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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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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梁启超文集
梁启超 著陈书良 选编
前  言1
前  言
。陈书良。
梁启超(1873—1929)
,字卓如,号任公,笔名主要有过哀时客、饮冰子、饮冰室主人、新民子、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曼殊室主人、少年中国之少年等。广东新会人。他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著名政治活动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学者。他的一生,经历了晚清与民国两个时期;他的业绩,并包了政治和学术两个方面。
梁启超出生于一个半耕半读的家庭,自幼聪颖,四岁开始学习四书五经,九岁即能写出上千言的八股文章,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
1890年,他十七岁时拜康有为为师,从康学习四年,受康有为的影响,开始探索挽救祖国危亡的变法维新之术。
1894年6月,他随康有为入京参加会试。
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次年中国战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康有为、梁启超联合在京参加会试的1300多名举人,上书皇帝,要求拒签和约、迁都抗战、变法图强。这就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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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的“公车上书”。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强烈反响。这年七月,宣传变法维新的第一个刊物《中外纪闻》在京创刊,梁启超是主要撰稿人。八月,维新团体“强学会”成立,梁任书记,成为康有为进行维新活动的得力助手。
1896年8月,《时务报》在上海创刊,梁任总撰述。梁启超撰写了六十多篇文章,这些文章立论新颖,感情充沛,文笔华美,流畅自然,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一时《时务报》风靡了全中国,数月之间,销行到万多份。梁氏自己说:“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又说:“《时务报》实为中国革新之萌蘖。”就连当时反对维新的胡思敬,也在《戊戌履霜录》中惊呼:“当《时务报》盛行,启超名重一时,士大夫爱其言语笔札之妙,争礼下之。
上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
由此可见梁启超的文章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的震动。
1897年,梁启超又任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他使学生天天做札记而自己批答,每天所批常常达一万几千字。
他每天日间讲课四小时,夜间则批答札记,有时竟通宵不睡。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当时学生有林圭、蔡锷等,天天读梁的批答,精神几乎与其同化。
1898年6月11日至9月21日共103天的“百日维新”
期间,梁启超作为维新主帅康有为最重要的助手,做了大量的工作,正如他致夏曾佑的信中所言:“新政来源,真可谓全出我辈。”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和康有为组织保皇会,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杂志。
在1898年至1903年五年之间,梁启超在以上刊物上共发表8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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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和专著,多方面地介绍了西方资产阶级的理论和思想,猛烈地抨击了清王朝的腐朽黑暗,深刻地批判了中国数千年的封建专制主义和封建伦理道德,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传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当时著名诗人黄遵宪称颂梁启超的思想言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
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这一时期,是梁启超思想发展最闪光的时期。
1903年后,梁启超在政治上走上了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反动道路。
从提倡民权,鼓吹“破坏主义”
,到坚持保皇,主张“与革党死战”
,在论战中,梁启超是以保皇派的挂帅人物登场的。
辛亥革命后,他又组织“进步党”
,为袁世凯效劳。
袁世凯复辟帝制时,他认清了袁世凯的真面目,便积极策划并参与了倒袁活动,加速了袁氏洪宪帝制的失败。
1916年后,他又投靠北洋军阀段祺瑞,鼓吹走立宪道路,曾任段内阁的财政总长。后三个月便去职,从此结束了政治生涯。
此后的十多年,梁启超主要从事于教育和学术研究,先后在清华、南开等大学任教,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他在哲学、佛学、史学、政治经济学、先秦诸子学、文学等多个领域的学术研究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是近百年间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式的天才学人。
梁启超自称“夙不喜桐城派古文”
,也打破“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
的束缚,自求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
,当时号称“新文体”。他的新体散文在中国大地从上到下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其影响之大,是举世无二的。萧三说:“毛主席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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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喜欢自己找书读,……有人送他两种书:一种是关于康有为的维新运动的,一种是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他读了又读,重要的文章,都能够背诵。那时候,他崇拜康、梁,因为他们谈的,都是救国的问题,梁的文章又写得好。“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中则用诗一样的语言礼赞梁氏的文笔:”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当时的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严复在《与熊纯如书》中也肯定:”梁任公笔下大有魔力,而实有左右社会之能。“可以说,梁启超的文章在整个中国近代散文史上都是无人可与伦比的。
梁启超一生勤奋,各种著述达一千四百万字,在将近三十六年而政治活动又占去大量时间的情况下,他每年平均写作达三十九万字之多,这体现了多么惊人的勤奋和才华啊!
我们这个本子,是根据湖南省社科院图书馆藏1902年上海广智书局出版的《饮冰室文集》铅印本上下册和1922年石印本《饮冰室全集》20册精选的。在校对和编年方面,参考了上海人民出版社《梁启超选集》(李华兴,吴嘉勋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梁启超诗文选注》(王蘧常选注)。在选录标准方面,我们以政治见解卓荦的文字为主。诚如梁氏自己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中的夫子自道,自己“好攘臂扼腕以谈政治,政治谈以外,并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有所在,凡归政治而已。”在整理方面,除以以上几个本子参校,择善而从外,我们将所选文字分政论、传记、随感、讲演、书信、诗词六类,每类文字又按编年排列。这样,读者既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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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自己的兴趣去选读梁文,又可以从编年上知人论世。
由于梁启超著述宏浩,其内容又包罗古今中外,整理时真有“望洋向若”之感!自知识见陋劣,讹误和欠妥之处当不在少,亟盼十方大德,不各赐教。
196年10月于长沙听涛馆书寓
目  录1
目  录
前言陈书良政论变法通议自序(1896年8月9日)…………………………1…
论不变法之害(1896年8月19日)…………………………3…
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1896年8月29日—1897年
9月17日)…………………………………………………1…1续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1896年8月29日—1897年
9月17日)…………………………………………………1…5论学会(1896年11月5日)…………………………………1…9论报馆有益于国事(1896年8月9日)…………………2…4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1896年10月27日)……………2…8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1897年10月6日)………………3…4说动(1898年2月11日)……………………………………4…0论湖南应办之事(1898年4月5日—4月7日)…………4…5政变原因答客难(1899年1月12日)……………………5…5论保全中国非赖皇帝不可(1899年3月22日)………6…2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1899年10月
15日)………………………………………………………6…6
2梁启超文集
少年中国说(1900年2月10日)…………………………7…2呵旁观者文(1900年2月20日)…………………………7…9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1901年5月28日)…………8…7立宪法议(1901年6月7日)………………………………9…5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1901年6月16日、7月6日)1…03过渡时代论(1901年6月26日)…………………………1…14灭国新法论(节录)(1901年7月16日—8月24日)…1…21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1901年10月12日,10月22日)…
………………………………………………………………1…33《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1901年12月21日)…………………………1…45论公德(1902年3月10日)………………………………1…51论自由(1902年5月8日、22日)………………………1…57论进步(1902年6月20日、7月5日)…………………1…70论私德(节录)(1903年10月4日、11月2日)………1…86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1902年2月8日)…………2…08中国之旧史(1902年2月8日)…………………………2…16史学之界说(1902年3月10日)…………………………2…24论正统(1902年7月5日)…………………………………2…30论立法权(1902年2月22日)……………………………2…38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2月22日)………………2…46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1902年3月10日)……………2…58政治学学理摭言(1902年9月2日、10月16日)……2…64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年11月14日)……………2…73新民议(1902年11月30日、12月30日)………………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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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室文集》原序(1902年11月)……………………2…91释革(1902年12月14日)…………………………………2…93拟讨专制政体檄(约1902年下半年)……………………2…99答和事人(1903年12月2日)……………………………3…03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1904年2月14日)…………3…07新大陆游记(节录)(1904年2月)………………………3…20《社会主义论》序(1907年2月)………………………3…27政闻社宣言书(1907年10月7日)………………………3…29敬告国中之谈实业者(1910年11月2日)……………3…41新中国建设问题(节录)(1911年10月—11月)………3…53中国立国大方针(节录)(1912年4月)………………3…68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1913年6月16日)………3…71吾今后所以报国者(1915年1月20日)………………3…79痛定罪言(1915年6月20日)……………………………3…83复古思潮平议(1915年7月20日)………………………3…94辟复辟论(1916年5月)…………………………………4…03《曾文正公嘉言钞》序(1916年)………………………4…07《改造》发刊词(1920年9月15日)……………………4…09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1922年8月20日)……………4…13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约1922年12月)……4…23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1923年2月)……………………4…31人生观与科学(1923年5月29日)………………………4…42无产阶级与无业阶级(1925年5月1日)………………4…49传记戊戌六君子传(1899年1月)……………………………4…52
4梁启超文集
康广仁传………………………………………………4…52杨深秀传………………………………………………4…59杨锐传…………………………………………………4…63林旭传…………………………………………………4…65刘光第传………………………………………………4…67谭嗣同传………………………………………………4…69随感西学书目表后序(1896年)………………………………4…76倡设女学堂启(1897年11月15日)……………………4…81湖南时务学堂札记批(节录)(1897年冬)……………4…83成败(1899年9月5日)……………………………………4…85英雄与时势(1899年9月15日)…………………………4…88文野三界之别(1899年9月15日)………………………4…90养心语录(1899年9月15日)……………………………4…92国权与民权(1899年10月15日)………………………4…93破坏主义(1899年10月15日)…………………………4…95善变之豪杰(1899年10月15日)………………………4…97豪杰之公脑(1899年12月13日)………………………4…99答客难(1899年12月23日)………………………………5…01忧国与爱国(1899年12月23日)………………………5…03傀儡说(1899年3月22日)………………………………5…05惟心(1900年3月1日)……………………………………5…07慧观(1900年3月1日)……………………………………5…10烟士披里纯(1901年12月1日)…………………………5…12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1902年2月8日)………………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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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英雄之比例(1902年2月8日)…………………5…18干涉与放任(1902年10月2日)…………………………5…21中国之社会主义(1904年2月14日)…………………5…23三十自述(1902年12月)…………………………………5…25杂答某报(节录)
(1906年9月3日)…………………5…31讲演湖南时务学堂答问(节录)
(1897年冬)………………5…65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1912年10月22日)5…69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1915年9月4日)………5…76在中国公学之演说(1920年3月20日)………………5…80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1921年10月
10日)………………………………………………………5…84人权与女权(1922年11月6日)…………………………5…98情圣杜甫(1922年)………………………………………6…05屈原研究(1922年)………………………………………6…21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1923年1月13日)……………6…49梁任公对于时局之痛语(1923年1月)………………6…59北海谈话记(节录)
(1927年初夏)……………………6…61书信致汪康年书(1893年2月16日)…………………………6…69与严幼陵先生书(1897年春)……………………………6…72致康有为书(1899年夏秋)………………………………6…78致孙中山函三件(1988年夏秋)…………………………6…79致康有为书(1900年4月29日)…………………………6…81致康有为书(1903年11月18日)………………………6…86
6梁启超文集
致孙逸仙书(1900年4月28日)…………………………6…89致康有为书(1906年12月)………………………………6…91致罗惇曧书(1911年11月26日)………………………6…98致康有为书(1912年2月7日)…………………………7…00致袁世凯书(1912年2月23日)…………………………7…03上袁大总统书(1915年12月中旬)………………………7…08与蔡锷第四书(1916年1月21日)………………………7…11给孩子们书(1927年1月27日)…………………………7…14与令娴女士等书(1927年5月5日)……………………7…16诗词去国行…………………………………………………7…23纪事二十四首…………………………………………7…24读陆放翁集四首………………………………………7…27壮别六首………………………………………………7…28二十世纪太平洋歌……………………………………7…30留别梁任南汉挪路卢二首……………………………7…33东归感怀………………………………………………7…34刘荆州…………………………………………………7…34志未酬…………………………………………………7…34广诗中八贤歌…………………………………………7…36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7…37澳亚归舟杂兴…………………………………………7…39自厉二首………………………………………………7…40自题新中国未来记一首………………………………7…40爱国歌四章……………………………………………7…41
目  录7
闻英寇云南俄寇伊犁感愤成作………………………7…42甲寅冬,假馆著书于西郊之清华学校,成欧洲战役史论,赋示校员及诸生…………………………………………7…42台湾竹枝词六首………………………………………7…43拆屋行…………………………………………………7…45寄赵先生侍御以诗代书………………………………7…45水调歌头(拍碎双玉斗)……………………………………7…48满江红(如此江山)…………………………………………7…48浪淘沙(燕子旧人家)………………………………………7…49贺新郎(昨夜东风里)………………………………………7…49[附录]梁启超年表………………………………………………7…50
变法通议自序1
政论
变法通议自序
(1896年8月9日)
法何以必变?
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昼夜变而成日;寒暑变而成岁;大地肇起,流质炎炎,热熔冰迁,累变而成地球;海草螺蛤,大木大鸟,飞鱼飞鼍,袋鼠脊兽,彼生此灭,更代迭变,而成世界;紫血红血,流注体内,呼炭吸养,刻刻相续,一日千变,而成生人。藉曰不变,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矣。
故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租庸调变为两税,两税变为一条鞭;并乘之法变为府兵,府兵变为彍骑,彍骑变为禁军;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荐辟变为九品中正,九品变为科目。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公理有固然,非夫人之为也。为不变之说者,动曰“守古守古”
,庸讵知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
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其于古人之意,相去岂可以道里计哉?
今夫自然之变,天之道也;或变则善,或变则敝。有人
2梁启超文集
道焉,则智者之所审也。语曰:“学者上达,不学下达。”惟治亦然:委心任运,听其流变,则日趋于敝;振刷整顿,斟酌通变,则日趋于善。
吾揆之于古,一姓受命,剙法立制,数叶以后,其子孙之所奉行,必有以异于其祖父矣。而彼君民上下,犹瞷焉以为吾今日之法吾祖,前者以之治天下而治,薾然守之,因循不察,渐移渐变,百事废驰,卒至疲敝,不可收拾。代兴者审其敝而变之,斯为新王矣。苟其子孙达于此义,自审其敝而自变之,斯号中兴矣。汉唐中兴,斯固然矣。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
其事甚顺,其义至明,有可为之机,有可取之法,有不得不行之势,有不容少缓之故。为不变之说者,犹曰“守古守古”
,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呜呼!可不谓大惑不解者乎?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夜不炳烛则昧,冬不御裘则寒,渡河而乘陆车者危,易证而尝旧方者死。
今专标斯义,大声疾呼,上循土训诵训之遗,下依矇讽鼓谏之义,言之无罪,闻者足兴,为六十篇,分类十二,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论不变法之害3
论不变法之害
(1896年8月19日)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修,内订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薾蘼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
4梁启超文集
日,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荷兰,三百年前,属地徧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陵弱,国度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尚存。
记曰:“不知来,视诸往。”又曰:“前车覆,后车戒。”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以故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懵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时募集,半属流匄,器械窳苦,饟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图,营例不谙,无论兵法,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纪律之师相遇,百战百败,无待交绥;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
论不变法之害5
权胥吏,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矇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气将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为患。法敝如此,虽敌国外患晏然无闻,君子犹或忧之,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
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又曰:“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
又曰:“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
中国户口之众,冠于大地;幅员式廓,亦俄、英之亚也;矿产充溢,积数千年未经开采;土地沃衍,百植并宜,国处温带,其民材智;君权统一,欲有兴作,不患阻挠;此皆欧洲各国之所无也。夫以旧法之不可恃也如彼,新政之易为功也又如此,何舍何从,不待智者可以决矣。
难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五帝三王之所递嬗,三祖八宗之所诒谋,累代率由,历有年所,必谓易道乃可为治,非所敢闻。”释之曰:不能创法,非圣人也;不能随时,非圣人也。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惟本朝为善变。入关之初,即下薙发之令,顶戴翎枝,端罩马褂,古无有也,则变服色矣;用达海创国书,借蒙古字以附满洲音,则变文字矣;用汤若望、罗雅谷作宪书,参用欧罗巴法,以改大统历,则变历法矣;圣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赋,并入地赋,自商鞅以来计人之法,汉武以来课丁之法,无有也,则变赋法矣;举一切城工河防,以及内廷营造,行在治跸,皆雇民给直,三王于农隙使民,用民三日,且无有也,则变役法矣;平民死
6梁启超文集
刑,别为二等,曰情实,曰缓决,犹有情实而不予句者,仕者罪虽至死,而子孙考试入仕如故,如前代所沿,夷三族之刑,发乐籍之刑,言官受廷杖,下镇扶司狱之刑,更无有也,则变刑法矣。
至于国本之说,历代所重,自理密亲王之废,世宗创为密缄之法,高宗至于九降纶音,编为《储贰金鉴》,为世法戒,而懵儒始知大计矣;巡幸之典,谏臣所争,而圣相、高宗,皆数幸江南,木兰秋狝,岁岁举行,昧者或疑之,至仁宗贬谪松筠,宣示讲武习劳之意,而庸臣始识苦心矣;汉、魏、宋、明,由旁支入继大统者,辄议大礼,龂龂争讼,高宗援据礼经,定本生父母之称,取葬以士、祭以大夫之义,圣人制礼,万世不易,观于醇贤亲王之礼,而天下翕然称颂矣:凡此皆本朝变前代之法,善之又善者也。至于二百余年,重熙累洽,因时变制,未易缕数,数其荦荦大者:崇德以前,以八贝勒分治所部,太宗与诸兄弟,朝会则共坐,饷用则均出,俘虏则均分,世祖入关,始严天泽之分,裁抑诸王骄蹇之习,遂壹寰宇,诒谋至今矣;累朝用兵,拓地数万里,膺阃外之寄,多用满、蒙,逮文宗而兼用汉人,辅臣文庆力赞成之,而曾、左诸公遂称名将矣;八旗劲旅,天下无敌,既削平前三藩、后三藩,乾隆中屡次西征,犹复简调前往,朝驰羽檄,夕报捷书,逮宣宗时,而知索伦兵不可用,三十年来,歼荡流寇,半赖召募之勇以成功,而同治遂号中兴矣;内而治寇,始用坚壁清野之法,一变而为长江水师,再变而为防河圈禁矣;外而交邻,始用闭关绝市之法,一变而通商者十数国,再变而命使者十数国矣:此又以本朝变本朝之法者也。吾闻圣者虑时而动,使圣祖、世宗生于今日,吾知其变法之锐,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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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彼得、威廉第一、睦仁之下也。
记曰:“法先王者法其意。”
今泥祖宗之法而戾祖宗之意,是乌得为善法祖矣乎?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而虑危之念轻。
秦后至今,垂二千年,时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国初因沿明制,稍加损益,税敛极薄,征役几绝;取士以科举,虽不讲经世,而足以飏太平;选将由行伍,虽未尝学问,然足以威萑苻;任官论资格,虽不得异材,而足以止奔竞;天潢外戚,不与政事,故无权奸僭恣之虞;督抚监司,互相牵制,故无藩镇跋扈之患。使能闭关画界,永绝外敌,终古为独立之国,则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顿,未尝不足以治天下,而无如其忽与泰西诸国相遇也。泰西诸国并立,大小以数十计,狡焉思启,互相猜忌,稍不自振,则灭亡随之矣。
故广设学校,奖励学会,惧人才不足,而国无与立也;振兴工艺,保护商业,惧利源为人所夺,而国以穷蹙也;将必知学,兵必识字,日夜训练,如临大敌,船械新制,争相驾尚,惧兵力稍弱,一败而不可振也;自余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较,日相磨厉,故其人之才智,常乐于相师,而其国之盛强,常足以相敌,盖舍是不能图存也。而所谓独立之国者,目未见大敌,侈然自尊,谓莫已若,又欺其民之驯弱而凌牿之,虑其民之才智而束缚之,积弱凌夷,日甚一日,以此遇彼,犹以敝痈当千钧之弩,故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也。
难者曰:“法固因时而易,亦因地而行。
今子所谓新法者,西人习而安之,故能有功,苟迁其地则弗良矣。“释之曰:泰西治国之道,富强之原,非振古如兹也,盖自百年以来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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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官新制,起于嘉庆十七年;民兵之制,起于嘉庆十七年;工艺会所,起于道光四年;农学会,起于道光二十八年;国家拨款以兴学校,起于道光十三年;报纸免税之议,起于道光十六年;邮政售票,起于道光十七年;轻减刑律,起于嘉庆二十五年;汽机之制,起于乾隆三十四年;行海轮船,起于嘉庆十二年;铁路起于道光十年;电线起于道光十七年;自馀一切保国之经,利民之策,相因而至,大率皆在中朝嘉、道之间。盖自法皇拿破仑倡祸以后,欧洲忽生动力,因以更新。
至其前此之旧俗,则视今日之中国无以远过,惟其幡然而变,不百年间,乃浡然而兴矣。然则吾所谓新法者,皆非西人所故有,而实为西人所改造,改而施之西方,与改而施之东方,其情形不殊,盖无疑矣。况蒸蒸然起于东土者,尚明有因变致强之日本乎。
难者曰:“子言辩矣!
然伊川被发,君子所叹。
用彝变夏,究何取焉?“释之曰:孔子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彝。
《春秋》之例,彝狄进至中国,则中国之。古之圣人未尝以学于人为惭德也。然此不足以服吾子,请言中国:有土地焉,测之、绘之、化之、分之,审其土宜,教民树艺,神农后稷,非西人也;度地居民,岁杪制用,夫家众寡,六畜牛羊,纤悉书之,《周礼》《王制》,非西书也;八岁入小学,十五就大学,升造爵官,皆俟学成,痒序学校,非西名也;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国疑则询,国迁则询,议郎博士,非西官也;流宥五刑,疑狱众共,轻刑之法,陪审之员,非西律也;三老啬夫,由民自推,辟署功曹,不用他郡,乡亭之官,非西秩也;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商约之文,非西史也;交邻有道,不
论不变法之害9
辱君命,绝域之使,非西政也;邦有六职,工与居一,国有九经,工在所劝,保护工艺,非西例也;当宁而立,当扆而立,礼无不答,旅揖士人,礼经所陈,非西制也;天子巡守,以观民风,皇王大典,非西仪也;地有四游,地动不止,日之所生为星,毖纬雅言,非西文也;腐水离木,均发均县,临鉴立景,蜕水谓气,电缘气生,墨翟、亢仓、关尹之徒,非西儒也。故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则如彼,考之前古则如此,而议者犹曰“彝也,彝也”而弃之,必举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让诸人,又何取耶?
难者曰:“子论诚当,然中国当败衂之后,穷蹙之日,虑无馀力克任此举,强敌交逼,眈眈思启,亦未必能吾待也。”
释之曰:日本败于三国,受迫通商,反以成维新之功;法败于普,为城下之盟,偿五千兆福兰格,割奥斯、鹿林两省,此其痛创,过于中国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强,转逾畴昔。然则败衂非国之大患,患不能自强耳。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又曰:“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泰西各国,磨牙吮血,伺于吾旁者固属有人;其顾惜商务,不欲发难者,亦未始无之。
徒以我晦盲太甚,厉阶孔繁,用启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图,示万国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约,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天下之为说者,动曰一劳永逸。此误人家国之言也。今夫人一日三食,苟有持说者曰:一食永饱,虽愚者犹知其不能也,以饱之后历数时而必饥,饥而必更求食也。今夫立法以治天下,则亦若是矣。法行十年,或数十年,或百年而必
01梁启超文集
敝,敝而必更求变,天之道也。故一食而求永饱者必死,一劳而求永逸者必亡。今之为不变之说者,实则非真有见于新法之为民害也,夸毗成风,惮于兴作,但求免过,不求有功。
又经世之学,素所未讲,内无宗主,相从吠声。
听其言论,则日日痛哭,读其词章,则字字孤愤。叩其所以图存之道,则眙然无所为,对曰:天心而已,国运而已,无可为而已,委心袖手,以待覆亡。噫,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
要而论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已,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
呜呼!
则非吾之所敢言矣。
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其三,如印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
(诗)
曰:“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传)曰:“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霣,为将及焉。”此固四万万人之所同也。彼犹太之种,迫逐于欧东;非洲之奴,充斥于大地,呜呼!夫非犹是人类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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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
(1896年8月29日—1897年9月17日)
难者曰:“中国之法,非不变也,中兴以后,讲求洋务,三十余年,创行新政,不一而足,然屡见败衄,莫克振救,若是乎新法之果无益于人国也。”释之曰:前此之言变者,非真能变也,即吾向者所谓补苴罅漏,弥缝蚁穴,漂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昔同治初年,德相毕士麻克语人曰:“三十年后,日本其兴,中国其弱乎?日人之游欧洲者,讨论学业,讲求官制,归而行之;中人之游欧洲者。询某厂船炮之利,某厂价值之廉,购而用之,强弱之原,其在此乎?”呜呼,今虽不幸而言中矣,惩前毖后,亡羊补牢,有天下之责者,尚可以知所从也。
今之言变法者,其荦荦大端,必曰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斯固然矣。然将率不由学校,能知兵乎?选兵不用医生,任意招募,半属流丐,体之赢壮所不知,识字与否所不计,能用命乎?将俸极薄,兵饷极微,伤废无养其终身之文,死亡无卹其家之典,能洁已效死乎?
图学不兴,阨塞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造,仰息他人,能如志乎?海军不游弋他国,将卒不习风波,一旦临敌,能有功乎?如是则练兵如
21梁启超文集
不练。矿务学堂不兴,矿师乏绝,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尽利乎?
械器不备,化分不精,能无弃材乎?
道路不通,从矿地运至海口,其运费视原价或至数倍,能有利乎?如是则开矿如不开。商务学堂不立,罕明贸易之理,能保富乎?工艺不兴,制造不讲,土货销场,寥寥无几,能争利乎?道路梗塞,运费笨重,能广销乎?厘卡满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劝商乎?领事不报外国商务,国家不护侨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则通商如不通。其稍进者曰:“欲求新政,必兴学校。”可谓知本矣,然师学不讲,教习乏人,能育才乎?科举不改,聪明之士,皆务习帖括,以取富贵,趋舍异路,能俯就乎?
官制不改,学成而无所用,投闲置散,如前者出洋学生故事,奇才异能,能自安乎?既欲省府州县皆设学校,然立学诸务,责在有司,今之守令,能奉行尽善乎?
如是则兴学如不兴。
自余庶政,若铁路,若轮船,若银行,若邮政,若农务,若制造,莫不类是。盖事事皆有相因而至之端,而万事皆同出于一本原之地,不挈其领而握其枢,犹治丝而棼之,故百举而无一效也。
今之言变法者,其蔽有二:其一欲以震古铄今之事,责成于肉食官吏之手;其二则以为黄种之人,无一可语,委心异族,有终焉之志。夫当急则治标之时,吾固非谓西人之必不当用,虽然,则乌可以久也。中国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败,询其故?则曰:“西人明达,华人固陋;西人奉法,华人营私也。”吾闻之日本变法之始,客卿之多,过于中国也。十年以后,按年裁减,至今一切省署,皆日人自任其事,欧洲之人百不一存矣。今中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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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变法,亦既数十年,而犹然借材异地,乃能图成,其可耻孰甚也?
夫以西人而任中国之事,其爱中国与爱其国也孰愈?
夫人而知之矣,况吾所用之西人,又未必为彼中之贤者乎。
若夫肉食官吏之不足任事,斯固然矣。虽然,吾固不尽为斯人咎也,帖括陋劣,国家本以此取之,一旦而责以经国之远猷,乌可得也。捐例猥杂,国家本以此市之,一旦而责以奉公之廉耻,乌可得也。一人之身,忽焉而责以治民,忽焉而责以理财,又忽焉而责以治兵,欲其条理明澈,措置悉宜,乌可得也。在在防弊,责任不专,一事必经数人,互相牵制,互相推诿,欲其有成,乌可得也。学校不以此教,察计不以此取,任此者弗赏,弗任者弗罚,欲其振厉,黾勉图功,乌可得也。途壅俸薄,长官层累,非奔竞未由得官,非贪污无以谋食,欲其忍饥寒,蠲身家,以从事于公义,自非圣者,乌可得也。
今夫人之智愚贤不肖,不甚相远也。必谓西人皆智,而华人皆愚;西人皆贤,而华人皆不肖,虽五尺之童,犹知其非。然而西官之能任事也如彼,华官之不能任事也如此,故吾曰:不能尽为斯人咎也,法使然也。立法善者,中人之性可以贤,中人之才可以智,不善者反是。塞其耳目而使之愚,缚其手足而驱之为不肖,故一旦有事,而无一人可为用也。
不此之变,而鳃鳃然效西人之一二事,以云自强,无惑乎言变法数十年,而利未一见,弊已百出,反为守旧之徒,抵其隙而肆其口也。
吾今为一言以蔽之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
41梁启超文集
制。难者曰:“子之论探本穷原,靡有遗矣,然兹事体大,非天下才,惧弗克任,恐闻者惊怖其言以为河汉,遂并向者一二西法而亦弃之而不敢道,奈何?子毋宁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矣。”释之曰:不然,夫渡江者汎乎中流,暴风忽至,握舵击楫,虽极疲顿,无敢去者,以偷安一息,而死亡在其后也。
庸医疑证,用药游移。
精于审证者,得病源之所在,知非此方不愈此疾,三年畜艾,所弗辞已,虽曰难也,将焉避之。抑岂不闻东海之滨,区区三岛,外受劫盟,内逼藩镇,崎岖多难,濒于灭亡,而转圜之间,化弱为强,岂不由斯道矣乎?则又乌知乎今之必不可行也。有非常之才,则足以济非常之变。呜呼!是所望于大人君子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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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
(1896年8月29日—1897年9月17日)
去岁李相国使欧洲,问治国之道于德故相俾士麦,俾士麦曰:“我德所以强,练兵而已。今中国之大患,在兵少而不练,船械窳而乏也,若留意于此二者,中国不足强也。”今岁张侍郎使欧,与德国某爵员语,其言犹俾相言。中国自数十年以来,士夫已寡论变法,即有一二,则亦惟兵之为务,以谓外人之长技,吾国之急图,只此而已。众口一词,不可胜辨,既闻此言也,则益自张大,谓西方之通人,其所论固亦如是。
梁启超曰:“嗟乎,亡天下者,必此言也。吾今持春秋无义战,墨翟非攻,宋钘寝兵之义,以告中国,闻者必曰:以此孱国而陈高义以治之,是速其亡也。不知使有国于此,内治修,工商盛,学校昌,才智繁,虽无兵焉,犹之强也,彼美国是也。美国兵不过二万,其兵力于欧洲,不能比最小之国,而强邻眈眈,谁敢侮之。使有国于此,内治隳,工商窳,学校塞,才智希,虽举其国而兵焉,犹之亡也,彼土耳其是也。土耳其以陆军甲天下,俄土之役,五战而土三胜焉,而卒不免于今日,若是乎国之强弱在兵,而所以强弱者不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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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然矣。今有病者,其治之也,则必涤其滞积,养其荣卫,培其元气,使之与无病人等,然后可以及他事,此不易之理也。今授之以甲青,予之以戈戟,而曰尔盍从事焉,吾见其舞蹈不终日,而死期已至也。彼西人之练兵也,其犹壮士之披甲胄而执戈鋋也,若今日之中国,则病夫也,不务治病,而务壮士之所行,故吾曰亡天下者,必此言也。
然则西人易为为此言?曰:嗟乎,狡焉思启封疆以灭社稷者,何国蔑有?吾深惑乎吾国之所谓开新党者,何以于西人之言,辄深信谨奉,而不敢一致疑也。西人之政事,可以行于中国者,若练兵也,置械也,铁路也,轮船也,开矿也;西官之在中国者,内焉聒之于吾政府,外焉聒之于吾有司,非一日也。若变科举也,兴学校也,改官制也,兴工艺开机器厂也,奖农事也,拓商务也,吾未见西人之为我一言也。是何也?练兵,而将帅之才必取于彼焉;置械,而船舰枪炮之值必归于彼焉;通轮船铁路,而内地之商务,彼得流通焉;开矿,而地中之蓄藏,彼得染指焉。且有一兴作,而一切工料,一切匠作,无不仰给之于彼,彼之士民,得以养焉。以故铁路开矿诸事,其在中国,不得谓非急务也。
然自西人言之,则其为中国谋者十之一,自为谋者十之九。
若乃科举、学校、官制、工艺、农事、商务等,斯乃立国之元气,而致强之本原也。
使西人而利吾之智且强也,宜其披肝沥胆,日日言之。
今夫彼之所以得操大权霑大利于中国者,以吾之弱也,愚也,而乌肯举彼之所以智所以强之道,而一以畀我也?恫乎英士李提摩太之言也,曰:“西官之为中国谋者,实以保护本国之权利耳,余于光绪十年回英,默念华人博习西学之期,必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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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因拟谒见英、法、德等国学部大臣,请示振兴新学之道,以储异日传播中华之用。
迨至某国,投刺晋谒其学部某大臣,叩问学校新规,并请给一文凭,俾得偏游全国大书院。大臣因问余考察本国新学之意,余实对曰:‘欲以传诸中华也’,语未竟,大臣艴然变色曰:“汝教华人尽明西学,其如我国何?
其如我各与国何?
‘文凭遂不可得。“又曰:”西人之见华官,每以谀词献媚,曰:’贵国学问,实为各国之首‘。以骄其自以为是之心,而坚其藐视新学之志,必使无以自强而后已。
今夫李君,亦西人也,其必非为谰言以汙蔑西人,无可疑也,而其言若此。吾欲我政府有司之与西人酬酢者,一审此言也。
李相国之过德也,德之官吏及各厂主人,盛设供帐,致敬尽礼,以相款宴,非有爱于相国也,以谓吾所欲购之船舰枪炮,利将不赀,而欲胁肩捷足以夺之也。及哭龙姆席间一语,咸始废然,英法诸国,大哗笑之。然则德人之津津然以练兵置械相劝勉者,由他国眎之,若见肺肝矣。且其心犹有叵测者,彼德人固欧洲新造之雄国也,又以为苟不得志于东方,则不能与俄、英、法诸国竞强弱也。中国之为俎上肉久矣,商务之权利握于英,铁路之权利握于俄,边防之权利握于法、日及诸国,德以后起,越国鄙远,择肥而噬,其道颇难,因思握吾邦之兵权,制全国之死命。故中国之练洋操聘教习也,德廷必选知兵而有才者以相畀,令其以教习而兼统领之任。
今岁鄂省武备学堂之聘某德弁也,改令只任教习,不充统领,而德廷乃至移书总署,反覆力争,此其意欲何为也?
使吾十八行省,各练一洋操,各统以德弁,教之诲之,日与相习,月渐岁摩,一旦瓜分事起,吾国绿营防勇,一无所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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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一二可用者,惟德人号令之是闻,如是则德之所获利益,乃不在俄、英、法、日诸国下,此又德人隐忍之阴谋,而莫之或觉者也。当中日订通商条约之际,德国某日报云:“我国恒以制造机器等,售诸中国、日本、日本仿行西法,已得制造之要领,今若任其再流之中国,恐德国之商务,扫地尽矣。”
去岁《字林西报》载某白人来书云:“昔上海西商,争请中国务须准将机器进口,欧格讷公使回国时,则谓此事非西国之福,今按英国所养水陆各军,专为扩充商务,保护工业起见,所费不赀,今若以我英向来制造之物,而令人皆能制造,以夺我利,是自作孽也。”呜呼,西人之言学校商务也,则妒我如此,其言兵事也,则爱我如彼,虽负床之孙亦可以察其故矣。一铁甲之费,可以支学堂十余年,一快船之费,可以译西书数百卷,克虏伯一尊之费,可以设小博物院三数所,洋操一营之费,可以遣出洋学生数十人,不此之务,而惟彼之图,吾甚惜乎以司农仰屋艰难罗掘所得之金币,而晏然馈于敌国,以易其用无可用之物。数年之后,又成盗粮。往车已折,来轸方遒,独至语以开民智植人才之道,则咸以款项无出,玩日愒时,而曾不肯舍此一二以就此千万也。吾又惑乎变通科举工艺专利等事,不劳国家铢金寸币之费者,而亦相率依违,坐视吾民失此生死肉骨之机会而不肯一导之也。吾它无敢怼焉,吾不得不归罪于彼族设计之巧,而其言惑人之深也。诗曰:“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
论 学 会91
论 学 会
(1896年11月5日)
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
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星地相吸而成世界,质点相切而成形体。
数人群而成家,千百人群而成族,亿万人群而成国,兆京陔秭壤人群而成天下。无群焉,曰鳏寡孤独,是谓无告之民。虎豹狮子,象驼牛马,庞大傀硕,人槛之驾之,惟不能群也。非洲之黑人,印度之棕色人,美洲、南洋、澳岛之红人,所占之地,居地球十六七,欧人剖之钤之,若榄狮象而驾驼马,亦曰惟不能群之故。
群之道,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群形质者,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之不已,必蠹天下,而卒为群心智之人所制。蒙古、回回种人,皆以众力横行大地,而不免帖耳于日耳曼之裔,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心智之事则赜矣。欧人知之,而行之者三:国群曰议院,商群曰公司,士群曰学会。而议院、公司,其识论业艺,罔不由学;故学会者,又二者之母也。
学校振之于上,学会成之于下,欧洲之人,以心智雄于天下,自百年以来也。
学会起于西乎?曰:非也,中国二千年之成法也。
《易》
02梁启超文集
曰:“君子以朋友讲习。”
《论语》曰:“有朋自远方来。”又曰:“君子以文会友。”又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居学以致其道。”
孔子养徒三千,孟子从者数百,子夏西河,曾子武城,荀卿祭酒于楚、宋,史公讲业于齐、鲁,楼次子之著录九千,徐遵明之会讲逾万,鹅湖、鹿洞之盛集,东林、几、复之大观,凡兹前模,具为左证。先圣之道所以不绝于地,而中国种类不至夷于蛮越,曰惟学会之故!
学会之亡,起于何也?
曰:国朝汉学家之罪,而纪昀为之魁也。汉学家之言曰:今人但当著书,不当讲学。
纪昀之言曰:“汉亡于党锢,宋亡于伪学,明亡于东林。”
呜呼,此何言耶?
此十常侍所以倾李膺、范滂,蔡京、韩侂胄所以锢司马公、朱子,魏忠贤、阮大铖所以陷顾、高、陈、夏,而为此言也。吾不知小人无忌惮之纪昀,果何恶于李、范诸贤,而甘心为十常侍、蔡京、韩侂胄、魏忠贤、阮大铖之奴隶也。而举天下缀学之士,犹群焉宗之,伈俔低首,为奴隶之奴隶,疾党如仇,视会为贼。是以金壬有党,而君子反无党;匪类有会,而正业反无会。是率小人以食君子之肉,驱天下之人而为鳏寡孤独,而入于象驼牛马,而曾蜂蝗蚊蚁之不若,而后称善人。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今天下之变亟矣。
稍达时局者,必曰兴矿利,筑铁路,整商务,练海军。今试问: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士,而属之以诸事,能乎否乎?
则曰:有同文馆、水师学堂诸生徒在。
今且无论诸生徒之果成学与否,试问:以区区之生徒,供天下十八行省变法之用,足乎否乎?人才乏绝,百举具废,此中国所以讲求新法三十年而一无所成,卒为一孔守旧之论间执
论 学 会12
其口也。今海内之大,四万万人之众,其豪杰之士,聪明材力足以通此诸学者,盖有之矣。然此诸学者,非若考据词章之可以闭户獭祭而得也。
如矿利则必游历各省,察验矿质,博求各国开矿、分矿、炼矿之道,大购其机器仪器而试验之,尽购其矿务之书而翻译之,集陈万国所有之矿产而比较之。练军则必集万国兵法之书而读之,集万国制造枪炮药弹、筑修营垒船舰之法而学之。学此诸法,又非徒手而学也,必游历其国,观其操演,遍览各厂,察其制造,大陈汽机,习其用式。自余群学,率皆类是。故无三十七万金之天文台,三十五万金之千里镜,则天学必不精;不能环游地球,即游矣,而不能遍各国,省府州县皆有车辙马迹,则地学必不精。试问:一人之力,能任否乎?
此所以虽有一二有志之士,不能成学,不能致用,废弃以没世也。
彼西人之为学也,有一学即有一会。故有农学会,有矿学会,有商学会,有工学会,有法学会,有天学会,有地学会,有算学会,有化学会,有电学会,有声学会,有光学会,有重学会,有力学会,有水学会,有热学会,有医学会,有动、植两学会,有教务会,乃至于照像、丹青、浴堂之琐碎,莫不有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命布衣,会众有集至数百万人者,会资有集至数百万金者。会中有书以便翻阅,有器以便试验,有报以便布知新艺,有师友以便讲求疑义,故学无不成,术无不精,新法日出,以前民用,人才日众,以为国干,用能富强甲于五洲,文治轶于三古。
今夫五印度数万里之大,五十年间,晏然归于英国;广州之役,割香港,开口岸,举动轰赫,天下震慑,而不知皆
2梁启超文集
彼中商学会为之也。通商以来,西人领文凭,游历边腹各省,测绘舆图,考验物矿者,无岁无之;中国之人,疑其奸细,而无术以相禁,百不知皆彼中地学会为之也。故西国国家之于诸会也,尊重保护而奖借之,或君主亲临,以重其事,或拨帑津贴,以助其成。会日盛而学日进,盖有由也。
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诸学分会,未能骤立,则先设总会。设会之日:一曰胪陈学会利益,专折上闻,以定众心;二曰建立孔子庙堂,陈主会中,以著一尊;三曰贻书中外达官,令咸损输,以厚物力;四曰函招海内同志,咸令入会,以博异才;五曰照会各国学会,常通音问,以广声气;六曰函告寓华西士,邀致入会,以收他山;七曰咨取官局群籍,概提全分,以备储藏;八曰尽购已翻西书,收庋会中,以便借读。
九曰择购西方各书,分门别类,以资翻译;十曰广翻地球各报,布散行省,以新耳目;十一曰精搜中外地图,悬张会堂,以备流览;十二曰大陈各种仪器,开博物院,以助试验;十三曰编纂有用书籍,广印廉售,以启风气;十四曰严定会友功课,各执专门,以励实学;十五曰保选聪颖子弟,开立学堂,以育人才;十六曰公派学成会友,游历中外,以资著述。
举国之大,而仅有一学会,其犹一蚊一虻之劳也。今以四万万人中,忧天下求自强之士,无地无之,则宜所至广立分会。一省有一省之会,一府有一府之会,一州县有一州县之会,一乡有一乡之会,虽数十人之客,数百金之微,亦无害其为会也。积小高大,扩而充之,天下无不成学之人矣。
遵此行之,一年而豪杰集,三年而诸学备,九年而风气
论 学 会32
成。欲兴农学,则农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矿利,则矿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工艺,则工艺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商务,则商务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求使才,则法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整顿水陆军,则兵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制新器,广新法,则天、算、声、光、化、电等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以雪仇耻,何耻不雪!以修庶政,何政不成!
若徇纪昀之躛言,率畏首之旧习,违乐群之公理,甘无告之恶名,则非洲、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
西方之人,岂有爱乎?
一木只柱,无所砥于横流;佩玉鸣琚,非所救于急难。
《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呜呼!
凡百君子,其无风雨漂摇,乃始晓音瘏口,而莫能相救也。
42梁启超文集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
(1896年8月9日)
战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言语不通,故闽粤之与中原,邈若异域。惟国亦然。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达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
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今夫万国并立,犹比邻也,齐州以内,犹同室也。比邻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为,不相闻问,则有耳目而无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则有喉舌而无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
报馆于古有征乎?
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輶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犹民报也。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论列政治,皇华命使,江汉纪勋,斯干考室,駉马畜牧,君以之告臣,上以之告下,犹官报也。又如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掌道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52
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外史掌四方之志,达书名于四方;撢人掌诵王志,道国之政事,以巡天下邦国而语之。凡所以宣上德、通下情者,非徒纪述,兼有职掌,故人主可坐一室而知四海,士夫可诵三百而知国政。三代盛强,罔不由此。
西人之大报也,议院之言论纪焉,国用之会计纪焉,人数之生死纪焉,地理之险要纪焉,民业之盈绌纪焉,学会之程课纪焉,物产之品目纪焉,邻国之举动纪焉,兵力之增减纪焉,律法之改变纪焉,格致之新理纪焉,器艺之新制纪焉。
其分报也,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农务者可阅农学报,言商政者可阅商会报,言医学者可阅医报,言工务者可阅工程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有一学即有一报,其某学得一新义,即某报多一新闻,体繁者证以图,事赜者列为表,朝登一纸,夕布万邦。是故任事者无阂隔蒙昧之忧,言学者得观善濯磨之益。犹恐文义太赜,不能尽人而解,故有妇女报,有孩孺报。其出报也,或季报,或月报,或半月报,或旬报,或七日报,或五日报,或三日报,或两日报,或每日报,或半日报。
国家之保护报馆,如鸟鬻子;士民之嗜阅报章,如蚁附膻。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
其益于国事如此,故怀才抱德之士,有昨为主笔而今作执政者,亦有朝罢枢府而夕进报馆者,其主张国是,每与政府通声气。如俄、土之争战,德、奥、意之联盟,五洲之人,莫不仰首企足以观《秦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
62梁启超文集
其重之又如此。然而英国、德国、日本国,或于报馆有谗谤之律,有惩罚之条,则又何也?记载琐故,采访异闻,非齐东之野言,即秘辛之杂事,闭门而造,信口以谈,无补时艰,徒伤风化,其弊一也;军事敌情,记载不实,仅凭市虎之口,罔惩夕鸡之嫌,甚乃揣摩众情,臆造诡说,海外已成劫烬,纸上犹登捷书,荧惑听闻,贻误大局,其弊二也;臧否人物,论列近事,毁誉凭其恩怨,笔舌甚于刀兵,或飏颂权贵,为曳裾之阶梯,或指斥富豪,作苞苴之左卷,行同无赖,义乖祥言,其弊三也;操觚发论,匪有本原,蹈袭陈言,剿撮涂说,或乃才尽为忧,敷衍塞责,讨论轶闻,纪述游览,义无足取,言之无文,其弊四也;或有译录稍广,言论足观,删汰秽芜,颇知体要,而借阐宗风,不出郑志,虽有断章取义之益,未免歌诗不类之憾,其弊五也。具此诸端,斯义遂梏,遂使海内一二自好之士,反视报馆为蝥贼,目报章为妖言,古义不行,良法致弊。呜呼,不其恫欤!
今设报于中国,而欲复西人之大观,其势则不能也。西国议院议定一事,布之于众,令报馆人入院珥笔而录之;中国则讳莫如深,枢府举动,真相不知,无论外人也。西国人数、物产、民业、商册,日有记注,展卷粲然,录副印报,与众共悉;中国则夫家六畜,未有专司,州县亲民,于其所辖民物、产业,末由周知,无论朝廷也。西人格致制造专门之业,官立学校,士立学会,讲求观摩,新法日出,故亟登报章,先睹为快;中国则稍讲此学之人,已如凤毛麟角,安有专精其业,神明其法,而出新制也。坐此数故,则西报之长,皆非吾之所能有也。然则报之例当如何?
曰:广译五洲近事,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72
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议天地矣;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画,与其宗旨所在,而阻挠者或希矣;博搜交涉要案,则阅者知国体不立,受人嫚辱,律法不讲,为人愚弄,可以奋厉新学。思洗前耻矣;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实学源流门径,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矣。准此行之,待以岁月,风气渐开,百废渐举,国体渐立,人才渐出,十年以后,而报馆之规模,亦可渐备矣。
嗟夫!中国邸报兴于西报未行以前,然历数百年未一推广。商岸肇辟,踵事滋多;劝百讽一,裨补盖寡;横流益急,晦盲依然;喉舌不通,病及心腹。
虽蚊虻之力,无取负山;而精禽之心,未忘填海。上循不非大夫之义,下附庶人市谏之条;私怀救火弗趋之愚,迫为大声疾呼之举;见知见罪,悉凭当途。若听者不亮,目为诽言,摧萌拉蘖,其何有焉?或亦同舟共艰,念厥孤愤,提倡保护,以成区区,则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
82梁启超文集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
(1896年10月27日)
先王之为天下也公,故务治事;后世之为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务治事者,虽不免小弊,而利之所存,恒足以相掩;务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葺漏屋,愈葺愈漏,如补破衲,愈补愈破。务治事者,用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务防弊者,用不得其人而弊滋多,即用得其人而事亦不治。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则日密,政教则日夷,君权则日尊,国威则日损。上自庶官,下自亿姓,游于文网之中,习焉安焉,驯焉扰焉,静而不能动,愚而不能智。历代民贼,自谓得计,变本而加厉之?及其究也,有不受节制,出于所防之外者二事:曰彝狄,曰流寇。二者一起,如汤沃雪,遂以灭亡。于是昔之所以防人者,则适足为自敝之具而已。
梁启超曰:吾尝读史鉴古今成败兴废之迹,未尝不悁悁而悲也。古者长官有佐无贰,所以尽其权,专其责,易于考绩。
(《王制》、《公羊传》、《春秋繁露》所述官制,莫不皆然,独《周礼》言建其正,立其贰,故既有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复有小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凡正皆卿一人,凡贰皆中大夫二人,此今制一尚书、两侍郎之所自出。
《周礼》伪书,误尽万世者也。)汉世九卿,尚沿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92
斯制。
(汉、晋间太常等尚无少卿,后魏太和十五年始有之。)后世惧一部之事,一人独专其权也,于是既有尚书,复有侍郎,重以管部,计一部而长官七人,人人无权,人人无责。防之诚密矣,然不相掣肘,即相推诿,无一事能举也。古者大国百里,小国五十,各亲其民,而上统于天子,诸侯所治之地,犹今之县令而已。汉世犹以郡领县,而郡守则直达天子。后世惧亲民之官权力过重也,于是为监司以防之;又虑监司之专权也,为巡抚、巡按等以防之;又虑抚、按之专权也,为节制、总督以防之。防之诚密矣,然而守令竭其心力以奉长官,犹惧不得当,无暇及民事也;朘万姓脂膏,为长官苞苴,虽厉民而位则固也。
古者任官,各举其所知,内不避亲,外不避仇。
汉、魏之间,尚存此意,故左雄在尚书,而天下号得人;毛玠、崔琰为东曹掾,而士皆砥砺名节。后世虑选人之请托,铨部之徇私也,于是崔亮、裴光庭定为年劳资格之法,孙丕扬定为掣签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而奇才不能进,庸才不能退,则考绩废也;不为人择地,不为地择人,则吏治隳也。古者乡官,悉用乡人,(《周礼》、《管子》、《国语》具详之。)汉世掾尉,皆土著为之,(《京房传》:房为魏郡太守,自请得除用他郡人,可知汉时掾属无不用本郡人者,房之此请,乃是破格。)盖使耳目相近,督察易力。后世虑其舞弊也,于是隋文革选,尽用他郡,然犹南人选南,北人选北。
(宋政和六年诏,知县注选,虽甚远,无过三十驿。三十驿者,九百里也。)明之君相,以为未足,于是创南北互选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赴任之人,动数千里,必须举债,方可到官,非贪污无以自存也。土风不谙,语言难晓,政权所寄,多在猾胥,而官为缀旒也。古者公卿,自置室老,汉世三府,
03梁启超文集
开阁辟士,九卿三辅郡国,咸自署吏,(顾氏《日知录》云:鲍宣为豫州牧,郭钦奏其举错烦苛,代二千石署吏。
是知署吏乃二千石之职,州牧代之,尚为烦苛。
今以天子而代之宜乎?
事烦而职不举。)所以臂指相使,情义相通。后世虑其植党市恩也,于是一命以上,皆由吏部。防之诚密矣,然长佐不习,耳目不真,或长官有善政,而末由奉行,或小吏有异才,而不能自见也。
古者用人皆久于其任,封建世卿无论矣,自余庶官,或一职而终身任之,且长子孙焉。
爰及汉世,犹存此意,故守令称职者,玺书褒勉,或累秩至九卿,终不迁其位,盖使习其地,因以竟其功。后世恐其久而弊生也,于是定为几年一任之法,又数数迁调,宜南者使之居北,知礼者使之掌刑。防之诚密矣,然或欲举一事,未竟而去官,则其事废也;每易一任,必经营有年,乃更举一事,事未竟而去如初,故人人不能任事。而其盘踞不去,世其业者,乃在胥吏,则吏有权而官无权也。
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庶人,汉世亦有议郎、议大夫、博士、议曹,不属事,不直事,以下士而议国政,(余别有《古议院考》。)所以通下情,固邦本。后世恐民之讪已也,蔑其制,废其官。防之诚密矣,然上下隔绝,民气散耎,外患一至,莫能为救也。古者三公坐而论道,其权重大,其体尊严。
(三公者一相、二伯。)汉制丞相用人行政,无所不统,盖君则世及,而相则传贤,以相行政,所以救家天下之穷也。后世恐其专权敌君也,渐收其权归之尚书,渐收而归之中书,而归之侍中,而归之内阁;渐易其名为尚书令,为侍中,为左右仆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为平章政事同三品,为大学士;渐增其员为二人,为四人,乃至十人;渐建其贰为同平章事,参知政事,为协办大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13
学士。其位日卑,其权日分,于是宰相遂为天子私人。防之诚密矣,然政无所出,具官盈廷,徒供画诺,推诿延阁,百事丛脞也。
古者科举皆出学校,教之则为师,官之则为君,汉、晋以降,犹采虚望。后世虑士之沽名,官之徇私也,于是为帖括诗赋以锢之,浸假而锁院,而搜检,而糊名,而誊录,而回避。若夫试官,固天子近侍亲信之臣,亲试于廷,然后出之者也,而使命一下,严封其宅焉;所至,严封其寓焉;行也,严封其舟车焉,若槛重囚。
防之诚密矣,然暗中摸索,探筹赌戏,驱人于不学,导人以无耻,而关节请托之弊,卒未尝绝也。古之学者,以文会友;师儒之官,以道得民。后世恐其聚众而持清议也,于是戒会党之名,严讲学之禁。防之诚密矣,然而儒不谈道,独学孤陋,人才彫落,士气不昌,徒使无忌惮之小人,借此名以陷君子,为一网打尽之计也。古者疑狱,泛与众共,悬法象魏,民悉读之,盖使知而不犯,冤而得伸。后世恐其民这狡赖也,端坐堂皇以耸之,陈列榜杨以胁之。防之诚密矣,然刁豪者益借此以吓小民,愿弱者每因此而戕身命,猾吏附会例案,上下其手,冤气充塞,而莫能救正也。古者天子时巡,与国人交,君于其臣,贱亦答拜,汉世丞相谒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郡县小吏,常得召见。
后世恐天泽之分不严也,九重深闭,非执政末由得见。
防之诚密矣,然生长深宫,不闻外事,见贤士大夫之时少,亲宦官宫妾之时多,则主德必昏也。上下睽孤,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也。凡百庶政、罔不类是,虽更数仆,悉数为难。
悠悠二千岁,莽莽十数姓,谋谟之臣比肩,掌故之书充
23梁启超文集
栋,要其立法之根,不出此防弊之一心。谬种流传,遂成通理,以缜密安静为美德,以好事喜功为恶词,容容者有功,嶢嶢者必缺,在官者以持禄保位为第一义,缀学者以束身自好为第一流。大本既拨,末亦随之,故语以开铁路,必曰恐妨舟车之利也;语以兴机器,必曰恐夺小民之业也;语以振商务,必曰恐坏淳朴之风也;语以设学会,必曰恐导标榜之习也;语以改科举,必曰恐开躁进之门也;语以铸币楮,必曰恐蹈宋、元之辙也;语以采矿产,必曰恐为晚明之续也;语以变武科,必曰恐民挟兵器以为乱也;语以轻刑律,必曰恐民藐法纪而滋事也。坐此一念,百度不张。譬之忡病,自惊自怛,以废寝食;譬之痿病,不痛不痒,僵卧床蓐,以待死期。岂不异哉!岂不伤哉!
防弊之心乌乎起?曰:起于自私。请言公私之义。西方之言曰:人人有自主之权。何谓自主之权?各尽其所当为之事,各得其所应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则天下平矣。防弊者欲使治人者有权,而受治者无权,收人人自主之权,而归诸一人,故曰私。虽然,权也者,兼事与利言之也。使以一人能任天下人所当为之事,则即以一人独享天下人所当得之利,君子不以为泰也。先王知其不能也,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又曰:“君子有絜矩之道,言公之为美也。”地者积人而成,国者积权而立,故全权之国强,缺权之国殃,无权之国亡。何谓全权?国人各行其固有之权;何谓缺权?国人有有权者,有不能自有其权者;何谓无权?
不知权之所在也。
无权恶乎起?曰:始也,欲以一人而夺众人之权,然众权之繁之大,非一人之智与力所能任也,既不能任,则其权将糜散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33
堕落,而终不能以自有。虽然,向者众人所失之权,其不能复得如故也,于是乎不知权之所在。
故防弊者,始于争权,终于让权。
何谓让权?
天下有事,上之天子,天子曰议以闻,是让权于部院;部院议可,移文疆吏,是让权于督抚;督抚以颁于所属,是让权于州县;州县以下于有司,是让权于吏胥。
一部之事,尚、侍互让;一省之事,督抚互让;一君之事,君国民互让。争固不可也,让亦不可也。争者损人之权,让者损已之权。争者半而让者半,是谓缺权;举国皆让,是谓无权。夫自私之极,乃至无权。然则防弊何为乎?吾请以一言蔽之曰:因噎而废食者必死,防弊而废事者必亡!
43梁启超文集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
(1897年10月6日)
博矣哉,《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
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
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阏之。
酋长之世,起于何也?人类初战物而胜之,然而未有舆骑舟楫之利,一山一川一林一泽之隔,则不能相通也。于是乎划然命为一国,其黠者或强有力者即从而君之。
故老子曰:“古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其民老死不相往来。”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彼禹域之大,未及今日之半也,而为国者万,斯盖酋长之世也。今之蒙古也,回疆也,苗也,黎也,生番也,土司也,非洲也,南洋也,美洲、澳洲之土人也,皆吾夏后氏以前之世界也。
凡酋长之世,战斗最多,何也?
其地隔,故其民不相习,而其情不相,加以凡有血气,皆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53
有争心,故相戕无已时也。
封建世既有一天子以统众诸侯矣,而犹命为多君,何也?
封建者,天子与诸侯俱据土而治,有不纯臣之义(见《公羊》何注)
,观于《周礼》只治畿内,春秋战国诸侯各自为政,可以见封建世之俗矣。其时诸侯与天子同有无限之权,故谓之多君。封建亦一大酋长耳,其相戕亦惨,其战斗亦多。
世卿亦谓之多君,何也?
《礼。丧服》传:“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
《传》曰:“君谓有地者也”。盖古者凡有采地皆称君,而仕于其邑、居隶其地者,皆为之民。
其待之也,亦得有无限之权,故亦谓之多君。世卿之国,亦多战斗,如鲁之季孙氏、郈氏,晋之韩、魏、范、中行氏,皆是也。故世卿亦可谓之小封建。
凡多君之世,其民皆极苦,争城争地,糜烂以战,无论矣。彼其为君者,又必穷奢极暴,赋敛之苛,徭役之苦,刑罚之刻,皆不可思议。观于汉之诸侯王,及今之土司,犹可得其概矣。孔子作《春秋》,将以救民也,故立为大一统、讥世卿二义,此二者,所以变多君而为一君也。变多君而为一君,谓之小康。昔者秦、楚、吴、越,相仇相杀,流血者,不知几千万人也,问今有陕人与湘人争强,苏人与浙人构怨者乎?无有也。昔之相仇相杀者,皆两君为之也,无有君,无有国,复归于一,则与民休息,此大一统之效也。世卿之世,苟非贵胄,不得位卿孤,既讥世卿,乃立选举,但使经明行修,虽蓬荜之士,可以与闻天下事,如是则贤才众多,而天下事有所赖,此讥世卿之效也。
虽然,当其变也,盖亦难矣。秦汉以后,奉《春秋》为
63梁启超文集
经世之学,亦既大一统矣。然汉初之吴楚七国乱之,汉末以州牧乱之,晋之八王乱之,唐之藩镇乱之,乃至明之燕王宸濠,此害犹未获息。越二千年,直至我朝,定宗室自亲王以下至奉恩将军凡九等,功臣自一等公以下至恩骑尉凡二十六等,悉用汉关内侯之制,无分土,无分民,而封建之多君始废。汉氏虽定选举之制,而魏晋九品中正,寒门贵族,界限画然,此犹微有世卿之意焉。虽然,吾中国二千年免于多君之害者,抑已多矣,皆食素王之赐也。凡变多君而为一君者,其国必骤强。昔美之三十七邦也,德之二十五邦也,意之二十四邦也,日本之九十二诸侯也,当其未合也,彼数国者,曾不克自列于地球也;其既合也,乃各雄长于三洲。何也?彼昔者方罢敝其民,以相争之不暇,自斫其元气,耗其财力,以各供其君之私欲;合而一之,乃免此难,此一君世之所以为小康也。
而惜乎诸国用《春秋》之义太晚,百年前之糜烂,良可哀也。
世卿之多君,地球各国,自中土以外,罕有能变者。日本受毒最久,藤原以后,政柄下移,大将军诸侯王之权,过于天皇,直至明治维新,凡千余年,乃始克革。今俄之皇族,世在要津;英之世爵,主持上议院;乃至法人既变民政,而前朝爵胄,犹潜滋暗窥,渐移国权;盖甚矣变之之难也!
封建世卿之与奴隶,其事相因也。举天下之地而畀诸诸侯,则凡居其地者,莫敢不为臣;举天下之田而聚诸贵族,则凡耕其田者,莫敢不为隶。
故多君之世,其民必分为数等,而奴隶遍于天下。孔子之制,则自天子以外,士农工商(天子之元子犹士也)
,编为四民,各授百亩,咸得自主。六经不言有奴隶,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73
(《周礼》有之者,非孔子所定之制。)
汉世累诏放奴婢,行孔子之制也。
后世此议不讲,至今日而满蒙尚有包衣望族,达官尚有世仆,盖犹多君世之旧习焉。
西方则俄国之田,尚悉归贵族掌辖;法国之田,悉为教士及世爵公产。凡齐民之欲耕者,不得不佃其田,而佃其田者,不得不为之役。
自余诸国,亦多类是。
日本分人为数等之风尤盛,乃至有秽多、非人等名号,凡列此者,不齿人类。而南北美至以贩奴一事,构兵垂十年。此皆多君世之弊政也,今殆将悉革矣。此亦《春秋》施及蛮貊之一端也。
(余别有“孔制禁用奴婢考”。)
欧洲自希腊列国时已有议政院,论者以为即今之民政。
然而吾窃窃焉疑之。彼其议政院,皆王族世爵主持其事,如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晋之六卿,楚之屈景,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继相及耳。至于匹夫编户,岂直不能与闻国是,乃至视之若奴隶,举族不得通籍。此其为政也,谓之君无权则可,谓之民有权则不可,此实世卿多君之世界也。度其为制也,殆如英国今日之上议院,而非英国今日之下议院。周厉无道,见流于彘,而共和执政;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父兄百官皆不悦,此实上议院之制也,不得谓之民政。若谓此为民政也,则我朝天聪、崇德间,八贝勒并坐议政,亦宁可谓之为民政也。俄史称俄本有议事会,由贵爵主之,颇有权势,诸事皆可酌定。一千六百九十九年,大彼得废之,更立新会,损益其规,俾权操于己(见《俄史辑译》卷二)。俄之旧会,殆犹夫希腊、罗马诸国之议院也,犹多君之政也,俄之变多君而为一君,则自大彼得始也。
大地之事事物物,皆由简而进于繁,由质而进于文,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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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而进于善,有定一之等,有定一之时,如地质学各层之石,其位次不能凌乱也。
今谓当中土多君之世,而国已有民政,既有民政,而旋复退而为君政,此于公理不顺,明于几何之学者,必能辨之。
严复曰:欧洲政制,向分三种:曰满那弃者,一君治民之制也;曰巫理斯托格拉时者,世族贵人共和之制也;曰德谟格拉时者,国民为政之制也。德谟格拉时,又名公产,又名合众,希、罗两史,班班可稽,与前二制相为起灭。虽其时法制未若今者之美备,然实为后来民治滥觞。
且天演之事,始于胚胎,终于成体,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则当夏、商时含有种子以为起点;而专行君政之国,虽演之亿万年,不能由君而入民。子之言未为当也。
启超曰:吾既未克读西籍,事事仰给于舌人,则于西史所窥知其浅也。乃若其所疑者,则据虚理比例以测之,以谓其国既能行民政者,必其民之智甚开,其民之力甚厚,既举一国之民而智焉,而力焉,则必无复退而为君权主治之理,此犹花刚石之下,不得复有煤层,煤层之下,不得复有人迹层也。
至于希、罗二史,所称者其或犹火山地震喷出之石汁,而加于地层之上,则非所敢知,然终疑其为偶然之事,且非全体也,故代兰得常得取而篡之,(西史称借民权之名以攘君位者,谓之代兰得。)其与今之民政殆相悬也。至疑西方有胚胎,而东方无起点,斯殆不然也。日本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国,其君权之重,过于我邦,而今日民义之伸,不让英、德,然则民政不必待数千年前之起点明矣。盖地球之运,将入太平,固非泰西之所得专,亦非震旦之所得避,吾知不及百年,将举五洲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93
而悉惟民之从,而吾中国,亦未必能独立而不变,此亦事理之无如何者也。
世之贤知太过者,或疑孔子何必言小康,此大谬也。凡由多君之政而入民政者,其间必经一君之政,乃始克达。所异者,西人则多君之运长,一君之运短;中国则多君之运短,一君之运长。
(此事就三千年内言之。)
至其自今以往,同归民政,所谓及其成功一也。此犹佛法之有顿有渐,而同一法门。若夫吾中土奉一君之制,而使二千年来杀机寡于西国者,则小康之功德无算也,此孔子立三世之微意也。
问今日之美国、法国,可为太平矣乎?曰恶,恶可!今日之天下,自美、法等国言之,则可谓为民政之世;自中、俄、英、日等国言之,则可谓为一君之世;然合全局以言之,则仍为多君之世而已。各私其国,各私其种,各私其土,各私其物,各私其工,各私其商,各私其财,度支之额,半充养兵,举国之民,悉隶行伍,眈眈相视,齮龁相仇,龙蛇起陆,杀机方长,螳雀互寻,冤亲谁问?呜呼,五洲万国,直一大酋长之世界焉耳!
《春秋》曰:“未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
《易》曰:“见群龙无首吉。”其殆为千百年以后之天下言之哉?
04梁启超文集
说  动
(1898年2月11日)
合声、光、热、电、风、云、雨、露、霜、雪,摩激鼓宕,而成地球,曰动力;合地球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暨无数小行星、无数慧星、绕日疾旋,互相吸引,而成世界,曰动力;合此世界之日,统行星与月,绕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圈,互相吸引,而成大千世界,曰动力;合此大千世界之昴星绕日,与行星、与月、以至于天河之星圈,又别有所绕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若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气,互相吸引,而成一世界海,曰动力。假使太空中无此动力,则世界海毁,而吾所处八行星绕日之世界,不知隳坏几千万年矣。由此言之,则无物无动力,无动力不本于百千万亿恒河沙数世界自然之公理,而电、热、声、光,尤所以通无量无边之动力以为功用。小而至于人身,而血,而脑筋,而灵魂,其机缄之妙,至不可思议,否则为聋瞆,为麻木痿痹,而体魄之殭随之。更小而至于一滴水,一微尘,莫不有微生物万千浮动于其中,否则空气因之而不灵。盖动则通,通则仁,仁则一切痛痒相关之事,自不能以秦越肥瘠处之,而必思所以震荡之,疏渝之,以
说  动14
新新不已。此动力之根原也。
谭嗣同曰:“日新乌乎本?曰:以太之动机而已矣。”
“王船山邃于《易》者也,于有雷之卦,说必加精而微至焉。屯之所以满盈也,豫之所以奋也,大壮之所以壮也,无妄之所以无妄也,复之所以见天心也,震之所以不丧匕鬯而再则泥也,罔弗由于动也。”是故“君子之学,恒其动也。
吉凶悔吝,贞乎动也。
《易》抑阴而扶阳,则柔阴与刚动异也。“痛乎,有老氏者出,”言静而戒动,言柔而戒刚,乡曲之士,给饘粥,察难豚,而长养子孙,以之自足而苟视息焉,固亦术之工者矣。乌知乎天子术焉,士大夫术焉,诸侯王术焉,卒使数千年来成乎似忠信、似廉洁,一无刺无非之乡愿天下。言学术则曰宁静,言治术则曰安静。
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驰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兴,柄权则皆颓暮矣。陈言者,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命之曰露才扬己。既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为年资以用之,而复严其等。
财则惮辟利源,兵则不贵朝气。“
“其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日制四万万人之动力,以成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悲夫?彼西人之哀我“中国之亡于静”也,曰:“此不痛不痒顽钝无耻者也。”梁启超曰:不通则塞,不进则退,亘古今中外,无中道而画之理。子谓颜渊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又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曾子曰:“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皆圣贤救世度众生之大愿力,日新不已,故悲闵。其动之心,栖栖皇皇,足迹遍九州。其动之迹,其视柔静无为之旨,殆有大小乘之别。即彼释氏之为教,众以佛、老并诋之。然其精意所
24梁启超文集
在,曰威力,曰奋迅,曰勇猛,曰大无畏,曰大雄,括此数义,至取象于师子。而于柔静无为者,则斥为顽空,为断灭,为九十六种外道。即其言静之旨,不过以善其动,而遍度众生,与《大学》之以静生虑,太极之以静根动,同一智慧勇力。而即静即动,本无对待之可名。杨氏述老氏者也,其意专主于为我。
夫孔氏戒我,而杨氏为我,此仁不仁之判也。
乃今天下营营于科目,孳孳于权利,伀伀俔俔于豆剖瓜分之日,不过“我”之一字,横梗胸臆。而于一二任侠之士,思合大群,联大力,血泪孤心,议更庶政,以拯时艰,则必以喜事多事诋之,以曲利其守旧不变之私。此真老杨之嫡派,孔孟之蟊贼,释氏之罪人,充其柔静之祸,以戕种类毁世界有余矣。其可为太息痛恨者,孰有过于斯乎?
唐才常曰:“西人以动力横绝五洲也。通商传教,觅地布种,其粗迹也。其政学之精进不已,骎骎乎突过乎升平。无可惧也,无可骇也,乃天之日新地球之运,而生吾中国之动力也。”梁启超曰:斯固然矣,然以吾所见吾中国者,微论其精,其粗者不可得也。何也?科举不变,士欲动,而至庸极陋之时文绁之;铁路不修,商欲动,而淹滞迂回之舟车绁之;机器不兴,工欲动,而笨拙粗疏之刀锯绁之;电化不讲,农欲动,而勤苦胼胝之耒耜绁之。生一人即予一绁,绁一人即防一弊。
故我闻西人之言,以为中国防弊之法,至精且密,虽彼国千思万虑,不能臻此境地。其意若有所讽刺也者,若自苦其民智难于控御,转羡吾中国也者。故法于越南,仍以越南之法治之;俄于朝鲜,仍以朝鲜之法治之。彼非有爱于越南、朝鲜也,乃阴用吾中国防民之故智,绁之使不生其动力
说  动34
也。虽然,吾特怪吾四万万人之绁于士农工商之旧法者。言提其耳而天聪之,力启其扃而解脱之,则必色然怒,哗然骇,以谓吾安吾绁,而奚纾吾手足,破吾囹圄为?
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事涉求新,辄生阻力,法图稍变,必多业障。凡少年意气,妄事更张,沽名市誉等语,不惜箝制海内豪侠任气之士,同归澌灭。老杨柔静为我之徒,可以尸居养望,坐享老成持重之名。
嗟夫!
以全球之极热极涨极速以新其动力,而吾士夫方面髹壁,坐漆室,丧灵魂,尸躯壳,悠忽终年。
以正比例求之,孰生孰灭?孰存孰亡?不待智者知之。今夫鸟,大鹏抟九万里,击扶摇而上;凤凰餐霞吸露,栖息云霄之表;鷃雀则终身困藩篱,饵矰缴。今夫兽,麒麟驺虞,往来开化之国,以方仁者;狮象狻猊,纵横万壑,虎豹慑伏;羊豕则终身拳圈苙,供刲絷。然则有动力与不有动力之存灭,可一言决矣。吾又闻之公理家言:凡生生之道,其动力大而速者,则贱种可进为良种;其动力小而迟而无者,则由文化而土番、而猿狖、而生理殄绝。初不谓然,继而观于獞猁猓猺,其食息起居,与猿狖无殊;其柔静无为,至老死不相往来;其去生理殄绝也几何?则奈何忍以吾党聪明秀特之士,日日静之柔之愚之,不一毅然慈悲其愿力,震荡其脑筋也?
今夫压力之重,必自专任君权始矣;动力之生,必自参用民权始矣。
虽然,吾观罗马之衰也,教皇怙其权力之私,戕贼平等之义,宗旨荡然,而路德之动力生;法国世家之横也,酷虐平民,惨无天日,而拿破仑之动力生;英人苛敛,美民罢不堪命,而华盛顿之动力生;日本大将军之柄政也,君统民统,不绝若线,而群藩烈士之动力生。此以压力生其动力
4梁启超文集
者,事相反而实相因也。若夫中国则不然,压力之重,既不如从前之欧美日本,而柔静无为之毒,已深中人心,于是压力动力,浸淫至于两无,以成今日不君权、不民权之天下。
故欲收君权,必如彼得、睦仁之降尊纡贵而后可;欲参民权,必如德意、希腊之联合民会而后可。而尤必先废愚民柔民之科目,首奖多事喜事之豪杰,尽网岩穴勇敢任侠之志士仁人,以激成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之愤不有身,爹亚、毕士马克之艰难措置,而后动力之生,国权之固,可得言也。
论湖南应办之事54
论湖南应办之事
(1898年4月5日—4月7日)
今之策中国者,必曰兴民权。兴民权斯固然矣,然民权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权者生于智者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权;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权;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权。是故国即亡矣,苟国人之智,与灭我之国之人相等,则彼虽灭吾国,而不能灭吾权,阿尔兰之见并于英人是也。今英伦人应享利益,阿尔兰人无不均霑也。即吾民之智,不能与灭我之国之人相等,但使其智日进者,则其权亦日进,印度是也。印度初属于英,印人只能为第六七等事业,其第五等以上事业,皆英人为之;(凡官事、私事莫不皆然,如一衙署则五品以上官皆英人,一公司则总办、帮办及高等司事皆英人也。)近则第二等以下事业,皆印人所为矣。其智全塞者,则其权全亡,非洲之黑人,美洲之红人,南洋之棕人是也。此数种者,只见其为奴为隶,为牛为马,日澌月削,数十年后,种类灭绝于天壤耳,更无可以自立之时矣。夫使印度当未亡之时,而其民智慧即能如今日,则其蚤为第二等人也久矣;使其有加于今日,则其为第一等人也亦已久矣。是故权之与智,相倚者也,昔之欲抑民权,必以塞民智为第一义;今日欲伸民权,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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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广民智为第一义。
湖南官绅,有见于民智之为重也,于是有时务学堂之设,意至美矣,然于广之之道,则犹未尽也。学堂学生,只有百二十人,即使一人有一人之用,其为成也亦仅矣。而况此辈中西兼习,其教之也当厚植其根柢,养蓄其大器,非五年以后,不欲其出而与闻天下事也。然则此五年中,虽竭尽心力以教之,而其风气仍不能出乎一学堂之外,昭昭然矣。故学生当分为二等:其一以成就远大,各有专长,各有根柢为主,此百二十人是也;其一则成就不必其远大,但使于政学之本原,略有所闻,中外之情形,无所暗蔽,可以广风气,消阻力,如斯而已。由前之说,则欲其精;由后之说,则欲其广。
大局之患,已如燎眉,不欲湖南之自保则已耳,苟其欲之,则必使六十余州、县之风气,同时并开,民智同时并启,人才同时并成,如万毫齐力,万马齐鸣,三年之间,议论悉变,庶几有济,而必非一省会之间,数十百人之局可以支持,有断然矣。则必如何然后能如此?就其上者言之:一曰朝廷大变科举,一曰州、县遍设学堂。斯二者行,顷刻全变,然而非今日之所能言矣。有官绅之力所可及,而其成效之速,可与此二事相去不远者:一曰全省书院官课、师课,改课时务也。
以岳麓求贤之改章,及孝廉堂之为学会,士林举无间然,然则改课亦当无违言必矣。官课、师课全改,耳目一新,加以学政所至,提倡新学,两管齐下,则其力量亚于变科举者无几矣。或疑各府、州、县悉变,则恐阅卷者无人。是不难,但专聘一二人驻省会,而各处课卷皆归其评阅,不过邮寄稍需时日耳,于事无伤也。若太僻远之州、县,则或两三月之题
论湖南应办之事74
目,同时并发,课卷同时并收,则邮寄之繁难,亦可稍省矣。
尤有进于此者,则莫如童试之县考、府考,饬下州、县,除第一场外,悉试时务。府、县考凡六七场,功令所载,并无必试八股之例,支床架屋,实属可憎,扫除更张,真乃快事。
然此事尚有未尽可行者,则虑各府、县无阅卷之人也。今宜饬下,令其自行物色聘请,或由省中荐人前往,此则只需长官一纸书耳,不费一铢,而举省之士,靡然向风矣。二曰学堂广设外课,各州、县咸调人来学也。州、县遍设学堂,无论款项难筹,即教习亦无从觅聘,教习不得人,讲授不如法,劳而少功,虽有若无耳。以余所见,此闻各处书院诸生,讲习经年,而成就通达者,寥寥无几。大约为开风气起见,先须广其识见,破其愚谬,但与之反复讲明政法所以然之理;国以何而强,以何而弱;民以何而智,以何而愚;令其恍然于中国种种旧习之必不可以立国。然后授以东西史志各书,使知维新之有功;授以内外公法各书,使明公理之足贵;更折衷于古经古子之精华,略览夫格致各学之流别。大约读书不过十种,为时不过数月,而其见地固已甚莹矣。乃从而摩激其热力,鼓厉其忠愤,使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己任,以大局之糜烂为一身之耻疚。持此法以教之,间日必有讲论,用禅门一棒一喝之意;读书必有札记,仿安定经义治事之规。
半年以后,所教人才,可以拔十得五。此间如学堂学生,鼓箧不过月余耳,又加以每日之功,学西文居十之六,然其见识议论,则已殊有足观者,然则外课成就之速,更可翼矣。大抵欲厚其根柢,学颛门之业,则以年稚为宜;欲广风气观大略,速其成就,则以年稍长为善。盖苟在二十以上,于中国
84梁启超文集
诸学曾略有所窥者,则其脑筋已渐开,与言政治之理,皆能听受,然后易于有得。故外课生,总以不限年为当。前者出示在此间招考,仅考两次,已迫岁暮,来者百余人,可取者亦三十人。
然设此课之意,全在广风气,其所重者在外府、州、县。故必由学政按临所至,择其高才年在三十以下者,每县自三人至五人,咨送来学,其风始广。然各府辽远,寒士负笈之资,固自不易,愚意以为莫如今各州、县为具川资咨送到省,每岁三五人之费,为数无几,虽瘠苦之县,亦不至较此区区。到省以后,首须谋一大厦,使群萃而讲习,若学堂有余力,则普给膏火,否则但给奖赏而已。
(如不给膏火,则须问其愿来与否,乃可咨送。)
此项学生,速则半年,迟则一年,即可遣散,另招新班。择其学成者,授以凭记,可以为各县小学堂教习,一年之后,风气稍成,即可以饬下各州、县,每县务改一书院为学堂。三年之间,而谓湘人犹有嫉新学如仇,与新学为难者,其亦希矣。
欲兴民权,宜先兴绅权;欲兴绅权,宜以学会为之起点。
此诚中国未常有之事,而实千古不可易之理也。夫以数千里外渺不相属之人,而代人理其饮食、讼狱之事,虽不世出之才,其所能及者几何矣?故三代以上,悉用乡官;两汉郡守,得以本郡人为之,而功曹掾史,皆不得用它郡人,此古法之最善者。今之西人,莫不如是。唐宋以来,防弊日密,于是悉操权于有司,而民之视地方公事,如秦越人之肥瘠矣。今欲更新百度,必自通上下之情始;欲通上下之情,则必当复古意,采西法,重乡权矣。然亦有二虑焉:一曰虑其不能任事,二曰虑其借此舞文也。欲救前弊,则宜开绅智;欲救后
论湖南应办之事94
弊,则宜定权限。
定权限者何?
西人议事与行事分而为二,议事之人,有定章之权,而无办理之权;行事之人,有办理之权,而无定章之权。将办一事,则议员集而议其可否;既可,乃议其章程;章程草定,付有司行之,有司不能擅易也。若行之而有窒碍者,则以告于议员,议而改之。
西人之法度,所以无时不改,每改一次,则其法益密,而其于民益便,盖以议事者为民间所举之人也。
是故有一弊之当革,无不知也;有一利之当兴,无不闻也。其或有一县、一乡之公益,而财力不能举者,则议员可以筹款而办之,估计其需费之多少,而醵之于民焉。及其办成也,则将其支用款项,列出清单,与众人共见,未有不愿者也。譬之一街之中,不能无击柝之人,于是一街之户宅集议,各出资若干而雇一人为之;一乡之中,欲筑一桥,修一路,于是一乡之户宅集议,或按田亩,或按人丁,各出资若干而动工为之,未有不愿者也。
推而大之,而一县、而一省、而一国,莫不如是。西人即以此道治一国者也,(吾中国非不知此法,但仅以之治一乡、治一街,未能推广耳。)故每有应筹款项,皆待命于下议院;下议院则筹之于民,虽取之极重,而民无以为厉己者,盖合民财以办民事,而为民所信也。民亦知此事之有益于己,而又非己之独力所能办,故无不乐输以待上之为我成之也。
(如一街四十户,每户月输一百,即得四千,可以用一击柝之人,以为己保护财产,若非得一人总任其事,则虽每户月自出二百,仍不能用一人也。)故有乡绅为议事,则无事不可办,无款不可筹,而其权则不过议此事之当办与否及其办法而已。
及其办之也,仍责成于有司,如是则安所容其舞文也?至于讼狱等事,则更一委之于官,乡绅只能为和解,或为陪审人员,而不能断
05梁启超文集
其谳,然则又何舞文之有乎?
西人举国而行之,不闻有弊,则亦由权限之划定而已。开绅智者何?民间素不知地方公事为何物,一切条理,皆未明悉,而骤然授之,使其自办,是犹乳哺之儿,而授之以杯筋,使自饮食,其殆必矣。故必先使其民之秀者,日习于公事,然后举而措之裕如也。今中国之绅士,使以办公事,有时不如官之为愈也。何也?凡用绅士者,以其于民之情形熟悉,可以通上下之气而已。今其无学、无智既与官等,而情伪尚不如官之周知,然则用之何为也?
故欲用绅士,必先教绅士。
教之惟何?
惟一归之于学会而已。
先由学会绅董,各举所知品行端方、才识开敏之绅士,每州、县各数人,咸集省中入南学会。会中广集书籍、图器,定有讲期,定有功课,长官时时临莅以鼓励之;多延通人,为之会长,发明中国危亡之故,西方强盛之由,考政治之本原,讲办事之条理。或得有电报,奉有部文,非极秘密者,则交与会中,俾学习议事;一切新政,将举办者,悉交会中议其可办与否,次议其办法,次议其筹款之法,次议其用人之法。
日日读书,日日治事,一年之后,会中人可任为议员者过半矣。
此等会友,亦一年后,除酌留为总会议员外,即可分别遣散,归为各州、县分会之议员,复另选新班在总会学习。绅智既开,权限亦定,人人既知危亡之故,即人人各思自保之道,合全省人之聪明才力,而处心积虑,千方百计,以求办一省之事,除一省之害,捍一省之难,未有不能济者也。
绅权固当务之急矣,然他日办一切事,舍官莫属也。即今日欲开民智,开绅智,而假手于官力者,尚不知凡几也,故开官智,又为万事之起点。官贫则不能望之以爱民,官愚则
论湖南应办之事15
不能望之以治事。
闻黄按察思所以养候补官,优其薪水之法,此必当速办者也。既养之,则教之。彼官之不能治事,无怪其然也,彼胸中曾未有地球之形状,曾未有欧洲列国之国名,不知学堂工艺商政为何事,不知修道养兵为何政,而国家又不以此考成,大吏又不以此课最,然则彼亦何必知之?何必学之?举一省之事,而委之此辈未尝学问、无所知识之人之手,而欲其事之有成,是犹然薪以止沸,却行而求前也。而无如不办事则已,苟办事,则其势不能不委之此辈之手,又不可以其不能办而不办也。然则将如之何?
曰:教之而已矣。
教官视教士难,彼其年齿已老,视茫发苍,习气极深,宦情熏灼,使之执卷伏案,视学究之训顽童,难殆甚焉;然教官又视教士易,彼其望长官如天帝,觊缺差若九鼎,宫中细腰,四方饭死,但使接见之时,稍为抑扬,差委之间,微示宗旨,虽强之以不情之举,犹将赴汤蹈火以就之,而况于导之以学乎?故课吏堂不可不速立,而必须抚部为之校长,司道为之副校长。其堂即设在密迩抚署之地,每日或间一二日,必便衣到堂,稽察功课,随时教诲。最善者莫如删堂属之礼,以师弟相待。堂中陈设书籍,张挂地图,各官所读之书,皆有一定,大约各国约章,各国史志,及政学、公法、农、工、商、兵、矿、政之书,在所必读,多备报章,以资讲求,各设札记,一如学堂之例。延聘通人为教习,评阅功课。校长及副校长,随意谭论,随意阅札记;或阅地图,而与论其地之事;或任读一书,而与论其书之美恶;听其议论,而可以得其为人矣。而彼各官者,恐功课不及格而获谴,恐见问不能答而失意,莫不争自濯磨,勉强学问矣。教之既熟,必有议论明
25梁启超文集
达、神气坚定者出矣。或因好学而特予优差,或因能办事而委之繁缺,数月之后,家弦诵而人披吟矣。闻曾文正每日必有一小时与幕府纵谭,若有事应商,则集幕府僚属,使之各出意见,互相辩论。文正则不发一言,归而采之,既可于此事集思广益,复可见其人之议论见地。骆文忠则每集司道于一圆桌,今以笔墨各陈所见。岑襄勤、丁雨生之办事,如训蒙馆然,聚十数幕友于一堂,陈十数几桌,定时刻办事,随办随到,案无留牍,此诚治事之良法也。今日之中国,亦颇苦于礼矣,终日之晷刻,消磨于衣冠应酬迎送之间者,不知凡几,交受其劳,而于事一无所补,日日议变法,此之不变,安得有余日以办应办之事乎?是宜每日定有时刻,在课吏堂办事,一切皆用便衣,凡来回事者,立谭片刻,不迎不送,除新到省衣冠一见外,其余衙门例期,悉予停免,有事咸按时刻,在堂中相见,则形骸加适,而治事加多,斯实两得之道也。至实缺各官,关系尤重,既未能尽取而课之,亦必限以功课,指明某书,令其取读。必设札记,读书治事,二者并见。须将其读书所有心得,及本县人情、物产、风俗,咸著之札记中。必须亲笔,查有代笔者严责。
(难者必以为实缺官身任繁剧,安能有此休暇?
不知古人仕优则学,天下断无终年不读书而可以治事之理。
每日苟定出时刻以一两点钟读书,未必即无此暇晷也。)
频颁手谕,谆谆教诲,如张江陵与疆臣各书,胡文忠示属员各谕,或以严厉行之,或以肫诚出之,未有不能教诲者也。吏治之怠散久矣,参劾则无人可用,亦不可胜劾。其无咎无誉,卧而治之,无大恶可指者,亦常十居六七焉。夫立木偶于庭,并水不饮,其廉可谓至矣,然而不能为吏者。吏者治事者也,吏不治事,即当
论湖南应办之事35
屏黜,岂待扰民哉?虽然,治事者,必识与才兼,然后可云也。若并不知有此事,不知此事之当办,则曷从治之?未尝讲求此事之办法,则曷从治之?西国治一事,则有一事之学堂;既学成而后授以事矣,然其每日办事之暇,未尝有一日废书者。
(不读书则看报,贵至君主,贱至皮匠,莫不皆然。)今我国人士,自其鼓箧之始,即已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及一入宦途,则无不与书卷长别。
《传》曰:“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一官一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制焉,又况于终其身而不学者乎?中国一切糜烂,皆起于此,而在位者沓焉不自觉。今日兴一新法,明日兴一新法,而于行法之有人与否,漠然而不之计,此真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以上三端,一曰开民智,二曰开绅智,三曰开官智。窃以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毕举,则于全省之事,若握裘挈领焉矣。至于新政之条理,则多有湖南所已办者,如矿务、轮船、学堂、练兵之类;或克日开办者,如学会、巡捕、报馆之类;或将办而尚有阻力者,如铁路之类;或已办而尚须变通扩充者,如钞票制造公司之类;今不必述。而窃以为尚有极要者二事:一曰开马路,通全省之血脉,则全省之风气可以通,全省之商货可以出;二曰设劝工博览场,取各府、州、县天产人工之货,聚而比较之,工艺精者优加奖励。长沙古称贫国,而五代马氏,即恃工商以立邦。今欲易贫而富,则非广励工商末由也。今全省无论已办、将办、未办各事,除绅士协办外,苟经官手,则几无事不责成于一二人。其事至繁,其势至散,一人之精神,有万不能给之势,然舍此则又无可倚畀。鄙意以为宜设一新政局,。
(各省有洋务局之
45梁启超文集
称,其名最不雅驯,不可用。)一切新政,皆总于其中,而使一司道大员为总办,令其自举帮办以下之人,事归一线,有条不紊,或稍易为力也。
(新政局即设于课吏堂,尤为两益。)
政变原因答客难55
政变原因答客难
(1899年1月12日)
语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许国,不能行其志,乃至一败涂地,漂流他乡,则惟当缄口结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嬉笑之,唾骂之,斯亦已矣;而犹复晓晓焉欲以自白,是岂大丈夫之所为哉?
虽然,事有关于君父之生命,关于全国之国论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
论者曰:中国之当改革,不待言矣,然此次之改革,得无操之过蹙,失于急激,以自贻磋跌之忧乎?辨曰:中国之当改革,三十年于兹矣,然而不见改革之效,而徒增其弊者何也?凡改革之事,必除旧与布新,两者之用力相等,然后可有效也。苟不务除旧而言布新,其势必将旧政之积弊,悉移而纳于新政之中,而新政反增其害矣。如病者然,其积痞方横塞于胸腹之间,必一面进以泻利之剂,以去其积块,一面进以温补之剂,以培其元气,庶几能奏功也。若不攻其病,而日饵之以参苓,则参苓即可为增病之媒,而其人之死当益速矣。
我中国自同治后,所谓变法者,若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交涉之有总署使馆也,教育之有同文方言馆及各中西学堂也,皆畴昔之人所谓改革者也。夫以练兵论之,将帅不
65梁启超文集
由学校而出,能知兵乎?
选兵无度,任意招募,半属流丐,体之赢壮所不知,识字与否所不计,能用命乎?将俸极薄,兵饷极微,武阶极贱,士人以从军为耻,而无赖者乃承其乏,能洁已效死乎?图学不兴,阨塞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制,仰息他人,能如志乎?海军不游弋他国,将帅不习风涛,一旦临敌,能有功乎?警察不设,户籍无稽,所练之兵,日有逃亡,能为用乎?如是,则练兵如不练。且也用洋将统带训练者,则授权于洋人,国家岁费巨帑,为他人养兵以自噬;其用土将者,则如董福祥之类,藉众闹事,损辱国体,动招边衅,否则骚扰闾阎而已,不能防国,但能累民;又购船置械于外国,则官商之经手者,藉以中饱自肥,费重金而得窳物,如是则练兵反不如不练。
以开矿论之,矿务学堂不兴,矿师乏绝,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尽地利乎?机器不备,化分不精,能无弃材乎?道路不通,从矿地运至海口,其运费视原价或至数倍,能有利乎?如是则开矿如不开。且也西人承揽,各国要挟,地利尽失,畀之他人;否则奸商胡闹,贪官串弊,各省矿局,只为候补人员领干脩之用,徒糜国帑,如是则开矿反不如不开。以通商论之,计学不讲,罕明商政之理,能保富乎?工艺不兴,制造不讲,土货销场,寥寥无几,能争利乎?道路梗塞,运费笨重,能广销乎?厘卡满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劝商乎?领事不察外国商务,国家不护侨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则通商如不通。且也外品日输入,内币日输出,池枯鱼竭,民无噍类,如是则通商反不如不通。以交涉论之,总理衙门老翁十数人,日坐堂皇,并外国之名且不知,无论国际,并己国条约且未寓目,
政变原因答客难75
无论公法,各国公使领事等官,皆由奔竞而得,一无学识,公使除呈递国书之外无他事,领事随员等除游观饮食之外无他业,何取于此辈之坐食乎?如是则有外交官如无外交官。且使馆等人在外国者,或狎邪无赖,或鄙吝无耻,自执贱业,污秽难堪,贻笑外人,损辱国体,其领事等非惟不能保护已商,且从而陵压之,如是则有外交官反不如无外交官。以教育论之,但教方言以供翻译,不授政治之科,不修学艺之术,能养人材乎?科举不变,荣途不出士夫之家,聪颖子弟皆以入学为耻,能得高材乎?如是则有学堂如无学堂。且也学堂之中,不事德育,不讲爱国,故堂中生徒,但染欧西下等人之恶风,不复知有本国,贤者则为洋庸以求衣食,不肖者且为汉奸以倾国基,如是则有学堂反不如无学堂。
凡此之类,随举数端,其有弊无效,固已如是。自余各端,亦莫不如是。然则前此之所谓改革者,所谓温和主义者,其成效固已可睹矣。
夫此诸事者,则三十年来名臣曾国藩、文祥、沈葆桢、李鸿章、张之洞之徒,所竭力而始成之者也,然其效乃若此。然则,不变其本,不易其俗,不定其规模,不筹其全局,而依然若前此之支支节节以变之,则虽使各省得许多督抚皆若李鸿章、张之洞之才之识,又假以十年无事,听之使若李鸿章、张之洞之所为,则于中国之弱之亡,能稍有救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盖国家之所赖以成立者,其质甚繁,故政治之体段亦甚复杂,枝节之中有根干焉,根干之中又有总根干焉,互为原因,互为结果。故言变法者,将欲变甲,必先变乙;及其变乙,又当先变丙,如是相引,以至无穷,而要非全体并举,合力齐作,则必不能有功,而徒
85梁启超文集
增其弊。譬之有千岁老屋,瓦墁毁坏,榱栋崩折,将就倾圮,而室中之人,乃或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补苴罅漏,弥缝蚁穴,以冀支持:斯二者,用心虽不同,要之风雨一至,则屋必倾,而人必同归死亡,一也。夫酣嬉鼾卧者,则满洲党人是也;补苴弥缝者,则李鸿章、张之洞之流是也。谚所谓室漏而补之,愈补则愈漏;衣敝而结之,愈结则愈破,其势固非别构新厦,别纫新制,乌乎可哉?若知世之所谓温和改革者,宜莫如李、张矣,不见李鸿章训练海军之洋操,所设之水师学堂、医学堂乎?不见张之洞所设之实学馆、自强学堂、铁政局、自强军乎?李以三十年之所变者若此,张以十五年之所变者若此,然则再假以十五年,使如李、张者出其温和手段,以从容布置,到光绪四十年,亦不过多得此等学堂洋操数个而已。一旦有事,则亦不过如甲午之役,望风而溃,于国之亡,能稍有救乎?既不能救亡,则与不改革何以异乎?夫以李、张之才如彼,李、张之望如彼,李、张之见信任负大权如彼,李、张之遇无事之时,从容十余年之布置如彼,其所谓改革者乃仅如此。况于中朝守旧,庸耄盈延,以资格任大官,以贿赂得美差,大臣之中安所得多如李、张之之者?而外患之迫,月异而岁不同,又安所更得十余年之从容岁月者?然则,舍束手待亡之外,无他计也,不知所谓温和主义者,何以待之。抑世之所谓急激者,岂不以疑惧交乘,怨谤云起,为改革党人所自致乎?语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又曰:“凡民可以乐成,难以虑始。”从古已然,况今日中国之官之土之民,智识未开,瞢然不知有天下之事,其见改革而惊讶,固所当然也。彼李鸿章前者所办之事,乃西
政变原因答客难95
人皮毛之皮毛而已,犹且以此负天下之重谤,况官位远在李鸿章之下,而所欲改革之事,其重大又过于李鸿章所办者数倍乎?
夫不除弊则不能布新,前既言之矣,而除旧弊之一事,最易犯众忌而触众怒,故全躯保位惜名之人,每不肯为之。今且勿论他事,即如八股取士锢塞人才之弊,李鸿章、张之洞何尝不知之,何尝不痛心疾首而恶之。
张之洞且常与余言,以废八股为变法第一事矣,而不闻其上疏请废之者,盖恐触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惧其合力以谤己而排挤己也。今夫所谓爱国之士,苟其事有利于国者,则虽败己之身、裂己之名,犹当为之。今既自谓爱国矣,又复爱身焉,又复爱名焉,及至三者不可得兼,则舍国而爱身名;至二者不可得兼,又将舍名而爱身;吾见世之所谓温和者,如斯而已,如斯而已!吉田松阴曰:“观望持重,号称正义者,比比皆然,最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呜呼!世之所谓温和者,其不见绝于松阴先生者希耳。即以日本论之,幕末藩士,何一非急激之徒,松阴、南洲,尤急激之巨魁也。试问非有此急激者,而日本能维新乎?当积弊疲玩之既久,不有雷霆万钧霹雳手段,何能唤起而振救之。日本且然,况今日我中国之积弊,更深于日本幕末之际,而外患内忧之亟,视日本尤剧百倍乎!
今之所谓温和主义者,犹欲以维新之业,望之于井伊、安藤诸阁老也。故康先生之上皇帝书曰:“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
又曰:“变事而不变法,变法而不变人,则与不变同耳。”故
06梁启超文集
先生所条陈章奏,统筹全局者,凡六七上,其大端在请誓太庙以戒群臣,开制度局以定规模,设十二局以治新政,立民政局以地方自治;其他如迁都、兴学、更税法、裁厘金、改律例、重俸禄、遣游历、派游学、设警察、练乡兵、选将帅、设参谋部、大营海军、经营西藏,新疆等事,皆主齐力并举,不能支支节节而为之。而我皇上亦深知此意,徒以无权不能遽行,故屡将先生之摺交军机总署会议,严责其无得空言搪塞,盖以见制西后,故欲借群臣之议以定之也。无如下有老耄守旧之大臣,屡经诏责而不恤;上有揽权猜忌之西后,一切请命而不行。故皇上与康先生之所欲改革者,百分末得其一焉。使不然者,则此三月之中,旧弊当已尽革,新政当已尽行,制度局之规模当已大备,十二局之条理当已毕详,律例当已改,巨饷当已筹,警察当已设,民兵当已练,南部当已迁都,参谋部当已立,端绪略举,而天下肃然向风矣。今以无权之故,一切所行,非其本意,皇上与康先生方且日日自疚其温和之已甚,而世人乃以急激责之,何其相反乎!嗟乎!局中人曲折困难之苦衷,非局外人所能知也久矣。以谭嗣同之忠勇明达,当其初被征入都,语以皇上无权之事,犹不深信。及七月廿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谭查历朝圣训之成案,将据以请于西后。至是谭乃恍然于皇上之苦衷,而知数月以来改革之事,未足以满皇上之愿也。谭嗣同且如此,况于其他哉!夫以皇上与康先生处至难之境,而苦衷不为天下所共谅,庸何伤焉。而特恐此后我国民不审大局,徒论成败,而曰是急激之咎也,是急激之鉴也,因相率以为戒,相率于一事不办,束手待亡,而自以为温和焉。其
政变原因答客难16
上者则相率于补漏室,结鹑衣,枝枝节节,畏首畏尾,而自以为温和焉。而我国终无振起之时,而我四万万同胞之为奴隶,终莫可救矣。是乃所大忧也,故不可以不辩也。
26梁启超文集
论保全中国非赖皇帝不可
(1899年3月22日)
自甲午以前,吾国民不自知国之危也,不知国危则方且岸然自大,偃然高卧,故于时无所谓保全之说。自甲午以后,情见势绌,东三省之铁路继之,广西之士司继之,胶州湾继之,旅顺、大连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继之,各省铁路、矿务继之,工江左右不让与他国,山东、云贵、两广、福建不让与他国之约纷纷继之,于是瓜分之形遂成,而保全中国之议亦不得不起。丙申、丁酉间,忧国之士,汗且喘走天下,议论其事而讲求其法者,杂遝然矣;然末得其下手之方,疾呼狂号,东西驰步,而莫知所凑泊。当时,四万万人未有知皇上之圣者也。自戊戍四月二十三日,而保全中国之事,始有所著,海内喁喁,想望维新矣。仅及三月,大变遽起,圣君被幽,新政悉废,于是保全之望几绝。识微之士,扼腕而嗟;虎狼之邻,耽目而视,佥曰:是固不可复保全矣。哀时客曰,吁!有是言哉?有是言哉?
哀时客曰,吾闻之议论家之言,为今日之中国谋保全者,盖有三说:甲说曰,望西后、荣禄、刚毅等他日或能变法,则中国
政变原因答客难36
可保全也。
乙说曰,望各省督抚有能变法之人,或此辈入政府,则中国可保全也。
丙说曰,望民间有革命之军起,效美、法之国体以独立,则中国可保全也。
然而吾谓为此谈者,皆暗于中国之内情者也,今得一一取而辨之。
甲说之意,谓西后与荣禄等今虽守旧,而他日受友邦之忠告,或更值艰难,必当翻然变计也。辨之曰:夫龟之不能有毛,免之不能生角,雄鸡之不能育子,枯树之不能生花,以无其本性也。故必有忧国之心,然后可以言变法;必知国之危亡,然后可以言变法;必知国之弱由于守旧,然后可以言变法;必深信变法之可以致强,然后可以言变法。今西后之所知者,娱乐耳,荣禄等之所知者,权势耳,岂尝一毫以国事为念哉?语以国之将危亡,彼则曰,此危言耸听也,此莠言乱政也。虽外受外侮,内生内乱,而彼等曾不以为守旧之所致,反归咎于维新之人,谓其长敌人之志气,散内国之民心。
闻友邦忠告之言,则疑为新党所嗾使而已。
彼其愚迷,至死不悟,虽土地尽割,宗衬立陨,岂复有变计之时哉?故欲以变法自强望之于今政府,譬犹望法之路易十四以兴民权,望日本幕府诸臣以成维新也。且彼方倚强俄以自固,得为小朝廷以终其身,于愿已足,遑顾其他。此其心人人共知之。然则为甲说者,殆非本心之论,否则至愚之人耳,殆不足辨。
乙说之意,谓政府诸臣虽不足道,而各省督抚中如某某、某某者,号称通时务,素主变法,他日保全之机,或赖于此。
46梁启超文集
辨之曰:此耳食之言也。如某某者,任封疆已数十年,其所办之事,岂尝有一成效?彼其于各国政体,毫无所知,于富强本原,膛乎未察,胸中全是八股家习气,而又不欲失新党之声誉,于是摭拾皮毛,补苴罅漏,而自号于众曰,吾通西学。夫变法不变本原而变枝叶,不变全体而变一端,非徒无效,只增弊耳,彼某某者,何足以知之?即使知之,而又恐失旧党之声誉,岂肯任之?夫人必真有爱国心,然后可任大事,如某某者,吾非敢谓其不爱国也,然爱国之心究不如其爱名之心,爱名之心又不如其爱爵之心,故苟其事于国与名与爵俱利者,则某某必为之。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国。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名。今夫任国事者,众谤所归,众怨所集,名爵俱损,智者不为也。
冯道大圣,胡广中庸,明哲之才,间世一出,太平润色,正赖此辈。惜哉,生非其时,遭此危局,欲望其补救,宁束手待亡耳。
此外余子碌碌,更不足道。
凡国民之有识者皆知之,亦不待辨。
丙说之意,以为政府腐败,不复可救,惟当从民间倡自主独立之说,更造新国,庶几有瘳。辨之曰:此殷忧愤激者之言,此事虽屡行于欧美,而不切于我中国今日之事势也。
西国之所以能立民政者,以民智既开,民力既厚也。人人有自主之权,虽属公义,然当孩提之时,则不能不借父母之保护。
今中国尚孩提也,孩提而强使自主,时曰助长,非徒无益,将又害之。故今日倡民政于中国,徒取乱耳。民皆蚩蚩,伏莽遍地,一方有事,家揭竿而户窃号,莫能统一,徒鱼肉吾民;而外国借戡乱为名,因以掠地,是促瓜分之局也,是欲保全
政变原因答客难56
之而反以灭裂之也。
故今日议保全中国,惟有一策,曰尊皇而已。今日之变,为数千年之所未有;皇上之圣,亦为数千年之所未有(圣德之记,具详别篇)。
天生圣人,以拯诸夏,凡我同胞,获此慈父,(易)曰:“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今虽幽废,犹幸生存,天之未绝中国欤!
凡我同胞,各厉乃志,各竭乃力,急君父之难,待他日之用,扶国家之敝,杜强敌之谋。勿谓一篑小,积之将成丘陵;勿谓涓滴微,合之将成江海。人人心此心,日日事此事,中国将赖之,四万万同胞将赖之。
6梁启超文集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
(1899年10月15日)
第一节 国民与国家之异
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数千年来通行之语,只有以国家二字并称者,未闻有以国民二字并称者。国家者何?国民者何?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古者国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长者,若其勇者,统率其族以与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为国,其权无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势,他家代之,以暴易暴,无有已时,是之谓国家。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
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
第二节 国民竞争与国家竞争之异
有国家之竞争,有国民之竞争。国家竞争者,国君糜烂其民以与他国争者也;国民竞争者,一国之人各自为其性命财产之关系而与他国争者也。孔子之无义战也,墨子之非攻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76
也,孟子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也,皆为国家竞争者言之也。近世欧洲大家之论曰:“竞争者,进化之母也;战事者,文明之媒也。”为国民竞争者言之也。国家竞争其力薄,国民竞争其力强;国家竞争其时短,国民竞争其时长。
今夫秦始皇也,亚历山大也,成吉思汗也,拿破仑也,古今东西史乘所称武功最盛之人也,其战也,皆出自封豕长蛇之野心,席卷囊括之异志,眈眈逐逐,不复可制,遂不惜驱一国之人以殉之。其战也,一人之战,非一国之战也。惟一人之战,故其从战者皆迫于号令,不得已而赴之,苟可以规避者,则获免为幸,是以其军志易涣,其军气易馁,故曰其力弱;惟一人之战,故其人一旦而败也,一旦而死也,其战事遂烟消瓦解,不留其影响,故曰其时短。若国民竞争则反是。凡任国事者,遇国难之至,当视其敌国为国家之竞争乎?
为国民之竞争乎?然后可以语于御抵之法也。
第三节 今日世界之竞争力与其由来
呜呼,世界竞争之运,至今日而极矣!其原动力发始于欧洲,转战突进,盘若旋风,疾若掣电,倏忽叱咤,而遍于全球。试一披地图,世界六大陆,白色人种已有其五,所余者惟亚细亚一洲而已。而此亚细亚者,其面积二分之一,人口十分之四,已属白人肘腋之物。
盖自洲之中部至北部全体,已为俄人所有,里海殆如俄国之内湖。南部之中央五印度全境,为英奴隶,印度西邻之阿富汗、俾路芝,亦为英之保护国,归其势力范围之内。法国当距今四十年前,始染指于亚
86梁启超文集
洲之东南;同治元年,占交趾,灭柬埔寨;光绪十年,遂亡安南;十九年,败暹罗,割其地三分之一。英人于光绪十一年,亡缅甸,擒其王。而波斯因英、俄均权,仅留残喘。高丽因俄、日协议,聊保余生。计欧人竞争之力所及,除其余四大洲外,而所得于亚细亚之领地者,则:面积人口日本里亚细亚洲2,80,00方里835,0,00人俄属1,10,00方里20,0,00人英属330,00方里30,0,00人法属44,700方里22,0,00人葡属1,300方里1,0,00人欧属总计1,476,00方里343,0,00人
其竞争力之强悍而过去成绩之宏伟也如此。
今者移戈东向,万马齐力,以集于我支那。然则其力之所由来与其所终极,不可不惴惴而留意也。
自前世纪以来,学术日兴,机器日出,资本日加,工业日盛,而欧洲全境,遂有生产过度之患,其所产物不能不觅销售之地,前者哥仑布之开美洲,谓为新世界,谓足以调剂欧洲之膨胀,然数百年来,既已自成为产物之地,昔为欧人殖民之域者,今方且谋殖民于他境。
其次如印度,如澳洲,欧人以全力经营之,将赖之为消受产物之所,不数十年,非直不能消受而已,而其本地所产之物,又且皇皇然谋销场于他地。于是欧人大窘,不得已而分割亚非利加,举洲若狂,今者虽撒哈拉大沙漠中一粒之沙,亦有主权者矣。虽然,以欧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96
人之工商业,而欲求主顾于非洲人,虽费尽心血以开通之,其收效必在百数十年以后,而彼其生产过度之景况,殆不可终日。于是欧人益大窘,于是皇皇四顾,茫茫大地,不得不瞬其鹰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国、二万万里膏腴天府之支那。
第四节 今日世界之竞争国民竞争也
由此观之,今日欧美诸国之竞争,非如秦始皇、亚力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之徒之逞其野心,赎兵以为快也,非如封建割据之世,列国民贼缘一时之私忿,谋一时之私利,而兴兵构怨也,其原动力乃起于国民之争自存。以天演家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推之,盖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故其争也,非属于国家之事,而属于人群之事;非属于君相之事,而属于民间之事;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生)之事。
故夫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未必人民之所同欲也;今则人人为其性命财产而争,万众如一心焉。
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过其时而可以息也;今则时时为其性命财产而争,终古无已时焉。呜呼,危矣殆哉!当其冲者,何以御之?
第五节 中国之前途
哀时客曰:哀哉,吾中国之不知有国民也。不知有国民,于是误认国民之竞争为国家之竞争,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
07梁启超文集
终为其所制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国家来侵者,则可以国家之力抵之;以国民来侵者,则必以国民之力抵之。国民力者,诸力中最强大而坚忍者也!欧洲国民力之发达,亦不过百余年间事耳,然挟之以挥斥八极,亭毒全球,游刃有余,贯革七札。虽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国,必其国无国民力者也。
苟遇有国民力之国,则欧人之锋固不得不顿,而其舵固不得不转。何以证之?
昔昔白种人以外之国,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于日本,近则再遇之于菲律宾,三遇之于德郎士哇儿(即南阿共和国,近与英国议开战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与今日之菲律宾、德郎士哇儿,比诸欧美诸雄,其强弱之相去不可道里计也,然欧美之锋为之顿而舵为之转者何也?
以国民之力,抵他人国民竞争之来侵,其所施者当而其收效易易也。
今我中国国土云者,一家之私产也;国际(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国难云者,一家之私祸也;国耻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或犹可以图存,今也在国民竞争最烈之时,其将何以堪之!
其将何以堪之!!
欧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国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国民。威国家何以用猛力?知国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国事非民所能过问,民无爱国心,虽摧辱其国而莫予愤也。
侵国民何以必用暗力?
知政府不爱民,虽侵之而必不足以动其心,特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将发而不能制,故行之以阴,受之以柔也。呜呼!今之铁路、矿务、关税、租界、传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极量,必至尽寄其力于今日之政府与各省官吏,挟之以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17
钤压我国民,于是我国民永无觉悟之时,国民之力永无发达之时,然后彼之所谓生产过度、皇皇然争自存者,乃得长以我国为外府,而无复忧矣,此欧洲人之志也。呜呼!我国民其有知此者乎?
苟其未知,吾愿其思所以知之;苟其已知,吾愿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维何?曰仍在国民力而已。国民何以能有力?力也者,非他人所能与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彼欧洲国民之能有力,盖不知掷几许头颅、洒几许鲜血以易之矣。国民乎,国民乎,其犹其争自存之心乎,抑曾菲律宾、德郎士哇儿之不若也?
27梁启超文集
少年中国说
(1900年2月10日)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
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
少年中国说37
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
47梁启超文集
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西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
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
为少年耶?
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
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候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
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
少年中国说57
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馀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
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之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
67梁启超文集
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
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
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摺,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
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摺、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
少年中国说77
而信之。
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
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
“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地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红日初升,其
87梁启超文集
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作者附识。
呵旁观者文97
呵旁观者文
(1900年2月20日)
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
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沈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若是者,谓之阴险也不可,谓之狠毒也不可,此种人无以名之,名之曰无血性。嗟乎,血性者,人类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也;无血性,则是无人类、无世界也。故旁观者,人类之蟊贼,世界之仇敌也。
人生于天地之间,各有责任。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自放弃其责任,则是自放弃其所以为人之具也。是故人也者,对于一家而有一家之责任,对于一国而有一国之责任,对于世界而有世界之责任。一家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家必落;一国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国必亡;全世界人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世界必毁。
旁观云者,放弃责任之谓也。
中国词章家有警语二句,曰:“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中国寻常人有熟语二句,曰:“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此数语者,实旁观派之经典也,口号也。
08梁启超文集
而此种经典口号,深入于全国人之脑中,拂之不去,涤之不净。质而言之,即“旁观”二字代表吾全国人之性质也,是即“无血性”三字为吾全国人所专有物也。呜呼,吾为此惧!
旁观者,立于客位之意义也。
天下事不能有客而无主,譬之一家,大而教训其子弟,综核其财产;小而启闭其门户,洒扫其庭除,皆主人之事也。主人为谁?即一家之人是也。一家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家以成。若一家之人各自立于客位,父诿之于子,子诿之于父;兄诿之于弟,弟诿之于兄;夫诿之于妇,妇诿之于夫;是之谓无主之家。无主之家,其败亡可立而待也。惟国亦然。一国之主人为谁?即一国之人是也。
西国之所以强者无他焉,一国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已。
中国则不然,入其国,问其主人为谁,莫之承也。将谓百姓为主人欤?百姓曰:此官吏之事也,我何与焉。将谓官吏为主人欲?官吏曰:我之尸此位也,为吾威势耳,为吾利源耳,其他我何知焉。若是乎一国虽大,竟无一主人也。无主人之国,则奴仆从而弄之,盗贼从而夺之,固宜。
《诗》曰:“子有庭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此天理所必不至也,于人乎何尤?
夫对于他人之家、他人之国而旁观焉,犹可言也。何也?
我固客也。
(侠者之义,虽对于他国、他家亦不当旁观,今姑置勿论。)对于吾家、吾国而旁观焉,不可言也。何也?我固主人也。我尚旁观,而更望谁之代吾责也?大抵家国之盛衰兴亡,恒以其家中、国中旁观者之有无多少为差。国人无一旁观者,国虽小而必兴;国人尽为旁观者,国虽大而必亡。今吾观中国四万万人,皆旁观者也。谓余不信,请征其流派:
呵旁观者文18
一曰浑沌派。此派者,可谓之无脑筋之动物也。彼等不知有所谓世界,不知有所谓国,不知何者为可忧,不千何者为可惧,质而论之,即不知人世间有应做之事也。
饥而食,饱而游,困而睡,觉而起,户以内即其小天地,争一钱可以陨身命,彼等即不知有事,何所谓办与不办?既不知有国,何所谓亡与不亡?
譬之游鱼居将沸之鼎,犹误为水暖之春江;巢燕处半火之堂,犹疑为照屋之出日。彼等之生也,如以机器制成者,能运动而不能知觉;其死也,如以电气殛毙者,有堕落而不有苦痛,蠕蠕然度数十寒暑而已。
彼等虽为旁观者,然曾不自知其为旁观者,吾命之为旁观派中之天民。四万万人中属于此派者,殆不止三万五千万人。
然此又非徒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已。
天下固有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不浑沌者,亦有号称能识字、能治生之人而实大浑沌者。大抵京外大小数十万之官吏,应乡、会、岁、科试数百万之士子,满天下之商人,皆于其中十有九属于此派者。
二曰为我派。
此派者,俗语所谓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
事之当办,彼非不知;国之将亡,彼非不知。虽然,办此事而无益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亡此国而无损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若冯道当五季鼎沸之际,朝梁夕晋,犹以五朝元老自夸;张之洞自言瓜分之后,尚不失为小朝廷大臣,皆此类也。彼等在世界中,似是常立于主位而非立于客位者。虽然,不过以公众之事业,而计其一己之利害;若夫公众之利害,则彼始终旁观者也。吾昔见日本报纸中有一段,最能摹写此辈情形者,其言曰:吾尝游辽东半岛,见其沿道人民,察其情态,彼等于国
28梁启超文集
家存亡危机,如不自知者;彼等之待日本军队,不见为敌人,而见为商店之主顾客;彼等心目中,不知有辽东半岛割归日本与否之问题,惟知有日本银色与纹银兑换补水几何之问题。
此实写出魑魁罔两之情状,如禹鼎铸奸矣。
推为我之蔽,割数千里之地,赔数百兆之款,以易其衙门咫尺之地,而曾无所顾惜,何也?
吾今者既已六七十矣,但求目前数年无事,至一瞑之后,虽天翻地覆非所问也。明知官场积习之当改而必不肯改,吾衣领饭碗之所在也。明知学校科举之当变而不肯变,吾子孙出身之所由也。此派者,以老聃为先圣,以杨朱为先师,一国中无论为官、为绅、为士、为商,其据要津、握重权者皆此辈也,故此派有左右世界之力量。一国聪明才智之士,皆走集于其旗下,而方在萌芽卵孵之少年子弟,转率仿效之,如麻疯、肺病者传其种于子孙,故遗毒遍于天下,此为旁观派中之最有魔力者。
三曰呜呼派。何谓呜呼派?彼辈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为独一无二之事业者也。其面常有忧国之容,其口不少哀时之语,告以事之当办,彼则曰诚当办也,奈无从办起何;告以国之已危,彼则曰诚极危也,奈已无可救何;再穷诘之,彼则曰国运而已,天心而已。
“无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诀,“束手待毙”一语是其真传。如见火之起,不务扑灭,而太息于火势之炽炎;如见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涛之澎派。
此派者,彼固自谓非旁观者也,然他人之旁观也以目,彼辈之旁观也以口。彼辈非不关心国事,然以国事为诗料;非不好言时务,然以时务为谈资者也。吾人读波兰灭亡之记,埃及惨状之史,何尝不为之感叹,然无益于波兰、埃及者,以
呵旁观者文38
吾固旁观也。吾人见菲律宾与美血战,何尝不为之起敬,然无助于菲律宾者,以吾固旁观也。所谓呜呼派者,何以异是!
此派似无补于世界,亦无害于世界者,虽然,灰国民之志气,阻将来之进步,其罪实不薄也。此派者,一国中号称名士者皆归之。
四曰笑骂派。此派者,谓之旁观,宁谓之后观。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热语批评人者也。彼辈不惟自为旁观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为旁观者;既骂守旧,亦骂维新;既骂小人,亦骂君子;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事之成也,则曰竖子成名;事之败也,则曰吾早料及。彼辈常自立于无可指摘之地,何也?不办事故无可指摘,旁观故无可指摘。己不办事,而立于办事者之后,引绳批根以嘲讽掊击,此最巧黠之术,而使勇者所以短气,怯者所以灰心也。岂直使人灰心短气而已,而将成之事,彼辈必以笑骂沮之;已成之事,彼辈能以笑骂败之。故彼辈者,世界之阴人也。夫排斥人未尝不可,己有主义欲伸之,而排斥他人之主义,此西国政党所不讳也。然彼笑骂派果有何主义乎?譬之孤舟遇风于大洋,彼辈骂风、骂波、骂大洋、骂孤舟,乃至遍骂同舟之人,若问此船当以何术可达彼岸乎,彼等瞠然无对也。何也?
彼辈借旁观以行笑骂,失旁观之地位,则无笑骂也。
五曰暴弃派。呜呼派者,以天下为无可为之事;暴弃派者,以我为无可为之人也。笑骂派者,常责人而不责己;暴弃派者,常望人而不望己也。彼辈之意,以为一国四百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兆九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中,才智不知几
48梁启超文集
许,英杰不知几许,我之一人岂足轻重。推此派之极弊,必至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国事望诸其余之三百九十九兆九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统计而互消之,则是四百兆人,卒至实无一人也。夫国事者,国民人人各自有其责任者也,愈贤智则其责任愈大,即愚不肖亦不过责任稍小而已,不能谓之无也。他人虽有绝大智慧、绝大能力,只能尽其本身分内之责任,岂能有分毫之代我?譬之欲不食而使善饭者为我代食,欲不寝而使善睡者为我代寝,能乎否乎?夫我虽愚不肖,然既为人矣,即为人类之一分子也,既生此国矣,即为国民之一阿屯也,我暴弃己之一身,犹可言也,污蔑人类之资格,灭损国民之体面,不可言也。故暴弃者实人道之罪人也。
六曰待时派。
此派者,有旁观之实而不自居其名者也。
夫待之云者,得不得未可必之词也。吾待至可以办事之时然后办之,若终无其时,则是终不办也。寻常之旁观则旁观人事,彼辈之旁观则旁观天时也。
且必如何然后为可以办事之时,岂有定形哉?办事者,无时而非可办之时;不办事者,无时而非不可办之时。故有志之士,惟造时势而已,未闻有待时势者也。待时云者,欲觇风潮之所向,而从旁拾其余利,向于东则随之而东,向于西则随之而西,是乡愿之本色,而旁观派之最巧者也。
以上六派,吾中国人之性质尽于是矣。其为派不同,而其为旁观者则同。若是乎,吾中国四万万人,果无一非旁观者也;吾中国虽有四万万人,果无一主人也。以无一主人之国,而立于世界生存竞争最剧最烈、万鬼环瞰、百虎眈视之
呵旁观者文58
大舞台,吾不知其如何而可也。六派之中,第一派为不知责任之人,以下五派为不行责任之人,知而不行,与不知等耳。
且彼不知者犹有翼焉,冀其他日之知而即行也。
若知而不行,则是自绝于天地也。故吾责第一派之人犹浅,责以下五派之人最深。
虽然,以阳明学知行各一之说论之,彼知而不行者,终是未知而已。苟知之极明,则行之必极勇。猛虎在于后,虽跛者或能跃数丈之涧;燎火及于邻,虽弱者或能运千钧之力。
何也?彼确知猛虎、大火之一至,而吾之性命必无幸也。夫国亡种灭之惨酷,又岂止猛虎、大火而已。吾以为举国之旁观者直未知之耳,或知其一二而未知其究竟耳。
若真知之,若究竟知之,吾意虽箝其手、缄其口,犹不能使之默然而息,块然而坐也。安有悠悠日月,歌舞太平,如此江山,坐付他族,袖手而作壁上之观,面缚以待死期之至,如今日者耶?
嗟乎!
今之拥高位,秩厚禄,与夫号称先达名士有闻于时者,皆一国中过去之人也。如已退院之僧,如已闭房之妇,彼自顾此身之寄居此世界,不知尚有几年,故其于国也有过客之观,其苟且以媮逸乐,袖手以终余年,固无足怪焉。
若无辈青年,正一国将来之主人也,与此国为缘之日正长。前途茫茫,未知所届。国之兴也,我辈实躬享其荣;国之亡也,我辈实亲尝其惨。
欲避无可避,欲逃无可逃,其荣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惨也非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宁可旁观耶?夫宁可旁观耶?吾岂好为深文刻薄之言以骂尽天下哉?毋亦发于不忍旁观区区之苦心,不得不大声疾呼,以为我同胞四万万人告也。
68梁启超文集
旁观之反对曰任。
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任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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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
(1901年5月28日)
第三节 积弱之源于政术者
然则当局者遂无罪乎?
曰:恶,是何言欤!
纵成今日之官吏者,则今日之国民是也;造成今日之国民者,则昔日之政术是也。数千年民贼既以国家为彼一姓之私产,于是凡百经营,凡百措置,皆为保护己之私产而设,此实中国数千年来政术之总根源也!
保护私产之术将奈何?
彼私产者,固由紾国民之臂,而夺得其公产以为己物者也,故其所最患者,在原主人一旦起而复还之。
原主人者谁?
即国民是也!
国民如何然后能复还其公产?必有气焉而后可,必有智焉而后可,必有力焉而后可,必有群焉而后可,必有动焉而后可。
但使能挫其气,窒其智,消其力,散其群,制其动,则原主人永远不能复起,而私产乃如磐石苞桑而无所患。彼民贼其知之矣,故其所施政术,无一不以此五者为鹄,千条万绪而不紊其领,百变亿化而不离其宗,多历一年,则其网愈密,多
8梁启超文集
更一事,则其术愈工。故夫今日之政术,不知经几百千万枭雄险鸷、敏练桀黠之民贼,所运算布画,斟酌损益,而今乃集其大成者也。
吾尝遍读二十四朝之政史,遍历现今之政界,于参伍错综之中,而考得其要领之所在。盖其治理之成绩有三:曰愚其民,柔其民,涣其民是也。而所以能收此成绩者,其持术有四:曰驯之之术,曰餂之之术,曰役之之术,曰监之之术是也。
所谓驯之之术者何也?天生人而使之有求智之性也,有独立之性也,有合群之性也,是民贼所最不利者也,故必先使人失其本性,而后能就我范围。不见夫花匠乎?以松柏之健劲,而能蟠屈缭纠之,使如盘、如梯、如牖、如立人、如卧兽、如蟠蛇者,何也?自其勾萌茎达之时而戕贼之也。不见夫戏兽者乎?以马之骏,以猴之黠,以狮之戾,以象之钝,而能使趋跄率舞于一庭,应弦合节,戢戢如法者,何也?自乳哺幼稚之日而驯伏之也。历代政治家所以驯其民者,有类于是矣。法国大儒孟德斯鸠曰:“凡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也者,使人柔顺屈从者也;乐也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者也。”
夫以此科罪于礼乐,吾虽不敢谓然,而要之中国数千年来,所以教民者,其宗旨不外乎此,则断断然矣。秦皇之焚书坑儒以愚黔首也,帮皇之拙计也,以焚坑为焚坑,何如以不焚坑为焚坑。
宋艺祖开馆辑书,而曰:“天下英雄,在吾彀中。”明太祖定制艺取士,而曰:“天下莫予毒。”本朝雍正间,有上谕禁满人学八股,而曰:“此等学问,不过笼制汉人。”其手
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98
段方法,皆远出于秦皇之上,盖术之既久而日精也。试观今日所以为教育之道者何如?非舍八股之外无他物乎!八股犹以为未足,而又设割裂戳搭、连上犯下之禁,使人入于其中,销磨数十年之精神,犹未能尽其伎俩,而遑及他事。犹以为未足,禁其用后世事、后世语,务驱此数百万侁侁衿缨之士,使束书不观,胸无一字,并中国往事且不识,更奚论外国?
并日用应酬且不解,更奚论经世?
犹以为未足,更助之以试帖,使之习为歌匠;重之以楷法,使之学为钞胥。
犹以为未足,恐夫聪明俊伟之士,仅以八股、试帖、楷法不足尽其脑筋之用,而横溢于他途也,于是提倡所谓考据、词章、金石、校勘之学者,以涵盖笼罩之,使上下四方,皆入吾网。犹以为未足,有伪托道学者出,缘饰经传中一二语,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曰“位卑而言高,罪也”
;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
;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盖圣经贤传中有千言万语,可以开民智、长民气、厚民力者,彼一概抹煞而不征引,惟摭拾一二语足以便已之私图者,从而推波助澜,变本加厉,谬种流传,成为义理。
故愤时忧国者则斥为多事,合群讲学者则目为朋党,以一物不知者为谨悫,以全无心肝者为善良。
此等见地,深入人心,遂使举国皆盲瞽之态,尽人皆妾妇之容。
夫奴性也,愚昧也,为我也,好伪也,怯懦也,无动也,皆天下最可耻之事也。今不惟不耻之而已,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专为我、不甚好伪、不安怯懦、不乐无动者,则举国之人,视之为怪物,视之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人之失其本性,乃至若是。
吾观于此,而叹彼数千年民贼之所以驯伏吾民者,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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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至苦,其方法至密,其手段至辣也。如妇女之缠足者然,自幼而缠之,历数十年,及其长也,虽释放之,而亦不能良于行矣,盖足之本性已失也。曾国藩曰:“今日之中国,遂成一不痛不痒之世界。”嗟乎,谁为为之?
而今我国民一至于此极也!
所谓餂之之术者何也?
孟德斯鸠曰:“专制政体之国,其所以持之经久而不坏裂者,有一术焉。
盖有一种矫伪之气习,深入于臣僚之心,即以爵赏自荣之念是也。彼专制之国,其臣僚皆怀此一念,于是各竞于其职,孜孜莫敢怠,以官阶之高下,禄俸之多寡,互相夸耀,往往望贵人之一颦一笑,如天帝、如鬼神然。“此语也,盖道尽中国数千年所以餂民之具矣。彼其所以驯吾民者,既已能使之如妾妇、如禽兽矣,夫待妾妇、禽兽之术,则何难之有?今夫畜犬见其主人,摇头摆尾,前趋后蹑者,为求食也:今夫游妓遇其所欢,涂脂抹粉,目挑心招者,为缠头也。故苟持一脔之肉以餂畜犬,则任使之如何跳掷,如何回旋,无不如意也;缠千金于腰以餂游妓,则任使之如何献媚,如何送情,无不如意也。民贼之餂吾民,亦若是已耳。齐桓公好紫,一国服紫;汉高祖恶儒,诸臣无敢儒冠。曹操号令于国中曰:”有从我游者,吾能富而贵之。“盖彼踞要津、握重权之人,出其小小手段,已足令全国之人,载颠载倒,如狂如醉,争先恐后,奔走而趋就之矣。
而其趋之最巧、得之最捷者,必一国中聪明最高、才力最强之人也。既已餂得此最有聪明才力者,皆入于其彀中,则下此之猥猥碌碌者,更何有焉?直鞭箠之、圈笠之而已。彼蚁之在于垤也,自吾人视之,觉其至微贱、至幺么而可怜也;而
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19
其中有大者王焉,有小者侯焉,群蚁营营逐逐以企仰此无量之光荣,莫肯让也,莫或怠也。彼越南之沦于法也,一切政权、土地权、财权,皆握于他人之手,本国人无一得与闻,自吾人视之,觉其局天蹐地,无生人之趣也;而不知越南固仍有其所谓官职焉,仍有其所谓科第焉,每三年开科取士,其状元之荣耀,无以异于昔时,越人之企望而争趋之者,至今犹若骛焉。当顺治、康熙间,天下思明,反侧不安,圣祖仁皇帝,一开博学鸿词科,再设明史馆,搜罗遗佚,征辟入都,位之以一清秩、一空名,而天下帖帖然戢戢然矣。盖所以餂民者得其道也。
此术也,前此地球各专制之国,莫不用之,而其最娴熟精巧而著有成效者,则中国为最矣!
所谓役之之术者何也?彼民贼既攘国家为已一家之私产矣,然国家之大,非一家子弟数人,可以督治而钤辖之也,不得不求助我者,于是官吏立焉。文明国之设官吏,所以为国民理其公产也,故官吏皆受职于民;专制国之设官吏,所以为一姓保其私产也,故官吏皆受职于君。此源头一殊,而末流千差万别,皆从此生焉。故专制国之职官,不必问其贤否、才不才,而惟以安静、谨慎、愿朴,能遵守旧规、服从命令者为贵。中国之任官也,首狭其登进之途,使贤才者无自表见;又高悬一至荣耀、至清贵之格,以奖励夫至无用之学问,使举国无贤无愚,皆不得不俯首以就此途,以消磨其聪明才力。
消磨略尽,然后用之,用之又非器其才才亦必屈下僚。
何也?非经数十年之磨砻陶治,恐其英气未尽去,而服从之性质未尽坚也;恐一英才得志,而无数英才慕而学之;英才多出,而旧法将不能束缚之也。故昔者明之太祖,本朝之高宗,
29梁启超文集
其操纵群臣之法,有奇妙不可思议者,直如玩婴儿于股掌,戏猴犬于剧场,使立其朝者,不复知廉耻为何物,道义为何物,权利为何物,责任为何物,而惟屏息踡伏于一王之下。夫既无国事民事之可办,则任豪杰以为官吏,与任木偶为官吏等耳;而驾驭豪杰,总不如驾驭木偶之易易。彼历代民贼筹之熟矣,故中国之用官吏,一如西人之用机器,有呆板之位置,有一定之行动,满盘机器,其事件不下千百万,以一人转捩之而绰绰然矣。全国官吏,其人数不下千百万,以一人驾驭之,而戢戢然矣。
而其所以能如此者,则由役之得其术也。
夫机器者,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死物也,今举国之官吏,皆变成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死物,所以为驾驭计者则得矣,顾何以能立于今日文明竞进之世界乎?
所谓监之之术者何也?
夫既得驯之、餂之、役之之术,则举国臣民入其彀者,十而八九矣。虽然,一国之大,安保无一二非常豪杰,不甘为奴隶、为妾妇、为机器者?又安保无一二不逞之徒,蹈其瑕隙,而学陈涉之辍耕陇畔,效石勒之倚啸东门者?是不可以不监。是故有官焉,有兵焉,有法律焉,皆监民之具也;取于民之租税,所以充监民之经费也;设科第,开仕途,则于民中选出若干人而使之自监其俦也。故他国之兵所以敌外侮,而中国之兵所以敌其民。昔有某西人语某亲王曰:“贵国之兵太劣,不足与列强驰骋于疆场,盍整顿之?”某亲王曰:“吾国之兵,用以防家贼而已。”呜呼!此三字者,盖将数千年民贼之肺肝,和盘托出者也!夫既以国民为家贼,则防之之道,固不得不密。伪尊六艺,屏黜百家,所以监民之心思,使不敢研究公理也;厉禁立会,相戒讲学,
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39
所以监民之结集,使不得联通声气也;仇视报馆,兴文字狱,所以监民之耳目,使不得闻见异物也;罪人则孥,邻保连坐,所以监民之举动,使不得独立无惧也。故今日文明诸国所最尊最重者,如思想之自由,信教之自由,集会之自由,言论之自由,著述之自由,行动之自由,皆一一严监而紧缚之。
监之缚之之既久,贤智无所容其发愤,桀黠无所容其跳梁,则惟有灰心短气,随波逐流,仍入于奴隶、妾妇、机器之队中,或且捷足争利,摇尾乞令,以苟取富贵,雄长侪辈而已。故夫国民非生而具此恶质也,亦非人人皆顽钝无耻也。其有不能驯者,则从而餂之;其有不受役者,则从而监之;举国之人,安有能免也?今日中国国民腐败至于斯极,皆此之由。
观于此,而中国积弱之大源,从可知矣。其成就之者在国民,而孕育之者仍在政府。彼民贼之呕尽心血,遍布罗网,岂不以为算无遗策,天下人莫余毒乎?顾吾又尝闻孟德斯鸠之言矣:“专制政体,以使民畏惧为宗旨。虽美其名曰辑和万民,实则斫丧元气,必至举其所以立国之大本而尽失之。昔有路衣沙奴之野蛮,见果实累累缀树上,攀折不获,刚以斧斫树而捋取之。专制政治,殆类是也。然民受治于专制之下者,动辄曰,但使国祚尚有三数十年,则吾犹可以偷生度日,及吾已死,则大乱虽作,吾又何患焉?然则专制国民之苟且偷靡,不虑其后,亦与彼野蛮之斫树无异矣。故专制之国所谓辑和者,其中常隐然含有扰乱之种子焉。”
呜呼!
孟氏此言,不啻专为我中国而发也。
夫历代民贼之用此术以驯民、餂民、役民、监民,数千年以迄今矣!其术之精巧完备如此,宜其永保私产、子孙、帝王万世之业。顾何以刘兴项仆,甲攘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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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数千年来,莽然而不一姓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以吾观之,则数千年之所谓治者,岂真治哉?特偶乘人心厌乱之既极,又加以杀人过半,户口顿减,谋食较易,相与帖然苟安而已!实则其中所含扰乱之种子,正多且剧也。夫国也者,积民而成,夫有以民为奴隶、为妾妇、为机器、为盗贼而可以成国者。中国积弱之故,盖导源于数千年以前,日积月累,愈久愈深,而至今承其极敝而已。顾其极敝之象,所以至今日而始大显者,何也?昔者为一统独治之国,内患虽多,外忧非剧,故扰乱之种子,常得而弥缝之,纵有一姓之兴亡,无关全种之荣瘁。今也不然,全地球人种之竞争,愈转愈剧。万马之足,万锋之刃,相率而向我支那,虽合无量数聪明才智之士以应对之,犹恐不得当,乃群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俦,偃然高坐,酣然长睡于此世界之中,其将如何而可也?
彼昔时之民贼,初不料其有今日之时局也,故务以驯民、餂民、役民、监民为独一无二之秘传,譬犹居家设廛者,虑其子弟伙伴之盗其物也,于是一一梏桎之,拘挛之,或闭之于暗室焉。夫如是,则吾固信其无能为盗者矣,其如家务廛务之废驰何?废驰犹可救也,一旦有外盗焉,哄然坏其门,入其堂,括其货物,迁其重器,彼时为子弟伙伴者,虽欲救之,其奈桎梏拘挛而不能行,暗室仍闭而莫为启,则惟有瞠目结舌,听外盗之入此室处,或划然长啸以去而已。
今日我中国之情形,有类于是。彼有司牧国民之责者,其知之否耶?抑我国民其知之否耶?
立 宪 法 议59
立 宪 法 议
(1901年6月7日)
有土地、人民立于大地者谓之国。世界之国有二种:一曰君主之国,二曰民主之国。
设制度、施号令以治其土地、人民谓之政。世界之政有二种:一曰有宪法之政(亦名立宪之政)
,二曰无宪法之政(亦名专制之政)。
采一定之政治以治国民谓之政体。世界之政体有三种:一曰君主专制政体,二曰君主立宪政体,三曰民主立宪政体。今日全地球号称强国者十数,除俄罗期为君主专制政体,美利坚、法兰西为民主立宪政体外,自馀各国则皆君主立宪政体也。君主立宪者,政体之最良者也。民主立宪政体,其施政之方略,变易太数,选举总统时,竞争太烈,于国家幸福,未尝不间有阻力。
君主专制政体,朝廷之视民如草芥,而其防之如盗贼;民之畏朝廷如狱吏,而其嫉之如仇雠。故其民极苦,而其君与大臣亦极危,如彼俄罗斯者,虽有虎狼之威于一时,而其国中实杌陧而不可终日也。是故君主立宪者,政体之最良者也。地球各国既行之而有效,而按之中国历古之风俗与今日之时势,又采之而无弊者也。
(三种政体,旧译为君主、民主、君民共主。名义不合,故更定今名。)
宪法者何物也?立万世不易之宪典,而一国之人,无论
69梁启超文集
为君主、为官吏、为人民,皆共守之者也,为国家一切法度之根源。此后无论出何令,更何法,百变而不许离其宗者也。
西语原字为THECONSTITUTION,译意犹言元气也。盖谓宪法者,一国之元气也。
立宪政体,亦名为有限权之政体;专制政体,亦名为无限权之政体。有限权云者,君有君之权,权有限;官有官之权,权有限;民有民之权,权有限。故各国宪法,皆首言君主统治之大权及皇位继袭之典例,明君之权限也;次言政府及地方政治之职分,明官之权限也;次言议会职分及人民自由之事件,明民之权限也。我中国学者,骤闻君权有限之义,多有色然而惊者,其意若曰,君也者,一国之尊无二上者也,臣民皆其隶属者也;只闻君能限臣民,岂闻臣民能限君?臣民而限君,不几于叛逆乎?
不知君权有限云者,非臣民限之,而宪法限之也。且中国固亦有此义矣。王者之立也,郊天而荐之;其崩也,称天而諡之;非以天为限乎?
言必称先王,行必法祖宗,非以祖为限乎?然则古来之圣师、哲王,未有不以君权有限,为至当不易之理者;即历代君主,苟非残悍如秦政、隋炀,亦断无敢以君权无限自居者。乃数千年来,虽有其意而未举其实者何也?则以无宪法故也。以天为限,而天不言;以祖宗为限,而祖宗之法不过因袭前代旧规,未尝采天下之公理,因国民之所欲,而勒为至善无弊之大典。是故中国之君权,非无限也,欲有限而不知所以为限之道也。
今也内有爱民如子、励精图治之圣君,外有文明先导、可师可法之友国,于以定百世可知之成宪,立万年不拔之远猷,其在斯时乎!其在斯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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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国宪法,既明君与官之权限,而又必明民之权限者何也?民权者,所以拥护宪法而不使败坏者也。使天下古今之君主,其仁慈睿智,皆如我今上皇帝,则求助于民可也,不求助于民亦可也。虽然,以禹、汤之圣,而不能保子孙无桀、纣;以高、光之明,而不能保子孙无桓、灵。此实千古之通轨,不足为讳者矣。
使不幸而有如桀、纣者出,滥用大权,恣其暴戾,以蹂躏宪法,将何以待之?使不幸而有如桓、灵者出,旁落大权,奸雄窃取,以蹂躏宪法,又将何以待之?故苟无民权,则虽有至良极美之宪法,亦不过一纸空文,毫无补济,其事至易明也。不特此也,即使代代之君主,圣皆如汤、禹,明皆如高、光,然一国之大,非能一人独治之也,必假手于官吏。官吏又非区区少数之人已也,乃至千万焉、亿兆焉。天下上圣少而中材多,是故勉善难而从恶易,其所以不敢为非者,有法以限之而已;其所以不敢不守法者,有人以监之而已。乃中国未尝无法以限官吏,亦未尝不设人以监官吏之守法,而卒无效者何也?则所以监之者非其道也。惧州、县之不守法也,而设道、府以监之;道、府不守法,又将若何?惧道、府之不守法也,而设督、抚以监之;督、抚不守法,又将若何?
所谓法者,既不尽可行,而监之之人,又未必贤于其所监者,掣肘则有万能,救弊则无一效,监者愈多,而治体愈乱,有法如无法,法乃穷。是故监督官吏之事,其势不得不责成于人民,盖由利害关切于己身,必不肯有所徇庇;耳目皆属于众论,更无所容其舞文也。是故欲君权之有限也,不可不用民权;欲官权之有限也,更不可不用民权。
宪法与民权,二者不可相离,此实不易之理,而万国所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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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得之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为专制之国言之耳。若夫立宪之国,则一治而不能复乱。专制之国,遇令辟则治,遇中主则衰,遇暴君即乱;即不遇暴君,而中主与中主相续,因循废弛之既久,而亦足以致乱;是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历观中国数千年致乱之道,有乱之自君者,如嫡庶争立、母后擅权、暴君无道等是也;有乱之自臣者,如权相篡弑、藩镇跋扈等是也;有乱之自民者,或为暴政所迫,或为饥馑所驱。要之,皆朝廷先乱然后民乱也。若立宪之国,则无虑是。君位之承袭,主权之所属,皆有一定,而岂有全壬得乘隙以为奸者乎?
大臣之进退,一由议院赞助之多寡,君主察民心之所向,然后授之,岂有操、莽、安、史之徒,能坐大于其间者乎?
且君主之发一政、施一令,必谋及庶人,因国民之所欲,经议院之协赞,其有民所未喻者,则由大臣反覆宣布于议院,必求多数之共赞而后行。
民间有疾苦之事,皆得提诉于议院,更张而利便之,而岂有民之怨其上者乎?故立宪政体者,永绝乱萌之政体也。馆阁颂扬通语,动曰“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
若立宪政体,真可谓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矣!
即如今日英、美、德、日诸国,吾敢保其自今以往,直至天荒地老,而国中必无内乱之忧也!然则谋国者亦何惮而不采此政体乎?
吾侪之昌言民权,十年于兹矣;当道者忧之、嫉之、畏之,如洪水猛兽然。此无怪其然也,盖由不知民权与民主之别,而谓言民权者必与彼所戴之君主为仇,则其忧之、嫉之、畏之也固宜。不知有君主之立宪,有民主之立宪,两者同为
立 宪 法 议99
民权,而所以驯致之途,亦有由焉。凡国之变民主也,必有迫之使不得已者也。使英人非虐待美属,则今日之美国,犹澳洲、加拿大也;使法王非压制其民,则今日之法国,犹波旁氏之朝廷也。故欲翊戴君主者,莫如兴民权。不观英国乎?
英国者世界中民权最盛之国也,而民之爱其皇若父母焉,使英廷以畴昔之待美属者待其民,则英之为美续久矣。不观日本乎?
日本者亚洲民权滥觞之国也,而民之敬其皇若帝天焉,使日皇如法国路易第十四之待其民,则日本之为法续久矣。
一得一失,一荣一瘁,为君者宜何择焉?爱其君者宜何择焉?
抑今日之世界,实专制、立宪两政体新陈嬗代之时也。
按之公理,凡两种反比例之事物相嬗代必有争,争则旧者必败而新者必胜。故地球各国,必一切同归于立宪而后已,此理势所必至也。以人力而欲与理势为敌,譬犹以卵投石,以蜉撼树,徒见其不知量耳。昔距今百年以前,欧洲各国,除英国外,皆专制也。压之既极,法国大革命忽焉爆裂,声震天地,怒涛遂波及全欧。民间求立宪者,各国皆然。俄、普、奥三国之帝,结同盟以制其民,有内乱则互相援助,而奥相梅特涅,以阴鸷狡悍之才,执欧洲大陆牛耳四十年,日以压民权为事,卒不能敌,身败名裂。距今五十年顷,而全欧皆立宪矣。尚余一土耳其,则各国目之为病夫,日思豆剖而瓜分之者也;尚余一俄罗斯,虽国威赫赫于外,然其帝王之遇刺者三世矣,至今犹鉏麑满地,寝息不安。为君之难,一至于此,容何乐耶?
故百年以来,地球各国之转变,凡有四别:其一,君主顺时势而立宪法者,则其君安荣,其国宁息,如普、奥、日本等国是也。其二,君主不肯立宪,民迫而自立,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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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为民主立宪者,如法国及南美洲诸国是也。其三,民思立宪,君主不许,而民间又无力革命,乃日以谋刺君相为事者,如俄罗斯是也。
其四,则君民皆不知立宪之美,举国昏蒙,百政废弛,遂为他族夷而灭之者,如印度、安南诸国是也。四者之中,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不待智者而决矣。
如彼普、奥之君相,初以为立宪之有大害于己也,故出死力以争之;及既立宪之后,始知非惟无害,又大利焉,应爽然失笑,悔前者之自寻烦恼矣,然犹胜于法国之路易第十六,欲悔而无及也。
今西方之嬗代,既已定矣,其风潮遂环卷而及于东土。
日本得风气之先,趋善若渴,元气一立,遂以称强。中国彼昏日醉,陵夷衰微,情见势绌,至今而极矣。日本之役一棒之,胶旅之警一喝之,团匪之祸一拶之,识者已知国家元气为须臾不可缓。盖今日实中国立宪之时机已到矣!当局者虽欲阻之,乌从而阻之?顷当局者既知兴学育才之为务矣,学校中多一少年,即国民中多一立宪党,何也?彼其人苟有爱国心而略知西人富强所由来者,未有不以此事为第一义也。故中国究竟必与地球文明国同归于立宪,无可疑也。特今日而立之,则国民之蒙福更早,而诸先辈尸其功;今日而沮之,则国家之进步稍迟,而后起者为其难。如斯而已!苟真有爱君爱国心者,不可不熟察鄙言也。
问者曰:然则中国今日遂可行立宪政体乎?
曰:是不能。
立宪政体者,必民智稍开而后能行之。
日本维新在明治初元,而宪法实施在二十年后,此其证也。中国最速亦须十年或十五年,始可以语于此。问者曰:今日既不可遽行,而子汲汲然论之何也?
曰:行之在十年以后,则定之当在十年以前。

