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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白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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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白帆-从维熙
不是序的序
朋友!记得你也是很喜欢繁星的。
在金色的少年时代,我们常常静坐在夜空的银河之下,在谈论文学之余,指点着满天星斗:什么牛郎、织女、扫帚、北斗……偶然间,一道流星拖着尾光划破夜空,不知道向什么地方陨落的时候,我们总要惊奇地呼喊:
"瞧,贼星——"
贼,这个字眼,在世界任何一部法典里,都是最卑贱的象征,都是法绳和手铐惩处的对象;因为他们自私,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是,我的朋友,在这里我想用我这支笔,来透视、解剖一个人物——一颗和我命运有着联系的"贼星"以及围绕这颗没有固定星座的"星球"周围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有寇安老头,"罗锅"队长,歌乐山渣滓洞的少尉,"右派"黄鼎,面若桃花的肖玫玫,六岁的小黄毛及笔者自己。除此之外,和这颗"贼星"有关系的还有一条狗,两只被囚禁的美神——天鹅以及像云片一样轻柔洁白的归帆……
我的朋友,你也许会问:
"你写的是寓言故事吧?"
"不是。"
"那么是一篇童话?"
"不是。"
"是悲剧吗?"
"不太像。"
"是喜剧吗?"
"也不尽然!"
"那……"
"我只不过把发生在那特殊年代的历史,和那些人物,浓缩于时代舞台的一隅;把燃烧的记忆写成小说,献给你——我少年时代的文学挚友,为真、善、美唱一支歌……"
远去的白帆一
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你很喜欢巴西作家亚马多的长篇三部曲之一《饥饿的道路》。其中有一个情节你还记得吗?这位当时二十岁出头的作家,描写一个因饥饿而躺倒在巴西荒漠中的行者,被成群鹰鹫食的画面。记得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心灵为之颤栗;接着一个"?",马上涌入脑海:生活难道真的这么严酷吗?是不是作家故作惊人之笔?
细想起来,所以产生这个"?",也并不奇怪,因为我们少年、青年时代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煦阳光下生活的。天,是那么的蓝;水,是那么的清;就连雨后的七色长虹,我都在一首诗里比喻它为"迎接胜利的凯旋之门"——我们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上。
究竟是哪一阵强台风,刮来了乌云,这是历史学家们研究的课题;反正你和我像两片离开大树的树叶,被时代的风暴吹着,卷着……你被放逐到生养你的故乡;我,被历史的旋风,吹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虽然,在我们这支劳改队,没有看见过亚马多小说中鹰鹫吃饥饿行者的严峻画面,但我饱尝了饥饿的苦果,看见天灾荒祸投在社会最底层的斑斑阴影,而我对你要讲的故事,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是一九六○年春节,我年迈的母亲,迎着凛冽的北风,又给我送延续生命的食品来了。她是卖掉《辞源》、《辞海》和全套的精装《鲁迅全集》,登上火车,又步行五十华里,专程来送节日"礼物"的。
什么"礼物"?
只不过两斤核桃酥和一斤白糖。
尽管少得可怜,这些东西已经是来之不易了。饥饿的年代,六毛八分钱一斤的桃酥,涨到了五块五毛钱一斤;母亲每次看望我来,都是把世界文学大师的作品- -雨果、梅里美、屠格涅夫、普希金、莱蒙托夫、曹雪芹、肖洛霍夫的书,送进旧书店,换来这点高价的"进口货"。因此,每当我用牙齿一点一点咀嚼这些食品时,都是甜在舌尖,苦在心头。朋友,一个爱文学如生命的青年人,吃着前辈大师们的精神血汗,请问,还有比这更加痛苦的事情吗?那简直好像一口一口啃着母亲躯体上的肉,你说是吗?
精神上的痛苦,如果能够解除饥饿,延续生命,那倒也好;但是它抑制不了饥饿,还是要靠物质解决肚饥。在这方面,我的一个"同类",原b大学西语系助教黄鼎,有过一句名言:"一切动物脂肪,都能化成人的脂肪。"这个瘦高的、长着一双螳螂腿的知识分子,真如螳螂捕食昆虫那样,在夜晚的灯光下,伸手抓起向着灯光聚集的蝼蛄,往嘴里填着,那股香甜劲儿,像是吃着手抓羊肉、渤海大虾;他把省下来的白薯面窝窝头,给带进劳改队、年仅五六岁的儿子小黄毛吃。睡在我身旁的小青年张铁矛——绰号"铁猫"的"贼星",在砍草时发现了一条蛇,简直是如获至宝。他剥去它的花纹外皮,又用镰刀割去五脏,拢了一堆乱草,烤蛇肉吃。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像吃着腊肠一样惬意,至于他吃的是草蛇、菜蛇,还是有毒的蛇,那是无暇思考的。饥饿向人们挑战——这,就是人灾荒祸,在我们这支劳改队里的一幅真实的画面……
每逢假日接见,那间接见小房的周围,总是聚拢一群围观者。他们不是看人,而是盯着那些食品口袋,好像看看这些五颜六色的纸包、塑料袋,就能得到某些心理满足似的。春节期间,家属来探亲的人多,当然,围观的人,也按倍数增长。他们隔着玻璃窗户和门板空隙,向里望着。我们"罗锅"队长已经几次申斥这些无聊的罪犯,他们就像苍蝇恋食臭肉一样,轰走了,又忽地一下子飞了回来。
这有什么办法呢?饥饿!
我们"罗锅"队长是个严肃过人的干部。他从来不扭头看人,而是用眼球的转动斜睨着你,不管你是罪犯,还是家属。这种目光,是他的职业形成的一种本能,因为列队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不能列入公民队伍的劳教分子;久而久之,鸡群之鹤的那种骄矜样儿,就自觉不自觉地渗入血液,钻进骨髓。在接见室,他常常盯着手腕上那块国产的天津五一牌手表,对每个不同时间走进接见室的家属,他都记得准确无误,因而任何家属,都无法多延续一点接见时间——不管你来自南海之滨,还是北国边陲。最使我佩服的是,他那两只短粗的手掌,就是一杆标准秤,双手一掂,就能准确地量出食品的重量。他严格地执行只许收留两斤食品的规定,用手称量出超重的食品,一律退还家属。在这一点上,"罗锅"队长铁面无私,堪称一绝。
朋友!在"罗锅"队长手秤的检查下,两斤桃酥交给了我,那斤白糖属于超重之物,必须交我母亲带回。我心情非常沉重,母亲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接见时间一到,她迈着忧郁的步子走出房门。
谁也没有料到,门口蹲着一个装作晒太阳的饿汉,我母亲刚出门坎,他一跃而起,一把夺下她手绢包着的白糖,不走大门,而是跳下结了冰的壕沟,向劳改队的宿舍跑去。
"罗锅"队长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高声命令着围观的人群:
"这是干的嘛事!快截住他,快——"
一群围观接见的人,蜂拥而上,一齐奔向了那个抢糖包的汉子。我捏紧了手里那包点心,望着那些在冰上为白糖而格斗的人们,心里百感交织。我很清楚,参加争抢的人们,并不是想把截下来的那包糖交给队长,而是借着这个合法的拦截机会,把白糖吃进自己的肚子。这个抢糖包的汉子,看看自己身陷重围,四面楚歌,为了脱身,猛地把糖包往远处一扔,于是,他解脱了包围,人们朝那个滑动着的、像冰球场上的冰球一样的小包裹追了过去。
朋友!别看那些面色青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儿,争抢起食品来,却都表现出超越他们体能的剽悍和勇敢。尽管"罗锅"队长在高声喊着:"你们这像个嘛- -嘛——?"仍然无法阻挡他们像冰球运动员那样追逐。他们在冰上摔得东倒西歪,对那包白糖紧追不舍。这时候,有个身材最小的人儿,左腾右闪地跑在最前边。他先用身子一扑,把白糖包压在身下,看看周围的人还没有追到他身旁,爬起来把糖揣进怀里,一溜烟儿似地跳上地面,闪到房后不见了。
背后的人不甘心地朝他喊着:
"'铁猫'——你站住——"
"你这个小扒手……我碎了你!"
