶遗「一丧邦」,因为吴绍澍以杜月笙为敌,正把杜月笙逼得透不过气来,如果当时陈陶遗荐贤自代属意杜月笙,他跃登议长宝座,就可以和钱市长钱大钧分庭抗礼,吴绍澍见他还得矮上一截,纵使他不掌握议坛,展开反击,至少他也有了和吴绍澍握手言和化除敌意的立足地。这一个上海临参会议长对于杜月笙实在太重要了,可惜「徐寄庼」三字从陈陶遗口中轻轻吐出。还有一层,不论从何种角度说,杜月笙实在比徐寄庼更具有当议长的资格。
跌足太息,懊恼不已,杜月笙不知不觉,又犯了二三十年前黄金荣黄老板说他的「小囝脾气」,他要向陈陶遗表露他心中的闷悒与憾意,他假顾嘉棠宅请陈陶遗餐叙。六十四岁的陈陶遗准时赴席,但是座中不见主人,而且从开席一直到宴毕祇由顾嘉棠、徐采丞等杜氏亲信奉陪,杜月笙始终不曾露面,陪宴诸人明知底蕴,见陈陶老谈笑风生,坦然自若,未免有点踧踖与愧疚,席终乃由徐采丞善为说词,编了个理由,一再的为杜月笙失仪而道歉,讵料陈陶遗早已了然心胸,全不在意,他打个哈哈向徐采丞等说:
「何必道什么歉呢?这明明是月笙懊恼不过,有意拨点颜色给我看呵!」
于是,大笑而去。半年后,民国三十五年四月十五日,陈陶遗六十五岁,也是应友人之招参与一次午宴,席未终,喘大发,遍体汗出如浆,急车送归,卧床两周,终以心脏衰竭而告不治。这东南一代物望死于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一时半杜月笙闻讯至为震悼,曾经亲往吊唁。万墨林三度入牢监
于是万墨林黯然神伤,一声苦笑,旣然「爷叔」这么说了,他只好回家收拾随身携带各物,赴淞沪警备司令部自动投到。坐他一生之中第三次监牢,当然,中国同胞不会像东洋人那般对他滥施毒刑。
杜月笙毅然下令万墨林自动投案入狱,不仅使黄浦滩上五百万市民骇然惊异,竞相走告,而且也使淞沪警备司令兼上海警察局长宣铁吾大出意外,开始对杜月笙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宣铁吾颁下万墨林的逮捕令,可以谓为对杜月笙的一项挑战,以杜月笙在上海所占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宣铁吾这一挑战实无必胜的把握。他想不到杜月笙会这么「落门落坎」,大力捧他这上海治安首长的场,他更无法料及万墨林果然便祇为了恪遵「爷叔」之命,不惜老老面皮,甘愿投到。
上海米价还在继续攀高,五百万市民的怨怼竟而迅速平息,筱快乐的热门广播节目自沸点急速下降,他再冷讽热嘲,破口大骂「米蛀虫」也没有用了,因为杜先生的总管、米业公会、上海市农会理事长万墨林业已自动投案,身陷囹圄。宣铁吾宣司令的的声望由此臻于最高点,杜月笙和万墨林的守法精神,坦白态度,为大上海五百万市民带来新希望与新观念。
上海在蜕变,在一团乱麻中,万墨林三度下狱也是一个转折点。乍看起来彷佛是杜月笙在向民主、法治投降,实则是他在为民主、法治树立一个好榜样。──杜月笙又结交了个好朋友;宣司令兼局长,万墨林被指控的罪名查无实据,抽丝剥茧般弄清楚了事实眞象,万墨林很快的获得释放。
宣铁吾很感激杜月笙竭诚拥载的盛意,他送了一帧放大照片给杜月笙,亲笔题款,还盖了官章,杜月笙把这帧照片配以镜框,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杜宣交讙,使老上海们额手称庆,杜月笙又顺利渡过一道难关。
吴绍澍自戴笠猝死,他所涉及的「纵放巨奸、吞没逆产」案雷声大,雨点小,于是让他保全了上海党、团主管,以及国大代表和正言报董事长的职位。由于他受过打击,身上所系的罪案犹未终结,于是也有他的朋友向他恺切陈词,苦口婆心的劝:
「绍澍兄,你在上海身兼六要职时,事必躬亲,气概彷佛很盛,可是呢,在政治上你不能与钱慕尹钱市长合作,在特工上你不能与以已死的戴笠合作,在社会上你又不能与杜月笙合作,你的挫败现在还只不过开始,从今而后,你要改变作风才好。」
吴绍澍听后,嗒然无语。
杜月笙因吴绍澍的「欺师灭祖」,横施打击而心灰意冷,遇事退避三舍,复以戴笠之死椎心刺骨,哭出一场大病,然而以他当时的交游之广,物望之隆,社会国家,依然还是少不了他。加上恒社子弟,多的是社会中坚,出类拔萃人物,杜月笙有这么完整的班底,优秀的干部,事业当然大有可为,因此,便在三十五年春夏之交,杜月笙经过审慎考虑,多方试探,又有了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迹象。
早年在重庆,收了一名忠心耿耿,干劲十足的得意门生,一向从事棉纺工业的袁国梁胜利后袁国梁做面粉和棉纱,大来大往,气魄很够,面粉大王荣德产曾经开顽笑的对他说:
「我办工厂,就像吸海洛因,不过你也不错,可以算得上吃香烟的。」
由此可知袁国梁办事业和做生意,自有其刺激紧张之处,民国三十五年袁国梁投资设在江阴的「福澄公司联营纺织厂」。他投下的股本甚多,预定当年七月开工,公司成立,规模很大,因而引起「江阴三大亨」黄善青、祝林等揷足其间的雄心,袁国梁唯恐董事长一席,落在他们之手,兼以公司股东,群起反对,闹得股东大会几乎流产,他无可奈何,只好拖牢同为福澄公司常务董事之一的王先青,到十八层楼杜公馆谒见杜月笙,打算请老夫子出来担任福澄公司的董事长,在他认为,必须如此事体才能摆平。 继之以朱学范事件 继吴绍澍之叛,又有朱学范之变,这是杜月笙在抗战胜利以后的两大憾事。比较起来,朱学范之投共,对于杜月笙心理的打击,较吴绍澍尤甚。因为,后者发生在民国三十五年八月,当时恰值杜月笙挣破吴绍澍的困扰,战战兢兢,经之营之,开始为重建声势而努力,朱学范事件,对他可能发生不良的影响。尤且,回想当年朱学范拜门,年方二十四岁,还在上海邮局当一名邮务生,自民国十七年到三十五年,前后十八年间,师生之谊,几如家人父子。朱学范一面协助陆京士,从事工运,另一方面也和杨管北、陆京士、骆清华等同样的是杜月笙智囊之一,参与密勿,朝夕与共,在个人感情份量上,朱学范要比吴绍澍重得多了。
朱学范一双浓眉,满面春风,能言善道,中英文都有点根柢,为人则慷慨大方,罕见疾颜厉色。因此,照杜月笙衡量人才的标准来看,他是有本领,呒没脾气的第一等人才,他投身杜门十八年,杜月笙大力提拔,一手扶植,朱学范在黄浦滩窜头势之快,卽可作为明证。
籍隶浙江嘉善,民前七年(公元一九○四)出生,朱学范在民国十年以后,在上海读教会学堂圣芳济学院,毕业了投考邮务生,幸获录取。以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在十里洋场得了个待遇优厚的铁饭碗,血气方刚,难免浪漫荒唐,于是有一段时期,他生活过得很不正常。不过他这个人还算有作为,能够迷途知返,民国十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青天白日旗飘扬上海,朱学范眼见陆京士、钱丽生、黄小村、张克昌、于松乔等奋起清共,改组邮务工会,这一股革命的浪潮,使朱学范跃跃欲试,自此他扬弃了吊儿啷当的生活,渐渐的和陆京士等接近。由于他个人的才华能力,不在众人之下,很快的便成为陆京士左右手,两人不分彼此,并肩作战,他们双双膺选上海邮务工会常务理事,又双双的投入杜门,成为杜月笙的学生。从此陆、朱并驾齐驱,扶摇直上,得到杜月笙的全力支持,数年之间,朱学范卽因师门拔擢,当选了上海总工会常务理事。尤其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工潮频仍,陆京士席不暇暖时期,世界第二十届国际劳工会议在日内瓦举行,陆京士无法分身,推荐朱学范担任我国代表。自此以后,第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朱学范一连六次代表我国出席参加该会,使他一跃而为国际知名的工运领导人物。
若干年来,提起我国工运领袖,每以陆、朱并称,而论杜月笙的得意门生,亦多称陆(京士)、朱(学范),与吴(绍澍),其实这三个人脾气性格,大不相同。前文所述,戴笠批评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可谓一针见血。卽以陆、朱二人作一比较,陆京士实事求是,淡于名利,朱学范则轻于利而热中于名;陆京士家庭和乐,夫妻情笃,朱学范则家里勃溪时起,两夫妻闹得势同水火。旣好名又不得家庭温暖,于是给了中共可趁之机。
还有一层,朱学范组织力强,因而野心勃勃,在杜月笙的恒社弟子之中,唯独朱学范另外创立「毅社」,「毅社」所吸收的门生弟子,居然多达千人,声势颇为浩荡。像这样的事,也唯有杜月笙「宰相肚里好撑船」,让他放手做去。
抗战时期,朱学范先随杜月笙到香港,后亦在渝,当立法委员,兼中国劳动协会理事长。中国劳动协会创办于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会址设于上海。民国二十六年底中国劳动协会自上海撤退到汉口,曾经参与「工人抗敌总会」的筹备工作。二十七年七月,该会迁重庆,设址于九道门,旋不久,便呈准社会部,特准「中国劳动协会」代表中国工人,加入国际工会联合会为会员,遂使该会不仅成为全国性劳工团体,尤且为国际性劳工团体之一。
当时社会部作此决定,可能由于并无全国性的总工会,因而为一时权宜瓜代之计。不久后,「中国劳动协会」便获得国际劳工团体的经济支持,名利兼得,业务迅速发展,任何人再要想组织个纯劳工团体,与之分庭抗礼,也就很困难了。
「中国劳动协会」得到了国际支持,合法地位,因而也引起了中共攫夺的野心,同时种下朱学范个人悲剧的祸根。
共产党挖角到杜门
「劳协」的几位重要人物,在抗战中期,各领要职,都很忙碌,陶百川当中央日报社长,又是国民参政会参政员,陆京士则为社会部组训司司长。因此,「劳协」和全国邮务工会两大工运团体,自然而然的都由朱学范代为负责。是为杜门恒社子弟在陪都重庆所掌握的最重要机构之一。
中共会到杜门恒社里来「挖角」,乍听起来彷佛是笑话,但是朱学范有弱点,更在工界有举足轻重的特殊地位,在中共来说是非挖不可,因此他们在朱学范身上很下了不少功夫。首先,利用中共外围,左倾份子沉钧儒,和朱学范叙起了师生之谊。沉钧儒道貌岸然,稀疏胡须,早年在上海,曾经和褚辅成合办「上海法学院」,而有一段时期,朱学范利用公余之暇,当过上海法学院夜间部的学生。沉钧儒一向是中共的外围打手,民国二十年六月他和章乃器、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邹韬奋、史良,自称「七君子」,倡组「人民救国阵线」,「人民抗敌政权」,危害国家,淆乱听闻,于是被江苏高等法院检察官翁赞年提出公诉,逮捕下狱,闹过轰动全国的「七君子」案。抗战期间,他继续利用参政员的名义,在大后方为中共进行统战工作。朱学范,是为中共托付给他,竭力争取拉笼的第一个对象。
第二步,中共布置一个重要干部──易礼容使他接近朱学范,埋头苦干,取得朱学范的信任。这个易礼容在宣传方面,很有办法,此一特殊能力恰投朱学范之所好,报纸上常常见到朱学范的名字,朱学范经常出席各种大会发表演说,左派人士对他赞扬备至,捧之犹恐不及,在在都使朱学范踌躇满志,洋洋自得。他对易礼容完全信任,后来便命易礼容当了「劳协」的书记长。
更进一步,共党施出惯使的伎俩──美人计朱学范的身边,多了一位风姿绰约,艳光四射的美貌佳人,是为大名鼎鼎的中共色饵李佩。朱学范夫妻感情不洽,有李佩这么一位美人相依偎,无异如鱼得水。他向朋友介绍,都说李佩是他的英文秘书。
一以名,一以色,共党抓住了朱学范的弱点,刚好对症下「药。
从民国三十一年「劳协」获得国际劳工团体「拨助中国劳工抗日捐款」钜额支持,「劳协」曾经轰轰烈烈,办了不少工人福利、组织、文教曁劳工国民外交活动诸事宜。他们在重庆办得有大梁子劳协福利社、美工堂电影院、沙磁(沙坪坝、磁器口)区和化猫(化龙桥与猫儿石)区劳协服务社、文化服务站、劳工诊疗所,对于重庆劳工,确有相当的贡献。胜利后,朱学范暂仍留在重庆,继续主持此一庞大的事业机构。
三十四年八月,第二十七届国际劳工大会在巴黎举行,朱学范又担任我国劳方代表,赴法与会,这时候中共也派有代表邓发前往活动。邓发千方百计密与朱学范交接,使朱学范和中共的距离,更进一步。
三十五年二月,政府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于重庆,希望藉以解决战后建国问题,中共头目和各党各派人士纷集陪都,出席会议。当时共方全无协商诚意,他们祇想利用机会,制造事端,因而加强宣传,扩大变乱。所以,他们伙同民主同盟份子,尽量制造反政府空气,无所不用其极。二月初,共党和民盟亟欲假借民众团体名义,在沧白堂举行「庆祝政协成功纪念会」,苦于重庆所有的民众团体,都在国民党重庆市党部的领导之下,共党狡计,无法得逞。于是,他们便想到朱学范这一着棋,命邓发为政治协商会议代表之一,抵达重庆,利用朱学范,以「中国劳动协会」作为「纪念会」的发起,并籍朱学范的关系,声势尤可一壮,规模
也能盛大得多。
在朱学范来说,彼时彼境,纵使他已经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也不必在中央尚未复员,党政要员云集的那一段时期,众目睽睽,公然拋头露面,高唱反调,为共产党摇旗吶喊,扩大宣传。由而可想,当时他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女秘书李佩,或者是共党潜伏份子易礼容的手里,让他们持而胁迫,于是不敢不俯耳听命,甘为虎伥。这是共产党争取朱学范的第一步,果若朱学范在重庆闯了祸,他唯有乖乖的跟共产党走。
朱学范出面活动,他先游说全国邮务总工会常务委员王宣声,请他主持这个「庆祝纪念会」。王宣声晓得这是共产党玩的把戏,当场严予拒绝。朱学范无奈,祇好派人包围王宣声,进行说服工作,王宣声坚不为动。他便决定干脆用「中国劳动协会」的名义,定二月十日,在重庆较场口举行「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成功大会」,会中将对政府作不利的宣传,散发动摇士气民心的标语传单,如果情势许可,尤将游行示威。
至于参加「大会」的群众,朱学范发动他「毅社」的子弟兵,中国劳动协会的部份「忠实份子」,共党及左倾份子领导下的附从之徒,也就相当的够了。其它的民众团体,旣拉不动,爽性统统放弃。
七君子大闹较场口
最妙的是,「大会」主席团名单,一共是十三人。十三人中沉钧儒、李公朴等「七君子」外,再就是朱学范、马寅初、马叙伦、黄炎培、刘清扬和曹孟君,都不晓得是跟什么团体相关?祇有一点相通处,那便是俱为共党同路者。
朱学范正在密锣紧鼓,筹备「大会」,但是消息外泄,事为重庆总工会负责人胡森霖、陈铁夫等所侦知,他们和各大民众团体一联络,于是群情愤慨,认为区区一「劳协」何足以代表「陪都各界」?旣云「陪都各界」那就该由陪都各民众团体一律参加。因此,重庆农、工、商、学、妇女、律师……诸团体,推举代表,向「大会」筹备处提出严重交涉。
交涉结果,是取到了各团体主持人「主席团」的襟条若干份,作为届时率领各团体,莅场参加「大会」的一项凭证。
这时,火药气味已很浓厚,可是朱学范受人挟制,实已欲罢不能。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日上午八时许,朱学范他们的紧急部署已近完成,十三名主席团上了主席台,紧紧围住那具麦克风,朱学范的「劳协」群众和召来的左倾工人,再加上共党和民盟派来的打手,密密层层,挤在主席台前。
司仪正待高喊「大会开始」,较场口大坝子的四面八方,传来卷地春雷般的脚步声,眞正的「陪都各界」,由各团体的主持人带领,纷纷前来参加「大会」。左派的冒牌货回头看时,一个个惊得舌挢不下,因为「重庆各界」转眼间便到了两三万人。
十三个自封主席团的,在台上挤成一堆,却看见各民众团体主持人,各佩「主席团」襟章,排开人群,大踏步的抢上台来。于是,主席团「双方」在台上互不相让,发生争执。
台下则万头攒动,议论纷纭,爆炸性的场面,一触卽发。
台上台下都在吵吵嚷嚷,但见重庆市商会代表周德侯,律师公会代表张君达,趁乱抢到讲桌后面,两人一左一右,恰好控制住了那具麦克风
于是周德侯利用麦克风,高声向台下参与「大会」的群众说:
「今天陪都各界开会,到会的代表,农工商学各界人士都有,旣然是各界共同举行,而我国农民占全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本席提议请市农会理事长刘野樵先生,担任大会的总主席,可否请公决!」
其实台下的「陪都各界」,在人数上也要占到百分之八十,因此周德侯的提议,立刻获得全场热烈支持,「赞成!」「好的!」之声不绝于耳,尤有如雷掌声,压下了左派冒牌货的声声「抗议」。
刘总主席到达讲台后,对着麦克风,报告开会宗旨,纔说了三两句话,「七君子」之一,民主同盟要角李公朴突然狂性大发,便在数万人的注视之下,一个箭步,推开刘野樵,伸手去夺麦克风。李公朴一动横蛮,台下群众为之大哗,于是揎拳掳臂,高声斥骂,都在斥责李公朴破坏秩序。这时候台上一片大乱,又由左派埋伏在主席台左后角的打手,一涌而出,头一下便把总主席刘野樵打得头破骨折,血流如注。
台上的主席团陷于一团混乱,台下的三两万羣众也因为相互叫骂,共党打手挑衅,引起了鬪殴,台上台下打得不可开交。混乱中「七君子」天怒人怨,成了众矢之的,因而都吃了苦头,李公朴的山羊胡子被人七手八脚的拔掉,史良的旗袍被扯掉了下半截,章乃器眼镜击碎,偏寻不见,很吃了几记老拳,沉钧儒也挨了打。运输工会常务理事谢雅南等十余人被共党打手殴打成伤,谢雅南尤被「劳协」份子押到劳协会去,予以扣押,于是又有大批群众赶往援救,把中国劳动协会团团围住,侥幸「劳协」份子见势不佳,立将谢雅南释放,并且当众道歉,方始了事,否则的话,九道门中国劳动协会,极可能被愤怒群众予以踹平。
当日,共党在重庆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头目,如周恩来、王若飞、邓发等人,都在「大会」开始之前,到达距离较场口附近的石灰市口,就近指挥,一心一意制造流血事件严重态势。而台上台下鬪殴扩大,其乱如麻,当时的情势确很危急,幸好有一位不惜自我牺牲,力求恢复秩序的总主席,刘野樵血流被面,却仍在执行主席职务,他不顾台上台下的大开打,继续对着麦克风致词如仪,是他的自我牺牲精神表现,使勇于搏鬪的群众深受感动,「陪都各界」人多,但是他们并不报复,一俟场内纷扰戢止,场外群众星散,共党、民盟、左倾份子偃旗息鼓,抱头鼠窜而逃,他们也就宽大为怀,不为己甚,陪都重庆终于有惊无险,安然渡过共党一手安排的暴乱。周恩来、王若飞、邓发等共酋在石灰市口苦候良久,当他们获知大势已去,亦唯有黯然撤离。
大混乱之中,朱学范到是先已蹓走。
师门苦劝忠言逆耳
刘野樵、谢雅南,以及十余位受伤的「陪都各界工人」,一概用救护车送往市民医院,并且由中国劳动协会负起医药及赔偿损失之责。刘野樵等住院疗伤时期,市民自动前往探视慰问者络绎于途,由而可见民心之向背,共产党在四川人的心目中,始终是洪水猛兽,最大祸害。不过,到了民国三十八年红流泛滥,大陆沦陷,这一年冬十一月卅日重庆失陷时刘野樵由于乡居道阻,不及撤退,以至陷于共党魔掌,中共加予他的报复灭绝人性,极尽残酷暴虐之能事。刘野樵曾经「公审」、「清算」,却是他自分必死,始终不屈,后来他被共党灌水银剥了皮。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日,重庆较场口之役,中共弄巧成拙,卑劣行径徒然增进重庆市民的唾弃与反感。但是政府在政治协商期间,对于中共实在宽大,罪魁祸首如朱学范,亦不曾加以查究拿办,事情过了便算。如此方使朱学范在酿成大祸以后,从容买棹东下,以「劳协」复员返沪为名,将「劳协」重心,转移上海。所有在重庆的设施曁机构,设立一个「驻渝办事处」,交由易礼容主持,自然而然的,它成了中共在重庆的连络活动中心。
朱学范回到上海,杜月笙、吴开先、陆京士诸师友对于他的轻举妄动,居然被中共利用,难免严厉责备。但是这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跟共党已有勾串,朱学范坦白承认自己一时失察,事体一个摆不平,竟会被共党乘隙而入,酿成流血事件。杜、吴、陆加诸于他的规劝,也止在慎防共党的渗透,不曾想到他已步入泥淖,越陷越深。
从三十五年五月到八月,朱学范的表现一切正常,但是到八月三日,新成立的重庆总工会,发现「劳协驻渝办事处」内部潜伏共谍,图谋不轨,同时又查出该会任意侵占美国援助中国劳工救济基金,并以种种不法报销,朦蔽美国援华基金监理会当局。尤有「劳协」在渝理事陈铁夫、李克愚等,也向重庆市政府提出检举。重庆市政府对于重庆总工会呈文的批示,约为以下三点:
一、贪污舞弊部份,应由法院审理。 二、秘密组织,危害治安卽予法办。 三、准由重庆总工会接收「劳协驻渝办事处」各单位。
八月六日上午七时开始的接收行动,断绝交通、军警包围,俨然如临大敌,情势相当严重紧张。被重庆各工会指证为共谍的劳协职员四十二名,为首的主犯易礼容等四人越墙逃遁,还有窦岱森、周泓芬两名先期外出,成了漏网之鱼,其余三十六名全部就逮,经市警局审讯,认为其中二十四名嫌疑重大,立送法院讯办,余十六名罪嫌轻的,则予当日开释。
到了八月十日,重庆总工会邀同警局曁当地保甲长,公开清点「劳协」封存文件。这一清点,毛病百出,「劳协渝办事处」存有大批反动秘密函电,从查出来的共党指示中,发现共党指使潜伏「劳协」的共谍搜集军事情报,负责运送枪弹,鼓动工潮,控制工人,领导反政府,反美活动,向应政协和谈,……「劳协驻渝办事处」,居然成为共党的特务机关。
消息刊布,渝沪震动。总工会又推派代表吴志恒晋京,请谒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组织部长陈立夫,社会部长谷正纲和中央委员马超俊,面陈检举「劳协」罪嫌,以及接收「劳协渝处」的经过。──当八月六日重庆总工会接「劳协渝处」之初,朱学范恼怒万分,至为愤慨,他口口声声指斥重庆总工会「挟词诬陷,阴谋攫夺」,扬言不惜诉诸法律解决,当时京沪报纸俱曾登过他言词激烈的谈话,加以共党的「新华日报」及其「应声虫」民主报,用巨大篇幅对重庆总工会斯举大肆抨击。杜月笙等还以为是「争权夺利」的单纯事件,及至共党文件登了照片,二十四名共谍落网,赫然出现报上,杜月笙、陆京士等方始着了慌,因为朱学范纵不知情,他也免不了「疏忽失察」的罪名。
当时,有关方面都念在朱学范十七八年从事工运的辉煌业绩,以及他在抗战期间,奔走国外,争取国际同情与助力的种种表现,朱学范经杜月笙近二十年的教诲和培植,不失为一位能力卓越的人才,抗战初胜,内争方殷,像朱学范这样的劳工领袖,如果导入正轨,自可发挥很大的作用。再则,杜门中人先天反共,他们对于朱学范之变,难免抱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因此,大家都希望他幡然醒悟,重新努力,并未断绝他的自新之路。杜月笙频频召他长谈,百般晓谕,陆京士更是苦口婆心,向他剖析利害,恒社弟兄无不引颈翘望,等候朱学范公开表明态度,发为对反共有利的言论,以粉碎共党的分化诡计
秘密赴港大唱反调
但是朱学范的态度始终强硬,他坚称自己刻正受到迫害,政府对他不能「谅解」,还有一层,朱学范身上系有贪污案,他说他绝对不是共产党,而且除了国民党外,与其它党派全无关连,「祇是环境如此」,他只有离开上海,到香港另求发展,同时他更坚决否认他与「劳协」贪污案有关。
杜月笙说他相信朱学模板人的操守,他在重庆致力工运,并不曾想到搞钱,朱学范没有搞钱的必要,同时他更不是贪赃枉法之辈,然而,他问朱学范,你能信得过你那个书记长易礼容吗?如果易礼容等共产党徒拿美国援款派了别的用场,那你朱学范只要负「监督不周」的责任,因此他极力主张朱学范挺身而出,眞金不怕火炼,上法院就上法院,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师友们交相劝促,却是朱学范一口咬定官方与他为难。曾有一次,洪兰友和陆京士苦口相劝,引起激辩,三个人整整谈了一夜,翌晨大家倦极而眠。陆京士说当时他万分伤心难过,因为他觉得朱学范的问题很不简单,他从他的谈话中发现他必有难言之衷,他不肯跟大家坦白,使人人束手无策。
朱学范终于决定秘密离沪,到香港暂避风头。登轮之夜,祇有十八年情同手足的陆京士相送,两人默默的漫步上船,凄冷夜风,迎面而来,却是吹不开心底的沉重,临别的一刻陆京士又重复他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向同门弟兄作最后的忠告:
「我们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道理,别人可以反国民党,你我不能。」
朱学范深深颔首,于是,陆京士又说:
「请你千万记住,你再走错一步,就此回头无路!」
可是朱学范一到香港,便宣称:「中国劳动协会」迁移香港继续原有业务,一面从事不利于政府的宣传,一面积极向国际展开活动他这种出尔反尔,自绝于人的做法,使「劳协」同仁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凭心而论「劳协」有其辉煌成就与光荣历史,这成就和此一光荣并非朱学范一人之力得来。于是,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劳协」宣布改组,改推安辅廷为理事长,而以沈鼎、水祥云、康济民、刘兆祥为常务理事,书记长一职也正式改由沉鼎担任。
吴绍澍事件方告波平浪静,杜月笙的方面大将之一,又在香港独树一帜,迭发谬论。杜月笙在民国三十四、五、六年间眞是流年不利,变起肘腋,而且还是祸患无穷。朱学范不比吴绍澍,他是自己身边最亲密的学生,尤且是十八年里尽心尽力,扶植提拔的爱徒。当朱学范攻讦政府,或者是劳工界人对朱学范同声指责,在杜月笙看来,都是一样的令人痛心疾首,他直在恨朱学范怕什么事无法了,闹出这种亲痛仇快的僵局来。
转眼间到了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八日,英文版的「密勒氏评论报」,注销了一朱学范的文章,题目叫:「中国工人要分裂吗?」( retheWorkersinChin Divided?)正如在平静湖水投下一方巨石,演成了轩然大波。朱学范公开表露其反对政府的态度。与此同时他在香港出版三十六开本的「工人周刊」;并且冒用「中国劳动协会」的名义申请参加第三十届国际劳工大会,居然获得该会审查通过,尤其决议支持在香港的伪劳协为中国工会正式代表。他这么一闹,竟将我国出席国际劳工大会的代表权给窃夺去了。由朱学范唱独角戏的伪劳协堂而皇之参与会议,我国政府所遴派的代表团反被摒诸会场之外,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国际劳工大会是十分重要的国际机构,朱学范的胡作非为,几乎全部推翻了中国工会在国际间的合法地位,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震撼人心的大新闻,全国各地总工会遂而爆发极强烈的反对,抗议与驳斥。各地报章一连多日,长篇累牍的刊登各地工会正式声明,对朱学范有所主张或声讨。朱学范的大胆妄为,激怒了全国工人以至全国同胞。暗中鼓掌称快的,唯有在大陆处处引起漫天烽火的共产党徒。京、沪、平、津、渝等各地总工会和全国性的中国海员总工会、全国邮务总工会、中国劳动协会等团体,正式向国际间发表声明,他们在声明中指出:
(一)香港为中国行政权未及行使之地区,香港的工会与中国并无关联,因此郑重声明在香港的「劳协」是冒名组织,坚决否认其代表中国之权。
(二)朱学范的「劳协」理事长业已解职,复涉及经办美国援华捐款贪污罪嫌,经重庆总工会告发法院提起公诉,朱学范卽潜逃抵港。──他业已丧失一切中国工会之会籍自亦丧失代表中国工人或工会的资格。
(三)欢迎世界工会联合会派员来华考察,多多了解事实。中国工人的愿望,厥为与世界各国爱好自由民主工人团结一致,认清目标,共同努力。
紧要关头亲赴香港
问题越来越严重,我国政府由于朱学范阴谋窃占,无法获得在瑞士日内瓦举行的国际劳工大会邀请,而会期在迩,照往年旧例派代表团去吧,一定会和朱学范「派」的代表团闹成双胞案,贻笑国际,有辱国体。不派哩,总不能任让朱学范个人胡闹捣乱,使全国所有工会陷于不获国际承认的地位?经过有关单位再三集议的结果,于是决定采取一连串的措施。
我国出席第三十届国际工会联合会的代表正式产生,可是除开政府代表以外,雇主代表和劳工代表的名单,已与上届大不相同。
政府代表李平衡、包华国,顾问吴秀峰、李晏平。
雇主代表庄智焕,顾问朱家让。 劳工代表安辅廷,顾问刘松山、黄昌汉。
与此同时,最高法院下令通缉朱学范,外交部则考虑吊销朱学范所持有的外交护照。以上两项,都是依法亟应办理的必要措施。
当时最重要的问题,厥在如何阻止朱学范赴欧洲开会,虽然眼见朱学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我方也不能不做最后的努力。因此,杜月笙便在三十六年三月,天寒地冻,海上波涛险恶的时候,不顾气喘重症,力疾赴港,随行人员有顾嘉棠、庞京周等。
杜月笙一到香港,朱学范亲往迎迓,杜月笙住在蓝塘道严惠宇家中。当下,他的意思是旣往不究,他叫朱学范回上海,自有工作给朱学范做,一切问题,由他负责。朱学范便慨然答道:
「先生的命令,我当然服从。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愿意回上海工作。」
不过,接下去朱学范又说,问题恐怕不如老夫子所想的那么简单,换一句话,就是他做贼心虚,难免心惊胆跳。朱学范反复申说他回上海会出事体,其中提到:
「现在政治局面已完全不同,我回上海,祇怕也不能发挥什么作用。而我有案在身,贪污案情节重大,可以判处死刑,说不定我还会有生命危险呢。」
说到这里,使杜月笙都不免煞费踌躇,胜利以后,他自己也是吃够苦头来的;此时此境,确实是叫他难以「言话一句。
于公于私,陆京士等香港消息,万分着急,因此乘杜维藩南下侍奉杜月笙之便,他写了一封长信,恳恳切切,劝朱学范务必「悬岩勒马,回头是岸」,许许多多说过了不知多少遍的话,不惜一赘再赘,尤其重要的,是他反复再三,安慰朱学范,请他放心,祇要他迷途知返,一定会有人为他缓颊。陆京士强调的说:万不能逞个人意气,而自毁前程,陷于不忠不义!
人心都是肉做的,朱学范得了陆京士这封长信,心里当然是很感动,可是无论杜月笙和陆京士怎么苦口婆心,恳切劝勉,朱学范始终由于心有内愧,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回上海。
因此他开始和陆京士通讯,说明他的处境,心情与当时的计划,从香港、西贡到巴黎、伦敦,一路上都有信给陆京士。这位落入共党圈套,不得不毁弃一切,投入魔窟的杜氏爱徒,在这举世瞩目的迢遥旅途之中,诚所谓:「一步一徘徊依依不忍去」,从他对陆京士所吐露的心声,充份显露其内心的矛盾挣扎,煎熬痛苦。朱学范的信中语句,在在流露变节者的深切悲哀。
三月十四日,朱学范再向杜月笙痛陈他的处境险恶,及其内心种种疑惧。杜月笙则百计安慰,仍然叫他回上海。最后朱学范以生命危险为词,坦然说出了:「我没有死的勇气!」使爱他如子的杜月笙听了,也不禁为之怃然,因此,他应允了朱学范的最后要求,让他留在香港,等杜月笙回上海更进一步安排妥当后,再叫他回去。于是朱学范作书覆告陆京士,兹志其原函全文如次:
「京士吾兄:维藩兄带下手示,拜悉一是。师座初来之时(指杜月笙专程赴港),曾提及返沪一点,弟于原则上赞成返沪工作。且此议出自
师座之命,弟当然服从,且弟亦愿意返沪工作。惟事实并非如是简单,第一,弟法院有案,第二,弟将来如何工作?当时李大超兄参加谈话时,弟曾提及许多实际问题。现在政治局面已完全不同,弟返沪也不能发挥任何作用。
昨日师(指杜月笙)嘱暂时留港。世界工联拟派代表团赴日,弟亦被推为代表团团员之一。弟曾函外交部特派员及广九总支部,此乃官样文章,于此情形下,政府『当然』不准弟前往参加。
外界谣传以为兄与弟已分裂,实际非然,目的则一,惟所经之道路曲折不同耳。现时弟要提倡的祇有二点,卽民主政治与自由工会,这均在三民主义范围之下之原则,弟为这一种理论而奋鬪。兄于工运努力廿余年,当亦能同情这个工运论调的眞蒂,当然于此时政党纠纷之下,无法开展工作的,弟拟于理论文化上做一些工作。吾兄目前实际困难与环境复杂,弟十分同情与深切了解。吾兄与弟已有二十余年之关系,彼此了解深切,谊同手足,且多在
师座指导之下工作,一切多承关照协助,至为感激,还请
宥谅,专此卽请
台祺弟范上三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嫂嫂均此」
在这封信里有一处显著的错误,由此可见朱学范当时的闷瞀忳忳,方寸大乱。那便是当时正三十六年三月,他却写成了三十五年。
投共者的矛盾痛苦
朱学范发出这一封信后,不久杜月笙便遄返上海,再为爱徒连络安排,而朱学范倒也能恪遵师命,在香港等候佳音。直到翌月中旬,滞港将近一月,忽有一日,他坐黄包车由西而东经过皇后大道,突被汽车撞上,使他一觔斗摔下地,稍微受了点伤,于是便由闯祸的将他送进玛丽医院,住院治疗。
时值英国国会访华代表团访问竣事,道出香港返国,他们听说有一中国「民主人士」,在港遭遇神秘车祸,受伤住进医院,因而便手捧鲜花,齐赴玛丽医院慰问。香港各报各通讯社,认为这是很好的政治花边新闻,于是翌日中外各报,纷纷揭载。又演成了一段口耳相传,街谈巷论的「热门消息」。
其实,今日事过境迁,就事论事,益以本文提出的种种证据,可以说明当年各报绘声绘影的「神秘车祸」,政治因素,迫使朱学范投入共党怀抱,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
因为,以常识而论,有意撞车杀人,尤其是汽车撞黄包车,在香港皇后大道上,朱学范能够不死,仅受轻伤;在事实上决无可能。其次,倘若此说勉可成立,那么,朱学范四月中旬违背师命,自香港潜赴法国,他一路上写给杜月笙和陆京士的信,百分之百会提起这件「神秘车祸」,而以此作为违命出走的口实。
然而,朱学范自香港而西贡、巴黎、伦敦,一共给杜月笙写了两封信,陆京士则收到四封,除了他在西贡致杜月笙一函,不知散失何方,在其余的六封信里,决无一字一句提到车祸的事。
不仅如此,据朱学范信中直承,他的「不得不走」,系与「外交部施以压力」有关。朱学范在巴黎致其乃师杜月笙函中曾谓:
「……这次在香港,本来不拟来欧,尊(遵)嘱留港,后来自
师座返沪后,香港外交部办事处已在设计吊销生之护照,并要港政府交涉,解送重庆法院归案。生怕港政府挡不住,同时他们(指港府)示意要生卽离港,在这种情形之下,生祇有离开香港到法国。……」
四月十六日,朱学范自西贡致陆京士一函,他在函中劈头便说:
「京士吾兄:本月月初以后,外交部继续施以压力,结果弟不得不走。弟为本身生存,决不愿做无谓牺牲。弟当时没有走的打算,所以这一次很突然苍(仓)卒,而所带的钱祇有几百元美金,这一次出去,是列次最惨的一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实要我走,要我离开,就是身无半文,也得走。……」
在上一封信发出一个半月后,朱学范到了巴黎,又有长信给陆京士,再度追述突然离港的经过,他说:
「……这一次离香港,也是出于突然,我正在外交部办事处接洽赴日本去的事,(在前一封发自西贡的信上,朱学范提到有关于他赴日一事的缘由,原文如下:『……这一次世界工联赴日代表团,弟是代表之一,结果弟未能邀准,无法参加。但是弟决不在报上作一些宣传工作,这无非希望政府对弟有一些谅解,同时也不要使
师座、开公(吴开先)与兄处境太难。结果政府也没有谅解我,逼得弟只有离港赴欧这样与(于)政府没有益处的,而弟更不愿在外面国际上再有什么攻击。但是我到了欧洲不得不说几句话,我不能装哑子。事实上弟不得不走,而心理是矛盾的,但是这是出于被逼,有什么办法呢?……』)后来知道政府要扣留我的护照后,同时向港政府交涉,押送重庆法院。我与律师请教,照贪污的条文可能判十五年到死刑罪名,弟正眞(眞正)贪污可能不判死刑,而因政治关系而加以贪污之名,可能判重刑,一条就是死刑。弟为生存起见不得不避开,弟对于死还没有勇气!所以这一次走实为求生存,弟不愿死,这一点弟求吾兄之谅解弟这样做也许使师座、开公与吾兄更困难,但是弟要求生存,有什么办法呢?弟实内心痛苦得很。」
朱学范口口声声说他是被逼出走,实际上所谓贪污罪可能判死刑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莫名其妙。姑置杜月笙南来所携的保证不论,卽令保证无效,朱学范旣然并未贪污,他怎可能因贪污罪处死?而且以杜月笙十八年来待他之恩泽深厚,杜月笙怎肯拉他往死路上走?
唯一被他指为事实的是「外交部要扣留护照,向港府交涉押解送重庆法院」。实则这两件事依他的说法也是在进行阶段,是否属实,无从求证,而且卽令千眞万确,那么,便在他这同一封信的后段,他竟「为政府打算」,跟陆京士讨论起如何制止如他这种伪代表的办法,眞是匪夷所思,千古奇谭。朱学范这一封信的后半段说:
「我们是好弟兄,好朋友,弟回想过去,吾兄与弟早(朝)夕相见,遇事不论巨细,无不共商,社会上看法,京士学范,都以为一体也。现在到此地步,研究是谁的错呢?也许是我的。这种变化太大了,也许我们将来年纪都大了,头发都白了,吾兄与弟再讨论一次这一次的经过,也许很有意味。
「我这一次出来,于实际上是逼走。现在到了欧洲,不出席会议是不可能,现在我已骑上了马背,一时怎么跳得下来?而况后面还有人用鞭在打,打得我离开香港,打得我去开会,打得我要开口说话,这是何等痛苦与痛心呢!……(原文如此)。
「现在要吊销护照,但是我要一张普通护照,否则我怎样可以旅行呢
「现在政府所提否认代表、押解回国、吊销外交护照三件事,第一第二办不通的,弟为政府打算,徒使国际上办不通,使政府难堪,不如不办。第三点可以办的。在捷京会议中弟当然留心,但是这提案是WFTU(WorldFeder tionofTr deUnion包括英美苏三国的世界职工同盟,极有力量)提出的,我有什么办法?这次派安辅廷当代表又是一个难题。此请
勋安弟范上五月卅日」
在这封信里朱学范自己提供意见,他说:「第三点可以办的」是什么?不正是他再四埋怨「被逼出走」的外交部吊销护照那一着吗?朱学范当时神思之恍惚心情之矛盾,旣可哂而又可怜。
当伪部长还得当班
自食恶果,投身魔窟,那些误投罗网的可怜虫,他们在沉溺之先,其心理状态如何。朱学范在西贡致陆京士的那封信上,尤有这么一段眞情流露的抒写:
「……现在弟犹在做梦,究竟这一个(梦是)什么梦呢?弟深谅解吾兄的苦衷,但是现在弟已经在梦的中途,祇希望这一个梦不是一个太凶恶的结果」
「身在异邦,心系故国」,或可为投共之朱学范当时心情写照。当杜月笙病逝香江,谷正纲挽之以「忠贞足式」,谢冠生挽之以「义比山高」,杜门恒社的忠义精神,卽令甘为共党驱策的叛徒朱学范,也会不知不觉的在作自然流露。譬如他在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卅日自巴黎给陆京士的那一封信上,便曾有这么一段
「……弟到了巴黎,拒绝一切中外记者,也拒绝(到)工会去演讲,因为弟祇好尽我良心上的责任。这种态度,弟也不求政府当局的谅解,他们(是)无法谅解我的。弟深知吾兄为弟事包疵(庇)万分,现在到此地步,请勿再为弟着想,吾兄应该为本身政治前途打算,如果如此,弟还是衷心感激的。」
朱学范离港出走,远赴欧洲,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由于报章腾载,口耳相传,于是昭昭在人耳目。其实呢,朱学范是恍恍惚惚的置身梦境之中,不知所往,频频回首,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七日,他自英伦旅次致函陆京士,向「京士吾兄」一叙离情,朱学范告诉陆京士说:(原文一字不改,因为这是后来贵为共党伪国务院邮电部部长、伪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伪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山东代表、伪政协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伪民革中央委员会常务委员朱学范辞离民主自由世界的最后一函)
「京士吾兄:好久没有写信,至歉。
「人生好象一个梦,自从到了欧洲,于法国留了十几天,就到捷克、日内瓦,现在到了伦敦。
「现在我的问题根本上很难补救,但是我始终留了余地。将来大家还要见面!
「在捷克世界工联会,我没有说什么。同时我待大会开了二天,我就溜到了日内瓦,去参加国劳理事会。这次世界工联友决议案,在我走了以后通过的,而且这是公意。
「我于六月十一日到了日内瓦,出席理事会,十九日开大会,照手续我可以做一些反宣传工作,但是我忍耐着,李平衡兄(三十届国际劳工大会我国政府首席代表)到了以后,我连工人组会议也不出席了。同时我也就离开了日内瓦。
「这次在日内瓦,大家都见了面,我在国外无法不说几句话,我始终是保持沉默,说得很少而且很和平。我这样告诉你,并不是要讨好着你,或者讨什么功劳。我所以不说,我(是)因为感觉着有许多话不应该我说,有许多事我可以不做。现在我无法求当局谅解,我也不可能求当局谅解,现在我要做的说的,完全由于良心上应感。在报上告诉我,我已彼(被)当局通缉,我并不难受,这也是应得的结果。
「在私人方面我始终感觉着我感激你与开公(吴开先),又以开公之热忱爱护,我永不忘的。我到伦敦以后祇有几天,精神很不好,再会!此颂
勋祺弟范上七、七。」
「有许多话不应该我说,有许多事我可以不做。」「现在我无法求当局谅解,我也不可能求当局谅解。」朱学范投共前的矛盾痛苦,在这几句话中表露无遗。马超俊主编的:「中国劳工运动史」第七编页一七○二,「民国三十六年」第五节载称:
「上年(民国三十五年)叛国潜赴香港之朱学范,在港冒设中国劳动协会,彼卽假借中国劳动协会理事长名义,擅自向第三十届国际劳工大会报到,自称为中国劳工代表,以与我正式劳工代表安辅廷相争。在国劳大会资格审查委员会双方争论达两小时之久,经资格审查委员会认为朱在香港所设之工会,不能代表中国劳工,决议令其退席,并认安辅廷为中国合法劳工代表,出席大会。」
这便是朱学范在日内瓦大捣其乱的经过,他的祸国阴谋不堪一击,「国劳」资格审查会一次辩论,朱学范卽告逐出会外。他在伦敦蛰居一段时期,三十七年春,潜赴哈尔滨正式投共,腼颜变节。卖尽气力的结果,中共酬他以邮电部长一席,在投共者间要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然而,投共者卽使贵为伪部长,待遇也不能与共干等,三年前,他曾在伪政协第四届全委会上发表:「我最近到一个邮电基层企业去蹲点的体会」,共党所谓的「蹲点」,略同于我们的「当班」,当时已在他出任伪邮电部长十六年后,还得到邮政基层企业去「当班」,他当中共伪部长是什么滋味,举一可以反三。
我就晓得你要来了
上海的粮仓,劳力来源──苏北在抗战八年期间,一苦于日寇占领,敌蹄蹂躏,二苦于游杂伪军,横征暴敛;胜利前后原已民穷财尽,满目疮痍,殊不料乍见胜利曙光,方归祖国怀抱,不旋踵便有共党部队新四军,自南而北跨江而来,由管文蔚、陈毅等率领,采取各个击破手段,政治分化,特务活动与武力解决三管齐下,将原驻苏北保境安民的国军八十九军、税警总团、苏北保安旅、常备旅等部逐一解决,从此,苏北成为「解放区」,沦于共党的血腥统治之下。
中共在苏北,显露狰狞面目,厉行三资鬪争,鬪资望、鬪资产、鬪资历,什么「望中央」、「扫地出门」、「活埋」、「五马分尸」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图将苏北各地的老年人、小资产阶级、小市民,凡是不能供他们驱策的人,屠戮殆尽,年青人则一律参军,凡十六岁至四十五岁的男女,无一逈免。男的当兵、下田、做工,女人作为「一杯水运动」的牺牲品,充任营妓──「慰劳队。
惨无人道的清算鬪争,全面的在苏北各地进行。中共的奸计,相当毒辣,他们藉腥风血雨,无日无之的大屠杀,迫使数以百万计的妇孺老弱,弃家逃亡。这些消费份子,离开了苏北,逃到了江南,一方面可以节省苏北的粮食与生活必需品另一方面,则百万人相率就食江南,使江南一带粮食供应匮乏,物价飞腾,直接戕害国民政府的经济命脉,造成往后的通货膨胀,社会经济全面崩溃,遂使大陆沦于竹幕。尤且,大量苏北难民之南来,更深切影响京沪一带的社会安宁,地方秩序。举一个例,民国三十五年九月,自苏北共区涌到扬州的难民达五万余人,据统计,难民人数占县城居民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每三个扬州居民,不论贫富,家中有无余粮,必需负担一个难民最低限度的衣食否则的话,濒于饥饿者势将铤而走险。
三十五年八月一日,共军在苏北猛攻南通之际,突然掘毁运河河堤,于是洪水泛滥成灾,淹没地区广达三百平方里,迭经战祸屠戮的苏北同胞死者无算,同时又激起新的逃亡潮,各地难民如潮水般涌向京沪沿线各大城市,远者尤及于杭州。京沪杭各城市车站、马路、公共场所,到处麕集着成千上万,嗷嗷待哺的难民群,使得各地粮食、物资空前匮乏,物价一日数涨,工商业惶恐无已,陷于半休业状态。
因此,在三十五年八月十五日,国民政府蒋主席下令行政院,设法救济苏北难民,并且解除京、沪、杭各地工商危机。
未几,社会部部长谷正纲、江苏省政府主席王懋功,联袂抵沪,趋访杜月笙,请他登高一呼,在上海发动苏北赈灾募捐。当时,他一反常态,对江苏桑梓之地的巨灾,反应殊为冷淡,他向谷、王二位大员逊谢不遑,一再推辞,说是如今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主持劝募人选,最好另找高明,以免贻误大事。
谷、王二位不得要领而退,等他们一走,杜月笙便跟他的左右亲信说
「不是我对苏北水灾不热心,去年办一次赈灾,江苏省政府钱拿走了,对于捐钱的人并无交代,褒匾奖状一件不发。我办社会公益,全凭一个信字,上次等于是我失了信,这次我便不好再开口说话。」
可是,苏北难民越来越多,紧急救济刻不容缓,杜月笙菩萨心肠,又不忍袖手旁观。这
时候他心目中嘱意一个人,很想交结,便使杨管北放出空气,说是江苏赈灾的事,如果由江苏省党部主任委员汪宝暄去跟杜月笙说,祇怕他会答应。
马上就有人去告诉王懋功,于是王懋功便和江苏省议会议长冷遹,一道去找汪宝暄,请他跑一趟上海,促成这件大事。汪宝暄因为赈灾救济不属省党部的业务范围,不免有点踌躇,特地晋京往谒陈立夫请示,陈立夫当时便说:「很好,旣然杜先生对你重视,你便去做好了。这也是党对于老百姓的服务工作,其它的问题你可以不必考虑。」
汪宝暄抵沪,先找两个人,吴开先和杨管北,由吴杨二人陪他上十八层楼,见杜月笙。
一进客厅,杜月笙哈哈大笑,起立相迎,伸手一指汪宝暄说
「我晓得你就要来了嘛!」
宾主坐定,杜月笙先作一番说明,去年赈灾江苏省政府没有能够配合得好,是为他推了一推的主因,说完,他自嘲的一笑
「说是说不再管,想了想还是要出来。」
然后他便问汪宝暄:
「宝暄兄你看大概要募多少钱?」
汪宝暄答道:
「我来之前开过会,这一次因为灾区广,灾情重,数字要大些。上海方面,不知道可否募到十亿。」
杜月笙立刻便十分关怀的再问:
「够不够呀?」
汪宝暄马上接腔:
「当然顶好是二十亿了。」
杜月笙豪爽的一口答应:
「好,我们就照二十亿做。」
苏北赈灾募捐廿亿
抗战之前,王先青便在上海市社会局当过科长,胜利后杜月笙命他代为照料上海市商会方面的事,王先青便当选了上海市商会常务理事,在黄浦滩上相当活跃。汪宝暄辞出后,杜月笙便召来王先青,他告诉王先青说:
「苏北赈灾的事体,我已经答应下来了。这场功德你来做。」
王先青当时便说:
「老夫子,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一类的事,我不会做呀。」
杜月笙的意思很坚决:
「不,这件事只有你来。」
王先青辞出杜公馆,往访上海市商会会长徐寄庼,大惑不解的问:
「救灾募款的事,杜先生为什么会交给我呢?」
「当然交给你了,」徐寄庼笑:
「募款目标是二十亿,数目大了,就要商会来做才办得到。」
王先青拟订了两项原则,请示杜月:
一、捐款收受由银行经手。
二、一应支付用抬头支票。
他的意思是不过手金钱,杜月笙点点头,说:
「好。」
筹备劝募,第一步,假银行公会召开筹备会议,当日,杜月笙亲自出席主持,江苏省主席王懋功、财政厅长董辙、省党部主委汪宝暄、江苏临时省议会议长冷遹,到会列席,上海各业公会、各银行负责人一律到齐。开会时先由杜月笙致词,他特别强调上海是在江苏境内,因此苏北的匪灾水患,也就等于上海人家乡遭难,同时救灾如救火,他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快快的做,而且务必要达成二十亿这一个数目。
杜月笙主席致词后,乃由江苏省主席王懋功起立报告苏北灾情。他说到共党新四军在苏北竭泽而渔,草菅民命,以及持续不断的种种迫害与暴行;再讲到这一次共军决提,造成严重灾害,确使上海工商领袖听得毛骨悚然,极其愤慨。接下来,杜月笙便宣布成立「苏北难民救济协会」,邀请在场人士一体参加。然后进行选举,公推杜月笙为主任委员,钱新之、徐寄庼为副主任委员,总干事汪宝暄,另设副总干事三人,分驻上海、镇江、南京协助办理各事。于是杜月笙便派王先青负责上海区,董辙常住镇江主持发赈。
讨论到会址问题,杜月笙说:
「我看就在浦东同乡会拨两间房间吧,那里地点适中,联络方便。」
散会后,杜月笙请汪宝暄、王先青留下来,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二十亿不是一笔小数目,能募到手,要化不少的气力,我很希望这次赈灾能够办得尽善尽美,因此我看最好是由协会派人直接发放赈款。」
汪宝暄考虑了一下,他率直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直接发放固然可以避免弊端,但是,难民散处各地,发赈需要相当的组织和人力,一时间恐怕难以凑齐,而且工作人员的费用要增加开销反而违背了杜先生的初衷。江苏省政府设有机构,人马齐全,调用起来比较方便,杜先生的意思,可否改为严予监督,仍旧交给省政府的人去做。」
「那么就这样好了,」杜月笙当机立断,作了决定:「难民需要的是衣食,我们先用赈款采办物资,然后发放实物。一方面整批购买,价钱可以便宜,使难民多得些实惠;二来各地物价一日数涨,东西早买铜钿不会贬值;三方面难民领到实物马上就有吃有穿,需知饥寒交迫的人,是一刻也等不及的。」
汪宝暄认为这个办法非常之好,杜月笙却笑了笑,跟着就说:
「宝暄兄,这样一来你的工作可就加重了,因为我想你所讲的『严予监督』一点,似乎应该有个规定,那就是不论动用任何款项,一概由总干事核定。」
汪宝暄义不容辞,当然祇有应允。往后「苏北难民救济协会」捐款一批批的拨来,分别在上海、镇江、南京三地就地采购物资,运往苏北。汪宝暄因为有此承诺,便不得不长日仆仆风尘于京沪路上,奔走三地,亲自核定一应支付款项。
上海选美甩四千万
劝募重点在上海,王先青要负责募款二十亿元,主要的认捐者,由杜月笙出面,在顾嘉棠的家中摆酒请客,上海的地方领袖、工商钜字,并无一人缺席;杜月笙挽上海市长钱大钧,市议会议长潘公展、军统局郑介民莅席作陪,这一席盛大晚宴,便解决了大部份的问题。席间潘公展还讲了话,敦促上海各界人溺己溺,慷慨解囊。一边杯觥交错,一面还有新闻机构派人来拍摄电影。
社会募捐,杜月笙命恒社子弟,杜门人物,全力支持王先青,务使二十亿的目标得以达成。老夫子一声号令,救灾募捐可热闹了,上海各报、各电台、各戏院、舞厅、一应娱乐场所热烈响应,平剧、话剧、地方剧演员,纷纷举行义演,恒社子弟噱头多,苗头足,派头够,又别出心裁,花样翻新的办起了「上海小姐」选举来。
这在当时是破天荒的一项盛举,也是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公开选美,果然消息刊出一时轰动全国,宣传与募捐遂收双重效果。「上海小姐」之选举是捐款购买选票,而以其所得款项转赈苏北难民,第一届「上海小姐」的荣衔,使上海粥粥群雌如痴如狂,报名者多半是自动参与角逐。
重庆范师长范绍增恰好来游上海,遇上了「选美」这场热闹,这位豪资财,好热闹的退役四川将领,他捧他的女朋友王韵梅角逐上海小姐。王韵梅、谢家骅、刘德明俱有豪门支持,竞选情形空前热烈,上海小姐谁属成了各报的热门新闻,和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最佳谈资。王、谢、刘票数鹘起鹘落,声势不相上下,范绍增拼命报效,因为客处上海颇有难以为继之苦,事为杜月笙所闻,一方面为支助好友,一方面也为鼓励打气,藉使募捐进入新的高潮于是由他和范绍增联合出面,邀请川帮巨子,沪上豪门,一连几夜,开怀畅赌每夜收的抽头之资,动辄天文数字,全部移作购买选票为范绍增、王韵梅撑腰,如此方使王韵梅的票数渐渐扳高,成了遥遥领先之势。八月二十日晚间,在新仙林舞厅,宣告上海小姐选举结果,王韵梅荣登宝座,而以谢家骅第二,刘德明第三。事后范绍增一算,为捧这位美人儿他个人卽报效了四千万元,杜月笙的后援则为两千余万。
「上海小姐选举」办得多姿多彩,轰轰烈烈,因而歌坛、平剧和舞厅纷起效尤,他们呈准举办歌后、剧后和舞后的选举,也仿照选上海小姐的办法,选票收入全部救灾。救济协会方面欣然表示同意,于是各业便如火如荼的进行起来。一时高潮迭起,捐款数字直线上升,报纸电台的大力宣传,尤收推波助澜,锦上添花之效。往后陆续揭晓,选出的三位皇后是为:
平剧言慧珠 歌后韩菁清 舞后管敏莉
这些脱颖而出的小姐,往后不但名嗓一时,而且都跃上了银幕,成为熠熠红星,也算是苏北赈灾的一项附带收获。
杜月笙发动捐款赈灾,以新闻界的反应最为热烈,上海各报馆、各电台几于全部出动,成版的新闻,连续的评论,使此一募捐运动不时掀起高潮,所有捐款者不论数额多少,翌日必可见报,新闻界认眞努力的办事精神,实足令人感动。
苏北赈灾募捐终由于上海市民同心同德,群策群力而顺利完成,一共募到二十亿元有零,目标达到,所收的实际效果无法估计,不知有多少饥寒交迫,沦落街头的难民,藉此挽救了他们的生命。尤足道者是杜月笙决策的成功,收到捐款立卽采办粮食布匹,迅卽送往苏北或就地分发,使救济工作的时效,岂止倍增。
王先青的工作能力,获得乃师的夸赞,同时由于赈灾募捐,使他和杜月笙益为接近,由此所获的教益比较以往更多。同时,他又因这一次的成功,使他成为杜月笙门下的专门人才,往后一有募捐,救济事宜,杜月笙必定叫王先青「做」。「苏北赈灾」结束之日,王先青向杜月笙「缴令」,杜月笙心中欢喜,很说了几句奖勉的话,又告诉他一点自己立身处世的准则。杜月笙说:
「一个人不要怕给别人利用,给人利用到,还有可利用的价值。顶怕的是人家不来利用。」
杜月笙和汪宝暄,这一次合作自始至终十分愉快,双方友谊也在突飞猛晋的增进。汪宝暄对杜月笙衷心敬佩,推崇备至,他认为像杜月笙这样一个人,其一生的前半段固然不可为法,也不能为法,但以他的出身,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实足令人惊讶。他说后期的杜月笙不但文质彬彬,气质高贵,而且可以说他具有政治家的丰度,他有手腕,能权术,尤其他热心公益,任劳任怨的精神,更非常人所可企及。
江苏赈灾圆满结束,杜、汪交往渐形密切。不久汪宝暄因操劳过度,卧病南京中央医院。杜月笙得到消息,便唤他的爱徒,时任吴江县议长的徐子为,代表自己,专程到南京探疾,行前并曾吩咐他如此这般。
徐子为到中央医院汪宝暄的病房时,刚好汪宝暄睡着了,汪太太坐在一旁陪侍,因为彼此很熟,徐子为请汪太太不必惊动汪宝暄,他坐了一会,问明白汪宝暄的病已无大碍,祇要再休息几日便好,病室不便久处,他将杜月笙的慰问之忱,交代过了,站起身来便要告辞。汪太太送他到病室门口,徐子为突然用很快的动作,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往汪太太手中一塞,匆匆的说了声:
「这是杜先生的一点小意思。」
语毕,掉头就跑。汪太太急起直追,却是徐子为跑得快,已是追不上了。
回到病室看时,「杜先生的小意思」,支票上开的是两千万元。
中共两亿我也两亿
移时,汪宝暄醒来,听他太太将方才经过一说,他便告诉他太太:
「以杜先生的为人,稍微有点声望地位的,但需钱用,他决不会不给,而且给得诚心诚意,毫不为难。祇不过,受之者收与不收,却要郑重考虑,不可轻易出之。因为收受与否两者之间的出入,厥在杜先生心目中的评价之高低,那是极关重要的。」
因此,数日后他病愈出院,再到上海。第一件事,便是往访杜月笙,当面奉还两千万元支票一纸,同时,他很诚恳的说:
「杜先生的美意,我不但接受,而且非常感激。不过,我现在身为江苏省党部主任委员,生一场病,用两个钱倒还不太为难,我现在不需要钱用,所以,杜先生的厚赐,仅此原璧归赵。」
杜月笙听了,一语不发,向汪宝暄作一个会心的微笑,伸手将支票接过,再谈其它的事。那日,杜月笙精神份外愉快,和汪宝暄谈笑风生,状至亲密,彷佛他并不隐瞒,他在接受汪宝暄退还支票后的欣欣然,颇有引汪宝暄为知己之感。
又隔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汪宝暄仍在江苏省党部主任委员任内,他为建设江苏一省所有的文化事业,特将铜山、南通、淮阴、苏州、常州、镇江六地,隶属于江苏省党部的六家报纸,机器、设备、人员合而为一,出一份规模庞大的日报,并且筹组「江苏文化事业公司」,全力推展文化事业。
「文化」而有「公司」,在当时国内,犹属创举,汪宝暄为此晋京,下榻洪兰友家中。他往见中央党部财务委员会主任委员陈果夫,陈果夫认为汪宝暄的计划很好。汪宝暄便说江苏文化事业公司的资本额定为二十亿元,他要求中央予以补助。
陈果夫答应准由中央补助两亿元,其余之数,命汪宝暄自行募股补足,汪宝暄很满意,他便按照预定计划,由南京而上海,去找「江苏文化事业公司」募股的第一个对象──杜笙。
一见面,汪宝暄开门见山的说
「杜先生,我现在又有一件公益之事,要请杜先生帮忙了。」
「好极,」杜月笙欣然答复,又问:「宝暄兄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于是,汪宝暄把他筹组江苏文化事业公司的构想、计划和进行步骤,向杜月笙详细的说了一遍。杜月笙拟神倾听,听后毫无难色的说:
「这是江苏省的事体,我当然乐予支持。」
「谢谢。」
「宝暄兄,」杜月笙再问:「你不妨当面告诉我,你要我出多少钱?」
踌躇了一下,汪宝暄说:
「公司的资本总额是二十亿元,我到南京见过了果夫先生,承蒙果夫先生大力支持,他答应由中央补助我们两亿元……」
话未说了,杜月笙便打断了汪宝暄的话,他十分豪爽的说:
「好,那么我也出两亿。」
简直不让汪宝暄有开口的机会,杜月笙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杨管北:
「汪宝暄先生兴办江苏文化事业公司,我帮两亿的忙,铜钿末算大达一亿,大通一亿。」
汪宝暄论杜月笙,推许他是「有史以来,厥为民间第一人」,「前所未见,后亦无有」。汪宝暄提起几件为他所知的杜月笙轶事,他说在抗战初起,日军来势汹汹,法国驻沪总领事怯于日军凶焰,曾有放弃租界,撤走侨民,下旗返国之议。事为杜月笙所知,他立刻趋访法国总领事,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放弃法租界,很好。我请你们法国人撤退,但是我要你们把武器留下来,交给我,从此法租界归我杜月笙把守。」
激将法,果然奏效,法国驻沪官员,从此不敢再提撤退的话。
抗战时期,汪宝暄在第三战区担任战地党政委员会中将委员,这位出身复旦与巴黎大学,我国著名的市政专家,当年曾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麾下的党政经三大将之一,他在三战区主持党务,与负责政治的李寿雍,主管经济的赵棣华,同为三战区的重要核心人物。
和洪兰友关系密切的汪宝暄,回忆胜利前夕,戴笠、梅乐斯、杜月笙联袂自重庆辗转抵达淳安,当「三人行」一入第三战区辖境,沿途俱由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派人护送,尤其是在安徽广德所谓阴阳地界,交换情报,策动伪军,杜月笙实已发挥其个人的最大作用。
抑且,当胜利来临,国军尚未开抵京沪一带杜月笙凭恃其个人的声望,与乎所掌握的羣众力量,居然能够稳定上海局面,阻遏日军及共党的阴谋破坏,使国军得以顺利接收黄浦滩。汪宝暄又说:在上海被日军侵占期间,从事地下工作制裁敌伪汉奸,一切冒险犯难的事都归杜月笙手下办,而把一笔笔的功劳账记在吴绍澍的头上,这等于说是杜月笙的支票簿交给吴绍澍,任由他开。杜月笙胜利还乡,照说吴绍澍应该给他盛大热烈的欢迎,然而吴绍澍竟恩将仇报,滥施打击,汪宝暄认为吴绍澍太不应该,而杜月笙之受此冷落,徒为亲者所痛而仇者所快,他被吴绍澍压抑的那一段时期,是为杜月笙生平最苦闷的一个阶段
衔头开来共七十个
上海金融工商界一致拥护杜月笙,是因为杜月笙经过八年抗战资本更雄厚了,条件更充份了,他交游更广,干部更多,于是杜月笙比战前更值得为工商界人所利用,所依靠,他们遇有困难,唯有杜月笙能给他们一力肩挑,环顾宇内,他们找不到如杜月笙这种十项全能,无所不屈的大保镳。
当选中国第一任「全国棉纺织业公会」理事长,算是杜月笙一年不鸣,一鸣惊人的优异表现,有此一幕,上海工商界人晓得杜月笙有意复出,于是劝进拥戴者流络绎于途,杜月笙乃以「绍兴师爷」骆清华为智囊,恒社一千子弟为中坚,展开了他凌厉无比的发展攻势,对于上海官府以外的一应公私机构,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在短短的一两年间,使他所拥有的煌煌头衔,多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
大略的为杜月笙分门别类,列举他一生最盛时期的显赫职衔一、公职
行宪国民大会代表(曾当选主席团) 上海市参议员(当选第一任议长,旋卽辞让) 上海市商会常务监察(徐寄庼任会长,骆清华、王先青任常务理事。) 中国红十字总会副会长(自抗战前担任以迄当时) 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 上海南区救火联合会理事长 上海市工业会筹备主任 上海慈善团体联合会会长浦东同乡会常务理事二、教育
正始中学创办人 中华职业教育社董事 复旦大学校董上海法学院校董三、文化
申报董事长(由潘公展任社长) 商报董事长(由骆清华任社长)
新闻报常务董事 中央日报常务董事 世界书局代董事长 大东书局主席董事 东方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设有经济通讯社、图书馆、东方书局、印刷所等单位。)中华书局董事四、金融
上海市银行公会理事 中国银行董事 交通银行董事 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 中汇银行董事长 浦东银行董事长 国信银行董事长亚东银行董事长五、交通
全国轮船业公会理事长 上海市轮船公会理事长 招商局理事 民主实业公司董事 上海市轮渡公司董事长 大达轮船公司董事长 大通轮船公司董事长 裕中轮船公司董事长复兴轮船公司董事长六、纺织
全国棉纺织业公会理事长
荣丰纱厂董事长(总经理是章荣初) 大丰纱厂董事长 恒大纱厂董事长 沙市纱厂董事长 中国纺织公司董事长 华丰织布厂董事长 利秦纺织公司董事长西北毛纺织厂董事长七、面粉
全国面粉业公会理事长 第四区面粉业公会理事长华丰面粉厂董事长八、造纸
华丰造纸厂董事长 民丰造纸厂董事长云丰造纸厂董事九、渔业
上海鱼市场理事长(总经理唐承宗) 中华水产公司副主任委员洽茂冷气公司董事长十、证券
上海证券交易所理事长十一、贸易
中华贸易公司董事长(在上海复业) 通济贸易公司董事长(在上海复业)
扬子贸易公司董事长 嘉陵贸易公司董事长 十二、公用事业
华商电气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十三、国货工业
大中华橡胶厂董事长 新华玻璃厂董事长
永兴化学工业社董事长 亚浦耳电气厂常务董事 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董事 香港中国国货公司董事 十四、茶业
中国茶业公司董事长 十五、水菓
上海水菓业公会理事长(因为杜月笙是水菓行学徒出身,上海水菓业者引以为荣,一致拥戴他当公会理事长,杜月笙则缅怀当年,欣然接受。)
以上列举杜月笙的职衔共七十个,其中计董事长三十四,理事长十,常务董事三,董事九,会长二,副会长一,校董二、常务理事一、理事二,代表、参议员、常务监察、筹备主任、创办人、副主任委员各一。全部职衔都印在名片上,卽使字体缩小为七号,也得比普通名片加大四倍方始印得下。
面粉易煤乃得撤退
七十个衔头多一半是恒社子弟,乃至各界朋友恭恭敬敬送上门来,请他就任的,一部份属于他自己的事业,至于若干公职,那就多少要费点气力,纔能手到擒来。例如战后三大全国性公会团体,「棉纺织」获选经过已如前述,「棉纺织公会」成立后他使奚玉书为秘书长,以汪竹一副之。而其后连续当选的全国轮船业公会理事长和全国面粉业公会理事长,都是地位极关重要的位置。因为这两业拥有深厚的实力,堪谓在工商界有举足轻重之势,其间如全国船联会发起重组之初,天津、青岛、武汉、上海、广州、重庆等埠如徐学禹、卢作孚、徐克诚等,在航业界的资望与力量,也不在小,唯独杜月笙异军崛起,理事长爆出冷门,杜氏智囊团策划运用,功不可没。而自三十五年九月杜月笙膺选之后,他用虞洽卿三北公司的协理,纽约大学法学博士沈琪为秘书长,而以杨管北、钱新之、徐学禹为常务理事,遇有重大问题,杜月笙仍然负责挑起。当三十七年以后,轮船业因运价冻结,而币值太跌,亏损太重,几乎面临停航歇业,便是杜月笙出面奔走,力请行政院、交通部调整原则,尤且两度贷款航业界,方使航业界免于厄难。又如民国三十八年秦皇岛煤运因战事受阻,上海燃料奇缺,大多数船只由于无煤可燃,困在黄浦滩,也是杜月笙取得政府特许,以上海的救济面粉换取秦皇岛十万吨煤,倘若没有这一着,上海沦陷前后,大部份的轮船俱将无法撤退,其后果之严重不堪想象。
全国面粉公会理事长得来尤且不易,此一战后新设的全国性公会组织,不知有多少面粉业巨子亟欲角逐,杜月笙当这个理事长,卜燮卿、王禹庆、杨管北等出力不少,膺选后他使入门弟子,恒社中坚鄂森为秘书长,鄂森是我国法学专家,曾任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胜利后他奉政府之派,赴东京参加国际法庭,担任审讯日本战犯的检察官,是报章杂志和广播中不时腾传的风头人物。
有几个重要的单位,杜月笙也留了点余地,未曾一把抓,吃通庄,而支持亲己的朋友出面,再布署自己的重要干部,加以操纵运用。例如上海市商会他推徐寄庼当理事长,配上骆清华、王先青等杜门大将。全国工业会的理事长原系吴蕴初,但是吴蕴初和杜月笙不搭骱,因此杜月笙便力捧跟自己关系亲密的刘鸿生,终于吴去刘继,达到了他的目的。
苏浙一带,沿海渔民数达两百万人,邻近上海的舟山群岛系为我国第一大渔场,上海渔业之重要,不言可喻。抗战之前杜月笙卽已着眼于此,他当过农林部渔业银团的官方理事,上海渔市场便是他一手创办的。胜利后他使唐承宗接收上海渔市场,等于恢复旧业,再组设规模庞大的洽茂冷气公司,从此两百万渔民和杜月笙息息相关,又形成一支巨大的群众力量。
杜月笙担任上海市工业会的筹备主任,亦卽「六区棉纺织公会」的前身,预作兼领「六区棉纺织公会理事长」的伏笔。因为战后中央社会部和经济部将纺织工业划分为若干区,第六区包括全上海的纺织工业,六区纺织工业允称全国实力最大者,杜月笙当然志在必得。他乃自担任六区公会筹备主任入手,为筹建六区公会新厦,都已经筹集了三千条黄金以充建筑基金,而且建筑材料也买好了,可惜战火迫近上海,六区工业会于是胎死腹中。
各项公职之中,