立 宪 法 议101
一国犹一身也,人之初就学也,必先定吾将来欲执何业,然后一切学识,一切材料,皆储之为此业之用。故医士必于未行医之前数年而自定为医,商人必于未经商之前数年而自定为商,此事之至浅者也。惟国亦然,必先定吾国将来采用何种政体,然后凡百之布置,凡百之预备,皆从此而生焉。苟不尔尔,则如航海而无南针,缝衣而无量尺,乱流而渡,不知所向,弥缝补首,不成片段,未有能济者也。故采定政体,决行立宪,实维析开宗明义第一事,而不容稍缓者也!
既定立宪矣,则其立之之次第当如何?曰:宪法者,万世不易者也,一切法度之根源也,故当其初立之也,不可不精详审慎,而务止于至善。日本之实行宪法也,在明治二十三年;其颁布宪法也,在明治十三年;而其草创宪法也,在明治五年。当其草创之始,特派大臣五人,游历欧洲,考察各国宪法之同异,斟酌其得失;既归而后,开局以制作之。
盖其慎之又慎、豫之又豫也如此。今中国而欲行之,则吾以为其办理次第当如左:一、首请皇上涣降明诏,普告臣民,定中国为君主立宪之帝国,万世不替。
次二、宜派重臣三人,游历欧洲各国及美国、日本,考其宪法之同异得失,何者宜于中国,何者当增,何者当弃。
带领通晓英、法、德、日语言文字之随员十余人同往,其人必须有学识,不徒解方言者,并许随时向各国聘请通人以为参赞,以一年差满回国。
(又此次所派考察宪法之重臣随员,宜并各种法律如行政法、民法、商法、刑法之类皆悉心考究。)
次三、所派之员既归,即当开一立法局于宫中,草定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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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随时进呈御览。
次四、各国宪法原文及解释宪法之名著,当由立法局译出,颁布天下,使国民咸知其来由,亦得增长学识,以为献替之助。
次五、草稿既成,未即以为定本,先颁之于官报局,令全国士民皆得辨难讨论,或著书,或登新闻纸,或演说,或上书于立法局,逐条析辩,如是者五年或十年,然后损益制定之。定本既颁,则以后非经全国人投票,不得擅行更改宪法。
次六、自下诏定政体之日始,以二十年为实行宪法之期。
本篇乃论宪法之当速立其如何办法,至各国宪法之异同得失及中国宪法之当如何,余亦略有管见。但今兹论之,尚非其时,愿以异日。
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301
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
(1901年6月16日、7月6日)
《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哉言乎!
野蛮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旨趣甚简单而常不相容;文明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性质甚繁杂而各呈其用。而吾人所最当研究而受用者,则凡百之道德,皆有一种妙相,即自形质上观之,划然立于反对之两端;自精神上观之,纯然出于同体之一贯者。譬之数学,有正必有负;譬之电学,有阴必有阳;譬之冷势两暗潮,互冲而互调;譬之轻重两空气,相薄而相剂。善学道者,能备其繁杂之性质而利用之,如佛说华严宗所谓相是无碍、相入无碍。苟有得于是,则以之独善其身而一身善,以之兼善天下而天下善。
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凡我辈有志于自治,有志于觉天下者,不可不重念此言也。天下固有绝好之义理,绝好之名目,而提倡之者不得其法,遂以成绝大之流弊者。流弊犹可言也,而因此流弊之故,遂使流俗人口实之,以此义理、此名目为诟病;即热诚达识之士,亦或疑其害多利少而不敢复道。
则其于公理之流行,反生阻力,而文明进化之机,为之大窒。庄子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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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巨。“
可不惧乎?
可不慎乎?
故我辈讨论公理,必当平其心,公其量,不可徇俗以自画,不可惊世以自喜。
徇俗以自画,是谓奴性;惊世以自喜,是谓客气。
吾今者以读书思索之所得,觉有十种德性,其形质相反,其精神相成,而为凡人类所当具有,缺一不可者。今试分别论之:
其一 独立与合群
独立者何?
不倚赖他力,而常昂然独往独来干世界者也。
(中庸)所谓“中立而不倚”
,是其义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此,文明人所以异于野蛮者以此。吾中国所以不成为独立国者,以国民乏独立之德而已。言学问则倚赖古人,言政术则倚赖外国。官吏倚赖君主,君主倚赖官吏。百姓倚赖政府,政府倚赖百姓。乃至一国之人,各各放弃其责任,而惟倚赖之是务。究其极也,实则无一人之可倚赖者。譬犹群盲偕行,甲扶乙肩,乙牵丙袂,究其极也,实不过盲者依赖盲者。一国腐败,皆根于是。故今日救治之策,惟有提倡独立。人人各断绝倚赖,如孤军陷重围,以人自为战之心,作背城借一之举,庶可以扫拔已往数千年奴性之壁垒,可以脱离此后四百兆奴种之沈沦。今世之言独立者,或曰“拒列强之干涉而独立”
,或曰“脱满洲之羁轭而独立”
;吾以为不患中国不为独立之国,特患中国今无独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独立,当先言个人之独立,乃能言全体之独立;先言道德上之独立,乃能言形势上之独立。危哉微哉!独立之在我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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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群云者,合多数之独而成群也。以物竞天择之公理衡之,则其合群之力愈坚而大者,愈能占优胜权于世界上,此稍学哲理者所能知也。吾中国谓之为无群乎?彼固庞然四百兆人,经数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不宁惟是,其地方自治之发达颇早,各省中所含小群无数也;同业联盟之组织颇密,四民中所含小群无数也。然终不免一盘散沙之诮者,则以无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对于一群,常肯绌身而就群;以小群对于大群,常肯绌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内部固有之群,以敌外部来侵之群。乃我中国之现状,则有异于是矣。彼不识群义者不必论,即有号称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号于天下,而甲地设一会,乙徒立一党,始也互相轻,继也互相妒,终也互相残。其力薄者,旋起旋灭,等于无有;其力强者,且将酿成内讧,为世道忧。此其故,亦非尽出于各人之私心焉,盖国民未有合群之德,欲集无数之不能群者强命为君,有其形质,无其精神也。故今日吾辈所最当讲求者,在养群德之一事。
独与群,对待之名词也。入人断绝倚赖,是倚群毋乃可耻?常绌身而就群,是主独无乃可羞?以此间隙,遂有误解者与托名者之二派出焉。其老朽腐败者,以和光同尘为合群之不二法门,驯至尽弃其独立,阉然以媚于世;其年少气锐者,避奴隶之微号,乃专以尽排侪辈、惟我独尊为主义。由前之说,是合群为独立之贼;由后之说,是独立为合群之贼。
若是乎两者之终不能并存也。
今我辈所亟当说明者有二语,曰独立之反面,依赖也,非合群也;合群之反面,营私也,非独立也。虽人自为战,而军令自联络而整齐,不过以独而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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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群云尔;虽全机运动,而轮轴自分劳而赴节,不过以群而扶其独云尔。苟明此义,则无所容其托,亦不必用其避。譬之物质然,合无数“阿屯”而成一体,合群之义也;每一“阿屯”中,皆具有本体所含原质之全分,独立之义也。若是者,谓之合群之独立。
其二 自由与制裁
自由者,权利之表证也。
凡人所以为人者有二大要件,一曰生命,二曰权利。二者缺一,时乃非人。故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文明国民每不惜掷多少形质界之生命,以易此精神界之生命,为其重也。我中国谓其无自由乎?则交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住居行动之自由,官吏不禁也;置管产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信教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书信秘密之自由,官吏不禁也;集会、言论之自由,官吏不禁也。
(近虽禁其一部分,然比之前世纪法、普、奥等国相去远甚。)凡各国宪法所定形式上之自由,几皆有之。虽然,吾不敢谓之为自由者何也?有自由之俗,而无自由之德也。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夺,乃我自得之而自享之者也。故文明国之得享用自由也,其权非操诸官吏,而常采诸国民。中国则不然,今所以幸得此习俗之自由者,恃官吏之不禁耳,一旦有禁之者,则其自由可以忽消灭而无复踪影。而官吏之所以不禁者,亦非专重人权在而不敢禁也,不过其政术拙劣,其事务废驰,无暇及此云耳。官吏无日不可以禁,自由无日不可以亡,若是者谓之奴隶之自由。若夫思想自由,为凡百自由之母者,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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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不禁之,而社会自禁之。以故吾中国四万万人,无一可称完人者,以其仅有形质界之生命,而无精神界之生命也。
故今日欲救精神界之中国,舍自由美德外,其道无由!
制裁云者,自由之对待也。有制裁之主体,则必有服从之客体。既曰服从,尚得为有自由乎?
顾吾尝观万国之成例,凡最尊自由权之民族,恒即为最富于制裁力之民族。其故何哉?
自由之公例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
制裁者,制此界也;服从者,服此界也。故真自由之国民,其常要服从之点有三:一曰服从公理,二曰服从本群所自定之法律,三曰服从多数之决议。是故文明人最自由,野蛮人亦最自由,自由等也,而文野之别,全在其有制裁力与否。无制裁之自由,群之贼也;有制裁之自由,群之宝也。童子未及年,不许享有自由权者,为其不能自治也,无制裁也。国民亦然,苟欲享有完全之自由权,不可不先组织巩固之自治制。而文明程度愈高者,其法律常愈繁密,而其服从法律之义务亦常愈严整,几于见有制裁不见有自由。而不知其一群之中,无一能侵他人自由之人,即无一被人侵我自由之一,是乃所谓真自由也。
不然者,妄窃一二口头禅语,暴戾恣睢,不服公律,不顾公益,而漫然号于众曰:“吾自由也。”则自由之祸,将烈于洪水猛兽矣。昔美国一度建设共和政体,其基础遂确乎不拔,日益发达,继长增高,以迄今日;法国则自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后,君民两党,互起互仆,垂半世纪余,而至今民权之盛犹不及英美者,则法兰西民族之制裁力,远出英吉利民族之下故也。
然则自治之德不备,而徒漫言自由,是将欲急之,反以缓之;将欲利之,反以害之也。故自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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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已,又乃相待而成,不可须臾离。
言自由主义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其三 自信与虚心
自信力者,成就大业之原也。西哲有言曰:“凡人皆立于所欲立之地,是故欲为豪杰,则豪杰矣;欲为奴隶,则奴隶矣。”孟子曰:“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又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
天下人固有识想与议论过绝寻常,而所行事不能有益于大局者,必其自信力不足者也。
有初时持一宗旨,任一事业,及为外界毁誉之所刺激,或半途变更废止,不能达其目的地者,必其自信力不足者也。
居今日之中国,上之不可不冲破二千年顽谬之学理,内之不可不鏖战四百兆群盲之习俗,外之不可不对抗五洲万国猛烈侵略、温柔笼络之方策,非有绝大之气魄,绝大之胆量,何能于此四面楚歌中,打开一条血路,以导我国民于新世界者乎?
伊尹曰:“余天民之先觉者也,余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余觉之而谁也?”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抑何其言之大而夸欤,自信则然耳!
故我国民而自以为国权不能保,斯不能保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奠定国权,强邻孰得而侮之?
国民而自以为民权不能兴,斯不能兴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夺争民权,民贼孰得而压之?而欲求国民全体之信力,必先自志士仁人之自信力始!
或问曰:吾见有顽锢之辈,抱持中国一二经典古义,谓可以攘斥外国陵铄全球者,若是者非其自信力乎?吾见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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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学子,摭拾一二新理新说,遂自以为足,废学高谈,目空一切者,若是者非其自信力乎?由前之说,则中国人中富于自信力者,莫如端王、刚毅;由后之说,则如格兰斯顿之耄而向学,奈端之自视欿然,非其自信力之有不足乎?曰:恶,是何言欤!自信与虚心,相反而相成者也。人之能有自信力者,必其气象阔大,其胆识雄远,既注定一目的地,则必求贯达之而后已。
而当其始之求此目的地也,必校群长以择之;其继之行此目的地也,必集群力以图之。故愈自重者愈不敢轻薄天下人,愈坚忍者愈不敢易视天下事。海纳百川,任重致远,殆其势所必然也。彼故见自封、一得自喜者,是表明其器小易盈之迹于天下。
如河伯之见海若,终必望洋而气沮;如辽豕之到河东,卒乃怀惭而不前;未见其自信力之能全始全终者也。故自信与骄傲异:自信者常沈著,而骄傲者常浮扬;自信者在主权,而骄傲者在客气。故豪杰之士,其取于人者,常以三人行必有我师为心;其立于已者,常以百世俟圣而不惑为鹄。夫是之谓虚心之自信。
其四 利已与爱他
为我也,利己也,私也,中国古义以为恶德者也。是果恶德乎?曰:恶,是何言!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已而立者也。对于禽兽而倡自贵知类之义,则利已而已,而人类之所以能主宰世界者赖是焉;对于他族而倡爱国保种之义,则利己而已,而国民之所以能进步繁荣者赖是焉。故人而无利已之思想者,则必放弃其权利,弛掷其责任,而终至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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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立。彼芸芸万类,平等竞存于天演界中,其能利己者必优而胜,其不能利己者必劣而败,此实有生之公例矣。西语曰:“天助自助者。”故生人之大患,莫甚于不自助而望人之助我,不自利而欲人之利我。夫既谓人矣,则安有肯助我而利我者乎?又安有能助我而利我者乎?国不自强而望列国之为我保全,民不自治而望君相之为我兴革,若是者,皆缺利已之德而已。昔中国杨朱以“为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恶其言,及解英德诸国哲学大家之书,其所标名义与杨朱吻合者,不一而足;而其理论之完备,实有足以助人群之发达,进国民之文明者。
盖西国政治之基础,在于民权,而民权之巩固,由于国民竞争权利,寸步不肯稍让,即以人人不拔一毫之心以自利者利天下。观于此,然后知中国人号称利己心重者,实则非真利己也。苟其真利己,何以他人剥夺己之权利,握制己之生命,而恬然安之,恬然让之,曾不以为意也?故今日不独发明墨翟之学足以救中国,即发明杨朱之学亦足以救中国。
问者曰:然则爱他之义,可以吐弃乎?曰:是不然。利己心与爱他心,一而非二者也。近世哲学家,谓人类皆有两种爱己心:一本来之爱己心,二变相之爱己心。变相之爱己心者,即爱他心是也。凡人不能以一身而独立于世界也,于是乎有群。其处于一群之中而与俦侣共营生存也,势不能独享利益而不顾俦侣之有害与否,苟或尔尔,则己之利未见而害先睹矣。故善能利己者,必先利其群,而后已之利亦从而进焉。以一家论,则我之家兴,我必蒙其福,我之家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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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受其祸;以一国论,则国之强也,生长于其国者罔不强,国之亡也,生长于其国者罔不亡。故真能爱己者,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爱国,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人、爱国人,于是乎爱他之义生焉。凡所以爱他者,亦为我而已。故苟深明二者之异名同源,固不必侈谈“兼爱”以为名高,亦不必讳言“为我”以自欺蔽。但使举利己之实,自然成为爱他之行;充爱他之量,自然能收利己之效。
其五 破坏与成立
破坏亦可谓之德乎?破坏犹药也。药所以治病,无病而药,则药之害莫大;有病而药,则药之功莫大。
故论药者,不能泛论其性之良否,而必以其病之有无与病药二者相应与否,提而并论,然后药性可得而言焉。破坏本非德也,而无如往古来今之世界,其蒙垢积污之时常多,非时时摧陷廓清之,则不足以进步,于是而破坏之效力显焉。今日之中国,又积数千年之沈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盲,命在旦夕者也。
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世有深仁博爱之君子,惧破坏之剧且烈也,于是窃窃然欲补直而幸免之。吾非不惧破坏,顾吾尤惧夫今日不破坏,而他日之破坏终不可免,且愈剧而愈烈也。故与其听彼自然之破坏而终不可救,无宁加以人为之破坏而尚可有为。
自然之破坏者,即以病致死之喻也;人为之破坏者,即以药攻病之喻也。故破坏主义之在今日,实万无可避者也。
《书》曰:“若药不瞑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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厥疾不廖“。西谚曰:”文明者非徒购之以价值而已,又购之以苦痛。“破坏主义者,实冲破文明进步之阻力,扫荡魑魅罔两之巢穴,而救国救种之下手第一著也。处今日而犹惮言破坏者,是毕竟保守之心盛,欲布新而不欲除旧,未见其能济者也。
破坏之与成立,非不相容乎?曰:是不然。与成立不相容者,自然之破坏也;与成立两相济者,人为之破坏也。吾辈所以汲汲然倡人为之破坏者,惧夫委心任运听其自腐自败,而将终无成立之望也,故不得不用破坏之手段以成立之。凡所以破坏者,为成立也,故持破坏主义者,不可不先认此目的。苟不尔,则满朝奴颜婢膝之官吏,举国醉生梦死之人民,其力自足以任破坏之役而有余,又何用我辈之汲汲为也?故今日而言破坏,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得已之事。彼法国十八世纪末叶之破坏,所以造十九世纪近年之成立也;彼日本明治七、八年以前之破坏,所以造明治二十三年以后之成立也。破坏乎,成立乎,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虽然,天下事成难于登天,而败易于下海。故苟不案定目的,而惟以破坏为快心之具,为出气之端,恐不免为无成立之破坏。譬之药不治病,而徒以速死,将使天下人以药为诟,而此后讳疾忌医之风将益炽。是亦有志之士不可不戒者也!
结  论
呜呼,老朽者不足道矣!今日以天下自任而为天下人所属望者,实惟中国之少年。我少年既以其所研究之新理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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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诸天下,将以一洗数千年之旧毒,甘心为四万万人安坐以待亡国者之公敌,则必毋以新毒代旧毒,毋使敌我者得所口实,毋使旁观者转生大惑,毋使后来同志者反因我而生阻力。
然则其道何由?
亦曰:知有合群之独立,则独立而不轧轹;知有制裁之自由,则自由而不乱暴;知有虚心之自信,则自信而不骄盈;知有爱他之利己,则利己而不偏私;知有成立之破坏,则破坏而不危险。所以治身之道在是,所以救国之道亦在是!天下大矣,前途远矣,行百里者半九十,是在少年!
是在吾党!
41梁启超文集
过渡时代论
(1901年6月26日)
一 过渡时代之定义
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也。
过渡有广狭二义。就广义言之,则人间世无时无地而非过渡时代。人群进化,级级相嬗,譬如水流,前波后波,相续不断,故进步无止境,即过渡无已时,一日不过渡,则人类或几乎息矣。就狭义言之,则一群之中,常有停顿与过渡之二时代。互起互伏,波波相续体,是为过渡相;各波具足体,是为停顿相。
于停顿时代,而膨胀力(即涨力)之现象显焉;于过渡时代,而发生力之现象显焉。
欧洲各国自二百年以来,皆过渡时代也,而今则其停顿时代也。
中国自数千年以来,皆停顿时代也,而今则过渡时代也。
二 过渡时代之希望
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间世所最难遇而可贵者
过渡时代论51
也。有进步则有过渡,无过渡亦无进步。其在过渡以前,止于此岸,动机未发,其永静性何时始改,所难料也;其在过渡以后,达于彼岸,踌躇满志,其有余勇可贾与否,亦难料也。惟当过渡时代,则如鲲鹏图南,九万里而一息;江汉赴海,百千折以朝宗;大风泱泱,前途堂堂;生气郁苍,雄心矞皇。
其现在之势力圈,矢贯七札,气吞万牛,谁能御之?
其将来之目的地,黄金世界,茶锦生涯,谁能限之?故过渡时代者,实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台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剥而复、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美哉过渡时代乎!
三 过渡时代之危险
抑过渡时代,又恐怖时代也。
青黄不接,则或受之饥;郤曲难行,则惟兹狼狈;风利不得泊,得毋灭顶灭鼻之惧;马逸不能止,实维踬山踬垤之忧。摩西之彷徨于广漠,阁龙之漂泛于泰洋,赌万死以博一生,断后路以临前敌,天下险象,宁复过之?且国民全体之过渡,以视个人身世之过渡,其利害之关系,有更重且刷者:所向之鹄若误,或投网以自戕;所导之路若差,或迷途而靡届。故过渡时代,又国民可生可死、可剥可复、可奴可主、可瘠可肥之界线,而所争间不容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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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各国过渡时代之经验
船头坎坎者,自由之鼓耶?
船尾舒舒进,独立之旗耶?
当十八、十九两世纪中,相衔相逐相提携,乘长风冲怒涛以过渡于新世界者,非远西各国耶?
顺流而渡者,其英吉利耶?
乱流而渡者,其法兰西耶?方舟联队而渡者,其德意志、意大利、瑞士耶?攘臂冯河而渡者,其美利坚、匈牙利耶?借风附帆而渡者,其门的内哥、塞尔维亚、希腊耶?维也纳温和会议所不能遏,三帝国神圣同盟所不能禁,拿破仑席卷囊括之战略所不能挠,梅特涅饲狙豢虎之政术所不能防。或渡一次而达焉,或渡两三次而始达焉;或渡一关而止焉,或渡两三关而犹未止焉;或中途逢大敌,血战突围而径渡焉;或发端遇挫折,卷土重来而卒渡焉。吾读《水浒传》,宋公明何以破祝庄?吾读《西游记》,唐三藏何以到西域?吾以是知过渡之非易,吾以是知过渡之非难。我陟高丘,我瞻彼岸,乐土乐土,先鞭已属他人!归欤归欤,座位尚容卿辈!角声动地,提耳以唤魂兮;巾影漫天,招手而邀卬涉。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望门大嚼,我劳如何!
五 过渡时代之中国
今世界最可以有为之国,而现时在过渡中者有二。其一为俄罗斯。俄国自大彼得及亚历山大第二以来,几度厉行改革,输入西欧文明,其国民脑中渐有所谓世界公理者,日浸月润,愈播愈广,不可遏抑,而其重心力实在于各学校之学
过渡时代论71
生。今世识微之士,谓俄罗期将达于彼岸之时不远矣。其二则为我中国。中国自数千年来,常立于一定不易之域,寸地不进,跬步不移,未尝知过渡之为何状也。虽然,为五大洋惊涛骇浪之所冲激,为十九世纪狂飙飞沙之所驱突,于是穹古以来,祖宗遗传、深顽厚锢之根据地,遂渐渐摧落失陷,而全国民族,亦遂不是不经营惨澹,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
故今日中国之现状,实如驾一扁舟,初离海岸线,而放于中流,即俗语所谓两头不到岸之时也。语其大者,则人民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而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上之过渡时代也;士子既鄙考据词章庸恶陋劣之学,而未能开辟新学界以代之,是学问上之过渡时代也;社会既厌三纲压抑虚文缛节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风俗上过渡时代也。语其小者,则例案已烧矣,而无新法典;科举议变矣,而无新教育;元凶处刑矣,而无新人才;北京残破矣,而无新都城。数月以来,凡百举措,无论属于自动力者,属于他动力者,殆无一而非过渡时代也。故今日我全国人可分为两种:其一老朽者流,死守故垒,为过渡之大敌,然被有形无形之逼迫,而不得不涕泣以就过渡之途者也;其二青年者流,大张旗鼓,为过渡之先锋,然受外界内界之刺激,而未得实把握以开过渡之路者也。
而要之中国自今以往,日益进入于过渡之界线,离故步日以远,冲盘涡日以急,望彼岸日以亲,是则事势所必至,而丝毫不容疑义者也!以第二节之现象言之,可爱哉,其今日之中国乎以第三节之现象言之,可惧哉,其今日之中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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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过渡时代之人物与其必要之德性
时势造英雄耶,英雄造时势耶?
时势英雄,递相为因,递相为果耶?吾辈虽非英雄,而日日思英雄,梦英雄,祷祀求英雄,英雄之种类不一,而惟以适于时代之用为贵。故吾不欲论旧世界之英雄,亦未敢语新世界之英雄,而惟望有崛起于新旧两界线之中心的过渡时代之英雄。
窃以为此种英雄,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焉:其一冒险性,是过渡时代之初期所不可缺者也。
过渡者,改进之意义也。凡革新者不能保持其旧形,犹进步者必当掷弃其故步。欲上高楼,先离平地;欲适异国,先去故乡;此事势之最易明者也。虽然,保守恋旧者,人之恒性也。
《传》曰:“凡民可以乐成,难与图始。”故欲开一堂堂过渡之局面,其事正自不易。盖凡过渡之利益,为将来耳。然当过去已去、将来未来之际,最为人生狼狈不堪之境遇。
譬有千年老屋,非更新之,不可复居,然欲更新之,不可不先权弃其旧者。当旧者已破、新者未成之顷往往瓦砾狼籍,器物播散,其现象之苍凉,有十倍于从前焉。寻常之人,观目前之小害,不察后此之大利,或出死力以尼其进行;即一二稍有识者,或胆力不足,长虑却顾,而不敢轻于一发。此前古各国,所以进步少而退步多也。故必有大刀阔斧之力,乃能收篳路蓝缕之功;必有雷霆万钧之能,乃能造鸿鹄千里之势。若是者,舍冒险末由。
其二忍耐性,是过渡时代之中期所不可缺者也。
过渡者,可进而不可退者也,又难进而易退者也。摩西之率犹太人出
过渡时代论91
埃及以迁于迦南也,飘流踯躅于沙漠间者四十年,与天气战,与猛兽战,与土蛮战,停辛佇苦,未尝宁居,同行俦类,睊睊怨谗,大业未成,鬓发已白。此寻常豪杰之士,所最扼腕而短气者也。且夫所志愈大者,则其成就愈难;所行愈远者,则其归宿愈迟,事物之公例也。故倡率国民以经此过渡时代者,其间恒遇内界外界、无量无数之阻力,一挫再挫三挫,经数十年、百年,而及身不克见其成者比比然也。非惟不见其成,或乃受唾受骂,虽有口舌而无以自解。故非有过人之忍耐性者,鲜有不半路而退转者也。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
掘井九仞,犹为弃井;山亏一篑,遂无成功;惟危惟微,间不容发。故忍耐性者,所以贯彻过渡之目的者也。
其三别择性,是过渡时代之末期所不可缺者了。凡国民所贵乎过渡者,不徒在能去所厌离之旧界而已,而更在能达所希望之新界焉。故冒万险忍万辱而不辞,为其将来所得之幸福,足以相偿而有余也。故倡率国民以就此途者,苟不为之择一最良合宜之归宿地,则其负国民也实甚。世界之政体本有多途,国民之所宜亦有多途。天下事固有于理论上不可不行,而事实上万不可行者,亦有在他时他地可得极良之结果,而在此时此地反招不良之结果者。作始也简,将毕也巨。
故坐于广厦细旃以谈名理,与身入于惊涛骇浪以应事变,其道不得不绝异。故过渡时代之人物,当以军人之魄,佐以政治家之魂。政治家以魂者何?别择性是已。
凡此三种德性,能以一人而具有之者上也;一群中人,各备一德,组成团体,互相补助,抑其次也。嗟乎!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时势时势,宁非今耶?英雄英雄,在
021梁启超文集
何所耶?抑又闻之,凡一国之进步也,其主动者在多数之国民,而驱役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动者,则其事罔不成;其主动者在一二之代表人,而强求多数之国民以为助动者,则其事鲜不败!
故吾所思所梦所褥祀者,不在轰轰独秀之英雄,而在芸芸平等之英雄!
灭国新法论(节录)121
灭国新法论(节录)
(1901年7月16日—8月24日)
今日之世界,新世界也:思想新,学问新,政体新,法律新,工艺新,军备新,社会新,人物新,凡全世界有形无形之事物,一一皆辟前古所未有,而别立一新天地。美哉新法!盛哉新法!人人知之,人人慕之,无俟吾论。吾所不能已于论者,有灭国新法在。
灭国者,天演之公例也。凡人之在世间,必争自存,争自存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劣而败者,其权利必为优而胜者所吞并,是即灭国之理也。自世界初有人类以来,即循此天则,相搏相噬,相嬗相代,以迄今日而国于全地球者,仅百数十焉矣。
灭国之有新法也,亦由进化之公例使然也。
昔者以国为一人一家之国,故灭国者必虏其君焉,潴其宫焉,毁其宗庙焉,迁其重器焉。
故一人一家灭而国灭。
今也不然,学理大明,知国也者一国人之公产也,其与一人一家之关系甚浅薄,苟真欲灭人国者,必灭其全国,而不与一人一家为难。
不宁惟是,常借一人一家之力,以助其灭国之手段。故昔之灭之人国也,以挞之伐之者灭之;今之灭人国也,以噢之咻之者灭之。昔之灭人国也骤,今之灭人国也渐。昔之灭人国
21梁启超文集
也显,今之灭人国也微。
昔之灭人国也,使人知之而备之;今之灭人国也,使人亲之而引之。昔之灭国者如虎狼,今之灭国者如狐狸。或以通商灭之,或以主债灭之,或以代练兵灭之,或以设顾问灭之,或以通道路灭之,或以煽党争灭之,或以平内乱灭之,或以助革命灭之。其精华已竭、机会已熟也,或一举而易其国名焉,变其地图之颜色焉;其未竭未熟也,虽袭其名仍其色,百数十年可也。呜呼,泰西列强以此新法施于弱小之国者,不知几何矣!谓余不信,请举其例:一,征诸埃及。……(编者删)
其二,征诸波兰。……(编者删)
其三,征诸印度。……(编者删)
其四,征诸波亚。……(编者删)
其五,征诸菲律宾。……(编者删)
以上所列,略举数国,数之不遍,语之不详。虽然,近二百年来,所谓优胜人种者,其灭国之手段,略见一斑矣。
莽莽五洲,被灭之国,大小无虑百数十,大率皆入此彀中,往而不返者也。由是观之,安睹所谓文明者耶?安睹所谓公法者耶?安睹所谓爱人如己、视敌如友者耶?西哲有言:“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彼欧洲诸国与欧洲诸国相遇也,恒以道理为权力;其与欧洲以外诸国相遇也,恒以权力为道理。此乃天演所必至,物竞所固然,夫何怪焉!
夫何怼焉!
所最难堪者,以攘攘优胜之人,托于岌岌劣败之国,当此将灭末灭之际,其将何以为情哉?其将何能已于言哉?
天下事未有中立者也,不灭则兴,不兴则灭,何去何从,
灭国新法论(节录)321
间不容发。乃我四万万人不讲所以兴国之策,而窃窃焉冀其免于灭亡,此即灭亡之第一根源也。
人之爱我何如我之自爱,天下岂有牺牲己国之利益,而为他国求利益者乎?乃我四万万人,闻列强之议瓜分中国也,则眙然以忧;闻列强之议保全中国也,则释然以安;闻列强之协助中国也,则色然以喜。
此又灭亡之第二根原也。
吾今不欲以危言空论,惊骇世俗,吾且举近事之一二,与各亡国之成案,比较而论之。
埃及之所以亡,非由国债耶?中国自二十年前,无所谓国债也;自光绪四年,始有借德国二百五十万圆,周息五厘半之事;五年,复借汇丰银行一千六百十五万圆,周息七厘;十八年,借汇丰三千万圆,十九年,借渣打一千万元,二十年,借德国一千万元,皆周息六厘;廿一年,借俄、法一万万五千八百二十万元,周息四厘;廿二年,借英、德一万万六千万元,周息五厘;廿四年,借汇丰、德华、正金三银行一万万六千万圆,周息四分五厘。盖此二十年间(除此次团匪和议赔款未设)
,而外债之数,已五万万四千六百余万元矣。大概总计,每年须偿息银三千万圆。
今国帑之竭,众所共知矣。
甲午以前,所有借项,本息合计,每年仅能还三百万,故惟第一次德债,曾还本七十五万,他无闻焉。
自乙未和议以后,即新旧诸债,不还一本,而其息亦须岁出三千万。南海何启氏曾将还债迟速之数,列一表如下:债项五万万元,周息六厘,一年不还,其息为三千万元,合本息计,共为五万万三千万元。使以五万万三千万元,再积一年不还,则其息为三千一百八十万元,本息合计五万万六千百八十万元。
421梁启超文集
再以五万万六千百八十万元,积八年不还,则其息为三万万三千三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八万万九千五百万元有奇。
再以八万万九千五百万圆有奇,积十年不还,则其息为七万万零八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十六万万零三百万元有奇。
再以十六万万零三百万元有奇,积十年不还,则其息为十二万万六千八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二十八万万七千一百万元有奇然则不过三十年,而息之浮于本者几五倍,合本以计,则六倍于今也。夫自光绪五年至十八年,而不能还一千六百余万元之本,则中东战后三十年,其不能还五万万元之本明矣。
在三十年以前之今日,而不能还三千万元之息,则三十年后,其不能还二十三万万元之息又明矣。加以此次新债四万万五千万两,又加旧债三之一有奇,若以前表之例算之,则三十年后,中国新旧债本息合计,当在六七十万万以上。即使外患不生,内忧不起,而三十年后,中国之作何局面,岂待蓍龟哉?
又岂必待三十年而已,盖数年以后,而本息已盈十万万,不知今之顽固政府,何以待之?
夫使外国借债于我,而非有大欲在其后也,则何必互争此权,如蚁附膻,如狗夺骨,而彼此寸毫不相让耶?试问光绪廿一年之借款,俄罗斯何故为我作中保?试问廿四年之借款,俄英两国何故生大冲突,几至以干戈相见?
夫中国政府,财政困难,而无力以负担此重债也,天下万国,孰不知之?
既知之而复争之若鹜焉,愿我忧国之士一思其故也。今即以关
灭国新法论(节录)521
税、厘税作抵,或未至如何启氏之所预算,中国庞然大物,精华未竭,西人未肯遽出前此之待埃及者以相待。而要之债主之权,日重一日,则中央财政之事,必至尽移于其手然后快,是埃及覆辙之无可逃避者也。而庸腐奸险、貌托维新之疆臣如张之洞者,犹复以去年开督抚自借国债之例,借五十万于英国,置兵备以残同胞,又以铁政局之名,借外债于日本。
彼其意岂不以但求外人之我信,骤得此额外之巨款,以供目前之挥霍,及吾之死也,或去官也,则其责任非复在我云尔?
而岂知其贻祸于将来,有不可收拾者耶?使各省督抚皆效尤张之洞,各滥用其现在之职权,私称贷于外国,彼外国岂有所惮而不敢应之哉?
虽政府之官吏百变,而民间之脂膏固在,彼搤我吭而揕我胸,宁虑本息之不能归赵?此乐贷之,彼乐予之,一省五十万,二十行省不既千万乎?一年千万,十年以后不既万万乎?此事今初起点,论国事者皆熟视无睹焉,而不知即此一端,已足亡中国而有余,而作俑者之罪,盖擢发难数矣。中央政府之有外债,是举中央财权以赠他人也;各省团体之有外债,是并举地方财权以赠他人也。吾诚不忍见我京师之户部、内务府,及各省之市政使司、善后局,其大臣长官之位,皆虚左以待碧眼虬髯辈也。呜呼!安所得吾言之幸而不中耶?吾读埃及近世史,不禁股栗焉耳。
不宁惟是,国家之借款,犹曰挫败之后,为敌所逼,不得不然。
乃近者疆吏政策,复有以借款办维新事业为得计者,即铁路是其已事也。夫开铁路,为兴利也,事关求利,势不可不持筹握算,计及锱铢。而凡借款者,其实收之数,不过九折,而金钱涨价,还时每须添一二成。即以一成而论,其
621梁启超文集
入之也,十仅得九,其还之也,十须十一,是一转移间,已去其二成,而借万万者短二千万矣。此犹望金价平定,无大涨旺,然后能之。若每至还期,外国豪商高抬金价,则不难如光绪四、五年时之借项,借百万者几还二百万,是借款断无清还之期,而铁路前途,岂堪设想耶?夫铁路之地,中国之地也,借洋债以作铁路,非以铁路作抵不可;路为中国之路,非以国家担债不可。即今暂不尔,而他日稍有嫌疑,则债主且将执物所有主之名,而国家之填偿,实不能免。以地为中国之地也,又使今之债主,不侵路权,而异时一有龃龉,则债主又将托办理未善之说,而据路以取息,势所必然。以债为外洋之债也,以此计之,凡借款所办之路,其路必至展转归外人之手而后已。
路归外人,而路所经地及其附近处,岂复中国所能有耶?
(以上一段,多采何氏《新政治基》之议,著者自注。)试观苏彝士河之股份,其关系于英国及埃及主权之嬗代者何如?
呜呼,此真所谓自求祸者也!此所以芦汉铁路由华俄银行经理借款,而英国出全力以抗之;牛庄铁路之借款于汇丰银行,而俄国以死命相争也。诚如是也,则中国多开一铁路,即多一亡国之引线。又不惟铁路,凡百事业,皆作如是观矣。今举国督抚,亦竞言变法矣。即如其所说,若何而通道路,若何而练陆军,若何而广制造,若何而开矿务,至叩其何所凭借以始事,度公私俱竭之际,其势又将出于借款。若是则文明事业,遍于国中,而国即随之而亡矣。呜呼,往事不可追,吾犹愿后此之言维新者,慎勿学张之洞、盛宣怀之政策以毒天下也。
俄人之亡波兰也,非俄人能亡之,而波兰之贵官豪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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揖三让以请俄人之亡之也。呜呼,吾观中国近事,抑何其相类耶!团匪变起,东南疆臣,有与各国立约互保之举,中外人士,交口赞之,而不知此实为列国确定势力范围之基础也。
张之洞惧见忌于政府,乃至电乞各国,求保其两湖总督之任;又恃互保之功,蒙惑各领事,以快其仇杀异党之意气;僚官之与己不协者,则以恐伤互保为名,借外人之力以排除之。
岂有他哉?
为一时之私利,一己之私益而已。而不知冥冥之中,已将长江一带选举、黜陟、生杀之权,全移于外国之手。于是扬子流域之督抚,生息于英国卵翼之下,一如印度之酋长,盖自此役始矣。
第四次惩治罪魁名单,荣禄等以广大神通,借俄法两使之力,以免罪谴。于是京师、西安之大吏,生息于俄人卵翼之下,一如高丽之孱王,又自此役始矣。一国之中,纷纷扰扰,若者为英日党,若者为俄法党,得附于大国,为之奴隶,则栩栩然自以为得计。噫嘻,吾恐非至如俄人筑炮台以临波兰议院之时,而衮衮诸公,遂终不悟也。人不能瓜分我,而我先自分之,开群雄以利用之法门。彼官吏之自为目前计则得矣,而遂使我国民自今以往,将为奴隶之奴隶而万劫不复。官吏其安之矣,抑我国民其安之否耶?
呜呼!吾观天下最奇最险之现象,则未有如拳匪之役者也。列强之议瓜分中国也,十余年于兹矣。事机相薄,妖孽交作,无端而有义和团之事,以为之口实。皮相者流,孰不谓瓜分之议将于今实行乎?而岂知不惟不行而已,而环球政治家之论,反为之一大变,保全支那之声,日日腾播于报纸中;而北京公使会议,亦无不尽变其前此威吓逼胁之故技,而一出以温柔噢咻之手段。
噫嘻,吾不知列强自经此役以后,何
821梁启超文集
所爱于中国,而方针之转变,乃如是其速也?一面骂吾民之野蛮无人性,绘为图画,编为小说,尽情丑诋,变本加厉,惟恐不力;一面抚摩而煦妪之,厚其貌,柔其情,视畴昔有加焉。义和团之为政府所指使,为西后所主持,亦既万目共见,众口一词矣,而犹然认为共主,尊为正统,与仇为友,匿怨相交,欢迎其谢罪之使,如事天神,代筹其偿款之方,若保赤子。噫嘻,此何故欤?狙公之饲狙也,朝三暮四则诸狙怒,朝四暮三则诸狙喜。中国人之性质,欧人其知之矣,以瓜分为瓜分,何如以不瓜分为瓜分?求实利者不务虚名,将大取者必先小与。彼以为今日而行瓜分也,则陷吾国民于破釜沈舟之地,而益其独立排外之心,而他日所以箝制而镇抚之者,将有所不及。今日不行瓜分而反言保全也,则吾国民自觉如死囚之获赦,将感再造之恩,兴来苏之颁,自化其前此之蓄怨积怒,而畏折、歆羡、感谢之三种心,次第并起,于是乎中国乃为欧洲之中国,中国人亦随而为欧洲之国民。吾尝读赫德氏新著之《中国实测论》,(P<R>OBERT HARTS
ESA BSAYSONTHECHINESEVISITATION,去年西十一月出版,因义和团事而论西人将来待中国之法者也。)其大指若曰:今次中国之问题,当以何者为基础而成和议乎?大率不外三策:一曰分割其国土,二曰变更其皇统,三曰扶植满洲政府是也。然变更皇统之策,终难实行,因今日中国人无一人有君临全国之资望,若强由此策,则骚扰相续,迄舞宁岁耳。策之最易行者,莫如扶植满洲朝廷;而漫然扶植之,则亦不能绝后来之祸根。
故论中国最终之处分,则瓜分之事,实无所逃避,而无奈瓜分政策,又不可遽实行于今日。盖中国
灭国新法论(节录)921
人数千年在沈睡之中,今也大梦将觉,渐有“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之思想,故义和团之运动,实由其爱国之心所发,以强中国、拒外人为目的者也。虽此次初起,无人才,无器械,一败涂地;然其始羽檄一飞,四方响应,非无故矣。自今以往,此种精神,必更深入人心,弥漫全国。他日必有义和团之子孙,辇格林之炮,肩毛瑟之枪,以行今日义和团未竟之志者。
故为今之计,列国当以反分为最后之一定目的,而现时当一面设法,顺中国人之感情,使之渐忘其军事思想,而倾服于我欧人,如是则将来所谓“黄祸”
(西人深畏中国人,向有黄祸之语互相警厉。)者,可以烟消烬灭矣。云云。
(此乃撮译全书大意,非择译一章一节。作者自注。)
呜呼,此虽赫德一人之私言,而实不啻欧洲各国之公言矣。由此观之,则今日纷纷言保全中国者,其为爱我中国也几何?
不宁惟是,彼西人深知夫民权与国权之相待而立也,苟使吾四万万人能自起而组织一政府,修其内治,充其实力,则白人将永不能染指于亚洲大陆。又知夫民权之兴起,由于原动力与反动力两者之摩荡,故必力压全国之动机,保其数千年之永静性,然后能束手以待其摆布,故以维持和平之局为第一主义焉。又知夫中国民族,有奴事一姓、崇拜民贼之性质也,与其取而代之,不如因而用之,以中国人而自凌中国人、自制中国人,则相与俯首帖耳,谓我祖若宗以来,既皆如是矣,习而安之,以为分所当然,虽残暴桎梏,十倍于欧洲人,而民气之靖依然也。故尤以扶植现政府为独一无二之法门焉。
吾今请以一言正告四万万人曰:子毋虑他人之颠覆而社
031梁启超文集
稷、变置而朝廷也。凡有谋人之心者,必利其人之愚,不利其人之明;利其人之弱,不利其人之强;利其人之乱,不利其人之治。
今中国之至愚至弱而足以致乱者,莫今政府若也。
使从而稍有所变易,无论其文野程度何若,而必有以胜于今政府;而彼之所以谋我者,必不若今之易易。列强虽拙,岂其出此?且同是压制也,同是凌辱也,出之于已,则已甚劳而更受其恶名;假手于人,则己甚逸而且藉以市惠。各国政治家,其计之熟矣。使以列强之力,直接而虐我民,民有抗之者,则谓之抗外敌,谓之为义士,为爱国,而镇扶之也无名;使用本国政府之力,间接而治我民,民有抗之者,则谓之为抗政府,谓之为乱民,为叛逆,而讨伐之也有辞。故但以政府官吏为登场傀儡,而列强隐于幕下,持而舞之。政府者,外国之奴隶,而人民之主人也。主人既见奴于人,而主人之奴,更何有焉?
印度之酋长,印度人之主人也;英皇,则印度主人之主人也。
安南之王,安南人之主人也;法总统,则安南主人之主人也。吾中国之有主人也,主人之尊严而可敬畏也,是吾国民所能知也;主人之复有其主人也,主人即借其主人之尊严以为尊严也,是非吾国民所能知也。今论者动忧为外国之奴隶,而不知外国曾不屑以我为奴隶,而必以我为其奴隶之奴隶。为奴隶则尚或知之,尚或忧之,尚或救之;为奴隶之奴隶,则冥然而罔觉焉,帖然而相安焉,栩然而自得焉。呜呼!此真九死未悔,而万劫不复者矣。灭国新法之造妙入神,至是而极矣。虽然,惟蝍蛆为能甘粪,惟韲臼为能受辛,彼列国亦何足责?亦何足怪?彼自顾其利益,自行其政略,例应尔尔也,而独异乎四百兆蚩蚩者氓,偏生成此
灭国新法论(节录)131
特别之性质,以适足供其政略之利用,而至今日,已奔走相庆,趋跄恐后,以为列强爱我、恤我、抚我、字我,不我瓜分,而我保全,我中国亿万年有道之长,定于今日矣。此则魔鬼所为掀髯大笑,而天帝所为爱莫能助者也。
凡言保全支那者,必继之以开放门户(OPENTHEDOREIN
CHINA,译意谓将全国尽开为通商口岸也)。
夫开放门户,岂非美事?
彼英国实门户全开之国也。而无如吾中国无治外法权,凡西人商力所及之地,即为其国力所及之地。夫上海、汉口等号称为租界者,租界乎?殖民地耳!举全国而为通商口岸,即举国而为殖民地。西人之保全殖民地,有不尽力者乎?其尽力以保全支那,固其宜也。保全支那者,必整理其交通机关。
今内河既已许外国通行小轮,而列国所承筑之铁路,必将实施速办,而此后更日有扩充矣。夫他人出资以代我筑当筑之铁路,岂不甚善?而无如路权属于人,路与土地有紧密之关系,路之所及,即为兵力之所及,二十行省之路尽通,而二十行省之地,已皆非吾有矣。
保全支那者,必维持其秩序,担任其治安。和议成后,必有为我国代兴警察之制度者。夫警察为统治之要具,昔无今有,宁非庆事?而无如此权委托于外人,假手于顽固政府,施德政则无寸效,挫民气则有万能。
昔波兰之境内,俄人警察之力,最周到焉,其福波兰耶,其祸波兰耶?又今者俄国本境警察严密,为地球冠,俄政府所以防家贼者则良得矣,而全俄之民,呻吟于专制虐政之下,沈九渊而不能复。俄民永梏,而俄政府亦何与立于天地乎?而况乎法制严明、主权确定之远不如俄者也。故以警察力而保全支那,是犹假强盗以利刃而已。保全支那者,必整顿其财
231梁启超文集
政。夫中国之财富,浮积于地面,阗塞于地中者,天下莫及焉。浚而出之,流而布之,可以操纵万国,雄视五洲矣。而无如商权、工权、政权,既全握于他人之手,此后富源愈开,而吾民之欲谋衣食者,愈不得不仰鼻息于彼族。不见乎今日欧美之社会乎,大公司既日多,遂至资本家与劳力者,划然分为两途,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而中间无复隙地以容中等小康之家。今试问中国资本家之力,能与西人竞乎?既不能为资本家,势不得不为劳力者,畴昔小康之家遍天下,自此以往,恐不能不低首下声、胼手胝足,以求一劳役于各省洋行之司理人矣。保全支那者,必兴教育。教育固国民之元气也,顾吾闻数月以来,京师及各省都会,其翻译通事之人,声价骤增,势力极盛,于是都人士咸歆而慕之,昔之想望科第者,今皆改而从事于此途焉。而达官华胄,有出其娇妻爱女,侍外国将官之颦笑,以为荣幸者矣。吾知此后外国教育之势日涨,而此等之风气亦日开,所以偿义和团之损失者,如是而已。教育一也,而国民教育与奴隶教育,其间有一大鸿沟焉;而奴隶之奴隶教育,更有非言思拟议所能及者矣。嗟乎,列国之所以保全支那者,如斯而已乎!
支那之所以自保全者,如斯而已乎!夫熟知瓜分政策,容或置之死地而获生;夫孰知保全政策,实乃使其鱼烂而自亡乎!新法乎,新法乎,前车屡折,而来轸方遒;饮鸩如饴,而灰骨不悔。吾又将谁尤哉!吾又将谁尤哉!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331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
(19O1年10月12日,10月22日)
思想者,事实之母也。欲建造何等之事实,必先养成何等之思想。
世界之有完全国家也,自近世始也。前者易为无完全国家?
以其国家思想不完全也。
今泰西人所称述之国家思想,果为完全否乎?吾不敢知。虽然,以视前者,则其进化之迹粲然矣。其得此思想也,非一朝一夕所骤致,非一手一足所幸成,或自外界刺激之,或自内界启牖之。虽曰天演日进之公理,不得不然,然所以讲求发明而提倡之者,又岂可缓耶?
故今略述其变迁异同之大体,使吾国民比较而自省焉。苟思想之普及,则吾国家之成立,殆将不远矣。
德国大政治学者伯伦知理所著《国家学》,将欧洲中世与近世国家思想之变迁,举其特异之点,凡若干条,兹译录如下:
431梁启超文集
甲 中世乙 近世
一、国家者,本于人性,成于人一、国家者,其生命与权利受于为。其所组织,乃共同生活上帝。国家之组织,皆由天之体,生民自构成之,生民意,受天命。自处理之。
二、以哲学及史学,定国家之原二、国家二字之理想,全自教门理。故近世之政治学,全自之学说而来,王者代上帝君国家与吾人之相关如何著临国家,王国即神国也。天想。或曰:国家者,由人人主教主持教令与国家之两各求其安宁求其自由,相议大权,谓教界之权与欲世之合意而结成者也。或曰:国权,皆上帝之所付,其一归家者,同一之国民,自然发于教皇,其一归于罗马帝。生之团体也。要之,近世国即耶稣新教,虽知教令干预家之理想,非全滞于宗教、政权之不可,然其论国家亦非全离于宗教。至政治学权,仍带宗教上之思想。之所务,则不在求合于天则,而在求合于人事。
三、神权政体,与近世政治思想三、中世国家之理想,虽非如东不相容。近世之国家,乃生洋古国(指埃及、犹太等)
直民以宪法而构造之。其统治接之神权政体,而尚不免为之权,以公法节制之。其行间接之神权政体。盖君主政也,循人生之道理,因人者,神之副代理也。为之方法,以图国民之幸福。
四、宗教无特权,无论公法、私四、国家由教徒之团体而成,故法,皆与教派不相涉。国家以教派之统一为最要。凡异有保护“信教自由”
之责任,教、无教之徒,不许有政权,无论何种教令,不得禁止凌且虐待之。害之。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531
甲 中世乙 近世五、国事自有精神(国民之元五、耶稣教国,以教令为形而上气)
,有形体(宪制)
,而成者,故视之也尊;以国家为一法人,(法人者,谓自法律形而下者,故视之也卑。教上视之,与一个人同例。)
对主之位,在国王之上;教士于教令令而有独立之地位,之位,在平民之上,常享特且能以权力临教会。
旅行法权,免常务。律也,一切阶级皆平等,教士不能有特优之权。
六、国家所委于教会者,仅宗教六、教育少年之事,皆由教会管教育耳。若学校,则国家之之;各专门学,亦归宗教势学校也。一切专门学,皆脱力范围。宗教之羁绊,国家保护其自由。
七、无公法、私法之别,无属地所行之主权,殆如私管业之七、公法与私法之区别极分明,财产。君权者,一家族之权公权与公务相倚。
也。
八、因封建制度之故,国权破碎八、国家者,自国民而成者也,但分离,自神而王,自王而侯、中央统制之权仍存于国家。
伯,自侯、伯而士,自士而国家因国民的基础,其范围市府,逐渐推移,法律之组日趋广大。法律亦以国家统织极散漫。一之精神,施平等于全体。
九、代议选举之权,由身分而异,九、选举之权,达于人民全体,其贵族及教士占非常之势力,根柢即民政是也。法律通全法律亦因阶级为区别。国而为一。
十、诸侯自保其家国,故盛行保十、全体之人民,各伸其共有之护政略。国家主仅,偏于一自由,又各服其自集之权方,细民不能享自由。力。
631梁启超文集
甲 中世乙 近世十一、国家无意志,无精神,只十一、国家自有知觉,循至善之由于天性与趋势而决行理而行其法律,以公议别为,如天然之生物然。其择为根柢。
法律以习俗为根柢。
吾今者略仿其例,推而衍之,举欧洲旧思想与中国旧思想与欧洲新思想,试一比较,列表如下:甲 欧洲旧思想乙 中国旧思想丙 欧洲新思想一、国家为人民而立者也。君主为国家之一支体,其为人民而立,更一、国家及君、人民,一、国家及人民,皆不俟论。故人民皆为神而立者为君主而立者为国家之主体。
也,故神为国家也,故君主为国(十九世纪下半之主体。家之主体。纪之国家主义,亦颇言人民为国家而立,然与旧思想有绝异之点,另详。)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731
甲 欧洲旧思想乙 中国旧思想丙 欧洲新思想二、国家与人民一二、国家与人民,全体。国家者,活然分离。国家二、人民之一部分,物也(以人民非者,死物也,私与国家有关系。死物故)
,公物物也,可以一人国家者半公私也(以人民非私独有之,其得之之物也,可以据物故)
,故无一也,以强权以优为己有,而不能人能据有之者。
先权。故人民之一人独有。人民之盛衰,与盛衰,与国家之国家之盛衰,如盛衰无关。影随形。
三、治人者为一级,治于人者为一三、有治人者,有治级,其级非永定于人者,而无其三、治人者为一级,者,人人皆可以级。全国民皆为被治于人者为为治人者。但既治人者,亦皆为一级,其地位生为治人者,即失治于人者。一人而即定,永不得治于人之地位;之身,同时为治相混。即为治于人者,人者,亦同时即即失治人者之为治于人者。
地位。
四、帝王及其他统治权,非天之代理,四、帝王代天临民,四、帝王非天之代理而民之代理;非帝王之权即神者,而天之所委天之所委任,而权,几与神为一任者,故帝王对民之所委任;故体。于天而负责任。统治者对于民而负责任。
831梁启超文集
甲 欧洲旧思想乙 中国旧思想丙 欧洲新思想
五、政治与宗教,各五、政治为宗教之附五、宗教为政治之附有其独立之位属物。属物。置,两不相属。
六、公众教育,权在六、公众教育,权在六、无公众教育。
教会。国家。
七、立法权在一人(君主)
,其法以七、立法权在少数之七、立法之权在众人古昔为标准。
人(君主及贵族)(全国民)
,其法(或据先哲之其法以神意为标以民间公利公益言,或沿前朝之准。为标准。
制,或仍旧社会之习惯。)
八、公法、私法,界八、无公法、私法之阶极明。国家对别。国家对于人于人民,人民对八、与中国旧思想略民,有权利而无于国家,人民对同。义务;人民对于于人民,皆各有国家,有义务而其相当之权利无权利。义务。
九、全国人皆受治于九、惟君主一人立于九、全国人皆受治于法律,惟法律有法律之外,其余法律,一切平等,种种阶级,各人皆受治于法律,虽君主亦不能违因其身分而有特一切平等。公定之国宪。
异之法律。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931
甲 欧洲旧思想乙 中国旧思想丙 欧洲新思想十、政权外观似统一,而国中央实分无量数之小十、政权分散,或在团体,或以地十、政权统一,中央王,或在诸侯,分,或以血统政府与团体自或在豪族,或在分,或以职业治,各有权限,市府,无所统分。中央政权,不相侵越。
一。谓之弱小也不可,谓之强大也亦不可。
十一、庞大一统,政治之区域寥阔,且无贵族十一、政府为人民所阶级,故政府自造,人民各十一、列国并立,政虽非能予民尊其自由,又治之区域颇以自由,而因委托其公自由狭,且有贵族其统治力之于政府,故政阶级,故人民薄弱,人民常府统治之权甚常不得自由。意外得无限大,而人民有之自由(亦意限之自由。
外得无限之不自由)。
今考欧洲国家思想过去、现在、未来变迁之迹,举其荦荦大者如下:
041梁启超文集
一、家族主义时代二、酋长主义时代过去甲、神权帝国三、帝国主义时代国家思想乙、非神权帝国四、民族主义时代现在五、民族帝国主义时代未来六、万国大同主义时代过去者已去,如死灰之不能复然;未来者未来,如说食之不能获饱;今暂置勿论,但取现在通行有力者而论之。
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今日之亚洲,则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专就欧洲而论之,则民族主义全盛于十九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八世纪之下半;民族帝国主义全盛于二十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九世纪之下半。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
于现今学界,有割据称雄之二大学派,凡百理论皆由兹出焉,而国家思想其一端也。一曰平权派,卢梭之徒为民约论者代表之;二曰强权派,斯宾塞之徒为进化论者代表之。
平权派之言曰:人权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人人皆平等。国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结契约而成立者也,故人民当有无限之权,而政府不可不顺从民意。是即民族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增个人强立之气,以助人群之进步;及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以坏国家之秩序。强权派之言曰:天下无天授之权利,惟有强者之权利而已,故众生有天然之不平等,自主之权当以血汗而获得之;国家者,由竞争淘汰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141
不得已而合群以对外敌者也,故政府当有无限之权,而人民不可不服从其义务。
是即新帝国主义之原动力也。
其为效也,能确立法治(以法治国谓之法治)之主格,以保团体之利益;及其弊也,陷于侵略主义,蹂躏世界之和平。
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民族主义飞跃之时代也。法国大革命,开前古以来未有之伟业,其《人权宣言书》曰:“凡以己意欲栖息于同一法律之下之国民,不得由外国人管辖之;又其国之全体乃至一部分,不可被分割于外国。
盖国民者,独立而不可解者也。“云云。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礴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拿破仑之既败也,此主义亦如皎日之被翳,风雷虽歇,残云未尽。
于是比利时合并于荷兰,荷尔士达因(日耳曼族之一都府也)被领于丹麦,意大利之大部被轭于奥国,匈牙利及波希米亚亦皆被略于奥国,波兰为俄、普、奥所分,巴干半岛诸国见掩于土耳其。
一时国民独立之原理,若将中绝焉。
曾几何时,而希腊抗土以独立矣,比利时自荷兰而分离矣,荷尔士达因后还于德国矣,数百年憔翠于教政、帝政下之德意志、意大利,皆新建国称雄于地球矣,匈牙利亦得特别自治之宪法矣,罗马尼亚、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皆仰首伸眉矣,爱尔兰自治之案通过矣。至千九百年顷,其风潮直驰卷腾,溢于欧洲以外之天地。
以区区荒岛之菲律宾,一度与百年軏缚之西班牙抗,而脱其羁绊;再度与富源莫敌之美国抗,虽暂挫跌,而其气未衰焉。以崎岖山谷之杜兰斯哇儿,其人口曾不及伦敦负郭
241梁启超文集
之一小区,致劳堂堂大英三十余万之雄兵,至今犹患苦之。
凡百年来种种之壮剧,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之胸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英雄哉,当如是也!国民哉,当如是也!今日欧洲之世界,一草一石,何莫非食民族主义之赐。读十九世纪史,而知发明此思想者,功不在禹下也。
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使能率由此主义,各明其界限以及于未来永劫,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虽然,正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者。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故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由前之说,民族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之相交则然也;由后之说,帝国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与欧外诸国之相交则然也。于是乎厚集国力扩张属地之政策,不知不觉遂蔓延于十九世纪之下半。
虽然,其所以自解也则亦有词矣。彼之言曰:世界之大部分,被掌握下无智无能之民族,此等民族,不能发达其天然力(如矿地、山林等)以供人类之用,徒令其废弃;而他处文明民族,人口日稠,供用缺乏,无从挹注,故势不可不使此劣等民族,受优等民族之指挥监督,务令适宜之政治,普遍于全世界,然后可以随地投资本,以图事业之发达,以增天下之公益。此
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341
其口实之大端也。不宁惟是,彼等敢明目张胆,谓世界者有力人种世袭之财产也,有力之民族,攘斥微力之民族,而据有其地,实天授之权利也。不宁惟是,彼等谓优等国民以强力而开化劣等国民,为当尽之义务,苟不尔,则为放弃责任也。此等主义既盛行,于是种种无道之外交手段,随之而起。
故德国以杀两教士之故而掠口岸于支那,英国以旅民权利之故而兴大兵于波亚,其余互相猜忌、互相欺蔽之事,往来于列强外交家之头脑者,盖日多一日也。其究也,如美国向守门罗主义,超然立于别世界者,亦遂狡焉变其方针,一举而墟夏威夷,再举而刈菲律宾。盖新帝国主义,如疾风,如迅雷,飙然訇然震撼于全球,如此其速也。
新帝国主义之既行,不惟对外之方略一变而已,即对内之思想,亦随之而大变。盖民族主义者,谓国家恃人民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人民;帝国主义者,言人民恃国家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国家,强干而弱枝,重团体而轻个人。于是前者以政府为调人、为赘疣者,一反响间,而政府万能之语,遂遍于大地。甚者,如俄罗期之专制政体,反得以机敏活泼,为万国之所歆羡,而人权、民约之旧论,几于萧条门巷无人问矣。回黄转绿,循环无端,其现状之奇有如此者。今试演孟子之言,以证明国家思想之变迁如下:十八世纪以前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社稷为贵民次之君为轻虽然,十九世纪之帝国主义与十八世纪前之帝国主义,其外
41梁启超文集
形虽混似,其实质则大殊。何也?昔之政府,以一君主为主体,故其帝国者,独夫帝国也;今之政府,以全国民为主体,故其帝国者,民族帝国也。
凡国而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譬诸人然,民族主义者,自胚胎以至成童所必不可缺之材料也;由民族主义而变为民族帝国主义,则成人以后谋生建业所当有事也。
今欧美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顽锢者流,墨守十八世纪以前之思想,欲以与公理相抗衡,卵石之势,不足道矣。吾尤恐乎他日之所谓政治学者,耳食新说,不审地位,贸然以十九世纪末之思想为措治之极则,谓欧洲各国既行之而效矣,而遂欲以政府万能之说,移殖于中国,则吾国将永无成国之日矣。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
《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541
《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
(1901年12月21日)
第四 《清议报》之性质
《清议报》可谓之良报乎?曰:乌乎可。
《清议报》之与诸报,其犹百步之与五十步也。虽然,有其宗旨焉,有其精神焉。譬之幼儿,虽其肤革未充,其肢干未成,然有灵魂莹然湛然,是亦进化之一原力欤!
《清议报》之特色有数端:一曰倡民权。始终抱定此义,为独一无二之宗旨,虽说种种方法,开种种门径,百变而不离其宗。海可枯,石可烂,此义不普及于我国,吾党弗措也。二曰衍哲理。读东西诸硕学之书,务衍其学说以输入于中国,虽不敢自谓有所得,而得寸则贡寸焉,得尺则贡尺焉。
《华严经》云:“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以是为尽国民责任于万一而已。三曰明朝局。戊戍之政变,己廖之立嗣,庚子之纵团,其中阴谋
641梁启超文集
毒手,病国殃民,本报发微阐幽,得其真相,指斥权奸,一无假借。
四曰厉国耻。
务使吾国民知我国在世界上之位置,知东西列强待我国之政策,鉴观既往,熟察现在,以图将来。
内其国而外诸邦,一以天演学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疾呼而棒喝之,以冀同胞之一悟。
此四者,实惟我《清议报》之脉络之神髓,一言以蔽之曰,广民智、振民气而已。
其内容之重要者,则有谭浏阳之《仁学》,以宗教之魂,哲学之髓,发挥公理,出乎天天,入乎人人,冲重重之网罗,造劫劫之慧果,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实禹域未有之书,抑众生无价之宝。此编之出现于世界,盖本报为首焉。有《饮冰室自由书》,虽复东鳞西爪,不见全牛,然其愿力所集注,不在形质而在精神,以精锐之笔,说微妙之理,谈言微中,闻者足兴。
有《国家论》、政治学案,述近世政学大原,养吾人国家思想。有章氏《儒术新论》,诠发教旨,精微独到。有《瓜分危言》、《亡羊录》、《灭国新法论》等,陈宇内之大势,唤东方之顽梦。有《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过渡时代论》等,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有《埃及近世史》、《扬子江》、《中国财政一斑》、《社会进化论》、《支那现势论》等,皆东西名著巨构,可以借鉴。
有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一读击节,每移我情,千金国门,谁无同好。
若夫雕虫小技,余事诗人,则卷末所录诸章,类皆以诗界革命之神魂,为斯道别辟新土。凡兹诸端,皆我《清议报》之有以特异于群报者。
虽然,以云良也,则前途辽哉邈乎,非所敢言也,非所敢望
《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741
也。不有椎轮,安有大辂;不有萌蘖,安有森林。思以此为我国报界进化之一征验云尔。祝之祝之,非祝椎轮,祝大辂也;非祝萌蘖,祝森林也。
第五 《清议报》时代中外之历史
《清议报》之在中国,其沧海之一栗乎!
《清议报》之在世界,其大千之一尘乎!
虽然,其寿命固已亘于新旧两世纪,无舌而呜;其踪迹固已遍于纵横五大洲,不胚而走。今请与阅报诸君一为戏言,斯亦可谓文字界中之得天最厚者耶?且勿具论。要之,《清议报》时代,实为中国与世界最有关系之时代,读者若能研究此时代之历史,而有所心得,有所感奋,则其于天下事,思过半矣。
请先言中国。
《清议报》起于戊戍十月,其时正值政变之后,今上皇帝百日维新之志事,忽大挫跌,举国失望,群情鼎沸。自兹以往,中国遂闭于沈沈妖雾之中,其反动力,一起再起而未有已。
翌年己亥春秋之间,刚毅下江南、岭南,搜括膏脂,民不堪命。其冬十二月,遂有议废君、立伪储之事,本朝二百年来,内变之祸,未有甚于此时者也。既而臣民犯颜,友邦侧目,志不得逞,遂乃积羞成怒,大兴党狱,积怒成狂,自弄兵戎,奖群盗为义民,尸邻使于朝市。庚子八月,十国联兵,以群虎而搏一羊,未五旬而举万乘。
乘舆播荡,神京陆沈,天坛为刍牧之场,曹署充屯营之帐,中国数千年来,外侮之辱,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反动之潮,至斯而极,过此以往,而反动力之反动力起焉。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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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那倾,实中国两异性之大动力相搏相射,短兵紧接,而新陈嬗代之时也。今年以来,伪维新之诏书屡降,科举竟废,捐例竞停,动力微蠢于上;俄人密约,士民集议,日本游学,簦蹻纷来,动力萌蘖于下。故二十世纪之中国,有断不能以长睡终者,此中消息,稍有识者所能参也。
《清议报》虽不能为其主动者,而欲窃附于助动者,未敢多让焉。
请更言世界。
《请议报》时代世界之大事,除北京联军外,有最大者三端:一曰美国与菲律宾之战,二曰英国与波亚之战,三曰俄皇开万国和平会。其次大者五端:一曰日本政党内阁之两次失败,二曰意大利政府之更迭,三曰俄国学生之骚动,四曰美国大统领之被刺,五曰南亚美利加之争乱。美国之县菲律宾也,是其伸权力于东方之第一著,而将来雄飞于二十世纪之根据地也。英国之蹙波亚也,殖民政略之结果也,其下种在数十年以前,而刈实在数十年以后。凡在英国势力范围之下者,不可不引为前车也。
俄皇之倡和平会也,保欧洲之平和也,欧洲平和,然后可合力以逞志于欧洲以外也。
意大利政府之更迭也,为索三门湾不得也,索不得而政府遂不能安其位,意人之心未熄也。日本政党内阁之屡败也,东方民政思想尚幼稚之征验也,非加完全之教育,养民族之公德,则文明之实未易期也。日本且然,我中国更安得不兢兢也。俄罗斯学生之骚动也,革命之先声也。专制政体,未有能立于今世界者也,中国之君民,不可不自择也。美国大统领之被刺与南美之争乱也,由贫富两级太相悬绝,而社会党之人从而乘之也。此事将为二十世纪第一大事,而我中国人蒙其影响,将有甚重者;而现时在北美侨民,为工党所排,在
《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941
南美侨民,为乱党所掠,犹其小焉者也。要之,二十世纪世界之大问题有三:一为处分中国之问题,二为扩张民权之问题,三为调和经济革命(因贫富不均所起之革命,日本人译为经济革命。)
之问题。其第一题各国直接于中国者也,其第二题中国所自当从事者也,其第三题各国间接于中国,而亦中国所自当从事者也。抑今日之世界与昔异,轮船、铁路、电线大通,异洲之国,犹比邻而居,异国之人,犹比肩而立,故一国有事,其影响未有不及于他国者也。故今日有志之士,不惟当视国事如家事,又当视世界之事如国事。于是乎报馆之责任愈益重,若《清议报》则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第六 结  论
有一人之报,有一党之报,有一国之报,有世界之报。
以一人或一公司之利益为目的者,一人之报也;以一党之利益为目的者,一党之报也;以国民之利益为目的者,一国之报也;以全世界人类之利益为目的者,世界之报也。中国昔虽有一人报,而无一党报、一国报、世界报。日本今有一人报、一党报、一国报,而无世界报。若前之《时务报》、《知新报》者,殆脱一人报之范围,而进入于一党报之范围也。敢问《清议报》于此四者中,位置何等乎?曰:在党报与国报之间。今以何祝之?曰:祝其全脱离一党报之范围,而进入于一国报之范围,且更努力渐进以达于世界报之范围。乃为祝曰:报兮报兮,君之生涯,亘两周兮;君之声尘,遍五洲兮;君之责任,重且道兮;君其自爰,罔俾羞兮!祝君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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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国民同休兮!
重为祝曰:《清议报》万岁!
中国各报馆万岁!
中国万岁!
论 公 德151
论 公 德
(1902年3月10日)
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
人也者,善群之动物也(此西儒亚里土多德之言)。人而不群,禽兽奚择。而非徒空言高论曰群之群之,而遂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贯注而联络之,然后群之实乃举,若此者谓之公德。
道德之本体一而已,但其发表于外,则公私之名立焉。
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无私德则不能立,合无量数卑污虚伪残忍愚懦之人,无以为国也;无公德则不能团,虽有无量数束身自好、廉谨良愿之人,仍无以为国也。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
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如《皋陶谟》之九德,《洪范》之三德,《论语》所谓温良恭俭让,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所谓好学力行知耻,所谓戒慎恐惧,所谓致曲,《孟子》所谓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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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养性,所谓反身强恕,凡此之类,关于私德者发挥几无余蕴,于养成私人(私人者对于公人而言,谓一个人不与他人交涉之时也。)
之资格,庶乎备矣。虽然,仅有私人之资格,遂足为完全人格乎?
是固不能。
今试以中国旧伦理,与泰西新伦理相比较:旧伦理之分类,曰君巨,曰父子,曰兄弟,曰夫妇,曰朋友;新伦理之分类,曰家族伦理,曰社会(即人群)伦理,曰国家伦理。
旧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事也;(一私人之独善其身,固属于私德之范围,即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之道义,仍属于私德之范围也,此可以法律上公法、私法之范围证明之。)新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团体之事也。
(以新伦理之分类,归纳旧伦理,则关于家族伦理者三:父子也,兄弟也,夫妇也:关于社会伦理者一:朋友也;关于国家伦理者一:君臣也。然朋友一伦,决不足以尽社会伦理;君臣一伦,尤不足以尽国家伦理。何也?凡人对于社会之义务,决不徒在相知之朋友而已,即绝迹不与人交者,仍于社会上有不可不尽之责任。
至国家者,尤非君臣所能专有,若仅言君臣之义,则使以礼,事以忠,全属两个私人感恩效力之事耳,于大体无关也。
将所谓逸民不事王侯者,岂不在此伦范围之外乎?
夫人必备此三伦理之义务,然后人格乃成。
若中国之五论,则惟于家族伦理稍为完整,至社会、国家伦理,不备滋多。
此缺憾之必当补者也,皆由重私德轻公德所生之结果也。)
夫一私人之所以自处,与一私人之对于他私人,其间必贵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虽然,此道德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全体者,合公私而兼善之者也。
私德公德,本并行不悖者也。然提倡之者既有所偏,其末流或遂至相妨。若微生亩讥孔子以为佞,公孙丑疑孟子以好辨,此外道浅学之徒,其不知公德,不待言矣;而大圣达哲,亦往往不免。
吾今固不欲摭拾古人片言只语有为而发者,擿之以相诟病。要之,吾中国数千年来,束身寡过主义,实为德育之中心点。范围既日缩日小,其间有言论行事出此范围外,欲为本群本国之公利公益有所尽力者,彼曲士贱儒,动
论 公 德351
辄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偏义,以非笑之、挤排之。谬种流传,习非胜是,而国民益不复知公德为何物!今夫人之生息于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权利,即有当尽于其本群之义务;苟不尔者,则直为群之蠹而已。
彼持束身寡过主义者,以为吾虽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庸讵知无益之即为害乎!何则?
群有以益我,而我无以益群,是我逋群之负而不偿也。
夫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而逋其所应偿之负,于私德必为罪矣,谓其害之将及于他人也。
而逋群负者,乃反得冒善人之名,何也?使一群之人,皆相率而逋焉,彼一群之血本,能有几何?
而此无穷之债客,日夜蠹蚀之而瓜分之,有消耗,无增补,何可长也!然则其群必为逋负者所拽倒,与私人之受累者同一结果,此理势之所必然矣。今吾中国所以日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于群教员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父母之于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为子者有报父母恩之义务。人人尽此义务,则子愈多者,父母愈顺,家族愈昌;反是则为家之索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负者,谓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义,尽人能知者也。群之于人也,国家之于国民也,其恩与父母同。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有血气者所同具也。苟放弃此责任者,无论其私德上为善人、为恶人,而皆为群与国之蝥贼。譬诸家有十子,或披剃出家,或博弈饮酒,虽一则求道,一则无赖,其善恶之性质迥殊,要之不顾父母之养,为名教罪人则一也。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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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义,则凡独善其身以自足者,实与不孝同科。案公德以审判之,虽谓其对于本群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为过。
某说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无罪,吾作官甚廉。”冥王曰:“立木偶于庭,并水不饮,不更胜君乎!于廉之外一无所闻,是即君之罪也。”遂炮烙之。
欲以束身寡过为独一无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已陷于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清、慎、勤。夫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于群之义务,复有对于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清、慎、勤三字,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
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
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于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间一私人更无论也。我国民中无一人视国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义未有发明故也。
且论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适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者为归。夫英国宪法,以侵犯君主者为大逆不道(各君主国皆然)
:法国宪法,以谋立君主者为大逆不道;美国宪法,乃至以妄立贵爵名号者为大逆不道(凡违宪者皆大逆不道也)。
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则一也。一者何?曰: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蛮之人,或以妇女公有为道德,(一群中之妇女为一群中之男子所公有物,无婚姻之制也。
古代期巴达尚不脱此风)。
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视奴隶不以人类,古贤柏拉图、阿里土多德皆不以为非;南北美战争以前,欧美人不以此事为恶德也。)
而今世哲学家,犹不能谓其非道德。
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
论 公 德551
以利群者,惟此为宜也。
,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于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
(如自由之制,在今日为至美,然移之于野蛮未开之群,则为至恶;专制之治,在古代为至美,然移之于文明开化之群,则为至恶。
是其例证也。)是故公德者,诸国之源也,有益于群者为善,无益于群者为恶,(无益而有害者为大恶,无害亦无益者为小恶。)
此理放诸四海而准,侯诸百世而不惑者也。至其道德之外形,则随其群之进步以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则其所以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为道德者亦自不同。
德也者,非一成而不变者也,(吾此言颇骇俗,但所言者德之条理,非德之本原,其本原固亘万古而无变者也。读者幸勿误会。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数,千年前之古人能立一定格式以范围天下万世者也。
(私德之条目,变迁较少,公德之条目,变迁尤多。)然则吾辈生于此群,生于此群之今日,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未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自画而不敢进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
(今世士夫谈维新者,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学界之奴性未去,爱群、爱国、爱真理之心未诚也。盖以为道德者,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无始以来,不增不减,先圣昔贤,尽揭其奥,以诏后人,安有所谓新焉旧焉者。殊不知,道德之为物,由于天然者半,由于人事者亦半,有发达有进步,一循天演之大例。
前哲不生于今日,安能制定悉合今日之道德?使孔孟复起,其不能不有所损益也亦明矣。今日正当过渡时代,青黄不接,前哲深微之义,或湮没而未彰,而流俗相传简单之道德,势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且将有厌其陈腐而一切吐弃之者。
吐弃陈腐,犹可言也,若并道德而吐弃,则横流之祸,曷其有极!
今此祸已见端矣。老师宿儒,或忧之,劬劬焉欲持宋元之余论以遏其流,岂知优胜劣败,固无可逃,捧坏[抔]土以塞孟津,沃杯水以救薪水,虽竭吾才,岂有当焉。苟不及今急急斟酌古今中外,发明一种新道德者而提倡之,吾恐今后智育愈盛,则德育愈衰,泰西物质文明尽输入中国,而四万万人且相率而为禽兽也。呜呼!道德革命之论,吾知必为举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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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诟病,顾吾特恨吾才之不逮耳,若夫与一世之流俗人挑战决斗,吾所不惧,吾所不辞。世有以热诚之心爱群、爱国、爱真理者乎?吾愿为之执鞭,以研究此问题也。)公德之大目的,既在利群,而万千条理即由是生焉。本论以后各子目,殆皆可以“利群”二字为纲,以一贯之者也。
故本节但论公德之急务,而实行此公德之方法,则别著于下方。
论 自 由751
论 自 由
(1902年5月8日、22日)
“不自由毋宁死!”斯语也,实十八九两世纪中,欧美诸国民所以立国之本原也。
自由之义,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乎?曰: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无往而不适用者也。
虽然,有真自由,有伪自由,有全自由,有偏自由,有文明之自由,有野蛮之自由。今日“自由云自由云”之语,已渐成青年辈之口头禅矣。
新民子曰:我国民如欲永享完全文明真自由之福也,不要不先知自由之为物果何如矣。请论自由。
自由者,奴隶之对待也。综观欧、美自由发达史,其所争者不出四端:一曰政治上之自由,二曰宗教上之自由,三曰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计上之自由(即日本所谓经济上自由)。
政治上之自由者,人民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也。宗教上之自由者,教徒对于教会而保其自由也。民族上之自由者,本国对于外国而保其自由也。生计上之自由者,资本家与劳力者相互而保其自由也。而政治上之自由,复分为三:一曰平民对于贵族而保其自由,二曰国民全体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三曰殖民地对于母国而保其自由是也。自由之征诸实行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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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是矣。
以此精神,其所造出之结果,厥有六端。
(一)四民平等问题:凡一国之中,无论何人不许有特权(特别之权利与齐民异者)
,是平民对于贵族所争得之自由也。
(二)
参政权问题:凡生息于一国中者,苟及岁而即有公民之资格,可以参与一国政事,是国民全体对于政府所争得之自由也。
(三)
属地自治问题:凡人民自殖于他土者,得任意自建政府,与其在本国时所享之权利相等,是殖民地对于母国所争得之自由也。
(四)信仰问题:人民欲信何教,悉由自择,政府不得以国教束缚干涉之,是教徒对于教会所争得之自由也。
(五)
民族建国问题:一国之人,聚族而居,自立自治,不许他国若他族握其主权,并不许干涉其毫末之内治,侵夺其尺寸之土地,是本国人对于外国所争得之自由也。
(六)工群问题(日本谓之劳动问题或社会问题)
:凡劳力者自食其力,地主与资本家不得以奴隶畜之,是贫民对于素封者所争得之自由也。试通览近世三四百年之史记,其智者敝口舌于庙堂,其勇者涂肝脑于原野,前者仆,后者兴,屡败而不悔,弗获而不措者,其所争岂不以此数端耶?其所得岂不在此数端耶?试一述其崖略:昔在希腊罗马之初政,凡百设施,谋及庶人。共和自治之制,发达盖古。然希腊纯然贵族政体,所谓公民者,不过国民中一小部分,而其余农、工、商及奴隶,非能一视也。
罗马所谓公民,不过其都会中之拉丁民族,而其攻取所得之属地也,非能一视也。故政治上之自由,虽远滥觞于希腊,然贵族之对平民也,母国之对属地也,本国人之对外国也,地主之对劳力者,其种种侵夺自由之弊,亦自古然矣。及耶稣
论 自 由951
教兴,罗马帝国立,而宗教专制、政治专制乃大起。中世之始,蛮族狸披,文化蹂躏,不待言矣。及其末也,则罗马皇帝与罗马教皇,分司全欧人民之躯壳灵魂两界,生息于肘下而不能自拔。故中世史者,实泰西之黑暗时代也。及十四五世纪以来,马丁。路得兴,一抉旧教藩篱,思想自由之门开,而新天地始出现矣。尔后二三百年中,列国或内争,或外伐,原野餍肉,谿谷填血,天日惨淡,神鬼苍黄,皆为此一事而已。
此为争宗教自由时代。
及十七世纪,格林威尔起于英;十八世纪,华盛顿兴于美;未几而法国大革命起,狂风怒潮,震撼全欧,列国继之,灵[云]滃水涌,遂使地中海以西,亘于太平洋东岸,无一不为立宪之国,加拿大、澳洲诸殖民地,无一不为自治之政,直至今日,而其机未止。此为争政治自由时代。自十六世纪,荷兰人求脱西班牙之轭,奋战四十余年,其后诸国踵兴,至十九世纪,而民族主义磅礴于大地。
伊大利、匈加利之于奥大利,爱尔兰之于英伦,波兰之于俄、普、奥三国,巴干半岛诸国之于土耳其,以至丙今波亚之于英,菲律宾之于美,所以死亡相踵而不悔者,皆曰“非我种族不得有我主权”而已。虽其所向之目的,或达或不达,而其精神一也。
此为争民族自由时代。
(民族自由与否,大半原于政治,故此二者其界限常相混。)前世纪(十九)以来,美国布禁奴之令,俄国废农傭之制,生计界大受影响,而廿卅年来,同盟罢工之事,所在纷起,工厂条例,陆续发布,自今以往,此问题遂将为全地球第一大案。此为争生计自由时代。凡此诸端,皆泰西四百年来改革进步之大端,而其所欲以去者,亦十之八九矣。
噫嘻,是遵何道哉?皆“不自由毋宁死”之一语,耸动之,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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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之,出诸壤而升诸霄,生其死而肉其骨也。於戏,璀璨哉自由之花!於戏,庄严哉自由之神!
今将近世史中争自由之大事,列一年表如下:
一五三二年旧教徒与新教徒结条约许信教自由…………宗教上之自由一五二四年瑞士信新教诸市府始联合行共和政…………………同一五三六年丁抹国会始定新教为国教……………………………同一五七○年法国内讧暂熄新教徒始自由…………………………同一五九八年法国许新教徒以参政权………………………………同一六四八年荷兰与西班牙积四十年苦战始得自立………………………
……………………………………民族上之自由亦因宗教一六一八年西班牙、佛兰西、瑞典、日耳曼、丁抹等一六四八年国连兵不止,卒定新旧教同享平等权利…………………………………………………宗教上之自由一六四九年英民弑其王查理士第一,行共和政…………政治上之自由一七七六年北美合众国布告独立……………………同(殖民地之关系)
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起…………………………同(贵族平民之关系)
一八二二年墨西哥独立………………………………同(殖民地之关系)
一八一九至一八一三年南美洲诸国独立……………同一八三二年英国改正选举法………………………………………同一八三三年英国布禁奴令于殖民地………………………生计上之自由一八四八年法国第二次革命………………………………政治上之自由同年奥国维也纳革命………………………………………同同年匈加利始立新政府,次年奥匈开战…………民族上之自由同年意大利革命起…………………………………………同同年日耳曼谋统一不成……………………………………同同年意大利、瑞士、丁抹、荷兰发布宪法………政治上之自由一八六一年俄国解放隶农…………………………………生计上之自由一八六三年希腊脱土耳其自立……………………………民族上之自由
论 自 由161
同年波兰人拒俄乱起………………………………………同同年美国因禁奴事南北相争………………………………同一八六七年北德意志联邦成……………………民族上与政治上之自由一八七○年法国第三次革命………………………………政治上之自由一八七一年意大利统一功成……………………民族上与政治上之自由一八七五至土耳其所属门的内哥、塞尔维亚、一八七八年赫斯戈伟讷等国皆起倡独立………………………………………民族上与宗教上之自由一八八一年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将布宪法,旋为虚无党所弑……………
………………………………………………政治上之自由一八八二年美国大同盟罢工起,此后各国有之,岁岁不绝……………
………………………………………………生计上之自由一八八九年巴西独立,行共和政………政治上之自由(殖民地之关系)
一八九三年英国布爱尔兰自治案…………………………民族上之自由一八九九年菲立宾与美国战………………………………………同同年波亚与英国战…………………………………………同一九○一年澳洲自治联邦成………………………………政治上之自由
由此观之,数百年来世界之大事,何一非以“自由”二字为之原动力者耶?彼民之求此自由也,其时不同,其国不同,其所需之种类不同,故其所来者亦往往不同,要其用诸实事而非虚谈,施诸公敌而非私利一也。试以前所列之六大问题,覆按诸中国,其第一条四民平等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吾自战国以来,即废世卿之制,而阶级陋习,早已消灭也。
其第三条属地自治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吾国非宗教国,数千年无教争也。其第六条工群问题,他日或有之,而今则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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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也,以其生计界尚沈滞,而竞争不剧烈也。然则今日吾中国所最急者,唯第二之参政问题,与第四之民族建国问题而已。此二者事本同源,苟得其乙,则甲不求而自来;苟得其甲,则乙虽弗获犹无害也。若是夫吾侪之所谓自由,与其所以求自由之道,可以见矣。
自由之界说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
夫既不许侵人自由,则其不自由亦甚矣。而顾谓此为自由之极则者何也?自由云者,团体之自由,非个人之自由也。野蛮时代,个人之自由胜,而团体之自由亡;文明时代,团体之自由强,而个人之自由减。斯二者盖有一定之比例,而分毫不容忒者焉。使其以个人之自由为自由也,则天下享自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国人若也。绅士武断于乡曲,受鱼肉者莫能抗也;驵商逋债而不偿,受欺骗者莫能责也。夫人人皆可以为绅士,人人皆可以为驵商,则人人之自由亦甚矣。
不宁惟是,首善之区,而男妇以官道为圊牏,何其自由也;市邑之间,而老稚以雅片为菽粟,何其自由也。若在文明国,轻则罚锾,重则输城旦矣。诸类此者,若悉数之,则更十仆而不能尽。由是言之,中国人自由乎,他国人自由乎?
顾识者楬橥自由之国,不于此而于彼者何也?野蛮自由,正文明自由之蟊贼也。文明自由者,自由于法律之下,其一举一动,如机器之节腠,其一进一退,如军队之步武。自野蛮人视之,则以为天下之不自由,莫此甚也。夫其所以必若是者何也?天下未有内不自整,而能与外为竞者。外界之竞争无已时,则内界之所以团其竞争之具者亦无已时。使滥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自由焉,而侵团体之自由焉,则其群固已
论 自 由361
不克自立,而将为他群之奴隶,夫复何自由之能几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从。服从者何?服法律也。法律者,我所制定之,以保护我自由,而亦以钳束我自由者也。
彼英人是已。
天下民族中,最富于服从性质者莫如英人,其最享自由幸福者亦莫如英人。夫安知乎服从之即为自由母也。嗟夫!今世少年,莫不嚣嚣言自由矣,其言之者固自谓有文明思想矣,曾不审夫泰西之所谓自由者,在前此之诸大问题,无一役非为团体公益计,而决非一私人之放恣桀骜者所可托以藏身也。
今不用之向上以求宪法,不用之排外以伸国权,而徒耳食一二学说之半面,取便私图,破坏公德,自返于野蛮之野蛮,有规语之者,犹敢然抗说曰:“吾自由,吾自由。”吾甚惧乎“自由”二字,不徒为专制党之口实,而实为中国前途之公敌也!
“爱”
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
有人于此,汲汲务爱已,而曰我实行爱主义可乎?
“利”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孳孳务利已,而曰我实行利主义可乎?
“乐”
主义者,亦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媞媞务乐己,而曰我实行乐主义可乎?故凡古贤今哲之标一宗旨以易天下者,皆非为一私人计也。身与群校,群大身小,诎身伸群,人治之大经也。
当其二者不兼之际,往往不爱已,不利已,不乐已,以达其爱群、利群、乐群之实者有焉矣。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之说法,岂非欲使众生脱离地狱者耶?
而其下手必自亲入地狱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因衡其心焉,终身自栖息于不自由之天地,然后能举其所爱之群与国而自由之也明矣。今世之言自由者,不务所以进其群、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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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自由之道,而惟于薄物细故、日用饮食,龂龂然主张一已之自由,是何异箪豆见色,而曰我通功利派之哲学;饮博无赖,而曰我循快乐派之伦理也。
《战国策》言:“有学儒三年,归而名其母者。”吾见夫误解自由之义者,有类于是焉矣。
然则自由之义,竟不可行于个人乎?
曰:恶,是何言!
团体自由者,个人自由之积也。人不能离团体而自生存,团体不保其自由,则将有他团焉自外而侵之、压之、夺之,则个人之自由更何有也!譬之一身,任口之自由也,不择物而食焉,大病浸起,而口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任手之自由也,持梃而杀人焉,大罚浸至,而手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故夫一饮一食、一举一动,而皆若节制之师者,正百体所以各永保其自由之道也,此犹其与他人他体相交涉者。吾请更言一身自由之事。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
虽然,人莫不有两我焉:其一,与众生对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人间者是也;其二,则与七尺对待之我,莹莹一点存于灵台者是也。
(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对待也,上物指众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惟我为大,而两界之物皆小也。
小不夺大,则自由之极轨焉矣。)
是故人之奴隶我,不足畏也,而莫痛于自奴隶于人;自奴隶于人,犹不足畏也,而莫惨于我奴隶于我。
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吾亦曰: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为末矣。夫人强迫我以为奴隶者,吾不乐焉,可以一旦起而脱其绊也,十九世纪各国之民变是也。以身奴隶于人者,他人或触于慈祥焉,或迫于正义焉,犹可以出我水火而苏之也,美国之放黑奴是也。独
论 自 由561
至心中之奴隶,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脱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蚕在茧,著著自缚;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隶始。
吾请言心奴隶之种类,而次论所以除之之道。
一曰,勿为古人之奴隶也。古圣贤也,古豪杰也,皆尝有大功德于一群,我辈爱而敬之宜也。
虽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为豪杰者,岂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使不尔者,则有先圣无后圣,有一杰无再杰矣。譬诸孔子诵法尧舜,我辈诵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为孔子,彼盖有立于尧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为尧舜之奴隶,则百世后必无复有孔子者存也。闻者骇吾言乎?盍思乎世运者进而愈上,人智者浚而愈莹,虽有大哲,亦不过说法以匡一时之弊,规当世之利,而决不足以范围千百万年以后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尝不为一世文明之中心点,逮夫末流,束缚驰骤不胜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儿、康德、达尔文、弥勒、赫胥黎诸贤,起而附益之、匡救之,夫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国不然,于古人之言论行事,非惟辨难之辞不敢出于口,抑且怀疑之念不敢萌于心。夫心固我有也,听一言,受一义,而曰我思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岂有刑戮之在其后也。然而举世之人,莫敢出此。吾无以譬之,譬之义和团。
义和团法师之被发、仗剑、踽步、念念有词也,听者苟一用其思索焉,则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遍数省,是必其有所慑焉,而不敢涉他想者矣;否则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为奴隶于义和团一也。吾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义和团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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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书六经之义理,其非一一可以适于今日之用,则虽临我以刀锯鼎镬,吾犹敢断言而不惮也。
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为之荐枕庶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与彼义和团之信徒果何择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也。甚矣人性之弱也!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谣之矣。然曰乡愚无知,犹可言也,至所谓士群子者,殆又甚焉。
当晚明时,举国言心学,全学界皆野狐矣;当乾嘉间,举国言考证,全学界皆蠹鱼类。然曰岁月渐迁,犹可言也,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膻,已庚之间,举国避西若厉,今则厉又为膻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学也,而数年间可以变异若此,无他,俯仰随人,不自由耳。吾见有为猴戏者,跳焉则群猴跳,掷焉则群猴掷,舞焉则群猴舞,笑焉则群猴笑,哄焉则群猴阋,怒焉则群猴骂。
谚曰:“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悲哉!
人秉天地清淑之气以生,所以异于群动者安在乎?
胡自污蔑以与猴犬为伦也!
夫能铸造新时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为旧时代所吞噬所汩[汩]沈,抑其次也,狂澜滔滔,一柱屹立,醉乡梦梦,灵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
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也。人以一身立于物竞界,凡境遇之围绕吾旁者,皆日夜与吾相为斗而未尝息者也。故战境遇而胜之者则立,不战而为境遇所压者则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隶。天行之虐,逞于一群者有然,逞于一人者亦
论 自 由761
有然。谋国者而安于境遇也,则美利坚可无独立之战,匈加利可无自治之师,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长此华离破碎为虎狼奥之附庸也。使谋身者而安于境遇也,则贱族之的士礼立,(英前宰相,与格兰期顿齐名者,本犹太人。犹太人在英视为最贱之族。)何敢望挫俄之伟勋;蛋儿之林肯(前美国大统领,渔人子也,少极贫)何敢企放奴之大业;而西乡隆盛当以患难易节;玛志尼当以窜谪灰心也。
吾见今日所谓识时之彦者,开口辄曰:阳九之厄,劫灰之运,天亡中国,无可如何。若所以自处者,非贫贱而移,则富贵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时之潦倒,而前此权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销磨尽矣。
咄,此区区者果何物,而顾使之操纵我心如转蓬战?善夫,《墨子。
非命》之言也,曰:“执有命者,是覆天下之义,而说百姓之谇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国人若,而一国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从,然则人也者,亦天行之刍狗而已,自动之机器而已,曾无一毫自主之权,可以达已之所志,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英儒赫胥黎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不可也,固将沈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宝而维之;所遇不善,亦无慬焉。”陆象山曰:“利害毁誉,称讥苦乐,名曰八风。八风不动,入三摩地。”邵尧夫之诗曰:“卷舒一代兴亡手,出入千重云水身。”吵兹境遇,曾不足以损豪杰之一脚指,而岂将入其笼也。自由何如也!
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也。人之丧其心也,岂由他人哉?
孟子曰:“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夫诚可以已,而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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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者百无一焉,甚矣情欲之毒人深也。古人有言:心为形役。
形而为役,犹可愈也;心而为役,将奈之何?心役于他,犹可拔也;心役于形,将奈之何?形无一日而不与心为缘,则将终其生趄瑟缩于六根六尘之下,而自由权之萌蘖俱断矣。
吾常见有少年岳岳荦荦之士,志愿才气,皆可以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乃阅数年而馁焉,更阅数年而益馁焉。无他,凡有过人之才者,必有过人之欲;有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欲,而无过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则其才正为其欲之奴隶,曾几何时,而销磨尽矣。故夫泰西近数百年,其演出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者,往往在有宗教思想之人。
夫迷信于宗教而为之奴隶,固非足贵,然其借此以克制情欲,使吾心不为顽躯浊壳之所困,然后有以独往独来,其得力固不可诬也。日本维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学,即有得于禅宗。其在中国近世,勋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试一读其全集,观其困知勉行厉、志克已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无所养而能定大艰成大业者。不然,日日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实为五贼(佛典亦以五贼名五官。)
所驱遣,劳苦奔走以借之兵而赍其粮耳,吾不知所谓自由者何在也?
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对于众生称为己,亦即对于本心而称为物者也。
所克者已,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谓之自胜,自胜之谓强。自胜源,强焉,其自由何如也!
吁,自由之义,泰西古今哲人,著书数十万言剖析之,犹不能尽也。浅学如余,而欲以区区片言单语发明之,乌知其可?虽然,精义大理,当世学者,既略有述焉。吾故就团体自由、个人自由两义,刺取其浅近直捷者,演之以献于我学
论 自 由961
界。世有爱自由者乎,其慎角毒自由以毒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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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进 步
(一名论中国群治不进之原因)
(1902年6月20日、7月5日)
泰西某说部载有西人初航中国者,闻罗盘针之术之传自中国也,又闻中国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入泰西,不过数纪,而改良如彼其屡,效用如彼其广,则夫母国数千年之所增长,当更何若?登岸后不遑他事,先入市购一具,乃问其所谓最新式者,则与历史读本中载十二世纪时亚刺伯人传来之罗盘图,无累黍之异,其人乃废然而返云。此虽讽刺之寓言,实则描写中国群治濡滞之状,谈言微中矣。
吾昔读黄公度《日本国志》,好之,以为据此可以尽知东瀛新国之情状矣,入都见日使矢野龙谿,偶论及之,龙谿曰:“是无异据《明史》以言今日中国之时局也。”余怫然,叩其说,龙谿曰:“黄书成于明治十四年,我国自维新以来,每十年间之进步,虽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则二十年前之书,非
论 进 步171
《明史》之类而何。“吾当时犹疑其言,东游以来,证以所见,良信。斯密亚丹《原富》称”元代时有意大利人玛可波罗游支那,归而著书,述其国情,以较今人游记,殆无少异。“吾以为岂惟玛氏之作,即《史记》、《汉书》二千年旧藉,其所记载,与今日相去能几何哉?夫同在东亚之地,同为黄族之民,而何以一进一不进,霄壤若此?
中国人动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则为浇末,为叔季,此其义与泰西哲学家进化之论最相反。虽然,非谰言也,中国之现状实然也。试观战国时代,学术蠭起,或明哲理,或阐技术,而后此则无有也;两汉时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责任,地方有乡官,而后此则无有也;自馀百端,类此者不可枚举。夫进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抛物,势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从而博之,有他物焉从而吸之,则未有易其故常者。
然则吾中国之反于彼进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滞之现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讨论焉,发明焉,则知病而药于是乎在矣。
论者必曰“由于保守性质之太强也。
是固然也,虽然,吾中国人保守性质何以独强,是亦一未解决之问题也。且英国人以善保守闻于天下,而万国进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见夫保守之必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于天然者有二,由于人事者有三:一曰大一统而竞争绝也:竞争为进化之母,此义殆既成铁案矣。泰西当希腊列国之时,政学皆称极盛;洎罗马分裂,散为诸国,复成近世之治,以迄于今,皆竞争之明效也。夫列国并立,不竞争则无以自存。
其所竞者,非徒在国家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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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在个人。非徒在强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并趋,人自为战,而进化遂沛然莫之能御。故夫一国有新式枪炮出,则他国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操胜于疆场也;一厂有新式机器出,则他厂亦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求赢于阛阓也。惟其然也,故不徒耻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优于甲,今日丙驾于乙,明日甲还胜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师,如赛马然,如斗走然,如竞漕然,有横于前,则后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蹑于后,则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实进步之原动力所由生也。中国惟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分立之运最久,而群治之进,实以彼时为极点;自秦以后,一统局成,而为退化之状者,千余年于今矣。岂有他哉?竞争力销乏使然也。
二曰环蛮族而交通难也:凡一社会与他社会相接触,则必产出新现象,而文明遂进一步,上古之希腊殖民,近世之十字军东征,皆其成例也。然则统一非必为进步之障也,使统一之于内,而交通之于外,则其飞跃或有更速者也。中国环列皆小蛮夷,其文明程度,无一不下我数等,一与相遇,如汤沃雪,纵横四顾,常觉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概,始而自信,继而自大,终而自画。至于自画,而进步之途绝矣。不宁惟是,所谓诸蛮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来破坏我文明,于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于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献,汉官威仪,实我黄族数千年来战胜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无可师法以为损益之资,内之复不可不兢兢保持以为自守工具,则其长此终古也亦宜。
以上由于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为发明道器第一要件,其
论 进 步371
繁简难易,常与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为比例差。
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夫人类之语言递相差异,经千数百年后而必大远于其朔者,势使然也。
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交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拏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言文分,则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达,故虽有方新之机,亦不得不窒。其为害一也。言文合,则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识,其古文之学,如泰西之希腊罗马文字。
待诸专门名家者之讨求而已,故能操语者即能读书,而人生必需之常识,可以普及。言文分,则非多读古书通古义,不足以语于学问,故近数百年来学者,往往瘁毕生精力于《说文》、《尔雅》之学,无余裕以从事于实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声者,识其二三十之字母,通其连缀之法则,望文而可得其音,闻音而可解其义。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则《苍颉篇》三千字,斯为字母者三千,《说文》九千字,斯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万字,斯为字母者四万,夫学二三十之字母与学三千、九千、四万之字母,其难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妇孺可以操笔札,车夫可以读新闻。而吾中国或有就学十年,而冬烘之头脑如故也。其为害三也。夫群治之进,非一人所能为也,相摩而迁善,相引而弥长,得一二之特识者,不如得百千万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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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常识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国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学难学之文字,学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犹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此性灵之濬发所以不锐,而思想之传播所以独迟也。
四曰专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赋之以权利,且赋之以扩充此权利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故听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则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贼之者,始焉窒其生机,继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几乎息矣。故当野蛮时代,团体未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杰起而代其责,任其劳,群之利也。过是以往,久假不归,则利岂足以偿其弊哉?譬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长之待其子弟,廛主之待其伴佣,皆各还其权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义务而不相佚,如是而不浡焉以兴,吾未之闻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隶,防之如盗贼,则彼亦以奴隶盗贼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虽牺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为之,所不辞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未之闻也。故夫中国群治不进,由人民不顾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顾公益,由自居于奴隶盗贼使然也;其自居于奴隶盗贼,由霸者私天下为一姓之产,而奴隶盗贼吾民使然也。善夫立宪国之政党政治也,彼其党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禀公德也,固未尝不自为私名私利计也。虽然,专制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一人,立宪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庶人。媚一也,而民益之进不进,于此判焉。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得政,则吾所施设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
民悦之也,而
论 进 步571
得占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焉矣。前此之在朝党,既幡而在野,欲恢复其已失之权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隐,悉心布画,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党之所谓除公害增公益者,犹未尽也。使吾党而再为之,则将如是如是,然后国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悦之也,而复占多数于议院,复与代兴之在朝党易位,而亦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又进一级焉矣。如是相竞相轧,相增相长,以至无穷,其竞愈烈者,则其进愈速,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由此也。
是故无论其为公也,即为私焉,而其有造于国民固已大矣。若夫专制之国,虽有一二圣君贤相,徇公废私,为国民全体谋利益,而一国之大,鞭长难及,其泽之真能遍逮者,固已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谓圣君贤相者,旷百世不一遇,而桓、灵、京、桧,项背相望于历史,故中国常语称一治一乱,又曰治日少而乱日多,岂无萌蘖,其奈此连番之狂风横雨何哉?进也以寸,而退也以尺,进也以一,而退也以十,所以历千百年而每下愈况也。
五曰学说隘而思想窒也:凡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也。中国惟战国时代,九流杂兴,道术最广,自有史以来,黄族之名誉,未有盛于彼时者也。秦、汉而还,孔教统一。夫孔教之良,固也。虽然,必强一国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进化也莫大。自汉武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尔后束缚驰骤,日甚一日,虎皮羊质,霸者假之以为护符,社鼠城狐,贱儒缘之以谋口腹,变本加厉,而全国之思想界销沈极矣。叙
671梁启超文集
欧洲史者,莫不以中世史为黑暗时代。夫中世史则罗马教权最盛之时也,举全欧人民,其躯壳界,则糜烂于专制君主之暴威,其灵魂界则匍伏于专制教主之缚轭,故非惟不进,而以较希腊、罗马之盛时,已一落千丈强矣。今试读吾中国秦汉以后之历史,其视欧洲中世史何如?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恶痛绝夫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者之自贼而贼国民也。
以上由于人事者。
夫天然之障,非人力所能为也,而世界风潮之所簸荡所冲激,已能使吾国一变其数千年来之旧状。进步乎!
进步乎!
当在今日矣!
虽然,所变者外界也,非内界也。
内界不变,虽日烘动之鞭策之于外,其进无由。天下事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我辈积数千年之恶因,以受恶果于今日,有志世道者,其勿遽责后此之果,而先改良今日之因而已。
新民子曰:吾不欲复作门面语,吾请以古今万国求进步者,独一无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正告我国民。其例维何?曰破坏而已。
不祥哉!破坏之事也!不仁哉!破坏之言也!古今万国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万不得已,岂其好为俶诡凉薄,愤世嫉俗,快一时之意气,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盖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早破坏者,其所破坏不可以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迟破坏者,其所破坏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弥寡。用人力以破坏者,为有意识之破坏,则随破坏随建设,一度破坏,而可以永绝第二次破坏
论 进 步771
之根,故将来之乐利,可以偿目前之苦痛而有余;听自然而破坏者,为无意识之破坏,则有破坏无建设,一度破坏之不已而至于再,再度不已而至于三,如是者可以历数百年千年,而国与民交受其病,至于鱼烂而自亡。
呜呼!
痛矣哉破坏!
呜呼!难矣哉不破坏!
闻者疑吾言乎?
吾请与读中外之历史。
中古以前之世界,一脓血世界也。英国号称近世文明先进国,自一千六百六十年以后,至今二百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长期国会之一度六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英国,不为十八世纪末之法兰西也。
美国自一千八百六十五年以后,至今五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抗英独立、放奴战争之两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美国,不为今日之秘鲁、智利、委内瑞辣、亚尔然丁也。欧洲大陆列国,自一千八百七十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绵亘七八十年空前绝后之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耳曼、意大利不为波兰,今日之匈牙利及巴干半岛诸国不为印度,今日之奥大利不为埃及,今日之法兰西不为畴昔之罗马也。日本自明治元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勤王讨幕、废藩置县之一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本,不为朝鲜也。夫吾所谓二百年来、五十年来、三十年来无破坏云者,不过断自今日言之耳。
其实则此诸国者,自今以往,虽数百年千年无破坏,吾所敢断言也。何也?凡破坏必有破坏之根原。孟德斯鸠曰:“专制之国,其君相动曰辑和万民,实则国中常隐然含有扰乱之种子,是苟安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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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大破坏,取此种子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而勿使能殖也。
故夫诸国者,自今以往,苟其有金革流血之事,则亦惟以国权之故,构兵于域外,容或有之耳,若夫国内相阋糜烂鼎沸之惨剧,吾敢决其永绝而与天地长久也。今我国所号称识时俊杰,莫不艳羡乎彼诸国者,其群治之光华美满也如彼,其人民之和亲康乐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荣也如彼,而乌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挥破坏之泪,绞破坏之脑,敞破坏之舌,秃破坏之笔,沥破坏之血,填破坏之尸,以易之者也。
呜呼!快矣哉破坏!呜呼!仁矣哉破坏!
此犹仅就政治一端言之耳,实则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数、学术、思想、人心、风俗,小而文艺、技术、名物,何一不经过破坏之阶级以上于进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坏旧宗教而新宗教乃兴,倍根、笛卡儿破坏旧哲学而新哲学乃兴,斯密破坏旧生计学而新生计学乃兴,卢梭破坏旧政治学而新政治学乃兴,孟德斯鸠破坏旧法律学而新法律学乃兴,歌白尼破坏旧历学而新历学乃兴,推诸凡百诸学,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之后,复有破坏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者,其破坏者,复有踵起而破坏之者,随破坏,随建设,甲乙相引,而进化之运,乃递衍于无穷。凡以铁以血而行破坏者,破坏一次,则伤元气一次,故真能破坏者,则一度之后,不复再见矣。以脑以舌而行破坏者,虽屡摧弃旧观,只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坏之事无穷,进步之事亦无穷。又如机器兴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坏,轮舶兴而帆樯之利益不得不破坏,铁路电车兴而车马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公司兴而小
论 进 步971
资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坏,“托辣士特”
(Trust)兴而寻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当其过渡迭代之顷,非不酿妇叹童号之惨,极棼乱杌陧之观也;及建设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国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坏之损害者,亦往往于直接间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
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须偿其价值而已,而又须忍其苦痛。”夫全国国民之生计,为根本上不轻摇动者,而当夫破坏之运之相代乎前也,犹且不能恤小害以掷大利,而况于害有百而利无一者耶?故夫欧洲各国自宗教改革后,而教会教士之利益被破坏也;自民立议会后,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坏也;英国改正选举法,千八百三十二年。
而旧选举区之特别利益被破坏也;美国布禁奴令,千八百六十五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坏也。此与吾中国之废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破坏;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破坏;改官制,而宦场之利益破坏,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谓利者,乃偏毗于最少数人之私利,而实则陷溺大多数人之公敌也。谚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于此而犹曰不破坏不破坏,吾谓其无人心矣。夫中国今日之事,何一非蠹大多数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
欲行远者不可不弃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离其初级,若终日沾滞呆立于一地,而徒望远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终无济也。若此者,其在毫无阻力之时,毫无阻力之地,而进步之公例固既当如是矣,若夫有阻之者,则凿榛莽以辟之,烈山泽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尔,则虽欲进而无其路也。谚曰:“螫蛇在手,壮士断腕。”此语至矣!
不观乎善医者乎?