朋友,这个把白糖包抢到手的"铁猫",就是星群之中的"贼星",也是这部中篇小说的中心人物……
远去的白帆二
一个鄙俗的小人物,值得你写吗?
朋友!我要回答你:"值得。"
张铁矛才十七岁,"铁猫"这个绰号,是来劳改队之后,那些真正的贼给他起的。
他有着一张安静的脸,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牙尖,再搭配上细眉细眼和挺秀气的鼻子,乍一看,腼腆得如同一个姑娘。可是就是这个小家伙,来劳改队之前,已经演出过一出近似于荒诞的戏剧。
他落生在s市一个以木雕为业的家庭里,他爸爸是个能在杏核上雕出琼楼凤阁的名艺人。当"铁猫"十二岁那年,他的亲娘害肠癌去世,爸爸娶了个泼妇一样的后娘,从此"铁猫"的苦难命运开始了。首先停止他上学,继而叫"铁猫"当小当差;到了一九六○年饥荒笼罩了这座中等城市的时候,粮食短缺导致了家庭矛盾的升级。后娘拿着一根擀面棍,先是敲打面板咒他是"造粪机器",后来干脆举起擀面棍指桑骂槐地撵他出家了:"你看见面袋空了没有?鼻子眼能出气儿的都给我滚,自个去找出路!""铁猫"爸爸怕这个后老婆,就如老鼠怕雌猫,在关键时刻,放不出一个响屁。"铁猫"一气之下,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这只乳毛还没有褪净的小家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茫茫苍穹,自己开始找食吃去了。
如果他果真是一只鸟儿,那倒也好;偏偏他不是鸟儿,而是一个有大脑有四肢的活人。那年月,食品是那么奇缺,"铁猫"在城市里转了整整一天,还没有一口热饭进肚。
黄昏时分,他的肚皮已经挨近脊梁骨了,在肠胃一片咕噜咕噜鸣叫声中,他溜进r市百货大楼的厕所,等商店下班锁门之后,钻进了卖糕点的柜台。当他填满了肚子之后,又从百货柜台上偷来一个帆布旅行包,装了一提包糕点,龟缩在僻静的柜台一角,坐等黎明。
当时正是盛夏八月,昼长夜短。当"铁猫"还靠在柜台上打盹的时候,商店的大门打开了。上班的售货员马上发现了他,"铁猫"像只狸猫一样跳起来,向门口狂奔。这时,潮水般的人流涌进刚刚开门的商店,"铁猫"以乱裹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等售货员追到门口,"铁猫"早就消失了踪影……
本来,"铁猫"已经成了网外的游鱼。偏偏这天气候酷热,炎阳似火。"铁猫"塞了一肚子油脂食品,感到口干舌燥,好容易在一个僻静的小巷,找到一个自来水管的龙头,他急不可耐地把嘴伸进龙头之下,咕咚咕咚喝起凉水来。朋友!你久在农村,一定知道这样一个生活常识:如果溜了缰绳的牛、马、驴、骡,到摊晒粮食的场院,吃了过多的高粱和大豆,再喝上过量的冷水,很容易引起肠胃破裂。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肠胃则更加娇嫩,这是十七岁的"铁猫"所不理解的。因此,他的嘴唇刚刚离开自来水龙头,肚子就如同拧辘轳一样地绞痛起来,他捂着小腹在地上打滚。
朋友,当"铁猫"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榻上,病榻旁边看望他的人,不是他的什么亲人,而是民警。"铁猫"正愁没有一个窝栖身,顺水推舟地编造了他是个惯窃的神话,于是,他就被押到劳改队与我为伍来了。
这个孩子有个非常独特的爱好,他喜欢用一把小刀在木头上雕刻花、鸟、鱼、虫一类的玩艺儿。每当假日或地头休息的时候,饥饿的人们喜欢挤到墙根或者避风的角落,开始千篇一律的"精神会餐"。"铁猫"总是一个人躲到远处,用小刀子刻着他的艺术作品。当他知道我曾经是个青年作家时,便借出工劳动之际,挖来一块青灰色的黏泥,用他那两只纤巧的手,捏了一个鲁迅的人头像送给我。这个泥塑,把鲁迅先生横眉冷对的神色,表现得惟妙惟肖,简直和画像上的鲁迅没有一点差别。为了答谢这种友谊,我送给他一本《安徒生童话》。我们的友谊——一个"右派"和一个"贼"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由于这次节日的接见,我和"铁猫"之间的友谊,受到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你还记得我前边写的那场"冰球比赛"吧!按我的理解,"铁猫"那天所以不顾脸面,在壕沟的浮冰上去抢那包白糖,完全是为了我。照友谊的程序,"铁猫"应该把他抢到手的白糖,首先交给我——然后,我们一起把它吃掉,这才是道义和友谊的逻辑。不然,"罗锅"队长也会追寻这斤超限的白糖的。但是,"铁猫"这几天不但只字不提这件事,反而总是回避着我的目光,好像有无穷的心事萦绕于怀。往常,临睡之前,他常常要我讲些文学名著中的故事给他听,比如: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郭沫若的《孔雀胆》、孙犁的《荷花淀》……这两天,他一躺倒在土炕上,就把脊梁甩给了我。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谜"。特别使我惊讶的发现是:有一天,我都睡醒一觉了,当我起炕解手回来时,看见"铁猫"两眼直呆呆地望着房顶——房顶的犄角上,爬着一只正在吐丝结网的蜘蛛。
"铁猫——"
他马上闭合了眼帘,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你这是犯什么傻?"我用手扒开他的眼帘,用劳改队的语言,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看他脸色阴郁,诱导他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叫你高兴高兴!"
"我不想听。"
"你今天是怎么了?"
"叶涛,你真的不知道吗?""铁猫"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探着头对我说,"黄鼎被'少尉'狠狠'咬'了一口,送禁闭室了!"说完,他本能地伸长脖子,警觉地向睡在门口第一个铺位的罗允中看了一眼。
"我知道。"
"那你怎么还有心思……"他眯着眼睛注视着我。
"你哭就能把黄鼎哭出禁闭室吗?"
"不哭,可也没心思笑哇!"他烦躁地皱着眉头。
我缄默了一会儿说:
"这个'老帽'还盯着我要那斤白糖哪!说是超重食品,要交给队长,贴上邮票寄回去。"
"真?"他又翘起身子,眼睛也睁圆了。
"是呵,你把糖放在哪儿啦?"
他迟疑了片刻,像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事情似的,翻了褥子角,一下在炕上跳了起来:"真他妈的怪了,那包糖怎么自个儿长翅膀了。"
"小声点!"我拉着他的一只手。
"丢了东西为什么还要小声?""铁猫"甩开我的手,"呼啦"一下,把整条被子一掀,扔到邻居身上,高声朝门口喊着,"报告班长,那包糖丢了!"
子夜时分,屋里二十几个"成员",都被他这一嗓子给喊醒了。他们有的披衣坐起,露出关切"铁猫"的神色;有的躺在被窝里,向我投射过来幸灾乐祸的目光。我理解这些目光的含意:"你总把贼当成朋友,这回叫贼咬了一口吧!""你白念了很多书,可是连'贼喊捉贼'的典故,你都不懂!"
这无声的目光,虽然没有一点音响,但却比机枪大炮更有威慑力量,我的脸不由晕红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朝"铁猫"望了一眼。"铁猫"敏感得如同一株含羞草,马上对我审视他的目光作出反应。他解嘲地朝满屋人喊道:"你们都瞎了眼了,真没看见那包白糖?班长还要上交队部哪!你们谁给偷走了?"