「上海市地方协会」不仅有历史,关系多,而且「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据点,杜月笙对它极其重视,所以他挽王新衡出任秘书长。杜、王合作有年,得王新衡坐镇地方协会,得心应手之外,尤可以减少他的后顾之忧,而且使「地方协会」的份量,尤见增强。
恒社子弟黄金买家
胜利复员,在大后方为抗战効力的恒社子弟,渐次返回上海,三十五年秋,恒社举行第一次会员大会,由陆京士主持,那天杜月笙一袭长衫,神情愉快,周旋于数百亲逾骨肉的子弟之间,大会是假丽都舞厅举行,会中通过许多要案,譬如集资购置一处固定社址,编印会员名册,选举理监事,加强会务等等。
这许多决议案在师生热烈支持之下,很顺利的逐一完成。头一项,在福履路购置洋房一幢,交通便利,地点适中,房屋极其宽敞雅洁,尤且饶有园林之胜,买价为黄金七百二十两,七十二根大条付出去,恒社弟兄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编印恒社社员名册,列在小册子上的杜月笙学生共为九百一十五人,明眼人一望可知人数决不止此,「杜月笙先生大事记」载有:
「……如恒社,则剏于民国二十六年,以进德修业,崇道尚义,互信互助,服务社会,効忠国家为旨,经社会部立案,为各界所推崇,尤于战时贡献,成绩斑斑,八千子弟,患难相从,声应气求,遍于寰内。今亦于沪市复员,恢复总社。」
八千子弟之谓,要看怎么样个说法,如果以杜月笙旧日所收的清帮徒弟,加上黄浦滩上白相人之拜在杜月笙门下者,与绝对服从杜月笙的各路英雄好汉,那么,八千子弟这个数目可能还不止。不过,自民国十六年以来,杜月笙的行情水涨船高,他对于恒社子弟的资格审查也越来越严,同时他对于恒社子弟期望之殷、爱护之切,虽家人父子也不过如此,所谓「爱深责切」,他的苛刻要求自属无可厚非,因此往后的恒社弟子莫不是社会中坚、工商领袖,在旧人眼里多为高级智识份子,所以,恒社的实际人数,大概只在一千一二百之间未能列入名册者,多为联络中断、或者一时不明下落之故。
杜月笙一心要做「中国的杜月笙」,除了力争上游,把全国性的公会组织,择最有力量的抓在手中,造成他实质的支持者,与乎坚强稳妥的背景,此外在个人声望方面,他尤其多所致力,尽量争取。抗战胜利,国家元气经过八年抗战,实已大受斲丧,正当举国上下,放过了鞭炮方欲重整家园,埋头建设的时期,共党挟苏俄之阴助,悍然发动全面叛乱,于是狼烟四起,举国动荡不安,紧接着便是天灾人祸,相继而来,这种情况到了民国三十六年的夏天,越演越为严重,也便从这时候开始,上海几乎无月不在募款救灾,而每一次的赈灾募款,在上海也唯有杜月笙可以一诺亿万,如期达成,他把绝大部份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这一件工作上面,他确曾为苦难的国家民族,作了很大的贡献,而且也由于这一层关系,使他的声望急剧增高,民国三十六、七年间的杜月笙,实已成为「中国的杜月笙」了。
两广陆沉百卅余城
继苏北救济之后,两广水灾不旋踵而来,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位置在广东、广西境内的东江、西江、北江、韩江洪水暴涨,不数日便酿成巨灾。一时灾区广达四十四个县,三水、增城、南海、顺德、高要、高明、新会一带,平地成为泽国,一片汪洋大海。广东省议会推举议员胡木兰、王苡、周陆宗、骐宦伟、沉之敬、韩汉藩赶赴京沪,呼济急赈,募款的最大目标厥在上海。
可是七天以后,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七日,四川成都突降大雨,蓉城又有水灾,一城之内无家可归者多达十万。七月八日四川各地大雨如注,迄不稍停,使长江水位高达六百四十二尺,川中十八县悉遭淹没,水灾之严重为近六十年所仅见,杜月笙曾经来来往往的重庆珊瑚坝机场,陆沉于滔滔巨浪之下。
诚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两广、四川水灾方兴未艾,苏北又有水灾噩耗传来,这四省三地的灾患持续将近一个夏天。民国三十六年九月四日,新闻局长董显光报告灾况,四省水灾一发不可收拾,竟至越演越烈。在董显光报告中指出:
广东水灾:淹没七十余县,灾民四百一十五万人。
广西水灾:淹没六十二县,灾民三百另四万人。
四川水灾:淹没三十余县,灾民一百余万人。
苏北水灾:淹没十七个县,灾民五百余万人。
总计下来,四省三区共有将近一千四百万灾民,家破人亡,嗷嗷待哺,唯一的希望是全国同胞能以人溺己溺,解衣推食的心理,慷慨解囊,捐款救济,而当时全国同胞能有力量捐得出钱来的,似乎只有上海。
恰在这时,上海掀起了中外瞩目,影响迅速的七月涨风,发一封平信,涨到五百元,坐一趟三等电车,票价一千,在上海普遍流行的马力斯(PhilipMorris)美国香烟,打破纪录,在一日之间作三级跳,由每包廿支六千五百,涨到了七千五。
除此之外,上海人的负担好重,因为当年七月二十日,有关当局尤在上海推行每户万元劳军运动。
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三十日出版的「杜月笙先生大事记」,系由吴敬恒题端,「庆祝杜月笙先生六秩寿辰筹备委员会」编印,记中曾经恭维他说:
「先生(指杜月笙)万方宗仰,不择壤流,故无论战时平时,无论天南地北,凡有大灾祲,大兴缮,上自政府之规划,下至地方之建设,几无役不与,无事不致力。」
由于抗战胜利后红祸日亟,全国各地灾害频仍,唯有黄浦滩是第一工商巨埠,保有一片干净土,因此各地救灾募捐,莫不以上海为第一目标,要请上海发动募捐,祇要杜月笙点一点头,必定可以如愿以偿,于是,劝募救灾成了杜月笙主要「工作」之一,「凡有大灾祲无役不与,无事不致力。」于此有相当的关系。
三十六年七月一日,杜月笙公馆出现了五位南方宾客,女立法委员胡木兰、伍智梅,由三位男省参议员陪同,他们是远自广州而来,专诚拜访杜月笙。其中胡木兰是前国民政府主席胡汉民的女公子,杜月笙敬仰胡汉民,早卽攀交,民国二十年杜祠落成,胡汉民亲撰洋洋千余言的:
「高桥杜氏家祠记」,制为巨匾,作为贺礼。记中也对杜月笙奖勉备至,末有句云:
「杜月笙先生,今日之任侠人也,信言果行,重取与然诺,好急人之所难,捐躯命以赴困阨,怡如也。大江南北,识与不识,咸重其义,而慕其风。辛未之夏,先生建家祠于上海浦东之高桥乡,并附设学校,及图书馆,上以荣先祖,下以启后贤,不以远遗,不以己私,其用意甚厚,其望于族人者甚巨且远,诗曰:
『岂无它人,莫如我同姓。』以余观杜君之所为,盖侠而儒者,其贤于朱家郭解远矣。果能秉此旨,以遄国族基础之确立与巩固,固当在此,而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三端,或将尤有赖焉。祠成,先生嘱为之记,余喜其能符于我党总理之遗旨,且有裨于人心世道也。」
胡汉民以党国元老之尊,第一个嘉许杜月笙为「侠而儒者」,「贤于朱家郭解远矣」,这是何等的荣宠,何等的光彩,难怪杜月笙将胡汉民的那块匾,视同拱璧,对胡汉民则不胜感激,民国二十五年胡氏之丧,杜月笙曾一连多日,心里难过。
如今胡主席的女公子远到来访,怎不使他喜出望外,急忙趋前迎迓,尤且设宴洗尘,殷懃招待。席间谈起,原来胡木兰一行,是来为广东、广西数千万灾民请命的,因为那年两广水灾,极其严重,当时已是灾黎遍野,饿殍载道,她们当面恳托杜月笙,希望能在上海筹募一笔款项,作为赈灾之用。
杜月笙一口答应,而且显得特别热心。七月七日,国民政府副主席孙科,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又联名致电杜月笙、徐寄庼、钱新之,请他们三位在上海发动赈灾募捐,以解救两广数百万灾民。杜月笙迅卽找来徐寄庼,和他商议,杜月笙说两广要在上海募一笔款项,我已经答应了,徐寄庼便接口答道:
「杜先生答应了就好。」
请宋子文担任主委
「不过,」杜月笙想起了一个问题,他就商于徐寄庼:「这一次是两广水灾募捐,主任委员一席,最好请宋院长出来。我跟你老兄,还有公展兄,我们三个担任副主任委员」
「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徐寄庼极表同意:「不过,叫谁去跟他说呢?」
杜月笙慨然的说:
「我去。」
驱车往访宋子文,宋子文在上海的办公处,设外滩中国银行,杜月笙和宋子文见过了面,说明来意。当时,宋子文因为方始卸任行政院长,时正担任国府委员,对于担任两广水灾劝募委员会主任委员的事,是否适宜,难免有点犹疑,杜月笙覩状,顿时就说:
「宋院长,你府上是广东,两广有事,就该由你出面。我们祇请你担任名义,一切事体,都归我们负责去做,宋先生你可以相信得过我吗?」
被他这么一说,宋子文不便再推辞了,唯有应允。于是,杜月笙满怀欢喜的回家,按照他心中的腹稿,拟定了两广赈灾劝募委员会的负责人名单
主任委员宋子文
副主任委员杜月笙
徐寄庼
潘公展
常务委员兼总干事王先青
召王先青来见,命他轻车熟路,再做一次劝募工作。而且当场就叫王先青拟一张「大户名单」,这一部份的人,由杜月笙等人请吃饭,卽席决定认捐的数额。王先青刚刚办过苏北赈灾,大户情形,相当的熟。但是当他拟好了名单捧呈给老夫子看时,杜月笙斟酌再三,显然是特别的郑重其事。当他考虑已毕,便指着名单名单上的两个名字,关照王先青:
「你把这两位圈掉,其它的就照名单发请帖。」
王先青应声是,拔笔修正名单,杜月笙见他的脸上,带有讶异之色,于是微微而笑,告诉他道:
「这两位先生有点小儿科,大凡小儿科的人,碰到出铜钿的场合,一定抢先认捐,但是数目决不会大。两广水灾能够捐得到多少,一大半要靠这张名单上的朋友。不要让这两位来搅乱了场合,把行情开低了,募捐就不会得到好效果。」
王先青一听,实在佩服,他后来告诉同门弟兄,从老夫子那里又学到了一道门槛
进行劝募期中,王先青想起捐款是为两广水灾而募,募得的款项,究该如何分配,必须事先有所决定,因此,他去请示杜月笙。
杜月笙想了想,答复他说:
「这个问题,你去请示宋院长。」却是顿一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广东灾重,广西灾轻,不过呢,广东富,广西穷,宋院长又是广东人,只好广东方面吃亏点。」
王先青站在一旁凝神谛听,心里有数。便去中国银行请谒宋院长,宋子文对于两广水灾赈款的分配,回答得极为干脆:
「二八.」
意思是广东八成,广西二成,照此比例分配赈款,王先青因为听了杜月笙那几句自言自语,顾不得宋子文官高位尊,以及听说的宋子文向来说一不二,绝少有人更改他的主张,祇好硬起头皮,婉转的说:
「院长的支配也很适当,论灾情确实广东重于广西,不过广东素称富庶,广西地瘠民贫,将来恢复,广西要比广东难得多。院长可否从这一点上着想,把分配比例改为三与七。」
果然宋子文有点不大高兴,他沉着脸说:
「以前都是二八,你就照这个比例,把赈款分给广东、广西两地中央银行。」
王先青无奈,祇好搬出他的老夫子来:
「在我来此请示以前,杜先生还在很感慨的说咧。他说论理广东灾重,广西灾轻,可是宋院长府上是广东,院长又是全中国的政治领袖,看情形这回广东大概是要吃点亏了。」
宋子文竟然回嗔作喜,使王先青原先捏着一把汗的,当下为之喜出望外,他听到宋子文从善如流的说:
「杜先生说得很对,我主持这件事,广东就祇好吃点亏,捐款照三七分配。」
国行垫款上海筹还
两广水灾灾情紧急,如果要等到募捐完毕,筹集款项汇往广东、广西,那七百余万灾民,眞不知将饿死多少。宋子文为恤民命,特准由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家国家银行及广东省银行,先行垫借二百亿,紧急拨往灾区,先行施赈救济。这一件事,他当然跟杜月笙先商量过,上海募的捐款一收到,要立刻解入中中交农,及广东省银行,归还垫款。
正在劝募两广水灾赈款期间,苏北水灾势同燎原,十七个县白浪滔天,五百万人衣食两缺,被迫逃离家园。于是杜月笙应江苏省政府之请,又得为苏北赈灾筹钱,当时上海的七月涨风已起,粮价的涨势最烈,米每一百斤售价高达七万八千元,面粉每袋二万七千,金价则在二十二、三万元之间,在苏北水灾救济委员会席上,杜月笙等大家决定了募捐赈款三百亿元以后,立刻起立发言。
杜月笙说三百亿的数字虽然可观,但是折合当日米价,也祇能买到四十万石米,分给五百万灾民,每十二三人祇可得到一石,而且这还是当日的行情,如今米价一日数涨,而筹募巨款尚须很长的时间,来日钱到了手,再去买米,米价还不知要涨到什么程度?因此他建议苏北水灾不妨比照两广之例,请国家银行先予垫借三百亿元,捐款收到,立刻偿欠。
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是很好,就怕宋子文不肯答应。杜月笙便言语一句说
「你们做成决议案,宋先生那边,由我负责办交涉。」
当杜月笙和宋子文一商量,宋子文果然面有难色,他说的都是实情,当时共党叛乱扩大,国家财政支绌,国家行库经常捉襟见肘,窘态百出;两广水灾垫两百亿,五丬银行已经感到吃力,如今再垫三百亿救济苏北灾民,用意固善,但是他旣然深知实际困难,也就不便再开这个口了。而且,除开两广和苏北之外,最近四川亦成巨灾,倘若各地一律援例,那将如何是好。
杜月笙一心救援那五百万灾黎,迫不得已,他只好向宋子文实话实说,他告诉宋子文,其它灾区他自己一时无法顾及,唯独苏北水灾的赈款,宋先生你该排除万难,设法请四行先垫一垫。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苏北水灾是发生在江苏省境,上海人份外关切,而上海人此刻在为两广、苏北双方面捐钱,倘使四行不肯垫这一笔钱,那么,上海人由于桑梓关系,一定会先解决苏北的问题,再来给两广筹还五行垫的那三百亿,「救灾如救火」、「民命关天」,上海人要这么做诚属无可厚非。到那个时候,中中交农和广东省银行垫的款项何时能够归还,纵不说遥遥无期,至低限度也是迁延时久。所以我说宋先生务必要设法帮江苏省的忙,再垫这三百亿元,必须如此我们才可以负责五百亿元一齐早日归清。
宋子文听他说得很有道理,无可奈何的答应了,由中中交农垫付苏北水灾赈款三百亿元,钱由苏北救济会负责筹还。杜月笙的这一着,不知全活了多少苏北灾民。而且,后来他对宋子文的保证也如言办到,五百亿捐款,如数筹足,归垫了账。
经过这一次共事,宋子文对王先青的印象十分良好,王先青代「两广赈灾委员会主任委员」拟「收支分配报告」,宋子文特地提笔在报告中文添加几句,嘉奖王先青的功劳。其后宋子文在上海的时候,常常召王先青去谈话,有一次宋子文感冒,还叫王先青坐在他病榻之旁谈天。不久宋子文出任广东省主席,每次回到上海,必定召见王先青,且曾一再邀王先青上广州玩玩,凡此都显示宋子文对杜月笙门人的好感。
杜寿堂会一票百万
三十七年又有两广水灾,黄浦滩再度募捐,当时上海市长换了吴国桢,杜月笙便请吴国桢担任劝募会的主任委员,自己和潘公展,徐寄庼次之,王先青当时几已成为募捐专家,上海大规模募捐运动的当然总干事。这一年杜月笙的健康情形每况愈下,常时病痛缠身,可是劝募会开会他必定力疾到场,而且还起立发言,恳切劝促各界慷慨解囊,他这么做纯粹发乎至诚,因而令人衷心感动,尤有时任国民政府副主任孙科曁夫人,还有两广军政首要李汉魂、白崇禧、黄旭初等频频列席募款会议,所以三十七年的两广赈灾又募到一笔为数可观的巨款。
河南、湖北两省也曾在上海募款救灾,河南省主席张钫亲来上海面恳杜月笙,不过,募集的数字不大,因为灾情并不严重。杜月笙办理赈济工作,对于任何省份,从不曾厚此薄彼,绝对是尽力而为,殊为当时各省军政长官所深知,所称道。
除了募款接济灾歉省份,杜月笙每年还要为上海贫苦百姓,办一次冬令救济,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但因为杜月笙有了一个募捐专家王先青,于是年年花样翻新,办得有声有色。上海冬令救济委员会必以杜月笙为主任委员,而以王先青任总干事,在杜月笙的号召之下,各报各电台发动宣传,全力以赴,艺人中──吃开口饭的朋友不论平剧名伶,电影明星、电台歌星,……一听募捐是杜先生主办,莫不争先恐后,份外起劲,他们旣出钱而又出力,名伶明星义演,歌星义务点唱,在一年之中最卖座的时节一连白忙若干天,一应开销自掏腰包之外,锦上添花,自己捐钱,尤有为壮场面,自己花钱捧自己的场。一方面表示对杜先生的爱戴,对公益事项的热心,另一方面,一年一度报纸电台竞以巨大篇幅,逐日揭载冬令救济义演义唱的热烈情况,吃开口饭的朋友也不愿白白放过这个宣传好机会。
自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到三十八年大陆沦陷,上海光复三年八个多月,其间脍炙人口,传诵遐迩,最盛大壮观,纵非空前,亦必绝后的一次平剧演出,允推杜月笙花甲初度而于民国三十六年九月三日至七日,假牛庄路七百另四号中国大戏院所作的五日南北名伶平剧大公演,这一次演出因为有孟小冬、梅兰芳的「绝唱」,以及全国名伶名票齐集一堂,阵容之坚强,自民国二十年杜祠落成以来不作第二想,因而成为戏剧史上的盛事,赞羡之声历久弥新。
尤其义演票价之高,诚足骇人听闻,原定票价分三万元、十万元、二十万元、二十五万元、四十万元、五十万元六种,可是当九月七日孟小冬登台演唱名剧「搜孤救孤」,上海第一名票赵培鑫屈为「扫边老生」,陪孟小冬扮公孙杵臼一角,于是轰动歇浦,万人空巷,黑市票价骤然涨到每张一百万元,更创世间罕见的高峰。
时人多半晓得战后沪上还有这么一件盛事,殊不知「祝寿义演」也是赈灾募捐的节目之一,中国大戏院五日演唱,仅各界赠送花篮折合现金移作赈灾之用,为数卽达三亿三千八百余万元。虽然当时钱不值钱,但是折合实物为数仍极可观。
那一次杜月笙六十称寿义演所售得的票款,以及其它一应收入,悉数拨充广东、广西、四川、江苏四省的水灾救济金。五日演出盛况空前,欲罢不能,后来又由各界情商多演了五天,可是这五天的巨额票款收入,南北名伶一文不取,他们仍请寿翁杜月笙指定捐赠对象,杜月笙乃悉数拨为清寒青年助学金,并且酌拨一部份救济在上海的贫苦伶人。
孟小冬翩然来上海
杜月笙六十华诞祝寿义演;为什么会轰动全国,漪欤盛哉,被爱好皮黄者视为平剧演出的里程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天下独一无二的须生泰斗余叔岩,余派传人孟小冬的破天荒露演。平剧名票,余叔岩的拜把子弟兄孙养农,可谓余叔岩一生之中最要好的朋友孙养农在他的「谈余叔岩」一书中曾云:
「……民国三十六年,杜月笙先生六十大庆,在上海中国大戏院,连演二夜,轰动一时,名闻全国的『搜孤救孤』──那时我在台湾得到消息连夜搭机飞回上海,纔得亲闻妙奏。……此外仅从短波无线电中,听到过(孟小冬的)『捉放曹』同『御碑亭』二剧。而『搜孤救孤』一戏之佳腔迭出,声容并茂,现在已是家弦户诵,所以无须再为哓舌。至于我所收听到的『捉放曹』和『御碑亭』两出戏,余氏而后,眞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矣。我又因久已没有听到余叔岩之戏,忽然听到他得意弟子传神之作,所以倍觉兴奋,……觉得她眞能把老师的艺术,传神阿堵,丝毫不差。想天下有多少学余派的人,费尽心力,还是不得其门,而孟氏以一弱女子,得受亲炙,登堂入室,眞是难能可贵!」
名作家孟瑶在她的「中国戏曲史」一书中,也曾提及民国三十六年孟小冬的这次演唱,她说:
「……孟小冬在没有投入余(叔岩)氏门墙的时候,已南北闻名,嗓音动听,做工细腻,自拜叔岩,则每日必至余家用功,寒暑无间。前后五年,学了数十出戏,是余派唯一得到衣钵眞传的人。但所可惜的是,除民国三十六年杜家堂会,她唱过两次搜孤救孤之外,从没有再粉墨登场过。零星录音也只有捉放曹、御碑亭、乌盆计等数段而已。假若余派的东西是眞正研究院的玩艺,孟小冬倒眞是一位唯一够资格的研究生。名贵则名贵极矣,然大好艺术不能广传,总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
同书,孟瑶将孟小冬的乃师余叔岩,列为皮黄饱和期,亦卽民国以来的第一人。
孟小冬是梨园世家,自她上溯,三世九口之中,便有五位名须生,孟小冬的伯祖孟六,须生,祖父孟七,武净,伯父孟鸿茂,丑,孟鸿寿,丑,孟鸿荣,又叫小孟七,老生兼武生,孟鸿芳,文武丑,她的父亲孟鸿群,老生兼武生,还有她的堂兄,大伯父孟鸿茂之子孟小帆,也是老生兼武生。
民国三十六年九月二日起揭幕的「杜月笙六十华诞南北名伶义演」,可谓黄浦滩上,仅次于杜祠落成的盛大演出,总提调由金廷荪亲自担任,戏码是金三哥开的,角色也由三哥邀来,唯有万众仰慕,尤为杜月笙不胜渴想的孟小冬,系由姚玉兰亲自写信,邀她到上海来参与盛会,为杜月笙之寿辰,凭添异彩!
金廷荪的五日戏码
金廷荪的预订计划,自九月三日到七日,作五天义演,但是由于群伶卖力,演出十分精彩,益以孟小冬一出大轴子戏「搜孤救孤」,使黄浦滩为之风靡。于是,临时决定,将逐日演出重来一遍,于是自三日至十二日,接连演出十天。
杜寿堂会的五天戏码,至今犹被菊坛人士传为佳话,兹志如下:
九月三日夜场
蟠桃会阎宝善──猪婆 拾玉镯姜妙香──傅朋、筱翠花─孙玉 马富禄──刘媒 法门寺裘盛戎──刘瑾马富禄──
张君秋──宋巧姣马崇仁──宋
杨宝森──赵廉刘斌昆──刘
芙蓉草──媒 龙凤呈祥 甘露寺
谭富英──刘备李少春──
美人计 马连良──乔玄韩金奎──
李多奎──吴国 回荆州 袁世海─前孙权后张飞梅兰芳─孙尚 芦花荡 叶盛兰──周瑜麒麟童──
九月四日夜场
摇钱树阎世善──张四 大翠屏山带时迁偷鸡 筱翠花──潘巧云叶盛长──
叶盛兰──前石秀马富禄──潘
刘斌昆──海阇黎李少春──后
叶盛章──时 武家坡 谭富英──薛平贵张君秋──王
打渔杀家马盛龙──李俊马富禄──教
梅兰芳──桂英马连良──
袁世海──倪荣马四立──
九月五日夜场
群英会 马连良──诸葛亮麒麟童──
林树森──关公叶盛兰──
叶盛戎──黄盖袁世海──
马富禄──蒋
樊江关 梅兰芳──樊梨花筱翠花──樊
九月六日夜场
打瓜园 叶盛兰──陶洪阎世善──陶
高盛虹──郑明 四郎探母 全班合演
九月七日夜场
全本得意缘 汪志奎──狄龙康叶盛兰──卢
盖三省──ㄚ头章遏云──狄
芙蓉草──郎霞玉马富禄──太
搜孤救孤 孟小冬──程婴魏莲芳──
赵培鑫──公孙杵臼裘盛戎──屠 孙养农谈冬皇旧事
孟小冬卽因「搜孤救孤」一剧,红遍天下,被誉为「余派唯一传人」,而且她也由于这一次的演出,和杜月笙结了不解之缘,为杜月笙晚年生活,凭添几许欢愉。杜月笙和孟小冬之相恋,过程极为感人,因此,这一段佳话,必须从头说起。
孙养农在他的「谈余叔岩」一书中,曾经特别指出: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孟小冬拜余(叔岩)氏为师。这是余氏的艺术得有传人,而足以『纪念』的日子。
「孟(小冬)氏在还没有列入余氏门墙之前,已经是名闻南北,震动整个梨园的了。她那时的嗓音非常之动听,做工相当的细到,大家都已认为绝非池中物。这当然因为她本是梨园世家,学有根底的缘故,但也是她天资聪颖,鉴别力强之故。她一向对余氏的艺术倾倒万分,加上她好学不倦,所以祇要听说任何那一个人,对于谭(鑫培)或余(叔岩)的艺术,祇要有一知半解的,她是无不卑辞厚礼,请教殆遍,一如余(叔岩)氏当时学艺的情形一样。像对陈彦衡、王君直、孙老元等,他都曾不厌其详的求教过。早期并且用孙老元为琴师,以收烘托之功,达七八年之久。
「孟(小冬)氏之学识,与旁人迥然不同,她完全是基于艺术崇拜,名利二字在所不计。因为在未拜余氏为师之先,她已颇着声誉,每一露演,座无隙地。而她在经杨梧山先生介绍
投入余门之后,毅然放弃舞台生活,专心学艺。把这样一个大好的赚钱机会,弃如鄙屣,眞是能人所不能。足证她对师艺之敬仰,志趣之高超,确乎不同凡俗的了。
「曾记得在她(孟小冬)未曾拜师的两三年前,我(孙养农)因事去北平,有一天到余家闲谈,适巧名小生冯蕙林也到余家来,代上海一位票友请求拜师,余(叔岩)氏当时就一口回绝,因为他那时已经明白,要传授一个弟子,必须要选择良材,一切条件具备,否则是白白费尽心力,徒劳无功的。等冯氏走后,他就对我说:在他心目中,内外两行,一切条件接近他的戏路,如果经他指点能接受他的传授,而可以学得成功的,就祇有孟小冬一人而已。其余的人,他就是肯教,也是白糟塌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师生二人(余叔岩与孟小冬)尚未见面,离拜师时期,还有两三年之久,而他已认定,祇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传他的衣钵。观乎孟氏今日的成就,眞可算是巨眼识英雄了。
「孟氏自投入范秀轩为弟子,每日到余家用功,寒暑无间。余氏嗜烟,所以说戏总要到子夜之后,遇着老师兴致好,身体好的时候,就多说一点;如果这天精神欠佳,就停止讲授。余氏身弱多病,常常不能教戏,但是她仍旧每天的去,而从不间断;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不畏艰辛的毅力,眞同程门立雪一样。所以后来为老师所契重,竭力造就,卒底于成。
「她(孟小冬)在学戏期间,除老师(余叔岩)允许,认为可以出而问世者外,绝不轻易登台露演;她这种敬师重艺的行为,为人人所称道而赞许的。因此世人对于欣赏他艺术的机会太少,尤其我远在上海难得回平,所以更是望梅止渴,机会难得了。」……
孙养农记孟小冬又谓:
「后来余(叔岩)氏病势日深,到德国医院割治,孟氏帮同余氏家人,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者凡一月有余。后来出院回家调养的时候,余氏觉得她这种敬师之诚,情逾骨肉,为之感动;更因为自己知道,经此一场大病后,将永无登台的希望,为了不使绝技失传,所以就加紧的教授,有时甚至不顾病痛,还要比划身段给她看。每授一戏,举凡唱腔白口,身段眼神,无不仔细讲解,先后约数十出。一直到民国三十二年,余氏病故,前后五易寒暑,以孟氏之天资及根底,加以苦心揣摩,专心致力于艺术,并且得到余氏亲授时间如此之久,焉得而不成为余氏艺术的继承人呢?」
末段,孙养农直率的说:
「孟(小冬)氏自嫔杜月笙先生后,就未对外演出,偶有雅集,也不过是小试歌声,咳吐珠玑,名贵已极。嗣杜先生逝世,就屏绝剧事,出演更难想望,幸去年赵培鑫、钱培荣、吴必彰三位先生,拜孟氏为师。孟氏也一本余氏的教授精神,循循善诱,三位弟子也勤奋好学,余氏的绝艺,或能因此再传,而发扬光大,则孟氏之功伟矣。」
万墨林是冬皇弟子
孙养农先生的这部「谈余叔岩」,于民国四十二年九月初版于香港,时在杜月笙病逝香江两年以后,孟小冬迁居台湾后曾经表示,她认为学戏较有成就而乐予培植的,是钱培荣和沉泰魁。
「谈余叔岩」一书,系由往后亦复成为杜月笙夫人的孟小冬作序,其中记载自属信而可征,不过,万墨林却认为孙养农漏记了一笔,据万墨林说:余派传人,冬皇弟子,倘以合乎手续而言,孟小冬的第一名徒弟应该是他
万墨林对于曾拜孟小冬这位师傅,谈起来颇为沾沾自喜,引以为荣。他因为受了爷叔杜月笙的影响,也是自小酷爱皮黄,想当年黄老板做六十大寿,他也曾粉墨登场,唱过一出大登殿。民国三十八年杜月笙举家避乱香港,三十九年孟小冬还有兴致吊嗓,每星期五坚尼地道杜公馆必有清唱雅集,赵培鑫、吴必彰、钱培荣、赵班斧、杜维屏、朱文熊、万墨林都是逢「集」必到,而杜月笙则祇要健康情况许可,也定为来参与其盛。雅集自以孟小冬为中心,有时候她一高兴,也会跟大家开开顽笑,艺界中人,天生便有至性情
万墨林的中气很足,嗓子也够「冲」,他唱起皮黄戏来,唯一的缺点是始终改不掉他那一口浦东腔,抗战以前在上海时曾有一次,他见「爷叔」闷闷不乐,像有心事,为使杜月笙展颜一笑,万墨林故意打个「旁」,他自言自语的说:
「人家唱须生有啥个谭派,麒派的,我么是眞正道地的『杜』派!」
讵料杜月笙听了,反滋不悦,他挥挥手说:
「算了罢,我杜月笙唱戏也成派,这台戏只好搬到高桥去唱。」
万墨林打个哈哈,说是:
「爷叔,齐巧是天下名角都在高桥唱过的啊。」
但是万墨林锲而不舍,他逢集必到,把孟小冬服侍得妥妥贴贴,孟小冬一开金口清唱一段,万墨林便聚精会神,心无旁鹜,往往听得如痴如呆,好半天不动也不响。孟小冬见他志诚,有日一时兴起,跟万墨林说:
「墨林,你有心学戏,我收你为徒弟,好好的教你几出,好吗?」
万墨林一听,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说要磕头正式拜师。杜月笙见孟小冬有兴致,也是欢喜得很,他立刻叫万墨林请客,当众行拜师之礼。万墨林便向酒馆订了两桌最贵的菜,花了一千多港币,然后向孟小冬磕头拜师如仪,于是,他乃成为余派传人孟小冬,唯一正式收录的弟子。
孟小冬不曾白受万墨林的这一拜,她一共给万墨林说了两出戏,一出「四郎探母」,一出便是被菊坛人士誉为「广陵绝响」的「搜孤救孤」。
六十大庆热闹一场 杜月笙花甲之庆,时在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三十日,亦卽农历丁亥的中元节,在此以前他喘疾时发时愈,住在十八层楼里,轻易不大出门,而且当时共党叛乱日亟,国境之内遍地雚苻,处处狼烟,又有两广和四川、苏北等地发生严重水灾。杜月笙雅不欲他家中有所铺张,致遭物议,因此对于建议做寿者一概摇头拒绝,逼不过的时候,他更曾气喘咻咻的说:
「算了吧,现在我还有什么心情做寿呢?」
但是朋友、学生子都说这次花甲大庆非做不可,因为杜月笙五十大寿时恰逢八一三沪战爆发,当时有不少要为他称寿,杜月笙也曾说过:
「国难当头,那里来做寿的兴致?要做,等打胜了东洋人,再来做六十岁!」
所以有人说你杜月笙先生言语一句,这做六十岁寿的事体,当然也不能例外
各方友好加上了恒社门生,不由分说的组织了一个:「庆祝杜公六寿豒诞筹备委员会」,推出筹备委员二十三人,附刊于本文次页那张照片上的陈觉民(名医、票友)、王润生(恒社会计组长)、徐懋棠(中汇银行副总经理)、王新衡(上海地方协会常务理事)、杨虎(中央监察委员、海员总工会理事长)、陆京士(恒社常务理事)、金元声(金廷荪的大公子,上海黄金大戏院五虎将之一)、汪其俊(恒士平剧组长、黄金五虎之一)、陈士皋(通商银行文书科长)。后排右起:殷新甫(上海红十字会总干事)、姚敬贤、张树春、于松乔(恒社调解组长)、隔一人为陆庆黻(会计师、恒社候补理事)和吴颖荪(恒士事务组长)。
八月二十九日,杜月笙六十寿辰的头一天晚上,在顾嘉棠的家里,由杜月笙的各方友好联合设宴为他暖寿,人数经由严格甄选,一总还有两百余位。多年老友如许世英、黄金棠、杨虎、王晓籁、章士钊、钱新之、徐寄庼、范绍增、刘航琛等,党政军界友好如洪兰友、郑介民、潘公展、萧同兹、程沧波、陈方等络绎来临,场面显得热烈而又轻松,遗憾的是这一晚寿星公杜月笙因为喘病又发,无法到场。暖寿筳会遂由洪兰友发表一篇祝辞,然后是由上海市参议会议长潘公展,代表杜月笙致词答谢。与宴佳宾一致举觞,遥祝卧病十八层楼上的杜月笙早日恢复健康。
八月三十日,杜月笙花甲之期,泰兴路丽都花园舞厅为之歇业一天,宽广无比的正厅,布置成花团锦簇的寿堂,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五彩缤纷,芬香扑鼻的各式花篮,由礼堂外面沿着两旁墙角,一直摆到照壁,简直数不清那该有几千百个。国民政府蒋主席,先期题赠的一幅匾额,用精美镜框高高的悬在正中,贺词文云:
「嘉乐延年」。
左右两侧,则为中央各院部会首长题赠的寿联寿幛,两侧墙上,各地各界的祝颂寿屏,更是挂得密密层层,琳琅满目。当日收到的礼品共八百余件,全部摆在一长串茶几上公开列,其中有金盾银鼎,玉石器玩,在各项礼物中有三件特别珍贵,令人赞赏不置的,一是邮务公会利用各种邮票剪贴而成的百寿图,妙手天成,活脱纸上,一是美一绣业公司以百余毛线绣制的一幅杜月笙巨像,据说是该公司继杜鲁门、麦克阿瑟绣像后的第三幅作品,第三件是一幅人物国画,画中的八仙,吕洞宾居然是杜月笙,送礼的诚意可谓善颂善祷了。
杜月笙因喘疾不克到场答礼,他命长子杜维藩率领弟妹和弟媳妹倩,分立礼台左右,代杜月笙答谢来贺的嘉宾,除此以外他又请杨虎、钱新之、徐寄庼、徐丞采担任总招待。
早上八点钟,第一批来贺寿的厥为上海警备司令,兼警察局局长宣铁吾夫妇,紧接着下来,自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以次,在上海稍有名望地位的无不踵临道贺,从南京赶来的中央要人还有吴铁城、吴鼎昌、王宠惠、宋子文、莫德惠、张道藩、董显光等,以及孙科、白崇禧所派的代表。此外则尤有江苏省主席王懋功来自镇江,杭州市长周象贤来自杭州。总计那一日之内到贺佳宾五千六百余人,汽车司机赏钱开发了一千五百多部
那一天杜公馆假丽都花园做寿,开的是流水席,一桌坐满十位客人,随卽上菜,菜肴全是素的而且只是四簋,素鸡、素鱼、素鸭、素火腿,此外则每客奉以素面一盌。
杜月笙在迈而西爱路公寓十八层楼上,胜利复员以后,杜月笙除了在顾嘉棠家住过一段短时期,他为了便于养疴,一直都住在姚玉兰这边,因为十八层楼房屋比较紧凑,不像华格臬路老宅那边规模宏大,人口众多,房子小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得到,对于杜月笙这种「大家庭之主」的病人比较适宜。杜月笙是生病的人,他怕烦、怕吵,怕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同时更怕跑上跑下,劳动病躯。更何况在民国三十六年,杜月笙的八儿三女,已经有维藩、维坦、维屏、维新和维宁都结了婚,五对小夫妇,都在华格臬路住,光说佳儿佳妇晨昏定视,虽则心中欢喜,叵耐精神还是吃不消的。
暖寿盛燕,寿堂祝贺,他一概未能躬自出席,这使杜月笙觉得衷心抱愧,不胜惆怅,又因为这一次花甲称庆,老一辈的弟兄或则老成凋谢,或者龙钟老迈,大都不能代为主持盛会,照料一切。在寿堂那边答礼的是他子女,负责办事的则为小一辈的子侄学生,杜月笙一向重场面,他好操心得很,因此尽管人在病榻之上喘息咻咻,却一直在为寿堂方面牵心挂肚肠,唯恐怠慢了客人,礼数有所未周。于是寿堂和十八层楼两边的电话,始终在响个不停。
自己在花甲初度,居然有五六千位贵客亲临道贺,丽都花园,户限为穿,于此可见纵然落日余晖,犹是一片好风光,自己入世四五十年来的「尽心尽力,言语一句」,毕竟「苍天不负苦心人」,果然是有收获。与此同时回想当年一道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的那班老弟兄,黄老板黄金荣垂垂老矣,曹河泾黄家花园一孵便是抗战八年,胜利两载,他已决定心优游林泉,不问世事。杜月笙胜利还乡他曾到西站去迎接,杜月笙喊了声金荣哥,对这位老把兄简直是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老弟兄分道扬镳,离别太久,便彷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啸林哥张大帅的那幢凶宅,早由他儿子张法尧卖给了沉联芳,这人杜月笙也熟,但是他根本就没有踏进张家一步的勇气。万里长江祝杜月笙
小八股党之中,跟杜月笙靠得最近的四大金刚,如今已有两位不得善终,芮庆荣在重庆逝于感染风寒,客死异乡,高鑫宝则因为赌场纠纷,跟同道中人争权夺利,被仇家贿买凶手,一阵机关枪摇死在一品香饭店门口他的儿子高尚德曾经到重庆去投奔过杜月笙,杜月笙派他在沙布纱厂担任襄理,这次返沪,总算接管了他父亲开设的「丽都花园舞厅」。四大金刚祗剩下了顾嘉棠与叶焯山,却也是年近花甲,好汉不提当年勇丁。
拿起恒社弟子恭祝乃师花甲之庆的那篇寿序,恒社弟子请古文大家章士钊执的笔,章士钊于是便将杜月笙比做「蛟龙潜藏于内,风雨孕育其中」的浩荡长江?这篇寿序一开头便空而起,大气磅礡:
「长江自西北来,千里奔驰,东往于海。当其在上流也,挟雷霆万钧之势,波涛汹涌,洄洑激射,峭壁东流,哀猿啼岸,其郁塞不平之气,若无所宣?及其出夔门,纳汉水,襟洞庭而带鄱阳,漫为平流,一望弥际,蛟龙潜入其内,风雨孕育其中,而笃生人杰,盖无如杜公矣!……」
「太过火了!」
一声苦笑,放下了那篇掷地有声的文章,文章是登在「杜月笙先生八秩华诞纪念集」上的,纪念集由陆京士主编,恒社子弟醵资精印,登载国府主席以次各级首长的许多祝词鸿文。杜月笙在全集之中最佩服陈布雷给他写的一篇小传再末就是庞京周的一首贺诗,毕竟是多年过从甚密的老朋友,他了解杜月笙的心情─
「元龙豪气随年敛!」更何况如今又多了这一个时发时愈的气喘痼疾。
唯一令他引为欣慰的,是孟小冬惠然南来,难得姚王兰和她情同姊妹,十分亲热,两人不分彼此,尤其形迹不离。孟小冬到上海,姚玉兰立刻便将她迎到十八层楼,杜月笙和孟小冬也已有整整十年不曾见面,对于她的苦心学艺,获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爱重之余,尤有不胜钦敬之感。孟小冬自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拜余叔岩为师,迄民国三十二年余叔岩病逝,她曾在暗无天日的陷区北平,渡过八年寂寞黯淡的光阴,据她自己说也是「奔走朔南,迭经忧患,歌喉欲涸,瑶琴久尘」,以一介弱质,飘零天涯,当她受到杜月笙的敬重,姚玉兰的亲爱,温情和煦,遂使她心生感激,早年余叔岩病笃的时候,孟小冬曾亲侍汤药,衣不解带者达一月有余。因此若论「看护」病人,孟小冬的细心熨贴,夙有经验,又比姚玉兰更高一层。旣然在十八层楼与杜月笙、姚玉兰同住,她也自然而然兼代起姚玉兰的侍疾之责,她肯为杜月笙长伴茗垆,问寒欷暖,于是使杜月笙大为感动,他没有想到在他老病缠身的六十之年,居然还有这一分傥来的艳福。
杜月笙酷爱皮黄,自民十以后,他是黄埔滩上最有力最热心的捧角者杜月笙和伶界来往,与一般捧角者逈异其趣,他能捧红任何一位名角,但是他也不时赒济帮助许多跑龙套当跟包的苦哈哈,因此伶界人士无不对他尊敬爱重,他在伶界人士的心目中是尊而可亲的长者,无论识与不识,伶界人士对杜月笙都有一份特别亲切的感情,凡是到过上海的伶人,不曾受过杜月笙帮忙者几希。孟小冬和杜月笙因相互感激而陷于爱恋,其基本原因就由于这种感情上的相通而来,难得的是姚玉兰心胸豁达,她也仰慕孟小冬,更了解杜月笙和孟小冬由互敬而终至互爱的心理,她觉得这一份纯摰眞切的感情相当难能可贵,杜月笙已经是抱病延年,行将就木的人了,祗要世间还有能够使他快慰,欣悦的事情,她无不乐于让他尽情的享受。──姚玉兰服侍杜月笙的痼疾历有年所,只有她最了解杜月笙的健康情形
杜月笙胜利回沪以后,他的喘疾不但根深蒂固,尚且有变本加厉之势,每遇过度劳累,或是天气变化,他必定如应斯响的「喘大发」。这使他别出心裁的想起了一句俏皮话,每每摇头叹息的说:
「我简直变成一支寒暑表了。」
请医生,也是中西并重,兼容并蓄,最新式的西医治喘,和顶古老的「气功推拿」,同时利用,几乎一日少「他们」不得。在上海时期请的西医是名内科何爱仁,蜚声一时的爱仁医院院长,他给杜月笙吃药增强抵抗力,气喘症发时则用一种「阿射玛」药粉放在锡纸上烧了来喷,当杜月笙急喘不已,吸吸迫促,闻到这袅袅的药雾,呼吸便会渐渐平复,有时候杜月笙嫌还燃灼喷雾法旣慢而又不方便,他干脆采取老枪吃白面(海洛英、吗啡)的方式,把阿射玛药粉塞在他惯吸的茄力克或棉花头香烟头上,点着了吸入,多半也会得有效。
「气功推拿」请的是乐老师,这位乐老师的气功,在黄埔滩上是赫赫有名的,他曾在震旦大学传授国术多年,他说他能运用两手的千斤之,为杜月笙活动筋脉,畅通血液,使他全身感到舒畅安适。杜月笙自中年以后便养成习惯了,晚上非搥背敲腿不能入眠,所以「气功推拿」对他相当重要。何爱仁诊务忙时不妨隔日来一次,乐老师反是每天必定要上一次十八层楼,杜维藩曾经私下问过他父亲:乐老师的推拿究否有效?杜月笙轻轻的答道:
「也不见得怎样。」
由此可知,杜月笙所从事的种种治疗,无非是使家人亲友宽慰,暂时减少一些痛苦;实际上,他的喘息早已全无断根之望了。堂会十天盛况空前
杜寿堂会由廷荪担任总提调,但是北上故都,专程邀角儿,则由恒社平剧组组长、黄金大戏院五虎将之一的汪其俊及其结拜兄弟孙兰亭负责代金家伯伯的劳。汪其俊、孙兰亭北上邀角,在北平的四大名旦之三,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都因为有事缠身,不克南来,其余大牌名角如筱翠花、马富禄、张君秋、芙蓉草、刘斌昆、谭富英、韩金奎、阎世善、李少春、马盛龙则是一概到齐,加上原在南方的梅兰芳、马连良、麒麟童、章遏云、裘盛戎、叶盛兰、叶盛长、姜妙香、杨宝森、马四立、盖三省、魏莲芳等,阵容自是空前的坚强,再加上姚玉兰的一封私函邀来了余派老先生,鲁殿灵光的孟小冬,声势之浩大,在胜利前后全国各地的平剧演出中,确实不作第二次想。
北来名伶大都住在金廷荪的南阳桥「老金公馆」,名伶在上海的开销,在义演票房收入项下支付,角儿则一概不支酬劳。他们唱纯义务戏,所有售票收入一律移充全国各地赈灾之用,七天公开售票的义务戏演下来,杜月笙大概筹到一百亿左右的巨款。这一笔数目,卽使在物价日涨的当年,也是相当的可观。
义演前后历时十天,杜月笙却由于生病,一场好戏也没有看过,到是有不少北来名伶,纷纷的上十八层楼探疾,杜月笙在病榻上向他们连声道歉,并且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祗要喘疾稍愈,精神体力许可,他一定要抽出时间,跟大家聚一聚。后来,他果然力疾践约,和大家合拍一张照,(该照曾于本刊第十卷第三期第九十一页刊出)而且每人赠送一只金表
在杜寿堂会演出中最令人瞩目的一对名伶当然首推余派嫡传孟小冬,和在敌伪时期曾经蓄须拒演的伶王梅兰芳,这两位举国无出其右的名须生与名青衣,一般的都是为了惓念友情,感恩知己,于十天义务戏里特别的「卯上」。孟小冬的情商破例,粉墨登场固然使杜月笙面上飞金,光采万丈,而梅兰芳在十日之内连唱八出大轴,仅祗回避了与孟小冬同台的两场,更是岂同小可,非比寻常。退一步讲要不是梅博士梅兰芳和杜月笙交谊深厚,推脱一声跟孟小冬同时演出多所不便,他比程、荀、尚三大名旦更有理由免唱。
因为,伶王梅兰芳和冬皇孟小冬,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
孟小冬下嫁梅兰芳,早在民国十五年,这是尽人皆知的一件棃园韵事,以冬皇配伶王,珠联璧合,旗鼓相当,自是菊部佳话,倘偌使这两位同台演出,互切互磋,也许他们往后的造诣犹不止此,还能使平剧艺术迭献新猷,大放异采。可是,梅孟之结合,仅祗维持了一个短暂的时期,他们新婚不久,便告被迫仳离,黯然分袂,使梅孟戏迷,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梅孟赋离内幕,时至今日,论者每谓为梅兰芳还有一位发妻福芝芳,因为福芝芳不容孟小冬,而恰好在民国十五年,北平无量大人胡同梅兰芳的家中,又发生了单恋发疯的京兆尹(北平市长)王达之子王维琛,持枪行凶,终至连丧二命的血案,这一幕鲜血淋漓的惨剧吓坏了梅兰芳,不得不让孟小冬下堂求去。──孟小冬系出梨园世家但是她自小生长在南方,纔十三岁,便在上海大世界乾坤剧场献艺,唱的是「谭派须生」,和名影星李丽华的母亲张少泉、香港老伶工粉菊花同台演出,民国十四年她到北平,演出于三庆园,祗唱夜场。
当时的故都北平,正值平剧的「鼎盛春秋」,余叔岩、杨小楼、陈德霖、荀慧生合组的「双胜班」,正在和赴日演唱载誉归来的伶王梅兰芳打对台,斜刺里杀出一位南边来的小姑娘孟小冬,居然能在两大之间脱颖而出,使故都菊坛由双雄对峙一变而为「鼎足而三」,孟小冬未拜名师以前,她的剧艺已是何等的精湛,由此可以想见。孟小冬的天才横溢,异军突起,使梅兰芳不禁刮目以看,由仰慕而生情愫,双方素极心仪,兼以惺惺相惜,于是「冬皇」嫔于「伶王」。
但当孟小冬红遍故都红氍毺上,拜倒于她石榴裙下的少年郎,正不知道有多少。就中有
一位京兆尹(等于北平市长)王达的儿子王维琛,单恋孟小冬到了发狂的程度。他听说孟小冬下嫁梅兰芳,便袖了一管手枪,找到无量大大胡同中段缀玉轩梅兰芳的家里,扬言梅兰芳夺了他的「未婚妻」,他要找梅兰芳算账,一会儿要取梅兰芳的性命,一会儿又要赔偿十万大洋。这时候梅兰芳恰在午睡,他家里的一位常客绰号「夜壶张三」,在北平报界工作的张汉举,便出面敷衍周旋,张汉举方在讨价还价,陪笑商量,却不料梅兰芳一觉睡醒,贸贸然的闯了出来,「仇人」照面,惊坏了张汉举,当下祗好向他拋个眼色说:
「这位王先生,是来跟借五万块钱的。」
梅兰芳这时已经一眼瞥见了王维琛的脸色不对,以及他手上的那柄短枪,他大吃一惊匆匆的说了声:
「我打电话去。」便一个转身从侧门溜走,他走后到是立刻就打电话四出求援,于是王怀庆的京畿卫戌总司令部、薛之珩的「首都警察厅」,以及全北平军宪警各单位都派了大队人马来,把梅兰芳的那幢四合院,围得水泄不通。梅孟姻缘五步流血
王维琛听到梅兰芳的那一句「我打电话去」,卽已惊觉大事不好,但是他祗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朝阳大学法科学生,养尊处优,任性惯了的大少爷,他缺乏应变的能力,仍然僵着不走,一副手足无措,难于决断的神情模样。一直等到大批军警赶到,他才想起利用张汉举当挡箭牌一路开枪冲出去其悲惨的后果可想而知,缀玉轩外乱枪齐下,院子里流血五步,伏尸二人,王维琛理性全失,他把夜壶张三一枪击毙,终于自己也饮弹而亡。闹出这一桩血案,使梅兰芳心摧胆裂,为之吓伤,他旋不久便挈眷南下,但是正因为有此一幕,被福芝芳抓住「口实」,梅兰芳家里便是勃溪时起,鸡犬不宁。福芝芳进梅门在先,她口口声声为梅郎的生命安全着想,逼他和孟小冬分袂。孟小冬自幼傲比氷霜,及长红遍南北,她岂肯与不学无物,一径靠牢梅郎吃饭的福芝芳,争一日之短长。然而梅兰芳深爱孟小冬,他决不愿轻言仳离,问题是他也制服不了福芝芳的吵吵闹闹苦缠不已,因此,梅兰芳在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深深的为家庭纠纷苦恼,进退两难,几至愤不欲生。
梅兰芳的至亲好友,实在看不过了,于是,他们决定集议筹商,揷身其间,帮梅兰芳做这一个重大决定。
留学日本士官学校,返国后却在金融界异军突起,成就非凡的前中国银行总理冯耿光,广东番禺人,如所周知,他才是梅兰芳的后台靠山,精神主宰,终梅兰芳一生,对这位冯耿光冯六爷,可谓一言一行,无所不从。冯六爷说一,梅兰芳断然不敢曰
就在北平无量大大胡同梅宅血案发生过后不久,梅兰芳的家庭纠纷越趋尖锐,福芝芳吵闹不休,梅兰芳实已面临福欤?孟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最后抉择,梅宅亲友,集会频仍,都在为梅郎的「终生幸福」打算,想要帮助他作最后的决断。当其时,曾有一次,杜月笙的好朋友杨志雄,偶然夤缘忝为座上客,他曾亲耳听到冯耿光力排众议,他要梅郎舍孟而留福。
冯耿光所持的理由是甚么呢?三言两语,很简单,他分析孟小冬和福芝芳的性格。他说孟小冬为人心高气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则随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与「服侍人」相比,为梅郎的一生幸福计,就不妨舍孟小冬而留福芝芳。他这个说法,把那些拥孟论者列举的冬皇优点,什么梨园世家、前程似锦、珠联璧合、皮黄佳话,全都压了下去,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便再赘一词
就凭冯六爷对梅兰芳的影响力,一件关系三方面终生幸福的婚姻大事,自此轻易解决。
上海的小报、杂志,在杜月笙六秩诞辰盛大公演之期前后,怎肯放过孟小冬、梅兰芳同期演出这一条千载难逢的花边新闻。当时上海正流行软性的小报和方块杂志,花样翻新,不惜危言耸听,有谓孟小冬、梅兰芳的「南北会」,正是他们旧情复炽,破镜重圆的契机。又说什么上海沦陷期间梅兰芳留须不唱,福芝芳则为破除寂寞,寄情赌博,早已将梅兰芳的生平积蓄,输得一乾二净,她怕丈夫稽核,魂梦为劳,眠食难安,于是得了神经衰弱重症,梅兰芳正想驱之为快,如今心上人南来,眼看覆水重收,便在眼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言之,当时全上海的舆情,似乎一致都在为孟梅复合,而在大声疾呼,摇旗吶喊
小报上有人建议,何不在杜先生六十大庆堂会戏中,特烦冬皇孟小冬,伶王梅兰芳,合演一出四郎探母,便带回令更好,请孟小冬扮杨四郎,梅兰芳饰代战公主。然后再叫代战公主梅郎给四郎冬皇屈膝告罪请一个安,念一句:「咱们在这儿给您陪礼哪,得罪您啦!」夫妻相视一笑,天大的怨恨,不就结了!
好事的小报、杂志不遗余力做撮合山,使梅兰芳百口莫辩,福芝芳心惊胆战,姚玉兰深心惴惴,杜月笙则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最低限度他是怫然不悦,而孟小冬竟能处之泰然,她对所有报章杂志刊载与她有关的文字,一概视若无睹。
孟小冬感于姚玉兰之诚,杜月笙之四海物望攸归,肯予万里南来,登台露演;而梅兰芳之在杜寿晚会独挑大梁,一连唱了八场,则也是发自内心,表示他对杜月笙的一份爱戴与敬仰。杜月笙在梅兰芳蓄胡拒为敌伪演唱时期,明里暗底,帮过不少的忙,因为当时他在汪伪组织,甚至李士群、吴四宝等领头的敌伪特工机关里面,都有潜伏的势力,卽令是东洋特务头脑,杜月笙也可以透过他的私人驻沪代表,如徐采丞去打打交道。所以日军和汪伪逼梅兰芳,始终没有逼到「人急吊梁,狗急跳墙」,杜月笙是出过一点力的。胜利来临,梅兰芳固然能由一段光荣的事迹,而以「汉忠」的姿态出现,在知命之年犹能粉墨登场,扮演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但却毕竟夕阳衔山,色艺俱弛,能有多大的号召力,连他自己也觉毫无把握,一个老伶人到这种地步,当然格外的需要大力人士捧场,或作后台靠山伶王割须感恩知己
凑巧梅兰芳民国三十四年秋,在上海第一次登台,就碰上了莫大的尶尬,幸亏由杜月笙挺身而出,替他解围。当时正值美军在华协助国军接受日军投降,魏德迈上将抵达上海,指挥美国舰集装运国军前往东北各港口,上海市长钱大钧为尽地主之谊,特请梅兰芳出来在美琪大戏院演一场堂会戏,招待魏德迈将军和美军将士,事为驻防部队所和,他们误以为梅兰芳的演唱,系属广泛的劳军,于是「喧宾夺主」,把一座美琪戏院的座位几乎占满,使后到的持票美军反而无座而入,闹得宪兵警察出动,反复劝说不生作用,美军一气相率离去,场内看霸王戏的观众大吵大闹,吓得梅兰芳和他的班底,困在后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在这天下大乱,不可开交的分际,杜月笙毅然的露了面,他命前台宣布今晚剧目照旧演出,请大家少安毋躁,静静欣赏,对梅兰芳则他慨然的说:国家体面攸关,秩序安宁要紧,你今晚多唱一场,开销一概归我。明天晚上再为魏德迈将军和美军将士演唱,终究还是一
这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一件事情,不管台下观众闹得怎样凶,后台祗要把锣鼓点子敲起来开唱就是了。但是梅兰芳个性柔懦,胆子太小,竟会在愤怒叫嚣、拍椅擂地的大兵观众之前,吓得手足无措,眼泪直流,必定要杜月笙来替他把场,为他出主张,他才敢开锣演出。事后他对杜月笙的仗义勇为,帮他解除危难感激万分,杜月笙送他一张钜额演出酬劳支票,梅兰芳说什么也不肯收,然而送钱的人却打了个哈哈,他道:
「收下吧,一来杜先生说话算话,二则,几时有人退过他的票吶?
梅兰芳一想自己果然没有退杜先生赏赐的资格,只好觍颜收下
等到外间「梅孟重圆」的谣诼越传越盛,呼声甚嚣尘上,纵然是空穴来风,八字也没有一撇的无稽之谈,但是言者凿凿,煞有介事,遂使当时实已卷入漩涡的梅兰芳、福芳芝夫妇,和杜月笙、孟小冬一对恋人,全都感到心中极不是滋味。于是,氷雪般聪明的孟小冬,便适时提出回北料理诸事的愿望,杜月笙虽说万分难舍,却是明知她的用心良苦,也就不忍峻却,果然,等孟小冬突然回返北平以后,外间谣传种种,一下子便静止下来。孟小冬唱完了杜寿堂会,都回到北平去了,还说什么「梅孟重圆」,或竟是隐「指」杜月笙「纳诸专房」,「天下之歌,尽入杜门」呢?
风止尘定,波涛不兴,杜月笙虽然略微心宽,但是萦念伊人,在天之涯,他的心境,渐渐的又趋恶劣,尤其当年华北战云日亟,共党连陷要地,当北平将成围城,杜月笙眞是急得遶室彷徨,心忧如焚。他函电交驰,又派专使,好不容易一飞机接出来了孟小冬,杜月笙欢天喜地,兴奋若狂,待孟小冬犹如捧住了一只凤凰,孟小冬也有感于他恩情之重,自此死心塌地,杜门不出,像服侍她师父余叔岩般,尽心专侍杜月笙之疾。
抗战胜利,回到上海以后的杜月笙,由于子女多已成年,率皆自立门户,他自家又因健康关系,怕热闹,图清静,难任繁剧,因此不是寄寓顾嘉棠家,便是躲在十八层楼,人客少,规模缩小,所以日常开销节省很多。另一方面,又为精神体力不继,像往前那样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的豪赌,也是此道不弹久矣,有此种种缘故,他个人的用度所需无几,照道理说,他的经济情况应该渐渐转好,纵不能为四妻八子三女若干孙,作未来的福田计,最低限度,他可以不再举债。
然而,事实上他在中日战后,还是大举其债如故,而且日积月累,越借越多,多到成为天文数字,莫说筹措归还,卽令闭上眼睛想一想,都叫人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他这许多钱旣不曾着上身,又没有吃下肚,都到那里去了?稍许接近一点杜月笙的人都知道,杜月笙的无底洞是应付损款,接济朋友。自抗战胜利以迄大陆沦陷的三四年间,由于共党播乱,内战殷亟,大陆上天灾人祸,交逼而来,上海是通商大埠,举国金融工商事业的中心,在杜月笙这种地方领袖多年的倡导策励下,上海人对于社会公益事项,一向非常热心,所谓人溺己溺,恤患济危,唯有上海人真能慷慨解囊,助腋成裘。所以无论广东、广西、四川、山东有了灾患,南京、镇江、无锡、杭州集了大批难民,中央或地方说一声要在上海募款救济,祗要杜月笙点过了头,一定会掀起捐募的高潮,筹措到可观的款项,杜月笙生平主持过的劝募工作,多至不可胜计,但如按照时期划分,却以沦陷前的那一个阶段为最多杜月笙一年四季劝人家「捐输踊跃,因澹沉灾」,他自己能不先解义囊,首为之倡吗?此所以,战后三四年期,他在各项捐款上所支付的数额,不但为数可观,而且是为他全部支出中的绝大多数。取之于土用之如土
换了另一个人,杜月笙在黄埔滩掌握将近七十个全国性以至地方性的机关团体、事业机构,权利、薪津、红包、好处不说,最低限度,应付赈灾募捐,总可以分别的往这些机构头上套,由它们酌情量力,代为报销。但是,杜月笙之所以能够掌握这许多机构,就在于他的漂亮、落槛,说话行事,心口如一,于是令人从心眼里佩服,拥护。他当七十个机构的主持人,决不是要在这七十个机构中君临一切,抓人、抓钱,渗透势力,予取予求,把人家的事业,当做他自己的工具。如果他眞的这么做,那里会有这么许多傻瓜作茧自缚,平白无故,去请杜月笙担任太上老板?
当然,筹募任何捐款,杜月笙是要向他的有关各事业机关分摊,不过,分摊的数目,不仅要合理,而且还要合情,譬仿说杜月笙是全国轮船、棉纺织和面粉公会的理事长,举办一项募捐,在上海市的轮船、棉纺织和面粉公司,他要他们各捐一笔款子,这个数目就一方面要使外间看来公司本身并不小儿科,而另一方面公司老板伙计也要感到所付出的合理,旣不太少也不过多,假如不是有杜先生做挡箭牌,由人家硬性分派,说不定还要多出几倍来,因此他们捐铜钿便捐得心平气和,服服贴贴,对于杜月笙之为他们的领袖,也是衷心拥戴,无话可说。
为使自己在担任名义的各机构中,不致引起一句闲话,一次批评,杜月笙必须戒慎戒惧,时刻小心。头一步他必须来去清白,决不沾光,别人的事权他全不干与,别人的盈亏他佯不过问,别人的业务他更不插足,别人的门口他也不多过。早先,人家把他当做什么董事长、理事长,杜月笙明晓得是被人利用为挡箭牌,大保镳,他觉得能如此便是面上飞金,提高身价,还有点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不但不麻烦人家任何事体,尚且心甘情愿赔时间,赔人情,甚至贴脱两钿,但是后来衔头越来越多,他当这种名义什么长成了老吃老做,渐渐的他也将权利、义务统统限于一个范围,你们助长我的声势,帮了我的场面,我呢,不介绍一个私人,不用你们的铜钿,不过要我贴两钿呢,最好两免。有事,我铤身而「顶」,有问题,我出面解决,你们一定要给我什么好处,实在推脱不掉,我也祇好收下。然而,杜月笙帮人家忙的最高原则,还是在于「放交情」,决非得两钱来用用,此所以,不论杜月笙捐多大的款项,他都绝封不肯往所属事业机构的头上套,这便是杜月笙参透世故,熟谙人情的漂亮落槛处,也正是那么许多人开设公司,都想请他出来当董事长、常务董事的缘故。
那么,抗战胜利后的杜月笙,他历年捐助的巨额款项,是从那里来呢?
前中央党部组织部副部长、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常务委员兼书记长、战后担任上海市社会局长历时最久,曾与杜月笙订交垂二十四年的吴开先,谈起杜月笙抗战胜利后的经济状况,曾经强调的说:
「杜先生是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
对于民国二十五年以前的杜月笙财务情形,吴开先尤有一句一针见血的妙论
「那时候杜先生的钱,无可否认的是『取之于土(烟土),用之如土(粪土)!』」
吴开先说胜利后杜月笙用起钱来,还是目挥手送,一掷亿万,但是他却再也不能「有土斯有财」了。吴开先认为杜月笙做生意根本外行,对于金钱的数值观念始终模模糊糊,他在许多好朋友和学生子的协助之下,确曾办了一些事业,譬如中央银行、华丰面粉、造纸,还有他在华商电气公司和浦东银行等事业占了或多或少的股份,在杜月笙所担任的金融工商机构三十四个董事长、三个常务董事,九个董事之中,眞正属于他自已的,仅祇如是而已。但是吴开先说他在这三四个银行、公司里,能够赚到的钱确实微乎其微,决不足以维持他出手惊人的庞大开销战后杜月笙钱从何来?据吴开先从旁冷眼视察,杜月笙一向对于「可以捏手」的钱,决不客气,祇是有一桩,必须「取之于道」,使他拿钱拿得心安理得,付钱的人也付得乐胃。
杜月笙有两宗为数可观,经常都有的收入,若干年来,对于他的经济,大有裨益,其中之一是排难解纷,调停纠葛所得的谢礼,──以调解遗产官司商业纠纷占最大宗。上海的遗产纠纷特别多,从前「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观念作祟,家庭中的女孩子,多半得不到遗产承继权,但自中华民国民法订定,一家之中兄弟姊妹同等具有承继遗产的权利,全国各地因遗产而起的民事诉讼便骤然多了起来。这种情形尤以上海为甚,往往有嫁出门若干年的女儿,依法提出和兄弟均分遗产的要求,又有富商巨贾,生前在外面秘筑香巢,纳了小星,也生得有儿子女儿,家主一旦故世,姨太太和庶子庶女,一样的披麻戴孝来尽哀,嫡妻嫡子不承认,常时会在灵堂里面哭闹一团,诸如此类的事付诸法律解决,「包揽诉讼」的律师拍胸脯官司保险打赢,然而公费呢,有至以诉讼标的三七对拆,四六对分,甚至于对半分账的。金痰盂罐每只百两
但是遗产官司属于民事诉讼,状子递到法院里,调查、开庭、一审、二审三审乃至上诉,再上诉,迁延时久,急切难于判决,「近水楼台先得月」者,利用打官司的时间,正好多方设法,转移财产,使官司打到最后,判决胜诉者在劳命伤财,精疲力竭之余,矍然惊觉对造做了手脚,他竟一无所得,或者所获寥寥无几。到这个时候不但涉讼者自己,连律师尽心尽力,其所得也成了一场空欢喜。所以,每每在遗产官司打得不能再拖、再打的情况下,连律师也会着急的另辟蹊径,建议他的当事人:
「我看还是去请杜先生出面调解吧。」
当然杜月笙并不是随便任何人都可以请得到的,但如杜月笙果眞点了头,答应担起来这个「调解」之实,那么当事人和律师多半可以放心,杜月笙一定会公平合理的把事情摆平。因为没有人敢在「杜先生」面前调枪花,出花样,该拿的便拿出来,该收的就收进去,三对六面,言话一句话双方服服贴贴的各取所得,回去享用,否则,自己动了歪脑筋,一时占了便宜,将来被人察觉,或者露了马脚,拆穿西洋镜,杜月笙为了「立信」,必须「树威」,作奸犯科者可就要吃不了,兜了走!于是,杜月笙所调解的遗产或其它纠纷,他这个鲁仲连做得很澈底,旣可全盘解决,更不致有后患尾闾。
所谓的「值不值得抗」?其意系指诉讼标的的大小,黄金几千两,美钞若干万的案子,他无妨抱病劳神费力,替双方摆一摆平,倘若双方争执财产太少,他也就激发不起这么大的兴趣。杜月笙调解遗产案件决不会说出他要若干酬劳的话,但是事体解决,双方自会心照,杜月笙不可能像律师那么谈什么三七、四六十对拆,不过黄浦滩上谁不知道杜先生是大来大往的大亨,这一笔礼还能送得少吗?「日积月累,集沙成塔」,遂而成为杜月笙经常收入的大宗。
不过析产纠纷也有倒转来非法律解决不可的,譬如湖州南浔的刘家析产官司,南浔刘家是闻名江浙两省的巨室富户,他们的家务官司必定要对簿公庭,其中一造求教于杜月笙,请杜月笙介绍一位大律师。杜月笙介绍了江一平,一场官司打下来,果然这边胜诉,因为诉讼的标的太大,江一平打这场官司所得到的公费,计为六十万白花花的银两。
饮水思源,江一平很想酬谢酬谢杜月笙,于是,他先去问万墨林:
「墨林,我想送点东西给杜先生,依你看,送什么比较合适。」
万墨林想了想,答道:
「杜先生啥个物事都有,就缺金痰盂罐,要末,你送一对金痰盂罐吧。」
其实,万墨林是见了八仙桥黄老板的公馆里面,有什么金碗、金盘、金痰盂,想想杜月笙独缺这些,因而顺口一说。
讵料江一平一向手面阔绰区区一对金痰盂在他来说是轻而易举,他果然叫金铺里打了一对大型金痰盂,两只都在黄金百两以上。
杜月笙得了江一平的一对金痰盂颇为诧异,问明白是万墨林出的主意,还责怪他不该让江大津师如此破费。那两只金痰盂杜月笙始终不曾启用,后来还是卖掉了,这大概便是什么杜公馆一应器皿,全都是金子打的一说之由来
翻开恒社社员名单来看一看,社会名流,工商巨子,学界泰斗,甚者当官的朋友,一概所在多有,但如加以分析比较,其中占据比例最大的,恐怕还是富家子弟,赫赫有名的小开。小开者,沪白之谓「小老板」,他们席丰履厚,养尊处优,一个个仗着父祖的余荫,都有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资格。而上海目开埠以来,便是一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这里是冒险犯难者的乐园,醉生梦死者的天堂。
「极口腹之侈,极声色之娱」,不论吃喝嫖赌,贪逸玩乐,莫不甲于天下,但是另一方面,阴暗罪恶也与繁华盛况作正比例的互为消长。绑票、勒赎、仙人跳、拆白党、强盗、小贼、奸淫、欺诈,一向被人称之为「罪恶的渊薮」,
「污秽的地方」,有钱的工商界人,小开大少爷之流,要想在大上海卜昼卜夜,寻欢作乐,如欲平安无事,不被歹徒觊觎,最有力的靠山,莫过于「有资格在杜公馆走走」,而抗战以后能到杜公馆走走的路道,在他们来说就祇剩了一条,那就是托人介绍,加入「恒社」。
加入恒社不是轻易简单的事情,福履理路那幢饶有园林之胜的豪华洋房,每天进进出出,大都是气宇轩昻的汽车阶级,杜月笙对他恒社门人奖掖拔擢,爱护不遗余力,加上他们之间原多出类拔萃之士,曾经杜月笙严予考核、挑选而来,所以当时已有不少恒社弟子,早已成为黄浦滩上的名流显要。如欲加入他们的行列,跻身杜月笙的门弟子,自必需对于师门有所奉献。善善能用恶恶不去
杜月笙对于吸收恒社社员极有分寸,战前如此,战后也一成不变,凡是聪明、智能、和能力为他所赏识的,只要这人堪造就,有前途,他会想尽方法拉他入门。拉进去以后,他决不让人冤枉喊他一声「先生」,该做官的去做官,该做生意的做生意,但如需要老夫子的助力,他必定悉索敝赋,全力以赴,务使他所钟爱的恒社门人,都能有良好、理想的发展环境。
可是也有很多学生子只要照照老夫子牌头,沾沾恒社的光,作为他们在黄浦滩安全的保障,眩耀的资本,那么,吴开先说:他们就该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身价,同杜月笙送上一份「压帖子钱」;他并且解释的说是:这种帮会人士习称的「压帖子钱」的数额,至低限度,要能把「帖子压得住」,杜月笙对此决无硬性规定,或者作一丝半点的暗示,但是,当学生子应该自家心里有数。──此一不成文法也构成了杜月笙在抗战以后,相当重要而且为数颇钜的一大收入。
不过吴开先又强调的说:
「杜先生收这种学生并非来者不拒的,身份低的他决不会收。」
吴开先以他和杜月笙相交二十余年,曾经共过患难,平素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老友身份,在「杜月笙传」行将结束之前,坦率指出杜月笙的一项短处,那便是他不能全面驾驭他下面的人,吴开先十分精辟的说:
「杜先生固然善善而能用,但却恶恶而不能去。」
因此,好人接近杜月笙,可以对他充份的有所帮助,但如有坏人在他的身边,杜月笙每因恶恶而不能去,使他受到恶人的利用。吴开先说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当社会局长,由于业务关系和私人情谊,他常到十八层楼看望杜月笙,两人之间交往十分密切,杜公馆发生的事情,他多多少少晓得一点,然而在那么长久的时间,他发现杜月笙从来没有「开除」过一个人,以他手下人马之众多,份子之复杂,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然而事实恰正如此。吴开先说:
「纵使有他的手下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使杜月笙怒不可抑,但是,他所谓的最大处罚,充其量也不过是『从此不许他进我的门!』
这便等于是犯了杜门的天条,罪该「驱逐」了,然而,被逐出的还是有办法重入杜门,他们去找耳软心热,因此「专门在替人帮忙」的万墨林,此一杜月笙的亲信随从,杜公馆总管,他一得机会便在杜月笙跟前嘀咕帮坏人讲好话,他「爷叔,爷叔」的喊,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尽在说某某人如何懊悔,如何知罪,如何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只求「爷叔」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容他重入杜门小心办事,而在万墨林嘀咕了几次以后,杜月笙便辄时不耐烦的说:
「好,好,明天去喊伊来吧!」
于是,满天星斗,化弭于无形。当然,这也可解释为杜月笙为人极重情感。
吴开先很佩服杜月笙的能够识人,用人,但是他认为杜月笙获致成功的因素,多一半是靠他肯化钱,能花钱,乐于花钱,一小部份则由于他的天赋聪明智能。杜月笙与生俱来的聪明智能足够使他默察时劳,适应潮流,因此他始可「见风使舵」,「识相得很」,该出头的时候他自会出头,一旦情势环境转变得不利于他,杜月笙马上就「韬光养晦,杜门谢客」,这一点机智使他顺利渡过许多「灾难」。理监事外设十六组
战后的「恒社」,杜月笙多半交给陆京士负责主持,陆京士有组织长才,办事有计划,有条理,所以他先自健全机构,加强组织着手,在福履理路买下了花园洋房的固定会址以后,「恒社」立刻便向有关机关申请立案,使恒社成为全国各社获有法律地位的头一个,旣然成为法定团体,于是,恒社便遵照法定程序,由社员大会产生理监事会,分设各组,办理会员福利业务。
恒社社员大会,每年举行一次,他们印制了精美的「恒社社员通讯簿」,封面由杜月笙题签,却是打开这本小型的通讯簿一翻里面自第一页到第一百○六页就再也找不到杜月笙的名字了。这是因为恒祉组织采取理监事制,社员中「最高职级」厥为常务理事,而常务理事每届均由陆京士以最高票数领衔,老夫子不便与门生弟子同列,所以祇有从免。
翻开这本「恒社社员通讯簿」,看他们的「姓名」与「职业」,不仅知名之士,社会中坚,全册触目皆是,而且,士农工商、党政军学,可谓社会各阶层兼容并蓄,无所不包。杜月笙一生从未勉强任何人加入「恒社」,所有恒社子弟都是自发自动的投奔而来,由恒社名单之广泛显赫,人称杜月笙为通天教主,实不为过。恒社成立迄今,历时三十六年,会员大会,则一共召开过五次在第五届理监事选出后的「恒社社员通讯簿」里,吴绍树的大名赫然仍在。至于当选至今的第五届,亦卽最末一届理监事及职员,名单如下
常务理事
陆京士唐缵之杜维藩王兆槐郭兰馨