081梁启超文集
胃症结,非投以剧烈吐泻之剂,而决不能治也;疮痈肿毒,非施以割剖洗涤之功,而决不能疗也,若是者,所谓破坏也。
苟其惮之,而日日进参苓以谋滋补,涂珠珀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剧者也。
夫其所以不敢下吐泻者,虑其耗亏耳,所以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岂知不吐泻而后此之耗亏将益多,不割剖而后此之苦痛将益剧,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与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养全体也。且等是耗亏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轻,缓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重,此又理之至浅而易见者也。而谋国者乃昧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谈维新者有两种:其下焉者,则拾牙慧蒙虎皮,借此以为阶进之路,西学一八股也,洋务一苞苴也,游历一幕夜也,若是者固不足道矣;其上焉者,则固尝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规规然思所以长国家而兴乐利者,至叩其术,最初则外交也,练兵也,购械也,制器也,稍进焉则商务也,开矿也,铁路也,进而至于最近,则练将也,警察也,教育也,此荦荦诸大端者,是非当今文明国所最要不可缺之事耶?虽然,枝枝节节而行焉,步步趋趋而摹仿焉,其遂可以进于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国家于不败之地乎?
吾知其必不能也。
何也?
披绮罗于嫫母,只增其丑;施金鞍于驽骀,只重其负;刻山龙于朽木,只驱其腐;筑高楼于松壤,只速其倾,未有能济者也。今勿一一具论,请专言教育。夫一国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以养成将来之国民也。而今之言教育者何如?
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堂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吏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员,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巨绅也;其学
论 进 步181
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妆耳,此终南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退院之诗云子曰,何如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然爆以示宠荣,吾粤近考取大学堂学生者皆如是。资派游学,则苞苴请托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者也。试问循此以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国国民之资格乎?
可以任为将来一国之主人翁乎?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
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
不能,则有教育如无教育,而于中国前途何救也?请更征诸商务。生计界之竞争,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问题也,各国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国之所以争自存者亦当在此。商务之当整顿,夫人而知矣。虽然振兴商务,不可不保护本国工商业之权利。欲保护权利,不可不颁定商法。仅一商法不足以独立也,则不可不颁定各种法律以相辅。
有法而不行,与无法等,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权限。
立法而不善,弊更甚于无法,则不可不定立法权之所属。坏法者而无所惩,法旋立而旋废,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责任。推其极也,非制宪法,开议会,立责任政府,而商务终不可得兴。今之言商务者,漫然曰吾兴之吾兴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兴之者持何术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既已如是矣,推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谓新法者之必无效也。何也?不破坏之建设,未有能建设者也。夫今之朝野上下,所以汲汲然崇拜新法者,岂不以非如是则国将危亡乎哉?而新法之无救于危亡也若此,有国家之责任者当何择矣。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
281梁启超文集
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借,然后能涤荡肠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
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之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
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
吾馨香而祝之。
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为对也。呜呼!吾中国而果能行第一义也,则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则吾所谓第二义者遂终不可免。呜呼!吾又安忍言哉!呜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吾读宗教改革之历史,见夫二百年干戈云扰,全欧无宁宇,吾未尝不頞蹙。吾读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历史,见夫杀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数万计,吾未尝不股栗。虽然,吾思之,吾重思之,国中如无破坏之种子,则亦已耳,苟其有之,夫安可得避。中国数千年以来历史,以天然之破坏相终始者也。远者勿具论,请言百年以来之事:乾隆中叶,山东有所谓教匪者王伦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时有甘肃马明心之乱,据河州、兰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诸将出征,皆不有功,历二年(五十二年)
,有福康安、海兰察督师乃平。
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
廓尔喀又内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诏天下大索白莲教首领不获,官吏以搜捕教匪为名,恣行暴虐,乱机满天下。五十九年,贵州苗族之乱遂作。嘉庆元年,白莲教遂大起于湖北,蔓延河
论 进 步381
南、四川、陕西、甘肃,而四川之徐天德、王三槐等,又各拥众数万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盗蔡牵又起,九年,与粤之朱濆合,十三年乃平。
十四年,粤子郑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数年,而回部之乱又起,凡历十余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时湖南之赵金龙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凋敝之既极,始稍苏息,而鸦片战役又起矣。道光十九年,英舰始入广东;二十年,旋逼乍浦,犯宁波;二十一年,取舟山、厦门、定海、宁波、乍浦,遂攻吴淞,下镇江;二十二年,结南京条约乃平。
而两广之伏莽,已遍地出没无宁岁。至咸丰元年,洪、杨遂乘之而起,蹂躏天下之半。而咸丰七年,复有英人入广东掳总督之事,九年复有英、法联军犯北京之事。而洪氏据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
而捻党犹逼京畿,危在一发,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乱犹未已,复血刃者数载,及其全平,已光绪三年矣。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尔后民教之哄,连绵不绝。光绪八年,遂有法国安南之役,十一年始平。二十年,日本战役起,二十一年始平。二十四年,广西李立亭、四川余蛮子起,二十五年始平。同年山东义和团起,蔓延直隶,几至亡国,为十一国所挟,二十七年始平。今者二十八年之过去者,不过一百五十日耳,而广宗、钜鹿之难,以袁军全力,历两月乃始平之;广西之难,至今犹蔓延三省,未知所届;而四川又见告矣。由此言之,此百余年间,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处非以血为染,我四百余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为糜,前此既有然,而况乎继此以往,其剧烈将仟伯而未有艾也。昔人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吾亦欲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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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破坏之不忍,而终古以破坏乎?我国民试矫首一望,见夫欧、美、日本之以破坏治破坏,而永绝内乱之萌蘖也,不识亦曾有动于其心而为临渊之羡焉否也?
且夫惧破坏者,抑岂不以爱惜民命哉?姑无论天然无意识之破坏,如前所历举内乱诸祸,必非煦煦孑孑之所能弭也,即使弭矣,而以今日之国体,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间接杀人者,每岁之数,又岂让法国大革命时代哉?
十年前山西一旱,而死者百余万矣;郑州一决,而死者十余万矣;冬春之交,北地之民,死于冻馁者,每岁以十万计;近十年来,广东人死于疫疠者,每岁以数十万计;而死于盗贼与迫于饥寒自为盗贼而死者,举国之大,每岁亦何啻十万。
夫此等虽大半关于天灾乎?然人之乐有群也,乐有政府也,岂不欲以人治胜天行哉?有政府而不能为民捍灾患,然则何取此政府为也?天灾之事关系政府责任,余别有论。呜呼!中国人之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汙吏戮之,异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则饥戮之,寒戮之,天戮之,疠戮之,刑狱戮之,窃贼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国中有一人横死者,无论为冤惨为当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现于新闻纸中三数次乃至百数十次,所谓贵人道重民命者,不当如是耶?
若中国则何有焉?
草薙耳,禽狝耳。
虽日死千人焉,万人焉,其谁知之?其谁殣之?亦幸而此传种学最精之国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林林总总者如故也,使稍矜贵者,吾恐周余孑遗之诗,早实见于今日矣。然此犹在无外竞之时代为然耳。自今以往,十数国之饥鹰饿虎,张牙舞爪,呐喊蹴踏,以人我闼而择我肉,数年数十年后,能使我如埃及然,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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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未下咽之饭,挖而献之,犹不足以偿债主;能使我如印度然,日日行三跪九叩首礼于他族之膝下,乃仅得半腹之饱。
不知爱惜民命者,何以待之?何以救之?我国民一念及此,当能信吾所谓“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
者之非过言矣,而二者吉凶去从之间,我国民其何择焉!其何择焉!昔日本维新主动力之第一人曰吉田松阴者,尝语其徒曰,“今之号称正义人,观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图占地布石之为愈乎?”日本之所以有今日,皆恃此精神也,皆遵此方略也。吉田松阴,日本长门藩士,以抗幕府被逮死。维新元勋山县、伊藤、井上等,皆其门下士也。
今日中国之弊,视四十年前之日本又数倍焉,而国中号称有志之士,舍松阴所谓最大下策者,无敢思之,无敢道之,无敢行之,吾又乌知其前途所终极也。
虽然,破坏亦岂易言哉?玛志尼曰:“破坏也者,为建设而破坏,非为破坏而破坏。使为破坏而破坏者,则何取乎破坏,且亦将井破坏之业而不能就也。”吾请更下一解曰:“非有不忍破坏之仁贤者,不可以言破坏之言;非有能回破坏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坏之事。而不然者,率其牢骚不平之气,小有才而未闻道,取天下之事事物物,不论精粗美恶,欲一举而碎之灭之,以供其快心一笑之具,寻至自起楼而自烧弃,自莳花而自斩刈,嚣嚣然号于众曰,吾能割舍也,吾能决断也,若是者直人妖耳。故夫破坏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为也。孔明挥泪于街亭,子胥泣血于关塞,彼岂忍死其友而遗其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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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私 德(节录)
(1903年10月4日、11月2日)
吾自去年著《新民说》,其胸中所怀抱欲发表者,条目不下数十,而以《公德篇》托始焉。论德而别举其公焉者,非谓私德之可以已。谓夫私德者,当久已为尽人所能解悟能践履,抑且先圣昔贤,言之既已圆满纤悉,而无待末学小子之哓哓词费也。乃近年以来,举国嚣嚣靡靡,所谓利国进群之事业,一二未睹,而末流所趋,反贻顽钝者以口实,而曰新理想之贼人子而毒天下。噫,余又可以无言乎!作《论私德》。
一 私德与公德之关系私德与公德,非对待之名词,而相属之名词也。斯宾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么匿之所本无者,不能从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者,不能以拓都而忽亡。”
(按:以上见候官严氏所译《群学肆言》。其云拓都者,东译所称团体也:云么匿者,东译所称个人也。)谅哉言乎,夫所谓公德云者,就其本体言之,谓一团体中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构成此本体之作用言之,谓个人对于本团体公共观念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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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德性也。
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群聚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故一私人而无所私有之德性,则群此百千万亿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盲者不能以视于众而忽明,聋者不能以听于众而忽聪,怯者不能以战于众而忽勇,故我对于我而不信,而欲其信于待人,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于团体,无有是处,此其理又至易明也。若是乎今之学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国民之私德,有大缺点云尔。是故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于铸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
且公德与私德,岂尝有一界线焉,区划之为异物哉!德之所由起,起于人与人之有交涉。
(使如《鲁敏逊漂流记》所称,以孑身独立于荒岛,则无所谓德,亦无所谓不德。)而对于少数之交涉,与对于多数之交涉,对于私人之交涉,与对于公人之交涉,其客体虽异,其主体则同。故无论泰东、泰西之所谓道德,皆谓其有赞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其所谓不德,皆谓其有戕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公云私云,不过假立之一名词,以为体验践履之法门。就泛义言之,则德一而已,无所谓公私;就析义言之,则容有私德醇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断无私德浊下,而公德可以袭取者。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公德者,私德之推也。
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养成私德,而德育之事思过半焉矣。
二 私德堕落之原因私德之堕落,至今日之中国而极。
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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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不得悉数,当推论其大者得五端:(一)由于专制政体之陶铸也。孟德斯鸠曰:“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则甚希。试征诸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毕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不宁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义,而居下者守正不阿,贵族专尚诈虞,而平民独崇廉耻,则下民将益为官长所欺诈所鱼肉矣。
故专制之国。
无论上下贵贱,一皆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若是乎专制政体之下,固无所用其德义,昭昭明甚也。“夫既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
吾民族数千年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则以劣败而澌灭,不复能传其种于来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遗传,盘踞于社会中,而为其公共性,种子相熏,日盛一日,虽有豪杰,几难自拔,盖此之由。不宁惟是,彼跼蹐于专制之下,而全躯希宠以自满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达识热诚之士,苟欲攘臂为生民请命,则时或不得不用诡秘之道,时或不得不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诚也,犹可以不因此而磷缁也,然习用之,则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几何不随流而沈汨也。夫所谓达识热诚欲为生民请命者,岂非一国中不可多得之彦哉!使其在自由国,则大政治家,大教育家,大慈善家,以纯全之德性,温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而因是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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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尽以为斯人咎也!
(二)
由于近代霸者之摧锄也。
夫其所受于数千年之遗传者既如此矣,而此数千年间,亦时有小小之污隆升降,则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专制之国,君主万能。”
非虚言也。
顾亭林之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而归功于光武、明、章,艺祖、真、仁。(《日知录》卷十三云:“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
光武有鉴于此,乃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士,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鸡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云:”《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称范种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且从而论之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
此其言虽于民德污隆之总因,或有所未尽乎,然不得不谓为重要关系之一端矣。尝次考三千年来风俗之差异,三代以前,邈矣弗可深考,春秋时犹有先王遗民,自战国涉秦以逮西汉,而懿俗顿改者,集权专制之趋势,时主所以刍狗其民者,别有术也。战国虽混浊,而犹有任侠尚气之风。及汉初而摧抑豪强,朱家、郭解之流,渐为时俗所姗笑,故新莽之世,献符阉媚者遍天下,则高、惠、文、景之播其种也。至东汉而一进,则亭林所论,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冀州,崇奖跅驰之士,于是权诈迭进,奸伪萌生,(建安甘二年八月下令: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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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明、章之泽,扫地殆尽,每下愈况,至五季而极,千年间民俗之靡靡,亦由君主之淫乱有以扬其波也。及宋乃一进。艺祖以检点作天子,颇用专制力,挫名节以自固。
(君臣坐而论道之制,至宋始废。盖范质辈与艺祖并仕周,位在艺祖上:及人宋为宰相而远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颇知大体,提倡士气。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在君主,而君主亦与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涂炭,纯以游牧水草之性驰骤吾民,故九十年间,暗无天日。
及明而一进。明之进也,则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僚,其定律至立不为君用之条,令士民毋得以名节自保,以此等专制力所挫抑,宜其恶果更烈于西汉,而东林复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后,忠义相属者,则其原因别有在也(详下节)。下逮本朝,顺、康间首开博学鸿词以絷遗逸,乃为《贰臣传》以辱之。晚明士气,斫丧渐尽,及夫雍、乾,主权者以悍鸷阴险之奇才,行操纵驯扰之妙术,摭拾文字小故以兴冤狱,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耻,(乾隆六十年中大学士尚侍供奉,诸大员无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为《四库提要》、《通鉴辑览》等书,排斥道学,贬绝节义,自魏武以后,未有敢明目张胆变乱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犹直师商、韩六蝨之教,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阴托儒术刍狗之言,而一代从而迷其信。呜呼!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百余年前所播之恶果,今正荣滋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秽德之夐千古而绝五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三)由于屡次战败之挫沮也。国家之战乱,与民族之品性最有关系,而因其战乱之性质异,则其结果亦异。今先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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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类别如下:暂本国内乱本国内乱战久战乱时战乱后征服者乱主动者外国战争外国战争被征服者被动者内乱者,最不祥物也。凡内乱频仍之国,必无优美纯洁之民。当内乱时,其民必生六种恶性:一曰侥幸性。才智之徒,不务利群,而惟思用险鸷之心术,攫机会以自快一时位。
二曰残忍性。草薙禽狝之既久,司空见惯,而曾不足以动其心也。
三曰倾轧性。
彼此相阅,各欲得而甘心,杯酒戈矛,顷刻倚伏也。此三者桀黠之民所含有性也。四曰狡伪性,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非营三窟,不能自全也。五曰凉薄性。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于至亲者尚不暇爱,而遑能爱人,故仁质研丧澌灭以至于尽也。六曰苟且性。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暮不保朝,假日偷乐,人人自危,无复远计,驯至与野蛮人之不知将来者无以异也。
此三者柔良之民所含有性也。
当内乱后,其民亦生两种恶性:一曰恐怖性。痛定思痛,梦魂犹噩,胆汁已破,勇气全销也。二曰浮动性。久失其业,无所依归,秩序全破,难复故常也。故夫内乱者,最不祥物也。
以法国大革命,为有史以来惊天动地之一大事业,而其结果乃至使全国之民,互相剚刃于其腹,其影响乃使数十年以后之国民,失其常度。
史家波留谓法国至今不能成完全之民政,实由革命之役,斫丧元气太过,殆非虚言也。
内乱之影响,则不论胜败。何也?胜败皆在本族也,故恢复平和之后,无论为新政府、旧政府,其乱后民德之差异,
291梁启超文集
惟视其所以劳来还定、补救陶治者何如。而暂乱偶乱者,影响希而补救易;久乱频乱者,影响大而补救难。此其大较也。
若夫对外之战争则异是。其为主动以伐人者,则运有全在军队,而境内安堵焉,惟发扬其尚武之魂,彭舞其自尊之念。
故西哲曰:战争者,国民教育之一条件也,是可喜而非可悲者也。其为被动而伐于人者,其影响虽与内乱绝相类,而可以变侥幸性为功名心,变残忍性为敌忾心,变倾轧性而为自觉心,乃至变狡伪性而为谋敌心,变凉薄性而为敢死心,变苟且性而为自保心。何也?内乱则已无所逃于国中,而惟冀乱后之还定;外争则决生死于一发,而怵于后时之无可回复也。
故有利用敌国外患以为国家之福者,虽可悲而非其至也。外争而自为征服者,则多战一次,民德可高一级。德人经奥大利之役,而爱国心有加焉,经法兰西之役,而爱国心益有加焉。日本人于朝鲜之役、中国之役亦然。皆其例也。若夫战败而为被征服者,则其国民固有之性,可以骤变忽落而无复痕迹。夫以斯巴达强武之精神照耀史乘,而何以屈服于波斯之后,竟永为他族藩属,而所谓军国民之纪念,竟可不复睹也。
波兰当十八世纪前,泱泱几霸全欧,何以一经瓜分后,而无复种民固有之特性也。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则过于其市,顺民旗飘飐焉。问昔时屠狗者,阒如矣,何也?自五胡、元魏、安史、契丹、女直、蒙古、满洲以来,经数百年六七度之征服,而本能湮没尽矣。夫在专制政体之下,既已以卑屈诈伪两者为全身进取之不二法门矣,而况乎专制者之复非我族类也。故夫内乱与被征服二者,有一于此,其国民之人格,皆可以日趋卑下,而中国乃积数千年内乱之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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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脓血充塞历史,日伐于人而未尝一伐人,屡被征服而不克一自征服,此累变累下种种遗传之恶性,既已弥漫于社会,而今日者又适承洪杨十余年惊天动地大内乱之后,而自欧势东渐以来,彼征服者又自有其征服者,且匪一而五六焉,日瞬耽于我前,国民之失其人性,殆有由矣。
(四)由于生计憔悴之逼迫也。管子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孟子曰:“民无恒产,斯无恒心,既无恒心,放僻邪侈,救死不赡,奚暇礼义!”呜呼,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并世之中,其人格最完善之国民,首推英美,交则日耳曼,之三国者,皆在全球生计界中,占最高之位置者也。西班牙、葡萄牙人,在数百年前,深有强武活泼、沈毅严整之气度,今则一一相反,皆由生计之日蹙为之也。其最劣下者,若泰东之朝鲜人、安南人,则生计最穷迫不堪之民也。俄罗斯政府,以鹰瞵虎视之势,震慑五陆,而其人民称罪恶之府,黑暗无复天日,(日本人有《露西亚亡国论》,穷形尽相。)亦生计沈窘之影响也。彼虚无党以积年游说煽动之力,而不能得多数之同情,乃不得已而出于孤往凶险之手段,亦为此问题所困也。
日本政术,几匹欧美,而社会道德,百不逮一,亦由其富力之进步,与政治之进步不相应也。
夫世无论何代,地无论何国,固莫不有其少数畸异绝俗之士,既非专制魔力所能束缚,亦非恒产困乏所能销磨。
虽然,不可以律众人也。
多数之人民必其于仰事俯蓄之外,而稍有所余裕,乃能自重而惜名誉,泛爱而好慈善,其脑筋有余力以从事于学问,以养其稍高尚之理想;其日力有余暇以计及于身外,以发其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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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之精神。而不然者,朝饔甫毕,而忧夕飧,秋风未来,而泣无褐,虽有仁质,岂能自冻馁以念众生;虽有远虑,岂能舍现在以谋将来?
西人群学家言,谓文明人与野蛮人之别,在公共思想之有无,与未来观念之丰缺。而此两者所以差异之由,则生计之舒蹙,其尤著者也。
故贪鄙之性,褊狭之性,凉薄之性,虚伪之性,诌阿之性,暴弃之性,偷苟之性,强半皆由生计憔悴造之。生计之关系于民德,如是其切密也。我国民数千年来,困于徭役,困于灾疠,困于兵燹,其得安其居乐其业者,既已间代不一觏;所谓虚伪、褊狭、贪鄙、凉薄、诌阿、暴弃、偷苟之恶德,既已经数十世纪,受之于祖若宗社会之教育;降及现世,国之母财,岁不增殖,而宫廷土木之费,官吏苞苴之费,恒数倍于政府之岁入,国民富力之统计,每人平均额不过七角一分有奇,(据日本横山雅男氏之统计调查,日币七十钱有奇。)而外债所负,已将十万万两(利息在外)
,以至有限之物力,而率变为不可复之母财,若之何民之可以聊其生也!而况乎世界生计竞争之风潮席卷而来,而今乃始发轫也。民国之腐败堕落,每下愈况,呜呼,吾未知其所终极矣!
(五)由于学术匡救之无力也。彼四端者,养成国民大多数恶德之源泉也。
然自古移风易俗之事,其目的虽在多数人,其主动恒在少数人,若缺于彼而有以补于此,则虽敝而犹未至其极也。东汉节义之盛,光武、明、章之功,虽十之三,而儒学之效,实十之七也。唐之与宋,其专制之能力相若,其君主之贤否亦不甚相远,而士俗判若天渊者,唐儒以词章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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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相尚,宋儒以道学廉节为坊也。魏晋六朝之腐败原因,虽甚杂复,而老庄清谈宗派,半尸其咎也。明祖刻薄寡恩,挫抑廉隅,达于极点,而晚明士气,冠前古者,王学之功,不在禹下也。
然则近今二百年来民德污下之大原,从可睹矣。
康熙博学鸿词诸贤,率以耆宿为海内宗仰,而皆自污贬。兹役以后,百年来支配人心之王学,扫荡靡存,船山、梨洲、夏峰、二曲之徒,抱绝学,老岩穴,统遂斩矣。而李光地、汤斌,乃以朱学闻。以李之忘亲背交,职为奸谀,(李给郑成功以覆明祀,前人无讥,全谢山始河之。)汤之柔媚取容,欺罔流俗,(汤斌虽贵,而食不御炙鸡,帷帐不过枲絅,尝奏对出,语人曰:生平未尝作如此欺人语。
后为圣祖所觉,盖公孙弘之流也。)
而以为一代开国之大儒,配食素王,未流所鼓铸,岂待问矣。
后此则陆陇其、陆世仪、张履祥、方苞、徐乾学辈,以媕婀夸毗之学术,文致期奸,其人格殆犹在元许衡、吴澄之下,所谓《国朝宋学渊源记》者,殆尽于是矣。而乾嘉以降,阎、王、段、戴之流,乃标所谓汉学者以相夸尚,排斥宋明,不遗余力。夫宋明之学,曷尝无缺点之可指摘,顾吾独不许卤莽灭裂之汉学家容其喙也。彼汉学则何所谓学?
昔乾隆间内廷演剧,剧曲之大部分,则诲乱也,诲淫也,皆以触忌讳,被呵谴,不敢进,乃专演神怪幽灵、牛鬼蛇神之事,既借消遣,亦无愆尤。吾见夫本朝二百年来学者之所学,皆牛鬼蛇神类耳,而其用心亦正与彼相等。盖王学之激扬蹈厉,时主所最恶也,乃改而就朱学,朱学之严正忠实,犹非时主之所甚喜也,乃更改而就汉学。
若汉学者,则立于人间社会以外,而与二千年前地下之僵石为伍,虽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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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百卷,而决无一伤时之语;虽辩论千万言,而皆非出本心之谈。藏身之固,莫此为妙。才智之士,既得此以为阿世盗名之一秘钥,于是名节闲检,荡然无所复顾。
故宋学之敝,犹有伪善者流;汉学之敝,则并其伪者而亦无之。何也?彼见夫盛名鼎鼎之先辈,明目张胆以为乡党自好者所不为之事,而其受社会之崇拜、享学界之尸祝自若也,则更何必自苦以强为禹行舜趋之容也。昔王鸣盛(著《尚书后案》、《十七史商榷》等书,汉学家之钜子也)尝语人曰:“吾贪脏之恶名,不过五十年;吾著书之盛名,可以五百年。”此二语者,直代表全部汉学家之用心矣。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汉学家者率天下而心死者也。
此等谬种,与八股同毒,盘踞于二百余年学界之中心,直至甲午、乙未以后,而其气焰始衰,而此不痛不痒之世界,既已造成,而今正食其报,耗矣哀哉。!
五年以来,海外之新思想,随列强侵略之势力以入中国,始为一二人倡之,继焉千百人和之。彼其倡之者,固非必尽蔑旧学也,以旧学之简单而不适应于时势也,而思所以补助之,且广陈众义,促思想自由之发达,以求学者之自择。而不意此久经腐败之社会,遂非文明学说所遽能移植。于是自由之说入,不以之增幸福,而以之破秩序;平等之说入,不以之荷义务,而以之蔑制裁;竞争之说入,不以之敌外界,而以之散内团;权利之说入,不以之图公益,而以之文私见;破坏之说入,不以之箴膏肓,而以之灭国粹。斯宾塞有言:“衰世虽有更张,弊泯于此者,必发于彼;害消于甲者,将长于乙。合通群而核之,弊政害端,常自若也。
是故民质不结,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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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可以易端,而无由禁绝。“呜呼!
吾观近年来新学说之影响于我青年界者,吾不得不服斯氏实际经验之言,而益为我国民增无穷之沉痛也。
夫岂不拔十得一,能食新思想者之利者,而所以偿其弊殆仅矣。
《记》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与学礼。”又曰:“橘在江南为橘,过江北则为枳。”夫孰意彼中最高尚醇美、利群进俗之学说,一入中国,遂被其伟大之同化力汩没而去也。要而论之,魏晋间清谈乾嘉间之考据,与夫现今学子口头之自由、平等、权利、破坏,其挟持绝异,其性质则同。而今之受痼愈深者,则以最新最有力之学理,缘附其所近受远受之恶性恶习,拥护而灌溉之,故有清二百年间民德之变迁,在朱学时代,有伪善者,犹知行恶之为可耻也;在汉学时代,并伪焉者而无之,则以行恶为无可耻也。及今不救,恐后此欧学时代,必将有以行恶为荣者,今已萌芽于一小部分之青年矣。夫至以行恶为荣,则洪水猛兽,足喻斯惨耶?君子念此,肤粟股栗矣。
中国历代民德升降表(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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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民德升降原因表(附)
国势君主战争学术生计民德各宗派虽萌牙春列国并权不甚虽多而而未甚交通初醇朴忠秋立,贵族重,影响开,竞争专制。颇少。不甚烈。发达,多实。
承先王不甚剧。
遗风。
自由思大率以想大发商业渐其长在列国并尚武精达,儒、兴,兼并任侠尚战立,集权神、外交墨、道、大起,因气,其短国专制渐手段两甚烈。法、纵横苛税及在睠佼巩固。者,奖厉诸派互兵乱,民诈伪、破臣下。角,纵横家最握困殊甚。坏秩序。
实权。
中央集以塞民屏弃群秦权,专制智、挫民继续。学,稍任大窘。卑屈浮力甚强。气为主。法家。动。
高祖承文、景间西用秦法,家给人卑屈甚汉同。专挫任少。儒老并足武、昭侠,刻薄行。以后稍于秦时。
寡恩。困。
光武、儒学最尚气节,东明、章,盛时代,崇廉耻,汉同。奖厉名少。收孔教复苏。风俗称节。之良果。最美。
魏武提三本族分倡恶风,国裂。吴、蜀亦烈。缺乏。颇艰。污下。
奖厉权术。佛老并六外族侵奖厉浮甚多,而用,词章朝入。薄侈靡本族率惟悴。混浊柔之风。战败。与清谈靡。
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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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势君主战争学术生计民德
本族恢上半期儒者于词章外上半期上半期唐复中央平和,下颇苏,下柔靡卑集权,旋骄汰。半期大无所事,半期大屈,下半复分裂。乱。佛学稍发达。困。期混浊。
五季不成国。无主。战败于外族。无。民不聊生。最下。
道学发主权微达最盛,尚节义宋弱,外族真、仁爱战败于朱、陆为稍苏。而稍文频侵。民崇礼。外族。其中心弱。
点。
外族主以游牧本族全摭朱学元权,专制性蹴踏败,战争末流,而困。卑屈,寡力甚强。本族。与国民精神不廉耻。
无与。存。
本族恢太祖残战胜后,王学太发扬尚明复,专制忍刻薄,平和时兴,思想稍苏。名节,几力甚强。挫抑民气。代稍长。高尚。比东汉。
士以考据、词章外族同雍正、乾自遁,不战败后,是知学,庸懦,卑清化主权,隆谿以专制力刻阴险平和时其黠者,颇苏。怯,狡甚强。威群下。代稍长。以腐败诈。
矫伪之朱学文其奸。
漏巵既文明四十年内乱未旧学澌来,主权已,外患灭,新学甚,而世混浊达现[明]之者以压又作,数未成,青界生计于极点,今外族侵竞争风入,主权制敷衍败之后,黄不接,潮侵来,诸恶俱无存。为事,近四海骚谬想重备。
而益甚。然。迭。全国憔悴。
三 私德之必要私德者,人人之粮,而不可须臾离者也。虽然,吾之论著,以语诸大多数不读书不识字之人,莫予喻也;即以语诸
02梁启超文集
少数读旧书识旧字之人,亦莫予闻也。
于是吾忠告之所得及,不得不限于少数国民中之最少数者。
顾吾信夫此最少数者,其将来势力所磅礴,足以左右彼大多数者而有余也。
吾为此喜,吾为此惧,吾不能已于言。
今日踸踔俊发有骨鲠有血性之士,其所最目眩而心醉者,非破坏主义耶?
破坏之必能地于今之中国与否,为别问题,姑勿具论。而今之走于极端者,一若惟建设为需道德,而破坏则无需道德,鄙人窃以为误矣。古今建设之伟业,固莫不含有破坏之性质;古今破坏之伟人,亦靡不饶有建设之精神。
实则破坏与建设,相倚而不可离,而其所需之能力,二者亦正相等。苟有所缺,则靡特建设不可得期,即破坏亦不可得望也。今之言破坏者,动引生计学上分劳之例,谓吾以眇眇之躬,终不能取天下事而悉任之,吾毋宁应于时势而专任破坏焉,既破坏以后,则建设之责,以俟君子,无待吾过虑也。
此其心岂不廓然而大公也耶?
顾吾以为不惟于破坏后当有建设,即破坏前亦当有建设。苟不尔者,则虽日言破坏,而破坏之目的终不得达。何也?群学公例,必内固者乃能外竞,一社会之与他社会竞也,一国民之与他国民竞也,苟其本社会本国之机体未立、之营卫未完,则一与敌遇而必败,或未与敌遇而先自败。而破坏主义之性质,则以本社会本国新造力薄之少数者,而悍然与彼久据力厚之多数者为难也。故不患敌之强,而惟患我之弱。我之所恃以克敌者何在?在能团结一坚固有力之机体而已。然在一社会、一国家,承累年积世之遗传习惯,其机体由天然发达,故成之尚易。在一党派则反是,前者无所凭借,并世无所利用,其机体全由人为发达,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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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最难。
所谓破坏前之建设者,建设此而已。
苟欲得之,舍道德奚以哉!
今之言破坏者,动曰一切破坏。此讏言也。吾辈曷为言破坏?曰:去其病吾社会者云尔。如曰一切破坏也,是将并社会而亦破坏之也。譬诸身然,沈疴在躬,固不得不施药石,若无论其受病不受病之部位,而一切针炙之、攻泄之,刚直自杀而已。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坏者,其目的非在破坏社会,而不知“一切破坏”之言,既习于口而印于脑,则道德之制裁,已无可复施,而社会必至于灭亡。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坏者,实鉴于今日之全社会,几无一部分而无病态也,愤慨之极,必欲翻根柢而改造之。斯固然也。然疗病者无论下若何猛剂,必须恃有所谓“元神真火”者,以为驱病之原,苟不尔者,则一病未去,他病复来,而后病必更难治于前病。故一切破坏之言,流弊千百,而收效卒不得一也。
何也?
苟有破坏者有不破坏者,则其应破坏之部分,尚可食破坏之利,苟一切破坏,则不惟将来宜成立者不能成立,即目前宜破坏者亦卒不得破坏,此吾所敢断言也。吾畴昔以为中国之旧道德,恐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也,而渴望发明一新道德以补助之(参观第五节《论公德》篇)
,由今以思,此直理想之言,而决非今日可以见诸实际者也。夫言群治者,必曰德、曰智、曰力,然智与力之成就甚易,惟德最难。今欲以一新道德易国民,必非徒以区区泰西之学说所能为力也,即尽读梭格拉底、柏拉图、康德、黑智儿之书,谓其有“新道德学”也则可,谓其有“新道德”也则不可。何也?道德者行也,而非言也,苟欲言道德也,则其本原出于良心之自由,
202梁启超文集
无古无今无中无外,无不同一,是无有新旧之可云也。苟欲行道德也,则因于社会性质之不同,而各有所受,其先哲之微言,祖宗之芳躅,随此冥然之躯壳,以遗传于我躬,斯乃一社会之所以为养也。
一旦突然欲以他社会之所养者养我,谈何容易耶?窃尝举泰西道德之原质而析分之,则见其得自宗教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法律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社会名誉之制裁者若干焉。而此三者,在今日之中国能有之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而犹云欲以新道德易国民,是所谓磨砖为镜、炊沙求饭也。吾固知言德育者,终不可不求泰西新道德以相补助,虽然,此必俟诸国民教育大兴之后,而断非一朝一夕所能获,而在今日青黄不接之顷,则虽日日闻人说食,而已终不能饱也。况今者无所挟持以为过渡,则国民教育一语,亦不过托诸空言,而实行之日,终不可期,是新道德之输入,因此遂绝望也。然则今日所恃以维持吾社会于一线者何在乎?
亦曰:吾祖宗遗传固有之旧道德而已。
(道德与伦理异,道德可以包伦理,伦理不可以尽道德。
伦理者或因于时势而稍变其解释,道德则放诸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
如要君之为有罪,多妻之非不德,此伦理之不宜于今者也:若夫忠之德,爱之德,则通古今中西而为一者也。诸如此类,不可枚举。
故谓中国言伦理有缺点则可,谓中国言道德有缺点则不可。)而“一切破坏”之论兴,势必将并取旧道德而亦摧弃之。呜呼,作始也简,将毕也巨。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毋曰“吾姑言之以快一时”云尔。汝之言而无力耶,则多言奚为;汝之言而有力耶,遂将以毒天下。
吾愿有言责者一深长思也。
读者其毋曰:今日救国之不暇,而哓哓然谈性说理何为也。诸君而非自认救国之责任也,则四万万人之腐败,固已久矣,而岂争区区少数之诸君。惟中国前途,悬于诸君,故
论 私 德(节录)302
诸君之重视道德与蔑视道德,乃国之存亡所由系也。今即以破坏事业论,诸君亦知二百年前英国革命之豪杰为何如人乎?
彼克林威尔实最纯洁之清教徒也。亦知百年前美国革命之豪杰为何如人乎?彼华盛顿所率者皆最质直善良之市民也。亦知三十年前日本革命之豪杰为何如人乎?彼吉田松阴、西乡南洲辈,皆朱学、王学之大儒也。
故非有大不忍人之心者,不可以言破坏;非有高尚纯洁之性者,不可以言破坏。
虽然,若此者,言之甚易,行之实难矣。吾知其难而日孜孜焉,兢业以自持,困勉以自勖,以忠信相见,而责善于友朋,庶几有济。若乃并其所挟持以为破坏之具者而亦破坏之,吾不能为破坏之前途贺也。吾见世之论者,以革命热之太盛,乃至神圣洪秀全而英雄张献忠者有焉矣,吾亦知其为有为而发之言也。然此等孽因,可多造乎?造其因时甚痛快,茹其果时有不胜其苦辛者矣。夫张献忠更不足道矣,即如洪秀全,或以其所标旗帜,有合于民族主义也,而相与颂扬之。究竟洪秀全果为民族主义而动否,虽论者亦不敢为作保证人也。王莽何尝不称伊、周,曹丕何尝不法禹、舜,亦视其人何如耳?
大抵论人者必于其心术之微。其人而小人也,不能以其与吾宗旨偶同也,而谓之君子。如韩侂胄之主伐金论,我辈所最赞者,然赞其论不能赞其人也。其人而君子也,不能以其与吾宗旨偶牾也,而竟斥为小人。王猛之辅苻秦,我辈所最鄙者,然鄙其事不能抹煞其人也。尚论者如略心术而以为无关重轻也,夫亦谁能尼之,但使其言而见重于社会也,吾不知于社会全体之心术,所影响何如耳。不宁惟是而已,夫鼓吹革命,非欲以救国耶?人之欲救国,谁不如我,而国终非以此“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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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派“之革命所可得救,非惟不救,而又以速其亡。此不可不平心静气而深察也。论者之意,必又将曰:非有瞎闹派开其先,则实力派不能收其成。此论之是否,属于别问题,兹不深辩。今但问论者之意,欲自为瞎闹派,且使听受吾言者悉为瞎闹派乎?
恐君虽欲自眨损,而君之地位固有所不能也,即使能源,而举国中能瞎闹之人正多,现在未来瞎闹之举动亦自不少,而岂待君之入其间而添一蛇足也,而更何待君之从旁劝驾也。况君之言,皆与彼无瞎闹之资格者语,而其有瞎闹之资格者,又非君之笔墨势力范围所能及也。然则吾侪今日,亦务为真救国之事业,且养成可以真救国之人才而已。
诚如是也,则吾以为此等利口快心之言,可以已矣。昔曹操下教,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彼其意,岂不亦曰吾以救一时云尔。而不知疾风所播,遂使典午以降,廉耻道丧,五胡迭侵,元魏凭陵,黄帝子孙势力之坠地,即自兹始。
此中消息,殆如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感召之机,铢黍靡忒。
呜呼,可不深惧耶!可不深惧耶!其父攫金,其子必将杀人,高城中高髻,四方必高一尺。今以一国最少数之先觉,号C称为得风气之先者,后进英豪,具尔瞻焉,苟所以为提倡者一误其途,吾恐功之万不足以偿其罪也。古哲不云乎:“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今日稍有知识稍有血性之士,对于政府而有一重大敌,对于列强而复有一重大敌,其所以兢兢业业蓄养势力者宜何如?实力安在?吾以为学识之开通、运动之预备,皆其余事,而惟道德为之师。无道德观念以相处,则两人且不能为群,而更何事之可图也。自起楼而自摧烧之,自莳种而自践踏之,以云能破坏则诚有矣,独惜其所破坏者,终
论 私 德(节录)502
在我而不在敌也。曾文正者,近日排满家所最唾骂者也,而吾则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
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极纯厚也,故虽行破坏可也;惟以修行之极严谨也,故虽用权变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仗。”曰:“多条理,少大言。”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彼其事业之成,有所以自养者在也;彼其能率厉群贤以共图事业之成,有所以孚于人且善导人者在也。吾党不欲澄清天下则已,苟有此志,则吾谓《曾文正集》,不可不日三复也。夫以英、美、日本之豪杰证之则如彼,以吾祖国之豪杰证之则如此,认救国之责任者,其可以得师矣。
吾谓破坏家所破坏者,往往在我而不在敌,闻者或不慊焉。盖倡破坏者,自其始断未有立意欲自破坏焉者也,然其势之所趋多若是。
此不徒在异党派有然也,即同党派亦然。
此其何故欤?窃尝论之。共学之与共事,其道每相反,此有志合群者所不可不兢兢也。当其共学也,境遇同,志趣同,思想同,言论同,耦俱无猜,谓相将携手以易天下。及一旦出而共事,则各人有各人之性质,各人有各人之地位,一到实际交涉,则意见必不能尽同,手段必不能尽同。
始而相规,继而相争,继而相怨,终而相仇者,往往然矣。此实中西历史上所常见,而豪杰所不免也。谚亦有之:“相见好,同住难。”
在家庭、父子、兄弟、夫妇之间,尚且有然,而朋友又其尤甚者也。于斯时也,惟彼此道德之感情深者,可以有责善而无分离,观曾文正与王璞山、李次青二人交涉之历史,可以知其故矣。
读者犹疑吾言乎,请悬之以待足下实际任事之日,
602梁启超文集
必有不胜其感慨者。
夫今之志士,必非可以个个分离孤立,而能救此濒危之国,明也。
其必协同运动,组成一分业精密、团结巩固之机体,庶几有济。吾思之,吾重思之,此机体之所以成立,舍道德之感情,将奚以哉!将奚以哉!
且任事者,最易漓汨汩人之德性,而破坏之事,又其C C尤甚者也。当今日人心腐败达于极点之时,机变之巧,迭出相尝,太行孟门,岂云巉绝。曾文正与其弟书云:“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倒把自家学坏了。”以文正之贤,犹且不免,而他更何论也。故在学堂里讲道德尚易,在世途上讲道德最难。若夫持破坏主义者,则更时时有大敌临于其前,一举手,一投足,动须以军略出之,而所谓军略者,又非如两国之交绥云也。在敌则挟其无穷之威力以相临,在我则偷期密约,此迁彼就,非极机巧,势不能不归于劣败之数,故破坏家之地位之性质,尝与道德最不能相容者也。是以躬亲其役者,在初时或本为一极朴实极光明之人,而因其所处之地位、所习之性质,不知不觉,而渐与之俱化,不一二年,而变为一刻薄寡恩、机械百出之人者有焉矣,此实最可畏之试验场也。然语其究竟,则凡走入刻薄机诈一路者,固又断未有能成一事者也。此非吾摭拾《宋元学案》上理窟之空谈,实则于事故上证以所见者所历者,而信其结果之必如是也。夫任事者修养道德之难既若彼,而任事必须道德之急又若此,然则当兹冲者,可不栗栗耶,可不孳孳耶!
《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息息自克,犹惧未能挽救于万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论 私 德(节录)702
问者曰:今日国中种种老朽社会,其道德上之黑暗,不可思议,今子之所论,反乃偏责备于新学之青年,新学青年,虽或间有不德,不犹愈于彼等乎?
答之曰:不然。
彼等者,无可望无可责者也,且又非吾笔墨之势力范围所能及也。中国已亡于彼等之手,而惟冀新学之青年,致死而之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与彼等同科焉,则中国遂不可救也。此则吾哓音瘏口之微意也。
802梁启超文集
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
(1902年2月8日)
亘万古,袤九垓,自天地初辟以迄今日,凡我人类所栖息之世界,于其中而求一势力之最广被而最经久者,何物乎?
将以威力乎?亚历山大之狮吼于西方,成吉思汗之龙腾于东土,吾未见其流风余烈,至今有存焉者也。将以权术乎?梅特涅执牛耳于奥大利,拿破仑第三弄政柄于法兰西,当其盛也,炙手可势,威震环瀛,一败之后,其政策亦随身名而灭矣。然则天地间独一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
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
今且勿论远者,请以近世史中文明进化之迹,略举而证明之。凡稍治史学者,度无不知近世文明先导之两原因,即十字军之东征与希腊古学复兴是也。夫十字军之东征也,前后凡七役,亘二百年,(起一千0九十六年,迄一千二百七十年。)卒无成功。乃其所获者不在此而在彼。以此役之故,而欧人得与他种民族相接近,传习其学艺,增长其智识,盖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始成立焉;而拉丁文学、宗教裁判等,亦因之而起。此其远因也。中世
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902
末叶,罗马教皇之权日盛,哲学区域,为安士林(Anselm,罗马教之神甫也。)派所垄断,及十字军罢役以后,西欧与希腊、亚刺伯诸邦,来往日便,乃大从事于希腊语言文字之学,不用翻译,而能读亚里士多德诸贤之书,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卒有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此其近因也。其间因求得印书之法,而文明普遍之途开;求得航海之法,而世界环游之业成。
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此犹曰其普通者,请举一二人之力左右世界者,而条论之。
一曰歌白尼(Copernicus,生于一四七三年,卒于一五四三年。)之天文学。泰西上古天文家言,亦如中国古代,谓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罗马教会,主持是论,有倡异说者,辄以非圣无法罪之。当时哥仑布虽寻得美洲,然不知其为西半球,谓不过亚细亚东岸之一海岛而已。及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然后玛志仑(Magelan,以一五一九年始航太平洋一周。)
始寻得太平洋航海线,而新世界始开。今日之有亚美利加合众国,灿然为世界文明第一,而骎骎握全地球之霸权者,歌白尼之为之也。不宁惟是,天文学之既兴也,从前宗教家种种凭空构造之谬论,不复足以欺天下,而种种格致实学从此而生。虽谓天文学为宗教改革之强援,为诸种格致学之鼻祖,非过言也。哥白尼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二曰倍根、笛卡儿之哲学。中世以前之学者,惟尚空论,呶呶然争宗派,争名目,口崇希腊古贤,实则重诬之,其心思为种旧习所缚,而曾不克自拔。及倍根出,专倡格物之说,
012梁启超文集
谓言理必当验事物而有征者,乃始信之。及笛卡儿出,又倡穷理之说,谓论学必当反诸吾心而自信者,乃始从之。此二派行,将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犁庭扫穴,靡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光日大,而遂有今日之盛。故哲学家恒言,二贤者,近世史之母也。倍根、笛卡儿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三曰孟德斯鸠(Montesquien,法国人,生于一六八九年,卒于一七五五年。)之著《万法精理》。十八世纪以前,政法学之基础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听其自腐败自发达。及孟德斯鸠出,始分别三种政体,论其得失,使人知所趣问。又发明立法、行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说,后此各国,靡然从之,政界一新,渐进以迄今日。又极论听讼之制,谓当废拷讯,设陪审,欧美法廷庭,遂为一变。又谓贩卖奴隶之业,大悖人道,攻之C C不遗余力,实为后世美、英、俄诸国放奴善政之嚆矢。其他所发之论,为法兰西及欧洲诸国所采用,遂进文明者,不一而足。孟德斯鸠实政法学天使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四曰卢梭(Rouseau,法国人,生于一七一二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倡天赋人权。欧洲古来,有阶级制度之习,一切政权、教权,皆为贵族所握,平民则视若奴隶焉。及卢梭出,以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权,即生而当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与我,无贵贱一也,于是著《民约论》(SocialContact,)
大倡此义。
谓国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结约,以众力而自保其生命财产者也,各从其意之自由,自定约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领及各种官吏,不过众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事者耳。自此说一行,欧洲学界,如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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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余年,遂有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世界。
《民约论》者,法国大革命之原动之也;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卢梭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五曰富兰克今(Franklin,美国人,生于一七0六年,卒于一七九0年。)
之电学,瓦特(Wat,英人,生于一七三六年,卒于一八一九年。)之汽机学。
十九世纪所以异于前世纪者何也?
十九世纪有缩地之方,前人以马力行,每日不能过百英里者,今则四千英里之程,行于海者十三日而可达,行于陆者三日而可达矣,则轮船铁路之为之也。昔日制帽、制靴、纺纱、织布等之工,以若干时而能制成一枚者,今则同此时刻,能制至万枚以上矣。伦敦一报馆一年所用之纸,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四百年间所用者,有加多焉,则制造机器之为之也。美国大统领下一教书,仅一时许,而可以传达于支那,上午在印度买货,下午可以在伦敦银行支银,则电报之为之也。凡此数者,能使全世界之政治、商务、军事,乃至学问、道德,全然一新其面目。而造此世界者,乃在一煮沸水之瓦特(瓦特因沸水而悟汽机之理。)与一放纸鸢之富兰克令(富氏尝放纸鸢以验电学之理)。二贤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六曰亚丹。斯密(AdamSmith,英国人,生于一七二三年,卒于一七九0年。)
之理财学。
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
即一千五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盖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此书侯官严氏译)
,出版于是年也。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
212梁启超文集
其及于人群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FreTrade)
,尽免关锐,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地。
近世所谓人群主义(Socialism)
,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其方策渐为自今以后之第一大问题。亦自斯密氏发其端,而其徒马尔沙士大倡之,亚丹。斯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七曰伯伦知理(Bluntschili,德国人,生于一八0八年,卒于一八八一年。)
之国家学。
伯伦知理之学说,与卢梭正相反对者也。
虽然,卢氏立于十八世纪,而为十九世纪之母;伯氏立于十九世纪,而为二十世纪之母。自伯氏出,然后定国家之界说,知国家之性质、精神、作用为何物,于是国家主义乃大兴于世。前之所谓国家为人民而生者,今则转而云人民为国家而生焉,使国民皆以爱国为第一之义务,而盛强之国乃立,十九世纪末世界之政治则是也。
而自今以往,此义愈益为各国之原力,无可疑也。伯伦知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八曰达尔文(DarwinCharles,英国人,生于一八0九年,卒于一八八二年。)之进化论。
前人以为黄金世界在于昔时,而末世日以堕落,自达尔文出,然后知地球人类,乃至一切事物,皆循进化之公理,日赴于文明。前人以为天赋人权,人生而皆有自然应得之权利,及达尔文出,然后知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非图自强,则决不足以自立。达尔文者,实举十九世纪以后之思想,彻底而一新之者也。
是故凡人类智识所能见之现象,无一不可以进化之大理贯通之。政治法制之变迁,进化也;宗教道德之发达,进化也;风俗习惯之移易,进化也。数千年之历史,进化之历史,数万里之世界,进化之世界也。故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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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论出,而前者宗门迷信之论,尽失所据。教会中人,恶达氏滋甚,谓有一魔鬼住于其脑云,非无因也。此义一明,于是人人不敢不自勉为强者、为优者,然后可以立于此物竞天择之界。无论为一人,为一国家,皆向此鹄以进,此近世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Imperialism,民族自增植其势力于国外,谓之民族帝国主义。)所由起也。
此主义今始萌芽,他日且将磅礴充塞于本世纪而未有已也。虽谓达尔文以前为一天地,达尔文以后为一天地可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以上所列十贤,不过举其荦荦大者。
至如奈端(Newton,英人,生于一六四一年,卒于一七二七年。)之创重学,嘉列(Guericke,德
国人,生于一六0二年,卒于一六八六年。)怀黎(Boyle,英人,生于一六二六
年,卒于一六九一年。)之制排气器,连挪士(Lineus,瑞典人,生于一
七0七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开植物学,康德(Kant,德国人,生于一
七二四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开纯全哲学,皮里士利(Priestley,英
人,生于一七三三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化学,边沁(Bentham,英人,
生于一七四七年,卒于一八三二年。)之功利主义,黑拔(Herbart,生于一
七七六年,卒于一八四一年。)之教育学,仙士门(St。
Simon,法人)
,喀谟德(Comte,法人,生于一七九五年,卒于一八五七年。)之倡人群主义及群学,约翰弥勒(JohnStusrtMil,英人,生于一八0六年,卒于一八七三年。)之论理学、政治学、女权论,斯宾塞(Spencer,英人,生于
一八二0年,今犹生存。)之群学等,皆出其博学深思之所独得,审诸今后时势之应用,非如前代学者,以学术为世界外遁迹之事业,如程子所云“玩物丧志”也。以故其说一出,类能耸动一世,饷遗后人。呜呼,今日光明灿烂、如茶如锦之世界何自来乎?实则诸贤之脑髓、之心血、之口沫、之笔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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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之而庄严之者也。
亦有不必自出新说,而以其诚恳之气,清高之思,美妙之文,能运他国文明新思想,移植于本国,以造福于其同胞,此其势力,亦复有伟大而不可思议者。如法国之福禄特尔(Voltaire,生于一六九四年,卒于一七七八年)
,日本之福泽谕吉(去年卒)
,俄国之托尔斯泰(Tolstoi,今尚生存。)诸贤是也。福禄特尔当路易第十四全盛之时,惄然忧法国前途,乃以其极流丽之笔,写极伟大之思,寓诸诗歌院本小说等,引英国之政治,以讥讽时政,被锢被逐,几濒于死者屡焉,卒乃为法国革新之先锋,与孟德斯鸠、卢梭齐名。盖其有造于法国民者,功不在两人下也。福泽谕吉当明治维新以前,无所师授,自学英文,尝手抄《华英字典》一过,又以独力创一学校,名曰庆应义塾,创一报馆,名曰《时事新报》,至今为日本私立学校、报馆之巨擘焉,著书数十种,专以输入泰西文明思想为主义。
日本人之知有西学,自福泽始也;其维新改革之事业,亦顾问于福泽者十而六七也。
托尔斯泰,生于地球第一专制之国,而大倡人类同胞兼爱平等主义,其所论盖别有心得,非尽凭借东欧诸贤之说者焉。
其所著书,大率皆小说,思想高彻,文笔豪宕,故俄国全国之学界,为之一变。近年以来,各地学生咸不满于专制之政,屡屡结集,有所要求,政府捕之、锢之、放之、逐之,而不能禁,皆托尔斯泰之精神所鼓铸者也。
由此观之,福禄特尔之在法兰西,福泽谕吉之在日本,托尔斯泰之在俄罗斯,皆必不可少之人也。苟无此人,则其国或不得进步,即进步亦未必如是其骤也。然则如此等人者,其于世界之关系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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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欲敬告我国学者曰:公等皆有左右世界之力,而不用之何也?公等即不能为倍根、笛卡儿、达尔文,岂不能为福禄特尔、福泽谕吉、托尔斯泰?即不能左右世界,岂不能左右一国?苟能左右我国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吁嗟山兮,穆如高兮;吁嗟水兮,浩如长兮。吾闻足音之跫然兮,吾欲溯洄而从之兮,吾欲馨香而祝之兮!
612梁启超文集
中国之旧史
(1902年2月8日)
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
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
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虽然,我国兹学之盛如彼,而其现象如此,则又何也?
今请举中国史学之派别,表示之而略论之:
中国之旧史712
(甲)官书 所谓二十四史是也。
如华峤《后汉书》、习凿齿《蜀汉春秋》、第一 正史(乙)别史 《十六国春秋》、《华阳国志》、《元秘史》等,其实皆正史体也。
第二 编年《资治通鉴》等是也。
(甲)通体 如《通鉴纪事本末》、《绎史》等是也。
第三 纪事本末(乙)别体 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甲)通体 如《通典》、《文献通考》等是也。
如《唐开元礼》、《大清会典》、第四 政书(乙)别体《大清通礼》等是也。
(丙)小纪 如《汉官仪》等是也。
(甲)综记 如《国语》、《战国策》等是也。
史学第五 杂史(乙)琐记 如《世说新语》、《唐代丛书》、《明季稗史》等是也。
(丙)诏讼奏议 《四库》另列一门,其实杂史耳。
(甲)通体 如《满汉名臣传》、《国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第六 传记(乙)别体 如某帝实录、某人年谱等是也。
(甲)理论 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国利病书》等是也。
第七 地志(乙)别体 如纪行等书是也。
第八 学史 如《明儒学案》、《国朝汉学师承记》等是也。
(甲)理论 如《史通》、《文史通义》等是也。
第九 史学(乙)事论 如历代史论、《读通鉴论》等是也。
(丙)杂论 如《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甲)外史 如《西域图考》、《职方外纪》等是也。
第十 附庸(乙)考据 如《禹贡图考》等是也。
(丙)注释 如裴权之《三国志注》等是也。
812梁启超文集
都为十种、二十二类。
试一翻四库之书,其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者,非史学书居十六七乎!
上自太史公、班孟坚,下至毕秋帆、赵瓯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数百,兹学之发达,二千年于兹矣。然而陈陈相因,一邱之貉,未闻有能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兹学之功德普及于国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其言似稍过当,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实际固不诬也。吾国史家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为史也,不过叙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则非所闻也。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
,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虽以司马温公之贤,其作《通鉴》,亦不过以备君王之浏览。
(其“论”
语,无一非忠告群主者。)
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其大蔽在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别,以为舍朝廷外无国家。于是乎有所谓正统、闰统之争论,有所谓鼎革前后之笔法。如欧阳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鉴纲目》等,今日盗贼,明日圣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
正如群蛆啄矢至今不能兴起者,数千年之史家,岂能辞其咎耶!
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虽泰西良史,亦岂能不置重于人物哉!虽然,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则本纪、列传,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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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而言之,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于鲫鱼,而未闻有一人之眼光,能见及此者。此我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而群体终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凡著书贵宗旨。作史者,将为若干之陈死人作纪念碑耶?
为若干之过去事作歌舞剧耶?
殆非也。将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则记载愈详。中国不然,非鼎革之后,则一朝之史不能出现。又不惟正史而已,邓各体莫不皆然。故温公《通鉴》,亦起战国而终五代。
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则史不其中绝乎?使如日本之数千年一系,岂不并史之为物而无之乎?太史公作《史记》,直至《今上本纪》,且其记述,不少隐讳焉,史家之天职然也。后世专制政体日以进步,民气学风日以腐败,其末流遂极于今日。推病根所从起,实由认历史为朝廷所专有物,舍朝廷外无可记载故也。
不然,则虽有忌讳于朝廷,而民间之事,其可纪者不亦多多乎,何并此而无也?今日我辈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来之事实,竞无一书可凭借,非官牍铺张循例之言,则口碑影响疑似之说耳。时或借外国人之著述,窥其片鳞残甲。然甲国人论乙国之事,例固百不得一,况吾国之向闭关不与人通者耶?
于是乎吾辈乃穷。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沈。”夫陆沈我国民之罪,史家实尸之矣!
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余种原
02梁启超文集
质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而成者也。然使采集四十余种原质,作为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无一不备,若是者,可谓之人乎?必不可。何则?无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维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时代之中有小时代,而群与群之相际,时代与时代之相续,其间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鉴既往之大例,示将来之风潮,然后其书乃有益于世界。今中国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远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响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当得善果,当得恶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栋之史书,皆如蜡人院之偶像,毫无生气,读之徒费脑力。是中国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实数千年史家学识之程度也。缘此四蔽,复生二病。
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
英儒斯宾塞曰:“或有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然历史上之事迹,其类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读书观万物,则思过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也。秦西旧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国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册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诏书也。满纸填塞,皆此等“邻猫生子”之事实,往往有读尽一卷而无一语有入脑之价值者。就中如《通鉴》一
中国之旧史12
书,属稿十九年,别择最称精善,然今日以读西史之眼读之,觉其有用者,亦不过十之二三耳。
(《通鉴》载奏议最多,盖此书专为格君而作也,吾辈今日读之实嫌其冗。)其他更何论焉!
至如《新五代史》之类,以别裁自命,实则将大事皆删云,而惟存“邻猫生子”等语,其可厌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国史学,真有无从下手之慨。
《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鉴》、《续通鉴》也,《大清会典》、《大清通礼》也,十朝实录、十朝圣训也,此等书皆万不可不读。不读其一,则挂漏正多,然尽此数书而读之,日读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为功矣!况仅读此数书,而决不能足用,势不可不于前所列十种二十二类者一一涉猎之。
(杂史、传志、札记等所载,常有有用过于正史者何则?彼等常载民间风俗,不似正史专为帝王作家谱也。)人寿几何,何以堪此!
故吾中国史学知识之不能普及,皆由无一善别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中国万事,皆取“述而不作”主义,而史学其一端也。细数二千年来史家,其稍有创作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诚史界之造物主也。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如项羽而列诸本纪,孔子、陈涉而列诸世家,儒林、游侠、刺客、货殖而为之列传,皆有深意存焉。其为立传者,大率皆于时代极有关系之人也。
而后世之效颦者,则胡为也!二曰杜君卿。
《通典》之作,不纪事而纪制度。制度于国民全体之关系,有重于事焉者也。
前此所无而杜创之,虽其完备不及《通考》,然创作之功,马何敢望杜耶!三曰郑渔仲。夹漈之史识,卓绝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称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论断为主,以记述为辅,实为中国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为太史公范围所困,以纪传十之七、八,填塞
2梁启超文集
全书,支床叠屋,为大体玷。四曰司马温公。
《通鉴》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丰赡,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势不能不据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温公亦伟人哉!
五曰袁枢。
今日西史,大率皆纪事本末之体也,而此体在中国,实惟袁枢创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鉴纪事本末》也,非有见于事与事之相联属,而欲求其原因结果也,不过为读《通鉴》之方便法门,著此以代抄录云尔。虽为创作,实则无意识之创作,故其书不过为《通鉴》之一附庸,不能使学者读之有特别之益也。六曰黄梨洲。黄梨洲著《明儒学案》,史家未曾有之盛业也。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梨洲乃创为学史之格,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中国种族史可作也,中国财富史可作也,中国宗教史可作也。诸类此者,其数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学案》,复为《宋元学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汉唐学案、周秦学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诚我国思想界之雄也!
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枢实不能在此列。)
则皆所谓“公等碌碌,因人成事。”
《史记》以后,而二十一部皆刻画《史记》;《通典》以后,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隶性至于此甚耶!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以故每一读辄惟恐卧,而思想所以不进也。
合此六弊,其所贻读者之恶果,厥有三端:一曰难读。
浩如烟海,穷年莫殚,前既言之矣。二曰难别择。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读应读之书,而苟非有极敏之眼光、极高之学识,不能别择其某条有用、某条无用,徒枉费时日脑力。三曰无感触。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厉其爱国之心,团结其
中国之旧史32
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
然则吾中国史学,外貌虽极发达,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其益也,职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
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新史学》之著,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
42梁启超文集
史学之界说
(1902年3月10日)
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今请析其条理而论述之。
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现象者何?事物之变化也。宇宙间之现象有二种:一曰为循环之状者,二曰为进化之状者。何谓循环?其进化有一定之时期,及期则周而复始,如四时之变迁、天体之运行是也。何谓进化?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长焉,发达焉,如生物界及人间世之现象是也。循环者,去而复来者也,止而不进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天然学”。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历史学”。天下万事万物,皆在空间,又在时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而天然界与历史界,实分占两者之范围。天然学者,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历史学者,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一成不变,万古不易,故其体为完全,其象如一圆圈;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生长而不已,进步而不
史学之界说52
知所终,故其体为不完全,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或尺进而寸退,或大涨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线。明此理者,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
由此观之,凡属于历史界之学,(凡政治学、群学、平准学、宗教学等,皆近历史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难;凡属于天然界之学,(凡
天文学、地理学、物质学、化学等,皆天然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来复频繁,可以推算,状态一定,可以试验。历史学,未完全者也,今犹日在生长发达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则历史不能终极。吾生有涯,而此学无涯。此所以天然诸科学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关于历史之各学,其出现甚后,而其完备难期也。
此界说既定,则知凡百事物,有生长、有发达、有进步者,则属于历史之范围;反是者,则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
又如于一定期中,虽有生长发达,而及其期之极点,则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循环目之。如动植物,如人类,虽依一定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
一生一死,实循环之现象也。
故物理学、生理学等,皆天然科学之范围,非历史学之范围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误会历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乱相嬗无已时,则历史之象当为循环,与天然等,而历史学将不能成立。孟子此言盖为螺线之状所迷,而误以为圆状,未尝综观自有人类以来万数千年之大势,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观一小时代之或进或退、或涨或落,遂以为历史之实状如是云尔。譬之江河东流以朝宗于海者,其大势也;乃或所见局于一部,偶见其有倒流处,有曲流处,因
62梁启超文集
以为江河之行一东一西、一北一南,是岂能知江河之性矣乎!
(《春秋》家言,有三统,有三世。三统者,循环之象也,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是也。三世者,进化之象也,所谓据乱、升平、太平,与世渐进是也。三世则历史之情状也,三统则非历史之情状也。三世之义,既治者则不能复乱,借曰有小乱,而必非与前此之乱等也。苟其一治而复一乱,则所谓治者,必非真治也。
故言史学者,当从孔子之义,不当从孟子之义。)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
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进化之义既定矣。虽然,进化之大理,不独人类为然,即动植物乃至无机世界,亦常有进化者存。
而通行历史所纪述,常限于类者,则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类而已。人也者,进化之极则也,其变化千形万状而不穷者也。故言历史之广义,则非包万有而并载之,不能完成;至语其狭义,则惟以人类为之界。
虽然,历史之范围可限于人类,而人类之事实不能尽纳诸历史。夫人类亦不过一种之动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于循环,即其日用饮食、言论行事,亦不过大略相等,而无进化之可言。故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一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如以一人也,则今人必无以远过于古人。语其体魄,则四肢五官,古犹今也;质点血轮,古犹今也。语其性灵,则古代周、孔、柏(柏拉图)
、阿(阿里土多德)之智识能力,必不让于今人,举世所同认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儿知之能之者,何也?无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较、相争相师、相摩相荡、相维相系、相传相嬗,而智慧进焉,而才力进焉,而道德进焉。进也者,人格之群,非寻常
史学之界说72
之个人也。
(人类天性之能力,能随文明进化之运而渐次增长与否,此问题颇难决定。
试以文明国之一小儿,不许受教育,不许蒙社会之感化。
沐文明之恩泽,则其长成,能有以异于野蛮国之小儿乎?恐不能也。盖由动物进而为人,已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由小儿进为成人,已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然则,一个人,殆无进化也:进化者,别超于个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则历史所最当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关系人群者,虽奇言异行,而必不足以入历史之范围也。
畴昔史家,往往视历史如人物传者然。夫人物之关系于历史固也,然所以关系也,亦谓其于一群有影响云尔。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国作史者,全反于此目的,动辄以立佳传为其人之光宠。驯至连篇累牍,胪列无关世运之人之言论行事,使读者欲卧欲呕,虽尽数千卷,犹不能于本群之大势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说限于群故也。
第三,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凡学问必有客观、主观二界。客观者,谓所研究之事物也;主观者,谓能研究此事物之心灵也。亦名“所界”
、“能界”
、“能”
、“所”二字,佛典译语,常用为名词。)和合二观,然后学问出焉。史学之客体,则过去现在之事实是也;其主体,则作史、读史者心识中所怀之哲理是也。有客观而无主观,则其史有魄无魂,谓之非史焉可也。
(偏于主观而略于客观者,则虽有佳书,亦不过为一家言,不得谓之为史。)是故善为史者,必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于是有所谓历史哲学者出焉。历史与历史哲学虽殊科,要之,苟无哲学之理想者,必不能为良史,有断然也。虽然,求史学之公理公例,固非易易。如彼天然科学者,其材料完全,其范围有涯,故其理例亦易得焉。如天文学,如物质学,如化学,所
82梁启超文集
已求得之公理公例不可磨灭者,既已多端;而政治学、群学、宗教学等,则瞠乎其后,皆由现象之繁赜而未到终点也。但其事虽难,而治此学者不可不勉。大抵前者史家不能有得于是者,其蔽二端:一曰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类以来全体之史也。
或局于一地,或局于一时代。
如中国之史,其地位则仅叙述本国耳,于吾国外之现象,非所知也(前者他国之史亦如是)。
其时代,则上至书、契以来,下至胜朝之末止矣;前乎此,后乎此,非所闻也。夫欲求人群进化之真相,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观察之。内自乡邑之法团,(凡民间之结集而成一人格之团体者,谓之法团,亦谓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视之与一个人无异也。
一州之州会,一市之市会,乃至一学校、一会馆、一公司,皆统名为法团。)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地质学
家从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进化之迹,号曰石史。)下至昨今之新闻,何一而非客观所当取材者。
综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虽未克完备,而所得必已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二曰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也。夫地理学也,地质学也,人种学也,人类学也,言语学也,群学也,政治学也,宗教学也,法律学也,平准学也(即日本所谓经济学)
,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其他如哲学范围所属之伦理学、心理学、论理学、文章学,及天然科学范围所属之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何一而非主观所当凭借者。
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来者焉。
历史者,以过去之进化,导
史学之界说92
未来之进化者也。吾辈食今日文明之福,是为对于古人已得之权利;而继续此文明,增长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对于后人而不可不尽之义务也。而史家所以尽此义务之道,即求得前此进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也。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难。中国前此之无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无真史家,亦即吾国进化迟缓之一原因也。吾愿与同胞国民,筚路蓝缕以辟此途也。
以上说“界说”竟。作者初研究史学,见地极浅,自觉其界说尚有未尽未安者,视吾学他日之进化,乃补正之。著者识。
032梁启超文集
论 正 统
(1902年7月5日)
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龂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一言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
是不可以不辩。
“统”字之名词何自起乎?殆滥觞于《春秋》。
《春秋公羊传》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即后儒论正统者所援为依据也。庸讵知《春秋》所谓大一统者,对于三统而言,《春秋》之大义非一,而通三统实为其要端。通三统者,正以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与后儒所谓统者,其本义既适相反对矣。故夫统之云者,始于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惧民之不吾认也,乃为是说以钳制之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吾生而有特别之权利,非他人所能几也。因文其说曰:“亶聪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统之
论 正 统132
既立,然后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蛮野,而不得谓之不义;而人民之稍强立不挠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无道诸恶名,以锄之摧之。此统之名所由立也。
《记》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若是乎,无统则已,苟其有统,则创垂之而继续之者,舍斯民而奚属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所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原因结果为主,诚以民有统而君无统也。
借曰君而有统也,则不过一家之谱牒,一人之传记,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劳史家之哓哓争论也。
然则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
故不扫君统之谬见,而欲以作史,史虽充栋,徒为生民毒耳。
统之义已谬,而正与不正,更何足云。虽然,亦既有是说矣,其说且深中于人心矣,则辞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朱子《通鉴纲目》所推定者,则秦也,汉也,东汉也,蜀汉也,晋也,东晋也,宋、齐、梁、陈也,隋也,唐也,后梁、后唐、后汉、后晋、后周也。本朝乾隆间御批《通鉴》从而续之,则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谓正统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据为理论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约有六事: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
凡混一宇内者,无论其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晋、元等是。
二曰,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其正不正也。虽混一宇内,而享之不久者,皆谓之不正,如项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蜀汉、东晋、南宋等是。
232梁启超文集
四曰,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因汉而正魏,因唐而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是。
五曰,以后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国种族为正而其余为伪也。
如宋、齐、梁、陈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于此则窒于彼,通于彼则窒于此。
而据《朱子纲目》及《通鉴辑览》等所定,则前后互歧,进退失据,无一而可焉。请穷洁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则混一者固莫与争矣,其不能混一者,自当以最多者为最正。则符秦盛时,南至邛僰,东抵淮泗,西极西域,北尽大碛,视司马氏版图过之数倍;而宋金交争时代,金之幅员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
如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则如汉唐等之数百年,不必论矣。若夫拓跋氏之祚,回轶于宋、齐、梁、陈;钱镠、刘隐之系,远过于梁、唐、晋、汉、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终宋宝庆,凡三百五十余年,几与汉唐埒,地亦广袤万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则杞宋当二日并出,而周不可不退处于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岿为篡贼,萧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统陈,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者,将为特识矣。而顺治十八年间,故明弘光、隆武、永历,尚存正朔而视同闰位,何也?
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
也以前代旧都所在而定,则刘、石、慕容、符、姚、赫连、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抚之众,皆汉唐之遗民也,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
论 正 统332
以后代所承所自出者为正,则晋既正矣,而晋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后复正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邪?
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陈而后正隋,隋岂因灭陈而始有帝号邪?又乌知夫谁为正而谁为伪也?若夫以中国之种族而定,则诚爱国之公理,民族之精神,虽迷于统之义,而犹不悖于正之名也。
而惜乎数千年未有持此以为鹄者也。
李存勖、石敬瑭、刘智远,以沙陀三小族,窃一掌之地,而然奉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间,黄帝子孙,无尺寸土,而史家所谓正统者,仍不绝如故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于是乎而持正统论者,果无说以自完矣。
大抵正统之说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其一,则当代君臣自私本国也。
温公所谓“宋魏以降,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原注:”唐庄宗自以为继唐,比朱梁于有穷篡夏,新室篡汉。“)运历年纪,弃而不数。此皆私已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资治通鉴》卷六十九。诚知言矣。自古正统之争,莫多于蜀魏问题。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陈寿主魏,习凿齿主蜀,寿生西晋而凿齿东晋也。西晋踞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说,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
凿齿时则晋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说,而仍沿都邑,则刘、石、符、姚正而晋为僭矣。凿齿之正蜀,凡亦以正晋也。
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主都邑说也,正
432梁启超文集
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
盖未有非为时君计者也!
至如五代之亦然目为正统也,更宋人之讏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称代?朱温盗也,李存勖、石敬瑭、刘智远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篡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
而况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计仅五十二年,而顾可以圣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
其奉之也,则自宋人始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溯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
(以上采王船山说。)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于本朝,以异域龙兴,入主中夏,与辽、金、元前事相类,故顺治二年三月,议历代帝王祀典,礼部上言,谓辽则宋曾纳贡,金则宋尝称侄,帝王庙祀,似不得遗,骎骎乎欲伪宋而正辽、金矣。后虽惮于清议,未敢悍然,然卒增祀辽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兴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后复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岂所谓兔死狐悲,恶伤其类者耶?由此言之,凡数千年来哓哓于正不正、伪不伪之辩者,皆当时之霸者与夫霸者之奴隶,缘饰附会,以保其一姓私产之谋耳!而时过境迁之后,作史者犹慷他人之概,龂龂焉辩得失于鸡虫,吾不知其何为也!
其二,由于陋儒误解经义,煽扬奴性也。陋儒之说,以为帝王者圣神也。陋儒之意,以为一国之大,不可以一时而
论 正 统532
无一圣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时而有两圣神焉者。当其无圣神也,则无论为乱臣,为贼子,为大盗,为狗偷,为仇雠,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圣神也,此圣神也。当其多圣神也,则于群圣群神之中,而探阄焉,而置棋焉,择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曰,此乃真圣神也,而其余皆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雠、夷狄也。不宁惟是,同一人也,甲书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而乙书则称之为神圣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书也,而今日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明日则称之为神圣焉。
夫圣神自圣神,乱贼自乱贼,偷盗自偷盗,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望而知,无能相混者也,亦断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两涂者也。异战,此至显、至浅、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术,而独不可以施诸帝王也!
谚曰:“成即为王,败即为寇。”
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也。夫众所归往谓之王,窃夺殃民谓之寇。既王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堕而为寇;既寇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升而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独立也,王也,非寇也,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宾之抗美,波亚之抗英,未闻有能目之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败者也。
即不败焉,如蒙古蹂躏俄罗斯,握其主权者数百年,未闻有肯认之为王者也。中国不然。兀术也,完颜亮也,在宋史则谓之为贼、为虏、为仇,在金史则某祖某皇帝矣,而两皆成于中国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诸葛亮入寇、丞相出师等之差异,更无论也。
朱温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盗,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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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由王而帝,更无论也。准此以谈,吾不能不为匈奴冒顿、突厥颉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汉吴楚七国、淮南王安、晋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上官桀、董卓、桓温、苏竣、侯景、安禄山、朱泚、吴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为陈涉、吴广、新市、平林、铜马、赤眉、黄巾、窦建德、王世充、黄巢、张士诚、张友谅、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与圣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于百尺竿头,进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后赡才博学、正言讜论、倡天经明地义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钦明文思、睿哲显武、端毅弘文、宽裕中和、大成定业、太祖高皇帝”之徽号!而有腹诽者则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则曰逆不道也。此非吾过激之言也。试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窦建德?
萧衍之才,何如王莽?
赵匡胤之功,何如项羽?
李存勖之强,何如冒顿?杨坚传国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温略地之广,何如洪秀全?
而皆于数千年历史上巍巍然圣矣神矣!
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赌博耳,儿戏耳,鬼域之府耳,势利之林耳。以是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
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则不论正统则亦已耳,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则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摈,而后魏、北齐、北周、契丹、女真更无论矣。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则魏、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在所必摈,
论 正 统732
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则后梁与明在所必摈,而汉亦如唯之与阿矣。然则正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在,在众人非在一人也。
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丘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矣。虽然,吾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何处有此?然犹龂龂焉于百步五十步之间,而曰统不统正不正,吾不得不惟其愚而恶其妄也!
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832梁启超文集
论 立 法 权
(1902年2月22日)
立法、行法、司法,诸权分立,在欧美日本,既成陈言,妇孺尽解矣。然吾中国立国数千年,于此等政学原理,尚未有发明之者。故今以粗浅平易之文,略诠演之,以期政治思想普及国民。篇中虽间祖述泰西学说,然所论者,大率皆西人不待论而明之理,自稍通此学者观之,殆如辽东之豕,宋人之曝,只觉词费耳。然我四万万同胞中,并此等至粗极浅之义而不解者,殆十而八九焉,吾又安敢避词费而默然也。
学者苟因此益求精焉深焉者,则菅蒯之弃,固所愿矣。
第一节 论立法部之不可缺
国家者人格也。
(有人之资格谓之人格。)凡人必意志然后有行为,无意志而有行为者,必疯疾之人也,否则其梦呓时也。
国家之行为何?行政是已。国家之意志何?立法是已。
泰西政治之优于中国者不一端,而求其本原,则立法部早发达,实为最著要矣。泰西自上古希腊,即有所谓长者议
论 立 法 权932
会(Gerontes)
,由君主召集贵族,制定法律,颁之于民;又有所谓国民议会(AnasemblyoftheCentes)
,凡君主贵族所定法律,必报告于此会,使民各出其意以可否之,然后施行。
其后雅典之拔伦,斯巴达之来喀格士,皆以大立法家,为国之桢。
罗马亦然,其始有所谓百人会议者(Comi-tiaCenBturiata)
,以军人组织之,每有大事,皆由其议决;及王统中绝之际,有所谓罗马元老院(TheSenate)
、罗马平民议会(ConciliaPlebis)者,角立对峙,争立法权,久之卒相调和,合为国民评议会(ComitiaTributa)
,故后虽变为帝政,而罗马法之发达,独称完备,至今日各国宗之。及条顿人与罗马代兴,即有所谓人民总会者(Tolkmot)
,有所谓贤人会议者(Wetenagemot)
,皆集合人民,而国王监督之,以行立法之事,逐渐进化,遂成为今日之国会,所谓巴力门(Parliament)者是也。十八世纪以来,各国互相仿效,愈臻完密,立法之业,益为政治上第一关键,战国家之盛衰强弱者,皆于此焉。虽其立法权之附属,及其范围之广狭,各国不同,而要之上自君相,下及国民,皆知此事为立国之大本大原,则一也。
耗矣哀哉,吾中国建国数千年,而立法之业,曾无一人留意者也。
《周官》一书,颇有立法之意,岁正悬法象魏,使民读之,虽非制之自民,犹有与民同之之意焉。汉兴萧何制律,虽其书今佚,不知所制者为何如,然即汉制之散见于群书者观之,其为因沿秦旧,无大损益,可断言也。魏明帝时,曾议大集朝臣,审定法制,亦不果行。北周宇文时,苏绰得君,斐然有制度考文之意,而所务惟在皮毛,不切实用。盖自周公迄今三千余年,惟王荆公创设制置条例三司,能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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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于行政,自为一部,实为吾中国立法权现影一瞥之时代。
惜其所用非人,而顽固虚憍之徒,又群焉掣其肘,故斯业一坠千年,无复过问者。呜呼!荀卿“有治人无治法”一言,误尽天下,遂使吾中华数千年,国为无法之国,民为无法之民,并立法部而无之,而其权之何属更靡论也;并法而无之,而法之善不善更靡论也。
夫立法者国家之意志也。就一人论之,昨日之意志与今日之意志,今日之意志与明日之意志,常不能相同。
何也?
或内界之识想变迁焉,或外界之境遇殊别焉,人之不能以数年前或数十年前之意志以束缚今日,甚明也。惟国亦然。故必须常置立法部,因事势,从民欲,而立制改度,以利国民。
各国之有议会也,或年年开之,或间年开之,诚以事势日日不同,故法度亦屡屡修改也。乃吾中国,则今日之法沿明之法也,明之法沿唐宋之法也,唐宋之法沿汉之法也,汉之法沿秦之法也。秦之距今,二千年矣,而法则犹是。是何异三十壮年,而被之以锦绷之服,导之以象勺之舞也。此其敝皆生于无立法部。君相既因循苟且,惮于改措,复见识隘陋,不能远图;民间则不在其位,莫敢代谋。如涂附涂,日复一日,此真中国特有之现象,而腐败之根原所从出也。
彼祖述荀卿之说者曰:但得其人可矣,何必龂龂于立法。
不知一人之时代甚短,而法则甚长;一人之范围甚狭,而法则甚广;恃人而不恃法者,其人亡则其政息焉。
法之能立,贤智者固能神明于法以增公益,愚不肖者亦束缚于法以无大尤。
靡论吾中国之乏才也,即使多才,而二十余省之地,一切民生国计之政务,非百数十万人不能分任也,安所得百数十万
论 立 法 权142
之贤智而薰治之?既无人焉,又无法焉,而欲事之举,安可得也?夫人之将营一室也,犹必先绘其图,估其材,然后从事焉。曾是一国之政,而顾一室之不若乎?近年以来,吾中国变法之议屡兴,而效不睹者,无立法部故也。及今不此之务,吾知更阅数年、数十年,而效之不可睹,仍如故也。今日上一奏,明日下一谕,无识者欢欣鼓舞,以为维新之治可以立见,而不知皆纸上空文,羌无故实。不宁唯是,条理错乱,张脉偾兴,宜存者革,宜革者存,宜急者缓,宜缓者急,未见其利,先受其敝。无他,徒观夫西人政效之美,而不知其所以成其美者,有本原在也。本原维何?曰立法部而已。
第二节 论立法行政分权之理
立法、行政分权之事,泰西早已行之,及法儒孟德斯鸠,益阐明其理,确定其范围,各国政治,乃益进化焉。二者之宜分不宜合,其事本甚易明。人之有心魂以司意志,有官肢以司行为,两各有职而不能混者也。彼人格之国家,何独不然。虽然,其利害所存,犹不止此。孟德斯鸠曰:“苟欲得善良政治者,必政府中之各部,不越其职然后可。然居其职者往往越职,此亦人之常情,而古今之通弊也。
故设官分职,各司其事,必当使互相牵制,不使互相侵越。“又曰:”立法、行法二权,若同归于一人,或同归于一部,则国人必不能保其自由权。何则?两权相合,则或借立法之权以设苛法,又借其行法之权以施此苛法,其弊何可胜言!如政府中一部有行法之权者,而欲夺国人财产,乃先赖立法之权,豫定法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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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财产,皆可归之政府,再借其行法之权以夺之,则国人虽欲起而与争,亦力不能敌,无可奈何而已“云云。此孟氏分权说之大概也。
孟氏此论,实能得立政之本原。吾中国之官制,亦最讲牵制防弊之法,然皆同其职而提掣肘之,非能厘其职而均平之。如一部而有七堂官,一省而有督、有抚、有两司、有诸道,皆以防侵越、相牵制也。而不知徒相掣肘,相推诿,一事不举,而弊亦卒不可防。西人不然。凡行政之事,每一职必专任一人,授以全权,使尽其才以治其事,功罪悉以属之,夫是谓有责任之政府。若其所以防之者,则以立法、司法两权相为犄角。
(司法权别论之。)立法部议定之法律,经元首裁可,然后下诸所司之行政官,使率循之。
行政官若欲有所兴作,必陈其意见于立法部,得其决议,乃能施行。其有于未定之法而任意恣行者,是谓侵职,侵职罪也;其有于已定之法而奉行不力者,是谓溺职,溺职亦罪也。但使立法之权确定,所立之法善良,则行政官断无可以病国厉民之理,所谓其源洁者其流必澄,何此一一而防之。故两者分权,实为制治最要之原也。
吾中国本并立法之事而无之,则其无分权,更何待言。
然古者犹有言:“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有司。”
亦似稍知两权之界限者然。汉制有议郎,有博士,专司讨议,但其秩抑末,其权抑微矣。夫所谓分立者,必彼此之权,互相均平,行政者不能强立法者以从我。
若宋之制置条例司,虽可谓之有立法部,而未可谓之有立法权也。何也?其立法部不过政府之所设,为行政官之附庸,而分权对峙之态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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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存也。唐代之给事中,常有封还诏书之权,其所以对抗于行政官使不得专其威柄者,善矣美矣;然所司者非立法权,仅能摭拾一二小故,救其末流,而不能善其本也。若近世遇有大事,亦常下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督抚、将军会议,然各皆有权,各皆无权,既非立法,亦非行政,名实混淆,不可思议。故今日欲兴新治,非划清立法之权而注重思之,不能为功也。
第三节 论立法权之所属
立法权之不可不分,既闻命矣,然则此权当谁属乎?属于一人乎,属于众人乎,属于吏乎,属于民乎,属于多数乎,属于少数乎?此等问题,当以政治学之理论说明之。
英儒边沁之论政治也,谓当以求国民最多数之最大幸福为正鹄。此论近世之言政学者多宗之。夫立法则政治之本原也,故国民之能得幸福与否,得之者为多数人与否,皆不可不于立法决定之。夫利己者人之性也,故操有立法权者,必务立其有利于己之法,此理势所不能免者也。然则使一人操其权,则所立之法必利一人;使众人操其权,则所立之法必利众人。吏之与民亦然,少数之与多数亦然。此事固非可以公私论善恶也。
一人之自利固私,众人之自利亦何尝非私,然而善恶判焉者。循所谓最多数最大幸福之正鹄,则众人之利重于一人,民之利重于吏,多数之利重于少数,昭昭明甚也。
夫诽谤偶语者弃市,谋逆者夷三族,此不问而知为专制君主所立之法也;妇人可有七出,一夫可有数妻,此不问而知为
42梁启超文集
男子所立之法也;奴隶不入公民,农佣随田而鬻(俄国旧制如此)
,此不问而知为贵族所立之法也;信教不许自由,祭司别有权利,此不问而知为教会所立之法也。以今日文明之眼视之,其为恶法,固无待言。虽然,亦不过立法者之自顾其利益而已。若今世所称文明之法,如人民参政权,服官权,言论、结集、出版、迁移、信教各种之自由权等,亦何尝非由立法人自顾其利益而来。而一文一野,判若天渊者,以前者之私利,与政治正鹄相反;而后者之私利,与政治正鹄相合耳。故今日各文明国,皆以立法权属于多数之国民。
然则虽以一二人操立法权,亦岂必无贤君哲相,忘私利而求国民之公益者?曰:期固然也。然论事者语其常不语其变,恃此千载一遇之贤君哲相,其不如民之自恃也明矣。且(记)
不云乎:“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
即使有贤君哲相以代民为谋,其必不能如民之自谋之尤周密而详善,有断然也。且立法权属于民,非徒为国民个人之利益而已,而实为国家本体之利益。何则?国也者,积民而成,国民之幸福,即国家之幸福也。国多贫民,必为贫国,国多富民,必为富国,推之百事,莫不皆然。美儒斯达因曰:“国家发达之程度,依于一个人之发达而定者也。”
故多数人共谋其私。
而大公出焉矣,合多数人私利之法,而公益之法存焉矣。
立法者国家之意志也。昔以国家为君主所私有,则君主之意志,即为国家之意志,其立法权专属于君主固宜。今则政学大明,知国家为一国人之公产矣。
且内外时势寖逼寖剧,自今以往,彼一人私有之国家,终不可以立优胜劣败之世界。
然则今日而求国家意志之所在,舍国民奚属哉!况以立法权
论 立 法 权542
畀国民,其实于君主之尊严,非有所损也。英国、日本,是其明证也。
君主依国家而尊严,国家依国民之幸福而得幸福。
故今日之君主,不特为公益计,当畀国民以立法权,即为私利计,亦当尔尔也。苟不畀之,而民终必有知此权为彼所应有之一日。
及其自知之而自求之,则法王路易第十六之覆辙,可为寒心矣。此欧洲、日本之哲后,所以汲汲焉此之为务也。
642梁启超文集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
(1902年2月22日)
此篇与著者数年前之论相反对,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
其为思想之进步乎,抑退步乎?
吾欲以读者思想之进退决之。
绪  论
近十年来,忧世之士,往往揭三色旗帜以疾走号呼于国中,曰保国,曰保种,曰保教。其陈义不可谓不高,其用心不可谓不苦。若不佞者,亦此旗下之一小卒徒也。虽然,以今日之脑力眼力,观察大局,窃以为我辈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惟保国而已,若种与教,非所亟亟也。何则?彼所云保种者,保黄种乎?保华种乎?其界限颇不分明。若云保黄种也,彼日本亦黄种,今且浡然兴矣,岂其待我保之;若云保华种也,吾华四万万人,居全球人数三分之一,即为奴隶为牛马,亦未见其能灭绝也。国能保则种自莫强,国不存则虽保此奴隶牛马,使孳生十倍于今日,亦奚益也。故保种之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742
事,即纳入于保国之范围中,不能别立名号者也。至倡保教之议者,其所蔽有数端:一曰不知孔子之真相,二曰不知宗教之界说,三曰不知今后宗教势力之迁移,四曰不知列国政治与宗教之关系。今试一一条论之。
第一 论教非人力所能保
教与国不同。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更无国,故国必恃人力以保之。
教则不然。
教也者,保人而非保于人者也。
以优胜劣败之公例推之,使其教而良也,其必能战胜外道,愈磨而愈莹,愈压百愈伸,愈束而愈远,其中自有所谓有一种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者,以嘘吸之脑识,使这不得不从我,岂其俟人保之。使其否也,则如波斯之火教,印度之婆罗门教,阿刺伯之回回教,虽一时借人力以达于极盛,其终不能存于此文明世界,无可疑也。此不必保之说也。
抑保之云者,必其保之者之智慧能力,远过于其所保者,若慈父母之保赤子,专制英主之保民是也。
(保国不在此数。
国者无意识者也,保国实人人之自保耳。)彼教主者,不世出之圣贤豪杰,而人类之导师也。吾辈自问其智慧能力,视教主何如?而漫曰保之保之,何其狂妄耶!毋乃自信力太大,而亵教主耶?此不当保之说也。然则所谓保教者,其名号先不合于论理,其不能成立也固宜。
842梁启超文集
第二 论孔教之性质与群教不同
今之持保教论者,闻西人之言曰,支那无宗教,辄佛然怒形于色,以为是诬我也,是侮我也。此由不知宗教之为何物也。西人所谓宗教者,专指迷信宗仰而言,其权力范围乃在躯壳界之外,以灵魂为根据,以礼拜为仪式,以脱离尘世为目的,以涅槃天国为究竟,以来世祸福为法门。诸教虽有精粗大小之不同,而其概则一也。故奉其教者,莫要于起信,(耶教受洗时,必通所谓十信经者,即信耶稣种种奇迹是也。佛教有起信论。)莫急于伏魔。起信者,禁人之怀疑,窒人思想自由也;伏魔者,持门户以排外也。故宗教者非使人进步之具也,于人群进化之第一期,虽有大功德,其第二期以后,则或不足以偿其弊也。孔子则不然,其所教者,专在世界国家之事,伦理道德之原,无迷信,无礼拜,不禁怀疑,不仇外道,孔教所以特异于群教者在是。质而言之,孔子者哲学家、经世家、教育家,而非宗教家也。西人常以孔子与梭格拉底并称,而不以之与释迦、耶稣、摩诃末并称,诚得其真也。夫不为宗教家,何损于孔子!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子不语怪力乱神。”盖孔子立教之根柢,全与西方教主不同。
吾非必欲抑群教以扬孔子,但孔教虽能有他教之势力,而亦不至有他教之流弊也。然则以吾中国人物论之,若张道陵(即今所谓张天师之初祖也。)可谓之宗教家,若袁了凡(专提倡《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者。)可谓之宗教家,(宗教有大小,有善恶。
埃及之拜物教,波斯之拜火教,可谓之宗教,则张、袁不可不谓之宗教。)而孔了则不可谓之宗教家。宗教之性质,如是如是。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942
持保教论者,辄欲设教会,立教堂,定礼拜之仪式,著信仰之规条,事事摹仿佛、耶,惟恐不肖。此靡论其不能成也,即使能之,而诬孔子不已甚耶!孔子未尝如耶稣之自号化身帝子,孔子未尝如佛之自称统属天龙,孔子未尝使人于吾言之外皆不可信,于吾教之外皆不可从。孔子,人也,先圣也,先师也,非天也,非鬼也,非神也。
强孔子以学佛、耶,以是云保,则所保者必非孔教矣。
无他,误解宗教之界说,而艳羡人以忘我本来也。
第三 论今后宗教势力衰颓之征
保教之论何自起乎?
惧耶教之侵入,而思所以抵制之也。
吾以为此之为虑,亦已过矣。彼宗教者,与人群进化第二期之文明不能相容者也。科学之力日盛,则迷信之力日衰;自由之界日张,则神权之界日缩。
今日耶稣教势力之在欧洲,其视数百年前,不过十之一二耳。昔者各国君主,皆仰教皇之加冕以为尊荣,今则帝制自为也;昔者教皇拥罗马之天府,指挥全欧,今则作寓公于意大利也;昔者牧师、神父,皆有特权,今则不许参与政治也。此其在政界既有然矣。其在学界,昔者教育之事,全权属于教会,今则改归国家也。歌白尼等之天文学兴,而教会多一敌国;达尔文等进化论兴,而教会又多一敌国。虽竭全力以挤排之,终不可得,而至今不得不迁就其说,变其面目以弥缝一时也。若是乎耶稣教之前途可以知矣。彼其取精多,用物宏,诚有所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者,以千数百年之势力,必非遽消磨于一旦,固于待言。