"'铁猫',"我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喊了,明天白天再找找!"
"不行,非弄清楚不可。""铁猫"索性披上棉袄,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下,"不然,班长朝我要,我到哪儿去找这斤糖!"说着,他沿着每个铺位前的炕洞,动手翻弄起来。
这时,睡在把门口的班长——一个曾经在歌乐山渣滓洞当过少尉的"历反"罗允中,趿拉着两只鞋,走了过来。他像抓小鸡子一样,一下揪住"铁猫"的头发,狠狠地摇着:"你这是装什么洋蒜?这屋里除了你是'三只手'之外,没有人带贼腥味儿!你把糖顺进了肚子,还跑这儿'贼喊捉贼'!"
"你拿出证据来!""铁猫"一晃脑袋,逃开了"少尉"那只有力的手掌。
"'铁猫'!"我制止地朝他喊着。
"怕什么?""铁猫"瞪了我一眼,"他不就是个劳改班的班长吗?我一点也不尿他?黄鼎蹲禁闭就是他陷害的,今天我倒想看看,你把我'铁猫'能不能送禁闭室?!"
"你这是攻击政府——"歌乐山少尉脸色煞白,"靠拢政府是我的职责,你……"
"我?我怎么了?我这两只手干干净净。""铁猫"挑战似的伸出两只巴掌,"上边没有沾着别人的血,也决不无缘无故掏别人的腰包。我不像你那样,母牛倒套——×总朝前。就靠你那张嘴,欺骗政府干部!"
歌乐山少尉两眼闪出了凶光,他猛然去抓"铁猫"的棉衣领,"铁猫"哧溜一下,顺着他胳膊下边溜了过去,他跑到门口,狠狠朝"少尉"吐了一口唾沫,像解气一样在地上跺了两脚,把披着的棉袄抖落了一下,就推门而出。
我连忙穿好衣裳,追出房门,想把"铁猫"找回来,但夜幕茫茫,谁知道他溜到哪儿去了呢?当我返身进屋时,歌乐山少尉狠狠地用眼睛盯着我,他显然把对"铁猫"的怒气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则假装看不见,用沉默对待他火烧火燎的目光。
躺在炕上,我不禁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提起那一斤白糖呢?!诚然,糖对于人类生命的兴衰有着不容置疑的作用,这时对于骨瘦如柴的我和他,当然就无异于空气、水分和阳光了。但,就是那么一小包白糖,此刻已引起轩然大波,我们的班长——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歌乐山少尉,那双窄小、布满血丝的眼睛追踪着我,俨然如同电网上的那盏闪闪红灯,这是非常危险的讯号!
亲爱的朋友!我这样写,绝不是笔下生花,故意耸人听闻,以使你增加对这个人物的神秘感。不,不是这样,随着小说的发展,你就会了解这位当年的歌乐山少尉,实在不愧对"歌乐山"这个使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奇怪的是,我们的个别劳改干部——特别是以"大老粗"为荣的监管人员,似乎更喜欢他们的点头哈腰,而厌恶知识分子的不卑不亢。比如我们这个队的劳改队长阎本善——因为他背后隆起一块肉丘,像袋鼠的"口袋"挪到了他的后背上,人们都私下叫他"罗锅"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对歌乐山少尉的话,言听计从;宁可先用原p市一个妓院老板当班长,也决不任用一个知识分子协助他的工作。因此,我们这些被送到劳改队里的"右派",身处底层的底层,是最卑贱、最轻微的小草,谁都可以在你脊梁上践踏上几脚。
我的厄运,因为那一斤丢失的白糖而开始了。在"少尉"的"两盏红色信号灯"朝我闪亮后的第三天,我们正在列队出工时,"罗锅"队长倒剪着双手,走到队伍之前叫道:"叶涛——"
"有!"我迈出队列之外。
"你跟我来一下。"
谈话是在他办公室进行的。我按照规矩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木凳上。
"叶涛——"他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审讯席上,用纯粹天津卫的话问我,"那天夜里,你干了嘛事?"
"哪天夜里?"
"节后,正月十八日。"
"没干什么事。"
"没干嘛事?为嘛搅得宿舍鸡犬不宁?"
"'铁猫'丢了白糖,他认为是别人偷了。"
"你不知道,你们宿舍里只有他是个贼吗?"
"我认为他不能算个贼!"
"为嘛?"
"他只偷过一次点心!"
"他是惯偷,我们掌握材料。"
"那是他瞎编的交代!"
"还有自己愿意飞进网的鸟儿?"
"有!当这只鸟儿回不了窝时,就得另外找个窝。"
"叶涛——""罗锅"队长手里没拿惊堂木,拿起一摞待审的劳改分子外发信件,当成惊堂木拍了一下,"我们掌握你的材料,你和'铁猫'勾勾搭搭。"
我轻松地说:"没有的事!"
"为嘛他为你去抢那包白糖?"
"可是他并没把白糖交给我!"
"罗锅"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在桌子上翻了好一阵子,似乎找到了我和"铁猫"什么重要证据似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你给他灌的是嘛米汤?嘛果个(戈)离(理),于(雨)哥(果)……嘛高尔基低尔基的……"
"他们的书并不反动。"
"外国书都反动!"他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扔,探长了短粗的脖子朝我大声喊着。
"《共产党宣言》也是外国书。"我依然平静地说,"它是我们革命的罗盘!"
"叶涛——"
我静听着他的训斥。
"你们右派就是反革命,有嘛资格谈革命。你马上给我去工地劳动反省!"他甩出权力的"王牌",我只好退出办公室的门槛。这就是我和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长的全部对话。朋友,我很难理解一个改造别人灵魂的人,没有一点起码的政治常识,怎么能理解"人"这个字眼的含意,怎么能用光洁的搌布擦掉罪犯灵魂的锈斑?!又怎么能用钥匙,打开人的心扉来开掘人心田上埋藏着的乌拉尔金玉呢?!