理事
王先青水祥云殷新甫王润生吴颖荪

黄炳权陆增福姚君喻陈觉民周祥生
王震欧汪其俊高尚德朱亚杰
候补理事
王得民罗松云钱培荣陆庆黻朱化农
常务监事
唐世昌
监事
于松乔张廷灏彭尧亭王叔和张受百
候补监事
周星北沉莱舟邵予英
总干事陈士皋 副总干事吴颖荪陆庆黻
文书组长陆增福 副组长周星北 事务组长吴颖荪 副组长罗松云 会计组长王润生 副组长孔繁枬 组织组长陈士皋 副组长朱化农 编辑组长郭兰馨
副组长朱亚杰 集会组长殷新甫 副组长王得民 平剧组长汪其俊 副组长钱培荣姚君喻 体育组长王兆槐 副组长高尚德 职业介绍组长陆京士 副组长王润生 交际组长王先青 新闻组长蔡殿荣 旅行组长周祥生 副组长陈觉民盛少鸣 救济组长王震欧 副组长黄炳权 学术研究组长李宗文 调解组长于松乔 副组长刘心权刘礼甫 娱乐组长江肇铭 副组长于松乔吴颖荪 八儿三女期望殷切
曾经显赫一时,常年冠盖云集,门庭如市的那幢华格臬路老宅,胜利后被改成了宁波西路,门牌号码编为二百十六,由于杜月笙一直不曾搬回去住过,再加上隔壁头张啸林家一度「流血五步,横尸二人」,于焉被人目为凶宅,因而显得门巷冷落,车马转稀。
抗战时期华格臬路杜公馆的主人,大部份时间都在后方,华格臬路老宅一度形成眞空状态,杜月笙曾经把他高桥乡下的那位老娘舅朱扬声请了出来,帮他看守老宅。朱扬声在楼下挑了一个房间,就此在华格臬路长住,他那个房间里有一只很大的保险箱,老娘舅忠心耿耿的守牢在保险箱旁边困,谁也不知道杜公馆那只大保险箱里,装了多少金银财宝?
老娘舅朱扬声瞎了一只眼睛,年纪也相当大了,但是身体精神都很好,他在华格臬路外甥家中算是享了几年晚福,经常由听差、娘姨服侍,门户也有账房保镳照料,闲来无事就上午「皮包水」(上茶馆点心店),下午「水包皮」(混堂里淴浴),附近一带谁不晓得他便是杜先生的老长辈,亲娘舅,朱文德的老太爷,达官贵人,贩夫走卒,见了他一概鞠躬为礼,恭恭敬敬的叫应一声,使老娘舅心中得意,交关落胃。
胜利后虽然陈氏太太、孙氏太太,以及杜维藩夫妇相继返沪,他的儿子亦卽杜月笙的表弟朱文德也当选了上海第五区、嵩山区的区长,但是老娘舅仍旧欢喜住在华格臬路,使华格臬路老宅诸人有一位老人家,略略弥补了宅主常年不在的不便。老娘舅朱扬声住华格臬路一直住到民国三十八年大陆沦陷上海撤退,由杜月笙给他一份优差,仍回高桥家乡,担任杜氏宗祠的总管理人,大陆陷共时期他病逝高桥原籍,这位老人家总算享了若干年外甥、儿子的福,他一死,杜月笙的长辈就一个也没有了
杜月笙对于自己的嫡亲表弟,老娘舅长子朱文德也是相当的照顾,朱文德字黻庵,比杜月笙小二十一岁,中学毕业后入江南银行充任初级行员,同时就读夜校,专修法律,不久他便取得律师资格,正式执业,成为黄浦滩上一千三百余位律师之一银行方面则杜月笙命他到中国通商银行担任稽核,二十六年夏,朱文德三十岁不到,卽已膺选上海律师公会常务理事,抗战八年他留在上海,从旁协助地下工作,胜利后上海约三十一位区长公开选举朱文德竞选第五区长马到成功,以此作为踏入政界的起步,三十五年春他当选了上海市参议员,三十七年当选立法委员,同年冬天又曾膺选全国律师公会常务理事,三十八年春杜月笙挈眷赴港,朱文德也举家随行,杜月笙逝世以前,他经常不离左右。
对于目己的八儿三女,除了三个女儿还小,杜月笙对他的儿子期望很高,爱护颇切,而且有意无意间似乎作了安排,他很希望他的儿子都向金融工商界发展,一则他家里确实缺乏这种人才,二来他所拥有的几个专业,也需要有人接管。杜月笙开银行,办事业可以请朋友帮忙,学生照看,他不认为他的子女,也会跟他走同样的人生途径,从杜月笙对子女的教育和种种安置,卽可发觉他实已深知他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位,决不可能再有人有以幸致,因此他从无任何儿女可以继承他之想。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事例厥为杜月笙八儿之中,祇有老大杜维藩一个人参加了恒社,被推举为常务理事。而杜维藩之入恒社其实还是便于担任杜月笙代表的关系,杜维藩之外,杜月笙的另七个儿子便不曾再有一位恒社社员。
由于杜月笙所办的第一个事业是中汇银行,而杜维藩是长子,所以他始终希望他在银行界工作,他不愿杜维藩以小开身份,将来一步登天的便坐上中汇银行总经理宝座,因此他先叫杜维藩到中国银行当练习生,要在普通店家这就等于学生意。杜月笙命杜维藩一面当练习生一面进夜校,他要他澈底了解银行业务,一切从头开始后来他进香港交通银行,从末等办事员熬到分行副主任,抗战时期在重庆做到交通银行存款部主任,小龙坎办事处主任,一直到杜月笙自己的中国通商银行在重庆复业,一方面因为人手不够,一方面杜月笙也认为杜维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够资格了,方始把他从交通银行调到中国通商,派他在骆清华手下担任襄理。
杜维藩做银行等于是科班出身,而杜月笙还以为自己对于银行业务纯粹是外行,因此他给杜维藩求了一位名师,同时也是杜维藩在银行界头八年里扶掖提拔的老长官,那便是他的最要好朋友之一钱新之钱新之懂得杜月笙的心意,因此对杜维藩耳提面命,循循善诱,尤其对他的出路作较好的安排,钱新之视杜维藩如子,使杜家上人觉得不正名份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曾有一度孙氏夫人建议,杜维藩应该正式拜钱新之喊先生,讵科这个建议被钱新之拒绝了,他说:
「我一生一世只收了一个学生啸林哥的少爷张法尧,齐巧这头一个学生就不争气,从此以后,我就发誓不收学生了。」
胜利还乡,杜月笙调杜维藩为中国通商银行上海分行副理,还是在协理骆清华的手下工作,往后又在徐懋棠赴港时期,当过一任中汇银行副总经理。现在,他是台湾银行的研究员。夸奖维屏眞才实学
孙氏夫人的一对佳儿,老三维屏,老四维新,抗战之前卽由母亲领着,赴英国留学,后来转到美国,维屏进了麻省理工学院,专攻纺织工程,他的在学成绩,十分优良,曾获奖金、奖錀,而为杜月笙辄时引为自傲,他尝在知己心腹之人面前说:
「祇有维屏,张张文凭都是硬的,他靠的是眞才实学!」
抗战胜利,杜维屏、维新兄弟学成归国,杜月笙有子成龙,出人头地,他非常的欢喜,不久,他又膺选全国棉纺织业公会理事长,而由他担任董事长的大纺织厂,尤有大丰、恒大、荣丰、沙市、中纺、华丰、利秦、西北毛纺八家之多,所以他极想杜维屏学以致用,能够在纺织工业上发展抱负。但是杜维屏雄心勃勃,不此之图,他和盛宣怀的七公子盛苹丞合作,经营进出口贸易,在短暂期间之内,做得有声有色,很赚了一点钱,等到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恢复,杜稚屏便和他的长兄杜维藩一样,领到一张经纪人牌照,他开设一家骏发公司也是和盛苹丞在一齐,同做股票买卖生意。他们的场面做得很大,不过杜月笙总以为维屏不能如自己的意愿,在纺织业一献身手,始终有点不大开心
杜维新是老四,他回国以后,杜月笙命他在浦东银行担任副理,地位很高,职务也很重要,杜维新确眞做得相当不错。杜维新在美国的时候交了一位女朋友,两人双双回国结婚。这是杜氏门中第一位外国媳妇,维屏、维新两兄弟是同时在上海丽都花园结婚的。
陈氏夫人所出的老二维垣、老五维翰和老六维宁,也都是学有所长,杜维垣在美国学教育,返国后办了一阵正始中学,杜月笙又派他到华商电气公司,维翰、维宁则任为中汇银行常务董事。维垣和维宁两兄弟,双双娶了香港蓝塘道严家的两位嫡堂姊妹,杜月笙和严家的严惠宇很要好,严惠宇是扬州人,为人豪爽慷慨,最爱结交朋友,因而乃有「扬州杜月笙」之称。杜月笙每到香港,蓝塘道严家总是常去之地,他在严家挖挖花,打打牌,客中消遣,颇能减除若干莼鲈之思。民国三十六年初,杜月笙因朱学范事件,扶疾南来,便是在蓝塘道严惠宇家下榻,也就在这个时候,杜维垣和杜维宁跟严家两位侄小姐的婚事决定,两兄弟因为父亲在香港,特地到香港来一同举行了婚礼,于是杜月笙的八个儿子,倒有四兄弟是同时结婚,一道成家的。从政之页国代议员
负责制宪的中华民国第一届国民大会,民国三十五年秋,在上海市选出区域代表八人,职业代表十二人。自杜月笙以次,包括杜月笙所支持的友好,暨杜门相关人物,恒社子弟,当选者卽有杜月笙、陶百川、钱新之、王晓籁、朱学范、周学湘、金润庠、唐承宗、唐天恩、陆京士、陈楚湘、万墨林、骆清华十三人之多。因此,当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日,制宪国民大会代表开始报到,杜月笙一行自上海启程,同行者都是三日两头经常见面的,一路谈笑风生,兴高采烈,彷佛是结伴同作金陵之游。
杜月笙抵达南京后破例不住中央大饭店,他下榻洪兰友家,洪兰友自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他人还在重庆的时候,便被中央特派国民大会秘书长,当时南京国府路上,那座巍峨祟闳,堂皇矞丽的国民大会堂都还不曾破土,而代表宿舍、会场设备、一应代表食宿交乐卫生医药唯有一纸计划。洪秘书长接任以后,由于国府在政治协商会议闭幕后明令公布国民大会应于五月五日在南京举行,所以洪秘书长要在短短三数月中完成一切的筹备工作,其迫促紧张可想,当时洪兰友最感需要的是干练有为的文书事务人才,杜月笙便请他在恒社子弟中尽量挑选录用,由于这一层缘故,有不少恒社子弟转入政界,成为洪兰友的重要干部,譬如往后有国民大会「最佳事务」之称的朱品三,胜利后杜月笙先派他当中国通商银行南京分行专员,民国三十五年后便开始追随洪兰友,以迄于死。再如恒社弟子叶毅字闻思,写得一手好楷书,中华民国宪法影印本,卽由叶毅恭楷写就而照相制版的。此外加杜氏爱徒娄子敬、杨克天、吴乐园等,都曾因洪兰友的借调,而一度步上从政之途。
在南京开了一个多月的会和全国党政军领袖,各地名流耆彦相聚一堂,使当时常日三病两痛的杜月笙也为之精神抖擞,笑口常开。这一个多月的南京小住,恰好是在隆冬,杜月笙病体孱弱,难御严寒,因此他经常穿得一身臃肿,卽使在房间都不敢把颈脖上的厚羊毛领去掉,此外则应酬的日程排得太满,有许多地方由于分身乏术唯有婉言推托,以案头堆积如山的请帖来看,杜月笙在南京的风光依然很好,行情相当的高。
叶闻思也是恒社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一位,他是安徽人,像貌长得分明是个书生,殊不料他居然擅长武功。叶闻思之身怀绝技被人发现,说来也噱。原来同门弟兄中以吴绍澍平时最喜欢撩撩逗逗,寻人开心,他自以为身长力大,期斯文文如叶闻思,决不是他的敌手,因此很早以前有一次恒社弟兄聚会,大家正在谈笑风生,兴高采烈,吴绍澍存心捉弄叶闻思,他猛的一扳叶闻思的肩,想要把他扳倒。殊不知叶闻思反应敏锐,迅如鹰隼,他反手捉住吴绍澍的手腕,使劲一甩竟把长长大大的吴绍澍,直甩到了长沙发上,吴绍澍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盯住他,满房间人骇然惊讶。
叶闻思立刻便向自家弟兄说明,因为满清末造,他的家乡一带盗匪多如牛毛,有钱人家为使年青子弟有以防身,辄常请了师父来传授武艺,所以他也曾学过几手。这时侯同门弟兄十分好奇,纷纷的要求他再表演,叶闻思推脱不得,便唤人去拿三四根粗毛竹筷来。
他使人将那三四根毛竹筷紧攥手中,姑且当做匕首,然后对准他的咽喉猛戳,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于下手,迫于无奈,叶闻思便自家来,他以筷为刀连连猛刺自己的咽喉,直到三四根筷子全部给戳断了,叶闻思再请参观的人细审他的喉部,皮不破,血不流,甚至并无丝毫瘀肿,咽喉完好无恙。
在场的人一致发出惊叹之声,杜维藩说他也曾看过不少国学大师,海内外力士异人表演各种功夫,无非内功外功,胳臂腿脚,充其量还有什么顶上功夫,壁虎功亦卽腹肌作用而已,从来不曾听说过咽喉也有功夫的?他问叶闻思,怎么会想起练咽喉功来的呢?
于是叶闻思笑笑,他并不隐瞒的说:练「咽喉功」的决非他一个,他家乡里的人多半都有这一套,原因是他家乡强盗里防不胜防的是所谓「背娘舅」者。「背娘舅」的意思是由于江南一带都说上当铺是上娘舅家,「背娘舅」者厥为干脆把娘舅背着走,以便予取予求,多得钱财也。叶闻思家乡的「背娘舅」之徒,从事剪径打劫生涯,他们不要伴当,无需兵器,祇备短短麻绳一根走到无人地带,遇见了独行客商,紧贴在身后走,然后猛的用麻绳套上对方颈脖,一个急转身,将对方背在自己的背上,勒紧绳,使那人急切发不出声,再抽紧,于是卡住咽喉,不得呼吸,终告一命呜呼,再将死尸放下来,从容劫走他的银钱与衣物,这才双手一拍,扬长而去。
叶闻思说明白了,正是为了应付这种防不胜防的「背娘舅」之徒,他们家乡的年青子弟,大都练就这一手咽喉功夫。上海竞选另有一功
杜月笙连续膺选制宪、行宪国民大会代表,上海市参议员、市参议会议长,旋又辞去,由市参议会再度投票推选潘公展出任。这是杜月笙在胜利还沪前后四年期间,膺选公职的概况。上海在抗战胜利以后,曾经一连串办过许多次重要选举,尤其在民国三十六年元月一日中华民国宪法公布实施,又有监察委员、立法委员、行宪国民大会代表等中央级的民意代表均须如期选出,所以,从民国三十六年起,上海也和全国其它各地一样,迈入了政冶气氛浓厚的选举年。
上海市各种中央级民意代表选举监督委员会次第成立,照例由上海市长吴国桢兼任主任委员,社会局长吴开先兼任总干事,实际上负责任的自然是吴开先。吴开先回忆民国三十六年间上海办理各种选举,他颇感欣慰,不胜怀念的说:
「上海市选举风气非常之好,它不像若干选区的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竞选的人要花很多的钱,在上海不论是竞选监察委员、立法委员或国大代表,当选人旣不需大讲其客,也不必花什么钱,充其量不过拜拜客,向社会各方面表示表示,某某人要出来竞选什么公职。投票的时候,选民自会各本交情良心,言话一句说投给谁便投给谁,所以上海从未发生任何选举纠纷。」
照这么说,在上海从事竞选不是太容易了吗?事实上则并不尽然,因为,吴开先又说:
「祇要有人出来竞选,他就先向各方面表示一下,各方面决定对他支持与否,这就等于是初核了。够资格、够条件的竞选者,用不着花钱,一定可以当选。资格、条件不够,初核通不过,那么,卽使再多化钱,也没有用。」
那么,负责初核,决定何人当选又是那些方面呢?吴开先又说:
「党、政、和社会领袖,由这三方面以协商方式决定的人选,可以说任何人都服贴,通得过一切考验,而为其它力量所无法反抗者。」
所谓党、政和社会领袖,又指的是那些人呢?国民党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虽说以吴绍澍为主任委员,但自戴笠查办吴绍澍贪污侵占案件以后,固然由于戴笠坠机逝世,让他侥幸的逃过鬼门关,吴绍澍免去了上海市副市长,和社会局局长这两席重要的位置,他仍努力保有党、团两项要职,但是他已渐渐的在步向日暮途穷,黯然失势,他办事未必办得通,说话根本说不响,祇要他有所举动,往往立刻会受到强大有力的压抑,和齐同步骤的抵制。这当然是由于吴绍澍多行不义,以及他往先气焰熏天,不可一世所导致的不满情绪而引起,但是另一方面,吴绍澍不顾舆情,凡事爱走偏锋,标新立异,他所提出的主张,多半不能为大众所接受,也是他自取其辱的重要因素之一。吴开先曾经举出一个最明显的例子他说:自从吴绍澍反对杜月笙不成,他当然晓得自己已经开罪在长江流域,拥有绝大潜势力的清帮,于是他便想竭力拉拢洪门人物,尤恩扶掖洪门的力量,谋与清帮对抗。监察委员竞选时期,吴绍澍卽曾为此惨遭一次失败,等于是自讨没趣。
按照监察委员选举法的规定,上海特别市应该选出两名监察委员,监委选举,系由各省市参议会投票产生。当时,上海市「各方面」协调意见的结果,一致瞩意杨虎和陶百川。
杨虎和上海渊源甚深,民国二年二次革命,黄浦江中的肇和兵舰之役,杨啸天干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他的大名在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民国十六年和二十六年,他又曾两度出任淞沪警备司令,杨虎跟黄老板、杜月笙、张啸林、上海三大亨,都是拜把兄弟,义结金兰。抗战以后,他是中央监察委员,又是势力庞大的中华海员总工会主席,在当时他出马竞选监委,确实是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另一位有意逐鹿者则为今有「大炮」监委之称的陶百川,陶是绍兴人,美国哈佛大学研究生,民国十六年北伐之役,他曾随国民革命军到上海,在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担任要职,又当过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长。二十年「一二八事变」,沪战初起,杜月笙等倡组上海市抗日后援会,后来更改为永久性组织,极有力量的「上海市地方协会」,陶百川卽曾与史量才、杜月笙等合作,担任两届秘书长,再加上抗战八年期间,他膺选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卽有敢言之称。其后又曾一度出任中央日报社社长,因此,他耍竞选监察委员,资望、条件都相当的够,而为「各方面」所乐予一致支持。吴绍澍杯葛陶百川
当杨虎、陶百川决定出马,上海区监委选举可谓大势已定,几已无人对于杨、陶之当选,发生疑问。唯有吴绍澍,他偏偏独树一帜,扬言要运用党团的力量,拥出一位与洪门有关的姜某,出而竞选。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打击陶百川,同时也是分化、破坏市参议会中的杜系人物,使他们在党团与老夫子之间,难作抉择。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旨在培植洪门声势,而向洪门人物送秋波。
杜月笙得到消息,他毫不迟疑,立刻挺身而出,分头通知市参议员中和他有关系的人物,请大家一致支持陶百川,所有选票,不得分散,祇投杨虎和陶百川两人。杜月笙的通知,说一不二,澈底有效,使吴绍澍用尽气力,替姜某助选拉票,其结果仍归失败。
陶百川之当选监察委员,除了杜月笙一系人物全力支持以外,他自己因为是上海市党部的老人,在上海市党部中友好甚多,因此,有许多不属于杜系的市参议员,也基于友谊关系,不理会吴绍澍的指示,照样把票子投给了陶百川,陶百川终于赢得辉煌的胜利,同时也证明了吴绍澍的不得人缘,遇事便成为众矢之的,他之闹得众叛亲离,与他的性格为人有关,可以谓之为「咎由自取」。
由于陶百川当选监委所经过的一次小波折,令人恍悟所谓的「多方面协调」,其实则杜月笙的幕后运用,每能产生决定性的力量,而上海市行宪以来,从中央民意代表到地方性各项选举,可说大部份都和杜月笙有关。因为杜月笙能够广泛而确实的掌握住上海广大群众,所以竞选人祇要能得到他的支持,用不着请客,化不了几文,笃笃定定,当选无疑。这是上海选举特色的由来,试看上海立监委、国大代当选名单,数一数其中有那些人跟杜月笙无关?这一个问题,便可以思过半矣。
民国三十六年底,在这一段时期,杜月笙的抱病之躯,在姚玉兰、孟小冬通力合作,悉心照料之下,已有好转的迹象,精神体力,稍复正常,他因为卧榻太久,许多事体都不接头,所以不时也肯于下十八层楼,到各处走走。转眼间到了三十七年元旦,一大清早,杜月笙便驱车市商会,参加元旦团拜,而在团拜席上,遇见了上海市警察局长俞叔平。俞叔平便提起上海全市警察将在元旦日举行大检阅,早就发过请帖,邀杜月笙莅临指导,现在大检阅卽将开始,他便劝杜月笙和他一道前往观操
杜月笙一时高兴,便答应了大家同去。警察大检阅便在福熙路浦东同乡会门前,杜月笙一行抵达后,全部被邀上临时布置的阅兵台。住阅兵台上一站,看过分列式齐步前进后,还有各种表演,时值严寒,朔风扑面,杜月笙起先倒还顶得住,但是足足站了一个多钟头,他便感到十分不适,却碍在节目未完,不便中途告退,于是祇有咬紧牙关硬撑,好不容易撑到大检阅结束,他匆匆告辞,赶紧回十八层楼,回家后往床上一倒,就此发了高烧。请医生来诊视,说是感染风寒得了恶性感冒,一场大病,又使他缠绵床第一个多月
等这次恶性感冒痊愈,早已过了阴历年,阳春三月,行宪第一届国民大会将在南京召开会中要选举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和副总统,三月二十九日大会揭幕之日,杜月笙方始赶到南京,报到出席,这一次,他在南京住了整整一个月,仍旧下榻洪兰友京寓,其间还曾有长子杜维藩夫妇,专程自上海前来探视老父,使杜月笙非常高兴,他曾利用开会闲暇,带儿子媳妇往游南京近郊的风景名胜。这便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南京游了
行宪第一届国民大会会期,由于副总统选举,一连经过四次投票,方由李宗仁当选,所以会期一延再延,直到五月一日方始宣告闭幕。当天杜月笙便回到上海,他当日便在国际饭店开会,为民国三十七年五月五日起在上海举行的第七届全国运动会,筹募到一笔巨额经费。
祇要健康情形许可,杜月笙每一个星期,必定要到国际饭店去一次,因为他在上海发号施令的大本营、根据地─「上海地方协会」,经他硬性规定,一星期在国际饭店开一次,决定「一周大事」。所以此一会议对于上海市民,可以说是相当的重要。上海地方协会的事情,他关照常务委员王新衡、秘书长徐采丞(附志:笔者上期误记王新衡先生是上海地方协会秘书长,有误,蒙王新衡、张佛千两先生教正,并此致谢。)多负一点责任,这两位是他可资信托的朋友。打开铁箱大头三百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中央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金元券,规定金元券一元合法币三百万元,金元券四元合美金一元。八月二十一日,中央复为加强经济管制特在各重要地区设置经济管制督导员,特派俞鸿钧负责督导上海、张厉生督导天津、宋子文督导广州,同时电令各省市政府,切实晓谕人民遵行「经济紧急处分办法」,共同努力推行新币。
根据「经济紧急处分办法」的规定,自三十七年八月二十日起法币停止发行,民间持有之一切法币、外币及金银,一律需在限期以内兑换金元券当时,正值共党叛乱扩大,举国灾患频仍,物价飞涨,民生维艰,诚所谓危疑震撼,国脉如丝的生死存亡关头,「经济紧急处分令」之颁发,是一贴起死回生,振疲起衰的猛剂,「良药苦于口」,政府勉励大众必须勉力吃下,然后大家来实践勤劳刻苦的生活,增加生产,节约消费,共同努力实行「勤俭建国运动」,国家民族,方始能有希望。
明令见报,消息傅出,自难免引起各界震动,但是杜月笙得到消息的时侯他正卧病在床,他的反应是旣明快而又坚决,首先,他命人打电话,叫他的大儿子杜维藩马上过来。
杜月笙看见杜维藩进门以后,喘着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交给他,说是:
「华格臬路楼下,那只保险箱里还有一些银洋钱,你统统取出来,送到银行,按照政府的规定,把它们全部兑换金元券。」
杜维藩问:
「是在舅公困的房间里?」
杜月笙点点头,却是又吩咐他一句:
「你叫全家的人都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极重要的事情关照他们。」
答应过了,杜维藩在病榻之旁坐了一会,然后辞出,他回到华格臬路,一说要打开保险箱,把里面存放的东西拿到银行去换金元券,转瞬之间,消息震动了全家,大家都要来看看,这只大保险箱究竟装得有多少金银财宝?然而,当杜维藩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大保险箱打开来一看,找了半天,大家都不禁呆了,因为大保险箱里只有银元三百七十二块
杜公馆上上下下的人,分批到十八层楼去,听杜月笙谆谆交代:
「你们有多少黄金、美钞、银洋钿,我不晓得,我也不问你们,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一声,这次中央颁布的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中央一定会雷厉风行。你们所有的金银美钞,务必要遵照规定,在限期以内全部兑换金元券,否则的话,我今日有言在先,不论那个出了事情,我绝对不管。」
话虽这么说,家人之中,各人环境殊异,胆子大小不同,有人听杜月笙的话,遵时照规定把金钞都换了金元券,但是也有人秘密的藏起来。同时,形诸各人所做的生意,处理方式也是逈异其趣。杜维藩在上海证券交易复业之初,便租下了战后歇业的百乐门茶座,百乐门的厅房很大,杜维藩乃与其妻弟合伙,把百乐门茶座略加装修,开设了一丬维昌证券号他这个号子只做散户生意,当时喊价,当场交割,做来做去从来不曾做过一个大户,他的营业方针是「稳扎稳打,聚砂成塔」,表面上看起来呒啥好处,其实则是有赚无赔。
实行「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金元券发行以后,中央三令五申「奉行法令,不得投机牟利」,但是为时不过半月,南京方面便公布了轰动一时的财政部秘书陶启明等,泄露重要机密,非法投机牟利巨案,监察院公布陶启明等在币制改革前夕,在上海拋出永安棉纱三千万股,骤获不法利得达五亿元之钜。东窗事发,不但陶启明等罪有应得,绁缧入狱,连累了当时主持金元券改革币制的财政部长王云五,都受到了监察院的纠举。
看到中央推行「财政经济紧急改革令」,果然铁面无私,雷厉风行,再加上受到他父亲杜月笙的严厉警告。杜维藩夫妇不但遵照法令,把两夫妇所有的金银、美钞全部兑换了金元券,而且,深认证券交易,风浪太大,两夫妇一商量,干脆把维昌证券号关掉,免得节外生枝,酿成意外。
证券号子关掉,两夫妇得一阵子空闲,趁此机会,禀明杜月笙,相偕赴北平一游,以了多年的宿愿。临行前夕,在一个应酬场合上,碰见了陶一珊,陶一珊在杜维藩念高中一年的时候,接受军训,曾经当过他的第二大队长,一方面有师生之谊,另一方面,当然又是世交,所以,当陶一珊听说杜维藩夫妇要到北平去,他马上就自动建议的说:
「我写两张名片给你们,介绍你们去见北平的警备副司令,和警察局长。」
杜维藩当时还在说:
「用不着麻烦陶先生了,我们到北平,白相个几日就要回来的。」
不过陶一珊还是拔笔写好了两张名片,交给杜维藩,说是:
「你摆在身上,必要的时候可以派用场。」
杜维藩道声谢,收好了,当时全不在意,只道是陶一珊爱护关怀,体贴入微,殊不知两夫妻到了北平,一日晨起阅报忽然惊见骏发公司杜维屏涉嫌投机牟利,已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的消息,这一惊,才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陶督察长突如其来给他两张名片,个中意味可能大不简单。爱儿下狱置之不问
原来,杜维屏所涉嫌的案件,和陶启明案如出一辙,其间唯有大小之别,祇是在上海经济督导员办公处的经济检查队看来,颇有重大的嫌疑,因而通知上海市警察局,加以逮捕审讯。杜维屏的骏发公司,也曾在币制改革的前一天,拋出永安纱厂空头股票八千股,其数额
与陶启明案相比,眞是一在天来一在地相去何止以道里计。杜维屏拋空八千股永安棉纱后,翌日「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下,改革币制的初期,股票停拍,复业时当然就赚进了一点钱,祇是数额不大,无非杜维屏目光准确,下了一注,引起了有关当局的疑惑而已。
但是由于杜维屏是杜月笙的儿子,他这一被捕,马上就震撼了黄浦滩,紧急处分,雷厉风行,居然连杜先生的少爷都捉进官里去,仅此一点,已足使玩法、悛法者有所烱戒,上海朋友这才跷得煌煌法令,不是轻松随便,等闲视之的了。另一方面,自然也有人睁眼在看这场好戏如何续演,街头巷尾,交头接耳,都在窃窃私议,这下要看杜先生将会作什么样的反应,他该不至于对自己儿子的下狱,也会视若无覩,不闻不问吧。
杜月笙对此一意外事件的反应,于公则大义凛然,于私则信誓旦旦,大难当头,国脉如丝,当时国家民族的前途旣黯淡而又危险,尤其币制改革在全力推行时期,一着错,满盘输,牵一发足以动全身,他把这个大环境看得非常清楚。因此,他对杜维屏被捕事件一语不发只字不提,旣不向任何方面求情,也不跟要好朋友诉苦,他只是说:国法之前,人人平等,杜维屏果若有罪,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去救他。
在父子之情方面,他也有义正词严的解释,当「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之初,他早就召集家人,谆谆告诫,「你们不守法令,任何人出了事情,我绝对不管!」如今为时未几,言犹在耳,万一杜维屏眞犯了法,杜月笙为了贯澈他「言话一句的平生大信,卽令他有办法,他也雅不欲加以援手。因此当家人不明就里,频频催促他设法为杜维屏开脱时,杜月笙的神情反倒显得非常轻松,他带笑的说:
「怕什么,我有八个儿,缺他一个,又有何妨?」
杜月笙对于「经济特种法院」所寄予的信任,果眞不曾使他失望,数度审讯的结果,特种法院因为全无左证,指明杜维屏是在改革币制之前获致机密,于是「投机牟利」、「破坏金融」;法官接受了杜维屏「纯出巧合」的辩说。──事实,倘使杜维屏事前得到了币制改革的风声,以他的经济周转能力,何妨放手干去,大做一场,决不至于祇拋空这区区的八千永安股?因此,法院宣告杜维屏无辜。祇不过,他所经营的骏发公司,有兼营「对敲」的情事,这种场外交易,大有逃税之嫌,终于他本人宣告无罪释放,骇发公司则受到吊销牌照和依章罚锾的处分。杜维屏果然平安无事的被送回家里。
杜维藩两夫妇遨游故都,在上海却传出了杜先生「大少爷逃跑,三少爷坐监牢」的恶意谣言,方始获知三弟维屏被捕,杜稚藩两夫妇闻弦心惊,还以为陶督察长特意写两份介绍名片,还是为了他们如在北平见捉可以直达当道,免得他们「进牢监,吃苦头」,直到他们在故都发现北国风云日亟,共军着着进逼,旋不久北平便陷入重国,杜维藩夫妇这才恍然憬梧,陶一珊写那两张片子,是唯恐北平围城,两个人陷在故都逃不出来,方始特意作此安排。子女不必走他老路
杜月笙对他的儿女寄望颇殷,这是人之常情,祇不过,凭他一辈子里混世界、打天下的痛苦经验,他显然不愿他的任何一个子女走他的老路,由于杜月笙自己的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使他遍尝「成功者」的甜酸苦辣滋味,他是何等渴望他的子女能够享受「平安是福」,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安谧与乐趣。尽管他的家里钟鸣鼎食,富埒王侯,其排场之大,举国无出其右,但是他对人生的最后愿望,亦卽他所寄托于他的儿女身上,做一个朴实无华,能在平凡中显示其伟大的人,因此他从不在自己子女面前讲述他得意的往事,累累的事功,相反的,他倒不时告诉他的子女们,他儿时的孤苦伶仃,茕独贫困,纵使他在睹桌子上一掷万金了无吝色,但是他在与家人同食的饭桌子上,一只酱油碟里酱油倒得过多了些,他也会小心翼翼的将一碟匀作两碟
在杜月笙过六十大寿,由名家执笔,而经「寿辰筹备委员会」精印的那本「杜月笙先生大事记」里,末后之段有云:
「至先生(指杜月笙)自律之严,自奉之啬,不知者几不信焉。一楼寄迹,容膝差安,无宫室之美,围囿之乐。朝干夕肠,恪慎恪恭。而北海开尊,座客常满,大扣则大鸣,小扣则小鸣,无不使其尽意而退。民国二十年,先生兴建家祠,落成展奠之辰,裙屐联翩,东南尽美,盖足以见先生孝思之笃。公子辈跻跻跄跄,或就学专门,或更负笈寰瀛,俱已各事所业,并为世称。于是知先生立身行事之有本有源矣。故世之仅以信言果行,豪侠好义,比之古之朱家郭解,抑何足以尽先生耶?今当先生花甲揽揆,康强逢吉,揆之寿人者必自寿,他日所以为国家社会福者,正未有艾,则本篇所敷陈者,祇先生生平史中之一页,而此日之比屋心香者,更当为天下祷,非为先生一人祷也。」
善颂善祷,上文确为铿铿锵锵的好文章,但是这篇文章写在距今二十一年以前,如以今日杜月笙的八子三女,「各事所业」来看,可知杜月笙早先对于子女的盼望,多少算是达成了一部份,虽不能与乃父并为世称,却也能跻跻跄跄,「就业专门」。杜月笙的长公子杜维藩时任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研究员,他的长媳尤且在美国大使馆服务。次子杜维垣刻在美国纽约,任职联合国总部,三子维屏在巴西开设股票公司,是一位卓越的投资顾问兼股票经纪人。四子杜维新在美国檀香山经商,五子维翰和六子维宁沦陷大陆,七少爷杜维善三年前在澳洲学习矿冶归来,担任中国石油公司苗栗探勘处的重要工作,近且以专门人才的资格,被某国防单位借调重用。杜维善是姚氏夫人所生,他的一个同胞弟弟,亦卽杜公馆的八少爷杜维嵩则不幸于两年前去世。
杜月笙的三位千金,大小姐美如,和二小姐美霞,都是姚氏夫人生育,杜美如曾经是杜月笙最宠爱的一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予取予求,杜家大小姐衣着之讲究,享用之奢华当年在黄浦滩上,是令人悠然神往,不胜艶羡的谈资,她买各国的新款皮鞋,可以买到一百多双,但是后来她爱上了一位空军英雄,居然情之所钟,会铅华尽卸,不敷脂粉,和刻苦耐劳,克勤克俭的军眷同甘苦,共欢乐,杜美如此一重大而急遽的转变,使杜门亲友惊喜交集,猝然间难以置信。但是事实确正如此,难怪连杜月笙的生前好友杨志雄,也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说:「美如眞了不起!」因为曾有一段时期,杜月笙曾使杜美如住在杨志雄的家里,托这位老朋友代为管教和照拂。
美如的妹妹叫美霞,心宽体胖,面目娟好,她的丈夫是金元吉,名票友,黄金大戏院五虎上将之一。金元吉是金廷荪的儿子,杜金两门亲上加亲,便自金元吉与杜美霞结婚始。杜月笙的这位二小姐旣聪明而又懂事,相夫教子,十足的贤妻良母,金元吉现在中国产物保险公司任职。
杜月笙的孟氏夫人,孟小冬只有一女,名唤杜美娟,她刻在琉球,已婚,丈夫是美国国务院派驻琉球的一名官员,华裔,已有美国国籍。
杜月笙的下一代,不论儿子女儿,抑或媳妇、女婿,自杜月笙病逝香江,这一个大家族,每一成员的相处,确实是融融泄泄,上下和睦,兄弟姊妹间不分彼此,毫无畛域,同父异母的手足,能够处到这种程度,实在是相当的难能可贵,值得赞许。杜月笙家庭教育之成功,卽此可为一项明证。救济难民全活十万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以后,保定失陷,徐州易手,十二月间徐蚌会战起兮,江南局势,越来越紧,风声鹤唳中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元月,一日,张淦兵团在浦口布防,三日,共党拒绝和谈代表团赴平,四日,国民政府迁广州,国共战事已经接近长江北岸,从这个时候开始,麕集而来的难民,由徐蚌而南京,由南京而上海,不日之间,数逾十万。
三十七年阴历年前,浦口战云密布,首都一夕数惊,于是,连南京的商贾百姓,升斗平民,也都争先恐后的挤进了逃难行列。而当时逃难的目标,只有上海一隅,因为往上海逃难上焉者可以乘飞机轮船,逃赴国外香港或台湾,中焉者不妨循沪杭甬、浙赣、粤汉铁路逃到广州或西南,下焉者万一非留上海不可,至少上海要比南京安全,而且,「讨饭讨到上海也不怕」,就是为求解决生活、衣食,上海也远比南京,或者其它各地容易。
因此之故,阴历年关前后,南京下关车站一片紊乱,车站外的大广场,餐风露宿,或坐或卧,也不晓得挤了若干万人,月台上,更是万头攒动,挥汗如雨,车站秩序,完全破坏无遗,用不着买票、验票与剪票,站上的司事,面对着蠕蠕而动的人潮束手无策,难民们唯有从车站广场尽头起,一步步的住月台挨,一步步的往月台挤。好不容易等来一列火车,月台就近的人一拥而上,直到车顶、车衔头,甚至车厢下火车轮子两旁,都绑满了急于到上海的难民,火车才能不按班次,不照时间的向东驶走。
就这么一车车的难民往上海市送,数日之间上海难民多达十数万人,有钱的住旅馆或者出黑市高价购买机、车、船票继续登上逃难的旅程,有亲戚朋友住在上海的立刻便去投奔,还有大多数走不了,地无亲友可投的迫于无奈,他们在严冬季节不能困马路,睡水门汀,于是祇好纷纷住进庙宇、祠堂、公廨、学校,……转瞬之间上海凡有屋顶的公众场合全部住满,可是,还有大批的难民,在源源不断的来。
难民随身携带的金钱和衣物有限,靠换美钞和大头(镌袁世凯像的银元)购食渡日,维持不了多少天,所以起先难民涌到上海,还只是住处的恐慌,随后不久便演变成为严重的衣食问题。上海市政府不能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冻馁而死,又怕这些难民濒临饥寒交迫的边缘,会得挺而走险。有十万以上的饥民出现上海街头,黄浦滩的治安令人难以想象。
但是上海市政府何来广大的救济经费?当百物飞腾,币值一日数落,若干机关为了解决各级职工的生活,薪津一日一发,还得到处筹措,煞费张罗。吴开先时任上海市社会局长他为救济难民问题四出奔走,罗掘俱空,几于精疲力竭,他彷佛成为十多万难民的大家长,每天要无中生有的找到数值可观的衣服与食物,还有迫不及待,大量需要的医药,难民囚为生活太不正常,气侯又冷,生病的极多,万一因而引起流行性的传染病,任何人无法测知其后果之严重。
于是,吴开先往访杜月笙,他告诉杜月笙难民问题空前严重,吴开先说
「不得了!上海已经变成一个大收容所,而各地难民还在继续不断的涌来,现在所有的公共场合全部住满,眼看再来的难民只有露宿。难民之来无法限制,今天是十万人,明日就会增加到十一万!莫说市政府没有钱,卽使有钱的话,也是无法造预算。我去请示吴市长,吴市长说他毫无办法,币值天天跌,物价时时高,他说市政府根本无能为力!」
杜月笙听后,浩然长叹,他笙眉紧皱的说:
「这件事,的确伤脑筋,老实不客气说,我一生一世也不曾遇见这么辣手的问题」
吴开先明知他说这话并非推托,而是在有所焦虑与感慨,因而接下去就请教:
「杜先生,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果然,杜月笙毅然的挑上了这副重担─
「只有劝募铜钿。」
「但是,」吴开先实事求是,坦坦白白的说:「救急容易救穷难啊。」
「开先,」杜月笙摇头苦笑,无可奈何的答道:「我们祇好做到那里算那里了,事实上想造预算也莫法造,想筹的款又无处可筹,但是我们偏又不能「死人弗管」,所以我们唯有做了再说,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明天的事,谁能保证
先拿钱来用了再讲
吴开先见杜月笙斜欹病榻之上,多说几句话,便在咻咻喘息,斯时斯境,斯人而有斯疾,二十多年知己之交,回念友道,在杜月笙病势濒危的时侯,还不得不加他如此沉重的负荷,吴开先当时不胜怃然,心情矛盾之余,他坐在一旁默默无言
室中一片?静,移时,杜月笙又轻声的问:
「时局究竟怎么样啊?」
吴开先一听,便知杜月笙这话有其弦外之音,他其实是在问我们究能支持多久?照管这十多万人生活的重担,将要挑到何时为止?吴开先觉得他自己应该一如往常实话实说,也好给老朋友一个心理准备。
「当然希望能够支持下去,」他语音黯然:「不过共产党目前已经渡江骚扰,上海保卫战可能打几次胜仗,但是……」
杜月笙又是一声苦笑,他打断了吴开先的话说
「开先,不管这些了。从今天起,我们和那些难民一样,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凡事都不必打什么长远算盘。侬讲对??」
吴开先笑着点点头,又将话题拉回难民救济事宜上面来,他再问一声杜月笙:「杜先生,你答应帮忙了?」
杜月笙奋力欠身而起,他断然答道:
「言话一句,我一定尽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从杜月笙答应协助解决难民衣食问题以后,他确能殚智竭虑,悉力以赴,筹款、募粮、发动上海市民捐献衣物棉被,杜月笙抱病在身,莫说出外奔走联络,卽连躺在床上拨几只电话,也往往会累得汗出如渖,上气不接下气,祇是,他说话算话,将那十几二十万的难民衣食,一路维持到底。自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以迄三十八年五月上海沦陷,其间历时半年,逃抵上海的一二十万难民不曾饿过一餐不曾肇生一案,秩序良好,阛闾不惊,杜月笙完成他在黄浦滩的最后一件大功德,眞是全活无算
这十多万难民的大家长吴开先追忆的说:
「尽管杜先生在半年之间做得功德圆满,但是,历年以来全国各地发生水灾旱灾,要上海人尽心尽力,慷慨解囊,最低限度还有个劝募目标,先行说明数字几何,然后大家再来拚拚凑凑。唯独这一次救济难民,难民是天文数字,募款数额更是无法估计,幸亏杜先生还能千方百计的弥补过去。」
实在捐无可捐,募无可募,青黄不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在千钧一发之危急紧要关头,每每是吴开先跑到十八层楼去告诉杜月笙说:
「不得了,难民救济的钱用完了!但是现在就有什么什么急用。」
这时候,杜月笙便会勉持镇静的问:
「缺多少?」
当吴开先报出数字,杜月笙必定立刻拿起电话听筒,他来不及劝募,也来不及筹措,他唯有直接打电话给拿得出钱的银行,而在电话里直接了当的关照对方:
「派人送若干亿元来,手续到我这里来办。」
打完电话以后,杜月笙便向吴开先说:
「先拿到钱再讲,责任由我们两个人抗。」
吴开先提起上海保卫战揭幕前后的一段秘辛,当时上海市长长吴国桢(后改陈良),守上海的国军统帅是淞沪警备总司令,兼第三方面军总司令汤恩伯,吴国桢在职期内和杜月笙水乳交融,合作无间,汤总司令更是多年交好的老朋友,照说,以杜月笙人缘之佳,物望之隆,及其功在党国的种种勋迹,他还怕谁疑忌,怕谁陷害?说他会去投共,会跟屈志变节者流沆瀣一气?可是,当时总统引退,李宗仁在向共党大送秋波,京沪局势,混乱已极,也不知道是共产党的宣传,还是好事者捕风捉影之谈,市面上谣诼纷纭,有谓共产党亟于争取杜月笙,咸谓黄炎培在三十七年秋天,以民革主持人之一的身份,竭力向杜月笙游说,劝他投向共方,后来当局有意「一网打尽左派份子」,是杜月笙以「乡谊友谊」为重,不忍见其垂暮之年,鎯铛入狱,因着人示意,嘱他(指黄炎培)远走为佳,他乃微服去港,转程北去。
又有人说,十九路军的老板,陈铭枢也曾以「民革」的立场,在杜月笙离沪约两个月前,「不时出现于十八层楼的杜氏私邸。……力劝月笙,留驻上海,并保证他绝对安全。」于是杜月笙义正词严,诚恳挚切,反向陈铭枢说了一篇共产党不可信的大道理。──其实凡此种种,绝对不确。
造这些谣言的人自有恶意,但是杜月笙听说了,着实吃了一惊,他认为时值乱世,自己又是十日所视,十手所指的人物,谣言造到他身上来,一个弄不好,会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他一听到谣诼,彷佛大祸临头,十八层楼寓所那两扇大门紧紧的关着,除非国民党军政首要,至亲友好,心腹智囊,亲信学生,他任何人都不接见。
大上海保卫战正在积极部署,因为共产党四十万军队卽将包围黄浦滩,守军亟需构筑城防工事,于是由汤恩伯和吴国桢联合出面,请杜月笙再为桑梓尽一次力,出而筹组「上海市城防工事建筑委员会」主席,军政方面原来的用意是藉杜月笙的声望便于筹募款项,同时,地想请他负责「筹款购料」,从拿钱到付款一手包办,以昭大信。
杜月笙私下向他的心腹透露,他并不赞成城防工事募款,因为募款目标高达两百亿金元券之钜,上海的有铜钿朋友,能飞的飞了,能走的走了,剩下来的小市民眼见红流泛滥,大局急转,共军已经渡江,南京且告易手,而币值日贬、物价飞涨,大家都在生死关头,诚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能够捐得出城防巨款?此其一。再则南京龙蟠虎踞,长江号称天堑,黄浦滩祇不过是一处芦花荡,南京和长江守不住,上海一片平阳,连座城墙也没有这个「城防战」竟是如何打法?再加上军政当局构想虽好,叵耐负责城防工事的人员,利欲熏心,混水摸鱼,城防工事募捐尚未开始,沪市近郊,早已怨声载道,民情愤激,原来,负责构筑城防工事者,他们划防线正有如贪官污吏开马路,在地图上随便划一条线,线内的建筑物,不论是高楼大厦,工厂学校,一概都要拆掉,于是这里面便渐渐的滋生弊端,曲直之间,可不可免?不妨径以黄金美钞修改,在民怨鼎沸,群情愤慨的当时,正是「城防城防」,多少罪恶挟汝之名以生,在那个时候倡呼募款,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但是,外间谣诼正多,逐渐形成对杜月笙不利的空气,杜月笙卽使病躯沉重,无法起床。他为了止谤避嫌,藉以明哲保身,也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想尽办法来摊派捐款,务使筹募的目标,得以顺利完成,而且必须如此,方知他跟国民政府步调始终一致,尤其具有领导民众协助国军保卫大上海的决心,他咬紧牙关这么做,对于他的病体和心理,都曾形成极沉重的负担,不过,杜月笙可能投共的谣诼,总算因此不攻而自破。跟共产党吃米田共
民国三十八年元月二十一日,总统发表文告,决定身先引退,以冀弭战消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当日离京飞杭,砖赴奉化溪口,同日,李宗仁宣布代总统职,全国各地同胞看到报纸,得知消息,无不有天崩地裂,五内如焚的感觉,大家都知道,大陆局势,已臻不可收拾的地步。让李宗仁那帮不明大义,昧于事理之徒,去向共党求和,无意与虎谋皮,中枢主和派的冒险试探,势将断送整个大陆。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杜月笙和他的心腹智囊,几度紧急会商,大家分途作撤离上海的准备,祇是,在表面上依然装着若无其事,甚至装着是在徘徊观望,以免打草惊蛇,酿成意外。
对于自己的家人子女,心腹亲信,以及要好相关的朋友,杜月笙在原则上是大家一道走,不过,由于各人情形不同,环境各异,他在劝促那许多人早日离沪时,在表现的方式上,略有不同。
最亲近的,关系最密切的,杜月笙便直接下命令
「行李收拾好,说声走,就动身。」
稍微有点「情况隔阂」者,他用浅显俚俗的譬喻,一语破的,促成他们离沪的决心,杜月笙曾经和许多人语重心长的说过:
「跟国民党走,好歹还有一碗稀饭吃跟共产党嘛,只有吃米田共(三个字加起来恰好是『粪』)的份!」
这一句杜月笙的反共警语,在杜氏亲友之间口耳相传,绘声绘影,像黄金荣家、金廷荪家、顾嘉棠家、……妇孺老幼,大都奉杜月笙之言有若神明,因此,家家都在准备行装。
黄老板八十二岁了,他舍不得黄浦滩上那庞大的产业,又怕自己风烛残年,受不了旅途的劳顿,但是他叫他的媳妇黄李志清领着他长孙黄源焘一家,先去香港,再投台湾,他留幼子伴他暂住上海,然而,他仍然拍了登记照片,而且在照面背面写好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要他媳妇到香港后,替他申请台湾入境证,以备万一,这些照片现在犹在黄李志清的保管之中。
金廷荪、顾嘉棠、万墨林、朱文德……唯杜月笙马首是瞻,他们都决定举家离沪,随杜月笙
有一天,跟王新衡在一起闲谈,王新衡因外间风风雨雨,谣言太多,特地提醒杜月笙别人可以不走,你杜月笙是非走不可的。杜月笙听后,笑了,他告诉王新衡说:
「你放心,我会走的。但是现在何必喊出来说我要走呢?谣言让他满天飞,落得共产党对我放心,免得临时节外生枝。」
又一次,王先青来拜望老夫子,坐定了,杜月生便皱着眉说:
「黄任之(炎培)来过三次了,邀我到一个秘密地点,跟周恩来碰一次头,我怕不妥
黄任之说决不碍事,而且祇是见一次面而已,并不讨论任何问题。」
王先青一听,着起急来,他双手直摇,神情严重的说:
「老夫子,这件事万万不可,卽使双方见了面不作任何商谈,但是一见就是铁的事实,共产党又不知道要造出多少谣言来了。」
宽慰的一笑,杜月笙方始慢吞吞的答道:
「我跟京士、清华也曾谈过,他们也是你这个说法,所以,我已经拒绝了。」
听到这里,王先青方始恍然,原来这是老夫子在对他加以试探,唯恐他在那危疑震撼,千钧一发的时期,意志有所动摇。
杜月笙要离开上海,他所亟于办理的事情,相当的多。头一桩,他要尽量调集现金,作为他庞大家族长期逃难的生活准备,第二桩,他一手创办,尽人皆知的中汇银行,人欠欠人,他希望账目能够结得清清楚楚,不至于因中汇的未了事宜,贻人口实话柄。当其时,杜月笙彷佛已有自知之明,在他有生之年,决不可能再回上海重振中汇银行的业务,旣不会再开中汇,他便极想作一个漂漂亮亮的结束。
中汇银行的历史够悠久了,它剏办历时二十余年,自战前以至胜利以后,杜月笙一直倚畀徐懋棠,他自己遥领总经理,而以徐懋棠以副总经理的名义,负责主持业务,可惜徐懋棠未能利用中汇悠久的历史,及其有利的环境,中汇的业务始终打不开,和中汇同年开张的新华银行,二十年来分支行业已遍布全国各地,而中汇却一向多祇有爱多亚路一丬总行和天津路的一丬分行而已。直到民国三十六年,杜月笙下定决心,加强中汇银行的阵容,自己担任董事长,而使浦新雅出任总经理,徐懋棠、杜维藩副之,中汇银行纔算是在南京中山东路二十四号,开了第二家分行。但是,杜月笙所希望的能在撤退以前结清账目,这一项愿望劫是始终未能达成,正因为中汇在账务上拖了尾巴,等他全家离沪以后,中汇方面果然发生了问题,如杜月笙者岂是一走了之?百事不管的人,因而节外生技,惹上了许多麻烦。
三十八年四月,李宗仁的和平计划果告全面失败,四月二十一日,共军发动全面攻击,自安徽荻港,渡过长江,二十三日李宗仁悄然飞往桂林,南京弃守,首都蒙尘;二十八日宜兴、吴兴、长兴国军,相继撤离,共党竟悍然扣留政府和谈代表,四十万共军正向上海四郊集中,淞沪大战将起,杜月笙不能不动身了。
举国闻名的营造业巨子,陆根记营造厂老板陆根泉,和杜月笙是浦东同乡,又复是交往多年,彼此不拘形迹的老朋友。三十八年春,陆根泉为了便于跟杜月笙连系,也搬来迈而西爱路十八层楼,和他同住在一座公寓里,碰到杜月笙精神好时,也邀几个搭子,陪他打打牌消遣。一日,这位同乡老友一本正经的来见杜月笙,坐定以后,劈头便说
「杜先生,你该可以动身了。」
「嗯,」在陆根泉前面,杜月笙倒也无须隐瞒,他决断的说:「我是在准备要走。」
陆根泉很高兴,便问:
「杜先生准备到那里?台湾呢还是香港?」
「我很想去台湾,」杜月笙坦然的说:「祇不过,那边天气比较热,比较潮湿,对我的气喘病,大不相宜。」
「那么,杜先生是决定到香港了?」
「大概是这样,」杜月笙点点头说:
「问题是房子还没有找好。这一次,我不但拖家带眷,还有不少的人要跟我去,住旅馆不是长远之计,找房子,尤其还要找一幢相当大的。」
「这个杜先生只管放心,」陆根泉一拍胸脯,慨然承允:「香港方面,做房地产的朋友,我认得不少,杜先生所需要的房子,由我负责去找。」
信电往还,用不了几天,陆根泉便来报讯,香港房子找好了,座落坚尼地台十八号,大小保险够住,顶费只要港币六万元。
一黑一白负责解 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底,调任新职的上海市社会局长吴开先,离沪赴台,然后到广州履新,行前,他到福履理路十八层公寓去见杜月笙,谈到了杜月笙迫在目睫的动向问题,吴开先认为杜月笙卽令无法去台湾,也得走香港,他可以逃难到任何地方,就是不能留在上海靠拢共产党。但是,他也知道当时共党已有大批潜伏份子,暗中游说若干杜门相关人物,「保障」他们来日的身家安全,与乎「财产」、「工作」或「事业」,这帮人中大有认识不清,「受宠若惊」者,接受共产党的支使,来跟杜月笙进行包围与游说,劝杜月笙不必离开上海,共产党来了「依然还有他们的花花世界」。杜月笙未来动向如何,兹事体大,吴开先趁临别之际,以二十多年老朋友的身份,特地再来提醒杜月笙,他说:
「杜先生,你不要忘记民国十六年清党的时候你那一幕,你杀过什么人?共产党清楚得很。杜先生你也晓得『血债血还』是共产党一直在喊的口号,而且共产党居心险恶,他们报起仇,算起账来,以命抵命之外,还要给人极痛苦的侮辱和磨折。他们杀一个人不但要叫那人死,尤其要使那人在死前吃足苦头。」
杜月笙深深颔首,答道:
「这些,我都晓得。开先兄,你放心,我决不会让我的头颅跟心肝,给共产党去祭他们的烈士!」
吴开先所提醒杜月笙的,是民国十六年三月十二日共进会清党之役,杜月笙亲自设计,命万墨林充勾魂使者,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四大金刚齐同下手,把共产党上海总工会负责人汪寿华先缢后埋,杀死于沪西枫林桥一道密林之中。共产党对这一笔「血债」,二十余年来念念不忘,而且,他们始终认为杜月笙是杀汪寿华的主凶。
吴开先调职,接任上海市社会局长的是曹沛滋,跟杜月笙相当的熟。民国三十四年四月间的淳安行,曹沛滋和陆京士先走一步,后来依然在淳安西庙会合,当时冒险犯难,出生入死,杜月笙对曹沛滋的胆识才干卽很赏识。曹沛滋就任上海社会局长之先,面对那么一个人惶心惶,问题百出的烂摊子,委实有点踌躇难决,因此,他也曾到十八层楼请谒杜月笙,向他有所请教。
杜月笙很热切的鼓励曹沛滋说:
「以你的学识经验,辫事能力,你当上海社会局长,一定可以把事体办好。」曹柿滋说当前正值战时,社会局问题重重,职责艰巨,他颇有无从下手之苦。
笑了笑,杜月笙又说:
「祇有两个问题最重要,你能够把一黑、一白,两件事体解决了就好」
曹沛滋懂得杜月笙的意思,他所谓「黑」的是煤炭,「白」的是食粮,上海是一座寸土寸金,人烟繁密的大都会、「煤」与「米」,一概仰给于外地。杜月笙是在告诉曹沛滋说:祇要设法维持煤炭和食粮的供应不致中断,其它的问题都容易解决。
症结在于:煤与米的问题究该如何解决呢?.曹沛滋再请教杜尤笙:
「恰好这便是两件最棘手的事体。」
「不要紧,」杜月笙胸有成竹,轻描淡写的说:「这两件事我自会相帮你解决,我给你找两个好帮手,煤炭供应,我责成刘鸿生食粮问题,我责成万墨林。」
曹沛滋听后不禁大喜,刘鸿生与万墨林,确实是再理想也没有的两位好帮手,在黄浦滩,这两位素有「煤大王」与「米大王」之称。刘鸿生是煤炭同业公会的理事长,万墨林则身兼「米粮」、
「杂粮」两个公会的理事长,外加上海市农会的理事长,刘、万二人对于上海巿「煤」、「米」两界,确有「闲话一句,事体摆平」的「噱头」与「苗头」,这是尽人皆知之事。
守一世寡险乎失节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一日,共军四十万人围攻上海前夕,宜兴、长兴、吴兴三处外围据点国军已告撤离,上海风声鹤唳,情势骤形危殆,杜月笙不能不走了,他起先还想坐飞机,一脚到香港去。但是给他看病的医生一致反对,他们认为杜月笙健康情形太坏,坐飞机有生命危险,医生的话不能不听,迫于无奈祇好决定乘船。当时急于逃出上海的人太多,买一张去香港或台湾的船票,简直难于登天,何况杜月笙走时太太、朋友、保镳、佣人还要跟上一大群,急切间难于买到理想的舱位,所以当这大队人马拥上一万多吨的荷兰渣华公司客轮宝树云号时,舱位都是分散开来的,杜月笙、姚玉兰和孟小冬,三个人祇有一间头等舱,舱内两张单人床,外带三等床位一张。
因此姚玉兰便唯有和孟小冬商量好,排定时间,两个人轮流值班,招呼杜月笙,一人一班几个钟头,辰光一到就去那张三等铺上困一歇
时值杜月笙不知第几度的喘疾大发,方告小痊之后,喘势平复得多,却是大病初瘥,身体极为衰弱,锐减的体重,犹乏恢复的机会,在此情形之下匆匆就道,大有「扶上雕鞍马不知」之概。再加上他这次离开土生土长,血肉相连的黄浦滩,他早就晓得今生今世不会再回来,以他病势之恶化,心情之沉重,遂而使他意懒心冷,形同槁木死灰。当时他深感国事如麻,大局逆转,他的庞大事业、盖世声名祇好弃之于一旦,而以他的精神体力,俱不容许他有所作为,英雄末路,内心中实有无限的凄凉感慨。
船自外滩启椗,舱外的步声杂沓,人语喧哗,渐渐的安静下来,但闻机声隆隆,外加船舷擦水,其声刷刷,持续而单调的音响,衬托舱中的一片缄默,落针可闻,益增气氛的悲怆凝重。宝树云荷兰轮通过黄浦江,直驶吴淞囗,杜月笙的出生地浦东高桥,转眼卽过。别矣上海,静?中,杜月笙木然的表情,稍微松弛,他转动眼珠,望了望侍坐一旁的姚玉兰,无缘无故,发出一声长叹,然后满脸苦笑的说道:
「我守了一辈子的寡,差一点就失了节」
姚玉兰懂得,杜月笙系指离开上海以前,被那般共产党头脑的代表、左派同路人、共谍,以及有心穿针引线,使杜月笙投共而建立殊功,……诸如此类的「劝促者」,威胁利诱、骚扰包围,甚至不惜采取高压、强迫手段,逼他就范,而他终于毅然决然,挣出重围而离开上海。这一场鬪争的结果,使杜月笙在垂暮之年,幸获保全清白之躯,因而睌节不亏。
「就是嘛,」姚玉兰顺着他的心意说:「可见得一个人凡事都该自己有主张。」老一辈的朋友中,黄金荣迟疑复迟疑,迁延又迁延,最后终于决定拚死留在上海。杨虎则听信了他海员工会老部下王寄一等人的一派胡言尽情蛊惑,跟杜门距离越拉越远,而且行动诡秘,鬼鬼祟祟,颇有投共的迹象,这两位老弟兄的作为,都使杜月笙深心觖望,却是碍于病躯,劝阻无方。对于个人进退出处,当前大局环境,头脑最清楚的,还数金廷荪金三哥,金三哥在杜月笙撤离上海之前,卽曾不止一次的语重心长说:
「月笙,你不能上人家的当啊,我们跟共产党的恩怨,你心中要有数目。」
「金廷荪所指我们跟共产党的恩怨」,除了杀汪青华之外,还有早在民国十六年时,国民革命军北伐之役,上海三大亨黄、杜、张加上了金廷荪,响应蒋总司令的号召,组织共进会,用民众力量加入清党,攻克共党工人武装纠察队的据点多处。除此以外,剿共战事时期,抗战前与胜利后,杜月笙在上海利用地利、人和之便,对肃奸防谍,曾有相当的贡献,凡此,也都被共产党认为是必须「血偿」的「血债」。
于是,杜月笙每次都是向金三哥敬谨作答:
「三哥,我晓得,我心里当然有数目。」
回到内室,杜月笙尤且不胜感慨系之的告诉姚玉兰说:
「量大的人都不会待我好,我还能巴望量小的人待我好吗?」
有时候,杜月笙也会一针见血,戳破共产党对于他的阴谋诡计,他说:
「他们要骗我留下来,目的就在于把我弄死为止。」
姚玉兰孟小冬侍疾
离沪前后,对于他的知己朋友,亲信心腹,杜月笙词简意赅,但却往往再三叮咛,如何敷衍、应付共产党的原则和方针:
「对共产党,决不要大包大揽啊!」
这话是说,共产党罔顾信义,绝不可加以信任,对于他们,充其量祇能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实在逼不过,也唯有虚与委蛇,掉个枪花,然后赶快脱离危境,等自己立定脚根,再跟他们性命相拼。
船上两天两夜,杜月笙不但不曾步出房舱,甚至很少离开床铺,成天成晚的躺在床上,与姚玉兰、盂小冬默默相对,同船的朋友晓得他正在病中,相互告诫切勿前去打扰。五月三日,船抵香港,唯恐杜月笙体力不支,难以应付盛大欢迎场面,因此,得讯赶来迎迓的,只有少数的家人亲友。
登轮迎接的少数亲友之中,有一位引人瞩目的翩翩少年,那便是当时已被称为「香港杜月笙」、「夜总会皇帝」的丽池游乐场老板李裁法。李裁法在杜月笙十年前初度抵港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脚色,杜月笙居港三年有余,他开始有了汽车洋房,人缘声望。香港沦陷,军统局香港区长王新衡,曾在马路上和李裁法相遇,当时关照了他两句:
沦陷后的香港秩序,你要尽力维持,我们陷在香港的人,请你设法救援。
就这么两句交代,被李裁法拳拳服膺,他曾协助陈策将军维持战乱期间香港的治安,并且协助盟军作战,日木皇军开进香港,拉李裁法到日木宪兵队工作,担任侦缉队长,他便利用近水楼台的机会,遥捧重庆方面的指挥,一连救出了日本宪兵指名逮捕的国民政府重要人物,和若干不及撤退的工作人员。如侍奉国父原配卢太夫人脱险,掩护杭州市长周象贤、现任外交部长魏道明双亲,以及陈策夫人、国民党港澳方面党务负责人沈哲臣等,约计一百余人,平安撤离。
李裁法在香港所做的工作之中,最惊险亦属最戏剧化的一桩厥为他「以已命换吴命」,受杨虎夫人陈华之托,将杜门清客,日军驻北平宪兵队派遣专人前来坐「捕」的吴家元,冒险救出香港,辗转抵达重庆。吴家元脱险后,李裁法旋卽披日本宪兵列为嫌疑人物,使他处境危殆,坐卧不安,其间他曾请托为上海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泅水潜送国旗的女童军英雄杨惠敏,乘由港返渝之便,同杜月笙报告,他已无法在港继续工作,请杜先生准他离开香港潜往内地。当时杜月笙曾嘱他勉为其难,设法维持到盟军反攻的那一天,作为策应。因此,李裁法一直滞留到日军下手逮捕的前四个钟头,方由朋友告警,匆匆离港抵沪,然后遶道赴渝,抵达西安后由于旅费不继,他冒昧的打一个电报给杜月笙,讵料杜月笙立刻便给他电汇了两万大洋,使李裁法不胜感激。
到重庆后,吴家元丝毫不念李裁法的救命之恩,他对李裁法的冷漠敌视,和杜月笙的殷殷慰勉,爱重交加,形成极显明的对照,乃使李裁法对于杜月笙益发钦服礼敬,愿为驱策。李裁法在重庆曾受诬被捕,杜月笙四出营救,力保开释,自此李裁法对吴家元怨愤难平,于杜月笙则感激得五体投地。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杜月笙重抵香港,李裁法所经营的丽池花园游乐场,不仅使满目荒凉的香港北角,为之繁荣,而且他那家丽池,尤被美国生活Life杂志,誉为远东规模笫一。他本人又出任了东方体育会主席、北角街坊福利会副理事长、跑鹅区街坊福利会监事长、华侨子弟学校校董、孔圣会名答会长、广东省政府参议等职,这一位「香港杜月笙」,俨然香江名流,太平绅士,在白相人地界中声价之高,一时无两。
照说,李裁法对杜月笙之南来,一心图报,乐为効力,极想多方面有所表现,为杜先生做点事体,图个颜面上的光彩。但是,论做人之漂亮,行事之落槛,「香港杜月笙」与杜月笙本人相比,毕竟略逊一筹。李裁法开丽池,无分装璜、设备、侍应、游乐,不但在亚洲数第一,卽使置诸欧美两洲各大夜总会之林,也能列为第一流,丽池有餐馆、舞厅、游泳池儿童乐园、亭台楼阁,高尔夫球场,女招待一月底薪港幋二千,一日可售门票两万余张,当时确是香港最高尚、最大规模的游乐场所,尤以李裁法的噱头,办什么香港小姐选举,别开生面,轰动一时,吸引大批平津上海逃难豪客,莫不趋之如鹜,竟日流连。李裁法鉴于上海来客日多,原有的粤菜部不合「阿拉上海」的口味,于是,头一桩事体,便由杜月笙一声交代,帮个小忙,叫万墨林写封信回上海去,不旋踵之间,上海黄浦滩上坐笫一把交椅的大师傅,连同全套班底,携家带眷,统统的搬到香港来了。自此丽池增设沪菜部「德兴堂」,使丽池的营业,一日千里,扶摇直上。杜月笙捧丽池的场
因为丽池生意好得热昏,钞票赚得翻倒,看得眼红的人,自然难免,所以不久以后,便有英国籍的犹太人查理Ch rles斥以巨资,就在丽池的附近,建造了规模相当,豪华略同的天宫夜总会SkyRoomNightClub。这位查理人称香港舞厅大王,和李裁法的绰号夜总会皇帝」,针锋相对,势相颉颃,他创办天宫,投资达港币一两千万之钜,尤其一道在北角,其有心竞争夺生意,别别苗头,自属不问可知。
天宫开幕之日,盛大宣传,多方招徕,白相的朋友好新鲜,丽池方面,当然受到很大的影响。当时,杜月笙抵港不久,犹在病中,平时从不出门拜客访友,唯独在这一天,晚上九点多钟,丽池正给天宫「吃瘪」的紧要关头,李裁法在经理室,突然接到坚尼地台杜公馆的电话,原来是万墨林特地关照:
「杜先生要到丽池来捧你的场,请你先留好座位。」
李裁法骤闻之下,内心深为感动,这一份长者的关爱,温暖之赐与,简直令他难以承受。杜月笙抱病在身,卧榻多日,他到香港头头一趟出门,竟自病榻上勉力起身,而为一个后生晚辈,在所营事业遭受严重威胁的时候,力疾捧场,为他助长声势,吸引顾客,试问这一次雪中送炭之举,具有多重的情谊?当下,李裁法亲自安排一副最好的座头肃在丽池大门口,肃立迎迓。移时,杜月笙座车驶到,他带了家人朋友,谈笑风生,了无病态,跟一般游客并无二致的入场参观节目。
杜先生到了丽池,消息不胫而走,未几,便传到了天宫,留连天宫的客人,仍以上海朋友居多,一听杜先生正在丽池白相,顿卽一哄而散,大家争先恐后,纷纷赶到丽池去看一眼杜先生。杜月笙不是名演员,不是大明星,然而他的号召力和吸引力,竟比任何名伶明星都强。天宫老板查理方在笑逐颜开,喜上眉梢,骤见红男绿女,绅士名媛急急忙忙的往丽池跑,当时,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后来一打听,方知这完全是杜月笙到丽池捧场所致,上海白相朋友无论认不认识杜月笙,一齐赶到丽池去望望杜先生。
便自这一天晚上开始天宫营业一蹶不振,了无起色,而丽池游乐场则由于杜月笙抱病来白相了那么一次,杜月笙有心要捧李裁法的场,在香港的上海朋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杜月笙一片诚意,相互心照,丽池成为上海白相朋友的大本营,根据地,生意与隆,营业鼎盛,始终有增无减。一两年后,查理的天宫难以维持,有意盘给李裁法经营,却是李裁法未予置理。
到香港的逃难客越来越多,香江畸形繁荣,成了东方的观光游览胜地,有一天,李裁法往见杜月笙,就在病榻之旁,趁杜月笙精神略好,他向杜月笙报告,他有一个构想,要在九龙青山,开设一家最高级的酒店规模不必太大,但是装璜布置必求穷奢极侈,目的在使它成为香港最豪华的郊游去处,高贵场所。使达官贵人,百万富翁都将为之心向往之,一掷千金了无吞色。
杜月笙对李裁法这个计划很有兴趣,当时便问:
「裁法,你开这样一丬酒家,需要多少资本?
李裁法顿时警觉,以杜月笙气派之大,心肠之热,说不定他才开口说个数目,杜月笙便会一口应承,由他垫了。李裁法向杜月笙报告他的构想,目的祇在于征集一部份股款,而且这笔股款最好能多找几位上海大亨,巨室财阀分摊。──因为李裁法并非筹不出开「青山酒店」的本钱,他想请杜月笙帮忙,祇在于能够开出一张阵容弹硬,足资招徕的股东名单
于是他把话说得很清楚,开设青山酒店,需要资本港币三十万元,李裁法自任一半,其余一半招股。他希望那张股东名单开出来极象样,特别要请杜先生领导群伦,担任董事长
杜月笙听了,哈哈一笑,他亦庄亦谐的说:
「裁法,你的心意,我懂。你把这稳赚钱的生意要我代为邀股,无非是为捧捧你的场。旣然是捧场的事体,又何妨捧足输赢,这里是香港,不是上海,干脆我当董事,你当董事长。」
剑及履及,闲话一句,原是杜月笙的一贯作风,他化了几天功夫,给李裁法创办的青山酒店股份有限公司,邀到了几位声势显赫,身价巨万的股东老板,居然,就尊李裁法为董事长,把青山酒店的董监事名单开出来,李裁法何异借步登天?杜月笙言而有信,他确已将李裁法捧足输赢。
经杜月笙一手促成的香港九龙青山酒店,往后成为香港的名胜之一。青山酒店一共祇有二十几个房间,却是内中悬挂的世界名画,常有专程前往参观的世界各国艺术家。青山酒店座落海滨,设有专供顾客游泳的私家海滩,青山酒店的西餐,烹调之美,有口皆碑,自公路上通往青山酒店的一条汽车大道,属于青山酒店私有,每隔十公尺便设一座大铁架,路旁缀满半月型的花圃,遍植奇花异卉,彩色缤纷,其富丽矞皇处,令人恍如置身人间仙境。于是有许多影片公司往往假青山酒店拍外景,「青山酒店」的景色,因而也辄时在香港摄制的著名影片中出现。
江湖义气,英雄本色,讲究的是投挑报李,恩怨分明,有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裁法自小崇仰杜月笙,他甘愿为杜月笙赴汤蹈火,虽死无憾,却不料自西安、重庆一直到上海、香港,他纵然成了一个觔斗踪跳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却依然出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杜月笙的道行之高,法力之大,与乎其热心慷慨,待人处世一概出乎至诚,反使李裁法顶礼膜拜,盛赞而已,终其一生一世图报无门近三五十年来海内海外多的是什么「天津杜月笙」、「汉口杜月笙」、「苏州杜月笙」、「扬州杜月笙」,乃至于「旧金山杜月笙」、「香港、澳门杜月笙」,但若以眞正跟杜月笙见过了面,交往密切的「香港杜月笙」李裁法为例,卽可想见此「杜月笙」与彼「杜月笙」实仍有一大段的距离,而非苦修苦炼,做足输赢乃可以企及。诚如杜月笙友好所发的慨叹,「如杜月笙者,实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集三百年帮会人物之大成。
帮胡文虎免无妄灾
由此可想,纵使杜月笙卧病香江,历时两年有余,但是杜月笙之为杜月笙,他一息尚存,卽能发挥潜力,善为排难解纷。杜月笙到了香港,缠绵病榻于坚尼地台,他仍然隐为一方之
重镇,相关人物平安无事便罢,一有问题,莫不要到坚尼地台去向杜先生腼颜求恳。杜月笙在香港和他在上海时并无二致,照样的能闲话一句便将事体摆平。南洋华侨巨子,虎标永安堂大老板,在香港拥有素称名胜的虎豹别墅,星系各报的创办人胡文虎,照说他在香港应能拥有绝大的潜势力。但是有这么一日,他便愁眉不展的到坚尼地台十八号病榻之畔访晤杜月笙,胡文虎见了杜月笙便诉出一段令他颇感尶尬的事情。
原来胡文虎经人介绍,结识一位上海女郎叶桂芳,据说叶桂芳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时在美国,这个叶桂芳不大规矩,她有一位姘夫名唤彭文龙,是上海人所谓小白脸,拆白党的脚色,胡文虎和叶桂芳交情泛泛,但是因为有所过从,胡文虎又是百万富豪,南洋侨领,于是便由彭文龙定下了仙人跳之计,叫叶桂芳撕下脸皮讹诈胡文虎,一开口便讨二三十万港币如不应允则叶桂芳扬言要在香港九龙轮渡上跳海自杀。胡文虎懂得这一招的厉害,轮渡上拥挤不堪,众目睽睽,有人跳海一定救得起来,那时候叶桂芳便将啼哭不已,申诉她的「委曲」,胡文虎对她如何如何,这样子胡文虎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必定要闹出头条社会新闻来。
二三十万港币在胡文虎不算一回事,但是他不甘于受欺,无缘无故被人敲诈,他因为女方来自上海,他自家跟杜月笙又是推心置腹,无括不谈的好朋友,于是他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杜月笙,希望杜月笙能够替他判明这叶桂芳的来路。
杜月笙问明白了胡文虎跟叶桂芳是在一间俱乐部里经友人介绍而相识,他便喊李裁法来叫他去摸一模。李裁法奉命之后丝毫不敢怠慢,他乃倾全力四出探访,很快的便获知他有一个学生子叫陈彼得,跟叶桂芳的姘夫彭文龙是要好朋友。陈彼得一探口气就明白了这是一仙人跳,利用跟胡文虎认得的机会妄想拼掉女方面皮大敲一票。于是李裁法叫陈彼得关照对方,胡文虎是杜月笙杜先生的八拜金兰之交,而李某人不但是杜先生的后生晚辈,而且唯杜先生之命是从。这件事杜先生已经晓得了,杜先生为此很生气,对方如果眞的吃了老虎心,豹子胆,那便不妨耍赖到底,放马过来。
话传过去以后,那个彭文馆和叶桂芳就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胡文虎的一场无妄之灾终告迎刄而解,杜月笙为此很高兴,自掏腰包拿一笔钱,叫李裁法犒赏犒赏小朋友,李裁法笑了笑说:
「就怕得不着机会给杜先生办事情,我手底下人谁敢拿杜先生的赏赐。」
由这件小事,也可意味得出「杜月笙」三个字卽令远在香港,自也有其驱邪除祟的重大作用,凡事祇要杜月笙揷手其间,要比香港的法律尤为公平严正。连发迹于南洋的胡文虎,在香港惹上麻烦都要求教于杜月笙,那般自平津京沪逃难而来的达官显要,亿万富翁,当然更要以病中的杜月笙为保障者,硬靠山,因此杜月笙在香港依然为杜月笙如故,他照旧是一言九鼎,片言化解的「通天教主」、「众家生佛」。上海叉袋角一代豪富朱如山,拥有姬妾之多令人咋舌,朱如山全家逃难到了香港,旋不久便有香港颇具势力「罗宾汉报」,排日注销连载专栏「朱门丑史」,虽非提名道姓,但是书中人物之为朱如山家中眷口,老上海呼之欲出,这一下使得朱如山大为尶尬,打官司怕扬扬沸沸,反而公开,不理不睬则一大家人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当时他打听过了,写「朱门丑史」的朋友存心要跟朱如山难过,要使「朱门丑史」中断,委实相当困难。
朱如山迫于无奈,只好求教于杜月笙。杜月笙心知李裁法和香港报界朋友处得很好,一只电话把李裁法请来。一问之下,当时的「罗宾汉报」社社长徐镇南,恰巧是李裁法的学生子,于是杜月笙便正式委托李裁法,代办这件尶尬事。
李裁法一口答应,他去找徐镇南,简单明了的关照他一句
「杜先生关照过了,『朱门丑史』不能再登。」
就这么言话一句当日生効,如应斯响,第二天一早,朱如山全家大小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朱门丑史」自本日起不再刊登。照说写这种耸人听闻,萋菲生锦的专栏原作者不愁没有出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罗宾汉报不登了,他尽可以转移到其它小报继续登场,但是李裁法和徐镇南替杜月笙办事十分澈底,可能是徐镇南出了一笔钱将「朱门丑史」加以收买然后销毁,因为自此以后便不曾见到「朱门丑史」的续稿再行发表。
杜月笙在香港为各界朋友解决问题,渡过难关,其中最噱、最妙、最戏剧化而最妙不阶者,是为李祖永落入香港老千集团的陷阱,一场「猜角子」的小赌,居然输了十万港币。
李祖永遇老千集团
李祖永豪于资财,而且为人精明能干,香港是他的旧游之地,来来往往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回。照说他见多识广,阅历闳富,他那能轻易上得了别人的当?被什么老千集团套进去狠狠的吃一记?殊不料香港的老千集团规模庞大,策划严密,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连李祖永也会一觔斗栽进去。
当时,李祖永在香港,拥资港币一两千万,堪称上海来客最有身价者之一宜乎为香港老千集团加以青睐,看中吊牢,千方百计套他一套。一日,李祖永和张善琨同席,张善琨是上海影业巨子,名女星童月娟的丈夫,他在香港有计划、有办法,也有老班底,更有眼光发展香港影业,张善琨想筹组「永华影业公司」,时正「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卽席遇见了拥资千余万,正要找个好机会投资做番事业的李祖永,于是张善琨一噱,李祖永一决,由李祖永投资组设「永华公司」,就此谈出了相当的眉目。
就在李祖永斥资组设永华影业公司的消息,揭布于香港各报以后,香港某一老千集团认为「良机不可失」、「先下手为强」,因此,拟订了套牢李祖永的缜密计划。
李祖永阶赌,他常到香港中环一家俱乐部赌钱,在其间认识了一位赌友,派头一络,出手阔绰,两人同出同进,谈得相当投机。有一天,这位赌友拉李祖永合作,他说有一位美国华侨,家财万贯,事业庞大,这位华侨有意到香港来投资,却是并不限于做何种生意。赌友说:
「你是上海大有名气的事业家,那位华侨一定听见过你的鼎鼎大名,祇要你肯出面,他还有不放心在香港大量投资,跟你合作的吗?」
几句话说得李祖永怦然心动,他想永华公司如能找个大户头,规模可以更大,营业前途也就更为可观,像这种不费一赀,水到渠成的事,他又何乐而不为?于是,当时便约定了双方合作的「方式」,以及,──华侨抵港之日,一道赴启德机场接机
届时,自美国飞来的客机抵步,果然有一位衣着考究,气宇轩昂的华侨远自美国飞来,一群香港老千,拥着个不明究里的李祖永,趋前恭迓,状至謟媚,大有百鸟朝凰之概。而那位华憍更是颐指气使,目无余子,十足一副大老板的姿态。凡此神情表现,看在李祖永的眼里,使他肃然起敬,由而深信华侨富商身价之高,断非自己所可比拟。
要想在海派人物如李祖永者面前,表演苖头与噱头,那位特地去一趟美国专程「回来」的老千之一,做工之像,气派之足,诚然可以想见。总而言之,看在李祖永的眼里,这位华侨彷佛钱多得无处可掼,那简直是十足的「瘟生」、「洋盘」。
认定了这确是一个好户头,于是李祖永抖擞精神,准备好好的联络一下,他的赌友告诉他说,华侨为了这一趟香港行,他不住旅馆,不在朋友家中下榻,特地在浅水湾买下一幢别墅,作为燕居之所。此全场面摆得如此其足,不由李祖永不渐次入彀,自投罗网,他自此把接待华侨,会商投资大计,当件正办,排日参加一连串的应酬与宴会。
约好了时间,在浅水湾别墅举行投资问题的初度谈判,届时李祖永盛装赴会,却是到时祇见那几位老千朋友,华侨老倌迟迟未到。众人在豪华客厅里等得无聊,闲谈之际有人提议,何不因「陋」就「简」,来顽顽猜角子游戏,聊以破除寂寞。
赌法是,用十几枚一仙的角子,由庄家揣在怀中或者袋里,每次掏出几枚,请散家猜散家则随意押在一、二、三、四,待庄家摊开手来算,以四枚为基数,不足四枚者,照算一二或三,超过四枚或八枚的,则五为一、九为一、六为二、十为二,余则七作三,八作四数目不等,以此类推。猜不中的押数没收,猜中者由庄家赔上四倍。
闲来无事,小赌赌,彼此都是「朋友」,到也赌得兴高采烈,相当起劲。却是猜角子猜得正欢,华侨老倌匆匆赶回,他一眼看见这顽艺儿,想来也「极嗜赌」,当下连投资正事都顾不及谈了,揎拳掳臂的便要参加,他一下场,赌注便大,人家下港币三百两百,他竟逐次提高到港纸一万两万,尤其他赌运不佳,一败再败,转眼间输了港纸若干万一。这时候,华侨老倌一看手表,骇然发出惊呼,他说:「哎呀,约会时间已到,对不起,各位,容我改日再行奉陪。」
言讫,掏出崭新的连号美钞,付过赌账,又忙不迭的走了。当时,有一位香港老千向李祖永低声苦芺,说了句沪白:
「这位华侨老倌,眞是热昏!」
十万港币原璧归李
李祖永也眞以为华侨老倌热昏,因此,当笫二次约会,老倌又是迟到,众人等得无聊,将猜角子游戏如法泡制一番,不久老倌赶到时照样的嚷着想要下场玩,这时,便有人怂恿李祖永做庄,跟老倌对赌。──李祖永心想抓一把角子除四以后剩几枚,尽其在我,四对一的或然率,怎赌不得?他深信稳操胜算,其结果,果然中了他的如意算盘,老倌输了美金一两万。
当李祖永和华侨老倌对赌,赌注越来越大,大到相当程度,在埸的老千朋友彷佛很是踏实,他们适可而止,不再下注,任让老倌和李祖永「对阵」,但是「论朋友交往」,老千朋友跟李祖永「较熟」,于是便有人自动热心的帮忙,帮李祖永收角子捋角子,李祖永豪赌之际,得此臂助,心中自是感激。
赌到后来,华侨老倌只输不鸁,有出无进,装模作样的光了火,一笔,押了港纸五万的注,四周爆出一声惊呼,老倌泰然自若,李祖永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不由目主,用左手再去暗数一数他藏在西装上衣口袋里,那些剩下不曾纳入右手掌握的角子。
确实数清楚了,口袋里剩下的角子是五枚,当日,他一共享十二枚角子,这么说,手掌心里的必定是十二减五为七个,七减四是为三,华侨老倌偏偏押在「四」上,李祖永不禁暗喜,这五万港币他准吃无疑。
然而,一摊开右手望一瞥,李祖永居然吓得目瞪囗呆,如中霹雳,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他手中的角子竟然是八个,八者四之双倍,华侨老倌一宝押中,李祖永该赔港币二十万。
换了另一个人,对于此一绝对意外,必然百思不得其解,口袋里明明有七个角子,手中再有八枚,五加八成为十三,怎的会多出一个角子来呢?说不定,是自己方才一时暗数错了,华侨老倌的钱这么好鸁,自己又有稳操胜算的把握,何不再接再厉,多来几次,最低限度也可以设法收回反胜为败输掉的十万港币。但是李祖永自非弱者,他脑筋一转,立刻明白了毛病出在那里,老千集团的阴谋诡计,于焉粉碎无遗,因此他漂漂亮亮,掏出支票簿,二十万港币除却早先赢到手的十万,他开了十万港纸支票一张双手奉给华侨大老倌,推说自己也有重要约会,匆匆离了那幢浅水湾豪华别墅。
当夜他便去坚尼地台拜望杜月笙,气橨填膺,诉说香港老千集团设计诈赌骗财的经过,李祖永一注损失二十万,有如醍醐灌顶,使他福至心灵。憬梧华侨老倌根本就是假的,冒充的方法很容易,只要买一张由香港往返美国的来回飞机票,赌猜角子,十二枚会变成了十三,无非帮他忙收钱捋钱的老千朋友,觑个机会多放一双角子进他的囗袋,使他明明数十二会变成了十三,如此这般,焉得不败?幸亏他还机警,输一大票立刻撤退若不然,就凭这小来来的「猜角子」游戏,不把堂堂李祖永输得倾家荡产才怪。
杜月笙听了李祖永的痛切陈词,大不开心,香港老千集团天下闻名,他们有的是路道,为什么偏要拣杜月笙的朋友开刀?一怒之下他喊来了李裁法,他正告李裁法说
「李祖永在香港花十万二十万不要紧,但是这一件事情,做好了圈套叫人家往里面钻,未免下足了上海朋友的台型!」
李裁法一听杜先生说出这话,觉得比山还重,他战战兢兢,竭力设法,心知香港总探长姚某对所有老千集团无不了若指掌,平时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逼急了也只有找他帮忙,李裁法将李祖永遇骗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白,然后,他郑重其事的告诉姚某说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因为杜先生已经光火,他说过,他在香港已经面皮坍光。」
姚某和李裁法一样,平生最最敬仰崇拜杜月笙平时,因为杜月笙在香港自立门户,从不惊官动府,反倒使香港总探长姚某不得其门而入,始终未能承颜接词,瞻仰杜月笙的丰采,如今得着这个为杜门効力的机会,能不特别尽心,份外巴结?于是,当李裁法把杜先生光火了的闲话传过去,不到两天,姚某卽已私下将骗案揭破,李租永的那张十万港币支票还不曾兑现,便由姚某邀同李裁法双双送呈杜月笙。杜月笙很高兴,嘉勉了李裁法和姚某一番,继而想起那个老千集团为了套牢李祖永,所花实的钓饵本钱也不在少,想想他又自己掏腰包,交两万港币给姚某,请他代为打发。
陈毅长电拉他回去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国军于歼灭共军十一万人后,因战略关系撤出上海,是日杨虎、吴绍澍等自大西路引入共军,为虎作伥,自取灭亡。共产党指派陈毅为伪上海市长,陈毅沐猴而冠以后所办的笫一件事,便是「情词恳切」的公开致电旅港上海耆绅,金融工商领袖五大亨,是为杜月笙、陈光甫、李馥生、宋汉章和钱新之。
由于长电之来,犹如石沉大海,陈毅心目中的五大亨,并无只字片话答复,陈毅还不死心,也可能是徐采丞在为他自己亟于脱离虎囗,又耍了一记噱头,陈毅「派」他以上海巿地方协会秘书长的地位与关系,专程跑一趟香港,迎迓杜、陈、李、宋、钱五大亨返沪。除采丞抵达香港以后,其结果是他自己从此也不重蹈覆辙,他留在香港,不再回到黄浦滩。
杜公馆的相关各人,陆陆续续的到了香港,上坚尼地台十八号一看,那幢房子不但不合理想,而且不成格局,厅不像厅,房不像房,眞正能派得上用场的,简直数不出几间。
但是杜公馆到了香港的人可眞不少,自杜月笙以次,有三楼孙氏太太,姚玉兰与孟小冬,长儿长媳维藩夫妇已经有四名儿女,次子维垣、三子维屏、五子维新,俱已建立小家庭,七子维善、八子维嵩还在读书,外加大小姐杜美如,孟小冬的义女美娟,光是家中的眷口便有二十多人,何况还有跟出来的随从徐道生、司机小阿三钟锡良、大司务「小鸭子」及其下手、男仆陆圆、解子信,女佣阿妹、小妹等四人。佣人又占了十个之多。
而坚尼地台十八号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住上的是陆根泉一家,楼下杜公馆,旣无庭园又缺围墙,外面的人朝里望,可谓「开门见山,一目了然」,全屋精华所在唯有一间半圆半方的大客厅,正房祇得三间,其余小房都是将就走廊空隙隔出来的,一间做了秘书胡叙五的办公室,另外三间住了杜美如、杜维善、维嵩两兄弟。姚玉兰和孟小冬的两间附在杜月笙的大房间外面,劈面相对,而且声息相通。
将这几个人勉强分配好房间以后,再要住人,便毫无空隙,灶披间祇够住一两个佣人,其它的佣人必须住在外面,每天早出晚归。
因此之故,二楼陈氏太太一度由台湾到香港,她反倒住进新宁招待所,三楼孙氏太太则在外面与儿子同住,杜维藩的太太先带小孩到香港,住过九龙李丽华的房子,后来杜维藩乘海非轮抵步,一家六口便花两万港纸,在建华街顶了一层楼,而跟同自上海来的王新衡望衡对宇,隔街而居。其余成了家的三儿一女,则杜维屏住堡垒街,杜维垣、维新住在渣华街,二小姐杜美霞嫁给了金元吉,她是金公馆四少奶,金廷荪由上海带出来的一大家人,也住在渣华街上。
方抵香港的杜月笙,由于精神体力的关系,加以当时环境之所限,心情之萧索,早已失却创办事业,养家活口,作长期打算的壮志雄心,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所需以及他自己每月恒在港币两万以上的庞大医药费用?需费若干?究从何出?据姚玉兰、杜美如等回忆,光祇坚尼地台一处,一月开销至少也得港币六万之数,有时候,姚玉兰还得目掏腰包贴 一票蚕丝蚀了十万
杜月笙带一大家人到香港,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无他,「坐吃山空」,用光为止,说来也是可哀,这位当代名人,挥金如土的上海大亨杜月笙,三十八年离开上海的时候,他一总祇有两笔财产,其中之一,是美金十万,当年曾因预储子女教育费的关系,交给了好友宋子良,请他带到美国代营「生意」。另一笔,约有美金三十万之谱,那是出卖杜美路那幢渠渠华厦之所得,幸亏有杨管北的一句话,方始提出预存于香港,留下来作为杜月笙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使费。
早在民国三十六、七年间,杜月笙卽已有意卖掉那幢自家一直不曾住过,而系金三哥用大运公司卖航空奖券的盈余,为他所建造的杜美路大楼,起先准备卖给中纺公司,中纺出价美金三十万。后来,因为,杜维垣认得一位美国朋友,经他介绍,杜美路大厦终以美金四十五万元的较合理想价钱,卖给了美国驻华大使馆。
四十五万美金在上海花去了一小部份,剩下养家活口带保命的最后本钱,杜月笙时运不济,他自作主张去做一笔大生意,结果是一票蚀了美金十万左右,使得他大受刺激,病体由而日趋沉重。
说起来到是热心朋友,好意帮忙,想给杜月笙在一进一出之间赚一大票钱,这位朋友是四川人,他经常来往重庆、成都与香港,据他所知,四川是年蚕丝产量特丰,茧价本低,又碰上了时局关系,因而一跌再跌,已经跌到成本之内,低到无可再低。这位四川朋友早已决定斥集巨资,大事搜购,并且他已接洽好了中航公司的飞机,代为运港,这批丝茧运到香港以后,卽令比市价再低的话,也可以有十倍八倍的利息。
杜月笙一听,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朋友极靠得住,生意更是十拿九稳,加十万美金股子进去,也许便在数日之间,就可以赚个三五十万,有这种好生意不做,更待何时?
当杜月笙满怀希望,欣然加入的特候,四川朋友告诉他,大部份的蚕丝都已经收购好了,货色集中在成都,祇等中航公司的飞机开始履行合约,拨机逐批运港。那时候,犯川共军纔祇攻下了巴东,川边吃紧,成都、重庆,一概安如盘石,共军跑得再快,也不可能猛一下便威胁到成都,因此,杜月笙交付过股款以后,便笃定泰山的等看赚钞票。
万万料想不到,蚕丝方待启运,十一月十日一早翻开报纸一看中国航空公司与中央航空公司的负责人,腼颜事敌,带了十二架飞机,一道飞往北平,两航投共,使全国各线空运全部中断,那是当时令人极为震撼的一条重大新闻。这一条重大新闻,对于杜月笙和他的四川朋友,乃至于及后参加的顾嘉棠,震撼的程度尤足惊人,两航叛变,航线中断,运丝的合同无人负责,大批的丝堆在成都运不出来,一时又找不到其它的交通工具可资利用,这一个打击对于当时的杜月笙来说未免太大,四川朋友几几乎为之破产,顾嘉棠的一家一当全蚀光,杜月笙则也损失了美金十万的巨款。
杜月笙急得喘疾又发,在香港时杜月笙治喘,照样是中西并重,药石兼投,经常来为他把脉开方子的医生,中医有四位,西医则三名,这七位医师俱非碌碌之辈,在香港可谓个个都有名望。三位西医是戚寿南、吴必彰与梁宝鉴,四位中医厥为苏州沧浪亭主人、名画家、名医师吴子深,还有旅港名医丁济万、陈存仁,杜月笙的门人,妇科圣手朱鹤皋。由于中西药石兼投,医生一多,意见难免分歧,究竟该用谁的医法,该吃那位的药,家人不敢做主,唯有杜月笙自己决定,因此之故,「久病成良医」的说法应了验,杜月笙反而变成他自己的主治医师了。加以亲眷朋友,来往探疾者数不在少,人人对他表示关怀,贴心,今天张三介
绍一位医师,明日李四贡献一个偏方,弄得杜月笙医生越请越伙,用药越来越杂,几个月下来的结果,他曾自嘲的说:
「如今我是拿药当饭吃,拿饭当药吃了!」
杜月笙本人无法拿出定见,决定祗请那一位医师主治,别人更不敢代出这个主张,「群医咸集,药石纷下」,对于他的喘疾,毕竟是益少害多,莫说喘疾时至今日犹无根治的方法,卽令当时有,以杜月笙的「急病乱投医」情形而言之,也是很难治疗得好。
张公权来打破规矩
坚尼地道杜公馆,和任何一处杜公馆不同,那便是坚尼地道门庭冷落车马稀,三四十年来杜氏门庭的热闹风光彷佛已成陈迹,这并不是说杜月笙落日余辉,苟延残喘,竟被各界人士所冷落忽视,而是他一则抱病,一则也由于大陆局势急转直下,香港是国共双方都在公开活动的是非之地,他有心避一避风头,躲一躲纠缠。刚到香港不久,杜月笙便请袁树珊给他看了个相,当时,袁树珊曾慎重其事的说:
「杜先生,最近一段时期你最好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否则的话,恐怕会有是非。」
旨哉斯言,正中杜月笙的下怀,于是他命人写张条子,贴在房门口,词曰:「遵医嘱,碍于病躯,谢绝访客。」
条子贴出,倒也蛮有効力,却是有一天,张公权来访,一脚踏进了房间,要好朋友,杜月笙不得不力疾待客,从此以后,病中谢客的「规矩」为之破坏。
张公权在香港时,当地的华侨日报对他不太友好,刊登出来的消息,于张公权相当不利,因此张公权往访杜月笙,托他设法向香港新闲界的朋友打个招呼,杜月笙还是叫李裁法负责连络,李裁法在这件事土又露了一手,他寻到写张公权新闻的那位朋友,开门见山的告诉他说:
「张公权先生是杜先生的朋友,请你帮帮忙,不要再登张先生不尽不实的新闻。」
那位记者久仰杜月笙的大名,听李裁法这么一说,当下便一口答应,自此不再发布不利于张公权的消息,但是他提出一项相对要求,他想藉此机会,见一见名扬四海的杜月笙。李裁法晓得杜月笙自定的「规矩」,很觉为难,不过那位记者朋友实在是出之于一片虔诚敬仰之心,迫不得已,他祇好去跟杜月笙报告,讵料杜月笙也是面无难色,加以应允,抱病接见了那位记者,于是又破了一次例,不过后来张公权、李裁法,和那位记者杯酒言欢,尽释前嫌,杜月笙就没有再参加了。
民国三十八、九年间,在香港长住的杜月笙,虽然怕麻烦、怕纠缠,可是他那颗爱热闹的心,却并未因健康太差而予稍减,卽令气喘咻咻,爬不起床,每天还是巴望看家人亲友多走动,常来来。
每天一早,多半是小八股党硕果仅存的老兄弟顾嘉棠头一个到,他是专程前来打一个转,问声月笙哥昨夜困得好??今早阿曾起来吃过物事了?风雨无阻,问过便走,并不一定要见到月笙哥,等歇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他如果没有应酬,这顿中饭便十有八九在杜家吃,杜月笙精神好,他便陪陪杜月笙,不然的话,就在外面饭厅陪陪杜公馆的熟朋友。顾嘉棠一生一世对共产党绝无好感,上海沦陷以后,他一提起共产党便破口大骂,恨透恨透,他说祇要共产党在上海,他是宁可死在外头,也决不会回转去受罪的。
跟杜月笙、顾嘉棠抱着同样坚决反共态度的是金廷荪金三哥,金延荪这次逃难,逃得非常之彻底,全家大小,四儿四媳全部搬到了香港。他也是抱定主张,绝对不跟共产党打交道,殊不料他的夫人怀乡情切,不耐客居,也不晓得听了什么人的蛊惑挑唆,居然跟金三哥老夫妻俩意见分歧,各行其是。金老太太不顾一切的带了三个儿媳妇,四名女将由香港开回了黄浦滩,杜月笙、金廷荪、顾嘉棠一般老兄弟再三苦劝,劝不动这位金三嫂。照金三嫂的意思,她坚持要把四名儿媳一道带回头,幸好大少奶在香港医院中待产,总算免于同行,少受了一番波折与磨难。
金三嫂带了三位少奶回上海,实使杜月笙、金廷荪担尽惊吓,大费手脚。因为金三嫂回上海后住在杀牛公司附近朱家木桥的金公馆,平安无事了一段时期,共产党狰狞面目暴露,展开了清算鬪争、三反五反大屠杀,朱家木桥一带每天都有满载死囚前往市郊处决的卡车过,吓得金三嫂心惊肉跳,险乎得了神经病,金三嫂托人想办法打张路条,自己先逃回香港,留下三位少奶陷身魔窟,而其中的四少奶正是杜月笙的次女杜美霞。
三桩消遣赌书与唱
杜月笙在香港想尽方法,要把他的二小姐救出来,但是共产党正一心一意骗杜月笙回海,杜月笙的子女多一个在共区,就他们来说正好是威胁杜月笙的人质,因此他们决不肯轻易应允,绑票勒赎原是共产党的一贯伎俩,他们怎肯放过这个好题目?起先杜月笙命他的次婿金元吉,写信到上海请杜美霞出来,共产党那边拒绝发给路条,然后,一再函电交驰,依然石沉大海杳无消息,最后则以杜月笙病危为词,拍发急电,方始将杜二小姐,救出了虎口。多一半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也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进上海去了。
同时杜月笙的二楼太太陈氏夫人,在杜月笙赴港之先,曾经到过一次台湾,颇想在台定居,杜月笙到香港,她也由台抵港打了一转,夫妻间话不投机,陈氏夫人便和维翰、维宁回了上海,而这趟回去,竟因而被陷,始终不得出来。
明乎此,则可获知坚决反共,认清共党本质如杜月笙者,为什么在三十八、九年之交,还不敢与共产党公开破脸,反目相向,有亲生骨肉落入共党的掌握,虚与委蛇,相互鬪法,全是衷心非愿,迫不获已之举。
在这一段时期,杜公馆坚尼地台人客虽少,饭厅里仍然每天中午准备两桌饭。一张圆枱面一张四方桌,通常那张圆枱面必定坐得满,圆怡面坐不下了,再开方桌一席
经常来杜公馆吃中饭的,除了杜月笙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顾嘉棠、金廷荪、王新衡、骆清华、沈楚宝等诸人之外,还有杜月笙的表弟朱文德,总管万墨林,这两位在香港经常不离杜月笙左右的哼哈二将,朱、万二人为了往来方便,都在坚尼地台租了房子,而且和杜公馆近在密迩,等于隔壁。朱文德一家住在坚尼地台十号,万墨林一家住六号
喘不发,脚不麻,精神好,体力够,杜月笙随意思之所至,在香港有三桩消遣,其一是赌,其二是书,而其三是为唱。
赌,不仅规模缩小,而且输赢数目,亦无复当年的豪情胜概,由于精神体力之所限,杜月笙晚年居港,只能玩玩十三账罗宋牌九,为了凑兴,勉强陪他顽顽的,有当年的豪赌朋友朱如山、徐士浩、盛家老五盛泮澄、吴家元、张公权的令妹张嘉蕊。为什么祗打罗宋牌九?说穿了便是由于打罗宋可以少用脑筋,坐看不动,而且时间不长,随时都能结束。输赢虽不能与当年相比,但是一场进出也有个港币好几千。卽使打这种费力不多的牌,有时候杜月笙还会感到精神体力难以为继,于是喊杜美霞来代他接下去。
「书」则为杜月笙的另一嗜好,听说书。「说书」这一行业在香港始终不能生根,要找一位说书先生可谓相当的困难,好在当时有一些「说书先生」也从上海逃难到了香港,杜月笙选了其中的四位:张建国、张建亭兄弟,蒋月泉和王伯英,他请这四位「说书先生」轮流的到坚尼地台杜公馆,每天一位,分别为他开讲「玉蜻蜓」、