052梁启超文集
自今以往,耶稣教即能保其余烬,而亦必非数百年前之面目,可断言也。而我今日乃欲摹其就衰之仪式,为效颦学步之下策,其毋乃可不必乎!
或曰:彼教虽寖衰于欧洲,而寖盛于中国,吾安可以不抵制之?是亦不然。耶教之人中国也有两目的:一曰真传教者,二曰各国政府利用之以侵我权利者。中国人之入耶教也亦有两种类:一曰真信教者,二曰利用外国教士以抗官吏武断乡曲者。彼其真传教、真信教者,则何害于中国。耶教之所长,又安可诬也。吾中国汪汪若千顷之波,佛教纳之,回教纳之,乃至张道陵、袁了凡之教亦纳之,而岂具有靳于一耶稣?且耶教之入我国数百年矣,而上流人士从之者稀,其力之必不足以易我国明矣,而畏之如虎,何为者也?至各国政府与乡里莠民之利用此教以侵我主权,挠我政治,此又必非开孔子会、倡言保教之遂能抵抗也。但使政事修明,国能自立,则学格兰斯顿之予爱兰教会以平权可也,学俾斯麦、嘉富尔教之予山外教徒以限制亦可也,主权在我,谁能侵之!
故彼之持保教抵制之说者,吾见其进退无据也。
第四 论法律上信教自由之理
彼持保教论者,自谓所见加流俗人一等,而不知与近世文明法律之精神,适相刺谬也。今此论固不过一空言耳,且使其论日盛,而论者握一国之主权,安保其不实行所怀抱,而设立所谓国教以强民使从者?
果尔,则吾国将自此多事矣。
彼欧洲以宗教门户之故,战争数百年,流血数十万,至今读史,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52
犹使人毛悚股栗焉。几经讨论,几经迁就,始以信教自由之条,著诸国宪,至于今日,各国莫不然,而争教之祸亦几熄矣。夫信教自由之理,一以使国民品性趋于高尚,(若特立国教,非奉此者不能享完全之权利,则国民或有心信他教,而为事势所迫,强自欺以相从者,是国家导民以弃其信德也。信教自由之理论,此为最要。)一以使国家团体归于统一,(昔者信教自由之法未立,国中有两教门以上者,恒相水火。)
而其尤要者,在画定政治与宗教之权限,使不相侵越也。政治属世间法,宗教属出世法。教会不能以其权侵政府,固无论矣,而政府亦不能滥用其权以干预国民之心魂也。
(自由之理:凡一人之言论、行事、思想,不至有害于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不得干涉之。
我欲信保教,其利害皆我自受之,无损于人者也,故他人与政府皆不得干预。)故此法行而治化大进焉。吾中国历史有独优于他国者一事,即数千年无争教之祸是也。彼欧洲数百年之政治家,其心血手段,半耗费于调和宗教恢复政权之一事,其陈迹之在近世史者,班班可考也。吾中国幸而无此轇轕,是即孔子所以贻吾侪以天幸也。而今更欲循泰西之覆辙以造此界限何也?今之持保教论者,其力固不能使自今以往,耶教不入中国。昔犹孔自孔,耶自耶,各行其自由,耦俱而无猜,无端而画鸿沟焉,树门墙焉,两者日相水火,而教争乃起,而政争亦将随之而起。
是为国民分裂之厉阶也。
言保教者不可不深长思也。
第五 论保教之说束缚国民思想
文明之所以进,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总因也。
欧洲之所以有今日,皆由十四五世纪时,古学复兴,脱教会之樊篱,一洗思想界之奴性,其进步乃沛乎莫能御,此稍治
252梁启超文集
史学者所能知矣。我中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坑方术之士,而思想一窒;及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不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子教二千余年于兹矣,百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以为一贯之精神,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于是孔教之范围益日缩日小。寖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韩昌黎、欧阳永叔矣,寖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菴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寖假而孔子变为纪晓岚、阮芸台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妪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骂以相夺,其情状抑何可怜哉!夫天地大矣,学界广矣,谁亦能限公等之所至,而公等果行为者?
无他,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其有稍在此范围外者,非惟不敢言之,抑亦不敢思之,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成就之结果也。曾是孔子而乃如是乎?孔子作《春秋》,进退三代,是正百王,乃至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阐溢于编中。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而自命为孔子徒者,乃反其精神而用之,此岂孔子之罪也?
呜呼,居今日诸学日新、思潮横溢之时代,而犹以保教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已乎!
抑今日之言保教者,其道亦稍异于昔。彼欲广孔教之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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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也,于是取近世之新学新理以缘附之,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而惜其重诬孔了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夫孔子生于二千年以前,其不能尽知二千年以后之事理学说,何足以为孔子损!
梭格拉底未尝坐轮船,而造轮船者不得不尊梭格拉底;阿里士多德未尝用电线,而创电线者不敢菲薄阿里士多德;此理势所当然也。以孔子圣智,其所见与今日新学新理相暗合者必多多,此奚待言。若必一一而比附之纳入之,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之于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铁案不易之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从而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弃之矣。
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
故吾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灿烂之世界,罗列中外古今之学术,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弃之,斯宁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必以古人为虾,而自为其水母,而公等果胡为者?然则以此术保教者,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国民可断言也!
第六 论保教之说有妨外交
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论之最大目的也。其次焉者,曰
452梁启超文集
有妨外交。中国今当积弱之时,又值外人利用教会之际,而国民又夙有仇教之性质,故自天津教案以迄义和团,数十年中,种种外交上至艰极险之问题,起于民教相争者殆十七八焉。虽然,皆不过无知小民之起衅焉耳。今也博学多识之士大夫,高树其帜曰保教保教,则其所著论演说,皆不可不昌言何以必要何教之故,则其痛诋耶教必矣。夫相争必多溢恶之言,保无有抑扬其词,文致其说,以耸听者,是恐小民仇教之不力而更扬其波也。吾之为此言,吾非劝国民以媚外人也,但举一事必计其有利无利,有害无害,并其利害之轻重而权衡之。今孔教之存与不存,非一保所能致也;耶教之入与不入,非一保所能拒也;其利之不可凭也如此。而万一以我之叫嚣,引起他人之叫嚣,他日更有如天津之案,以一教堂而索知府、知县之头;如胶州之案,以两教士而失百里之地,丧一省之权;如义和之案,以数十西人之命,而动十一国之兵,偿五万万之币者;则为国家忧,正复何如?
呜呼!
天下事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持保教论者,勿以我为杞人也。
第七 论孔教无可亡之理
虽然,保教党之用心,吾固深谅之而深敬之。彼其爱孔教也甚,愈益爱之,则愈忧之,惧其将亡也,故不复权利害,不复揣力量,而欲出移山填海之精神以保之。顾吾以为抱此隐忧者,乃真杞人也。孔教者,悬日月,塞天地,而万古不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552
能灭者也。他教惟以仪式为重也,故自由昌而仪式亡;谁以迷信为归也,故真理明而迷信替。
其与将来之文明决不相容,天演之公例则然也。孔教乃异是,其所教者,人之何以为人也,人群之何以为群也,国家之何以为国也。凡此者,文明愈进,则其研究之也愈要。
近世大教育家多倡人格教育之论。
人格教育者何?考求人之所以为人之资格,而教育少年,使之备有此格也。
东西古今之圣哲,其所言合于人格者不一,而最多者莫如孔子。孔子实于将来世界德育之林,占一最重要之位置,此吾所敢豫言也。夫孔子所望于我辈者,非欲我辈呼之为救主,礼之为世尊也。今以他人有救主、世尊之名号,而我无之,遂相惊以孔教之将亡,是乌得为知孔子矣乎!夫梭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之不逮孔子也亦远矣,而梭氏、亚氏之教,犹愈久而愈章,曾是孔子而顾惧是乎!
吾敢断言曰:世界若无政治、无教育、无哲学,则孔教亡。苟有此三者,孔教之光大,正未艾也!持保教论者,盍高枕而卧矣。
第八 论当采群教之所长以光大孔教
吾之所以忠于孔教者,则别有在矣。曰:毋立一我教之界限,而辟其门,而恢其域,损群教而入之,以增长荣卫我孔子是也。彼佛教、耶教、回教,乃至古今各种之宗教,皆无可以容纳他教教义之量。何也?彼其以起信为本,以伏魔为用,从之者殆如妇人之不得事二夫焉。故佛曰:天上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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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我独尊。
耶曰:独一无二,上帝真子。
其范围皆有一定,而不能增减者也。孔子则不然,鄙夫可以竭两端,三人可以得我师,盖孔教之精神,非专制的而自由的也。我辈诚尊孔子,则宜直接其精神,毋拘墟其形迹。孔子之立教,对二千年前之人而言者也,对一统闭关之中国人而言之也,其通义之万世不易者固多,其别义之与时推移者亦不少。孟子不云乎:“孔子,圣之时者也。”使孔子而生于今日,吾知其教义之必更有所损益也。今我国民非能为春秋战国时代之人也,而已为二十世纪之人,非徒为一乡一国之人,而将为世界之人,则所以师孔子之意而受孔子之赐者必有在矣。
故如佛教之博爱也,大无畏也,勘破生死也,普度众生也,耶教之平等也,视敌如友也,杀身为民也,此其义虽孔教固有之,吾采其尤博深切明者以相发明;其或未有者,吾急取而尽怀之,不敢廉也;其或相反百彼为优者,吾舍已以从之,不必吝也。又不惟于诸宗教为然耳,即古代希腊、近世欧美诸哲之学说,何一不可以兼容而并包之者!若是于孔教为益乎,为损乎?不等智者而决也。夫孔子特自异于狭隘之群教,而为我辈遵孔教者开此法门,我辈所当自喜而不可辜此天幸者也。大哉孔子,大哉孔子!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以是尊孔,而孔之真乃见;以是演孔,而孔之统乃长。
又何必鳃鳃然猥自贬损,树一门,划一沟,而曰保教保教为也!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752
结  论
嗟乎嗟乎,区区小子,昔也为保教党之骁将,今也为保教党之大敌。嗟我先辈,嗟我故人,得毋有恶其反覆,诮其模棱,而以为区区罪者。虽然,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吾又知孔子之爱真理,先辈、故人之爱国家、爱自由,更有甚于吾者也。
吾以是自信,吾以是忏悔。为二千年来翻案,吾所不惜;与四万万人挑战,吾所不惧。吾以是报孔子之恩我,吾以是报群教主之恩我,吾以是报我国民之恩我。
852梁启超文集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
(1902年3月10日)
天下未有无人民而可称之为国家者,亦未有无政府而可称之为国家者,政府与人民,皆构造国家之要具也。故谓政府为人民所有也不可,谓人民为政府所有也尤不可,盖政府、人民之上,别有所谓人格(人格之义屡见别篇。)之国家者,以团之统之。国家握独一最高之主权,而政府、人民皆生息于其下者也。重视人民者,谓国家不过人民之结集体,国家之主权即在个人(谓一个人也)。
其说之极端,使人民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率国民而复归于野蛮。重视政府者,谓政府者国家之代表也,活用国家之意志而使现诸实者也,故国家之主权,即在政府。其说之极端,使政府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专制主义,困国民永不得进于文明。故构成一完全至善之国家。必以明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为第一义。
因人民之权无限以害及国家者,泰西近世,间或有之,如十八世纪末德国革命之初期是也。虽然,此其事甚罕见,而纵观数千年之史乘,大率由政府滥用权限,侵越其民,以致衰致乱者,殆十而八九焉。若中国又其尤其者也。故本论之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952
宗旨,以政府对人民之权限为主眼,以人民对政府之权限为附庸。
政府之所以成立,其原理何在乎?
曰:在民约。
(民约之义,法国硕儒卢梭倡之,近儒每驳其误,但谓此义为反于国家起原之历史则可,谓其谬于国家成立之原理则不可。虽憎卢梭者,亦无以难也。)人非群则不能使内界发达,人非群则不能与外界竞争,故一面为独立自营之个人,一面为通力合作之群体。
(或言由独立自营进为通力合作,此语于论理上有缺点。盖人者能群之动物,自最初即有群性,非待国群成立之后而始通合也。既通合之后,仍常有独立自营者存,其独性不消灭也。故随独随群,即群即独,人之所以贵于万物也。)此天演之公例,不得不然者也。
既为群矣,则一群之务不可不共任其责固也。虽然,人人皆费其时与力于群务,则其自营之道,必有所不及。
民乃相语曰:吾方为农,吾方为工,吾方为商,吾方为学,无暇日无余力以治群事也,吾无宁于吾群中选若干人而一以托之焉,斯则政府之义也。政府者,代民以任群治者也,故欲求政府所当尽之义务,与其所应得之权利,皆不可不以此原理为断。
然则政府之正鹄何在乎?
曰:在公益。
公益之道不一,要以能发达于内界而竞争于外界为归。故事有一人之力所不能为者,则政府任之;有一人之举动妨及他人者,则政府弹压之。政府之义务虽千端万绪,要可括以两言:一曰助人民自营力所不逮,二曰防人民自由权之被侵而已。率由是而纲维是,此政府之所以可贵也。
苟不尔尔,则有政府如无政府,又其甚者,非惟不能助民自营力而反窒之,非惟不能保民自由权而又自侵之,则有政府或不如其无政府。数千年来,民生之所以多艰,而政府所以不能与天地长久者,皆此之由。
政府之正鹄不变者也,至其权限则随民族文野之差而变,
062梁启超文集
变而务适合于其时之正鹄。譬诸父兄之于子弟,以导之使成完人为正鹄。当其孩幼也,父兄之权限极大,一言一动,一饮一食,皆干涉之,盖非是则不能使之成长也。子弟之智德才力,随年而加,则父兄之干涉范围,随年而减。使在弱冠强仕之年,而父母犹待以乳哺孩抱时之资格,一一干涉之,则于其子弟成立之前途,必有大害。
夫人而知矣,国民亦然。
当人群幼稚时代,其民之力未能自营,非有以督之,则散漫无纪,而利用厚生之道不兴也;其民之德未能自治,非有以钳之,则互相侵越,而欺凌杀夺之祸无穷也。当其时也,政府之权限不可不强且大。及其由拨乱而进升平也,民既能自营矣,自治矣,而犹欲以野蛮时代政府之权以待之,则其俗强武者,必将愤激思乱,使政府岌岌不可终日;其俗柔懦者,必将消缩萎败,毫无生气,而他群且乘之而权其权、地其地、奴其民,而政府亦随以成灰烬。故政府之权限,与人民之进化成反比例,此日张则彼日缩,而其缩之,乃正所以张之也。
何也?政府依人民之富以为富,依人民之强以为强,依人民之利以为利,依人民之权以为权,彼文明国政府,对于其本国人民之权,虽日有让步,然与野蛮国之政府比较,其尊严荣光,则过之万万也。
今地球中除棕、黑、红三蛮种外,大率皆开化之民矣。
然则其政府之权限当如何?曰:凡人民之行事,有侵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干涉之,苟非尔者,则一任民之自由,政府宜勿过问也。
所谓侵人自由者有两种:一曰侵一人之自由者,二曰侵公众之自由者。侵一人自由者,以私法制裁之;侵公众自由者,以公法制裁之。私法、公法,皆以一国之主权而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162
制定者也,(主权或在君,或在民,或君民皆同有,以其国体之所属而生差别。)
而率行之者,则政府也。最文明之国民,能自立法而自守之,其侵人自由者益希,故政府制裁之事,用力更少。史称尧舜无为而治,若今日立宪国之政府,真所谓无为而治也。不然者,政府方日禁人民之互侵自由,而政府先自侵人民之自由,是政府自己蹈天下第一大罪恶。
(西哲常言:天下罪恶之大,未有过于侵人自由权者。)而欲以令于民,何可得也!且人民之互相侵也,有裁制之者;而政府之侵民也,无裁制之者;是人民之罪恶可望日减,而政府之罪恶且将日增也。故定政府之权限,非徒为人民之利益,而实为政府之利益也。
英儒约翰。弥儿所著《自由原理》(JohnStuartMilsOnLiberty)有云:纵观往古希腊、罗马、英国之史册,人民常与政府争权。
其君主或由世袭,或由征服,据政府之权势,其所施行,不特不从人民所好而已,且压抑之蹂躏之。民不堪命,于是爱国之义士出,以谓人民之不宁,由于君权之无限,然后自由之义乃昌。人民所以保其自由者,不出二法:一曰限定宰治之权,与君主约,而得其承诺,此后君主若背弃之,则为违约失职,人民出其力以相抵抗,不得目为叛逆是也;二日人民得各出己意,表之于言论,著之于律令,以保障全体之利益是也。此第一法,欧洲各国久已行之;第二法,则近今始发达,亦渐有披靡全地之势矣。
或者曰:在昔专制政行,君主知有已不知有民,则限制其权,诚非得已。今者民政渐昌,一国之元首,(元首者,兼君主国之君主、民主国之大统领而言。)殆皆由人民公选而推戴之者,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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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之欲民所欲而利民所利,暴虐之事,当可不起。然则虽不为限制亦可乎?曰:是不然,虽民政之国,苟其政权限不定,则人民终不得自由。何也?民政之国,虽云人皆自治而非治于人,其实决不然。一国之中,非能人人皆有行政权,必有治者与被治者之分。其所施政令,虽云从民所欲,然所谓民欲者,非能全国人之所同欲也,实则其多数者之所欲而已。
(按:民政国必有政党,其党能在议院占多数者,即握政府之权,故政治者,实从国民多数之所欲也。往昔政学家谓政治当以求国民全体之幸福为正鹄,至硕儒边沁,始改称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正鹄,盖其事势之究者,仅能如是也。)苟无限制,则多数之一半,必压抑少数之一半,彼少数势弱之人民,行将失其自由,而此多数之专制,比于君主之专制,其害时有更甚者。
故政府与人民之权限,无论何种政体之国,皆不可不明辨者也。
由此观之,虽在民权极盛之国,而权限之不容已,犹且若是,况于民治未开者耶?记不云乎:“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也?”故文明之国家,无一人可以肆焉者,民也如是,君也如是,少数也如是,多数也如是。
何也?人各有权,权各有限也。权限云者,所以限人不使滥用其自由也。
滥用其自由,必侵人自由,是谓野蛮之自由;无一人能滥用其自由,则人人皆得全其自由,是谓文明之自由。
非得文明之自由,则国家未有能成立者也。
中国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其精神异而正鹄仍同。何也?仁政必言保民,必言牧民。牧之保之云者,其权无限也,故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虽以孔孟之至圣大贤,哓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362
音瘏口以道之,而不能禁二千年来暴君贼臣之继出踵起,鱼肉我民,何也?
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其施仁也,常有鞭长莫及、有名无实之忧,且不移时而熄焉;其行暴也,则穷凶极恶,无从限制,流毒及全国,亘百年而未有艾也。圣君贤相,既已千载不一遇,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若夫贵自由定权限者,一国之事,其责任不专在一二人,分功而事易举,其有善政,莫不遍及,欲行暴者,随时随事,皆有所牵制,非惟不敢,抑亦不能,以故一治而不复乱也。是故言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者,谓政府与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约而定其界也,非谓政府畀民以权也。
(凡人必自有此物,然后可以畀人,民权者非政府所自有也,何从畀之?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亦以天下非天子所能有故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政府若能畀民权,则亦能夺民权,吾所谓形质同而精神迥异者此也。然则吾先圣昔贤所垂训,竟不及泰西之唾余乎?是又不然,彼其时不同也。
吾固言政府之权限,因其人民文野之程度以为比例差。
当二千年前,正人群进化第一期,如扶床之童,事事皆须借父兄之顾复,故孔孟以仁政为独一无二之大义,彼其时政府所应有之权,与其所应尽之责任,固当如是也。政治之正鹄,在公益而已。
今以自由为公益之本,昔以仁政为公益之门,所谓精神异而正鹄仍同者此也。但我辈既生于今日,经二千年之涵濡进步,俨然弃童心而为成人,脱蛮俗以进文界矣,岂可不求自养自治之道,而犹学呱呱小儿,仰哺于保姆耶?抑有政府之权者,又岂可终以我民为弄儿也?权限乎?建国之本,太平之原,舍是曷由哉!
462梁启超文集
政治学学理摭言
(1902年9月2日、10月16日)
近世欧美各国宪法及其他法律所规定之诸条件,大率应用最新最确之学理。骤视之,其言简不待喋喋矣。顾吾国人士,知此者希,不揣冒昧,因涉猎所及,辄引伸之以下解释。
一彼一此,首尾不具,不足以称著述,故名曰摭言。
君主无责任义
凡立宪君主国之宪法,皆特著一条曰:君主无责任,君主神圣不可侵犯。此其义何?
曰:此过渡时代之绝妙法门也,此防杜革命之第一要著也。
君主者,一国之元首,而当行政机关之冲者也。凡行政者不可不负责任。行政者而不负责任,则虽有立法机关,亦为虚设,所公立之法度,终必有被蹂躏之一日,而治者与被治者之间,终不得协和,是立宪国所大忌也。然则行政首长之君主,反著明其无责任,以使之得自恣,毋乃与立宪精神相矛盾耶?而岂知立宪政体之所以为美妙者,皆在于此。
政治学学理摭言562
宪政之母,厥惟英国。
英国人有恒言曰:“君主不能为恶。”
以皮相论之,此可谓极无理之言也。夫君主亦犹人耳,人性而可使为不善也,岂其履此九五而遂有异也。虽然,考诸英国今日之实情,则此言良信矣。于何证之?夫所谓君主之恶者,则任用不孚民望之大臣以病民一也,民所欲之善政而不举二也,民所恶之秕政而强行三也。英国则何如?
英国宪法,皆不成文,故各种权力范围之消长,其沿革不可不征诸历史。
今考英国任命大臣之成例,自千六百八十九年维廉第三纳桑达仑之言,命下议院中最占多数之党派之首领,使组织政府,以后沿为成案。凡非得议院多数之赞成者,不得在政府。至后安时代,兹例益定。当时首相玛波罗,本保守党首领,及战事起,保守党虽反对,而进步党赞成之,政府卒不更易,是其证也。及占士第三,虽欲自揽政权,任用私人,卒为议会所抗,不能行其志。至占士第四、维廉第四时,王权之限制益严,逮前皇维多利亚六十年中,此例益铁案如山,不能动矣。尔后格兰斯顿、的士黎里两雄角立时代,每当总选举时,在朝党察视议会中不及敌党之多数,即不待开国会而自行辞职。由此观之,英国政府各大臣,非得以君主之意而任免之者也,其任免之权,皆在国民。是君主不能任用失民望之大臣以病民,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一也。英国当查里士第二、维廉第二时代,凡政府会议,则君主亦列席而置可否焉。
占士第一以后,此例遂废,一切政略,由大臣行之,君主绝不过问。夫大臣之办理政务,非经君主画诺不能施行,固也;虽然,若大臣以不能实行其政略之故,欲去其职,而国会赞成大臣,必欲要求其实行,乃至各选举区皆赞成国会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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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君主便不得拒之。
故名士安逊尝言:“英国自一千七百十四年以后,君主与大臣,其实权易位;前者则君主经大臣之手以治国,后此则大臣经君主之手以治国也。”
云云。
由此观之,则英国君主不能阻民所欲行之善政,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二也。自享利第八以来,君主屡独断以办外交之事。及占士第三以后,至于今日,凡君主引见外国使臣,必以外务大臣陪席,其与外国君主来往书简,非经首相或外务大臣一览,不能发出,而君主特权之自由,殆皆丧失。又不徒于外交为然耳,于内治亦然。占士第四时,尝有爱尔兰人受死罪之公判者,王欲自行特权,命爱尔兰总督赦之,首相罗拔比尔反对之,谓非经责任大臣之手,不能行此权,其事遂止。自兹以往,王者益无敢自恣矣。由此观之,则英国君主不能强行民所恶之秕政,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三也。
质而言之,则英国君主岂徒不能为恶而已,虽善亦不能为。顾称此不称彼者,恶则归大臣,善则归其君耳。虽然,彼君主者既肯尽委其权于国民所信用之大臣,而不与之争,斯即善之大者也,则虽谓英国君主能为善不能为恶,谁曰不宜!
夫人至于不能为善,不能为恶,则其万事毫无责任,岂待问哉!故英国国民,无贵无贱,无贫无富,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不皆有责任,惟君主则真无责任。英国宪政,各国宪政之母也,故凡立宪国之有君主者,莫不以“无责任”
之一语,泐为宪文。虽其行用特权之范围,不无广狭之殊,要其精神,则皆自英国来也。
所谓君主无责任者,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君主所以必使之无责任者何?
曰:避革命也。
(此义本甚浅显,
政治学学理摭言762
人人意中所有也。
而在立宪君主国之学者,多不肯揭破言之。
日本人尤大忌焉,则美其名曰,君主神圣故无责任,有特权故无责任。)凡有责任者,不尽其责则去,不尽其责而不去,则夫立于监督之地位者,例得科其罪而放逐之,此天地之通义也。儒教之言君主政体,则有责任之君主也,故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未闻弑君。”故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故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春秋》之义,凡君主为孔子所绝者,不一而足,绝之者,皆以其不尽责任也。孟子言责任之义,尤深切著明。其语齐王云:“友人冻馁妻子则如之何?士师不能治事则如之何?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皆以唤醒责任观念也。又云:“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皆责任之义也。)
凡以示夫监督人所应行之权利也。
夫代表一国而当行政之冲者,其责任非犹夫寻常责任也,十事九尽责而一不尽焉,则固已不可以尸其位。而彼君主者,终其身而当此冲者也,短者数年,长者数十年,虽舜禹复生,岂能保无百一之失乎?有之而民隐忍焉,今日可隐忍其一,他日即可隐忍其百,而政其紊、国其颓矣。有之而民不隐忍焉,则是革命终无已时也。夫一人之身,数十年之久,而其责任之难完,固已如是,而况乎世及以为礼,卜世至数十,卜年至数百者耶?若是乎,君主与责任,势固不能并行。重视君主,则不可不牺牲责任,重视责任,又不可不牺牲君主,而孔孟乃欲两利而俱存之,此所以中国数千年君主,有责任之名,无责任之实,而革命之祸,亦不绝于历史也。
泰西之民知其然也,以为凡掌一国行政之实权者,可不负责任;既负责任,则必随时可以去之留之,而不能以一人一姓永尸其位。而所谓实权者,或在元首焉,或在元首之辅佐焉。苟在元首,则其元首不可不定一任期,及期而代,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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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之“孔苏”
,今合众国、法兰西之“伯理玺天德”是也;苟欲元首之不屡易,则其实权不可不移诸元首以下之一位,今世立宪君主国所谓责任大臣是也。故夫一国之元首,惟无实权者乃可以有定位,惟无定位者乃可以有实权,二者任取一焉,皆可以立国;混而兼之,国未有能立者也,即立矣,未有能久存于今日物竞天择之场者也。善哉君主无责任,黠哉君主无责任!
君主无责任,故其责皆在大臣。凡君主之制一法,布一今,非有大臣之副署(副于君主以署名也)
,则不能实行。故其法令之不惬民望者,民得而攻难之,曰:吾君本不能为恶也,今其为恶,皆副署者长之逢之也。
故虽指斥其政而不为不敬,废置其人而不为犯上。而彼副署者,亦不得不兢兢于十目十手之下,以自检自黾,而一国之政务乃完。善之至也,君主无责任使然也。
或曰:汉制,有灾异则策免三公。
(孔子之义,凡君主皆对于天而负责任,故有灾异,则君主当恐惧修省。)是非责任大臣之意乎!
其与欧洲今制将毋同。曰:是不然。必君主无责任,然后可以责诸大臣。若汉制者,是抗世子法于伯禽之类也。周公辅成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夫伯禽非有力以禁成王之过者也,使成王而不贤,则伯禽将终日被挞,冤哉禽矣!汉制,君主独裁于上,宰相不过出纳喉舌,及其叔季,且并此出纳之权,而移于尚书,移于中书,而三公犹李代桃僵焉,冤之至也!若立宪国之责任大臣,则君主非特不得而尼之,抑亦不得而助之。彼宪政最完之英国无论矣,即如德国,君权较盛者也(德国审相不以议政之多数少数为进退)
,而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八月,宰相
政治学学理摭言962
俾士麦请德皇下诏敕以自固其位,反对党首领波因氏,即在议院斥其自卸责任,而以皇室为怨府,其后俾士麦即失舆望,而不得不避贤路。日本以皇统一系自夸耀,人民尊王心最盛者也,而去年二三月间,伊藤内阁因贵族院反对议院案,乞日皇手谕劝解,举国万口沸腾,谓其违犯宪法,假皇权以自拥护,未几伊藤遂乞骸骨。
是皆君主不许助大臣之成例也。
若英国议院,则例不准称君主之名,述君主之意以决义案,有者则为大不敬,其所以为坊尤至矣。盖不如是,则责任大臣之实效,未有能举者也。
曰:若是乎,立宪国之君主,其为虚器也章章矣。顾犹悬兹而勿革何为也?曰:是过渡时代实然。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固百世之大经也。虽然,诸民族之性质境遇,万有不齐,有宜于民主者,有未能遽宜于民主者。既未宜焉,则君固不可以不立,君既立矣,则欲其安而不危也,欲其治而不乱也,舍此将奚以哉?况责任大臣之制,有时固更优于民主者乎!
(余别有论。)
君主无责任也,君主神圣不可侵犯也,二者盖异名同实也。惟其无责任,故可以不侵犯;惟其不可侵犯;故不可以有责任。
(易。文言)之释“亢龙”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是以动而有悔也。”盖立宪君主之象也,无动则无悔,无责任则无侵犯也,而不然者,不病君则病国,不病国则病君。嘻,殆哉岌岌乎!
072梁启超文集
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义
今日欧美所谓文明,皆过渡时代之文明也。
其证据不一,若最通行之政治学说,所谓“最大多数最大之幸福”者,亦其一端也。
如佛说众生全体之最大幸福,如孔、耶说人类全体之最大幸福,尚矣,即不能。如卢梭诸先辈所说国民全体之最大幸福,抑其次也,其奈今日皆不可行。今日之天下,一利害矛盾之天下也,有所利于此,必有所不利于彼,或此之利益较增,则彼之利益必不得不稍杀。于是两造常相搏,而制胜者惟恃强权。野蛮时代,强权常专在少数者,故幸福亦常在少数者,而得幸福者之多数少数,即文明差率之正比例也。
故纵览数千年之世运,其幸福之范围,恒愈竞而愈广,自最少数而进于次少数,自次少数而进于次多数,自次多数而进于大多数,进于最大多数。他日其果能有国民全体、人类全体皆得最大幸福之一日乎?吾不敢忘。若在今日,则最大多数一语,吾信其无以易也。
日进而趋于多数也,是天演之公例不可逃避者也。
虽然,亦恃人力焉。
故学理明则其进也必速,学理误则其进也必缓,或且凝滞不进者有焉矣。
西人惟悟此学理也,故数百年来,常循自然之运而进行。当中世之末,贵族与国王争政权,贵族多数而王少数也。
(英国宪法原自贵族与王争而得之者。)十六七世纪,人民与教会争政权,人民多数而教会少数也。十八九世纪以来,平民与贵族争政权,平民多数而贵族少数也。自今以往,劳力者得与资本家争政权,劳力者多数而资本家少数也。凡
政治学学理摭言172
多数之与少数争,其初也必诎,其究也必伸,此虽不演进化之理不得不然,然常赖学理以左右之。盖有学理则多数之弱者敢于相争,而少数之强者不得不相让。今日欧美之治,皆此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他日或能将此幸福范围愈扩愈大,以驯至世界大同之运者,亦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
有宗教言以劝让,有哲学家言以劝争,两者相剂,而世运乃日进焉。泰西之治,实颇赖是。中国儒家言,皆教让之言也。其语在上之有权力者,教以保民,教以养民,教以利民,皆导之以让而勿使滥用其强权也;其语在下之无权力者,则教以恭顺,教以服从,亦导之以让而勿使撄强权之锋也。
夫使上下能交相让,不亦善乎?而无如但有让而无争,则弱者必愈弱,强者必愈强,而世终不可得平。吾昔著《饮冰室自由书》,内一条论放弃自由之罪者,其言曰:“夫物竞天择,优胜劣败,此天演学之公例也。
人人各务求自存,则务求胜,务求胜则务为优者,务为优者则扩充已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不知厌足则侵人自由必矣。言自由者,必曰人人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夫自由何以有界?譬之有两人于此,各务求胜,各务为优者,各扩充已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其力线各向外而伸张,伸张不已,而两线相遇,而两力各不相下,于是界出焉。苟两人之力有一弱者,则其强者所伸张之线,必侵入于弱者之界,此必至之势,不必讳之事也。“故使多数之弱者能善行其争,则少数之强者自不得不让。
若曰惟让而已,弱者让而强者不让,又将奈何?则其权力幸福,势必为彼不让者所攘夺以尽。
故中国教旨,虽以人类全体幸福为目的,而其政治之结果,实则使豪强民贼,独占幸福,皆此之由。
272梁启超文集
幸福生于权利,权利生于智慧。故(诗)曰:“自求多福。”
幸福者,必自求之而自得之,非他人之所得而畀也。一群之人,其有智慧者少数,则其享幸福者少数,其有智慧者多数,则其享幸福者多数;其有智慧者最大多数,则其享幸福者亦最大多数。其比例殆有一定,而丝毫不能差忒者。故言治者,必非可漫然曰:吾予国民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而已。苟使其民不能自有源,而欲强而予之,未有不两受其弊者也。故德人祭志埃氏近著,力言多数之愚者,压制少数之智者,为今日群治之病。而俄国宗教总监坡鼈那士德夫氏,亦著论极攻政党及议院政治之弊,而其言皆大动学界,夫多数幸福之优于少数,天经地义,无可辨驳者也。而此等异论,何以能容喙焉?何以能动人焉?则以智慧程度未达于大多数,而欲幸福之程度进于大多数,未有不百弊丛生,而贻反对之徒以口实者也。泰西尚然,而况于中国之今日乎!然则我最大多数之国民欲得最大幸福者,其亦思所以自处法儒波流氏著一书,名曰《今世国家论》,亦驳击代议政体之弊,而其论旨与德之奈氏、俄之坡氏异。波流之意,以为代议政治者,多数之专制也。少数者专制多数者固不可,多数者专制少数者亦不可;为少数之幸福而牺牲多数之幸福固不可,为多数之幸福而牺牲少数之幸福亦不可也。此固太平大同之言也,其奈今日世界文明之程度,固未足以语于此。
两害相权则取其轻,然则舍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一义,何以哉?故曰:今日欧美所谓文明,过渡时代之文明也,若中国者,则又并过渡时代而未能达者也。恫夫!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372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1902年11月14日)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
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
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惟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
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
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鞠之,殆有两因:凡人之
472梁启超文集
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像,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
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
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飏,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572
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
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
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
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
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
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
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
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
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
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
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
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
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
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
672梁启超文集
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
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人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772
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
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
小说也。
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溃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以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
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
872梁启超文集
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馀!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
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
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
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新 民 议972
新 民 议
(1902年11月30日、12月30日)
叙 论
天下必先有理论然后有实事,理论者实事之母也。凡理论皆所以造实事,虽高尚如宗教之理论,渊远如哲学之理论,其目的之结果,要在改良人格,增上人道,无一非为实事计者;而自余政治家言、法律家言、群学家言、生计家言,更无论矣。故理论而无益于实事者,不得谓之真理论。
虽然,理论亦有二种:曰理论之理论,曰实事之理论。
理论之理论者,又实事之理论之母也。二者之范围,不能划然。
比较而论之,则宗教、哲学等,可谓理论之理论;政治学、法律学、群学、生计学等,可谓之实事之理论。虽然,其中又有等差焉,即以生计学一部论之,有所谓生计学原理者,有所谓应用生计学者,有所谓生计政策者。以第一类与第二类比较,则前者为理论之理论,后者为实事之理论;以第一、第二类与第三类比较,则前二皆理论之理论,后一为实事之理
082梁启超文集
论。推之他学,莫不皆然。
理论之理论,与实事之理论,两者亦有先后乎?曰:两者互为先后。
民智程度尚低之时,其人无归纳综合之识想,惟取目前最近之各问题,研究其利害得失,故实事之理论先,而理论之理论后。
虽然,此等理论,其谬误者,恒十而八九。
及民智稍进,乃事事而求其公例,学学而探其原理,公例原理之既得,乃推而按之于群治种种之现象,以破其弊而求其是,故理论之理论先,而实事之理论反在后。此各国学界所同经之阶级也。吾中国自今以前,皆为最狭隘、最混杂、最谬误的种种“实事理论”之时代;至于今日,而所谓理论之理论者,始萌芽焉;若正确的实事之理论,犹瞠乎远也。
两者亦有优劣乎?曰:无也。理论之理论,其范围广远,其目的高尚,然非有实事之理论,则无以施诸用;实事之理论,其范围繁密,其目的切实,然非有理论之理论,则无以衡其真。二者相依以成,缺一不可。欲以理论易天下者,不可不于此两者焉并进之。
余为《新民说》,欲以探求我国民腐败堕落之根原,而以他国所以发达进步者比较之,使国民知受病所在,以自警厉、自策进,实理论之理论中最粗浅、最空衍者也,抑以我国民今日未足以语于实事界也。虽然,为理论者,终不可不求其果于实事;而无实事之理论,则实事终不可得见。今徒痛恨于我国之腐败堕落,而所以救而治之者,其道何由?徒艳羡他国之发达进步,而所以蹑而齐之者,其道何由?此正吾国民今日最切要之问题也。以鄙人之末学寡识,于中外各大哲高尚闳博之理论,未窥万一,加以中国地大物博,国民性质
新 民 议182
之复杂,历史遗传之繁远,外界感受之日日变异,而国中复无统计,无比例,今乃欲取一群中种种问题而研究之、论定之,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虽然,国民之责任,不可以不自勉;报馆之天职,不可以不自认。不揣檮味,欲更为实事之理论,以与爱群爱国之志士相商榷、相策厉,此《新民议》所由作也。
吾思之,吾重思之,今日中国群治之现象,殆无一不当从根柢处摧陷廓清,除旧而布新者也。天演物竞之理,民族之不适应于时势者,则不能自存。我国数千年来,以锁国主义立于大地,其相与竞者,惟在本群,优劣之数,大略相等,虽其中甲胜乙败,乙胜甲败,而受其敝者,不过本群中一部分,而其他之部分,亦常有所偏进而足以相偿。故合一群而统计之,觉其仍循进化之公例,日征月迈,而有以稍善于畴昔,国人因相以安焉,谓此种群治之组织,不足为病也。一旦与他民族之优者相遇,形见势绌,著著失败,在在困衡,国人乃眙骇相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稍有识者,谓是皆由政府之腐败、官吏之桎梏使然也。夫政府、官吏之无状,为一国退化之重要根原,亦何待言?而谓舍此一端以外,余者皆尽美尽善,可以无事改革,而能存立于五大洲竞争之场,吾见其太早计矣!我国以开化最古闻于天下,当三千年前欧西狉狉獉獉之顷,而我之声明文物,已足与彼中之中世史相埒。由于自满自情,墨守旧习,至今阅三千余年,而所谓家族之组织,国家之组织,村落之组织,社会之组织,乃至风俗、礼节、学术、思想、道德、法律、宗教一切现象,仍当然与三千年前无以异。夫此等旧组织、旧现象,在前此进化
282梁启超文集
初级时代,何尝不为群冶之大效?
而乌知夫顺应于昔日者,不能顺应于今时,顺应于本群者,不能顺应于世界,驯至今日千疮百孔,为天行大圈所淘汰,无所往而不败矣。其所以致衰弱者,原因复杂而非一途,故所以为救治者,亦方药繁重而非一术。呜呼,此岂可以专责诸一二人,专求诸一二事云尔哉!吾故今就种种方面,普事观察,将其病根所在,爬罗剔抉,而参取今日文明国通行之事实,按诸我国历史之遗传与现今之情状,求其可行,蕲其渐进,作《新民议》。
禁 早 婚 议
言群者必托始于家族,言家族者必托始于婚姻,婚姻实群治之第一位也。中国婚姻之俗,宜改良者不一端,而最重要者厥为早婚。
凡愈野蛮之人,其婚姻愈早;愈文明之人,其婚嫁愈迟。
征诸统计家言,历历不可诬矣。婚嫁之迟早,与身体成熟及衰老之迟早,有密切关系,互相为因,互相之果。
(惟其早熟早老,故不得不早婚,则乙为因而甲为果;以早婚之故,所遗传之种愈益早熟早老,则甲为因而乙为果。)社会学公理,凡生物应于进化之度,而成熟之期,久暂各异。进化者之达于成熟,其所历岁月必多,以人与鸟兽较,其迟速彰然矣。虽同为人类,亦莫不然,劣者速熟,优者晚成,而优劣之数,常与婚媾之迟早成比例。印度人结婚最早,十五而生子者以为常,而其衰落亦特速焉。欧洲人结婚最迟(就中条顿民族尤甚)
,三十未娶者以为常,而其民族强建,老而益壮。中国、日本人之结婚,迟于印度而早于
新 民 议382
欧洲,故其成熟衰老之期限,亦在两者之间。故欲观民族文野之程度,亦于其婚媾而已。即同一民族中,其居一于山谷鄙野者,婚嫁之年,必视都邑之民较早,而其文明程度,亦恒下于都邑一等,盖因果相应之理,丝毫不容假借者也。
吾今请极言早婚之害:(一)害于养生也。
少年男女,身体皆未成熟,而使之居室,妄斫丧其元气,害莫大焉。不特此也,年既长者,情欲稍杀,自治之力稍强,常能有所节制,而不至伐性;若年少者,其智力既稚,其经验复浅,往往溺一时肉欲之乐,而忘终身痼疾之苦,以此而自戕,比比然矣。吾闻伦理学家言:“凡人各对于己而有当尽之义务。”盖以人之生也,今日之利害,往往与明日之利害相背驰,纵一时之情欲,即为后日堕落苦海之厉阶。故夫人生中寿六十年,析而分之,凡得二万一千九百十五日,日日之利害既各相异,则是一日可当一人观也。然则六十年中,恰如有各异利害之二万人者,互相继续,前后而列居,其现象与二万余人同时并居于一社会者同,不过彼横数而此竖计云尔。此二万余人中,若有一人焉,纵欲过度,为躯干伤,则列其后者,必身受其纵欲所生之祸,其甚焉者则中道夭折焉,其次焉者亦半生萎废焉。中道夭折,则是今日之我,杀来日之我也;半生萎废,则是今日之我,侵来日之我之自由也。夫以一人杀一人,以一人侵一人之自由,就法律上犹必按其害群之罪而痛惩之,况于以今日之一我,而杀来日之万数千我,而侵来日之万数千我之自由,其罪之重大,岂复巧历所能算也。一群之人,互相杀焉,互相侵自由焉,则其群必不能成立,此尽人所同解也。由此言之,苟一
482梁启超文集
群中人人皆自杀焉,人人皆自侵其自由焉,则其群效之结果,更当何似也。夫孰知早婚一事,正自杀之利刃,而自侵自由之专制政体也。夫我中国民族,无活泼之气象,无勇敢之精神,无沈雄强毅之魄力,其原因虽非一端,而早婚亦实尸其咎矣。一人如是,则为废人;积人成国,则废为国。中国之弱于天下,皆此之由!
(二)害于传种也。
中国人以善传种闻于天下。综世界之民数,而吾国居三之一焉,盖亦足以自豪矣。虽然,顾可恃乎?
据生物学家言:天地间日日所产出之物,其数实恒河沙无量数,不可思议,使生焉者而即长成焉,则夫一雄一雌之所产,(无论为植物,为动物,为人类。)不及千年,而其子孙即充满于全球,而无复余锥之地。然则今日之茁焉、泳焉、飞焉、走焉、蠕焉、步焉、制作焉于此世界者,不过其所卵、所胎、所产之同类亿万京垓中之一而已。孵者亿而育者一,育者亿而活者一,活者亿而长成者一,其淘汰之酷祸,若兹其难避也。故夫人之所以贵于物,文明人之所以贵于野蛮者,不在其善孵、善育也,而在善有以活之,善有以长成之。传种之精义,如是而己。活之、长成之之道不一端,而体魄之健壮,养教之得宜,其尤要也。故欲对于一国而尽传种之义务者,(第一)必须其年龄有可以为人父母之资格;(第二)
必须其能力可以荷为人父母之责任。如是者,则能为一国得佳种;不然者,徒耗其传种力于无用之地。
不宁惟是,且举一国之种子则腐败之,国未有不悴者也。
吾中国以家族为本位者也,(西人以一人为本位,中国以一家族为本位,此其理颇长,容别著论论之。)昔贤之言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举国人皆于此兢兢焉。有子女者,甫离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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褓,其长亲辄孳孳然以代谋结婚为一大事。甚至有年三十而抱孙者,则戚族视为家庆,社会以为人瑞。
彼其意岂不曰:是将以昌吾后也。而乌知夫此秀而不实之种,其有之反不如其无之之为愈也。接统计学家言:凡各国中人民之废者、疾者、夭者、弱者、钝者、犯罪者,大率早婚之父母所产子女居其多数。
(美国玛乐斯密、日本吴文聪所著统计各书,列表甚详,今避繁不具引。)
盖其父母之身体与神经,两未发达,其资格不足以育佳儿也。
(论者或驳此论,而举古今名人中亦有属于早婚者之子以为证。
不知此特例外偶见之事耳,凡论事总不能举例外,必当以多数为凭。如彼主张女权者,举妇女中一二优秀之人,以为妇女脑力不劣于男子之证;又如中国回护科举者,谓科举中亦往往有人才,而以为科举无弊,皆非笃论也。加藤弘之《天则百话》曾著论《答客难》,今不具引。)故彼早婚者之子女,当其初婚时代之所产,既已以资格不足,无以得佳种;及其婚后十年或二十年,男女既已成熟,宜若所产者良矣,而无如此十年、二十年中,已犯第一条害于养生之公例,斫丧殆尽,父母俱就尫弱,而又因以传其尫弱之种于晚产之子,是始终皆尫弱也。夫我既以早婚而产弱子,则子既弱于我躬;子复以早婚而产弱孙,则孙又将弱于我子。如是递传递弱,每下愈况,虽我祖宗有雄健活泼虎视一世之概,其何堪数传之澌灭也?
抑尫弱之种,岂惟无益于父母之前途,而见累又甚焉。一家之子弟尫弱,则其家必落;一国之子弟尫弱,则其国必亡。昔斯巴达人有产子者,必经政府验视,苟认甚体魄为不合于斯巴达市民之资格,则隘巷寒冰,弃之不稍顾惜,岂酷忍哉?
以为非如是,则其种族不足以竞优胜于世界也。而中国人惟以多产子为人生第一大幸福,而不复问其所产者为如何,执是宗旨,则早婚宁非得策欤?
中国民数所以独冠于世界者,曰惟早婚之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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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力所以独弱于世界者,曰惟早婚之报。夫民族所以能于立天地者,惟其多乎?惟其强耳!谚曰:“鸷鸟屡百,不如一鹗。”以数万之英人,(现英国驻印度之常备兵仅八万人。)驭三万万之印度,而戢戢然矣。我国民旅居外国者不下数百万,而为人牛马;外国人旅居我国者不过一万,而握我主权。种之繁固足恃耶?畴昔立于无外竞之地,优劣胜败,一在本族,何尝不可以自存?其奈膨胀而来者之日日肉薄于吾旁也。故自今以往,非淘汰弱种,独传强种,则无以复延我祖宗将绝之祀。
昔贤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正此之谓也。一族一家无后,犹将为罪;一国无后,更若之何?欲国之有后,其必自禁早婚始。
(三)害于养蒙也。
国民教育之道之端,而家庭之教与居一焉。儿童当在抱时,当绕膝时,最富于模仿之性。为父母者示之以可法之人格,因其智识之萌芽而利导之,则他日学校之教,社会之教,事半功倍。此义也,稍治教育学者,皆能言之矣。凡人必学业既成,经验既多,然后其言论举动,可以为后辈之模范,故必二十五岁或三十岁以上,乃有可以为人父母之能力。彼早婚者,藐躬固犹有童心也,而已突如弁兮,然代一国荷教育子弟之责任。
夫岂无一二早慧之流,不辜其责者,然以不娴义方而误其婴儿者,固十而八九矣。自误其儿何足惜,而不知吾儿者,非吾所能独私也,彼实国民一分子,而为一国将来之主人翁也。一国将来之主人翁,而悉被戕于今日愦愦者之手,国其尚有豸乎?故不禁早婚,则国民教育将无所施也。
(四)害于修学也。
早婚非徒为将来教育之害也,而又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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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之害。各国教育通例,大率小学七八年,中学五六年,大学三四年,故欲受完全教育者,其所历必在十五六年以上。
常人大抵七八岁始就傅,则其一专门学业之成就,不可不俟诸二十二三岁以外。其前乎此者,皆所谓修学年龄也。此修学年龄中,一生之升沈荣枯,皆于是定焉。苟有所旷、有所废,则其智、德、力三者,必有以劣于他人,而不足竞胜于天择之界。一人而旷焉、废焉,则其人在本群中为劣者;一群之人而皆旷焉、废焉,则其群在世界中为劣者。早婚者举其修学年龄中最重要之部分,忽投诸春花秋月、缠绵歌泣、绻恋床第之域,销磨其风云进取之气,耗损其寸阴尺璧之时,虽有慧质,亦无暇从事于高等事业,乃不得不改而就下等劳力以自赡。
此辈之子孙日多,即一群中下等民族所以日增也。
国民资格渐趋卑下,皆此之由。
(五)害于国计也。
生计学公理,必生利者众,分利者寡,而后国乃不蹶。
故必使一国之人,皆独立自营,不倚赖于人,不见累于人,夫是以民各尽其力,而享其所尽之力之报,一国中常绰绰若有余裕,此国力之所由舒也。准此公例,故人必当自量其一岁所入,于自赡之外,犹足俯畜妻子,然后可以结婚。夫人当二十以前,其治生之力,未能充实,势使然矣。
故必俟修学年龄既毕,确执一自营自活之职业,不至累人,不至自累,夫乃可以语于婚姻之事。今早婚者,其本身方且仰食于父母,一旦受室,不及数年,儿女成行,于此而不养之乎,则为对于将来之群而不尽责任;于此而养之乎,我躬治产之力,尚且不赡,势不得不仍仰给于我之父母。夫我之一身而直接仰给于我之父母,其累先辈既已甚矣;乃至并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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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而复间接以仰给于我之父母,我父母生产力虽极大,其安能以一人而荷十数口之责任也?夫我中国民俗,大率皆以一人而荷十数口之责任者也,故所生之利,不足以偿所分,而一国之总殖日微,然其咎不在累于人者而在累人者。无力养妻子而妄结婚,是以累人为业也,一群之蠹,无耻之尤也。
不宁惟是,谚有之:“贫者恒多子。”贫者之多子也,非生理学上公例然也。彼以其早婚之故,男女居室之日太永,他无所事,而惟以制造小儿为业,故子愈多,子愈多则愈益贫。贫也者,非多子之因,而多子之果也。贫而多子,势必虽欲安贫而不可得,悍者将为盗贼,黠者将为棍谝,弱者将为乞丐,其子女亦然。产于此等之家,其必无力以受教育,岂待问哉?
既已生而受弱质矣,又复无教育以启其智而养其德,更迫于饥寒而不得所以自活之道,于是男为流氓,女为娼妓。然则其影响岂惟在生计上而已?
一群之道德法律,且将扫地以尽。
夫孰知早婚之祸之如是其剧而烈也!
据统计家所调查报告,凡愈文明之国,其民之结婚也愈迟;愈野蛮之国,其民之结婚也愈早。故现代诸国中,其结婚平均年龄最早者为俄罗斯,次为日本;(吾中国无统计,无从考据,大约必更早于日本也。)最迟者为挪威,次为普鲁士,次为英吉利。
(据玛乐斯密所报,则普鲁士平均男之年二十九岁有奇,女之年二十六有奇;英国平均男之年二十八有奇,女之年二十六有奇;挪威平均男之年三十有奇,女之年二十七有奇。)而各国递迟之率,日甚一日,今恒有异于昔,英国其尤著者也。
(英国当一八八○年,初婚之男平均年二十五零八月,初婚之女平均年二十四零四月。及一八九○年,男平均年二十六零四月,女平均年二十四零八月。近十年来,其迟率益增。又英国人二十一岁以下而结婚者,其数日减一日,当一八七四年,计百人中男子之未成年(二十一岁为成年)结婚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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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女子仅廿二人。一八九○年男子仅五人有奇,女子仅十九人。)而普鲁士则早婚之风,殆将尽绝。
(一八九一年,普国统计男子未成年而结婚者,不过百人中之一人零二分六厘,女子不过百人中之十六人零五分。)由此言之,斯事之关于国家盛衰,岂浅鲜耶?不宁惟是,一国之中,凡执业愈高尚之人,则其结婚也愈迟;执业愈卑贱之人,则其结婚也愈早。大抵矿夫、印刷职工、制造职工等为最早,文学家、技术家、政治家、教士、军人等为最迟。
(据英国一八八四年统计,则矿夫、职工等之结婚,男子平均二十四岁有奇,女子平均二十二三岁。其自由业、独立者,男子平均三十一岁有奇,女子平均二十六岁有奇。
各国比例皆如此。)然则结婚早迟之率,自一人论,可以判其人格之高下;自一国论,则可以战其国运之荣枯。
呜呼,可不念耶!可不悚耶!
社会学家言:早婚之弊固多,而晚婚之弊亦不少。
(其一)
则夫妇之间,年龄相远,故其结婚不基于爱情而基于肉欲,将有伤伦害俗之事也;(其二)则男女居室之岁月益短缩,所产子女愈少,甚且行避姙之法,使人口繁殖之道将绝,近代之法国,是其例也;(其三)则单身独居,非常人之情所能久堪,其间能自节制者少,男女皆酿种种恶德,因以伤害健康、败坏风俗也。三弊之中,其前二端,非吾中国今日所宜虑及,其第三端,则亦视乎教育之道何如耳?若德育不兴,则虽如今日之早婚,斯弊亦安得免?故吾以为今日之中国,欲改良群治,其必自禁早婚始!
《礼经》曰:“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於戏!先圣制作之精意,倜乎远哉?
此等问题,在今日忧国士夫,或以为不急之务。
虽然,一国之盛衰,其原因必非徒在一二人、一二事也,必使一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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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皆各能立于此竞争世界,而有优胜之资格。故其为道也,必以改良群俗为之原。日本政治上之形式,以视欧美,几于具体而微,而文明程度,犹瞠乎其后者,群俗之未可以骤易也。
我国即使政治革新之目的既达,而此后所以谋进步者,固不可不殚精竭虑于此等问题。况夫群俗不进,则并政治上之目的,亦未见其能达也。故吾国民不必所待,以为吾先从事于彼,而此暂置为缓图也。见其为善,则迁之若不及;见其为弊,则克之务必胜。天下应尽之义务多矣,吾辈岂有所择焉?
况乎此等问题,不必借政府之力,人人自认之而自行之,久之亦足以动政府。数年前禁缠足之论,其明效矣。故今为《新民议》,于此等事往往三致意焉。
忧时之士,其或鉴之!
不然,宁不见夫今日之日本,始盛倡风俗改良、社会改良,而末流之滔滔,犹未能变也。斯事之难如此,吾侪可以谋其豫矣。著者附识。
《饮冰室文集》原序192
《饮冰室文集》原序
(1902年11月)
擎一编余数年来所为文,将汇而布之。余曰:恶,恶可!
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然时势逝而不留者也,转瞬之间,悉为刍狗。况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转巨石于危崖,变异之速,匪翼可喻。今日一年之变,率视前此一世纪犹或过之,故今之为文,只能以被之报章,供一岁数月之道铎而已,过其时,则以覆瓿焉可也。虽泰西鸿哲之著述,皆当以此法读之,而况乎末学肤受如鄙人者,偶有论述,不过演师友之口说,拾西哲余唾,寄他人之脑之舌于我笔端而已。而世之君子,或奖借之,谬以厕于作者之林,非直鄙人之惭,抑亦一国之耻也。昔扬子云,每著一篇,悔其少作。若鄙人者,无藏山传世之志,行吾心之所安,固靡所云悔。虽然,以吾数年来之思想,已不知变化流转几许次,每数月前之文,阅数月后读之,已自觉期期以为不可,况乃丙申、丁酉间之作,至今偶一检视,辄欲作呕,否亦汗流浃背矣。一二年后视今日之文,亦当若是,乌可复以此戋戋者为梨枣劫也!擎一曰:“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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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文公于世者,抑已大半矣。纵自以为不可,而此物之存在人间者,亦既不可得削,不可得洒,而其言亦皆适于彼时势之言也。中国之进步亦缓矣,先生所谓刍狗者,岂遂不足以为此数年之用?用零篇断简,散见报纸,或欲求而未得见,或既见而不获存,国民以此相憾者亦多矣。先生之所以委身于文界,欲普及思想,为国民前途有所尽也。使天下学者多憾之,柱等实尸其咎矣,亦岂先生之志哉?“
余重违其言,且自念最录此以比较数年来思想之进退,用此自鞭策,计亦良得,遂颔焉。
擎一乞自序,草此归之。
西哲恒言:“谬见者,真理之母也。”
是编或亦可为他日新学界真理之母乎?
吾以是解嘲。
壬寅十月梁启超。
释  革392
释  革
(1902年12月14日)
“革”也者,含有英语之Reform与Revolution之二义。
Reform者,因其所固有而损益之以迁于善,如英国国会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改革、曰革新。
Revolution者,若转轮然,从根柢处掀翻之,而别造一新世界,如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革命。
“革命”二字,非确译也。
“革命”之名词,始见于中国者,其在(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在(书)曰:“革殷受命。”
皆指王朝易姓而言,是不足以当Revo(省文,下仿此)
之意也。
人群中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不有其,Ref,亦无不有其Revo,不独政治上为然也。
即以政治论,则有不必易姓而不得不谓之Revo者,亦有屡经易姓而仍不得谓之Revo者。今以革命译Revo,遂使天下士君子拘墟于字面,以为谈及此义,则必与现在王朝一人一姓为敌,因避之若将浼己。而彼凭权借势者,亦将曰是不利于我也,相与窒遏之、摧锄之,使一国不能顺应于世界大势以自存。若是者皆名不正言不顺之为害也。故吾今欲与海内识者纵论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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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主渐,Revo主顿;Ref主部分,Revo主全体;Ref为累进之比例,Revo为反对之比例。其事物本善,则体未完法未备,或行之久而失其本真,或经验少而未甚发达,若此者,利用Ref。。其事物本不善,有害于群,有窒于化,非芟夷蕰崇之,则不足以绝其患,非改弦更张之,则不足以致其理,若是者,利用Revo。。此二者皆大《易》所谓革之时义也。其前者吾欲字之曰“改革”
,其后者吾欲字之曰“变革”。
中国数年以前,仁人志士之所奔走所呼号,则曰改革而已。比年外患日益剧,内腐日益甚,民智程度亦渐增进,浸润于达哲之理想,逼迫于世界之大势,于是咸知非变革不足以救中国。其所谓变革云者,即英语Revolution之义也。而倡此论者多习于日本,以日人之译此语为革命也,因相沿而顺呼之曰“革命革命”。
又见乎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大变革,尝馘其王,刈其贵族,流血遍国内也,益以为所谓Re-vo。
者必当如是。于是近今泰西文明思想上所谓以仁易暴之RevoBlution,与中国前古野蛮争阎界所谓以暴易暴之革命,遂变为同一之名词,深入人人之脑中而不可拔。
然则朝贵之忌之,流俗之骇之,仁人君子之忧之也亦宜。
新民子曰:革命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适于外境界者存,不适于外境界者灭,一存一灭之间,学者谓之淘汰。淘汰复有二种:曰“天然淘汰”
,曰“人事淘汰”。
天然淘汰者,以始终不适之故,为外风潮所旋击,自澌自毙而莫能救者也。人事淘汰者,深察我之有不适焉者,从而易之使底于适,而因以自存者也。人事淘汰,即革之义也。外境界无时而不变,故人事淘汰无时而可停。其能早窥破于此
释  革592
风潮者,今日淘汰一部分焉,明日淘汰一部分焉,其进步能随时与外境界相应,如是则不必变革,但改革焉可矣。而不然者,蛰处于一小天地之中,不与大局相关系,时势既奔轶绝尘,而我犹瞠乎其后,于此而甘自澌灭则亦已耳,若不甘者,则诚不可不急起直追,务使一化今日之地位,而求可以与他人之适于天演者并立。夫我既受数千年之积痼,一切事物,无大无小,无上无下,而无不与时势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适者以底于适,非从根柢处掀翻之,廓清而辞辟之,乌乎可哉!
乌乎可哉!
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业,(即日人所谓革命,今我所谓变革)为今日救中国独一无二之法门。不由此道而欲以图存,欲以图强,是磨砖作镜,炊沙为饭之类也。
夫淘汰也,变革也,岂惟政治上为然耳,凡群治中一切万事万物莫不有焉。以日人之译名言之,则宗教有宗教之革命,道德有道德之革命,学术有学术之革命,文学有文学之革命,风俗有风俗之革命,产业有产业之革命。即今日中国新学小生之恒言,固有所谓经学革命,史学革命,文界革命,诗界革命,曲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音乐界革命,文字革命等种种名词矣。若此者,岂尝与朝廷政府有毫发之关系,而皆不得不谓之革命。闻“革命”二字则骇,而不知其本义实变革而已。革命可骇,则变革其亦可骇耶?呜呼,其亦不思而已!
朝贵之忌革也,流俗之骇革也,仁人君子之忧革也,以为是盖放巢流彘,悬首太白,系组东门之谓也。不知此何足以当革义。革之云者,必一变其群治之情状,而使幡然有以异于昔日。今如彼而可谓之革也,则中国数千年来,革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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啻百数十姓。而问两汉群治有以异于秦,六朝群治有以异于汉,三唐群治有以异于六朝,宋明群治有以异于唐,本朝群治有以异于宋明否也?
若此者,只能谓之数十盗贼之争夺,不能谓之一国国民之变革,昭昭然矣!故泰西数千年来,各国王统变易者以百数,而史家未尝一予之以Revolution之名。
其得此名者,实自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役始,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役次之,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役又次之。而十九世纪,则史家乃称之为Revolution时代。盖今日立于世界上之各国,其经过此时代者,皆仅各一次而已,而岂如吾中国前此所谓革命者,一二竖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冲突于下,而遂足以冒此文明崇贵高尚之美名也。
故妄以革命译此义,而使天下读者认仁为暴,认群为独,认公为私,则其言非徒误中国,而污辱此名词亦甚矣。
易姓者固不足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
若十九世纪者,史家通称为Revo时代者也,而除法国主权屡变外,自余欧洲诸国,王统依然。自皮相者观之,岂不以为是改革非变革乎?
而询之稍明时务者,其谁谓然也。
何也?
变革云者,一国之民,举其前此之现象而尽变尽革之,所谓“从前种种,譬犹昨日死;从后种种,譬犹今日生”
(袁了凡语)
,其所关系者非在一事一物一姓一人。若仅以此为旧君与新君之交涉而已,则彼君主者何物?其在一国中所占之位置,不过亿万分中之一,其荣也于国何与?其枯也于国何与?一尧去而一桀来,一纣废而一武兴,皆所谓“此朕家事,卿勿与知”
,上下古今以观之,不过四大海水中之一微生物耳,其谁有此闲日月以挂诸齿牙余论也。
故近百年来世界所谓变革者,
释  革792
其事业实与君主渺不相属,不过君主有顺此风潮者,则优而容之,有逆此风潮者,则锄而去之云尔。夫顺焉而优容,逆焉而锄去者,岂惟君主,凡一国之人,皆以此道遇之焉矣。
若是乎,国民变革与王朝革命,其事固各不相蒙,较较然也。
闻者犹疑吾言乎?请更征诸日本。日本以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自夸耀,稍读东史者之所能知也;其天皇今安富尊荣神圣不可侵犯,又曾游东土者之所共闻也。曾亦知其所以有今日者,实食一度Revolution之赐乎?日人今语及庆应、明治之交,无不指为革命时代;语及尊王讨幕、为藩置县诸举动,无不指为革命事业;语及藤田、东湖、吉田松阴、西乡南洲诸先辈,无不指为革命人物。此非吾之澜言也,旅其邦、读其书、接其人者,所皆能征也。
如必以中国之汤武,泰西之克林威尔、华盛顿者,而始谓之革命,则日本何以称焉?
而乌知其明治以前为一天地,明治以后为一天地,彼其现象之前后相反,与十七世纪末之英、十八世纪末之法无以异。此乃真能举Revolution之实者,而岂视乎万夫以上之一人也!
由此言之,彼忌革骇革忧革者,其亦可以释然矣。今日之中国,必非补苴掇拾一二小节,模拟欧、美、日本现时所谓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
彼等皆曾经一度之大变革,举其前此最腐败之一大部分,忍苦痛而拔除之,其大体固已完善矣,而因以精益求精,备益求备。我则何有焉?以云改革也,如废八股为策论,可谓改革矣,而策论与八股何择焉?
更进焉,他日或废科举为学堂,益可谓改革矣,而学堂与科举又何择焉?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改革云,改革云,更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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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更阅百年,亦若是则已耳。毒蛇在手而惮断腕,豺狼当道而问狐狸,彼尸居余气者又何责焉?所最难堪者,我国将被天然淘汰之祸,永沈沦于天演大圈之下,而万劫不复耳!
夫国民沈沦,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利焉?国民尊荣,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损焉?吾故曰:国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大变革、实行大变革始;君主官吏而欲附于国民以自存,必自勿畏大变革且赞成大变革始。
呜呼,中国之当大变革者岂惟政治,然政治上尚不得变不得革,又遑论其余哉!呜呼!
拟讨专制政体檄992
拟讨专制政体檄
(约1902年下半年)
起起起!我同胞诸君!起起起!我新中国之青年!
我辈实不可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我辈实不忍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大仇也!有专制则无我辈,有我辈则无专制。我不愿与之共立,我宁愿与之偕亡!
使我数千年历史以脓血充塞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百兆人民向地狱过活者谁乎?
专制政体也。
我辈数千年前之祖宗,初脱草昧,团体未结,智力未充,或不能不稍有借于专制。今日我辈已非孩童,无所用人之顾复;我辈又非废疾,无所用人之扶持;我辈更非癫狂,无所用人之监守;我辈亦非犯罪,无所用人之锁拘。
专制政体之在今日,有百害于我而无一利!
我辈若犹然恭然,与之并立于天地,上之无以对我祖宗,中之无以对我自己,下之无以对我子孙。我辈今组织大军,牺牲生命,誓翦灭此而后朝食。壮行何畏,师出有名,爰声其罪,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03梁启超文集
天之生人,权利平等。
有目则同其视,有耳则同其听,有口则同其味,有肢则同其动,有脑则同其思。今彼专制者必曰:某也贵,某也贱,某也当命令人,某也当受命于人。是曰逆天理。其罪一也。
人之意志,各有自由。父不能强之于子,兄不能强之于弟。即以一身论,昨日不能强之于今日,今日不能强之于明日。而彼专制者必曰:我之所欲,汝不可不欲之;我之所恶,汝不可不恶之。有曰拂人性。其罪二也。
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此国法也。然我辈愿人人为治人者,同时又愿人人为治于人者。今彼专制者必曰:惟我治汝,惟汝治于我。是曰藐国法。其罪三也。
一国之土地,一国人所共有也。无论何人,不得以私诸一己。而彼专制者必曰:普天之下,莫非吾土。汝践我之土地,汝食我之毛也。是曰盗公产。其罪四也。
私公产为己物,罪既重矣。然使其整顿之、增进之,使我所得稍偿其所失,犹可言也。乃彼专制者则曰:吾惟取盈而已,他无所问焉。是始乱之而终弃之也。其罪五也。
既不为我整顿矣、增进矣,使彼徒贪其各不落其实,犹可言也;乃彼专制者则今日加一税,明日抽一厘,沟壑之欲,无时已焉。是虎狼噬人之类也。其罪六也。
使彼一人一姓可以长此专制,则我辈虽不得自由,犹可以为奴隶以苟全性命,乃彼一专制者立,则他专制者从而生心,彼此争夺,驱我辈以膏其锋镝。
是不徒视我辈为犬马,且视之为土芥也。其罪七也。
使同时而行专制者仅有一人,则犹幸其鞭长莫及,我辈
拟讨专制政体檄103
犹得苏息。
乃彼专制者遍布爪牙,自中央政府以至地方有司,其虎而冠者不下百数十万人。上层者制其下层者,下层复制其更下层者,其层数之多不可思议。而我辈则下层中之最下层者也,重重压抑,更无复见天日之望!彼所谓阿鼻地狱之魔王也。其罪八也。
使彼虽压制我于内,而有自外来侵者彼能为我驱除之,犹可言也。
乃非惟不能,且助他人以虐我,代他人以来压我。
其罪九也。
使彼其无道而甘心为真小人,则亦已矣。人人犹得知其恶,而有锄之之一日。
乃彼专制者则颠倒是非,变乱黑白,妄上古经以文其罪,别造出一种奇怪之道德,奇怪之法律,而因以教人曰:“汝服我者则为圣贤,助我者则为豪杰;反是则为乱贼,为匪人。”
逆天愚民,莫此为甚。
是不徒絷缚我一身,是使我子子孙孙长沉苦海而不能救也。其罪十也。
凡此诸端,不过略举大概。若详言之,则所谓罄南山之竹,书罪难穷;倾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者也!
抑又闻之:天下惟无罪者,能讨人之罪。彼专制政体之罪既若彼矣,然则我辈其无罪矣乎?曰:无也。我辈之有罪,皆为彼专制政体所袿累者也。试剖辨之。或曰:我辈无爱国心,罪也。然非我辈之罪也,专制政体使然也。孟子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故吾国则爱之,他人之国则不爱焉矣。彼专制者既夺吾国以私诸己,我辈不能自有而代彼爱之,何为也?不宁惟是,我虽欲爱之,而彼必不许我也。譬之有美人于此,其为吾妇,则吾得而爱之。现为他人妇,而吾窃窃用其爱焉,彼不试我以利刃,必挥我以老拳矣。
203梁启超文集
君试观今日爱国之士,何一不遭专制者之按剑相视也。然则专制政体与爱国心不两立,我辈之无罪一也。
或曰:我辈无尚武精神,罪也。然非我辈之罪也,专制政体使然也。凡人自为斗者必勇,代人斗者反是。斗其仇敌者必勇,斗其亲爱者反是。彼专制者之养兵也,所以防家贼也,日日为其一己之私谋,而驱我之父以斗其子,驱我之弟以斗其兄,苟稍有人心者,谁不望风而却走也!我数千年来之祖宗,所以以从军为第一怨苦者,皆职此之由也。然则专制政体与尚武精神不并容,我辈之无罪二也。
或曰:我非卑屈,罪也。然非我辈之罪也,专制政体使然也。凡人之性质,由于遗传者十而七八,由于教育者十而二三。我辈之祖宗,非自无始以来即有卑屈之性也,但久居于专制之下,时或思自立,不旋踵而夷灭矣。于是将强立之种尽锄去,而惟余卑屈者,合于适种生存之例,而独得传其裔于后。……(下阙)
答 和 事 人303
答 和 事 人
(1903年12月2日)
顷有自署和事人者,颇以近日《新民丛报》主义相诘责,兹录而答之。
阅《新民丛报》三十八、九号,得读大作,知从美洲回来,宗旨顿改,标明保王,力辟革命,且声言当与异己者宣战。吾知足下素来强辩,未易与言,但欲不言而仍不能止者,正以于心有所不安耳。
(中略)足下力辟革命,亦自成其说,吾不能与之深辩,但试问命则不能革,而王则可以保乎?大抵保王与革命,两党之手段不同,其目的未尝有异也。今日新学中人,由革命而生出排满,蓬蓬勃勃,一发而不可制,推原其始,亦由救国来也。
痛宗国之沦丧,而在上者仍不振,于是思所以革命;革命之说一起,而思满人平日待我之寡恩,而排满之念又起焉。事本相因而又相成。何者?一朝起事,势必有谓为无父无君之邪说,以摇惑人心,中立者必将解体,盖排满所以补革命之不足也。故排满有二义:以民族主义感动上流社会,以复仇主义感动下流社会。庶使旧政府解散,而新政府易于建立也。而足下力辟其非,天下之人,将尽信其
403梁启超文集
非矣,于足下有济乎,抑无济乎?古来英雄办事,未有强人使与己意相同,更无有剔人之非而成己之名也。
况两党之人,互相水火,互相唾骂,互相攻讦,则旧人得所借口,而天下大事何日能成乎?今日者祸机愈迫矣,瓜分荐至矣,命固不能革,而王亦不能保矣。他日白人主我中原,制我死命,两党人合力而思挽回之术,亦不可得矣。必有彷徨瞻顾,痛哭流泪,归咎于今日兴讼者,悔之无及矣。子其思之,忍以天下为儿戏耶?
答曰:和事人不知其为何许人,读其言,则必为一热诚爱国之士,无可疑也。
其所谓命则不能革,而王亦非易保,此诚今日我四万万人最盘根错节之大问题也。此问题甚长,非此短篇所能毕其词,愿以异日。至其末节所云云,谓强人使与己意相同,谓剔人之非以成己之名,此实非鄙人所敢受也。
凡言论者,发表一己之意见者也。言者与听者,各有其自由,断未有能强之使与己同者。吾尝论中国人之性质,最易为一议论所转移,有百犬吠声之观,有水母目虾之性,虽其所论如何高尚,如何磅礴,而所谓奴隶之本质终不免。吾方以是为一大缺点而深疚之,而岂有强人使与己意相同之理?至其谓剔人之非,是固然也。顾所剔者不特人之非也,即我之非,亦岂敢隐?夫鄙人之与破坏主义,其非无丝毫之关系,当亦天下所同认矣。
然则吾岂与异己者为敌哉?
至谓以成己之名,则更失之远矣。
反抗于舆论之最高潮,其必受多数之唾骂,此真意中事;使鄙人而好名也,则更安肯出此?吾向年鼓吹破坏主义,而师友多谓为好名,今者反对破坏主义,而论者或又谓为好名,顾吾行吾心之所安而已。吾生性之长短,吾最
答 和 事 人503
自知之,吾亦与天下人共见之。要之,鄙人之言其心中之所怀抱而不能一毫有所自隐蔽(非直不欲,实不能也)
,此则其一贯者也。辛壬之间,师友所以督责之者甚至,而吾终不能改;及一旦霍然自见其非,虽欲自无言焉,亦不可得。吾亦不知其何以如是也。故自认为真理者,则舍己以从,自认为谬误者,则不远而复,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吾生之所长也。若其见理不定,屡变屡迁,此吾生之所最短也。南海先生十年前,即以“流质”相戒,诸畏友中,亦频以为规焉,此性质实为吾生进德修业之大魔障。
吾之所以不能抗希古人,弊皆坐是,此决不敢自讳,且日思自克而竟无一进者。生平遗憾,莫此为甚。若云好名,则鄙人自信,此关尚看得破也。至立信者必思以其言易天下,不然,则言之奚为者?
故鄙人每一意见,辄欲淋漓尽致以发挥之,使无余蕴,则亦受性然也,以是为对于社会一责任而已。
至云两党之人,互相水火,互相唾骂,互相攻讦云云,此诚最可痛心之事。若鄙人之尚知自重而不肯蹈此恶习,此亦当为一国所共谅者。试观去年春夏间,报界之所以相诬攻者若何,吾党曾一置辩否?又如香港某报,每一日照例必有相攻之文一篇,认列强为第三敌,认满政府为第二敌,认民间异己之党派为第一敌,其所以相唾骂、相攻讦者,亦云至矣。
夫使以笔墨挑战也,则吾辈亦何患无辞?
试观鄙人及我亲友,曾为一应敌之师否?非直不屑为,亦以义固不可也。且如顷者章、邹最后之供词,各报馆之啧有言者亦众矣,而本报并其原语亦不肯录入,诚以敬其初志也。吾谓“和事人”以此相虑,则可虑者其必不在吾辈矣。若夫吾发表吾现在之所信
603梁启超文集
而不能自己,则吾既言之矣,吾今后更将大有所发表焉,然此非唾骂之谓也,非攻讦之谓也。吾所谓与舆论挑战进,自今以往,有以主义相辨难者,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吾乐相与赏之析之;若夫轧轹嫚骂之言,吾固断不以加诸人,其有加诸我者,亦直受之而已。寄语和事人,可无虑此,抑吾亦欲遍国中志士,皆率和事人之教也。至吾之所以不能已于言者,则本报前号中鄙著《论俄罗斯虚无党》、《答飞生》两篇,亦可略见其用意之所存,毋亦如和事人所谓欲两党合力以思挽回之术云尔。愿和事人平心静气一省览焉,而更有以辱教,固所望也。匆匆不具。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703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
(1904年2月14日)
近数年来之中国,可谓言论时代也已矣。近数年来中国言论,复杂不可殚数,若革命论者,可谓其最有力之一种也已矣。凡发言者不可不求其论据于历史,凡实行者愈不可不鉴其因果于历史,吾故为《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欲与举国言论家一商榷焉。
革命之义有广狭:其最广义,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则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平和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则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
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论者,惟心醉狭义的革命。
故吾今所研究,亦在此狭义的革命。
十九世纪者,全世界革命之时代也,而吾中国亦介立其间,曾为一次之大革命也。
顾革命同而其革命之结果不同。
所谓结果者,非成败之云也。
欧洲中原之革命军,败者强半,而其所收结果,与成焉者未或异也。胡乃中国而独若此?西哲有言:“历史者,民族性质之缫演物也。”吾缘恶果以溯恶因,
803梁启超文集
吾不得不于此焉诇之。
中国革命史与泰西革命史比较,其特色有七:一曰有私人革命而无团体革命。泰西之革命,皆团体革命也。英人千六百四十六年之役,冲其锋者为国会军;美人千七百七十六年之役,主其事者为十三省议会;又如法国三度之革命,则皆议员大多数之发起而市民从而附和也;千八百四十八年以后,欧洲中原诸地之革命,莫非由上流团体主持其间也。综而论之,则自希腊、罗马以迄近世革命之大举百十见,罔非平民团体与贵族团体相阋争也。
独吾中国不然,数千年来革命之迹,不绝于史乘,而求其主动之革命团体,无一可见。惟董卓之役,关东州郡会合,推袁绍为盟主以起义,庶几近之,然不旋踵而同盟涣矣。自余若张角之天书,徐鸿儒之白莲教,洪秀全之天主教,虽处心积虑,历有年所,聚众稍夥,然后从事,类皆由一二私人之权术,于团体之义仍无当也。其在现世,若哥老、三合之徒,就外观视之,俨然一团体,然察其实情,无有也。且其结集已数百年,而革命之实,竟不克一举也。此后或别有枭雄者起,乃走附焉而受其利用,则非吾所敢言;若此团体之必不能以独力革命,则吾所敢言也。故数千年莽莽相寻之革命,其蓄谋焉,戮力焉,喋血焉,奏凯焉者,靡不出于一二私人,此我国革命与泰西革命最相违之点也。
二曰有野心的革命而无自卫的革命。革命之正义,必其起于不得已者也。曷云乎不得已?
自从事革命者,未之前闻。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903
若楚汉间之革命,固云父老苦秦苛法,然陈涉不过曰:“苟富贵,毋相忘”
;项羽不过曰:“彼可取而代也”
;汉高不过曰:“某业所就,孰与仲多”?其野心自初起时而已然矣。此外若赵氏之南越,窦氏之河西,马氏之湖南,钱氏之吴越,李氏之西夏,其动机颇起于自卫,然于大局固无关矣。故中国百数十次之革命,自其客观的言之,似皆不得已;自其主观的言之,皆非有所谓不得已者存也。
何也?
无论若何好名目,皆不过野心家之一手段也。
三曰有上等下等社会革命,而无中等社会革命。泰西革命之主动,大率在中等社会,盖上等社会则其所革者,而下等社会又无革之思想、无革之能力也。今将中国革命史上之事实类表之,则:唐高祖
成者宋艺祖(准革命)
明成祖
汉初异姓诸王
汉文景间同姓诸王
东汉末诸收上等社会之革命晋、十六国之强半
晋、十六国及唐、五代之方镇,其性质颇复杂,败者唐之诸藩镇有不能尽目为革命者,今举其概耳五代时诸方镇
明宸濠等
清初之三藩及台湾
其他
013梁启超文集
汉高祖
成者汉光武
明太祖
汉初之陈涉、项羽等
西汉末之赤眉、王郎等
东汉末之黄巾等下等社会之革命隋末之李密、窦建德等
败者唐末之黄巢等
元末之张士诚、陈友谅等
明末之汉寇等
清之洪秀全等
其他表例说明:(一)
凡在本朝任一方镇,拥土地人民以为凭借者,皆谓之上等社会;(二)
凡欺人孤儿寡妇,假名禅让以窃国者,不以入革命之列。
准此以谈,则数千年历史上,求所谓中等社会之革命者,舍周共和时代国人流王于彘之一事,此后盖閔乎未有闻也。
(或疑中等与下等之界线颇难划,同为无所凭借,则中与下等耳,于何辨之?曰:
起事者为善良之市民,命之曰中等;其为盗贼,命之曰下等。或由下等而渐进为中等,不能计也,或裹胁善良之市民,亦不能计也。)
夫泰西史上之新时代,大率以生计问题为枢纽焉,即胎孕革命者,此亦其重要之一原因也。故中等社会,常以本身利害之关系,遂奋起而立于革命之场。
若中国则生计之与政治,向固绝对影响者存也,故彼中革命一最要之机关,而我独阙如也。
四曰革命之地段。吾欲假名泰西之革命曰单纯革命,假名中国之革命(历史上的)曰复杂革命。长期国会时之英国,除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113
克林威尔一派外,无他革命军也;独立时之美国,除华盛顿一派外,无他革命军也。自余各国前事,大都类是(其成者每类是,反之而各地蜂起者每不成。)中国不然。
秦末之革命,与项羽、汉高相先后者,则陈涉、吴广也,武臣也,葛婴也,周市也,田儋也,景驹也,韩广也,吴芮也,如是者数十辈。西汉末之革命,与光武相先后者,则樊崇也,徐宣、谢禄、杨音也,刁子都也,王郎也,秦丰也,平原女子迟昭平也,王常、成丹也,王匡、王凤也,朱鲔、张印也。陈牧、廖湛也,李宪也,公孙述也,隗嚣也,窦融也,卢芳也,彭宠也,张步也,刘永、董宪也,如是者数十辈。东汉末之革命,与曹操、刘备、孙权相先后者,则黄巾十余大部也,董卓也,北宫伯玉也,张燕也,李傕、郭汜也,袁绍也,袁术也,吕布也,公孙瓒也,张鲁也,刘璋也,韩遂、马腾也,陶谦也,张绣也,刘表也,公孙渊也,如是者数十辈。
隋末之革命,与李唐相先后者,则王薄、孟让也,窦建德也,张金称、高士达也,郝孝德也,杨玄感也,刘元进也,杜伏威、辅公袥也,宇文化及也,李弘芝也,翟让、李密也,徐圆朗也,梁师都也,王世充也,刘武周也,薛举也,李轨也,郭子和也,朱粲也,林士弘也,高开道也,刘黑闼也,如是者数十辈。自余各朝之鼎革大都类是。
(以胪列此等人名,干燥无味,故后代阙之。)即如最近洪杨之役,前乎彼者,广西群盗,既已积年;后乎彼者,捻、回、苗、夷,蜂起交迫,犹前代也。由是观之,中国无革命则已,苟其有之,则必百数十之革命军同时并起,原野厌肉,川谷阗血,全国糜烂,靡有孑遗,然后仅获底定。苟不尔者,则如汉之翟
213梁启超文集
义,魏之毋丘俭,唐之徐敬业,并其破坏之目的亦不得达,更无论成立也。故泰西革命,被革命之祸者不过一方面,而食其利者全国;中国革命,则被革命之祸者全国,而食其利者并不得一方面。中国人闻革命而占栗,皆此之由。
五曰革命之时日。泰西之革命,其所敌者在旧政府,旧政府一倒,而革命之潮落矣,所有事者,新政府成立善后之政略而已,其若法兰西之变为恐怖时代者,盖仅见也,故其革命之时日不长。中国不然,非群雄并起,天下鼎沸,则旧政府必不可得倒,如是者有年;既倒之后,新政府思所以削平群雄,绥靖鼎沸,如是者复有年。故吾中国每一度大革命,长者数十年,短者亦十余年。试表列之:
时 代旧政府末倒以前既倒以后合 计
二世元年壬辰,陈涉起首高帝十二年丙午,秦末三年  难,二年甲午,沛公入十三年 平陈豨、卢绾,十六年武关,秦亡。兵事息。
新莽天凤四年丁丑,新光武建武十五年庚西汉末八年  市、下江兵起,地皇五年癸末,更始入长安,莽十八年 子,卢芳降,兵事二十六年亡。息。
灵帝中平元年甲子,黄巾东汉末十二年 起,献帝兴平二年乙亥,八十五 晋太康元年庚子,李傕、郭汜亡。平吴,兵事息。九十七年
炀帝大业七年辛未,壬唐太宗贞观二年,隋末九年  薄、张金称等起,恭帝二十一年 平梁师都,兵事九十七年年,王世弃弑之,隋亡。息。
僖宗乾符元年甲午,王仙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唐末三十四年芝始乱,昭宣帝天祐四年七十二年年己卯,北汉主刘百0六年丁卯,朱温纂弑,唐亡。继元降,兵事息。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313
时 代旧政府末倒以前既倒以后合 计
顺帝至正八年戊子,方国明太祖洪武二年己元末二十一年珍起,廿八年戊申,徐达定中原,元主北遁,元二年  酉,徐达擒张良二十三年亡。臣,兵事息。
思宗崇祯元年戊辰,陕西清圣祖康熙二十二明末十七年 流贼起,十七年甲申,帝四十年 年癸亥,平三藩、五十七年殉国,明亡。台湾,兵事息。
附洪杨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李沅发始乱,二十九年己酉,洪秀全起广西,同治七年,李鸿章平捻,后事卢。二十六年
(附注)若晋、十六国、南北朝间,混乱固极矣,然其性质复杂,不纯然为革命,且大革命中复包含无数小革命焉,故今不列于表。又东汉末旧政府既倒后,犹拥虚号,其嬗代亦与他时代之性质稍异,以严格算之,其年数略可减少,谓献帝建安十八九年间为一段落可也,则亦二十年矣。
由是观之,中国革命时日之长,真有令人失惊者。且犹有当注意者一事,则旧政府既倒以后,其乱亡之时日,更长于未倒以前是也。
(其间惟元明之交,其现象出常例外,则由革命军太无力,久不能倒旧政府耳,其性质非有以异于前代也。)当其初革伊始,未尝不曰,吾之目的,在倒旧政府而已。及其机之既动,则以悬崖转石之势,波波相续,峰峰不断,驯至数十年、百年而未有已。泰西新名词曰“强权强权”
,强权之行,殆野蛮交涉之通例,而中国其尤甚者也;中国之革命时代,其尤甚者也。如斗蟀然,百蟀处于笼,越若干日而毙其半,越若干日而毙其六七,越若干日而毙其八九,更越若干若干日,群蟀悉毙,仅余其一,然后斗之事息。中国数千年之革命,殆皆若是。故其人民,襁褓已生金革之里,垂老犹厌鼙鼓之声,朝避猛虎
413梁启超文集
夕长蛇,新鬼烦冤旧鬼哭,此其事影响于社会之进步者,最酷且烈。夫中国通称三十年为一世,谓人类死生递嬗之常期也。
其在平和时代,前人逝而后人直补其缺,社会之能力,始继续而不断;若其间有青黄不接之顷,则进化之功用,或遂中止焉矣。英国博士福亚氏,尝以统计上学理,论人口死亡之率,谓:“英国生产者一百万人中,其十五岁至四十五岁间,以肺痨病死者七万二千三百九十七人。譬如每人以三十年间力作所得,平均可得二百磅,则是肺痨一症,使英国全国之总殖损失千四百四十七万九千四百镑也。”此等语随机指点,已有足令人瞿然惊者。然此犹生计上直接之损害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壮者死亡离散,而生殖力之损耗,有去无来,人道或几乎息。观中国历史上汉末、隋末、唐末之人口,比于前代全盛时,十仅存一,(参观《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篇。)此岂尽由于杀戮耶?亦生殖力之锐减为之原也。坐是之故,其所影响者,若生计上,若学术上,若道德上,若风俗上,前此经若干年之群演,而始达于某级程度者,至是忽一切中绝,混然复还于天造草昧之态状,文明之凝滞不进,皆此之由。泰西革命,蒙革命之害者不过一二年,而食其利者数百岁,故一度革命,而文明之程度进一级。中国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动百数十岁,而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积累以得之文明,与之俱亡。此真东西得失之林哉!
六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交涉。泰西革命家,其所认为公敌者,惟现存之恶政府而已,自他皆非所敌也;若法国革命后,而有各党派之相残,则其例外仅见者也。中国不然,百数十之革命军并起,同道互戕,于旧政府之外,而为敌者各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513
百数十焉,此鼎革时代之通例,无庸枚举者也。此犹曰异党派者为然也。然其在同党,或有事初起而相屠者,如武臣之于陈涉,陈友谅之于徐寿辉之类是也;或有事将成而相屠者,如刘裕之于刘毅,李密之于翟让之类是也;或有事已成而相屠者,如汉高祖、明太祖之于其宿将功臣皆是也;求其同心戮力、全始全终者,自汉光武以外,殆无一人。夫岂必远征前代,即如最近洪杨之役,革命之进行,尚未及半,而韦昌辉与石达开同杀杨秀清矣,昌辉旋复谋杀达开矣,诸将复共杀昌辉矣。军至金陵,喘卢甫定,而最初歃血聚义之东、西、南、北、翼五王,或死或亡,无复一存矣。其后陈玉成被卖于苗沛霖,而上游始得安枕;谭绍洸被杀于郜云官等,而苏州始下,金陵随之而亡。岂必官军之能强,毋亦革命家之太不济也。
吾前进屡言,非有高尚、严正、纯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亦谓此而已,亦谓此而已。彼时洪杨等固无力以倒北京政府也,借令有之,试思其后此与张总愚、赖汶洸辈之交涉何如?
与苗沛霖辈之交涉何如?
即与其部下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辈之交涉何如?此诸党魁之各各互相交涉又何如?其必缫演前代血腥之覆轨,无待蓍蔡矣。此真吾中国革命史上不可洗涤之奇辱也。
七曰革命时代外族势力之消长。呜呼!吾观法国大革命后,经过恐怖时代,巴黎全市,血污充塞,而各国联军干涉,犹能以独力抵抗,不移时而出拿破仑,大行复仇主义以震慑欧陆。
吾因是以反观中国,吾不自知其汗浃背而泪承睫矣。
中国每当国内革命时代,即外族势力侵入之时代也。综观历史上革命与外族之关系,可分为五种:
613梁启超文集
一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旧政府者,如申侯之以犬戎亡周,李世民这以突厥亡隋,石敬瑭之以燕云十六州赂契丹等类是也。
二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者,如郭子仪之以吐蕃、回纥讨安史,李鸿章之以戈登灭洪秀全等类是也。
三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而彼此两毙者,如吴三桂以满洲亡李闯,而并以亡明是也。
四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政府而彼此两毙者,如成都王颖以刘渊为大单于,同抗王室,卒不能成,而遂以亡晋是也。
五曰革命军败后,引外族以为政府患者,如汉初陈豨、卢绾辈,东汉初卢芳辈之导匈奴,唐初刘黑闼、梁师都辈之导突厥等类是也。
此皆其直接关系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如刘项阋而冒顿坐大,八王乱而十六国势成,安史扰而蕃鹘自强,五代棼而契丹全盛,闯献毒氛遍中原,而满洲遂尽收关外部落,此则未假其力以前,而先有以养其势者矣。呜呼!
以汉高之悍鸷,而忍垢于白登之役;以唐太之神武,而遣憾于高丽之师;我国史之污点,其何日之能雪耶?即如最近数十年间西力之东渐,固由帝国主义自然膨胀之力,而常胜军之关系,亦宁浅薄耶?识者观此,毛发俱栗矣。
以上七端,皆中国革命时代所必显之现象也。
事物公例,因果相倚,因果相含。欲识过去因,请观今日果;欲识未来果,请观今日因。今后之中国,其必以革命而后获救耶,抑不革命而亦可以获救耶?此属于别问题;若夫革命而可以救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713
中国耶,抑革命而反陷中国于不救耶?此则正本论之所欲研究也。若后有革命军者起,而能免于此七大恶特色,以入于泰西文明革命之林,则革命者,真今日之不二法门也。而不然者,以百数十队之私人野心的革命军同时并起,蹂躏于全国,而蔓延数十年,犹且同类相屠,而两造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则过此以往,必有太息痛恨于作俑之无后者。抑今日国中迷信革命之志士,其理想必与此七大恶特色不相容,无待余言也。今后若有一度能为革命史上开一新纪元,以一洒种种之污点,吾之欣喜愿望,宁有加焉。虽然,理想之与事实,往往不能相应,此不可不详察也。当思泰西革命之特色何以若彼,中国革命之特色何以若此,此其中殆必有一原因焉。
今者我国国民全体所受之因,与夫少数革命家所造之因,其诚能有异于前代与否,是即将来结果之同不同所由定也。
吾见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数下等社会,其血管内皆含黄巾、闯、献之遗传性也;吾见夫以第一等革命家自命之少数豪杰,皆以道德信义为虱为毒,而其内部日日有杨韦相搏之势也;吾见夫高标民族主义以为旗帜者,且自附于白种景教,而借其力欲以摧残异己之党派,且屡见不一见也。
夫景从革命者,必赖多数人,故吾观彼多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惧;主持革命者,必赖少数人,故吾观彼少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滋惧。吾惧乎于理想上则彼上七大特色万不愿有,而于事实上则彼七大特色终不能无也。此吾所以于衣被全欧、震撼中国之革命主义,而言之犹有余栗也。嗟夫!今而哓哓,复奚为者?公等而持不革命而可以救中国之论也,则请实为不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公等而持必革命而可以救中国之论也,则请实为革命以救中
813梁启超文集
国之预备。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奈何?毋曰吾学习武备,吾运动会党,吾密输入器械,而吾事毕矣;必虚心商榷,求所以免于彼七大恶特色者,其将何途之从,如何而使景从我者免焉,如何而使我躬先自免焉!
若有以此道还问诸鄙人者,则鄙人舍其迂远陈腐之议论,仍无以为对也。曰:汝而欲言革命、欲行革命也,则汝其学克林威尔,汝其学华盛顿,汝其用最善良之市民。乃若当今号称革命巨子者之所称道,割断六亲,乃为志士;摧弃五常,乃为伟人;贪黠倾轧,乃为有手段之豪杰;酒色财气,乃为现本色之英雄;则吾亦如某氏所谓刀加吾颈,枪指吾胸,吾敢曰:“期期以为不可,期期以为不可也!”
吾为此言,吾知又必有詈我者曰,汝责人无己时。
虽然,吾为吾国忧,吾为吾国惧,吾宁能已于言?所责者在足下耶,非足下耶?惟足下自知之。足下而仅欲言革命而不欲行革命也,则吾复何云,凡吾之说,悉宜拉杂之,摧烧之;足下而诚欲行革命也,诚欲行革命以救中国也,则批鳞逆耳之言,毋亦有一顾之价值耶?毋徒嚣嚣然曰:某也反对我革命论,是欲做官也,欲巴结满清政府也。孔子不云乎:“不以人废言。”
就使其人而果于欲做官、欲巴结满清政府之外无他思想也,苟其言诚有一二当于理者,犹当垂听之。足下试一度清夜自思,返观内照,吾所责者而诚非足下也,则当思与足下同政见者,其可责之人,固自不少,宜如何以转移之?
苟不转移之,吾恐足下之志事败于彼辈之手也。若吾所责者而有一二类似于足下也,则吾哀哀泣谏,求足下改之;若不改之,吾恐足下之志事,终不得就也。若曰吾所责者非可责也,而必曰破坏旧道德为革命家应行之义务,则刀加吾颈,枪指
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913
吾胸,吾敢曰:倡此论者,实亡中国之罪人也,实黄帝子孙之公敌也!吾宁不知革命论者之中,其高尚严正纯洁者,固自有人,顾吾所以且忧且惧而不能已者,吾察其机之所趋有大不妙者存,吾深虑彼之高尚严正纯洁者,且为法国罗兰夫人党之续也。或曰:凡子之所责者,皆言革命者耳,非行革命者,子何忧之之甚?信如是也,则吾为多言也夫,吾为多言也夫。虽然,信如是也,则吾为中国风俗人心忧,吾为中国前途忧,滋益甚也。
023梁启超文集
新大陆游记(节录)
(1904年2月)
综观以上所列,则吾中国人之缺点,可得而论次矣。
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虽废,其精神犹存也。窃尝论之,西方阿利安人种之自治力,其发达固最早,即吾中国人之地方自治,宜亦不弱于彼。
顾彼何以能组成一国家而我不能?
则彼之所发达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发达者,族制之自治也。
试游我国之乡落,其自治规模,确有不可掩者。
即如吾乡,不过区区二三千人耳,而其立法、行政之机关,秩然不相混。
他族亦称是。若此者,宜其为建国之第一基础也。乃一游都会之地,则其状态之凌乱,不可思议矣。凡此皆能为族民不能为市民之明证也,吾游美洲而益信。彼既已脱离其乡井,以个人之资格,来往于最自由之大市,顾其所赍来、所建设者,仍舍家族制度外无他物,且其所以维持社会秩序之一部分者,仅赖此焉。此亦可见数千年之遗传,植根深厚,而为国民向导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新大陆游记(节录)123
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吾闻卢斯福之演说,谓今日之美国民最急者,宜脱去村落思想,其意盖指各省、各市人之爱省心、爱市心而言也。然以历史上之发达观之,则美国所以能行完全之共和政者,实全恃此村落思想为之原。
村落思想,固未可尽非也。虽然,其发达太过度,又为建国一大阻力。
此中之度量分界,非最精确之权量,不足以衡之。
而我中国则正发达过度者也。岂惟金山人为然耳,即内地亦莫不皆然,虽贤智之士,亦所不免。廉颇用赵,子房思韩,殆固有所不得已者耶!然此界不破,则欲则一巩固之帝国,盖亦难矣。
三曰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此实刍狗万物之言也,虽然,其奈实情如此,即欲掩讳,其可得耶?吾观全地球之社会,未有凌乱旧金山之华人者。此何以故?曰自由耳。夫内地华人性质,未必有以优于金山,然在内地,犹长官所及治,父兄所及约束也。南洋华人,与内地异矣,然英、荷、法诸国,待我甚酷,十数人以上之集会,辄命解散,一切自由,悉被剥夺,其严刻更过于内地,故亦戢戢焉。其真能与西人享法律上同等之自由者,则旅居美洲、澳洲之人是也。然在人少之市,其势不能成,故其弊亦不甚著。群最多之人,以同居于一自由市者,则旧金山其称首也,而其现象乃若彼。
有乡人为余言,旧金山华人,惟前此左庚氏任领事时,最为安谧,人无敢挟刃寻仇者,无敢聚众滋事者,无敢游手闲行者,各秘密结社皆敛迹屏息,夜户无惊,民孜孜务就职业。
盖左氏授意彼市警吏,严缉之而重罚之也。及左氏去后,而故态依然。
此实专制安而自由危,专制利而自由害之明证也。
23梁启超文集
吾见其各会馆之规条,大率皆仿西人党会之例,甚文明,甚缜密,及观其所行,则无一不与规条相反悖。即如中华会馆者,其犹全市之总政府也,而每次议事,其所谓各会馆之主席及董事,到者不及十之一,百事废弛,莫之或问。或以小小意见,而各会馆抗不纳中华会馆之经费,中华无如何也。
至其议事,则更有可笑者。吾尝见海外中华会馆之议事者数十处,其现象不外两端:(其一)则一二上流社会之有力者,言莫予违,众人唯诺而已,名为会议,实则布告也,命令也。若是者,名之为寡人专制政体。
(其二)则所谓上流社会之人,无一有力者,遇事曾不敢有所决断,各无赖少年,环立于其旁,一议出则群起而噪之,而事终不得决。若是者,名之为暴民专制政体。若其因议事而相攘臂、相操戈者,又数见不鲜矣。
此不徒海外之会馆为然也,即内地所称公局公所之类,何一非如是?即近年来号称新党志士者所组织之团体,所称某协会、某学社者,亦何一非如是。此固万不能责诸一二人,盖一国之程度,实如是也。即李般所谓国民心理,无所往而不发现也。夫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合议制度,能耶否耶?
更观其选举,益有令人失惊者。各会馆之有主席也,以为全会馆之代表也。
而其选任之也,此县与彼县争;一县之中,此姓与彼姓争;一姓之中,此乡与彼乡争;一乡之中,此房与彼房争。每当选举时,往往杀人流血者,不可胜数也。夫不过区区一会馆耳,所争者岁千余金之权利耳,其区域不过限于一两县耳,而弊端乃若此;扩而大之,其惨象宁堪设想?
恐不仅如南美诸国之四年一革命而己。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选举制度,能耶否耶?
新大陆游记(节录)323
难者将曰,此不过旧金山一市之现象而己,以汝粤山谷犷顽之民俗,律我全国,恶乎可?虽然,吾平心论之,吾未见内地人之性质,有以优于旧金山人也;吾反见其文明程度,尚远出旧金山人下也。问全国中有能以二三万人之市,容六家报馆者乎?无有也。问全国中之团体,有能草定如八大会馆章程之美备者乎?无有也。以旧金山犹如此,内地更可知矣。且即使内地人果有以优于金山人,而其所优者亦不过百步之于五十步,其无当于享受自由之资格,则一而已。夫岂无一二聪伟之士,其理想,其行谊,不让欧美之上流社会者?
然仅恃此千万人中之一二人,遂可以立国乎?恃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以实行干涉主义以强其国,则可也;以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为例,而遂曰全国人可以自由,不可也。
夫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异于自杀其国也。
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吾今其毋眩空华,吾今其勿圆好梦。
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吾祝吾祷,吾讴吾思,吾惟祝祷讴思我国得如管子、商君、来喀瓦士、克林威尔其人者生于今日,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治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
(以上三条,皆说明无政治能力之事。其保守心太重一端,人人共和,无俟再陈。)
四曰无高尚之目的。此实吾中国人根本之缺点也。均是国民也,或为大国民、强国民,或为小国民、弱国民,何也?
423梁启超文集
凡人处于空间,必于一身衣食住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其在时间,必于现在安富尊荣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夫如是,乃能日有进步,缉熙于光明,否则凝滞而已,堕落而已。个人之么匿体如是,积个人以为国民,其拓都体亦复如是。欧美人高尚之目的不一端,以吾测之,其最重要者,则好美心其一也,(希腊人言德性者,以真、善、美三者为究竟。
吾中国多言善而少言美,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孟子言可欲之谓善,充实之谓美,皆两者对举,此外言者甚希。以比较的论之,虽谓中国为不好美之国民可也。)社会之名誉心其二也,宗教之未来观念其三也。泰西精神的文明之发达,殆以此三者为根本,而吾中国皆最缺焉。故其所营营者只在一身,其所孳孳者只在现在,凝滞堕落之原因,实在于是。此不徒海外人为然也,全国皆然,但吾至海外而深有所感,故论及之。此其理颇长,非今日所能毕其词也。
此外,中国人性质不及西人者多端,余偶有所触辄记之,或过而忘之。今将所记者数条,丛录于下,不复伦次也:西人每日只操作八点钟,每来复日则休息。中国商店每日晨七点开门,十一二点始歇,终日危坐店中,且来复日亦无休,而不能富于西人也,且其所操作之工,亦不能如西人之多。何也?凡人做事,最不可有倦气,终日终岁而操作焉,则必厌,厌则必倦,倦则万事堕落矣。休息者,实人生之一要件也。中国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亦无休息实尸其咎。
美国学校,每岁平均只读百四十日书,每日平均只读五六点钟书,而西人学业优尚于华人,亦同此理。
华人一小小商店,动辄用数人乃至十数人,西人寻常商
新大陆游记(节录)523
店,惟一二人耳。大约彼一人总做我三人之工,华人非不勤,实不敏也。
来复日休息,洵美矣。每经六日之后,则有一种方新之气,人之神气清明实以此。中国人昏浊甚矣,即不用彼之礼拜,而十日休沐之制,殆不可不行。
试集百数十以上之华人于一会场,虽极肃穆毋哗,而必有四种声音:最多者为咳嗽声,为欠伸声,次为嚏声,次为拭鼻涕声。吾尝于演说时默听之,此四声者如连珠然,未尝断绝。
又于西人演说场、剧场静听之,虽数千人不闻一声。
东洋汽车、电车必设唾壶,唾者狼藉不绝;美国车中设唾壶者甚希,即有亦几不用。东洋汽车途间在两三点钟以上者,车中人假寐过半;美国车中虽行终日,从无一人作隐几卧。东西人种之强弱优劣可见。
旧金山西人常有迁华埠之议,盖以华埠在全市中心最得地利,故彼涎之,抑亦借口于吾人之不洁也。使馆参赞某君尝语余曰,宜发论使华人自迁之。今夫华埠之商业,非能与西人争利也,所招徕者皆华人耳,自迁他处,其招徕如故也。
迁后而大加整顿之,使耳目一新,风气或可稍变。且毋使附近彼族,日日为其眼中钉,不亦可乎?不然,我不自迁,彼必有迁我之一日,及其迁而华埠散矣,云云。
此亦一说也。
虽然,试问能办得到否?不过一空言耳。
旧金山凡街之两旁人行处(中央行车)
,不许吐唾,不许抛弃腐纸杂物等,犯者罚银五元;纽约电车不许吐唾,犯者罚银五百元,其贵洁如是,其厉行干涉不许自由也如是。而华人以如彼凌乱秽浊之国民,毋怪为彼等所厌。
623梁启超文集
西人行路,身无不直者,头无不昂者。吾中国则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相对之下,真自惭形秽。
西人行路,脚步无不急者,一望而知为满市皆有业之民也,若不胜其繁忙者然。中国人则雅步雍容,鸣琚佩玉,真乃可厌。在街上远望数十丈外有中国人迎面来者,即能辨认之,不徒以其躯之短而颜之黄也。
西人数人同行者如雁群,中国人数人同行者如散鸭。
西人讲话,与一人讲,则使一人能闻之;与二人讲,则使二人能闻之;与十人讲,则使十人能闻之;与百人、千人、数千人讲,则使百人、千人、数千人能闻之。其发声之高下,皆应其度。中国则群数人坐谈于室,声或如雷;聚数千演说于堂,声或如蚊。西人坐谈,甲语未毕,乙无儳言;中国人则一堂之中,声浪稀乱,京师名士,或以抢讲为方家,真可谓无秩序之极。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吾友徐君勉亦云:中国人未曾会行路,未曾会讲话。真非过言。斯事虽小,可以喻大也。
《社会主义论》序723
《社会主义论》序
(1907年2月)
凡员颅方趾以生于今日者,皆以国家一分子之资格,而兼有世界人类一分子之资格者也。
惟其有国家一分子之资格,故不可不研求国家之性质,与夫本国之情状,而思对于国家以有所自尽;惟其有世界人类一分子之资格,故不可不研求世界之大问题及其大势之所趋向,而思所以应之。抑世界之大问题及其大势所趋向,又不徒影响于世界上之个人也,而实大影响于世界上之各国,故以国家一分子之资格,愈不可以不知世界。今我国人于世界的知识之缺乏,即我国不能竞胜于世界之一大原因也。世界之问题亦多矣,而最大者宜莫如经济问题;经济问题之内容亦多矣,而今日世界各国之最苦于解决者,尤莫如其中之分配问题。坐是之故,而有所谓社会主义者兴。
社会主义,虽不敢谓为世界唯一之大问题,要之为世界数大问题中之一而占极重要之位置者也。此问题之发生,与国富之膨胀为正比例。我国今当产业萎靡时代,尚未有容此问题发生之余地。虽然,为国民者,不能以今日国家之现象自安,明也。但使我国家既进步而得驰骋于世界竞
823梁启超文集
争之林,则夫今日世界各国之大问题,自无一不相随以移植于我国,又势所必至也。然则社会主义一问题,无论以世界人类分子之资格,或以中国国民分子之资格,而皆不容以对岸火灾视之,抑章章矣。但其为物也,条理复杂,含义奥衍,非稍通经济原理者,莫能深知其意;又其立论基础,在于事实,而此事实为欧美各国之现象,我国不甚经见,国人索解愈难。
故各国言此之书,虽充栋汗牛,而我国人若无闻见。
近则一二野心家,思假为煽动之具,即亦往往齿及,然未经研究,于其性质全不明了,益以生国人之迷惑。
予既尝著论,斥妄显真,且斟吾国现在将来所宜采择之方针,以为国人告,具见前报。虽然,此乃我国适用社会主义之研究,而非社会主义其物之研究也。未知社会主义为何物,而欲论我国宜如何以适用之,其以喻天下亦艰矣。吴君仲遥鉴此缺点,乃广搜群籍,覃精匝月,成此论以见眎,匪直名家学说,采择毕包,且往往能以研究所心得者,推补而批判之。东籍中关于此主义之述著,犹罕其比。信哉,其为世界知识之馈贫粮哉!仲遥为亡友铁樵之弟,学能世其家,即此鳞爪,可概厥余。
政闻社宣言书923
政闻社宣言书
(1907年10月7日)
今日之中国,殆哉岌岌乎!政府棼瞀于上,列强束胁于外,国民怨讟于下,如半空之木,复被之霜雪,如久病之夫,益中以沴疠,举国相视,咸儳然若不可终日。
志行薄弱者,袖手待尽,脑识单简者,铤而走险,自余一二热诚沈毅之士,亦彷徨歧路,莫审所适。问中国当由何道而可以必免于亡,遍国中几罔知所以为对也。夫此问题亦何难解决之与有。今日之恶果,皆政府艺之,改造政府,则恶根拔而恶果遂取次以消除矣。虽然,于此而第二之问题生焉,则政府当由何道而能改造是也。曰:斯则在国民也已矣。夫既曰改造政府,则现政府之不能自改造也甚明。何也?方将以现政府为被改造之客体,则不能同时认之为能改造之主体;使彼而可以为能改造之主体,则亦无复改造之必要焉矣。
然则孰能改造之?
曰:惟立于现政府之外者能改造之。立于现政府之外者为谁?其一曰君主,其他曰国民。而当其著手于改造事业,此两方面孰为有力,此不可不深察也。今之谭政治者,类无不知改造政府之为急,然叩其改造下手之次第,则率皆欲假途于君主,
03梁启超文集
而不知任责于国民。于是乎有一派之心理焉,希望君主幡然改图,与民更始,以大英断取现政府而改造之者;或希一二有力之大吏,启沃君主,取现政府而改造之者。
此二说者,虽有直接间接之异,而其究竟责望于君主则同。吾以为特此心理者,其于改造政府之精神,抑先已大刺缪也。何也?改造政府者,亦曰改无责任之政府为有责任之政府云尔。所谓有责任之政府者,非以其对君主负责任言之,乃以其对国民负责任言之。苟以对君主负责任而即为有责任,则我中国自有史以来以迄今日,其政府固无时不对君主而负责任,而安用复改造为?
夫谓为君主者,必愿得恶政府而不愿得良政府,天下决无是人情。然则今之君主,其热望得良政府之心,应亦与吾侪不甚相远。然而不能得者,则以无论何国之政府,非日有人焉监督于其旁者,则不能以进于良。而对君主负责任之政府,其监督之者惟有一君主,君主之监督万不能周,则政府惟有日逃责任以自固。非惟逃之而已,又且卸责任于君主,使君主代己受过,而因以自谢于国民。政府腐败之总根原,实起于是。故立宪政治,必以君主无责任为原则;君主纯超然于政府之外,然后政府乃无复可逃责任之余地。今方将改造政府,而还以此事责诸君主,是先与此原则相冲突,而结果必无可望。然则此种心理不能实现也明甚。同时复有一派反对之心理焉,谓现在政府之腐败,实由现在之君主卵翼之,欲改造政府,必以颠覆君统为之前驱。而此派中复分两小派:其一则绝对的不承认有君主,谓必为共和国体,然后良政府可以发生;其他则以种族问题搀入其间,谓在现君主统治之下,决无术以得良政府。此说与希望君主之改造政府
政闻社宣言书13
者,虽若为正反对,要之认政府之能改造与否,枢机全系于君主,则其谬见亦正与彼同。夫绝对不认君主,谓必为共和国体然后良政府可以发生者,以英、德、日本之现状反诘之,则其说且立破,故不必复深辩。至搀入种族问题,而谓在现君主统治之下,必无术以得良政府者,则不可无一言以解之。
夫为君主者,必无欲得恶政府而不愿得良政府之理,此为人之恒情,吾固言之矣,此恒情不以同族异族之故而生差别也。
今之君主,谓其欲保持皇位于永久,吾固信之;谓其必坐视人民之涂炭以为快,虽重有憾者,固不能以此相诬也。夫正以欲保持皇位之故,而得良政府即为保持皇位之不二法门,吾是以益信其急欲得良政府之心,不让于吾辈也。而惜也,彼方苦于不识所以得良政府之途。夫政府之能良者,必其为国民的政府者也。质言之,则于政治上减杀君权之一部分而以公诸民也。于政治上减杀君权之一部分而以公诸民,为君主计,实有百利而无一害,此征诸欧、美、日本历史,确然可为保证者矣。然人情狃于所习,而骇于所未经,故久惯专制之君主,骤闻此义,辄皇然谓将大不利于己,沈吟焉而忍不能与,必待人民汹汹要挟,不应之则皇位且不能保,夫然后乃肯降心相就。降心相就以后,见夫缘是所得之幸福,乃反逾于其前,还想前此之出全力以相抵抗,度未有不哑然失笑。
盖先见之难彻,而当局之易迷,大抵如是也。故遍翻各国历史,未闻无国民的运动,而国民的政府能成立者;亦示闻有国民的运动,而国民的政府终不能成立者;斯其枢机全不在君主而在国民。其始也必有迷见,其究也,此迷见终不能久持,此盖凡过渡时代之君主所同然,亦不以同族异族之故而
23梁启超文集
生差别也。而彼持此派心理者,徒著眼于种族问题,而置政治问题为后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毋惑夫汹汹数载,而政治现象迄无寸进也。由后之说,同君主苟非当国民运动极盛之际,断未有肯毅然改造政府者,夫故不必以此业责望于君主。由前之说,则虽君主毅然欲改造政府,然必有待于国民,然后改造之实乃可期,夫故不能以此业责望于君主。夫既已知舍改造政府外,别无救国之图矣,又知政府之万不能自改造矣,又知改造之业非可以责望于君主矣,然则负荷此艰巨者,非国民而谁!吾党同人,既为国民一分子,责任所在,不敢不勉,而更愿凡为国民之一分子者,咸认此责任而共勉焉。此政闻社之所以发生也。
西哲有言:国民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位。谅哉斯言!凡腐败不进步之政治,所以能久存于国中者,必其国民甘于腐败不进步之政治,而以自即安者也。人莫不知立宪之国,其政府皆从民意以为政。吾以为虽专制之国,其政府亦从民意以为政也。闻者其将疑吾言焉,曰:天下宁有乐专制之国民?
夫以常理论,则天下决无乐专制之国民,此固吾之所能信也。
虽然,既已不乐之,则当以种种方式,表示其不乐之意思,苟无意思之表示,则在法谓之默认矣。
凡专制政治之所以得行,必其借国民默认之力以为后援者也。苟其国民,对于专制政治,有一部分焉为反对之意思表示者,则专制之基必动摇;有大多数焉为反对之意思表示者,则专制之迹必永绝。此征诸欧、美、日本历史,历历而不爽者也。前此我中国国民,于专制政体之外,曾不知复有他种政体,则其反对之之意思无自而生,不足为异也。
比年以来,立宪之论,洋洋盈耳矣,预
政闻社宣言书33
备立宪之一名词,且见诸诏书矣,稍有世界知识者,宜无不知专制政体不适于今日国家之生存。顾在君主方面,犹且有欲立宪的之意思表示,虽其诚伪未敢言,然固已现于正式公文矣。还观夫国民方面,其反对专制的之意思表示,则阒乎未之或闻,是何异默认专制政体为犹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
国民既默认之,则政府借此默认之后援以维持之,亦何足怪!
以吾平心论之,谓国民绝无反对专制之意思者,诬国民也;谓其虽有此意思而绝不欲表示绝不敢表示者,亦诬国民也。一部分之国民,盖诚有些意思矣,且诚欲表示之矣,而苦于无可以正式表示之途。
或私忧窃叹,对于二三同志互吐其胸臆;或于报纸上,以个人之资格发为言论。谓其非一种之意思表示焉,不得也,然表示之也以个人,不能代舆论而认其价值;表示之也以空论,未尝示决心以期其实行。
此种方式之表示,虽谓其未尝表示焉可也。然则正式之表示当若何?曰:必当有团体焉,以为表示之机关。夫国体之为物,恒以其团体员合成之意思为意思,此通义也。故其团体员苟占国民之一小部分者,则其团体所表示之意思,即为此一小部分国民所表示之意思;其团体员苟占国民之大多数者,则其团体所表示之意思,即为大多数国民所表示之意思。夫如是则所谓国民意思者,乃有具体的之可寻而现于实矣。
国民意思即现于实,则必非漫然表示之而已,必且求其贯彻焉。国民诚能表示其反对专制之意思,而且必欲贯彻之,则专制政府前此所恃默认之后援,既已失据,于此而犹欲宝其敝帚以抗此新潮,其道无由。所谓国民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位者,此之谓也。吾党同人,诚有反对专制政体之意思,而必欲为正式的表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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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信我国民中,其同有此意思同欲为正式的表示者,大不乏人。彼此皆徒以无表示之机关,而形迹几等于默认。夫本反对而成为默认,本欲为立宪政治之忠仆,而反变为专制政治之后援,是自污也。夫自污则安可忍也?此又政闻社之所由发生也。
夫所谓改造政府,所谓反对专制,申言之,则不外求立宪政治之成立而已。立宪政治非他,即国民政治之谓也。欲国民政治之现于实,且常保持之而勿失坠,善运用之而日向荣,则其原动力不可不还求诸国民之自身。其第一著,当使国民勿漠视政治,而常引为己任;其第二著,当使国民对于政治之适否,而有判断之常识;其第三著,当使国民具足政治上之能力,常能自起而当其冲。
夫国民必备此三种资格,然后立宪政治乃能化成;又必先建议立宪政治,然后国民此三种资格乃能进步。谓国民程度不足,坐待其足然后立宪者妄也;但高谈立宪,而于国民程度不一厝意者,亦妄也。故各国无论在预备立宪时,在实行立宪后,莫不汲汲焉务所以进其国民程度而助长之者。然此事业谁任之?则惟政治团体用力常最勤,而收效常最捷也。政治团体,非得国民多数之赞同,则不能有力。而国民苟漠视政治,如秦越人之相视肥瘠,一委诸政府而莫或过问,则加入政治团体者自寡,团体势力永不发达,而其对于国家之天职将无术以克践。故为政治团体者,必常举人民对国家之权利义务,政治与人民之关系,不惮晓音瘏口为国民告,务唤起一般国民政治上之热心。而增长其政治上之兴味。夫如是,则吾前所举第一著之目的,于兹达矣。复次,政治团体之起,必有其所自信之主义,谓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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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确有裨于国利民福而欲实行之也,而凡反对此主义之政治,则排斥之也。故凡为政治团体者,既有政友,同时亦必有政敌。友也敌也,皆非徇个人之感情,而惟以主义相竞胜。
其竞胜也,又非以武力,而惟求同情。虽有良主义于此,必多数国民能知其良,则表同情者乃多;苟多数国民不能知其良,则表同情者必寡。
故为政治团体者,常务设种种方法,增进一般国民政治上之知识,而赋与以正当之判断力。
夫如是,则吾前所举第二著之目的,于兹达矣。复次,政治团体所抱持之主义,必非徒空言而已,必将求其实行。其实行也,或直接而自起以当政局,或间接而与当局者提携。
顾无论如何,而行之也必赖人才,苟国民无多数之政才以供此需要,则其事业或将蹶于半涂,而反使人致疑于其主义。故为政治团体者,常从种种方面,以训练国民,务养成其政治上之能力,毋使贻反对者以口实。夫如是,则吾所举第三著之目的,于兹达矣。准此以谈,则政治团体,诚增进国民程度惟一之导师哉!我中国国民,久栖息于专制政治之下,倚赖政府,几成为第二之天性,故视政治之良否,以为非我所宜过问。其政治上之学识,以孤陋寡闻而鲜能理解;其政治上之天才,以久置不用而失其本能。故政府方言预备立宪,而多数之国民或反不知立宪为何物。政府玩愒濡滞,既已万不能应世界之变,保国家之荣,而国民之玩愒濡滞,视政府犹若有加焉。
丁此之时,苟非相与鞭策焉、提挈焉,急起直追,月将日就,则内之何以能对于政府而申民义,外之何以能对于世界而张国权也?则政治团体之责也。此又政闻社之所由发生也。
政闻社既以上述种种理由,应于今日时势之要求,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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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发生。
若夫政闻社所持之主义,欲以求同情于天下者,则有四纲焉:一曰实行国会制度,建设责任政府。
吾固言之矣,凡政府之能良者,必其为国民的政府者也。
曷为谓之国民的政府?既对于国民而负责任之政府是也。国民则夥矣,政府安能一一对之而负责任?曰:对于国民所选举之国会而负责任,是即对于国民而负责任也。故无国会之国,则责任政府终古不成立;责任政府不成立,则政体终古不脱于专制。今者朝廷鉴宇内之势,知立宪之万不容已,亦既涣汗大号,表示其意思以告吾民。然横览天下,从未闻有无国会之立宪国,故吾党所主张,惟在速开国会,以证明立宪之诏,非为具文。吾党主张立宪政体,同时主张君主国体。
然察现今中央政治机关之组织,与世界一般立宪君主国所采用之原则,正相反背。彼则君主无责任,而政府大臣代负其责任。
君主代政府负责任之结果,一方面使政府有所诿卸,而政治末从改良;一方面使君主丛怨于人民,而国本将生摇动。
故必崇君主于政府以外,然后明定政府之责任,使对于国会而功过皆自受之,此根本主义也。
二曰厘订法律,巩固司法权之独立。
国家之目的,一方面谋国家自身之发达,一方面谋国中人民之安宁幸福。
而人民之安宁幸福,又为国家发达之源泉,故最当首注意焉。人民公权私权,有一见摧抑,则民日以瘁,而国亦随之。然欲保人民权利罔俾侵犯,则其一,须有完备之法律,规定焉以为保障;其二,须有独立之裁判官厅,得守法而无所瞻徇。今中国法律,大率沿千年之旧,与现在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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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情态,强半不相应,又规定简略,惟恃判例以为补助,夥如牛毛,棼如乱丝,吏民莫知所适从。重以行政、司法两权,以一机关行之,从事折狱者,往往为他力所左右,为安固其地位起见,而执法力乃不克强。
坐是之故,人民生命财产,常厝于不安之地,举国儳然若不可终日,社会上种种现象,缘此而沮其发荣滋长之机。其影响所及,更使外人不措信于我国家,设领事裁判权于我领土,而内治之困难,益加甚焉。
故吾党以厘订法律,巩固司法权之独立,为次于国会制度最要之政纲也。
三曰确立地方自治,正中央地方之权限。
地方团体自治者,国家一种之政治机关也。就一方面观之,省中央政府之干涉及其负担,使就近而自为谋,其谋也必视中央代谋者为易周,此其利益之及于地方团体自身者也。
就他方面观之,使人民在小团体中为政治之练习,能唤起其对于政治之兴味,而养成其行于政治上之良习惯,此其利益之及于国家者,盖益深且大。世界诸立宪国,恒以地方自治为基础,即前此久经专制之俄罗斯,其自治制亦蚤已颁布,诚有由也。我国幅员辽廓,在世界诸立宪国中,未见其比,而国家之基础,又非以联邦而成,在低级之地方团体,其施政之范围,虽与他国之地方团体不相远,在高级之地方团体,其施政之范围,殆埒他国之国家。故我国今日,颁完备适当之地方自治制度,且正中央与地方之权限,实为最困难而最切要之问题。今地方自治之一语,举国中几于耳熟能详,而政府泄泄沓沓,无何种之设施,国民亦袖手坐待,而罔或自起而谋之。此吾党所以不能不自有所主张而期其贯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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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对等权利。
外交者,一部之行政也,其枢机全绾于中央政府。但使责任政府成立,则外交之进步,自有可期。准此以谈,似与前三纲有主从轻重之别,不必相提并论。顾吾党所以特郑重而揭橥之者,则以今日之中国,为外界势力所压迫,几不能以图存,苟外交上复重以失败,恐更无复容我行前此三纲之余地。故吾党所主张者,国会既开之后,政府关于外交政策、必咨民意然后行,即在国会未开以前,凡关于铁路、矿务、外债,与夫与他国结秘密条约、普通条约等事件,国民常当不怠于监督,常以政治团体之资格,表示其不肯放任政府之意思,庶政府有所羁束,毋俾国权尽坠,无可回复。此亦吾党所欲与国民共荷之天职也。
以上所举,虽寥寥四纲,窃谓中国前途之安危存亡,盖系于是矣。若夫对于军事上,对于财政上,对于教育上,对于国民经济上,吾党盖亦皆薄有所主张焉,然此皆国会开设后责任政府成立后之问题。
在现政府之下,一切无所著手,言之犹空言也,故急其所急,外此暂勿及也。
问者曰:政闻社其即今世立宪国之所谓政党乎?曰:是固所愿望,而今则未敢云也。凡一政党之立,必举国中贤才之同主义者,尽网罗而结合之,夫然后能行政党之实,而可以不辱政党之名。
今政闻社以区区少数之人,经始以相结集,国中先达之彦,后起之秀,其怀抱政治的热心,而富于政治上之知识与能力者,尚多未与闻,何足以称政党。特以政治团体之为物,既为应于今日中国时势之必要而不得不发生,早发生一日,则国家早受一日之利;若必俟国中贤才悉集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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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然后共谋之,恐更阅数年,而发生未有其期。况以中国之大,贤才之众,彼此怀抱同一之主义而未或相知者,比比皆是,莫为之先,恐终无能集于一堂之日也。本社同人,诚自审无似,顾以国民一分子之资格,对于国家应尽之天职,不敢有所放弃。且既平昔共怀反对专制政治之意思,苟非举此意思而表示之,将自侪于默认之列,而反为专制游魂之后援。
抑以预备立宪之一名词,既出于主权者之口,而“国民程度”说,尚为无责任之政府所借口,思假此以沮其进行,则与国民相提挈以一雪此言,其事更刻不容缓。
以此诸理由,故虽以区区少数,奋起而相结集,不敢辞也。日本改进党之将兴也,于是先有东洋议政会焉,有嘤鸣社焉,以为之驱除。
世之爱国君子,其有认政闻社所持之主义为不谬于国利民福,认政闻社所执之方法为足以使其主义见诸实行,惠然不弃,加入政闻社而指挥训练之,使其于最近之将来,而有可以进而伍于政党之资格,则政闻社之光荣,何以加之!又或与政闻社先后发生之政治团体,苟认政闻社所持之主义与其主义无甚刺谬,认政闻社所执之方法与其方法无甚异同,惠然不弃,与政闻社相提携,以向于共同之敌,能于最近之将来,共糅合以混成政党之资格,则政闻社之光荣,又何以加之!夫使政闻社在将来中国政党史上,得与日本之东洋议政会、嘤鸣社有同一之位置,同一之价值,则岂特政闻社之荣,抑亦中国之福也。此则本社同人所为沥心血而欲乞赉此荣于我同胞者也。
问者曰:政闻社虽未足称政党,而固俨然为一政治团体,则亦政党之椎轮也。中国旧史之谬见,以结党为大戒,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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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悬为厉禁焉,以政闻社置诸国中,其安从生存?政府摧萌拉蘖,一举手之劳耳。且国中贤才,虽与政闻社有同一之政见者,其毋亦有所惮而不敢公然表同情也!
应之曰:不然。
政闻社所执之方法,常以秩序的行动,为正当之要求。其对于皇室,绝无干犯尊严之心;其对于国家,绝无扰紊治安之举。
此今世立宪国国民所常履之迹,匪有异也。今立宪之明诏既屡降,而集会、结社之自由,则各国所咸认为国民公权,而规定之于宪法中者也,岂其倏忽反汗,对于政治团体而能仇之。若政府官吏不奉诏,悍然敢为此种反背立宪之行为,则非惟对于国民而不负责任,抑先已对于君主而不负责任。若兹之政府,更岂能一日容其存在以殃国家!是则政闻社之发生,愈不容已,而吾党虽洞胸绝脱,而不敢息肩者也。取鉴岂在远,彼日本自由、进步两党,与藩阀政府相持之历史,盖示我以周行矣,彼其最后之胜利,毕竟谁属也?若夫世之所谓贤才者,而犹有怵于此乎,则毋亦以消级的表示其默认专制政体之意思,而甘为之后援耳。信如是也,则政府永不能改造,专制永不能废止,立宪永不能实行,而中国真从兹已矣!
呜呼,国民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位,我国民可无深念耶!
可无深念耶!
敬告国中之谈实业者143
敬告国中之谈实业者
(1910年11月2日)
今日举国上下,蹙蹙然患贫。叩其所以求贫者,则皆曰振兴实业。夫今日中国之不可以不振兴实业,固也。然全国人心营目注嚣嚣然言振兴实业者,亦既有年矣。上之则政府设立农工商部,设立劝业道,纷纷派员奔走各国考查实业,日不暇给,乃至悬重爵崇衔,以奖厉创办实业之人,即所派游学及学生试验,亦无不特重实业,其所以鼓舞而助长之者,可谓至极。下之则举办劝业会、共进会,各城镇乃至海外侨民悉立商会,各报馆亦极力鼓吹,而以抵制外货挽回利权之目的创立公司者,所在多有,其呈部注册者,亦不下千家。宜若举国实业界之气象,必有以昭苏于前。乃夷考其实,则不惟未兴者不能兴,而已举者且尽废,国家破产之祸,且迫于眉睫。先民有言:“困于心,衡于虑,然后作。”又曰:“知困然后能自强。”
夫人于其所欲为之事而不能遂,则必穷思其所以不能遂之故,排其阻力而辟其坦途,其庶有能遂之一日。
今我国人前此既瞢然无所觉,及今几经败绩失据,犹复漠然无所动于中。不惟当局施政,不思改辙;既有言论之责者,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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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闻探本穷源以正告国人而共谋挽救,吾实痛之,乃述所怀以为此文。所宜陈者万端,此不过其一二耳。
我国自昔非无实业也。士农工商,国之石民,数千年来,既有之矣。然则易为于今日而始昌言实业?得毋以我国固有之实业,不足与外国竞,今殆堙塞以尽,情见势绌,不得不思所以振其敝也。是故今国中人士所奔走呼号以言振兴实业者,质而言之,则振兴新式之企业而已。
(企业二字,乃生计学上一术语,译德文之Unternehmung,法文之Entreprise。英人虽最长于企业,然学问上此观念不甚明了,故无确当之语。)新式企业,所以异于旧式者不一端,举其最显著者,则规模大小之悬殊是也。旧式企业,率以一人或一家族经营之,或雇用少数人而已;新式企业,则所用人少者以百数,至多乃至数十万也。旧式企业,资本虽至觳薄,犹有办法;新式企业,则资本恒自数万以迄数千万也。夫新式企业所以日趋于大规模者,何也?
盖自机器骤兴,工业革命,交通大开,竞争日剧,凡中小企业,势不能以图存,故淘汰殆尽,而仅余此大企业之一途也。企业规模既大,则一人之力,势不能以独任。
故其组织当取机关合议之体,乃能周密,与旧式之专由一二人独裁者有异。其资本必广募于公众,乃能厚集,而与旧式之一人独任或少数人醵出者有异。
质而言之,则所谓新式企业者,以股份有限公司为其中坚者也。
今日欲振兴实业,非先求股份有限公司之成立发达不可。
此举国稍有识者所能见及,无俟余喋喋也。然中国今日之政治现象、社会现象,则与股份有限公司之性质最不相容者也。
苟非取此不相容者排而去之,则中国实业永无能兴之期。请言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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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股份有限公司必在强有力之法治国之下乃能生存,中国则不知法治为何物也。
寻常一私人之营业,皆负无限责任,苟其业有亏衄,则馨其所有财产之全部以偿逋负,(我国习惯,则亲属及子孙之财产,且往往波及矣。)故稍知自爱之企业家,恒谨慎将事,鲜有弊窦,即不幸而失败,则债权者亦不至大受其累。股份有限公司之性质则不然。股东除交纳股银外,无复责任;其各职员等亦不过为公司之机关,并非以其身代公司全负债务上之责任。质言之,其在寻常私人营业,则企业人与所企业之合为一体者也;其在股份有限公司,则公司自为一人格,自为一权利义务之主体,而立夫股东与各职员之外者也。
惟以公司之财产,处理公司之债务,而外此一无所问。此其为道本甚险,故国家须有严重之法律以防闲之。
今各国所以监督此种公司者,有法律以规定其内部各种机关,使之互相箝制;有法律以强逼之,使将其业务之状态,明白宣示于大众,无得隐匿;有法律以防其资本之抽蚀暗销,毋使得为债权者之累。其博深切明有如此也。中国近日亦有所谓公司律者矣,其律文卤莽灭裂毫无价值且勿论,借曰律文尽善,而在今日政治现象之下,法果足以为民保障乎?
中国法律,颁布自颁布,违反自违反,上下恬然,不以为怪。西哲有恒言:“国之治乱,亦于其国民安于法律状态与否判之而已。”
中国国民则无一日能安于法律状态者也。夫有法而不行,则等于无法。今中国者,无法之国也。寻常私人营业,有数千年习惯以维持之,虽无法犹粗足自存。
此种新式企业,专恃法律之监督、保障以为性命,纪纲颓紊如中国者,彼在势固无道以发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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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股份有限公司必责任心强固之国民,始能行之而寡弊,中国人则不知有对于公众之责任者也。
股份公司之办理成效,所以视私人营业为较难者:私人营业,其赢也则自享其利,其衄也则自蒙其害,故营之者恒忠于厥职。股份公司不然,其职员不过占有公司股份之一小部分耳,而营业赢亏,皆公司所受,其赢也利非我全享,其衄也害非我独蒙,故为公司谋,恒不如其自为谋之忠,人之情矣。其尤不肖者,则借公司之职务以自营其私。虽在欧美诸国,法律至严明,而狡者尚能有术以与法相遁,而况于绝无纲纪之中国乎?
此公司职员克尽责任者,所以难其人也。
抑纠问职员责任者,实惟股东。而公司之股份,其每股金额恒甚少。为股东者,恒非举其财产之全部,投诸股份;即多投矣,而未必悉投诸一公司。
且股份之为物,随时可以转卖。
其在东西诸国,购买股份者,其本意大率非在将来收回股本,但冀股价幸涨,则售去以获利耳。
此公司股东之克尽责任者,所以尤不易也。然非有此种责任心,则股份公司之为物,决不能向荣而勿坏。彼英人所以以商战雄于天下者,以其责任心最强也。
而今世各国之教育,所以提倡商业道德者不遗余力,亦以苟不务此,则一切实业将无与立也。中国人心风俗之败坏,至今日而已极,人人皆先私而后公,其与此种新式企业之性质,实不能相容。故小办则小败,大办则大败,即至优之业,幸而不败者,亦终不能以发达。近数十年来,以办股份公司之故,而耗散国民资本者,其公司盖不下数千百,其金钱盖不下数万万,今固无从缕举。其最显著者,则有若招商局,有若粤汉、川汉各铁路,有若大清、交通、公益、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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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各银行,皆其前车也。就股东一方面观之,以法律状态不定,不能行确实之监督权,固也;而股东之怠于责任亦太甚,乃至并其所得行之权限而悉放弃之,以致职员作弊益肆无忌惮。阻公司之发达者,则职员与股东实分任其咎也。大抵股份公司之为物,与立宪政体之国家最相类:公司律刚譬犹宪法也,职员则譬犹政府官吏也,股东则譬犹全体国民也。政府官吏而不自省其身为受国民之委任,不以公众责任置胸臆,而惟私是谋,国未有能立者;而国民怠于监督政府,则虽有宪法,亦成殭石。是故新式企业,非立宪国则不能滋长。盖人民必生活于立宪政体之下,然后公共观念与责任心乃日盛,而此两者即股份公司之营魂故也。
附言中国之股份公司,其股东所以不能举监督D E之实而坐令职员专横者,尚有特别之原因数端:其一,每股所收股银太少。如近年所办诸铁路,以资本千万元以上之公司,而每股率皆收五元。
此虽有广募普及之利,然使大多数之股东,既视股为不足轻重于己,复视己为不足轻重于公司,则易导其放弃权利之心。
夫放弃权利,即放弃义务也。盖冥冥之中,其损害实业界之风纪者莫甚焉。
其二,公司之成立,往往不以企业观念为其动机。
如近年各铁路公司、矿业公司等。大率以挽回国权之思想而发起之。其附股者以是为对于国家之义务,而将来能获利与否,暂且勿问。此其纯洁之理想,宁不可敬?虽然,生计行为不可不率循生计原则,其事固明明为一种企业,而等资本于租税,义有所不可也。以故职员亦自托于为国家尽义务,股东且以见义勇为奖之,不忍苛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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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责,及其营私败露,然后从而掊击之,则所损已不可复矣。此等公私杂糅、暖昧不明之理想,似爱国而实以病国也。其三,凡公司必有官利,此实我国公司特有之习惯,他国所未尝闻也。夫营业盈亏,岁岁不同,势难预定。若虽遇营业状况不佳之时,亦必须照派定额之官利,则公司事业安能扩充,基础安能稳固?故我国公司之股份,其性质与外国之所谓股份者异,而反与基所谓社债者同,夫持有社债券者,惟务本息有著,而于公司事非所问,此通例也。
我国各公司之股东,乃大类是,但求官利之无缺而已。职员因利用此心理,或高其官利以诱人,其竟由资本内割出分派者,什而八九。
(最著者如奥汉、川汉、江西等铁路公司,集成股本数年,路未筑成一里,而年年将股本派息。
中外古今岂闻有此种企业法耶?)
股东初以其官利有著也,则习而安之,不知不数年而资本尽矣。此数者,皆足以阻股公司之发达。后之君子,宜以为戒也。
公共观念与责任心之缺乏,其为股份公司之阻力者既若彼矣,而官办之业则尤甚。
今世各国,或以匡民力所不逮,或以防自由竞争之弊,往往将特种事业提归官办,而于全国国民生计所补滋多,而股份公司之缺点,时或缘官办而多所矫正。何也?官吏责任分明,惩戒严重,其营私作弊,不如公司职员之易,而人民监督政治之机关至完密,益不容其得自恣也。我国则异是。官吏以舞文肥己为专业,而人民曾莫敢抗,虽抗亦无效,故官办事业,其秽德更什佰于公司。近年来,全国资本荡然无复存者,岂非官办实业蚀其什八九耶?
故我国民诚不愿现政府之代我振兴实业,更振兴者,举国为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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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瘠矣!
第三,股份有限公司必赖有种种机关与之相辅,中国则此种机关全缺也。
股份有限公司之利便于现今生计社会者不一端,然其最大特色,则在其股票成为一种之流通有价证券,循环转运于市面,使金融活泼而无滞也。盖寻常企业,必须俟其企业完了之后,始能将老本收回。
(例如以千金开一铺店,无论每年所得溢利几何,要之皆此千金之子息。
若欲将原来之千金收回,则必在店铺收盘以后也。)股份公司之股票则不然。吾今日买得之,若明日需用现钱,或见为有利,可以立刻转卖之;即不转卖,而以抵押于银行,亦可以得现钱。股票之转卖抵押,虽一日千变,而公司营业之资本,丝毫不受其影响。其为物至灵活而富于伸缩力,既便于公司,复便于股东,而尤便于全社会之金融。故其直接间接以发达实业,效至博也。而所以能收此效者,则赖有二大机关焉以夹辅之:一曰股份懋迁公司,二曰银行。股份懋迁公司为转买转卖之枢纽,银行为抵押之尾闾。不宁惟是,即当招股伊始,其股票之所以得散布于市面者,亦恒借股份懋迁公司及银行以为之媒介。今中国既缺此两种机关,于是凡欲创立公司者,其招股之法,则惟有托亲友展转运动而已。
更进则在报上登一告白,令欲入股者来与公司直接交涉而已。
以此而欲吸集多数之资本,其难可想也。
而股东之持有股票者,则惟藏诸笥底,除每年领些少利息外,直至公司停办时,始收回老本耳。若欲转卖抵押,则又须展转托亲友以求人与我直接,非惟不便,且将因此受损失焉。夫股份有限公司所以能为现今生产界之一利器者,在于以股票作为一种商品,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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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社会之资本,流通如转轮。
(公司所产之物既为商品矣,而公司之资本,复以证券之形式而变为商品。是故公司之土地、房屋、机器等,本已将资本变为固定性,宜若除公司外,同时更无人能利用之矣。然寄其价值于股票中,则忽能复变为流动性,得以展转买卖抵押,是同时有多数人得利用本公司固定资本之一部分以为新资本也。故社会资本之效力可以陡增什百倍。凡有价证券,皆以增加资本效力为作用者也。
岂惟股票,彼国债、地方债、社债等,皆同此作用者也。
又银行之兑换券、期票、汇票、支票、拨数账薄等,皆同此作用者也。欧美各国有此种种利器,常能以一资本而当什百资本之用,其所以致富皆在此。我国人最当知其故而师其意也。)我国股份公司,全不能有此作用,是股份公司之特色,失其强半矣。是故人之持有资本者,宁以之自营小企业,或贷之于人以取息,而不甚乐以之附公司之股,此亦股份公司不能发达之一大原因也。
附言股份懋迁公司及银行,今世诸国大率以股D E份有限之形式创立之者居多数。是故苟非股份有限之观念稍为普及,则此两种机关殆难发生。
且股份懋迁公司,本以有价证券之买卖媒介为业,公司不发达,则股票之上于市场者少,安所得懋迁之目的物?即银行业,苟非得各种有价证券以为保管抵押之用,则运用之妙,亦无所得施。而股份公司不发达,则商业无自繁荣,银行业务亦坐是不能扩充。
故股份有限公司与此两种机关者,迭相为因,迭相为果。
(实则此两种机关,大率以股份有限之形式组织之,不过股份有限公司中之一种。
此特就有特有之作用分别言之耳。)
谈实业者,宜同时思所以建设之也。
第四,股份有限公司必赖有健全之企业能力,乃能办理有效,中国则太乏人也。
凡实业之须以股份有限公司之形式而举办之者,必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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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之企业,而一二人之力不能举者也。而既已为大规模之企业,则非夫人而能任者也。
盖其公司之内部机关复杂,规模愈大,则事务之繁重愈甚。盖为一小国之宰相易,为一大公司之总理难,非过言也。言夫对外,则以今世生计界之竞争,其剧烈殆甚于军事,非具有生计学之常识,富于实际阅历,而复佐之以明敏应变之天才,以之当经营之冲,鲜不败矣。白圭有言:“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故其智不足以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夫白圭之时代且有然,况今日生计界之现象,其繁赜诡变,千百倍于古昔而未有已耶?故古代之英雄,多出于政治家与军人;今日之英雄,强半在实业界。
今各国之巍然为工商界重镇者,皆其国中第一流人物也。我国自昔贱商,商人除株守故业、计较锱铢外,无他思想。士大夫更鄙夷兹业不道。盖举国人士,能稍解生计学之概略,明近企业之性质者,已屈指可数;若夫学识与经验兼备,能施诸实用者,殆无其人。每当设立一公司,则所恃以当经营之大任者,其人约有四种:最下者,则发起人本无企业之诚心,苟以欺人而自营私利,公司成则自当总理据以舞弊者也。稍进者,则任举一大绅,不问其性行才具如何,惟借其名以资镇压者也(近年各省铁路公司皆如此。)更进者,则举一素在商界朴愿有守之人充之,而其才识能任此事业与否,不及问也。最上者,则举一人焉于此事业之技术上颇有学识经验者充之,而其经营上之才器何如及平素性行何如,不及问也。
(如办铁路则举一铁路工程师为总理,办矿则举一矿师为总理,办工业公司则举一工学博士为总理。
此其人以当公司中技术一部分之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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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为得当,以当总理,安见其可?譬犹一国之宰相,不必其通兵刑钱谷,而通兵刑钱谷之人,虽可以任一官一职,未敢遂许为宰相才也。)彼非不欲求相当之人才,奈遍国中而不可得也。质而言之,则国民企业能力缺乏而已。夫以无企业能力之国民而侈谈实业,是犹蹩者言竞走,聋者言审音也。以故近年以来所设立之公司,其资本微薄、范围狭隘者容或有成,资本稍大、范围稍广者则罕不败。营中国固有旧事业者容或有成,营世界新事业者则罕不败。其事业为外人所不能竞争者容或有成,竞争稍剧烈者则罕不败。苟国民企业能力而长此不进,吾敢断言曰:愈提倡实业,则愈以耗一国之资本,而陷全国人于饿莩而已矣。
以上四端,为中国股份有限公司不能发达之直接原因。
若其间接原因,则更仆难数。而尤有一原因焉,为股份有限公司与私人营业之总障者,则全国资本涸竭是已。凡人一岁之所人,必以之供一身之衣食住费及仰事俯畜所需而尚有赢余,乃得储之以为资本。
而所储之多寡,即一国贫富所攸分也。
今日中国千人之中,其能有此项赢余者,盖不得一。即有之者,其数量亦至觳薄。而有资本者,未必为欲企业之人。有资本而欲企业者,又未必为能企业之人。而复无一金融机关以为资本家与企业家之媒介,故并此至觳薄之资本,亦不能以资生计社会之用。以故无论何种形式之企业,皆不能兴举。举国之人,惟束手以待槁饿之至而已。此则中国今日生计界之实状也。
或曰:借外债则可以苏资本涸竭之病。此实现今号称识时务之俊杰所最乐道也。外债之影响于政治者,吾既别为论痛陈之(参观《外债平议》篇)
,若其影响于国民生计者,为事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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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更非可以执一义而轻作武断也。大抵在政治修明、教育发达之国,其于国民生计上一切直接间接之机关略已具备,国民企业能力略已充实,其所缺者仅在资本一端,于此而灌溉以外债,常能以收奇效(美国、日本是也。)。而不然者,则外债惟益其害,不睹其利也。盖金融机关不备,则虽广输入外资,而此资固无道以入企业家之手以资其利用,则徒以供少数人之消费,而直接间接以酿成一国奢侈之风,益陷国家于贫困已耳。苟人民无公共责任心,重以企业能力缺乏,则所营之业将无一而不失败,掷资本于不可复之地,亦以陷国家于贫困已耳。故谓外债可以为振兴实业之导线者,犹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未可云知言也。
然则中国欲振兴实业,其道何由?曰:首须确定立宪政体,举法治国之实,使国民咸安习于法律状态;次则立教育方针,养成国民公德,使责任心日以发达;次则将企业必需之机关,——整备之无使缺;次则用种种方法,随时掖进国民企业能力。四者有一不举,而哓哓然言振兴实业,皆梦呓之言也。然养公德、整机关、奖能力之三事,皆非借善良之政治不能为功,故前一事又为后三事之母也。昔有人问拿破仑以战胜之术,拿破仑答之:一则曰金,再则曰金,三则亦曰金。试有人问我以中国振兴实业之第一义从何下手?吾必答曰:改良政治组织。然则第二义从何下手?吾亦答曰:改良政治组织。然则第三义从何下手?吾亦惟答曰:改良政治组织。盖政治组织诚能改良,则一切应举者自相次毕举;政治组织不能改良,则多举一事即多丛一弊,与其举之也,不如其废之也。然则所谓改良政治组织者奈何?曰:国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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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责任内阁而已矣。
今之中国,苟实业更不振兴,则不出三年,全国必破产,四万万人必饿死过半。
吾既已屡言之,国中人亦多见及之。
顾现在竞谈实业,而于阻碍实业之痼疾,不深探其源而思所以抉除之,则所谓振兴实业者,适以为速国家破产之一手段。
吾国民苟非于此中消息参之至透,辨之至晰,忧之至深,救之至勇,则吾见我父老兄弟甥舅,不及五稔,皆转死于沟壑而已。呜呼!吾口已瘏,吾泪已竭,我父老兄弟甥舅,其亦有闻而动振于厥心者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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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建设问题(节录)
(1911年10月—11月)
叙 言
十年来之中国,若支破屋于淖泽之上,非大乱后不能大治,此五尺之童所能知也。武汉事起,举国云集响应,此实应于时势之要求,冥契乎全国民心理之所同然。是故声气所感,不期而治乎中外也。今者破坏之功,已逾半矣。自今以往,时势所要求者,乃在新中国建设之大业。而斯业之艰巨,乃什百于畴曩,此非一二人之智力所能取决,实全国人所当殚精竭虑以求止于至善者也。
启超学谫才绵,岂足以语于此,顾亦尝积十年之研索,加以一月来苦思极虑,于多数人心目所悬之诸大问题,穷极其利害,有敢决言者,亦有未敢决言者。姑就所得条举之,以质诸国民。他日更有见,当续布也。
辛亥九月   著者识…………
下篇 虚君共和政体与民主共和政体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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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新中国之当采用共和政体,殆已成为多数之舆论。
顾等是共和政体也,其种类复千差万别,我国将保所适从,是当胪察其利害,而慎所择也。
第一种,人民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掌行政实权之共和政体。此共和政体之最显著者,美国是也。中美、南美诸共和国皆属此种。
第二种,国会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无责任之共和政体。
法国是也。法国大统领,由上下两议院公举,与美国之由人民选举者殊。而其地位亦与美统领绝异,乃略同英之君主,不负政治上之责任,政权悉在内阁。故美国选举大统领,竞争极剧;法国易一大统领,远不如内阁更迭之耸人耳目也。
第三种,人民选举终身大统领之共和政体。罗马奥古斯丁时代、法国两拿破仑时代曾行之。此皆僭帝之阶梯,非共和之正轨,现世已无其例。然墨西哥当爹亚士时代,连任二十余年,亦几于终身矣。凡行此制者,名虽共和,实则最剧之专制也。
第四种,不置首长之共和政体。如瑞士联邦是。瑞士之元首,乃合议机关,非独裁机关也。瑞士之最高机关为参议院,议员七人,互选一人为议长,对外则以议长之名行之,然议长与其他六人职权实平等也。
第五种,虚戴君主之共和政体。英国是也。英人恒自称为大不列颠合众王国(GreatBritishUnitedKingdom)
,或自称为共和王国(Publickingdom)。其名称与美无异,浅人骤闻之,或且讶为不词。不知英之有王,不过以为装饰品,无丝毫实权,号为神圣,等于偶像。故论政体者,恒以英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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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之一种。其后比利时本此意编为成文宪法,欧洲各小邦多效之。
故今日欧洲各国,什九皆属虚戴君主之共和政体也,今省名曰虚君共和制。
第六种,虚戴名誉长官之共和政体。
英属之自治殖民地,如加拿大,如澳洲,如南非洲,皆是也。此等名虽藩属,实自为一国,而英廷所置总督,地位正同英王。故国法学者统目为共和政体也。
右六种共和政体中,我国人所最熟知者,则美法两国之式;其尤想望者,则美国式也。实则六者各有所长,而后进国择所仿效,要当以适于己国情形为断。就中第六种,不行于完全之独立国,我国除非采联邦制,以施诸各邦(即今之各省)
,容有商榷之余地耳,今勿具论。请得取前五种比较其利病:第一,人民选举终身大统领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共和政体之最可厌恶者也。何以故?以他种皆为共和立宪政体,独此种为共和专制政体故。谓此种政体可采,度国民必唾吾面。虽然,西哲有恒言:“政治无绝对之美,不能谓立宪之必为美,而专制之必为恶也。”凡行此种政体之国,其被举为终身大统领者,必为雄才大略之怪杰,内之则实行开明专制以整齐其民,外之则扬国威于四海。苟中国今日而有其人,则正最适应于时势之要求者也。虽然,此其人固可遇而不可求。
苟其有之,则彼自能取之,无劳我辈之商榷,故可置勿论也。
又此种政体最后之结果,必变为君主专制政体。
果复为因,因复生果,必酿第二次革命。墨之爹亚士,其近证之最切著者也。故吾国若有此人,固足以救时;竟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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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国家之福也。或曰:欲防选举大统领纷争之弊,任举一中材为终身大统领,使之如法国制不负责任,似亦一法。答之曰:此殆不可行。一国元首,恒情所同歆也。世袭君主,视为固然,故虽童呆,或不为怪;既属公举,而使庸才终身在人上,势所不克致也。
第二,不置首长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惟极小国若瑞士者,乃能行之而无弊。瑞士一切中央机关,权力皆甚微弱,稍重大之法案,国会辄不敢擅决,以付诸国民投票,不独执行机关为然也。彼为永世中立国,绝无外患,内之则地狭民寡,而自治之习甚完,无取夫有强大之政府也。我国今日,非得一极强有力之中央政府,何以为国?而以合议机关充一国元首,则于强有力之道,最相反者也,其不足采,盖无俟辩。
第三,人民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掌行政实权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北美合众国排英独立后,根据孟德斯鸠三权鼎立说所创之新政体,我国民所最艳羡也。
而常人所知之共和政体,大都亦仅在此一种。
虽然,此可谓诸种共和政体中之最拙劣者,只可以行诸联邦国,而万不能行诸单一国;惟美国人能运用之,而他国人决不能运用。我国而贸然欲效之,非惟不能致治,而必至于酿乱。请言其理:其一,凡立宪国,于元首之下,必别置行政府,对于立法府而负责任,两府相节相济,而治以康。独美国不然。彼固有行政府之国务大臣也,然惟对于大统领负僚属之责任,未尝对于议会而负责任,盖其系统各不相蒙也。然则为行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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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之大统领,亦对于议会负责任乎?曰:否否。议会由人民选举,大统领由人民选举,所自受者同,不得而相凌也。故美国政府,实无责任之政府,而与欧洲立宪国所谓责任内阁之大义正相反对者也。然则彼曷为而不流于专制耶?美国政府联邦之国也,政权之大部分,为各州政府所保留,其割爱以献诸中央政府者,实至微末耳。而即此微末之政权,其立法权之全部在两议院,行政府并提案权与不裁可权而两皆无之也。所余行政权之重要部分,上院犹得掣肘之。故美国行政府实权限至狭、权力至脆之行政府也。
我国而欲效彼耶?
则亦必如彼之广赋政权于联邦,严画界限于两院,使政府无多地足供回旋,庶几可以寡弊。而试问此种政府,果适于今之中国否耶?今卢斯福辈日日号呼于众者,即欲革此制度,而别建一强有力之政府,盖深知非是无以竞于外也。我熟睹其覆辙,宁容蹈之?
其二,然则即用此制,而赋予大统领以广大之权限何如?
曰:固可也,然势则必返于专制,此征诸中美、南美诸国而最可见也。彼诸国皆袭取美国之成文宪法以建国者也,顾名则民主共和,而民之憔悴虐政,乃甚于君主专制。其最为我国人所新能记忆者,宜莫如数月前墨西哥被革之统领爹亚士矣。彼专制墨国垂三十年,路易十四、拿破仑未能仿佛其什一也。其他中南美诸邦,皆类是耳。夫彼诸邦之宪法,与美同系,而所演之结果乃若是相反,何也?
美国政治之大部分,出于联邦各州;而彼诸国则全集于中央,大权所集,而他机关末由问其责任,欲其不专制焉,安可得也。今我新共和国之宪法,将纯效北美合众国耶?则政府权限太狭,不适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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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将效中美、南美耶?则政府权力太横,必返于专制。故以美州之法系施诸我国,实无一而可也。
其三,吾既屡言冀得强有力之政府,然若采用美洲法系,则强有力之政府,适以为继续革命之媒介已矣。彼中美、南美诸国,革命惨剧,几于无岁无之,此稍治国闻者所能知也。
即如墨西哥,彼马德罗之革爹亚士而代为大统领,距今三月前事耳;今巴拉拉又起而革马德罗,掠地德半国,迫墨京而要求逊位矣。谓拉丁民族程度劣下,不能运用宪政,斯固然矣;然欧洲拉丁民族之宪政国固不少,何以剧急不如彼其甚?
此其源亦半由于立法不善,不可不察也。欧洲诸国,有元首超然于政府之上,政府则对国会负责任,人民不慊于政府,则政府辞职已耳。政府更迭太频繁,虽已非国家之福,然犹不至破坏秩序,危及国本也。美洲诸国,大统领即为行政府之首长,而任期有定,不以议会之从违为进退;人民不慊于政府,舍革命何以哉?夫国家元首与行政部首长,以一人之身兼之,此实天下最险之事。
专制君主国所以易酿革命者以此,美洲诸共和民主国所以易酿革命者,亦以此也。是故欧系之宪法其体圆,美系之宪法其体方;欧系之宪法其用活,美系之宪法其用死。而其相异之机括,全在此著。吾愿世之心醉美宪者,一味吾言;吾愿将来有编纂宪法之责者,务慎所择,毋贸贸然效颦,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也。
其四,法国之举大统领,民夷然视之,其郑重仅视举议员稍加一等耳。美国举大统领,则两党肉薄,全国骚然,几类戒严,贿赂苞苴,动逾亿兆。若中美、南美,则每届改选,未或不杀人盈野,非拥重兵,不能得之。
等是民主共和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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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去悬绝若彼,其故可思也。法之大统领,全摹仿欧洲各国君主,不躬亲政治以负责任,美其名,则曰神圣不可侵犯也。
质言之,则无用之装饰品也,不能直接用一人,不能直接行一政,政权所出,全在内阁总理,故野心家不乐争此以为重。
美洲诸国不然。美国行政府之权,虽云狭矣,然其权限内所属之官吏,悉由大统领进退,虽宪法上规定必须得元老院同意,然事实上皆大统领专行。故每一次改选大统领,苟继任者非其同党,则上自阁僚公使,下逮邮政脚夫、税关验丁,尽行易人,此曾游美国者所能熟知也。彼候选大统领之人,虽或廓然大公,其奈攀鳞附翼之徒太多,挟之使出于激烈卑劣之一途。彼美国幸而为清教徒所建设,道德较优美,自治之习甚完,全国仅两大党,故虽剧争而不至召乱耳。不然,其有以异于中南美者几何也?
若中南美,则大统领之权愈崇,人之欲得之也愈甚,而其人民又乏自治之素养,缺政党之训练,争之不已,惟力是视,卒成为军人政治,前后相屠,国家永沈九渊,累劫不能自拔。
呜呼!
我国民而妄欲效颦美国也,吾惧此祸水行滔没吾神州也。彼诸国大率仅比我一郡,其元首比我古代一小侯耳,而惨争犹若彼。今若以四万万人之投票决此一席,再益以各省联邦首长,亦用此法决之,则其惨剧之比例,又当若何?言念及此,可为寒心。
吾知闻吾言者,必按剑疾视曰:汝何人?
乃敢侮国民。
汝何由知吾民程度必不如北美,而猥以比诸中美、南美?夫吾固非敢侮国民也,然又安敢面谀国民。彼条顿民族所演之英美两国,最富于自治力,最善训练政党,最能为秩序之政争,举全球各国,莫或能及之者。此天下公言也。谓我民程度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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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彼抗颜行,徒自欺耳。自欺将焉取之?侧闻比者武汉首事诸君子,颇能相下,有赵却廉蔺之风,此诚极可喜之现象也。
然闻之议道自己而制法以民,凡立法当为百年之计,使常人皆可以率循。
方今大敌在前,同袍敌忾,内订固可冀不起,而后此变迁,亦安可以不预防?昔法国大革命伊始,狄郎的士党实为首义,未几乃见屠于山岳党;山岳党中,罗拔士比尔、马拉、丹顿辈,又展转互屠。夫自始曷尝非戮力共事之人哉?
而后乃若彼者,势则然耳。
吾固祝吾国永无此等不祥之事,然吾尤愿缔造之始,勿以立法之不臧,助长其势也。
且尤有一义为吾国民不可不深念者,吾屡言吾国今日所最渴望者,在得一强有力之中央政府,盖非是则不能整齐画一其民以图竞胜于外。此义当为全国稍有识者所同许也。然既已如此,则无异于共和政体之下而行开明专制,质言之,则爹亚士之莫安墨西哥,即操兹术也。然似此实最易酿成第二次革命,此我国民所最不可不留意也。
(爹亚士前此所以能久于其位者,以其承百余年大乱之后,人心思治已极,不惜牺牲一切以求得一专制之元首。
盖与法国经大革命恐怖时代后,拿破仑应运而兴者,无异矣。及今年马德罗革爹亚士后不数月,而第二次革命起,则时势不同也。)
是故北美合众国所以能久安长治,而中美、南美则频年战乱者,北美人民程度优于中美、南美,固其一端也,然亦由国家组织法之根本差异有以致之。差异云何?则联邦分权与中央集权是也。使中美、南美各国中央权限之狭之一如北美,或未始不可以小康;使北美合众国中央权限之广一如中美、南美,亦安见其必无争乱也。故专以人民程度问题为北、中、南美政治现象差别之根原,所谓知其一未知其二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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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南美诸国所以不能行联邦分权制者,实历史上之根柢使然,虽强欲效颦北美而不可得也。吾愿贤士夫之心仪美制者,且勿问吾民程度视美何如,尤当问吾国国势视美何如耳。
综而论之,吾烟若欲采用美制,则有种种先决问题必须研究者:(第一)美国之中央共和政府,实建设于联邦共和政府之上;而彼之联邦,乃积数百年习惯而成。我国能以此至短之日月,产出彼巩固之联邦乎?
(第二)
美国政权之大部分,皆在联邦各州,其所割出以赋与中央者,不过一小部分。我国效之,能适于今日之时势乎?
(第三)美国行绝对的三权分立主义,中央立法之权,行政部不能过问,此制果可称为善良之制乎?我国用之,能致国家于盛强乎?
(第四)美国由英之清教徒移植,养成两大政党之风,故政争之秩序井然。我国人能视彼无逊色乎?
(第五)美国初建国时,地仅十三州,民仅三百万,其选举机关,夙已完备。我国今日情形,与彼同乎异乎?吾愿心仪美制者,于此诸问题一加之意也。
第四,国会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无责任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法国之制也,其优于美制者四:一、选举大统领,不用全国投票,纷争之范围较狭。二、其大统领与君主立宪国之君主等,缘无责任故无权力,人不乐争之,故纷扰之程度减。三、大统领既超然政府之外,政治有不慊于民心者,其极至政府辞职而止;非如美洲法系之将大统领与政府合为一体,施政不平,动酿革命。四、政府由国会多数党组织,立法部与行政部常保联络,非如美国极端三权分立之拙滞。此其所长也。盖法人所以创为此制者:(其一)法之共和政,成立在美后,鉴于中美、南美之流弊,且亦积八十年间屡次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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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之经验,不得已而出于此也。
(其二)地在欧洲,蒙诸君主立宪国之影响,故晦其名而用其实也。若我国而必采用民主共和制,则师法其优于师美矣。然法制之劣于美制者亦有一焉:美之政府,与大统领同体,而大统领任期一定,对于国会不负责任,故常能继续实行其政见,不致屡屡摇动,以久任而见效。法则大统领虽端拱不迁,而政府更迭频繁。法之不竞,颇由于此。虽然,法制行之而不善,其极则足以致弱耳;美制行之而不善,则足以取乱亡。何也?凡用美国法系之国,苟政府不为多数人民所信任,则非革命不能易之也。
此无他故焉,欧洲法系,以国会监督政府,国会与政府之联络甚密;美洲法系,政府与国会同受权于选民,离立而不相摄也。
法制与美制比较,其优劣既如彼;若以与英制比较,其劣于英者复有二焉:一、英王与法大统领,其超然立于政府与国会之外也虽同,然英王不加入政党,法大统领则借政党之力以得选。
使大统领与总理大臣常为同党,则固无甚窒碍,然此实绝无仅有之事耳。法内阁每数月必更迭一次,安所得常与大统领同党者?
苟非同党,则大统领常能用其法定之权,或明或暗,以牵制总理大臣。彼麦马韩(第三共和时代之第二大统领)之阴谋不轨,遵是道也,而后此且数见不鲜。法国政界,常有杌陧之象,此亦其一原因也。二、英王名虽为王,实则土偶。此种位置,惟以纨袴世胄处之最宜。法大统领既由选举,其人非一国之才望,不能中选。既为一国之才望,乃投闲置散,使充数年间之装饰品,未免为国家惜。昔拿破仑一世初被选为执政官时,愤然语人曰:“吾不愿为受豢之肥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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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此意也。
准此以谈,则法制之视美制,虽有一日之长,以云尽善,则犹未也。最近葡萄牙之共和宪法,最称后起,欲并取美法之长而去其短。然其大体实同于美,不过美大统领由人民选举,葡则采法制,由两议院选举耳。美制固有之诸弊,葡终不能免也。
第五,虚戴君主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虽未敢称为最良之政体,而就现行诸种政体比较之,则圆妙无出其右者矣。此制滥觞英国,全由习惯积渐而成,其后比利时著之成文宪法,遂为全欧列邦之模范。
其为制也,有一世袭君主称尊号于兆民之上,与专制君主国无异也;而政无大小皆自内阁出,内阁则必得国会多数信任于始成立者也;国会则由人民公举,代表国民总意者也。基实际与美法等国之主权在民者,丝毫无异。故言国法学者,或以编入共和政体之列。独其所以异者,则戴一世袭之大爵主为装饰品,国民待以殊礼,且岁供皇室费若干以豢养之而已。夫欧人果何取乎此装饰品,而全国人屈己以礼之,且出其血汗金钱以豢之也?以其可以杜内争而定民志也。夫以法国大革命恐怖时代,全国民死亡将半,争乱经八十余年而始定;以中美、南美之每改选大统领一次辄起革命一次;试问国家所损失为数几何?以区区之皇室费与照例尊崇之虚文易之,天下代价之廉,莫过是也。是故十九世纪欧洲诸国,无国不经革命;夫革命固未有不与君主为敌者矣,及其成功也,则仍莫不虚戴一君主;其尤取巧者,则不戴本国人为君主,迎一异国异种之人而立之,但使之宣誓入籍、宣誓守宪而已。
若比利时,若
463梁启超文集
布加利牙,若罗马尼亚,若希腊,若那威,皆其例也。夫岂其国中无一才智之人可任大统领,而顾出于此迂远愚谬之举?
此其故可思也。中南美诸国所以革命相寻无己时,而彼诸国所以一革之后邦基永定者,其操术之巧拙异也。
且在今日国竞极剧之世,苟非得强有力之政府,则其国未有不式微者。
而在美洲法系之国,大统领既与政府同体,且同受权于国民,国会不能问其责任,苟非以宪法极力裁减其权,势必流于专制。故美国政府,不能列席于国会,不能提出法案于国会,不能解散国会,惟奉行国会所立之法而己。
夫政治贵有计画,而计画之人即为执行之人,然后可以察责任而课功罪也。美制不能然,国会计画之,而政府执行之,两不相接,而各有所诿,非所以图治也。在前此墨守门罗主义,与列强罕相角,固可以即安;在今日则大不适于时势矣,此卢斯福之亲国家主义所由倡也。然在美国法系之下,而欲此主义之现于实,吾信其难矣。欧洲之虚君共和制则异是。英人之谚曰:“国会之权力,除却使男女易体外,无一事不能为。”
国会之权,如彼其重也;而内阁总理大臣,惟国会多数党首领为能尸之。故国会常为政府之拥护者,国会之权,即政府之权也。然则政府之权力,亦除却使男女易体外,无一事不能为也。所谓强有力之政府,莫过是矣。然则易为而不流于专制?则以非得多数于国会者不能执政,而国会实由人民选举,其得多数者,必其顺民心者也。此制也,在专制君主国固不能行之;即在德日等之大权立宪国仍未能行之;若在美洲之诸民主共和国,尤绝对的不能行之;能行之者,惟虚君主共和国而已。此论政体者所以推此为极轨也。
新中国建设问题(节录)563
然则中国亦可行此制乎?曰:呜呼!吾中国大不幸,乃三百年间戴异族为君主,久施虐政,屡失信于民,逮于今日,而今此事殆成绝望,贻我国民以极难解决之一问题也。吾十余年来,日夜竭其力所能逮,以与恶政治奋斗,而皇室实为恶政治所从出。于是皇室乃大憾我,所以僇辱窘逐之者,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吾之奋斗,犹专向政府,而不肯以皇室为射鹄,国中一部分人士,或以吾为有所畏,有所媚,讪笑之,辱骂之,而吾不改吾度。盖吾畴昔确信美法之民主共和制,决不适于中国,欲跻国于治安,宜效英之存虚君,而事势之最顺者,似莫如就现皇统而虚存之。十年来之所以慎于发言,意即在是。
吾行吾所信,故知我罪我,俱非所计也。
虽然,吾盖误矣。今之皇室,乃饮酖以祈速死,甘自取亡,而更贻我中国以难题。使彼数年以来,稍有分毫交让精神,稍能布诚以待吾民,使所谓(十九条信条)者,能于一年数月前发布其一二,则吾民虽长戴此装饰品,视之如希腊、那威等国之迎立异族耳,吾知吾民当不屑龂龂与较者。而无如始终不寤,直至人心尽去,举国皆敌,然后迫于要盟,以冀偷活,而既晚矣。夫国家之建设组织,必以民众意向为归。民之所厌,虽与之天下,岂能一朝居。呜呼,以万国经验最良之虚君共和制,吾国民熟知之,而今日殆无道以适用之,谁之罪也?
是真可为长太息也!
无已,则依比利时、那威等国迎立异邦人为君主使宣誓入籍然后即位之例,但使现皇室能改从汉姓,我国民或许其尸此虚位乎?夫昔代既有行之者矣,北魏考文帝之改拓拔为元氏是也。更有进者,则宪法中规定册立皇后,必选汉族名
63梁启超文集
媛,则数传之后,血统亦既不变矣。吾以为苟用此法,则以视糜千万人之血,以争此土木偶之虚君较为得计。然人心怨毒所中既若此其甚,其可行与否,吾不敢言也。
又所谓《宪法信条十九条》者,今已誓庙公布,若能永见实行,则虚君共和基础确立,吾民诚不必与争此虚位。然事定之后,旧朝其肯长此退让,不谋所以恢复其权力乎?此尽人所不能无疑也。窃以为若万不得已而戴旧朝以行虚君共和制,则迁都实为一最重要之条件。诚有南迁,则民权之确立,庶可期矣。且京师久为首恶之区,非离却之,则政治之改革,终末由奏效也。然此事果能办到乎?即能办到,而吾国民遂能踌躇满志乎?吾盖不敢言。
然则舍现在皇统外,仍有行虚君共和制之道乎?曰:或有一焉。吾民族中有孔子之裔衍圣公者,举国世泽之延未有其比也,若不得已,而熏丹穴以求君,则将公爵加二级,即为皇帝。此视希腊、那威等之迎立外国王子,其事为尤顺矣。
夫既以为装饰品,等于崇拜偶象,则亦何人不可以尸此位者?
此或亦无法中之一法耶!虽然,尚有三疑义焉:其一,若非现皇室禅让,则友邦不易承认,而禅让之事,恐不易期。
南北相持既久,是否能保国中秩序?
秩序既破,干涉是否能免?
其二,孔子为一教主,今拥戴其嗣为一国元首,是否能免政教混合之嫌?是否能不启他教教徒之疑忌?
其三,蒙、回、藏之内附,前此由于服本朝之声威,今兹仍驯于本朝之名公,皇统既易,是否尚能维系?
若其不能,中国有无危险?
新中国建设问题(节录)763
凡此三者,皆极难解决之问题。其第一、第三项,则无论欲改民主,欲戴衍圣,皆同此患;其第二项,则衍圣所独也。同是戴虚君,而衍圣公不如现皇室者即在此。故曰:现皇室既不能戴,则我国行虚君共和制之望殆绝也。
夫民主共和制之种种不可行也既如彼,虚君共和制之种种不能行也又如此,于是乎吾新中国建设之良法殆穷。夫吾国民终不能以其穷焉而弃不建设也,必当思所以通之者。吾思之思,既竭吾才矣,而迄未能断也。
吾只能尽举其所见,胪陈利病于国民之前,求全国民之慎思审择而已。夫决定一国建设之大问题,惟全国民能有此权,决非一私人所能为役也。
若曰一私人应出其意见,以供全国民之参考乎,则吾待吾再若思有得,乃更以献也。
863梁启超文集
中国立国大方针(节录)
(1912年4月)
结 论
以上所论,以使中国进成世界的国家为最大目的。而保育政策,则期成世界的国家之一手段也;强有力之政府,则实行保育政策之一手段也;政党内阁,则求得强有力政府之一手段也。
而所以能循此种种手段,以贯彻最高之目的者,其事纯系于国民。夫以兹事泛责诸全体国民,殆茫然无下手之方,伥伥乎若不得要领也。虽然,民之为性也,其多数平善者,恒受少数秀异者所指导而与为推移。
故无论何时何国,其宰制一国之气运而祸福之者,恒在极少数人士。此极少数人士,果能以国家为前提,具备政治家之资格,而常根据极强毅的政治责任心与极浓挚的政治兴味,黾勉进行,而虽至危之局,未有不能维持;虽至远之涂,未有不能至止者也。
我国自政体不变以来,国民心理,约可分二种:其乐观者流,睹专制旧朝摧灭之易易也,自咤为冠古今、轶万国之
中国立国大方针(节录)963
大成功,以谓自今以往,吾事已毕,晏坐以待黄金世界之涌现而已。其悲观者流,则谓吾国数千年所以维系国家之中心点,从兹断绝,共和之祸,烈于洪水猛兽,自今以往,惟束手以待陆沈。吾以为两说俱失之者也。民国现状,蜩唐沸羹,事实章章,不可掩蔽。且今不过其见端耳,危机之伏而未发者,尚不知几千万。以此自诩成功,非全无心肝者,安得有此言?平心以谈,今兹民军所以获意外大捷,非尽我所能自为也,而实缘敌之太不竞。质言之,则非我能亡前清,而前清实自亡也。前清易为自亡?彼其政治之状态,实以不适而不能自存,天演淘汰之作用,固应如是也。今其既淘汰以去矣,与之代兴者,或状态一如其前,或虽易一新状态,而不于适天演界如故,而非久而旋袭淘汰之辙,此事理之决无可避者也。
今兹革命,虽曰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并行,然种族革命,其事为具体的,诉诸感情足矣,故尽人能焉,合全国之力以赴之,遂以告圆满之成功;政治革命,其事为抽象的,必须根据于理解,非尽人所能喻也,故伥伥焉若无所著手,冥行擿埴,成功杳不知何日。夫种族革命,不过为政治革命之一手段,若当此绝续之交,而政治革命终不得实现,则革命之初志不其荒耶?今彼之自诩成功而侈然谓天职为已尽者,吾信其绝不知政治革命为何物而已。若夫悲观者流之说,睹此横流,追原祸始,谓共和政体万不能行于我国,至并以咎革命之非计,此其暗于事理,抑更甚焉。夫共和是否决不能行于我国,此非可以空言折人口也,必有待于他日之试验,此勿深论。然问国家之敝,极于前清时代,不行政治革命,庸
073梁启超文集
有幸乎?欲行政治革命,而不先之以种族革命,为道果克致乎?今虽新政治之建设,茫乎未有端倪也,而数千年来恶政治之巢穴,为国家进步之一大障物者既已拔去,此后改良政治之余地,较前为宽,其机会较前为多,其用力较前为易。
夫岂无新魔障之足以为梗者?
然其根据绝非如旧魔障之深远,未足引为病也。
夫谓共和不能行于中国,则完全之君主立宪,其与共和相去一间耳。其基础同托于国民,其运用同系乎政党,若我国民而终不能行共和政治也,则亦终不能行君主立宪政治。
若是,则吾询劣种,宜永为人役者也。既认为可以行君主立宪之国民,自应认为可以行共和之国民。闻诸,眇不忘视,跋不忘履,虽审不能,犹当自勉,而况于我之挟持本非具者耶?
夫今日我国以时势所播荡,共和之局,则既定矣,虽有俊杰,又安能于共和制之外而别得活国之途?若徒痛恨于共和制之不适,袖手观其陆沈,以幸吾言之中,非直放弃责任,抑其心盖不可问焉矣。夫为政在人,无论何种政体,皆以国民意力构造之而已。
我国果适于共和与否,此非天之所能限我,而惟在我之自求。以吾所逆计,则中国建设事业能成与否,惟系于政党;政党能健全发达与否,惟系于少数主持政党之人。
此少数人者,若不负责任,兴会嗒然,则国家虽永兹沈沦可也。而不然者,毋谓力单,滴溜可以穿石;毋谓途远,微禽可以填海。是则吾党所以自勉而欲与国人共勉之者也。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173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
(1913年6月16日)
自民国建号以来,仅十余月,而以二次革命闻者,几于无省无之,其甚者则三四次(如湘、如蜀)
,乃至七八次(如鄂)
,最近则江西之叛,尤其章明较著者也。
论者或以为当局失政,宜有以召之;或谓彼好乱之辈,其狼子野心,实有以异于人。
斯二说者固各明一义,虽然,非其至也。历观中外史乘,其国而自始未尝革命,斯亦已耳,既经一度革命,则二度、三度之相寻相续,殆为理势之无可逃避。我国历代鼎革之交,群雄扰攘,四海鼎沸,迭兴迭仆,恒阅数十年而始定。然犹得曰专制私天下,宜奖攘夺,非所以论于共和之始也。夫言革命、言共和者,必以法兰西为祖之所自出,然法国自大革命以后,革命之波相随属者亘八十年,政体凡三四易。其最初之十余年间,则丹顿、马拉、罗拔比尔、拿破仑迭擅神器,陷其国于恐怖时代者逾一纪。后此,中美、南美十余国踵其辙,而各皆相敓相屠,以国家供群雄之孤注,至今犹不如所届也。
最近,则墨西哥两岁之间,三易其元首矣。其后此踵袭而兴者,孰审所极!
葡萄牙今犹未也,而派棼阴曀之象遍国中,稍
273梁启超文集
有识者,知其儳然不可终日也。
即以根器最厚之民如英国者,彼其十七世纪之革命,逮克林威尔没世,而结一翻其局。由此言之,革命复产革命,殆成为历史上普遍之原则,凡以革命立国者,未或能避也。
(就中惟美国似属例外,然美国乃独立而非革命。
前此英国之统治权本不能完全行于美境,美之独立,实取其固有之自治权扩充之,巩固之耳。)夫天下事有果必有因,革命何以必复产革命?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其一,当革命前,必前朝秕政如毛,举国共所厌苦,有能起而与为难者,民望之如望岁也。
故革命成为一种美德,名誉归之。及既成功,而群众心理所趋,益以讴歌革命为第二之天性。躁进之徒以此自阶,其天真未凿者则几认革命为人生最高之天职,谓天生血性男子,只以供革命之用,无论何时,闻有革命事起,趋之若不及。苟有人焉以一语侵及“革命”二字之神圣者,即仇之若不共戴天。此种谬见深中于人心,则以机危险之革命,认为日用饮食之事,亦固其所。
其二,经一度革命之后,社会地位为之一变,阀阅之胄,夷为隶甿,瓮牖之夫,奋为将相者,比比然也。夫人情孰不乐富贵而恶贱贫,睹夫冒一时之险而可以易无穷之乐也,则相率以艳而效之,所谓“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所谓“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此种心理最足以刺戟椎埋徇利之辈,而使之一往不反顾。其从事革命,犹商贾之逐利也。三年以前,上海有以投机于橡皮公司而博奇赢者,不数月间,全市人辍百业以趋之,荡产杀身而不悔。革命之滋味,足以诱人,盖此类也。
其三,经一度革命之后,国民生计,所损无算,农辍于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373
野,工辍于肆,商辍于廛,十人之中,失业八九,迫于饥寒,则铤而走险,民之恒情也。作乱固以九死博一生,不尔则惟有待死,故毋宁希冀于九一也。夫前此必以失业之民多,然后能啸聚以革命,革命之后,失业者又必倍蓰于前,故啸聚益易,而再革、三革以至无已也。
其四,仅聚锄耰棘矜槁项黄馘之民,其集事也犹不易易,顾革命之后,退伍兵必充牣于国中,此事势所当然也。当前此革命进行中,啸聚裹胁,惟恐不多,恨不得举全国之民编入革命军中;一旦事定,无以为养,势必出于遣散。而此辈一度列军籍,更无从复其故业,舍椎埋剽掠外更何所事?故适以为二次革命之资也。
其五,昔法人蒲罗儿谓,每当革命后民生极凋瘵之时,而其都会人士之奢淫必愈甚,法国当恐怖时代,而巴黎歌管游乐之盛,远过往时。吾昔颇疑其言不衷于理,今观我国,乃始信之。盖一度革命成功,前此窭人贱甿,一跃而居显要者,无量无数,麕集都会,生平未尝享一日之奉,暴尔发迹,事事模仿旧贵,变本加厉。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则淫侈之骤增也固宜。民已穷矣,而复朘削之以奉新贵族,诛求到骨,何以堪命?受祸最烈者,尤在前此素封之家,架罪构陷,屠戮籍没,视为固然。怨毒所积,反动斯起,革命之恒必相续,此又其一因也。
其六,人之欲望,无穷尽也,常以己现在所处之地位为未足,而歆羡乎其上,而有所恃、有所挟者则更甚。畴昔读史,见历代开创之主,夷戮功臣,未尝不恨其凉薄。
虽然,功臣之自取屠戮,又岂能为辩?夫挟功而骄之人,诚有何道可
473梁启超文集
以满其欲壑者?其意常曰:彼巍然临吾上者,非借吾力,安有今日?居恒既怏怏不自适,稍加裁抑,觖望滋甚,觖望至不可复忍,其旧属复有觖望者从而怂恿,则叱咤而起耳。故二次革命之主动者,恒必为初次革命有功之人,无中外,一也。
昔法国当路易十一世时,培利公爵与孔特加洛侯爵同叛,传檄国中曰:“吾为国家扶义而起也。”路易降诏曰:“二子之叛,诚朕不德有以致之,使朕而徇彼等大贵族增俸之请,彼宁复为国扶义耶?”
呜呼,国有巨子,而执国命者无路易之智,其欲免于革命之相寻难矣。
其七,夫革命必有所借口,使政府施政而能善美,无授人以可攻之隙,则煽动自较难为力。
然革命后骤难改良政治,殆亦成为历史上之一原则。盖扰攘之后,百事不遑,威信未孚,施行多碍,故一代之兴,其致太平也,动在易世之后。
当其草创伊始,民志未定,政治之不满人意,事有固善。故新革命后二三年间。虽以失政为煽动再革之资料,固无往而不能得也。
(附言:吾此文本泛论常理,从历史上归纳而得其共通之原则耳。
即如此段,绝非为现政府辩护,现政府更不得借吾言以解嘲。盖现政府之成立,本与交代君主力征经营而得之者有异,一年以来,实有改良政治之余地,而政府曾不自勉,吾不能一毫为彼宽责备也。)夫革命前后,正人民望治最殷、求治最亟之时也。
当其鼓吹革命也,鲜不张皇其词以耸民听,谓旧朝一去,则黄金世界,立将涌现。
民也何知,执券索偿,夫安得不失望,失望则煽动者之资矣。
其八,革命后之骤难改良政治,在专制国之易姓,则断然矣;而在易专制为共和,则其难尤甚。盖为政有本,曰正纪纲。纪纲立,然后令出必行,而政策之得失乃有可言。君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573
主国有其固有之纪纲,民主国又别有其固有之纪纲。以数千年立君之国,全恃君主人一之尊严,为凡百纪纲所从出。摇身一变,便成共和,(袭小说《西游记》语,形容最肖,读者勿笑其俚。)畴昔所资为上下相维之具者,举深藏不敢复用,抑势亦不可复用;而新纪纲无道以骤立,强立焉而不足以为威重,夫此更何复一政之能施者!
以汉高之英武,苟长此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如初即位定陶时,试问汉之为汉复何如者?革命之后,人人皆手创共和,家家皆有功民国,设官万亿,不足供酬勋;白昼杀人,可以要肆赦;有赏无罚,有陟无黜,以此而求善治,岂直蒸沙求饭之喻已哉!执国命者而有英迈负重之气,犹可以渐树威信,整齐严肃其一部分;而不然者,疲奔命于敷衍,既已日不暇给,纪纲永无能立之时,政且无有,遑论于良!
夫承革命之后以从政,雄才犹以为难,庸才则更何论。雄才不世出,故酝酿再革命三革命者,什而八九也。
其九,共和国之尤易倡革命者,虽自私之鄙夫,常得托名国家以胁人;虽极野心者,常得宣言吾非欲居其位也。只须煽动响应,不必其果服属于我,一革去其所欲革之目的物,则复得以统一共和等名义钳他人之口而制其命,而不复劳征伐。此真革命家之资也。
虽然,初次革命之资,抑亦再次、三次之资也。
其十,闻之,“有无妄之福者,必有无妄之祸。”成功太易,而获实丰于其所期,浅人喜焉,而深识者方以为吊。个人有然,国家亦有然。不烦一矢,不血一刃,笔墨歌舞于报章,使谍儿戏于尊俎,遂乃梦中革命,摇身共和。过来者狃
673梁启超文集
于蒲骚,未试者见猎心喜。初生一犊,奚猛虎之足慑;狎潮之儿,谓溟渤其可揭。
夫艰险之革命,犹足以生二次革命,而况于简易酣乐之革命也哉!夫既已简易酣乐,则无惑乎革命成为一种职业,除士、农、工、商之外,而别辟一新生涯。
(水浒传)
张横道:“老爷一向在之浔阳江上,做这安分守己的生理。”强盗之成为一职业久矣。)举国靡然从之,固其所耳。
由此言之,革命之必产革命,实事所必至,理有固然。
推究终始,既有因果之可寻;广搜史乘,复见前车之相踵。今吾国人见二次革命之出现,而始相与惊诧,宁非可悯?然则此种现象果为国之福耶,为国之祸耶?此有稍有常识者,宜不必复作是问。
顾吾见夫今日国中仿徨于此疑问中者犹多也,故吾不得惮词费也。吾以为假使革命而可以止革命,则革命何必非国家之福;革命而适以产革命,则其祸福复何待审计者!今倡革命者,孰不曰吾今兹一革以后,必可以不复再革也。夫当初次革命时,亦孰不曰一革后可无复再革也,而今则何如者?今革而不成,斯勿论矣,假其能成,吾知非久必且有三次革命之机会发生,而彼时昌言革命者,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如今日。其以为一革后可无再革亦如今日,而其结果如何,则非至事后言之,则罕有能信者。
今欲征因知果,则且勿问所革之客体作何状,则先问能革之主体作何状。试问前所列举之十种事理,再度革命之后,其恶现象果缘此稍灭乎,抑缘此赓续增益乎,前列十种,有其三四,祸既未艾,而况于俱备者!循此递演,必将三革、四革之期日,愈拍愈急;大革、小革之范围,愈推愈广。地载中国之土,只以供革命之广场;天生中国之人,只以作革命之器械。试思斯国果作
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773
何状,而斯民又作何状者?古诗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而欲谚檃括其旨曰:“不到黄河心不死。”
斯言虽俚,盖称善譬。
昔吾侪尝有以语清之君臣矣,曰:君其毋尔尔,君如长尔尔者,君且无幸。夫彼君臣非惟不余听而且余罪也。吾侪言之十数年,其褏褎如充耳也亦十数C C年,彼犹未到黄河也。
吾侪明明见其疾趋赴河,愈趋愈迫,为之恻隐焦急不可任,而彼之疾趋如故也。中兴道消,穷于辛亥,及乎临河足三分垂在外,或庶猛醒,然既已一落千丈强矣。今之未到黄河心未死者,吾所见盖两种人焉:其一则兴高采烈,以革命为职业者;其他则革命家所指目而思革之者。
兹两种人者,或左或右,或推或挽,以挟我中国向前横之大河而狂走焉,而跳掷焉,患其不即至也,而日日各思所以增其速力。
呜呼!
今为程亦不远矣。
多尔袬入关,斯周延儒、李自成、吴三桂之大功成;伊藤开府,则金玉均、李完用、李容九之大事毕。满洲人不断送满洲至尽,满洲人之天职未尽也;中国人之不断送中国至尽,中国人天职未尽也。欲满洲人信吾非妄言,非至今日安能!
欲中国人信吾非妄言,呜呼,吾何望此,吾何望此!
今清以一言正告彼被革命者曰:“畴昔制造革命者,非革命党也,满洲政府也。满洲政府自革不足惜,而中国受其毒至今未艾。公等虽欲自为满洲,奈中国何;公等如不欲自为满洲,则宜有所以处之。更请以一言告彼革命者曰:公等为革命而革命耶,抑别有所为而革命耶?
吾知公等必复于我曰:吾为欲改良政治而革命也。则吾更引谚以相告语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革命只能产出革命,决不能产出改良政治。