当然,这里也有另一类型的干部。就拿看菜园的寇安老头来说吧,他是开辟这个劳改场的元老,只因为他参加过彭老总平江暴动,年轻时在彭老总的身边当过几天警卫员,彭老总在庐山身陷囹圄之后,电波居然能传导到这个和彭老总几十年也未见过面的寇安身上。传说在我们未到这个劳改队之前,他先被撤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后被抹掉了场长的头衔,而降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劳改队长。老场长想不通,拂去头上大大小小的乌纱,没接受劳改队长的工作,而自愿去当了菜园的看守。一条被警卫部队淘汰了的军犬,一把放水时改畦口的铁锨和一根枣木拐棍,成了他的三个伙伴。
据说,给他罗织的罪名,是什么党内"右倾分子",是彭德怀的幽灵伸向劳改单位的一根"龙须"。这根"龙须"是拔掉了,可是场长的位子还在空着,因为这个劳改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寇安老头的资历;虽然有人窥视这个职位,却没人敢坐那把金交椅。然而支部书记的职务,没有空着,从寇安老头被撤离这个岗位后,有人接替了他;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审问我的那位把一切外国书籍都视为反动的"罗锅"队长。
"罗锅"队长这个称呼,出自于囚犯们的嘴里,其实也并没什么恶意,这像社会上许多人都因形象上的特征,而被冠以某个外号一样。劳教分子们也是人,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那些不被干部注意的角落,他们每天在窃窃私语,评议着那些管理他们的干部。"罗锅"这个绰号,与其说是贬义,不如说是对他的颂扬。因为他的体形像是背着个口袋,在饥饿的年代里,他那条"口袋"总是空着的。他不像有的干部把姓"公"的稻米往姓"私"的家扛;也不像有的干部在拆检劳教分子邮箱时,把超过两斤以外的食品,名义上充公,而实际塞进自己的肚子。阎本善是个短粗驼背的健壮汉子,在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被视为谬误的时候,他因"密植" 而生下的六个男娃女娃,在饥荒席卷大地的年月,当然需要维他命、脂肪……可是他决不把劳教分子的超重食品,变相没收归己,但也决不把超过两斤以外的进口货,交给劳改对象——哪怕你瘦得皮包了骨头,他也不会施舍怜悯之情;就像那天我接见家属时,他把超重的白糖退给我母亲一样。他勒令接到邮包的人,把多余的食品装进邮包,由内勤干事退还给家属。邮费么,从劳改分子微薄的生活收入中扣除。
这,就是"罗锅"队长的肖像;这,就是主管我们这支劳改队的阎本善的特殊性格。他,虽有为官清似水的优点,却也有对人冷如冰的缺陷。他对上级毕恭毕敬,也要求劳教分子对他俯首帖耳,把他每一句话当成一声雷听;而我刚才变相地顶撞了他的教育,等待我的当然不会是"平安无事"的了。
朋友!因此你可以猜测到,我走出他那间办公室时,心情不会是平静的。我扛上一把修理地球的铁锨,又背上我那包食品袋(因为这儿,像"时迁"和"杨香武 "之流的盗窃高手,实在太多),心情郁郁地朝疏浚沟渠的工地走来。尽管天是瓦蓝瓦蓝的天,大雁排成雁阵,唱着春歌在蓝天中翱翔北返,尽管地是油黑油黑的地,春天的草芽从融化的残雪下,抖擞着躯干挺直了身腰,但我的心却仍像揣着一块寒冰,胸腔里淤积着严冬的乌云,没有一点春天的快意。走着走着,我不禁又想起那包白糖来,又由白糖想起了"铁猫"这个人物。看表象他灵魂是洁白的,不会重操他那三只手的职业,可是白糖到哪儿去了呢?我的大脑此时犹如一台电筛,把同屋二十几个人,一个个都筛了一遍,从把门的歌乐山少尉——罗允中筛起,一直筛到炕尾的一个。他们中间有刽子手、有历反、有流氓、有肇事的司机、有奸尸的医生……虽然案情千奇百怪,人物像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但他们都不会把属于别人的食品,吞下自己的肠胃。"难道真是'铁猫'在表演一场'贼喊捉贼'的滑稽戏吗?"忽然,我想起了几个疑窦,为什么一连几天,他逃避我的目光?为什么他一直闭口不谈那包白糖的事情?为什么直到我询问他了,他才煞有介事地翻起别人的炕洞来?……
亲爱的朋友!我真的被这只乳毛没有褪净的小家雀,了眼睛——那是我赶到劳动工地之后才确信了的。当我出现在疏浚沟渠的土坡上时,"罗锅"队长已经骑着自行车早到了工地,他和"铁猫"正坐在河坡上谈话。我经过他们身后的刹那之间,早春的风把他们的对话送进我的耳朵:
"你要坦白,""罗锅"队长大声地申斥着,"那包白糖是不是你自己吃了?"
"我坦白,是我吃了!"
"那你为嘛要'贼喊捉贼'?"
"我……为了蒙蔽叶涛,掩饰自己的行为!"
"叶涛不是和你很亲近吗?你为嘛……"
"我是个贼,他是知识分子……""铁猫"嗫嚅的话音,"我们俩根本说不到一块!"
够了!朋友!我就摘录这几句关键性的对话,你就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了。我内疚,我愤怒,我甚至感到我白白活了二十七年(当时我二十七岁)。你知道,我不是怜惜那斤白糖——虽然它对我十分珍贵;我是怜惜我的感情,怜惜我那一双得了"色盲"的眼睛,我竟然在这个社会的垃圾箱里,把友谊给了不值得我同情,不值得我去爱的一个贼!
我自觉地给"罗锅"队长交上了一份自我检查。
远去的白帆三
这一两个月,我和"铁猫"疏远了。
尽管我们铺位紧紧相连,我们心中却如同隔着一座珠穆朗玛峰。虽然,一到晚上,我透过蚊帐稀疏的洞眼,常常看见"铁猫"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在朝我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我总是装看不见,或者干脆翻个身,把脊梁甩给他那双窥视我的目光。
但是,每当我对"铁猫"的电波表示绝缘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酸楚之感。因为在这些日子的劳动中,虽然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从偶然相遇的一瞥目光中,或在劳动时不可避免的接触里,"铁猫"似乎在有意地弥合我们友谊的裂痕。
劳改队干活喜欢采取分段包干的办法,而我们那位"少尉"班长,分派活段时又以床铺的次序为顺序,因此我在疏浚排水沟时,总是和"铁猫"挨在一起。"少尉"班长为了便于检查工效,在甲和乙的活段交接处,插上柳条之类的东西,当作各自责任区的标志。罪犯们尽管虚弱得如同插在身旁的柳条一样弱不禁风,但争强好胜的本能还是有的;所以只要标记一插,喧沸的工地立刻鸦雀无声,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嘿嘿"的咬牙使劲声,和铁锨挖泥的声音了。
朋友!如果叫我把墨水填满方格子的稿纸,我自信不是个低能儿;但一天之内,把十几立方的河泥,甩上高高的堤坡,则常常是名落孙山的一个。可是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我这把铁锨闹了邪,在疏浚排水沟时,我从老牛破车疙瘩鞍的最后一名,一跃而为坐飞机驾火箭的高效手,常常是我第一个挖完我的责任段。相反,如同狸猫一样灵活的"铁猫",往常在劳改队所有的活茬里,凭他的心灵手巧,总是名列前茅;而在这次疏浚排水沟的工序里,却和我颠倒了位置,竟然骑上了老牛,成为我们二十几个成员中的尾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这个"?"也只是偶尔在我头脑里闪现一下,就像夏夜的流星那样,瞬息之间就飞逝了。不是我不愿意去思考这个"?",而是我没有精力去思考这样的问题。由于几度浮肿,两腿沉得如同灌铅,一天劳动之后,身体好像一把散了骨儿的伞。因此,每当我挖完了五米的责任段之后把铁锨一扔,就躺倒在河坡上,即使身子之下是我刚刚甩上来的软泥,那也在所不顾了。软泥怕什么?躺在软泥上更舒服,它是架设在大自然里的一张"席梦思"嘛,不到收工哨子响我是决不爬起来的。
有一天,我挖完责任活段之后,又像个休克患者一样躺在河坡上,突然被争吵声惊醒了。我把两条胳膊当成支架,撑起上半身看了看,是"铁猫"和"少尉"班长发生了口角:
"你怎么总拖咱们班的后腿?""少尉"拿着一根红白间隔的花杆,一边检查"铁猫"挖河的深度,一边气势汹汹地朝他喊着。
"十个指头不一般齐,有快的就有慢的!""铁猫"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别跟我变戏法,耍魔术!"