「双珠凤」、
「英烈传」、
「水浒传」等等着名的说部。「听书」成了杜月笙的日课之一,他用听说书来消磨时间,尤其聚精会神听书时,可以使他暂时忘却身上的病痛与苦楚。
不过在当时的杜公馆,姚玉兰、孟小冬以次,没有一个人具有杜月笙这个共同的嗜好,因此,当他一榻横陈,瞑目倾听「说书」时,往往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充其量多上服侍他的徐道生,有时候万墨林、朱文德也来陪他听上一段。
「唱」的场面比较热闹,曾有人谓「天下之歌,尽入杜门」,杜月笙自己身畔便有姚玉兰、孟小冬两位床头人,允称须生泰斗与冬皇,再则由于杜月笙一生酷嗜皮黄,他身边的人几乎个个都能哼几句,而且其中不乏佼佼者。坚尼地台杜公馆每星期五必有清唱小聚,旅居香港的名票名伶,因为杜公馆有冬皇孟小冬在,莫不以一履斯境为无上之向望,莫大之荣幸,但是杜公馆的雅集祇限于至亲好友,故属门生,经常必到的有赵培鑫、吴必彰、钱培荣、杜维藩、杜维屏、朱文熊、万墨林等人,马连良抵港以后,几乎每日必去杜公馆,他到时雅集又添一份热闹。王新衡祇要有空,会与致勃勃的前往参加,他跟着大家称孟小冬为「孟老师」。
共党统战无微不至
杜月笙方抵香港不久,共产党的统战份子,立刻对他展开了包围攻势,共产党亟欲争取杜月笙,使他重回黄浦滩,除开他个人的声望及号召力量,足可为共党利用一段时期,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厥为当时上海金融领袖、工商巨子,莫不纷纷跟着杜月笙转移,他们挟巨资而抵香港,使得共产党在上海及其附近刼夺来的银行、工厂、公司、商号,在房地、机器、生财、家俱之外,就剩了一个空壳,旣乏富有经验的主持人,又失去了可供周转的资金。因此之故,共党在港统战工作人员千方百计,不惜威胁利诱,乃至于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一心一意促使那些金融工商巨子「回上海去。
但是上海的金融工商巨子,向以杜月笙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在共党统战份子的花言巧语,阴谋诡计之余,当然也有一部份人意志动摇,心存观望。一般来说,当时旅港金融工商界人约可分为三种,上焉者认清中共面目,抱定决心在自由地区另创事业或者静观待变。中焉者模棱两可,迟疑不决,却是无疑已被中共统战份子打动,他们热烈的希望杜月笙能带着他们回上海,下焉者惑于中共的钓饵,决意吞它下去,不过仍存一线之望,最好是杜月笙也回黄浦滩。
便在这群小包围,长日纠缠骚扰的时期,杜月笙的好朋友,上海金融工商巨头如王晓籁、刘鸿生、吴蕴初……等人,均已中了中共的奸计,打定主意向左转。在这几个人里面,刘鸿生、吴蕴初、等自己拥有实力,他们属于「中焉者」,如王晓籁则多年以来一直靠牢了杜月笙,除了杜月笙做他的靠山,不论有贝之「财」或无贝之「才」,他竟一无所有,因此王晓籁是离不开杜月笙的。他听信了共产党的煽惑,想以前进份子,「民族资本家」的恣态,重回黄浦滩,当然他就非得拖牢杜月笙同走不可,于是,王晓籁是为「下焉者」。
有很长的一段时光,这般有心靠拢者排日出入杜月笙之门,纠缠不放,拚命的劝,逼牢杜月笙跟他们同走这一遭。王晓簌和刘鸿生两个更是无日或休,几至劝得舌蔽唇焦,声泪俱下。不过,杜月笙始终立定脚跟,屹然不为其所动。
然而,忽有一日,台北一家素具权威的报纸,注销了一篇各方重视,轰动一时的社在这篇社论中,出现了两个新名词,所谓「政治垃圾」与「经济蝗虫」。中共统战份子如王哓籁、刘鸿生之流认为这是一个劝杜月笙「回上海」的好题目,他们拿了报纸轮番去见杜月笙,不惜添枝作叶,加油加酱,告诉杜月笙说,社论中所指的暗中操枞上海金融、物资的经济蝗虫,不正是暗指你杜月笙吗?台湾报纸差一点就要对你提名道姓了,尤其是那篇社论的结论,旨在「绝不容许政治垃圾、经济蝗虫」到台湾复兴根据地去掀风作浪,重施故技。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杜月笙难道还有到台湾去的可能?还不如「光光采采」的跟我们回大陆吧。
竭力挑拨离间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异口同声,众人一词,杜月笙剪下这篇社论来,叫他的秘书边读边为讲解,社论的措词难免过火,将「罪状」与「实际」对证,杜月笙三个字彷佛也是「呼之欲出」,于是杜月笙不由不大受刺激,他小心翼翼,将那张剪报折好,放在自己的马甲袋里。
汪宝瑄专程赶得来
民国三十八年九月间,香港坚尼地台杜公馆又有一位常客常川进出,那是曾经身为和谈五代表之一,被代总统李宗仁派到北平去跟毛泽东与虎谋皮的章士钊。章士钊随同和谈代表团在三十八年四月一日飞北平,谈判二十八天不得要领,四月二十八日起便被毛泽东扣留,历时四月有余,他又衔毛泽东之命到香港,显然负有共党赋予的任务,并且受到共党的监视。
一日,杜月笙正在客室和章士钊扃室长谈,自广州来了一位好朋友,江苏省党部主任委员,兼为立法委员的汪宝瑄。
杜月笙听说汪宝瑄到访,非常高兴,他当时便请章士钊到另外一间房里小坐稍候,一面起身迎迓汪宝瑄。汪宝瑄和章士钊打了个照面,他又看到杜月笙面容清癯,神情憔悴,但是一见汪宝瑄之下,情绪显得相当的激动。杜月笙一伸手,从自己的中式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份剪报,他摇头、叹息、苦笑,把那份剪报一直递到汪宝瑄的手上。
汪宝瑄一看,便知道是当时引起轩然大波的台北某报一篇社论中用上了「垃圾、蝗虫二词,斥责许多不甘与共党同流合污的投奔自由者,言下之意彷佛这般人还想到台湾来鸟烟瘴气搞垮台湾这一处反共的圣地,因此讥诮这般人为「垃圾、蝗虫」。
富时,汪宝瑄向杜月笙一笑,他开门见山的告诉杜月笙说
「杜先生,我正是为这件事到香港来,专程拜访你的。」
激动之余,不克自已,杜月笙极其罕见的向汪宝瑄发了一顿牢骚。他说他并非国民党员,而抗战、戡乱,一连两次为国民党牺牲一切毅然赴港,用心无非是免为国民党的敌人所用,他这么做,完全是本诸良心,尽其在我。旣不求功,也并不是为了争取表现,在这种倩形之下台湾还有人认为他是「政治垃圾、泾济蝗虫」,讥诮讽剌,不留遗地,实在是令人伤心。
汪宝瑄立卽向杜月笙表明来意,他说:刻在广州因要公稽留的洪兰友,正是奉当局之命,便道赴港对杜月笙加以安慰,并且有所解释。汪宝瑄告诉杜月笙,洪兰友为这件事,心中也很难过,始终不得安心。洪兰友托汪宝瑄转告杜月笙台湾的近况,总统犹未复职,一切难免显得紊乱,某报的这篇社论,大有亲痛仇快之概,令人一见而知撰稿人旣幼稚且有偏见,因此,当局目前已在着手整顿。
眼见杜月笙的情绪渐次平复,汪宝瑄又说:
「当局还有一封亲笔函,将由洪兰公面交杜先生,信上所说的,和我刚才讲的意思差不多。」
顿了一顿,杜月笙方始语重心长的回答:
「宝瑄兄,你回台湾以后,务必请你代我杜某人转告台湾方面那许多党政负责朋友,我杜月笙是白相人出身,我不是国民党员,同时我也不懂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但是自从民国十六年起我追随国民党,往后的抗日、戡乱,甚至于将来反攻大陆,我一定还是跟着国民党走,这不但是因为我杜月笙,一生不做半吊子的事,而且,我还有我一层最简单的道理老实不客气说,现在跟国民党的人未见得满意,不过我们大家应该明白这一点,跟国民党纵使没有干饭吃,最低限度也有口稀饭喝,倘使去跟共产党呀,」他突然提高声浪,极其轻蔑的说:「我敢于说将来连屎都没有得吃!」
汪宝瑄不但甚以为然,尤且衷心感佩,因为他想,当许多国民党一力培育、造就、栽培的高级干部,都在纷纷变节投共的大混乱时期,对于杜月笙这重忠贞不二,献替良多的党外人士,何能苛求?可是杜月笙对自己的进退出处大义凛然,晚节不亏,卽令在当时斯境,杜
月笙为国民党的作为,与其对国家的贡献,助力之多,尚且超过若干国民党高级干部,以此,他认为杜月笙的忠党爱国,反使国民党干部有所惕励。
接下来,杜月笙又说:
「宝瑄兄,这就是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还哓得个好歹香臭,故所以,我决不会跟共产党走。杜月笙一生一世凡事都要做到言话一句那能这么一件大事反倒会得破例?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杜月笙跟国民党算是跟定了,随便怎样也不会回头」
汪宝瑄颇表感奋,紧接着他便和杜月笙谈起共党竭力争取金融工商界领袖人物回返大陆的问题,共产党对这一帮人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汪宝瑄不惜指明了说:撤离大陆的金融工商巨子多一半集中在香港,他们所携出的祇是少数的资金,绝大部份资产仍还留在大陆,这便是共党可资利用的钓饵,他很为他们的未来动向担心,唯恐他们自投罗网,落于陷阱,却是他又强调的说:
据我所晓得的,这么些跟杜先生有关的金融工商界人士,他们留在香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其实,他们都是在看杜先生的风色。」
「我的风向早已定了,」杜月笙一语破的,片言决疑,然后他又说:倒是最近王晓籁和刘鸿生居然悄悄的回到上海去,使我心里非常难过。
汪宝瑄所负的使命圆满达成,他很高兴,卽午,杜月笙邀汪宝瑄在坚尼地台午餐,为他洗麈老,同席的有王新衡和宣铁吾,老友聚晤,倍感欢快,席间杜月笙听说汪宝瑄翌日卽将返台,他殷切留客,命杨管北替他退票,留汪宝瑄在香港多住三天,以资盘桓。盛情难却,汪宝瑄祇好答应了。
章士钊泡坚尼地台
统战份子劝诱无功,陈毅的「笑靥迎人」又被杜月笙视若无覩,置之不理,共产党亟需杜月笙重返上海,为他们竭泽而渔,遂行勒索。于是,他们方始又施一计,派出杜月笙的一位老友,被李宗仁任为和谈五代表之一,到北京后先则被扣,继卽叛降毛泽东的章士钊,毛泽东叫章士钊专程跑一趟香港,为朱毛红朝尽量争取可资利用的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厥为杜月笙。
章士钊,「衔命而来」,力图「立功、报効」,他深知毛泽东心目中主要目标何在,因此集中全力,先「解决」杜月笙的问题。到香港后,他便不时出入坚尼地台杜公馆,登堂入室,有时直趋病榻之侧,和杜月笙接席密谈,他鼓其如簧之舌,搧动诱惑,兼而有之,他分析天下大势,国际动向,尤其对他的敝同乡后辈毛泽东,「歌功颂德」,捧得来肉麻之至。
第一次长谈,杜、章之间,便有一段颇为精采的对话,约略如下
当章士钊滔滔不绝,盛赞毛泽东是如何的尊老敬贤,求才若渴时,杜月笙很巧妙的接过他的话来,用非常关怀的口脗问起章士钊:
「章先生是决定在北平定居了,是??」
怔了一怔,章士钊方答:
「是的。」
「章先生是否照旧挂牌做律师?」
「这个──」顿歇,章士钊祇好老老实实的回答:「诚然,共产党统治下是用不着律师的,我不能再挂牌,不过……」
这一次,杜川笙接口很快,他不等章士钊把话说完,便问:
「章先生旣然不能再做律师,那么,你有什么计划?是否想改行做做生意?」
「做生意嘛,祇怕共产制度也不容许,」章士钊被杜月笙逼得太紧,唯有直话直说,坦然吐露,却是接下去他又指手画脚,洋洋得意的吹起牛来:
「不过,毛『主席』当面告诉过我,我在大陆,一切有他负责。有了『毛主席』的这一句话,个人的生活种种,那还用得着躭心么?」
于是,杜月笙像在自言自语,他一迭的说是:「啊啊,祇是生活不用担心,祇是生活不用担心。」
章士钊听后,顿卽面红耳热,嗫嗫嚅嚅的支吾了几句,第一次长谈,自此草草结束。
等到章士钊告辞离去,姚、孟二氏,儿子女儿,还有亲信诸人,都在等候「消息」,杜月笙坐久了,有点累乏,可是他仍然说出了两人之间所谈的这最要紧一段然后他摇头苦笑的说:
「章先生年纪一大把,做官的兴致高极!祇要有官做,他跟谁都可以,但是他投了共产党毛泽东,却祇说是保障他的生活。旣然祇为了生活的话,台湾、香港、美国……随便那一个地方,也要比共产党那边的日子舒服得多。」
晚间,休息过来,精神回复,杜月笙又提起了章士钊的两件往事,抗战八年,杜月笙怕章士钊落水当汉奸,始终把他拉牢了同在一起,章士钊夫妇曾与杜家合住香港、同游西北,尤曾同住南岸重庆,一应生活开销都由杜月笙负责,谈到了这一件事,杜月笙嗬嗬一笑说:
「负责生活,毛泽东不过给了他一句言话,我杜某人倒是眞负实过不少年啦」
被杜月笙尊如上宾,在大后方流连诗酒,啸傲烟霞的章士钊是否能够满足呢?杜月笙打了个哈哈说道:
「当时,章先生一心一意想当司法行政部长当不上,就一天到晚发牢骚,我祇差不曾老实告诉他了,中央决不可能请他当这个官的。」
接着他又说,章士钊宿愿未偿,官瘾难熬,便在胜利前夕,政治协商会议筹开时期,趁组党之热,臻及高潮,他看中了杜月笙声望如日中天,尤其「恒社」人才济济,「恒社」社员对杜月笙忠心耿耿,遇事争先,因此便想利用「恒社」组织为基础,筹组新党,奉杜月笙为党魁,而由章士钊幕后操纵运用。杜月笙吃他逼不过,乃假恒社社员张裕良的「良厦」,召开恒社社员会议,表面上说是付诸公决,实际则章士钊方一开口建议拥护杜月笙组织新党造福邦家。杜月笙立卽声明,他祇知道拥护最高领袖,有领袖在,国家便有希望,所以用不着我们来搅什么「新党」。同时他更表明自己的一贯主张,当抗战初起,上海抗日后援会成立之日,陶百川、吴开先、潘公展、童行白四位朋友首先喊出口号:─「在一个组织:国民党,一个主义;三民主义,一个领袖:蒋委员长的领导之下,全民抗战,争取最后胜利!」杜月笙重提往事,他说他是公开赞同此一口号的第一人,在上海抗日后援会成立大会席上他卽已大声疾呼的喊过。
杜月笙斯语一出,使章士钊大为尶尬,下不了台,但他「雄心」未死,仍然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力陈他的组党「发展抱负说」,这时候,也有恒社社员揷进来发一段言人人支持老夫子的定见。最后,则由杜月笙作一结论:「章先生一定要组党,我杜某人决计第一个参加,奉章先生为党魁,至于恒社同人参不参加,任凭自决!」一出组党趣剧,遂在章士钊吹胡子瞪眼之下,宣告收场。
讲过了这两件往事,在一旁凝神倾听的妻子儿女,心里都有了数目,照杜月笙的看法,章士钊投共后自顾尚且不暇,他本身的欲壑始终不得填一填,又怎能说服坚决反共,认清共党本质的杜月笙?
然而章士钊「毛」命在身,他不能死心也无法死心,坚尼地台还得三日两头的来,有时候就在杜公馆吃中饭,满座嘉宾,杜门中人同席用餐,说说笑笑,情景依稀当年,却是许多熟朋友间已有相当的距离,场面也显得尶尬来兮。
劝人的反被人劝去
章士钊骑虎难下,他要不断的往杜公馆跑,就无法避免和国民党的要人劈面相逢,相逢时更免不了有窘迫的场面出现,国民党的朋友们理直气壮,大义凛然,章士钊于是为之几度吃瘪。
头一回是碰到多年交好的老朋友吴开先,晚饭过后,杜月笙邀章士钊、吴开先一同到台上歇凉,看香江夜景,任轻风拂面。当时,章士钊有点倚老卖老,忍不住的重弹旧调,尽在为坏事做尽的共产党说好话,称夸毛泽东何等的礼贤下士,奖掖人才,他口口声声的作保证,祇要杜月笙肯回大陆去,不论在何种情形之下,共产党绝对不会亏待杜月笙。
吴开先在一旁听得忍无可忍,他一声冷笑,亦庄亦谐的加以驳斥
「章先生,你在骗什么人呢?我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之役算起,跟共产党交手了二十多年,共产党的眞面目,难道我还不认得?老实不客气说,就讲有关共产党理论的书籍,祇怕我也要比章先生多看两本。共产党的那一套,三岁小儿都骗不到。」
章士钊窘透,当下强词辩解的说:
「你这种说法,可拿得出事实,证据?」
「事实、证据太多了,」吴开先侃侃然的答道:「共产党对他们党外的人客气,根本不必相信,试看他们自己的『元老』、『领袖』,如陈独秀、张国焘、瞿秋白,不是一个个的被他们自己人斗倒下去了吗?共产党对于他们自家大好佬、大功臣尚且不能容忍,又何况不跟他们同路的党外人士?」
为之语塞,章士钊格格不吐,于是,吴开先打个哈哈,再调侃的追问:
「章先生,此地此刻祇有你、我和杜先生。章先生你的这一套,究竟要骗我呢,还是要骗杜先生?」
趁此机会,杜月笙哈哈一笑,替章士钊暂时解围,同时也显示了自己决不会轻易上当的决心。
不断纠缠,常时登门,章士钊的这场牛皮糖攻势,要到几时方休呢?杜月笙不耐烦时,自有他的退兵之计。多一半也是出乎一片爱顾老友的诚意一部份则在于早日结束这一场无结果的冷战。渐渐的,在跟章土钊谈论之间,杜月笙开始反转来劝章士钊弃暗投明,还我自由之身。他劝章士钊到台湾,或者远走高飞,保全晚节,他苦口婆心的说:
「最好早早脱离,图个清吉平安。」
杜月笙不曾留章士钊蹲在香港勿走,那是因为他早已获知,毛泽东放章士钊出来办事的同时,卽已在他身边布置了监视人员,除开上杜公馆,章士钊一直在共党特务的监视之下
因此,他甚至于极其诚恳的对章士钊说,如果章先生决心脱离共产党的羁绊,无论是到台湾或者到外国,行程和安全问题,杜某人可以拍胸脯包管解决。
「劝人的反被人劝了去」,章士钊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但是他无法发作,更不能提出任何抗议,几十年来杜月笙对章士钊的好处多矣,何况,杜月笙态度的诚恳,也令人不容置疑。
恰好在章士钊和杜月笙反复辩论,不得结果的这一段时期,毛泽东在北平喊出了「人民民主战争」的口号,章士钊听见这「六字眞言」时连他也大不以为然。那日他到坚尼地台杜公馆去,座中偏有王新衡在,章士钊说民主与战争根本上是两极端之事,毛「主席」焉可混为一谈?王新衡于是便正告章士钊说:
「章先生,我是到过俄国的,我懂得这就是列宁的基本理论,共产党所极力提倡的正是这个,他们跟英美国家不一样,『民主』和『独裁』在共产党是二者为一,混淆不清的。你莫听他们口口声声的喊『民主』,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而非『独裁』!」
王新衡用醍醐灌顶之势,正是要唤醒章士钊的迷梦,因此杜月笙接下来便劝章士钊「倒向苏俄不如倒向英国」,何不就在香港住下,不要再去上共产党──泽东的当了。章士钊听后默然,使杜月笙、王新衡都觉得,这次劝他悬崖勒马,可能会得生効。
机要秘书走马换将
章士钊首鼠两端,踌躇不决,他这一次「衔命」赴港为毛泽东拉班底,其结果是演成一出笑剧,可能是章士钊听过杜月笙、王新衡的循循善诱后,神情举止的变异,使负责监视他的共党特务起了怀疑。一日,章士钊在他的港寓,刚派佣人出去买东西,他正一人在家等候,共党监视人员推门进来,请他即刻登车回大陆。据章士钊家的邻居后来对杜公馆的人说:当时章士钊曾要求等佣人回来,作一交杙,但是共产党特务不准,章士钊又说要去楼上向某人辞个行,对方还是拒绝,于是,章士钊自此不告而别,他等于是给共产党架走的。
回北平后的章士钊,其后也曾出来到过香港几趟,他在红色魔朝做官的愿望,始终未能达成,除了什么「人民代表大会」聊备一格的代表,毛泽东给他的实缺仅祇是伪文史馆副馆长,支几文干薪维持生活,落水者的所得如斯而已。
胡叙五充任杜月笙的秘书,原系抗战初期经黄炎培介绍过来,抗战八年,胜利四载,他为杜月笙致力甚多,杜月笙第一次旅港身边的得力帮手是翁左青与胡叙五,第二次仍还是这两位,不过首度旅港杜门座客常满,人文荟萃,如老虎总长章士钊,江东才子杨云史,吴佩孚的高级幕僚杨千里,都曾降尊纡贵,为杜月笙司过翰墨词章。二度香港居,文墨方面的工作就祗剩了胡叙五独挑大梁,因为翁左青明于事理,善长分析,颇能出出主意,管理庶务,若论笔下功夫,新旧文学俱有根柢。那他毕竟是及不上胡叙五的。
胡叙五随同杜月笙到了香港,工作了一段时期,不知怎的忽然动了蒪鲈之恩,起了还沪之念,口口声声的说要回上海。他这一决定使杜月笙大为不安,唯恐胡叙五之回大陆,引起无谓的麻烦与谣言,尤其旅港初期胡叙五兼为杜月笙掌管机密,他哓得的事情太多,又怕共产党对他加以利用。
因此杜月笙便亲自奉劝叙五兄,设非必要,何苦冒险自陷共区,他一再恳切挽留胡叙五,却是胡叙五辞意颇坚,无可奈何,又叫跟胡叙五谈得来的长子维藩,和万墨林两人从旁劝阻。
万墨林劝驾不曾发生作用,便由杜维藩接手,他约胡叙五到外面吃咖啡。
杜维藩直淌直的和胡叙五谈判,他问胡叙五:
「叙五兄,你说老板从前待你好哦?」
「很好。」
「那么,你是否嫌气老板现在待你不如从前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叙五兄,」旣然是多年交往的自家人,杜维藩便坦坦白白的说:「老板从前待你好,是因为从前的路子粗,进账多,日脚好过。现在跟从前大不相同了,现在老板在香港,一点进账都没有,就靠带出来的那点钱,天长日久,坐吃山空,老板自家的日脚不好过,跟他的人当然要比从前差一点,好在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大家同甘苦共患难。所以我说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免得人家批评你不够义气。」
胡叙五并不否认杜维藩所讲的话有道理,但是他去意已决,无法挽回。劝阻无効,胡叙五还是辞去了一斡十二三年的杜月笙秘书一职,他悄悄的回了上海
机要秘书出缺,使杜月笙大伤脑筋,幸亏早年卽曾在杜公馆任过秘书的邱访陌,当时也在香港,杜月笙便去请了邱访陌来,接替胡叙五的遗职。邱访陌是福建人,中过举,前清时代还当过一任知县。他还是杜月笙的老把弟,早年智襄团的首脑陈群陈老八介绍来的,学识渊博,文采斐然,在杜月笙一生所用过的专职秘书之中,就推邱访陌的文笔最好,有邱访陌来接胡叙五,不但驾轻就熟,而且更为得力。
想不到的是过了不曾多久,胡叙五又自上海悄然南来,仍旧回到杜公馆。杜月笙一辈子都尊敬文人,卽令他雇用的秘书,不论相从年份有多久,也是执体甚恭,客气得很,譬如他对年纪小他许多的胡叙五,十余年来便一直以「叙五兄」相称,一直待之如上宾。唯独这一次胡叙五不听他几度苦劝,到上海去打了一个转,再回来时,杜月笙的神情反应,便就开始冷漠、淡然,面孔也有点不大好看。这倒并不一定全然为了「好马吃了回头草」的关系,而是胡叙五以杜月笙机要秘书的身份,在那种共党统战,争取杜月笙还沪,满城风雨,四方瞩目的时候,全无必要的走了一趟上海,实已为杜月笙带来莫大的困扰,连他的知己朋友,在事隔若干年后,仍还以为胡叙五当年上海行,确与杜月笙与共产党「搭线」有所关连呢。
杜月笙对胡叙五渐形疏远,胡叙五便在杜公馆投闲置散,一日,他忽走访杜维藩,邀杜维藩一道做生意。
提起做生意,杜维藩倒是很有兴趣,当时他在建华街自立门户,一家六囗,开销不而收入缺缺,青黄不接时,积蓄用光,还得变卖手饰。
杜月笙每次谈到他几个儿子的生活问题,常常鼓励杜维藩他们兄弟三个说:
「你们应该去跟张云葆学学,就在香港做做生意,赚点铜钿。否则的话,在香港天长日久的蹲下去,那能个维持法?」
张云葆是杜月笙的小朋友,在上海和到香港后,都做进出口贸易,尤其香港时期,他长袖善舞,获利倍蓰,沪上旅港商界中人,就数他春风得意,能够大赚钞票。杜月笙叫他的儿子跟张云葆学,其实各人环境不同,运道殊异,发财的事不是投门拜师所可以学得来的,他无非希望他的儿子,能与张云葆看齐而已。因此,当杜维藩听胡叙五说有生意可做,他不觉心中一喜,顿卽便问:
「叙五兄,你说要做什么生意?」
但当胡叙五透露他心中的如意算盘,杜维藩不但兴趣全部消失,而且,他不惜兜头泼胡叙五一盆冷水,正色的告诫他道:
「叙五兄,现在时代不同了,这种生意,不要说做,连碰都碰不得。从前老板做这个。人人认为将本求利,理所当然。但是此刻除了共产党,到处都把这个悬为厉禁,谁做谁就犯法,万一出个差池,准定会搅得身败名裂!」
胡叙五一听话不投机,颇不开心,悻悻然的去了。后来杜维藩听说,他跟别人合伙做了一票,结果却被人家骗了一笔钱去
王新衡首次返台行
三十九年五月,王新衡奉召返台,行前,他去向杜月笙辞行,问杜月笙有什么事情交代?杜月笙则郑重其事的答道:
「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请你转呈。」
他把那封上最高当局书取出,请王新衡先看一遍。杜月笙在信中备述他听说最高当局身体健康,精神奕奕,心中非常之高兴,他并且力陈自己决以「民国十六年时之反共及効忠领袖态度」,继续努力,以求贯澈,他又说共产党虽已占据上海,但是他自己仍在上海留有若干关系,尤且随时可以派人潜往工作。杜月笙十分热烈恳切的自动请缨,他说,不论最高当局有任何任务交办,他一定竭尽力量,设法达成。
王新衡赴台未几,旋又返港,他带来一份最高当局发给杜月笙的密电码本同时告诉杜月笙,他晋谒最高当局的经过。最高当局起先有意留王新衡在台湾工作,但在看过杜明笙的信,并且听了王新衡的补充说明后,遂又决定派遣王新衡常驻香港,担当香港方面的重任。
得到如此圆满的复示,杜月笙矍然而起,抖擞精神,他实有无限的感奋。
杜月笙决心离开上海,赴港避乱之前,曾经扶疾往访黄老板,力劝他的金荣哥预早为计,也跟他一样,作避难香江的打算。
当时,黄老板推心置腹,向杜月笙吐露自己不得而已的苦衷,黄金荣说:
「月笙,我老了,这些年来,我跟你的境遇不同,我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能不动顶好不动。你算算,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俗话说得好『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到了八十一,就已经多活了十一年,今日死或者明日死,对我并无多大的关系。」
黄金荣接下去娓娓细诉的说,自从他六十岁那年正式宣告不问世事,安享余年,他生活的目标,就祇剩下每天抽几筒大烟,上一趟混堂淴一个浴凑几位牌搭子碰几副铜旗。除此三者以外,无复他求,也非有此三项享受而不欢。因此他堆满一脸苦笑诉与杜月笙:
「月笙,你替我想想,假使我去了香港,头一桩,羞馆里发现我抽大烟要捉。第二桩,你叫我到那里去找碰铜旗的搭子?第三桩,香港有没有混堂,能否容我这八十多岁的人每天去淴趟浴,也是问题。何况,树高十丈,叶落归根,我已风烛残年,能有几年好活?共产党来了,哪怕他们是狼心狗肺,三头六臂,充其量,叫我死吧,好歹我也死在家乡。」
杜月笙听他金荣哥说得如此剀切透澈,心知其意已决,也就不再劝了,却是辞出来时,意味得出这便是最后的诀别,他忍不住洒了两行热泪。
到香港坚尼地台十八号定居,第一次听到金荣哥的消息,为上海来人说得绘声绘影,言之凿凿。上海沦陷前夕,黄金荣唯恐炮火殃及,自曹河泾黄家花园迁居钧培里老宅,逐日淴浴、碰铜旗、吞云吐雾如故。共产党进了上海,起先倒还安然无事,但是数月以后,忽有一日,足有一百多人气势汹汹的直扑钧培里,围在黄金荣公馆的大门口,大呼小叫,齐同咆哮,扬言要把黄老板家中打得稀烂这时候,八十一岁的黄板匕鬯不惊,从容镇定,他精神矍铄,大踏步抢出门外,面对着那一百多攮臂掳袖,疯狂暴跳的强徒,黄老板拉开嗓门便是声声怒吼:
「我就是黄金荣,你们各位今朝来,阿是要把我黄金荣的家里打烂!」
多一半人被这白发皤皤老者的虎虎生气震慑,也有人杂在人丛中喊:
「是的!今天一定要打烂黄家!」
「好!」斩钉截铁的一答:「要打烂,我会得自家来!现在我把大门关上,我自家来打给你们看,等歇你们进来查,有一件物事勿曾打烂,你们尽管把我的房子拆了!」
言讫,便命手底下人关大门,童颜鹤发的黄金荣,掳起衣袖,抄根门闩,就此要自己打烂自己的家。这时侯,偏生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调解者」,隔扇大门之外,作好作歹,高声排解,在说什么:
「好啦,好啦,黄金荣已经知错,看在他一大把年纪的份上,饶他一次」从八岁写到八十岁
紧接着,便又有人来拍门,黄金荣气喘咻咻的,亲自把门打开,外面有几个毛头小伙子,张牙舞爪,指手画脚,好生教训了黄金荣一顿。一场毁家的纠纷,方告有惊无险,化弭于无形,百把个穷凶极恶的人,逐渐散去。黄金荣八十多年来从不曾受过这大的侮辱,回到客厅,气呼呼的一坐,足有半晌说不出话,他老泪纵横,徒呼负负,那几个毛头小伙子教训了他些什么,也是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隔不了几天,又有共产党的干部上门来,他们满脸奸笑,却是态度强硬,逼牢黄老板,叫他「向人民大众坦白」,黄老板双手一摊的问:
「叫我坦白啥末事?」
「你这一生的事,」共产党干部字字着力的说:「从你八岁起,到八十岁为止,请你详详细细写份自白书。」
黄金荣有意反抗,但是家中各人苦苦劝他忍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是没有用处的。迫于无奈,请位朋友写了厚厚一迭的自白书呈上去,从此以后便坐立不安,提心吊胆的等候判决。其结果,是共产党派人来抄家,妙的是,毛病还并不出在黄金荣的自白书上。
黄金荣的二儿子黄源焘,十足的少爷、小开,抗战胜利后,上海治安欠佳,铤而走险的歹徒甚多,上海好白相的大少爷,普遍存在一种风气,那便是别一支手枪防身,并且跟治安、情报工作人员攀攀交情拉拉关系,图一个安全保障,黄源焘不会开手枪,可是也并不例外。他有一支自备手枪,又跟一位姓戚的谍报人员很要好,上海撤退,姓戚的有一大捆步枪存放在黄源焘住处,这件事黄金荣确实并不知情。
倘若是在黄老板当权得势的那些年,钧培里黄公馆,长短枪支经常也有个五七十杆,这一大捆步枪,实在无啥稀奇,不过共产党来了,情形大不相同。因此,当共党干部破门而入,从黄源焘的那一支手枪抄到了一大捆步枪时连经过多少惊风骇浪大场面的黄老板,居然也给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
当时,共产党仅祇把枪支没收,黄源焘则被带了去问话,共产党对他倒也并不为难,招出来枪支来源就此作罢。然而,正当祖、叔、孙三代,黄金荣、黄源焘和黄启予之弟黄启明衷心庆幸,逃过一场大祸。又数日,共产党来了一份通知,黄金荣的自白书看过了,「上级」认为他「有罪」,所给他的处罚是,每天早晨到黄老板自家开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口扫街。
「处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老迈龙钟的黄金荣,八十一岁的白发老翁,由共产党干部押解,开始在大马路大世界门口手执长帚扫街了。消息传出,全上海人为之震动,当日,也不知有多少人麕集街头,亲眼目覩共产党凌辱黄老板。有人欷歔,有人愤慨,黄金荣则面部毫无表情,一步一步的在扫地矮胖身躯,彷佛一具笨重的机械。于是共产党为扩大宣传,派了记者来采访,来拍照,许多「干部」围在黄老板的四周任意谑笑。
这张黄老板大世界扫街的照片,刊登在上海各报显着地位,不久报纸传到香港,一日,杜月笙心血来潮,忽然问起上海报纸为何多日不见?他很关切上海方面的消息,家中各人则因为时值上海清算鬪争期间,唯恐杜月笙看到老朋友如何受到屠戮迫害,心中难过会得妨碍病体,所以有时候便藏过几张,不给他看。齐巧这一日杜月笙一定要看新到的上海新闻报家人无奈,祇好再找出来,交到他的手上。
杜月笙一眼便看到「黄老板扫街」的那张照片,他的表情始则惊骇,继而切齿,然后便是深切的痛苦与悲哀。他脸色灰败,身子摇摇晃晃,勉强的将那一段新闻读完,自此便坐在沙发里咻咻的气喘。
那几天他精神略好一点,金荣哥所受的折磨,带给他莫大的刺激,于是当日又告病倒,家人十分慌乱,因为他的喘势越来越急。
又是缠绵病榻,中医、西医川流不息,那天,黄老板的长媳黄李志清到访,除了探病,她还有重要事体要跟杜月笙商量。
杜月生在病榻上很亲切的喊黄李志清「妹妹」,请她坐下,问她有什么要紧事?于是,黄李志清拿出了一封方自上海寄来的信,黄金荣向他的媳妇「求援」,他叫黄李志清赶紧设法筹款汇寄上海,因为,共产党要黄老板捐献两万美金。
看完了信,杜月笙又是一阵愤恚与激动,好不容易用药物压制下去他的急喘,他漾一抹苦笑,有气无力的问黄李志清道:
敲黄金荣美金十万
「妹妹,妳打算怎么办?」黄李志清告诉他说:她正是得信以后急如热锅蚂蚁,一时打不定主意,所以才到杜家伯伯这边来讨教。
于是,杜月笙开口说话了:
「妹妹,倘若是共产党网开一面把老板放出来祇要老板平安无事到了香港,莫说是两万美金,便是美金二十万,我和妳倾家荡产都不够,那怕去求、求借,我们也是愿意的。」
黄李志清也是伤心难过,她点点头说:
「就是说嘛。」
「倘使老板到了香港,我们有饭吃饭,有粥吃粥,苦日脚一样过得快活。」「是啥。」
「现在的问题是老板绝对出不来,」石破天惊,杜月笙点入正题:「因此之故,我们无论寄多少钱回上海,结果一定是毫无用处。」
黄李志清一心惦记她公公在上海如何受逼,知何受罪,纯粹基于一片孝心,她总以为能够筹出这笔钱汇过去,一方面算是她自己努力设法尽了孝道,另一方面也许可以使共产党对待老板好一点。
她把自己的心意,同杜月笙说了,杜月笙听后却唯有摇头苦笑。黄李志清的作法,他不赞成,同时他也说明他不赞成的理由:
「妳这样做祇有一个结果,让共产党认为老板是一条财路,头一次两万美金汇去,第二次的讹诈不久又来。妳不再寄了,他们就会加倍的压迫老板,折磨老板,使老板的罪越加难受,永远不断,他们非逼牢妳继续寄钱不可。到那个时候,莫说我们是逃难来的,手头有限,就有金山银海,也是不够。」
黄李志清急得掉下了眼泪,她焦灼万状的说:
「杜家伯伯,你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个做法?也不能看着老板受逼啥!」
「妹妹,妳不要急,卽已如此,急煞也没有用处,」杜月笙柔声的安慰她说:
「要末妳照我这一个办法做,回信老板,告诉他在香港筹钱很不容易,跟亲眷朋友开口,必定要说接得出老板来,方始可以筹到这一笔大数目。唉!」
浩然一声长叹,杜月笙又不胜欷歔的说:「老板八十一了,他还害得有老肺病,一生世不曾起过早,如今喊他天天起早扫街,风麈残年,能够熬得了多久?依我看,卽使要接他到香港,这件事也得赶快。」
得了杜月笙的应付之策,黄李志清兴辞离去,她为了尽孝道,她怕黄金荣在上海被共产党逼得太紧,可能发生意外,因此她凑集一部份现款,又变卖了些手饰,准备先汇一笔数目到上海去,也好让黄金荣在上海有个缓冲的余地。
果然,钱还没有汇走,共产党又逼着黄金荣打长途电话,关照黄李志清速卽筹款,立汇上海。黄金荣在电话中问起儿媳妇在香港借筹款项的情形,黄李志清晓得他身边有共产党监视,祇好推托的说:
「到香港来的上海朋友都在难中,叫我好去向那一个开口呢?
于是,黄金荣便指明了,祇要寻两位老弟兄,杜月笙与金廷荪。
黄李志清马上就说:「金家目前环境不好,我不便去谈,杜家伯伯那边早去过了,他也筹不出这么多的钱,杜家伯伯又说我手头这点首饰有限煞,我还有小人,他说我和启予将来也要安身立命的。」
时间将到,黄李志清方始透露,她已悉索敝赋,摒挡所有,凑了一万美金,不日卽将汇出。其余部份,慢慢交再想办法。
汇出了那一万美金以后,黄李志清根据杜月笙提示的原则,果然被她想出了一条妙计她主动写信寄回上海,禀告公公黄金荣,她说是已经和汇丰银行接洽好,用黄家在上海的房地产作抵押,可以借到一笔巨款。不过,因为房地产的道契统统被她带出来了,汇丰银行方面表示,必须黄金荣本人到香港来亲自签字,方可成立贷款契约。──上海那边黄金荣把这封信拿给共产党看,要求办理出境路条,到香港去签字借钱,共产党看过信后声声冷笑的说道:
「这是你媳妇摆的噱头,老先生还是不必动的好。」
在这件事情过后不久,陈彬龢从上海逃出来,他带来黄老板的口信,告诉旅港亲友,实际上黄老板已经获悉共产党所掌握的资料,证明他在过去若干年里并不曾直接杀害过共产党,因此之故,他不成为共产党清算、鬪争的对象,大概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问起共产党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年人,如此恶毒的多方折磨与虚声恫吓?陈彬龢说黄老板自家心里有数目,共产党是在拿他作宣传,吓吓上海老百姓,连沪上大老,三大亨之一的黄金荣,他们都能逼他到大世界门口扫街,还有谁能逃得过共产党的迫害,所以黄老板也祇有受活罪,陪他们把这出杀鸡儆猴的戏唱下去。
能够装聋作哑,虚与委蛇,黄老板运用其八十年来的人生体验,处世手段,在共产党恶意播弄之下逆来顺受,荀延残喘,可能还拖得下去一段时光。至此,杜月笙稍觉心宽。
老兄弟俩命丧黄泉
然而,隔不了多久,上海方面的消息,越来越坏,越来越糟。共产党攻陷上海之初,除了满街扭秧歌,各学校一律悬挂毛泽东的照片,共军对于上海百姓,仍还装出一副「秋毫无犯」的姿态,他们不跟老百姓交谈,不吃老百姓的东西,不喝老百姓的茶水,骗得上海老百姓还反以为共产党也是中国人呢。殊不料,当民国三十八、九年之交,共产党的伪善脸皮撕破,狰猝面目显露,上海人这才晓得共产党的毒辣、厉害。如黄金荣事件,在他们祇不过是寻寻开心,一试「身手」,紧接着,清算鬪争开始,上海的富商巨贾,名流士绅,全部列入共产党的黑名单,红色囚车,满街飞驰,成千上万的「罪犯」,几将各处监牢挤破。共产党在上海的捉人纪录,曾有一日之间高达二万七千余名者。
逸园跑狗场成为「排队公审」的「露天法庭」,虹桥、笼华飞机场,充作集体枪决的「杀场」,共产党刻意制造腥风血雨的恐怖气氛,除开上海各报,每天长篇累牍的大登其「公审」「处决」新闻,共产党更规定任何店铺人家凡有收音机者,当公审进行期间,必需把收音机放在大门口,一齐扭开机纽放大声浪,使屋里屋外的人统统听得清楚明白。于是黄浦滩在胜利以后,连续响澈云霄了三四年的什么「花儿为什么开,鸟儿为什么唱?」、
「黄叶舞秋风」、「我的年轻妹呀」、「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转瞬之间都变成了声震天地,令人心胆摧裂的「有罪!有罪!」「枪毙!杀了他!」
杜月笙在香港每天都看上海报,每天都看到上海百姓,惊魂失魄,眠食难安,以及许多至亲好友,惨遭共产党杀害的名单。一日,上海共产党的报纸上面讲,中国通商银行大楼,已经被共产党布置成为「工人文化之宫」,而且当时正在里面举行什么汪寿华血衣展宽,他便大叫一声不好,心想早年共进会弟兄中不及逃出的叶焯山和马祥生,一定糟了
果然,旋不久便傅来马祥生、叶焯山双双被杀的新闻,共产党对那段二十三年前的往事,念念不忘,决意报复。马祥生和叶焯山两个,一同被绑赴枫林桥,当年处死汪寿华的现场,举行「规模特别广大」的公审,「参观者」人山人海,树端、汽车和三轮车上,全都成了临时看台。马祥生、粪焯山被牵上台时,共产党的主审人先慷慨激昂,指责他们两个的种种罪状,骂过,便转向马、叶两人,高声的一问:
「马祥生!叶焯山!民国十六年三月十一日夜里,杀害上海总工会理事长汪寿华的血案,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份?」
当时,马祥生年纪大了,胆量转小,他以为自己并未实际下手杀汪寿华,还在剌剌不休,多方辩白,和他并肩而立的叶焯山,则早已心知难逃这一关,一意速死,当下他便颇不耐烦的高声说道:
「好咧,祥生哥,大丈夫死就死!多说这些废话有啥个用?」
据此,共党的「主审」宣布马祥生、叶焯山二人坦白认罪,立时三刻,判决枪毙。拖下公审台便是一连串清脆嘹亮的枪声,便在数以万计的观众之前,两兄弟双双卧身血泊。
迫不得已用上氧气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杜月笙回想当年,马、叶二位和他一道赤手空拳,打出一片花花世界,组织共进会。参加清党,原是他的一力主张,马祥生、叶焯山两位好兄弟,无非唯自己之命是从,如今杀汪案的主动人避居香江,马祥生、叶焯山则落了如此悲惨的下场。此一事件给予他的打击,份外的大。杜月笙闻讯以后泪下沾襟,痛哭失声,于是心力交瘁,臻于极顶,他的喘疾骤然间如山洪爆发。
这一次喘,发得来势凶猛,将人吓坏,杜月笙喘时但见他满头满颈青筋直爆,大汗淋漓,身上穿的丝棉袄,过一阵湿淋淋的像是方自水中撩起。他每一次喘,都有几度窒息、几度晕厥,使家人以为他已长瞑不视。喉头吸不进空气时,他会从床上直跳起来,伸张双臂,十指楂开,彷佛失足溺者亟于抓到一块浮木。喘到这步田地,吃药、打针、喷烟,一概失却功効。中医西医穿梭般跑来跑去,商议、会诊,始终无法使杜月笙的喘势减轻,更弗论使他止喘恢复呼吸平顺。
一位有名的西医戚寿南,他斟酌再三,提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喘到这样,祇好用氧气。」
从此,杜月笙套上了枷锁,他无日无夜,不与氧气罩、氧气筒为伴,随身多了笨重的配件,使他八九个月不能外出。
医院里所备的氧气,原为急救之用,但是七八位名医采纳了戚寿南的建议,大批的氧气筒,搬到了杜公馆,便成为月笙一刻不能轻离的活命之资,除非喘停,他口鼻之间的氧气罩,就像是他身上的器官之一。
因为经常需要氧气,杜月笙卧室外面,氧气筒排列成行,必须专人管理。杜月笙使用氧气之多,及其为时之久,使得许多初次赴杜公馆看病的医师一致为之极表骇异。氧气罩一罩上,杜月笙便喘得好些,呼吸也能渐渐的平复,祇是那一阵喘大发,实在是发得他余悸犹存,担心骇怕,因此,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力过于脆弱,安全感遂而丧失无遗,急切无奈,唯有信托医生。渐渐的,他变得家中一时缺了医生,他便很不自在,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必定要喊人来一位医师,他方能安心的吃喝与睡。须知杜月笙所延请的那些中西名医,都是极一时之选,业务最为繁忙的,通常他们并不出诊,而杜公馆这边的要求,却是必须随请随到,一刻也不能迟延,碰到他们正在诊所紧急治疗,杜公馆催促的电话,急如星火,自难免有手足无措,顾此失彼之苦。
好在这许多位名医,或则钦仰杜月笙的为人,或则早就是杜门故旧,朋友学生,固弗论杜月笙病势一来便急,卽以私人交谊而论,也是一有紧急情况非到不可。譬如中医师朱鹤皋,他和他的介弟朱鹤龄,两兄弟都是杜氏门生,恒社社员,老夫子病笃,焉有不尽心侍疾之理。也因为这一层关系,朱鹤皋在家家名医之中,最最辛苦他是不分昼夜,一得电话卽须摒挡一切,尽快赶来。往往,杜月笙夜里睡得不安稳,睡睡醒醒,心神不宁,他必得有医生在家里方始睡得着觉,这时候,多一半是朱鹤皋在杜公馆里睡沙发,澈夜守候,或者全日不离,而在他自己的诊所里,也许正门庭如巿,候诊者排起长龙,朱鹤皋业务再忙,当老夫子需要他的时侯,他总是不忍离去。
开始使用氧气以后,杜月笙的喘疾逐日减轻,共产党血洗黄浦滩的消息,犹在方与未艾,不绝如缕的传来,共产党的居心越来越险恶,手段越来越毒辣。杜月笙的旧相识,辣斐德路伟达饭店老板陈伟远,竟被共产党唆使他的亲生女儿控告乃父强暴乱伦,而被判处死刑。越剧名伶筱丹桂的姘夫张春帆,因为筱丹桂服来沙尔自杀,于是由越剧女伶十姊妹袁雪芬、袁水娟等具状伸「冤」,张春帆便和陈伟达同时双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在共党残杀,令人头皮发麻声中,杜月笙除了为上海老百姓悲哀,为受难的朋友学生痛哭,他还有一桩牵心挂肚肠,使他眠食难安,魂梦为劳的大心事,那便是,他的长子杜维藩,时仍陷在上海,逃不出来。
就在民国三十八年年底,上海中汇银行「告急」函电如雪片般飞来,中汇银行的总经理原系浦拯东、副总经理徐懋棠、杜维藩。抗战胜利以后,中汇拥有两个存款最多的大客户,杜月笙一手创办的上海鱼巿场,和杜月笙任董事长的大东书局,有这两大客户每天解存钜额现款,中汇银行对于一般小额存户始终兴趣不高,无意争取。然而偏在上海沦陷以后,大东书局和上海鱼巿场的主持人杜月笙,唐缵之俱已撤离上海,两大客户风流云散,几同解体,再也没有钜额现款存进来,照说中汇银行理该无事可为,关门大吉,却是奇怪,上海人大概都晓得中汇银行是杜月笙所开,共产党伪善面皮犹未扯破,生意买卖暂复正常,在上海公私各银行中,中汇的存户,突飞猛晋,与日俱增,业务反倒欣欣向荣。此一反常的现象不曾使杜仴笙沾沾自喜,引为欢慰。相反的他却认为照这样下去,他肩膀上的担手势将越来越重,他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他晓得共产党断乎不会允许有私家银行存在,中汇银行在不久的将来必定要被中共没收,杜月笙雅不欲做共产党的工具,利用他私人的声望与信誉,为共产党敛集财富,榨取老百姓的血汗,所以他不但无意继续维持中汇,尤且亟于早将中汇关门。
却是他苦于在撤离上海之前,无法先行宣告中汇停业,此刻他便不得不采取亡羊补牢之策,不惜任何代价和牺牲,设法结束中汇银行,而使杜月笙在黄浦滩上为万众崇仰的信誉,不至于有白壁之玷。中汇银行总经理浦拯东先已辞职,因此,他便嘱令他的学生子,中汇副总经理徐懋棠到上海这龙潭虎穴去走一遭。杜维藩闯龙潭虎穴
徐懋棠大半辈子席豊履厚,养尊处优,他好不容易在中共陷沪之前逃到了香港,此刻老夫子一声命他回上海,他那来这个甘冒生命危险的胆量?起先他推三阻四,后来便支支吾吾,他的态度使杜月笙勃然震怒,尤其当时情境迫不及待,急切无奈之余,带三分气忿,杜月笙便断然的说:
「好,你旣然不肯去,我就叫维藩到上海去办中汇结束。」
徐懋棠依然不声不响,于是杜月笙言话一句便再也不容收回,他明知杜维藩此去非常危险,然而话已出囗,他唯有硬着头皮,叫杜维藩回上海,办理中汇银行的结束事宜。
杜维藩父命难违,祇好别妻离子,心惴惴然的回上海去,他到上海的时候,共产党正在披起那张虚伪的表皮,共产党不曾对他为难,却是杜维藩住进爱多亚路中汇银行去办公。他立卽发现,整个中汇银行已在倾向共产党职工的把持之下,而共产党在中汇银行的头目,是为储蓄部的一名襄理兼课长。
暗中为共产党効力的中汇员工,抓牢了杜维藩就不肯放,双方南辕北辙,于是展开了明争暗鬪,杜维藩奉杜月笙之密令,冒险赴沪原为结束中汇业务,但是共产党却反而利用杜家大少爷都回来了为词,广为宣传,尽量扩充。因此杜维落在这一段时期极为痛苦,他在勉力应付公事以外,一天到晚都在想着怎样离开上海杜维藩去看过他的「寄爹」黄老板,听黄老板向他诉说目己的悲惨际遇,惊险镜头,当共产党展开消算、鬪争与公审,驱众如羊,杀人如麻,杜维藩也曾站在中汇大楼楼头数过囚车开来开去的数目他心知自己非走不可,于是要了一记噱头。
杜维藩故意跟那位潜伏中汇的共党头目套交情,说「知心话」,他纯以业务观点论事,强调当前的中汇为了扩充业务非得增资不可。果然那名共党头目一听「增资」二字,便眼睛一亮,眉飞色舞,却是他当下便问:「怎么样个增资法呢?」
「老板在香港,」杜维藩指的是他父亲杜月笙,「一大笔款子存在手上,香港又没有什么生意好做。让我到香港去跟老板讲,中汇业务大有可为,何不拨一笔钱给中汇增资呢。」
这个话的前半段一丝不假,杜月笙在香港有一笔卖房子的钱,中汇同仁大抵晓得,共产党指望噱杜月笙的铜钿和人一道进来,答应了杜维藩「回一趟香港」的要求,不过,杜维藩必须自家去寻一位保人。
为了找这个保,使杜维藩煞费踌躇,为难已极,他所谓回香港请老板增资原本是骗取路条,得以脱身的一记噱头。来日他到香港便不再回转,共产党上了杜维藩的当,一怒之下保人极可能会杀头枪毙。杜维藩不能救自己而使别人为他送命,因此他也就无法决定请谁出来为他作保证。
事为刘寿祺所知,刘寿祺是杜月笙好友刘春圃的儿子,经杜月笙一手栽培提拔,在杜月笙所拥有的华丰面粉厂当到了经理。当时他跟中共的伪上海劳工局长关系拉得极好,听说杜维藩正为保证出境问题作难,由于两代的交情,和少东的安危,刘寿祺慨然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他愿意担保杜维藩离开上海,回到香港以后,在共产党指定的日期之内赶回上海来。刘寿祺的慷慨仗义使杜维藩深受感动,杜维藩向他说明自己的计划确实是就此逃之夭夭,鸿飞冥冥,他是决不会再回上海来自投罗网的,杜维藩说共产党手条子极辣,他唯恐刘寿祺担这个保,会得惹翻共产党,害了他的一家门。
但是刘寿祺却故作轻松,他漫不在乎的说:「维藩兄你只管放心,万一出了事体,好歹我还有后台靠山。」
他所说的「后台靠山」便是他的伪局长朋友。杜维藩相信刘寿祺眞有这个「法力」,让他担保自己赴港,具结后果然不久便领到了路条。这一下直如「龙归大海,鱼跃于渊」,杜维藩平安无事的回到香港,使得自杜月笙以次,全家大小欢欣如狂,人人都在额手称庆,尤且感激刘寿祺的仗义勇为,舍己救人。
然而,上海那边,共产党在杜维藩限期届满,仍然不见他回来,于是「三令五申」,一催再催,把个刘寿祺逼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他的伪局长朋友,照样的对他脸孔一板,口口声声公事公办。刘寿祺百计拖延,饰词展缓,其实他始终不曾将共产党逼他交出杜维藩的情形,通知香港方面。他长日受到中共的严催坐索,实在吃他们逼不过了,三十九年九月,有一天刘寿祺从九层楼的窗囗,踪身一跳,一头栽到街心,顿时摔得头破骨折,血流遍地他算是为尽忠杜门,自杀毕命。(下期待续)
桂生阿姐全始全终 爱子无恙归来,使杜月笙大大松了一口气,中心欢慰,无以复加,因为杜维藩的脱离虎口,重返自由世界,对杜月笙来说,实有两层重要的意义。杜维藩由香港去上海,前后半年之间,外间不明眞象的人士,附会渲染,议论纷纭,都说杜月笙长子返沪,是为杜月笙本人投共铺路,因而「料准」杜先生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回黄浦滩。最低限度,杜维藩上海行也是为他父亲从事试探,看看杜月笙和共产党究竟有否合作的可能性。
也不知道出于巧合,还是共产党的特意安排,便在杜维藩滞留上海行不得也的那一段时期,中共发表了杜月笙的一项新「职」,伪中国银行董事,同时在香港茶座,口耳相传,像煞有介事的说,杜月笙将派中行香港分行经理郑铁如,代表他回大陆去出席伪中行的董事会,凡此种种仅凭猜测想象,毫无事实根据的说法,都使杜月笙极感困扰,大伤脑筋。杜月笙「投共」之说甚嚣尘上,居然连素称权威的美联社也发出了以讹传讹的电讯,惊动了不少亲戚朋友,骇异震撼,相继而来探问眞象,于是杜月笙唯有不惮其烦,在病榻上一一解释辩白因而为之费了不少的唇舌,尤其形成杜月笙心理上很沉重的一项负担。直到杜维藩脱险抵港,这满天的星斗,不绝如缕的谣诼,方始雨过天青,一笔勾销
另一层重要的意义,当然是长子杜维藩个人的安全问题,当初派徐懋棠回上海而他不敢去,自己多一半是动了气,小一半也是实偪处此,无可奈何,才把大儿子送进黄浦滩的,在杜维藩是父命不可违,自己和全家上下何尝不是硬起了心肠?倘若杜维藩眞有个三长两短,不但对于病中的杜月笙是一项严重的打击,他将又何以对他九泉之下的妻室,和都在跟前的媳妇、孙儿孙女?
所以,杜维藩人到香港,杜月笙可说是披襟当风,如释重负,忍不住的要脱口欢呼,当日,他精神一震,把一别半年的杜维藩,喊到了房里来,嘉勉慰劳了他几句,父子二人,随卽开始一次极关重要的长谈而杜月笙对于新自上海来的长子,他所问起的头一桩事情,便是─
「我拍给黄国栋,叫他转给你的电报,你收到了没有?」杜维藩一听,便晓得他父亲要问的是什么事情,黄金荣黄老板的正室夫人,杜维藩的寄娘,杜月笙尚未出道以前,对他一力栽培提拔的林桂生,「桂生阿姐」在三十九年春病逝上海,杜月笙在港惊闻噩耗,至感悲悼,他立刻打电报给留在上海的杜家账房黄国栋,转知杜维藩前去料理丧事,尽哀成服。桂生阿姐自从黄金荣另娶露兰春,她「提得起,放得下」,翩然离了她相帮黄老板建立起来的声势赫赫,钟鸣鼎食的黄公馆,便是杜月笙不惜开罪金荣哥,替他的桂生阿姐在西摩路备下了一幢住宅,搬过去定居。桂生姐从此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二十五、六年里,历经北伐、抗战、戡乱,那怕黄浦滩炮火连天,打得稀烂,她一仍安如盘石,不避不走。上她门的祇有一个炙手可热,步步高升的杜月笙,而杜月笙一生一世唯独视林桂生为他的大阿姐直是在说永远报不完她的恩。桂生姐之死,使杜月笙以未能亲自送终为憾恨,他叫杜维藩去吊孝,治丧,一再关照必须由他负担所有丧葬费用,则是基于他对桂生阿姐的了解,贯澈她立身处世的方针,杜月笙认为,必须如此,桂生阿姐在九泉之下方得心安。
杜维藩禀告他父亲,他在上海时已经遵照杜月笙的嘱咐,妥善办好了桂生姐的后事,杜月笙听后犹在不胜欷歔,他说了些桂生姐的为人和性格,对于她的「硬气」赞不绝口,以一个孤老太婆在上海关起大门,渡过了刀兵时起,动荡不安的二十五、六年艰苦岁月,她不但不要黄老板给她一文钱,帮她一点忙,而且绝不告贷,求借,或者接受任何人的馈赠。上海人所谓的「白相人阿嫂」,桂生姐可以称得上是代表性的人物,她是「白相人阿嫂」的「开山祖师」,同时自她溘然长逝,这一类典型的人物就此永远绝迹。
潘汉年揑恒社名册
接下来杜月笙便问杜维藩恒社子弟的近况,以及他们留在上海,处境有否危险?对于这一个问题,杜维藩唯有摇头苦笑,他说根据他的统计,恒社弟兄滞留沪上不曾逃出的还有五、六百人,而在他离开上海的前夕,共产党早已开始清算鬪争,五六月间上海被捕的清算鬪争对象为数在三万人以上。这其间有多少恒社弟兄,他无从打听。不过,有两点极堪注意的事,可以预见恒社弟兄的前途一定是凶多吉少。其一是根据共产党初步宣布的清算鬪争对象,是为:
(一)地主。 (二)资产阶级。
(三)国民党员。 (四)国民政府军公人员。 (五)反革命份子。
凡是属于上列五种阶层之一,便将被捉了去清算鬪争,杜维藩十分沉痛的说道:
「照共产党所宣布的清算鬪争对象,恒社留在上海的五六百位弟兄可说无一能够幸免,问题祇在于迟早之间。据我所听说的,已经有不少恒社弟兄惨被鬪争,或者是捉进去了。」
另一个坏消息也是他听人家讲得言之凿凿的,共产党的特工头子,伪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曾经得意洋洋的向人宣称:
「恒社的一本名册,早已揑在我手里了。」
潘汉年这么说,显然是以恒社弟兄作为五种阶层之外的另一种清算鬪争对象,杜维藩说他听到这个话时,念及留沪恒社弟兄的未来命运,当下卽为之不寒而栗。
杜月笙则闻言嗒然不语,他的神色一变而为愁惨悲痛,二十年来他对恒社子弟加意培植,呕心沥血,其爱护之深,用心之苦,不是一般朋友师生的情谊所可比拟。杜维藩的报告可能是他预料中事,但他内心对于留沪恒社子弟的安全犹存一线侥幸之望,杜维藩的一番分析使他这最后的冀望也归于破灭,于是杜月笙陷于深钜浓重的悲哀之中。
举一件小事为例,杜维藩向他父亲说明陷于竹幕的上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死亡的阴影,恐怖的氛围,和尚、尼姑被逼迫着还俗,满街有人在扭令人看了恶心的秧歌,这一切都不必说它,天长日久,困扰不堪的「刑法」之一是开会。开会,开会,开会,无分男女老幼,老板伙计,没有一个人免得了开会之灾每天最低限度要开会一次杜维藩回上海仍旧住在华格臬路老宅,他愤愤然的告诉他父亲:
「我们家对过的那条衖堂仁昌里,一个扫垃圾的,几十年来从不曾踏过我们家门槛,如今他是我们那一带的什么长了,每次开会都由他来通知,他天天大摇大摆跑到我们家里来大呼小叫,颐指气使,叫我们上上下下的人去开会。我实在气不过,有时候躲着不出门,这个扫垃圾的会得上楼跑进我房间,于是我祇好推托头痛,告一次假。但是马上就有朋友好意来警告我,说是这种人千万不可得罪。」
滔滔不绝的倾诉到这里,杜维藩突然发现杜月笙面色苍白,喉间又在咻咻有声,他惊觉他父亲的喘病又有发作趋向,他慌乱的站起来,请杜月笙休息,其余的事明日再谈。当他辞出的时候想想不禁有点懊悔,他向他父亲透露了上海人的痛苦与厄难,这使杜月笙大受剌激,欲哭无泪,黄浦滩和杜月笙六十余年来血肉相关,如今他翘首北望唯有妖氛迷漫,一团黑暗,五百万上海市民在任人宰割,杜月笙的心中「好一似滚油在煎」。
中汇银行由它去了
中汇很行是杜月笙生平所办的第一个事业,也是一直维持到最后的一所机构临到上海撤退时期,三十年来接纳了一些外来的股份,但是中汇股东多半是至亲好友,而杜月笙本人所占的股本,则始终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
由于杜维藩深入虎穴,去主持了半年中汇银行的业务,等他回到香港,杜月笙旋卽在他坚尼地台港寓,召开中汇银行股东会议。他叫杜维藩以中汇银行代总经理的身份,向股东们提出报告。
在香港的中汇股东,还有金廷荪、顾嘉棠与徐懋棠,当日一律到齐。
杜维藩向股东们坦白承认,当初他衔命返沪,董事长杜月笙给他的任务是结束中汇银行,免得存户不断的把钱存进来,将来一定会给共产党一把抓去全部没收,反而使杜月笙和中汇银行成为共产党搜刮敛集的工具,损及杜月笙在黄浦滩的私人信誉。
但是他到上海以后,由于中共干部的把持操纵,杜维藩不仅无法使中汇银行关门,反而由于中共干部的宣传利用,竟然产生了反効果。杜维藩啼笑皆非的说:
「我到上海之初,先去储蓄部查账,当时中汇银行的定期存款是七亿,折合港币只有三千多。后来共产党干部尽量宣传,说是家父派我先来主持业务,再过些时家父也要回上海的,这一下不但老客户增加存款额,新客户也在不断的来,祇有三四个月功夫,储蓄部的定期存款突飞猛晋,居然增加到了一百七十多亿,折合港币也有八十几万。客户越是相信中汇银行,我心里越是骇怕,因为我晓得共产党迟早会有一天要把我们中汇银行拿过去,到那时候存户的储蓄不明不白被没收掉,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
这一席话,说得杜月笙神情黯伤,极为难过,在上海各公私银行存款锐减,有存款的客户能提光便尽量提光的情形下,唯独中汇一家,一技独秀,这正足以表现「杜月笙」这块金字招牌,卽使他本人不在,卽使黄浦滩上共产党横行霸道,控制一切,却依然可以发挥作用,取得上海市民的信任。这份情谊,是何等的重,又是何等的令他深心感动。可惜的是杜月笙当时纵有回天之力,也不能重返上海,为那五百多万竭诚钦重他的上海市民,尽一点点心力了。
杜维藩自上海到香港,带出来一本详详细细的账,载明他负责「主持」中汇银行业务的那一段时期,一应营运状况,收支明细。他把账本摊开,报告中汇银行的财务情形说
「尽管储蓄部的定期存款与日俱增,可是,一则由于把持业务的中共干部,一心一意吸收点存款进来,从不曾做过开拓放款业务的打算。二来沦陷后的上海,事实上也谈不到做什么放款,所以,一百七十多亿存款全部搁死在那里,而存户利息还要照付,这样『祇进不出』的结果,存款日多只有面子上好看,其实是每天都在蚀本的。」
报告至此,杜月笙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他揷嘴进来问道:
「维藩,过阴历年的时候,由你做主,中汇银行全体员工每人发了三个月的年终奖金,说是说红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杜维藩当 被鬪记
提起这一件事,杜维藩心中犹有余悸,所以他当时一声苦笑的回答
「那是中汇银行全体职工鬪争我,而我又鬪不过他们的结果。」
「鬪争?鬪你?」
连同杜月笙在内,在座的几位长辈和师兄弟徐懋棠,全都给杜维藩吓了一跳,因此,他们异口同声的惊问,而且一迭声的催他:
「快点把经过情形从详道来。」
「在我们中汇银行里,实际掌权的是共产党干部,顶顶神气的是各级职工,」杜维藩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娓娓说道:「最伤脑筋的是总经理、副总经理,夹在他们中间,眞正连头也给轧扁掉。」
说得大家都失声笑了起来,顿一顿,杜维藩继续往下说道:
「各级职工都有一张红派司,共产党干部就不用说了,我们当总经理、副总经理的呢,他们还特地给我们想个称呼,叫『 』!」
杜月笙眉头一皱的问:
「为啥要叫你们『糟』呢?」
「不是那个糟糕的『糟』,」杜维藩摇摇头道,「而是他们共产党新造的一个字,读音是『糟』罢了,喏,那个『 』字是这样写的……」
说时,他取过纸笔,写下了一个「 」字,先递给他父亲看
杜月笙一看那个怪字,不但不认得,而且从来不曾见过,于是他猛搔头问:
「这是啥个字呀?」
「读就读『糟』嘛!」杜维藩应声而答,又解释说:「这个『 』字是「资」跟「劳」二字拚起来的,意思是我们算资方,但是已经没有钱了,算劳方呢,连个头都不见。因此变了资不资、劳不劳的『 』,岂不是糟糕透顶了吗?」
在场的诸人听了,唯有摇头苦笑,说不出话不出的啼笑皆非。
把「资方」地位的尴尬交代明白,杜维藩方再说起「旧历年红利事件」的经过,当时,全中汇银行的职工,联合起来要求发放三个月薪水的红利,「 方」杜维藩的答复是:
「行里没有赚到钱,又那来的三个月红利好发?」
然而职工们却振振有词的说:
「行里的存款直线上升,你怎么反而说是行里不曾赚到钱呢?」
照理说,吃银行饭的人,就不该说出这种外行话来,不过,杜维藩「处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不敢得罪有红派司的职工,祇好委婉的说明:
「行里存款逐渐增加,放款放不出去,这等于是增加负债。负担一天天的加重,收入全无,再拿存款来发放红利,那岂不是债上加债?」
职工们不理杜维藩的这一套,于是热烈的展开了鬪争「 方」运动,他们每日开会,请杜维藩到场,向他反复要求,辩论,闹得杜维藩头晕脑胀,提心吊胆,后来想想单枪匹马,怎么鬪得过这许多有红派司的人呢?因此祇好照数发给三个月红利了事。
杜维藩又说,他在上海一住半年,照共产党的意思,顶好他能有三头六臂,而将杜月笙在上海所有的相关事业,统统接收过去,「主持」、「经营」。这所谓的相关事业祇包括工商方面,譬如华丰面粉厂、民丰造纸厂、华商电气公司等等,说得好听些是杜维藩以长子身份接管他父亲的财产,实际上呢,那正是他们做好了圈套,叫他去充「 」,假使他一不小心被他们套牢,其后果之严重简直难以想象。共产党在事实上等于已经籍没了所有的公私事业机构,但是他们不愿垫付资金,打算以「民族资本家」为饵,用收回所业当陷阱,把逃开了,躱起来的大老板们套住,然后再想尽方法压榨,攫夺,直到他们连活命之资都榨光了为止。