873梁启超文集
良政治,自有其涂辙,据国家正当之机关,以是消息其权限,使自专者无所得逞。舍此以外,皆断潢绝港,行之未有能至者也。国人犹不信吾言乎?则请遍翻古今中外历史,曾有一国焉,缘革命而产出改良政治之结果者乎?
试有以语我来。
虽然,吾言之何益,谁具听之者!莫或听之而犹不忍不言,吾尽吾言责而已!
吾今后所以报国者973
吾今后所以报国者
(1915年1月20日)
吾二十年来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
吾自距今一年前,虽未尝一日立乎人之本朝,然与国中政治关系,殆未尝一日断。
吾喜摇笔弄舌,有所论议,国人不知其不肖,往往有乐倾听之者。吾问学既谫薄,不能发为有统系的理想,为国民学术辟一蹊径;吾更事又浅,且去国久,百与实际之社会阂隔,更不能参稽引申,以供凡百社会事业之资料。惟好攘臂扼腕以谭政治,政治谭以外,虽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固有所属,凡归于政治而已。吾亦尝欲借言论以造成一种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则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
吾之作政治课也,常为自身感情作用所刺激,而还以刺激他人之感情,故持论亦屡变,而往往得相当之反响。
畴昔所见浅,时或沾沾自喜,谓吾之多言,庶几于国之政治小有所裨,至今国中人犹或以此许之。虽然,呈今体察既确,吾历年之政治谭,皆败绩失据也。吾自问本心,未尝不欲为国中政治播佳种,但不知吾所谓佳种者,误于别择耶?
将播之不适其时耶,不适其地耶?
抑将又播之不以其道耶?
要之,所获之果,殊反于吾始愿所期。
083梁启超文集
吾尝自讼,吾所效之劳,不足以偿所造之孽也。吾躬自为政治活动者亦既有年,吾尝与激烈派之秘密团体中人往还,然性行与彼辈不能相容,旋即弃去。吾尝两度加入公开之政治团体,遂不能自有所大造于其团体,更不能使其团体有所大造于国家,吾之败绩失据又明甚也。吾曾无所于悔,顾吾至今乃确信,吾国现在之政治社会,决无容政治团体活动之余地。以今日之中国人而组织政治团体,其于为团体分子之资格所缺实多。夫吾即不备此资格者之一人也,而吾所亲爱之俦侣,其各皆有所不备,亦犹吾也。
吾于是日憬然有所感,以谓吾国欲组织健全之政治团体,则于组织之前更当有事焉,曰:务养成较多数可以为团体中健全分子之人物。然兹事终已非旦夕所克立致。未能致而强欲致焉,一方面既使政治团体之信用失坠于当世,沮其前途发育之机,一方面尤使多数有为之青年浪耗其日力于无结果之事业,甚则品格器量,皆生意外之恶影响。吾为此惧,故吾于政治团体之活动,遂不得不中止。吾又尝自立于政治之当局,迄今犹尸名于政务之一部分。虽然,吾自始固自疑其不胜任,徒以当时时局之急迫,政府久悬,其祸之中于国家者或不可测,重以友谊之敦劝,乃勉起以承其乏。其间不自揣,亦颇尝有所规画,思效铅刀之一割,然大半与现在之情实相阂,稍入其中,而知吾之所主张,在今日万难贯彻,而反乎此者,又恒觉于心有所未安。其权宜救时之政,虽亦明知其不得不尔,然大率为吾生平所未学,虽欲从事而无能为役。若此者,于全局之事有然,于一部分之事亦有然。是故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义,吁求引退,徒以元首礼意之殷渥,辞不获命,暂然滥
吾今后所以报国者183
竽今职。亦惟思拾遗补阙,为无用之用,而事实上则与政治之关系日趋于疏远,更得闲者,则吾政治生涯之全部,且将中止矣。
夫以二十年习于此生涯之人,忽焉思改其度,非求息肩以自暇逸也,尤非有所愤恶而逃之也。吾自始本为理论的政谭家,其能勉为实行的政务家与否,原不敢自信,今以一年来所经历,吾一面虽仍确信,理论的政治,吾中国将来终不可以蔑弃;吾一面又确信,吾国今日之政治,万不容拘律以理论。而现在佐元首以实行今日适宜之政治者,其能力实过吾倍蓰。以吾参加于诸公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其实行,亦犹以诸公参加于吾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吾理论也。夫社会以分劳相济为宜,而能力以用其所长为贵。
吾立于政治当局,吾自审虽蚤作夜思、鞠躬尽瘁,吾所能自效于国家者有几?
夫一年来之效既可睹矣。吾以此日力,以此心力,转而用诸他方面,安见其所自效于国家者,不有以加于今日?然则还我初服,仍为理论的政谭家耶?以平昔好作政谭之人,而欲绝口不谭政治,在势固必不能自克;且对于时政得失而有所献替,亦言论家之通责,吾岂忍有所讳避?虽然,吾以二十年来几度之阅历,吾深觉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欲应用健全之政论,则于论政以前更当有事焉。而不然者,则其政论徒供刺激感情之用,或为剽窃干禄之资,无论在政治方面,在社会方面,皆可以生意外之恶影响,非直无益于国而或反害之。
故吾自今以往,不愿更多为政谭,非厌倦也。难之故慎之也。
政谭且不愿多作,则政团更何有?故吾自今以往,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
283梁启超文集
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劘,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见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虽以骨肉之亲,或不能苟同也。
夫身既渐远于政局,而口复渐稀于政谭,则吾之政治生涯,真中止矣。吾自今以往,吾何以报国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夫吾固人也,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国国民也,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
人之所以为人,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虽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乎,而吾国竟若有所未解,或且反其道恬不以为怪。质言之,则中国社会之堕落窳败,晦盲否塞,实使人不寒而栗。以智识才技之晻陋若彼,势必劣败于此物竞至剧之世,举全国而为饿殍;以人心风俗之偷窳若彼,势必尽丧吾祖若宗遗传之善性,举全国而为禽兽。
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则虽岁变更其国体,日废置其机关,法令高与山齐,庙堂日昃不食,其亦易由致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夫社会之敝,极于今日,而欲以手援天下,夫孰不知其难?虽然,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界,而社会方面空无人焉,则江河日下,又何足怪?
吾虽不敏,窃有志于是,若以言论之力,能有所贡献于万一,则吾所以报国家之恩我者,或于是乎在矣!
痛定罪言383
痛 定 罪 言
(1915年6月20日)
呜呼,中日交涉,今以平和解决告矣,吾侪试平心静气,就事论事,则雅不欲空以无责任之言,漫集矢于政府。盖当牖户未完之时,遭风雨漂摇之厄,无论何人处此,断末由当机以御侮。尊俎折冲,其技量止于此数,专责政府外交无能,非笃论也。而或者曰:曷为不赌一战以相抗?
似此漫作豪语,谁则不能。实则今之中国,何恃以为战具?
侈言曰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夫碎则竟碎耳,宁更有尝试侥幸于其间者?正恐操此论之人,返诸方寸之真,未必果有所引决,不过以己身非直当事冲,故不惮作大言以翘人以意气。谓衷事理,事未敢承。乃若集怨毒于强邻,恣嫚骂以泄愤,曾亦思强权之下,安有公理?
使我与彼易地以处,亦安肯逸此千载一时之会,不为兼弱攻昧之图?吾侪人类,为口腹之欲,烹羔炰羜,杀鸡供鹜;羔羜鸡鹜,宁复有权与吾较量恩怨?即其相校,吾又何恤?攘臂扼腕,只是噪噪闲言语耳。是故以前事论之,凡百无复可言,责备政府,无聊之责备也;怨愤强邻,无聊之怨愤也。平和解决一语,自交涉伊始,彼我皆早已料其结果
483梁启超文集
之必出于此一途,所争者平和代价之轻重何如耳。今此次平和之代价为轻耶?
为重耶?
其代价为吾所堪任受耶?
否耶?
此当俟我政府、我国民各自凭其天良,各自出其常识以判断之,吾固无庸以臆见漫腾口说。若必强吾一言,则吾谓四月来之交涉,我政府尽瘁事国之诚,良不可诬;其应付之方略,亦不得云大误;至其所得结果,譬之则百步与五十步,于国家存亡根本之补救,丝毫无与也。
甑已破矣,顾之何益,此一义也;亡羊补牢,犹未为迟,此又一义也。吾侪今所当有言者,非言过去,言将来耳。吾于政府过去之事,无所复责备。吾所大惧者,政府或且因获平和解决,故而自以为功,以谓遭此偌大之骤雨横风,而破舟碎帆,尚能无恙,忘其垢辱,反兆骄盈,则今后吾侪小民真乃不知死所!夫吾安敢漫然以不肖之心待人,吾政府苟非病狂丧心,谅断不至安国家之危、利国家之灾而以为己荣。
虽然,吾以冷眼默烛机先,吾盖见夫多数仰食于国库之人,闻平和解决之声,盖各窃窃额手相庆,口头虽尚作愤慨之言,而私心实已欣幸无极矣。其在人民方面亦有然。以中国今日人民之地位,本无力以左右国是,所谓多数舆论,所谓国民心理者,其本质夫既已不甚足为重轻矣。然所谓舆论,所谓心理,其根础又极薄弱,而不能有确实继续之表见。其少数血气方刚之青年,为国耻观念所刺激,易尝不侂傺悲愤,跃然思有所以自效;然其所想象,所言议,终已为情势所不许,恒归于无结果而己。其气无道以养之,则安能经时而不瘪。自余操觚之士,谈说之俦,大半乃借义愤之容,以投合于社会,其所发激厉大众之言,先自不诚无物,事过境迁,更复何痕
痛定罪言583
爪之能留者!呜呼,非吾好为嫉俗之言,吾窃计平和解决一语,举国中以私人利害关系故,积诚心以欢迎之者十人而八九;而国家所出平和代价何若,则已不甚足芥蒂于胸中。果真能持续平和,则更阅三数月后,中日交涉事,非特不挂诸全国人之齿颊,且永不禁及全国人之魂梦矣。呜呼!吾甚希幸吾言之不中,虽然,吾恐遂终无幸也。
呜呼,平和之梦,如能久耶,吾侪固乐之;平和之代价,如仅止此耶,吾侪犹将忍之。虽然,事势正恐未必尔尔。日本要求条件中最苛酷之诸条,今虽暂缓议,然并未尝撤回,仅以另案办理之名义,暂摆脱此次交涉范围以外。日本据此名义,随时赓续要求,已不能不谓为正当之权利。此姑不具论。
实则国际交涉,惟力是视,权利正当与否,岂复成问题。今兹要求,事前岂有正当权利之可依凭?而结果则既若是。人岂以一之谓甚而惮于再三渎者!但使欧战一日未终,则刹那刹那,皆日本大展骥足之机会。就令欧战告终,然或缘此而一破均势之局,则我之藩篱,更何怙恃!
又就令均势未破,而彫敝之余,亦谁复有力东顾以捍吾牧圉!故在人则日日有从容进取之余裕,在我乃无尺寸可据以为退婴之资,此犹对一国言也。假使其他诸国者,其余威尚能为此一国所敬惮,则吾之隐忧或且更大。盖吾所大赉于此一国者,他国行且如其量以责偿。割臂施鹰,舍身饲虎,鹰虎朋集,身肉几何?循是以思,我国今日,正如泛孤舟以溯丛滩,滩滩相衔,愈溯愈险。今一滩甫过,既已帆裂楫折,幸而全舟未成齑粉,而舟中人遽窃窃相贺,谓自兹更生焉,所冀天幸。
天易谋乎?
呜呼!彼以平和解决相庆慰者,愿一虑其后也。
683梁启超文集

中国人究竟犹有爱国心否耶?中国人究竟犹有统治自国之能力否耶?吾悍然骤发此奇问,吾知国人必将群起而唾吾面。但据今日之现象,固末由禁我使勿怀疑。吾亦信此二事者,断非我国人良知良能中之所本无,而在今日实已窒塞摧残,几无复萌蘖可以为滋长之地。吾每念此,盖不寒而栗也。
以云乎爱国心耶,“爱国”二字,十年以来,朝野上下,并相习以为口头禅。
事无公私,皆曰为国家起见;人无贤不肖,皆曰以国家为前提。
实则当国家利害与私人利害稍不相容之时,则国更何有者!
夫敌国外患之乘,最足以促国家观念之发达,此有生之恒情也。我国频年以来,受创宁得复云不巨,负痛宁得复云不深,使爱国之本能犹未尽沦,则经此百罹,法当篷勃踔厉而末由自制,然而其日斫丧、日萎缩乃反若是。
稍见远者,共知人民与国家休戚漠不相关,则国必终于无幸,日日谋所以振起而联属之。乃至政府之文告、号令,亦且袭报馆之套调,学演说家之口吻,慷慨激昂,以爱之义责诸有众。然而人民之听受者则何如?其无血性、无意识者,马耳东风,过而不留,听犹勿听也;其稍有血性、稍有意识者,一反唇以相诘,而持说者必将无以自完。吾以此见窘于人者屡矣。吾劝客以爱国,客曰:吾子之言爱国,岂不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宜勿使他国剪灭而统治之耶?余曰:然。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复有参政权,而一切政治,非复吾国民所
痛定罪言783
能过问;匪直当前疾苦无可控诉,而吾侪之政治能力,且斫丧以终古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曾有参政权否?吾民曾有练习政治智识、发展政治能力之机会否?
盖亡国之民如印度人、如波兰人者,犹有地方议会,人民于其切肤利害之事,犹得自评骘而处理之。吾民则并此而不能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愀然无以应。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能受平等法律之保障,而生命财产皆常苦儳然不可终日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然曾否有法律以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
所谓法律者是否能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
盖彼亡国之民,虽其所受治之法律不获与上国齐,然,未始不有法律也;法虽或苟,然既布之后,犹与民共守之也。今乃并此而不能致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吾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其于财政也,不复计吾民所堪负担者何如,惟取盈而己;其于一切产业,且将在在予彼族以特权,而吾民衣食之途,乃为所朘削压迫,不能自进取,循此稍久,则全国且憔瘵以尽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之受掊克于官吏者果何若?国家正供之赋税,诚甚微薄,然民之耕凿于吾土者,反恒觉不如受租界重敛之为适也。
私人生产之业,只有摧残,更无保护,反不如侨寓于外者犹得安其居而乐其业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人将务所以愚吾民,不复使受高等教育,而吾侪子孙,将永劫蠢蠢如鹿豕,无道以自振拔耶?今
83梁启超文集
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试问所谓高等教育者安在?
岂惟高等,盖并普通教育而澌灭以尽也。
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若此者,使客异其词,则类此之发难累数十事,而吾将皆一一愀然无以应也。夫客之言虽曰偏宕不诡于正乎,然事实既已若兹,则多数之心理,自不期而与之相发。呜呼!吾见夫举国人睊睊作此想者盖十人而八九也,特不敢质言耳。
大抵爱国之义,本为人人所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国民而至于不爱其国,则必执国命者厝其国于不可爱之地而已。
譬诸人孰不爱其身,而当颠连困横疾痛惨怛之既极,则有祈速死者。彼宁不知死之为苦,然既已不觉有生之可乐,以为充死苦之量,亦不过等于有生,则生死奚择也。人孰不爱其家,然庭闱闺房之间有隐痛者,往往遯舍一瞑不反顾,岂徒曰无家与有家奚择,彼实以有家之苦,不如无家之反为乐也。人之托身于此国也,千百年祖宗血气之所以续,丘墓室庐之所栖宅,饘粥歌哭之所凭借,妻孥云来所怙恃,此而不爱,孰云人情!况吾国人者,亢宗之念,怀土之情,以校他族,强有加焉,语于爱国,宜无待教诲激厉。然而吾民乃以不爱国闻于天下,岂果吾民之不肖至于此极哉?彼盖求国之所以可爱者而不可得,故虽欲强用其爱焉而亦不可得也。孟子曰:“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又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以天合,而天之有时不能强合者,犹且如是,况政府人民相与之际者耶?在昔专制之主,何尝不自有其所谓爱国之义以责诸吾民,动则曰:“食毛践土,具有天良。”谓是可以悚民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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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知反以堕民信而贾民怨。今政府劝人民以爱国,其有以异于彼者能几?民将曰:国如当爱也,则爱之者其请自当道有司始。今当道有司是否以国家之休戚为休戚,而顾乃责难于吾民。寖假吾民真输其爱国之诚,安知不反为当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遂其私也?呜呼,其非民之讹言也!
自甲午、庚子之难以迄今日,吾国民爱国心之发动而表现于事实者,盖不计几度。其究也,则为桀黠之党人所利用者什而四三,为鄙劣之官吏利用者什而六七。
所谓爱国捐,所谓国民捐,所谓爱国公债及其他某种某种公债,所谓某矿废约、某路赎股,试问其结果有一能使人踌躇满志者否耶?人之真性情,能有几许,夫安得不摧挫汩没以尽。
譬诸处女,本秉抱至纯洁之情爱,若数度为狂且所误,其真性安复以不牿亡?
我国人相习以爱国为口头禅,而恬然相视不为怪者,其原因岂不由是耶?吾愿我政府勿复以痛哭流涕之语貌责善于人民。痛哭流涕者,处士之业,新进之容耳。若乃手执国之大命,当机以行,局中之艰难,固不必执途人以求其共谅,而苟积诚以相孚格,则下之所以应之者亦必适如其分。而不然者,虽陈义侃侃,信誓旦旦,民之听者,目笑存之耳。不见夫前清耶,每当一次大难之后,曷尝不有数篇怵惕维厉之文告,冀以涂饰天下耳目,(记前清上谕有云:“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此类文告,盖数见不鲜。)然而其效竟何若者?昔人有言:“应天以实不以文。”天且有然,而况于民视民听之至切近者耶!政府而犹欲与全国人共此国也,政府而灼知非与全国人共此国而国将无与立也,毋亦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开诚布公,信赏必罚,使人民稍苏复其乐生之心,庶无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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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曷丧,及汝偕亡“之戚;使人民不致以有国为病,庶无复箪食壶浆以避水火之思。逮乎国与民之休戚既相一致,则民之爱国,其天性也,抑何待劝?而不然者,劝焉奚济?
呜呼!政府其亦知国民之大多数,大都汲汲顾影,蹙然若不审命在何时。他省吾不敢知,吾新自故乡广东来,闻诸父老昆弟所言,殆不复知人间何世。官吏也,军士也,盗贼也,荼毒之,煎迫之。民之黠者、悍者,则或钻营以求为官吏、军士,或相率投于盗贼,而还以荼毒煎迫他人;其驯善朴愿者,无力远举斯已耳,稍能自拔,则咸窃窃然曰:逝将去汝,适彼乐郊。香港、澳门、青岛乃至各通商口岸,所以共趋之如水就壑者,夫岂真乐不思蜀,救死而已。夫人至救死犹恐不赡,而欲责以爱国,为道其安能致?然而我民之睠怀祖国,每遇国耻,义愤飙举,犹且如是,乃至老妇、幼女、贩夫、乞丐,一闻国难,义形于色,输财效命,惟恐后时。以若彼之政象,犹能得若此之人心,盖普世界之最爱国者,莫中国人若矣!呜呼,此真国家之元气,而一线之国命所借以援系也。
其继长增高耶,在今日;其摧萌拉蘖耶,在今日。
二者孰择,则惟视政府之所向。夫谓政府而欲摧拉人民爱国心之萌蘖,天下断无此人情。虽然,苟政象循此不变,则人民怙恃国家之心,安得不日就澌灭。若更等而甚之,政府或以人民之朴愚而易与也,利用其爱国心,而术取其财与力,以图一时之小补而不复顾其后,则其所斫丧者,将永劫而不能复。呜呼政府,其毋使吾不幸而言中也。
呜呼!交涉之事,则既往矣,无论政府若何劳勚,而结果安得谓之不屈辱!曷为得此屈辱?必矣,今举国之兵且数
痛定罪言193
百万矣,国家岁出用于军事费者什而七八矣,曷为而等于无一兵?
曷为而实际无一械?
且以中国土宇之广、物力之厚,而财政曷为日以窘闻?此极显浅之事理,人民不问责于政府而谁问者?
夫政府之所以逃责者则亦有词矣,必曰大难初平,日不暇给,元气未复,近效难期也。
吾知人民稍平心论事事,未始不能以此为政府谅。顾吾民所最耿耿者,最惴惴者,不在前此陈述迹之得失,而在后此希望之有无。
今固不能战也,而他日是否有能战之时?
械不足,是否有道能使之足?
财不继,是否有道能使之继?兵也,械也,财也,是否能离他政而自立?他政不举,此数者是否能有收效之期?而凡百要政,今日是否能谓之已举,能谓之渐举?凡所兴革,是否能与国家之利益一致,能与人民之利益一致?循此以往,政象能否有以愈于畴昔?凡此百端,安得不一一问其责于政府?吾民既不幸而有今日,今日所刈之果,前此所种之因也,因之不善,吾民能为今日之政府谅。
吾民能否犹有将来?
今日所种之因,将来终必有刈果之时,果如不善,吾民不能为今日之政府谅也。呜呼政府,其善思所以自处矣。

然则宜责备者惟在政府耶?曰:恶,是何言。无论以何人居政府,其人要之皆中国人民也。恶劣之政府,惟恶劣之人民乃能产之;善良之政府,亦惟善良之人民乃能产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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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民究为善良耶,为非善良耶?吾敢径答曰:大多数地位低微之人民,什九皆其善良者也;少数地位优越之人民,什九皆其不善良者也。故中国将来一线之希望,孰维系之?则至劬瘁、至质直之老百姓即其人也;而此一线之希望,孰断送之?则如我辈之号称士大夫者即其人也(指全国上、中等社会之人)。夫一国之命运,其枢纽全系于士大夫,征诸吾国历史有然,征诸并世各国之现象亦莫不有然。盖所谓士大夫者,国家一切机关奉公职之人,于此取材焉,乃到社会凡百要津,皆所分据焉,故不惟其举措能直演波澜,即其性习亦立成风气。
岂必征诸远,即如现今最刺激吾侪心目之日本,彼当数十年前,又岂尝有善良之政府?而其少数之士大夫,能精白其心术,而炼磨其艺能,寖假而国家之公职,不得不出于此焉;寖假而社会之要津,莫或与竞焉;寖假而全国全社会之空气,皆为所濩布,相引弥长,火传不绝。迄于今日,乃能举其区区三岛,凌轥我而莫敢谁何!我则何如?前此之士大夫,既种甚恶之因以贻诸今日,今日之士大夫,又将种更恶之因以贻诸方来。官僚蠹国,众所疾首也。谁为官僚?士大夫也。党人病国,众所切齿也。谁为党人?士大夫也。国家曷为设官?
位置士大夫而已;国家曷为费财?豢养士大夫而已。士大夫学无专长,事无专业,无一知而无一不知,无一能而无一不能,谓此一群士大夫不可用,更易一群,其不可用如故也。
劝老百姓以爱国者,士大夫也;而视国家之危难漠然无所动于中者,即此士大夫也,利用老百姓之爱国以自为进身之径、谋食之资者,亦即此士大夫也。社会凡百事业,非士大夫则末由垄断;社会凡百事业,经士大夫而无不摧残。士大夫之势
痛定罪言393
力,能使人惮,故莫由纠其非以为驱除;士大夫之地位,能使人羡,故相率习其术以图援附。呜呼!今日国事败坏之大原,岂不由是耶?以如此之人为社会之中坚,言整军则谁与整,言理财则谁与理,言劝工则谁与劝,言兴学则谁与兴,言议会则谁为政党,言自治则谁为搢绅?故凡东西各国一切良法美意,一入吾国而无不为万弊之丛。循此以往,岂特今日之耻永无雪期,恐踵而至者,而再而三以底于亡已耳。于是乎,中国人是否尚有统治自国之能力,果成一疑问矣。
呜呼!我辈号称士大夫者乎,勿诿过政府,政府不过我辈之产物而已;勿借口于一般国民,一般国民皆最善良之国民,以校他邦,略无愧色,我辈陷之于苦、陷之于罪而已。
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我辈革面,然后国事始有所寄,然后可以语于事之得失与其缓急先后之序,然后可以宁于内而谋御于外。而不然者,岂必外患,我终亦鱼烂而亡已耳。夫我辈则多矣,欲尽人而自新,云胡可致,我勿问他人,问我而已!
斯乃真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也。
493梁启超文集
复古思潮平议
(1915年7月20日)
吾友蓝君,尝著论辟复古之谬,登载(大中华)第一号。海内人士读之,多骇汗谯河,即鄙人乍见,亦不免失色相诧,思宜有所以折衷之,乃为平议如次:吾以为蓝君所言,洵诡激而失诸正鹄,吾不能为之阿辩也。
然此种诡激之言,曷为发生于今日,则固有使之者焉,亦不可不深省也。
蓝君之论最骇人听闻者,彼对于忠孝节义,皆若有所怀疑,而对于崇拜孔子,亦若有所不慊。此其持论诚偏宕而不足为训也。盖忠孝节义诸德,其本质原无古今中外之可言。昔人不云乎,天下之善一也。凡道德上之抽象名词,若智仁勇、诚明、忠信、笃敬、廉让乃至若某若某,虽其涵孕之范围广狭全偏或有不同,然其同于为美德,则无以易。
盖事理善恶之两面,譬则犹光明之与暗黑,讨论事理者,辩析若何而足为光明之标准焉可也,研究若何而能使光明之焕发赓续焉可也,若乃贱斥光明而尊尚暗黑,则岂惟螫理,实乃拂情。即如忠孝节义四德者,原非我国所可独专,又岂外国所能独弃。古昔固尊为典彝,来兹亦焉能泯蔑?夫以忠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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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与复古并为一谭,揆诸论理,既已不辞;以厌恶复古故而致疑于忠孝节义,其瞀缪又岂仅因噎废食之比云尔!若夫孔子教义,其所以育成人格者,诸百周备,放诸四海而皆准,由之终身而不能尽,以校泰西古今群哲,得其一体而加粹精者,盖有之矣。若孟子所谓集大成,庄生所谓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备,则固未有加于孔子者。
孔子而可毁,斯真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也!且试思我国历史,若将孔子夺去,则暗然复何颜色?
且使中国而无孔子,则能否抟捖此此民族以为一体,盖未可知。果尔,则二千年来之中国知作何状?又况孔子之教,本尊时中,非若他教宗之树厓岸、排异己,有以锢人之灵明而封之以故见也。然则居今日而教人以诵法孔子,又岂有几微足为国民进取之障者?
故蓝君此论,实诡激而失正鹄,其说若昌,弊且不可纪极,吾断不能为之阿辩也。
顾以吾所知,蓝君盖粹美君子人也。
其钻仰孔子之论?
且尝传诵于世(见《庸言报》)。今曷为而忽有此诡激愆谬之论,且其论既出,而国中一部分人,犹或于骇责之中含怒谅之意。
吾默察世变,觉其几甚微,而逆想回环激荡之所由,乃不禁栗然以惧,是故不得不折其衷而两是正之。
夫提倡旧道德,(道德本无新旧之可言,“旧道德”三字,实不成名词,但行文之便,姑就时流之名名之耳。)宁非谋国知本之务。然此论何以忽盛于今日,则其机有不可不察者。自前清之季,举世竞言新政、新学,竺旧之徒,本大有所不慊,而壁垒无以自坚,日即靡状。虽欲靡伏,而谋所以堙遏之者,卒未尝怠,以不可堙遏之势而强事堙遏,故激而横决,以有辛亥之革命。又正惟以堙遏之结果,其迁流之势,不轨于正,故其所演生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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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无一焉能餍人望。其间桀黠轻儇之辈,复乘此嬗蜕抢攘之隙,恣为纵欲败检之行,乃益在在惹起社会之厌苦,而予人以集矢之的。
一年以来,则其极端反动力之表现时代也。
是故吾辈自昔固汲汲于提倡旧道德,然与一年来时流之提倡旧道德者,其根本论点,似有不同。吾侪以为道德无时而可以蔑弃,且无中外新旧之可言。正惟倾心新学、新政,而愈感旧道德之可贵;亦正惟实践旧道德,而愈感新学、新政之不容已。今之言旧道德者不然。彼睹目前社会泯棼之象,曾不深求其所以然,不知其为种种复杂原因之所和合蕴酿,而一切以府罪于其所不喜之新学、新政。
其意若曰:天下扰扰,正坐此辈横议处士,兴风作浪,造言生事,苟不尔者,吾国今日固犹是唐虞三代也。又若曰:吾国自有所以善冶之道,可以无所待于外,今特患不能复吾故步耳,苟其能焉,他复何求!此非吾故为深刻之言,试质旧多数老辈之良心,是否有此两种见地蟠据于其脑际而确乎不拔者?
此种见地展转谬演,于是常觉新学、新政之为物,恒与不道德相缘;欲挫新学、新政之焰而难于质言,则往往假道德问题以相压迫。
坐是之故,引起新学家一部分人之疑惑,亦谓道德论与复古论相缘,凡倡道德,皆假之以为复古地也,非起而与角,则退化之运将不知所届。此所以互相搏激而异论日起也。
然则新思潮与旧道德果有不相容者存乎?道德论与复古论果有何种之缘系乎?请得而博论之。
今都会之地,士大夫群居相语,每一矢口,辄相与太息于人心风俗之败坏。败坏云者,劣于昔之云也。吾以为全国多数小民之风俗,固不敢谓视前加良,亦未见其视前加坏,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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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营蹙蹙之中,仍略带浑浑噩噩之气,与他国风欲相校,各有得失,不能尽诬也。
然则今日,曷为以风俗特坏闻?
曰:特坏者,惟吾曹号称士大夫者流耳。盖日日太息于人心风俗败坏之人,即败坏人心风俗之主动者也。而如吾曹者,其亦孰不诵孔氏之书,服忠孝节义之训,而其所造业,胡乃适得其反?
譬言某药可以辟疫,而常备此药之家,乃即为播疫之丛。
是必所备药或非其真也,或备而未尝服也,或服之不以其法也,或其他不良之起居食息与药力相消也。
不探其源以治之,而但侈言置药以御疫,疫不得御,徒反使人致疑于药而己。
夫孰不知提倡道德为改良风俗之大原,然以今日社会周遭之空气,政治手段之所影响,中外情势之所诱胁,苟无道以解其症而廓其障,则虽日以道德论喃喃于大众之前,曷由有效?
徒损道德本身之价值耳!尤可异者,竺旧者流,侈然俨以道德为其专卖品,于是老官僚、老名士之与道德家,遂俨成三位一体之关系。而欲治革命以还道德堕落之病者,乃径以老官僚、老名士为其圣药,而此辈亦几居之不疑。夫此辈中固多操行洁白之士,吾岂敢尽诬。要之,当有清末叶,此辈固多已在社会上占优越之地位,其言论行事,本有风行草偃之资,此辈诒谋苟臧,中国岂至有今日?
平心论之,中国近年风气之坏,坏于佻浅不完之新学说者,不过什之二三;坏于积重难返之旧空气者,实什而七八。
今之论者,动辄谓自由平等之邪说,深中人心,将率天下而入于禽兽。申令文告,反复诵言,坐论偶语,群焉集矢,一若但能廓清此毒,则治俗即可立致清明。夫当鼎革之交二三年间,此种狂焰,固尝披靡一时,吾侪痛心疾首,视今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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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未多让焉。今日则兹焰殆尽熄矣,而治俗又作何象者?盖今日风气之坏,其孽因实造自二十年以来,彼居津要之人,常利用人类之弱点,以势利富贵奔走天下,务斫丧人之廉耻,使就我范围。社会本已不尚气节,遭此诱胁,益从风而靡;重以使贪使诈之论,治事者奉为信条,憸壬乘之,纷纷以自跻于青云;其骄盈佚乐之举动,又大足以歆动流俗,新进之俦,艳羡仿效,薪火相续,日以蔓滋。俗之大坏,职此之由。故一般农工商社会,其良窳无以大异于前,而独所谓士大夫者,日日夷于妾妇而沦于禽兽。此其病之中于国家者,其轻重深浅,以视众所指目之自由平等诸邪说何如?夫假自由平等诸名以败德者,不过少数血气未定之青年,其力殊不足以左右社会,若乃所谓士大夫居高明之地者,开口孔子,闭口礼教,实则相率而为败坏风俗之源泉。今谋国者方日日蹈二十年来之覆辙,汩流以扬波,而徒翘举方严广漠之门面语曰尊崇孔子、曰维持礼教者,以相扇奖,冀此可以收效。殊不知此等语者,今之所谓士大夫,人人优能言之,无所施其扇奖;其在一般社会,则本自率循,又无所深待于扇奖。而欲求治俗之正本清源,要视乎在上位者之真好恶以为祈向,义袭而取,恐未有能济者也。
读者勿疑吾谓此种扇奖之可以已也,吾固日日从事于扇奖之一人,此天下所共见也。顾吾谓扇奖之道,贵用其中而蕲其平,一有所倚,则弊之所届,恒出意外。譬诸树表,表之敧以分寸,影之斜以寻丈,此最不可不慎也。今指当道为有意复古,必且龂龂自辩曰:吾曷尝尔尔。
然而事实所趋,遂章章不可掩也。此亦无待吾一一胪举其迹,吾但请读者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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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思,最近一二年来,上自中央地方各级机关之组织,下逮各部大小行政之措施,曷尝有一焉非尽反民国元二年之所为?
岂惟民国元二年而已,前清光、宣之交,凡所规画所建置,殆无不废变停顿。夫光、宣之政,诚不足以餍人望也。民国初元之政,诚尤不足以餍人望也,然岂必其政之本体,绝对不适用于中国,毋亦行之非其道非其人耳?既察某制度为今后所万不可不采行,前此行之而有弊,只能求其弊之所在而更张补救之耳。
若并制度其物而根本摧弃之,天下宁有此政猷?
例如民选议会制度,既为今世各国所共由,且为共和国体所尤不可缺,前此议会未善,改正其选举法可也,直接、间接以求政党之改良可也,厘定其权限可也,若乃并议会其物而去之,安见其可?例如司法独立,既天下之通义,前此法庭未善,改变其级制可也,改变其程序可也,改变其任用法可也,若乃并法庭其物而去之,安见其可?推之百政,莫不皆然。
彼其制度,既为早晚必须采用之制度,今虽废之,不旋踵为时势所迫,必胥谋所以复兴之。而一废一兴之际,第一,则使国运进步迟阻若干年;第二,则隳已肇之基础,将来作始更难;第三,则使人民彷徨迷惑,减国家之威信耳。昔吴淞铁路初建,政府以二十余万金购而毁之,在彼时曷尝不以为有所大不得已者存!既毁之际,曷尝不多数人称快!由今思之,所为何来?夫今日众共集矢之制度,后之视今,必且与吴淞铁路同感,可断言也,而狐埋狐抇,天下其谓政府何?
又或有所瞻顾,不敢悍然径废其名,遂复换面改头,指鹿为马,此其为弊,殆更甚焉。夫作法于真,其敝犹伪;作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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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敝将若之何?今凡百设施,多属创举,即非夙习,运用倍难,苟诚心以赴,期于必成,使当事者怀靖共毋忝之心,使社会作拭目观成之想,其庶黾勉,日起有功。今也不然。于其本所不欲之事,阴摧坏其实而阳涂饰其名,受其事者曰,此敷衍吾侪耳,吾毋宁以敷衍应之。而自爱之心与践职义务之观念,日趋薄弱。社会亦曰:某项事业,所以敷衍某类人耳,先怀一种轻蔑之心以对此事业;甚者从而掎之,而进行乃益以艰;及其挫跌,则抚掌称快,曰:吾固谓此种制度之不可采,今果如是也。呜呼!凡今之所以应付各种新政者,何一非尔尔耶?则旁观者嚣然以复古为疑,亦何足怪!
以言夫用人耶,鼎革之交,万流杂进,羊胃羊头,见者呃逆,谋澄叙之,宜也。而一矫其弊,遂乃以前清官历为衡才独一之标准。问其故,则曰尊经验也。夫前清官吏中,其洁白干练通达治理者,原大有人在,吾诚不敢挟主奴之见,漫为抵排。虽然,其中大多数,锢蔽龌龊,憸黠偷靡,晚清之败坏,岂不以此辈?革命之局,宁非此辈实助长之?其尤无耻者,则朝失清室之官,暮入同盟之会,极口骂项,胁肩美新,及事势一迁,又反颜下石,第其品质,宜在豺虎不食之班,即予优容,亦惟高阁束之已足。而今皆弹冠联翩,专城相望,且俨然以挽回风习、主持大化自命,为上游所器赏,为社会所欢承,不旋踵而赃证狼籍,对簿跄踉,而败落相寻,继踵犹昔。叩其所谓经验,则期会簿书,钩距掊克,对面盗贼,暮夜苞苴,乃至以财政厅长而不解预算之字义,以兼理司法之知事而不知有新刑律其物。类此笑柄,更仆难罄,犹且能名鹊起,一岁屡迁,俯睨新进,视如无物。呜呼!凡今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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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人才之标准,岂不如是耶?则旁观者嚣然以复古为疑,又何足怪!
甚矣国人之善忘也。
《记》有之:不知来,视诸往。“彼晚清以来之陈迹,岂不犹历历在人耳目耶?使其所操术而可以措国家于治安,则清室其至今存矣。二十年前,而所谓旧法者,已失其维持国家之功用,国人不胜其敝,乃骇汗号吁以求更新;今又以不胜新之敝也,乃更思力挽之,以返于二十年前之旧。二十年前所共患苦者,若全然忘却;岂惟忘却,乃更颠倒歆慕,视为盛世郅治而思追攀之。
(此非吾过言,试以一年来所规画之政策,与二十年前政象比较,其刻意追攀之点不知凡几,吾他日更当为文列举评之。)
夫目之于色,有同美焉。
二十年前共指为甚恶者,二十年后忽能变为甚美,此宁非天下大可怪之事!
而或者曰:清之亡,非亡于其恋旧也,而实亡于其鹜新。使清廷非惟新是鹜,而坚持其旧者以相始终,夫安得有今日?
若此论者,微论其言之终不能成理也,借曰事理或然,尤当知清廷之鹜新,本非其所欲也。
非所欲而曷为鹜之?
则以旧制之作用已穷,事势所驱,不得不出于此。
譬诸行旅,所遵之路,荆棘已塞,乃始改从他涂。夫在今日,彼路之荆棘,是否能刈除?能否不为事势所驱,更折而出于骛新之举?终已不能,则将来几经波折之后,卒亦取清廷所回旋之覆辙而次第一一复蹈之,可断言耳。夫清廷曷为以骛新而得亡?正以其本不改新,非徒以大势所迫勉趋于新。虽勉趋于新,而于新之性质、新之价值,实未有所了解,常以恋旧之精神牵制于其间,故新与旧之功用两相消,进退失据,而一败涂地也。今以恋旧责当局,而当局决不肯自仞。虽然,试静气一自勘其心理,其有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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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二十年前老辈之心理者几何?凡所设施,又何一非新与旧功用相消者?此复古之疑,所以虽晓辩而终无以自解于天下也。
或曰:病斯有待于药,药求已病而已。复古论虽曰可议,然以药数年来骛新太过之病,安见其不可?应之曰:斯固然也,然在一二年前病象颇剧之时,服之或不失为良药,今则病征已变,犹服之不已,则药反成病矣。大抵一时偶感之病,来势虽勇,而祛除实易;积年蟠结之病,不甚惹警觉,而绵久遂不可复救。夫恋旧者人类之通性也,当其一时受刺激于外,骛新太过,就令任其自然,不加矫正。非久必为惰力性作用所支配,自能返其故态。然此惰力性作用猖獗之后,欲更从而振之,恐非加以雷霆万钧,莫之能致。夫惮于趋新而狃于安旧,圆颅通性,固已有然。况我民族尤以竺旧为特长,而以自大为夙禀,而坐谈礼教,吐弃学艺,又最足以便于空疏涂饰之辈,靡然从风,事有固然。
若详推其利害之所届,则此种方严广漠之门面语,其于矫正末俗,实际上收效能几,殊未敢知;而惰力性或且缘此大增,率国人共堕入于奄奄无生气之境,此则吾所为睊睊而忧者耳。
若夫蓝君所论之诡激,吾既已不惮辞而辟之。要之此两者,皆社会心理之病征而已,而其病则不能相尅而常相生。
蔑古论昌,则复古论必乘之;复古论昌,则蔑古论又必乘之。
以极端遇极端,累反动以反动,则其祸之中于国家社会者遂不可纪极。
孟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
是以君子慎之也。“
辟复辟论304
辟 复 辟 论
(1916年5月)
余在军中既月余,外事稍梗绝,顾闻诸道路,谓海上一二耆旧,颇有持清帝复辟论者,以为今日安得复有此不详之言,辄付诸一笑。既而谉果有倡之而和之者,于是乎吾不能无言也。
就最浅近最直捷之事理言之:今兹国人所为踔厉奋发,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以相争者,岂不曰反对帝制乎哉?反对帝制云者,谓无人焉而可帝,非徒曰义不帝袁而已。若曰中国宜有帝,而所争者乃在帝位之属于谁何,则是承认筹安会发生以后,十二月十三日下令称帝以前,凡袁世凯所作所为,皆出于谋国之忠,其卓识伟画,乃为举国所莫能及。而杨之F《君宪救国论》,实为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然则耆旧诸公,何不以彼时挺身为请愿代表,与彼辈作桴鼓应?至讨论帝位谁属之时,乃异军突起,为故君请命,此岂不堂堂丈夫也哉。
顾乃不然,当筹安会炙手可热,全国人痛愤欲绝时,袖手以观望成败;今也数省军民为“帝制”二字断吭绝脰者相续,大憝尚盘踞京师,陷贼之境宇未复其半,面逍遥河上之耆旧,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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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与众为仇,助贼张目。吾既惊其颜之厚,而转不测其居心之何等也。
夫谓立国之道,凡帝制必安,凡共和必危,无论其持之决不能有故,言之决不能成理也,就让十步、百步,谓此说在学理上有圆满之根据,尤当视民情之所向背如何。国体违反民情而能安立,吾未之前闻。今试问:全国民情为趋向共和乎,为趋向帝制乎?此无待吾词费,但观数月来国人之一致反对帝制,已足立不移之铁证。今梦想复辟者,若谓国体无须以民情为基础耶,愚悍至于此极,吾实无理以喻之;若犹承认国体民情当相依为命耶,则其立论之前提,必须先认定恢复帝制为实出于全国之民意。果尔,则今日国人所指斥袁世凯伪造民意之种种罪状,应为架空诬谤,袁固无罪,而讨袁者乃当从反坐。故复辟论非他,质言之,则党袁论而已,附逆论而已。
复辟论者惟一之论据曰:共和国必以武力争总统也,曰:非君主国不能有责任内阁也。此种微言大义,则筹安六君子之领袖杨者,实于半年前发明之。杨之言曰:“非立宪不F F能救国,非君主不能立宪。”吾欲问国人,杨“非君主不能F立宪”一语,是否犹有辨驳之价值?然则等而下之,彼拾杨唾余以立论者,是否犹有辨驳之价值?以此种驳论费吾笔F墨,笔墨之冤酷,盖莫甚矣。但既已不能自己于言,则请为斩钉截铁之数语,以普告新旧筹安两派之诸君子。
(复辟派所著论题曰《筹安定策》,故得名之曰“筹安新派”。)曰:国家能否立宪,惟当以两条件为前提:其一问军人能否不干预政治,其二问善良之政党能否成立。
今新旧筹安派之说,皆谓中国若行共和,必
辟复辟论504
致常以武力争总统,而责任内阁必不能成立。其前提岂不以今后中国之政治,常为武力所左右,而国会与政府皆不能循正轨以完其责也。如其然也,则易共和而为君主,而国中岂其遂可不设一统兵之人?在共和国体之下,既敢于挟其力以争总统;在君主国体之下,曷为不可挟其力以临内阁?彼固不必争内阁之一席也,实将奴视内阁而颐使之。彼时当总理大臣之任者,其为妇于十数恶姑之间,试问更有何宪法之可言?
是故今后我国军人之态度,若果如筹安两派之所推定,则名虽共和,不能立宪固也,易为君主,又岂能立宪者?复次,责任内阁以国会为性命,国会以政党为性命。
政党而腐败耶,乱暴耶,在共和国体之下,其恶影响固直接及于国会,而间接及于内阁,易以君主,结果亦复同一。彼时当总理大臣之任者,等是穷于应付,而又何有宪法之可言?是故今后我国政客之程度,若果如筹安两派之所推定,则名虽共和,不能立宪固也,易为君主,又岂能立宪者?反是而军人能戢其野心,政客能轨于正道,在君主国体之下,完全责任内阁固能成立;在共和国体之下,完全责任内阁又曷为不能成立?君主国宪法可以为元首无责任之规定,共和国宪法独不可以为同一之规定耶?若谓宪法之规定,不足为保障,则共和宪法固随时可成具文,即君主宪法又安往不为废纸?
信如是也,则我国人惟当俯首贴耳,伫候外国之入而统治,此乃我国民能否建国之问题,而非复国体孰优孰劣之问题矣。
抑吾更有一言:今之倡复辟论者,岂不曰惓怀故主也?
使诚有爱护故主之心,则宜厝之于安,而勿厝之于危。有史以来,帝天下者,凡几姓矣,岂尝见有不覆亡之皇统?辛亥之
604梁启超文集
役,前清得此下场,亦可谓自古帝王家未有之奇福。今使复辟论若再猖獗,安保移国之大盗不翦除之,以绝人望。又不然者,复辟果见诸事实,吾敢悬眼国门,以睹相续不断之革命。死灰复燃,人将溺之。诸公亦何仇于前清之胤,而必蹙之于无噍类而始为快也。
《曾文正公嘉言钞》序704
《曾文正公嘉言钞》序
(1916年)
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腕信否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所敢言也。
何也?文正所受于天者,良无以异于人也。且人亦孰不欲向上?然生当学绝道丧、人欲横流之会,窳败之习俗,以雷霆万钧之力,相罩相压,非甚强毅者,固不足以抗圉之。荀卿亦有言:“庸公驽散,则劫之以师友。”而严师畏友,又非可亟得之于末世,则夫滔滔者之日趋于下,更奚足怪!其一二有志之士,其亦惟乞灵典册,得片言单义而持守之,以自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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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自夹辅,自营养,犹或可以杜防堕落而渐进于高明。古人所以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日三复,而终身诵焉也。抑先圣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者,四书六经亦盖备矣。然义丰词约,往往非末学所骤能领会,且亦童而习焉,或以为陈言而忽不加省也。近古诸贤阐扬辅导之言,益汗牛充栋,然其义大率偏于收敛,而贫于发扬。夫人生数十寒暑,受其群之荫以获自存,则于其群岂能不思所报?报之则必有事焉,非曰逃虚守静而即可以告无罪也明矣,于是乎不能不日与外境相接构。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则行且终其身以转战于此浊世。若何而后能磨炼其身心,以自立于不败?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应曲当,无所挠枉?
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以过此!
非有所程式而养之于素,其孰能致者?
曾文正之殁,去今不过数十年,国中之习尚事势,皆不甚相远。而文正以扑拙之姿,起家寒素,饱经患难,丁人心陷溺之极运,终其生于挫折讥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卒乃变举世之风气,而挽一时之浩劫。
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资吾侪当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后儒先之言所能逮也。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懦夫有立志。”又曰:“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况相去仅一世,遗泽未斩,模楷在望者耶?
则兹编也,其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须不可去身者也。
《改造》发刊词904
《改造》发刊词
(1920年9月15日)
同人以其所研究、所想念,最而布之,月出两册,名曰《解放与改造》,期与人以学识相切磋,心力相摩荡。既逾一年,今当赓续而扩充之,以名称贵省便故,更故《改造》,其精神则犹前志也。
同人深自策厉,欲改良本刊,使常能与社会之进步相应,故体例组织,稍有以异乎前。每册分三大部门:(一)论著 同人一得之见,于此发表焉。其性质复分为二:(甲)主张 对于一问题有所确信,阐发而宣传之。
(乙)研究 一问题未放敢自信,则提出疑问,C与国人公开讨论。
(二)译述 专务介绍世界思潮。其体例:或将各短篇迻译原文,或将一名著摘撮梗概,或但译录,或加案语及解释。
(三)记载 国内外重要问题发生,则追求原委,务为有系统的记述,以供留心时局者之参考。
014梁启超文集
此外尤有附录两门:(一)
文艺 以译述世界名文为主,所译务采各派各家代表杰作,且随时将作者及其作品在文学界之位置简明介绍,俾读者得明其系统。其本国古今文学,亦间下批评。
(二)余载 同人随笔小品,及读者投搞入焉。其投稿中有以长篇商榷一问题者,同人认为有价值,则以入论著。
以上各门,不必每册皆备,册中亦不必一一区别标题,但其组织梗概,总不越此。
本刊根本精神,曾读《解放与改造》者,当能知之。今当刷新改刊伊始,更为简单之宣言:一、本刊所鼓吹,在文化运动与政治运动相辅并行。
二、本刊持论,务向实际的条理的方面,力求进步。
本刊所主张,当以次续布,今且无事缕述。但其荦荦数要点,为同人所确信者,愿先揭橥以质诸国人:(一)
同人确信旧式的代议政治不宜于中国,故主张国民总须在法律上取得最后之自决权。
(二)同人确信国家之组织,全以地方为基础,故主张中央权限当减到以对外维持统一之必要点为止。
(三)
同人确信地方自治当由自动,故主张各省乃至各县、各市,皆宜自动的制定根本法而自守之,国家须加以承认。
(四)
同人确信国民的结合,当由地方的与职业的双方骈进,故主张各种职业团体之改良及创设,刻不容缓。
(五)
同人确信社会生计上之不平等,实为争乱衰弱之原,故主张对于土地及工商业机会,宜力求分配平均之法。
(六)同人确信生产事业不发达,国无以自存,故主张一
《改造》发刊词114
面注重分配,一面仍力求不萎缩生产力且加增之。
(七)
同人确信军事上消极自卫主义为我国民特性,且适应世界新潮,故主张无设立国军之必要,但采兵民合一制度,以自图强立。
(八)同人确信中国财政稍加整理,优足自给,故主张对于续借外债,无论在何种条件之下皆绝对排斥。
(九)
同人确信教育普及为一切民治之根本,而其实行则赖自治机关,故主张以地方根本法规定强迫教育。
(十)
同人确信劳作神圣为世界不可磨灭之公理,故主张以征工制度代征兵制度。
(十一)
同人确信思想统一为文明停顿之征兆,故对于世界有力之学说,无论是否为同人所信服,皆采无限制输入主义,待国人别择。
(十二)
同人确信浅薄笼统的文化输入,实国民进步之障,故对于所注重之学说当为忠实深刻的研究,以此自厉,并厉国人。
(十三)
同人确信中国文明实全人类极可宝贵之一部分遗产,故我国人对于先民有整顿发扬之责任,对于世界有参加贡献之责任。
(十四)同人确信国家非人类最高团体,故无论何国人,皆当自觉为全人类一分子而负责任;故褊狭偏颇的旧爱国主义,不敢苟同。
以上各节,为同人之公共信条,虽或未备,然大端固在是。
同人将终身奉以周旋,本刊则出其所见以请益于国人也。
其他尚不乏怀而未决之问题,即此诸信条中,当由何涂而始
214梁启超文集
能使理想现于实际,则亦多未敢自信,故欲借本刊为公开研究之一机关,冀国人之我诲焉。
《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同人赋此,以俟君子矣。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314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
(1922年8月20日)

今日我感觉莫大的光荣,得有机会在一个关系中国前途最大的学问团体——科学社的年会来讲演。但我又非常惭愧而且惶恐,象我这样对于科学完全门外汉的人,怎样配在此讲演呢?
这个讲题——《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是本社董事部指定要我讲的。我记得科学时代的笑话:有些不通秀才去应考,罚他先饮三斗墨汁,预备倒吊着滴些墨点出来。我今天这本考卷,只算倒吊着滴墨汁,明知一定见笑大方,但是句句话都是表示我们门外汉对于门内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欣羡、如何崇敬、如何爱恋的一片诚意。我希望国内不懂科学的人或是素来看轻科学、讨厌科学的人,听我这番话得多少觉悟,那么,便算我个人对于本社一点贡献了。
近百年来科学的收获如此其丰富:我们不是乌,也可以腾空:不是鱼,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几百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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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的人答话……诸如此类,那一件不是受科学之赐?任凭怎么顽固的人,谅来“科学无用”这句话,再不会出诸口了。
然而中国为什么直到今日还得不着科学的好处?直到今日依然成为“非科学的国民”呢?
我想,中国人对于科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其一,把科学看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德成而上,艺成而下”
这一类话。
多数人以为:科学无论如何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又以为:我们科学虽不如人,却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学问——什么超凡入圣的大本领,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件件都足以自豪,对于这些粗浅的科学,顶多拿来当一种补助学问就够了。
因为这种故见横亘在胸中,所以从郭筠仙、张香涛这班提倡新学的先辈起,都有两句自鸣得意的话,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两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从前那么时髦了,但因为话里的精神和中国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话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为变相的存在。
老先生们不用说了,就算这几年所谓新思潮、所谓新文化运动,不是大家都认为蓬蓬勃勃有生气吗?
试检查一检查他的内容,大抵最流行的莫过于讲政治上、经济上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治国平天下大经纶;次流行的莫过于讲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我也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超凡入圣大本领。至于那些脚踏实地平淡无奇的科学,试问有几个人肯去讲求?学校中能够有几处象样子的科学讲座?有了,几个人肯去听?出版界能够有几部有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514
价值的科学书,几篇有价值的科学论文?有了,几个人肯去读?我固然不敢说现在青年绝对的没有科学兴味,然而兴味总不如别方面浓。
须知,这是积多少年社会心理遗传下来!
对于科学认为“艺成而下”的观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还是最爱说空话的人的最受社会欢迎。做科学的既已不能如别种学问之可以速成,而又不为社会所尊重,谁肯埋头去学他呢?
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绝对的鄙厌科学的人且不必责备,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性质。
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结果的价值,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以为学化学便懂化学,学几何便懂几何;殊不知并非化学能教人懂化学,几何能教人懂几何,实在是科学能教人懂化学和几何。他们以为只有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算科学,以为只有学化学、数学、物理、几何……才用得着科学;殊不知所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会……等等,只要够得上一门学问的,没有不是科学。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做那一门子学问也做不成。中国人因为始终没有懂得“科学”这个字的意义,所以五十年很有人奖励学制船、学制炮,却没有人奖励科学;近十几年学校里都教的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但总不见教会人做科学。或者说:只有理科、工科的人们才要科学,我不打算当工程师,不打算当理化教习,何必要科学?
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看法大率如此。
我大胆说一句话: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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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永远没有学问的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科学精神是什么?
我姑从最广义解释:“有系统之真知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知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这句话要分三层说明:第一层,求真知识。知识是一般人都有的,乃至连动物都有。科学所要给我们的,就争一个“真”字。一般人对于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为真;但只要用科学精神研究下来,越研究便越觉求真之难。譬如说“孔子是人”
,这句话不消研究,总可以说是真,因为人和非人的分别是很容易看见的。譬如说“老虎是恶兽”
,这句话真不真便待考了。
欲证明他是真,必要研究兽类具备某种某种性质才算恶,看老虎果曾具备了没有?若说老虎杀人算是恶,为什么人杀老虎不算恶?若说杀同类算是恶,只听见有人杀人,从没听见老虎杀老虎,然则人容或可以叫做恶兽,老虎却绝对不能叫做恶兽了。譬如说“性是善”
,或说“性是不善”
,这两句话真不真,越发待考了。到底什么叫做“性”?什么叫做“善”?
两方面都先要弄明白。倘如孟子说的性咧、情咧、才咧,宋儒说的义理咧、气质咧,闹成一团糟,那便没有标准可以求真了。譬如说“中国现在是共和政治”
,这句话便很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把共和政治的内容弄清楚,看中国和他合不合。譬如说“法国是共和政治”
,这句话也待考。欲知他真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714
不真,先要问“法国”这个字所包范围如何,若安南也算法国,这句话当然不真了。看这几个例,便可以知道,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得有真知灼见,很是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跳在这件事物高头去研究,种种分析研究结果,才把这件事物的属性大略研究出来,算是从许多相类似容易混杂的个体中,发现每个个体的的特征。换一个方向,把许多同有这种特征的事物,归成一类,许多类归成一部,许多部归成一组,如是综合研究的结果,算是从许多各自分离的个体中,发现出他们相互间的普遍性。经过这种种工夫,才许你开口说“某件事物的性质是怎么样”。这便是科学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层,求有系统的真知识。知识不但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还要知道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关系,否则零头断片的知识全没有用处。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关系,而因此推彼,得从所已知求出所未知,叫做有系统的知识。系统有二:一竖,二横。横的系统,即指事物的普遍性——如前段所说。竖的系统,指事物的因果律——有这件事物,自然会有那件事物;必须有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变化,那件事物便会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变化;这叫做因果律。明白因果,是增加新知识的不二法门,因为我们靠他,才能因所已知,推见所未知;明白因果,是由知识进到行为的向导,因为我们预料结果如何,可以选择一个目的做去。
虽然,因果是不轻容易谭的:第一,要找得出证据;第二,要说得出理由。因果律虽然不能说都要含有“必然性”
,但总是愈逼近“必然性”愈好,最少也要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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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强的“盖然性”
,倘若仅属于“偶然性”
的便不算因果律。
譬如说:“晚上落下去的太阳,明早上一定再会出来。”说:“倘若把水煮过了沸度,他一定会变成蒸汽。”这等算是含有必然性,因为我们积千千万万回的经验,却没有一回例外;而且为什么如此,可以很明白说出理由来。譬如说:“冬间落去的树叶,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这句话便待考。因为再长出来的并不是这块叶,而且这树也许碰着别的变故再也长不出叶来。譬如说:“西边有虹霓,东边一定有雨。”这句话越发待考。因为虹霓不是雨的原因,他是和雨同一个原因,或者还是雨的结果。
翻过来说:“东边有雨,西边一定有虹霓。”
这句话也待考。因为雨虽然可以为虹霓的原因,却还须有别的原因凑拢在一处,虹霓才会出来。譬如说:“不孝的人要着雷打。”
这句话便大大待考。
因为虽然我们也曾听见某个不孝人着雷,但不过是偶然的一回,许多不孝的人不见得都着雷,许多着雷的东西不见得都不孝;而且宇宙间有个雷公会专打不孝人,这些理由完全说不出来。譬如说:“人死会变鬼。”这句话越发大大待考。因为从来得不着绝对的证据,而且绝对的说不出理由。譬如说:“治极必乱,乱极必治。”这句话便很要待考。因为我们从中国历史上虽然举出许多前例,但说治极是乱的原因,乱极是治的原因,无论如何,总说不下去。
譬如说:“中国行了联省自治制后,一定会太平。”这话也待考。因为联省自治虽然有致太平的可能性,无奈我们未曾试过。
看这些例,便可知我们想应用因果律求得有系统的知识,实在不容易。总要积无数的经验——或照原样子继续忠实观察,或用人为的加减改变试验,务找出真凭实据,才能确定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914
此事物与被事物之关系。这还是第一步。再进一步,凡一事物之成毁,断不止一个原因,知识甲和乙的关系还不够,又要知道甲和丙、丁、戊……等等关系。
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关系,便须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关系。不经过这些工夫,贸贸然下一个断案,说某事物和某事物有何等关系,便是武断,便是非科学的。科学家以许多有证据的事实为基础,逐层逐层看出他们的因果关系,发明种种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极强盖然性的原则,好象拿许多结实麻绳组织成一张网,这网愈织愈大,渐渐的函盖到这一组知识的全部,便成了一门科学。这是科学第二件主要精神。
第三层,可以教人的知识。凡学问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知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知识能传给次代。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得一种新知识,把他传给别人,别人费比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知识之全部或一部,同时腾出别的工夫又去发明新知识。如此教学相长,递相传授,文化内容,自然一日一日的扩大。倘若知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知识怎样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
,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信传”的神秘性,最足为知识扩大之障碍。例如医学,我不敢说中国几千年没有发明,而且我还信得过确有名医。
但总没有法传给别人,所以今日的医学,和扁鹊、仓公时代一样,或者还不如。又如修习禅观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圆满庄严。但只好他一个人独享,对于全社会文化竟不发生丝毫关系。中国所有学问的性质,大抵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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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此。这也难怪。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
——本来不是按步就班的循着一条路去得着,何从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科学家恰恰相反,他们一点点知识,都是由艰苦经验得来;他们说一句话总要举出证据,自然要将证据之如何搜集、如何审定一概告诉人;他们主张一件事总要说明理由,理由非能够还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经过的路线,顺次详叙。所以别人读他一部书或听他一回讲义,不惟能够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结果,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而且可以用他的方法来批评他的错误。方法普及于社会,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会有发明。这是科学第三件主要精神。

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这三种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证:一、笼统。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那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二、武断。立说的人,既不必负找寻证据、说明理由的责任,判断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轻率。许多名家著述,不独违反真理而且违反常识的,往往而有。既已没有讨论学问的公认标准,虽然判断谬误,也没有人能驳他,谬误便日日侵蚀社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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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虚伪。武断还是无心的过失。既已容许武断,便也容许虚伪。虚伪有二:一、语句上之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等。
二、思想内容之虚伪。
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四、因袭。
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沈澱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五、散失。间有一两位思想伟大的人,对于某种学术有新发明,但是没有传授与人的方法,这种发明,便随着本人的生命而中断。所以他的学问,不能成为社会上遗产。
以上五件,虽然不敢说是我们思想界固有的病证,这病最少也自秦汉以来受了二千年。我们若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那更何话可说!若还舍不得吗?试想,二千年思想界内容贫乏到如此,求学问的涂径榛塞到如此,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
我最后还要补几句话:我虽然照董事部指定的这个题目讲演,其实科学精神之有无,只能用来横断新旧文化,不能用来纵断东西文化。若说欧美人是天生成科学的国民,中国人是天生成非科学的国民,我们可绝对的不能承认。拿我们战国时代和欧洲希腊时代比较,彼此都不能说是有现代这种崭新的科学精神,彼此却也没有反科学的精神。
秦汉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中国者二千年;罗马帝国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于欧洲者也一千多年。两方比较,我们隋唐佛学时代,还
24梁启超文集
有点“准科学的”精神不时发现,只有比他们强,没有比他们弱。我所举五种病证,当他们教会垄断学问时代,件件都有;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渐渐把思想界的健康恢复转来,所谓科学者,才种下根苗;讲到枝叶扶疏,华实烂漫,不过最近一百年内的事。
一百年的先进后进,在历史上值得计较吗?
只要我们不讳疾忌医,努力服这剂良药,只怕将来升天成佛,未知谁先谁后哩!我祝祷科学社能做到被国民信任的一位医生,我祝祷中国文化添入这有力的新成分,再放异彩!
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324
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
——对于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修补及修正
(约1922年12月)
前回已经把文化的概念和内容说过。文化史是叙述文化的,懂得文化是什么,自然也懂得文化史是什么,似乎不用再词费。但我觉得前人对于历史的观念有许多错误,对于文化史的范围尤其不正确,所以还要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一番。
第一 史学应用归纳研究法的最大效率如何
现代所谓科学,人人都知道是从归纳研究法产生出来。
我们要建设新史学,自然也离不了走这条路,所以我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极力提倡这一点,最近所讲演《历史统计学》等篇,也是这一路精神。但我们须知道,这种研究法的效率是有限制的。简单说,整理史料要用归纳法,自然毫无疑义。若说用归纳法就能知道“历史其物”
,这却太不成问题
424梁启超文集
了。归纳法最大的工作是求“共相”
,把许多事物相异的属性剔去,相同的属性抽出,各归各类,以规定该事物之内容及行历何如。这种方法应用到史学,却是绝对不可能。为什么呢?因为历史现象只是“一躺过”
,自古及今,从没有同铸一型的史迹。
这又为什么呢?
因为史迹是人类自由意志的反影,而各人自由意志之内容,绝对不会从同。
所以史家的工作,和自然科学家正相反,专务求“不共相”。倘若把许多史迹相异的属性剔去,专抽出那相同的属性,结果便将史的精魂剥夺净尽了。因此,我想归纳研究法之在史学界,其效率只到整理史料而止,不能更进一步。然则把许多“不共相”堆叠起来,怎么能成为一种有组织的学问?
我们常说历史是整个的,又作何解呢?你根问到这一点吗?依我看,什有九要从直觉得来,不是什么归纳演绎的问题。这是历史哲学里头的最大关键,我现在还没有研究成熟,等将来再发表意见罢。
第二 历史里头是否有因果律
这条和前条,只是一个问题,应该一贯的解决。原来因果律是自然科学的命脉,从前只有自然科学得称为科学,所以治科学离不开因果律,几成为天经地义。谈学问者,往往以“能否从该门学问中求出所含因果公例”为“该门学问能否成为科学”之标准。史学向来并没有被认为科学,于是治史学的人因为想令自己所爱的学问取得科学资格,便努力要发明史中因果。我就是这里头的一个人。我去年著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内中所下历史定义,便有“求得其因果关系”

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524
语。我近来细读立卡儿特著作,加以自己深入反复研究,已经发觉这句话完全错了。我前回说过:“宇宙事物,可中分为自然、文化两系,自然系是因果律的领土,文化系是自由意志的领土。”
(看《什么是文化》)两系现象,各有所依,正如鳞潜羽藏,不能相易,亦不必相羡。历史为文化现象复写品,何必把自然科学所用的工具扯来装自己门面?非惟不必,抑且不可,因为如此便是自乱法相,必至进退失据。当我著《历史研究法》时,为这个问题,着实恼乱我的头脑。我对于史的因果很怀疑,我又不敢拨弃他,所以那书里头有一段说道:“若欲以因果律绝对的适用于历史,或竟为不可能的而且有害的,亦未可知。何则?历史为人类心力所造成,而人类心力之动,乃极自由而不可方物。心力既非物理的或数理的因果律所能完全支配,则其所产生之历史,自亦与之同一性质。今必强悬此律以驭历史,其道将有时而穷,故曰不可能。
不可能而强应用之,将反失历史之真相,故曰有害也。然则吾侪竟不谈因果可乎?曰,断断不可。……(原著一七六叶。)
我现在回看这篇旧著,觉得有点可笑。既说“以因果律驭历史,不可能而且有害”
,何以又说“不谈因果断断不可”?
我那时候的病根,因为认定因果律是科学万不容缺的属性,不敢碰他,所以有这种矛盾不彻底的见解。当时又因为调和这种见解,所以另外举出历史因果律与自然科学因果律不同的三点(原著一七七至一七九叶)。
其实照那三点说来,是否还可以名之为因果律,已成疑问了。我现在要把前说修正,发表目前所见如下:因果是什么?
“有甲必有乙,必有甲才能有乙,于是命甲
624梁启超文集
为乙之因,命乙为甲之果“。所以因果律也叫做”必然的法则“。
(科学上还有所谓“盖然的法则”
,不过“必然性”稍弱耳,本质仍相同。)
“必然”与“自由”
,是两极端,既必然便没有自由,既自由便没有必然。我们既承认历史为人类自由意志的创造品,当然不能又认他受因果必然法则的支配,其理甚明。
再检查一检查事实,更易证明。距今二千五百年前,我们人类里头产出一位最伟大的人物,名曰佛陀。为什么那个时候会产生佛陀?试拿这问题考试一切史家,限他说出那“必然”的原因,恐怕无论什么人都要交白卷!这还罢了,佛陀本是一位太子,物质上快乐尽够享用,原可以不出家,为什么他要出家?出家成道后,本来可以立刻“般涅槃”
,享他的精神快乐,为什么他不肯如彼,偏要说四十九年的法?须知,倘使佛陀不出家,或者成道后不肯说法,那么,世界上便没有佛教,我们文化史上便缺短了这一件大遗产。
试问:有什么必然的因果法则支配佛陀,令其必出家、必说法?一点儿也没有,只是赤裸裸的凭佛陀本人的意志自由创造!
须知,不但佛陀和佛教如此,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文化现象,没有一件不是如此。欲应用自然科学上因果律求出他“必然的因”
,可是白费心了。
“果”的方面,也是如此。该撒之北征雅里亚(今法兰西一带地)
,本来为对付内部绷标一派的阴谋,结果倒成了罗马统一欧洲之大业的发轫。
明成祖派郑和入海。
,他正目的不过想访拿建文,最多也不过为好大喜功之一念所冲动,然而结果会生出闽粤人殖民南洋的事业。
历史上无论大大小小都是如此,从没有一件可以预先算准那“必然之果”。为什么呢?
因为人
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724
类自由意志最是不可捉摸的,他正从这方向创造,说不定一会又移到那方向创造去;而且一个创造又常常引起(或不引起)
第二、第三……个创造。你想拿玻璃管里加减原素那种顽意来测量历史上必然之果,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所以历史现象,最多只能说是“互缘”
,不能说是因果。
互缘怎么解呢?
谓互相为缘。佛典上常说的譬喻,“相待如交芦”
,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不断的联带关系,你靠我、我靠你才能成立。就在这种关系状态之下,前波后波,衔接动荡,便成一个广大渊深的文化史海。我们做史学的人,只要专从这方面看出历史的“动相”和“不共相”。倘若拿“静”的“共”的因果律来凿四方眼,那可糟了。
然则全部历史里头,竟自连一点因果律都不能存在吗?
是又不然。我前回说过,文化总量中,含有文化种、文化果两大部门。文化种是创造活力,纯属自由意志的领域,当然一点也不受因果律束缚;文化果是创造力的结晶,换句话说,是过去的“心能”
,现在变为“环境化”。成了环境化之后,便和自然系事物同类,入到因果律的领域了。这部分史料,我们尽可以拿因果律驾驭他。
第三 历史现象是否为进化的
我对于这个问题,本来毫无疑义,一直都认为是进化的。
现在也并不曾肯抛弃这种主张,但觉得要把内容重新规定一回。
孟子说:“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这句话可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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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旧史家之共同的观念。
我向来最不喜欢听这句话,(记得二十年前在《新民丛报》里头有几篇文章很驳他。)因为和我所信的进化主义不相容。但近来我也不敢十分坚持了。我们平心一看,几千年中国历史,是不是一治一乱的在那里循环?
何止中国,全世界只怕也是如此。埃及呢,能说现在比“三十王朝”的时候进化吗?印度呢,能说现在比优波尼沙昙成书、释迦牟尼出世的时候进化吗?
说孟子、荀卿一定比孔子进化,董仲舒、郑康成一定比孟、荀进化,朱熹、陆九渊一定比董、郑进化,顾炎武、戴震一定比朱、陆进化,无论如何,恐说不去。说陶潜比屈原进化,杜甫比陶潜进化;但丁比荷马进化,索士比亚比但丁进化,摆伦比索士比亚进化;说黑格儿比康德进化,倭铿、柏格森、罗素比黑格儿进化;这些话都从那里说起?又如汉、唐、宋、明、清各朝政治比较,是否有进化不进化之可言?亚历山大、该撒、拿破仑等辈人物比较,又是否有进化不进化之可言?所以从这方面找进化的论据,我敢说一定全然失败完结。
从物质文明方面说吗,从渔猎到游牧,从游牧到耕稼,从耕稼到工商,乃至如现代所有之几十层高的洋楼,几万里长的铁道,还有什么无线电、飞行机、潜水艇……等等。都是前人所未曾梦见。
许多人得意极了,说是我们人类大大进化。
虽然,细按下去,对吗?第一,要问这些物质文明,于我们有什么好处?依我看,现在点电灯、坐火船的人类,所过的日子,比起从前点油灯、坐帆船的人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舒服处来。第二,要问这些物质文明,是否得着了过后再不会失掉?中国“千门万户”的未央宫,三个月烧不尽的
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924
咸阳城,推想起来,虽然不必象现代的纽约、巴黎,恐怕也有他的特别体面处,如今那里去了呢?罗马帝国的繁华,虽然我们不能看见,看发掘出来的建筑遗址,只有令现代人吓死羞死,如今又都往那里去了呢?
远的且不必说,维也纳、圣彼得堡战前的势派,不过隔五六年,如今又都往那里去了呢?
可见物质文明这样东西,根柢脆薄得很,霎时间电光石火一般发达,在历史上原值不了几文钱。所以拿这些作进化的证据,我用佛典上一句话批评他:“说为可怜愍者。”
现在讲学社请来的杜里舒,前个月在杭州讲演,也曾谈到这个问题。
他大概说:“凡物的文明,都是堆积的非进化的;只有心的文明,是创造的进化的。”又说:“够得上说进化的只有一条‘知识线’。”他的话把文化内容说得太狭了,我不能完全赞成。虽然,我很认他含有几分真理。我现在并不肯撤消我多年来历史的进化的主张,但我要参酌杜氏之说,重新修正进化的范围。
我以为历史现象可以确认为进化者有二:一、人类平等及人类一体的观念,的确一天比一天认得真切,而且事实上确也著著向上进行。
二、世界各部分人类心能所开拓出来的“文化共业”
,永远不会失掉,所以我们积储的遗产,的确一天比一天扩大。
只有从这两点观察,我们说历史是进化,其余只好编在“一治一乱”的循环圈内了。但只须这两点站得住,那么,历史进化说也尽够成立哩。
以上三件事,本来同条共贯,可以通用一把钥匙来解决他。总结一句,历史为人类活动所造成,而人类活动有两种:一种是属于自然系者,一种是属于文化系者。分配到这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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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得表如下:(自然系的活动)(文化系的活动)
第一题 归纳法研究得出归纳法研究不出第二题 受因果律支配不受因果律支配第三题 非进化的性质进化的性质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134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1923年2月)
申报馆里的朋友,替他们“馆翁申老先生”做五十整寿,出了许多题目找人做寿文,把这个题目派给我。呵呵,恰好我和这位“申老先生”是同庚,只怕我还是忝长几天的老哥哥哩。所以对于这篇寿文,倒有点特别兴味。
却是一件,我们做文章的人,最怕人出题目叫我做。因为别人标的题,不见得和我所要说的话内容一致。我到底该做他的题呀,还是该说我的话呢?即如这个题目,头一桩受窘的是范围太广阔,若要做一篇名副其实的文章,恐怕非几十万字不可;再不然,我可以说一句“请看本书第二、第三两编里头那几十篇大文”
,我便交白卷完事。
第二桩受窘的是目的太窄酷,题目是五十年的进化,许我说他的退化不呢?
既是庆寿文章,逼著要带几分“善颂善祷”的应制体裁,那末,可是更难着笔了。既已硬派我在这个题目底下做文章,我却有两段话须得先声明:第一,我所说的不能涉及中国全部事项,因为对于逐件事项观察批评,我没有这种学力。我若是将某件某件如何进
234梁启超文集
步说个大概,我这篇文章,一定变成肤廓滥套的墨卷。我劝诸君,不如看下边那几十篇大文好多着哩。诸君别要误认我这篇是下边几十篇的总括,我不过将我下笔时候所感触的几件事随便写下来,绝对组织,绝无体例。老实说,我这篇只算是“杂感”
,不配说是“概论”。
第二,题目标的是“进化”
,我自然不能不在进化范围内说,但要我替中国瞎吹,我却不能。我对于我们所亲爱的国家,固然想“隐恶而扬善”
,但是他老人家有什么毛病,我们也不应该“讳疾忌医”
,还是直说出来大家想法子补教补救才好。所以我虽说他进化,那不进化的地力,也常常提及。
这样说来,简直是“文不对题”了。好吗,就把不对题的文胡乱写出来。

有一件大事,是我们五千年来祖宗的继续努力,从没有间断过的,近五十年,依然猛烈进行,而且很有成绩。是件什么事呢?我起他一个名,叫做“中华民族之扩大”。原来我们中华民族,起初不过小小几个部落,在山东、河南等处地方得些根据地,几千年间,慢慢地长……长……,长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巨族,建设这泱泱雄风的大国。他长的方法有两途:第一是把境内境外无数异族叫他同化于我,第二是本族的人年年向边境移殖,把领土扩大了。五千年来的历史,都是同这条路线进行,我也不必搬多少故事来作证了。近五十年,对于这件事,有几方面成功很大,待我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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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洪杨乱后,跟着西南地方有苗乱,蔓延很广,费了十几年工夫才平定下来。这一次平定,却带几分根本解决性质,从此以后,我敢保中国再不会有“苗匪”这句词了。原来我族对苗族,乃是黄帝、尧、舜以来一桩大公案,闹了几千年,还没有完全解决;在这五十年内,才把黄帝伐蚩尤那篇文章做完最末的一段,确是历史上值得特笔大书的一件事。
二、辛亥革命,满清逊位,在政治上含有很大意义,下文再说,专就民族扩大一方面看来,那价值也真不小。原来东胡民族,和我们捣乱捣了一千七、八百年,五胡南北朝时代的鲜卑,甚么慕容燕、拓拔魏、宇文周,唐宋以后,契丹跑进来叫做辽,女真跑进来叫做金,满洲跑进来叫做清,这些都是东胡族。我们吃他们的亏真算吃够了,却是跑进来过后,一代一代的都被我们同化。最后来的这帮满洲人,盘据是盘据得最久,同化也同化得最透。满洲算是东胡民族的大总汇,也算是东胡民族的大结束。近五十年来,满人的汉化,以全速率进行,到了革命后,个个满人头上都戴上一个汉姓,从此世界上可真不会有满洲人了。这便是把二千年来的东胡民族,全数融纳进来,变了中华民族的成分,这是中华民族扩大的一大段落。
三、内地人民向东北、西北两方面发展,也是近五十年一大事业。东三省这块地方,从前满洲人预备拿来做退归的老巢,很用些封锁手段,阻止内地人移殖。
自从经过中日、日俄几场战争,这块地方变成四战之区,交通机关大开,经济现状激变。一方面虽然许多利权落在别人手上,一方面关内外人民关系之密度,确比从前增加好些,东三省人和山东、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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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人渐渐打成一片了。
再看西北方面,自从左宗棠开府甘陕,内地的势力日日往那边膨胀,光绪间新疆改建行省,于是两汉以来始终和我们若即若离的西域三十六国,算是完全编入中国版图,和内地一样了。这种民族扩大的势力,现在还日日向各方面进行。外蒙古、阿尔泰、青海、川边等处,都是在进步活动中。
四、海外殖民事业,也在五十年间很有发展。从前南洋一带,自明代以来,闽粤人已经大行移殖,近来跟着欧人商权的发达,我们侨民的经济势力,也确立得些基础。还有美洲、澳洲等处,从前和我们不相闻问,如今华侨移住,却成了世界问题了。这都是近五十年的事,都是我们民族扩大的一种表征。
民族扩大,是最可庆幸的一件事。因此可以证明我们民族正在青春时代,还未成年,还天天在那里长哩。这五十年里头,确能将几千年未了的事业了他几桩,不能不说是国民努力的好结果。最可惜的,有几方面完全失败了:第一是台湾,第二是朝鲜,第三是安南。台湾在这五十年内的前半期,很成了发展的目的地,和新疆一样;到后半期被人抢去了。
朝鲜和安南,都是祖宗屡得屡失的基业,到我们手上完全送掉。
海外殖民,也到处被人迎头痛击。
须知我们民族会往前进,别的民族也会往前进,今后我们若是没有新努力,恐怕只有兜截转来,再没有机会继续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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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和思想的方面,我们不能不认为已经有多少进步,而且确已替将来开出一条大进步的路径。这里头最大关键,就是科举制度之扑灭。科举制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真算得深根固蒂。他那最大的毛病,在把全国读书人的心理都变成虚伪的、因袭的、笼统的,把学问思想发展的源泉都堵住了。
废科举的运动,在这五十年内的初期,已经开始,郭嵩焘、冯桂芬等辈说是用全副精力对于科举制度施行总攻击。前后约十年间,经了好几次波折,到底算把这件文化障碍物打破了。
如今过去的陈迹,很象平常,但是用历史家眼光看来,不能不算是五十年间一件大事。
这五十年间我们有什么学问可以拿出来见人呢?说来惭愧,简直可算得没有。但是这些读书人的脑筋,却变迁得真厉害。记得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日日奏参,闹到奉旨毁板才算完事。曾几何时,到如今“新文化运动”这句话,成了一般读书社会的口头禅。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争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这种心理对不对,另一问题,总之这四十几年间思想的剧变,确为从前四千余年所未尝梦见。比方从前思想界是一个死水的池塘,虽然许多浮萍荇藻掩映在面上,却是整年价动也不动,如今居然有了“源泉混混,不舍昼夜”
的气象了。
虽然他流动的方向和结果,现
634梁启超文集
在还没有十分看得出来,单论他由静而动的那点机势,谁也不能不说他是进化。
古语说得好:“学然后知不足。”近五十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这点子觉悟,一面算是学问进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学问进步的结果。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这种感觉,从鸦片战争后渐渐发动,到同治年间借了外国兵来平内乱,于是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很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对于这方面的事项,觉得有舍己从人的必要,于是福建船政学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渐次设立起来。但这一期内,思想界受的影响很少,其中最可纪念的,是制造局里头译出几部科学书。这些书现在看起来虽然很陈旧、很肤浅,但那群翻译的人,有几位颇忠实于学问。
他们在那个时代,能够有这样的作品,其实是亏他。因为那时读书人都不会说外国话,说外国话的都不读书,所以这几部译本书,实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开出一条血路了。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象睡梦中着一个霹雳,因想道,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
这班人中国学问是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
,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然象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他们的政治运动,是完全失败,只剩下前文说的废科举那件事,算是成功了。这件事的确能够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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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打开一个新局面,国内许多学堂,外国许多留学生,在这期内蓬蓬勃勃发生。第三期新运动的种子,也可以说是从这一期播殖下来。这一期学问上最有价值的出品,要推严复翻译的几部书,算是把十九世纪主要思潮的一部分介绍进来,可惜国里的人能够领略的太少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第二期所经过时间,比较的很长——从甲午战役起到民国六七年间止。约二十年的中间,政治界虽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简单说,这二十年间,都是觉得我们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搬进来,以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
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恰值欧洲大战告终,全世界思潮都添许多活气,新近回国的留学生,又很出了几位人物,鼓起勇气做全部解放的运动。所以最近两三年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
这三期间思想的进步,试把前后期的人物做个尺度来量他一下,便很明白:第一期,如郭嵩焘、张佩纶、张之洞等辈,算是很新很新的的怪物。到第二期时,嵩焘、佩纶辈已死去,之洞却还在。之洞在第二期前半,依然算是提倡风气的一个人,到了后半,居然成了老朽思想的代表了。在第二期,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严复等辈,都是新思想界勇士,立在阵头最前的一排。到第三期时,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些人一躺一躺被挤落后,甚至已经全然退伍了。这种新陈代谢现象,可以证明这五十年间思想界的血液流转得很
834梁启超文集
快,可以证明思想界的体气实已渐趋康强。
拿过去若干个五十年和这个五十年来比,这五十年诚然是进化了;拿我们这五十年和别人家的这五十年来比,我们可是惭愧无地。试看这五十年的美国何如,这五十年的日本何如,这五十年的德国何如,这五十年的俄国何如?他们政治上虽然成败不同,苦乐不等,至于学问思想界,真都算得一日千里!就是英法等老国,又那一个不是往前飞跑?我们闹新学闹了几十年,试问科学界可曾有一两件算得世界的发明,艺术家可曾有一两种供得世界的赏玩,出版界可曾有一两部充得世界的著述?哎,只好等第三期以后看怎么样罢。

“五十年里头,别的事都还可以勉强说是进化,独有政治,怕完全是退化吧。”这句话,几几乎万口同声都是这样说,连我也很难得反对。虽然,从骨子里看来,也可以说这五十年的中国,最进化的便是政治。
原来政治是民意所造成,不独“德谟克拉西”政治是建设在多数人意识之上,即独裁政治、寡头政治,也是建设在多数人意识之上。无论何种政治,总要有多数人积极的拥护——最少亦要有多数人消极的默认,才能存在。所以国民对于政治上的自觉,实为政治进化的总根源。这五十年来中国具体的政治,诚然可以说只有退化并无进化,但从国民自觉的方面看来,那意识确是一日比一日鲜明,而且一日比一日扩大、自觉。觉些甚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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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觉得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二,觉得凡是中国人都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一种是民族建国的精神,第二种是民主的精神。这两种精神,从前并不是没有,但那意识常在睡眠状态之中,朦朦胧胧的,到近五十年——实则是近三十年——却很鲜明的表现出来了。我敢说,自从满洲退位以后,若再有别个民族想钞袭五胡、元魏、辽、金、元、清那套旧文章再来“入主中国”。那可是海枯石烂不会出来的事。我敢说,已经挂上的民国招牌,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再不会卸下,任凭你象尧、舜那么贤圣,象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强暴,象曹操、司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国皇帝,乃永远没有人答应。这种事实,你别要看轻他了,别要说他只有空名、并无实际。古语说得好:“名者实之宾。”凡事能够在社会上占得个“正名定分”
,那么,第二步的“循名责实”自然会跟着来。总之,在最近三十年间我们国民所做的事业:第一件,是将五胡乱华以来一千多年外族统治的政治根本铲除;第二件,是将秦始皇以来二千多年君主专制的政治永远消灭。而且这两宗事业,并非无意识的偶然凑会,的确是由人民一种根本觉悟,经了很大的努力,方才做成。就这一点看来,真配是上“进化”这两个字了。
民国成立这十年来,政治现象诚然令人呕气,但我以为不必失望。因为这是从两个特别原因造成,然而这些原因都快要消灭了。第一件,革命时候,因为人民自身力量尚未充足,不能不借重固有势力来做应援。这种势力,本来是旧时代的游魂。旧时代是有二千多年历史的,他那游魂,也算得
04梁启超文集
“取精用宏”
,一二十年的猖獗,势所难免。
如今他的时运,也过去大半了,不久定要完全消灭,经过一番之后,政治上的新时代,自然会产生出来。
(不是委心任命的话,其实事理应该如此。)
第二件,社会上的事物,一张一弛,乃其常态。从甲午、戊戌到辛亥,多少仁人志士,实在是闹得疲筋力倦,中间自然会发生一时的惰力。
尤为可惜的,是许多为主义而奋斗的人物,都做了时代的牺牲死去了。后起的人,一时接不上气来,所以中间这一段,倒变成了黯然无色。
但我想这时代也过去了,从前的指导人物,象是已经喘过一口气,从新觉悟,从新奋斗,后方的战斗力,更是一天比一天加厚。在这种形势之下,当然有一番新气象出来。
要而言之,我对于中国政治前途,完全是乐观的。我的乐观,却是从一般人的悲观上发生出来。我觉得这五十年来的中国,正象蚕变蛾、蛇蜕壳的时代。变蛾蜕壳,自然是一件极艰难、极苦痛的事,那里能够轻轻松松的做到。只要他生理上有必变必蜕的机能,心理上还有必变必蜕的觉悟,那么,把那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经过了,前途便别是一个世界。
所以我对于人人认为退化的政治,觉得他进化的可能性却是最大哩。