"我不是杂技团来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得很清楚!""少尉"眯缝着那对充血的红眼珠,斜瞥着站在沟心的"铁猫"说道,"从你第一天变魔术,我就看穿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尉"不阴不阳地朝"铁猫"笑了笑:"俗话说,'变戏法的瞒不过打锣的',你还跟我玩'猫盖屎'的玩艺儿?"说着,他把手中的花杆当尺,丈量起"铁猫"的活段来了。
朋友!我有点不相信我这双眼睛了,"铁猫"的活段整整三个花杆长,竟比别人的多出一米。"少尉"量过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应,竟然得意洋洋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朝"铁猫"冷笑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你有意给我穿小鞋!""铁猫"嚷着说,"每天多分给我一米长的活段,为什么还来问我?!""少尉"没有回答"铁猫"的挑战,拿着花杆又来丈量我的活段,我一下愣住了,我的活段只有两杆长,二乘二等于四,我才挖了四米长,比其他人短一米活,比"铁猫"居然短了两米……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我每天独占鳌头,是"铁猫"趁我背对着他干活的时候,挪动了分界线的柳条,每天替我多挖一米远的沟渠……这,就是我每天坐"火箭",他坐"牛车"的原因所在。显然,"铁猫"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偷偷挑起了我肩上的担子,而我自己竟然茫无所知。望着"铁猫"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汗迹的娃娃脸,我心里感到强烈的内疚。要知道,尽管"铁猫"的体质比我强一点,但他没有食品外援,他烤吃过蛇、吞过田鼠……除此之外,要填饱肚皮常常要靠力的搏斗:劳改队早晨每天发粥,炊事员把满满一木桶粥,用水勺分完之后,有意地把木桶丢下,于是一场力的搏斗就开始了。经常是"铁猫"和另外两三个小青年,围着这个木桶争抢起来,他们每人手持一块废球鞋上的胶底,把木桶帮上的剩余粥粘儿,从木桶帮上抹起来,快速地吮进自己的嘴里。由于木桶是圆的,在受力不均的情况下,常常倾倒而转动起来,于是这几个人就追随着木桶奔跑,用各种姿态把头伸进桶里夺食着能充饥的一点点淀粉;而在这样的搏斗中,"铁猫"常常是一个胜利者,他有意推着粥桶在院子里快速转动,直到他的对手气喘吁吁、无力再和他争抢时,他才把木桶竖起来,独享微乎其微的一点粥粘儿。
亲爱的朋友,你可以设想到,尽管我身体虚弱,怎么能叫他来挑我肩上的担子呢?我艰难地从河坡上爬起来,拿起铁锨,叫"铁猫"让开,想自己挖完这段属于我的活茬。可是"铁猫"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
"这是我的责任活儿,为什么要让给你干?"
我依然推着他的后背,叫他闪开。他回过头来,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和我争辩着说:"我又没有挪动界标,这是班长分配我的活段,你为什么非要抢我的活干?你又不是班长,我是一盘磨,听磨道上那头畜生的!"
"铁猫"拐弯抹角地把"少尉"比成牲畜,并没使"少尉"脸上增添什么怒色;他手扶着花杆,坐在河坡上像看戏一样,看着"铁猫"和我之间的戏剧。我到底因为缺乏气力,没能推开"铁猫"。"少尉"含蓄地吟着一首古诗道:"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理解他的弦外之音:叶涛!你那份检查,表示要和贼划清界限,都是假的;你们明着是一刀两断,实际上却是在暗送秋波——这就是歌乐山少尉,用诗提示给我的警告!
朋友!你想一想,此时此刻我躺在蚊帐里,硬要表示出对"铁猫"电波绝缘的样子,心里怎么会不升腾起酸楚之感呢?在一片蚊子的嗡嗡轰鸣之中,我辗转反侧,用我的全部脑细胞,思考着"铁猫"这个小小人儿:从偷挪界桩上看,他灵魂是高尚的;从吞吃白糖上看,他的灵魂是污秽的。难道十七岁的他,有一颗性格分裂的灵魂吗?!
时隔不久,又一件震撼我的心灵的事件发生了。继我的白糖失盗之后,"少尉"一件印度绸的绸衫丢了,我翻翻我的枕头,我那筒舍不得吃的牛肉罐头,也不翼而飞了!亲爱的朋友,我所以长期舍不得吃它,不是得了饥荒年代的吝啬病,而是我感到罐头里装的不是牛肉,是母亲那颗破碎了的心!而眼前,这颗心竟然被贼给偷走了,我激愤的心情你可想而知。
谁是贼呢?目标自然而然集中到"铁猫"身上。于是在这间闷热得如同蒸笼一样的房子里,歌乐山少尉施展他的侦缉本领了。他首先揪着"铁猫"的脖领,把他提到屋子中间仅有的那点空地上;然后,在他脖子上一边挂上两块红砖,叫他低头弯腰——这是劳改队斗争贼最流行的方式。
"你说——""少尉"以审判官的身份,坐在炕沿上向"铁猫"吼叫着。
"铁猫"抬起了头,"我说什么?"
"说你偷了我什么东西,偷了叶涛什么吃的?"
"我不是贼,我没偷——"
"你不是贼,叶涛的白糖进了哪个狗肚子?刚刚检查过的,就背着牛头不认账了?!""少尉"从炕上跳到"铁猫"面前,把孩子身体又按成了九十度。
"铁猫"抖擞了一下脖子,挺直了身腰,尖声地反问道:"你说我偷,有什么凭据?你吃得那么壮,像头公牛,干吗要拿我这瘦小子开心?你看看——""铁猫"一撩背心,露出条条肋骨,"我都瘦成搓板了,你还……"
我望了一眼"铁猫"身上那张"搓板",像针戳了眼睛一样,马上低下了头,可是"少尉",却猛然像个拳击师,对准"铁猫"脸上就是一拳。"铁猫"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头沉重地撞击在砖墙上,发出"嗵"的一声响。我痛心地朝他窥视了一眼,"少尉"仅仅一拳,他的鼻子就青肿了一块,鲜血顺鼻孔里淌了出来……
我把头埋得低到了胸脯,再不敢看"铁猫"一眼了。这时屋里响起震耳的口号声和叭叭的声响。不用看,我知道那是"少尉"在打"铁猫"耳光。我索性把身子扭过来,目光投向墙角,偏偏在墙角的一块小木板上,放着"铁猫"送给我的珍贵礼物——那尊泥塑的鲁迅头像,我的心立刻紧缩在一起。我在审问着自己:难道一个贼,一个灵魂肮脏的人,能够塑出鲁迅横眉冷对的神韵和风采?这简直如同叫黑色的乌鸦乔装成美丽的孔雀一样,叫人不可思议。难道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真的把善和恶的染色体,同时注入到人的肌体之内,使人的精灵一会儿是丑恶的乌鸦,一会儿又变成开屏的孔雀?!
"你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叶涛——"
"少尉"一声呼喊,使我的思维中断;同时,情不自禁地扭回头来。这时我才发现不仅"少尉"在望着我,屋里二十多个人的复杂目光,都在紧紧地盯着我,似乎都在等待着我对这个事件明确表态。我愕然了。
"你难道不是一个受害者?""少尉"眨着那双充血的眼珠质询地说。
"是受害者。"
"那你为什么不斗争?"
"我……我……"我寻找着准确的词句,想把我错综复杂的矛盾心情解释清楚。但转念一想,对牛弹琴,还能多挤一些牛奶,对于兽性多于牛的"少尉",我如果说:我正在剖析"铁猫"这个小小人儿的灵魂。他,理解得了吗?!因此,我嘴唇微微启动了两下,就缄默不语了。
"你为什么当哑巴?""少尉"朝我简直是喊了,粗犷的话音撞在房内狭长的墙壁上,响起沙沙的回响。
我沉默着。
"叶涛——""少尉"从炕沿跳到地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告诉你,你不表态就是对臭贼的包庇,说明你这个右派,和贼一直伙穿一条裤子!"