由身历其境,在陷区上海住过了半年的杜维藩,备述中共的阴险毒辣,直听得杜月笙等人满腔悲愤,毛骨悚然,顾嘉棠又破口大骂共产党,余廷荪频频跌足叹息,杜月笙一语不发,因为他正椎心刺骨的难受。这中汇银行最后一次的股东大会不曾作任何结论大家心中都有所默契,杜月笙经营了大半辈子的这一片银行,唯有让它不了自了,让共产党霸占去拉倒。
果然,便在民国三十九年的九、十月间,共产党开始伸出攫夺工商业的魔掌,公司行号以至银行,一概改为「联营」,「联营」者,充公没收的另一名词也,中汇银行自此不再是杜月笙的了。
麒麟童占了杜公馆
杜月笙在上海华格臬路的那幢老宅,二十五年年来阅尽黄浦滩上的人事沧桑,世态炎凉,三十八年杜月笙全家避难赴港,偌大一座宅弟,就此空了下来。老娘舅朱扬声搬回高桥乡下去了,华格臬路祇留几名老佣人看守,楼台黯黯,庭院寂寂。然而当杜维藩侥幸逃出虎口,他在离沪以后,为时不久,这幢老宅竟然易了手,门口挂上伪「中国平剧会华东分会」的招牌,成为中共「御用机构」的会所,而所谓中国平剧会华东分会的伪会长,卽系著名的海派须生「始作俑者」周信芳,艺名麒麟童,也曾常在杜公馆奔走出入,不料竟由他来占了杜月笙的宅子。
杜维藩逐项报告上海方面的情形,这一报告便接连谈了好些天,或者是亲自拜访,或者是耳闻目覩,上海亲友的近况,杜维藩多半都打听出来了。许多人聚在杜月笙的房间里听,忽而欷歔,忽而叹息,忽而咬牙切齿,忽而顿足大骂,从杜推藩的叙述里,共产党的狰狞面目,毒辣手段暴露无遗,听到上海陷后实况的人口耳相传,越传越广,对于旅港沪籍人士,自然会发生相当的影响。
杜维藩无恙返来原是一件大喜事,因此杜月笙力疾而起,一连和他谈了几天,然而所听到的都是上海百姓如何受罪,恒社子弟如何危险,留在上海的老朋友们各种不同的悲惨下场,这许多消息使杜月笙刺激颇深,于是,杜月笙犹未痊可的一场「喘大发」,又变本加厉,病况极其严重。他每天一阵接一阵的急喘喘得他汗出如浆,神志不清,半人高的氧气筒用完一支又接一支情况最紧急的时候,所有的医生不约而同摇头叹气,他们向杜公馆的人强烈暗示,应该有所准备。
因此坚尼地台杜公馆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几个成家立业的儿子,和三楼孙氏太太都住在外边,为恐临时生变赶不及到坚尼地台来送终,孙氏太太,杜维藩、杜维屏、杜维新,再加上住在坚尼地台的杜美如、杜维善、杜维嵩,嫁到金家的杜美霞,所有杜月笙在港的太太、儿女、孙儿孙女,每天都到坚尼地台守夜,以防万一。
杜月笙这一次病情恶化连续一个多月自三十九年五月中发到同年六月下旬,他躺在床上用氧气,往往仍旧喘个不休,身上的小挂裤一转眼就被大汗淋漓濡成透湿,侍候他的人忙不及脱下揩干身体再换穿。──他居然能逃过了这一关犹能苟延残喘,就所有的医生说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好不容易在盛夏时分喘势渐渐的戢止,杜月笙等于在鬼门关口打过了一转,大病初的杜月笙形销骨立,面容憔悴得令人不忍平视,「男儿由来轻七尺,好汉最怕病来磨」,随着十里洋场黄浦滩的夕阳西下,遍地血光,杜月笙被接二连三的大病磨得壮志销沉,彷徨畏惧。他极力的想活下去,却是他已失去对于自己生命力的信心,这一位毕生艰辛奋鬪,用赤手空拳打出一片花花世界的一代豪强当他九死一生,活过来时,竟会长期热中于求巫问卜,参详命理,藉命相专家的语语敷衍,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安定与慰藉。
江湖相士出入杜门
从此,坚尼地台杜公馆常川出入的,又多了一批或则道貌岸然,或则仙风道骨的星命专家,江湖术士,有的是亲友介绍,有的是自己慕名求教,一时旅港名相士紫虚上人、袁树珊、李栩庵,还有什么赵神仙、一成仙等等,竟日被延请为牡公馆座上客,为杜月笙细推流年,观察气色。当然了,杜月笙要算命看相,应邀者必定是命理泰斗,神仙铁口,每位都有其特殊灵验的事例,脍炙人口的传奇。譬如最为杜月笙信服的袁树珊,以君平之术享誉海内外,历数十年而不衰,他和另一位测字灵验,百发百中的李翊庵,俱曾异口同声,推算杜月笙至少还有十年大运,要活到七十三岁,然后「福寿全归」,凡此安慰安慰病人的门面话,杜月笙起先居然也深信不疑。
在当时,杜月笙的妻子儿女,至亲好友,一概以为杜月笙热中算命看相,遍请名家,无非是他求个心理上的安慰,使自己在痼疾缠身之余,得一份新的希望而已。殊不知,杜月笙「算命看相」积久成迷,迷到后来居然会影响到他的生命力,这一点,确是连杜月笙自己也都是始料所未及的。
袁树珊和李翊庵推算杜月笙还有十年大运,是否慰藉病人的违心之言,不得而知,却是来往得最勤,走动得最多的一位赵神仙却有事实证明,他已算定了杜月笙的死期,而在杜月笙的面前,故意讳其实。
赵神仙算命看相另有一功,他是旅美华侨,因此对于国文不甚了了,一口生硬的国语也是回到香港、重庆以后才学的。据说他是因为偶遇一位喇嘛僧,遂而皈依佛家的密宗,专以持呪结印为修行要法,善觇候,可以望云气而知征兆,有一对千里眼(SecondSight),看得到「千里以外的事物」,杜月笙和他相识已久,曾经亲眼目覩他的种种奇术。抗战时期杜月笙避难香江,便有一些杜月笙的朋友请教过赵神仙,告诉他上海家中所在的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看赵神仙望空凝视有顷,移时便说出这位朋友的家中情景,种种现况,使求教者无不脱口惊呼,钦服他千里眼术的灵异。
杜月笙的一位好朋友,民国十六年清共之役曾经并肩作战的祝绍周,抗战中期任职川陕鄂边区警备副总司令,坐镇汉中,杜月笙西北行中曾接受过他的隆重军礼欢迎,后来祝绍周赴重庆述职,杜月笙邀他在交通银行下榻,赵神仙偶然到访,一眼瞥见祝绍周的头顶上官星正旺,当时便恭贺他不月升迁,祝绍周旋卽膺任陕西省主席,这一幕也曾是杜月笙亲眼目覩的。
赵神仙在香港为杜月笙望气,也说是杜月笙的痼疾短时期内并无大碍,可是旋不久赵神仙便去了澳门,他从澳门写一封信给杜月笙也很熟的朋友,信中说是他实际上业已见到杜月笙的魂魄逸出体外,在距地尺许的半空中飘飘荡荡。这便是三魂悠悠,七魄无依的险象,因此他断定杜月笙命已不久,赵神仙并且说明杜月笙除非渡过辛卯年(民国四十年)的七月十三、十五、和十八日那三道险关,否则必死无疑。其结果是杜月笙祇过了阴厝七月十三那一道关口,他死在辛卯年七月十四。
还有一位不幸而言中杜月笙死期的,是善观天文星象的「星家」吴师青,杜月笙不曾直接求教过他,到是杜月笙素所崇仰的唐天如,慕吴师青之名把他请到坚尼地台杜公馆,请吴师青为杜月笙推算,当时吴师青唯唯否否,支吾以应,辞出以后却悄声的告诉唐天如说:
「中元节(阴历七月十五日)的这个关口,杜先生很虽逃得过。」
六月息主人的命单
总而言之,常川出入杜门的命相专家,神仙铁口,当着杜丹笙的面,要末便语多恭维,「欣然算出」他还有大运可走,或则病势无碍,要末就吞吞吐吐,嗫嗫嚅嚅,从不曾有任何一人,了然」杜月笙,「君子问祸不问福」的「雅量」,对他坦然无隐,直言相告的。在杜月笙的家人亲友方始以为他实已得了安慰,「算命看相」的俱已发挥了心理治疗,精神鼓舞的作用,他们的功劳,似乎要比「起死回生」的中西名医更高,然而,偏有一日,杜月笙当着众人,语音苍凉的说出了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使听到的家人亲友过后一想,情不自禁的为之悚然,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
杜月笙强颜欢笑的跟家人亲友说故事,他说大概是在民国十年左右,他不曾出道,还是黄金荣黄老板左右的一位小兄弟,有一天,他陪老板逛城隍庙,走到九曲桥畔,遇见一名和尚,一把拖牢了黄老板,硬要给他算一个命。黄金荣无可奈何,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尚便给他细推流年,说以往之事,道目今境遇,居然谈言微中,泰半不爽,然后和尚又说黄老板来日如何前途远大,如何名利双收,如何成为名噪天下的风云人物,又如何在花甲之年急流勇退,安富尊荣,寿登期颐而善终,一番恭维把黄老板喜得搔耳挠腮,乐不可支,掏一块银洋,塞在和尚手里便就离去。
殊不知那位和尚志不在此,收好了银洋偏又一把拉住杜月笙,他眉开眼笑,阿谀讨好的说:
「慢慢交,慢慢交,你这位小阿哥,我看你顾盼自如,神完气足,眼看着就有大运来到,一步登天,这位老板,」他伸手一指黄金荣,又道:「运道固然好,但是你将来的好处还要胜过这位老板不知多少倍,来来来,快把你的八字报给我听,让我来为你细推流年,说得不准,我不要你一文钱。」
当时,杜月笙听他把这一段话讲完,欢喜固然欢喜,但是他福至心灵,起了警觉,心想自己是小伙计,老板终归是老板,命再好,也不能好过老板几倍去。靠牢黄老板吃饭时期的杜月笙,早已将老板的性格为人如何,肚量深浅几许,摸了个一明二白,清清楚楚,因此,他不待老板面现不豫,怫然变色,立刻便故作怒容,虚声恫吓,伸手一指算命和尚的鼻子,开口便骂:
「触那(上海话,略同我国国骂。)侬阿是瞎脱了眼乌珠,侬晓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来跟老板比?」
黄金荣于是面有喜色,颇表满意,遇着八字步挺胸迭肚而去,杜月笙则亦步亦趋,貌至恭驯,却是隔了一夜,他心痒难搔,独自一人上一趟城隍庙找到那位算命和尚,满脸陪笑,向他解释昨日不得不出于一骂的道理,果然获得算命和尚的了解,于是定下心来为杜月笙细细参详。杜月笙在三十年后犹仍感叹不置的说:
「可惜我往后再也寻不着这位法师了,凭良心讲,他算命算得眞准,推断我往后的事,竟是没有一桩不灵验的。」
杜月笙为什么要突如其来的提起这件往事,而且言下不胜其感慨欷歔?莫非是他听到命相专家的「美言」太多,骤然憬悟「君子报喜不报忧」的道理,果眞如此,对于他的心理健康,极可能的便会一变鼓舞而为打击。所以家人亲友听他说了这个故事以后,抚今追昔,反倒是忧心忡忡,疑惧不已。
答案一直到杜月笙死后方始揭晓,果不其然,杜月笙对于诸多命相专家的当面奉承,饰词宽慰,渐渐的起了怀疑。杜月笙辞离人间,家人为他更换殓服时,脱下他所着的衫裤,检点遗物,便在他那件贴身中衣的小口袋里,找到了一纸命书,摊开一看那纸命书上板板六十四般的写了那么两句:
「六十四岁岁在辛卯,天克地冲绝难渡过。」
再一细看,命书上印好有「六月息馆主」字样,馆址则在台湾台北馆前街。当时杜月笙的诸亲好友业已有所憬悟,杜月笙算命看相着了迷,同时他毕竟也算是夙有慧根的人,迷到了相当的程度,便晓得当面求教一定问不出眞话,于是他远及台湾,开好时辰八字请那位「六月息主人」覆函批命,「六月息主人」乃将杜月笙的最后命运据实批来,杜月笙还唯恐亲友家人伤心难受,他把命书藏在贴肉的衣袋。
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追忆这一段经过,他眼圈已红不胜感慨,而和杜维藩持同样论调的杜门中人大有人在,大家都认为杜月笙在迈向他人生最后的旅程时,由于经年累月求神问卜,可能走火入魔,因而使他全盘丧失自信,丧失了挣扎求生的力量。据杜维藩沉痛的说,他父亲在三十九年底,以及四十年初生命意志极其坚强,对于人生犹仍乐观,六月息馆主那一纸命书来后,杜月笙便彷佛一心祇往死路上走。
余波尾声,这位判决杜月笙命运的「六月息馆主」究竟是谁呢?直到民国四十一年五月,杜维藩自香港返抵台湾,曾经向王新衡问过六月息馆主究系何人?王新衡说他也不知道,后来有一天跟程沧波谈起这件往事,程沧波却晓得「六月息馆主」姓季,而且是一位国大代表,他在馆前路効君平之隐,杜维藩去拜访过他,谈起杜月笙的那一纸命书,季「馆主」回答八字确由香港寄来,不过八字上没有写姓名,他怎想到算的就是杜月笙的命,杜维藩和许多杜门中人惊异六月息馆主推算流年的灵验,也曾相继求教,据说有的确实算得很准,有的也不怎么灵光,由而可知求卜问卦也并非是十拿九稳的。
添项消遣欢喜聊天
大病方愈的杜月笙,在日常生活方面,头一项改变是用氧气用成了习惯,家里面半人高的氧气筒排列成行,蔚为奇观。曾有一次,一位香港大学的医科教授,应邀前来坚尼地台十八号为杜月笙看病,他一眼瞥见杜月笙房门外走廊上,摆了一长串的氧气筒,当时便问陪他进去的万墨林:
「这么许多氧气?够我们医院里备用的了,眞不愧为众人羡称的杜公馆。连杜先生用点氧气,居然就准备了如此之多。」
万墨林听了,一声苦笑,他告诉那位在香港很有名气的医师说:
「你看看倒是不少,不过呢,杜先生一个号头就要用两倍这么多的氧气。」
「什么?」香港医师大吃一惊,忙问:「一个月要用两倍这么多?」
万墨林点点头,那位医师反是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说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氧气拿来这么样子用的。」
病愈后第二项改变,则为生活起居全部失却常轨,眠食靡定之外,又添了个容易失眠的毛病,稍微有点不如意的事,夜里就翻来覆去的困不着。因此,每逢杜月笙失眠,家中各人便得想尽方法为他打发时间,遇到他体力可支,精神好些,杜月笙总是在下午或者傍晚,便主动的关照万墨林:
「墨林,拨几只电话,看那些朋友有空?请他们到这里白相相。」
他所谓的「白相相」,是为他嗜好终生的「赌」,民国三十九年夏季以后,经常到坚尼地台来陪杜月笙赌铜钿的,除了原有的老搭子盛泮澄、朱如山等,又添了盛宫保盛宣怀的五小姐,大家尊之为「五娘娘」的,还有严欣淇、吴家元、和杜月笙的一位得意门生,恒社中人,上海鲍利造纸厂华籍总经理徐大统。徐大统在上海做纸生意,发了大财,逃难到香港,运用携出的资金,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投资香港大新银行,担任常务董事,在逃难旅港的上海朋友之中,算是比较「混得落」的一个。徐大统在香港业务虽忙,但是他对待夫子大人杜月笙,极为尊敬,走动得相当殷懃,祇要老夫子有兴趣,他必定赶来奉陪,轧上一脚,尤其在赌桌上说说笑笑,让老夫子开心开心,欢喜欢喜
吴家元当时是在香港、台北,两头的跑,他到香港,坚尼地台杜公馆是每日必到的,杜月笙要赌钱,他当然落得奉陪。同时他也还是跟从前一样,通常都是输的少,赢得多。
不打牌的时候,杜月笙新添了一门兴趣,聊天。平时,杜月笙向来不爱多说话,尤其是在家中,他旣无谈话的对象,也没有闲聊的时间,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了,「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的大忙人杜月笙,反而闲得在为打发时光的问题发愁,因此他又喜欢找人闲聊,当年的往事,一生的交游,以至于国际局势的演变,国家未来的远景,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谈得兴高采烈。他的忠实听众,除了日常走动的顾嘉棠、秦联奎、朱鹤皋,……还有住在隔壁的朱文德、万墨林,从早到晚随侍在侧的徐道生,太太、子女,后来还由他自己主动找来一位听众──吕光
吴家元「老千」之秘
自己的事,谈起来百无禁忌,和盘托出,朋友间的种种,则依然守口如瓶,确保秘密。「人前莫说人短,人后不道人非」,这一点,杜月笙确实是做到了的。唯一的例外,是几乎一生都在靠赌吃饭的吴家元,当有人好奇的问他,吴家元赌钱究竟做不做手脚的时候,他便直淌直的这么说:
「怎么不做?祇是他做手脚要看场合而已,在熟朋友面前,他会留一手,最低限度,有我在场,他绝对不敢不干不净。」
杜月笙说:吴家元不敢在他面前「下手」,倒并不是他有捉「老千」的眼力和本领,而是吴家元唯恐当众出丑,有损杜月笙的面皮,还有一层关系,则是吴家元的作弊手法和伎俩,一本「老千」账,统统都在杜月笙的肚皮里。
吴家元的伎俩,说穿了很简单,他要「变戏法」,其实是顺手牵羊捞筹码,并不在牌上动脑筋。杜月笙带笑的说,这便是吴家元「老千手法」高人一等的地方,因为赌钱的人防「老千」,多半注意他手上的牌,留心他正在参与战局的分际,绝少有人料想得到,吴家元专在自己丢牌的时候,以桌面上的筹码为目标,偷筹码比偷牌不易被人发觉,此其一,而偷筹码又远比偷牌实惠,可靠,此其二。
杜月笙问那些从不与吴家元对赌的听众说:
「你们试想看看,譬如说打唆哈,是不是人人都把自己面前的筹码,依数额大小,一迭迭的堆得很整齐,好使下注的时候便利?」
大家毫不迟疑的回答:
「是的呀。」
「那么,你们再想想看,」杜月笙笑了笑:「吴家元打唆哈,他面前的筹码,是不是总归大小混杂,堆得乱七八糟?」
众人一想,都说果然不错。
「毛病就在这里了,」杜月笙继续说道:「他故意把筹码乱堆,正是为了他偷进筹码的时候,往里面一塞,很难被人捉住。」
还有一层,杜月笙再次点醒他的听众,吴家元在自己丢牌的时候,总喜欢伸手到枱子中央,故作热心服务之状,帮人家把大大小小的筹码理理〕齐,这也是因为当他缩回手时,或者在指缝里,或者在掌心中,绝对有一两个大筹码给他带回去了。赢家赢钱,双手一掳,谁还会去细数筹码数目哩?
至此,众人方始明白,吴家元的「手脚」,原来竟是如此简单,不过,当时有人细细回想,于是忍不住的提出这么一问:
「照杜先生的说法,人家赢钱,吴家元便『抽头』,打唆哈他就该场场赢的呀,他每场必赢,怎么还会有人肯跟他打牌呢?」
「当然了,」杜月笙颔首答道:「每场必赢,那怎么成?吴家元也有输钱的时候,甚至于他输的次数跟数目,背后替他算算账,可以说十中有九,要比他赢到袋中的多得多。」
听得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实在弄不懂,便向杜月笙追问:
「吴家元怎么会输,怎么肯输,又怎么反而输多赢少的呢?」
停了歇,杜月笙终于说出了吴家元当「老千」时的最高秘密,这也是前后四五十年,他走遍大江南北,香港重庆,周旋于达官要人、富商巨贾之间,「老千」伎俩从不失风,而且,这么许多见得多,识得广的豪赌客,仍然肯和他交手的缘故。原来,吴家元有一个天大的噱头,他可以化输为赢,甚至于他能够输得越多,反而使他的「进账」更好。
这话怎么说呢?──吴家元每到一处地方,搭上了一批呼卢喝雉,一掷万金的赌朋开始排日豪赌,竟无虚夕,一开头他下点本钱,小输输,吸引与赌朋友的兴趣,减少他们对自己的怀疑。甜头给人家尝过,他便要开始下手,施展出指缝一夹,掌心一吸的偷筹码本领,场场赢,天天有大笔进账。赢得多了,赌友的疑心遂起,但是因为想不到他在筹码上用功夫,因此有很长的一段时期,让他一票又票的大捞,他个人「赌的财务」,遂而有了相当的基础。
不过天长日久,众目睽睽,他的「伎俩」终归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察觉他做「手脚」,偷筹码的人,或则同桌赌友,或则系作壁上观的外人。他们晓得了吴家元的秘密,明知有一条蛮粗的财路,当然不会傻到当众戳穿,闹个不欢而散,使吴家元永远抬不起头,露不了面。当天夜里,也许是明日一早,这位朋友一定会去跟吴家元「讲斤头」,点他那么一点,叫吴家元明白他的秘密已在对方掌握。这时候,吴家元为了情面攸关,生存问题,当然要向对方苦苦哀求,务必遮盖。在这种情形之下,换了普通一点,道行不高的「老千」,多半拼着出一大笔钱,贿赂对方,作为保守秘密的代价。但是吴家元棋高一着,法力不小,他竟不此之图,反而和对方开谈判,讲条件,他主动要求跟对方分赃、「劈坝」。
专赢赌桌外的铜钿
吴家元开出的条件是,务请保守秘密,从今以后双方合作,他每次下场,不论输赢,双方分账。成数则祇要在五五对分以下,都好商量,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或者对半均分,吴家元无不允肯。
对方一想这无异是十拿九稳的发财之道,旣不需本钱,又没有风险,眞是何乐而不为?何况吴家元在条件之中说明,万一他一时不慎,当场失风,卽使被人杀了头,他也决不会──其实也是毫无必要扳出对方来,作为他的陪葬者
接受这个无比「优厚」的条件了,吴家元便与对方当天发誓,无论是那一方违背「合约」,不得好死,而且每夜赌局一散,立刻结账,该拿该赔,当场了结,绝对不得推三阻四。
分赃劈坝的事谈好,吴家元开始有了一位伙友每日登场打唆哈,他还是照偷筹码不误,因此仍然是每日必赢,他的伙友天天有大笔钞票可进,吴家元虽然白白的分三分之一或一「斩获」给对方,却是他爽爽快快,从不赖账,他自己的「收入」少了三分之一或一半总归还有钱进,何况,他又在赌桌之外开辟了一处赌场
接连多日,伙友收获颇丰,正在沾沾自喜,对吴家元的「恪守信用」、「诚实不欺」深为感激。然而,吴家元偷筹码的秘密又被一位第三者看出来了,于是第三者来寻吴家元「大开条斧」,吴家元则依样画葫芦,请他代为保密,贿胳则为分赃劈坝,也定一个不论输赢,分摊三分之一或一半的条件当第三者欣然应允,吴家元还「够义气」的不使头一位伙友获知,每天必定要缴的这一笔「税」,由他独力负担。
假使两位伙友定的条件,都是各自负责二分之一,那么,吴家元冒险做「老千」,偷筹码,辛苦赢来的钱,不是一文也到不了手吗?此所以,吴家元在祇有两位对分伙友的时候,日子最难过,因为这时候他还必须保持常胜将军的手气,祇许赢,不能输,──他要等第三、第四条鱼儿上钩。
祇要他把握机会,脑筋一动,手上一松,吴家元要再找第三、第四、第五乃至于第十七、八位输赢对分的伙友,实在是太容易了。因此可以这么说,到某一段时期,别的「老千」最怕的「被人看出马脚」,乃至于分赃劈坝黑吃黑,在吴家元却反而「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般,求之不得。
为什么?──吴家元这种高「老千」之巧,之妙,之异想天开,之吃遍天下,本领就在这一点。譬如,日日有赢余可分的伙友,接二连三的拉到了十八个,其中个个都是讲好条件不论输赢对半分账,到这时候,吴家元便开始得其所哉,放心大胆的输钱了,他场场输,日日输,而且越输越多,越输越大。自此他财源大开,洋钿银子滚滚而来,比认眞能够偷到手的,更要多些。
这笔账是这样算的:首先,当初对天发过了誓,有言在先,伙友们不论每场输赢,一家一半,因此,吴家元赢一万,伙友白拿五千,反过来说,吴家元输了一万,伙友不能说是祇共安乐,而不共患难,当然也得负担一半亦卽五千元。
当吴家元拥有彼此之间毫不知情的伙友达十八名之多,邢么,就算他每天祇输一万块钱,他付出的是一万,却能够立刻从十八位伙友那边,到手十八个五千元的「补贴」,如此这般,他花一万块的代价,而得到九万元的补偿,一场整赚八万元
跟吴家元每日同赌的朋友,做梦也想不到吴家元会枱子上穷送,而房间里猛收,赌桌不过是张戏台,每天打个过场,骨子好戏是在房间里面私底下演出的。普通老千遇上这种豪赌场合,卽令每天照单全收把枱面上的钱统统扫走,也许不过祇是个四万、五万,那比吴家元明输暗赢,日进八万巨款。
常年累月的赌下去,跟吴家元同赌的朋友算得出这一笔账,吴家元先小负,继而大胜,接下来便「一蹶不振」,屡战屡败,手风始终不转,牌运毫无起色,于是人人都瞭得,吴家元输的钱远比赢来的多,而且多过若干倍,数目大得吓坏人。
吴家元天天输钱,相反的便是同赌的朋友日日赢进,当吴家元连战获捷的那一段时期,多多少少还有些人慑于他「靠赌吃饭」之名,骇怕他是「老千」,但是临到后来,想想也觉吴家元「老千」之说决不可靠,最「简单」的一层道理是:天下会有「少赢多输」的老千吗?岂不是笑话奇谈?
好赌之徒引为烱戒
他的那些个伙友呢?发现吴家元偷筹码的秘密之先,自以为得了一条财路,通常一般祇有吃「老千」,不会有揭穿「老千」的,他们的做法自以为相当正确,而吴家元不吐一笔钱出来开消,反倒甘愿让他们坐享其成,分润一半,于是开头得了吴家元不少的造孽钱,紧跟着便一笔笔的往外吐,吐到了相当程度,不但「不义之财」悖进悖出,甚至于还要自掏腰包,倒贴老本。腰包越掏越空,老本越贴越多,纵使明知跟吴家元订的这个合约不是路道,其中必有蹊跷,然而自己早已伸长颈子给他套牢,一时又怎么逃得掉?
置之不理,干脆不出,吴家元岂是弱者?小辫子揑牢在他的手里,就唯有乖乖的让他摆布,那怕你倾家荡产卖脱家主婆,那「输」了的一半怎能不付?对天发誓且莫去管它,俗话说:「吃人的口软,拿人的手软」,自己情虚,先矮了一截。要说是「诉之于法」吧,吴家元诈欺,自己又尝不曾欺诈,狠一狠心揭穿内幕呢,吴家元是「老千」,自己还曾和「老千」分赃劈坝,朋友之间说起来,吃「老千」的跟吃软饭的又有什么分别?吴家元秘密戳穿,不能做人,自己又有何颜面去见家人妻小,亲戚朋友?因此之故,想来想去便祇有「打落牙齿和血吞」,悉索敝赋,竭力报効吴家元。
好戏连台闹到最后,坐在枱子上的赌朋友个个赢,靠赌吃饭,一生享受的吴家元日日输,吴家元是「老千」乎,非「老千」欤?几十年来成为传诵纷纭,莫衷一是的不解之谜,欲哭无泪,倾家荡产的,反是牌都不曾摸过的那般黑吃黑者。
杜月笙感慨系之的说:「见利忘义」,「贪小便宜吃大亏」,这两句俗谚正是吴家元那帮伙友的写照,他认为这般人很可怜,但却咎由自取,接受一次「与虎谋皮」的教训。吴家元有这么一批可怜虫给他播弄,他自可应心得手,予取予求,吴家元的伙友往往被他压榨得油尽灯枯为止,他压榨这种自投罗网的可怜虫,其方式是竭泽而渔,不留余地,等到可怜虫们榨无可榨,他方始逐一放弃,放弃到全部伙友统统化为乌有,于是,吴家元又将他的连台好戏重新开始,先小胜,后大赢,然后再一条条的大钓其场外之鱼
当时众人听杜月笙说到这里,眞是恍然大悟,如梦方醒,吴家元可称之为聪明绝顶,想入非非,他利用人性贪婪的弱点,使人自投罗网,吃亏上当,就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而言,以法律观点而论,甚至于与论道德观念,还眞不知道该定他那一条呢?
杜月笙娓娓道来这一段「老千」机密,末后他曾面容严肃,郑重其事的声明,他和吴家元结识于民国十四年,二十五年的交情,彼此相处的时间够得上长久,吴家元诚然狡狯过人,但是他毕竟也有可取的地方,譬如说他聪明绝顶,手腕玲珑,肆应各方的功夫尤称上上之选,国家多难的时候能够深明大义,杜月笙但有一事嘱托他也肯为之出生入死,抗战初起他衔杜月笙之命奔走华北陷区,抢救滞留平津行不得也的名流耆彦,使他们免于沦为汉奸,助长日本军阀「以华制华」的毒辣阴谋,便是吴家元生命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章,否则他也不会被北平日军派员专程南下,到方始沦陷的香港来指名逮捕,打算解往北平治罪了。
他又解释为什么自己明知吴家元是「老千」,而犹仍和他不时同局赌博,杜月笙说吴家元在他跟前颇能守信,民国十四年他和吴家元在泰昌公司同赌时,吴家元的「老千」伎俩,被杜月笙的好朋友严老九捉牢,吴家元声称保险把杜月笙输掉的钱赢回来,杜月笙却在头一场便反而为之输去,当年他曾对吴家元施以教训,而吴家元也在杜月笙面前赌神发咒,答应杜月笙的条件,从此不再跟杜月笙和他的朋友「掉枪花」,杜月笙证实吴家元确能恪遵诺言,二十五年来不曾在他跟前玩过一次花样。
正告他的后生晚辈,家人亲友,杜月笙十分感慨,语重心长的说:
「我告诉你们这些,祇是在说赌不是一件好事情,你们倘使欢喜赌,将来还不晓得要碰到多少怪事哩!」
复兴航业公司迁台
杜月笙身为中华民国全国轮船业公会理事长、上海市轮船业公会理事长、招商局理事、民生实业公司董事、上海市轮渡公司董事长、大达、大通、裕中轮船公司董事长,他是中国航业界的领袖,殆无疑问。民国三十七年,他曾与钱新之合作,又创办了一家「复兴航业公司」,而由杜月笙担任董事长。当时,规模宏大,吨位最高的复兴航业公司,在大陆沦陷前后,可谓为我国最大的一家民营航业机构
但是复兴航业公司所拥有的轮只,有一部份系由政府担保,向美国贷款购来,杜月笙、钱新之为设立复兴航业公司,艰难缔造,费了不少的心血与精力,然而公司成立未几,大陆情势日非,战火迅速蔓延上海,当时杜月笙曾以全国轮船业公会理事长的地位,竭力鼓励航业界人士,使他们的轮只参与疏运,机构转移到香港去,往后他到香港,更一力敦促迁港的各航业公司,迁往台湾。杜月笙常说:台湾是一座海岛,来日经济发展,必将以对外贸易为重心,因此他认为航业界在台湾当可大有作为,航业公司迁台,一方面可以增加国家的力量,另一方面则为航业界本身,获得一处前途光明,大有可为的良好基地
民国三十九年三月一日,总统复职,八日立法院投票同意陈诚出任行政院长,三月十二日,新阁名单发表,社会部政务次长贺衷寒出长交通部。贺衷寒就任伊始,对于鼓励海外航业机构迁台一事,极为重视,他曾致函杜月笙和钱新之,希望他们能将复兴航业公司,迅卽迁台办公,有以发生一点倡导作用。杜月笙、钱新之和杨管北,因而频频集议,磋商多次,最后乃由杜月笙毅然决然的作了决定,复兴航业公司旣有大部份船只,系由政府担保借贷美国债款购买,那么,要复兴起一点倡导作用便何妨做个透澈;于是杜月笙、钱新之双双出面,以自身年高体弱多病的理由,表示无意继续主持复兴航业公司的业务,他们二位要求成立一个复兴航业公司监理委员会,而将复兴航业公司改由官方营运。
于是,复兴航业公司率先迁台,监理委员会成立后,政府为昭郑重,特由交通部长贺衷寒,担任监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但是贺衷寒希望杜月笙和钱新之方面,也能推荐两个人,担任常务监理委员。而在这两位常务监理委员中,杨管北是当然人选,无需加以考虑,至于提名另一位时,杜月笙和钱新之,便得煞费一番商量了
浙江诸暨人,毕业于黄埔军校二期,北伐时期在上海当过兵站总站长的周兆棠,他跟杜月笙结识甚早,周兆棠后来任过中央军党务处长、考试院法规委员、交通部司长、国民党六届中央执行委员、立法委员等职,同时他又是招商局的董事之一,和杜月笙也算是同事。三十八年春,周兆棠从南京举家迁往香港,住在堡垒街,和坚尼地台十八号杜公馆,相隔不远。因此他闲来无事之际,常去杜公馆走动,陪杜月笙聊聊天,吃吃饭,往往杯酒言,在乱离中极尽友朋之乐。杜月笙对周兆棠的才干颇为赏识,认为他确能办一番事业。虽然双方渊源不深,但是当他考虑推荐复兴航业公司的另一位监理委员时,基于「选贤与能」、「用人唯才力是视」的道理,他便很自然的想起了周兆棠这位朋友。
凑巧监理委员会主任委员贺衷寒的建议,提的另一名监理委员人选,也是周兆棠,台北香港,不谋而合,使杜月笙颇为欣慰,他再跟钱三爷钱新之一商量,三方同意,于是周兆棠便回到台湾。复兴航业公司的业务,由于贺衷寒高高在上,杨管北本身的事业繁忙不堪,因此多一半系由周兆棠负责,杜月笙尤曾一再的表示,他希望复兴航业公司,能在周兆棠的大力推动下,达成他设立当初时的构想和愿望。
一直到杜月笙逝世之后四年,民国四十四年复兴航业公司恢复民营,重开董事会,周兆棠被推荐为董事长,这和杜月笙当初的意旨,可谓完全符合。复兴航业公司迄今仍为台湾航业巨擘之一,周兆棠亦早成航业巨子,他对于十余年前杜月笙的一番培植、支持的热忱,始终是挂在嘴上的。
马连良到添份热闹
平剧名须生马连良,多年来一直受到杜月笙的关照,对杜月笙敬之如父执,平时相处,和家人父子一般的亲密,杜月笙的恒社子弟中,大概就数马连良的平剧造诣成就为第一,因此一生嗜爱皮黄的杜月笙,对他这位高足极是爱护得很。抗战时期,马连良在沦陷区里唱过戏,胜利后有人指他腼颜事敌,使他不获继续登台演唱,便由杜月笙为之大力缓颊,马连良乃能在胜利以后独步京沪,红极一时。所以民国三十六年杜月笙做六十大寿,南北名伶名票演唱十天,马连良和梅兰芳两位伶王,确实是卖尽了气力。十天义务戏里除了孟小冬登台的两场,马连良曾将他的拿手好戏如「龙凤呈祥」、「打渔杀家」接连的各唱双出,同时还把他在中国大戏院演出的班底,尽出精英,报効师门。
马连良在大陆沦陷以后,曾经翩然抵港,唱过一阵子,在这段时期他不论怎样忙碌紧张,三日两头必定会跑一趟坚尼地台,给老夫子请安。杜公馆每星期五的平剧清唱小集,他祇要有空,必来参加,马连良一到杜公馆,由于他有说有笑,讲讲唱唱,使得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杜公馆立时热闹起来,杜月笙的八个儿子、要好朋友、左右从人个个会哼几句,家中还有姚玉兰与孟冬皇,这许多人都和马连良要好,他们常在一道说笑、吊嗓、拍照,杜月笙是素来清净不了最喜热闹的,因此马连良一来往往使他精神焕发,心情开朗,小毛病一时全忘却了,那眞比打针吃药尤其有効。
三十九年夏季以后的坚尼地台杜公馆,人来客往较先前略微增多。这有两重因素,其一是杜月笙大病已愈,精神较好,他无法出门拜客,好朋友卽使不来他也会命万墨林打电话去叫。其二是「登门求告」要求帮忙的朋友渐渐的多了。
一日,有一位早年在重庆结交的朋友托人来讲,他已经办好了入境证,卽日将赴台湾,但是他客居香江,资斧已尽,连船票钱都凑不齐了,无可奈何,他向杜月笙借三百元港币。
杜月笙一听,惊了一惊,当时便极感困惑的问那位代言者
「怎么他老兄会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原来此公是重庆富翁之一,生意、房地、山亩,多得不可胜计,杜月笙旅渝时期常去他家里,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面积和布置可与大跳舞厅媲美。在香港诚然是逃难,但是杜月笙对于他连三百元港币也要开口告贷,委实有点出乎意外。
于是来人告诉他说:
「客居在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钱逼死英雄汉,这有什么办法?如今像他这样穷途潦倒的百万富翁,香港市面上正多着呢?」
杜月笙闻言不胜感慨,同时也起了警觉:香港居,大不易。外地人在香港落了魄,根本无处求援,就只好自生自灭。
杜月笙说三百块钱拿不出手,他数了一千港纸,接济那位重庆朋友,让他买好船票到台湾以后,手头还有一点余钱。
「香港居,太不易」
从此他十分关心上海朋友、各地难民住在香港的情况,时常主动探听朋友们的消息,有困难的便命人送几个钱去,钱不多,但是雪中送炭,份外令人心感,杜月笙渐渐的对旅港上海人的近况有所了解。上海人逃难抵港约可分为三种类型,上焉者有眼光,有魄力,也有资本,他们一到香港立定脚跟便办事业,譬如杜月笙的老朋友吴昆生和陆菊荪合办规模庞大的「纬纶纱厂」,王启宇办一片「香港纱厂」,都办得相当的成功,不但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纱厂职工还容纳了不少上海来人。
中焉者忽视了反共抗俄是一场长期战争,他们挟着大批金钞而来,抵达香港这个欢乐世界,于是声色犬马,酒食征逐,心中比方到香港是来白相相的,过不多久国军反攻就可以重返黄浦滩。殊不知住在香港的时间一久,酖于游乐沉缅越来越深,终于「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为了一日三餐每天逡巡于酒楼茶座跑马地,幸而遇见一位熟朋友,那怕是一元港纸借到手都很满足,因为又可以混过一天半日了。
下焉者错把香港当作了黄浦滩,低估了香港土著的深厚经济潜力,他们将投机取巧之风带到香港来,大家一道「炒金」,于是成天到晚卖出买进,做得十分之起劲,数量越做越大,危机越来越深,初期赚到两文的莫不忻然色喜,自以为得意,滚雪球般的炒得来「热大头昏」,最后是本地帮的商人觑准机会,狠狠交一掼,于是上海帮炒金客立陷惨败,有人倾家荡产有人被迫自杀,损失大多以巨万计,这一次炒金潮,终使上海朋友吃足了香港人的苦头。
有此几层缘故,当上海人逃难抵港之初,香港人冷眼旁观上海客花花绿绿的钞票满天飞,成千上百,尽情挥霍,当年的游乐场合,豪华餐馆,几乎尽是上海人的天下,然而曾几何时,香港人便「眼看他掼钞票,眼看他钱光了」,从青山酒店、观光旅馆搬进了亭子间、租铺位、困地板、扶梯的比比皆是,当他们阮囊羞涩,衣食无着,立可发现香港绝非上海,同乡人自顾不暇,本地广佬言语不通,素无交情,想借几角港纸到摊头上吃一碗饭,也是大难
因此,三十九年以后,上海人在香港便开始销声匿迹光景黯淡,囊无分文的在满街奔走,告贷求乞,手头还有几文的也无不缩小范围,樽节支出,守着最后的活命本钱,拖一天是一天。卽连二十余年来在黄浦滩上不作第二人想,声势显赫的杜月笙,也都在「坐吃山空」之际,渐渐意味到经济问题的严重,不时的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共产党张牙舞爪,黄浦滩氷山已倒,杜月笙开始步入他一生中由绚烂而归于平淡的艰难困苦时期他在太息「香港居,大不易」。
不过,在香港的名流耆彦,太平绅士,如国民革命军前粤军总司令许崇智,和德高望重的周埈年等,仰慕杜月笙的为人,倾心结交,还都曾到坚尼地台杜公馆来登门拜访,杜月笙碍以抱病之躯,始终得不着机会回拜,但是这些香港的巨绅名流都能了解他身不由己的苦衷,丝毫不以为忤。不仅如此,杜月笙在香港倘有任何困难,他们每每挺身而出,为杜月笙奔走排解,解决问题,凡此情谊,俱使杜月笙份外感激。
杜月笙在香港曾经打破一项纪录,那便是他竟能使香港的大法官,屈驾到他坚尼地台家中来,而且还一直走到他的床面前,就把他的房间作为「法庭」,完成一次香港史上前所未有的「庭讯」。
香港法官杜家开庭
卧病香江的杜月笙,怎么会与人「对簿公庭」的呢?说起来这又是他帮朋友忙缠上的一场麻烦,有一位很有地位的朋友,由于簉室请求认领子女的纠纷,被对方告到香港法庭去。这一场官司于公于私都还很不容易了结,但是杜月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当时的情势来说,他是非得替那位朋友澈底解决不可,于是私底下他动用了不少人马,花费了很大的气力,好不容易勉强把事体摆平,而且居然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是为杜月笙在香港排难解纷,调停斡旋的杰作之一。
不过私底下虽则已经讲好,香港法庭的案子犹待审结,本来上法庭过一过堂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问题在于杜月笙的朋友深心不愿公开露面,因为他一露面事体揭开杜月笙费尽心血得釜底抽薪一着等于白废,这一点其理甚明,无须详加解释
香港法律其硬如铁,当中决无变通的余地,状子递到法院非开庭不可,尴尬的场面绝对难以避免。这一个问题着实使杜月笙大伤脑筋,他的要好朋友,智囊师爷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钻香港法律的空隙,却是想来想去简直就无法钻得过。
终于有一位朋友由杜月笙的病,联想到他不容须臾分离的氧气罩,再由氧气罩联想到如果杜月笙必须以证人身份到庭作证的话,──最后他一声欢
「有了!」
他的办法很简单,设法使杜月笙成为本案的重要证人,他必须和原告、被告两造同时到庭。但在事实上杜月笙是无法到庭的。任何医生都可以为他开具证明书,使用氧气中的证人绝不可以移动。
办法是想得妙到毫颠,却是还有一个问题,证人无法出庭充其量祇能拖延时间,并不能使那位朋友到庭一事就此勾销
是杜月笙灵机一动,打开了这个不解之结,他想起了太平绅士周埈年,周埈年是香港官署普遍尊敬的人物,尤为英皇勅封的爵士。因此他说:
「我想请周爵士设个法看。」
派人去跟周埈年一商量,周埈年非常爽快,他一口答应代向香港法院请求
以周埈年的情面,加上杜月笙的名望,再有他所恃的有力理由,香港法院果然破格应允,请大法官移驾坚尼地台杜公馆开这一次庭天大的难题迎刃而解,坚尼地台那幢房子也留下了一段佳话。
上海旅港的金融巨子,工商大亨,在共党统战份子的不断威迫利诱下,意志薄弱者早已开始动摇,如王晓籁、刘鸿生、吴蕴初诸人,他们起先轮番游说杜月笙,私心盼望杜月笙带着他们向左转,收拾行装作北归之计,戴上中共拋出的「民族资本家」那顶孙悟空的「紧箍」,但是杜月笙屹然不为所动,反过来劝促他们不要受人拙蛊惑,自投罗网。这一个「劝来劝去」局面,曾经持续了相当长远的时间。
其中王晓籁头一个撑不下去熬不过,此公雅号「得天」,眞正是名符其实的「得天独厚」,他起先跟赤脚财神虞洽卿当绍兴师爷,后来被杜月笙套牢擒服,全靠杜门的力量,当到了上海市商会会长,王晓籁开过钱庄,但是往后倒光,他在上海混世界注定只能照别人家的牌头,于是先虞洽卿而后杜月笙,他一贴牢杜月笙便有「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之势,三十八年逃难到香港,杜月笙始终病倒在床上,王晓籁的日子便相当难过。他姬妾多子女更多,乃有「多子王」之誉,外传他有子女一百,其实不过三十多个,然而有这三十余名子女,王家饭厅开起饭来就像学堂里的膳堂,食指浩繁,负担綦重,王晓籁在香港着实难以维持,香港蹲不下去他只好回上海,劝不动月笙哥同行「以壮声势」,他就自己一人向左转,开步走。王晓籁回上海的消息传到香港杜公馆,杜月笙深心惋惜,早先不晓得跟王晓籁说过了多少遍,投共产党决不会有好结果。
事实证明,果不其然,共产党统战份子在香港热烈劝促「民族资本家」王晓籁回上海,但当王晓籁一回黄浦滩,坦白、清算,交逼而来,就差不曾鬪争。王晓籁被共产党打得头昏脑胀,晕头转向,末后由共产党自家出来打圆场,王晓籁算是由他「投共立功」的学生子保证,留在上海戴罪立功吧。
和王晓籁情形截然相反,另两位由港投共的「民族资本家」刘鸿生与吴蕴初。刘、吴两人有身家财产、有庞大事业,他们是因为舍不得留在大陆的巨额资产冒险一试,想从虎口里保全自己的命脉,杜月笙不肯和他们一道投身虎脗,他们唯有黯然各奔「前程」。刘鸿生之重返大陆多一半还是试探性质,他参加中共筹组的「工业观光团」,「工业观光团」是中共的诱饵之一,因而该团保证进入大陆以后随时可以再出来,不过往后刘鸿生还是出不来了,因为中共认定他是一条大鱼。
劝促朋友投奔祖国
便在这许多朋友相继进入大陆的时候,杜月笙忧心忡忡,非常着急,他唯恐更多的金融巨子、工商大亨,会被共产党的笑脸攻势,钓饵政策,陆陆续续的钓回大陆去,朋友飞蛾扑火,自投网罟固不足惜,但是常此以往,必将减弱反共阵营的力量。杜月笙每每在谈话之间,流露出他内心的忧悒。
便在中共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竭力争取旅港金融工商人士返回大陆的时期,杜月笙的两位好朋友,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洪兰友与吴开先,联名会衔请中央党部秘书长转呈最高当局一纸报告,报告中指陈共党统战份子多时以来竭力争取旅港沪上金融工商巨子,而这般人之中也曾有部份人士回过大陆,探看他们遗留下来的事业,有人一去不回,也有人铩羽而归,究其用心,回大陆决非投共,甚理甚明。因此,洪兰友和吴开先建议当轴似可允许这一批弃暗投明的金融工商界人回到台湾,以使他们的资金、实力、经验与抱负,纳入反共抗俄的阵营。
吴开先为这一桩大事还曾请谒最高当局,他面陈种切,获得了最高当局的指
「你们的建议是对的。」
最高当局尤且强调的说:
「祇要能够确定他们不是共产党,全都可以让他们来台湾。」
不久,吴开先回到香港,告拆杜月笙这个好消息,使杜月笙颇为振奋,自此见到朋友,便情词恳切的劝促他们赴台投奔祖国,有所効力,前后经杜月笙劝回台湾的工商人士,可谓络绎于途,为数极伙。
杜月笙长孙杜顺安的寄爹,吕光字晓光,外国留学生,法学博士,对于杜月笙的嗜好之一,听书也有兴趣,由于客居香港,闲来无事,便不时上坚尼地台杜公馆走走,成为杜月笙听说书的「座上客」。
吕光认识杜月笙很早,时在民国十七八年,杜月笙如日中天的黄金时代,因为「道不同不相与谋」,故所以始终祇是泛泛之交,他年纪比杜月笙小二十岁,又跟杜维藩是干亲家,照说他比杜月笙小一辈,他尊称杜月笙为「月老」,杜月笙则礼重吕光的学问好,是一位外国博士,他喊吕光的号,称「晓光兄」。
现任东吴大学法学院长、行政院政务顾问、国家计划委员,兼世界法学中心执行委员,望重一时的法学权威吕光,追忆他和杜月笙在民国三十九、四十年之交,交往密切、无话不谈的前尘往事,神情间犹仍不胜向往,他曾追忆的说:
「我和杜先生认识了一二十年,始终是一杯清水,不曾建立过任何关系,或者有进一步的交往,为什么杜先生要在病逝以前,前后约有一年光景,那么喜欢拉着我听他自己的『上下古今谈』,而且尽量告诉我他的往事,可以说赤裸裸的倾吐暴露,毫无保留?如今回想,祇能说这是一种缘份,不过呢,另有一层原因,那就是当时陆京士兄因公在台湾,假使京士兄是在香港的话,杜先生倾吐的对象,就一定是京士兄而不是我了。」
杜月笙旣已选定吕光当他倾吐往事的对象,说书先生张建亭、蒋月仙的「拿手杰作」,往往就会被杜月笙打断,而改由他自己「开篇」,对吕光这独一无二的听众,娓娓道来。说书先生被请出去时,杜月笙还怕吕光「半途而废,打断了兴致」,他会安慰吕光说:
「这种说书,呒啥听头,说书先生是永远说不完的,说完了他们就没有饭吃。」
现在方始懂得了爱
杜月笙跟吕光谈他初出茅庐时的挣扎求生,奋鬪经历,以及他如何从找饭吃,熬到闯天下,打江山,然后更进一步在为国家社会尽量多做点事情。他从个人琐事,谈到家庭生活,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天南地北,无所不至,对于自身的任何秘密,概不保留,譬如,曾有一次,杜月笙突如其来的说了一句
「有一桩事体,跟你们留学生来讲,实在是笑话。」
吕光照例暂不置答,静候杜月笙的下文。果然,顿一顿,他便自己接下去说了:
「我活了六十多年,对于男女之间的事体,向来祇晓得一个『欢喜』,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现在我说出来你不要笑我,直到抗战胜利的这几年里,我才懂得『爱』跟『欢喜』之间,距离是很大的哩。」
吕光当然不会笑他,祇不过,他颇有惊奇之感。
谈到杜月笙自己的婚姻生活,他坦然的说:
「我前后讨了五个老婆,我讨进来的,当然都是我欢喜的人,我待她们,一律平等,个个我都跟她们结了婚,所以我绝对不准有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之分,五个老婆大家统统一样!」
谈得兴起,杜见笙会主动提出问题,他曾笑吟吟的问吕光:
「你晓得我为啥一径着长衫?」
问题原是一段叙途的引子,所以,吕光通常都是笑而不答。
「长衫袖子长啊!」一掳可以覆盖指尖的长袖,杜月笙把袖子卷起来,秘密出现,原来,他身上的「刺青」不止传说中的一只船锚,事实上,各色各样的花色多得很。杜月笙一辈子从不穿短装见人,除了礼貌关系,他还在利用覆手的袖子,遮盖他少年时代「豪情胜概」留下来的「烙痕」。
「上下古今谈」,常年持续不断,原则上,杜月笙祇讲给吕光一个人听,但是渐渐的,杜公馆上下人等,都知道吕先生一来,房门一关,杜月笙的房间里便有这样一个精采的节目在进行。为好奇心吸引,当然也会有人「听壁角」,于是杜月笙「倾吐」的内容,就不止吕光一个人晓得。
谈得久了,谈得多了,杜月笙为了省气力,表示「心照」,往往谈一件事,不作结论,不说结局,他会向吕光一笑,问一句
「你明白了吧?」
「你晓得了吧?」
或者是─
「你是聪明人,就用不着我再说了。」
每逢这个时候,「听壁角」者方始不知其所云然。
偶或,也涉及题外之谈,向吕光请教请教法律问题、西洋礼俗,吕光发现,杜月笙极其好学,非常留意一切琐事,他从不放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机会,但是,他对于新知也并不一定毫不保留的全盘接受,譬如,曾有一次他问
「外国规矩,女太太跑进来,男人家阿是统统都要立起来?」
「在外国,不但是女太太进门在座的男子都要立起来,」吕光据实而答:「卽使进来的是小辈,一样也要立起来的。」
讵料,杜月笙听后,立刻便摇摇头说:
「我看这小辈么就省省了吧。」
他的意思是,做长辈的对自己小辈起立迎候,未免有悖中国礼制,像这种「外国规矩」,不学也罢。
由「相交甚浅」,而「相知甚深」,杜月笙便不把吕光当作外人看待,他怀着「自家人」的心情,出之以「亲近」的态度,也曾委托吕光替他传话、办事,而且很有几件事情办得头头是道,顺利解决,使杜月笙大为开心。与此同时,则吕光替杜月笙办的事情越多,越发增进他内心中对杜月笙的钦敬。
照吕光的看法,杜月笙自民国三十八年五月离开上海,他个人的事业、财富、健康,齐同一致的在由灿烂归于平淡,但是吕光认为,一个人在日趋平淡的时候,益能看出他这个人的「味道」,因为灿烂时期祇见「锦上添花」,平淡时方可觉其「雪中送炭」,吕光深切感觉杜月笙在平淡时的伟大,三十九、四十年间,杜月笙在经济上已不能如其往年时的运用自如,叱咤可办,甚至于连他自己都始终想不出如何开源的办法,杜月笙的久病不愈,终至不起,「坐吃山空」所加诸于他的压迫感,可能有很大的影响。杜月笙死后,遗有四妻、八子、三女、十三个孙儿,倘若不是预存于宋子良处十万美金,眞不知如何应付遗属的生活问题。
吕光成为聊天对象
然而,卽令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杜月笙的慷慨尚义,一如襄昔,他照旧好客,坚尼地台杜公馆,虽然不再能有「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的漪欤盛况,但是,至亲好友,谁都忘不了隔几日到杜公馆走一遭,纵使主人家卧病在床,不克亲迓,客人们一样来去自如,了无拘束。杜月笙好客兼好热闹,他睡在病床上,听到外面客厅「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欢声阵阵,笑语殷殷,他便引为欢欣安慰。
陆续从大陆逃出来的,在香港久住生活发生困难的,乃至于远行者缺乏资斧,留港者偶有急需,祇要杜月笙晓得消息,他无不主动的伸出援手,送款济助,──还是那么暗暗塞一笔钱过去,但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不相识者寻上门来要求帮忙,他也尽可能的使其满足,成千上万的港纸往外送,在杜月笙来说反而是一件赏心悦事。
非关款项,不是银钱,朋友有事相托,杜月笙卽使鼻子上罩着氧气,也照样的季布一诺,言话一句。他所答应过的事体,不论花费多大的气力,耽搁多少的时间,赔上若干的港纸务必办得四平八稳,妥妥贴贴而后止。同时还决不使任何一方吃亏、上当,受冤枉。
杜月笙相当守旧,在他的家庭中颇慎于男女之防,他把吕光当做自家人看,因此托他所办的事也「无微不至」。民国三十九年圣诞节,杜月笙自己起不了床,出不了门,他便关照吕光说:
「你带她们出去吃顿圣诞大菜阿好?」
他所指的「她们」是姚玉兰、孟小冬、杜美如、杜美霞、杜美娟等人,两位中年太太,三位少艾小姐,尽管是公元一九五○年的香港,他仍认为要托一个可靠的人,陪这些太太小姐出门始能放心。
由于吕光替杜月笙办过几件事,杜月笙怕吕光掏腰包贴了钱,有那么一天,长谈过后,他便就枕头底下摸出一包早已预备好的港纸,递交给吕光说:
「这一点钱,你拿去用。」
吕尤推却了,他很诚恳的说:
「月老,我现在不需要钱。」
杜月笙把手中的钱掂一掂,问道:
「那能(怎样)?你阿是嫌少?」
「不是嫌少,」吕光笑道:「等要钱用的时候,那怕是一块钱,我也会问月老要的。」
杜月笙没有听懂,他追问一句:
「你说一块钱,是啥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吕光再加解释:「我不需要钱的时候,月老再给我多点还是没有用。等我差一块钱的时候再来问月老要,那一块钱的用处就大了」
弄明白了,杜月笙收回了钱,微微颔首的道:
「嗯,你说得是有道理。」
歇半晌,杜月笙彷佛是终于提出了搁置心中已久的一个问题─
「晓光兄,到我这里来跑跑的朋友,也可以说多半都有目的,比方说:有人要托我办事,有人想问我要钱。祇有老兄你,你是外国博士,有学问的人,你旣不要铜钿,也没有什么事情托我,照说你应该跟读书人在一起,你怎么会得喜欢到我这里的哩?」
吕光笑了,他侃侃然答道:
「月老,你要晓得,读书人跟读书人,倒并不一定会得常在一起,说句笑话:『他有的我都有』,常在一起反而没有味道。而月老你呢?翻开历史来看,自古到今像月老这样的人物有几个,所以我那句话要这样说了:『你有的我统统没得』,这就是我常常到月老这边来的缘故了。」
从日常谈话之中,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来,临死以前的杜月笙,对个人进退出处的态度是积极而非消极,于己身健康的看法是失望而非绝望。因此当民国三十九年中共疯狂叫嚣要「进攻香港」「收复中国领土」的那一段时期,杜公馆有一部份人怯于香港市上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于是怂恿杜月笙「举家搬到法国去」、「为长期安全作打算」,杜月笙表面上全无异议,心里面却深知事实上绝不许可。因为「踊跃参加」赴法者达二十七人之多,杜月笙仅存的钱怎应付得了天长日久的生活所需,再说二十七人之中能有几个讲得了法文,过得惯外国生活?凡此种种都是无法解决的。
杜月笙在那个危疑震撼,人心惶惶的时候,同意家人赴法定居的建议,跟他们一起策划着护照、行程、目的地种种细节问题,其实是出自他稳定家人情绪,勿使庸人自扰的一时权宜之计,实则他对于这件事,差一点就要骂出了他的口头禅:
「热啥个大头昏!」
上海人说「热昏」,略同于普通话的「胡闹」。
杜月笙对自己的久病不愈,难免焦躁,他的烦恼是:「请了这许多医生,花了这许多钱,这断命的毛病偏生不见好!」但是他对国家大局,世事前途依旧乐观,在他生前的构想之中,他一直认为共产党闹不长久,顶多「有个三两年」就可以回大陆的,因此他最渴望的便是获得民族复兴基地──台湾的征召让他能在有生之年,参加反攻大陆的行列,他怀着的是「青山历历乡国梦,芳草也知人念归」的浓冽乡愁,从不曾起过「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颓废消沉。于是他经常存有美丽的想象,幻想着民国十六年清党、二十六年抗战,波澜壮阔,铁马金戈的往事重演。杜月笙认为他在大陆还存有一支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将比清共时期的共进会,抗战期间的人民行动委员会尤为阔大壮观。事实上这支力量确实是存在着的,而他内心热烈响望的反攻大陆,回老家去,也是很快就有实现的一天,唯一的遗憾是他本人未能躬与其盛,享有他追随国民党的第三次辉煌胜利。──早在中共播乱内战严重的三十八年间,曾于抗战期中有过卓越表现的全国帮会大组合;「人民行动委员会」,经过杜月笙、徐为彬、曾坚、程克祥等诸人的策划奔走,业已扩充而为一个更大规模的力量机构。新的全国帮会组合名为「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拥有省级分会二十八个、县级分会四百六十八个,会员人数多达五十六万之众,「中国新社会专业建设协会」的总干事是王铁民,他曾衔杜月笙之命,分赴全国各地奔走联络。杜月笙这位「天下帮会总龙头」,始终抱着坚定的信心,认为他必能得到反共司令台──台湾的号令率领五十六万各帮会弟兄从事驱共之战,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点向往
香港政府求他帮忙
所以,当中共把「收回香港」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杜月笙不但没有上法国逃难的内心意愿,相反的,他还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力疾而起,为香港数以百万计的中国同胞尽一份心力。籍隶浙江宁波的名法学家吕光,卽曾忽然改用乡音,貌极神往的叙述了这一段杜月笙在港秘辛。同时也透露了杜月笙和香港华民领袖、太平绅士,经英皇勅封的周埈年爵士结识之由来。
当中共不断扬言「随时收回香港」,中共在香港边界布署了相当庞大的军事力量,穷兵黩武者厉兵秣马,跃跃欲试,使当时的香港政府颇生恐慌,英国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撤退,但是他们仍以港九两地的社会秩序,和两百余万香港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为「虑」。于是,有那么一天,周埈年爵士约晤吕光,他说他希望见一见卧病香江的杜月笙,请吕光为之先容
吕光答应了,便去坚尼地台杜公馆,很容易的见到了杜月笙,他简洁的说是:
「周埈年爵士想来拜望月老。」
「我实在是因为生病爬不起来,照道理应该是「行客拜坐客」,早就该去拜望周先生了,」杜月笙言下若有憾焉,接下来他便做了个决定说:「请你回复周先生,还是让我先去拜望。」
吕光把杜月笙谦冲自抑,恪尽礼数的心意向周埈年表明,周埈年的答复是付之以行动,他央吕光陪同,轻车简从,迅卽来到杜公馆。
杜月笙闻讯,倒屐出迎,杜周会晤,互诉仰慕之忱,谈得相当投机,于是,当周埈年表明来意之先,他便预为声明:
「今天我所要请求杜先生的事,可说完全是在一种假定状态之下。」
周埈年所指的「假定状态」是什么呢?原来,香港当局未雨绸缪,鳃鳃过虑,他们假定中共会「拿」香港,假定英军撤退,假定中共在进入香港之先,还有那么一段社会秩序,乏人维持的眞空时期,然后假定在这段真空时期之内会有奸徒莠民,趁火打刼,扰乱治安并为害阎闾,那么,袭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陷日当年的故技,香港政府非正式的委托杜月笙,「假定」杜月笙在香港也能号召得了群众,建立得了武力,发挥得了安定力量,那么,香港政府将请杜月笙帮个大忙,替他们维持「过渡时期」的地方安宁。
周埈年说话的时候,杜月笙凝神谛听,听后,他沉吟片刻,然后字斟旬酌,十分审慎的回答:
「周先生,非常抱歉,这件事情我不能做。我不能做的理由,第一是香港的情形我实在不熟,第二是我个人的健康也不许可。这两点我相信香港政府和周先生一定可以谅解。不过,假定共产党一定要打香港,假定英国人不加抵抗,假定英军撤退香港沦陷,我想我会跟大多数的香港居民一样,旣没有地方可走也一时走不脱,到那时候我杜某人一定是在香港的,而祇要我在香港的话,为香港老百姓,我敢于说,我会有一点力尽一点力有一份心尽一分心兵荒马乱之中,这个维持治安,保护百姓的重任,我杜某人祇要能有作为,我绝对万死不辞!」
一席话,听得周埈年慷慨动容、心悦诚服,他旋卽告辞离去,却是自此以后,不仅他对杜月笙十分倾倒,卽连香港政府也是刮目以看。
王新衡猝然遇剌记
杜维藩和王新衡,在香港北角渣华街上望衡接宇,声息可闻,三十九年十月一日,光华体育会会长王志圣送过来几张票子,邀王新衡、杜维藩夫妇看球,当晚的赛程是「巴士」对「光华」,两个甲组球队从事决赛,紧张刺激当然不在话下。
两家人是分做两路去的,王新衡乘自备汽车,杜维藩夫妇则与前安徽督军倪嗣冲的哲嗣倪季和同行。看完了球赛王新衡邀杜维藩一道回家,王新衡的车上除了杜维藩夫妇和王新衡外,还有杜维藩的二妹夫金元吉,金家也住在渣华街。
车抵家门,相率下车时,杜维藩闲闲的问了一句:
「新衡兄,今天晚上阿有事情?」
「有两位朋友约好了的,」王新衡看看手表:「此刻恐怕已经在家里等了。」
当时是午后七点十五分。
王新衡住的也是公寓式房子,他进入大门,迈步登楼,刚刚爬到二楼扶梯半中腰,楼上有人在下来,分明不是约好了来访的人,其中之一突然间高声一喊
「王新衡!」
一抬头,和楼上下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但见有人手一扬,啪的便是一枪,王新衡情知不好,他动作机警,反应敏锐,一个转身便往楼下跑,然而身后枪声连响;更有一名凶徒手持利剑,从后面直追上来,追到王新衡时,握剑向他猛剌,王新衡这时己经身中二弹,心知绝对无法避免,忙将头一低,于是锋利剑刃刺中王新衡的左膊,伤口深达寸许。
两名凶手一执利剑一执手枪自二楼到一楼一路追杀志在必得,王新衡已中两枪又被刺了一剑,凶手还在穷追不舍,以当时情势而论王新衡断无生理,但是幸亏有他智勇双全,胆识俱壮的司机王森永。王森永停好了车子,折身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有两名壮汉正在行凶,主人家王新衡混身血迹,性命垂危,心一急便不顾自身的危险,一面狂喊:「杀人哪!」一面空手赤拳,挺身上前,和凶手两名展开格鬪。
两名凶手急于脱身,祇好放过了王新衡,他们夺门而逃,逃上渣华街,但是忠心保主的王森永,也是拔步飞奔,奋力追捕,他一直追到了渣华街口,惊动站岗的警察,一前一后恰好把执剑的凶手抓住。──这个凶手叫吴杏宝,当年二十八岁,也是上海人
王新衡在港被剌的新闻,经过报纸腾载,电台广播,不旋踵便轰动台港,腾传一时,而所有的港台报章,几乎一致公认这不是一件寻常的凶杀案王新衡遇刺,是一桩政治性的谋杀事件。当时中华民国立法院,正在台北举行第六会期大会,王新衡是立法委员,他已领到了出入境证,正打算离港履台参加。民国三十九年,十月一日复系中共首度伪国罄日,事后王案经证实系中共统战份子所主持,残暴成性,嗜杀若狂的共产党,用一次举世瞩目的暗杀案来庆祝其国罄,这件事的本身,便暴露了共产党狰狞的面目。
身受三伤的王新衡,旋卽由香港警方俨密护卫,送到玛璃医院急救,香港警署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出动了大批警察,在玛璃医院四周执行警卫。根据警方的规定,王新衡在疗伤期间,连亲戚家人都不许接见。
三处重伤是一颗枪弹由右臂射入右肺,另一颗则由臂部射入腰子,两粒子弹全都留在体内。此外,还有左膊上刺了一寸多深的那一剑
杜维藩住在王新衡对过,得到消息最早,他和他太太急趋坚尼地台,将此一噩耗禀告他父亲,杜月笙喘得正厉害,他在使用氧气,帮助呼吸。
姚玉兰在一旁静聆杜维藩的报告,她察言观色,悄悄的离开了房间,命令去喊司机钟锡良。
「阿三!」她喊钟锡良的小名:「你快把车子开出来,座垫揩揩干净。」
钟锡良便问:
「那位要出去?」
「老爷。」
「老爷?」钟锡良大吃一惊,他晓得杜月笙这两天喘得正凶,一刻不能离开氧气罩必须使用氧气的人要坐汽车上街,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于是他又纳闷的问:「老爷怎么出去得了呢?」
「出去不了也要出去的,」姚玉兰断然的说:「难道你不晓得老爷的脾气?」