此外,社会上各种进化状况,实在不少,可惜我学力太薄,加以时日仓卒,不能多举了。好在还有各位专门名家的论著,可以发挥光大。我姑且把我个人的“随感”胡乱写出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14
来,并且表示我愿意和我们老同年“申老先生”继续努力。
24梁启超文集
人生观与科学
——对于张、丁论战的批评
(1923年5月29日)
(一)
张君劢在清华学校演说一篇《人生观》,惹起丁在君做了一篇《玄学与科学》和他宣战。我们最亲爱的两位老友,忽然在学界上变成对垒的两造。我不免也见猎心喜,要把我自己的意见写点出来助兴了。
当未写以前,要先声叙几句话:第一,我不是加在那一造去“参战”
,也不是想斡旋两造做“调人”
,尤其不配充当“国际法庭的公断人”。我不过是一个观战的新闻记者,把所视察得来的战况随手批评一下便了。读者还须知道,我是对于科学、玄学都没有深造研究的
人生观与科学34
人。我所批评的一点不敢自以为是。我两位老友以及其他参战人、观战人,把我的批评给我一个心折的反驳,我是最欢迎的。
第二,这回战争范围,已经蔓延得很大了,几乎令观战人应接不暇。我为便利起见,打算分项批评。做完这篇之后,打算还跟着做几篇:(一)科学的知识论与所谓“玄学鬼”。
(二)科学教育与超科学教育。
(三)论战者之态度……等等。
但到底作几篇,要看我趣味何如,万一兴尽,也许不作了。
第三,听说有几位朋友都要参战,本来想等读完了各人大文之后再下总批评,但头一件,因技痒起来等不得了;第二件,再多看几篇,也许“崔颢题诗”叫我搁笔,不如随意见到那里说到那里。所以这一篇纯是对于张、丁两君头一次交绥的文章下批评,他们二次彼此答辩的话,只好留待下次。
其余陆续参战的文章,我很盼早些出现,或者我也有继续批评的光荣,或者我要说的话被人说去,或者我未写出来的意见已经被人驳倒,那末,我只好不说了。
(二)
凡辩论先要把辩论对象的内容确定:先公认甲是什么乙是什么,才能说到甲和乙的关系何如。否则一定闹到“驴头不对马嘴”
,当局的辩论没有结果,旁观的越发迷惑。我很可惜君劢这篇文章,不过在学校里随便讲演,未曾把“人生观”和“科学”给他一个定义。在君也不过拈起来就驳。究竟他们两位所谓“人生观”
、所谓“科学”
,是否同属一件东
4梁启超文集
西,不惟我们观战人摸不清楚,只怕两边主将也未必能心心相印哩。我为替读者减除这种迷雾起见,拟先规定这两个名词的内容如下:(一)人类从心界、物界两方面调和结合而成的生活,叫做“人生”。我们悬一种理想来完成这种生活,叫做“人生观”。
(物界包含自己的肉体及己身以外的人类,乃至己身所属之社会等等。)
(二)
根据经验的事实,分析综合,求出一个近真的公例,以推论同类事物,这种学问叫做“科学”。
(应用科学改变出来的物质或建设出来的机关等等,只能谓之“科学的结果”
,不能与“科学”本身并为一谈。)
我解释这两个名词的内容,不敢说一定对。假令拿以上所说做个标准,我的答案便如下:“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
因此我对于君劢、在君的主张,觉得他们各有偏宕之处。
今且先驳君劢。
君励既未尝高谈“无生”
,那么,无论尊重心界生活到若何程度,终不能说生活之为物,能够脱离物界而单独存在。
既涉到物界,自然为环境上——时间空间——种种法则所支配,断不能如君励说的那么单纯,专凭所谓“直觉的”
“自由意志的”来片面决定。君劢列举“我对非我”之九项,他以为不能用科学方法解答者,依我看来什有八九倒是要用科学方法解答。他说:“忽君主忽民主,忽自由贸易忽保护贸易……等等,试问论理学公例何者能证其合不合乎?”
其意以为这类问
人生观与科学54
题既不能骤然下一个笼统普遍的断案,便算屏逐在科学范围以外。殊不知科学所推寻之公例乃是:(一)在某种条件之下,会发生某种现象。
(二)欲变更某种现象,当用某种条件。
笼统普遍的断案,无论其不能,即能,亦断非科学之所许。若仿照君劢的论调,也可以说:“忽衣裘忽衣葛,忽附子玉桂忽大黄芒硝……,试问论理学公例何者能证其合不合乎?”
然则连衣服、饮食都无一定公例可以支配了,天下有这种理吗?殊不知科学之职务不在绝对的普遍的证明衣裘衣葛之孰为合孰为不合,他却能证明某种体气的人在某种温度之下非衣裘或衣葛不可。君劢所列举种种问题,正复如此。若离却事实的基础,劈地凭空说君主绝对好,民主绝对好,自由贸易绝对好,保护贸易绝对好……,当然是不可能。却是在某种社会结合之下宜于君主,在某种社会结合之下宜于民主,在某种经济状态之下宜自由贸易,在某种经济状态之下宜保护贸易,……那么,论理上的说明自然是可能,而且要绝对的尊重。
君劢于意云何?难道能并此而不承认吗?总之,凡属于物界生活之诸条件,都是有对待的,有对待的自然一部或全部应为“物的法则”之所支配。我们对于这一类生活,总应该根据“当时此地”之事实,用极严密的科学方法,求出一种“比较合理”的生活。这是可能而且必要的。就这点论,在君说“人生观不能和科学分家”
,我认为含有一部分真理。
君劢尊直觉,尊自由意志,我原是赞成的,可惜他应用的范围太广泛而且有错误。他说:“……常有所观察也、主张也、希望也、要求也,是之谓人生观。
甲时之所以为善者,至乙时则又以为不善而求所以革之;乙时之所以为善者,至丙
64梁启超文集
时又以为不善而求所以革之。……“君劢所用”直觉“这个字,到底是怎样的内容,我还没有十分清楚。
照字面看来,总应该是超器官的一种作用。若我猜得不错,那么,他说的“有所观察而甲乙丙时或以为善,或以为不善”
,便纯然不是直觉的范围。为什么“甲时以为善,乙时以为不善”?因为“常有所观察”
;因观察而以为不善,跟着生出主张、希望、要求。
不观察便罢,观察离得了科学程序吗?
“以为善不善”
,正是理智产生之结果。一涉理智,当然不能逃科学的支配。若说到自由意志吗?他的适用,当然该有限制。我承认人类所以贵于万物者在有自由意志;又承认人类社会所以日进,全靠他们的自由意志。但自由意志之所以可贵,全在其能选择于善不善之间而自己作主以决从违。所以自由意志是要与理智相辅的。若象君劢全抹杀客观以谈自由意志,这种盲目的自由,恐怕没有什么价值了。
(君劢清华讲演所列举人生观五项特征,第一项说人生观为主观的,以与客观的科学对立,这话毛病很大。我以为人生观最少也要主观和客观结合才能成立。)
然则我全部赞成在君的主张吗?又不然。在君过信科学万能,正和君劢之轻蔑科学同一错误。在君那篇文章,很象专制宗教家口吻,殊非科学者态度,这是我最替在君可惜的地方,但亦无须一一指摘了。在君说:“我们有求人生观统一的义务。”又说:“用科学方法求出是非真伪,将来也许可以把人生观统一。”
(他把医学的进步来做比喻。)我说,人生观的统一,非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非惟不必要,而且有害。要把人生观统一,结果岂不是“别黑白而定一尊”
,不许异己者跳梁反侧?除非中世的基督教徒才有这种谬见,似乎不应该出于
人生观与科学74
科学家之口。至于用科学来统一人生观,我更不相信有这回事。
别的且不说,在君说“世界上的玄学家一天没有死完,自然一天人生观不能统一”
,我倒要问:万能的科学,有没有方法令世界上的玄学家死完?如其不能,即此已可见科学功能是该有限制了。闲话少叙,请归正文。
人类生活,固然离不了理智;但不能说理智包括尽人类生活的全内容。此外还有极重要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情感表出来的方向很多,内中最少有两件的的确确带有神秘性的,就是“爱”和“美”。
“科学帝国”的版图和威权无论扩大到什么程度,这位“爱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远保持他们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的身分。
请你科学家把“美”来分析研究罢,什么线,什么光,什么韵,什么调……任凭你说得如何文理密察,可有一点儿搔着痒处吗?
至于“爱”
那更“玄之又玄”
了。
假令有两位青年男女相约为“科学的恋爱”
,岂不令人喷饭?
又何止两性之爱呢?父子、朋友……间至性,其中不可思议者何限?孝子割股疗亲,稍有常识的也该知道是无益。但他情急起来,完全计较不到这些。程婴、杵臼,代人抚孤,抚成了还要死。田横岛上五百人,死得半个也不剩。这等举动,若用理智解剖起来,都是很不合理的,却不能不说是极优美的人生观之一种。推而上之,孔席不煖,墨突不黔,释迦割臂饲鹰,基督钉十字架替人赎罪,他们对于一切众生之爱,正与恋人之对于所欢同一性质。我们想用什么经验什么轨范去测算他的所以然之故,真是痴人说梦。又如随便一个人对于所信仰的宗教,对于所崇拜的人或主义,那种狂热情绪,旁
84梁启超文集
观人看来,多半是不可解而且不可以理喻的。然而一部人类活历史,却什有九从这种神秘中创造出来。从这方面说,却用得着君劢所谓主观、所谓直觉、所谓综合而不可分析……
等等话头。想用科学方法去支配他,无论不可能,即能,也把人生弄成死的,没有价值了。
我把我极粗浅极凡庸的意见总括起来,是:“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涉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
我以为君劢和在君所说,都能各明一义。可惜排斥别方面太过,都弄出语病来。我还信他们不过是“语病”
,他们本来的见解,也许和我没有什么大分别哩。
以上批评“人生观与科学”的话,暂此为止。改天还想讨论别的问题。
十二年五月廿三日在翠微山秘魔岩作。
无产阶级与无业阶级94
无产阶级与无业阶级
(1925年5月1日)
我近来极厌闻所谓什么主义什么主义,因为无论何种主义,一到中国人手里,都变成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今日是有名的劳动纪念节。
这个纪念节,在欧美社会,诚然有莫大的意义。意义在那里?在代表无产阶级——即劳动阶级的利益,来和那些剥夺他们利益的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是否社会上吉祥善事,另属一问题。
且不讨论。
但我们最要牢记者,欧美社会,确截然公为有产、无产两阶级,其无产阶级,都是天天在工场、商场做工有正当职业的人,他们拥护职业上勤劳所得或救济失业,起而斗争,所以斗争是正当的,有意义的。
中国社会到底有阶级的分野没有呢?我其实不敢说,若勉强说有,则我以为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不成对待名词,只有有业阶级和无业阶级成对待名词。什么是有业阶级?如农民(小地主和佃丁都包在内)
、买卖人(商店东家和伙计都包在内)
、学堂教习、小官吏与及靠现卖气力吃饭的各种工人等,这些人或有产,或无产,很难就“产”上画出个分野来。什么是无业阶
054梁启超文集
级?如阔官、阔军人、政党领袖及党员、地方土棍、租界流氓、受外国宣传部津贴的学生、强盗(穿军营制服的包在内)
、乞丐(穿长衫马褂的包在内)
与及其他之贪吃懒做的各种人等,这些人也是或有产,或无产,很难就“产”上画出个分野来。
中国如其有阶级斗争吗,我敢说:有业阶级战胜无业阶级便天下太平,无业阶级征服有业阶级便亡国灭种。哎,很伤心,很不幸,现在的大势,会倾向于无业胜利那条路了。
无业阶级的人脸皮真厚,手段也真麻俐,他们随时可以自行充当某部分人民代表。路易十四世说“联即国家”
,他们说“我即国民”。
他们随时可以把最时髦的主义顶在头上,靠主义做饭碗。
记得前车上海报上载有一段新闻说,一位穿洋装带着金丝眼镜的青年,坐洋车向龙华去,一路上拿手仗打洋车夫带着脚踢,口中不绝乱骂道:“我要赶着赴劳工大会,你误了我的钟点,该死该死。”这段话也许是虚编出来挖酷人,其实像这类的怪相也真不少。
前几年,我到某地方讲学,有一天农会、商会、工会联合欢迎到了几十位代表,我看着都不像农人、商人、工人的样子,大约总是四民之首的“士”了。我循例致谢之后,还加上几句道:“希望过几年再赴贵会,看见有披蓑衣、拿锄头的农人,有刚从工场出来满面灰土的工人。”哎,这种理想,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啊!
可怜啊可怜,国内不知几多循规蹈矩的有业阶级,都被他们代表了去,还睡在梦里。
可怜啊可怜,世界上学者呕尽心血发明的主义,结果做
无产阶级与无业阶级154
他们穿衣吃饭的工具。
劳动节吗,纪念是应该纪念,但断不容不劳动的人插嘴插手。如其劳动的人没有懂得纪念的意义,没有感觉纪念的必要,我以为倒不如不纪念,免得被别人顶包剪绺去了。
欧美人今天的运动,大抵都打着“无产阶级打倒有产阶级”的旗号,这个旗号我认为在中国不适用,应改写道:“有业阶级打倒无业阶级!”
254梁启超文集
传记
戊戍六君子传
(1899年1月)
康 广 仁 传
康君名有溥,字广仁,以字行,号幼博,又号大广,南海先生同母弟也。精悍厉鸷,明照锐断,见事理若区别白黑,勇于任事,洞于察机,善于观人,遂于生死之故,长于治事之条理,严于律己,勇于改过。自少即绝意不事举业,以为本国之弱亡,皆由八股锢塞人才所致,故深恶痛绝之,偶一应试,辄弃去。弱冠后,尝为小吏于浙。盖君之少年血气太刚,倜傥自喜,行事间或跅弛,踰越范围,南海先生欲裁抑之,故遣入宦场,使之游于人间最秽之域,阅历乎猥鄙奔竞险诈苟且闒冗势利之境,使之尽知世俗之情伪,然后可以收
戊戍六君子传354
敛其客气,变化其气质,增长其识量。君为吏岁余,尝委保甲差、文闱差,阅历宦场既深,大耻之,挂冠而归。自是进德勇猛,气质大变,视前此若两人矣。
君天才本卓绝,又得贤兄之教,覃精名理,故其发论往往精奇悍锐,出人意表,闻者为之咋舌变色,然按之理势,实无不切当。自弃官以后,经历更深,学识更加,每与论一事,穷其条理,料其将来,不爽累黍,故南海先生常资为谋议焉。
今年春,胶州、旅顺既失,南海先生上书痛哭论国是,请改革。君曰:“今日在我国而言改革,凡百政事皆第二著也,若第一著则惟当变科举,废八股取士之制,使举国之士,咸弃其顽固谬陋之学,以讲求实用之学,则天下之人如瞽者忽开目,恍然于万国强弱之故,爱国之心自生,人才自出矣。阿兄历年所陈改革之事,皆千条万绪,彼政府之人早已望而生畏,故不能行也。今当以全副精神专注于废八股之一事,锲而不舍,或可有成。此关一破,则一切新政之根芽已立矣。”
盖当是时犹未深知皇上之圣明,故于改革之事,不敢多所奢望也。及南海先生既召见,乡会八股之试既废,海内志士额手为国家庆。君乃曰:“士之数莫多于童生与秀才,几居全数百分之九十九焉。今但革乡会试而不变岁科试,未足以振刷此辈之心目。且乡会试期在三年以后,为期太缓。此三年中,人事靡常。今必先变童试、岁科试,立刻施行然后可。”乃与御史宋伯鲁谋,抗疏言之,得旨俞允。于是君请南海先生曰:“阿兄可以出京矣。我国改革之期今尚未至。且千年来,行愚民之政,压抑既久,人才乏绝,今全国之人材,尚不足以任全国之事,改革甚难有效。今科举既变,学堂既开,阿兄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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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广东、上海,卓如宜归湖南,专心教育之事,著书译书撰报,激厉士民爱国之心,养成多数实用之才,三年之后,然后可大行改革也。
时南海先生初被知遇,天眷优渥,感激君恩,不忍舍去。
既而天津阅兵废立之事,渐有所闻,君复语曰:“自古无主权不一之国而能成大事者,今皇上虽天亶睿圣,然无赏罚之权,全国大柄,皆在西后之手,而满人之猜忌如此,守旧大臣之相嫉如此,何能有成?阿兄速当出京养晦矣。先生曰:”孔子之圣,知其不可而为之,凡人见孺子将入于井,犹思援之,况全国之命乎?况君父之难乎?西后之专横,旧党之顽固,皇上非不知之,然皇上犹且舍位亡身以救天下,我忝受知遇,义固不可引身而退也。“君复曰:”阿兄虽舍身思救之,然于事必不能有益,徒一死耳。死固不足惜,但阿兄生平所志所学,欲发明公理以救全世界之众生者,他日之事业正多,责任正重,今尚非死所也。“先生曰:”生死自有天命,吾十五年前,经华德里筑屋之下,飞砖猝坠,掠面而下,面损流血。使彼时飞砖斜落半寸,击于脑,则死久矣。天下之境遇皆华德里飞砖之类也。今日之事虽险,吾亦以飞砖视之,但行吾心之所安而已,他事非所计也。“自是君不复敢言出京。然南海先生每欲有所陈奏,有所兴革,君必劝阻之,谓当俟诸九月阅兵以后,若皇上得免于难,然后大举,未为晚也。
故事凡皇上有所敕任,有所赐赉,必诣宫门谢恩,赐召见焉。南海先生先后奉命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督办官报局,又以著书之故,赐金二千两,皆当谢恩,君独谓“西后及满洲党相忌已甚,阿兄若屡见皇上,徒增其疑而速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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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勿往。“故先生自六月以后,上书极少,又不觐见,但上折谢恩,惟于所进呈之书,言改革之条理而已,皆从君之意也,其料事之明如此。南海先生既决意不出都,俟九月阅兵之役,谋有所救护,而君与谭君任此事最力。初,余既奉命督办译书,以君久在大同译书局,谙练此事,欲托君出上海总其成。行有日矣,而八月初二日忽奉明诏,命南海先生出京;初三日又奉密诏敦促。
一日不可留。
先生恋阙甚耿耿,君乃曰:“阿兄即行,弟与复生、卓如及诸君力谋之。”盖是时虽知事急,然以为其发难终在九月,故欲竭蹶死力,有所布置也,以故先生行而君独留,遂及于难,其临大节之不苟又如此。君明于大道,达于生死,常语余云:“吾生三十年,见兄弟戚友之年,与我相若者,今死去不计其数矣。吾每将己身与彼辈相较,常作已死观;今之犹在人间,作死而复生观,故应做之事,即放胆做去,无所挂碍,无所恐怖也。”盖君之从容就义者,其根柢深厚矣。
既被逮之日,与同居二人程式谷、钱维骥同在狱中,言笑自若,高歌声出金石。
程、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然闻令出西后,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厉声曰:“死亦何伤!
汝年已二十余矣,我年已三十余矣,不犹愈于生数月而死,数岁而死者乎?且一刀而死,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死又何伤哉?“
程曰:“君所言甚是,第外国变法,皆前者死,后者继,今我国新党甚寡弱,恐我辈一死后,无继者也。”君曰:“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矣,何患无继哉?”神气雍容,临节终不少变,鸣呼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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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先生之学,以仁为宗旨,君则以义为宗旨,故其治事也,专明权限,能断割,不妄求人,不妄接人,严于辞受取与,有高掌远蹠摧陷廓清之概。于同时士大夫皆以豪俊俯视之。当十六岁时,因恶帖括,故不悦学,父兄责之,即自抗颜为童子师。疑其游戏必不成,姑试之,而从之学者有八九人,端坐课弟子,庄肃俨然,手创学规,严整有度,虽极顽横之童子,戢戢奉法惟谨。自是知其为治事才,一切家事营辨督租皆委焉。
其治事如商君法,如孙武令,严密缜栗,令出必行,奴仆无不畏之,故事无不举。少年曾与先生同居一楼,楼前有芭蕉一株,经秋后败叶狼藉。先生故有茂对万物之心,窗草不除之意,甚爱护之。忽一日,失蕉所在,则君所锄弃也。
先生责其不仁,君曰:“留此何用,徒乱人意。”又一日,先生命君检其阁上旧书整理之,以累世为儒,阁上藏前代帖括甚多,君举而付之一炬。先生诘之,君则曰:“是区区者尚不割舍耶?
留此物,此楼何时得清净。“此皆君十二三岁时轶事也。
虽细端亦可以见其刚断之气矣。
君事母最孝,非在侧则母不欢,母有所烦恼,得君数言,辄怡笑以解。盖其在母侧,纯为孺子之容,与接朋辈任事时,若两人云。最深于自知,勇于改过。其事为己所不能任者,必自白之,不轻许可,及其既任,则以心力殉之;有过失,必自知之、自言之而痛改之,盖光明磊落,肝胆照人焉。
君尝慨中国医学之不讲,草管人命,学医于美人嘉约翰,三年,遂通泰西医术。欲以移中国,在沪创医学堂,草具章程,虽以事未成,而后必行之。盖君之勇断,足以廓清国家之积弊,其明察精细,足以经营国家治平之条理,而未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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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藉手,遂殉国以没。其所办之事,则在澳门创立《知新报》,发明民政公理;在上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以开民智;在西樵乡设一学校,以泰西政学教授乡之子弟;先生恶妇女缠足,壬午年创不缠足会而未成,君卒成之,粤风大移,粤会成,则与超推之于沪,集士夫开不缠足大会,君实为总持;又与同志创女学堂,以救妇女之患,行太平之义。于君才未尽十一,亦可以观其志矣。君雅不喜章句记诵词章之学,明算工书,能作篆,尝为诗骈散文,然以为无用,既不求工,亦不存稿,盖皆以余事为之,故遗文存者无几。然其言论往往发前人所未发,言人所不敢言。盖南海先生于一切名理,每仅发其端,含蓄而不尽言,君则推波助澜,穷其究竟,达其极点,故精思伟论独多焉。君既殁,朋辈将记忆其言论,裒而集之,以传于后。君既弃浙官,今年改官候选主事。妻黄谨娱,为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
论曰:徐子靖、王小航常语余云,二康皆绝伦之资,各有所长,不能轩轾。其言虽稍过,然幼博之才,真今日救时之良矣。
世人莫不知南海先生,而罕知幼博,盖为兄所掩,无足怪也。而先生之好仁,与幼博之持义,适足以相补,故先生之行事,出于幼博所左右者为多焉。六烈士之中,任事之勇猛,性行之笃挚,惟复生与幼博为最。
复生学问之深博,过于幼博;幼博治事之条理,过于复生,两人之才,真未易轩轾也。呜呼!今日眼中之人,求如两君者可复得乎?可复得乎?幼博之入京也,在今春二月。时余适自湘大病出沪,扶病入京师,应春官试。幼博善医学,于余之病也,为之调护饮食,剂医药,至是则伴余同北行。盖幼博之入京,本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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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过为余病耳。余病不死,而幼博死于余之病,余疚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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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深 秀 传
杨君字漪邨,又号孴孴子,山西闻喜县人也。
少颖敏,十二岁录为县学附生。
博学强记,自十三经、史、汉、通鉴、管、荀、庄、墨、老、列、韩、吕诸子,乃至《说文》、《玉篇》、《水经注》,旁及佛典,皆能举其辞。又能鉤玄提要,独有心得,考据宏博,而能讲宋明义理之学,以气节自厉,岧嶢独出,为山西儒宗。其为举人,负士林重望。光绪八年,张公之洞巡抚山西,创令德堂,教全省士以经史考据词章义理之学,特聘君为院长,以矜式多士。光绪十五年,成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郎中。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授出东道监察御史。
二十四年正月,俄人胁割旅顺、大连湾、君始入台,第一疏即极言地球大势,请联英、日以拒俄,词甚切直。时都中人士,皆知君深于旧学,而不知其达时务,至是,共惊服之。
君与康君广仁交最厚。
康君专持废八股为救中国第一事,日夜谋此举。四月初间,君乃先抗疏请更文体,凡试事仍以四书、五经命题,而篇中当纵论时事,不得仍破承八股之式。
盖八股之弊,积之千年,恐未能一旦遽扫,故以渐而进也。
疏上,奉旨交部臣议行。
时皇上锐意维新,而守旧大臣盈廷,竞思阻挠,君谓国是不定,则人心不知所响,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济,乃与徐公致靖先后上疏,请定国是。至四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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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国是之诏遂下,天下志士喝喝向风矣。
初请更文体之疏,既交部议,而礼部尚书许应骙,庸谬昏横,辄欲驳斥,又于经济科一事,多为阻挠。时八股尚未废,许自恃为礼部长官,专务遏抑斯举。君于是与御史宋伯鲁合疏劾之,有诏命许应骙自陈,于是旧党始恶君,力与为难矣。
御史文悌者,满洲人也。以满人久居内城,知宫中事最悉,颇愤西后之专横,经胶旅后,虑国危,文君门下有某人者,抚北方豪士千数百人,适同侍祠,竟夕语君宫中隐事,皆西后淫乐之事也。既而曰:君知长麟去官之故乎?长麟以上名虽亲政,实则受制于后,请上独揽大权,曰:西后于穆宗则为生母,于皇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天子无以妾母为母者。
其言可谓独得大义矣。
君然之。
文又曰:“吾奉命查宗人府囚,见澍贝勒仅一袴蔽体,上身无衣,时方正月祈寒,拥炉战栗,吾怜之,赏钱十千。西后之刻虐皇孙如此,盖为上示戒,故上见后辄颤。此与唐武氏何异?”因慷慨诵徐敬业《讨武氏檄》“燕啄王孙”四语,目眦欲裂。君美其忠诚,乃告君曰:“吾少尝慕游侠,能踰墙,抚有昆仑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可一举成大业。闻君门下多识豪杰,能觅其人以救国乎?”君壮其言而虑其难。时文数访康先生,一切奏章,皆请先生代草之,甚密。君告先生以文有此意,恐事难成。先生见文则诘之,文色变,虑君之泄漏而败事也,日腾谤于朝,以求自解。犹虑不免,乃露章劾君与彼有不可告人之言。以先生开保国会,为守旧大众所恶,因附会劾之,以媚于众。政变后之伪谕,谓康先生谋围颐和园,实自文悌起也。
戊戍六君子传164
文梯疏既上,皇上非惟不罪宋、杨,且责文之诬罔,令还原衙门行走。于是君益感激天知,誓死以报,连上书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请派亲王贝勒宗室游历各国,遣学生留学日本,皆蒙采纳施行。又请上面试京朝官,日轮二十人,择通才召见试用,而罢其罢老庸愚不通时务者,于是朝士大怨。
然三月以来,台谏之中毗赞新政者,惟君之功为最多。
湖南巡抚陈宝箴力行新政,为疆臣之冠,而湖南守旧党与之为难,交章弹劾之,其诬词不可听闻。君独抗疏为剖辨,于是奉旨奖励陈,而严责旧党,湖南浮议稍息,陈乃得复行其志。至八月初六日,垂帘之伪命既下,党案已发,京师人人惊悚,志士或捕或匿,奸焰昌披,莫敢撄其锋,君独抗疏诘问皇上被废之故,援引古义,切陈国难,请西后撤帘归政,遂就缚。狱中有诗十数章,怆怀圣君,睠念外患,忠诚之气,溢于言表,论者以为虽前明方正学,杨椒山之烈,不是过也。
君持躬廉正,取与之间,虽一介不苟。官御史时,家赤贫,衣食或不继,时惟佣诗文以自给,不稍改其初。居京师二十年,恶衣菲食,敝车羸马,坚苦刻厉,高节绝伦,盖有古君子之风焉。子韍田,字米裳,举人,能世其学,通天算格致,厉节笃行,有父风。
论曰:漪村先生可谓义形于色矣。彼逆后贼臣,包藏祸心,蓄志既久,先生岂不知之?
垂帘之诏既下,祸变已成,非空言所能补救,先生岂不知之?而乃入虎穴,蹈虎尾,抗疏谔谔,为请撤帘之评论,斯岂非孔子所谓愚不可及者耶?八月初六之变,天地反常,日月异色,内外大小臣僚,以数万计,下心低首,忍气吞声,无一敢怒之而敢言之者,而先生
264梁启超文集
乃从容慷慨,以明大义于天下,宁不知其无益哉?以为凡有血气者,固不可不尔也。
呜呼!
荆卿虽醢,暴嬴之魄已寒;敬业虽夷,牝朝之数随尽。仁人君子之立言行事,岂计成败乎?
漪村先生可谓义形于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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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锐 传
杨锐字叔峤,又字钝叔,四川绵竹县人。性笃谨,不妄言邪视,好词章。张公之洞督学四川,君时尚少,为张所拔识,因受业为弟子。
张爱其谨密,甚相亲信。
光绪十五年,以举人授内阁中书。张出任封疆将二十年,而君供职京僚,张有子在京师,而京师事不托之子而托之君。
张于京师消息,一切藉君,有所考察,皆托之于君,书电络绎,盖为张第一亲厚之弟子,而举其经济特科,而君之旅费,亦张所供养也。
君鲠直,尚名节,最慕汉党锢、明东林之行谊,自乙未和议以后,乃益慷慨谈时务。时南海先生在京师,过从极密。南海与志士倡设强学会,君起而和之甚力。其年十月,御史杨崇伊承某大臣意旨,劾强学会,遂下诏封禁,会中志士愤激,连署争之。向例,凡连署之书,其名次皆以衙门为先后,君官内阁,当首署,而会员中,君亦同官内阁,争首署,君F F F曰:“我于本衙门为前辈。”乃先焉。当时会既被禁,京师哗然,谓将兴大狱,君乃奋然率诸人以抗争之,亦可谓不畏强御矣。
丁酉冬,胶变起,康先生至京师上书。君乃日与谋,极称之于给事高君燮曾。高君之疏荐康先生,君之力也。今年二月,康先生倡保国会于京师,君与刘君光第皆会员,又自开蜀学会于四川会馆,集赀钜万,规模仓卒而成,以此益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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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旧者所嫉忌。张公之洞累欲荐之,以门人避嫌,乃告湖南巡抚陈公宝箴荐之,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与谭,刘、林同参预新政。
拜命之日,皇上亲以黄匣缄一硃谕授四人,命竭力赞襄新政,无得瞻顾,凡有奏摺皆经四卿阅视,凡有上谕皆经四卿属草。于是军机大臣嫉妒之,势不两立。七月下旬,宫中变态已作,上于二十九日召见君,赐以衣带诏,乃言位将不保,命康先生与四人同设法救护者也。
君久居京师,最审朝局,又习闻宫廷之事,知二十年来之国脉,皆斲丧于西后之手,愤懑不自禁,义气形于词色,故与御史朱一新、安维峻、学士文廷式交最契。朱者,曾疏劾西后嬖宦李联英,因忤后落职者也;安者,曾疏请西后勿揽政权,因忤后遣戍塞外者也;文者,曾请皇上自收大权,因忤后革职驱逐者也。君习与诸君游,宗旨最合,久有裁抑吕、武之志。至是奉诏与诸同志谋卫上变,遂被逮授命。君博学,长于诗,尝辑注《晋书》,极闳博,于京师诸名士中,称尊宿焉。然谦抑自持,与人言恂恂如不出口,绝无名士轻薄之风,君子重之。
论曰:叔峤之接人发论,循循若处子,至其尚气节,明大义,立身不苟,见危授命,有古君子之风焉。以视平日口谈忠孝,动称义愤,一遇君父朋友之难,则反眼下石者何如哉?
戊戍六君子传564
林 旭 传
林君字暾谷,福建侯官县人,南海先生之弟子也。自童龀颖绝秀出,负意气,天才特达,如竹箭标举,干云而上。
冠岁,乡试冠全省,读其文奥雅奇伟,莫不惊之,长老名宿,皆与折节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时闻人。其于诗词骈散文皆天授,文如汉、魏人,诗如宋人,波澜老成,瓌奥深秾,流行京师,名动一时。乙未割辽、台,君方应试春官,乃发愤上书,请拒和议,盖意志已倜傥矣。既而官内阁中书,盖闻南海之学,慕之,谒南海,闻所论政治宗旨,大心折,遂受业焉。
先是胶警初报,事变綦急,南海先生以为振厉士气,乃保国之基础,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则声气易通,讲求易熟,于京师先倡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浙学会、陕学会等,而杨君锐实为蜀学会之领袖。君遍谒乡先达鼓之,一日而成,以月初十日开大会于福建会馆,闽中名士夫皆集,而君实为闽学会之领袖焉。及开保国会,君为会中倡始董事,提倡最力。
初,荣禄尝为福州将军,雅好闽人,而君又沈文肃公之孙婿,才名藉甚,故荣颇欲罗致之。五月,荣既至天津,乃招君入幕府。君入都请命于南海,问可就否?南海曰:“就之何害,若能责以大义,怵以时变,从容开导其迷谬,暗中消
64梁启超文集
遏其阴谋,亦大善事也。“于是君乃决就荣聘,已而举应经济特科。会少詹王锡蕃荐君于朝,七月召见,上命将奏对之语,再誊出呈览,盖因君操闽语,上不尽解也。君退朝具折奏上,折中称述师说甚详。皇上既知为康某之弟子,因信任之,遂与谭君等同授四品卿衔,入军机参预新政。十日之中,所陈奏甚多,上谕多由君所拟。
初二日,皇上赐康先生密谕,令速出京,亦交君传出,盖深信之也。
既奉密谕,谭君等距踊呼号。
时袁世凯方在京,谋出密诏示之,激其义愤,而君不谓然,作一小诗代简致之谭等曰:“伏蒲泣血知何用?
慷慨何曾报主恩。
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盖指东汉何进之事也。及变起,同被捕,十三日斩于市。临刑呼监斩吏问罪名,吏不顾而去,君神色不稍变云。著有《晚翠轩诗集》若干卷,长短句及杂文若干卷。妻沈静仪,沈文肃公葆桢之孙女,得报,痛哭不欲生,将亲入都收遗骸,为家人所劝禁,乃仰药以殉论曰:暾谷少余一岁,余以弟畜之。
暾谷故长于诗词,喜吟咏,余规之曰:“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累无异。方今世变日亟,以君之才,岂可溺于是。”君则幡然戒诗,尽割舍旧习,从南海治义理经世之学,岂所谓从善如不及邪?荣禄之爱暾谷,罗致暾谷,致敬尽礼,一旦则悍然不问其罪否,骈而戮之,彼豺狼者岂复有爱根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杯酒,暮白刃,虽父母兄弟犹且不顾,他又何怪!
戊戍六君子传764
刘 光 第 传
刘君字裴村,四川富顺县人。
性端重敦笃,不苟言笑,志节崭然。博学能文诗,善书法。诗在韩、杜之间,书学鲁公,气骨森竦,严整肖其为人。弱冠后成进士,授刑部主事,治事精严。
光绪二十年,以亲丧去官,教授乡里,提倡实学,蜀人化之。官京师,闭户读书,不与时流所谓名士通,故人鲜知者。及南海先生开保国会,君翩然来为会员。七月,以陈公宝箴荐,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参预新政。
初,君与谭君尚未识面,至是既同官,又同班,则大相契。谭君以为京师所见高节笃行之士,罕其比也。向例,凡初入军机者,内侍例索赏钱,君持正不与;礼亲王军机首辅,生日祝寿,同僚皆往拜,君不往;军机大臣裕禄擢礼部尚书,同僚皆往贺,君不贺;谓时事艰难,吾辈拜爵于朝,当劬王事,岂有暇奔走媚事权贵哉?其气节严厉如此。七月二十六日,有湖南守旧党曾廉上书请杀南海先生及余,深文罗织,谓为叛逆。皇上恐西后见之,将有不测之怒,乃将其摺交裕禄,命转交谭君,按条详驳之。
谭君驳语云:“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属实,臣嗣同请先坐罪。”君与谭君同在二班,乃并署名曰:“臣光第亦请先坐罪。”谭君大敬而惊之。
君曰:“即微皇上之命,亦当救志士,况有君命耶?仆不让君独为君子也。”于是谭君益大服君。
864梁启超文集
变既作,四卿同被逮下狱,未经讯鞫。故事,提犯自东门出则宥,出西门则死。十三日,使者提君等六人自西门出,同人未知生死,君久于刑部,谙囚狱故事,太息曰:“吾属死,正气尽。”闻者莫不挥泪。君既就义,其嗣子赴市曹伏尸痛哭一日夜以死。君家贫,坚苦刻厉,诗文甚富,就义后,未知其稿所在。
论曰:“裴村之识余,介先生。先生,有道之F士也,余以是敬裴村。然裴村之在京师,闭门谢客,故过从希焉。南海先生则未尝通拜答,但于保国会识一面,而于曾廉之事,裴村以死相救。呜呼,真古之人哉,古之人哉!与裴村未稔,故不能详记行谊,虽然,荦荦数端,亦可以见其概矣。
戊戍六君子传964
谭 嗣 同 传
谭君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县人。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父继洵,官湖北巡抚。
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增长焉。弱冠,从军新疆,游巡抚刘公锦棠幕府。
刘大奇其才,将荐之于朝,会刘以养亲去官,不果。自是十年,来往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省,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然终以巡抚君拘谨,不许远游,未能尽其四方之志也。自甲午战事后,益发愤提倡新学,首在浏阳设一学会,集同志讲求磨厉,实为湖南全省新学之起点焉。时南海先生方倡强学会于北京及上海,天下志士,走集应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师,将以谒先生,而先生适归广东,不获见。余方在京师强学会,任记纂之役,始与君相见,语以南海讲学之宗旨,经世之条理,则感动大喜跃,自称私淑弟子,自是学识更日益进。
时和议初定,人人怀国耻,士气稍振起,君则激昂慷慨,大声疾呼,海内有志之士,睹其丰采,闻其言论,知其为非常人矣。以父命就官为候补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成《仁学》一书。又时时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学术,讨
074梁启超文集
论天下事,未尝与俗吏一相接,君常自谓作吏一年,无异入山。时陈公宝箴为湖南巡抚,其子三立辅之,慨然以湖南开化为己任。丁酉六月,黄君遵宪适拜湖南按察使之命,八月,徐君仁铸又来督湘学,湖南绅士等蹈厉F奋发,提倡桑梓,志士渐集于湘楚。陈公父子与前任学政江君标,乃谋大集豪杰于湖南,并力经营,为诸省之倡。于是聘余及等为学堂教习,召归练兵,而君F亦为陈公所敦促,即弃官归,安置眷属于其浏阳之乡,而独留长沙,与群志士办新政。于是湖南倡办之事,若内河小轮船也,商办矿务也,湘粤铁路也,时务学堂也,武备学堂也,保卫局也,南学会也,皆君所倡论擘画者,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气,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
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于时君实为学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国是之诏既下,君以学士徐公致靖荐,被征,适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人觐,奏对称旨,皇上超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与杨锐、林旭、刘光第,同参预新政,时号为军机四卿。参预新政者,犹康、宋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职也。
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不敢行其志。
数月以来,皇上有所询问,则令总理衙门传旨;先生有所陈奏,则著之于所进呈书之中而已。自四卿入军机,然后皇上与康
戊戍六君子传174
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锐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贼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变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君拟旨,先遣内侍捧历朝圣训授君,传上言谓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无权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为今日谕旨将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
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遂赐衣带诏,有“联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
之语,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时诸将之中,惟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冀缓急或可救助,词极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复召见,初三日夕,君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如何人也?”袁曰:“旷代之圣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闻。”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闻也。”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
274梁启超文集
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袁曰:”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今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
‘盖向来不过笼络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参劾慰帅一事,胡乃荣之私人,荣遣其劾帅,而己查办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宁夏知府,旋升宁夏道,此乃荣贼心计险极巧极之处,慰帅岂不知之?“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
因相与言救主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仆须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药,则可也。”乃丁宁而去。时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复召见,至初六日,变遂发。
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
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
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
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著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
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
戊戍六君子传374
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君既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仓。”盖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斩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
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
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
君资性绝特,于学无所不窥,而以日新为宗旨,故无所沾滞,善能舍己从人,故其学日进,每十日不相见,则议论学识必有增长。少年曾为考据、笺注、金石刻镂、诗古文辞之学,亦好谈中国古兵法,三十岁以后,悉弃去。究心泰西天算、格致、政治、历史之学,皆有心得。又究心宗教,当君之与余初相见也,极推崇耶子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意,则大服。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舍救人外更无他事之理。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故说法无量,种种差别,与圆性无碍之理,则益大服。自是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罣碍,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书,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博览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经典为己任。君时时与之游,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学术宗旨,大端见于《仁学》一书,又散见于与友
474梁启超文集
人论学书中。所著书《仁学》之外,尚有《寥天一图文》二卷,《莽苍苍斋诗》二卷,《远遗堂集外文》一卷,《兴算学议》一卷,已刻。
《思纬吉凶台短书》一卷,《壮飞楼治事》十篇,《秋雨年华馆丛脞书》四卷,《剑经衍葛》一卷,《印录》一卷,并《仁学》皆藏于余处。又政论数十篇,见于《湘报》者,及与师友论学论事书数十篇,余将与君之石交等共搜辑之,为谭浏阳遗集若干卷。其F《仁学》一书,先择其稍平易者,附印《清议报》中,公诸世焉。君平主一无嗜好,持躬严整,面棱棱有秋肃之气。无子女。妻李国,为中国女学会创办董事。
论曰:复生之行谊磊落,轰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论,论其所学:自唐、宋以后,呫毕小儒,徇其一孔之论,以谤佛毁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数百年来,宗门之人,耽乐小乘,堕断常见,龙象之才,罕有闻者,以为佛法皆清净而已,寂灭而已。岂知大乘之法,悲智双修,与孔子必仁且智之义,如两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间即出世间,无所谓净土,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世界之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惟有舍身以救众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故即智即仁焉。
既思救众生矣,则必有救之之条理,故孔子治《春秋》,为大同小康之制,千条万绪,皆为世界也,为众生也,舍此一大事,无他事也。华严之菩萨行也,所谓誓不成佛也,《春秋》三世之义,救过去之众生,与救现在之众生,救现在之众生,与救将来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此土之众生,与救彼土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全世界之
戊戍六君子传574
众生,与救一国之众生,救一人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此相宗之唯识也。因众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说法不同,而实法无不同也。既无净土矣,既无我矣,则无所希恋,无所罣碍,无所恐怖,夫净土与我且不爱矣,复何有利害毁誉称讥苦乐之可以动其心乎?故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众生。
674梁启超文集
随感
西学书目表后序
(1896年)
梁启超曰:吾不忍言西学。梁作霖曰:子日与人言西学,曷为不忍言西学?梁启超曰:今日非西学不兴之为患,而中学将亡之为患。
风气渐开,敌氛渐逼,我而知西学之为急,我将兴之;我而不知,人将兴之;事机之动,在十年之间而已。
今夫守旧之不敌开新,天之理也。动植各物之递嬗,非、墨两州之迁移,有固然矣。中国俗儒,拘墟谬瞀之论,虽坚且悍,然自法越以后,盖稍变矣;中日以后,盖益变矣。援此推之,十年、二十年以后,其所存者希矣。虽然,旧学之蠹中国,犹附骨之疽,疗疽甚易,而完骨为难。吾尝见乎今之所论西学者矣,彝其语,彝其服,彝其举动,彝其议论,动曰:中国之弱,由于教之不善,经之无用也。推其意,直欲举中国文字,悉付之一炬。而问其于西学格致之精微,有所得乎?无有也。问其于西政富强之本末,有所得乎?无有也。
之人也,上之可以为洋行买办,下之可以为通事之西奴,如
西学书目表后序774
此而已。更有无赖学子,自顾中国实学,一无所识,乃借西学以自大,嚣然曰:此无用之学,我不为之,非不能也。然而希、拉(谓希腊、拉丁)
、英、法之文,亦未上口,声、光、化、电之学,亦未寓目,而徒“三传”束阁,《论语》当薪,而揣摩风气,摭拾影响,盛气压人,苟求衣食。盖言西学者,十人之中,此两种人几居其五。若不思补救,则学者日夥,而此类日繁,十年以后,将十之六七矣,二十年以后,将十八九矣。呜呼,其不亡者几何哉!
虽然,中学之不自立,抑有故焉。两汉之间,儒者通经,皆以经世,以《禹贡》行水,以《洪范》察变,以《春秋》折狱,以《诗》三百五篇当谏书。盖六经之文,无一字不可见于用,教之所以昌也。今之所谓儒者,八股而已,试帖而已,律赋而已,楷法而已,上非此勿取,下非此勿习。其得之者,虽八星之勿知,五洲之勿识,六经未卒业,诸史未知名,而靦然自命曰:儒也,儒也。上自天子,下逮市侩,亦裒然尊之曰:儒也,儒也。又其上者,笺注虫鱼,批抹风月,旋贾、马、许、郑之胯下,嚼韩、苏、李、杜之唾余,海内号为达人,谬种传为巨子。
更等而上之,则束身自好,禹行舜趋,衍诚意正心之虚论,剿攘彝尊王之迂说。缀学虽多,不出三者,历千有余年,每个愈况,习焉不察,以为圣人之道,如此而已。是则中国之学,其沦陷澌灭一缕绝续者,不自今日;虽无西学以乘之,而名存实亡,盖已久矣。况于相形之下,有用无用,应时立见;孰兴孰废,不待言决。然此辈既舍此无以为学,此道即离此无以图存。呜呼!岂可言哉?岂可言哉?
今夫六经之微言大义,其远过于彼中之宗风者,事理至
874梁启超文集
赜,未能具言,请言其粗浅者。生众食寡,为疾用舒,理财之术尽矣;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富国之策备矣;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农务、渔务、林木之利辟矣;行旅皆欲出于其涂,道路通矣;通功易事,羡补不足,商务兴矣;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乃谓之士,公法之学行矣;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兵学之原立矣;国人皆曰贤,国人皆曰不可,议院之制成矣。
(以上仅证之于四书,又每事仅举其一条,其详具于专书。)又如《春秋》之义,议世卿以伸民权,视西人之贵爵执政,分人为数等者何如矣?
(古之埃及、希腊,近今之日本,皆有分人数等之弊,凡国有上议院者,皆未免此弊。
盖上议院率世族盘踞也。
英至今未革,俄尤甚。)疾灭国,疾火攻,而无义战,视西人之治兵修械、争城争地者何如矣?自余一切要政,更仆难尽。夫以士无世官之制,万国太平之会,西人今日所讲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之,其博深切明,为何如矣?
然则孔教之至善,六经之致用,固非吾自袒其教之言也。不此之务,乃弃其固有之实学,而抱帖括、考据、词章之俗陋,谓吾中国之学已尽于是,以此与彼中新学相遇,安得而不为人弱也。
然则奈何?曰:读经、读子、读史三者,相须而成,缺一不可。
吾请语学者以经学。一当知孔子之为教主;二当知六经皆孔子所作;三当知孔子以前有旧教(如佛以前之婆罗门)
;四当知六经皆孔子改定制度、以治百世之书;五当知七十子后学,皆以传教为事;六当知秦汉以后,皆行荀卿之学,为孔教之孽派;七当知孔子口说,皆在传记,汉儒治经,皆以经世;八当知东汉古文经,刘歆所伪造;九当知伪经多摭拾旧教遗文;
西学书目表后序974
十当知伪经既出,儒者始不以教主待孔子;十一当知训诂名物,为二千年经学之大蠹,其源皆出于刘歆;十二当知宋学末流,束身自好,有乖孔子兼善天下之义。
请言读子。一当知周秦诸子有二派,曰孔教,曰非孔教;二当知非孔教之诸子,皆欲改制创教;三当知非孔教之诸子,其学派实皆本于六经;四当知老子、墨子为两大宗;五当知今之西学,周秦诸子多能道之;六当知诸子弟子,各传其教,与孔教同;七当知孔教之独行,由于汉武之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八当知汉以后无子书;九当知汉后百家虽黜,而老、杨之学,深入人心,二千年实阴受其毒;十当知墨子之学当复兴。
请言史学。一当知太史公为孔教嫡派;二当知二千年政治沿革,何者为行孔子之制,何者为非孔子之制;三当知历代制度,皆为保王者一家而设,非为保天下而设,与孔孟之义大悖;四当知三代以后,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为中国致弱之根原,其罪最大者,日秦始皇,曰元太祖,曰明太祖;五当知历朝之政,皆非由其君相悉心审定,不过沿前代之教,前代又沿前代之敝,而变本加厉,后代必不如前代;六当知吾本朝制度有过于前代者数事;七当知读史以政为重,俗次之,事为轻;八当知后世言史裁者,最为无理。
以上诸义,略举大概,若其条理,当俟专述。要之,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
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虽痒序如林,逢掖如鲫,适以蠹国,无救危亡。
方今四彝交侵,中国微矣,数万万之种族,有为奴之痌;三千年之宗教,有坠地之惧。存
084梁启超文集
亡绝续,在此数年,学者不以此自任,则颠覆惨毒,宁有幸乎?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是在吾党。
倡设女学堂启184
倡设女学堂启
(1897年11月15日)
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妇道既昌,千室良善,岂不然哉,岂不然哉!是以三百五篇之训,勤勤于母仪;七十后学之记,眷眷于胎教。宫中宗室,古经厘其规纲;德言容工,昏义程其课目;必待傅姆,阳秋之贤伯姬;言告师氏,周南之歌淑女。圣人之教,男女平等,施教劝学,匪有歧矣。去圣弥远,古义浸坠,勿道学问,惟议酒食。等此同类之体,智男而愚妇;犹是天伦之爱,戚子而膜女。悠悠千年,芸芸亿室,曾不一事生人之业,一被古圣之教。宁惟不业不教而已,且又戕其支体,蔀其耳目,黜其聪慧,绝其学业,闺闼禁锢,例俗束缚,惰为游民,顽若土番。乌乎!
聚二万万之游民土番,国几何而不弊也。泰西女学,骈阗都鄙,业医课蒙,专于女师。
虽在绝域之俗,邈若先王之遗,女学之功,盛于时矣。彼士来游,悯吾窘溺,倡建义学,求我童蒙,教会所至,女塾接轨。夫他人方拯我之窘溺,而吾人乃自加其梏压。
譬犹有子弗鞠,乃仰哺于邻室,有田弗芸,乃假手于比耦,匪惟先民之恫,抑亦中国之羞也!
甲午受创,渐
284梁启超文集
知兴学,学校之议,腾于朝度,学堂之址,踵于都会。然中朝大议,弗及庶媛;衿缨良规,靡逮巾帼。
非曰力有不逮,未遑暇此琐屑之事邪,无亦守扶阳抑阴之旧习,昧育才善种之远图耶?同志之士,悼心斯弊,纠众程课,共襄美举,建堂海上,为天下倡。区区一学,万不裨一,独掌堙河,吾亦知其难矣。
然振二千年之颓风,拯二兆人之吁命,力虽孤微,乌可以已!夫男女平权,美国斯盛;女学布濩,日本以强。兴国智民,靡不始此。三代女学之盛,宁必逊于美日哉?遗制绵绵,流风未沫,复前代之遗规,采泰西之美制,仪先圣之明训,急保种之远谋。海内魁杰,岂无恫游民土番之害者欤?
傀傀窘溺,宁忍张目坐视而不一援手欤?仁而种族,私而孙子,其亦仁人之所乐为有事者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昌而明之,推而广之,乌乎,是在吾党也矣!
湖南时务学堂札记批(节录)384
湖南时务学堂札记批(节录)
(1897年冬)
李炳寰问:(略)
教习梁批:知古知今,是谓通才。能如是随处留心,斯与读死书者有异矣。凡赋税于民者,苟为民作事,虽多不怨,今西国是也。上海租界每季巡捕捐极重,未有以为怨者也。苟不为民作事,虽轻亦怨矣。
孟子谓:“轻于尧舜之道者,大貊小貊也。”
何以谓之貊?
谓其不足以供币帛、饔飧、百官有司之用也。
今之中国是矣。以赋轻之故,乃至官俸亦不能厚;恶知官俸既薄,而彼官者乃仍取之于民之身,而其祸益烈耶!此固非深探其源不可也。
张伯良问:(略)
教习梁批:凡权利之与智慧,相依者也。有一分之智慧,即有一分之权利;有百分之智慧,即有百分之权利;一毫不容假借者也。
故欲求一国自立,必使一国之人之智慧足可治一国之事,
484梁启超文集
然后可。今日之中国,其大患总在民智不开。民智不开,人材不足,则人虽假我以权利,亦不能守也。
士气似可用矣,地利似可恃矣,然使公理公法、政治之学不明,则虽有千百忠义之人,亦不能免于为奴也。
诸君既共识此意,急求学成,转教他人,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便人咸知有公理公法之学,则或可以不亡也。
周宏业问:(略)
教习梁批:有君史,有国史,有民史。西人近专重民史。中国如九通之类,可以谓之国史矣,然体裁犹未尽善也。若二十四史,则只能谓之廿四家谱耳!无数已往人与骨皆朽化矣,而斤斤记其鸡虫得失,而自夸曰史学史学,岂不谬哉!
汝见及此,汝可以为良史矣。
唐才质问:(略)
教习梁批:必智慧平等,然后能力可以平等;故开女智为第一义。
李泽云问:(略)
教习梁批:国与国相通,则文教愈盛。
必破国界,而后可言大同。
此理更进一层,可再思之。
成  败584
成  败
(1899年9月5日)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不先破成败之见。
然欲破此见,大非易事。必知天下之事,无所谓成,无所谓败,参透此理而笃信之,则庶几矣。何言乎无所谓成?天下进化之理,无有穷也,进一级更有一级,透一层更有一层,今之所谓文明大业者,自他日观之,或笑为野蛮,不值一钱矣。然则所谓成者果何在乎?使吾之业能成于一国,而全世界应办之事复无限,其不成者正多矣;使吾之业能成于一时,而将来世界应办之事复无限,其不成者正多矣。况即以一时一国论之,欲求所谓美满、圆好、毫无缺憾者,终不可得,其有缺憾者,即其不成者也。盖世界之进化无穷,故事业亦因之无穷,而人生之年命境遇、聪明才力则有穷。以有穷者入于无穷者,而欲云有成,万无是处。何言乎无所谓败?天下之理,不外因果。不造因则断不能结果,既造因则无有不结果,而其结果之迟速远近,则因其内力与外境而生种种差别。
浅见之徒,偶然未见其结果,因谓之为败云尔,不知败于此者或成于彼,败于今者或成于后,败于我者或成于人。尽一分之心力,必有
684梁启超文集
一分之补益,故惟日孜孜,但以造因为事,则他日结果之收成,必有不可量者。若怵于目前,以为败矣败矣,而不复办事,则遂无成之一日而已。
故办事者,立于不败之地者也;不办事者,立于全败之地者也。
苟通乎此二理,知无所谓成,则无希冀心;知无所谓败,则无恐怖心。无希冀心,无恐怖心,然后尽吾职分之所当为,行吾良知所不能自己,奋其身以入于世界中,磊磊落落,独往独来,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日本维新之首功,西乡乎?木户乎?大久保乎?曰,唯唯否否。伊藤乎?大隈乎?井上乎?后藤乎?板垣乎?曰,唯唯否否。诸子皆以成为成者也。若以败为成者,则吉田松阴其人是也。吉田诸先辈造其因,而明治诸元勋收其果。无因则无果,故吉田辈当为功首也。考松阴生平欲办之事,无一成者,初欲投西舰逃海外求学而不成,既欲纠志士入京都勤王而不成,既欲遣同志阻长藩东上而不成,事事为当道所抑压,卒坐吏议就戮,时年不过三十,其败也可谓至矣。然松阴死后,举国志士,风起水涌,卒倾幕府,成维新,长门藩士最有力焉,皆松阴之门人也。吾所谓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己而成于人,正谓是也。
丈夫以身任天下事,为天下耳,非为身也,但有益于天下,成之何必自我?必求自我成之,则是为身也,非为天下也。
吉田松阴曰:“今之号称正义人,观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图占地布石之为胜乎?”又曰:“士不志道则已,苟志道矣,而畏祸惧罪,有所不尽于言,取容当世,贻误将来,岂君子学者之所
成  败784
为哉?“又曰:”今日事机之会,朝去夕来,使有志之士,随变喜怒于其间,何能有为?“又曰:”当今天下之事,有眼者皆见而知之,吾党为任甚重,立志宜大,不可区区而自足。“
又曰:“生死离合,人事倏忽,但不夺者志,不灭者业,天地间可恃者独是而已。死生原是开阖眼,祸福正如反覆手。呜呼!大丈夫之所重,在彼不在此也。”又曰:“今世俗有一说曰,时尚未至,轻动取败,何如浮沈流俗,免人怪怒,乘时一起,攫取功名耶?当今所谓有志之士,皆抱持此说。抱持此说者,岂未思今上皇帝之宸忧乎?
宸忧如彼,犹抱持此说,非士之有志者也。“以上各条,吾愿以书诸绅,亦愿我同志以书诸绅。
读松阴之集,然后知日本有今日之维新者,盖非偶然矣。
老子曰:“不为天下先。”盖为天下先者,未有不败者也。然天下人人皆畏败而惮先,天下遂以腐坏不可收拾。吉田松阴之流,先天下以自取败者也。天下之事,往往有数百年梦想不及者,忽焉一人倡之,数人和之,不数年而遍于天下焉。
苟无此倡之之一人,则或沈埋隐伏,更历数十年、数百年而不出现,石沈大海,云散太虚而已。然后叹老氏之学之毒天下,未有艾也。
84梁启超文集
英雄与时势
(1899年9月15日)
或云英雄造时势,或云时势造英雄,此二语皆名言也。
为前之说者曰:“英雄者,人间世之造物主也。
人间世之大事业,皆英雄心中所蕴蓄而发现者,虽谓世界之历史,即英雄之传记,殆无不可也。故有路得,然后有新教;有哥仑布,然后有新洲;有华盛顿,然后有美国独立;有俾士麦,然后有德国联邦。为后之说者曰:英雄者,乘时者也,非能造时者也。
人群之所渐渍、积累、旁薄、蕴蓄,既已持满而将发,于斯时也,自能孕育英雄,以承其乏。故英雄虽有利益及于人群,要不过以其所受于人群之利益而还付之耳。故使路得非生于十六世纪(西人以耶稣纪年一百年为一世纪)
,而生于第十世纪,或不能成改革宗教之功;使十六世纪即无路得,亦必有他人起而改革之者。其他之实例亦然,虽无歌白尼,地动之说终必行于世;虽无哥仑布,美洲新世界终必出现。
余谓两说皆是也。
英雄固能造时势,时势亦能造英雄,英雄与时势,二者如形影之相随,未尝少离。既有英雄,必有时势;既有时势,必有英雄。呜呼,今日禹域之厄运,亦已
英雄与时势984
极矣!
地球之杀气,亦已深矣!
孟子不云乎:“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斯乃举天下翘首企足喁喁焉望英雄之时也。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我同志,我少年,其可自菲薄乎?
意大利当罗马久亡,教皇猖披,奥国干涉,岌岌不可终日之时,而始有嘉富尔;普鲁士当日耳曼列国散漫积弱,见制法人,国体全失之时,而始有俾士麦;美利坚当受英压制,民不聊生之时,而始有华盛顿。
然则,人特患不英不雄耳,果为英雄,则时势之艰难危险何有焉?暴雷烈风,群鸟戢翼恐惧,而蛟龙乘之飞行绝迹焉;惊涛骇浪,鯈鱼失所错愕,而鲸鲲御之一徒千里焉。故英雄之能事,以用时势为起点,以造时势为究竟。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造因不断,斯结果不断。
094梁启超文集
文野三界之别
(1899年9月15日)
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谓之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也。其轨度与事实,有确然不可假借者,今略胪列之如下:第一,居无常处,食无常品;逐便利而成群,利尽则辄散去;虽能佃渔以充衣食,而不知器械之用;虽有文字,而不知学问;常畏天灾,冀天幸,坐待偶然之祸福;仰仗人为之恩威,而不能操其主权于己身。如是者,谓之蛮野之人。
第二,农业大开,衣食颇具;建邦设都,自外形观之,虽已成为一国,然观其内,实则不完备者甚多;文学虽盛,而务实学者少;其于交际也,猜疑之心虽甚深,及谈事物之理,则不能发疑以求真是;摸拟之细工虽巧,而创造之能力甚乏,知修旧而不知改旧;交际虽有规则,而其所谓规则者,皆由习惯而成。如是者,谓之半开之人。
第三,范围天地间种种事物于规则之内,而以己身入其
文野三界之别194
中以鼓铸之;其风气随时变易,而不惑溺于旧俗所习惯;能自治其身,而不仰仗他人之恩威;自修德行,自辟智慧,而不以古为限,不以今自画;不安小就,而常谋未来之大成,有进而无退,有升而无降,学问之道,不尚虚谈,而以创辟新法为尚;工商之业,日求之扩充,使一切人皆进幸福。如是者,谓之文明之人。
论世界文野阶级之分,大略可以此为定点。我国民试一反观,吾中国于此三者之中居何等乎?可以瞿然而兴矣!
国之治乱,常与其文野之度相比例,而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强夺而假借也。故西儒云:国家之政事,譬之则寒暑表也;民间之风气,譬之则犹空气也。空气之燥湿冷热,而表之升降随之,丝毫不容假借。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移时而扫地以尽矣。
如以沸水浸表,虽或骤升,及水冷而表内之度仍降至与空气之度相等。此至浅之理,而一定之例也。故善治国者,必先进化其民,非有孟的斯鸠(法国人,著《万法精理》一书,言君主、民主、君民共主三种政体之得失)
、卢梭(法国人,著《民约论》,言国家乃由民间契约而成者)
,则法国不能成革命之功;非有亚丹。斯密之徒(英国人,为资生学之鼻祖)
,则英国不能行平税之政,故曰: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而已。
294梁启超文集
养 心 语 录
(1899年9月15日)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苟不尔,则从古圣哲,可以不出世矣。种种烦脑[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正患无就学之地,而时时有此天造地设之学堂以饷之,不亦幸乎!我辈遇烦恼遇危险时,作如是观,未有不洒然自得者。
凡办事必有阻力。
其事小者,其阻力亦小;其事愈大,其阻力亦愈大。阻力者乃由天然,非由人事也。故我辈惟当察阻力之来而排之,不可畏阻力之来而避之。譬之江河,千里入海,曲折奔赴,遇有沙石则挟之而下,遇有山陵则绕越而行,要之必以至海为究竟。办事遇阻力者,当作如是观,至诚所感,金石为开,何阻力之有焉!苟畏而避这,则终无一事可办而已。何也?天下固无无阻力之事也。
国权与民权394
国权与民权
(1899年10月15日)
今天下第一等议论,岂不曰国民乎哉?言民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历代之民贼,束缚驰骤,磨牙吮血,以侵我民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言国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欧美之虎狼国,眈眈逐逐,鲸吞蚕食,以侵我国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饮冰子曰:其无尔,苟我民不放弃其自由权,民贼孰得而侵之?
苟我国不放弃其自由权,则虎狼国孰得而侵之?以人之能侵我,而知我国民自放自弃之罪不可逭矣,曾不自罪而犹罪人耶?昔法兰西之民,自放弃其自由,于是国王侵之,贵族侵之,教徒侵之,当十八世纪之末,黯惨不复睹天日。
法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大革命起,而法民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
昔日本之国,自放弃其自由权,于是白种人于交涉侵之,于利权侵之,于声音笑貌一一侵之,当庆应、明治之间,局天蹐地于世界中。日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维新革命起,而日本国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然则民之无权,国之无权,其罪皆在国民之放弃耳,于民贼乎何
494梁启超文集
尤?于虎狼乎何尤?今之怨民贼而怒虎狼者,盍亦一旦自悟自悔而自扩张其固有之权,不授人以可侵之隙乎?不然,日日瞋目切齿怒发胡为者?
破坏主义594
破 坏 主 义
(1899年10月15日)
日本明治之初,政府新易,国论纷糅。伊藤博文、大隈重信、井上馨等共主破坏主义,又名突飞主义,务摧倒数千年之旧物,行急激之手段。当时诸人皆居于东京之筑地,一时目筑地为梁山泊云。饮冰子曰:甚矣破坏主义之不可以已也!譬之筑室于瓦砾之地,将欲命匠,必先荷锸;譬之进药于痞疳之夫,将欲施补,必先重泻。非经大刀阔斧,则输倕无所效其能;非经大黄芒硝,则参苓适足速其死。历观近世各国之兴,未有不先以破坏时代者。此一定之阶级,无可逃避者也。有所顾恋,有所爱惜,终不能成。
破坏主义何以可贵!曰:凡人之情,莫不恋旧,而此恋旧之性质,实阻阏进步之一大根原也。当进步之动力既发动之时,则此性质不能遏之,虽稍参用,足以调和而不致暴乱,盖亦未尝无小补焉。至其未发动之时,则此性质者,可以堵其原,阁其机,而使之经数十年、数百年不能进一步,盖其可畏可恨至于如此也。快刀断乱麻,一拳碎黄鹤,使百千万亿蠕蠕恋旧之徒,瞠目结舌,一旦尽丧其根据之地,虽欲恋
694梁启超文集
而无可恋,然后驱之以上进步之途,与天下万国驰骤于大剧场,其庶乎其可也。
欧洲近世医国之国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是方也,当前世纪及今世纪之上半,施之于欧洲全洲而效;当明治六、七年至十五、六年之间,施之于日本而效。今先生于欧洲与日本既已功成而身退矣,精灵未沫,吾道其东,大旗觥觥,大鼓冬冬,大潮汹汹,大风蓬蓬,卷土挟浪,飞沙走石,杂以闪电,趋以万马,尚其来东。呜呼!
《民约论》,尚其来东。东方大陆,文明之母,神灵之宫。惟今世纪,地球万国,国国自主,人人独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诸邦。此土一通,时乃大同。呜呼,《民约论》兮,尚其来东!
大同大同兮,时汝之功!
善变之豪杰794
善变之豪杰
(1899年10月15日)
吉田松荫,初时主公武合体之论(公者王室也,武者武门也,即指大将军也,当时日本通行语)
,其后乃专主尊王讨幕(幕府者大将军也)
,非首鼠两端也。
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苟无伤于平和,而可以保独立,则无宁勿伤也。既而深察其腐败之已极,虽欲已而无可已,乃决然冲破其罗网,摧坏其基础,以更造之。
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
加布儿(意大利之伟人,近人所译《泰西新史揽要》称为嘉富洱者)
,初时入秘密党,倡革命下狱,其后佐撒的尼亚王为大宰相,卒成大功,统一意国,非反复变节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既主权者无可与语,不得不投身激湍以图之;既而见撒王之可以为善,而乘时借势,可以行其所志,为同胞造无量之福,故不惜改弦以应之。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
《语》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但有所宗,斯变而非变矣。此
894梁启超文集
乃所以磊磊落落也。
豪杰之公脑994
豪杰之公脑
(1899年12月13日)
世界者何?
豪杰而已矣,舍豪杰则无有世界。一国虽大,其同时并生之豪杰,不过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止矣,其余四万万人,皆随此数十人若数百人之风潮而转移奔走趋附者也。
此数十人若数百人,能合为一点,则其力非常之大,莫之与敌也;若分为数点,则因其各点所占数之多寡以为成败比例差。
两虎相斗,必有一毙。夫一毙何足惜?而此并时而生者,只有此数十、数百人,而毙其半焉,或毙其三之一焉,则此世界之元气既已斫丧不知几许,而世界之幸福所灭既已多矣。
然则求免其斗可乎?曰:是必不能。盖生存竞争,天下万物之公理也;既竞争则优者必胜,劣者必败,此又有生以来不可避之公例也。夫既曰豪杰矣,则必各有其特质,各有其专长,各有其独立自由、不肯依傍门户之气概,夫孰肯舍己以从人者?若是夫此数十、数百之豪杰,其终无合一之时乎?其终始相斗以共毙矣乎?信如是也,此世界之孽罪未尽劫,而黑暗之运未知所终极也。吾每一念及此,未尝不呕血拊心而长欷也。
05梁启超文集
合豪杰终有道乎?曰有。豪杰者,服公理者也,达时势者也。
苟不服公理,不达时势,则必不能厕身于此数十人、数百人之列,有之不足多,无之不为少也。既服公理矣,达时势矣,则公理与时势即为联合诸群之媒,虽有万马背驰之力,可以铁锁链之,使结不解也。是故善谋国者,必求得一目的,适合于公理与其时势,沁之于豪杰人人之脑膜中,而绵有养养然不能自己者存,夫然后全国之豪杰可以归于一点,而事乃有成。
法国人之言自由平等也,意大利人之言统一独立也,日本人之言尊王攘夷也,一国之豪杰,其流品不一,其性情不一,其遭际不一,然皆风起水涌,云合雾集,不谋而自同,不招而自来,以立于成此一目的之旗下,若是者,谓之豪杰之公脑。豪杰有公脑,则数十、数百人如一人。且豪杰之公脑,即国民之公脑也。
国民有公脑,则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天下事未有不济者也。
答 客 难105
答 客 难
(1899年12月23日)
客难任公曰:子非祖述春秋无义战,墨子非攻之学者乎?
今之言何其不类也。任公曰:有世界主义,有国家主义,无义战、非攻者,世界主义也;尚武敌忾者,国家主义也。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将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今中国岌岌不可终日,非我辈谈将来、道理想之时矣。故坐吾前此以清谈误国之罪,所不敢辞也;谓吾今日思想退步,亦不敢辞也。谨谢客。
抑吾中国人之国家主义,则虽谓之世界主义可也。
何也?
今日世界之事,无有大于中国之强弱兴亡者,天下万国大政治家所来往于胸中之第一大问题,即支那问题是也。故支那问题,即不啻世界问题;支那人言国家主义,即不啻言世界主义。然则吾今日之思想决非退步也。谨谢客。
不宁惟是,吾之所言兵,与荣禄、张之洞所言兵,有大异之点。
彼所言者,民贼之兵法;吾所言者,国民之兵也。
民贼之兵足以亡国,国民之兵足以兴国。吾特谓兴国之兵之不可以已云尔,若夫亡国之兵,则吾之恶之如故也,与吾前数
205梁启超文集
年所论实无矛盾。谨谢客。
忧国与爱国305
忧国与爱国
(1899年12月23日)
有忧国者,有爱国者。爱国者语忧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短?曰:吾惟忧之之故。忧国者语爱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长?曰:吾惟爱之之故。忧国之言,使人作愤激之气,爱国之言,使人厉进取之心,此其所长也;忧国之言,使人堕颓放之志,爱国之言,使人生保守之思,此其所短也。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用之不得其当,虽善言亦足以误天下。为报馆主笔者,于此中消息,不可不留意焉。
今天下之可忧者,莫中国若;天下之可爱者,亦莫中国若。吾愈益忧之,则愈益爱之;愈益爱之,则愈益忧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谁欤踊者?吾歌矣,谁欤和者?
日本青年有问任公者曰:支那人皆视欧人如蛇蝎,虽有识之士亦不免,虽公亦不免,何也?任公曰:视欧人如蛇蝎者,惟昔为然耳。今则反是,视欧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献媚之,乞怜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号称有识之士者益甚。
昔惟人人以为蛇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爱;今惟人人以为神
405梁启超文集
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嫉。若语其实,则欧人非神明、非蛇蝎,亦神明、亦蛇蝎,即神明、即蛇蝎。虽然,此不过就客观的言之耳。若自主观的言之,则我中国苟能自立也,神明将奈何?蛇蝎又将奈何?苟不能自立也,非神明将奈何?非蛇蝎又将奈何?
傀儡说505
傀 儡 说
(1899年3月22日)
优孟之场,有所谓傀儡者焉。
其奏伎也,设帷以蔽场,帷之上有似人形者,官体毕肖,衣服毕备。有人居帷下,傞傞焉持而舞之,啁哳焉为之歌,此剧场中最劣下而最暧昧者也。
人而傀儡,时曰不人;国而傀儡,时曰不国。哀时客曰:呜呼,夫何使我国至于此极也!八月六日以后,圣主幽废,国既无君,然录京钞则仍曰恭奉上谕,上奏折则仍曰皇上圣鉴。
我皇上口之所言,不能如其心,身之所行,不能以自主,然而引见召见,朝仪依然,如丝如纶,王言仍旧,是西后以皇上为傀儡也。西后不过一妇人,所耽者娱乐耳,非必篡位幽主然后快于心也。
荣禄蓄异志,觊非常,惮于动天下之兵,乃借后势以箝人口。其实所颁伪诏,未必皆西后之言,所行暴政,未必尽西后之意,荣禄自积操、莽之威,而西后代任牛马之劳,是荣禄以西后为傀儡也。俄人以甘言噢咻旧党,嗾之使糜烂其民,助之使斫丧其国。彼等有恃无恐,顽固之气益壮,革新之机益绝,迨于鱼烂已极,而俄人坐收渔人之利。
自寻斧柯,为人驱除,是俄人以中国政府为傀儡也。
605梁启超文集
呜呼,国之不振,谁不得而侮之!
今之以我为傀儡者,岂独一国而已?
全国关税,握于人手,关道关督,一傀儡也;全国铁路,握于人手,铁路大臣、铁路公司,一傀儡也;全国矿务,握于人手,矿务大臣,一傀儡也;沿江厘金,握于人手,委员一傀儡也;洋操训练,握于人手,将弁一傀儡也;无端而胶州割,无端而旅大割,无端而威海、广湾割,无端而海门湾又将割,土地之权,一傀儡也;一言而刘秉璋免,一言而李秉衡黜,一言而董福祥退,用人之权,一傀儡也。嗟夫!
今之灭国者与古异。
古者灭人国,则潴其宫,虏其君。
今也不然,傀儡其君,傀儡其吏,傀儡其民,傀儡其国。英人之灭印度,土酋世其职者尚百数十年,傀儡其土酋也;六国之胁突厥,突厥之政府不废,傀儡其政府也。埃及傀儡于英,越南傀儡于法,高丽傀儡于俄。中国者,傀儡之颀而硕者也,一人之力不足以举之,则相率而共傀儡之。
此蚩蚩者犹曰,我国尚存,我国尚存。
而岂知彼眈眈者,已落其实而取其材,吸其精而阘其脑,官体虽具,衣冠虽备,岂得目之曰人也哉?
嗟呼!
必自傀儡,然后人傀儡之。中国之傀儡固已久矣,及今不思自救,犹复傀儡其君,傀儡其民,竭忠尽谋,为他人效死力,于是我二万方里之地,竟将为一大傀儡场矣。夫目人以傀儡,未有不色然怒者;今坐视君父之傀儡于奸贼,国土之傀儡于强邻,还顾我躬,亦已成一似人形而傞傞于帷间者。此之不羞,此之不愤,尚得为有人心哉?尚得为有人心哉?
惟心705
惟  心
(1900年3月1日)
境者心造也。
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
同一月夜也,琼筵羽觞,清歌妙舞,绣帘半开,素手相携,则有余乐;劳人思妇,对影独坐,促织鸣壁,枫叶绕船,则有余悲。同一风雨也,三两知己,围炉茅屋,谈今道故,饮酒击剑,则有余兴;独客远行,马头郎当,峭寒侵肌,流潦妨毂,则有余闷。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同一桃花也,而一为清净,一为爱恋,其境绝异。
“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
,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口含黄连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绿耶?果
805梁启超文集
黄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绿、非黄、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绿、亦黄、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绿、即黄、即苦、即甜。然则绿也、黄也、苦也、甜也,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有二僧因风飏刹幡,相与对论。一僧曰:“风动”
,一僧曰:“幡动”
,往复辨难无所决。六祖大师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自动。”
任公曰:三界惟心之真理,此一语道破矣。
天地间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风自风,月自月,花自花,鸟自鸟,万古不变,无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风、此月、此花、此鸟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千焉;亿万人乃至无量数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亿万焉,乃至无量数焉。然则欲言物境之果为何状,将谁氏之从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忧者见之谓之忧,乐者见之谓之乐,吾之所见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实相也。故曰: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
然则欲讲养心之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
三家村学究,得一第,则惊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视之何有焉?乞儿获百金于路,则挟持以骄人,自富豪家视之何有焉?
飞弹掠面而过,常人变色,自百战老将视之何有焉?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
,自有道之士视之何有焉?
天下之境,无一非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实无一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乐之、忧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境则一也。而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
惟心905
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是以豪杰之士,无大惊,无大喜,无大苦,无大乐,无大忧,无大惧。其所以能如此者,岂有他术哉?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苟知此义,则人人皆可以为豪杰。
015梁启超文集
慧  观
(1900年3月1日)
同一书也,考据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考据之材料;词章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词章之材料;好作灯谜酒令之人读之,所触者无一非灯谜酒令之材料;经世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经世之材料。同一社会也(即人群)
,商贾家人之,所遇者无一非锱铢什一之人;江湖名士入之,所遇者无一非咬文嚼字之人;求宦达者入之,所遇者无一非诌上淩下、衣冠优孟之人;怀不平者入之,所遇者无一非陇畔辍耕、东门倚啸之人。各自占一世界,而各自谓世界之大,已尽于是,此外千形万态,非所见也,非所闻也。昔有白昼攫金于齐市者,吏捕而诘之曰:“众目共视之地,汝攫金不畏人耶?”其人曰:“吾彼时只见有金,不见有人。”夫一市之人之多,非若秋毫之末之难察也,而攫金者不知之,此其故何哉?昔有佣一蠢仆执爨役者,使购求食物于市,归而曰:“市中无食物。”主人曰:“嘻,鱼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何一不可食者?”于是仆适市,购辄得之。既而亘一月,朝朝夕夕所食者,皆鱼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主人曰:“嘻,盍易他味?”仆曰:
慧观115
“市中除鱼与豕肉与芥与姜之外,无有他物。”夫一市之物之多,非若水中微虫,必待显微镜然后能睹者,而蠢仆不知之,此其故何哉?
任公曰:吾观世人所谓智者,其所见,与彼之攫金人与此之蠢仆,相去几何矣?李白、杜甫满地,而衣袚襫、携锄犁者,必不知之;计然、范蠡满地,而摩禹行、效舜趋者,必不知之;陈涉、吴广满地,而飨五鼎、鸣八驺者必不知之。
其不知也,则直谓世界中无有此等人也,虽日日以此等人环集于其旁,而彼之视为无有固自若也。不此之笑,而惟笑彼之攫金者与此之蠢仆,何其蔽欤?
人谁不见萍[苹]果之坠地,而因以悟重力之原理者,惟有一奈端;人谁不见沸水之腾气,而因以悟汽机之作用者,惟有一瓦特;人谁不见海藻之漂岸,而因以觅得新大陆者,惟有一哥仑布;人谁不见男女之恋爱,而因以看取人情之大动机者,惟有一瑟士丕亚。无名之野花,田夫刈之,牧童蹈之,而窝儿哲窝士于此中见造化之微妙焉;海滩之僵石,渔者所淘余,潮雨所狼藉,而达尔文于此中悟进化之大理焉。故学莫要于善观。
善观者,观滴水而知大海,观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谓慧观。
215梁启超文集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
(1901年12月1日)
人常欲语其胸中之秘密,或有欲语而语之者,或有欲勿语而语之者。
虽有有心无心之差别,而要之,胸中之秘密,决不长隐伏于胸中,不显于口,则显于举动;不显于举动,则显于容貌。
《记》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乎。”吁,可畏哉!盖人有四肢五官,皆所以显人心中之秘密,即肢官者,人心之间谍也,告白也,招牌也。其额蹙蹙,其容悴悴者,虽强为欢笑,吾知其有忧;其笑在涡,其轩在眉者,虽口说无聊,吾知其有乐。盖其胸中之秘密,有欲自抑而不能抑,直透出此等之机关以表白于大庭广众者。述怀何必三寸之舌,写情何必七寸之管,乃至眼之一闪,颜之一动,手之一触,体之一运,无一而非导隐念、述幽怀之绝大文章也。
西儒哈弥儿顿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谅哉言乎!
而此心又有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
若是者,我自忘其为我,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
(INBSPIRATION)。
“烟士披里纯”者,发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刹那顷,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315
心之宗教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皆起于此一刹那顷,为此“烟士披里纯”之所鼓动。故此一刹那间不识不知之所成就,有远过于数十年矜心作意以为之者。尝读《史记。李广列传》云:“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射之,中石,没羽;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由此观之,射石没羽,非李将军平生之惯技,不过此一刹那间,如电如火,莫或使之,若或使之,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马丁。路得云:“我于怒时,最善祈祷,最善演说。”至如玄奘法师之一钵一锡,越葱岭,犯毒瘴,以达印度;哥仑布之一帆一楫,凌洪涛,赌生命,以寻美洲;俄儿士蔑之唱俚谣,弹琵琶,以乞食于南欧;摩西之斗蛮族,逐水草,以徘徊于沙漠;虽所求不同,所成不同,而要之皆一旦为“烟士披里纯”所感动所驱使,而求达其目的而已。虑骚尝自书其《忏悔记》后,曰:“余当孤筇单步旅行于世界之时,未尝知我之为我。凡旅行中所遇百事百物,皆一一鼓舞发挥我之思想。余体动,余心亦因之而动,余惟饥而食,饱而行,当时所有于余之心目中者,惟始终有一新天国,余日日思之,日日求之而已。
而余一生之得力,实在于此。“
云云。
呜呼,以卢骚心力之大,所谓放火于欧洲亿万人心之火种,而其所成就,乃自行脚中之“烟士披里纯”得来。
“烟士披里纯”之动力,诚不可思议哉!
世之历史家、议论家往往曰:英雄笼络人。而其所谓笼络者,用若何之手段,若何之言论,若何之颜色,一若有一定之格式,可以器械造而印板行者。
果尔,则其术既有定,所以传习其术者亦必有定,如就冶师而学锻冶,就土工而学抟
415梁启超文集
埴;果尔,则习其术以学为英雄,固自易易;果尔,则英雄当车载斗量,充塞天壤。而彼刻画英雄之形状,传述英雄之伎俩者,何以自身不能为英雄?噫嘻,英雄之果为笼络人与否,吾不能知之。借曰笼络,而其所谓笼络者,决非假权术,非如器械造而印板行,盖必有所谓“烟士披里纯”者,其接于人也,如电气之触物,如磁石之引铁,有欲离而不能离者焉。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论刘备曰:“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爱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夫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岂惟刘备,虽曹操,虽孙权,虽华盛顿,虽拿破仑,虽哥郎威儿,虽格兰斯顿,莫不皆然。
彼寻常人刻画英雄之行状,下种种呆板之评论者,恰如冬烘学究之批评古文,以自家之胸臆,立一定之准绳。
一若韩、柳诸大家作文,皆有定规,若者为双关法,若者为单提法,若者为抑扬顿挫法,若者为波澜擒纵法,自识者视之,安有不喷饭者耶!
彼古人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
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然则养此“烟士披里纯”亦有道乎?曰:“烟士披里纯”
之来也如风,人不能捕之;其生也如云,人不能攫之。虽然,有可以得之之道一焉:曰至诚而已矣。更详言之,则捐弃百事,而专注于一目的,忠纯专一,终身以事之也。
《记》曰:“至诚所感,金石为开。”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
(WOMANISWEAK,BUTMOTHER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515
ISSTRO-NG。)
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
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之中,虎狼吼咻,魍魍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盖至诚者,人之真面目而通于神明者也。当生死呼吸之顷,弱者忽强,愚者忽智,无用者忽而有用;失火之家,其主妇运千钧之笥,若拾芥然;法国奇女若安,以眇眇一田舍青春之弱质,而能退英国十万之大军;曰惟:“烟士披里纯”
之故。
使人之处世也,常如在火宅,如在敌围,则“烟士披里纯”日与相随,虽百千阻力,何所可畏?虽擎天事业,何所不成?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书此铭诸终身,以自警戒,自鞭策,且以告天下之同志者。
615梁启超文集
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
(1902年2月8日)
凡欲为国民有所尽力者,苟反抗于舆论,必不足以成事。
虽然,舆论之所在,未必为公益之所在。舆论者,寻常人所见及者也;而世界贵有豪杰,贵其能见寻常人所不及见,行寻常人所不敢行也。然则豪杰与舆论常不相容,若是豪杰不其殆乎?然古今尔许之豪杰,能烂然留功名于历史上者踵相接,则何以故?
赫胥黎尝论格兰斯顿曰:“格公诚欧洲最大智力之人,虽然,公不过从国民多数之意见,利用舆论以展其智力而已。”
约翰。摩礼(英国自由党名士,格公生平第一亲交也。)驳之曰:“不然。
格公者,非舆论之仆,而舆论之母也。格公常言:大政治家不可不洞察时势之真相,唤起应时之舆论而指导之,以实行我政策。此实格公一生立功成业之不二法门也,盖格公每欲建一策行一事,必先造舆论,其事事假借舆论之力,固不诬也。但其所假之舆论,即其所创造者而已。“
饮冰子曰:谓格公为舆论之母也可,谓格公为舆论之仆也亦可。彼其造舆论也,非有所私利也,为国民而已。苟非
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715
以此心为鹄,则舆论必不能造成。
彼母之所以能母其子者,以其有母之真爱存也。
母之真爱其子也,恒愿以身为子之仆。
惟其尽为仆之义务,故能享为母之利权。二者相应,不容假借,豪杰之成功,岂有侥幸耶?
古来之豪杰有二种:其一,以己身为牺牲,以图人民之利益者;其二,以人民为刍狗,以遂一己之功名者。
虽然,乙种之豪杰,非豪杰而民贼也。二十世纪以后,此种虎皮蒙马之豪杰,行将绝迹于天壤。故世界愈文明,则豪杰与舆论愈不能相离。然则欲为豪杰者如之何?曰:其始也,当为舆论之敌;其继也,当为舆论之母;其终也,当为舆论之仆。敌舆论者,破坏时代之事业也;母舆论者,过渡时代之事业也;仆舆论者,成立时代之事业也。非大勇不能为敌,非大智不能为母,非大仁不能为仆,具此三德,斯为完人。
815梁启超文集
文明与英雄之比例
(1902年2月8日)
世界果借英雄而始成立乎?信也。吾读数千年中外之历史,不过以百数十英雄之传记磅礴充塞之,使除出此百数十之英雄,则历史殆黯然无色也。虽然,使其信也,则当十九世纪之末叶,旧英雄已去,新英雄未来,其毋乃二十世纪之文明,将随十世纪之英雄以坠于地?此中消息,有智慧者欲一参之。
试观英国,格兰斯顿去矣,自由党名士中,可以继起代兴者谁乎?康拔乎?班拿曼乎?罗士勃雷乎?殆非能也。试观德国,俾士麦去矣,能步其武者,今宰相秘罗乎?抑阿肯罗乎?抑亚那特乎?殆非能也。试观俄国,峨查伋去矣,能与比肩者,谟拉比埃乎?谟拉士德乎?殆非能也。然则今日欧洲之政界,殆冷清清地,求如数十年前之大英雄者,渺不可睹,而各国之外交愈敏活,兵制愈整结,财政愈充溢,国势愈进步,则何以故?
吾敢下一转语曰:英雄者,不祥之物也。人群未开化之时代则有之,文明愈开,则英雄将绝迹于天壤。故愈在上古,
文明与英雄之比例915
则英雄愈不世出,而愈见重于时。上古之人之视英雄,如天如神,崇之拜之,以为终非人类之所能及。
(中国此风亦不少,如关羽、岳飞之类皆是。)若此者,谓之英雄专制时代,即世界者,英雄所专有物而已。降及近世,此风稍熄。英雄固亦犹人,人能知之,虽然,常秀出于万人之上,凤毛麟角,为世界珍。
夫其所以见珍者,亦岂有侥幸耶?万人愚而一人智,万人不肖而一人贤,夫安得不珍之?后世读史者,啧啧于一英雄之丰功伟烈,殊才奇识,而不知其沈埋于蚩蚩蠕蠕、浑浊黑暗之世界者,不知几何人也。
二十世纪以后将无英雄。何以故?人人皆英雄故!英雄云者,常人所以奉于非常人之徽号也。畴昔所谓非常者,今则常人皆能之,于是乎彼此皆英雄,彼此互消,而英雄之名词,遂可以不出现。夫今之常人,所以能为昔之非常人;而昔之非常人,只能为今之常人者,何也?其一,由于教育之普及。
昔者教法不整,其所教者不足以尽高才人脑筋之用,故往往逸去,奔轶绝尘;今则诸学大备,智慧日平等,平等之英雄多,而独秀之英雄自少。其二,由于分业之精繁。昔者一人而兼任数事,兼治数学,中才之人,力有不及,不得不让能者以独步焉;今则无论艺术,无论学问,无论政治,皆分劳赴功,其分之日细,则专之者自各出其长,而兼之者自有所不逮,而古来全知全能之英雄,自不可复见。
若是乎,世界之无英雄,实世界进步之征验也。一切众生皆成佛,则无所谓佛;一切常人皆为英雄,则无所谓英雄。古之天下,所以一治一乱如循环者,何也?
恃英雄也。
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即世界借英雄而始成立之说也。故必到人民
025梁启超文集
不倚赖英雄之境界,然后为真文明,然后以之立国而国可立,以之平天下而天下可平。
虽然,此在欧美则然耳。若今日之中国,则其思想发达、文物开化之度,不过与四百年前之欧洲相等,不有非常人起,横大刀阔斧,以辟榛莽而开新天地,吾恐其终古如长夜也。
英雄乎,英雄乎,吾夙昔梦之,吾顶礼祝之!
干涉与放任125
干涉与放任
(1902年10月2日)
古今言治术者,不外两大主义:一曰干涉,二曰放任。
干涉主义者,谓当集权于中央,凡百皆以政府之力监督之,助长之,其所重者在秩序;放任主义者,谓当散权于个人,凡百皆听民间自择焉,自治焉,自进焉,其所重者在自由。此两派之学者,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皆有颠扑不破之学理,以自神明其说。泰西数千年历史,实不过此两主义之迭为胜负而已,于政治界有然,于生计界亦有然。大抵中世史纯为干涉主义之时代;十六七世纪,为放任主义与干涉主义竞争时代;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之上半,为放任主义全胜时代;十九世纪之下半,为干涉主义与放任主义竞争时代;二十世纪,又将为干涉主义全胜时代。
请言政治界。中世史之时,无所谓政治上之自由也。及南欧市府勃兴,独立自治之风略起,尔后霍布士、陆克诸哲,渐倡民约之论,然霍氏犹主张君权。及卢梭兴,而所以掊击干涉主义者,不遗余力,全世界靡然应之,演成十九世纪之局。近儒如约翰。弥勒,如斯宾塞,犹以干涉主义为进化之
25梁启超文集
敌焉。
而伯伦知理之国家全权论,亦起于放任主义极盛之际,不数十年已有取而代之之势。畴昔谓国家恃人民而存立,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人民者,今则谓人民恃国家而存立,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国家矣。
自今以往,帝国主义益大行,有断然也。帝国主义者,干涉主义之别名也。
请言生计界。十六七世纪,重商学派盛行,所谓哥巴政略者,披靡全欧,各国相率仿效之,此为干涉主义之极点。
及十八世纪重农学派兴,其立论根据地,与卢梭等天赋人权说同出一源;斯密亚丹出,更取自由政策,发挥而光大之;此后有门治斯达派者,益为放任论之本营矣;而自由竞争之趋势,乃至兼并盛行。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于是近世所谓社会主义者出而代之。社会主义者,其外形若纯主放任,其内质则实主干涉者也,将合人群使如一机器然,有总机以纽结而旋掣之,而于不平等中求平等。社会主义,其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也明矣。故曰:二十世纪为干涉主义全胜时代也。
然则此两主义者,果孰是而孰非耶?
孰优而孰劣耶?
曰,皆是也,各随其地,各随其时,而异其用;用之而适于其时与其地者则为优,反是则为劣。曰:今日之中国,于此两主义者,当何择乎?
曰:今日中国之弊,在宜干涉者而放任,宜放任者而干涉。窃计治今日之中国,其当操干涉主义者十之七,当操放任主义者十之三,至其部分条理,则非片言所能尽也。
中国之社会主义325
中国之社会主义
(1904年2月14日)
社会主义者,近百年来世界之特产物也。檼括其最要之义,不过日土地归公,资本归公,专以劳力为百物价值之原泉。麦喀士曰:“现今之经济社会,实少数人掠夺多数人之土地而组成之者也。”拉士梭尔曰:“凡田主与资本家皆窃也盗也。”此等言论,颇耸听闻。虽然,吾中国固夙有之。王莽始建国元年下令曰:“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而豪民侵淩,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十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耘,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所谓分田劫假者,注云:“分田,谓贫者无田,取富人之田耕种,共分其所收;假者,如贫人赁富人之田也;劫者,富人劫夺其税,欺淩之也。”此即以田主、资本家为劫盗之义也。又宋苏洵曰:“自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耨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
425梁启超文集
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
此等言论,与千百六十六年万国劳力党同盟之宣言书,何其口吻之逼肖耶?
中国古代井田制度,正与近世之社会主义同一立脚点,近人多能言之矣,此不缕缕。
三十自述525
三 十 自 述
(1902年12月)
“风云入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
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海道汽车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揽镜据鞍,能无悲惭?擎一既结集其文,复欲为作小传。余谢之曰:“若某之行谊经历,曾何足有记载之一值。
若必不获已者,则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谭浏阳曾作《三十自述》,吾毋宁效颦焉。“作《三十自述》。
余乡人也,于赤县神州,有当秦汉之交,屹然独立群雄之表数十年,用其地,与其人,称蛮夷大长,留英雄之名誉于历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当宋元之交,我黄帝子孙与北狄异种血战不胜,君臣殉国,自沈崖山,留悲愤之记念于历史上之一县。是即余之故乡也。乡名熊[熊]子,距崖山七里强,当西江入南海交汇之冲,其江口列岛七,而熊[熊]子宅其中央,余实中国极南之一岛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会,定居焉,数百年栖于山谷。
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顾闻父
625梁启超文集
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最富于阴德,力耕所获,一粟一帛,辄以分惠诸族党之无告者。
王父讳维清,字镜泉,为郡生员,例选广文,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宝瑛,字莲涧。夙教授于乡里。母氏赵。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见之孙八人,而爱余尤甚。三岁仲弟启勋生,四五岁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学为文。
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无书可读,惟有《史记》一,《纲鉴易知录》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史记》之文,能成诵八九。父执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一,姚氏《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言语举动稍不谨,辄呵斥不少假借,常训之曰:“汝自视乃如常儿乎!”至今诵此语不敢忘。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祜之学,大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十五岁,母赵恭人见背,以四弟之产难也,余方游学省会,而时无轮舶,奔丧归乡,已不获亲含殓,终天之恨,莫此为甚。时肄业于省会之学海堂,堂为嘉庆间前总督阮元所立,以训诂词章课粤人者也。至是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
三十自述725
学也。己丑年十七,举于乡,主考为李尚书端棻,王镇江仁堪。年十八计偕入京师,父以其稚也,挚与偕行,李公以其妹许字焉。下第归,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且见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
其年秋,始交陈通甫。通甫时亦肄业学海堂,以高才生闻。既而通甫相语曰:“吾闻南海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
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
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师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
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省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徇通甫与余之请也。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余与诸同学日札记其讲义,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为语佛学之精粤博大,余夙根浅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时方著《公理通》、《大同学》等书,每与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辄侍末席,有听受,无问难,盖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学伪经考》,从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从事分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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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课则《宋元明儒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而草堂颇有藏书,得恣涉猎,学稍进矣。其年始交康幼博。十月,入京师,结婚李氏。明年壬辰,年二十,王父弃养。自是学于草堂者凡三年。
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师,于京国所谓名士者多所往还。
六月,日本战事起,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人微言轻,莫之闻也。顾益读译书,治算学、地理、历史等。明年乙未,和议成,代表广东公车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既而南海先生联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余亦从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之者,为南海先生,赞之者为郎中陈炽,郎中沈曾植,编修张孝谦,浙江温处道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会封禁。而余居会所数月,会中于译出西书购置颇备,得以余日尽浏览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
其年始交谭复生、杨叔峤、吴季清铁樵,子发父子。
京师之开强学会也,上海亦踵起。京师会禁,上海会亦废。而黄公度倡议续其余绪,开一报馆,以书见招。三月去京师,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时务报》开,余专任撰述之役,报馆生涯自兹始,著《变法通议》、《西学书目表》等书。其冬,公度简出使德国大臣,奏请偕行,会公度使事辍,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复奏派为参赞,力辞之。
伍固请,许以来年往,既而终辞,专任报事。丁酉四月,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大理寺卿盛宣怀,连衔奏保,有旨交铁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札来,粘奏折上谕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辞之。张之洞屡招邀,欲致之幕
三十自述925
府,固辞。时谭复生宦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著《仁学》,每成一篇,辄相商榷,相与治佛学,复生所以砥砺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陈中丞宝箴,江督学标,聘主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就之。时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复生亦归湘助乡治,湘中同志称极盛。未几,德国割据胶州湾事起,瓜分之忧,震动全国,而湖南始创南学会,将以为地方自治之基础,余颇有所赞画。而时务学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刘裴邨、林暾谷、唐绂丞,及时务学堂诸生李虎村、林述唐、田均一、蔡树珊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医上海,既痊,乃入京师。南海先生方开保国会,余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之荐,总理衙门再荐,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谏行,复生、暾谷、叔峤、裴邨,以京卿参预新政,余亦从诸君子之后,黾勉尽瘁。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去国以来,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与横滨商界诸同志谋设《清议报》。自此居日本东京者一年,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
己亥七月,复与滨人共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以为内地留学生预备科之用,即今之清华学校是也。
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国维新会之设,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间美洲人招往游,应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岛,其地华商二万余人,相絷留,因暂住焉,创夏威夷维新会。
适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入美,而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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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变已大起,内地消息,风声鹤唳,一日百变。已而屡得内地函电,促归国,遂回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闻北京失守之报。七月急归沪,方思有所效,抵沪之翌日,而汉口难作,唐、林、李、蔡、黎、傅诸烈,先后就义,公私皆不获有所救。留沪十日,遂去,适香港,既而渡南洋,谒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应彼中维新会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东,环洲历一周而还。辛丑四月,复至日本。
尔来蛰居东国,忽又岁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为文字之奴隶,空言喋喋,无补时艰。平旦自思,只有惭悚。顾自审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无术可以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兹事虽小,亦安得已。一年以来,颇竭棉薄,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然荏苒日月,至今犹未能成十之二。惟于今春为《新民丛报》,冬间复创刊《新小说》,述其所学所怀抱者,以质于当世达人志士,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呜呼!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韩孔广诗云:“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呜呼,笔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报国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尝不惊心动魄,抑塞而谁语也。
孔子纪元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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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答某报(节录)
(1906年9月3日)
此问题含义甚复杂,非短篇单词所能尽也,此略述其所怀,若其详则异日商榷之。
中国今日若从事于立法事业,其应参用今世学者所倡社会主义之精神与否,别为一问题;中国今日之社会经济的组织,应为根本的革命与否,又别为一问题,此不可混也。今先解决第一问题,次乃附论第一问题。
吾以为中国今日有不必行社会革命之理由,有不可行社会革命之理由,有不能行社会革命之理由。
于本论之前,不可不先示革命之概念。凡事物之变迁有二种,一缓一急。其变化之程度缓慢,缘周遭之情状,而生活方向,渐趋于一新生面,其变迁时代,无太甚之损害及苦痛,如植物然,观乎其外,始终若一,而内部实时时变化,若此者谓之发达,亦谓之进化(DevelopmentofEvolution)。
反之,其变化性极急剧,不与周遭之情状相应,旧制度秩序,忽被破坏,社会之混乱苦痛缘之,若此者谓之革命(Revolution)。
吾以为欧美今日之经济社会,殆陷于不能不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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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之穷境;而中国之经济社会,则惟当稍加补苴之力,使循轨道以发达进化,而危险之革命手段,非所适用也。请言其理。
所谓中国不必行社会革命者何也?
彼欧人之经济社会,所以积成今日之状态者,全由革命来也。
而今之社会革命论,则前度革命之反动也。中国可以避前度之革命,是故不必为再度之革命。
夫谓欧人今日经济社会之状态全由革命来者何也?
欧洲当十七八世纪之交,其各国人之有土地所有权者,于法不过四万人,于英万九千人,于奥二万六千人,合今日耳曼诸邦,不过二万人,他国略称是。而当时全欧总民数,既在一万六千万人以上,于一万六千万人中,而为地主者不及二十万人。盖欧洲前此之农民,大半在隶农之地位,是其贫富之阶级,早随贵贱之阶级而同时悬绝矣。幸而彼之个人土地私有权,发达甚迟缓,未全脱前此部落土地所有权之时代,(英国自一七六○年至一八三三年凡七十余年间,有所谓“共有地”
者渐次改为私有地,其地凡七百万英亩。一英亩约当我四亩六分余也。)故贫民稍得以此为养。农业以外,则手工业亦颇发达。其习惯有所谓工业组合者,约如我国各工业之有联行。
政府之对于农业、工业,皆制为种种法律以保护干涉之,故虽不能有突飞之进步,然亦相安而致有秩序,此欧洲旧社会组织之大略也。及斯密亚丹兴,大攻击政府干涉主义,而以自由竞争为楬橥,谓社会如水然,任其自竞,则供求相剂,而自底于平。此论既出,披靡一世。各国政府,亦渐为所动,前此为过度之干涉者,一反而为过度之放任。其骤变之影响,既已剧矣。同时而占士。瓦特发明蒸汽(一七六九年)
,未几李察又缘之以发明纺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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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斯密与瓦特之二杰,相提携以蹴踏旧社会,如双龙搅海,而工业革命(TheIndustrialRevolu-tion)之时代以届。前此人类注其筋力之全部以从事制作,虽或间附以牛马力等,然利用自然力之器械,殆可谓绝无。及汽机发明,其普通者视人力加十二倍,或乃加数百倍至千倍,则试谉其影响于社会之组织者何如,生产之方法,划然为一新纪元。以一人而能产前此十二人乃至数百千人之所产,则其所产者之价值必骤廉,前此业手工者,势不能与之竞,而必至于歇业。前此执一艺者,所得之利益,自全归于其手,偶值其物价腾,则所得随而益丰,但恃十指之劳,苟勤俭以将之,虽窭人可以致中产,故于工业界绝无所谓阶级者存。及机器既兴,无数技能之民,骤失其业,不得不自投于有机器之公司以求糊口。
而机器所用之劳力,与旧社会所用之劳力又绝异。前此十年学一技者,至是而悉不为用,而妇女及未成年者,其轻便适用,或反过于壮夫,而壮夫愈以失业。前此工人自制一物,售之而自得其值,今则分业之度益进。与其谓之分业,毋宁谓之合力。每一物之成,必经若干人之手,欲指某物为某人所制,渺不可得。而工人之外,复有供给其资本与器具者,又须得若干之报酬。故欲求公平之分配,终不可期,不得已而采最简单之方法,行赁银制度。
即出资本者,雇用若干之职工,每人每日,给以庸钱若干,而制成一器,所得之赢,悉归雇主。
而雇者与被雇者之间,即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划然成两阶级而不可逾越,此实旧社会之人所未梦见也。夫物质界之新现象既已若是矣,使思想界而非有新学说以为之援,则其激变尚不至如是其甚。前此在工业组合制度之下,其物价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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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或以法律羁束之,若有一人忽贬价以图垄断,则立将见摈于同行而不能自存,于其物之品质亦然,大率一律,而竞争之余地甚狭。及机器一兴,生产额忽过前此数倍,非低廉其价值,改良其品质,则将无销售之途。适有自由竞争之学说出而为援,前此之习惯法律,一切摧弃,无所复用。制造家惟日孜孜,重机器以机器,加改良以改良,其势滔滔,继续无限,以迄今日;一般公众,缘此而得价廉质良之物;而社会富量,亦日以增殖,其功德固不在禹下。然欲制价廉质良之物以投社会之好,彼无资本者与有资者竞,则无资本者必败;小资本者与大资本者竞,则小资本者必败;次大资本者与更大资本者竞,则次大资本者必败。展转相竞,如斗鹑然,群鹑皆毙,一鹑独存。当其毙也,则感莫大之苦痛,牺牲无量数之资本,牺牲无量数人之劳力,然后乃造成今日所谓富者之一阶级。
(大资本与小资本竞,而小资本全致亏耗,故曰牺牲无量数之资本。无资本者虽有技能不能自存,此牺牲劳力者一;当小资本与大资本竞时,各雇用劳力者,及小资本失败,而所雇用之劳力者,随而失业,此牺牲劳力者二。
故曰牺牲无量数人之劳力。)呜呼!
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欧洲之经济社会当之矣。然军事上一将功成以后,处乎其下者犹得有休养生息之时;经济上一将功成以后,处乎其下者乃永沈九渊而不能以自拔。
此富族专制之祸,所以烈于洪水猛兽,而社会革命论所以不能不昌也。而推其根原,则实由前此工业组织之变迁,不以进化的而以革命的,如暴风疾雨之骤至,应之者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任其自然,遂至偏毗于一方而不可收拾。而所谓应之失措者,其一在政府方面,其一在人民方面。其一在政府方面者,则放任太过,虽有应干涉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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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干涉也;其在人民方面者,多数人民,不能察风潮之趋向而别循新方面以求生活也。美国经济学大家伊里(R。
T。
Eey)曰:“使当工业革命将至之前,工人有识见高迈者,能合多数工人为一团,置机器,应时势而一新其制造法,是即地方之组合也,即一种之协立制造会社(CoperativeFac-toBry)也。
果尔,则工业组织之过渡可以圆滑而推移,而后此之骚扰革命可以免。惜乎见不及此,墨守其故,终至此等利器,仅为少数野心家所利用,驯至今日积重难返之势,可叹也。“
其意盖谓使今日劳动者阶级,当时能知此义,则可以自跻于资本家之列,而奇赢所获,不至垄断于少数也。此诚一种之探源论也。虽然,吾以为当时欧洲之多数人民,即见果及此,而于贫富悬隔之潮流,所能挽救者终无几也。何也?彼贫富悬隔之现象,自工业革命前而既植其基,及工业革命以后,则其基益巩固,而其程度益显著云耳。盖当瓦特与斯密之未出世,而全欧之土地,本已在少数人之手,全欧之资本,自然亦在少数人之手。
其余大多数人,业农者大率带隶农之性质,所获差足以自赡耳。其业工商者,赖其技能,以糊其口,虽能独立,而富量终微。逮夫机器兴,竞争盛,欲结合资本以从事,则其所结合资本中之多量,必为旧有资本者所占;其余多数中产以下者,虽悉数结合,而犹不足以敌彼什之一。
故彼工业革命之结果,非自革命后而富者始富贫者始贫,实则革命前之富者愈以富,革命前之贫者终以贫也。我国现时之经济社会组织,与欧洲工业革命前之组织则既有异,中产之家多,而特别豪富之家少。其所以能致此良现象者,原因盖有数端。一曰无贵族制度。欧洲各国,皆有贵族,其贵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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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有封地。少数之贵族,即地主也,而多数之齐民,率皆无立锥焉。生产之三要素,其一已归少数人之独占矣。
(经济学者言生产三要素,一曰土地,二曰资本,三曰劳力。)故贵族即兼为富族,势则然也。中国则自秦以来,贵族即已消灭,此后虽死灰偶烬,而终不能长存。
及至本朝,根株愈益净尽,虽以亲王之贵,亦有岁俸而无食邑。白屋公卿,习以为常,蓬荜寒酸,转瞬可登八座,堂皇阁老,归田即伍齐民。坐此之故,举国无阶级之可言。
而富力之兼并亦因以不剧也。
二曰行平均相续法。
欧洲各国旧俗,大率行长子相续。自法兰西大革命后,虽力矫此弊,而至今迄未尽除。夫长子相续,则其财产永聚而不分,母财厚而所孳生之赢愈巨,其于一国总殖之增加,固甚有效,然偏枯太甚,不免有兄为天子、弟为匹夫之患,一国富力永聚于少数人之手,此其敝也。我国自汉以来,已行平均相续法(此事余别有考据)
,祖父所有财产,子孙得而均沾之。
其敝也,母财碎散,不以供生产,而徒以供消费,谚所谓“人无三代富”。职此之由,盖拥万金之资者,有子五人,人得二千,其子复有子五人,苟无所增殖而复均之其子,则人余四百矣,非长袖则不足以善舞。我国富民之难世其家者,非徒膏梁纨袴之不善保泰,抑亦制度使然矣。虽然,缘此之故,生产方面,虽日蹙促,而分配方面,则甚均匀,而极贫极富之阶级,无自而生,此又利害之相倚者也。
三曰赋税极轻。
欧洲诸国,前此受贵族教会重重压制,供亿烦苛,朘削无艺,侯伯、僧侣不负纳税之义务,而一切负担,全委诸齐氓。及屡经宗教革命、政治革命,积弊方除,而产业革命已同时并起,无复贫民苏生之余地矣。中国则既无贵族教会梗于其间,取于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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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国家。而古昔圣哲,夙以薄赋为教;历代帝王,稍自爱者,咸凛然于古训而莫敢犯,蠲租减税,代有所闻;逮本朝行一条鞭制,而所取益薄。
当厘金未兴以前,民之无田者,终身可不赋一铢于政府,劳力所入,自享有其全部。夫富量由贮蓄而生,此经济学之通义也;而所贮蓄者又必为所消费之余额,又经济家之通义也。然则必所入能有余于所出,而后治产之事乃有可言。欧洲十八世纪以前之社会,齐氓一岁所入,而政府、贵族、教会,朘其泰半,所余者仅赡事畜,盖云幸矣。中国则勤动所获,能自有之,以俭辅勤,积数年便可致中产。
故贮蓄之美风,在泰西则学者广为论著以发明,政府多设机关以劝厉,而其效卒不大;观中国人人能之,若天性然,亦其制度有以致之也。勤俭贮蓄之人愈多,则中产之家亦愈多,此又因果所必至也。凡此皆所以说明我国现在经济社会之组织,与欧洲工业革命前之经济社会组织,有绝异之点。
而我本来无极贫极富之两阶级存,其理由皆坐是也。
虽然,我国今后不能不采用机器以从事生产,势使然也。既采用机器以从事生产,则必须结合大资本,而小资本必被侵蚀,而经济社会组织不得不缘此而一变,又势使然也。然则欧人工业革命所生之恶结果(即酿出今日社会革命之恶因)
,我其可以免乎?曰:虽不能尽免,而决不至如彼其甚也。盖欧人今日之社会革命论,全由现今经济社会组织不完善而来,而欧人现今经济社会组织之不完善,又由工业革命前之经济社会组织不完善而来。我国现今经济社会之组织,虽未可云完善,然以比诸工业革命前之欧洲,则固优于彼。
故今后生产问题,虽有进化,而分配问题,乃可循此进化之轨以行,而两度之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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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殆皆可以不起也。
(欧人前此之工业革命,可谓之生产的革命;今后之社会革命,可谓之分配的革命。)请言其理:夫生产之方法变,非大资本则不能博赢,而大资本必非独力所能任也,于是乎股份公司(株式会社)起。此欧人经过之陈迹,而我国将来亦不能不敩之者也。
然欧人之招股而创此等公司也,其应募而为股东者,则旧日少数之豪族也;中国今日招股而创此等公司也,其应募而为股东者,则现在多数之中产家也。
此其发脚点之差异,而将来分配之均不均,其几即兆于是也。夫欧人岂必其乐以股东之权利尽让诸豪族,使如伊里所言,合工人以组织一协立制造会社者,岂其无一人能见及此,而无如其前此社会之组织,本已分贫富二途,贫者虽相结合,然犹以千百之僬侥国人与一二之龙伯国人抗,蔑有济矣。故昔日之富者,因工业革命而愈富;昔日之贫者,因工业革命而愈贫。
(虽间有工业革命后由贫而富、由富而贫者,然例外也。)何也?
非大资本不能获奇赢,而公司则大资本所在也。有股份于公司者则日以富。无股份于公司者则日以贫,公司股份为少数人所占,则多数人遂不得不食贫以终古也。而中国情形则有异于是。试以最近之事实证之。粤汉铁路招股二千万,今已满额,而其最大股东不过占二十五万乃至三十万耳,其数又不过一二人,其占十股以下者乃最大多数(每股五元)。盖公司全股四百万份,而其为股东者百余万人。此我国前此经济社会分配均善之表征,亦即我国将来经济社会分配均善之联兆也。
诚使得贤才以任之,复有完密之法律以维持之,杜绝当事之舞弊,防制野心家之投机,则公司愈发达,获利愈丰,而股东所受者亦愈多。股东之人数既繁,大股少而小股多,则分配不期均而自均。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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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风气大开,人人知非资本结合不足以获利,举国中产以下之家,悉举其所贮蓄以投于公司;生产方法,大变而进于前;分配方法仍可以率循而无大轶于旧,则我国经济界之前途,真可以安辔循轨,为发达的进化的,而非为革命的矣。夫今者欧美人见贫富阶级悬绝之莫救也,以是有倡为以公司代工人贮蓄,将其庸钱之一部分代贮焉,积以为公司之股本,他日公司获利,彼得分沾,则劳动者兼为资本家,而鸿沟或可以渐图消灭。
然在积重难返之欧美,此等补苴,不能为效也。
而我国则此事出于天然,不劳人力。盖工业革新以后,而受庸钱之人,半皆兼有资本家之资格,此殆可以今日之现象而测知之者也。
(其不能举一切劳动者而悉有某公司之股份,此无待言。然举国无一贫人,则虽行极端社会主义之后,犹将难之。但使不贫者居大多数,即经济社会绝好之现象矣。)此无他故焉,现今之经济社会组织,其于分配一方面,已比较的完善,而远非泰西旧社会所及。由现今社会以孕育将来社会,其危险之程度自不大故也。而无识者妄引欧人经过之恶现象以相怵,是乃谓杞人之忧也。然又非徒恃现在经济社会组织之差完善而遂以自安也。彼欧人所以致今日之恶现象者,其一固由彼旧社会所孕育,其二亦由彼政府误用学理放任而助长之。今我既具此天然之美质,复鉴彼百余年来之流弊,熟察其受病之源,博征其救治之法,采其可用者先事而施焉(其条理详下方)
,则亦可以消患于未然,而复辙之轨,吾知免矣。所谓不必行社会革命者,此也。
所谓中国不可行社会革命者何也?社会革命论,以分配之趋均为期,质言之,则抑资本家之专横,谋劳动者之利益也。此在欧美,诚医群之圣药,而施诸今日之中国,恐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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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偿其病也。吾以为策中国今日经济界之前途,当以奖励资本家为第一义,而以保护劳动者为第二义。请言其理:夫今日东西列强,所以以支那问题为全世界第一大问题者何也?
凡以国际的经济竞争之所攸决云尔。经济学公例,租与庸厚则其赢薄,租与庸薄则其赢厚。
(土地所得曰租,劳力所得曰庸,资本所得曰赢。此严译《原富》所命名也。日人译之曰地代,曰劳银,曰利润。)故拥资本者常以懋迁于租庸两薄之地为利,不得则亦求其一薄者。欧人自工业革命以来,日以过富为患,母财岁进,而业场不增。其在欧土,土地之租与劳力之庸,皆日涨日甚,资本家不能用之求赢,乃一转而趋于美洲、澳洲诸部新地。此新地者,其土地率未经利用,租可以薄,而人口甚希,庸不能轻,于是招募华工以充之,则租庸两薄而赢倍蓗矣。乃不数十年,而美澳诸地昔为旧陆尾闾者,今其自身且以资本过剩为患。
一方面堵截旧陆之资本,使不得侵入新陆以求赢,而旧陆之资本家病;一方面其自身过剩之资本,不能求赢于本土,而新陆之资本家亦病。日本以后起锐进,十年之间,资本八九倍于其前,国中租庸,日涨月腾。而日本之资本家亦病,于是相与旁皇却顾,临睨全球。现今租庸两薄之地,无如中国,故挟资本以求赢,其最良之市场亦莫如中国。世界各国,咸以支那问题为唯一之大问题者,皆此之由。我国民于斯时也,苟能结合资本,假泰西文明利器(机器)
,利用我固有之薄租薄庸以求赢,则国富可以骤进,十年以往,天下莫御矣。而不然者,以现在资本之微微不振,星星不团,不能从事于大事业,而东西各国,为经济公例所驱迫,挟其过剩之资本以临我,如洪水之滔天,如猛兽之出柙,其将何以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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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夫空言之不能敌实事也久矣,两年以来,利权回收之论,洋溢于国中,争路争矿,言多于鲫,然曾未见一路之能自筑,一矿之能自开。
而日人南满洲铁道会社,已以百兆之雄资,伏东省而阘其脑,而各处枝路,尚往往假资于外人,而各国制造品之滔滔汩汩以输入,尽夺吾民之旧业者,又庸耳俗目所未尝察也。夫自生产方法革新以后,惟资本家为能食文明之利,而非资本家则反蒙文明之害,此当世侈谈民生主义者所能知也。曾亦思自今以往,我中国若无大资本家出现,则将有他国之大资本家入而代之,而彼大资本家既占势力以后,则凡无资本者或有资本而不大者,只能宛转瘐死于其脚下,而永无复苏生之一日。彼欧美今日之劳动者,其欲见天日,犹如此其艰也,但使他国资本势力充满于我国中之时,即我四万万同胞为马牛以终古之日。其时,举国中谁复为贫,谁复为富,惟有于中国经济界分两大阶级焉:一曰食文明之利者,其人为外国人;一曰蒙文明之害者,其人为中国人而已。于彼时也,则真不可不合全国以倡社会革命矣。
虽然,晚矣,无及矣,此非吾故为危言以悚听也!夫宁不见今日全国经济界稍带活气者,惟有洋场,而洋场之中国人,则皆馂外商之余也。月晕知风,础润知雨,而况乎风雨之已来袭者耶!我中国今日欲解决此至危极险之问题,惟有奖励资本家,使举其所贮蓄者,结合焉,而采百余年来西人所发明之新生产方法以从事于生产,国家则珍惜而保护之,使其事业可以发达以与外抗,使他之资本家闻其风,羡其利,而相率以图结集,从各方面以抵当外竞之潮流,庶或有济。虽作始数年间,稍牺牲他部分人之利益,然为国家计,所不辞也。今乃无故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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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魇梦呓,倡此与国家全体利害相反之社会革命论,以排斥资本家为务。寝假而国民信从其教,日煽惑劳动者以要求减少时间,要求增加庸率,不则同盟罢工以挟之;资本家蒙此损失,不复能与他国之同业竞,而因以倒毙;他之资本家,益复惩羹吹韲,裹足不前,坐听外国资本势力,骎骎然淹没我全国之市场,欲抵抗已失其时,而无复扎寨之余地;全国人民,乃不得不帖服于异族鞭箠之下以糊其口。则今之持社会革命论者,其亡国之罪,真上通于天矣。
此非吾故苛其词,实则居今日而倡此不适于国家生存之社会革命论,其结果必至如是也。要之,吾对于经济问题之意见,可以简单数语宣示之,曰:今日中国所急当研究者,乃生产问题,非分配问题也。何则?生产问题者,国际竞争问题也;分配问题者,国内竞争问题也。
生产问题能解决与否,则国家之存亡系焉。
生产问题不解决,则后此将无复分配问题容我解决也。由此言之,则虽目前以解决生产问题故,致使全国富量落于少数人之手,贻分配问题之隐祸于将来,而急则治标,犹将舍彼而趋此,而况乎其可毋虑是也。孔子与门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亦皆尚右;孔子曰:“二三子之嗜学也,我则有姊之丧故也。”夫欧美人之倡社会革命,乃应于时势不得不然,是姊丧尚右之类也。今吾国情形与彼立于正反对之地位,闻其一二学说,乃吠影吠声以随逐之,虽崇拜欧风,亦何必至于此极耶!夫无丧而学人尚右,不过为笑,固非害于实事;若病异症而妄尝人药,则自厌其寿耳。今之倡社会革命论者,盖此类也,所谓不可行社会革命者,此也。
所谓中国不能行社会革命者何也?欲为社会革命,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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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圆满,则不能收其功;而圆满之社会革命,虽以欧美现在之程度,更历百年后,犹未必能行之,而现在之中国更无论也。
今排满家之言社会革命者,以土地国有为唯一之楬橥。
不知土地国有者,社会革命中之一条件,而非其全体也。各国社会主义者流,屡提出土地国有之议案,不过以此为进行之著手,而非谓舍此无余事也。如今排满家所倡社会革命者之言,谓欧美所以不能解决社会问题者,因为未能解决土地问题,一若但解决土地问题,则社会问题即全部问题解决者然,是由未识社会主义之为何物也。
(其详别于下方驳之。)近世最圆满之社会革命论,其最大宗旨不外举生产机关而归诸国有。土地之所以必须为国有者,以其为重要生产机关之一也。然土地之外,尚有其重要之生产机关焉,即资本是也。而推原欧美现社会分配不均之根由,两者相衡,则资本又为其主动。
盖自生产方法一变以后,无资本者万不能与有资本者竞,小资本者万不能与大资本者竞,此资本直接之势力,无待言矣。
若语其间接之势力,则地价、地租之所以腾涨者何自乎?亦都会发达之结果而已。都会之所以发达者何自乎?亦资本膨胀之结果而已。彼欧洲当工业革命以前,土地为少数人所占有者已久,然社会问题不发生于彼时面发生于今日者,土地之利用不广,虽拥之犹石田也。及资本之所殖益进,则土地之价值随而益腾,地主所以能占势力于生产界者,食资本之赐也。
(如某氏演说称:“英国大地主威斯敏士打公爵有封地在伦敦西偏,后来因扩张伦敦城,把那地统圈进去,他一家的地租占伦敦地租四分之一,富与国家相等。”
须知伦敦城何以扩张,由资本膨胀故;伦敦地租何以腾涨,由资本膨胀故。若无工业革命后之资本膨胀,则今日之威斯敏士打,亦无从有敌国之富也。其他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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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现象,皆可以此说明之。)又况彼资本家常能以贱价买收未发达之土地,而自以资本之力发达之以两收其利,是又以资本之力支配土地也。
(美国人占土比儿于二十年前,买收汶天拿省、华盛顿省诸土地,而自筑大北铁路以贯之。彼时此等土地,皆印度红夷出没之所,殆不值一钱;今则其最闹之市,地价骎骎追纽约、芝加高矣。
近太西资本家,率无不用此术。)要之欲解决社会问题者,当以解决资本问题为第一义,以解决土地问题为第二义。且土地问题,虽谓为资本问题之附属焉可也。若工场,若道具(机器)
,其性质亦与土地近,皆资本之附属也。质而言之,则必举一切之生产机关而悉为国有,然后可称为圆满之社会革命;若其一部分为国有,而他之大部分仍为私有,则社会革命之目的终不能达也。然则圆满之社会革命论,其新社会之经济组织何如?
以简单之语说明之,亦曰:国家自为地主自为资本家,而国民皆为劳动者而已,即一切生产事业,皆由国家独占,而国民不得以此为竞也。夫同为劳动者也,何以于现在则苦之,于革命后则甘之?诚以如现在经济社会之组织,彼劳动所得之结果,地主攫其若干焉,资本家攫其若干焉,而劳动者所得,乃不及什之一。若革命以后,劳动之结果,虽割其一部分以与国家,而所自得之一部分,其分量必有以逾于今日。且国家所割取我之一部分,亦还为社会用,实则还为我用而已。
如此则分配极均,而世界将底于大同。此社会革命论之真精神,而吾昔所谓认此主义为将来世界最高尚美妙之主义者(见本年本报第四号)
,良以此也。而试问今日之中国,能行此焉否也?此在欧美之难此主义者,有自由竞争绝而进化将滞之问题,有因技能而异报酬或平均报酬孰为适当之问题,有报酬平等遏绝劳动动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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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有分配职业应由强制抑由自择之问题,其他此类之问题尚夥,不缕述。凡此诸问题,皆欧美学者所未尽解决,而即此主义难实行之一原因也。今中国且勿语此,惟有一最浅易最简单之问题,曰:既行社会革命建设社会的国家,则必以国家为一公司,且为独一无二之公司,此公司之性质,则取全国人之衣食住,乃至所执职业,一切干涉之而负其责任。
就令如彼报所言,我国人民程度已十分发达,而此等政府,果适于存在否乎?足以任此之人才有之乎?有之,能保其无滥用职权专制以为民病乎?能之,而可以持久而无弊乎?此问题,绝无待高尚之学理以为证,虽五尺之童能辨之。论者如必谓中国今日能建设此等政府也,则强词夺理,吾安从复与之言。若知其不能,则社会革命论,直自今取消焉可也。夫论者固明知社会革命之不能实行也,于是卤莽灭裂,盗取其主义之一节以为旗帜,冀以欺天下之无识者。庸讵知凡一学说之立,必有其一贯之精神,盗取一节,未或能于其精神有当也。
彼排满家之社会革命论,自孙文倡也,某报第十号,载有孙文演说,殆可为其论据之中心,今得痛驳之以为中国不能行社会革命之左证。
附驳孙文演说中关于社会革命论者
原文:“我们这回革命,不但要作国民的国家,而且要作社会的国家,这决是欧美所不及的。欧美为甚不能解决社会问题,因为没有解决土地问题。大凡文明进步,地价日涨,(中略)
英国大地主威期敏士打公爵有封地在伦敦西偏,后来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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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张伦敦城,把那地统圈进去,他一家的地租,占伦敦地租四分之一,富与国家相等。贫富不均,竟到这等地步“。
驳曰:欧美所以不能解决社会问题者,因为没有解决资本问题。资本问题不能解决,则虽解决土地问题,而其结果与现社会相校,不过五十步之与百步耳。文明进步,地价日涨,固也;然地价所以日涨,实资本膨胀使然。质言之,则文明进步者,资本进步之谓也。能以资本、土地一切归诸国有,则可以圆满解决此问题而无遗憾,近世欧美学者所持社会主义是也。
若其未能,但使一国之资本,在多数人之手,而不为少数人所垄断,则此问题亦可以解决几分。吾所希之中国将来社会是也。若如孙文说,则并一分而不能解决。
(详下)
原文:“中国现在资本家还没有出世,所以几千年地价,从来没有加增,这是与各国不同的。但是革命之后,却不能照前一样。
比方现在香港、上海地价,比内地高至数百倍,因为文明发达,交通便利,故此涨到这样。假如他日全国改良,那地价一定是跟着文明日日涨高的,到那时候,以前值一万银子的地,必涨至数十万、数百万。上海五十年前黄浦滩边地,本无甚价值,近来竟加每亩百数十万元,这就是最显的证据了。就这样看来,将来富者日富,贫者日贫,十年之后,社会问题便一天紧似一天了。“
驳曰:此所述情形是也,而其下文所言救治之法则非也。
又彼举地价之涨以为将来富者日富、贫者日贫之表征,乃举其果而遗其因,知其偏而不知其全也。盖地价之涨,乃资本膨胀之结果而非其原因,而资本家但使拥有若干之债券株式,就令无尺寸之地或所有之地永不涨价,而犹不害其日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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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误认土地涨价为致富之惟一原因,故立论往往而谬也,此俟下段详驳之。但如所述,香港,上海地价,比内地高数百倍,孙文亦知其何为而有此现象乎?痛哉!此外国资本之结果也。黄浦滩地,每放[亩]值百数十万元,然除税关及招商局两片地外,更无尺寸为我国人所有权矣(其或我国人所有而挂洋牌者则不可知)
,孙文其知之否耶?
孙文亦知中国没有资本家出现,故地价没有加增,然则地价之加增,由资本家之出现,其理甚明。使资本家永不出现,则地价其永不加增矣。而曰革命之后却不能照前同样,吾不知彼革命之后所以致地价之涨者,其道何由?
吾但知资本家之一名词,孙文所最嫌恶也,恶其富之日以富,而使他部分之贫日以贫也。如是则必压抑资本家使不起,然后民生主义之目的乃克达,如是则以彼前所论之,吾果不知革命后之地价何由而涨也。吾则谓今日乃经济上国际竞争你死我活一大关头,我若无大资本家起,则他国之资本家将相率蚕食我市场,而使我无以自存。夫所谓蚕食我市场者,非必其买收我土地,建工场于我国中而始能然也。昔日本越后,有煤油矿,所出颇丰,美国斯坦达会社者,世所称煤油大王也,欲夺其业,乃拚著五百万美元之亏衄,贬价而与之竞,越后矿卒不支,降于斯坦达而受其支配矣。使越后矿之力,能拚著亏衄一千万美金以与之竞,又安见斯坦达之不反降于彼也。吾以为今后中国经济上之国际竞争,其浴血淋漓之象,必当若是矣。
现在各国制造品之输入我国者,滔滔若注巨壑,徒以我地广人众,虽十倍其分量,犹能容受,而我国又未尝自制造以相抵制,故各国各占一方面以为尾闾,而未至短兵相搏之时。一旦我国睡狮忽起,改变生产方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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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其进途,彼时各国资本家,必有瞠目相视,攘袂竞起,挟其托辣斯巨灵之掌,以与我殊死战者。
我国如能闯过此难关,乃可以自立于世界。以我之租庸两薄,求赢较易,复鼓吹人民爱国心以助之,则凯歌之奏,固亦非难。而其第一义所最急者,则有大资本以为之盾也。不此之务,而惟资本家独占利益是惧,鳃鳃然思所以遏抑之,其结果也,能遏抑国内之资本家使不起,不能遏抑国外之资本家使不来。
无贫无富,同即憔悴;丈寻之潢,龙虾争沫;彼时噬脐,嗟何及矣。夫印度人民,至今岂尝有社会问题劳其解决者,而其生计现象何如矣。孙文欲印度我乎?吾之经济政策以奖励保护资本家并力外竞为主,而其余皆为辅。苟持论反于吾之政策者,吾必认为国贼,竭吾力所及以申讨伐,虽殉之以身,亦所不辞。
原文:“解决的方法,社会学者(按此语误,岂有倡民生主义之人,而不知Socialism与Sociology之分耶?
抑笔记者之陋也。)
兄弟所最信的,是定地价的法。比方地主有地价值一千元,可定价为一千,或多至二千。就算那地将来因交通发达,价涨至一万,地主应得二千,已属有益无损。赢利八千,当归国家。这于国计民生,皆有大益。少数富人把持垄断的弊窦,自然永绝。这是最简便易行之法。欧美各国,地价已涨至极点,就算要定地价,苦于没有标准,故此难行。至于地价未涨的地方,恰好急行此法,所以德国在胶州,荷兰在爪哇,已有实效。中国内地文明,没有进步,地价没有增长,倘若仿行起来,一定容易。兄弟刚才所说,社会革命,在外国难,在中国易,就是为此。行了这法之后,文明越进,国家越富,一切财政问题,断不至难办。
现今苛捐,尽数蠲除,物价也渐便宜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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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也渐富足了。把几千年捐输的弊政,永远断绝,漫说中国从前所没有,就欧美日本,虽说富强,究竟人民负担租税,未免太重。中国行了社会革命之后,私人永远不用纳税,但收地租一项,已成地球上最富的国。这社会的国家,决非他国所能及,这社会革命的事业,定为文明各国将所取法的了。“
驳曰:嘻嘻!是即孙文新发明之社会革命的政策耶!吾反复十百遍而不解其所谓。请一一诘之。不知孙文所谓定地价的法,将于定地价后而犹准买卖乎,抑不准买卖也?彼既自言为土地国有主义,则此问殆可无庸发,不过费索解已耳。
姑舍是,则不知政府于定地价时随即买收之乎,抑定地价后迟之又久然后买收之乎?若于定地价时随即买收之,既买收后即当不复许买卖。
夫物之不可交换者,即无价格之可言,此经济学之通义也。土地既非卖品,则初时以一千收入者,得强名为值一千,以二千收入者,得强名为值二千耳,而何从有将来价涨至一万赢利八千以归国家之说也?若迟之又久然后买收之,则何必预为定价?其所以预为定价者,恐此地于未买收以前,因买卖频繁而价涨,而将来买收之费将多也。
殊不知既定价之后,则买卖必立时止截,如甲有地定价二千,因交通发达,而乙以四千购诸甲,及政府从乙手买收时,则仍给原定价二千耳,如是则谁肯为乙者。故定价后迟之又久然后买收者,谓以财政所暂不逮而姑为先后,斯可耳。若既定价后,则土地立失其有价值之性质,而断无复涨价至一万赢利八千以归国家之理,又可断言也。如是则国家欲缘此而于财政上得一时之大宗收入,万无是理。
而惟有责效于将来。
将来之效如何,则国家自以地主之资格,征地代(租)于其民,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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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所谓但收地租一项已成地球最富之国是也。
然收租之率,将依买收时之价值而勒定之乎,抑比例交通发达之程度随时而消长之乎?如勒定之,则有昔沃土而后为荒村,昔瘠壤而后为闹市者,亘古不变,安得谓平。此于国计民生,两无利益,殆非必彼之所取也。如随时而消长之,则将以何为消长之标准耶?吾为彼计,厥有二法:一曰国家自估价者。如此地当买收时,值价一千,其地主岁收租一百,今估量交通发达之后,此地应值价一万,则国家岁收租一千,此一法也。然官吏能无舞弊以厉民否耶?民能服官吏所估之价与否耶?夫现在各国之收地租,大率以地价为标准,如日本所谓土地台帐法是也。政府略勘定全国之地价,第其高下,而据置之以收租,经若干年,地价既涨,则改正而增收之,所谓地价修正案是也。然必有交换然后有价格,有价格然后可据之为收租之标准,而民无异言。若土地国有后,无复价格之可言,则除估价之外,实无他术,而民之能服与否,则正乃一问题也。
二曰参用竞卖法。国家悬一地以召租,欲租者各出价,价高得焉,此亦一法也。此法最公,民无异言。然豪强兼并,必缘兹而益甚,且其他诸弊,尚有不可胜穷者。要之,无论用何法,谓国缘此得莫大之岁入,可以为财政开一新纪元,则诚有之,若绳以社会主义所谓均少数利益于多数之本旨,则风马牛不相及也。何也?必有资本者乃能向国家租地,其无资本者无立锥如故也;又必有大资本者,乃能租得广大之面积与良好之地段,而小资本者则惟跼蹐于硗确之一隅也。诚如是也,则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之趋势,何尝因土地国有而能免也。抑孙文昔尝与我言矣,曰:“今之耕者,率贡其所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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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于租主而未有已,农之所以困也。土地国有后,必能耕者而后授以田,直纳若干之租于国,而无复有一层地主从中朘削之,则农民可以大苏。“
(此吾与足下在精养轩所辩论者,莫赖也。)此于前两法之外别为一法者也。此颇有合于古者井田之意,且于社会主义之本旨不谬,吾所深许。虽然,此以施诸农民则可矣。
顾孙文能率一国之民而尽农乎?
且一人所租地之面积,有限制乎,无限制乎?其所租地之位置,由政府指定乎,由租者请愿乎?如所租之面积有限制也,则有欲开牧场者,有欲开工厂者,所需地必较农为广,限之,是无异夺其业耳。
且岂必工与牧为然,即同一农也,而躬耕者与用机器者,其一人所能耕之面积则迥绝,其限以躬耕所能耕者为标准乎,将以机器所能耕者为标准乎?如以躬耕为标准,则无异国家禁用机器;如以用机为标准,则国家安得此广土。如躬耕者与用机者各异其标准,则国家何厚于有机器者,而苛于无机器者也,是限制之法终不可行也。如无限制也,则谁不欲多租者,国家又安从而给之,是无限制之法亦终不可行也。要之,若欲行井田之意,薄其租以听民之自名田,则无论有限无限而皆不可行。何也?即使小其限至人租一亩,而将来人口加增之结果,终非此永古不增之地面所能给也。复次,如所租之位置由政府指定也,则业农、牧者欲租田野,业工、商者欲租都市,政府宁能反其所欲而授之?
若位置由租者请愿也,则人人欲得一廛于黄浦滩,政府将何以给其欲也,是又两者皆不可行也。此段所论利病,乃以吾昔日所闻于孙文者而反诘之,若孙文不承认其曾有此言,或今日已变其政策,则吾言皆为无效。要之,仅言土地国有而不言资本国有,则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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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之政策,不出两途:其一则吾前所举示之二法也,其二则吾所述孙文畴昔语我之一法也。
使孙文能于此二者之外,别有其途,则请有以语我来。而不然者,由后之说,则四冲八撞,无论何方面皆不可以实行;由前之说,则是国家营利之目的,而于社会主义风马牛不相及也。
单税论(即孙文所谓一切苛捐尽数蠲除,但收地租一项也)之主唱者,为显理。佐治,其所著《进步与贫因》一书之结论,曾极言之。后之论者,认为财政学上一种学说而已,若以解决社会问题,则未之许也。盖社会革命家所以主张土地国有者,以凡一切生产机关皆当国有,而土地为生产机关之一云尔,惟一切生产机关皆国有,国家为唯一之地主,唯一之资本家,而全国民供其劳力,然后分配之均,乃可得言。而不然者,生产三要素,其土地国家掌之,其资本少数富者持之,其劳力多数贫者供之,及夫合三成物,得价而售,其售所获,当以几分酬土地之一要素而归诸国家,当以几分酬资本之一要素而归诸彼少数者,当以几分酬劳力之一要素而归诸此多数者,此其界限甚难分析。
(实无从分析。)其究也,仍不能不采现社会所行之地代(即租)制度,与赁银(即庸)制度。不过现行之地代,少数地主垄断之,土地国有后之地代,唯一之国家垄断之,其位置虽移,其性质无别也。而资本家实居间以握其大权,盖纳地代而得使用国家之土地者,资本家也;给赁银而得左右贫民之运命者,亦资本家也。夫欧美现社会所以杌陧不可终日者,曰惟资本家专横故。使徒解决土地问题而不解决资本问题,则其有以愈于今日之现象者几何也。且社会主义之目的,在教自由竞争之敝而已,生产机关皆归国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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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私人剧烈之竞争可不行,若国家仅垄断其一机关,而以他之重要机关仍委诸私人,国家乃享前此此机关主人所享之利,是不啻国家自以私人之资格,插足于竞争场里,而与其民猎一围也,是亦欲止沸而益以薪已耳。是故以土地国有为行单税之手段,而谓为财政上一良法也,是则成问题。
(能行与否,应行与否,又当别论。)若以简单之土地国有论,而谓可以矫正现在之经济社会组织,免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之恶果也,是则不成问题也。
夫有朝衣朝冠而不韈不履者,则行路之人莫不笑之。
孙文之民生主义,正经类也。
孙文乎,苟欲言民生主义者,再伏案数年,其可也!孙文又谓,欧美各国,地价已涨至极点,就算要定地价,苦于没有标准,故此难行,而引以证明社会革命,在外国难,在中国易,就是为此。此真可谓奇谬之谈。
谓欧美地价,涨至极点,孙文能为保险公司保其不再涨乎?
吾见伦敦、巴黎、柏林、纽约芝加高之地价,方月异而岁不同也。且谓价已涨者则无标准,价夫涨者则有标准,是何道理。
吾国现在之地价,则涨于秦、汉、唐、宋时多多矣。吾粤新宁[会]、香山之地价,则涨于二十年前多多矣。若因其涨而谓其无标准,则我国亦何从觅标准耶?若我国有标准,则欧美各国,果以何理由而无标准?吾以为欲求正当之标准,亦曰时价而已。我国有我国之时价,欧美有欧美之时价,吾苦不解其难易之有何差别也。若曰我国以价贱故,故买收之所费少而易,欧美以价高故,故买收之所费巨而难,则何不思欧美国富之比例,与吾相去几何也。要之,孙文所以言中国行社会革命易于欧美者,实不外前此与吾言“大乱之后人民离散,田荒不治,举而夺之”之说,此足下已亥七月间与吾
45梁启超文集
在住吉亭三更拥被时所言,青眼虎(此绰号足下当能记之)在旁知状,足下宁能忘耶!今抵死图赖,不肯承认,此乃足下羞恶之心,自知忏悔,吾方喜足下之进化,何忍责焉,而惜乎虽忏悔而仍不足以自完其说也。
孙文又谓德国在胶州,荷兰在爪哇,行之已有实效,而欲我中国仿行起来。嘻,非丧心病狂,而安得有此言也。孙文亦思胶州之在德国,爪哇之在荷兰,果居何等位置焉否也?
吾固尝言以土地国有行单税制,为财政上一有研究价值之问题。政府垄断生产之一要素,自兹可无患贫,为政府计则良得,但不知其影响于国民者何如耳。夫德、荷政府,则朘胶州爪哇之脂膏以自肥者也,孙文欲胶州爪哇我全国耶!吾真不料其丧心病狂一至此极也。
夫中华民国共和政府而忧贫也,则所以救之者亦多术矣,而何必以僇亡之余自拟者。
又孙文之言,尚有可发大噱者,彼云“英国一百年前,人数已有一千余万,本地之粮,供给有余。到了今日,人数不过加三倍,粮米已不够二月之用,民食专靠外国之粟。故英国要注重海军,保护海权,防粮运不继。因英国富人,把耕地改做牧地,或变猎场,所获较丰,且征收容易,故农业渐废,并非土地不足,贫民无田可耕,都靠做工糊口”云云。
谓英国注重海军,其目的乃专在防粮运不继,真是闻所未闻。
夫经济无国界,利之所在,商民趋之,如水就壑。英国既乏粮,他国之余于粮者,自能饷之,非有爱于英,利在则然耳,虽无海军,岂忧不继。若曰战时不能以此论,则当日俄战役中,我国人之以米饷日本者,又岂少耶。虽买十分有一之兵事保险,(恐为俄舰捕虏或击沈,故买兵事保险。
其价视寻常保险加数倍。)犹且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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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矣。夫英所以注重海军者,一则因沿海为国,非此不足以自存;一则因殖民地夥多,非此不足以为守。此则虽小学校生徒,类能解之者。而其不得不并力于殖民地,又资本膨胀之结果也。如孙文言,岂谓英国苟非改农地为猎牧地,国内农产,足以自赡,而即无待于海军乎?此与本问题无关,本不必齿及,所以齿及者,以觇所谓大革命家之学识有如是耳。
又彼谓英国并非土地不足,只缘以耕地改猎牧地,致贫民无田可耕,以此为贫富悬绝之原因。此亦大不然。英国土地之大部分,向在少数贵族之手,即不改为猎牧地,而贫民之有田可耕者,本已甚希。
夫隶农,虽耕焉,而不可谓有田也;即非隶农,而受人之庸钱以耕人田,仍不可谓有田也。彼美国之农地,可谓极广矣,而耕者率立于一农业公司支配之下,计日以给其劳力之直而已。盖自生产法一变以后,前此之小农小工制度,忽易为大农大工制度,两者职业虽殊,而变化之性质无别也。夫受农业公司之支配以为人耕田,与受工业公司之支配以为人制器,两者果何所择?而孙文谓,贫民无田可耕,都靠做工糊口,工业却全归资本家所握,工厂偶然停歇,贫民立时饥饿。且使全国无一工厂,其大工悉举其资本以为大农,而激烈竞争之结果,终必有所废乃能有所兴,而农业公司有停歇者,贫民遂可以免于饥饿乎?要之,但使资本在少数人手里,而绝对放任其竞争,则多数贫民,自必陷于困苦,初不问其以此资本经营何业也。至英国以农地变为猎牧地,此自是彼资本家应于其国经济之现状,见夫业此焉而可以得较厚之赢也,则群焉趋之,此亦如荷兰之资本家率业船,比利时之资本家率业铁,凡以为增殖资本之一手段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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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未尝因其趋重何业,而影响及于贫民生计也。
(影响所以及于贫民生计者,以资本在少数人手之故,而非因其以此业之资本移于彼业,而遂生影响也。)如孙文言,岂谓今日英国,但将猎牧地反为农地,而贫民遂可以家给人足乎?吾以为今日各国所通患者,皆土地不足也,匪独英国。而孙文谓英国并非土地不足,可谓异闻。夫土地之面积,自数十万年前既已确定,造化主不能因吾人类之增加,而日造新壤,计口分以授之,此玛尔梭土之人口论,所以不胜其杞人之忧也。
即使无工业革命之结果,而人浮于地,固已为病。欧人所以当四百年前,即汲汲以殖民为务,其动机皆坐是也。即如孙文所述,英国今日人口三倍于百年前,则百年前本地之粮供给有余者,而今日之需要三倍之,其将何以自存。即不改为猎牧地,而英民遂得免于饥饿乎?夫英民今日得免于饥饿者,虽谓全食工业革命之赐焉可也。自机器出而英人首利用之,英自此冠带衣履天下,各国之需要,而英人供给之;供给必有报酬,而英人享受之;英自是废农不务。英对于他国,以械器易粟;他国对于英,以粟易械器。交易之间,而英大获其赢,所获之赢,资本家垄其泰半,而贫民亦得馂其余。然无论所垄者所馂者,则皆他国人所以饷英也。夫英之所以有今日,徒以废农故也。如孙文言,以废农为今日贫民饥饿之原因,寝假英人悉废其诸业而复于农,英政府复采孙文之土地国有策,凡能耕者则授之以田,斯可谓不病贫民矣,然三倍于昔之人民,能有三倍于昔之土地以给之乎?百数十年后人民复三倍于今,更能三倍其三倍之土地以给之乎?毋亦日迫之于饥饿而已。孙文所谓并非土地不足,徒以贫民无田可耕者,吾不知其说之何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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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也。
夫虽无工业革命,而土地已患不足,其理既若是矣。
若夫工业革命以后,资本日以膨胀,然所操资本,无论用之以治何业,总不能离土地而独立。以国中有定限之土地,而资本家咸欲得之为业场,竞争之结果,而租必日增;租厚则病赢,而资本家将无所利,于是益不得不转而求租薄之地,此殖民政策,所以为今日各国唯一之政策也。而土地不足,实为之原。吾又不知孙文所谓并非土地不足之说,果何以自完也。而谓解决土地问题即能解决社会问题,吾诚不知其何途之从而能尔尔也。且孙文所以征引英国之现状者,岂非以为中国将来之比例乎?
以彼所言,则英地主改耕地为猎牧地,乃贫民无田可耕之原因。洵如是也,则中国之社会问题,其永可以不发生矣。
孙文得毋忧我中国面积四百余万方里之广土,至他日文明进步以后,将悉不为耕地乎?如是则何不忧天坠之犹为愈也。孙文何不曰,将来之土地,将悉为大农所垄断,贫民虽有可耕者而非其田,则其说完矣。然洵如是也,则非解决资本问题,而一切问题,皆无从解决。孙文之土地国有论,则嫫母傅粉而自以为西施也。
吾反复读孙文之演说,惟见其一字不通耳,而不能指出其所以致误谬之总根本何在。盖必其人稍有科学的头脑,每发一义,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其观察点有一误谬之处,故驳论者可以此为攻,而持论者亦可以此为守。若孙文则头脑稀乱,自论自驳,无一路之可通,吾亦安从取其谬点之总根本而指之。无已,则有一焉,孙文其独尊农业而排斥农业以外之他业耶?其土地国有后之社会,殆欲斟酌古代井田之遗法耶?洵如是也,则古昔圣贤之言,而宋儒所梦寐以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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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第不知其通于今后之社会焉否耳。
又孙文谓:“行了这法之后,物价也渐便宜了,人民也渐富足了。”此语吾又不解其所谓。夫物价之贵贱,果从何处觅其标准耶?如就物之本体以言,只能以甲乙两物相校而观其比价。如云近二十年来银价贱,近一二年来银价贵,何以知其贵贱?以与金价比较故也。故就他方面言之,亦可云近二十年金价贵,近一二年来金价贱。其他物品亦例是。如以米为标准,十年前米百斤值银五元,柴百斤值银三角,某物某物百斤,值银若干若干。今米之价如前也,而柴百斤值银五角矣,某物某物百斤之价,皆比例三与五为加增矣,则是百物之价增于米价也。
(或米价增至每百斤六元,而其他百物皆以三与五之比例为加增,则亦可谓百物之价增于米也。)
从他方面观之,则是米价贱于百物之价也。夫如是则有贵贱之可言。然物物而比较之,此以验社会需要趋于何方则可,而于物价贵贱之共通原理无与也。若夫一切物品,举十年之通以较之,而无一不涨于其前,是则金价或银价之趋贱耳,而非其余物价之趋贵也。
(若就他方面言之,则即谓其余物价趋贵亦未始不可,然其理一也。)何也?
物价之贵贱何以名,以其与金银之比价而名之耳。此与货币政策有密切之关系,今勿具论。
若求诸货币以外,则尚有一原则焉,曰物价必比例于需要额与生产费,需要者多,则物价必腾;生产费重,则物价必腾。然文明程度高,则人之欲望之种类愈增;又文明程度高,则庸钱必涨,庸钱涨亦为生产费增加之一。
帮物价必随文明程度而日腾,又经济界之普通现象也。
此其理由,诸经济学书皆言之,无俟详述。即观诸吾国内地与通商口岸之比较,亦可以为左证矣。今孙文谓行了彼土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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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政策后,物价必渐贱,吾真不解其所由。若其行圆满的社会主义,将生产机关悉归诸国家,则此派学者所考案,有谓宜依各人每日劳力之所直,给以凭票,其人即持凭票以向公立之种种商店换取物品者,如是则并货币亦废置不用,只以种种劳力与种种物品比价而立一标准,则物价无复贵贱之可言。孙文若采此说也,则物价渐贱之言为不通也。而不然者,土地以外之一切生产机关,仍为私有,物价必随文明程度之高下而为消长。物价而趋贱则必其需要之日减者也,需要日减,是贫因之一征也。否则庸钱趋微也,庸钱趋微,亦贫困之一征也,而又何人民富足之与有?吾观于此,而益疑孙文之社会革命论,除复反于古昔井田时代之社会,无他途也。
举农业以外一切之诸业而悉禁之,以国有之土地授诸能耕之人而课其租,现有四万万人,苟国中有四十万万亩地,则人授十亩焉。数年以后,民增而地不增,则割所授于前人者,匀其分量以授后人,至一人授一亩或数人合授一亩而未有止。
若是则于孔子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者,洵有合矣。但不知吾国民何以堪也。而不然,则必孙文封尽全世界之金银矿使永不产出,否则以金刚钻为货币也,舍此两者外,更无可以使物价趋贱之途。
以上两段,于本论论旨,无甚关系,不过以其语语外行,令人喷饭,故附驳之,亦使听演说而大拍掌者,念及此掌之无辜而受痛耳。
以上驳孙文说竟。彼报第五号别有“论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并行”一篇,吾拟驳之久矣,蹉跎不果。今吾所主张者,大率已见前方,虽非直接驳彼文,而彼文已无复立足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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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彼文肤浅凌乱,实无可驳之价值耶。惟其中有一条不可不加以纠正者。彼论述泰西学者之说,谓“贫富悬隔之所由起,在放任竞争绝对承认私有财产权”是也。而其所下绝对承认私有财产权之解释,谓“无私有财产制,不能生贫富,固也;有私有财产制,而不绝对容许之,加相当之限制,则资本亦无由跋扈。即于可独占之天然生产力,苟不许其私有,则资本所以支配一切之权失矣”云云。此所以证其言土地国有而不言资本国有之理由也。
此说社会主义论者中,固有言之者,然其论之不完全,显而易见,即吾前所谓,国家自以私人资格,插足于竞争场里,而分其一脔耳。夫资本家固非必其皆有土地者,往往纳地代于他之地主,借其地以从事生产,而未尝不可以为剧烈之竞争。土地国有后,则以前此纳诸私人之地代,转而纳诸国家耳;或变所有权而为永代借地权或永小作权耳,于其跋扈何阻焉。以吾所闻,加私有财产权以相当之限制者,其条件则异是。凡不为生产机关者(如家屋、器具、古玩等)
,则承认其私有,其为生产机关者,则归诸国有而已。
必如是而后可以称社会革命;不如是者,皆朝衣朝冠而不韈不履者也。而此种之社会革命,我中国现时果能行否,此则吾欲求彼党中人赐一言之确答者也。
大抵今日之欧美,其社会恶果,日积日著,各国政治家乃至学者,莫不认此为唯一之大问题,孳孳研究,而其论所以救治之方者,亦言人人殊。虽然,要其大别,可以二派该之。一曰社会改良主义派,即承认现在之社会组织而加以矫正者也,华克拿、须摩、拉布棱达那等所倡者与俾士麦所赞成者属焉。二曰社会革命主义派,即不承认现在之社会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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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欲破坏之以再谋建设者也,麦喀、比比儿辈所倡率者属焉。
两者易于混同,而性质实大相反。今孙文及其徒所倡果属于何派乎?吾苦难明之。谓其属甲派而不类,谓其属乙派而又不类。殆欲合两派而各有节取耶?而不知其不相容也。是又荷蓑笠以入宫门之类也。质而言之,彼辈始终未识社会主义为何物而已。
又彼号论文尚有云:“明初屯卫之制,其田皆国有也。明初所以得行此者,亦正以政治革命后易为功也。观于其后欲赎取已卖之田,犹患费无所出,乃其初设时若甚轻易举者,斯亦可知其故矣。
行土地国有于政治革命之际,果何事强夺耶?“
嘻嘻!此其故,虽微公言,吾固已熟知之。岂非吾前所闻于贵头领所谓大革命后积尸满地,榛莽成林,十余年后大难削平,田土无主者十而七八,夫是以能一举而收之者耶?明初屯卫制所以得行之而易为功者,非利故田主之因丧乱而散亡耶?后此欲赎而患无费者,非以承平之后不便掠夺耶?贵头领于前言,抵死图赖,而公等亦辨之惟恐不力,吾方谓豺性之已改矣,奈何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更为此自实前言之供状耶!
而犹曰无事强夺,吾不知杀人以梃以刃果何异也。
且以明初为政治革命后,则公等所谓政治革命者,吾今乃知之矣。
彼报第五号所以丑诋我者,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笑我谓前此昌言经济革命断不能免,又介绍社会主义之学说,而今乃反排斥之。
夫吾经济革命不能免者,就泰西论泰西也,今日我何尝谓其能免耶?
社会主义学说,其属于改良主义者,吾固绝对表同情,其关于革命主义者,则吾亦未始不赞美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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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其必不可行,即行亦在千数百年之后,此吾第四号报所已言者(第四号出在彼报第五号之前)。彼谓今之社会主义学说,已渐趋实行,谓各国民法为趋重民生主义,谓日本铁道国有案通过为国家民生主义之实现。此言诚是也,而不知此乃社会改良主义,非社会革命主义,而两者之最大异点,则以承认现在之经济社会组织与否为界也(即以承认一切生产机关之私有权与否为界)。
公等绝不知此两者之区别,混为一炉,忽而此焉,忽而彼焉,吾安从而诘之。彼报彼号有言曰:世每惟不知者乃易言之。又曰:梁某全不知社会革命之真。又曰:梁氏之攻民生主义,于民生主义毫无所知者也。夫浅学如余,则安敢自云能知者。但吾初以为公等必知之甚深然后言,及证以贵号前后十号之伟著,则公等所知,视“目不识欧文,师友无长者”之梁某,且不逮焉。惟不知者乃易言之,乃夫子自道耶?
若夫公等之四不象的民生主义,其甚深微妙,则真非我之所得知矣。
吾初以为社会革命论,在今日之中国,不成问题,不足以惑人,故听彼报之鸦蛙聒阁,不复与辩,谓无取浪费笔墨也。今彼报乃宝此燕石,沾沾自喜,且无识者亦彼复附和之,故不得不为之疏通证明,非好辩也。
虽然,本论之对于彼,亦可谓不留余地矣。彼报见此,其将幡然悔悟,自知其扰扰之无谓耶?抑将老羞成怒,再为狼嗥牛吼之态,折理不胜,惟事嫚骂耶?此则非吾所敢言矣。
以上据鄙见以解决“中国今日社会应为根本的革命与否”之一问题已竟,今将附论“中国今日若从事于立法事业,其应参用今世学者所倡社会主义之精神与否”之一问题。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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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则吾所绝对赞成者也。此种社会主义,即所谓社会改良主义也,其条理多端,不能尽述,略举其概,则如铁道、市街、电车、电灯、煤灯、自来水等事业皆归诸国有或市有也,如制定工场条例也,如制定各种产业组合法也,如制定各种强制保险法也,如特置种种贮蓄机关也,如以累进率行所得税及遗产税也,诸如此类,条理甚繁,别有专书,兹不具引。
夫铁道等归诸公有,则事业之带独占性质者,其利益不为少数人所专矣;制定各种产业组合法,则小资本者及无资本者,皆得自从事于生产事业矣;制定工场条例,则资本家不能虐待劳动者,而妇女、儿童,尤得相当之保护矣;制定各种强制保险法,则民之失业或老病者,皆有以为养矣;特置种种贮蓄机关,予人民以贮蓄之方便,则小资本家必日增矣;以累进率行所得税及遗产税,则泰富者常损其余量以贡于公矣;夫以我国现在之社会组织,既已小资本家多而大资本家少,将来生产方法一变以后,大资本家之资本,与小资本家之资本,其量同时并进,固已不至奔轶太远,造成如欧美今日积重难返之势。而右所举社会改良主义诸条件,又彼中无量数之政豪、学哲,几经研究而得之者也,彼行之于狂澜既倒之后,故其效不甚章,我行之于曲突徙薪以前,故其敝末由至。夫欧洲所以演出工业革命之恶果而迫今后之社会革命使不能不发生者,固由瓦特机器之发明,骤变其生产之方,亦由斯密放任之学说,助长其竞争之焰,两者缺一,其惨剧当不至若是之甚。今我于生产方法改良之始,能鉴彼放任过度之弊,而有所取裁,则可以食瓦特机器之利,而不致蒙斯密学说之害,其理甚明。
《记》曰:“甘受和,白受采。”我以本质较良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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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而采行先事预防之方针,则彼圆满社会主义家所希望之黄金世界,虽未可期,而现在欧美社会阴风惨雨之气象,其亦可以免矣。而何必无故自惊,必欲摧翻现社会之根柢而后为快也。而况乎其所谓摧翻者,又实未尝能动其毫末,而徒虎皮羊质以自扰扰也。嘻!其亦可以知返矣。
要之,今之言社会革命者,其未知社会革命论之由来及其性质而妄言之耶,则妄言惑人之罪可诛;其已知之而故支离闪烁、张皇其词以耸人听耶,则不过吾前者所谓利用此以博一般下等社会之同情,冀赌徒、光棍、大盗、小偷、乞丐、流氓、狱囚之悉为我用,惧赤眉、黄巾之不滋蔓,复从而煽之而已。其立心之险恶,其操术之卑劣,真不可思议也。而一般学子,既年少而富于好奇心,复刺激于感情,以骚动为第二之天性,外之既未尝研究他人学说之真相,内之复未能诊察本国社会之实情。于是野心家乘之而中以诐词,致此等四不象之民生主义,亦以吠影吠声之结果,俨然若有势力于一时。吾安得不为此幼稚时代之国民一长恸也。
结论
故吾以为种族革命,不必要者也;社会革命,尤不必要者也;坦坦广途,独一无二,由之则至,歧之则亡,曰政治革命而已。更易其词以定其宗曰:今日欲救中国,惟有昌国家主义,其他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皆当诎于国家主义之下。
闻吾此论而不寤者,吾必谓其非真爱国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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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演
湖南时务学堂答问(节录)
(1897年冬)
蔡艮寅(锷)问:孔子大一统所以泯杀机也。今之贤士大夫欲督其督、郡其郡、邑其邑,无乃与夫子大相刺谬乎?
教习梁批:古今万国所以强盛之由,莫不由众小国而合为一大国,见之美国、英国、德国、意大利、奥斯马加、日本、瑞士皆是也。前此互争是以弱,今合为一是以强,孔子大一统之义正为此也。见美、日诸国所办各事,皆有数种大政提归政府办理,如海军、陆军、刑律、交涉之类;其余地方各公事则归各地方自理,政府不干预之。此是最善之法。今中国则反是。
如海军之类应归于一者也,而南北洋各自为政,不相顾焉;一盗案之微,州县治之足矣,而上劳朝审,皆极可笑。然至今日,方且并此之法而不能整顿,于是中国不徒变为十八国,并且变为四万万国矣。
国权之失,莫过于是。
政府现无可望,则不得不致望于督抚州县,若能有一省、一府、一县之整顿,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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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省、府、县亦不无万一之望。
左景伊问:日舰东来,款赔地削,国益蹙矣;强邻凯觎,莫知所御,种益弱矣;耶稣天主,流传极远,教益微矣。中土士大夫咸知国蹙、种弱、教微之非计,而究之国之所以蹙、种之所以弱、教之所以微之故,及思所以补苴其国、繁殖其种、维持其教之道,茫乎未之知也。吾师所以保国、保种、保教之说勉受业等,幸垂示焉。
教习梁批:必知所以保国,然后能保国也;保种、保教亦然。一人之力不能保也,则合多人之力以保之。多一知此理之人,即多一能保之人;若使天下人人能知之,则无不保之国,无不保之种,无不保之教矣。必如何而后能知之,非学问不为功也。王文成曰:“未能知,说甚行?”然亦未有能知而不能行者。若知而不行,必非真知也。故学者亦但求知而已。勉强学问,天下可办之事正多,我非大言以欺诸君也。
李洞时问:昨闻梁先生言混沌初开、三世递嬗之义,谓西人考草木世后,为禽兽畜类之世;禽兽畜类世后,然后人类始盛。信哉斯言也!
然不必以西人考之也,即今相食之理推而知之。
夫今之禽兽畜类何以食草,人何以食禽兽畜类也?意者盛极必衰,泰极必否,天之然也。天厌草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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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习梁批:此言生人生物之理,指未有制作时而论。若既生之后已有制作,则以强吞弱,以大弱小,此又一世界,不得混看此理。西人有天演论,极发明之。
杨树谷问: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徒。”读书至此,不免有疑。夫委贽为臣,当临难无苟免,何得不谏君于过,而竟以去云乎哉?虽曰当时人主不足以有为,而臣道之不可不尽也明矣。孟子之意究竟何如?
教习梁批:(记)曰:“非特君择臣也,即臣亦择君。”又曰:“君使臣以礼。”夫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如开一铺子,君则其铺之总管,臣则其铺之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六经之中,言此等道理者极多,绝不为怪异也。自秦以后君权日尊,而臣之自视,以为我实君之奴隶。
凡国事之应兴应革,民事之应损应益,君之所为应直谏犯颜者,而皆缄默阿谀为能,奴颜婢膝以容悦于其君,而“名节”二字扫地尽矣。至于今日,士气所以委靡不振,国势所以衰,罔不由是。此实千古最大关键矣。其亦未闻孟子之大义焉耳!
周宏业问:读《滕文公篇》,似滕文公亦能用孟子之言矣。然其弱削如故也。岂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乃如此耶?想孟子行教之人,断不言行不顾若此。请问其故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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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习梁批:问得很好。
然滕文当时实未尽行孟子之言。
凡任一人,举一事,必尽其所长,乃可责其成效。若仅行其一二端,则有时反以生弊而已。今日中国之行西法是也。行之无条理、无片段,而反咎西法之寡效,可乎?观毕战问井田,以后更无下文,则滕当时必未尽行孟子之言明矣。
行孟子言者谁乎?
今日欧美诸国是也。
美国远在西半球,而欧洲之民襁负归之;瑞士弹丸黑子之国,而西国凡有大政事,皆会议于此焉。所谓为政于天下者非耶?
陈其殷问:张博望之通西域,人谓其首开边衅,然今日之中国又苦塞而不通。功之则外祸之始基也,罪之则大同之起点也。岂远大之略非一时克睹其效与?
教习梁批:地球万国之必不能不相通者,天道也。人力虽强,可逆天乎?
故欲闭关自守以冀绝外患者,中国人至愚极陋之言也。
张博望之功大矣,西人为哥伦布大会,我中国亦为大会以记张博望之功。罪云乎哉?
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965
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
(1912年10月22日)
鄙人今日得列席于此报界欢迎会,而群贤济济,至百数十人之盛,其特别之感想,殆难罄言,去秋武汉起义,不数月而国休丕变,成功之速,殆为中外古今所未有。南方尚稍烦战事,若北方则更不劳一兵、不折一矢矣。问其何以能如是?则报馆鼓吹之功最高,此天下公言也。世人或以吾国之大,革数千年之帝政,而流血至少,所出代价至薄,诧以为奇。
岂知当军兴前军兴中,哲人畸士之心血沁于报纸中者,云胡可量?然则谓我中华民国之成立乃以黑血革命代红血革命焉可也。鄙人越在海外,曾未能一分诸君子之劳,言之滋愧。
虽然鄙人二十年来固以报馆为生涯,且自今以往,尤愿终身不离报馆之生涯者也。今幸得与同业诸英握手一堂,窃愿举鄙人过去对于报馆事业之关系及今后所怀抱,为诸君一言之。
鄙人之投身报界,托始于上海《时务报》,同人多知之。
然前此尚有一段小历史,恐今日能言之者少矣。当甲午丧师以后,国人敌忾心颇盛,而全瞢于世界大势。
乙未夏秋间,诸先辈乃发起一政社名强学会者,今大总统袁公,即当时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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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人也。彼时同人固不知各国有所谓政党,但知欲改良国政,不可无此种团体耳。而最初着手之事业,则欲办图书馆与报馆,袁公首捐金五百,加以各处募集,得千余金,遂在后孙公园设立会所,向上海购得译书数十种,而以办报事委诸鄙人。
当时固无自购机器之力,且都中亦从不闻有此物,乃向售《京报》处托用粗木版雕印,日出一张,名曰《中外公报》,只有论说一篇,别无记事。鄙人则日日执笔为一数百字之短文,其言之肤浅无用,由今思之,只有汗颜。当时安敢望有人购阅者,乃托售《京报》人随宫门钞分送诸官宅,酬以薪金,乃肯代送,办理月余,居然每日发出三千张内外。
然谣诼蜂起,送至各家门者,辄怒以目,驯至送报人惧祸,及悬重赏亦不肯代送矣。其年十一月,强学会遂被封禁,鄙人服器书籍,皆没收。流浪于萧寺中者数月,益感慨时局。自审舍言论外,末由致力,办报之心益切。明年二月南下,得数同志之助,乃设《时务报》于上海,其经费则张文襄与有力焉。而数月后,文襄以报中多言民权,干涉甚烈。其时鄙人之与文襄,殆如雇佣者与资本家之关系,年少气盛,冲突愈积愈甚。丁酉之冬,遂就湖南时务学堂之聘,脱离报馆关系者数月。
《时务报》虽存在,已非复前此之精神矣。当时亦不知学堂当作何办法也。
惟日令诸生作札记,而自批答之,所批日恒万数千言,亦与作报馆论文无异。
当时学生四十人,日日读吾所出体裁怪特之报章,精神几与之俱化。
此四十人者,十余年来强半死于国事,今存五六人而已。
此四十分报章,在学堂中固习焉不怪,未几放年假,诸生携归乡里,此报章遂流布人间,于是全湘哗然,咸目鄙人为得外教眩人之术,以
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175
一丸药翻人心而转之,诸生亦皆以二毛子之嫌疑,见摈于社会。其后戊戌政变,其最有力之弹章,则摭当时所批札记之言以为罪状。
盖当时吾之所以与诸生语者,非徒心醉民权,抑且于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此种言论,在近数年来诚数见不鲜,然当时之人,闻之安得不掩耳?其以此相罪,亦无足怪也。戊戌八月出亡,十月复在横滨开一《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矣。而政府相疾亦至,严禁入口,驯至内地断绝发行机关,不得已停办。辛丑之冬,别办《新民丛报》,稍从灌输常识入手,而受社会之欢迎,乃出意外。
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创痍既复,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矣。
犹记曾作一小说,名曰《新中国未来记》,连登于该报者十余回。
其理想的国号,曰“大中华民主国”
;其理想的开国纪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总统,名曰罗在田,第二代大总统,名曰黄克强。当时固非别有所见,不过办报在壬寅年,逆计十年后大业始就,故托言“大中华民主国”祝开国五十年纪念,当西历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由今思之,其理想之开国纪元,乃恰在今年也。罗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逊位也;黄克强者,取黄帝子孙能自强立之意。此文在座诸君想尚多见之,今事实竟多相应,乃至与革命伟人姓字暗合,若符谶然,岂不异哉!其后见留学界及内地学校,因革命思想传播之故,频闹风潮,窃计学生求学,将以为国家建设之用,雅不欲破坏之学说,深入青年之脑中;又见乎无限制之自由平等说,流弊无穷,惴惴然惧;又默察人民程度,增进非易,
275梁启超文集
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黄不接,暴民踵兴,虽提倡革命诸贤,亦苦于收拾;加以比年国家财政、国民生计,艰窘皆达极点,恐事机一发,为人劫持,或至亡国;而现在西藏、蒙古离畔分携之噩耗,又当时所日夜念及而引以为戚。自此种思想来往于胸中,于是极端之破坏,不敢主张矣。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
质言之,则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也。
及丁未夏秋间,与同人发起政闻社,其机关杂志,名曰《政论》,鄙人实为主任。政闻社为清政府所封禁,《政论》亦废。
最近乃复营《国风报》,专从各种政治问题,为具体之研究讨论,思灌输国民以政治常识。初志亦求温和,不事激烈,而晚清政令日非,若惟恐国之不亡而速之,刿心怵目,不复能忍受,自前十年以后至去年一年之《国风报》,殆无日不与政府宣战,视《清议报》时代,殆有过之矣。犹记当举国请愿国会运动最烈之时,而政府犹日思延宕,以宣统八年、宣统五年等相搪塞,鄙人感愤既极,则在报中大声疾呼,谓政治现象若仍此不变,则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
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此语在《国风报》中凡屡见,今亦成预言之谶矣。
计鄙人十八年来经办之报凡七。自审学识谫陋,文辞朴僿,何足以副立言之天职,惟常举吾当时心中所信者,诚实恳挚以就正于国民已耳。今国中报馆之发达,一日千里,即以京师论,已逾百家,回想十八年前《中外公报》沿门丐阅时代,殆如隔世;崇论闳议,家喻户晓,岂复鄙人所能望其肩背。虽然,鄙人此次归来,仍思重理旧业。人情于其所习
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375
熟之职业,固有所不能舍耶!若夫立言之宗旨,则仍在浚牖民智,薰陶民德,发扬民力,务使养成共和法治国国民之资格,此则十八年来初志,且将终身以之者也。
而世论或以鄙人曾主张君主立宪,在今共和政体之下,不应有发言权;即欲有言,亦当先自引咎,以求恕于畴昔之革命党;甚或捏造谰言,谓其不慊于共和希图破坏者。即侪辈中,亦有疑于平昔所主张,与今日时势不相应,舍己从人,近于贬节,因嗫嚅而不敢尽言者。吾以为此皆讏词也。无论前此吾党所尽力于共和主义者何如,即以近年所主张,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此志固可皎然与天下共见。夫国体与政体本不相蒙,稍有政治常识者频能知之矣。当去年九月以前,君主之存在,尚俨然为一种事实,而政治之败坏已达极点,于是忧国之士,对于政界前途发展之方法,分为二派:其一派则希望政治现象日趋腐败,俾君主府民怨而自速灭亡者,即谚所谓“苦肉计”也,故于其失败,不屑复为救正,惟从事于秘密运动而已;其一派则不忍生民之涂炭,思随事补救,以立宪一名词,套在满政府头上,使不得不设种种之法定民选机关,为民权之武器,得凭借以与一战。
此二派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
去年起义至今,无事不资两派人士之协力,此其明证也。然则前此曾言君主立宪者果何负于国民?在今日亦何嫌何疑而不敢为国宣力?至于强诬前此立宪派之人为不慊于共和,则更是无理取闹。立宪派人不争国体而争政体,其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吾既屡言之,故于国体则承认现在之事实,于政体则求贯彻将来之理想。
475梁启超文集
夫于前此障碍极多之君主国体,犹以其为现存之事实而承认之,屈己以活动于此事实之下,岂有对于神圣高尚之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
夫破坏国体,惟革命党始出此手段耳,若立宪党则从未闻有以摇动国体为主义者也。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论理上必然之结果,而何有节操问题之可言耶?
若夫吾侪前此所忧革命后种种险象,其不幸而言中者十而八九,事实章章,在人耳目,又宁能为讳?论者得毋谓中国今日已治已安,而爱国志士之责任从是毕耶?
平心论之,现在之国势政局,为十余年来激烈、温和两派人士之心力所协同构成,以云有功,则两俱有功,以云有罪,则两俱有罪。
要之,此诸人士者,欲将国家脱离厄区,跻诸乐土,而今方泛中流,未达彼岸。
既能发之,当思所以能收之,自今以往,其责任之艰巨,视前十倍,又岂容一人狡卸者?
今激烈派中人,其一部分则谓吾既已为国家立大功、成大业矣,畴昔为我尽义务之时期,今日为我享权利之时期;前此所受窘逐戮辱于清政府者,今则欲取什伯倍之安富、尊荣于民国以为偿。此种人自待太薄,既不复有责备之价值。其束身自好者,则谓吾前此亦既已尽一部分之责任,进国家于今日之地位矣,自今以往,吾其可以息肩,则翛然于事外而已。而所谓温和派者,忘却自己本来争政体不争国体,因国体变更,而自以为主张失败,甚乃生出节操问题;又忘却现在政治,绝未改良,自己畴昔所抱志愿,绝未贯彻,而自己觉得无话可说,则如斗败之鸡,垂头丧气,如新嫁之娘,扭扭捏捏。两方面之人,既皆如此,则国家之事,更有谁管?在已治已安之时,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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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国事,尚且不可,况今日在危急存亡之交者哉!
若谓前此曾言立宪之人,当共和国体成立后,即不许其容喙于政治,吾恐古往今来普天率土之共和国,无此法律。
吾侪惟知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尽人有分而绝非一部分人所得私。前清政府,以国家为其私产,以政治为其私权,其所以迫害吾侪不使容喙于政治者,无所不用其极,吾侪未尝敢缘此自馁而放弃责任也,况在今日共和国体之下,何至有此不祥之言!此鄙人所为谓欲赓续前业,常举其所信以言论与C天下相见也。忝列嘉会,深铭隆贶,聊述前此之经历与今后之志事以尘清听。情与词芜,伏希洞亮。
675梁启超文集
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
(1915年9月4日)
英文《京报》记者因筹安会事及宪法起草事,特往天津访问梁任公。任公方患赤痢颇剧,记者就病榻有所询,先生强答之,今转录其谈话如左。
记者问曰:近日来都中有人发起筹安会,讨论国体问题,先生于意云何?梁君答云:鄙人一年以来,欲肆力于社会事业久矣,厌作政谈,即鄙人畴昔好为政谈之时,亦曾标举二语,以告于众曰:只论政体,不论国体。故国体问题,尤鄙人所不愿谈也。
记者问曰:既云只论政体,不论国体,则国体无论为共和为君主,应无反对,且先生于数年前不尝著论力主君主立宪乎?梁君答曰:吾所为只论政体,不论国体者,常欲在现行国体之下,求政体之改革,故当前清末叶共和革命论极盛之时,吾独坚持君宪说,与革命党笔战,累十数万言,直至辛亥八月,武昌起事之后,吾犹著《新中国建设问题》一书,谓虽不得已而行共和,亦当虚存君位。近今某报所登古德诺博士论著商榷共和利病,且引中美、南美乱事为证,此种议
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775
论,此种证据,吾无一不于十年前痛切言之,其言视古氏所说详尽透辟更加十倍,《新民丛报》、《饮冰室文集》等书流布人间者,不下数十万本,可覆按也。即当辛亥九月著《新中国建设问题》时,欲迁就以存虚君,无聊之极思乃陈三义:一曰仍存清室,二曰虚拥衍圣,三曰求立明后。此虽滑稽之谈,然吾当时怵于变更国体之危险,情急之状可以想见,今之谈第二次变更国体者,犹以此三义为研究之资料也。吾当时岂有所爱于君主政体,而必犯众怒以为之拥护者?吾以为国体与政体本绝不相蒙,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可也;不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不可也。两者既无所择,则毋宁因仍现在之基础,而徐图建设理想的政体于其上,此吾数十年来持论之一贯精神也。
夫天下重器也,置器而屡迁之,其伤实多,吾滋惧焉。故一面常欲促进理想的政体,一面常欲尊重现在的国体。此无他故焉,盖以政体之变迁,其现象常为进化的,而国体之变更,其现象常为革命的。谓革命可以求国利民福,吾未之前闻。是故吾自始未尝反对共和,吾自始未尝反对君主,虽然吾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谓国家之大不幸莫过于革命也。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之言论,谓共和必不能立宪,惟君主乃能立宪,此理何如?梁君答曰:鄙人愚昧,实不解此,吾求诸中外古今学者之理论而不得其解,吾求诸中外古今列国之故实而亦不得其解。今日中国欲变专制为立宪,其一当视主权者拥护宪政之诚意何如,其二当视国民运用宪政之能力何如。谓此二者缘国体之变更而遂生异动,吾百思不得其解也。
875梁启超文集
记者问曰:古德诺博士谓中国欲变更国体,须有三条件,其第一条件则须国中多数优秀之民咸不反对,此条件可望实现否?梁君答曰:国体而到必须变更之时,则岂更有反对之余地?
除乘机徼利借口生事之乱党外,决无人昌言反对者,吾敢断言也。虽然,变更国体一次,则国家必丧失一部分热心政治之正人,吾又敢断言之。共和建设以还,蔚成之时彦虽多,然有用之才自甘遁弃者,以吾所知,盖已不少。识者未尝不为国家痛惜,然士各有志,无如何也。若更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前次之遁弃者,固断不复出,而继此而遁弃者恐视前更多耳。果尔,则亦殊非国家之福也。
记者问曰:变更国体之事,将来能否成为事实,且大总统之意向如何,先生亦有所闻否?梁君答曰:此事能否成为事实,吾殊难言,就理论先例观之,恐在所不免。力学之理,有动则必有反动,此原则之无可逃避者也。既有第一次之变更国体,自应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赓续而起,其动因非在今次而实在前次也。吾昔在《新民丛报》与革命党论,谓以革命求共和,其究也必反于帝政;以革命求立宪,其究也必反于专制。吾当时论此焦唇敝舌,而国人莫余听,乃流传浸淫,以成今日之局。
今以同一之论调,易时而出诸外国博士之口,而臭腐忽为神奇,相率以研究之,既可怪诧,尤当知吾十年前所预言者,今外国博士所称述只得其半耳,其余一半,则吾惟冀吾言之不中也。
若夫我大总统乎,则两次就位宣誓,万国共闻,申令煌煌,何啻三五,即偶与人泛论及此问题,其断不肯帝制自为之意,亦既屡次表示,有以此致疑吾大总统者,恐不敬莫大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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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谓古德诺博士实倡此说,而本记者前访博士,则谓并无此主张,先生与博士夙交好,尝与论及否?梁君答曰:此次博士重来,曾一见访,吾适在津,未获相见。惟博士尝有书致宪法起草会,所言皆就国民宪法立论,未尝他及也。
记者问曰:闻先生在宪法起草会列席颇少,何故?梁君答曰:吾自南游一次,感受暑热,继续患病,旋愈旋作,中间或不能列席,非有他故。
且前数次所讨论尚未及宪法内容,偶缺席当无伤,此后深愿与同人作速进行,将此种国家根本大法早具草案,聊尽国民义务于万一也。
085梁启超文集
在中国公学之演说
(1920年3月20日)
梁任公先生近自欧洲归国,适上海中国公学恢复后第二次开学,遂开会以欢迎之。梁先生即席演说,主张发挥固有的民本精神,以矫欧洲代议制度及资本主义之流弊,颇足为国人当头棒喝。兹录其词如次:鄙人对于校中任事诸人皆为道义交,可谓精神上久已结合一致,惟自己未曾稍尽义务为可愧耳。此次游欧,为时短而历地多,故观察亦不甚清切。
所带来之土产,因不甚多,惟有一件可使精神受大影响者,即将悲观之观念完全扫清是已。
因此精神得以振作,换言之,即将暮气一扫而空。此次游欧所得止此。
何以能致此?
则因观察欧洲百年来所以进步之故,而中国又何以效法彼邦而不能相似之故,鄙人对于此点有所感想。
考欧洲所以致此者,乃因其社会上、政治上固有基础而自然发展以成者也。其固有基础与中国不同,故中国不能效法。欧洲在此百年中,可谓在一种不自然之状态中,亦可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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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的状态中。中国效法此种病态,故不能成功。
第一以政治论。例如代议制,乃一大潮流,亦十九世纪唯一之宝物,各国皆趋此途,稍有成功,而中国独否。此何故?
盖代议制在欧洲确为一种阶级,而在中国而无此可能性。
盖必有贵族地主,方能立宪,以政权集中于少数贤人之手,以为交付于群众之过渡。如英国确有此种少数优秀之人,先由贵族扩至中产阶级,再扩至平民,以必有阶级始能次第下移,此少数人皆有自任心。日本亦然,以固有阶级之少数优秀代表全体人民。至于中国则不然。自秦以来,久无阶级,故欲效法英日,竟致失败,盖因社会根底完全不同故也。中国本有民意政治之雏形,全国人久已有舆论民岩之印象。但其表示之方法则甚为浑漠为可憾耳。如御史制度,即其一例。其实自民本主义而言,中国人民向来有不愿政府干涉之心,亦殊合民本主义之精神。对于此种特性不可漠视。往者吾人徒作中央集权之迷梦,而忘却此种固有特性。须知集权与中国民性最不相容,强行之,其结果不生反动,必生变态,此所以吾人虽欲效法欧洲而不能成功者也。但此种不成功果为中国之不幸乎,抑幸乎?先以他国为喻。如日德,究竟其效法于英者,为成功欤,抑失败欤?日本则因结果未揭晓,悬而勿论。且言德国。其先本分两派,一为共和统一派,一为君主统一派,迨俾士麦出,君主统一乃成。假定无俾氏,又假定出于共和统一之途,吾敢断言亦必成功,特不过稍迟耳;又假定其早已采用民本主义,吾敢决其虽未能发展如现在之速,然必仍发达如故。则可见此五十年乃绕道而走,至今仍须归原路,则并非幸也可知矣。总之德国虽学英而成,然其价值
285梁启超文集
至今日则仍不免于重新估定。如中国虽为学而失败者,然其失败未必为不幸。
譬如一人上山,一人走平地,山后无路,势必重下,而不能上山者,则有平路可走。可知中国国民,此次失败,不过小受波折,固无伤于大体,且将来大有希望也。
第二论社会亦然。中国社会制度颇有互助精神。竞争之说,素为中国人所不解,而互助则西方人不甚了解。中国礼教及祖先崇拜,皆有一部分为出于克己精神与牺牲精神者。
中国人之特性不能抛弃个人享乐,而欧人则反之。夫以道德上而言,决不能谓个人享乐主义为高,则中国人之所长,正在能维持社会的生存与增长。
故中国数千年来经外族之蹂躏,而人数未尝减少。职此之故,因此吾以为不必学他人之竞争主义,不如就固有之特性而修正扩充之也。
第三论经济。西方经济之发展,全由于资本主义,乃系一种不自然之状态,并非合理之组织。现在虽十分发达,然已将趋末路,且其积重难返,不能挽救,势必破裂。中国对于资本集中,最不适宜,数十年来欲为之效法,而始终失败。
然此失败,未必为不幸。盖中国因无贵族地主,始终实行小农制度。此种小农制度,法国自革命后始得之,俄之多数派亦主张此制,而中国则固有之。现代经济皆以农业为经济基础,则中国学资本主义而未成,岂非大幸?将来大可取新近研究所得之制度而采用之。鄙人觉中国之可爱,正在此。
总之,吾人当将固有国民性发挥光大之,即当以消极变为积极是已。如政治本为民本主义,惜其止在反对方面,不在组织方面;社会制度本为互助主义,亦惜止限于家庭方面,若变为积极,斯佳矣。鄙人自作此游,对于中国,甚为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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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会亦浓,且觉由消极变积极之动机,现已发端。诸君当知,中国前途绝对无悲观,中国固有之基础,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各人自高尚其人格,励进前往,可也。以人格论,在现代,以李宁为最,其刻苦之精神,其忠于主义之精神,最足以感化人,完全以人格感化全俄,故其主义能见实行。惟俄国国民性为极端,与中国人之中庸性格不同。吾以为中国人亦非设法调和不可,即于思想当为澈底解放,而行为则当踏实,必自立在稳当之地位。学生诸君当人人有自任心,极力从培植能力方面着想,总须将自己发展到圆满方可。对于中国不必悲观,对于自己则设法养成高尚人格,则前途诚未可量也。
485梁启超文集
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
(1921年10月10日)
今日天津全学界公祝国庆,鄙人得参列盛会,荣幸之至。
我对于今日的国庆,有两种感想:第一,是辛亥革命之意义;第二,是十年双十节之乐观。请分段说明,求诸君指教。
“革命”两个字,真算得中国历史上的家常茶饭,自唐虞三代以到今日,做过皇帝的大大小小不下三四十家,就算是经了三四十回的革命。好象戏台上一个红脸人鬼混一会,被一个黄脸人打下去了;黑脸人鬼混一会,又被一个花脸人打下去了。拿历史的眼光看过去,真不知所为何来。一千多年前的刘邦、曹操、刘渊、石勒是这副嘴脸,一千多年后的赵匡胤、朱元璋、忽必烈、福临也是这副嘴脸。他所走的路线,完全是“兜圈子”
,所以可以说是绝无意义。我想中国历史上有意义的革命,只有三回:第一回是周朝的革命,打破黄帝、尧、舜以来部落政治的局面;第二回是汉朝的革命,打破三代以来贵族政治的局面;第三回就是我们今天所纪念的辛亥革命了。
辛亥革命有甚么意义呢?简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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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现代中国人自觉的结果。
一面是将来中国人自发的凭借。
自觉,觉些甚么呢?
第一,觉得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二,觉得凡是中国人,都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一件叫做民族精神的自觉,第二件叫做民主精神的自觉。
这两种精神,原是中国人所固有;到最近二三十年间,受了国外环境和学说的影响,于是多年的“潜在本能”忽然爆发,便把这回绝大的自觉产生出来。
如今请先说头一件的民族精神。原来一个国家被外来民族征服,也是从前历史上常有之事,因为凡文化较高的民族,一定是安土重迁,流于靡弱,碰着外来游牧慓悍的民族,很容易被他蹂躏。所以二三千年来世界各文明国,没有那一国不经过这种苦头。但结果这民族站得住或站不住,就要看民族自觉心的强弱何如。所谓自觉心,最要紧的是觉得自己是“整个的国民”
,永远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例如犹太人,是整个却不是国民;罗马人是国民却不是整个;印度人既不是国民更不是整个了。所以这些国从前虽然文化灿烂,一被外族征服,便很难爬得转来。讲到我们中国,这种苦头,真算吃得够受了。
自五胡乱华以后,跟着甚么北魏咧,北齐咧,北周咧,辽咧,金咧,把我们文化发祥的中原闹得稀烂。后来蒙古、满洲,更了不得,整个的中国,完全被他活吞了。虽然如此,我们到底把他们撵了出去。四五千年前祖宗留下来这分家产,毕竟还在咱们手里。诸君别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很容易啊!请放眼一看,世界上和我们平辈的国家,如今都往
685梁启超文集
那里去了?
现在赫赫有名的国家,都是比我们晚了好几辈。
我们好象长生不老的寿星公,活了几千年,经过千灾百难,如今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万事都带几分幼稚态度。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觉悟,觉得我们这一族人象同胞兄弟一般,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开;又觉得我们这一族人,在人类全体中关系极大,把我们的文化维持扩大一分,就是人类幸福扩大一分。这种观念,任凭别人说我们是保守也罢,说我们是骄慢也罢,总之我们断断乎不肯自己看轻了自己,确信我们是世界人类的优秀分子,不能屈服在别的民族底下。这便是我们几千年来能够自立的根本精神。民国成立前二百多年,不是满洲人做了皇帝吗?到了后来,面子上虽说是中国人被满洲人征服,骨子里已经是满洲人被中国人征服,因为满洲渐渐同化到中国,他们早已经失了一个民族的资格了。虽然如此,我们对于异族统治的名义,也断断不能忍受。这并不是争甚么面子问题,因为在这种名义底下,国民自立的精神总不免萎缩几分。所以晚明遗老象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张苍水这一班人,把一种极深刻的民族观念传给后辈,二百多年,未尝断绝。到甲午年和日本打一仗打败了,我们觉得这并不是中国人打败,是满洲人拖累着中国人打败。恰好碰着欧洲也是民族主义最昌的时代,他们的学说给我们极大的激刺,所以多年来磅礴郁积的民族精神,尽情发露,排满革命,成为全国人信仰之中坚。那性质不但是政治的,简直成为宗教的了。
第二件再说那民主精神。
咱们虽说是几千年的专制古国,但咱们向来不承认君主是什么神权,什么天授。欧洲中世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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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都认君主是国家的主人,国家是君主的所有物。咱们脑筋里头,却从来没有这种谬想。咱们所笃信的主义,就是孟子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拿一个铺子打譬,人民是股东,皇帝是掌柜;股东固然有时懒得管事,到他高兴管起事来,把那不妥当的掌柜撵开,却是认为天经地义。还有一件,咱们向来最不喜欢政府扩张权力,干涉人民,咱们是要自己料理自己的事。咱们虽然是最能容忍的国民,倘若政府侵咱们自由超过了某种限度,咱们断断不能容忍。咱们又是二千年来没有甚么阶级制度,全国四万万人都是一般的高,一样的大。一个乡下穷民,只要他有本事,几年间做了当朝宰相,并不为奇;宰相辞官回家去,还同小百姓一样,受七品知县的统治,法律上并不许有什么特权。所以政治上自由、平等两大主义,算是我们中国人二千年来的公共信条。
事实上能得到甚么程度,虽然各时代各有不同,至于这种信条,在国民心目中却是神圣不可侵犯。
我近来常常碰着些外国人,很疑惑我们没有民治主义的根柢,如何能够实行共和政体。
我对他说,恐怕中国人民治主义的根柢,只有比欧洲人发达的早,并没比他们发达的迟;只有比他们打叠的深,并没比他们打叠的浅。我们本来是最“德谟克拉西”的国民,到近来和外国交通,越发看真“德谟克拉西”的好处,自然是把他的本性,起一种极大的冲动作用了。
回顾当时清末的政治,件件都是和我们的信条相背,安得不一齐动手端茶碗送客呢?
当光绪、宣统之间,全国有知识有血性的人,可算没有一个不是革命党,但主义虽然全同,手段却有小小差异。一派注重种族革命,说是只要把满洲人撵跑了,不愁政治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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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一派注重政治革命,说是把民治机关建设起来,不愁满洲人不跑。两派人各自进行,表面上虽象是分歧,目的总是归着到一点。一面是同盟会的人,暗杀咧,起事咧,用秘密手段做了许多壮烈行为;一面是各省咨议局中立宪派的人,请愿咧,弹劾咧,用公开手段做了许多群众运动。这样子闹了好几年,牺牲了许多人的生命财产,直到十年前的今日,机会凑巧,便不约而同的起一种大联合运动。
武昌一声炮响,各省咨议局先后十日间,各自开一场会议,发一篇宣言,那二百多年霸占铺产的掌柜,便乖乖的把全盘交出,我们永远托命的中华民国,便头角峥嵘的诞生出来了。
这是谁的功劳呢?
可以说谁也没有功劳,可以说谁也有功劳。老实说一句,这是全国人的自觉心,到时一齐迸现的结果。现在咱们中华民国,虽然不过一个十岁小孩,但咱们却是千信万信,信得过他一定与天同寿。
从今以后,任凭他那一种异族,野蛮咧,文明咧,日本咧,欧美咧,独占咧,共管咧,若再要来打那统治中国的坏主意,可断断乎做不到了。任凭甚么人,尧舜咧,桀纣咧,刘邦、李世民、朱元璋咧,王莽、朱温、袁世凯咧,若再要想做中国皇帝,可是海枯石烂不会有这回事了。这回革命,就象经过商周之间的革命,不会退回到部落酋长的世界;就象经过秦汉之间的革命,不会退回到贵族阶级的世界。
所以从历史上看来,是有空前绝大的意义,和那红脸打倒黑脸的把戏,性质完全不同。
诸君啊,我们年年双十节纪念,纪念个甚么呢?
就是纪念这个意义。
为甚么要纪念这个意义?
为要我们把这两种自觉精神越加发扬,越加普及,常常提醒,别要忘记。如其不然,把这双十节当作前清阴历十月初十的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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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万寿一般看待,白白放一天假,躲一天懒,难道我们的光阴这样不值钱,可以任意荒废吗?诸君想想啊!
我下半段要说的是十年双十节之乐观。想诸君骤然听著这个标题,总不免有几分诧异,说是现在人民痛苦到这步田地,你还在那里乐观,不是全无心肝吗?但我从四方八面仔细研究,觉得这十年间的中华民国,除了政治一项外,没有那一样事情不是可以乐观的。就算政治罢,不错,现时是十分悲观,但这种悲观资料,也并非很难扫除,只要国民加一番努力,立刻可以转悲为乐。请诸君稍耐点烦,听我说明。
乐观的总根源,还是刚才所说那句老话:“国民自觉心之发现。”因为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会自动,自然会自立。
一个人会自立,国民里头便多得一个优良分子;个人人会自立,国家当然自立起来了。十年来这种可乐观的现象,在实业、教育两界,表现得最为明显。我如今请从实业方面举几件具体的事例;宣统三年,全国纺纱的锭数,不满五十万锭;民国十年,已超过二百万锭了。日本纱的输入,一年一年的递减,现在已到完全封绝的地步。宣统三年,全国产煤不过一千二三百万吨;民国十年,增加到二千万吨了。还有一件应该特别注意的,从前煤矿事业,完全中国人资本,中国人自当总经理,中国人自当工程师,这三个条件具备的矿,一个也没有,所出的谋,一吨也没有;到民国十年,在这条件之下所产的煤四百万吨,几乎占全产额四分之一了。此外象制丝咧,制面粉咧,制烟咧,制糖咧,制盐咧,农垦咧,渔牧咧,各种事业,我也不必列举统计表上许多比较的数目字,免得诸君听了麻烦,简单说一句,都是和纱厂,煤矿等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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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有相当的比例进步。诸君试想,从前这种种物品,都是由外国输入,或是由外国资本家经营,我们每年购买,出了千千万万金钱去胀外国人,如今挽回过来的多少呢?养活职工又多少呢?至如金融事业,宣统三年,中国人自办的只有一个大清银行,一个交通银行,办得实在幼稚可笑;说到私立银行,全国不过两三家,资本都不过十万以内。全国金融命脉,都握在上海、香港几家外国银行手里头,捏扁搓圆,凭他尊便。到今民国十年,公私大小银行有六七十家,资本五百万以上的亦将近十家,金融中心渐渐回到中国人手里。象那种有外国政府站在后头的中法银行,宣告破产,还是靠中国银行家来救济整理,中国银行公会的意见,五国银行团不能不表相当的尊重了。诸君啊,诸君别要误会,以为我要替资本家鼓吹。
现在一部分的资本家,诚不免用不正当的手段,掠得不正当的利益,我原是深恶痛恨;而且他们的事业,也难保他都不失败。但这些情节,暂且不必多管。我总觉得目前这点子好现象,确是从国民自觉心发育出来:“中国人用的东西,为什么一定仰给外国人?”这是自觉的头一步;“外国人经营的事业,难道中国人就不能经营吗?”
这是自觉的第二步;“外国人何以经营得好,我们从前赶不上人家的在什么地方?”这是自觉的第三步。有了这三种自觉,自然会生出一种事实来,就是“用现代的方法,由中国人自动来兴办中国应有的生产事业。”我从前很耽心,疑惑中国人组织能力薄弱,不能举办大规模的事业。近来得了许多反证,把我的疑惧逐日减少。我觉得中国人性质,无论从那方面看去,总看不出比外国人弱的地方;所差者还是旧有的学问知识,对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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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复杂的社会。
即如公司一项,前清所办的什有八失败,近十年内却是成功的成数比失败的多了。这也没甚么稀奇,从前办公司的不是老官场便是老买办,一厘新知识也没有,如今年富力强的青年或是对于所办事业有专门学识的,或是受过相当教育常识丰富的,渐渐插足到实业界,就算老公司里头的老辈,也不能不汲引几位新人物来做臂膀。
简单说一句,实业界的新人物新方法,对于那旧的,已经到取而代之的地位了。所以有几家办得格外好的,不惟事事不让外国人,只有比他们还要崭新进步。刚才所说的是组织方面,至于技术方面,也是同样的进化。
前几天有位朋友和我说一段新闻,我听了甚有感触,诸君若不厌麻烦,请听我重述一番。据说北京近来有个制酒公司,是几位外国留学生创办的,他们卑礼厚币,从绍兴请了一位制酒老师傅来。那位老师傅头一天便设了一座酒仙的牌位,要带领他们致敬尽礼的去祷拜。这班留学生,自然是几十个不愿意,无奈那老师傅说不拜酒仙,酒便制不成,他负不起这责任,那些留学生因为热心学他的技术,只好胡乱陪著拜了。后来这位老师傅很尽职的在那里日日制酒,却是每回所制总是失败;一面这几位学生在旁边研究了好些日子,知道是因为南北气候和其他种种关系所致,又发明种种补救方法,和老师傅说,老师傅总是不信。后来这些学生用显微镜把发酵情状打现出来,给老师傅瞧,还和他说明所以然之故,老师傅闻所未闻,才恍然大悟的说道:“我向来只怪自己拜酒仙不诚心,或是你们有什么冲撞,如今才明白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从此老师傅和这群学生教学相长,用他的经验来适用学生们的学理,制出很好的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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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新闻,听著象是琐碎无关轻重,却是“科学的战胜非科学的”真凭实据。又可见青年人做事,要免除老辈的阻力而且得他的帮助,也并非难。只要你有真实学问再把热诚贯注过去,天下从没有办不通的事啊。我对民国十年来生产事业的现象,觉得有一种趋势最为可喜,就是科学逐渐占胜。科学的组织,科学的经营,科学的技术,一步一步的在我们实业界中得了地盘。此后凡属非科学的事业,都要跟着时势,变计改良,倘其不然,就要劣败淘汰去了。这种现象,完全是自觉心发动扩大的结果,完全是民国十年来的新气象。诸君想想,这总算够得上乐观的好材料罢。
在教育方面,越发容易看得出来。前清末年办学堂,学费、膳费、书籍费,学堂一揽千包,还倒贴学生膏火,在这种条件底下招考学生,却是考两三次还不足额。如今怎么样啦?送一位小学生到学校,每年百打百块钱,大学生要二三百,然而稍为办得好点的学校,那一处不是人满。为什么呢?
这是各家父兄有极深刻的自觉,觉得现代的子弟非求学问不能生存。在学生方面,从前小学生逼他上学,好象拉牛上树,如今却非到学堂不快活了;大学生十个里头,总有六七个晓得自己用功,不必靠父师督责。一上十五六岁,便觉得倚赖家庭,是不应该的,时时刻刻计算到自己将来怎样的自立。
从前的普通观念,是想做官才去读书,现在的学生,他毕业后怎么的变迁,虽然说不定,若当他在校期间,说是打算将来拿学问去官场里混饭吃,我敢保一千人里头找不着一个。以上所说这几种现象,在今日看来,觉得很平常,然而在十年前却断断不会有的。为甚么呢?因为多数人经过一番自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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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才能得来,所以断断不容假借。讲到学问本身方面,那忠实研究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增长。固然是受了许多先辈提倡的影响,至于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全国学问界的水平线提高了,想要学十年前多数学生的样子,靠那种“三板斧”
、“半瓶醋”的学问来自欺欺人,只怕不会站得住。学生有了这种自觉,自然会趋到忠实研究一路了。既有了研究精神,兴味自然是愈引愈长,程度自然是愈进愈深。近两年来“学问饥饿”的声浪,弥漫于青年社会。须知凡有病的人,断不会觉得饥饿,我们青年觉得学问饥饿,便可证明他那“学问的胃口”消化力甚强;消化力既强,营养力自然也大。咱们学问界的前途,谁能够限量他呢?有人说:“近来新思潮输入,引得许多青年道德堕落,是件极可悲观的事。”这些话,老先生们提起来,什有九便皱眉头。依我的愚见,劝他们很可以不必白操这心。人类本来是动物不是神圣,“不完全”就是他的本色。现在不长进的青年固然甚多,难道受旧教育的少爷小姐们,那下流种子又会少吗?
不过他们的丑恶摭掩起来,许多人看不见罢了。
凡一个社会当过渡时代,鱼龙混杂的状态,在所不免,在这个当口,自然会有少数人走错了路,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但算起总帐来,革新的文化,在社会总是有益无害。
因为这种走错路的人,对于新文化本来没有什么领会,就是不提倡新文化,他也会堕落。那些对于新文化确能领会的人,自然有法子鞭策自己、规律自己,断断不至于堕落。
不但如此,那些借新文化当假面具的人,终久是在社会上站不住,任凭他出风头出三两年,毕竟要屏出社会活动圈以外。
剩下这些在社会上站得住的人,总是立身行己,有些根柢,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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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新社会的建设,靠的是这些人,不是那些人。所以我对于现在青年界的现象,觉得是纯然可以乐观的。别人认为悲观的材料,在我的眼内,都不成问题。
以上不过从实业、教育两方面立论,别的事在今天的短时间内恕我不能多举。总起来说一句,咱们十个年头的中华民国,的确是异常进步。前人常说:理想比事实跑得快。照这十年的经验看来,倒是事实比理想跑得快了。因为有许多事项,我们当宣统三年的时候,绝不敢说十年之内会办得到,哈哈!
如今早已实现了。
尤可喜的是,社会进步所走的路,一点儿没有走错。你看,近五十年来的日本,不是跑得飞快吗?
可惜路走歪了,恐怕跑得越发远,越发回不过头来。我们现在所走的,却是往后新世界平平坦坦的一条大路;因为我们民族,本来自由平等的精神是很丰富的,所以一到共和的国旗底下,把多年的潜在本能发挥出来,不知不觉,便和世界新潮流恰恰相应。现在万事在草创时代,自然有许多不完全的地方,而且常常生出许多毛病,这也无庸为讳。但方向既已不错,能力又不缺乏,努力前进的志气又不是没有,象这样的国民,你说会久居人下吗?
还有一件,请诸君别要忘记;我们这十年内社会的进步,乃是从极黑暗、极混乱的政治状态底下,勉强挣扎得来。人家的政治,是用来发育社会,;我们的政治,是用来摧残社会。老实说一句,十年来中华民国的人民,只算是国家的孤臣孽子。他们在这种境遇之下,还挣得上今日的田地,倘使政治稍为清明几分,他的进步还可限量吗?
讲到这里,诸君怕要说:“梁某人的乐观主义支持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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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明白告诉诸君,我对于现在的政治,自然是十二分悲观;对于将来的政治,却还有二十四分的乐观哩!到底可悲还是可乐,那关键却全在国民身上。
国民个个都说“悲呀,悲呀”!那真成了旧文章套调说的“不亦悲乎”!只怕跟著还有句“呜呼哀哉”呢!须知政治这样东西,不是一件矿物,也不是一个鬼神,离却人没有政治,造政治的横竖不过是人。
所以人民对于政治,要他好他便好了,随他坏他便坏了。须知十年来的坏政治,大半是由人民纵坏。今日若要好政治,第一,是要人民确然信得过自己有转移政治的力量;第二,是人民肯把这分力量拿出来用。
只要从这两点上有彻底的自觉,政治由坏变好,有什么难?拿一家打譬,主人懒得管事,当差的自然专横,专横久了,觉得他象不知有多大的神通,其实主人稍为发一发威,那一个不怕?现在南南北北甚么总统咧,巡帅咧,联帅咧,督军咧,总司令咧,都算是素来把持家政的悍仆,试问他们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有多久的运命?
眼看著从前在台面上逞威风的,已经是一排一排的倒下去,你要知道现时站在台上的人结果如何,从前站的人就是他的榜样。我们国民多半拿军阀当作一种悲观资料,我说好象怕黑的小孩,拿自己的影子吓自己。
须知现在纸糊老虎的军阀,国民用力一推,固然要倒,就是不推他也自己要倒。不过推他便倒得快些,不推他便倒得慢些。
他们的末日,已经在阎罗王册上注了定期,在今日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只是一件,倘若那主人还是老拿著不管事的态度,那么这一班坏当差的去了,别一班坏当差的还推升上来,政治却永远无清明之日了。讲到这一点吗,近来许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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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打著不谈政治的招牌,却是很不应该;社会上对于谈政治的人,不问好歹,一概的厌恶冷谈,也是很不应该。国家是谁的呀?政治是谁的呀?正人君子不许谈,有学问的人不许谈,难道该让给亡清的贪官污吏来谈?难道该让给强盗头目来谈?
难道该让给流氓痞棍来谈?
我奉劝全国中优秀分子,要从新有一种觉悟:“国家是我的,政治是和我的生活有关系的。
谈,我是要谈定了;管,我是要管定了。“
多数好人都谈政治,都管政治,那坏人自然没有站脚的地方。
再申说一句,只要实业界、教育界有严重监督政治的决心,断不愁政治没有清明之日。好在据我近一两年来冷眼的观察,国民吃政治的苦头已经吃够了,这种觉悟,已经渐渐成熟了。我信得过我所私心祈祷的现象,不久便要实现。方才说的对于将来政治有二十四分乐观,就是为此。
诸君,我的话太长了,麻烦诸君好几点钟,很对不起。
但盼望还容我总结几句。诸君啊,要知道希望是人类第二个生命,悲观是人类活受的死刑!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
古来许多有文化的民族,为甚么会灭亡得无影无踪呀?
因为国民志气一旦颓丧了,那民族便永远翻不转身来。我在欧洲看见德奥两国战败国人民,德国人还是个个站起了,奥国人已经个个躺下去,那两国前途的结果,不问可知了。我们这十岁大的中华民国,虽然目前象是多灾多难,但他的禀赋原来是很雄厚的,他的环境又不是和他不适,他这几年来的发育,已经可观,难道还怕他会养不活不成?
养活成了,还怕没有出息吗?只求国民别要自己看不起自己,别要把志气衰颓下去,将来在全人类文化上,大事业正多着哩。我们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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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替国家做满十岁的头一回整寿,看著过去的成绩,想起将来的希望,把我欢喜得几乎要发狂了。我愿意跟著诸君齐声三呼:“中华国民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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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权与女权
(1922年11月6日)
诸君看见我这题目,一定说梁某不通:女也是人,说人权自然连女权包在里头,为什么把人权和女权对举呢?
哈哈!
不通诚然是不通,但这不通题目,并非我梁某人杜撰出来。
社会现状本来就是这样的不通,我不过照实说,而且想把不通的弄通罢了。
我要出一个问题考诸君一考:“什么叫做人?”诸君听见我这话,一定又要说:“梁某只怕疯了!这问题有什么难解?
凡天地间‘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自然都是人。“哈哈!
你这个答案错了。这个答案只能解释自然界“人”字的意义,并不能解释历史上“人”字的意义。历史上的人,其初范围是很窄的,一百个“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之中,顶多有三几个够得上做“人”
,其余都够不上!换一句话说:从前能够享有人格的人是很少的,历史慢慢开展,“人格人”才渐渐多起来。
诸君听这番话,只怕越听越糊涂了。别要着急,等我逐层解剖出来。同是“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自然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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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的事,你也做得到;你享有的权,我也该享有。是不是呢?着啊,果然应该如此。但是从历史上看来,却大大不然。
无论何国历史,最初总有一部分人叫做“奴隶”。奴隶岂不也是“圆颅方趾横目睿心”吗!然而那些非奴隶的人,只认他们是货物,不认他们是人。诸君读过西洋历史,谅来都知道古代希腊的雅典,号称“全民政治”
,说是个个人都平等都自由。又应该知道有位大哲学家柏拉图,是主张共和政体的老祖宗。不错,柏拉图说,凡人都应该参与政治,但奴隶却不许。为什么呢?因为奴隶并不是人!雅典城里几万人,实际上不过几千人参与政治。为什么说是全民政治呢?因为他们公认是“人”的都已参与了,剩下那一大部分,便是奴隶,本来认做货物不认做人。
不但奴隶如此,就是贵族和平民比较,只有贵族算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平民顶多不过够得上做半个人。
许多教育,只准贵族受,不准平民受;许多职业,只准贵族当,不准平民当;许多财产,只准贵族有,不准平民有。这种现象,我们中国自唐虞三代到孔子的时候便是如此;欧洲自罗马帝国以来一直到十八世纪都是如此。
在奴隶制度底下,不但非奴隶的人把奴隶不当人看,连那些奴隶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人”。在贵族制度底下,不但贵族把平民当半个人看,连那些平民也自己觉得我这个人和他那个人不同。如是者浑浑沌沌过了几千年。
人是有聪明的,有志气的,他们慢慢的从梦中觉醒起来了!你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也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为什么你便该如彼我便该如此?他们心问口、口问心,经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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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烦闷悲哀,忽然石破天惊,发明一件怪事:“啊,啊!原来我是一个人!”
这件怪事,中国人发明到什么程度我且不说,欧洲人什么时候发明呢?
大约在十五、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
他们一旦发明了自己是个人,不知不觉的便齐心合力下一个决心,一面要把做人的条件预备充实,一面要把做人的权利扩张圆满。第下,凡是人都要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不能让贵族和教会把学问垄断。第二步,凡是人都要各因他的才能就相当的职业,不许说某项职业该被某种阶级的人把持到底。
第三步,为保障前两事起见,一国政治,凡属人都要有权过问。总说一句:他们有了“人的自觉”
,便发生出人权运动。
教育上平等权,职业上平等权,政治上平等权,便是人权运动的三大阶段。
啊,啊!了不得,了不得!人类心力发动起来,什么东西也挡他不住。
“一!二!三!开步走!”
“走!走!走!”走到十八世纪末年,在法国巴黎城轰的放出一声大炮来:《人权宣言》!好呀好呀!我们一齐来!属地么,要自治;阶级么,要废除;选举么,要普遍。黑奴农奴么,要解放。十九世纪全个欧洲、全个美洲热烘烘闹了一百年,闹的就是这一件事。
吹喇叭,放爆竹,吃干杯,成功!凯旋!人权万岁!从前只有皇帝是人,贵族是人,僧侣是人,如今我们也和他们一样,不算人的都算人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凡叫做人的,都恢复他们资格了。人权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中,还有一大部分“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在那边悄悄地滴眼泪。这一部分动物,虽然在他们同类中占一半的数量,但向来没有把他们编在人类里头。这一部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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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就是女子!
人权运动,运动的是人权。他们是Women不是Men,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权,却不关她们的事!
眼泪是最神圣不过的东西,眼泪是从自觉的心苗中才滴得出来。
男子固然一样的两眼睛一个鼻子,没有什么贵族、平民、奴隶的分别,难道女子又只有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吗?当人权运动高唱入云的时候,又发明一件更怪的事:“啊,啊!
原来世界上还有许多人!“
有了这种发明,于是女权运动开始起来。女权运动,我们可以给他一个名词,叫做广义的人权运动。
广义的人权运动——女权运动,和那狭义的人权运动——平民运动正是一样,要有两种主要条件:第一要自动,第二要有阶段。
什么叫自动呢?例如美国放奴运动,不是黑奴自己要解放自己,乃是一部分有博爱心的白人要解放他们,这便是他动不是自动。不由自动得来的解放,虽解放了也没有什么价值。不惟如此,凡运动是多数人协作的事,不是少数人包办的事,所以要多数共同的自动。例如中国建设共和政体,仅有极少数人在那里动,其余大多数不管事,这仍算是他动不是自动。象欧洲十九世纪的平民运动,的确是出于全部或大多数的平民自觉自动,其所以能成功而且彻底的理由,全在乎此。女权运动能否有意义有价值,第一件就要看女子切实自觉自动的程度何如。
什么是阶段呢?前头说过,人权运动含有三种意味:一是教育上平等权,二是职业上平等权,三是政治上平等权。
这三件事虽然一贯,但里头自然分出个步骤来。在贵族垄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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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的时代,他们辩护自己唯一的武器,就是说:我们贵族所有的学问知识,你们平民没有;我们贵族办得下来的事,你们平民办不下来。这话对不对呢?对呀。欧洲中世的社会情状,的确是如此。倘若十八、九世纪依然是这种情状,我敢保《人权宣言》一定发不出来,即发出来也是空话。所以自文艺复兴以来,他们平民第一件最急切的要求,是要和贵族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这种机会陆续到手,他们便十二分努力去增进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到十八、九世纪时,平民的知识能力,比贵族只有加高,绝无低下,于是乎一鼓作气,把平民运动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他们是先把做人条件预备充实,才能把做人的权利扩张圆满。
他们的女权运动,现在也正往这条路上走。
女权运动,也是好几十年前已经开始了,但势力很是微微不振。为什么不振呢?
因为女子知识能力的确赶不上男子。
为什么赶不上呢?
因为不能和男子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他们用全力打破这一关,打破之后,再一步一步的肉博前去,以次到职业问题,以次到参政权问题。现在欧美这种运动,渐渐的已有一部分成功了。
我们怎么样呢?哎,说起来,又惭愧,又可怜,连大部分男子也没有发明自己是个人,何论女子!狭义的人权运动还没有做过,说什么广义的人权运动!所以有些人主张“女权尚早论”
,说等到平民运动完功之后,再做女权运动不迟。
这种话对吗?不对。欧洲造铁路,先有了狭轨,才渐渐改成广轨;我们造铁路,自然一动手就用广轨,有什么客气!欧洲人把狭义广义的人权运动分作两回做,我们并作一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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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不可能的事。但有一件万不可以忘记:狭轨广轨固然不成问题,然而没有筑路便想开车,却是断断乎不行的。我说一句不怕诸君呕气的话:中国现在男子的知识能力固然也是很幼稚薄弱,但女子又比男子幼稚薄弱好几倍!讲女权吗?头一个条件,要不依赖男子而能独立。换一句话说,是要有职业。譬如某学校出了一个教授的缺,十位女子和十位男子竞争,谁争赢谁?譬如某公司或某私人要用一位秘书,十位女子和十位男子竞争,又谁争赢谁?再进一步,假使女子参政权实行规定在宪法,到选举场中公开讲演自由竞争,又谁争赢谁?以现在情形论,我斗胆敢说:女子十回一定有九回失败。
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女子的知识能力实实在在不如男子。
天生成不如吗?不然不然,不过因为学力不够。为什么学力不够?为的是从前女子求学不能和男子有均等机会。没有均等机会,固然不是现在女子之过;然而学力不够,却是不能讳言的事实。诸君在英语文读本里头谅来都读过一句格言:Knowlegeispower——知识即权力。不从知识基础上求权力,权力断断乎得不到;侥倖得到,也断断乎保持不住。一个人如此,阶级相互间也是如此,两性相互间也是如此。
讲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得一个结论了。女权运动,无论为求学运动,为竞业运动,为参政运动,我在原则上都赞成;不惟赞成,而且十分认为必要。若以程序论,我说学第一,业第二,政第三。
近来讲女权的人,集中于参政问题,我说是急其所缓,缓其所急。老实说一句:现在男子算有参政权没有?说没有吗?
《约法》上明明规定;说有吗?民国成立十一个年头,看见那一位男子曾参过政来?还不是在选举人
406梁启超文集
名册上凑些假名,供那班“政棍”买票卖票的工具!人民在这种政治意识之下,就让你争得女子参政权,也不过每县添出千把几百个“赵兰、钱蕙、孙淑、李娟……”等等人名,替“政棍”多弄几票生意!
我真不愿志洁行芳的姊妹们,无端受这种污辱。平心而论,政治上的事情,原不能因噎废食,这种愤激之谈,我也不愿多说了。归根结底一句:无论何种运动,都要多培实力,少作空谭。女权运动的真意义,是要女子有痛切的自觉,从知识能力上力争上游,务求与男子立于同等地位。
这一着办得到,那么,竞业参政,都不成问题;办不到,任你搅得海沸尘飞,都是废话。
诸君啊!现在全国中女子知识的制造场,就靠这十几个女子师范学校,诸君就是女权运动的基本军队。
庄子说得好:“水之积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诸君要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又要知道想尽此责任,除却把学问做好,知识能力提高外,别无捷径。我盼望诸君和全国姑姊妹们,都彻底觉悟自己是一个人,都加倍努力完成一个人的资格,将来和全世界女子共同协力做广义的人权运动。这回运动成功的时候,真可以欢呼人权万岁了!
情圣杜甫506
情 圣 杜 甫
(1922年)