我依然沉默着。
他走到我的面前,哗啦一声,把一条带铜环的皮带扔给我,俯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不用语言表态,用行动表态也行,用它……"他用下巴颏朝"铁猫"示意了一下,显然是叫我去用皮带触及"铁猫"的皮肉。
朋友!我真真没有料想到"少尉"会对我来这么一手。我下意识地掂着皮带,心脏、胳膊、手指,甚至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得十分遥远,我记起在电影银幕上,常常看见这样的镜头:一个刽子手为了考察被捕的人,常把一根橡皮鞭子扔给他,叫他去抽打自己的亲爱的同志。眼前,"少尉"把他在年轻时对付共产党员的绝招拿出来了,竟然叫我用皮带去抽打"铁猫"——一个在患难中分担了我劳动任务的小伙伴,同时又是吞吃了我的食品的贼。
"铁猫"静静地站在被斗席上,虽然他脸上肿起几个大包,嘴角挂着没擦净的血迹,但依然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如果把这间屋子比作一个剧场,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主角,而把自己当成一名普通观众。他那双细长的晶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少尉",一会儿又望望我,好像他也正在用他那双眼睛,透视着我们的灵魂。
直到今天,我也忘却不了他投向我的那一瞥目光。是恳求我宽恕他的偷窃行为吗?不太像;是内心在进行自我责备吗?有那么一点点。朋友!最使我内心颤栗的是:他居然弯腰拾起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上的那根皮带,把它扔给我,然后请求地说:
"你打吧!那筒罐头是我吃了!我……"
朋友!我可以这样对你说,若不是牛顿的地心引力的学说在发挥着实际作用,我会马上因失重而跌倒。我虽然怜惜那筒罐头来之不易,但我更珍惜道义和友情,我怎能下手去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大孩子呢?
但这个时刻,乱哄哄的责难声从屋子的每个角落,闯进我的耳鼓:
"你为什么不惩处这个小贼?"
"他偷吃的不是罐头,是嚼着你母亲那颗心!"
"打这只地老鼠!"
"赏他一皮带,叫他长点记性!"
"……"
在一片吵嚷声中,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我像被激流卷进漩涡中的一片树叶,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之中。在这乱哄哄的时刻,我再一次和"铁猫"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水汪汪的眼神,仿佛在恳求我不要怜惜他的皮肉。他那赤诚的样儿,使我想起他恳求我给他讲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小说的神色;使我想起了他捧着鲁迅泥塑,请求我收下他的礼物时的真挚目光……
朋友!我被他诚挚的目光打败了,皮带又一次从我指缝中滑落下去。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铁猫"突然一反常态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挑衅地向我尖声喊着:"你这个书呆子!真是个头号傻瓜,告诉你,你的糖和牛肉罐头,早就装进我的肚子,化成了粪便,顺后门拉出去了。我……我……还要偷你!只要我饿,我还要偷——偷——偷——"他把"偷"字吐得特别尖厉,就像一台老式的火车头在拉着响笛,震得我耳鼓隆隆作响。
在震耳欲聋的"笛声"中,我感到热血沸腾,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我竟然朝他挥动了拳头。"铁猫"大概是怕我打得不准,用脸往前一迎,我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角上,于是他青肿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青包。
朋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当时,我认为这是对"铁猫"恶行的一种惩处;但就是这次行动,造成我一生中良心上的内疚。我用拳头惩处的不是丑恶的行径,而恰恰是鞭挞了一颗真、善、美的灵魂……这是后话。
远去的白帆四
一连几天阴雨连绵。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我的心情一样,充满惆怅和忧郁……
武斗"铁猫"的风波似乎平息了。但它遗留在我心上的波痕远远没有消失;特别是我每每看见"铁猫",用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偷偷窥视他脸上伤痕的时候,我的心像烧着一团火,浑身汗毛孔都冒着熊熊烈焰……
他脸上伤痕已经痊愈,孩子气的脸蛋上,重新出现腼腆的微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了一点异常:他的面孔更加消瘦了,在眼角上留下一块小小的疤痕。虽然,这块不显眼的伤痕,不一定是我那一拳留下的痕迹,但不知为什么,我把它写在我自己良心的账本上,每次看见那小块若隐若现的疤痕,都引起我精神上的忐忑不安。
我们很少说话,他甚至连一瞥目光都不投向我,但我经常从那面小镜子的反光里,看见他凝视我的眼神;当我的目光迅速作出反应,朝镜子里的他看去时,他立刻躲开我的目光,装成看别处的样子。为什么这样?我的心像装进了闷葫芦。
不久,我发现"铁猫"一些使我不能理解的变化。他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爱皱眉头的习惯,以致在他孩子气的脸上出现了成年人才有的鼻梁纹。似乎他常常在思考着什么,计算着什么。一个还够不上公民年龄的大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多心事呢?这同样使我感到惊异。
与此同时,我还发觉到"铁猫"生活上的反常现象。在这间没有蚊帐就不能生活的房子里,他的蚊帐不翼而飞了。每天夜里,尖嘴蚊子成群结队地俯冲下来,吸吮着他躯体内的一点点血浆,使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因而不断地发出"叭叭"拍击蚊子的声响。他的蚊帐虽然没有了,但他占有的一米宽的铺位墙壁上,却多了一件艺术品。不知他从哪儿捡了一幅皱巴巴的画儿来,用粥粘把画儿贴在墙上。这幅画儿是擅长描绘少数民族生活的画家黄胄画的,画名:《婴儿睡也》。画面上画着一个维吾尔族的婴儿,垂着黑黑睫毛,闭着嫩红嘴圈,在摇篮中安详地熟睡。我无法揣测出"铁猫"为什么把这幅画儿张贴在他的床头。
一连串的疑问号,在我的头脑中萦绕着,冲撞着,搅得我不得安宁。它像一串凌空而下的炸弹,在我的思想的大海里爆炸,掀起狂涛巨澜……我真的感到自己一双眼睛痴呆了,竟对这个小小人儿的行为,找不到确切的思想依据!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一天是八月中秋,劳改队在节日里改善生活,每人分了一碗大米饭。当我端着饭碗回到宿舍的时候,我又发现了"铁猫"一个奇怪的现象:他龟缩在墙角,正把碗里的大米饭,倒进一个塑料袋里。平日滚粥桶抢粥粘儿吃的"铁猫",此时为什么把大米饭留起来,简直是个"谜"。我实在忍不住感情的煎熬,看看四周无人,悄声喊道:
"铁猫——"
他骤然回过头来,看见是我,一红一白的脸膛稍稍安静了一点。
"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是北方人,不爱吃大米!"他说。
"你撒谎——"我严肃地斥责他说,"你是不是想用大米饭去搞交换,去做买卖?"
他愣了片刻,目光里流露着赤诚对我说:"不,你想错了,叶涛……"
"那你……"
"总有一天,我会都告诉你。"
"现在你就告诉我!"我毫不退让地命令着。
"铁猫"脸上呈现出为难的神色:"这……"
"这什么?"
"我不愿意叫你难过!"
"铁猫,你年纪轻轻的,我不能看着你再往下坡路上滑,你要如实告诉我,你用蚊帐搞了什么交易?这碗大米饭……你又想拿它去搞什么名堂?"
他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梢,正想向我袒露他的全部心声时,房门"吱礣"响了一下,"少尉"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进来了。"铁猫"赶紧扭过头去,我也避嫌地马上转过头来——要知道,"少尉"那双火眼金睛,始终在窥视着我和"铁猫"之间的关系。尽管我曾茫然地打了"铁猫"一拳,"少尉"还是向"罗锅"队长汇报说,我俩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以致"罗锅"队长几次训话中,提到一个右派和一个贼同流合污。为了少找麻烦,我和"铁猫"迅速扭过身,装成冷漠的样子,向两旁走去……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我要告诉你,任何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摧毁由人类圣洁感情架起的金桥!虽然,"少尉"进来,我们马上离得远远的,但就在那天的晚上,出于我对"铁猫"的关心,和"铁猫"这个人物对我的强烈引力,我尾随着他到了一个我视线没有触及到的世界。
那是中秋之夜发生的事情。这天夜晚,天上没有一丝云影。圆圆的月亮像个玉盘,镶在满天星斗之间,显得格外皎洁。可能是由于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缘故吧,我透过房内仅有的一小扇窗玻璃,望着当空的一轮皓月,不禁想起了年迈的妈妈、年幼的儿子以及和我一起受难的妻子;当天,我也思念起你——和我同命运的文学挚友。但是我要告诉你,当我想到"铁猫"的痛苦身世时,对你们的思念马上显得淡然无光了。因为对于他来说,世界上几乎无所思念,这不是比我更加痛苦吗?