带氧气筒吓坏港警
钟锡良应喏而退,姚玉兰安排车辆以后,回到房间,果然便听见杜月笙语音坚决的在说:
「预备车子!共产党打了新衡,我偏要出趟门,看他们有没有胆量,再来打我杜月笙!」
杜月笙一声令下,没有人敢加以劝阻,时刻不能离开氧气的病人,怎样出门?在当时眞是煞费踌躇,大伤脑筋,许多人七嘴八舌一商量,无可奈何,祇好连炸弹、火箭般的氧气筒,一道搬到了车上去。
姚玉兰和杜维藩夫妇很不放心,便决定开两部车子,再请来一位张医师,同赴玛璃医院,探望王新衡。第一部杜月笙的座车上,坐的是杜月笙、姚玉兰、张医师,车上放得有氧气筒,第二部车子上则坐的是杜维藩夫妇,和徐道生。
钟锡良晓得主人家病势沉重,这一趟是拚老命出个门,他想节省时间,早早平安回家,因而一路之上,便将车子开得飞快,向玛璃医院疾驰。他虽然不曾超速,但是两部汽车首尾相衔,风驰雷掣而过,目的地又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玛璃医院。当王新衡被刺案发生过后,香港警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猜不透这是单一事件,还是中共大举骚扰动乱的先声,因此全体出动,侦骑密布,正在最紧张严重的时际,有这么两部车子,「形迹可疑」,发觉的警察一眼望去,午夜飞车,车子里恍恍惚惚还有一只大炸弹!这一惊眞是非同小可,瞥见两部轿车的警车,发动马达便急起直追,一路警车呼啸,声声凄厉,一路追到了玛璃医院门口,杜月笙的座车戛然而止。姚玉兰一望,追上来的警车竟有三部之多。这是香港十一之夜,又一场不大不小的虚惊。
警察趋前,问明缘故,看清楚了大炸弹是氧气筒,问明白了车上坐的是杜月笙,旣然是一场误会,也就举手敬礼而退。这时,车上的杜月笙,也晓得自己绝对无法拖着氧气筒下车,他便喊来杜维藩,代表他进玛璃医院去看王新衡。
移时,杜维藩匆匆还报,新衡兄虽然身上三处受伤,喜在并非要害,神志始终清醒,看情形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他就在车旁报告王新衡的伤势,又说医生正在为他取出肺部的一颗子弹;腰子里的一颗,要等一阵才能动手术,这时杜月笙便揷口问
「你看到了新衡没有?」
「没有,」杜维藩仍在车窗口回答:「警署为新衡兄的安全,规定任何人不得接见。」
杜月笙点点头,姚玉兰心知这下可以结束这次「危机四伏」的旅程了,她立命钟锡良小心开车,两部车同回坚尼地台。
回到坚尼地台家中已是午夜一点多钟,杜月笙多时卧床深夜出了一趟门,却是还不想困,他在惦记着躺在玛璃医院正施急救的王新衡,他耽心他腰子里的那颗子弹,又怕他流血过多身体吃不消,临睡前,还关照姚玉兰,明天命「小鸭子」烧几只好小菜,送到玛璃医院去,给王新衡吃。
幸亏第二天上午,玛璃医院又有消息来,王新衡肺部的一颗子弹业经取出,一切平安杜月笙方始略微宽心。又过了几天,说是王新衡伤势大半复原,已经可以站起来走动了,杜月笙很高兴,他自病榻上欠身而起,叫人给他穿衣裳。姚玉兰听说了便忙赶过来问:
「你要到那里去呀?」
杜月笙满脸流露着兴奋之色说:
「我要到玛璃医院去看新衡。」
「那怎么行咧?」姚玉兰着急的说:「新衡兄住在玛璃医院四楼,何况他又被禁止接见客人。」
杜月笙一笑,轻轻的说:
「我自有办法。」
将信将疑的,跟杜月笙再赴玛璃医院,「看」王新衡。照样是身系氧气筒,医生随从满车,抵达玛璃医院门前,姚玉兰眞从心眼里佩服杜月笙有办法,他自己无法下车,更不要说是爬上三楼,但是他却想出一条妙策,叫人去通知四楼病房里的王新衡说:
「到外面洋台上来立一立,好让杜先生在汽车里面看你一眼」
王新衡深心感动,急忙步上洋台,朝下面俯瞰,一眼便看见杜月笙的座车,正好停在玛璃医院的对面。移时,车上的杜月笙,接到王新衡已立出来了的通知,他吃力的探首窗外,向楼头眺望,果然被他看见王新衡,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向他连连的挥动,杜月笙终于达成了他的心愿。
抱病饯别最后一
十月底,王新衡伤愈出院,香港警署派了两名警察,贴身保护,寸步不离,当时王新衡已决定离港返台,杜月笙为了表现他自己内心的欢欣快慰,同时并向王新衡表示他慰问、惜别的心意,十一月七日,他拣定王新衡启程离港前夕,请王新衡吃饭,杜月笙为这一餐祖饯,眞是煞费安排。
当年香港首屈一指的名厨,厥为唐生明的大司务阿喜,阿喜在香港专做大公馆包办上等酒席的生意,身价之高,一时无两。杜月笙便派人喊阿喜来,叫他七号晚上到王新衡家中做一桌菜。
坚尼地台杜公馆里的人,都以为杜月笙祇是送一桌菜过去,聊表寸心就罢了,殊不料,届时杜月笙要亲自过去叙话。
少不得又要紧张忙乱一番,一部小轿车里,带了种种医疗药品和氧气筒,还有医生、看护与随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开到建华街王宅,杜月笙被人半搀半提的勉力上了三楼,满座佳肴之旁,放一只显示杜月笙生命阴影的氧气筒,杜月笙乘着不喘,方始能与王新衡略表心意,交谈数语,那是一席别开生面令人啼笑皆非的惜别宴,杜月笙旣不能喝酒,又无法多吃点菜,勉强的欢笑中隐藏着不尽的悲怆与凄凉,因为杜月笙和王新衡都知道,尽管十余年来交往亲密,形迹不离,然而,这夜是他们的最后一晤
在姚玉兰的记忆之中,王新衡是杜月笙最爱重的人物之一她犹能忆起在抗战胜利以后,杜月笙常住十八层楼,王新衡是常客,戴笠每到上海,也必定来此会晤杜月笙,因此之故,住在十八层楼的杜美如、杜美霞,杜维善与杜维嵩,他们都是经常和戴、王二位见面的,杜月笙为了要在戴笠面前,特别表示他对王新衡的礼重,他叫杜美如和她的一妹两弟,一律喊王新衡为「王家伯伯」,以与戴笠的「戴家伯伯」相捋。其实王新衡整比杜月笙小二十岁,他跟杜维藩、杜维屏……几个杜月笙时已成人的儿子,也是常来常往的好朋友,一直是以兄弟相称。就因为这一层缘故,杜月笙的子女对王新衡有两种不同的称呼,而且还相差了一辈。
回首往事,王新衡本人也曾透露过一段当年的秘辛,就在他香港遇刺的四个多月以前,民国三十九年的端午节。王新衡到坚尼地台去看杜月笙,杜月笙又是卧病在床,当时是姚玉兰在房中侍疾,三个人闲闲的聊了阵天,杜月笙忽然推说临时想起一件事情,叫姚玉兰去办,就此把姚玉兰支开。
等到房中祇剩下杜月笙和王新衡两人,杜月笙便伸手抄向枕下,探摸一阵,摸出了一万港纸,他眼睛盯望王新衡,十分恳挚的说:
「新衡,你在上海多年,祇有我心中明白,你是两手空空,一无积蓄。逃难到香港,至今一?眼便是一年多了,你的日子怎么过?我一直悬在心上」
王新衡心知他将如何,为便推却,他先抢在前面把话表明:
「杜先生,你自己现在也是因难得很。」
杜月笙付之一笑,他很轻松的答道:
「我是大难,问题与你不同,这一万港纸你拿去,多少对你有点用处,你让我留下这一万港纸,那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钱递过去,再喘息咻咻的说:「新衡,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好??」
「杜先生,你眞的不必为我操心,」王新衡推心置腹的说道:「我在香港,日子过得平平稳稳。一来我是立法委员,政府按月有一份薪水,卽使不够,我还有许多好朋友,过去不论在重庆、香港和上海,我多多少少帮过他们的忙。如今他们或者归还,或者回报,我不收下他们反而不能心安,所以说目前我安份渡日,可说毫无问题。」
杜月笙把那一万港币,废然的塞回枕下,他摇头苦笑的道:
「这么说,你定规是不肯收了。」
于是王新衡赶紧声明:
「不是我不肯收,而是我目前无此需要。尤其我在这种时候用杜先生的钱,也觉于心不忍。不过杜先生自己如此困难,还能顾念到我的生活,我确实有说不出的感激。」
五万港纸航联保险
中国航联保险公司系由徐学禹担任总经理,总公司设于上海,业务做得很不坏。徐学禹逃难到了香港,很有意思把这个机构在香港恢复,他计划成立航联香港分公司,于是便去和杜月笙商量。
徐学禹打听好了,航联在香港设立分公司,照香港政府的规定,需要缴纳五万美金的保证金。杜月笙听了就说钱没有问题,上海朋友能在香港成立一个事业机构也是好的,卽使生意缺缺,形向虚设,最低限度可以设立若干名义,让若干自家人有个头衔和职业,免得香港政府指为无业游民,不准居留。
他说这话实在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十年前中日战争他避难香江,和上海敌伪大鬪其法,汪精卫手底下的人,卽曾向香港差馆(警署)密告杜月笙是无业游民,要香港政府押解他出境,后来虽经查明确属挟嫌诬告,但是毕竟多了一重麻烦和气恼,也还费了王新衡他们不少的手脚。
杜月笙说五万美金保证金不妨由他筹措垫付,徐学禹便兴冲冲的设立起中国航联香港分公司来。公司成立,推杜月笙为董事长,杜月笙、徐学禹、杨管北、宋汉章、钱新之为常务董事。杜月笙的爱徒,前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副总经理、华孚保险公司总经理沈楚宝担任「航联」总经理一职,杜维藩也当了「航联」的财务经理。
中国航联公司董事长,于是成为卧病香江杜月笙的最后一项「职业。
常年累月,深感精神体力难以支撑,使杜月笙雄心全隳,壮志销沉,除了当一名航联公司挂名的董事长,「卧治」那个业务情形始终未见起色的保险公司,他简直提不起创办事业的劲道和兴趣。一个月六万块港币的开销继续不断有增无减的花下去,坐吃山空终有床头金尽的一日,想想心急,杜月笙也禁不住唉声叹气,忧心忡忡,却是依然一筹莫展
一到香港,做那十拿九稳,获利倍蓰的四川丝茧,居然会一票蚀了美金十万,这一蚀蚀得杜月笙旧病复发,从此与氧气罩结上了不解之缘,因此很有一段时期,杜月笙绝口不提做生意赚钿的事。曾有一次朋友说起逃难来香港的人一天天增多市面祇有越来越热闹,─杜先生何不投资开一片影戏馆将来一定可以赚大钱。殊不料杜月笙一听就双手直摇,说是:
「算了算了,在上海几十年我都不曾做过戏馆,岂有到香港来开戏馆的道理?」
又有一次是刘鸿生的提议,在他尚未回返大陆之前,他计划在九龙开一家织布厂大规模的生产。他有意请杜月笙投资合营,计划书和预算表都拟好了,但是当他去坚尼地台见杜月笙,两人切实研究的时候,杜月笙沉吟许久,结果依然是摇头推托,他告诉刘鸿生说:
「我还记得当年日本人攻香港,由深圳打九龙,简直是迈一步就跨过来了。如今的情形和当年差不多,九龙离深圳太近,在那里设厂,一旦九龙有事,可能全部泡汤。」
其实呢,大陆沦陷以后,逃难到香港的上海朋友,「炒金」炒得倾家荡产的比比皆是,拿出远大眼光建立事业,或者从事贸易的确不多觏。一般人都在徘徊观望看风色,抱定了一个「共产党闹不长」、「过歇时还是回上海」的打算。经常到坚尼地台杜公馆来请安的恒社子弟,到是袁国梁还不曾和生意往来断了关系,他得着机会便小做做,多少赚点钱来贴补家用,有一次袁国梁又去探望老夫子,师生二人谈起了「苦经」,杜月笙一声浩叹的说道:
「坚尼地台这边随便怎样紧缩,至少也要五万多块港币才够,我一生一世不曾算过家用度,唯有格一段辰光越算就越心急。」
袁国梁便请老夫子宽怀安心,免得焦躁灼急影响了毛病,不管将来的情形怎么样,他想最低限度的生活问题总归容易解决。
讵料杜月笙突如其来的问袁国梁:「国梁,你最近都在做点啥个生意?」
「有时候做做股票,有时候做做棉布。」
紧接着又问一句:
「赚铜钿吗?」
「说不一定,」袁国梁一声苦笑:「香港不比上海,眼光不大容易轧得准。」
闲来无事做做生意
于是杜月笙便关照说:
「你跟荣尔仁两个,给我留心留心看,有机会就帮我做两票。」
袁国梁忙应声是。杜月笙又带笑的添上一句:
「顶好眼光轧准点啊。」
隔不多久,袁国梁急于为老夫子效力,轧准了买进一笔股票,可以赚个几千美金,他决心帮杜月笙做五十张,但是到坚尼地台去禀告师门时,忽又心生犹移,老夫子交代过他:

「眼光要轧准」,万一轧不准做蚀了时又将如何?因此他决定把话说得含含混混,祇是告诉杜月笙他已代做了某某股票五十张,买进的价钱是多少,时间在某月某日几点钟。杜月笙听袁国梁说了,立刻便命人开支票,归还押金。
于是袁国梁便连称不必,他说他齐巧有一笔多余的头寸,这笔押金就由他垫着好了。他的用意是倘使自己眼光不准做蚀,他便自己赔出差额,算是他自家做的,杜月笙那边就说当初老夫子也不曾拿出押金来,那能可以说一定归杜月笙的哩。
帮老夫子做生意,比自己投机、赌博更加紧张,好不容易等到某某股票涨价,涨到了相当的程度,袁国梁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的立向老夫子请示,马上拋出。事后一算,便在这一进一出之间,袁国梁果然轧准了,他替杜月笙赚了几千美金。
旗开得胜,赚了铜钿,袁国梁再替老夫子做生意时,胆量就比较壮些,过不多久他又满脸喜色的到了坚尼地台,通知老夫子说:
「细布的价钿,大有窜高之势,很可以趁此机会,做它一笔。」
杜月笙的答复很简单,他笑了笑说:
「祇要你认为可以做,尽管放手去做好了,要多少本钱?早日通知我一声。」
袁国梁再出去把四面八方的情形再摸一摸,前途依旧乐观,他做了个预算,再去知会老夫子,计需资本若干。但是他到坚尼地台那天杜月笙正喘,医生说他无法会客,袁国梁便留下了话,又说本钱的事请老夫子千万不要摆在心上,仍还是由他垫付,随便什么时候归还都无所谓。
然而,卽令杜月笙病情加剧,他辗转床第依然忘不了这件事,他认为头一次做生意由袁国梁垫本钱,赚了几千美金送来,在他来说等于白拿,因此颇不心安。这一回他决计不肯再做「无本生意」,于是老早便叫人开好了支票,凑巧吴开先在他喘势稍减的时候,经医师许可直到病榻之前探问,杜月笙便托吴开先,把这张文票带去转交给袁国梁。
袁国梁收到了支票,买进若干细布的事已成定局,但是大事不好,在他原以为轧得极准,毫无问题的一桩生意,竟由于临时发生意外的因素,引起了细布的跌风。幸亏袁国梁机警小心,当机立断,火速的将已购细布脱手,然而临交割的时候一算帐,他代杜月笙做的这一票还是蚀了将近三万港币。
三万港币,在杜月笙和袁国梁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大数目,不过袁国梁回家想想,心中还是十分懊恼,他怎么就能帮老夫子做生意做蚀了本,何以自己的眼光不曾看准?他回忆头一票股票生意赚了几千美金,他在坚尼地台吃中饭的时候当面交给杜月笙,当时老夫子是何等的开心。如今这第二票蚀了三万,他明晓得杜月笙听后必定一笑置之,但是他总觉得难以启齿。
他作了最后决定,赔了的三万港币算在他自己名下,另外再贴五千港纸,就说是赚来的,图个老夫子病中多欢喜一次。
然而当袁国梁向杜月笙报帐,双手奉上「赢利」五千,杜月笙那时喘势较松,精神略好。他听完袁国梁的报告,顿卽哈哈一笑,笑后望着怔愕惊诧的袁国梁,字字着力的说道:
「国梁,这五千港纸你收回去,然后你告诉我,这一票究竟蚀了多少?」
袁国梁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想莫非老夫子有未卜先知之明,他躺在床上,怎知道这票细布是蚀了本的呢?但当他瞠目结舌,格格不吐,杜月笙又在向他讲解了:
「我只有大约末子一个想法,这票生意要是赚铜钿,绝对不止赚三千五千,赔了的话呢,数目必定可观。你为了使我开心,多一半祇会说赚的多,决不会讲稍许赔了一点点,赚九千你会给我添成一万,赔一万你会反说赚了几千,然后将赔了的和给我的一概算在你自己账上。国梁,你说我讲得对吗?」
师门尊严,何况杜月笙又是剖析得如此清晰透澈,袁国梁不敢再「欺师诳上」,他祇好坦白承认,赔得不多,祇不过二万八九千。
把这一次的账交割清楚,杜月笙莞尔一笑的说道
「国梁,做生意的事你不能再揽了,否则的话,你一家一当,岂不都要赔光?
自民国初年杜月笙「立业成家」起,他的原配沈月英进了上海八仙桥钧复里杜家的门,杜月笙家便有专司会计、出纳的账房先生。莫要说是杜月笙,卽连沈月英,以及往后相继进门的孙氏、陈氏、姚玉兰和孟小冬,杜公馆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将近四十年里,从来不曾有谁管过家用账。
然而三十八年五月以后,香港坚尼地台杜公馆,不但账房先生一席虚悬,而且会计、出纳,一概乏人负责。杜公馆要以有限存款,应付庞大开销正是杜公馆管钱管账者,任务最艰巨,职责最重大之际,账房先生出缺,实在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当时在坚尼地台,竟没有一个人敢于挑起这个重担。
迫不得已,只好由一生一世挥金如土的杜月笙亲自负起「账房」重任,全家所有的一笔账,统统藏在自己的肚皮里,他把支票簿交给爱女杜美加,一张张的支票,都由杜美如秉承自己的意旨,花蝴蝶般飞出去。
红颜知己冬皇之爱
痛苦磨难,呻吟床第的病中生涯,唯一的安慰,是孟小冬的尽心侍疾,柔情万种,孟小冬身怀绝艺,孤苦伶仃,一辈子傲岸于荣瘁之际,数不清受过多少次打击,用「历尽沧桑四字,差堪作为她的写照。她自杜月笙六十岁那年进门,长日与茗炉药烟为伴,何曾有一刻分享过杜月笙的富贵荣华,何曾有一刻得过杜月笙的轻怜密爱,因此,乃使杜月笙的病越重,便越觉得自己着实辜负了孟小冬的一片深情。像孟小冬这种卓荦不群的奇女子,让她踏进杜公馆这么一个紊乱复杂的环境,长伴一位风中之烛般的久病老人,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所以,陪侍杜月笙到香港后的孟小冬,虽然在杜月笙的跟前,强颜欢笑,神色自若,然而卽使是朝夕相见,杜月笙都可以看得出来,她花容憔悴,日渐消瘦,眉宇间常有忧悒之色,转一个身背对着自己,她的心情苦闷,郁结难解,也就可想而知。孟小冬在香港坚尼台杜公馆是孤寂的,闷悒的,她不能随波逐流,更不会敷衍应酬,对内对外,一应交际酬酬,家务事项,那是属是姚玉兰的职责范围,孟小冬轮不到也不想挨,看护随时可有生命危险的丈夫,却成为落在她肩头的一副重担,而这一副担子,一日二十四小时,常年累月,没有一时刻可以卸得下来。大家庭,两房太太合住一座屋顶下,姚玉兰和孟小冬卽令情同姊妹,牙齿也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坚尼地台杜公馆因为男主人病重,彷佛一年四季不露一丝阳光不闻一阵笑声,这凄凉黯淡的日子,眞亏孟小冬过的。
经常出入杜公馆的亲戚朋友,大致都可以看得到,坚尼地台十八号紊乱无章,一片散漫,家里面往往只有三五个人,一日三餐,也得开上好几处,除了中午外面厅上开一桌或两桌待客人,辄常是姚玉兰在房自己吃饺子,孟小冬冲牛奶下洋点心,也是关起门来吃。病人杜月笙,他那一碗煨面当然要端到床上,其余少爷小姐,各有各的卧室,同时也各有各的吃处。杜月笙的那个大房间,由于他病中怕烦,儿子女儿,平时就没有和他亲近的习惯,于是连那一个房间,也不能成为全家聚晤欢谈的集合地,中心点。在这种情形之下,把坚尼地台十八号的大门一关,杜公馆便成为了由许多各自为政的小单位,凑在一起的大杂院
当然孟小冬会更寂寞,更孤单,她祇有机械般的每日从事「看护」的工作,而她所悉心调理的病人,又是彰明昭著,几乎已经注定了是不可能痊愈的。
杜月笙体会得出孟小冬的心境,了然她的苦闷,因此,使他对孟小冬一向具有的「敬爱之忱」,一变而为「深心怜惜」,他很小心的不把这种「怜惜之心」形诸颜色,他深知孟小冬「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枚」,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之下,她断乎不会皱一下眉,叫一声苦,然而,倘若有人贸然的向她表示同请、怜悯,她反而会怒气填膺的绝裾而去。
愧怍于孟小冬给予他的太多,而杜月笙能为孟小冬尽心尽力的地方太少,杜月笙亟于争取补偿的机会,形诸于日常的神情表现,杜月笙对孟小冬总是那样礼敬爱慕,忍耐着自己的痛苦,跟她轻声轻嗓的说话,聚精会神的交谈,平时称呼,也跟着自己的儿女,亲亲热热的喊她:「妈咪」。「妈咪」想买什么,要吃什么?祇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的命人快办,于是在外人看来,有时候几乎就是杜月笙反转过来在多方照顾孟小冬。
见礼喜筵归于杜门
孟小冬自入杜门,两年多里对于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向来都以不屑与问的坦荡襟怀,付之漠然。她从不曾发一句牢骚,出一声怨言然而她却在她五十三岁生辰前夕,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在事后回想,其关系之大,份
量之重,着实不可思议。
民国三十九年杜月笙有意全家迁法的时候,有一天杜月笙在房里屈指细算,连同顾嘉棠和万墨林两家,一共需要多少张护照?当他算好了一共要二十七张当着房中各人,孟小冬便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
一语方出,环室肃然,──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总算被孟小冬如时提了出来,自此杜月笙下定决心,他不顾一切的阻挠与困扰,当众宣称:他要践履诺言,尽快与孟小冬成婚
营营扰扰的杜公馆,彷佛投下了一枚炸弹,杜月笙与孟小冬已成夫妻,结为一体,早成不可否认的事实。如今杜月笙缠绵病榻,天天在靠氧气过活,而且正值避难香江,日处愁城,又何必大事破费,多此一举?成婚与否对任何人俱无裨益,反而可能节外生枚,徒滋无穷的纠纷。──反对者持此理由再三陈词苦口劝阻,但是杜月笙置之不理,他决意在自己死前完成这一大心愿,为孟小冬,也为他自己。
杜月笙吩咐万墨林立刻筹备,赶紧办事,因为在孟小冬之前杜月笙还有一位已逝的原配,和三位夫人,所以原则上决定不举行仪式,再加上杜月笙自己抱病在身,出不了门,于是见礼喜宴只好在坚尼地台杜公馆举行,为地点所限,请的唯有杜月笙的至亲好友。
但是杜月笙坚持要叫最好的酒席,万墨林便渡海到九龙,在九龙饭店点了九百元港纸一席的菜,把九龙饭店的大司务统统拉到坚尼地台来,出外烩。
喜期已近,坚尼地台楼下的大厅不够摆,因为喜筵有十桌之多,临时又借了楼上陆根泉的那间大厅,邀请的亲友全部到齐,无一缺席。在那一晚杜月笙力疾陪客,当六十三岁的老新郎,孟小冬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杜月笙在港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一前来重新见礼一律跪拜磕头如仪。「妈咪」送了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女儿、媳妇是手表一只,儿子、女婿则一人一套西装料(下期续完) 最末一次畅谈国 民国四十年七月,吴开先又自台北飞抵香港,杜月笙很高兴,讲定了七月二十七日中午为他接风,那一天早上,觉得自己头发长了,便命人去喊个剃头师傅,就在家中理发。俄而隔壁头的朱文德一脚踏进来,当时是上午十点钟,杜月笙的头发刚理过,显得春风满面,容光焕发,朱文德见他气色这样好,心中也是欢喜,他和先他一步而来的万墨林,陪杜月笙聊天。
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形,杜月笙在那天上午,谈的都是国际情势,国家前途,他对于韩境美军使用新武器,五日之内打死了共军六万余人,终于迫使共军全线后撤,大局全面扭转,感到非常的兴奋;但是谈着谈着,他又被新武器如此厉害,杀伤动辄以万千计,不免起了感慨,他说:
「照这样下去,新武器一天天的发明。杀人越来越多,打仗就未免太可怕了。说不定将来会一只炸弹掼下来,世界上的人全死光呢?」
他又在说:五天里面死了六万多人,还不都是中国人命,共党炮灰,于是悲天悯人的道:
「在这个年头,中国人真是太可怜了。」
提起美国国务院公布「对日和约草案」全文,竟然未将我国列为签字国,杜月笙颇表愤慨,他认为此一轻率的决定,不仅不合情理,而且太不公平。由于中国的八年抗战,三千万军民牺牲生命,方始换来太平洋战争的全面胜利,终使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而今大战结束,不过六年,对日和约之签订,我国居然连签字国的资格,都被剥削。杜月笙说: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由八年抗战,谈到「一二八」、「八一三」,上海市民抗战情绪之高涨,捐输支持之热烈,谈到杜月笙一手组继的「抗敌后援会」、「地方协会」,谈到他迁居重庆,谈到他直抵淳安。上下古今,天南地北,杜月笙的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一谈就谈了两个多钟头。朱文德和万墨林,看他精神甚佳,固然私心窃喜,但是又察觉他这种情形,似乎是有点反常,当下,两人心里便系上了一个疙瘩。
中午一点钟,吴开先如约而至,杜月笙亲自迎到客厅,握手寒暄,十分欣愉,旋卽开上洗尘之宴,摆了一个圆枱面。临时充任陪客的,都是家人亲友,常来常往如袁国梁、朱文德、万墨林和杜维藩,席间,吴开先说些台湾方面近来的情形,旅台友好的近况,杜月笙凝神倾听,不时还插嘴问问。
自己因为唯恐气喘复发,又不会喝酒,但是杜月笙深知吴开先量宏,好酒好菜,知己友好谈笑风生,遂使吴开先的酒兴更豪。这时候,杜月笙便命杜维藩连连的代他敬酒,又逐一劝饮,要在座的诸人,陪吴开先多喝几杯。
一席欢宴,从一点钟吃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一桌人正在开怀畅饮兴高采烈;多年老友,
每天都要到杜公馆吃中饭的秦大律师秦联奎,这一天迟到,却赶上了众人并未散席,在座诸人含笑相迎,佣人安排好座位杯箸,秦联奎便参与盛宴,秦大律师之来,使接风席上,又起高潮。
喝了杯酒,吃几筷子菜,秦联奎偶然向杜月笙望望,脱口而出的说:
「月笙哥,你这几天胖啊!」
「胖?」杜月笙听了便是一怔,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皱起了眉头说:「恐怕这不是胖啊,是我脸上浮肿了呢。」
于是众人异口同声,一致的说杜月笙近两日确实胖了。万墨林尤其一再强调,杜月笙今早谈国家大事,一谈便是两个多钟头,此刻坐席,又有一个多小时之久,精神饱满,丝毫不露疲色,因此他说这是最近以来,极其罕见的情形。
尽管众人都在善为譬解,多方安慰,然而,杜月笙脸上的欣快之色尽去,换上了愁容满面,疑惑不定,他喊声杜维藩:
「去给我拿面镜子来!」
杜维藩应声离座,到内室去找了面镜子,递到杜月笙手上。杜月笙揽镜自照,细细端详,等他放下镜子招呼客人用菜,在座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己笑容牵强,无精打彩,和几分钟前判若二人。
又勉力的坐了片刻,杜月笙便推说困倦,他要进去午睡。在他来说,这又是极不寻常之举,因此,他回房间,便留下满座佳宾,相顾愕然。
这一天是阴历六月二十一日,距离杜月笙六十四岁生辰,祇差二十三天
就从一句「月笙哥你胖啊」开始,杜月笙闷闷恹恹,了无生趣,家人亲友,想尽方法使他开心欢喜,却是一概不生效力
突然之间自知病危
二十八日上午,十一点钟,朱文德又到,杜月笙把他喊进房间,交代把门关上,他十分机密的告诉朱文德说:他有一笔美金,交给刻在美国的宋子良,请宋子良代为投资,宋子良说是把这笔钱买了美国股票,倒还赚了些钱。他叫朱文德代笔,写一封信给宋子良手下的席德懋,请他把股票生意的经营情形,开一份清单,尽快寄到香港来
朱文德代杜月笙把信写好,发出去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先回家打个转。
晚间,袁国梁又来探望老夫子,杜月笙命袁国梁留下,陪他在小房间里吃煨面,突然之间他眉头一皱,向袁国梁摇头苦笑,说是:
「吃不下了。」
袁国梁赶紧起立,双手搀起杜月笙,嘴里在说:
「老夫子,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不曾想到,杜月笙用力挺了挺腰,身子却仍不能起立,于是他喃喃自语:
「怪呀!怎么我这两只脚,一下子变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哩」
袁国梁便多用点力,将杜月笙半抬半搀,送回了房间,自有人来服侍他睡下,杜月笙睡到了床上,像似自己也觉得诧异,他连连摇头,自言目语:
「不对了,不对了!这次不对了!」
坚尼地台杜公馆,迅卽陷于一片紊乱,姚玉兰和孟小冬,闻讯匆匆赶来,趋前急问,惶恐之色,溢于言表,于是杜月笙吩咐家人说:
「去喊丁济万来!」
有人忙不迭跑去打电话,房间里,不知是谁轻轻的提醒一声:
「阿要把陆医师也请来?」
说这话的用意,因为丁济万是中医,杜月笙果若情况危殆,必须西医才能救得了急。躺在床上的杜月笙听到了,点点头说:
「对的,再去请陆医师。」
丁中医师和陆西医师,一前一后的赶到杜公馆把过了脉,听过了心音,彷佛并没有什么毛病。再问杜月笙,可觉得什么不适意,这一次,连杜月笙自己也答不上来,他祇是说:
「我祇是觉得不对了,再末就是两条腿发软。」
没有显明的症状,两位医师都苦于无从处方,于是,由丁济开了一贴常服的药培元固本,增强体力。杜公馆两位夫人唯恐深更半夜,意外生变,请陆医师留下来,通宵守候。
孙氏夫人,隔壁头的朱文德与万墨林,杜月笙的几位公子,全都得到了消息,十万火急的赶了来,一大羣人,陪着那位陆医生,在客厅里枯坐,守夜。当时大家自我宽慰,都说杜月笙近来健康情形很有进步,不至于有什么特殊变化,今夜无非老毛病复发,多半是一场虚惊。
然而,时钟敲了一下,午夜一时正,杜月笙的房门开了,徐道生快步走到客厅,直趋朱文德的面前,轻悄的说一声:
「杜先生请你。」
朱文德进房间以后,守夜的人,焦急的在客厅里等候,却是,过不了多久,朱文德气急败坏的跑出来了,他告诉大家:
「杜先生关照我,打电报到台北,请京士兄火速来香港。」
守夜的那许多人,心脏齐齐的往下一沉。陆京士时在台北,公务极为繁忙,杜月笙说是请他火速来港,准定是杜月笙自知不起。
心情沉重,大家商量起草电稿,朱文德就怕耽误时间,他顾不及听取七嘴八舌的意见,当机立断的说:
「京士兄已经接到杜先生的信,晓得病情恶化,这个电报,简单明了,就用『尽速飞港』四个字,要胜过千言万语。」
二十八日,平安无事。
二十九日,杜月笙乍看起来一如寻常,可是,他却命人再拍急电到台北,电文由他自己口述,也是干脆了当的四个字:
「病危速来!」
七月三十一日接获陆京士的覆电,订于八月一日自台飞港

一句话我不想活了
八月一日,亦卽阴历六月二十五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杨志雄来探疾,两位老友一道在客厅里午餐,吃过了饭,杜月笙先向杨志雄拋个眼色,然后便轻声说道:
「我们到里面去谈谈。」
杜月笙所谓的「里面」,亦卽他自已的房间。杨志雄跟在杜月笙的后头,走进房间之后,杜月笙先把房门关上,他请杨志雄落坐,然后自己躺了下来,他神情肃穆的正告杨志雄说:
「我今朝要跟你谈一件正经事情。」
于是杨志雄正襟危坐,双手加膝,他俯身向前问道:
「老兄,有什么指教?」
万万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惊,晴天霹雳般的说是:
「我告诉你,我不想活了。」
当下,杨志雄大吃一惊,心跳突突,由于他深知杜月笙平生无戏言,益更了然问题之严重。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衷心希望这时候杜月笙是在跟他开顽笑,于是他特地打个哈哈,漫不在意的答道:
「月笙哥,阿是侬今朝心里弗开心,侬阿是要向我发发牢骚?」
「我今朝已经做过祷告了,」杜月笙答非所问,慨乎言之的道:「京士今天能够来,我还可能有希望,否则的话,我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当日,正值台风袭港,山摇海啸,天昏地黯,杨志雄听杜月笙这么说时,心中卽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尽钻牛角尖,因此他再用顽笑口脗说是:
「月笙哥,你这叫什么祷告?你简直是在跟天老爷打赌嘛!」
讵料,杜月笙不予置理,他一声苦笑,娓娓的告诉杨志雄说:
「志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渊源,而且特别的有缘份,因此之故,我才把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说的话,说给你听。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实在是不想活了,我为什么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晓得一半。」
杨志雄这才明白,──当杜月笙触及现实问题时以双方交往之久,相知之深,杨志雄已断乎不容回避,因此他唯有尴尬的笑,一面搜索枯肠,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开些」的劝慰说词,然而直到最后,他祇是无可奈何的在说:
「月笙哥,自从共产党占据大陆,我们逃出黄浦滩。所有的朋友,那一个没有困难?月笙哥你祇要想想,困难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撑过这一段日子,将来总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说得不错,志雄兄,你们都可以重回黄浦滩,就祇是没有我杜月笙了,」惨然一笑,杜月笙继续说道:「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钱,几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晓得,我这笔钱用光了的时候,我就唯有死路一条。」
「笑话?」杨志雄提出抗议,他提高声音说道:「莫说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义输财,功在国家,就凭你几十年里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条性命,济了多少人的急难,造成多少人升官发财的机会?祇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尽一尽心,报一报恩,月笙哥你还会为铜钿的事情发愁?」
当下,杜月笙笑容之苍凉、惨淡,杨志雄往后追忆的说,竟然令他无比悲酸、无限凄楚,杨志雄覆述杜月笙回答他的话说:
「志雄兄,人人都有床头金尽,钱用光了的时侯,人人都可以说朋友有通财之义,缓急相济的话。唯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为我无论借多少钱,其结果终究还是用光。」
「月笙哥!」
「一个人与其沿门托钵的求生,多活一日只不过多拖累一些朋友,」杜月笙不胜欷歔的说道:「何不如早点走路,落个清清白白的死,干干净净的去?」
杨志雄不胜悲怆,他不敢正视杜月笙,于是默默的低下头去。
「我杜月笙还是这个老脾气。」蓦地,杜月笙又眉毛一掀的说:「说一句是一句我说我不想活下去,老兄,我祇是希望你不要跟他们一道乱搞,你们想救我一命,其实是反而增添我的苦恼。」
这是杜月笙和杨志雄推心置腹,坦诚相见的最后一次倾谈

假的假的骗我而已
八月一日香港风狂雨骤,澈夜不休,那一天杜月笙视为一线生机的陆京士自台抵港他的希望终于受阻于恶劣气候,因而归于破灭。其实,当日,陆京士在凌晨五时,拂晓之际卽已赶到松山机场,由于香港刮台风,松山机场宣布停航,陆京士忧心如焚,却是行不得也无可奈何,他在松山机场急电香港,改在八月二日启程。
是晚,杜月笙面容灰败,神情沮丧,至亲好友围绕在他病榻之旁。杜月笙环顾四周,一张张面孔俱是焦灼万状,于是杜月笙又皱了皱眉头,漾一抹苦笑于唇角,他宣布说:
「我今天许了个心愿,我心中所想的这一个人如能飞到香港,那么,我的病或许能够得救,但是方才我偏偏接到这个人的电报,说他今天不能来了,所以我现在已经晓得,我这个病决不会好。」
顿时,病榻左右爆起了惊呼、骇叫,和哭泣之声。杜月笙的家人亲友,挖空心思的予他宽慰劝解,劝他不必迷信。但是杜月笙的脸上,却竟出现一种极不耐烦的神情,他向争先恐后,发话安慰他的人,着力的一挥手,说是:
「好啦,好啦!」
当众人钳口不语,他自己更是从此闭紧了嘴巴,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似在休息,又像是在深思长考。一室寂然,逼人而来的低气压,使房里的人,一脸的愁苦郁悒。
狂飚来袭的这夜,总算平安渡过,八月二日的早晨,满天阴霾,空际偶或飘过一阵急风劲雨,打电话问飞机场,台风虽已离境,可是滞留台北未能成行的旅客很多,当日上午是有一架飞机从台北来香港,飞机上有没有陆京士,启德机场犹未接获飞报,因而也就无可奉告。麕集在客厅里的杜门亲友一商量,决定暂切且先不告诉杜月笙,陆京士究竟来是不来。还是等到获得了确讯,再讲给他听,免得他激起希望再失望,以他当时的心理状况,可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但是杜月笙却深信陆京士这一天一定会到因此精神显得特别的好,他坚持要起床到客厅里去,家人亲友明知他是极力振作等候陆京士,没有人敢加以劝阻。吃中饭的时候他也要在客厅里和大家一同进食,眼睛不时的在向门口探望。
刚开饭,还不曾动筷子,电话铃响,杜月笙特别留神,接电话的人一听对方讲话的声音,立刻喜孜孜的向杜月笙报告:
「是朱文德从飞机场打来的。」
杜月笙点点头,筷子往桌上一放,等着电话里传来的消息,祇见万墨林放下电话筒,一面跑过来,一面在哇里哇啦的喊:
「京士兄到了!朱文德说,他今天一早五点钟就跑到了松山飞机场,所以赶上了飞机,此刻正在办手续,马上就可以坐车来!」
杜月笙脸上却将信将疑,似笑非笑,他缓慢的摇头,冷冷的说:「假的,假的!骗骗我高兴罢了。」
虽话如此说,但是众人注意得到,他已轻轻的搁下了饭碗,那意思显然是想等一等,等陆京士到了再一道同吃,于是,在座诸人也就不约而同的将碗筷放下。
从坚尼地台门外,一直到客厅里,一路都有人在驻足盼望,因此,当陆京士一行抵达便自外而内的爆出声声欢呼:
「来了!来了!」
饭桌上的杜月笙迫不及待,他颤魏魏的站起来,于是,客厅门口一下子涌进来好些个人,簇拥着风尘仆仆的陆京士。紧跟在陆京士身后的,则是到启德机场去接他的吴开先、沈楚宝、朱文德和杜维藩。
杜月笙一见陆京士,情不自禁,喜极而泣,他眼眶中滚动着泪水,右手一抖袍袖,急切的伸出那只干瘪枯瘦的手,和陆京士紧紧交握,一抓住了便牢牢不放,与此同时,还用左手在陆京士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的,轻轻抚拍
陆京士和杜月笙睽违多时,乍一见面,看见老师夫子病体支离,形销骨立,竟然憔悴衰弱到如此程度?心中一阵酸楚,两股热泪卽将夺眶而出,然而他深知此刻一哭大不相宜,于是他竭力的忍住。聚集在周围的杜门中人看见他眼睛红了,人人都在心中默念:
「京士兄,你万万不可哭啊。」
陆京士忍住不哭,却是苦于一肚皮的话,格格不吐,他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耳朵里祇听到杜月笙在用感慨万千的声调,声声叹息的说道:
「就是我的儿子,听到了我病重的消息,也未必能够立刻赶了来。京士,你在台北有这样重要的工作,居然就能够不顾一切的跑一趟香港,真使我不胜感激」
陆京士凄酸难忍,他唯有讷讷的说:
「先生,这是我应该的嘛。」
于是杜月笙重又亢奋起来,他流露着一脸的喜色,关怀的问
「京士,你还没有吃饭啥?」
陆京士点点头。其实,那日他唯恐迟到一步,搭不上飞机,大风雨中,天还没亮便匆匆的赶到松山机场,莫说午饭,他这大半天里,竟然是水米不曾沾牙。
「来来来!」杜月笙拉起陆京士的胳臂:「我方才就是在等你,此刻我们一道来吃。」

当啷一声饭碗敲破
拉陆京士和自己并肩坐下,又殷殷的招呼吴开先、朱文德和沈楚宝,叫大儿子杜维藩也落了座,佣人立刻便送上饭来,杜月笙眼睛直在望着陆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只右手由于过度的兴奋和激动,直在簌簌的发抖。佣人确实已将饭碗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却不知道怎么一来,饭碗?了一?,「当啷」一声,摔到了地上。
一只饭碗齐巧摔成两片,杜月笙旁边的地板上,饭粒狼藉。
彷佛骤然之响起了巨雷,一客厅的人脸色陡变,偌大客厅,寂静如死。
然后又有此起彼落的宽慰、支吾、和敷衍之声:
「快点再添一碗来!」
「赶紧扫扫开!」
「弗要紧,碎碎(岁岁)平安!」
佣人迅速的再添上饭,扫掉地面的碎碗和饭粒。──在坚尼地台杜公馆吃中饭原是众口交誉的一份无上享受,杜公馆的厨师小鸭子,烧得一手上佳的家乡口味,名肴美酒,源源而来。主人好客,天下闻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诨打科,健谈客的聊天题材,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到杜公馆吃这一顿,每每使人乐而忘返,遍体舒泰。然而,八月二日杜公馆的这一顿午餐,却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连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排解。
祇有杜月笙一面捧着满满的一碗饭,一面在跟陆京士慨乎而谈
「今年上半年毛病发作得少,我还以为病况好转了哩。那里想到这个月初以来,两只脚忽然麻痹,简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里都困不着觉,气喘末又是越来越厉害,病到这个地步,我就晓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为我有不少的事体要嘱托你,所以又是写信又是电报的催你来。并不是我无缘无故害你着急,实在是怕迟了两天就见不到面,京士,你今天来了我好开心,原以为我这个病还有得救呢。」
心乱如麻,陆京士还得挖空心思想出几句话,聊以安慰杜月笙:
「先生气喘的毛病由来已久了,祇要静养几天,自然会好。」
「不,」杜月笙凄然的摇着头说:「这一次我是爬不起来喽,京士,我说了你不要笑我,打电报催你之前,我心里就许了个愿,倘使你八月一日能到,我大概还不会死。八月一日你不来呢,那就是我寿数已尽,无法挽救。那里想到八月一日那天突然之间起了台风,飞机不能开,把你硬留在台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凶兆,再加上刚才我打碎了饭碗,岂不是凶上加凶了吗?我认为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爷在告诉我,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陆京士祇好强颜作笑的答道:
「先生还说不是迷信呢,八月本来就是台风季节,打破饭碗那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说了。从这一天开始陆京士画夜侍疾,衣不解带,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陆京士亲侍汤药不可,而且陆京士心知师生相处的时间已很短暂,他由于二十多年的知遇之恩,须臾不忍轻离。尤其还有一层,杜月笙随时都有机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觉睡醒,睁开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陆京士不在,杜月笙便会觉得恍然若有所失,必欲陆京士闻讯赶来,他的神色方始怡然。近代中国,论个人交游,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游录,卽使祇开名单,恐怕也得写上厚厚的一本,论其广阔及为数之多,当代似乎不作第二人想,然而当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际,他竟彷佛只有一个陆京士。陆京士口口声声强调这是缘份,其实在杜月笙的心中,还是可能有着「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几人」之感的。
自八月二日到八月十六日,杜月笙一直不曾离开过病榻二日中午吃过了那餐打碎饭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搀回他的轮椅,徐徐的推向他的房间,再把他扶到床上,宽衣睡好。从这个时候起始,杜月笙给他的家人亲友一个印象,彷佛前两日他焦急的在等陆京士来,一旦陆京士来到,他便心满意足,了无憾恨,他祇有睡在床上等死的这一件事了
焚膏继晷,随侍在侧,对杜月笙尽最后一份心意这个差使是很难当的,因为在步向人生最后旅程的杜月笙,他不但喘疾时发,而且体力衰竭,神志涣散,于是他的饮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轨。他一天祇能睡很少的觉,尤其那短暂到显然不够充份的睡眠,还要分作几次去睡,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谁也无法测知他睡着了抑或仅在旼瞑目养神,往往眼看着他已睡得很熟,方欲蹑手蹑足的走出去,办一点私事或透一口空气杜月笙偏又适时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喊:
「京士!」
「妈咪!」
或者是:「娘娘!」
于是,不论是陆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兰,全部停止脚步,走回他的跟前探问:
「有什么事吗?」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缓缓的摇头。
其实这仅祇是他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依恋他对于他所心爱的人,能多谈一句便多谈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冬皇憔悴人见人怜
像这种霍然而醒,脱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数最多者厥为孟小冬与陆京士,所以孟小冬、陆京士像被一根无形,但却有力的绳索,栓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陆京士是摆脱一切公私事务专程侍疾而来,孟小冬则对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时此境,她恨不能以身相殉。这两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离的人,谁不愿意分分秒秒的始终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与陆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体本来不好,她一入杜门便祇有「亲侍汤药」的份,弱质红颜于是人比黄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尽灯枯,终将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压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废,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强打精神的模样,神情憔悴,人见人怜,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劝她也要保重自已的身体,倘若她再一病,那更将给杜月笙带来多大的打击?执菊坛牛耳,为万众激赏的冬皇,却总是摇头苦笑,轻柔的说道:
「我不要紧。」
孟小冬自入杜门,一直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她本来就是人间奇女子,杜门中的一支奇葩,论才情、眼界、心胸、智能,使她与大多数人都合不来。她归于杜月笙时,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衰然一病翁。如日中天,予取予求的黄金年代早成过去,囊中金尽,活下不去的期日正在步步进逼,所以孟小冬之入杜门正是感恩知己,以身相许。杜月笙一生一「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贡献和他个人的报偿简直不成比例,像他这样的人该可以自傲的说一声:「平生无负于人」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获得了孟小冬的柔情万丈,衷心关爱,这使杜月笙深感自己的侠义,犹然有愧孟小冬的恩情,所以他才会说出「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方始晓得爱情」的话,孟小冬是他在人间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安慰,于是他一刻儿都离不开
陆京士自抵香港之日起,每天也是尽可能的留在杜月笙身边,但是他有双重的困难,其一是杜月笙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办,有时候便不得不到外面去奔走,其二则是坚尼地台屋址不宽,只只房间都住得有人,陆京士不能把每日所需的睡眠,祇靠在沙发土歪歪,所以他在熬了几夜之后,便跟杜月笙先说明白了,每天下午两点钟,他暂且离开一下老夫子出门办事,或者到朋友家中小睡片刻,然后再赶回来。
在杜月笙病势垂危的那一段时期,经常为杜月笙诊疗的几位大医师,诸如吴子深,梁宝鉴、丁济万、吴必彰和朱鹤皋,和陆京士都有深厚的友谊。所以陆京士趁他们先后前来看病之便,一一向他们请教,杜月笙这一次发病,究竟危险到什么程度
他所获得的答复,是「群医摇头」,就中尤以同门弟兄朱鹤皋说得最透澈,他是杜月笙上海撤退来港时,一路跟了来的,为杜月笙诊病已历两年半之久,朱鹤皋直淌直的说
「老夫子这一次病得严重,恐怕不是药石所可以奏效。因为老夫子『精、气、神』三者无一不缺,随便怎样都难以拖。」
陆京士听了这话心中非常的难过,对于杜月笙的康复业已绝望,而且听列位大医师的语气,彷佛还在暗示他应该及早预备后事,迟则唯恐不及。这时候他极其为难,煞费踌躇,后事如何办理?必须杜月笙自己先有所交代,否则的话又叫他怎样开得出口。尤有甚者,替杜月笙办后事一定十分困窘,据陆京士当时的了解,杜月笙的经济情况,不但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富有,相反的,他可以说是已形拮拘,但是杜月笙还有四房妻室,八个儿子和他的三位爱女。

唯有棺材要买好格
八月四日的早上,杜月笙睡了一 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天色大亮,他没有喘,连氧气罩都不曾使用。在房间里守了一夜的除陆京士外,还有姚玉兰、孟小冬、杜维藩,杜美如等好几个人,大家看见杜月笙面容平静,神清气爽,当下还不由一喜,以为这又是好转的征兆,却不料他嘴唇嗡动了一阵,张口便叫声:
「京士!」
陆京士连忙答应,急趋床前,于是杜月笙两眼直望着他,淡然一笑的说:
「趁此刻我精神还好,我要和你谈谈,怎么样办我的后事了。」
屋里的人,听了齐齐的一震,孟小冬头一个痛哭失声,但是她立刻便掏出手绢,掩住了自己的嘴;和姚玉兰、杜维藩等人一样,祇是在吞声饮泣。
陆京士则悲哀重压,他说不出话,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凝神倾听。
杜月笙望望陆京士,又闪了啜泣声中的妻子儿女一瞥,他神情肃然,语调十分平静,低沉,──很像是他在谈着别人的事情
「此地是香港,不是上海,我们在这里总算做客,所以丧事切忌铺张,」顿一顿,杜月笙又说:「从移灵到大殓,前后决不可以超过三天。我去的时侯就着长袍马褂,这是我着了大半辈子的衣棠。」
陆京士依然还是只有点头。
「不过有一桩要多用两钿的事,我那一口棺材。」杜月笙顿了一顿,然后加以解释的说:「这并不是我死出锋头,一定要买口好棺材困,而是我不要葬在香港,『树落千丈,叶落归根』,活的时候我因为这个断命气喘毛病,到不了台湾,死了我还是要葬到台湾去的。将来反攻大陆,上海光复,再把我的棺材起出来,我请你们带我的尸骨重回上海,落葬在高桥,我出世的地方。」
话说多了,有点累乏,杜月笙歇了一阵,方始继续交代陆京士,他先自嘲的说:
「我一生一世,过手洋钿何止亿万,一旦我两只脚一伸我只要你们在这件事上,完成我的心愿,让我多用两钿,其余各事,一概从简。顶要紧的是要记得我们正在落难,凡事切忌招摇,免得给别人批评。所以不论开吊、出殡,绝对不许再摆什么场面,你们要是不听我这个话,那就不是爱我,反倒是在害我了。」
接下来,他又再三叮咛,遗体大殓以后,移灵东华三院的义庄,因为东华三院主席,是杜月笙的老朋友,老搭档,早年相帮他连络法国佬,担任翻译的李应生。李应生是广东人,离开上海后业已侨港多年,他在香港有势力,足以保护杜月笙灵柩的安全。
关于遗嘱的拟订,财产的分配,杜月笙皮反倒仅祇约略的指示了几项点则,然后他说:
「后天晚上,京士你邀钱三爷、金先生、顾先生、开先兄和采丞兄,到这边来便饭,就烦你们六位,先来商量一下。」
从这一天开始,杜月笙集中心智,一一安排他的后事对于妻子儿女,至亲好友,乃至于服侍他的佣人,每一个人他都分别的有所交代,但是由于人太多,要说的话一时说不完杜月笙祇好利用他有限的精力,说一阵,又瞑目休息,养半天神,等到精神体力,稍微恢复,他又挣扎起来再说一两句,因此,有人一次便听完了他的谆切嘱咐,有人则一等再等,将分为许多次所说的话,总加起来,方始了然一件事情,一些叮咛。家人亲友眼睛红肿的,穿梭般来往于杜月笙的病榻之前,看他说几句话都如此吃力,却又一心急着要多讲些,回想他扬威沪土、望重首都、纵横香江、显赫重庆而轰动西北、风云淳安,一幕幕的撼人心弦往事,念及人犹是也,而洛钟将崩,于是,一离开他的房间,竟无不泪流满面,放声一恸

遗产几何美金十万
八月六日下午七时,钱新之、顾嘉棠、金廷荪、吴开先、徐采丞和陆京士,在客厅里屏却诸人,密商杜月笙的遗嘱。六个人一边用饭一边长谈当时杜月笙还在房间里醒着,他频频关照,不许任何人闯进去,打扰他们六位的谈话。
陆京士首先发言,他报告杜月笙这几天里所关照他的各项原则,他并且透露,当他在台北接到香港方面「病危速来」的电报,卽已知道杜月笙的后事必须及早安排,他曾在一日之内访晤了洪兰友、陶百川、刘航琛、王新衡和吕光,向他们请教如何办理杜月笙身后事宜,当时,他把这五位杜月笙知己友好所提供的意见,也逐一的加以叙述。
于是,由在座的六位,参酌杜月笙本人所提出的原则,再加上台北友好的建议,接连起草了三份遗嘱稿,一份是对于国家、社会的公开表白,一份训勉子孙,一份则为遗产分
其中最为家人戚友关心的,当然是杜月笙的遗产如何分配?由于当时没有人晓得杜月笙究竟还有多少钱,因此,祇能作原则性的分配比例,而比例则定为杜月笙的四位太太,和八儿三女,各获遗产的一半为原则。四位太太平分杜月笙遗产的一半,八儿三女之中,则硬性规定未成家的比已成家的多拿二分之一。
九点钟,三份遗嘱草稿均已拟妥,问过了杜月笙犹仍醒着,于是,六位友好和门人,会同拿着三份遗嘱稿,相率进入杜月笙的房间。当时,孙氏姚玉兰、孟小冬和杜月笙的在港子女,都在他的病榻之旁,或坐或立。
于是,由陆京士宣读三份遗嘱的内容,杜月笙聚精会神,注意倾听,他偶或打一个岔,修正若干字句,但是从大体上来说,他几乎是全部同意。
遗嘱读给杜月笙听过了,经他允可,算是定稿。钱新之、金廷荪、顾嘉棠、吴开先、徐采丞、陆京士又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钱新之尽管是多年老友,杜月笙却向来在人前人后,都尊称他「钱先生」而不名,金廷荪、顾嘉棠是结拜兄弟,吴开先也是缔交二十年的友好,徐采丞则为抗战前后,杜月笙的心腹智囊之一,陆京士为恒社的首脑人物,他跟杜月笙之间,一向情逾骨肉。
杜月笙平生排难解纷,一言九鼎不论什么希奇古怪,复杂繁难的事情,一到他的手上,必可迎刃而解,全部摆平。唯独他自己的公馆里面,大门一关,由于太太有五位,子女又多,相处几十年,难免也有牙齿碰了嘴唇皮的时候,要想绝对太平无事,当然是相当困难。八月六日之夜,坚尼地台杜公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决定遗嘱,分配遗产的重要时刻,侍疾家属,事关个人前途,以及未来生活,其心情之紧张,注意力之集中,自是不言可喻,因此不免有人躭心,是夜会有什么议论争执,意外风波。然而当陆京士朗声宣读遗嘱稿,杜月笙略予修改就算OK,杜月笙时在香港的三位夫人,四子三女,居然闷声不响,毫无异议,一件大事就此风平浪静的解决。这固然是遗嘱上分配遗产,公平合理,无懈可击,另一方面,也是六位遗嘱起草人不但深知杜月笙的心事,同时,他们在杜公馆众位太太、少爷、小姐面前,尤其有足够的份量。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杜月笙对于自己的遗嘱之订立,确实煞费苦心,作此安排,而且他早已深思熟虑,胸有成竹了。
等到仅列分配方式的遗嘱当众确定,杜月笙方始从容不迫的,说出他的遗产数额。他在交代了几件家事以后,开口说道:
「我只有一笔铜钿,留给家属作生活费用,这笔钱我是托宋子良先生保管的,数目是十万美金。因为宋先主代我用这笔钱买了股票,多少赚着一点,大概有十一万美金左右」
当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惊怔错愕,谁也没有想到,一辈子在金山银海里面挥之如土的杜月笙,他留给庞大家属的遗产,居然祇有十一万美金左右,折合港币,不过六十多万。
四位太太,四儿三女分这笔钱,一个人能够到手得了几文呢?