今日承诗学研究会嘱托讲演,可惜我文学素养很浅薄,不能有甚么新贡献,只好把咱们家里老古董搬出来和诸君摩拳一番,题目是“情圣杜甫”。在讲演本题以前,有两段话应该简单说明:第一,新事物固然可爱,老古董也不可轻轻抹煞。内中艺术的古董,尤为有特殊价值。因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
第二,用文字表出来的艺术——如诗词歌剧小说等类,多少总含有几分国民的性质。因为现在人类语言未能统一,无论何国的作家,总须用本国语言文字做工具;这副工具操练得不纯熟,纵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为艺术的表现。
606梁启超文集
我根据这两种理由,希望现代研究文学的青年,对于本国二千年来的名家作品,着实费一番工夫去赏会他,那么,杜工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号叫做“诗圣”。诗怎么样才算“圣”
,标准很难确定,我们也不必轻轻附和。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象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
我们研究杜工部,先要把他所生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略叙梗概,看出他整个的人格:两晋六朝几百年间,可以说是中国民族混成时代,中原被异族侵入,搀杂许多新民族的血;江南则因中原旧家次第迁渡,把原住民的文化提高了。当时文艺上南北派的痕迹显然,北派真率悲壮,南派整齐柔婉,在古乐府里头,最可以看出这分野。唐朝民族化合作用,经过完成了,政治上统一,影响及于文艺,自然会把两派特性合冶一炉,形成大民族的新美。初唐是黎明时代,盛唐正是成熟时代。内中玄宗开元间四十年太平,正孕育出中国艺术史上黄金时代。到天宝之乱,黄金忽变为黑灰。时事变迁之剧,未有其比。当时蕴蓄深厚的文学界,受了这种激刺,益发波谰壮阔。杜工部正是这个时代的骄儿。他是河南人,生当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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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开元之初。早年漫游四方,大河以北都有他足迹,同时大文学家李太白、高达夫,都是他的挚友。中年值安禄山之乱,从贼中逃出,跑到甘肃的灵武谒见肃宗,补了个“拾遗”的官,不久告假回家。又碰着饥荒,在陕西的同谷县,几乎饿死。后来流落到四川,依一位故人严武。严武死后,四川又乱,他避难到湖南,在路上死了。他有两位兄弟,一位妹子,都因乱离难得见面。他和他的夫人也常常隔离,他一个小儿子,因饥荒饿死,两个大儿子,晚年跟着他在四川。他一生简单的经历,大略如此。
他是一位极热肠的人,又是一位极有脾气的人。从小便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他的诗道: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奉先咏怀》)
又说: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赠韦左丞》)
可以见他的气概。严武做四川节度,他当无家可归的时候去投奔他,然而一点不肯趋承将就,相传有好几回冲撞严武,几乎严武容他不下哩。
他集中有一首诗,可以当他人格的象征: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茆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
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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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写照。

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他有两句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奉先咏怀》)
这不是瞎吹的话,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以证明。这首诗底下便有两段说: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同上)
又说: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同上)
这种诗几乎纯是现代社会党的口吹。
他做这诗的时候,正是唐朝黄金时代,全国人正在被镜里雾里的太平景象醉倒了。
这种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却有无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视到社会最下层,这一层的可怜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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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状况,别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们的情绪,别人传不出,他都传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
、“三别”
,便是那时代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影戏片,《垂老别》的: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熟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新安吏》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石壕吏》的: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做出。他所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像,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做这首《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说一样。
他还有《戏呈吴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家贫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这首诗,以诗论,并没什么好处,但叙当时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
这也是他注意下层社会的证据。
有一首《缚鸡行》,表出他对于生物的泛爱,而且很含些
016梁启超文集
哲理: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未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时了,注目寒江倚山阁。
有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几句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
有人批评他是名士说大话,但据我看来,此老确有这种胸襟,因为他对于下层社会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他对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对于自己有关系的人,更不待说了。
我们试看他对朋友: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郑虔,他有诗送他道:……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又有诗怀他道:
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
(《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那位因附永王璘造反长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诗梦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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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容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
(《梦李白》二首之一)
这些诗不是寻常应酬话,他实在拿郑、李等人当一个朋友,对于他们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亲受一样,所以做出来的诗,句句都带血带泪。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沈痛的如《同谷七歌》中: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爱情却是很秾挚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务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难,家属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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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不少的酸苦。乱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饿死了。他的诗道:……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奉先咏怀》)
乱后和家族隔绝,有一首诗: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述怀》)
其后从贼中逃归,得和家族团聚,他有好几首诗写那时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北征》里头的一段: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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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其后挈眷避乱,路上很苦。他有诗追叙那时情况道: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彭衙行》)
他合家避乱到同谷县山中,又遇着饥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当以这时候为最甚。他的诗说: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同谷七歌》之二)
以上所举各诗写他自己家庭状况,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半写实派”。他处处把自己主观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写实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观的资格,描写所观察得来的环境和别人情感,从极琐碎的断片详密刻画,确是近世写实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写实。这种作法,在中国文学界上,虽不敢说是杜工部首创,却可以说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
从前古乐府里头,虽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写入微。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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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工部的“忠君爱国”
,前人恭维他的很多,不用我再添话。
他集中对于时事痛哭流涕的作品,差不多占四分之一,若把他分类研究起来,不惟在文学上有价值,而且在史料上有绝大价值。
为时间所限,恕我不征引了。
内中价值最大者,在能确实描写出社会状况,及能确实讴吟出时代心理。刚才举出半写实派的几首诗,是集中最通用的作法,此外还有许多是纯写实的。试举他几首: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后出塞》五首之四)
读这些诗,令人立刻联想到现在军阀的豪奢专横。——尤其逼肖奉、直战争前张作霖的状况。
最妙处是不著一个字批评,但把客观事实直写,自然会令读者叹气或瞪眼。又如《丽人行》那首七古,全首将近二百字的长篇,完全立在第三者地位观察事实。从“三月三日天气新”
,到“青鸟飞去衔红巾”
,占全首二十六句中之二十四句,只是极力铺叙那种豪奢热闹情状,不惟字面上没有讥刺痕迹,连骨子里头也没有。直至结尾两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算是把主意一逗。
但依然不著议论,完全让读者自去批评。
这种可以说讽刺文学中之最高技术。因为人类对于某种社会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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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之批评,自有共同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现象写得真切,自然会使读者心理起反应,若把读者心中要说的话,作者先替他倾吐无余,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这类诗,比白香山《新乐府》高一筹,所争就在此。
《石壕吏》、《垂老别》诸篇,所用技术,都是此类。
工部的写实诗,什有九属于讽刺类。不独工部为然,近代欧洲写实文学,那一家不是专写社会黑暗方面呢?但杜集中用写实法写社会优美方面的亦不是没有。如《遭田父泥饮》那篇:步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这首诗把乡下老百姓极粹美的真性情,一齐活现。你看他父子夫妇间何等亲热;对于国家的义务心何等郑重;对于社交何等爽快,何等恳切。我们若把这首诗当个画题,可以把篇中各人的心理从面孔上传出,便成了一幅绝好的风俗画。
我们须知道:杜集中关于时事的诗,以这类为最上乘。

工部写情,能将许多性质不同的情绪,归拢在一篇中,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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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调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体算是忧时之作。然而“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以下一段,纯是玩赏天然之美。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凭吊往事。
“况我堕胡尘”以下一大段,纯写家庭实况,忽然而悲,忽然而喜。
“至尊尚蒙尘”
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时事,一面盼望内乱速平,一面又忧虑到凭藉回鹘外力的危险。
“忆昨狼狈初”
以下到篇末,把过去的事实,一齐涌到心上。象这许多杂乱情绪迸在一篇,调和得恰可,非有绝大力量不能。
工部写情,往往愈拶愈紧,愈转愈深,象《哀王孙》那篇,几乎一句一意,试将现行新符号去点读他,差不多每句都须用“。”符或“;”符。他的情感,象一堆乱石,突兀在胸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从无条理中见条理,真极文章之能事。
工部写情,有时又淋漓尽致一口气说出,如八股家评语所谓“大开大合”。这种类不以曲折见长,然亦能极其美。集中模范的作品,如《忆昔行》第二首,从“忆昔开元全盛日”起到“叔孙礼乐萧何律”止,极力追述从前太平景象,从社会道德上赞美,令意义格外深厚。
自“岂闻一缣直万钱”
到“复恐初从乱离说”
,翻过来说现在乱离景象,两两比对,令读者胆战肉跃。
工部还有一种特别技能,几乎可以说别人学不到,他最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如《喜达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头两句。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仅仅十个字,把十个月内虎口余生的甜酸苦辣都写出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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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怀》篇的反畏消息来。
五个字,写乱离中担心家中情状,真是惊心动魄。又如《垂老别》里头: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长些作安慰,(原文是写老妻送行时语。)这是何等沈痛。又如前文所引的: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
明明知道他绝对不得归了,让一步虽得归,已经万事不堪回首。此外如: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
万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
(《秦州杂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登岳阳楼》)
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
(《公安送韦二少府》)
之类,都是用极少的字表极复杂极深刻的情绪,他是用洗练工夫用得极到家,所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其所以为文学家的文学。
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欢喜的情感难写。
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那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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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
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说他和古乐府的《公无渡河》是同一样笔法。
彼是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此是写忽然剧变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镜照相照得的。

工部流连风景的诗比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于所咏的景物观察入微。便把那景物做象征,从里头印出情绪。如: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倦夜》)
题目是“倦夜”
,景物从初夜写到中夜后夜,是独自一个人有心事,睡不着,疲倦无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写环境,句句和心理反应。又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
虽然只是写景,却有一位老病独客秋天登高的人在里头。便不读下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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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其人了。又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旅夜书怀》)
从寂寞的环境上领略出很空阔很自由的趣味。
末两句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把情绪一点便醒。
所以工部的写景诗,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
象王、孟、韦、柳的写景,固然也离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诗是歌的笑的好呀?还是哭的叫的好?换一句话说:诗的任务在赞美自然之美呀?抑在呼诉人生之苦?再换一句话说:我们应该为做诗而做诗呀?抑或应该为人生问题中某项目的而做诗?这两种主张,各有极强的理由;我们不能作极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极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见:人生目的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为爱美而爱美,也可以说为的是人生目的;因为爱美本来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诉人生苦痛,写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说是美。因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别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例如肤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畅快。象情感恁么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固然要读他。但还要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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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哭声,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
我很惭愧:我的艺术素养浅薄,这篇讲演,不能充分发挥“情圣”作品的价值;但我希望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们的语言文字同其寿命;尤盼望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现代青年文学家的脑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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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 原 研 究
(1922年11月3日)

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必推屈原。
从前并不是没有文学,但没有文学的专家。如《三百篇》及其他古籍所传诗歌之类,好的固不少;但大半不得作者主名,而且篇幅也很短。我们读这类作品,顶多不过可以看出时代背景或时代思潮的一部分。欲求表现个性的作品,头一位就是研究屈原。
屈原的历史,在《史记》里头有一篇很长的列传,算是我们研究史料的人可欣慰的事。
可惜议论太多,事实仍少。
我们最抱歉的,是不能知道屈原生卒年岁和他所享年寿。据传文大略推算,他该是西纪前三三八至二八八年间的人,年寿最短亦应在五十上下。和孟子、庄子、赵武灵王、张仪等人同时。他是楚国贵族;贵族中最盛者昭、屈、景三家,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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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家中之一。他曾做过“三闾大夫”。据王逸说:“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
然则他是当时贵族总管了。
他曾经得楚怀王的信用,官至“左徒”。据本传说:“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可见他在政治上曾占很重要的位置。其后被上官大夫所谗,怀王疏了他。怀王在位三十年,西纪前三二八至二九七屈原做左徒,不知是那年的事,但最迟亦在怀王十六年前三一二以前。因那年怀王受了秦相张仪所骗,已经是屈原见疏之后了。假定屈原做左徒在怀王十年前后,那时他的年纪最少亦应二十岁以上,所以他的生年,不能晚于西纪前三三八年。
屈原在位的时候,楚国正极强盛,屈原的政策,大概是主张联合六国,共摈强秦,保持均势,所以虽见疏之后,还做过齐国公使。可惜怀王太没有主意,时而摈秦,时而联秦,任凭纵横家摆弄。卒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本传文怀王死了不到六十年,楚国便亡了。
屈原当怀王十六年以后,政治生涯象已经完全断绝。其后十四年间,大概仍居住郢都武昌一带。因为怀王三十年将入秦之时,屈原还力谏,可见他和怀王的关系,仍是藕断丝连的。怀王死后,顷襄王立,前二九八屈原的反对党,越发得志,便把他放逐到湖南地方去,后来竟闹到投水自杀。
屈原什么时候死呢?据《卜居》篇说:“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
《哀郢》篇说:“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假定认这两篇为顷襄王时作品,则屈原最少当西纪前二八八年仍然生存。他脱离政治生活专做文学生活,大概有二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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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日月。
屈原所走过的地方有多少呢?
他著作中所见的地名如下: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阳兮极浦。
遗余佩兮澧浦。右《湘君》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芷兮澧有兰。
遗余褋兮澧浦。右《湘夫人》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
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雨。
右《涉江》发郢都而去闾兮。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背夏浦而西思兮。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右《哀郢》长濑湍流,沂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低佪夷犹,宿北姑兮。右《抽思》
426梁启超文集
浩浩沅湘,纷流汩兮。右《怀沙》遵江夏以娱忧。右《思美人》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右《远游》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右《招魂》内中说郢都,说江夏,是他原住的地方,洞庭湘水,自然是放逐后常来往的,都不必多考据。最当注意者,《招魂》说的“路贯庐江兮左长薄”
,象江西庐山一带,也曾到过。但《招魂》完全是浪漫的文学,不敢便认为事实。
《涉江》一篇,含有纪行的意味,内中说“乘舲船余上沅”
,“朝发枉陼,夕宿辰阳”
,可见他曾一直遡著沅水上游,到过辰州等处。他说的“峻高蔽日,霰雪无垠”的山,大概是衡嶽最高处了。他的作品中,象“幽独处乎山中”
,“山中人兮芳杜若”
,这一类话很多。我想他独自一人在衡山上过活了好些日子,他的文学,谅来就在这个时代大成的。
最奇怪的一件事,屈原家庭状况如何,在本传和他的作品中,连影子也看不出。
《离骚》有“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两语。王逸注说:“女媭,屈原姊也。”这话是否对,仍不敢说。就算是真,我们也仅能知道他有一位姐姐,其余兄弟妻子之有无,一概不知。就作品上看来,最少他放逐到湖南以后过的都是独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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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屈原的身世大略明白了,第二步要研究那时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伟大的文学?为什么不发生于别国而独发生于楚国?何以屈原能占这首创的地位?第一个问题,可以比较的简单解答。因为当时文化正涨到最高潮,哲学勃兴,文学也该为平行线的发展。内中如《庄子》、《孟子》及《战国策》中所载各人言论,都很含著文学趣味。所以优美的文学出现,在时势为可能的。第二第三两个问题,关系较为复杂。
依我的观察,我们这华夏民族,每经一次同化作用之后,文学界必放异彩。楚国当春秋初年,纯是一种蛮夷,春秋中叶以后,才渐渐的同化为“诸夏”。屈原生在同化完成后约二百五十年。那时候的楚国人,可以说是中华民族里头刚刚长成的新分子,好象社会中才成年的新青年。从前楚国人,本来是最信巫鬼的民族,很含些神秘意识和虚无理想,象小孩子喜欢幻构的童话。到了与中原旧民族之现实的伦理的文化相接触,自然会发生出新东西来。这种新东西之体现者,便是文学。
楚国在当时文化史上之地位既已如此。
至于屈原呢,他是一位贵族,对于当时新输入之中原文化,自然是充分领会。
他又曾经出使齐国,那时正当“稷下先生”数万人日日高谈宇宙原理的时候,他受的影响,当然不少。他又是有怪脾气的人,常常和社会反抗。后来放逐到南荒,在那种变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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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山水里头,过他的幽独生活,特别的自然界和特别的精神作用相击发,自然会产生特别的文学了。
屈原有多少作品呢?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云:“屈原赋二十五篇。”据王逸《楚辞章句》所列,则《离骚》一篇,《九歌》十一篇,《天问》一篇,《九章》九篇,《远游》一篇,《卜居》一篇,《渔父》一篇。尚有《大招》一篇,注云:“屈原,或言景差。”然细读《大招》,明是摹仿《招魂》之作,其非出屈原手,象不必多辩。但别有一问题颇费研究者,《史记。屈原列传》赞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是太史公明明认《招魂》为屈原作。然而王逸说是宋玉作。逸,后汉人,有何凭据,竟敢改易前说?大概他以为添上这一篇,便成二十六篇,与《艺文志》数目不符;他又想这一篇标题,象是屈原死后别人招他的魂,所以硬把他送给宋玉。依我看,《招魂》的理想及文体,和宋玉其他作品很有不同处,应该从太史公之说,归还屈原。然则《艺文志》数目不对吗?又不然。
《九歌》末一篇《礼魂》,只有五句,实不成篇。《九歌》本信神之曲,十篇各侑一神;《礼魂》五句,当是每篇末后所公用。后人传钞贪省,便不逐篇写录,总摆在后头作结。
王逸闹不清楚,把他也算成一篇,便不得不把《招魂》挤出了。我所想象若不错,则屈原赋之篇目应如下:《离骚》一篇《天问》一篇《九歌》 十篇 《东皇太一》  《云中君》 《湘君》 《湘夫人》 《大司命》 《少司命》 《东君》
屈原研究726
《河伯》 《山鬼》 《国殇》《九章》 九篇 《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怀沙》《远游》 一篇《招魂》 一篇《卜居》 一篇《渔父》 一篇今将二十五篇的性质,大略说明:(一)
《离骚》 据本传,这篇为屈原见疏以后使齐以前所作,当是他最初的作品。起首从家世叙起,好象一篇自传。
篇中把他的思想和品格,大概都传出,可算得全部作品的缩影。
(二)
《天问》 王逸说:“屈原……见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
因书其壁,呵而问之。“我想这篇或是未放逐以前所作,因为”先王庙“不应在偏远之地。这篇体裁,纯是对于相传的神话发种种疑问,前半篇关于宇宙开辟的神话所起疑问,后半篇关于历史神话所起疑问。
对于万有的现象和理法怀疑烦闷,是屈原文学思想出发点。
(三)
《九歌》 王逸说:“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见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以见己之冤。”这话大概不错。
“九歌”是乐章旧名,不是九篇歌,所以屈原所作有十篇,这十篇含有多方面的趣味,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
826梁启超文集
(四)《九章》 这九篇并非一时所作,大约《惜诵》、《思美人》两篇,似是放逐以前作;《哀郢》是初放逐时作;《涉江》是南迁极远时作;《怀沙》是临终作。其余各篇,不可深考。这九篇把作者思想的内容分别表现,是《离骚》的放大。
(五)
《远游》 王逸说:“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
……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我说:《远游》一篇,是屈原宇宙观人生观的全部表现。是当时南方哲学思想之现于文学者。
(六)《招魂》 这篇的考证,前文已经说过。这篇和《远游》的思想,表面上象恰恰相反,其实仍是一贯。这篇讲上下四方,没有一处是安乐土,那么,回头还求现世物质的快乐怎么样呢?好吗?他的思想,正和葛得的《浮士特》(Goethe:Faust)剧上本一样,《远游》便是那剧的下本。总之这篇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恼闷最苦痛处。
(七)
《卜居》及《渔父》 《卜居》是说两种矛盾的人生观,《渔父》是表自己意志的抉择。意味甚为明显。

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做出发点。屈原为什么自杀
屈原研究926
呢?我说: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他是极诚专虑的爱恋一个人,定要和他结婚;但他却悬著一种理想的条件,必要在这条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然而他的恋人老不理会他!
不理会他,他便放手,不完结吗?
不不!
他决然不肯!
他对于他的恋人,又爱又憎,越憎越爱;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种“单相思”的爱情!
他的恋人是谁?
是那时候的社会。
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
《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征笔法描写自己人格。其文如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艰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脩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间。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036梁启超文集
我常说:若有美术家要画屈原,把这篇所写那山鬼的精神抽显出来,便成绝作。
他独立山上,云雾在脚底下,用石兰、杜若种种芳草庄严自己,真所谓“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一点尘都染汗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风雨”
,没有一时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万斛情爱。那人爱他与否,他都不管;他总说“君是思我”
,不过“不得间”罢了,不过“然疑作”罢了。所以他十二时中的意绪,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木萧萧”里头过去。
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他说: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远游》)
他一面很达观天地的无穷,一面很悲悯人生的长勤,这两种念头,常常在脑里轮转,他自己理想的境界,尽够受用。他说: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远游》)
屈原研究136
这种见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领略的,不让前辈的老聃和并时的庄周。他曾写那境界道: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郵兮,降望大壑。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视翛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远游》)
然则他常住这境界翛然自得,岂不好吗?然而不能。他说: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离骚》)
他对于现实社会,不是看不开,但是舍不得。他的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著的苦痛,到他的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他说: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
(《远游》)
又说: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思美人》)
一朵好花落去,“干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里便不知几多难受。屈原看不过人类社会的痛苦,所以他
236梁启超文集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社会为什么如此痛苦呢?
他以为由于人类道德堕落。
所以说: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此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离骚》
所以他在青年时代便下决心和恶社会奋斗。常怕悠悠忽忽把时光耽误了。他说: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离骚》
要和恶社会奋斗,头一件是要自拔于恶社会之外。屈原从小便矫然自异,就从他外面服饰上也可以见出。他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
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涉江》
屈原研究336
又说: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离骚》
《庄子》说:“尹文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当时思想家作些奇异的服饰以表异于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从小便是这种气概。他既决心反抗社会,便拿性命和他相搏。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
又说:
即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茞。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又说: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而终身。
《涉江》
他从发心之日起,便有绝大觉悟,知道这件事不是容易。他
436梁启超文集
赌暋和恶社会奋斗到底,他果然能实践其言,始终未尝丝毫让步。但恶社会势力太大,他到了“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只好洁身自杀。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笑,右手一剑自刺左胁。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落之百晦。
畦留夷以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彼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他原定计划,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协力改革社会。到后来失败了。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看著堕落下去。所谓“众芳芜秽”
,就是“昔日芳草,今为萧艾”
,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
他想改革社会,最初从政治入手。因为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彀“及前王之踵武”。
《离骚》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
屈原研究536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化。
《离骚》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抽思》
他和怀王的关系,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忽然变卦。
所以他说: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湘君》
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作品中常常感慨。内中最缠绵沈痛的一段是: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
《惜诵》
636梁启超文集
他年少时志盛气锐,以为天下事可以凭我的心力立刻做成;不料才出头便遭大打击。他曾写自己心理的经过,说道: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
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惜诵》
他受了这一回教训,烦闷之极。但他的热血,常常保持沸度,再不肯冷下去。于是他发出极沈挚的悲音。说道:
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离骚》
以屈原的才气,倘肯稍为迁就社会一下,发展的余地正多。
他未尝不盘算及此,他托为他姐姐劝他的话,说道: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
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余听?……
《离骚》
又托为渔父劝他的话,说道:
屈原研究736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汩其泥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獢其醨?“
《渔父》
他自己亦曾屡屡反劝自己,说道:
惩于羹者而吹韲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
《惜诵》
说是如此,他肯吗?不不!他断然排斥“迁就主义”。他说:
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常态也。
《怀沙》
他认定真理正义,和流俗人不相容;受他们压迫,乃是当然的。自己最要紧是立定脚跟,寸步不移。他说: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橘颂》
他根据这“独立不迁”主义,来定自己的立场,所以说:
836梁启超文集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离骚》
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Alornothing。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屈原正是这种见解。
“异道相安”
,他认为和方圆相周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中国人爱讲调和,屈原不然,他只有极端:“我决定要打胜他们,打不胜我就死。”
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他说也是如此说,做也是如此做。

不肯迁就,那么,丢开罢。怎么样呢?这一点,正是屈原心中常常交战的题目。丢开有两种:一是丢开楚国,二是丢开现社会。丢开楚国的商榷,所谓: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离骚》
这种话就是后来贾谊吊屈原说的“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
屈原研究936
此都也。“屈原对这种商榷怎么呢?
他以为举世溷浊,到处都是一样。他说: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娀其难迁。
……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离骚》
这些话怎样解呢?对于这一位意中人,已经演了失恋的痛史了,再换别人,只怕也是一样。宓妃呢?纬繣难迁;有娀吗?
不好,佻巧。二姚吗?导言不固。总结一句,就是旧戏本说的笑话:“我想平儿,平儿老不想我。”怎么样他才会想我呢?
除非我变个样子;然而我到底不肯;所以任凭你走遍天涯地角,终久找不著一个可意的人来结婚。于是他发出绝望的悲调,说: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离骚》
046梁启超文集
他理想的女人,简直没有。那么,他非在独身生活里头甘心终老不可了。
举世溷浊的感想,《招魂》上半篇表示得最明白。所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似此“上下四方多贼奸”
,有那一处可以说是比“故宇”强些呢?所以丢开楚国,全是不彻底的理论,不能成立。
丢开现社会,确是彻底的办法。屈原同时的庄周,就是这样。屈原也常常打这个主意。他说: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以远游。
《远游》
他被现社会迫阨不过,常常要和他脱离关系,宣告独立。而且实际上,他的神识,亦往往靠这一条路得些安慰。他作品中表现这种理想者最多。如:
驾青蚾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涉江》
屈原研究146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河伯》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
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游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一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远游》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悲回风》邅吾道夫昆仑兮,路脩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霭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余。……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志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离骚》
诸如此类,所写都是超现实的境界,都是从宗教的或哲学的想象力构造出来。
倘使屈原肯往这方面专做他的精神生活,他
246梁启超文集
的日子原可以过得很舒服,然而不能。他在《远游》篇,正在说“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底下忽然接著道: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
微霜降而下沧兮,悼芳草之先零。
《离骚》
他在《离骚》篇,正在说“假日媮乐”
,底下忽然接著道: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乃至如《招魂》篇把物质上娱乐敷陈了一大堆,煞尾却说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屈原是情感的化身,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
看见众生苦痛,便和身受一般,这种感觉,任凭用多大力量的麻药也麻他不下。
正所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丢开吗?如何能彀呢?他自己说: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
《思美人》
这两句真是把自己心的状态,全盘揭出。超现实的生活不愿做,一般人的凡下现实生活又做不来,他的路于是乎穷了。
屈原研究346

对于社会的同情心既如此其富,同情心刺戟最烈者,当然是祖国,所以放逐不归,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他写初去国时的情绪道: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哀郢》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抽思》内中最沈痛的是: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返故居兮,狐死必首丘。信非余罪而放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46梁启超文集
这等作品,真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任凭是铁石人,读了怕都不能不感动哩!
他在湖南过的生活,《涉江》篇中描写一部分如下: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知。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余,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离骚》
大概他在这种阴惨岑寂的自然界中过那非社会的生活,经了许多年。象他这富于社会性的人,如何能受?他在那里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惜诵》
他和恶社会这场血战,真已到矢尽援绝的地步。
肯降服吗?
到底不肯。他把他的洁癖坚持到底。说道: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
屈原研究546
他是有精神生活的人,看著这臭皮囊,原不算什么一回事。
他最后觉悟到他可以死而且不能不死,他便从容死去。临死时的绝作说道:
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
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
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
,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
《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离骚》
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著,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后加上这汩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呵呵!屈原不死!
646梁启超文集
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