想到这些,我有意无意地朝"铁猫"望了一眼,天哪!他正翘起身子用目光巡视着整个屋子。我立刻警觉起来,他是不是又要进行偷窃?为了不叫他察觉我还醒着,我马上合上眼皮。大概是我的假寐发生了效果,他披上褂子,就悄悄溜出了房子。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
朋友!我年幼时虽然读过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可从来没有扮演过侦探的角色;今天,生活却叫我充当了这个蹩脚的侦探。好在月正中天,大地一片银白,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瞧见他的身影。他,先是沿着墙根的阴影走着,穿过墙角之后,就像只灵活的猿猴奔跑起来。
他穿过菜地。
我紧跟着……
他进了一行行的葡萄架子。
我紧追不舍……
时值中秋,早熟的葡萄已经摘光;只有名叫"秋蜜"的晚熟的白葡萄,像一嘟噜一嘟噜硕大的珍珠,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此时,"铁猫"就像吐鲁番摘葡萄的能手一样,两手迅速地拨开枝叶,摘下几嘟噜葡萄。
噢!我一切都清楚了,他是来偷葡萄。
但就在这个时刻,一件意外的情况发生了!被罢官免职的寇场长的影子——那只淘汰了的军犬,顺着葡萄架的阴影,朝"铁猫"窜了过去。这是一只细腰尖嘴的军犬,它十分忠于职守,我所以了解它的性格,是因为我曾看见它怎样闪电般地一跃而起,突然咬住一个偷黄瓜吃的扒手的裤脚,直到寇老头闻声赶来,它才把裤脚松开。还有一次,我们那位两袖清风的"罗锅"队长,因为饥饿,挎着小篮走进了葡萄架子,这条军犬可能把他当成了偷葡萄的贼,猛地扑了上去,咬翻了他胳膊上挎着的小竹篮,当它发现从竹篮中滚落下来的不是葡萄,而是一条条在葡萄架上卧居的绿色肉虫时,它才狂吠着跑开了(绿色肉虫在那个年代是上等代食品之一,放在锅里炒着吃,不用放油,据说此种大肉虫,含有动物脂肪)。而眼前就是这条军犬,朝"铁猫"跑了过去,朋友,你说我能不为"铁猫"捏一把冷汗吗?
说时迟,那时快,军犬像脱弦弹子一样,已经窜到"铁猫"身边;但是奇怪的是,它没有张开尖嘴,来咬"铁猫",而是围着"铁猫"摇头摆尾。"铁猫"也像对待熟朋友那样,拍拍它的脑瓜门儿。他和它,竟然如此亲密无间,好像是早已打过无数次交道的老搭档了,这使我吃了一惊!"难道'铁猫'真是个惯窃?"我自己问着自己。因为只有老手才有驯服恶犬的拿手本领,"铁猫"如果不是个行家,他怎么能叫这只军犬对他俯首帖耳,围着他雀跃撒欢呢?!
朋友!我一直自信我是理解人生的,是善于观察人的,但在这个中秋之夜,我对自己进行了否定。根据"铁猫"和那只军犬的关系,我推断"铁猫"是个惯窃,但随着一个人物的出现,这个判断立刻又被现实打得粉碎了……
这个人物不是别人,就是跟在军犬后边慢慢走来的老场长——寇安。他身材细高瘦弱,在月光下,满头白发闪着银光。由于他甘心情愿担当上菜园看守的关系,他习惯于拄着一根枣木棍子,日日夜夜围着果园、菜园巡逻。看上去,他是个严肃而沉默的老人;似乎从"反右倾"被罢官之后,他对一切都不太关心,只关心他那块菜地、果园以及他身旁的那条狗。其实不然,他那双窄小的眼睛,从宏观宇宙的变幻到小小人物的安危祸福,都在他的视野之内,都揣在他这位身在马下的老者胸怀之间。
朋友!这样写似乎太抽象了,我现在把中秋之夜寇安老头和"铁猫"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写给你,你就会对这个人物一目了然了。
"张铁矛——"寇安走到"铁猫"身后,叫了一声。
"铁猫"缩回了伸向葡萄架的手,当他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是寇安,脸上变得非常坦然,他站起身说:"寇场长!我给他……摘点葡萄!"
"不用摘了。"
"为什么?"
"我下午刚刚送去!"寇安老头目光中,对这个偷葡萄的贼,毫无一点轻蔑的表情。他沉吟了一会儿,关切地问道,"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铁猫"腼腆地笑了笑:"我还没有动手写。"
寇安马上皱紧了眉头:"为什么还不写?"
"我想……我在劳改队呆着也不错!"
寇安猛然举起手中的枣木棍子,严肃地说:"这儿是好人呆着的地方吗?简直是个混蛋!"
"可是寇场长!阎队长能把我的材料往上转吗?他一直把我当成惯窃呀!"
"你要对他说,你只偷吃过一次点心!"
"他不相信。"
"那……你把材料写完之后交给我!"
"你?""铁猫"惊讶地抬起了头,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也在'马下'吗?怎么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寇安揣摩透了"铁猫"的心思,拍拍他的头顶说道:"我是经过大阵势的一匹老马了,可以承受更大的冤屈。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的娃娃受委屈!局里有我许多老战友,能查清你的问题。"
"铁猫"垂下了头,脸上并没有呈现出一丝喜色。
"你怎么了,为啥像挨了霜打的一样?"
"我……"
寇安老头有了火气:"有话你就说么!"
"我……我是个没家的人……""铁猫"一双乌溜的眼睛里闪出泪光,"就是叫我离开劳改队,上哪儿去找我的窝?"
"这用不着你操心。先把材料写出来,你记住了没有?"
"铁猫""嗯嗯"地应了两声,算是回答。
"回房睡觉去,把摘了的葡萄放在床子里。"寇安像爷爷对待淘气的孙子那样,拍拍"铁猫"身上的尘土,拉着那条军犬径自走了。
朋友!在我看来,"铁猫"一定会按照这位慈爱长者说的那样,放下手里的葡萄,转身回住房去。不,我想错了,"铁猫"看着寇老头走远了之后,把葡萄往小褂上一兜,朝果园拐角的一个窝棚跑去了。
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的促使探索"铁猫"生活的全部秘密呢?反正我忘记了午夜秋寒,在高低不平的畦埂上,一直尾随着"铁猫"朝闪着灯亮的窝棚奔了过去。
他钻进窝棚,麻利地掩上了门。
我屏住气站在门口,从门缝的空隙中向里望着。看见"铁猫"先把葡萄放在旮旯,然后从裤子兜里掏出一个明晃晃的塑料袋。我头脑立刻轰鸣了一声:噢!他原来把舍不得吃的大米饭,也带到这间小窝棚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窝赃的贼窟?朋友!当我悄悄走进窝棚时,简直是目瞪口呆了。"铁猫"的蚊帐原来也支在这儿!此时此刻,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分开蚊帐,俯身向床上巡看什么。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从他肩上向蚊帐里望去,里边不是什么贼赃,竟是一个沉睡的小男孩;从他圆乎乎的脸蛋和那绺下垂的头发上,我立刻分辨出这是黄鼎带进劳改队的小尾巴——六岁的小黄毛!