赠金十万私下还脱
但是杜月笙对于任何人的反应,一概置之不理,他说完了话,长长的吁一口气,然后他像似老僧入定,轻轻的阖上了眼睛。
钱新之、顾嘉棠等人辞出,留下一房间的沉重气氛。那一夜,陆京士又度陪侍在病榻之侧,杜月笙的家属,也不眠不休的,候在杜月笙的周围。
由于杜月笙的气喘,越演越烈,从他最后一次扶到床上的时候开始必须日夜都用氧气,所以陆京士搬张椅子坐在床边,目不转睛注视杜月笙的口鼻,唯恐他的氧气罩子滑落下来,届时,他必将呼吸因难,大汗淋漓,极为痛苦的从沉睡之中醒转。
这一夜,杜月笙时醒时睡,神情十分疲惫,凌晨五点钟,嘶嘶的喘哮之声,又自他的喉间发出,一房间人,惊惶着急,看情形又是一阵剧喘要来,于是便有人跑出去请值夜的梁宝鉴医师,替杜月笙打针、急救,手忙脚乱了半天,依然还是拦不住又一度的喘大发,直喘得脸色铁青,大汗湿透了棉被,然后,杜月笙方始渡过了这一关,喘势稍戢,他便两眼盯望着得意门生陆京士,断断续续的在说着:
「京士,我们分手的时候快到了,我还有两件事体相托,头一桩,你的这些弟妹,你要多多的照顾,多多的协助。第二件,顶要紧的还是恒社,希望你多出点力,负责维持。」
陆京士立卽应允,他诚恳的说:
「先生,请你放心,这两件事,我会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好,好极了!」杜月笙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然后,他望着站在陆京士身后的妻子儿女,提高了声音,说是:「有一件事,妳们切切不可忘记,京士有十万块港币,存在我这里,这一笔钱,妳们立刻就要归还。」
杜维藩还在答应:「晓得」,陆京士却惊骇万分的站起来,他忙不迭的说:
「先生,先生,你记错了,我何尝有十万港币,存在先生这里?」
「我怎么会记错?」杜月笙却一口咬定:「你本来是有十万港币,存在我这里的嘛!」
陆京士和杜月笙过从二十多年了,相知之深,无人可及,他把杜月笙先嘱咐他维持恒社,和故以存款为借口,叫他的家属先付自己港币十万两件事,联在一起,顿卽恍然大悟,于是不惜点破了说:
「先生,我晓得先生的意思,先生怕维持恒社,没有经费,所以故意这样说的。」
「不,」杜月笙犹在否认:「我不过是要归还你存的十万港币而已。」
「先生,」于是,陆京士委婉恳挚的又道:
「先生不必再为恒社经费的事体操心了,一则,恒社目前用不着这许多钱,二来,卽使将来有所需要,自会由我们大家设法。」
「你不要再多讲了好??京士,」杜月笙又有点喘息咻咻,「我明明说的是还你铜钿,你为啥要把恒社的事拉在一起?」
至此,陆京士当然不便刺刺不休,和杜月笙争辩,他祇好回转身来,向杜维藩眉头一皱,两手一摊。
从八月七日这一天起始,杜月笙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不过他沉睡祇是为了培养精力,使他自已能够妥妥善善的安排后事,而在所有棼杂如麻的事项之中,杜月确最注意的还是他和知己友好之间,银钱的往来,账目的清楚。人欠欠人,十万百万,在这般人里一向是「言话一句」,旣不见账目,又绝无字据,因此就必须由他自已「言话一句而理楚了清。八月七日上午,杜月笙的多年好友,上海叉袋角富豪朱如山来探疾,便由杜月笙主动的提起:
「如山兄那里,我还有十万……」
当时,朱如山稍微紧张了些,他打断了杜月笙的话,急急声明:
「杜先生,你交给我的是十万港纸,不是美金啊!」
杜月笙侧过脸来,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然后,方始点点头说:
「是港纸,当然是港纸了。」
第二天一早,朱如山便开了一张十万港纸的支票当众面交杜月笙。杜月笙却顺手把那张支票递给陆京士,他说:
「京士,这是还你的十万。」
陆京士立刻推拒的说:
「先生,这万万不可。」
「你收下。」杜月笙一力坚持,「言话不要讲这许多了,好??」
陆京士师命难违,又怕杜月笙心急发喘,祇好拿在手中,等杜月笙又度暝目养神,他方始当着众人,将十万港币那张支票交给姚玉兰,告诉她说:
「娘娘,我怎么会有十万港币存在先生那里呢?这件事我昨日就已经说明白了,但是先生一定要我收下,当他的面,我不能不收,否则先生不会依我。现在我把这笔钱交给娘娘,请娘娘保管,还是杜公馆公中的钱,娘娘也不必告诉先生,现在凡事都要顺着他的心,祇要先生觉得心安就好。」

杜先生脉搏呒没啦
八月七日下午五点四十分,杜月笙突然昏厥,有人跑过去把他的脉,惊天动地的一声喊:
「哎呀,杜先生脉搏呒没哉!」
妻儿子女,顿时便爆出号啕大哭,而在这时,又有人发现杜月笙的小便直在流个不停,于是便高声的劝慰:
「不要紧,不要紧,还有小便哩!」
齐巧守候的都是中医师,急切间无法下药救治,忙乱中有人飞奔出外打电话,请距离最近的吴必彰快来,但是一直等到六点二十分,吴必彰方始匆匆的赶到。这一次,吴必彰真是卖尽了气力,他用人工呼吸法,先使杜月笙喘过这一口气,「人工呼吸」紧急施救足达半小时之久,当时没有一个人认为杜月笙还有回生的希望,然而杜月笙却在七点钟的时候,悠悠醒转,一声长叹。
由于吴必彰竭力救治,终告妙手回春,八点钟,接连打了两次强心针,方始把奄奄一息的杜月笙,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八时四十五分,死去治来的杜月笙居然能够勉力坐起,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吩咐陆京士
「京士,你把我的三份遗嘱拿出来,当着大家,再读一遍。」
陆京士立卽照办,朗声的读那三份遗嘱,杜月笙听时频频颔首,等陆京士读完,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钢笔与图章,因为四肢乏力,又叫万墨林把住他的手腕,在那三份遗嘱上签名。然而他只签了一份,那只右手便无力的垂下,因此,余下两份就祇有盖盖图章了。
「阿好?──杜月笙的眼睛,掠过钱新之、吴开先、顾嘉棠、陆京士和徐采丞五个人的脸,他凄然一笑说:「就请你们五位做个见证人?」
于是,由钱三爷领头,五位见证人分别都在三份遗嘱上签署。
然后由万墨林扶持杜月笙倒向枕头,他再次睡下休息,房间里除了他喉头的嘶嘶之声,连绣花针落地,都可以清晰听见。
由于这一次的死去活来,杜月笙的家属犹如惊弓之鸟又像热锅上的蚂蚁,求神问佛,人人自出主张,姚玉兰笃信基督教,她是杜月笙一家之中,头一个非佛教徒,当年她想皈依基督,曾经向杜月笙请求,杜月笙说:
「妳来我家,事实上并非由妳自主,这么些年来,妳能够做主的事情也是绝无仅有。如今这信什么教的事,我就让妳自家做主了吧。」
从此以后,姚玉兰信教信得极其虔诚,杜月笙病笃,她也曾苦劝良人皈依上帝,以使精神──灵魂有所寄托,杜月笙说是
「妳不是也曾听过我喊天老爷吗?我喊的天老爷,也可以说是耶稣基督呀!」
有这么一句话,姚玉兰一心想使杜月笙得救,她便去求赵世光牧师,经常的在杜月笙病榻之前,为他祈祷,代他祷告。
孙氏夫人和孟小冬,跟杜月笙同一信仰,信佛,于是两位夫人以其无比的虔敬,命人洽请香港荃湾弘法精舍的高僧,为杜月笙连做七日七夜的道场,祈求禳灾添寿,容他平安渡过这一次「刼」。
还有人想起了冲喜,因为八月十七日,亦卽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杜月笙六十四岁生辰。于是有人先去印了一批烫金请帖,又预为订下了若干席寿筵,他们用心良苦,意思是要造成杜月笙做六秩晋四大寿的旣成事实,而使「无常」止步。
八月八日立秋,杜月笙的病了无起色。他时睡时醒,直在说是嘴里干渴,频频的叫人取西瓜汁。其实杜月笙并不知道,他的家属听从中医师嘱咐,在西瓜汁里拌了些麻醉物品,以暂时性的麻醉作用,使他提神益气,尤可兼收利小便的功效。
早上一连喝了几杯特制的西瓜汁,果然,中午时分,杜月笙忽焉清醒,精神陡长,他环顾四周,妻子儿女的面貌历历在目,然后他问:
「事体我全部交代过了,你们还有什么弄不清楚的,快快问我。」
妻儿子女唯有欷歔,并无一人发问,于是,杜月笙又侧脸问陆京士:
「宋子良先生阿有覆电来?」
「覆电来了,」陆京士赶紧的说:「十万美金之外,还有些利润,都在他那里。」
「那就好了。」杜月笙像是诸事已毕,说时似有不尽的欣慰。
这时候,家人戚友涌上前来,纷纷提出建议,一致认为当时的主治医师过于谨慎,因而「不太灵光」,他们希望杜月笙能够同意,换一位医师,

「有以澈底改进」医疗方式,说不定,能够立刻解除杜月笙的痛苦,使他很快的「早占勿药」。
杜月笙以一种带有怜悯的眼神,望着这一班人,由此,激起了他们更大的勇气,有人提张三,有人荐李四,众口交铄,莫衷一是,居然还引起了争论。
「算了吧!」杜月笙森冷的一声回答,宛如一盆冷水,浇熄了无穷的希望,他满脸苦笑的说:「妳们何苦要我多受些罪?」
杜月笙所谓的「受罪」,那倒不是他故作矫情之言,因为「精、气、神」三者已竭,头一步,他的排泄系统全部损坏,大便小便,毫无知觉的在自然排泄,偶然排不出来,还得动用工具,拿铜钲去「通」,「通」时的痛苦,自非血肉之躯所能忍受。

枕下还有美金七千
八月十日,医生说杜月笙最好是能够多睡,可是他偏偏神志清醒,阖不上眼,他和陆京士频频的交谈,忽然杜月笙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移时,他摸出一个手巾包来。
「京士,」杜月笙把手巾包递到陆京士的手上,告诉他说:「这里是七千美金。」
「先生──
杜月笙紧接着便作交代:
「你替我分一分。」
「先生。」陆京士忙问:「分给啥人呢?」
杜月笙的回答却是浩然长叹,不胜低徊:
「说起来,只有妈咪最苦。再末,三楼也是手里没有铜钿的。」
于是陆京士便顺从杜月笙的心意,决定将这七千美金,分给孟小冬三千元,孙氏夫人和杜维藩则各为两千,如数分讫,再报告杜月笙。但他仍然保留那一条绣有「D」字的手帕,作为纪念。十五年后,他觉得这条手帕颇富纪念价值,因而在民国五十五年特地寻了出来,交给杜维藩夫妇,请他们永久保存,与此同时,陆京士说出了这一段不为第三者所知的故事。
八月十一日,杜月笙一心速死,了无求生的欲望,他口口声声的说人生乏味,再也没有任何人受过像他这样的罪。那一天又有一件不吉利的事便是杜月笙的多年老友江干廷,也不知道是从那里听到了杜月笙病逝坚尼地台的谣言,一路哭泣的赶了来,搥胸顿足,声声号啕,嘴里直在嚎着:
「月笙哥呀,你怎么就去了呢!」
哭声惊动了整个坚尼地台十八号,万墨林快步赶到门口,他看到江干廷正哭得声嘶力竭,口口声声的在喊:「月笙哥你去了!」当下十分慌乱,便急不择言的高声埋怨这位老大哥:
「江干老,侬阿是吃饱子饭呒没事体,专门来戳杜先生的霉头?」
「我触杜先生的霉头?」江干廷大为诧异,立止悲声,他急急的问:「墨林,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江干廷也会触杜先生的霉头么?」
明晓得这是事出误会,可是万墨林因为杜月笙命在旦夕,心情当然不好,于是他借题发挥,把白发苍苍,老迈清健的江干老,狠狠的埋怨了一顿,而江干廷也了然他的心理,无非是在为杜月笙发了急,想想自己也是不好,怎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上门就放声大哭的呢,因此他不言不语,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十号那天,杜月笙清醒一阵,他喊了声:「京士」,突如其来的说:
「阿好想个办法,让我搬到养和医院去住院治疗。」
陆京士不曾追问,杜月笙是为了家中人多,怕烦,还是自以为住院治疗,可能有好转的希望?抑或,──他不愿意在坚尼地台十八号咽气使这里成为一座丧宅,将来徒使活着的家人亲友,触景伤情。他立刻便去和梁宝鉴、吴必彰等几位医生商量,但是他所获得的回答,都是大摇其头,医生们异口同声的说:
「以杜先生目前的情形来看,他的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时期,从家里搬到医院,途中难免颠簸,很可能发生意外变化。」
陆京士回复杜月笙的时候,当然不便照医生的话直说,他祇是含糊其词,说是养和医院那边尚须事先安排。杜月笙听了,愀然不语,同时他自此便绝口不提,由而可见,直到八月十日为止,他的神志依然清澈。

想尽方法吊住性命
八月十一日病情又有恶化的趋势,但是一天之内,清醒的时候还是不少,他要末不开口说话,嘴巴一张,必定是说旣已医乐罔效,何不让我早走一步,也好少受许多折磨。从这一天下午开始,杜月笙便陷于昏迷状态,偶然翕动一下嘴唇,卽令把耳朵贴上去,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八月十三日凌晨三时半,医生又发现他脉搏全无,呼吸停止,乃由梁宝鉴和吴必彰打针急救。当时,杜月笙的许多友好,多一半都在坚尼地台杜公馆守候,等着送他的终,一部份人连续熬夜,精神不济,业已回家休息,但当他们得着消息,又快马加鞭的赶了来,友好到齐,梁宝鉴、吴必彰的急救针偏又生了效,杜月笙第二度悠悠醒转,再次还魂。
这时候杜月笙的家人亲友,团团的把梁宝鉴和吴必彰围住,听取两位大医师的意见。梁宝鉴、吴必彰一致断定,杜月笙病到这个地步,实已回生乏术,用针药急救,把他这样不死不活,昏迷不醒的吊住,徒然祇有增加他的苦楚,却是底下的话,不但医生,便连至亲好友谁也不便于开口:是否应该顺其自然,按照病人的心愿,让他早一些解脱
家属方面,意见完全趋于一致,能有办法可想,就不该弃之于不顾,「好死不如恶活」,他们坚持请求医生用尽一切方法,保住杜月笙的最后一口气那怕是一分一秒也不可放弃努力。
于是,又决定了,想尽方法把杜月笙的性命「吊住」,不管他辗转病榻,是何等的痛苦。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八月十四日,凌晨两点四十分,医生作最后一次的挽救决定替杜月笙输血二百五十CC,这二百五十CC血输了一个钟头又四十分钟,三点三刻,天还没有亮,杜月笙第三次死去活来,不过这一回他旣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了,他口呿失声,两眼微阖,祇从嘴巴张一个洞,眼睛瞇一道线,偶或在喉咙口咯咯作响,所有亲友,都已明白,杜月笙是距离死亡,只有一步。六时一刻,突然又在昏迷之中晕厥,脉搏呼吸,第四次全部停止。亲友们大叫:

「不好了!」梁宝鉴立命护士注射强心针,杜月笙的第四次进入死亡状态,为时八分钟,结果还是把他硬拖回来。
没有人认为他渡得过八月十四日这一天,偏有奇迹出现,当陆京士等人正往分头打电话,邀集在港恒社兄弟,是日下午三时,齐集坚尼地台十八号,为老夫子办后事。忽有一位远客来到,那是时任行政院顾问,由台北专程赶来送终的吕光。
吕光行色匆匆,抵步以后,直趋病榻之前,他看了杜月笙的情况不禁惨然,但是他心中焦急,因而他不管杜月笙听不听得到,凑近杜月笙的耳朵,高声的告诉杜月笙说:
「洪兰公明天到香港来,总统叫他当面向杜先生致眷念慰问之意,本来我们约好今天同机来香港的,但是因为洪兰公临时赶不及,他要我转告杜先生,明天中午一定赶到香港。还有维善,他也搭明天的飞机。」
一声声,一遍遍,垂死中的杜月笙竟似听见了,众人惊喜交集的看见,他的眼睛睁大些时,嘴唇嗡动,杜月笙正在微微颔首。
所有的医生都认为这是难以置信的事,自八月十四日下午直至十五日中午,杜月笙不需任何药物,仅祇是吕光带来的一句话,「总统命洪兰友面致眷念慰问之忱」,带给杜月笙无限的鼓舞与感奋,他又活下去了。其间,祇不过在十四日夜晚和十五日清晨各通过一次大小便,杜月笙还忍住了痛楚,他不曾呻吟,身体也不起颤动,彷佛肉体上的痛痒,和他完全无关。
杜门亲友围着吕光问长问短,吕光说了些台湾亲友对于杜月笙病笃的关怀,还有好些朋友卽将分批赶来,和他自己一样,想跟杜月笙见上最后一面吕光又说:他是接到钱新之的电报,方始摒挡一切搭机来港,钱新之曾在电报中关照,以杜月笙和吕光的缘份,他应该赶来送杜月笙的终。
八月十六日下午二点一刻,在台湾求学住在陆京士家中的杜维善,得了陆京士的急电,由陆京士夫人陪同,先一步自台湾飞到香港,他走进大门时卽已泣不成声,于是由陆京士趋前加以抚慰,嘱他不要在病人跟前落泪。然后便由陆太太陪着他到杜月笙的床前,由于杜维善喉梗咽塞,祇好由陆京士一声声的喊:
「先生!先生!维善来了!」
于是,杜月笙勉力的睁开了眼睛,他眼珠迟滞的望了杜维善和陆太太一眼,便乏力的阖上,这意味着他残存的精力,恍如一线游丝。

易箦之际洪兰友到
一刻钟后,下午两点三十分,时任国民大会秘书长的洪兰友,抵达坚尼地台杜公馆,当卽引起一阵欢呼,洪兰友面容肃穆,神情哀戚,他快步走进杜月笙的房间,一眼看见了躺在床上呼吸屏止的杜月笙,怔了一怔,以为他已来迟一步。但是,围绕在杜月笙四周的亲友犹仍急切的在大呼小叫:
「先生!先生!洪兰公来了!」
洪兰友看到杜月笙似乎还有点知觉,他为达成使命,连忙高声的在他耳边喊:
「杜先生,总统对你的病十分关怀,希望你安心静养,早日康复。目前台湾一切有进步,国家前途一片光明,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当时,洪兰友祇想杜月笙能在易箦之际,听得见他这几句话,在他一生艰辛奋鬪的最历程,得一份慰藉,斯愿已足。讵料,杜月笙是在凝聚他每一分精力,等候着洪兰友的来因此,他不但听清楚了洪兰友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他竟奋目迅张,睁开了一闭三日的睛,尤其,他更伸出了自己那只颤抖不已的手,吃力已极的伸向洪兰友,和他紧紧的交握,与此同时,他清晰明白的说出了他在世最末的一句话
「好,好,大家有希望!」
洪兰友的两行热泪,不可遏忍的拋落下来。
最后个「望」字说完,杜月笙那只手松弛,垂落,眼睛又阖,嘴唇紧闭,但是他仍在竭力挣扎,还想多说一两句,然而,气逆舌僵,他已语不成声了。
洪兰友忙再赶上前一步,大声的说:
「杜先生的心事,我都明白,杜先生所没有说出来的,此间友好可以转告我,我回台北以后,一定代为上达。」
这时,口眼紧闭的杜月笙,又艰难万分的点点头,两颗热泪,逸出眼眶之外。
站在一旁,注视这一幕的钱新之,情不自禁的一声长叹,热泪泉涌,他喃喃的说
「大家有希望,大家有希望,天啊!就是他没有希望了啊!」
有人探手伸进被窝去摸摸他的脚,失口惊呼:
「哎呀!脚已经凉了!」
但是他依然多拖了一天,毫无知觉,仅祇呼吸迫促的多拖了一天,杜月笙拖到距离他生辰不及二十四小时的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时五十分,终于走完了这段漫长而艰苦的死亡历程,他撒手尘圜,一瞑不视。几十位至亲好友竭力忍遏了多日的哭声与泪水,蓦然之间,如山洪爆发般奔放出来。当日,环绕在杜月笙病榻左右,等到了送终的至亲好友,是洪兰友、钱新之、金延荪、吴开先、杨志雄、杨管北、江干廷、吕光、刘丕基、史咏赓、张松涛、翁左青、李宗文、宣铁吾、林啸谷、沈楚宝、袁国梁、严欣淇、侯国华、赵培鑫、赵班斧、徐懋棠、朱文德、胡叙五、顾嘉棠和万墨林。
便在哭声方起,上下人等陷于悲哀,坚尼地台杜公馆忽然又到两位衣冠楚楚,欢容满面的贵宾,总统府资政,当过国务院总理的许世英夫妇。两夫妇还带着隆重的寿礼,这两位杜月笙的多年老友,心腹知己之交,许世英和他的夫人,是专程前来为杜月笙暖寿的。
许世英夫妇走到客厅,便听见内室里一片哭声,当时真是相顾愕然,惊诧无似。直到一名佣人悲不可抑的告诉他们:
「许先生,许太太,可怜我们老爷刚刚过去了。」
……这才大吃一惊,明白过来,急急忙忙往杜月笙的房间里跑,暖寿的客人,变成了「望丧」的吊客。许世英夫妇当下便恸哭失声,对于老友之逝,他们二位可算是最为惊悼的一了。
幸亏陆京士临危不乱,他自八月十五日下午起,卽已按照预定计划,飞符召将,把恒社在港弟兄全部集中,因此治丧筹备事宜,可谓自八月十五日下午卽已开始,治丧执事均经分别派定,万国殡仪馆的灵堂先已订妥,灵衬专车不旋踵而到,连刊登各报的报丧新闻稿,也在当天拟好。
许世英寸步不离杜月笙遗体左右,他和杜月笙的妻子儿女,围在一起搥胸顿足,号啕大哭。恒社弟兄见许静老老迈年高,看他哭得如此其伤心痛切,唯恐有伤身体,于是派了专人左右扶持,加意照料。
死后的杜月笙面容平静,眼脸唇角松弛,看起来有一种欣然解脱的神情,家属为他更衣时,万国殡仪馆的灵车,已经在大门口揿起喇叭。
坚尼地台杜公馆一致举哀,重门洞开,满目缟素,大门里外忙忙乱乱,舁工抬着尸床杜月笙的尸体平稳的移放到尸床上,尸床的左右前后尽是家人亲友,得到消息晚些的亲友还在络绎不绝的赶来,盈耳都是哭声,夹杂着执事人员高声喊叫:
「就要移灵万国殡仪馆了。」

左派报纸也登讣闻
杜月笙之丧,翌日香港各大报小报,日报晚报,无不广辟地位,详予报导,除了由治丧委员会名义刊登的「丧讯」和巨幅讣告,全港报馆一概主动派遣记者采访消息,新闻、特写、花絮,接连的热闹了几天,卽如左派报纸,也不例外。「大公报」新闲登得比较简短,但是讣告却「抄登」不误。左派报纸抄登「讣闻」还有一个小插曲,那便是他们擅将「……痛于民国四十年八月十六日申时寿终港寓正寝」字句,改成了「……痛于公元一九五一年八月六日……」,「抄登」的讣告费杜月笙治丧处当然不肯认帐,但是其中「文汇报」的广告员颇想趁此机会捞一票,他拿了广告收据去收款,治丧处的人跟他们开了个顽笑
「请贵报照我们的原稿,一字不改再登一次就算照单加十倍收费,我们也可以照办。」
「文汇报」当然不敢刊出「民国」二字,于是知难而退。
港地各报扩大报导杜月笙的丧葬新闻,譬如香港成报卽曾写道:「挺有名气的大人物丧礼,在战后香港还是首次。」或卽为各报重视原因之一。但是殊不知「杜月笙」三个字在报纸上出现得如此之多,如此之大,卽在杜月笙本人竟是全部人生旅程中的破题第一遭,他不仅寓港两年多没没无闻,报纸上难得一见,甚或在他炙手可热的极盛时代,各地报纸也是难于见到他的大名,这是杜月笙几十年来的一贯作风,他最不喜欢出锋头,祇是死后锋头之足,则不是他预料,抑或防范所能及了。
杜月笙的治丧新闻,登得长篇连牍,花团锦簇,使得香港当地人士颇感突兀,有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香港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天下闻名,交口赞誉的「大好佬」,因而莫不怀着好奇的心理,去看看杜月笙的开吊、大殓与出殡,这便使杜刀笙之丧,锦上添花般格外闹猛,盛况堪称空前。
冶丧委员会由钱新之总其成,但是负责总务的则为颇好排场,功架十足的顾嘉棠,他的观点和杜月笙大不相同,「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杜月笙出道四十余年,尽管用钱如挥土流水,铺张对天之鸿庥,然而花在他自己身上的,又能有几文?所以他认为杜月笙一生这最一件大事,必须办得体面风光,多花十万八万港纸,和杜月笙一辈子里过手的洋钿相比,那算得了什么?
顾嘉棠的这个想法,家人亲友,其实并不反对,因此杜月笙交代后事,他那番苦心孤诣,祇要求一口好棺,招待吊客必须丰盛,除此之外,他一切希望从简的原则,便自然而然的被打破。头一项,各报登登讣告,广告费经过特别优待,七折八扣之余,犹仍开销了八千港纸之钜。
送礼敬使,一概订为值百赏十,这还没有什么浪费之处,却是各界友好致赠花圈,帐房规定不分大小每只敬使港纸两元,依当时物价,两元港纸就尽够买个小花圈了。非但如此,由于开吊三日,所收到的花圈多达七百余只,万国殡仪馆附近的花摊,平时从来不曾接到过这么多的生意,于是手忙脚乱,日夜开工,照样还是供不应求,迫不得已,便与内中工役勾结,来个「前门进,侧门出」,经过改头换面,然后再送一次,造成一大漏卮,而且开了香港送花圈的恶例。
吊客开席,遵从杜月笙的嘱咐,就应该在六国大饭店的正厅,将流水席开个三天,但是因为吊客麕集而至,川流不息,实在来得太多了。无论识或不识,是否有关,送只花圈得回敬使两元,再看一场「热闹」,吃一顿丰盛的饭菜,香港「闲人」正多,何乐而不为?由于吊者「大悦」,户限为穿,六国大饭店正厅容纳不下,因此而使杜月笙一片待客的诚意,改弦易辙,反而从简,治丧处宴客组求近就便,包下附近的几家餐馆,午晚两餐,一桌一六菜,席资六十元,啤酒汽水,则无限制供应,任凭取饮。
三日之内,开饭二百余桌,花费港纸一万好几,倘若要到六国大饭店照开盛筵,祇怕开销还要倍上几倍。出殡──第三天方算完成了杜月笙的心愿,祇有在这一天,吊客都上六国大饭店,十人一桌,一泼泼的在开
杜月笙为想尸骨到台湾,回上海,因而要困一口好棺材,治丧处人员和家人戚友对于这一点也是不惜开销极力求好。当时万国殡仪馆正有一口好棺,楠木的,售价港纸一万五千。万国殡仪馆听说杜月笙要用,老板自动减价一半,对折实收七千五,与此同时,尽管杜月笙治丧是万国殡仪馆头一笔大生意,这位老板却除开棺木半价之外,自愿报效三日正厅租金九百元。不少人问他何以要这样做?这位老板正色答道:
「这是我对杜先生表示敬意。」
当杜月笙的遗体运往万国殡仪馆,大礼堂外立刻悬出「杜月笙先生治丧处」的布招,白底黑字,四周镶以银边白花,一对蓝纸灯龙,「治丧」两个小字托住偌大的一对「杜」字,礼堂正中素白孝帏,匝以鲜花牌架,蒋总统颁以「义节聿始」的挽额,两旁悬挂的第一副挽联,是为杜月笙老友许世英所挽的:
「班生投笔,卜式输财,历济艰危昭史乘;范式凭棺,伯牙碎轸,忍教生死隔襟期。」
人,时,地,双方交情,当时情景,无不贴切之至。香港报纸曾经特别提出,盛赞许静老的这一副挽联:
「抒写杜氏生平和死别哀痛,读之令人歔欷不已。」

开吊之期警卫严密
香港政府对于杜月笙开吊,自始至终采取严密防范,保持高度警觉,因为他们知迫吊客之中多的是达官贵人,名公巨卿,他们除了派交通警、岗警到场维持秩序,以防宵小扰乱,同时还派遣了便衣人员,香港警署的政治部,尤且派有专人纪录到场者的名单。
从八月十六日的傍晚,杜月笙移灵万国殡仪馆之时起,吊祭者车水马龙,络绎于途,灵堂中挤得水泄不通,座无虚席。杜月笙心腹之交,拿全国第七号执照的老牌律师秦联奎,在月落昏黄,灵堂里人影幢幢中,一声声的悲呼:「月笙哥」,哭声凄厉,引得人人垂泪,倍增愁惨。杜月笙病逝香江,哭得最伤心的老友,前后共有三人,其中江干廷是哭得过早,反而落了杜门中人的理怨。许世英则是「喜时悲来」,贺寿变成了送终,因而哭得突然。至于秦联奎的声声号啕,当然是触景生情,无限伤悼。这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友谊真挚,使在场的人都曾为之深切感动。
百忙之中,治丧人员不曾忘记派人请教阴阳先生,择期成殓,阴阳先生根据遗属生肖与死者的冲克,细加排算,结果是非常凑巧,他也择定八月十九日上午十时入殓,和杜月笙停灵三日的交代,不谋而合,众人于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大殓之前三日,其实祇有两天,治丧处收到的唁电、挽幛、挽联,多达七百余件,分别来自美国、日本、南洋等各地,其中自台湾寄来的为最多,共达一百五十三件,党国元老军政首长莫不备致哀悼。最高领袖颁赐的挽额,系由总统府第二局局长黄伯度,从台北打长途电话来传述口谕。行政院长陈诚的唁电中说:
「顷悉尊公弃养,深为惊悼,缅怀忠爱,弥念清芬,敬电致唁,尚希节哀。」
司法院长王宠惠和他的夫人王朱学勤,双双出面,所拍来的唁电,字数最多,词曰:
「惊悉月笙先生逝世噩耗,不胜悲悼,推念先生数十年来,领导社会事业,赞助国民革命,功在国家,为世钦仰,临终遗嘱,犹以未覩国家复兴为憾。其忠爱国家民族之衷诚,尤为可敬之至,自必名垂不朽矣。尚希节哀珍重,以襄大事,无由面慰,特电奉唁,并请礼安。」
监察院长于右任的一封礼电,则怆念之情,溢于言表
「爱国忧国,献勤社会公益唯恐不及,如月笙先生者,未获目覩祖国之复兴,斋恨以逝。缅怀风范,悼痛何如!遗嘱淳淳,弥昭高义,惟希继志扬烈,顺候礼祺。谨唁。」
其余诸党国首要,在他们的唁电里推崇颂扬杜月笙之词,摘要略如严家淦之「邦家遽丧忠贤,海内永恒风义,遗言忧国,继志在兄」。何应钦之「国失老成,弥深怆悼」。顾祝同之「易箦遗言,不忘邦国,耆哲云徂,人我同悲、抚念平生,尤深怆痛」。谷正纲之「月笙先生抱任侠之气,存济世之心,大义凛然,典谟攸在」。陶希圣的「尊大人忠诚道义,薄海同钦,噩耗传来,无任惊悼!夙承庇爱,出死入生,以至今日,尤深感激。」祝绍周的「尊翁一生急公好义,功在国家,当与浩浩长江,并存不朽。」陈果夫的「月笙先生惕励精勤,热心公益,凛立民族正气,节操可风。」钮永建的「社会遽殒贤达,永建亦丧良朋」。桂永清的「月笙先生社会硕彦,功在党国,比年避乱香江,忧心国事,清操大节,中外同钦,复兴在望,遽丧老成,笃念忠荩,弥殷哀悼」。,朱家骅的「尊公月笙先生急公好义,出于自然,排难解纷,众所同佩。爱国反共,始终绸缪,沧海横流,无所摇夺」。还有俞飞鹏的那几句:「月笙先生未为官而名垂党国,死不投匪而节励古今,瞻望遗徽,倍殷景仰」,可谓对于杜月笙平生,最允当的称颂。
自国外发来唁电的,计有孔祥熙、宋子文、宋子良、陈立夫、徐堪、潘公展、赖琏、席德懋、赵棣华夫人、董浩云、任西平、李德燏、吴良弼、欧必成等。尤以宋子文、子良昆仲、惓念之情,最为挚切,宋子文除电唁之外,同时宅嘱香港广东银行代订祭菜全席,送到灵堂,派他的驻港秘书代表致祭,他还挽之以长联:
「仁义行事,忠恕持躬,忆从卅载交游,生死无忘同爱国;
「风雨如盘,疮痍遍地,愿覩九州兴起,其灵长护复中原。」
宋子良也用航邮寄来挽联,词曰:
「数万里海外书来,墨渖犹新人已逝; 「十余载天涯相托,交期如昨泪频挥。」
唁电之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封是统率孤军,羁旅富国岛的黄杰,他亲率留越将士,如期拍来一通唁电,他在唁电中说:
「阅报惊悉尊翁仙逝,曷胜悲悼,中原待复,老成遽谢,留越将士,同致哀忱,谨电致唁,伏祈节哀。」

喊了两声耶稣救我
六月十九日大殓之期,诚如当天香港时报社论「悼『义节聿昭』的杜月笙氏」一文中所谓:
「今日为吾国工商界巨擘杜月笙出殡之日,凡我国人,无论识或不识斯人者,莫不同声悼叹,痛惜这位时代英雄之溘然长视。」
当日,由于亲临致祭的各界人士,挤满了万国殡仪馆的里里外外,虽然时序已在立秋后十一天,灵堂里开了冷气,照样有人挥汗如雨。十时大殓之前,家属亲友在痛哭声中,列队瞻仰遗容,见杜月笙最后的一面孟小冬伤心泪尽,当场昏厥,经过医生救治方告苏醒。盖棺之前,治丧委员会主任委员钱新之,抱着一本新出版的吴经熊译「圣经」,他要放在棺内,让杜月笙在走向天国的路上诵读。因为钱新之和杜月笙都不是基督教徒,所以他向人展示由吕光执笔,写在扉页上的一段「叙言,以释群疑。那段「叙言」的原文如下:
「月笙老哥灵鉴:
这本圣经是我们的好友吴德生兄译成中文,是中文圣经中最好的一本书我与你都非基督教友,可是在你临终时,赵牧师为你祷告的时候,你说了好几遍:「耶稣救我」,「耶稣救我」,因此我把这本圣经送给你,在你走入天国的路途上可以诵读。 耶稣降世一九五一年八月十九 弟钱永铭敬献 晚吕光敬书
家奠过后,从十一时卽由各界致祭,当日亲赴万国殡仪馆参加吊奠者包括政府首长、达官显宦、香港华人代表、耆绅名流,以至工商巨子、社团领袖,乃及于各地民众、贩夫走卒,计达二千余人。年龄最高的是已登九秩的逊清宫保盛宝环夫人,她满头银发由人搀扶到灵前行礼,见者无不肃然起敬。
十时五十五分,孙科全家到达灵堂,他带着孙夫人陈淑英,治平、治强两位公子,引起全场瞩目。十一时正亲友公祭,主祭者许世英,陪祭者有屈映光、洪兰友、王正廷、俞鸿钧、吴开先、金廷荪、陈光甫、许崇智、赵志尧、毛和源、杨管北、王禹卿、李组才等三十八人,祭文由吴家元宣读,千字长文,读得他湿透了一件长衫。当他读到末后一段
「………公之名满天下兮,应奉私谥而无愧,容涓鞠以共筹兮,为庶人所末议,或托交于卅载兮,或葭莩之至谊;或受公之扬誉兮,或知公之素志,今咸集而唏吁兮,哭死生之互异。秋风飒其悲兮,秋风吹而人悸,灵肃然而降临兮,盍烝尝乎灵次!」
不但他自己已泣不成语,肃立的亲友之中,更是哀声四起,以至热泪沾襟。
十二时,苏浙同乡会公祭,主祭者徐季良,陪祭者周毓浩、李润田等,徐季良是苏浙旅港同乡会理事长。祭文中有:「………溯公年少,乡党蜚英,长安游侠,妇孺知名」之句,和「香江小驻,吾辈之光,载提载挈,施惠多方」之语,这不但是记实,而且因为杜月笙是苏浙旅港同乡会名誉理事长的关系。
半小时后,恒社旅港同仁「谨具香楮不腆之仪」,「恭祭于理事长月公夫子灵前」,主祭者沈楚宝,陪祭者赵培鑫、吴绍璘等,这一篇祭文不仅写尽杜月笙门弟子「天夺吾师」的哀痛,同时也是矢志「遗言永念,誓不违乖」的一篇「恒社」重要文献,等于在向杜月笙重作「永遵教诲」的承诺,词曰:
「维我先师,天挺英豪,平生志事,物与民胞。忠贞报国,道义论交,浩如海阔,巍如岳高。万流趋赴,羣峦宗朝,同人谫陋,得列门墙。互助互信,师训弗谖,相期共进,士农工商,夫子曰善,其各勉旃。国难纷乘,师亦劳止,息影海隅,殷忧靡已,北望中原,饥溺犹己。岂意病魔,潜师肌理,药石无灵,罡风一夜,天夺吾师,忽然晏驾。闻师临危,不忘恒社,哀我同人,吞声泣下。嗟乎夫子,永别吾侪,载瞻遗像,悲从中来。遗言永念,誓不违乖!」
这一篇情见乎词的祭文,系由杜月笙爱徒林啸谷宣读的。
香港华人首席代表周埈年爵士,议员颜成坤,厂商代表余达三、岑载华、居港的名流许孝炎发奎、宣铁吾,都是灵堂上引人瞩目的人物,最妙的是左派人物居然也有「悄然来祭」,「悄然而退」的,如「大公报督印人」费彝民,他是中共在港统战头目之一,他便曾驱车万国殡仪馆,在羣相侧视之下,向杜月笙的灵位,打了三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执事人员有一位存心作弄他一番,请他在来宾簿上签名,费彛民果然不敢,他连连苦笑摇头,匆匆溜走。

名家挽章美不胜收
侨港的影剧界人士到得相当的多,而且不分左右,人人哀戚,老牌明星徐来,当时还算是「前进」明星的李丽华,俱曾引起灵堂上的骚动,平剧名伶马连良是杜月笙的门弟子,张君秋、俞振飞等受杜月笙之恩颇深,他们在灵堂上都是眼圈儿红红的。
来自台、美、港各地的挽联林林总总,将两壁墙上挂得层层迭迭。其中颇有名家手笔,可圈可点的佳作。许多亲友在场浏览诵读,不时的颔首称许,次日各报亦皆有揭载,咸认系佳构者有以下数联: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其殁也可祭于社; 忧人之忧,乐人之乐,微斯人我谁与归?
钱永铭率子琪挽
亮节皎当今,平生历济艰危,共仰英雄真本色;弥留犹待我,至死无忘家祭,痛哭乾坤一布衣。
洪兰友挽
湖海耀声名,劲节犹能立顽懦; 殷忧催岁月,余生不及见澄清。
张羣挽
心期克复,身待升平,胡天弗愁遗,竟神游海天一角; 名满寰区,功毗匡济,其殁而不朽,岂俯同战国四贤。
玉宠惠挽
能够表现杜月笙一生事迹的,厥为前上海市长吴铁城所挽的一联
具忠肝义胆,豪侠心肠,好客媲春申君,不朽口碑载道路; 是名流贤达,乡邦泰斗,相我辟大上海,那堪刼火怅烟尘。
足记杜月笙生平行谊与功勋者,有党国元老,前粤军总司令许崇智的挽联:
由正气磅礡所生,言重季诺,行儗陶居,风谊足千秋,黄花痛溅斯人泪; 是当世耆英共仰,北伐宣劳,西迁仗义,艰危甚此日,青史长留大侠名;
堪为杜月笙逝世之前心情写照的,则为屈映光居士的一联:
剩有英名为世范, 已无遗憾在人间!
徐寄庼的挽联最称词简意赅:
远近交游同声一哭; 平生事业自有千秋!
洪门大爷,帮会巨头向松坡(海潜)的一联,大有空谷足音之慨:
公居沪上,予籍鄂州,相处近四十年,祇今别横泪挥,朝野伤心惟我最; 抱种族思,尽匹夫责,离乡俱数千里,来日大难未已,天涯哭望痛人亡。
因杜月笙之死,而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叹的,是唐恩溥(天如)的一联:
徒令百世闻风,孟尝信陵生平已矣; 太息九原不作,游侠货殖来者其谁?
亲戚之中有两副挽联抒写内心沉痛,颇能传神的,分列如次:
经册年患乱相随,重以谊属婣亲,情逾骨肉; 痛此日沉疴莫挽,祇为心忧家国,病入膏盲。
金廷荪挽
助我读书,教我做人,面命耳提,卅年如一日; 随公抗战,从公戢乱,指迷解惑,今后更何人?
──朱文
──金廷荪一联中的「册,恐将为杜月笙之死而首创的新字了。
门人中很有不少贴切挽联,最佳者,是陆京士的长联:
亲炙垂廿六年,情深肺俯,谊重骨肉,最难忘另眼相看,风义常超师生外; 侍疾仅十余日,遗言在念,顾命恭承,长太息清徽永逝,泪痕不为个人沾。
此外的三联则为:
身居草原,志在庙堂,却怜易箦遗言,犹呼过河者再; 分属师生,情同父子,忍忆承欢侍宴,痛教每饭不忘。
沈楚宝挽,廿载追随,何堪去国怀乡,痛此日病卧层楼,还是长歌当哭; 一朝诀别,凄绝山颓木坏,想千秋名垂简册,固知虽死犹生。
赵培鑫挽
兵戈满地,沧海横流,回首故国山河,恨深歇浦; 处世忠纯,遇人明恕,每忆信陵丰度,泪洒师门。
林啸谷挽
「恒社同人」所挽的一联则为:
道义久相亲,风雨晦明,俯仰皆沐太邱德: 音容遽告邈,典型俱在,心丧不尽尼山悲。
灵堂之外,麕集来观杜月笙大出殡的人群有如潮涌,香港土著指指点点,议论纷纭,尚且有引起争辩者,有人不胜惋惜的说:
「像杜先生这种顶刮刮的大好人,祇活六十一岁,实在可惜!」
旁边立卽有人提出纠正:
「宾个讲尼只活六十一,灯笼上明明写着享年六十四岁嘛!」
经过「外地人」一解释,香港佬方始明白,上海人没有广东人的那种规矩,死者寿考还要加上「天、地、人」三岁,所以享年六十四,便是实足六十三岁整,无须再减三岁的。

出殡盛况战后第一
大出殡发引的时辰,阴阳先生原订的是两点整,惟以行列浩大,安排费时,临时延误了一刻钟。八月十九日下午两点十五分,杜月笙的出殡行列,自香港分域道万国殡仪馆大礼堂门前发引,「开道神」是两个高达一丈七尺的纸扎巨人,他们的「任务」是为杜月笙在阴府道上「开山劈石」。由于这两位「开道神」太高太大了,发引之初祂们被临时雇来的舁工「仰脸朝天」的躺着行进,后来经由治丧处的人高声呵斥,方始合力竖直起来,向前扶摇而行。
「开道神」后面又有四个纸扎的「兵丁」,仅如常人大小。
大出殡行列以蒋总统颁赐的「义节聿昭」挽额,满缀鲜花遥遥先导,挽额后面有三队仪仗,系由中华厂商联合会、苏浙旅港同乡会和恒社同仁分别雇来,殿之以大型花牌十余架,装载花圈的卡车七辆,中西乐队十队,沿途诵经作法的和尚、尼姑、道士各十人,满扎松柏枝的灵车,灵车之后紧跟着忤工二十四名,送殡的私家车共五十三辆,其中有七辆坐的是杜月笙的妻儿子女,为首一辆汽车牌照HK──八七三,车头悬有花环两枚为记
送葬亲友约有一千人之谱,出殡行列从头到尾通过一地需时三十分钟全部公祭和出殡的盛况,由联福行摄成十六米厘影片,这一部纪录像片后曾运来台湾。
大出殡的时候一天阴沉,风雨凄其,但是沿途驻足以观的香港市民颇不在少,香港政府对于出殡行列加以严密保护,他们出动了交通酱察,摩托车队,杂在人丛中还有政治部所派的便衣人员。
一时鼓钹齐奏,丝竹争鸣,出殡行列在细雨霏霏中,通过了皇后大道,西营盘,折入薄扶林道而抵大口湾,停灵于东华医院义庄。虽说多遶了一个圈子,然而历时不过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乐音悠扬中,家属亲友分别行过辞灵礼,杜月笙灵柩之前镪灰飞舞,送殡人士,冒着凄风苦雨,各自乘车归去。
事后统计,杜月笙的丧仪,全部开销一共花了港纸十万元比起他民国二十年斥资十万银洋造祠堂,仍难免小巫之见大巫。
八月十九、二十日两天之内,香港各报悼念杜月笙的文字,充斥篇幅,对于杜月笙的为
人及其平生,揄扬之词不胜枚举,舆论一致称颂,具见公道自在人心。其中对杜月笙「盖棺论定」,不乏精辟透澈的高论,例如香港时报的社评说:
「杜氏以一『出身寒微』、『朴实无文』的平民,崛起海隅,四十年来,适逢国家多乱之秋,旣未投身军旅,持虎符以弋取功名,也不曾涉足政界,佩印绶而热中富贵。但他决末放弃其国民天职,始终本着忠爱国家民族的热忱,以「无名英雄」恣态,随时尽其力之所及,行其心之所安,于创建中华民国、铲除洪宪帝制,打倒封建军阀,以及反抗外寇侵略诸役,无役不从,亦无彼不建立相当的绩业。然一生绝意仕进,功成身退,寂然无声,而以毕生精力,从事于工商企业之促进与创造,寖成近代中国实业界的重镇。平日立身行己:待人处世,尚道义,重然诺,处处揭示着『朴实无文』的本性,卽处处表现着令人尊爱的美德。因此,他能以布衣而抗颜当代名公钜卿,广交四方智勇辩力之士,无贵贱,无贫富,皆乐于接近。他又能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忍人之所不能忍,救人之所不可救。故其事业的发扬大成,固由于他的才智所使然,而社会大众在无形中给予他的同情鼓励,也有很大的影响。这些果实的获致,卽是从他一生的义行中产造出来的。」
香港时报尤其强调杜月笙在赤焰枭张,大陆变色的时候,正是精力衰惫,疾病缠身,他很可以在上海安土重迁,闭门休致,如果能效黄金荣之坦白自虐,甘受凌辱,不但可以获取「开明士绅」的雅号,更可以博得「民族资本家」的荣冠,且将在秧歌王朝占有一席官位该报指出:
「因为他比黄金荣一流人物,更具有共党所重视的最大之『剩余价值』,值得利用,然而他却于上海易帜前夕,悄悄的举家南来,侨居香港,在病魔纠缠,委顿呻吟之中,犹时时以『走头无路,无力报效国家』为念,临死且『深以未得及中华民国之复兴为恨』,而勉嘱儿女『随份报国』,与陆放翁所嘱『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心境无异,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他对国家民族的深挚情谊,到死不衰。这是杜氏的落落大节,俯仰无愧之处,也是他构成『时代英雄』的最大因素。」
香港时报是国民党在港的机关报,该报在这一篇「悼『义节聿昭』的杜月笙氏」社评末段,尤其语重心长的藉杜月笙之「义节」有所发挥:
「近四十年来,中国的文化精神,已陷于空虚堕落之境,人欲横流,廉耻泯灭,多少读书怀智的士大夫,钟鸣鼎食的文武官吏,都把『节义』观念视为封建腐败,鄙弃唾骂之不遑,而以朝秦暮楚,出主入奴为『开明前进』。至于叛国媚外,卖友求荣,更认为是『革命』的应有行为,八表同昏,恬不为怪。独杜氏,『朴实无文』,本着义节精神,抱残守阙,旣以律己,复以勉人,礼失而求诸野,时衰而教以终。孔子有言:『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我们对杜氏,确有这种感想。从这种角度来看杜氏,其一生一死之间对于社会国家,自有莫大的关系。他在晚年,对于文化事业,特别注视,赞助支持,不遗余力,举目现世,能有几个这种「朴实无文」的人物呢?」
香港时报评杜月笙的义节,曾于末句诔以悼词:
「杜氏去矣,其人其事,足以励末俗,示来世。我们希望今日悼惜他的社会大众,能了然义节与人生的关系,不让杜氏专美于前,国家便有救了。」

棺材也要抬到台湾
「新闻天地」第一八四期,曾载有颜坤定先生所撰「杜月笙先生二三事」一文,最末一段,有云:
「杜氏势力,究有多大?我们也无法估计出来。有人说:台湾一定要争取他,连他死了也要争取他。因为一旦反攻大陆,卽使杜月笙死了,把他的灵柩抬到上海,他还会『显灵』,在上海地方上,仍可发生使你想不到的作用。」
事实上,杜门亲友,自杜月笙逝世以后,无日或忘杜月笙的临终遗言,「棺材也要到一趟台湾」。自民国四十年八月到四十一年十月,前后一年两个月间,洪兰友、陆京士为完成杜月笙此一最后心愿策划磋商,奔走联络,可说是致力最多。后来决定了四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为杜月笙「归依国土」之期,杜且笙在港台两地的家人亲友,便在缜密周详的计划之下,有条不紊,严密配合的办这一件大事。
香港方面由姚玉兰负责主持一切,在香港一住三年,经过许多大风大浪,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体,姚玉兰对于杜月笙灵柩「归依国土」,唯恐共党捣乱,丝毫不敢怠慢,她在行前命人去求李应生,妥善作个安排。李应生当时身任东华三院主席,他在香港,颇有势力,当时他便不辞艰险,不避辛劳,很爽快的一口答应。
于是,由李应生设计安排,一手包办,李应生听到共产党企图阻止杜月笙灵柩运台的说法,以及必要时将会派遣暴徒去掼炸弹的恫吓,他付之一笑,不以为意,但却仍然采取了有效的安全措施。首先,他请杜门亲友,对于灵柩启运日期、时间及地点,效金人之三缄其口,秘而不宣。其次,他和香港警署打交道,请他们届期暗中派员保护,然后,再跟太古轮船公司讲好,趁盛京轮上午十一二点钟,货已上妥,客未登轮的空挡,把杜月笙的灵柩送到船上,移入专舱。
民国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正值台湾光复佳节之期,自香港东华义庄直到「敌产码头」,香港警方便衣密布,戒备森严,杜月笙灵柩移台虽经多方保密,但是闻讯赶来奠别的至亲好友,仍有两百余人之多。由于其间不乏大亨阔佬,通往东华义庄的各型轿车,在上午九时前后首尾相衔,络绎不绝,不少杜月笙的老朋友赶了来行个礼,尽尽心,作最后诀别。到场者以恒社旅港社员居多数,老朋友中如王正廷、钱新之、金廷荪,吴开先、成舍我、杨管北、徐学禹、杨志雄、李祖永、徐士浩、王禹卿、张善琨等,都是起个大早赶来送「行」的。
李应生早已命人布置好灵堂,满目缟素,庄严肃穆,九点一刻由李应生率同东华医院全体同仁公祭,然后由杜氏亲友,恒社弟子,分别上香奠别。奠仪迄十一点钟始毕,杜月笙睡在那口价值港纸一万五千元的棺材里,徐徐舁上灵堂门口等好的一部大卡车,覆上一幅特别设计的素缎,上书「皈依国土」四个大字,大字下面便是前往奠别诸亲友的签名。
中午十二点整,灵柩运到「敌产码头」,太古轮船公司早经事先联络,派出不少员工在场照料。杜月笙的棺材登轮之前,李应生又率同送灵亲友在灵前作最后一次告别当时安置杜月笙灵柩的专舱舱门大开,一点钟,灵柩在大舱正中安放妥当,送灵亲友至此方始黯然归去。
盛京轮自下午四时开放旅客登轮,五点钟起碇航向台湾,总算好,并无任何意外事件发生,杜门亲友都在称颂李应生的功劳。
随轮护灵的杜月笙家人,有姚玉兰、杜维垣、杜美如和金元吉、杜美霞夫妇,二女婿金元吉,是奉了他尊翁金廷荪之命,特地走这一遭,陪同照料。
长眠汐止尖头山麓
从香港到基隆,盛京轮航行两天又两个小时三十五分,二十七日傍晚杜月笙灵柩运抵基隆码头,除了杜氏家属,恒社旅台社员,迎灵亲友亦达三百余人。满头银发的几位高年老友,在人群之中面露戚容,望之令人肃然起敬,如党国元老李石曾、许世英,都是偕同夫人同来,洪兰友、陶百川,程沧波、萧同兹、石凤翔、陈训悆、何竞武、陶一珊、汪竹一、吕光、赵志垚、梁永章、李鸿球、范鹤言、朱庭筠等一概在码头等候颇久,基隆各界听说杜月笙的灵柩到了,纷纷赶来参与祭奠,并且参观码头上冠盖云集的盛况。
必需十六名舁夫才能抬得动的灵柩,在日落西山,暮色渐浓中,用起重机四平八稳的移上码头,当时哀乐齐呜,益增悲凉凄怆气氛。八点三十分,夜幕已阖,杜月笙的灵柩轻悄落岸。八点五十分开始迎灵祭,首由许世英、李石曾、洪兰友偕各亲友祭奠,末后殿以基隆市各轮船公司代表们到灵前行礼。九点十五分灵柩运上四周缀以素色鲜花的大卡车,直驶台北,灵后跟随着长长的小轿车队,无数车灯,在无星无月的深夜大地,交织成一片灿烂奇景。
灵柩暂厝台北市南京东路极乐殡仪馆,杜月笙终于抵达了他心向往之的台湾。
杜月笙在台湾落葬的茔地,系由名堪舆家祁大鹏,遍历台北近郊各处,几经研拟,方始勘定。座落在台北县汐止镇大尖出麓之西,恰与北部名剎静修禅院比邻而居,位置坐东南而面西北,遥遥对着沦入竹幕,成为鬼蜮世界的黄浦滩,杜月笙诞生、奋鬪、成长、出道,以至飞黄腾达、咤咤风云的所在。
修筑了一条婉蜒曲折的甬道,两旁阡陌纵横,兼有竹篱茅舍,一般的浦东高桥农家风光,祇比杜月笙的出生地杜家花园多了一道坡,一座静修禅院。茔墓因地势所限,格局不大,却是四周有苍松翠竹,杂花生树,晨昏之际,钟磬梵呗与鸡犬之声相应。
小小的一处墓地,百十级仅容两人擦肩而过的石级,杜门中人为求其建筑完固,尽善尽美,特地交由规模宏大的大陆工程公司承造,然而唯一庄严壮观的建筑,仅有甬道尽处的那一座华表,华表不高,但是土镌总统题颁的「义节聿昭」,通过华表便是登临的石级,石级顶端,便是杜月笙的埋骨之所。
四十二年六月墓地竣工,择吉于二十八日安厝,「歇浦风凄,鼎湖云暗;牛眠已卜,马鬣崇封」,逝世后的杜月笙毕竟「好人不会寂寞」,他的安厝典礼在当年是轰轰烈烈的盛举。为此特地成立了「杜月笙先生灵衬安厝委员会」,-一纸安厝委员名单,开出来无异是当年显宦名流的题名录:
召集人王宠惠、于右任、许世英。 委员:陈诚、张其昀、王世杰、吴忠信、莫德惠、张羣、何应钦、吴铁城、顾祝同、钱大钧、俞鸿钧、谷正纲、洪兰友、张道藩、何成浚、马超俊、黄少谷、萧同兹、郑介民、毛人凤、王新衡、黄伯度、吴开先、陶一珊、吴三连、陶桂林、祁大鹏、王绎斋、季源溥、刘航琛、吕光、杨管北。 总干事陆京士 副总干事杨克天 总务组长朱品三 交通组长王兆槐 厝务组长吴乐园 祭典组长朱庭筠 文书组长赵君豪 招待组长唐缵之 摄影组长水祥云
当日上午八时,先在极乐殡仪馆开吊,灵堂门口悬以巨幅横披,额曰:
「杜月笙先生灵衬安厝祭堂」
这一天灵堂里悬挂各界致赠的挽幛、挽联,共为二百余幅,花篮花圈不计其数,自五院院长以次前往致祭的政府官员、各界人士多达三千余人,士农工商、蒙古新疆,全日各地社会各界首要名流,在灵堂里外摩肩接踵,挥汗成雨。蒙古的章嘉活佛,新疆省主席维吾尔族长老尧乐博士和「台湾杜月笙」许丙最为引人注目,若论杜月笙一生的体面风光,盛大排场,当以这一次安厝之祭为最。然而向来爱朋友,好热闹的杜月笙,偏已长眠棺中,一无所知
达官显要,名流学者之外,整队而来参加公祭的单位,犹有国民大会代表全国联谊会、江苏籍国大代表联谊会、上海市参议会、全国总工业会、全国商联会、全国船联会、上海市工界同仁、江苏同乡会、交通银行、台北市总工会、上海市新闻界同仁、上海法政学校校友会、大秦纱厂、司法院、台湾银行计核室,以及恒社在台子弟。
公祭从上午八点钟进行到十时三刻,末由安厝委员会公祭,主祭者于右任,陪祭者许世英、王宠惠,张羣、何应钦等三十位人。

安厝之日万人空巷
十一点整,杜月笙灵柩自台北市南京东路极乐殡仪馆发引,这是杜月笙死后的第二次大出殡,长髯飘拂的于右任、老态龙钟的许世英、年高德劭的何成浚,精神矍铄的何应钦,还有张道藩、钱大钧、谷正纲、洪兰友、萧同兹、陶希圣等杜门亲友五百余人,冒着溽暑酷热,亲送杜月笙的灵柩到汐止大尖山上。
这是枢府播台以后,前所未有的一次盛大出殡行列,台北市警察局派出摩托车队一路呼啸,列队开道,继之以丧幡、素坊、中西乐队、杜月笙遗像、灵輀,执绋者所乘的各型汽车一百余辆。浩荡盛大行列由南京东路西行折向中山北路,再南往中正路口,折而往东,徐徐行进,长达里许。沿途居民,莫不万人空巷,争覩杜月笙的大出殡盛况。
十一点四十五分,灵柩抵达汐止入山路口,汐止镇长李德胜,早在路口搭好一座素白牌坊,卽以当地作为汐止全体镇民路祭之处,路祭过后,灵柩由十六名扛夫抬下卡车来,转折进入大尖山。
中华民国四十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正午,举行安厝典礼,杜月笙的家属在墓前备馔祭奠,邻近的高僧自动前来诵经,台湾省政府新闻处电影制片厂,派有专人摄制全部纪录像片。
杜月笙的灵柩于正午十二点三十分入厝,「义节聿昭」如杜月笙者,遂而「入土为安」,盛大典礼,也因而全部告成。
安厝之祭,收到的挽联挽幛,凡二百余,若论对仗之工,词章之美,诚然琳琅满目,不胜枚举,加阎钖山挽的:
元龙豪气垂五载, 楼获高名动王侯。
又如何应钦所挽:
忧国耿孤忠、不仅垂声游侠传, 首邱慰遗志,成同酬酒大招篇。
还有前军令部长,在米苏里舰上代表中国接受日本人投降的徐永昌一联,颇堪为杜月笙安厝之日的盛况写照:
至死不忘忠,埋骨尚能归故国, 在生唯仗义,结交早是遍人寰。
尤有时任考试院长的莫德惠所挽长联:
解衣推食,惠遍同胞,当斯浩刼难回,弥望尽疮痍,应痛人间失大侠; 近水依山,安兹吉壤,追忆遗言归葬,中兴资护佑,岂徒世外作飞仙。
还有洪兰友的「及先生之殁也,曾哭之以联,兹当灵衬安厝之日,仰怀大节,爰再撰联奉申灵鉴。」洪兰友的这第二联词曰:
布衣垂简册之名,朝野同钦,风云翊运; 归骨就枢府所在,死生一致,肝胆千秋。
张嘉璈的一联,写尽了杜月笙的平生唯一憾痛
有侠义心肠,有照人肝胆,为避赤祸南来,沉疴莫起; 是商场巨子,是社合闻人,未随王师北指,饮恨无涯。
台湾大学校长钱思亮挽杜月笙的一联词曰:
尘迷故国,谁辨华夷有大义,常昭千古艰难唯一死; 望重春申,功存民物是首丘,归正三台惆怅想清标。
内政部次长季源溥的挽联,颇足抒写杜月笙的为人及其基本性格:
海濡河阔,所至无私,心存济世眞忘我; 夏雨春风,纯乎博爱,天下何人不识公?
恒社旅台同仁所挽的一联,语语沉痛,一字一泪,洋溢杜月笙门弟子的悲怆悼念之情
戴仁而处,抱义以行,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亦墨亦儒,九夏无归关气数; 丘祷已穷,巫招何托,抢天呼苍,纵百身奚赎,为师为父,三年曷极感心丧。
然而,最足以为杜月笙传诸于世者,厥为总统府秘书长张群的那一篇诔词
云天高义,湖海豪情,纵横一代,领导群英; 战乱迭经,葆坚持正,棱棱风规,昭昭誉问。 远墨犹新,宿草已列,其人虽逝,其名不绝; 天高日丽,海阔潮回,且安英灵,以待昌期。
慰死者以未来光明气象,杜月笙在九泉之下读了这几句诔词,「且安英灵,以待昌期」,获知大陆重光,中华复兴有望,他当会兴高采烈的欢呼一声:
「好,言话一句」

外一章
杜月笙安厝旣毕,恒社弟子曾于民国四十一年十一月曁四十三年八月先后编印「杜月笙先生纪念集」初集、二集两种,初集载有钱永铭撰「杜先生传」,曁许世英、吴铁城、兪鸿钧、洪兰友、方治、祝绍周、杨管北、皮作琼、顾嘉棠、吕咸、沈琪、胡叙五、陈定山所撰之纪念专文。二集则载有吴忠信、莫德惠、兪飞鹏、徐源泉、陶希圣、潘公展、束云章、吕光、姚琮、杨克天、王世和、沈楚宝、唐承宗、赵君豪、万墨林、陆京士、杜维藩的追思悼念文章,以及悼文唁电、挽词祭文、舆论报导、安厝经过等篇,约计二十万言。民国五十年八月杜月笙逝世十周年纪念,暨民国五十六年八月杜月笙八十冥寿,恒社弟子亦曾分别在宏济寺、善导寺,举行追思之会,莅场者有严副总统以次一千余人。
与杜月笙过从极早,且为结拜弟兄的吴经熊博士,曾在本书全稿杀青先一日,不胜怆念的论及杜月笙之生平,他认为杜月笙的毕生作为,充份发扬了我国传统的民族精神:「济弱扶倾」。
司马迁论六家要旨,「侠」与「儒」相提并论,因此他撰「史记」,遂有「游侠列传」,历来许为「千古卓识」。中国之「侠」,早在周末卽以大行其道,所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救人之急,甚己之私,羞伐其德,不矜其能」、这一种我国固有的民族精神,近乎墨子倡呼的「兼爱」,亦卽「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向系我国极重要的文化遗产之一。两千余年以
来,广泛流行于闾巷乡党之间,无一时,无人不受其重大的影响,「侠」是中华民族个人行为的最高准则,将相公卿,和贩夫走卒同样的可以优为之。中国人不曾读书的大有人在,但是不明理的却万中难获其一,便是由于这个缘故。
吴经熊除了深切怀念杜月笙对朋友有情义,待世人具爱心,他尤且推许杜月笙「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学习与奋鬪精神,杜月笙虽然一辈子里只读过几个月的书,但是终其一生,他无时无刻不在求知、求新、求向上,因此他敬重斯文,礼贤下士,凡人有一技之长,一得之知,他都要虚心学习,不耻下问。
有谓杜月笙的创业成名,蔚为一代贤豪,自有其时代背景,论者尝云没有华洋杂处的租界,便没有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而没有龙蛇混杂的上海,也就不会出现杜月笙这样的人。这话固然不错,但是正在埋头撰写国父传的吴经熊博士却以为:时代背景的本身有其时间性,而中华民族传统的「侠义」精神则是持续的,永恒的,不朽的,杜月笙是古往今来出类拔萃的一位代表性人物,他的成就在于他「秉眞性至情,如江河之自适」,也便是侠义精神的自然流露。从上海租界里崛起如杜月笙者今后将不会再有,然而行侠仗义,扶危济倾的大英雄,眞豪杰,自兹而后,「江山代有异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当可以信其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