以上所讲,专从屈原作品里头体现出他的人格,我对于屈原的主要研究,算是结束了。最后对于他的文学技术,应该附论几句。
屈原以前的文学,我们看得著的只有《诗经三百篇》。
《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写实感。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就这一点论,屈原在文学史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因为屈原以后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说里头想象力比屈原优胜的或者还有;在韵文里头,我敢说还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作品中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
《远游》的文句,前头多已征引,今不再说。
《天问》纯是神话文学,把宇宙万有,都赋予他一种神秘性,活象希腊人思想。
《招魂》前半篇说了无数半神半人的奇情异俗,令人目摇魄荡。后半篇说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件一件地从他脑子里幻构出来。至如《离骚》:什么灵氛,什么巫咸,什么丰隆,望舒,蹇脩,飞廉,雷师,这些鬼神,都拉来对面谈话,或指派差事。什么宓妃,什么有娀佚女,什么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爱情。凤皇,鸩,鸠,鶗鴂,都听他使唤,或
屈原研究746
者和他答话。虬龙,虹霓,鸾,或是替他拉车,或是替他打伞,或是替他搭桥。兰,茞,桂,椒,芰荷,芙蓉,……无数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
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脑海里头的国土。
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写一神,便把这神的身分和意识都写出来。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彀得上比较哩!
班固说:“不歌而诵谓之赋,”从前的诗,谅来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诗,自“屈原赋”始。几千字一篇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层叠排奡,完全表出他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有这种技术,才配说“感情的权化”。
写客观的意境,便活给他一个生命,这是屈原绝大本领。
这类作品,《九歌》中最多。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脩,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夫人》
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
846梁启超文集
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少司命》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河伯》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太史公批评屈原道: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史记》本传)
虽未能尽见屈原,也算略窥一斑了。我就把这段作为全篇的结束。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946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1923年1月13日)
诸君,我在这边讲学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块儿相处,我很觉得快乐。并且因为我任有一定的功课,也催逼着我把这部十万余言的《先秦政治思想史》著成,不然,恐怕要等到十年或十余年之后。中间不幸身体染有小病,即今还未十分复原,我常常恐怕不能完课,如今幸得讲完了。这半年以来,听讲的诸君,无论是正式选课或是旁听,都是始终不曾旷课,可以证明诸君对于我所讲有十分兴味。今当分别,彼此实在很觉得依恋难舍,因为我们这半年来,彼此人格上的交感不少。最可惜者,因为时间短促,以致仅有片面的讲授,没有相互的讨论,所谓“教学相长”
,未能如愿做到。今天为这回最末的一次讲演,当作与诸君告别之辞。
诸君千万不要误解,说梁某人是到这边来贩卖知识。我自计知识之能贡献于诸君者实少。知识之为物,实在是无量的广漠,谁也不能说他能给谁以绝对不易的知识,顶多,亦只承认他有相对的价值。即如讲奈端罢,从前总算是众口同词的认为可靠,但是现在,安斯坦又几乎完全将他推倒。专
056梁启超文集
门的知识,尚且如此,何况象我这种泛滥杂博的人,并没有一种专门名家的学问呢?所以切盼诸君,不要说我有一艺之长,讲的话便句句可靠。最多,我想,亦只叫诸君知道我自己做学问的方法。譬如诸君看书,平素或多忽略不经意的地方,必要寻着这个做学问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学问,乃是找着方法去自求,不是仅看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
因为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终是人家的,况且所得的,也未必都对。讲到此处,我有一个笑话告诉诸君。记得某一本小说里说:“吕纯阳下山觅人传道,又不晓得谁是可传,他就设法来试验。有一次,在某地方,遇着一个人,吕纯阳登时将手一指,点石成金。就问那个人要否?那人只摇着头,说不要。
吕纯阳再点一块大的试他,那人仍是不为所动。吕纯阳心里便十分欢喜,以为道有可传的人了,但是还恐怕靠不住,再以更大的金块试他,那人果然仍是不要。吕纯阳便问他不要的原因,满心承望他答复一个热心向道。
那晓得那人不然,他说,我不要你点成了的金块,我是要你那点金的指头,因为有了这指头,便可以自由点用。“这虽是个笑话,但却很有意思。所以很盼诸君,要得着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做学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讨,并可以辩正师傅的是否。
教拳术的教师,最少要希望徒弟能与他对敌,学者亦当悬此为鹄,最好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仅仅是看前人研究所得,而不自行探讨,那么,得一便不能知其二。且取法乎上,得仅在中,这样,学术岂不是要一天退化一天吗?人类知识进步,乃是要后人超过前人。后人应用前人的治学方法,而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方法一天一天的增多,便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156
一天一天的改善,拿着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学,自然会优于前代。我个人的治学方法,或可以说是不错,我自己应用来也有些成效,可惜这次全部书中所说的,仍为知识的居多,还未谈做学的方法。
倘若诸君细心去看,也可以寻找得出来,既经找出,再循着这方法做去,或者更能发现我的错误,或是来批评我,那就是我最欢喜的。
我今天演讲,不是关于知识方面的问题,诚然,知识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紧要,我从来并未将他看轻。
不过,若是偏重知识,而轻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现在中国的学校,简直可说是贩卖知识的杂货店,文、哲、工、商,各有经理,一般来求学的,也完全以顾客自命。固然欧美也同坐此病,不过病的深浅,略有不同。我以为长此以往,一定会发生不好的现象。中国现今政治上的窳败,何尝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结果。盖二十年前的教育,全采用日德的军队式,并且仅能袭取皮毛,以至造成今日一般无自动能力的人。现在哩,教育是完全换了路了,美国式代日式、德式而兴,不出数年,我敢说是全部要变成美国化,或许我们这里——东南大学——就是推行美化的大本营。
美国式的教育,诚然是比德国式、日本式的好,但是毛病还很多,不是我们理想之鹄。英人罗素回国后,颇艳称中国的文化,发表的文字很多,他非常盼望我们这占全人类四分之一的特殊民族,不要变成了美国的“丑化”。这一点可说是他看得很清楚。美国人切实敏捷,诚然是他们的长处,但是中国人即使全部将他移植过来,使纯粹变成了一个东方的美国,慢讲没有这种可能,即能,我不知道诸君怎样,我是不愿的。因为倘若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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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那真是罗素所说的,把这有特质的民族,变成了丑化了。我们看得很清楚,今后的世界,决非美国式的教育所能域领。
现在多数美国的青年,而且是好的青年,所作何事?
不过是一生到死,急急忙忙的,不任一件事放过。
忙进学校,忙上课,忙考试,忙升学,忙毕业,忙得文凭,忙谋事,忙花钱,忙快乐,忙恋爱,忙结婚,忙养儿女,还有最后一忙——忙死。他们的少数学者,如詹姆士之流,固然总想为他们别开生面,但是大部分已经是积重难返。象在这种人生观底下过活,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上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些什么哩?唯一无二的目的,岂不是来做消耗面包的机器吗?或是怕那宇宙间的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吗?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现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此无限的悽惶失望。知识愈多,沉闷愈苦,中国的青年,尤为利害,因为政治社会不安宁,家国之累,较他人为甚,环顾宇内,精神无可寄托。从前西人唯一维系内心之具,厥为基督教,但是科学昌明后,第一个致命伤,便是宗教。从前在苦无可诉的时候,还得远远望着冥冥的天堂;现在呢,知道了,人类不是什么上帝创造,天堂更渺不可凭。
这种宗教的麻醉剂,已是无法存在。讲到哲学吗,西方的哲人,素来只是高谈玄妙,不得真际,所足恃为人类安身立命之具,也是没有。再如讲到文学吗,似乎应该少可慰藉,但是欧美现代的文学,完全是刺戟品,不过叫人稍醒麻木,但一切耳目口鼻所接,都足陷入于疲敝,刺戟一次,疲麻的程度又增加一次。如吃辣椒然,寝假而使舌端麻木到极点,势非取用极辣的胡椒来刺戟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356
不可。这种刺戟的功用,简直如有烟癖的人,把鸦片或吗啡提精神一般。虽精神或可暂时振起,但是这种精神,不是鸦片和吗啡带得来的,是预支将来的精神。所以说,一次预支,一回减少;一番刺戟,一度疲麻。现在他们的文学,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诗两句或三句,戏剧要独幕的好。至于荷马、但丁,屈原、宋玉,那种长篇的作品,可说是不曾理会。
因为他们碌碌于舟车中,时间来不及,目的只不过取那种片时的刺戟,大大小小,都陷于这种病的状态中。所以他们一般有先见的人,都在遑遑求所以疗治之法。
我们把这看了,那么,虽说我们在学校应求西学,而取舍自当有择,若是不问好歹,无条件的移植过来,岂非人家饮鸩,你也随着服毒?
可怜可笑孰甚!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知识饥荒”
,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例如黄包车夫,知识粗浅,他决没有有知识的青年这样的烦闷,并且作恶的机会也很少。大奸慝的卖国贼,都是智识阶级的人做的。由此可见,没有精神生活的人,有知识实在危险。盖人苟无安身立命之具,生活便无所指归,生理心理,并呈病态。试略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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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就生理言,阳刚者必至发狂自杀,阴柔者自必委靡沉溺。再就心理言,阳刚者便悍然无顾,充分的恣求物质上的享乐,然而欲望与物质的增加率,相竞腾升,故虽有妻妾官室之奉,仍不觉快乐;阴柔者便日趋消极,成了一个竞争场上落伍的人,悽惶失望,更为痛苦。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是救精神饥荒。
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我认为东方的——中国与印度——比较最好。东方的学问,以精神为出发点;西方的学问,以物质为出发点。救知识饥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饥荒,在东方找材料。东方的人生观,无论中国、印度,皆认物质生活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仅视为补助精神生活的一种工具,求能保持肉体生存为已足,最要,在求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
精神生活,贵能对物质界宣告独立,至少,要不受其牵掣。如吃珍味,全是献媚于舌,并非精神上的需要,劳苦许久,仅为一寸软肉的奴隶,此即精神不自由。以身体全部论,吃面包亦何尝不可以饱?甘为肉体的奴隶,即精神为所束缚,必能不承认舌——一寸软肉为我,方为精神独立。东方的学问道德,几全部是教人如何方能将精神生活,对客观的物质或已身的肉体宣告独立,佛家所谓解脱,近日所谓解放,亦即此意。客观物质的解放尚易,最难的为自身——耳目口鼻……的解放。
西方言解放,尚不及此,所以就东方先哲的眼光看去,可以说是浅薄的,不彻底的。
东方的主要精神,即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
求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方法,中国、印度不同。印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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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小乘不同,中国有儒、墨、道各家不同。就讲儒家,又有孟、荀、朱、陆的不同,任各人性质机缘之异,而各择一条路走去。所以具体的方法,很难讲出,且我用的方法,也未见真是对的,更不能强诸君从同。但我自觉烦闷时少,自二十余岁到现在,不敢说精神已解脱,然所以烦闷少,也是靠此一条路,以为精神上的安慰。至于先哲教人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约有两条:(一)裁抑物质生活,使不得猖獗,然后保持精神生活的圆满。如先平盗贼,然后组织强固的政府。印度小乘教,即用此法;中国墨家,道家的大部,以及儒家程朱,皆是如此。
以程朱为例,他们说的持敬制欲,注重在应事接物上裁抑物质生活,以求达精神自由的的境域。
(二)
先立高尚美满的人生观,自己认清楚将精神生活确定,靠其势力以压抑物质生活,如此,不必细心检点,用拘谨功夫,自能达到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目的。此法可谓积极的,即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不主张一件一件去对付,且不必如此。先组织强固的政府,则地方自安,即有小丑跳梁,不必去管,自会消灭。如雪花飞近大火,早已自化了。此法佛家大乘教,儒家孟子、陆王皆用之,所谓”浩然之气“
,即是此意。
以上二法,我不过介绍与诸君,并非主张诸君一定要取某种方法。
两种方法虽异,而认清精神要解脱这一点却同。
不过说青年时代应用的,现代所适用的,我以为采积极的方法较好,就是先立定美满的人生观,然后应用之以处世。至于如何的人生观方为美满,我却不敢说。因为我的人生观,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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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得真是对的,恐怕能认清最美满的人生观,只有孔子、释迦牟尼有此功夫。我现在将我的人生观讲一讲,对不对,好不好,另为一问题。
我自己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从佛经及儒书中领略得来。
我确信儒家、佛家有两大相同点:(一)宇宙是不圆满的,正在创造之中,待人类去努力,所以天天流动不息,常为缺陷,常为未济。
若是先已造成——既济的,那就死了,固定了,正因其在创造中,乃如儿童时代,生理上时时变化,这种变化,即人类之努力。除人类活动以外,无所谓宇宙。现在的宇宙,离光明处还远,不过走一步比前好一步,想立刻圆满,不会有的,最好的境域——天堂,大同,极乐世界——不知在几千万年之后,决非我们几十年生命所能做到的。能了解此理,则作事自觉快慰,以前为个人、为社会做事,不成功或做坏了,常感烦闷;明乎此,知做事不成功,是不足忧的。世界离光明尚远,在人类努力中,或偶有退步,不过是一现相。譬如登山,虽有时下,但以全部看,仍是向上走。青年人烦闷,多因希望太过,知政治之不良,以为经一次改革,即行完满,及屡试而仍有缺陷,于是不免失望。不知宇宙的缺陷正多,岂是一步可升天的?失望之因,即根据于奢望过甚。
《易经》说:“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此言甚精采。人要能如此看,方知人生不能不活动,而有活动,却不必往结果处想,最要不可有奢望。我相信孔子即是此人生观,所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又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天天快活,无一点烦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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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
(二)人不能单独存在,说世界上那一部分是我,很不对的,所以孔子“毋我”
,佛家亦主张“无我”。所谓无我,并不是将固有的我压下或抛弃,乃根本就找不出我来。如说几十斤的肉体是我,那么,科学发明,证明我身体上的原质,也在诸君身上,也在树身上;如说精神的某部分是我,我敢说今天我讲演,我已跑入诸君精神里去了,常住学校中许多精神,变为我的一部分。
读孔子的书及佛经,孔、佛的精神,又有许多变为我的一部分。再就社会方面说,我与我的父母妻子,究竟有若干区别,许从人——不必尽是纯孝——看父母比自己还重要,此即我父母将我身之我压小。
又如夫妇之爱,有妻视其夫,或夫视其妻,比己身更重的。
然而何为我呢?
男子为我,抑女子为我,实不易分,故彻底认清我之界限,是不可能的事。
(此理佛家讲得最精,惜不能多说。)世界上本无我之存在,能体会此意,则自己作事,成败得失,根本没有。佛说:“有一众生不成佛,我不成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至理名言,洞若观火。孔子也说:“诚者非但诚己而已也。
……“将为我的私心扫除,即将许多无谓的计较扫除,如此,可以做到”仁者不忧“的境域;有忧时,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为人类——如父母、妻子、朋友、国家、世界——而痛苦。免除私忧,即所以免烦恼。
我认东方宇宙未济人类无我之说,并非伦理学的认识,实在如此。
我用功虽少,但时时能看清此点,此即我的信仰。
我常觉快乐,悲愁不足扰我,即此信仰之光明所照。我现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观。至于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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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对不对,好不好,或与诸君的病合不合,都是另外一问题。我在此讲学,并非对于诸君有知识上的贡献,有呢,就在这一点。好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诸君要知道自己的精神饥荒,要找方法医治,我吃此药,觉得有效,因此贡献诸君采择。世界的将来,要靠诸君努力。
梁任公对于时局之痛语956
梁任公对于时局之痛语
——法律破产代议政治破产
(1923年1月)
梁任公新自南京讲学归来,养疴津门。
有某君前往访问,据言梁氏之病,乃由用脑过度、心房涨大,但属初起,尚无妨碍云云。谈次询及梁氏对于时局何故不发言,梁氏谓:本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医生既禁止执笔,只得罢休。且现在魑魅罔两白昼横行之局面,亦断非徒恃笔舌所能救济也。梁氏谈下去,狠发出沉痛的叹声,说道:这回鼓动风潮的几位宵小,原是国人共弃,我也不屑责备。最可痛者,司法官(检察长)对于破坏司法的命令,为什么奉行唯谨?
国会两院中,我总以为明白有血性的人也还不少,为什么会把千夫所指的阁员多数同意?
中国人对于法律观念本来很薄弱,现在立法、行政、司法三机关合力蹂躏法律,岂不是明白告诉人说:“法律是装饰品,可以不算一回事”吗?岂不是明白告诉人说,“法
06梁启超文集
律专用来摧残弱者,凡属有权力的人都绝对不受法律拘束“
吗?经这一回,真可以说是法律完全破产!
中国人对于代议制度本来是很冷淡,很怀疑,我们方希望这回国会恢复之后,议员们应该会稍为激发天良,替代议政体争一点气。不料数月来丑态百出,除了膜拜军阀、助纣为虐之外,别无所事。这回两院同意票,我敢说是议员过半数已经宣告自己人格破产。我在半月以前,因江苏省议员削减教育经费,增加自己岁费一事,气极了,曾作一篇文讨伐他们。内中有几句说道:“若循此不变,则将来议会之地位,将成了‘君子恶居下流’;议员一名词,将成了‘国人皆曰可杀。
‘“当时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专对于议员如此责备呢?我说,我们本来想靠议员来裁制军阀官僚的罪恶,保护人民权利,如今议员却火上加油,专门与人民为敌,连军阀所不肯做的事都做了,他们的罪恶岂不是更加几倍呢?
他们不足责,最可痛者,是做出种种实证,告诉世界人以中国人不能行代议政治。从今日以后,真可以说议会制度完全破产了!梁氏说到这里,气很急促,象是愤慨到十二分的样子。某君因彼方有病,不便久谈,遂兴辞而去。
北海谈话记(节录)16
北海谈话记(节录)
(1927年初夏)
反观现在的学校,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上课下课,闹得头昏眼花。进学校的人大多数除了以得毕业文凭为目的以外,更没有所谓意志,也没有机会做旁的事。有志的青年们,虽然不流于这种现象,也无从跳出圈套外,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了。我这两年来清华学校当教授,当然有我的相当抱负而来的,我颇想在这新的机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许太难,不容易实现,我要想把中国儒家道术的修养来做底子,而在学校功课上把他体现出来。在已往的儒家各个不同的派别中,任便做那一家都可以的,不过总要有这类的修养来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了。吾相信假定没有这类做人的基础,那末做学问并非为自己做的。
至于知识一方面,固然要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学不但应用于求知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修养的工具。
这句话怎么讲呢?
例如当研究一个问题时,态度应如何忠实,工作应如何耐烦,见解要如何独立,整理组织应如何洽理而且细密……凡此之类,都一面求知识的推求,
26梁启超文集
一面求道术的修养,两者打成一片。现世界的学校,完人偏在知识一方面,而老先生又统统偏在修养一边,又不免失之太空了。所以要斟酌于两者之间。我最希望的是在求知识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可以为修养的工具;而一面在修养的时候,也不是参禅打坐的空修养,要如王阳明所谓在事上磨炼。在事上磨炼,并不是等到出了学校入到社会才能实行,因为学校本来就是一个社会,除方才所说用科学方法作磨炼工具外,如朋友间相处的方法,乃至一切应事接物,何一不是我们用力的机会。我很痴心想把清华做这种理想的试验场所,但照这两年的经过看来,我的目的并未能达到多少。第一个原因,全国学风都走到急功近利,及片断的知识相夸耀,谈到儒家道术的修养,都以为迂阔不入耳。
在这种雰围之下,想以一个学校极少数人打出一条血路,实在是不容易。第二件,清华学校自有他的历史,自有他的风气,我不过是几十位教员中之一位,当未约到多数教员合作以前,一个人很难为力的。第三件,我自己也因知识方面嗜好太多,在堂上讲课与及在私室和诸君接谈时,多半也驰骛于断片的知识,不能把精神集中于一点。因为这种原因,所以两年所成就,不能如当初的预期。
我对于同学诸君,尤其万分抱歉,大学部选修我的功课的,除了堂上听讲外,绝少接谈的机会,不用说了,就在研究院中,恐怕也不能不令诸君失望。研究院的形式,很有点道尔顿制的教育,各人自己研究各人的嗜好,而请教授指导指导。老实说我对于任何学问并没有专门的特长,所以对于诸同学的工作中间也有我所知道的,我当然很高兴地帮帮他
北海谈话记(节录)36
们的忙,也许有我们同学的专门工作比我还做得好,这倒不是客气话。外研究院中的教授,于很隘小范围内的学问,他真个可以指导研究,而除此隘小范围以外,他都不管。而我今日在研究院中的地位,却是糟了。
同学以为我什么都懂得,所以很亲密的天天来请教我,而我自己觉得很惭愧,没有充分帮助。不过虽然如此,而我的希望仍是很浓厚着,仍努力继续下去。
什么希望呢?
假定要我指导某种学问的最高境界,我简直是不能,可以说,我对于专门学问深刻的研究,在我们同事诸教授中,谁都比我强,我谁都赶不上他。但是我情愿每天在讲堂上讲做学问的方法,或者同学从前所用的方法不十分对,我可以略略加以纠正,或者他本来已得到方法,可以为相当的补助。这一点我在知识上对于诸同学可以说是有若干的暗示,也许同学得到我这种的暗示,可以得到做学问的路,或者可以加增一点勇气。
还有一点,我自己做人不敢说有所成就,不过直到现在,我觉得还是天天想向上,在人格上的磨炼及扩充,吾自少到现在,一点不敢放松。对于诸同学我不敢说有多少人格上的感化,不过我总想努力令不至有若干恶影响到诸同学。诸同学天天看我的起居谈笑,各种种琐屑的生活,或者也可以供我同学们相当暗示或模范,大家至少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我已有一日之长。五十余岁的人,而自己训练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肯放过,不肯懈怠,天天看惯了这种样子,也可以使我们同学得到许多勇气。所以我多在校内一年,我们一部同学可以多得一年的薰染,则我的志愿已算是不虚了。
现在中国的情形糟到什么样子,将来如何变化,谁也不
46梁启超文集
敢推测。在现在的当局者,那一个是有希望的?那一个党派是有希望的?那末中国就此沉沦下去了吗?不,决不的。如果我们这样想,那我们太没志气,太不长进了。现在一般人做的不好,固然要后人来改正,就是现在一般人做的很好,也要后人来继续下去。
现在学校的人,当然是将来中国的中坚,然而现在学校里的人,准备了没有?准备什么样来担任这个重大的责任?知识才能固然是要的,然而道德信仰——不是宗教——是断然不可少的。现在时事糟到这样,难道是缺乏知识才能的缘故么?老实说,什么坏事情不是知识才能分子做出来的!现在一般人根本就不相信道德的存在,而且想把他留下的残余根本去刬除。
我们一回头看数十年前曾文正公那般人的修养,他们看见当时的社会也坏极了,他们一面自己严厉的约束自己,不跟恶社会跑,而同时就以这一点来朋友间互相勉励,天天这样琢磨着,可以从他们往来的书札中考见,一见面一动笔,所用以切磋观摩规劝者,老是这么样坚忍,这么样忠实,这么样吃苦有恒负责任。……这一些话,看起来是很普通的,而他们就只用这些普通话来训练自己,不怕难,不偷巧,最先从自己做起,立个标准,扩充下去,渐次声应气求,扩充到一般朋友,久而久之便造成一种风气,到时局不可收拾的时候,就只好让他们这班人出来收拾了。所以曾、胡、江、罗一般书呆子,居然被他们做了这伟大的事业,而后来咸丰以后风气居然被他们改变了,造成了他们做书呆子时候的理想道德社会了。可惜江公、罗公早死一点,不久胡公也卒,单剩曾文正公,晚年精力也衰了。
继曾文正公者是李文忠公,他
北海谈话记(节录)56
就根本不用曾、胡、江、罗诸人的道德改造政策,而换了他的功利改造政策。他的智力才能确比曾文正公强,他专奖励一班只有才能不讲道德的人物。继他而起的是袁项城,那就变本加厉,明目张胆的专提拔一种无人格的政客,作他的爪牙,天下事就大糟而特糟了。顾亭林《日知录》批评东汉的名节数百年养成不足,被曹操一人破坏之而有余,正是同出一辙呀。
李文忠公功名之士,以功名为本位,比较以富贵为本位的人还算好些,再传下去便不堪设想了。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
袁项城就以富贵为本位了。
当年曾、胡、江、罗以道德、气节、廉耻为提倡的成绩,遂消灭无遗。可怜他们用了大半世的功力,象有点眉目了,而被李文忠公以下的党徒根本刬除,一点也不留,无怪数十年来中国的内乱,便有增无遗了。一方面又从外国舶来了许多什么党,什么派,什么主义……。譬如孙中山先生他现在已死了,我对他不愿有什么苛论,且我对于他的个人也有相当的佩服——但是孙中山比袁项城总算好得多了,不过至少也是李鸿章所走的一条路。
尤其是他的党派见解,无论甚么的好人,不入他的党,多得挨臭骂;无论什么坏东西,只要一入他的党,立刻变成了很好的好人。
固然国民党的发达,就是靠这样投机者之投机,而将来致命伤也都尽在这般人之中,这句话似乎可以断定吧。
现在既然把甚么道德的标准统统破坏无遗,同时我们解剖现代思想的潮流,就不出这二股范围之外:一是袁世凯派,二是孙中山派。而一方面老先生们又全不知挽救的方法,天天空讲些礼教,刚刚被一般青年看做笑话的资料,而瞧不起
6梁启超文集
他。
我们试看曾文正公等当时是甚么样修养的,是这样的么?
他们所修养的条件,是什么样克己,什么样处事,什么样改变风气……先从个人、朋友少数人做起,诚诚恳恳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做去,一毫不许放松。我们读曾氏的《原才》,便可见了。
风气虽坏,自己先改造自己,以次改造我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找到一个是一个,这样继续不断的努力下去,必然有相当的成功。假定曾文正、胡文忠迟死数十年,也许他们的成功是永久了。
假定李文忠、袁项城也走这一条路,也许直到现在还能见这种风气呢。然而现在的社会是必须改造的,不改造他,眼看他就此沉沦下去,这是我们奇耻大辱。
但是谁来改造他?
一点不客气,是我辈,我辈不改造谁来改造?
要改造社会,先从个人做人方面做去,以次及于旁人,一个、二个……以至千万个,只要我自己的努力不断,不会终没有成绩的。江、罗诸公,我们知道他是个乡下先生,他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事业?
在这一点上,我对于诸同学很抱希望,希望什么?希望同学以改造社会风气为各人自己的责任。
至于成功么?是不可说的。天地一日没有息,我相信我们没有绝对成功的一日。我们能工作一部分,就有一部分的成绩,最怕是不做。尤其我们断不要忘了这句话,社会我们切不要随其流而扬其波,哺其糟而啜其醴。不然,则社会愈弄愈坏,坏至于极,是不堪设想的。至少我有一分力量,要加以一分纠正,至于机会之来不来,是不可说的,但是无论有没有机会,而我们改善社会的决心的责任,是绝对不能放松的。所以我希望我们同学不要说我的力量太小,或者说我们在学校里是没有功夫的。实际上只要你有多少力量,尽多
北海谈话记(节录)76
少责任就得。
至于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社会的一分子,你也尽一分子的力,我也尽一分子的力,力就大了,将来无论在政治上,或教育上,或文化上,或社会事业上……乃至其他一切方面,你都可以建设你预期的新事业,造成你理想的新风气,不见得我们的中国就此沉沦下去的。这是对于品格上修养的话。
至于知识上的修养——在学问著述方面改造自己,那么因我个人对于史学有特别兴趣,所以昔时曾经发过一个野心,要想发愤从新改造一部中国史,现在知道这是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可办到的,非分工合作,是断不能做成的。所以我在清华,也是这个目的,希望用了我的方法,遇到和我有同等兴味的几位朋友,合起来工作,忠实的、切实的努力一下。我常常这样的想,假定有同志约二三十人,用下二三十年工夫去,终可以得到一部比较好的中国史。
我在清华二年,也总可说已经得到几个了,将来或聚在一块,或散在各方,但是终有合作的可能,我希望他们得我多少暗示的帮助,将来他们的成绩比我强几倍归纳起来罢,以上所讲的有二点:(一)
是做人的方法——在社会上造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
(二)
做学问的方法——在学术界上造成一种适应新潮的国学。
我在清华的目的为此,虽不敢说我的目的已经满足达到,而终得了几个很好的朋友,这也是做我自己可以安慰自己的一点。
今天是一年快满的日子了,趁天气晴和时候,约诸同学在此相聚,我希望在座的同学们,能完全明了了解这二点——
86梁启超文集
做人做学问——而努力向前干下去呀。
致汪康年书96
书信
致汪康年书
(1893年2月16日)
穰卿同年足下:秋间获接手书,所以勗厉而振救之者甚厚,并述时艰,忾乎其言,此诚仁人君子忧先天下之盛心也。
启超半年以来读书山中,每与诸同志纵论世变,迻匆虑而孰思之。窃以为今日时事,非俟铁路大兴之后,则凡百无可言者。奚以明之?中国人士寡闻浅见,专己守残,数百年若坐暗室之中,一无知觉。创一新学,则阻挠不遗余力;见一通人,则诋排有如仇雠。此其故,皆坐不兴铁路。铁路既兴之后,耳目一新,故见廓清,人人有海若望洋之思,恍然知经国之道之所在,则不待大声疾呼,自能变易;则必无诋排,必无阻挠;然后余事可以徐举,而大局可以有为。
(铁路以开风气,又以通利源;风气开则可为之势,利源通则可为之资也。)今诸公衮衮,因循观望,而我辈坐论,莫展一筹,一手一足,岂得挽江河哉!
张芗帅今世之大贤也,其于铁路之利,久已洞烛,而
076梁启超文集
于兴铁路之事,久已蓄意,而其权力,又可以昌言于朝延,力争于当路,则非我辈纸上空谭之比例。
宜于此事风行雷厉,务在必成,乃亦徘徊不发,若有所待,岂其中有所挂碍哉?抑左右侍从未有以大利大害之所在,日提其耳而动其心者,故忽焉置之哉?
足下既抱饥溺之仁,居密尔之地,以通达之学,兼博辨之才,今虽日俯仰时变,袖手太息,终无所救。岂若力赞芗帅,以此举反复而浸润之。彼若畏于强御之牵制,则告之以阴用权术之谋;彼若苦于腐生之阻挠,则勉之以破除一切之事。昔王临川之变宋,张江陵之造明,绩用克成,道皆在是。
芗帅权位虽不逮二人,而才力实过之。
若欲为一事而不能就,则无称夫世之豪杰矣。故启超谓足下诚能日以为言,今日不行则它日言之,今月不行则它月又言之,言之既久,吾知其未有不行者也。
今山海关之路已开其端,然非振天下之枢,通南北之气,则其收效也尚不大。且启超犹有虑矣,山海关初议谓,试办有效,然后接筑后路。夫西人之兴铁路,专主通商;而中国之言铁路,专主运兵。关外之地,商贾寂寥,养路之费,悉无取出。倘彼路成后,一旦以费巨利少之故,指为无效,而此后诸路莫敢复议,则恐失此机会,将有迟迟数十年而不溃而成者,则国势更不可闻矣。
今诚能于南北冲途,成一大路,而今商民于各省接筑,则十年之间,如身使臂,臂使指与!今日电线相应,转弱为强之机,可计日而待也。区区之愚,罔有知识,窃谓此事不行,则日谭经济,尽无补救。
恃鲍子之知我,故敢倾吐肺腑,言之不惭,足下以为何如,幸明诏之。
致汪康年书176
启超来岁有黔中之行,冬腊间由黔入都,道经鄂省,拟申谒拜。但不识欲访足下,当造何处,及彼时足下尚在鄂否耳?望即有以告我。手此,只候起居。
壬辰除夕。启超再拜。
276梁启超文集
与严幼陵先生书
(1897年春)
幼陵先生:二月间读赐书二十一纸,循环往复诵十数过,不忍释手,甚为感佩,乃至不可思议。今而知天下之爱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得书即思作报,而终日冗迫,欲陈万端,必得半日之力始罄所怀,是以迟迟,非敢慢也。
承规各节,字字金玉。数月以来,耳目所接,无非谀词,贡高之气,日渐增长,非有先生之言,则启超堕落之期益近矣。启超于学,本未尝有所颛心肆力,但凭耳食,稍有积累,性喜论议,信口辄谈,每或操觚,已多窒阂。当《时务报》初出之第一二次也,心犹矜持而笔不欲妄下。数月以后,誉者渐多,而渐忘其本来。又日困于宾客,每为一文,则必匆迫草率,稿尚未脱,已付钞胥,非直无悉心审定之时,并且无再三经目之事。
非不自知其不可,而潦草塞责,亦几不免。
又常自恕,以为此不过报章信口之谈,并非著述,虽复有失,靡关本原。
虽然,就今日而自观前此之文,其欲有所更端者,盖不啻数十百事矣。先生谓,苟所学自今以往继续光明,则视
与严幼陵先生书376
今之言必多可悔。乌乎,何其与启超今日之隐念相合也!然启超常持一论,谓凡任天下事者,宜自求为陈胜、吴广,无自求为汉高,则百事可办。
故创此报之意,亦不过为椎轮,为土阶,为天下驱除难,以俟继起者之发挥光大之。故以为天下古今之人之失言者多矣,吾言虽过当,亦不过居无量数失言之人之一,故每妄发而不自择也。先生谓毫厘之差,流入众生识田,将成千里之谬。得无视启超过重,而视众生太轻耶?
以魂魄属大小囟之论,闻诸穗卿;拉丁文一年有成之言,闻诸眉叔。至今自思魂魄之论,觉有不安,而欧、印性理之学,皆未厝治,未能豁然。拉丁文之说,再质之眉叔,固亦谓其不若是之易也。此亦先生所谓示人以可歆,而反为人所借口者矣。
变法之难,先生所谓一思变甲,即须变乙,至欲变乙,又须变丙,数语尽之。启超于此义,亦颇深知,然笔舌之间无可如何,故诸论所言亦恒自解脱。当其论此事也,每云必此事先办,然后他事可办;及其论彼事也,又云必彼事先办,然后余事可办。比而观之,固已矛盾,而其实互为先后,迭相循环,百举毕兴,而后一业可就。其指事责效之论,抚以自问,亦自笑其欺人矣。然总自持其前者椎轮、土阶之言,因不复自束,徒纵其笔端之所至,以求振动已冻之脑官,故习焉于自欺而不觉也。先生以觉世之责相督,非所敢承。既承明教,此后敢益加矜慎,求副盛意耳。
《古议院考》乃数年前读史时偶有札记,游戏之作,彼时归粤,倚装匆匆,不能作文,故以此塞责。实则启超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此实吾
476梁启超文集
国虚骄之结习,初不欲蹈之,然在报中为中等人说法,又往往自不免。
得先生此论以权为断,因证中国历古之无是物,益自知其说之讹谬矣。然又有疑者,先生谓黄种之所以衰,虽千因万缘,皆可归狱于君主,此诚悬之日月不刊之言矣。顾以为中国历古无民主,而西国有之,启超颇不谓然。西史谓民主之局,起于希腊、罗马,启超以为彼之世非民主也。若以彼为民主也,则吾中国古时亦可谓有民主也。
《春秋》之言治也有三世:曰据乱,曰升平,曰太平。启超常谓,据乱之世则多君为政,升平之世则一君为政,太平之世则民为政。
凡世界,必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故其政也,必先多君而一君,而无君。多君复有二种:一曰封建,二曰世卿,故其政无论自天子出,自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而皆可谓之多君之世(古人自士以上皆称君)。
封建之为多君也,人多知之;世卿之为多君也,人恒昧之。
其实其理至易明。
世卿之俗,必分人为数等,一切事权皆操之上等人,其下等人终身累世为奴隶,上等之与下等,不通婚姻,不交语,不并坐,故其等永不相乱,而其事权永不相越。以启超所闻,希腊、罗马昔有之议政院,则皆王族世爵主其事。其为法也,国中之人可以举议员者,无几辈焉;可以任议员者,益无几辈焉。惟此数贵族展转代兴,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继相及耳。至于蚩蚩之氓,岂直不能与闻国事,彼其待之且将不以人类。彼其政也,不过如鲁之三桓,晋之六卿,郑之七穆,楚之屈、景,故其权恒不在君而在得政之人。后之世家不察,以为是实民权,夫彼民则何权欤?周厉无道,流之于彘而共和执政。国朝入关以前,太宗与七贝勒朝会燕飨皆并坐,饷械虏掠皆并
与严幼陵先生书576
分,谓之八公。
此等事谓之君权欤,则君之权诚不能专也;谓之民权欤,则民权究何在也?故启超以为此皆多君之世,去民主尚隔两层,此似与先生议院在权之论复相应,先生以为何如?地学家言土中层累,皆有一定,不闻花刚石之下有物迹层,不闻飞鼍大鸟世界以前复有人类。惟政亦尔,既有民权以后,不应改有君权。故民主之局,乃地球万国古来所未有,不独中国也。西人百年以来,民气大伸,遂尔浡兴。中国苟自今日昌明斯义,则数十年其强亦与西国同,在此百年内进于文明耳。
故就今日视之,则泰西与支那诚有天渊之异,其实只有先后,并无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视之,犹旦暮也。地球既入文明之运,则蒸蒸相逼,不得不变,不特中国民权之说即当大行,即各地土番野猺亦当丕变,其不变者,即澌灭以至于尽,此又不易之理也。南海先生尝言,地球文明之运,今始萌芽耳。譬之有文明百分,今则中国仅有一二分,而西人已有八九分,故常觉其相去甚远,其实西人之治亦犹未也。
然则先生进种之说至矣,匪直黄种当求进也,即白种亦当求进也。先生又谓何如?
来书又谓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读至此,则据案狂叫语人曰:“不意数千年闷胡葫芦,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之,而服先C生之敢言之也。国之一统未定,群疑并起,天下多才士;既已定鼎,则黔首戢戢受治,薾然无人才矣。
教之一尊未定,百家并作,天下多学术;既已立教,则士人之心思才力,皆为教旨所束缚,不敢作他想,窒闭无新学矣。故庄子束教之言,天下之公言也。此义也,启超习与同志数人私言之,而未敢
676梁启超文集
昌言之,若其著论之间,每为一尊之言者,则区区之意又有在焉。
国之强弱悉推原于民主,民主斯固然矣。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民主者何?公而已矣。然公固为人治之极则,私亦为人类所由存。
譬之禁攻、寝兵,公理也;而秦桧之议和,不得不谓之误国。视人如己,公理也;而赫德之定税则,不能不谓之欺君。
《天演论》云:“克己太深,而自营尽泯者,其群亦未尝不败。”
然则公私之不可偏用,亦物理之无如何者矣!
今之论且无遽及此,但中国今日民智极塞,民情极涣,将欲通之,必先合之;合之之术,必择众人目光心力所最趋注者,而举之以为的,则可合;既合之矣,然后因而旁及于所举之的之外,以渐而大,则人易信而事易成。譬犹民主,固救时之善图也,然今日民义未讲,则无宁先借君权以转移之,彼言教者,其意亦若是而已。此意先生谓可行否?抑不如散其藩篱之所合为尤广也。此两义互起灭于胸中者久矣,请先生为我决之。南海先生读大著后,亦谓眼中未见此等人。如穗卿,言倾佩至不可言喻。惟于择种留良之论,不全以尊说为然,其术亦微异也。书中之言,启超等昔尝有所闻于南海而未能尽。南海曰:“若等无诧为新理,西人治此学者,不知几何家几何年矣。”及得尊著,喜幸无量。启超所闻于南海有出此书之外者,约有二事:一为出世之事,一为略依此书之义而演为条理颇繁密之事。
南海亦曰:“此必西人之所已言也。”
顷得穗卿书,言先生谓斯宾塞尔之学,视此书尤有进。闻之益垂涎不能自制,先生盍怜而饷之。
以上所复各节,词气之间有似饰非者,有似愎谏者,实
与严幼陵先生书776
则启超于先生爱之敬之,故有所疑辄欲贡之以自决,不惟非自是之言,抑且非自辨之言也。对灯展纸,意之所及,即拉杂书之。未尝属稿,故不觉言之长,恐有措语不善,类于龂龂致辨也者,不复省察,以负先生厚意,知我爱我如先生,其亦必不以其见疑也。侪辈之中,见有浏阳谭君复生者,其慧不让穗卿,而力过之,真异才也!著《仁学》三卷,仅见其上卷,已为中国旧学所无矣。
此君前年在都与穗卿同识之,彼时觉无以异于常人,近则深有得于佛学,一日千里,不可量也。并以奉告。启超近为《说群》一篇,未成,将印之《知新报》中,实引申诸君子之言,俾涉招众生有所入耳。本拟呈先生改定乃付印,顷彼中督索甚急,遂以寄之。其有谬误,请先生他日具有以教之也。又来书谓时务诸论,有与尊意不相比附者尚多,伏乞仍有以详教。
876梁启超文集
致康有为书
(1899年夏秋)
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致孙中山函三件976
致孙中山函三件
(1899夏秋)
(一)
捧读来示,欣悉一切。弟自问前者狭隘之见,不免有之,若盈满则未有也。
至于办事宗旨,弟数年来至今未尝稍变,惟务求国之独立而已。若其方略,则随时变通,但可以救我国民者,则倾心助之,初无成心也。与君虽相见数次,究未能各倾肺腑,今约会晤,甚善甚善。惟弟现寓狭隘,室中前后左右皆学生,不便畅谈。若枉驾,祈于下礼拜三日下午三点钟到上野精养轩小酌叙谈为盼。此请大安。弟名心叩。十八。
(二)
逸仙仁兄鉴:前日承惠书,弟已入东京。昨晚八点钟始复来滨,知足下又枉驾报馆,失迎为罪。又承今日赐馔,本当趋陪,惟今晚六点钟有他友之约,三日前已应允之,不能不往,尊席只得恭辞,望见谅为盼。
下午三点钟欲造尊寓,谈
086梁启超文集
近日之事,望足下在寓少待,能并约杨君衢云同谈尤妙。此请大安。弟卓顿首。
(三)
逸仙仁兄足下:弟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抵檀,今已十日。
此间同志大约皆已会见,李昌兄诚深沉可以共大事者;黄亮、卓海、何宽、李禄、郑金皆热心人也。同人相见,皆问兄起居,备致殷勤。弟与李昌略述兄近日所布置各事,甚为欣慰。令兄在他埠,因此埠有疫症,彼此不许通往来,故至今尚未得见,然已彼此通信问候矣。弟此来不无从权办理之事,但兄须谅弟所处之境遇,望勿怪之。要之,我辈既已订交,他日共天下事,必无分歧之理,弟日夜无时不焦念此事,兄但假以时日,弟必有调停之善法也。匆匆白数语,余容续布。此请大安。弟名心叩。一月十一日。
致康有为书186
致康有为书(节录)
(1900年4月29日)
一、来示于自由之义,深恶而痛绝之,而弟子始终不欲弃此义。窃以为于天地之公理与中国之时势,皆非发明此义不为功也。
弟子之言自由者,非对于压力而言之,对于奴隶性而言之。压力属于施者(施者不足责,亦不屑教诲,惟责教受者耳)
,奴隶性属于受者。
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
而自由云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箝制于他人,今日非施此药,万不能愈此病。而先生屡引法国大革命为鉴。法国革命之惨,弟子深知之,日本人忌之恶之尤甚。
(先生谓弟子染日本风气而言自由,非也。日本书中无一不谈法国革命而色变者,其政治书中无不痛诋路梭者。盖日本近日盛行法国主义,弟子实深恶之厌之。而至今之独尊法国主义者,实弟子排各论而倡之者也。)虽然,此不足援以律中国也。中国与法国民情最相反,法国之民最好动,无一时而能静;中国之民最好静,经千年而不动。故路梭诸贤之论,施之于法国,诚为取乱之具;而施之于中国,适为兴治之机。如参桂
286梁启超文集
之药,投之病热者,则增其剧;而投之体虚者,则正起其衰也。而先生日虑及此,弟子窃以为过矣。且法国之惨祸,由于革命诸人,借自由之名以生祸,而非自由之为祸。虽国学派不满于路梭者,亦未尝以此祸蔽累于路梭也。
执此之说,是以李斯而罪荀卿,以吴起而罪曾子也。且中国数千年来,无“自由”二字,而历代鼎革之惨祸,亦岂下于法国哉!然则祸天下者,全在其人,而不能以归罪于所托之名。且以自由而生惨祸者,经此惨祸之后,而尚可有进于文明之一日;不以自由而生惨祸者,其惨祸日出而不知所穷,中国数千年是也。
苟有爱天下之心者,于此二者,宜何择焉!
至欧人文明与法无关之说,弟子甚所不解,不必据他书,即《泰西新史揽要》,亦可见其概。英国为宪政发达最久最完之国,流血最少,而收效最多者也。而其安危强弱之最大关键,实在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议院改革案。而此案之起,乃由法人影响所及(英民闻法人争权之事而兴起)
;此案之得成,亦由执政者惮于法之惨祸,而降心遽许之。此《新史揽要》所明言也(他书言之尤详)。欧洲中原日耳曼、奥斯马加、意大利、瑞士诸国,皆因并吞于拿破仑。时拿氏大改其政治,而自予人民以自由,人民既得尝自由之滋味,此后更不能受治于专制民贼之下,故历千辛万苦而争得之,以至有今日。观于拿破仑第一次被放,而维也纳会议起;拿破仑第二次被放,而俄、普、奥三帝神圣同盟兴。维也纳会议,神圣同盟,皆为压制民权而设也。
但观于此,而知法国革命影响于全欧者多矣。
弟子谓法人自受苦难,以易全欧国民之安荣,法人诚可怜亦可敬也。泰西史学家无不以法国革命为新旧两世界之关键,而
致康有为书386
纯甫难是说,然则此十九世纪之母何在也?
(弟子以为法国革命即其母,路得政教其祖母也。)
若夫“自由”二字,夫子谓其翻译不妥或尚可,至诋其意则万万不可也。自由之界说,有最要者一语,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是矣。而省文言之,则“人人自由”四字,意义亦已具足。盖若有一人侵人之自由者,则必有一人之自由被侵者,是则不可谓之人人自由。以此言自由,乃真自由,毫无流弊。要之,言自由者无他,不过使之得全其为人之资格而已。
质而论之,即不受三纲之压制而已,不受古人之束缚而已。夫子谓今日“但当言开民智,不当言兴民权”
,弟子见此二语,不禁讶其与张之洞之言甚相类也。
夫不兴民权,则民智乌可得开哉?其脑质之思想,受数千年古学所束缚,曾不敢有一线之走开,虽尽授以外国学问,一切普通学皆充入其记性之中,终不过如机器砌成之人形,毫无发生气象。
试观现时世界之奉耶稣新教之国民,皆智而富;奉天主旧教之国民,皆愚而弱。
(法国如路梭之辈,皆不为旧教所囿者。
法人喜动,其国人之性质使然也。)无他,亦自由与不自由之分而已。
(法国今虽民主,然绝不能自由。)故今日而知民智之为急,则舍自由无他道矣。
中国于教学之界则守一先生之言,不敢稍有异想;于政治之界则服一王之制,不敢稍有异言。此实为滋愚滋弱之最大病源。此病不去,百药无效,必以万钧之力,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热其已凉之血管,而使增热至沸度;搅其久伏之脑筋,而使大动至发狂。经此一度之沸,一度之狂,庶几可以受新益而底中和矣。然弟子敢断中国之必不能佛,必不能狂也。虽使天下有如复生(复生《仁学》下篇……荡决甚矣,惜少
486梁启超文集
近今西哲之真理耳。)及弟子者数十百人,亦不必能使之沸、使之狂也。弟子即尽全力以鼓吹之,而何至有法国之事乎?
至“自由”二字,字面上似稍有语病,弟子欲易之以“自主”
,然自主又有自主之义,又欲易之以“自治”。“自治”二字,似颇善矣。自治含有二义:一者不受治于他人之义,二者真能治自己之义。既真能治自己,而何有侵人自由之事乎?
而何有法国托名肆虐之事乎?
故有自治似颇善矣。
而所谓不受治于他人者,非谓不受治于法律也。英人常自夸谓全国皆治人者,全国皆治于人者,盖公定法律而公守之,即自定法律而自守之也,实则仍受治于己而已。盖法律者,所以保护各人之自由,而不使互侵也。此自由之极则,即法律之精意也。抑以法国革命而谤自由,尤有不可者。盖“自由”二字,非法国之土产也。英之弥儿,德之康得,皆近世大儒,全球所仰,其言自由,真可谓博深切明矣。而夫子引隋炀、武后以比之,似未免涉于嫚骂矣。弟子欲辩论此二字,真乃罄南山之竹,不能尽其词;非有他心,实觉其为今日救时之良药,不二之法门耳。现时所见如此,或他日有进,翻然弃之,亦未可定。但今日心中所蕴,不敢自欺,故不觉其言之长。其谓涉于不敬,非对长者之体者多多,惟因文曲折,随笔应赴,不自检点,深知其罪。
又自由与服从二者相反而相成,凡真自由未有不服从者。
英人所谓人人皆治人,人人皆治于人是也。但使有丝毫不服从法律,则必侵人自由。
盖法律者,除保护人自由权之外,无他掌也。而侵人自由者,自由界说中所大戒也。故真自由者,必服从。
致康有为书586
据乱之制度与太平之制度,多有相类者,然其渊源来历,全然不同,似不可以彼病此。
(光绪二十六年四月一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
686梁启超文集
致康有为书(节录)
(1903年11月18日)
办事之难,万方同概。先生前来书,以南洋人易摇动不可恃,谓弟子好运气,处处得意。孰知其中之曲折,固一辙耶。以表面言,则先生之受欢迎,或尚过于弟子;至其内情甘苦,此间殆亦不让南中也。即如款项一事,弟子等方指望尊处可大得手,而岂意尊处反日待此区区之款,为荆聂计耶。
弟子等在此间日日下气,柔色怡声,以敷衍种种社会之人,真有如所谓公共之奴隶者。然问其有益于办内地实事者几何?又有益于该本埠之社会改良者几何?清夜自思,真觉不值,厌倦久矣。徒以既来此地,岂能舍去,而既做焉,又不能不用狮子搏兔之全力,穷精敝神于此间,至可痛亦可怜也。不宁惟是,且担受一虚名,如近日港沪各报纸,谓保记款若干十万,尽为某某吞噬者,日日以“吸国民之血,吮国民之膏”相诟詈。虽自问不愧,无恤人言,而所谓各埠之同志者,亦日相与窃窃私议,议之久而心滋冷矣。而我辈亦实未能做成一二实事,足以间执其口者,则诟詈之来,亦安得
致康有为书786
不直受之。故弟子往往清夜自思,恨不得速求一死所,轰轰烈烈做一鬼雄,以雪此耻,但今未得其地耳。弟子革论所以时时出没于胸中者,皆此之由。
先生责其流质,斯固然也,又乌知乎外界之刺激,往往有迫之于铤而走险之路者耶?昔唐绂丞之死,死于是,弟子自计将来其亦必死于是而已。阅世既多,厌世念自起。畴昔常以此责人,今亦不自知其何以与此途日相接近也。
革义难行,先生之言固也。然樱田之事,弟子以为舍钱买侠士者,其人必不可用,故力不主张,非谓此事之不宜行也。如现在所谓林侠者,弟子未见之,不能断其人,而何以数月不往,惟日日挥金如土,致使先生苦于供养。然则此等人供养之,果能为用乎,非弟子所敢言矣。数年来供养豪杰之苦况,岂犹未尝透耶?
日日下气柔声,若孝子之事父母,稍拂其意,立刻可以反面无情。故弟子常与勉、云等言,今之供养豪杰,若狎客之奉承妓女然,数年之山盟海誓,一旦床头金尽,又抱琵琶过别船矣。故用钱以购人之死力,此最险最拙之谋也。今先生所供养之人,或与前此不同,而弟子则入世愈深,机心愈甚,真有不期然而然者。故弟子之沮是议,非沮其宗旨也,沮其手段也。虚无党之为此也,皆党魁自为之。今党魁既不能为,欲仰仗于下等社会之人,以数万金冀饱其溪壑,弟子所不敢附和矣。
先生之非坐待复辟,弟子等宁不知之?特此亦不过偶尔有激而言耳。然尝细思之,即那拉死矣,苟非有兵力,亦安
86梁启超文集
所得行其志?面今日求得兵力又如此其难,外国侵压之祸又如此其亟,国内种种社会又如此其腐败,静言思之,觉中国万无不亡之理。每一读新闻纸,则厌世之念,自不觉油然而生,真欲瞑目不复视之也。先生于意云何?
今会款若先生移以办秘密,弟子亦不能强争,但弟子等真益无面目见人耳。先生责弟子及勉专擅行事,特又未知其间之苦况何如耳。日劝人入会,人问会款作何用,无以名之,秘密之事非可尽人而语也。而新开会之埠,新入会之人为尤甚。革义既不复言,则不得不言和平;言和平又安得不言教育,故不得不提倡公学;且欲为将来地步,亦非此不可也。
先生以此相责,乌知乎非用此名,将此区区数千金之会款,恐亦难收集耶!先生观各处汇款来之书,可以知其概矣。夫先生在南洋各处如此欢迎,其人又皆如此大力,而先生运动彼等亦只能以学校报馆等事,而秘密费一无所得。人情不甚相远,先生亦可以会此间甘苦矣。今公学事由公使领事及各会馆提倡,或亦可得多少,若先生南洋兴学之款,果有实际能移若干于广东,同则会款移为他用,似尚易为,不然恐无以对人耳。
但此区区之款,无论作何用,亦不能成多大气脉,又奈之何?
念此真令人气结。
(光绪二十九年九月三十日《与夫子大人书》)
致康有为书986
致孙逸仙书
(1900年4月28日)
足下近日所布置,弟得闻其六七,顾弟又有欲言者:自去年岁杪,废立事起,全国人心悚动奋发,热力骤增数倍,望勤王之师,如大旱之望雨。今若乘此机会,用此名号,真乃事半功倍。此实我二人相别以来,事势一大变迁也。弟之意常觉得通国办事之人,只有咁多,必当合而不当分;既欲合,则必多舍其私见,同折衷于公义,商度于时势,然后可以望合。夫倒满洲以兴民政,公义也;而借勤王以兴民政,则今日之时势最相宜者也。古人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弟以为宜稍变通矣。草创既定,举皇上为总统,两者兼全,成事正易,岂不甚善?
何必故划鸿沟,使彼此永远不相合哉?
弟甚敬兄之志,爱兄之才,故不惜更进一言,幸垂采之。弟现时别有所图,若能成(可得千万左右)
,则可大助内地诸豪一举而成。
今日谋事必当养吾力量,使立于可胜之地,然后发手,斯能有功。不然,屡次卤莽,旋起旋蹶,徒罄财力,徒伤人才,弟所甚不取也。望兄采纳鄙言,更迟半年之期,我辈握手共入中原,是所厚望。未知尊意以为何如?
(三月二十九日任公先生由
096梁启超文集
檀岛《致孙逸仙书》)
致康有为书196
致康有为书
(1906年12月)
一、此书专为一重大之事而发,今请先言此事,乃及其他事。我国之宜发生政党久矣,前此未有其机,及预备立宪之诏下,其机乃大动。弟子即欲设法倡之于内,而秉三云欲东来就商,是以姑待之。秉三等到三日,而先生拟改会名之信到,寄彼商榷,彼谓宜用帝国宪政会之名,前函电已陈及矣。近数日间,复会商条理,大略粗具,今陈请采择。
一、东京学界人数日众,近卒业归国者,亦遍布要津,故欲组织政党,仍不得不从东京积势。东京中最同志而最有势力者莫如杨皙子度(湘潭人,孝廉,顷新捐郎中)
,其人国学极深,研究佛理,而近世政法之学,亦能确有心得,前为留学生会馆总干事,留学生有学识者莫不归之。
数年来与弟子交极深,而前此以保皇会之名太狭而窘,且内之为政府所嫉,外之为革党所指目,难以扩充,是故不肯共事。今闻我会已改名,距跃三百(东京一部分人皆然)故弟子邀秉三与彼同来神户,熟商三日夜。以下所陈者,皆此三日夜所商者也。
一、海外存此旧会而海内别设新会,新旧两会名分而实
296梁启超文集
合,始分而终合。所以必须合之故,自无待言。所以必须分者,一则以我海外之事,万不能令内地人知,万不能令内地人与各埠直接通信。二则改名之事,必须宣布(在《时报》及《丛报》宣布)
,宣布之后,人人知帝国立宪会即旧日之保皇会,推行内地,究有不便,故不如改名而另立一会。其会拟名曰宪政会,而海外之会则为帝国立宪会。
一、宪政会弟子出名为发起人,先生则不出名,因内地人忌先生者多,忌弟子者寡也。但必须戴先生为会长,然后能统一,故会章中言,“暂不设会长”
,空其席以待先生,先生现时惟暗中主持而已。知此者现时惟弟子与秉三、皙子三人,其他会员(同门者不在此论)皆不之知。
弟子虽出名为发起人,然亦不任职员,但以寻常会员之名禀先生之命,就近代行会长事。秉三亦不出名,以便在内地运动。
一、先在东京行结党礼后,即设本部于上海,以干事长主之。干事长必须极有才有学有望而极可信者,舍皙子殆无他人,拟以彼任之。彼自言若既任此,则必当忠于会,必当受会长指挥,今与会长尚未见面接谈,一则不知会长许可与否,二则不知己之意见究与会长同与否,将来能共事到底与否,不可不慎之于始。拟先上一书于先生,自陈政见及将来之办法,得先生复书许可,且审实先生意见全与彼同,然后敢受事云云。其书大约二三日内必当寄呈,寄到时望先生立刻复之,且加奖励,又须开诚心布公道以与之言,自处当在不卑不亢之间。彼与弟子为亲交,虽无会长之关系,其对于先生亦必修后进之礼,是不待言。
但先生总宜以国士待之,乃不失其望。以弟子所见,此人谭复生之流也,秉三亦谓眼中
致康有为书396
少见此才。先生能得其心,必能始终效死力于党矣。凡有才之人,最不易降服,降服后则一人可抵千百人,愿先生回信极留意,勿草草也。彼前此亦迷信革命,幸与弟子交深,终能回头。
去年中山以全力运动之不能得,今革党日日攻击之,而其志乃益因以坚定。此人不适彼,而终从我,真一大关系也。
一、会章尚未拟定,大约其纲领如左:一、尊崇皇室,扩张民权。
二、巩固国防,奖励民业(此条未定)。
三、要求善良之宪法,建设有责任之政府。
一、现在,发起人除弟子及皙子外,则蒋观云(此人数月前犹沈醉革命,近则回头,日与革党战)
、吴仲遥(铁樵之弟)
、徐佛苏(常有文见《丛报》中)
、君勉、孺博、楚卿、孝高、觉顿,此外尚有学生十余人,不能尽举其名,此为在东京最初发起者。
一、财权最紧要,非君勉不足以服众。所举君勉为会计长,驻上海,一切财权出入皆司之。君勉若不长于会计,则由彼自任一人以副之。
一、张季直、郑苏龛、汤蛰仙三人本为极紧要之人物,但既入党,必须能与我同利害共进退乃可。我党今者下之与革党为敌,上之与现政府为敌,未知彼等果能大无畏以任此否。
彼现在诚有欲与我联合之心,然始合之甚易,中途分携则无味矣。故弟子拟到上海一次,与彼等会晤,透底说明。彼若来则大欢迎之,若不来亦无伤也。
一、袁、端、赵为暗中赞助人,此则秉三已与交涉,彼许诺者。
496梁启超文集
一、拟戴醇王为总裁,泽公为副总裁,俟得先生回信决开会后,秉三即入京运动之。
(此事须极秘密,万不可报告,不然事败矣。
袁、端、赵等之赞助亦然,徒布告以博海外会员一时之欢心,而于实事生无限阻力,甚无谓也。)
一、内地分会专以办实事为主,不能借以筹款。入会会费只能收一元,每月拟收二角,而以会报一册酬之,则亦等于售报耳。故款万不能靠会员凑出也。而今日局面,革命党鸱张蔓延,殆遍全国,我今日必须竭全力与之争,大举以谋进取,不然将无吾党立足之地。故拟在上海开设本部后,即派员到各省、州、县演说开会,占得一县,即有一县之势力;占得一府,即有一府之势力。不然者,我先荆天棘地矣。
(现敌党在南方一带,已骎骎占势力。我党一面在南方与彼殊死战,一面急其所不急者先下手,以取北方,此秉三之定计也。)但既若此,则所费甚巨,仅以会员入会费之所收不能给其万一,明矣。故此款必须由发起人担任之,秉三任集十五万,以五万办《北京报》,以十万为会中基本金,(《北京报》之五万早已定局,会费之十万尚须运动,能得此与否未可知。弟子强秉三必任此数而已。)其款大抵袁、端、赵三人所出居半也。惟此数尚嫌其薄,故秉、皙责成弟子筹出五万。弟子明知海外会之无力,然不能示人以朴,恐彼二人失望,(想会此意,虽以秉、皙之亲,犹不能使彼尽知我底蕴也,先生谓何如?)
故亦已诺之矣。
不知先生能设法筹此数否?
弟子谓以在上海、北京建会所及入内地演说之两题,在外劝捐,宜有所得,且此两事亦实事也。
(窃欲在上海以二万金建一会所,此虽若虚文,却甚要:一以耸内地人之观听,二以慰海外人之希望。)望先生极力谋之。若不能,则虽从商股中挪移,亦非得已。
此事乃吾党前途生死关头,举国存亡关头,他事一切不办犹当为之也。先生谓何如?
致康有为书596
一、海外会员拟亦招之并入海内之会,其不入者听,其入者则会费当如何收法,请酌之。
一、革党现在东京占极大之势力,万余学生从之者过半。
前此预备立宪诏下,其机稍息,及改革官制有名无实,其势益张,近且举国若狂矣。
东京各省人皆有,彼播种于此间,而蔓延于内地,真腹心之大患,万不能轻视者也。
近顷江西、湖南、山东、直隶到处乱机蜂起,皆彼党所为。今者我党与政府死战,犹是第二义,与革党死战,乃是第一义。有彼则无我,有我则无彼。然我苟非与政府死战,则亦不能收天下之望,而杀彼党之势,故战政府亦今日万不可缓之著也。今日有两大敌夹于前后,成立固甚难,然拚全力以赴之,亦终必能得最后之胜利。以此之故,非多蓄战将,广收人才,不可以制胜。我旧会除会长二人外,无一人能披挂上马者。仅限于草堂旧有之人才,则虽能保守,而万不能扩张,必败而已。
故今后必以广收人才为第一义,而人才若能[何]然后能广收,则真不可不熟审也。凡愈有才者,则驾驭之愈难,然以难驾驶之故而弃之,则党势何自而张?不宁为[惟]是,我弃之,人必收之,则将为我敌矣。前此我党之不振,职此之由也。然以不能驾驭之故,虽收列党籍而不为我用,则又何为?此前此所以不敢滥收人也。但弟子以为今日之情状,稍与前异,内地所办之事,一不涉军事,二不涉商务,故不至缘财权而召争竞;不缘财权而召争竞,则惟有政见不同可以致分裂耳。然今者明标党纲,同此主义者乃进焉,否则屏绝,则此亦不起争端,故虽多收人才,当不至生葛藤也。
写至此,忽接纽约《维新报》,知保皇会改名事既已宣布。
696梁启超文集
何不用帝国之名,而用国民之名耶?岂赶不及耶?窃以为及今改之,未为晚也。又报告文及章程,属登《新民报》中,窃以为此文及章程万不能用。其章程非章程之体制,不过会中之布告耳。
(章程体制当如会中宪法,然所以定一会之组织法也。)此不必论。
其报告文则弟子有大不谓然者:东西各国之言政党者,有一要义,曰党于其主义,而非党于其人。此不刊之论。而我今日欲结党,亦必当率此精神以行之者也。今此次报告文全从先生本身立论,此必不足以号召海内之豪俊也。夫结党之宗旨,必欲收其人为先生之党,此何待言;然有其实,不必有其名,且惟不居其名,乃能获其实。此用兵之道,不可不察也。夫先生既标此主义以号召天下,天下之人悦先生之主义而来归焉,则党于此主义者,即其党于先生者也。然其人则自以为先生之倡此主义而党先生也,非以主义由先生所倡而后党此主义也。因先生倡此主义而党先生,则其言曰某人倡此主义,吾亦同此主义,而因相与为党耳。而在此主义之中,其可以领袖统率者,舍先生无他人,则虽欲不推戴先生,而安可得也。
(秉三、哲子、观云辈所以不能不相谋拥戴先生者,正以此也。)
惟不矜莫与争能,惟不伐莫与争功,今此次报告文,若自矜其能而伐其功,此最足以先天下之望也。为海外人言,不妨如此,若在内地,必不可行,此弟子所以欲别撰一文也。弟子别撰一文,其大意欲揭三大纲:一曰上崇皇室,二曰下扩民权,三曰中摧不负责任之政府。即就此三义而畅发之,不必述自己之历史,而人亦孰不知之者。就此立论,先生谓何如?将来先生复皙子之信,则东京即[暨]上海之豪俊,能归心与否,将自此系焉。鄙意以为宜畅发“党于主义不党于
致康有为书796
人“之义,大约自陈政见如此。今诸君既与我同,而欲推我统率,我虽无似,又安敢辞?自今以往,惟尽瘁以忠于此主义,尽瘁以忠于本党,冀无负诸君推举之诚意云云。如此措词,似为最合。板垣、大隈等之对于会员,其就职演说,大率用此语,不可不仿之。
(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与夫子大人书》)
896梁启超文集
致罗惇曧书
(1911年11月26日)
昨上一书,计达。不审已谒项城否?今日由使馆转来初三日明谕,敦促就道,奉读恻然!鄙人既确信共和政体为万不可行于中国,始终抱定君主立宪宗旨。
欲救此宗旨之实现,端赖项城。然则鄙人不助项城,更复助谁?至旁观或疑为因大势已去,引身退避,此则鄙人平生所决不屑为者。鄙人既抱一主义,必以身殉之,向不知有疆御之可畏。昔者与不法之政府斗,率此精神;今日与不正之舆论斗,亦同此精神耳。
项城若真知我,当不至以此等卑怯根性疑我也。至此次所以坚辞不就职者,凡办事贵期于有成,当不惟其名而惟其实,当用所长而不当用所短。吾自信项城若能与吾推心握手,天下事大有可为。虽然,今当举国中风狂走之时,急激派之所最忌者,惟吾二人,骤然相合,则是并为一的,以待万矢之集,是所谓以名妨实也。
吾自问对于图治方针,可以献替于项城者不少。然为今日计,则拨乱实第一义,而图治不过第二义。以拨乱论,项城坐镇于上,理财治兵,此其所长也。鄙人则以言论转移国
致康有为书996
民心理,使多数人由急激而趋于中立,由中立而趋于温和,此其所长也。分途赴功,交相为用。而鄙人既以此自任,则必与政府断绝关系,庶可冀国民之渐见听纳。若就此虚位,所能补于项城者几何?而鄙人则无复发言之余地矣,此所谓弃长用短也。熟思审处,必当先开去此缺,乃有办法。望公以此意代达项城!项城明眼人,必能相喻于无言也。
共和之病,今已见端,不出三月,国民必将厌破坏事业若蛇蝎,竭思所以易之,其时则我辈主义获伸之时也。而此三月中最要者,须保京师无恙,其下手在调和亲贵,支持财政,项城当优为之;次则因势利导,转变舆论,鄙人不敏,窃以自任。
鄙人无他长,然察国民心理之微,发言骚着痒处,使人移情于不觉,窃谓举国中无人能逮我者。今所为文,已成者不少,惟当分先后,择时然后布之。如用兵然,前锋主力,相机而进,攻瑕不攻坚,避其朝往,击其暮归。今兹革军之奏奇功,得诸兵力者仅十之三,得之言论鼓吹者乃十之七。
今欲补救固不可,然非与项城分劳戮力,则亦无能为役也。望公为达此意。
名两浑。十月六日。
07梁启超文集
致康有为书
(1912年2月7日)
夫子大人函丈:方驰昨笺,旋损今翰。写途旅,则鲍F明远之古树寒蓬,商略身世,则邱希范之莺飞草长,行路闻之,犹将感叹,而况弟子弱岁奉手,半生同患,自非木石,能勿恻衋!
入冬以还,念我土宇,伤心如捣,虽复老莱午彩,强为欢笑,北海倾尊,闲杂戏谑,及至群动暂息,独居深念,未尝不怫郁激发,日求自试,构象索涂,累宵不螟。盖闻矇弗忘视,跛弗忘履,矧以盛年,久盗时誉,遘兹厄会,为世具瞻,岂其偷葸而思自绝,委舆诵于草莽,惮拯溺于援手者!
然而上察天时,下审人事,静吉作凶,信而有征,安得不循素位居易之训,守潜德无闷之戒。
夫任天下者,常犯险艰固也;然九败而冀一成,艰可靡恤,摩顶而利天下,险可毋避。
若乃湛渊自殊,而以示勇,抱薪救火,而云效忠,智者不为,仁者亦不为。夫以本初健者,城府森峻,自谋最工,好臣所教,岂其护足,智不如葵。而乃欲与狐谋皮,遏猱缘木,安由心倾,但取齿冷,子胥近札,
致康有为书107
可为信谳,斯所未喻一也。又以河北诸将,保塞群酋,眷恋旧冠,不忍苴履,思运臂指,俾为捍城,然而一哄之怒,抟沙以散,附循非素,背水谁与,欲以见放湘累,坐谭西伯,拟尼父之应肸召,慕刘季之夺信军,斯所未喻二也。旧朝典军,一二狂童,羊狠狼贪,为国妖孽,三冢磔蚩,千刀莽,匪F惟众怒,实亦私仇,今欲有事于北,势且必与为缘。就令收跡弛之用,能范驰驱,何忍以倾城之姿,自蒙不洁?况乎赵帜一建,举国皆敌,内则冢中枯骨,作魑魅之喜人,外则江东狮子,承群盲而吠影。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寡助之至,亲戚畔之。若以此为言,斯所未喻三也。龛暴略地,保境待时,关右窦融,钱唐武肃,本为上计,无俟烦言。
然熏兹丹穴,既有待于臣佗,就彼黄金,复难期于五利,虽公孝坐啸,或不远嫌,而付奕钱神,空劳箸论。说食云何得饱,作茧只益自缠,斯所未喻四也。夫拯大难者不徇小节,怀远猷者不辞近怨,苟保大定功,于物有济,即粉躯隳誉,义犹当为。然自孙权坐大江东,吕蒙非复吴下,器械之利,彼此共之,怠奋之形,相倍犹未。岂得以如陵之甲,狎彼制梃!正恐睹愈风之檄,从此倒戈。既势绌于攻心,终技穷于画足。若以此为言,斯所未喻五也。且可静而不可动者,民情也。可乘而不可抗者,时势也。十年以来,人咸思汉,百日之内,运转亡胡。既非一朝一夕之故,又岂一手一足之烈?吾党夙怀投鼠忌器之忧,因乏遘螫断腕之勇,脱移突之见纳,信补牢之可期。今事势既移,前尘成幻,匪直留此虚器,不能已乱,正以悬兹射的,益用奖争。就令北方之强,可贾余勇,南风不竞,所至丧师,然攘臂者遍闾左,辍耕者阗陇畔,乃至备炊
207梁启超文集
争歌小戎,国殇半为汪锜,嗟此血肉之躯,孰非羲轩之胤。
其愚固不可及,在义乃所当矜。岂以害马之在群,而谓禽狝为当理。夫吾徒所志,宁非靖乱,靖之以致,乱且益滋。更阅岁时,伊于胡底!两虎同毙,渔入利焉,斯所未喻六也。
综诸大理,还观我生,既未容铺糟啜醨,又安可扬汤止沸?故乃闲事文酒,毋以不乐损年。重理丹铅,庶几明夷待访。岂云巧避,盖多苦心。茹荼疗饥,匪求人喻。抱璞丧胫,终不自悔。
今兹我国,譬彼中流。
若豆剖终见,瓦全无冀,则吾侪虽欲焦头烂额,为事已迟。亡国之罪,当与旧朝君相新军士夫共分之。若幸借鸡之势,或享失马之福,则竭才报F国,岂患无涂。
错节方多,索绹宜亟。
此弟子所兢兢自勉,而欲与函丈共之者耳。若承迈往之诚,怵后时之戒,斯固心义,岂敢窃诽。惟揣驽骀,不任驱策。趋舍异路,怆悢何言。穷岁逼迫,而端交集。荒园易主,绕树无依。暂寄修椽,月日而已。吾师便赁庑箱根绝顶,管领湖山,亦得少佳趣,但苦细弱重累,虑难移巢相就。睽孤多感,我劳如何。尊札已命儿曹写副,分际君勉、孺博,想同兹恻恻也。
腊不尽十日。弟子启超皇恐上言。
致康有为书307
致袁世凯书
(1912年2月23日)
先生阁下:欧阳公有言,不动声色,而厝天下于泰山之安。公之谓矣。三月以前,举国含生,汲汲顾影,自公之出,指挥若定,起其死而肉骨之,功在社稷,名在天壤,岂俟鲰生揄扬盛美者哉!今者率土归仁,群生托命,我公之所以造福于国家者,实仅发端,而国民所为责望于我公者,益将严重。
启超以逋越余生,感非常知遇,又安敢徒作谀颂之辞,而不竭其翂翂,以图报称者耶。窃以为我公今后能始终其功名与否,则亦视乎财政之设施与政党之运画何如耳。今大事既定,人心厌乱,虽有殷顽,末从窃发,即一二拥兵自重者,其植基亦甚薄,不足以撼中央之威重,故军事上险艰,殆无复可虑。虽然,二十年来,国中民穷财尽,国家破产之祸,识者忧之已久,加以今兹军兴,百业俱废,东南膏腴之区,创痍遍野,当事之未定,人民怨愤有所寄,故生计之苦痛,亦强忍而暂忘之。过此以往,则沈瘵之病征,日益暴露,非得国手神药,有干瘪以毙亡已耳。国民生计之险象既如此,至
407梁启超文集
于政府财政,比年以来岁入不足,已垂百兆,后此政费之增,有加无已,微论今兹南北两方临时军需填补不易也,而新共和之建设,每岁经常费必且无艺,使岁入仅如其旧,固已有举鼎绝膑之患,又况旧朝税强半应归裁汰,而新税源复无成算,并欲求如前此之所入而不可得耶!
夫以今日而理中国之财,虽管仲、刘晏复生,亦不能不乞灵于外债,固也。虽然,外债能借得与否,即借得而遂能苏财政之困与否,皆视财政当局者之学识智略以为断。今日中国非借十万万以上之外债,不足以资建设,此有识者所同认也。然比者欲借数千万尚不知费几许唇舌,乃能就绪,遑论更进于此。固缘上下竭蹶情形曝露既久,抑其主因实由当局绝无规画,不足以取重于人也。昔俄之度相槐特氏举久涉破产之俄政府,不数年而苏甦之,尝循览其轨迹,未尝不借外债,而所以能得巨债者,则由日举其财政政策以炫耀于邻邦,使素封家深信赖之。夫岂无为其所卖者,然非槐特之思虑缜密,规模远大,亦安能卖人?启超于并世政治家中,最心仪其人,以为我国非得如槐氏者一二辈,盖不足以起衰而图治也。且借债而能善用之,固救国之圣药,而不能善用之,即亡国之祸根。今之论者,皆曰借债以投诸生产事业,虽多而不为害。斯固至言也。然有国者,安能举一切生产事业而垄断之于国家,且生产事业亦谁敢保其必无亏衄,况乎生产其名而浪费其实者,更数见不鲜也。是故借债而不得,固不免为今之波斯;借债而即得,又安见不为昔之埃及?今旧债偿还,缘乱愆期,友邦既啧有违言,倘新政府成立以后,不能立一有系统的财政计画,以昭示于天下,而取重于内外,恐
致康有为书507
干涉财政之噩梦,非久将现于实。夫至于干涉财政,则国家固蒙不可恢复之损失,而新政府之威望,与我公之功名,亦自此扫地尽矣。窃以为今世之理财与古代大异,若搜剔于锱铢,察察于簿书,虽极廉谨精核,无补于大计必也,合租税政策、银行政策、公债政策冶为一炉,消息于国民生计之微,而善导之,利用之,庶几有济。
此启超十年来所竭虑研究,而亟思得其人而语之者。
(两年前曾草一《中国财政改革私案》,垂十万言,托人呈泽公,其曾省视与否,尚不可知,采择更无论矣。)
在旧朝积弊深痼,无论何人当轴,固难期见诸施行,今百度革新,大贤在上,若他日得为芹曝之献,自效涓埃于万一,何幸如之。所谓财政设施问题者,此也。
政党之论,今腾喧于国中,以今日民智之稚,民德之漓,其果能产出健全之政党与否,此当别论,要之既以共和为政体,则非有多数舆论之拥护,不能成为有力之政治家,此殆不烦言而解也。善为政者,必暗中为舆论之主,而表面自居舆论之仆,夫是以能有成。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夫开明专制与服从舆论,为道若大相反,然在共和国非居服从舆论之名,不能举开明专制之实。以公之明,于此中消息,当以参之极熟,无俟启超词费也。然则欲表面为仆而暗中为主,其道何由?亦曰访集国中有政治常识之人,而好为政治上之活动者礼罗之,以为己党而己。今国中出没于政界人士,可略分三派:一曰旧官僚派,二曰旧立宪派,三曰旧革命派。旧官僚派公之所素抚循也,除阘冗佥壬决当淘汰外,其余佳士大率富于经验,宜为行政部之中坚。以入立法部,使竞胜于言论,殊非用其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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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我公之位置运用行政部,非所忧也,最当措意者,思所以博同情于立法部而已。
此其道固不可不求诸旧官僚派以外。
旧革命派自今以往,当分为二。其纯属感情用事者,殆始终不能与我公合并,他日政府稍行整齐严肃之政,则诋议纷起。
但此派人之性质,只宜于破坏,不宜于建设,其在政治上之活动,必不能得势力,其人数之多寡,消长无常,然虽极多,终不能结为有秩序之政党。政府所以对待彼辈者,不可威压之,威压之则反激,而其焰必大张;又不可阿顺之,阿顺之则长骄,而其焰亦大张;惟有利用健全之大党,使为公正之党争,彼自归于劣败,不足为梗也。健全之大党,则必求之旧立宪党与旧革命党中之有政治思想者矣。虽然,即此两派人中,流品亦至不齐,有出于热诚死生以之者,有善趋风气随声附和者。
善趋风气之人,不能以其圆滑而谓为无用也。
政党道贵广大,岂能限以奇节,先后疏附,端赖此辈,多多益办,何嫌何疑。然欲植固党基,则必以热诚之士为中坚,若能使此辈心悦诚服,则尽瘁御侮,其势莫之与抗。若失其心而使之立于敌位,则不能以其无拳无勇也而易视之,虽匹夫可以使政府旰食矣。所谓政党运画问题者,此也。
启超播越于外,十有余年,与祖国隔绝既久,一切情形多所隔膜,且生平未尝得任事,实际上之经验,缺乏殊甚,安足以语天下大计,况于久膺艰巨,算无遗策如我公者,更安敢哓哓为辽豕之献耶!顾夙服膺亭林“匹夫有责”之言,明知驽下,不敢自弃。数月以来,承我公不以常人相待,国士之报未尝或忘,既辱明问,用竭区区,交本非浅,自不觉言之深也。犹憾所怀万千,非楮墨能罄其一二耳。客冬事变之
致康有为书707
方殷,无日不欲奋飞内渡,以宣力于左右,徒以方处嫌疑之地,为众矢之的,恐进不以时,为知己累;又审我公大计既定,凡鄙见所怀欲陈者,早己次第实行,枵俎旁午之时,绵力亦末由自效,是以屡次方命,良用增惭。今感情之时代既去,建设之大业方始,谣诼之集,当不如前,驱策之劳,略堪自贡,亦拟俟冰泮前后,一整归鞭,尽效绵薄,以赞高深,想亦为大君子所不弃耶!
临楮依依,不尽欲陈,书达签掌,希赐电教。肃此,敬承勋安。壬子二月二十三日。
807梁启超文集
上袁大总统书
(1915年12月中旬)
大总统钧鉴:前奉温谕,冲挹之怀,悱挚之爱,两溢言表。私衷感激,不知所酬,即欲竭其愚诚,有所仰赞,既而复思简言之耶,不足以尽所怀;详言之耶,则万几之躬似不宜晓渎,以劳清听。且启超所欲言者,事等于忧天,而义存于补阙,诚恐不蒙亮察,或重咎尤,是用吮笔再三,欲陈辄止。会以省亲南下,远睽国门,瞻对之期,不能预计,缅怀平生知遇之感,重以方来世变之忧,公义私情,两难恝默,故敢卒贡其狂愚,惟大总统垂察焉。
国体问题已类骑虎,启超良不欲更为谏沮,益蹈愆嫌。
惟静观大局,默察前途,愈思愈危,不寒而栗。友邦责言,党人构难,虽云纠葛,犹可维防,所最痛忧者,我大总统四年来为国尽瘁之本怀,将永无以自白于天下,天下之信仰自此隳落,而国本即自此动摇。传不云乎:“与国人交,止于信。”
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结于民,其难犹登天也。明誓数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尽反于其所言,后此将何以号今天下?民将曰,是以义始,而以利终,
致康有为书907
率其趋利之心,何所不至,而吾侪更何所托命者?夫我大总统本无利天下之心,启超或能信之,然何由以尽喻诸逖听之小民?
大总统高拱深宫,所接见者惟左右近习将顺意旨之人,方且饰为全国一致拥戴之言,相与徼功取宠。而岂知事实乃适相反。即京朝士夫燕居偶语,涉及兹事,类皆出以嘲谐轻嘘,而北京以外之报纸,其出辞乃至不可听闻。
山陬海澨,闾阎市廛之氓,则皆日皇皇焉,若大乱之即发于旦夕。夫使仅恃威力而可以祚国也,则秦始、隋炀之胤,宜与天无极;若威力之外犹须恃人心以相维系者,则我大总统今日岂可瞿然自省,而毅然自持也哉?
或谓既张皇于事前,忽疑沮于中路,将资姗笑,徒损尊严。不知就近状论之,则此数月间之营营扰扰,大总统原未与闻,况以实录证之,则大总统敝屣万乘之本怀,既皦然屡矢于天日,今践高洁之成言,谢非义之劝进,盖章盛德,何嫌何疑!或又谓兹议之发,本自军人,强拂其情,惧将解体。
启超窃以为军人服从元首之大义,久已共明,夫谁能以一己之虚荣,陷大总统于不义?但使我大总统开诚布公,导之轨物,义正词严,谁敢方命!若今日以民国元首之望,而竟不能辍陈桥之谋,则将来虽以帝国元首之威,又岂必能弭渔阳之变?
倒阿授柄,为患且滋,我大总统素所训练蓄养之军人,岂其有此。昔人有言,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今也水旱频仍,殃灾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盗贼未息,刑罚失中,税敛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腾。内则敌党蓄力待时,外则强邻狡焉思启。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鹄,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
017梁启超文集
葵藿之心,长萑苻之志?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是用椎心泣血,进此最后之忠言,明知未必有当高深,然心所谓危而不以闻,则其负大总统也滋甚。见见知罪,惟所命之。
抑启超犹有数言欲忠告于我大总统者:立国于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归于淘汰,愿大总统稍捐复古之念,力为作新之谋。
法者上下所共信守,而后能相维于不敝者也,法令一失效力,则民无所措手足,而政府之威信亦隳。愿大总统常以法自绳,毋导吏民以舞文之路。参政权与爱国心关系至密切,国民不能容喙于政治,而欲其与国家同体休戚,其道无由!愿大总统建设真实之民意机关,涵养自由发抒之舆论,毋或矫诬遏抑,使民志不伸,翻成怨毒。中央地方犹枝与干,枝条尽从彫悴,本干岂能独荣?
愿大总统一面顾念中央威权,一面仍留地方发展之余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举国尽由妾妇之道,威逼利诱,靡然趋炎,则国家将何以与立?愿大总统提倡名节,奖励廉隅,抑贪竞之鄙夫,容骨鲠之善类,则国家元气不尽销磨,而缓急之际犹或有恃矣。
以上诸节,本属常谈,以大总统之明,岂犹见不及此?
顾犹拳拳致词者,在启超芹曝之献,未忍遏其微诚;在大总统药石之投,应不厌于常御。伏维采纳,何幸如之。去阙日远,趋觐无期,临书悯怆,墨与泪俱。专请钧安,尚祈慈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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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蔡锷第四书
(1916年1月21日)
松坡吾弟;前由法邮寄三书,托幼苏转,复将原书录副托陈佶人带上,想均达。即夕得六日赐书,欣慰无量。今将应复应陈诸事列次。
佶人行时,尚托带《扩充富滇银行说帖》一篇,诸公谓此办法何如?若以为可行,即请复示,并请由滇印刷,交港行转布,当设法在外招股,与募捐并行。
东南诸镇真是朽骨,今惟观望成败而己。乃至挂帅亦同此态,良可浩叹。大树己成曹爽,今无复可望。江浙间从下暴动尚非不可能,乃胜算初无一二,吾力持不可,盖即此微微之势力,得之亦不易,何可孤注一掷。夫战,勇气也。旋起立败,其挫实多,影响将及他方,且使敌得以夸于外人,谓彼尚有平乱之力,此大不利也。今即此酝酿,亦不患时机之不至,所争者时日耳。吾即亦无所失望,吾侪在津定计时何尝希望他方之立应,此一月来眩于空华,徒自扰扰耳。须知今日之事不能与辛亥齐观,辛亥专倚虚声,今次唯斗实力。
倚虚声故,故墙高基弱,不能自坚,致为元凶所盗夺。今兹但
217梁启超文集
能力顾藩篱,得寸则寸,得尺则尺,相持数月,诸方之变必纷作,而吾主力军既立于不可败,夫然后天下事乃有所凭借,以得所结束。更质言之,将来必须以力征经营,庶得有净洗甲兵之一日。他镇之不遽应,又庸知非福耶!诸公勿缘此而稍有懊丧,天下事惟求诸在我而已。
凡人若只能听好消息,不能听恶消息,便是志行薄弱,便不能任大事。须知我辈当此万难之局而毅然以身许国,岂为高兴来耶?将来所遇困难失意之事应不知凡几,若以小利小挫而生欣戚,则即此憧憬之心境已足以败事矣。吾书中不好报告好消息,而恶消息则必报,亦为此也。
有一事亟须奉闻者,则岑西林已于四日前抵沪也。此行诚未免失之太早,因党人以为两粤指日可下,故往迎之。及到港而情形不妥,不能淹留,乃以原船来此,幸极秘,无一人觉。而在此无论何地皆难安居,乃迎来与吾同寓。惟其所向颇费研究,吾力主其入滇,盖一则可以壮军势,二则彼在蜀民望尤隆,得彼遥为坐镇,将来蜀中内部之整治,裨助不少,且游说两广亦较有力也。而西林先生颇自引嫌,有所徘徊,其后商略之结果,谓入滇后只能作寓公,以赞襄帷幄,无论何种名义皆不居,若滇中允此条件,则甚愿行云云。审其意,殆恐到后有人议及位置,彼反无以自容,所虑亦至有理。
今已决意先行东渡,日内如两粤能动,则彼自当留粤;若形势依然,则以彼地望,无论何处皆难托足,舍滇奚适?请弟与蓂公速作一书来欢迎之,声明但请来指示机宜,无论何种位置决不奉强,则彼必欣然相就也。
滇中财政之窘,久在意中,来此荏苒匝月,一筹莫展,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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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焦灼,不可言喻。顷已决派小婿周希哲往南洋募捐,彼为南洋产,多识其人。
今得西林作书(吾亦作书)介绍,或可有得。
惟当由滇政府发一印文委任状,想已有空白状到港,彼得此即行。
若富滇银行扩充办法可行,则并以招股事委之可耳。
前两书言提用盐款,护送稽核分所洋员出境事,不知已办否?
此着屡经研究,确实可行,望勿迟疑。蒙自关税亦宜与商提取,即不能提,亦当办到存储外国银行,不解中央(上海银行)。
“外交界消息极佳,日本公然拒绝卖国专使,闻三次警告不日将提出。
且日本刻意联络吾党,(青木少将特派驻沪,专与吾党通气,日内便到。)饷械皆有商榷余地。张润农顷来沪,明日可到,到后便知其详。吾决以二十八日东渡,或能有大发展亦未可知。“
(上四行原批删去)
绥远起义占领包头。潘矩楹免,以孔庚代。总统府发现炸弹,阴谋者为袁乃宽之子。顷方大兴党狱,人心皇皇。觉顿、孟希、佛苏三人中,日内必有多人偕往粤以说胁坚白,使迫龙、陆。闻桂之观望,颇由坚作梗,此行当破釜沉舟,凭三寸不烂之舌,冀有所济也。熔西顷随西林东渡,拟留彼在沪襄外交事。吾东渡后小住旬日,便当来滇。孝怀、觉顿必偕行,孝怀性行才识,为吾党第一人,尤谙川事,彼来所助不少也。来书尚约远庸,痛哉痛哉!今失此人,实社会不可恢复之损失也。书此泫然。
417梁启超文集
给孩子们书(节录)
(1927年1月27日)
近来耳目所接,都是不忍闻不忍见的现象。河南、山东人民简直是活不成,湖南、江西人民也简直活不成,在两种恶势力夹攻之下。全国真成活地狱了。不惟唐生智头痛,连蒋介石们也头痛。总而言之,共产党受第三国际训练,组织力太强了,现在真是无敌于天下。我们常说:“他们有组织,我们没有组织。”谁知陈铭枢给他的朋友的信(我亲看见的)
,说的也正是这两句话。现在倒蒋陈、倒唐之声大盛于两湖、江西,李济琛在广东想自己练些非共产的军队(四师)
,到底被他们破坏,练不成功。蒋、唐他们自己安慰自己道:“好在军队不在他们手里。”不错,现在南方军人确非共产派,但他们将来必倒在共产派手上无疑。
现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知识阶级”
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
(两湖、江西大小公私学校完全封闭,以改组名义封闭,但开学总不会有期。)而所谓工人又全是不做工的痞子流氓,看着生产事业都要停止真是不了。将来我们受苦日子多着哩,现在算什么?
我们只有磨炼身心,预备抵抗,将来还可以替国家做点事业,教小孩子们也要向这条苦路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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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忠的信很可爱,说的话很有见地。我在今日若还不理会政治,实在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过出面打起旗帜,时机还早,只有密密预备,便是我现在担任这些事业,也靠着他可以多养活几个人才。
(内中固然有亲戚故旧,勉强招呼不以人材为标准者。)近来多在学校演说,多接见学生,也是如此——虽然你娘娘为我的身子天天唠叨我,我还是要这样干——中国病太深了,症侯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将来能否在我们手上救活转来,真不敢说。但国家生命、民族生命总是永久的(比个人长的)
,我们总是做我们责任内的事,成效如何,自己能否看见,都不必管。
617梁启超文集
与令娴女士等书(节录)
(1927年5月5日)
近来连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趋到激烈,而且对于党军胜利似起了无限兴奋,这也难怪。本来中国十几年来,时局太沉闷了,军阀们罪恶太贯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极,厌倦到极,想一个新局面发生,以为无论如何总比旧日好,虽以年辈很老的人尚多半如此,何况青年们。
所以你们这种变化,我绝不以为怪,但是这种希望,只怕还是落空。
我说话很容易发生误会,因为我向来和国民党有那些历史在前头。其实我是最没有党见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国弄好,我绝对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从不采那“非自己干来的都不好”那种褊狭嫉妒的态度。平心而论,这回初出来的一部分党军,的确是好的——但也只是一部分,可惜在江西把好的军队损伤不少,现在好的计不过二三万人——但行军以外的一切事情,都被极坏的党人把持,所以党军所至之地,弄得民不聊生。孟子有几句话说:“……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这几句话真可以写尽现在两湖、江浙人的心理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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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的总根源,在把社会上最下层的人翻过来握最高的权。我所谓上层下层者,并于非富贵贫贱等阶级而言,乃于人的品格而言。贫贱而好的人,当然我们该极端欢迎他。今也不然,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子,质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俎上肉。这种实例,举不胜举,我也没有恁么闲工夫来列举他。
“党军可爱,党人可杀”这两句,早已成为南方极流行的格言,连最近吴稚晖弹劾共产党的呈文上都已引及。但近来党人可杀的怨声虽日日增加,而党军可爱的颂声却日日减少,因为附和日多,军队素质远不如前了。总而言之,所谓工会、农会等等,整天价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没收财产等更是家常茶饭,而在这种会中,完全拿来报私,然他们打的是“打倒土豪劣绅”旗号,其实真的土豪劣绅,早已变做党人了,所打者只是无告的良民。
主持的人,都是社会上最恶劣分子,(报上所说几次妇女裸体游行的确的确是真的,诸如此类之举动,真举不胜举。)半年以来的两湖,最近两个月的江西,(今年年底两湖人,非全数饿死不可。因为田全都没有人耕,工商业更连根拔尽。)凡是稍为安分守己的人,简直是不容有生存之余地。
(今日见着一位湖南人,说他们家乡有两句极通行话说道:“今年湖南人没有饭吃,只怕明年湖南便没有人吃饭。这句真一点不错。)其他各省受害程度,虽有浅深,然这种现象实日日有蔓延之势。本来军事时代,未遑建设,我们原可以予相当的原谅,但他们完全不是走的想要好的路,简直是认作恶为天经地义,所以一切关于国计民生的建设,他们固然没有怀抱,也并没有往这条路上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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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罪恶当然十有九是由共产党主动,但共产党早已成了国民党附骨之疽——或者还可以说是国民党的灵魂——所以国民党也不能不跟着陷在罪恶之海了。原来在第三国际指挥之下的共产党,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牺牲了中国,来做世界革命的第一步,在饿国人当然以此为得计,非如此他便不能自存,却是对于中国太辣手了。近来南北两方同时破获共产党机关——即饿使馆及领馆发现出那些文件(现在发表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二)
,真正可怕,真正可恨。
现在国内各种恐怖情形,完全是第三国际的预定计画,中国人简直是他们的机械。即如这回南京事件,思永来信痛恨美国报纸造谣。不借,欧美人免不了有些夸大其词(把事情格外放大些。)
然而抢领事馆等等,类似义和团的举动谁也不能否认。
(据说被奸淫的外国妇女至少有两起,还有些男人被鸡奸,说起来真是中国人的耻辱。)这种事的确是预定计画,由正式军队发命令干的。为什么如此呢?就是因共产党和蒋介石过不去,要开他顽笑,毁他信用。共产党中央执行会的议决,要在反对派势力范围内起极端排外运动,杀人放火,奸淫抢掠手段,一切皆可应用。这个议案近来在饿使馆发现,已经全文影印出来了。
(俄人阴谋本来大家都猜着许多分,这回破获的文件其狠毒却意想不到,大家从前所猜还不到十分之二、三哩。)
他们本来要在北方这样闹,但一时未能下手,蒋介石当然也是他们的“反对派”
,所以在南京先试一下。他们最盼望帝国主义者高压中国,愈高压则他们的运动愈顺利。自五卅惨案以来,英国完全上了他们的当,简直是替他们做工作,他们的战略真周密极了,巧妙极了,但到他们计画全部实现时,中国全部土地变成沙漠,全部人民变成饿殍罢了。
给孩子们书(节录)917
共产党如此,国民党又怎么样呢?近年来的国民党本是共产党跑入去借尸还魂的。民国十二三年间,国民党已经到日落西山的境遇,孙文东和这个军阀勾结,西和那个军阀勾结——如段祺瑞、张作霖等——依然是不能发展。适值俄人在波兰、土耳其连次失败,决定“西守东进”方针,倾全力以谋中国,看着这垂死的国民党,大可利用,于是拿八十万块钱和一大票军火做钓饵,那不择手段的孙文,日暮途远[穷],倒行逆施,竟甘心引狼入室。孙文晚年已整个做了苏俄傀儡,没有丝毫自由。
(孙文病倒在北京时,一切行动都在鲍罗庭和汪精卫监视之下,凡见一客,都先要得鲍罗庭的许可。每天早半天,鲍或鲍妻在病榻前总要两三点钟之久,鲍出后,孙便长太息一声,天天如是。此是近来国民党人才说出来的,千真万真。)自黄埔军官[校]成立以来,只有共产党的活动,那里有国民党的活动。即专以这回北伐而论,从广东出发到上海占领,那一役不是靠苏俄人指挥而成功者!
(说来真可耻,简直是俄人来替我们革命。)
党中口号皆由第三国际指定,什么“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资本阶级”等等,那一句不是由莫斯科的喊筒吹出来。除了这些之外,国民党还有什么目标来指导民众?所以从国民党中把共产党剔去,(这几天五一节、五四节等,不惟北京销声匿迹,即党军所在地,也奄奄无生气,可以窥见此中消息。)
国民党简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了。
近来蒋介石们不堪共产党的压迫,已经翻过脸,宣言“讨赤”
,而且残杀的程度比北方利害多少倍。
同时共产党势力范围内也天天残杀右派。
(前面那几张纸都是十天以前陆续写的,现在情形天天剧变,很有些成了废话了。)
据各方面的报告,最近三个礼拜内双方党人杀党人——明杀暗杀合计——差不多一万人送掉了,中间多半是纯洁的青年。
可怜这些人胡里胡涂死了,连自己也报不出帐,一般良民之
027梁启超文集
入枉死城者,更不用说了。尤可骇怪者,他们自左右派火并以来,各各分头去勾结北方军阀,蒋介石勾孙传芳,唐生智勾吴佩孚(都是千真万真的事实)
,双方又都勾张作霖。
北军阀固然不要腰[脸],南党阀还象个人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见所谓什么为主义而战,都是骗人,现在揭开假面孔,其形毕露了。
现在军事上形势蒋派似颇有利,其实他们党的内部,早已是共产党做了主人翁。共党也断不敢抛弃“国党”这件外套,最后的胜利,只怕还是共党。共党也不能得真的胜利——不全象俄国那样,但是这种毒菌深入社会,把全国搅到一塌糊涂,人民死一大半,土地变成沙漠,便算完事。现在南方大多数人都天天盼望外国人来收拾,这种卑劣心理之可耻可痛,自无待言。其实外国人又何能收拾,只有增加扰乱的成分,把垂死的国命民命,更加上些痛苦罢了。
在这种状态之下,于是乎我个人的去处进退发生极大问题。近一个月以来,我天天被人包围,弄得我十分为难。简单说,许多部分人(却没有奉派军阀在内)太息痛恨于共党,而对于国党又绝望,觉得非有别的团体出来收拾不可,而这种团体不能不求首领,于是乎都想到我身上。
其中进行最猛烈者,当然是所谓“国家主义”者那许多团体,次则国党右派的一部分人,次则所谓“实业界”的人。
(次则无数骑墙或已经投降党军而实在是假的那些南方二、三等军阀。)这些人想在我的统率之下,成一种大同盟。他们因为团结不起来,以为我肯挺身而出,便团结了,所以对于我用全力运动。除直接找我外,对于我的朋友门生都进行不遗余力。
(研究院学生也在他们运动之列,因为国家主义青年团多半是学生。)
我的朋友门生对这问题也分两派,张君劢、陈
给孩子们书(节录)127
博生、胡石青等是极端赞成的,丁在君、林宰平是极端反对的,他们双方的理由,我也不必详细列举。总之,赞成派认为这回事情比洪宪更重大万倍,断断不能旁观;反对派也承认这是一种理由,其所以反对,专就我本人身上说,第一是身体支持不了这种劳苦,第二是性格不宜于政党活动。
我一个月以来,天天在内心交战苦痛中,我实在讨厌政党生活,一提起来便头痛。因为既做政党,便有许多不愿见的人也要见,不愿做的的事也要做,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了。
若完全旁观,畏难躲懒,自己对于国家实在良心上过不去,所以一个月来我为这件事几乎天天睡不着,(却是白天的学校功课没有一天旷废,精神依然十分健旺。)但现在我已决定自己的立场了。
我一个月来,天天把我关于经济制度多年来的片断思想,整理一番,自己有确信的主张。
(我已经有两三个礼拜在储才馆、清华两处讲演我的主张。)
同时对于政治上的具体办法,虽未能有很惬心贵当的,但确信代议制和政党政治断不适用,非打破不可。所以我打算最近期间内把我全部分的主张堂堂正正著出一两部书来,却是团体组织我绝对不加入,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种东西能救中国。最近几天,季尚从南方回来,很赞成我这个态度,(丁在君们是主张我全不谈政治,专做我几年来所做的工作,这样实在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再过两礼拜,本学年功课便已结束,我便离开清华,用两个月做成我这项新的工作。
(煜生听见高兴极了,今将他的信寄上,谅你们都同此感想吧。)
思永来信说很表同情于共产主义,我看了不禁一惊,并非是怕我们家里有共产党,实在看见象我们思永这样洁白的青年,也会中了这种迷药,即全国青年之类此者何限!真不能不替中国前途担惊受怕,因此越发感觉有做文章之必要。

27梁启超文集
们别要以为我反对共产,便是赞成资本主义。我反对资本主义比共产党还利[厉]害。我所论断现代的经济病态和共产同一的“脉论”
,但我确信这个病非“共产”
那剂药所能医的。
我倒有个方子,这方子也许由中国先服了,把病医好,将来全世界都要跟我们学,我这方子大概三个月后便可以到你们眼边了。
思永不是经济学专门家,当然会误认毒药为良方,但国内青年象思永这样的百分中居九十九,所以可怕。等我的方子出来后,看可以挽回多少罢。
去 国 行327
诗词
去 国 行
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东方古称君子国,种族文教咸我同。尔来封狼逐逐磨齿瞰西北,唇齿患难尤相通。大陆山河若破碎,巢覆完卵难为功。我来欲作秦廷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却读东史说东故,卅年前事将毋同。城狐社鼠积威福,王室蠢蠢如赘癕.浮云蔽日不可扫,坐令蝼蚁食应龙。可怜志士死社稷,前仆后起形影从。一夫敢射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旁人闻歌岂闻哭,此乃百千志士头颅血泪回苍穹。吁嗟乎!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洲翁。
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荫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见,山高水深闻古踪。潇潇风雨满天地,飘然一身如转蓬,披发长啸览太空。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
427梁启超文集
纪事二十四首
人天去住两无期,啼鴃年芳每自疑。多少壮怀偿未了,又添遗憾到蛾眉。
颇媿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相知总让卿。
目如流电口如河,睥睨时流振法螺。
不论才华论胆略,鬒眉队里已无多。
青衫红粉讲筵新,言语科中第一人。
座绕万花听说法,胡儿错认是乡亲。
眼中直欲无男子,意气居然我丈夫。
二万万人齐下拜,女权先到火奴奴。
眼中既已无男子,独有青睐到小生。
如此深恩安可负,当筵我几欲卿卿。
纪事二十四首527
卿尚粗解中行颉,我惭不识左行怯。
奇情豔福天难妬,红袖添香对译书。
惺惺含意惜惺惺,岂必圆时始有情。
最是多欢复多恼,初相见即话来生。
甘隶西征领右军,几凭青鸟致殷勤。
舌人不惜为毛遂,半为宗都半为君。
我非太上忘情者,天赐奇缘忍能谢。
思量无福消此缘,片言乞与卿怜借。
后顾茫茫虎穴身,忍将多难累红裙。
君看十万头颅价,遍地鉏麑欲噬人。
匈奴未灭敢言家,百里行犹九十赊。
怕有旁人说长短,风云气尽爱春华。
一夫一妻世界会,我与浏阳实创之。
尊重公权割私爱,须将身作后人师。
含情慷慨谢婵娟,江上芙蓉各自怜。
别有法门弥阙陷,杜陵兄妹亦因缘。
怜余结习销难尽,絮影禅心不自由。
昨夜梦中礼天女,散
627梁启超文集
花来去著心头。
郤服权奇女丈夫,道心潭粹与人殊。
波澜起落无痕迹,似此奇情古所无。
华服盈盈拜阿兄,相从谭道复谈兵。
尊前恐累风云气,更谱军歌作尾声。
万一维新事可望,相将携手还故乡。
欲悬一席酬知已,领袖中原女学堂。
昨夜闺中远寄诗,殷勤劝进问佳期。
绿章为报通明使,那有闲情似旧时。
珍重千金不字身,完全自主到钗裙。
他年世界女权史,应识支那大有人。
匆匆羽檄引归船,临别更悭一握缘。
今生知否能重见,一抚遗尘一惘然。
曩译佳人奇遇成,每生游想涉空冥。
从今不羡柴东海,枉被多情惹薄情。
鸾飘凤泊总无家,惭愧西风两鬓华。
万里海槎一知已,应无遗恨到天涯。
读陆放翁集四首727
猛忆中原事可哀,苍黄天地入蒿莱。
何心更作喁喁语,起趁鸡声舞一回。
读陆放翁集四首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消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惟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放翁集中胡尘等字,凡数十见,盖南渡之音也。
叹老嗟卑却未曾,用放翁原句。转因贫病气崚嶒。英雄学道当如此,笑尔儒冠怨杜陵。放翁集中只有夸老颂卑,未尝一叹嗟,诚不愧其言也。
朝朝起作桐江钓,昔昔梦随辽海尘。恨杀南朝道学盛,缚将奇士作诗人。
宋南渡后,爱国之士欲以功名心提倡一世者亦不少,如陈龙川、
827梁启超文集
叶水心等,亦其人也。然道学盛行,掩袭天下士皆奄奄无生气矣,一二人岂足以振之。
壮  别
选第一、十、十一、十五、十八、廿五六首
首途前五日,柏原东亩饯之于箱根之环翠楼。酒次,出缣纸索书。为书“壮哉此别”四字,且系以小诗一首,即此篇第一章是也。
舟中十日,了无一事,忽发异兴,累累成数十章。因最录其同体者,题曰壮别,得若干首。
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
狂简今犹昔,裁成意苦何?辙环人事瘁,棒喝佛恩多。翼翼酬衣带,冥冥慎网罗。图南近消息,为我托微波。
寄别南海先生一首。先生东还时,在横滨为半日谈。今在香港,且将有南洋之行。
壮  别927
赫赫皇华记,凄凄去国吟。出匡恩未报,赠缟爱何深。重话艰难业,商量得失林。只身浮海志,使我忆松阴。
别伊藤候一首。
余去年出险之役,及今次远游之费,皆感候之赐。候临别殷勤有所语,且举吉田松阴蹈海事及己前者游学时艰辛之状以相告。
第一快心事,东来识此雄。学空秦火后,伯有自述《昔日谭》一书,自言其所学渊源。功就楚歌中。伯一生立于逆境,作事时遇反对,每挫败而气转壮,卒底于成。余最服之。大陆成争鹿,沧瀛蛰老龙。牛刀勿小试,留我借东风。别大隈伯一首。
孕育今世纪,论功谁萧何?华华盛顿拿拿破仑总馀子,卢卢梭孟孟的斯鸠实先河。赤手铸新脑,雷音殄古魔。吾侪不努力,负此国民多。
极目鉴八荒,淋漓几战场。虎皮蒙鬼蜮,龙血混玄黄。世纪开新幕,此诗成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二十世纪仅三日矣。风潮集远洋。泰西人呼太平洋为远洋。作者今日所居之舟,来日所在之洋,即二十世纪第一大战场也。欲闲闲未得,横槊数兴亡。
037梁启超文集
二十世纪太平洋歌
亚洲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
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
少年悬弧四方志,未敢久恋蓬莱乡,逝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窅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镜影涵其旁。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在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回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
巨灵擘地铓鸿荒,飞鼍碎影神螺僵,上有抟土顽苍苍,下有积水横泱泱,抟土为六积水五,位置错落如参商。尔来千劫千纪又千岁,倮虫缘虱为其乡。此虫他虫相阋天演界中复几劫,优胜劣败吾莫强。主宰造物役物物,庄严地土无尽藏。
初为据乱次小康,四土先达爰滥觞:支那印度邈以隔,埃及安息侯官严氏考定小亚细亚即汉之安息,今从之。邻相望,地球上古文明祖国有四: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是也。厥名河流时代第一纪,始
壮  别137
脱行国成建邦。衣食衎衎郑白沃,贸迁仆仆浮茶粮,恒河郁壮殑迦长,扬子水碧黄河黄,尼罗埃及河名一岁一泛滥,姚台姚弗里士河、台格里士河皆安息大河名。蜿蜿双龙翔。
水哉水哉厥利乃尔溥,浸濯暗黑扬晶光。此后四千数百载,群族内力逾扩张,乘风每驾一苇渡,搏浪乃持三岁粮。
《汉书。西域传》言渡西海不得风,或三岁乃达。
西海即地中海也。就中北辰星拱地中海,葱葱郁郁腾光镵,岸环大小都会数百计,积气淼淼盘中央。自馀各土亦尔尔,海若凯奏河伯降。
波罗的与阿刺伯,西域两极遥相望;亚东黄渤谓黄海、渤海壮以阔,亚西尾闾身毒洋;谓印度洋斯名内海文明时代第二纪,五洲寥邈殊中央。蛰雷一声百灵忙,翼轮降空神鸟翔,哥仑布初到美洲,土人以为天神,见其船之帆谓为翼也。咄哉世界之外复有新世界,造化乃尔神秘藏。
阁龙日本译哥仑布以此二字。归去举国狂,帝者挟帜民赢粮,谈瀛海客多于鲫,莽土倏变华严场。朅来大洋文明时代始萌蘖,亘五世纪堂哉皇。其时西洋谓大西洋权力渐夺西海谓地中海席,两岸新市星罗碁布气焰长虹长。世界风潮至此忽大变,天地异色神鬼瞠;轮船铁路电线瞬千里,缩地疑有鸿秘方;四大自由谓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出版自由。
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悬崖转石欲止不得止,愈竞愈剧愈接愈厉,卒使五洲同一堂。流血我敬伋顿曲,觅得檀香山、澳大利亚洲者,后为檀岛土民所杀。
冲锋我爱麦寨郎。
以千五百十九年始绕地
球一周者。
鼎鼎数子只手挈大地,电光一掣剑气磅礴太平洋。
太平洋!太平洋!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张肺歙地地出没,喷沫冲天天低昂,气吞欧墨者八九,况乃区区列国谁界疆。异哉!似此大物隐匿万千载,禹经亥步无能详,毋乃吾曹躯壳太小君太大,弃我不屑齐较量。君兮今落我族手,游刃当尽君所长。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
237梁启超文集
强,英狮俄鹫东西帝,两虎不斗群兽殃;后起人种日耳曼,国有馀口无馀粮,欲求尾闾今未得,拚命大索殊皇皇;亦有门罗主义北美合众国,潜龙起蛰神采扬,西县古巴东菲岛,中有夏威八点烟微茫,太平洋变里湖水,遂取武库廉奚伤;蕞尔日本亦出定,座容卿否容商量。我寻风潮所自起,有主之者吾弗详,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亡。水银钻地孔乃入,物不自腐虫焉藏。尔来环球九万里,一砂一草皆有主,旗鼓相匹强权强,惟馀东亚老大帝国一块肉,可取不取毋乃殃。五更肃肃天雨霜,鼾声如雷卧榻傍,诗灵罢歌鬼罢哭,问天不语徒苍苍。噫嚱吁!太平洋!太平洋!君之面兮锦绣壤,君之背兮修罗场,海电兮既设,舰队兮愈张,西伯利亚兮铁道卒业,巴拿马峡兮运河通航,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吾曹生此岂非福,饱看世界一度两度为沧桑。沧桑兮沧桑,转绿兮回黄,我有同胞兮四万五千万,岂其束手兮待僵。招国魂兮何方,大风泱泱兮大潮滂滂。吾闻海国民族思想高尚以活泼,吾欲我同胞兮御风以翔,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海云极目何茫茫,涛声彻耳逾激昂,鼍腥龙血玄以黄,天黑水黑长夜长,满船沈睡我徬徨,浊酒一斗神飞扬,渔阳三叠魂憯伤,欲语不语怀故乡。纬度东指天尽处,一线微红出扶桑,酒罢诗罢,但见寥天一鸟鸣朝阳。
东 归 感 怀337
留别梁任南汉挪路卢 二首
冤霜六月零,愤泉万壑哀,寥莪不可诵,游子肝肠摧。魑魅白昼行,啮人如草莱。劳劳生我恩,惨惨入泉台。悠悠者苍天,哀哀者谁子。
人孰无天性,人孰无毛里,孰无泪与血,孰无肺与腑,海枯山可移,此恨安可补?沈沈复沈沈,怨毒乃如此。
沥血一杯酒,与君兄弟交,君母即我母,君仇即吾仇。况我实君累,君更不我尤,我若不报君,狗彘之不犹。劝君且勿哭,今哭何所求?
磨刀复磨刀,去去不暂留。
上有天与日,鉴我即我谋。我行为公义,亦复为私仇,脚蹴旧山河,手提贼人头,与君拜墓下,一恸为君酬。万一事不成,国殇亦足豪,云霄六君子,来轸方且遒。谁能久郁郁?长为儒冠羞。
437梁启超文集
东 归 感 怀
极目中原幕色深,蹉跎负尽百年心。那将涕泪三千斛,换得头颅十万金。鹃拜故林魂寂寞,鹤归华表气萧森。恩仇稠叠盈怀抱,抚髀空为梁父吟。
刘 荆 州
二千年后刘荆州,雄镇江黄最上游。笔下高文蠹鱼矢,帐前飞将烂羊头。
湖北洋操统领夫已氏者,节度使所宠之俊仆也。
忍将国难供谈柄,敢与民权有夙仇。闻说魏公加九锡,似君词赋更无俦。
志 未 酬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复有瀛海。
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

志 未 酬537
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
637梁启超文集
广诗中八贤歌
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钜子天所骄,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
诸暨蒋智由观云。
君邃于佛学,尤好慈恩宗,因自号因明子。
东瓯布衣识绝伦,黎洲以后一天民,我非狂生生自云,诗成独泣问麒麟。
平阳宋恕平子。
枚叔理文涵九流,五言直逼汉魏遒,蹈海归来天地秋,西狩吾道其悠悠。
余杭章炳麟太炎。
义宁公子壮且醇,每翻陈语逾清新,啮墨咽泪常苦辛,竟作神州袖手人。
义宁陈三立伯严。
君昔赠余诗有“凭阑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句。哲学初祖天演严,远贩欧铅搀亚椠,合与莎米谓莎土比亚及米儿顿,皆欧洲近世大诗人也。为鲽鹣,夺我曹席太不廉。候官严复几道。放言玩世曾觙庵,造物无计逃镌镵,曼歌花丛酒正醰,说经何时诗道南。
湘乡曾广钧重伯。君昔为予画扇,作齐诗图,跋语云:任公好予所治齐诗图,予之诗道南矣。
其狂率类此。绝世少年丁令威,选字秾俊文深微,佯狂海上胡不归,故山猿鹤故飞飞。
丰顺丁惠康叔雅。君遂之节如其才,呼天不应归去来,海枯石烂诗魂哀,吁嗟吾国其无雷。淮南吴保初彦复。君抗疏忧国事,不得达,弃官归,且冻饿,厚禄故人书招之,不出山也。
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737
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
辛丑三月澳洲作
鲁孱漆室泣,周蠢嫠纬悲,谋国自有肉食辈,干卿甚事,胡乃长叹而累欷?覆巢之下无完卵,智者怵惕愚者嬉,天下兴亡各有责,今我不任谁贷之。吾友荥阳郑秋子,志节卓荦神嵚崎,热心直欲炉天地,视溺己溺饥己饥。少年学书更学剑,顾盼中原生雄姿,此才不学万人敌,大隐于市良自嗤。
一槎渡海将廿载,纵横商战何淋漓,眼底骈罗世界政俗之同异,脑中孕含廿纪思想之瑰奇。青山一发望故国,每一念至魂弗怡,不信如此江山竟断送,四百兆中无一是男儿。去年尧台颁衣带,血泪下感人肝脾,义会不胚走天下,日所出入咸闻知。
君时奋臂南天隅,毁家纾难今其时,悲歌不尽铜驼泪,魂梦从依敬业旗。誓拯同胞苦海苦,誓答至尊慈母慈,不愿金高北斗寿东海,但愿得见黄人捧日、崛起大地、而与彼族齐骋驰。我渡赤道南,识君在雪黎,貌交淡于水,魂交浓如饴。
风云满地我行矣,壮别宁作儿女悲。知君有绝技,余事犹称老画师。君画家法兼中外,蹊径未许前贤窥;我昔倡议诗界
837梁启超文集
当革命,狂论颇颔作者颐。吾舌有神笔有鬼,道远莫致徒自嗤;君今革命先画界,术无与并功不訾。我闻西方学艺盛希腊,实以绘事为本支,尔来蔚起成大国,方家如鲫来施施。
君持何术得有此,方驾士蔑凌颇离,英人阿利华士蔑,近世最著名画师也。
希腊人颇离奴特,上古最著名画师也。一缣脱稿列梳会,君尝以所画寄
陈博览会,评赏列第一云。博览会西名曰益士彼纯,又名曰梳。万欧谓欧罗巴人也。喷喷惊且咍,乃信支那人士智力不让白皙种,一事如此他可知。我不识画却嗜画,悉索无餍良贪痴,五日一水十日石,君之惠我无乃私。棱棱神鹰兮历历港屿,君所赠余画,一为飞鹰搏鸮图,一为雪港归舟图,皆君得意之作也。雪黎港口称世界第一,画家喜画之,而佳本颇难。缭以科葛米讷兮藉以芦丝,西人有一种花名曰科葛米纳,意言勿忘我也,吾译之为长毋相忘花。芦丝即玫瑰花。君所赠画,杂花烘缭,秾艳独绝。
画中之理吾不解,画外之意吾颔之。
君不见鸷鸟一击大地肃,复见天日扫雰翳,山河锦绣永无极,烂花繁锦明如斯;又不见今日长风送我归,欲别不别还依依,桃花潭水兮情深千尺,长毋相忘兮攀此繁枝。君遗我兮君画,我报君兮我诗,画体维新诗半旧,五省六燕惭转滋。媵君一语君听取,人生离别寻常耳,桑田沧海有时移,男儿肝胆长如此,国民责任在少年,君其勉旃吾行矣。
澳亚归舟杂兴937
澳亚归舟杂兴
长途短发两萧森,独自凭栏独自吟。
日出见鸥知岛近,宵分闻雨感秋深。
归时三四月之交,实南半球之秋末也。
乘桴岂是先生志,衔石应怜后死心。姹女不知家国恨,更弹汉曲入胡琴。
拍拍群鸥相送迎,珊瑚湾港夕阳明。澳洲沿南太平洋岸,珊瑚岛最多,亦名珊瑚海。远波淡似里湖水,列岛繁于初夜星,蘯胃海风和露吸,洗心天乐带涛听,此游也算人间福,敢道潮平意未平。
蛮歌曲终锦瑟长,兔魄欲堕潮头黄,微云远连海明灭,稀星故逐船低昂,绳牀簸魂梦耶觉,冰酒沁骨清以凉,如此闲福不消受,一宵何苦为诗忙。
苦吟兀兀成何事,永夜迢迢无限情,万壑鱼龙风在下,一天云锦月初生,人歌人哭兴亡感,潮长潮平日夜声,大愿未酬时易逝,抚膺危坐涕纵横。
047梁启超文集
自 厉 二 首
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立身岂患无馀地,报国惟忧或后时。未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瘁校群儿。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自题新中国未来记 一首
却横西海望中原,黄雾沈沈白日昏。万壑豕蛇谁是主?千山魑魅阒无人。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国魂归蜀道难。道是天亡天不管,朅来予亦欲无言。
爱国歌四章147
爱国歌四章
泱泱哉!吾中华。最大洲中最大国,廿二行省为一家。物产腴沃甲大地,天府雄国言非夸。君不见,英日区区三岛尚崛起,况乃堂矞吾中华。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吾国民。可爱哉!吾国民。
芸芸哉!吾种族。黄帝之胄尽神明,寖昌寖炽遍大陆。纵横万里皆兄弟,一脉同胞古相属。君不见,地球万国户口谁最多?四百兆众吾种族。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彬彬哉!吾文明。五千余岁历史古,光焰相续何绳绳。圣作贤述代继起,浸濯沈黑扬光晶。君不见,朅来欧北天骄骤进化,宁容久扃吾文明。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轰轰哉!我英雄。汉唐凿孔县西域,欧亚抟陆地天通。每谈黄祸詟且栗,百年噩梦骇西戎。君不见,博望定远芳踪已千古,时哉后起我英雄。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
247梁启超文集
界,雄飞宇内畴与伦。可爱哉!我国民。可爱哉!我国民。
闻英寇云南俄寇伊犁感愤成作
涕泪已消残腊尽,入春所得是惊心。天倾已压将非梦,雅废夷侵不自今。安息葡萄柯叶悴,夜郎蒟酱信音沈。好风不度关山路,奈此中原万里阴。
甲寅冬,假馆著书于西郊之清华学校,成欧洲战役史论,赋示校员及诸生
在昔吾居夷,希与尘客接,箱根山一月,归装稿盈箧。吾居东所著述多在箱根山中。虽匪周世用,乃实与心惬,如何归乎来?
两载投牢筴.愧傣每颡泚,畏讥每慑魄,冗材惮享牺,遐想醒梦蝶。推理悟今吾,乘愿理夙业。郊园美风物,昔游记攸玾,愿言赁一庑,庶以客孤笈。其时天降凶,大地血正喋,蕴怒夙争郑,导衅忽刺歙。贾勇羞目逃,斗智屡踵蹑,遂令六七
台湾竹枝词347
雄,傞舞等中魇。
澜倒竟畴障?
天坠真己压。
狂势所簸薄,震我卧榻齂.未能一丸封,坐遭两黥挟。吾衰复何论?天僇困接摺。猛志落江湖,能事寄简牍,试凭三寸管,貌彼五云叠。
庀材初类匠,诇势乃如谍,遡往既纚纚,衡今逾喋喋。有时下武断,快若髭赴镊,哀我久宋聋,持此饷葛馌.藏山望岂敢,学海愿亦辄。
月出天宇寒,携影响廊屧,苦心碎池凌,老泪润阶叶。咄哉此局棋,坼角惊急劫,错节方我畀,畏途与谁涉?莘莘年少子,济川汝其楫,相期共艰危,活国厝妥帖。
当为雕鸢墨,莫作好龙叶。夔空复怜蚿,目苦不见睫。来者傥暴弃,耗矣始愁惵。急景催跳丸,我来亦旬浃,行袖东海石,还指西门堞。
惭非徙薪客,徒效恤纬妾,晏岁付劳歌,口呿不能嗋。
台湾竹枝词
选第二、三、四、五、六、八六首晚凉步墟落,辄闻男女相从而歌,译其辞意,恻恻然若不胜《谷风》、《小弁》之怨者。乃掇拾成什,为遗黎写哀云尔。
韭菜花开心一枝,花正黄时叶正肥。愿郎摘花连叶摘,到死
47梁启超文集
心头不肯离。首句直用原文。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全岛所至植相思子。
手握柴刀入柴山,柴心未断做柴攀。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离树何时还。首二句直用原文。
郎搥大鼓妾打锣,稽首天西妈祖婆。今生够受相思苦,乞取他生无折磨。
台人最迷信所谓天上圣母者,亦称为妈祖婆,谓其神来自福建,每岁三月迎赛若狂。
绿阴阴处打槟榔,蘸得蒟酱待劝郎。愿郎到口莫嫌涩,个中甘苦郎细尝。
教郎早来郎恰晚,教郎大步郎宽宽。
满拟待郎十年好,五年未满愁心肝。全首皆用原文,点窜数字。
寄赵尧生侍御以诗代书547
拆 屋 行
麻衣病嫠血濡足,负携八雏路旁哭。穷腊惨栗天雨霜,身无完裙居无屋。自言近市有数椽,太翁所搆垂百年,中停双木彗未满七,府贴疾下如奔弦。节度爱民修市政,要使比户成殷阗,袖出图样指且画,剋期改作无迁延。悬丝十命但恃粥,力单弗任惟哀怜。吏言称贷岂无路,敢以巧语干大权,不然官家为汝办,率比旁舍还租钱。出门十步九回顾,月黑风凄何处路,只愁又作流民看,明朝捉收官里去。
彼中凡无业游民皆拘作苦工。市中华屋连如云,哀丝豪竹何纷纷,游人争说市政好,不见街头屋主人。
寄赵尧生侍御以诗代书
山中赵邠卿,起居复何似?去秋书千言,短李为我致,坐客睹欲夺,我怒几色市;比复凭罗隐,寄五十六字,把之不忍
647梁启超文集
释,浃旬同卧起。
稽答信死罪,惭报亦有以:昔岁黄巾沸,偶式郑公里;岂期姜桂性,遽撄魑魅忌;青天大白日,横注射工矢。公愤塞京国,岂直我发指。执义别有人,我仅押纸尾。
怪君听之过,喋喋每挂齿,谬引汾阳郭,远拯夜郎李。我不任受故,欲报斯辄止。复次我所历,不足告君子。自我别君归,嘐嘐不自揆,思奋躯尘微,以救国卵累,无端立人朝,月躔迅逾纪。君思如我戆,岂堪习为吏。自然枘入凿,窘若磨旋螘。默数一年来,至竟所得几,口空瘏罪言,骨反销积毁。
君昔东入海,劝我衽慎趾,戒我坐垂堂,历历语在身。由今以思之,智什我岂翅。坐是欲有陈,操笔则颡泚。今我竟自拔,遂我初服矣。
所欲语君者,百请述一二:一自系匏解,故业日以理,避人恒兼旬,深蛰西山阯.冬秀餐雪桧,秋艳摘霜柿。曾踏居庸月,眼界空夙滓;曾饮玉泉水,洌芳沁痐脾。
自其放游外,则溺于文事,乙乙蚕吐丝,汩汩蜡泫泪,日率数千言,今略就千纸。持之以入市,所易未甚菲。苟能长如兹,馁冻已可抵。
君常忧我贫,闻此当一喜。
去春花生日,吾女既燕尔,其婿夙嗜学,幸不橘化枳。两小今随我,述作亦斐亹。君诗远垂问,纫爱岂独彼。诸交旧踪迹,君倘愿闻只:罗瘿跌宕姿,视昔且倍蓰,山水诗酒花,名优与名士,作史更制礼,应接无停晷,百凡皆芳洁,一事略可鄙,索笑北枝梅,楚璧久如屣;曾蛰蛰更密,足已绝尘轨,田居诗十首,一首千金值,蛰庵躬耕而丧其赀丰岁犹调饥,骞举义弗仕,眼中古之人,惟此君而已;彩笔江家郎,翊云在官我肩比,金玉兢自保,不与俗波靡,近更常为诗,就我相砻砥,君久不见之,见应刮目视。三子君所笃,交我今最挚。陈徵宇林宰平黄孝觉黄哲
寄赵尧生侍御以诗代书747
维梁众异,旧社君同气,而亦皆好我,襟抱互弗閟;更二陈弢阉、石遗一林畏庐,老宿众所企,吾间一诣之,则以一诗贽;其在海上者,安仁潘若海嘻顦顇,顾未累口腹,而或损猛志;孝侯周孝怀特可哀,悲风生陟屺,君曾否闻知,备礼致吊诔。此君孝而愚,长者宜督譬。凡兹所举似,君或谂之备,欲慰君索居,词费兹毋避。大地正喋血,毒螫且潜沸,一发之国命,懔懔驭朽辔。吾曹此馀生,孰审天所置,恋旧与伤离,适见不达耳。以君所养醇,宜夙了此旨;故山两年间,何藉以适己?
箧中新诗稿,曾添几尺咫?
其他藏山业,几种竟端委?
酒量进抑退?抑遵昔不徒?或言比持戒,我意告者诡,岂其若是恝,辜此郸筒美;所常与钓游,得几园与绮?门下之俊物,又见几騄駬?健脚想如昨,较我步更驶,峨眉在户牖,贾勇否再儗?琐琐此问讯,——待蜀使。今我寄此诗,媵以欧战史,去腊青始杀,敝帚颇自憙,下酒代班籍,将弗笑辽豕;尤有亚匏集,我嗜若脍胾,谓有清一代,三百年无比,我见本井蛙,君视为然否?我操兹豚蹄,责报乃无底:第一即责君,索我诗瘢痏,首尾涂乙之,益我学根柢;次则昔癸丑,禊集西郊沚,至者若而人,诗亦杂瑾玭,丐君补题图,贤者宜乐是;复次责诗卷,手写字栉比,凡近所为诗,不问近古体,多多斯益善,求添吾弗耻;最后有所请,申之以长跪,老父君夙敬,生日今在迩,行将归称觞,乞宠以巨制,乌私此区区,君义当不诿。浮云西南行,望中蜀山紫,悬想诗到时,春已满杖履,努力善眠食,开抱受蕃祉,桃涨趁江来,竚待剖双鲤,岁乙卯人日,启超拜手启。
847梁启超文集
水调歌头 甲午
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着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
满江红 赠魏二 甲午
如此江山,送多少英雄去了。
又尔我蹋尘独漉,睨天长啸。
炯炯一空馀子目,便便不合时宜肚。向人间一笑醉相逢,两年少。使不尽,灌夫酒。屠不了,要离狗。有酒边狂哭,花前狂笑。剑外惟馀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问匏黄阁外一畦蔬,能同否。
寄赵尧生侍御以诗代书947
浪 淘 沙 乙未
燕子旧人家,枨触年华。锦城春尽又飞花。不是浔阳江上客,休听琵琶。轻梦怕愁遮,云影窗纱。一天浓絮太亏他。镇日飘零何处也,依旧天涯。
贺 新 郎 壬寅
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鹑首赐秦寻常梦,莫是钧天沈醉。
也不管、人间憔悴。
落日长烟关塞黑,望阴山铁骑纵横地。汉帜拔,鼓声死。物华依旧山河异。是谁家、庄严卧榻,尽伊鼾睡。不信千年神明胄,一个更无男子。
问春水、干卿何事?
我自伤心人不见,访明夷别有英雄泪。
鸡声乱,剑光起。
057梁启超文集
[附录]梁启超年表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上距太平天国起义军失败已九年,捻军失败亦达五年。
1873。曾国藩于上年二月年(清死于南京。
同治十。设铁路局。农历正月十六日二年癸。第二批赴美留学幼出生酉)童出国。。中国人自办之日报《昭文新报》创刊于汉口。
。英人拜耳发明电话。
187。马建忠留法归国,年(清上书李鸿章,谓欧王国维光绪三洲各国之强,不仅。五岁,开始读十月廿年丁是般坚炮利,亦与书。九日出丑)政治法律有关。生。。郭嵩焘致函李鸿章:请赶办铁路、电报。
[附录]梁启超年表157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
。法国强迫越南签订183“顺化条约”
,法军年(清并向中国进攻。
光绪九。醇亲王奕譞与曾纪十一岁。
年癸译奏请兴建津沽铁未)路。
184。中国下诏与法国宣年(清战。
光绪十。新疆设省。十二岁,补博士年甲。美国愿贷款五百万弟子员。
申)镑援华修铁路,拒之。
187。光绪帝亲政。
年(清。川滇电线架成。
光绪十。总理衙门陈准出洋肄业于学海堂。
三年丁考察办法,又上奏亥)出洋游历章程。。御史余联奏陈修铁189路之害甚大。又御年(清史屠守仁、侍御洪光绪十浪品、学士许会澧十七岁,乡试中五年己等均请停建铁路。式。
丑)。张之洞调湖广总督。
257梁启超文集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1890。北洋舰队至新加坡《孔子年(清马尼拉等地访问。入京师。旋下第改制光绪十。
《天方夜谭》汉泽本归,与陈千秋往考》,又六年庚问世。谒康有为。著《大寅)。唐山铁道工程学院成立。同书》,最为梁启超等人所崇拜。
1891。创设江南水师学年(清堂。十九岁,就读万光绪十。颐和园修竣,工程木草堂,并于是七年辛费用动用海军款仍年结婚。
卯)不够,再由出使经费垫支。。慈禧太后六十寿典需款,李鸿章奉命1894暂停建山海关外铁年(清路,以路款作庆典至京师与谭嗣光绪二用。同、夏曾佑等人十甲。孙中山上李鸿章交。
午)书,陈富国强兵之道。。八月一日中日宣战。
[附录]梁启超年表357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中日之战,中国战1895败,北洋海军覆没,年(清签订《马关条约》。二十三岁,在京光绪二。康有为联合在京举从康有为奔走。
十一年人上书请变法,即强学会成立,被乙未)“公车上书”事件。任为书记。。孙中山成立兴中会。
1896年(清至上海,与汪康光绪二。京汉铁路铺轨。年创办《时务十二年报》,在报上发表丙申)《变法通议》。
1897年(清二十五岁,到长光绪二。开始办邮政。沙主持时务学堂十三年。德国强占胶州湾。讲席。
丁酉)
康有为1898。戊戌政变,谭嗣同、在英国年(清林旭、杨锐、康广二十六岁,乘日人保护光绪二仁、刘光第、杨深秀本兵舰逃亡。十下逃往十四年六人被害,史称“六月,在日本创刊香港,戊戌)君子”。《清议报》。然后再至日本。
189年(清。俄国设立关东州。
光绪二。王懿荣发现安阳出游夏威夷岛。
十五年土之甲骨文。
己亥)
457梁启超文集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190年(清。义和团反帝爱国运一度由日本回光绪二动兴起。上海,旋赴南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入北洋。
庚子)京。
1901年(清。清政府与侵略国签光绪二订《辛丑和约》。仍在日本。王国维赴十七年。李鸿章死。日求学。
辛丑)
梁启超在三十岁在日本政治上学创《新民丛术上俱与康有为产1902。清政府许可满汉通报》,鼓吹君主生分歧,年(清婚。立宪,并倡言梁所写光绪二。章炳麟在东京发起“破坏主义”。《保教非十八年中夏亡国二百四十是年出版《饮所以尊孔壬寅)二周年纪念会。冰室文集》,其《三十自述》一论》一文文,备述前些出,表示之各种活动。了与康不同的观点。
[附录]梁启超年表557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
1903。上海《苏报》案发年(清生,章炳麟、邹容入三十一岁,游美光绪二狱。洲,著《新大陆游十九年。留日学生组织拒俄记》。
癸卯)义勇队。
。同盟会在东京正式成立,孙中山为总1905理,黄兴任庶务。
总年(清理不在时,由庶务三十三岁,著《开光绪三代行其职权。明专制论》,坚持十一年。清政府正式下令废君主立宪,与革乙巳)除科举制度。命党相对峙。。十一月,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在东京创刊。
1906。
《民报》举行创刊周年(清年纪念会,孙中山光绪三系统阐述三民主义三十四岁,在日十二年思想。本。
丙午)。萍醴起义失败。
657梁启超文集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
。日俄密约订立,分割我东北为两大势1907力范围。三十五岁,在日年(清。秋瑾响应起义,殉本。因与同盟会光绪三难。机关报《民报》笔十三年。日本驱逐孙中山出战不利,谋妥协,丁未)境。黄兴不许。。章炳麟、陶成章等攻击孙中山。。慈禧太后及光绪皇1908帝相继死,醇亲王年(清摄政。
光绪三。光复会安庆起义失三十六岁,著《中十四年败。国古代币材考》。
戊申)。黄兴发动钦廉起义。
1910年(清。汪精卫谋炸摄政王宣统二被捕。创办《国风报》。
年庚。京师大学堂开办并戌)成立资政院。
[附录]梁启超年表757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
。三月廿九日广州起1911义,失败。
年(清。八月十九日武昌起宣统三义。不久,各省响仍在日本。
年辛应。
南北和议开始。
亥)。各省代表在南京选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
。南京政府接受黄兴建议:改用阳历,以“中华民国”纪元。
1912。清帝宣布退位。四十岁,从日本年(民。孙中山让袁世凯为回国,结束十四国元年临时大总统,袁世年的流亡生活。
壬子)凯拒绝南下,在北袁世凯以司法次京就任。长相召,未就。。同明会改组为国民党。
857梁启超文集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
。袁世凯派人暗杀宋教仁。
1913。黄兴、李烈钧等组受任袁工凯统治年(民织讨袁军。下的北京政府司国二年。袁世凯向五国银行法总长,从此由癸丑)团进行“善后大借政治家变而为实款”
,并下令解散国际政治家。
民党。
任币制局总裁。
1914。政府公布新约法,遭遇困难,始知年(民并成立参政院。袁世凯不可合国三年。欧洲大战爆发。作,发表《吾今后甲寅)。章士剑创办《甲所以报国者》一寅》。文,表示愿从事学术,放弃政治。。袁世凯为实现帝制,接受日本无理要求“二十一条”。四十三岁,发表1915。杨度等成立“筹安《异哉所谓国体年(民会”。问题者》,与袁世国四年。十二月袁世凯称凯决裂,并间道乙卯)帝,改明年为洪宪至云南参加护国元年。之役。。蔡锷在云南组护国军,出兵讨袁。
[附录]梁启超年表957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三月,袁世凯下令撤销帝制,仍称大1916总统。
六月,袁世凯年(民死。四十四岁,出版国五年。陈其美在上海被《盾鼻集》。
丙辰)刺。。黄兴病死上海。。蔡锷病死日本。。黎元洪继袁世凯为总统,与总理段祺张勋复瑞不和。四十五岁,反对辟,以1917。张勋带兵入京,名复辟,并参加段康有为年(民为调停黎、段之间祺瑞的马厂誓师出力最国六年的矛盾,实则拥宣讨伐张勋之役,多。至丁巳)统皇帝复辟。事后出任段内阁此康、。八月,中国对德奥败政总长。梁乃彻宣战。底分。十月革命成功。家。
1918。欧战结束,巴黎和四十六岁,于年年(民会开始。底赴欧洲考察,国七年。罗振玉从日本回著《欧游心影戊午)国。。徐世昌任总统。录》。
1919年(民“五四”
新文化运动在四十七岁,出版国八年北京发生。《饮冰室丛著》。
己未)
067梁启超文集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
1920。任公四十八岁年(民。直、皖军阀之战。著《翻译文学国九年。缪荃孙卒。与佛典》、《清庚申)代学术概论》等论著。
1921。中国共产党成立。
年(民。广东成立新政府。四十九岁,著《墨国十年。北伐军一度夺回武子学案》。
卒酉)昌。
192年(民。奉直军阀之战。五十岁,著《陶渊国十一。黎元洪复任大总明》、《大乘起信年壬统。论考》。
戊)。沈曾植死。
1923。孙中山于广州设大年(民元帅府,自任大元著《戴东原先生王国维国十二帅。传》、《人生与哲充溥仪年癸。曹锟贿选为大总学》、《国学入门南书房亥)统。书要目》。行走。
1924。江浙军阀之战。
年(民。奉直军阀再战。五十二岁,著《近国十三。段棋瑞为临时执代学风之地理的年甲政。分布》。
子)。冯玉祥率兵入京。
[附录]梁启超年表167
年代时事事迹及主要著作其他。孙中山病卒于北京。胡适荐1925年。上海日本纱厂枪杀王国维(民国十工人顾正红,激起第四次编订任清华四年乙广大人民愤怒,掀《饮冰室文集》国学研丑)起了群众反帝爱国出版。
运动。
史家称为“五究院导卅事件”。师。。溥仪避居天津。
1926年(民国十。国民革命军北伐。
五年丙。五十四岁,入清华寅)国学研究院任导师。。阴历五月王1927年。国民政府成立于南国维自沉颐(民国十京。和园昆明康有为六年丁。国共分裂。湖,梁由天死于青卯)。八一南昌起义。津赶至北京岛。
料理丧事。
1928年(民国十著《辛稼轩年七年戊谱》,未竟。
辰)
1929年(民国十。一月十九日八年己卒于北京,巳)年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