亲爱的朋友,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我想就是大手笔雨果再生,也很难表达出我当时心绪之万一。我似乎感到我的心脏停摆了,肌肉僵直了;尽管张开着嘴唇,却吐不出声。"铁猫"并没发现我的存在,他俯下身子,像母亲俯视婴儿那样,仔细端详着小黄毛酣睡的脸……他那专注而神往的神态,怎么能和贼这个肮脏的名词相联;他,分明是一个世间罕见的伟大母亲……
几秒钟之内,我似乎一切都清楚了,原来他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这个比他更小的弃儿。黄鼎因为"少尉"的诬陷关进了禁闭室,父子俩离群索居的窝棚 (因为黄鼎带着孩子进劳改队,不适于住在集体宿舍)就剩下小黄毛一个人了。尽管好心的炊事员,奉"罗锅"队长之命,每天给这只羽毛没全的"雏鸟"送饭时,尽量给予照顾;但是,这身旁没有爹娘的孩子,还是非常凄苦的。他,就是他——十七岁的"铁猫",或许很早就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角色。此时,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挥动手中一把芭蕉扇,神往地坐在床沿上,为小黄毛扇着额头上的热汗。他那虔诚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小黄毛的脸;似乎那静静睡着的孩子,真的就是他的婴儿……
朋友!我眼睛突然一阵酸胀,泪水一下淌出睫毛。我想立刻伸出我的那只手,攀住"铁猫"的胳膊,告诉他:"我……我明白了!"但是,我那只手无论如何也不受中枢神经的支配,伸出去,又马上缩了回来——因为,我记起了,就是这只手,曾经打了他一拳。
由于心理上的连锁反应,我不觉朝"铁猫"的眼角看看,似明似暗的灯光下,那块小小疤痕虽不显著,但依然像刀锋一样,扎我的眼睛。所幸"铁猫"全然没有察觉我的窥视目光,他放下扇子小心翼翼地给小黄毛擦着汗珠;如果他这时候猛然回头看见我,我将不是平日的叶涛,而是"圣母"脚下的一个惶恐的幽灵。
我真想扭身退出这间窝棚,但我感到我那样做,将是一个自私和可卑的弱者,将玷污"人"这个最庄严的称呼;我勇敢地挺直胸膛,向他伸出那只并不太干净的手。谁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偶然的巧合?!"铁猫"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合上蚊帐,向窝棚角上走去。那儿悬挂着一个小小的蝈蝈笼子,一只铜镜大肚的青蝈蝈,吃饱了倭瓜花,地唱着夜歌,他大概是怕这只不知疲倦的"歌星"搅醒了小黄毛的睡梦,把蝈蝈笼子轻轻拍打了一下,果然,那笼子中的小动物,因受惊而闭住了高亢的喉咙。然后,"铁猫"蹲下身子,从小黄毛的铺位下面,轻轻搬出一个破木箱子,把他带进窝棚里来的葡萄和一兜大米饭,塞进箱子里。就在他启动箱盖的一刹那,我借着一线柔弱的灯光看见,我的那筒牛肉罐头,还有少尉报失的那件印度绸衫,以及白葡萄、秋黄瓜之类的水果、蔬菜……都装在这只破得如同蜂箱一样的木板箱里。
亲爱的朋友,"铁猫"在我面前,此时此刻已经完全透明了,透明得如纯洁的水晶玻璃!我理解了他行为的全部意义:叫这个见不到爸爸、早就失去了妈妈的小黄毛,生活得更美好。但导致他担起母亲担子的力量源泉,和他童年时丧失了母爱不可分割。他以己之心度小黄毛之心,因而宁受皮肉之苦,也要叫小黄毛活得愉快;虽然为了使小黄毛幸福,他所施行的手段,或者不能为世俗所赞许,但他并不自私,灵魂并不卑鄙——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比他更可怜、比他更稚嫩的一株小草而施肥浇水。
我完全陷入深沉的思索当中,痴呆得如同一根柱子,站在他的身后。如果不是那只午夜的"歌星"——蝈蝈,又开始喧叫,我也许还不会被他发现;听见那小动物的鸣叫声,"铁猫"猛地直起身子,再一次伸手去拍打蝈蝈笼子,无意间,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衣襟。我从痴呆中清醒过来,他迅速地扭转头来。
那是一张惊恐万状的面孔,但当他看见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若即若离的朋友时,苍白的脸蛋上露出腼腆的微笑,两颗小虎牙尖在唇外闪闪发光了:
"叶涛……是你……"
"是我!"
"你都看见了?"
"是那样。"
"那我用不着对你说了。"他低垂下手,闭住了嘴。
我低垂的头,却猛然仰了起来:"你该说,该说……为什么你长期瞒着我?"
"何必叫你也为小黄毛难受呢?"他淡淡地笑了笑,眉宇之间出现他不该有的浅浅皱纹。
"在批斗你的会上,为什么你故意用谎话激怒我?"我紧紧摇着"铁猫"两只手说,"你说你是个贼,牛肉罐头早化成了大粪?!"
"我想要你用皮带抽我。"
"为什么?"
"你不动手打我,'少尉'会说你包庇我,和我一块挨斗。"
我眼帘立刻潮湿了:"'铁猫'……你怎能这样?"
他眼里也溢出泪水:"我应该这样,因为你是个好人。"
我抚摸着他眼角那块疤痕:"还疼吗?'铁猫'?"
"那是'少尉'皮带环打的,和你那一拳没关系。"他那张痛苦的脸上,故意露出一丝微笑;但两颗晶莹光洁的泪花,同时从他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的心碎了。
我掏出一块手绢给这个小大人儿擦泪,说:"别哭!'铁猫'……"
虽然,我在劝他,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也从眼睛里泉水般涌出。我不想叫"铁猫"看见我的泪水,便背过身去,躲避着"铁猫"的视线;但他终于窥测出我的全部心机,反而像大人一样安慰开我了。他说:"叶涛!这都是我的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有回答,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痉挛的五指,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静。
在这中秋之夜,万籁无声……
唯一的声响,便是我和"铁猫""咚咚"的心脏跳动声。
银色的月光,从窝棚的空隙间洒了进来,把洁白的柔光,投射在"铁猫"的脸上:他脸上的泪花滚落着,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脸颊上滴落下来的喷泉水珠……他仰着头,凝视着我,似乎在他没有爱的冰冻世界,把所有的爱都通过目光倾吐给我——一个刚刚才了解了他的人。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
"寇场长知道这个食品箱吗?"我问。
"不知道。""铁猫"诚实地说,"他只知道我常常来看望这个孩子,给他送吃的。他也常来给小黄毛送水果,那个蝈蝈笼子就是他给小黄毛编的!"
"嗯!"我点点头说,"我能不能批评你一两句?"
"当然行呵!叶涛!"
"以后你不许再动别人的东西。"我说,"我的食品都可以送给小黄毛。"
他思忖着。
"再说,你把'少尉'的绸汗衫拿来,解不了小黄毛的饥,汗衫又不能当饭吃。"
"我恨他!""铁猫"五指攥成拳头,紧咬着嘴唇说,"他是一条毒蛇,狠狠咬了黄鼎一口。"
"那也不能用他的汗衫解气呀!"
"不只是解气,汗衫有汗衫的用处。"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走到蚊帐旁边,从蚊帐里拿出小黄毛补丁摞补丁的小褂,抖落着说,你看看,这还能穿吗?"
"可是小黄毛穿上'少尉'的绸衫,不成了大道袍了吗?"
"我有手哇!"说着,他掀了掀被褥子一角:床板上有剪刀、针线,还有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颗红五星,"我给他剪裁一下,把这个五星往胸脯上一缝,你看……"
我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不赞成。"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把他的绸衫送回去,剪我的。"
"叶涛!"他脸上闪出不快的神色,"我就偏剪他这件。你知道吗?有一次,他对咱房子里另一个'老帽'说过,这件绸衫是上等衣料,是他从印度弄来的绸子。已经几十年了,虽然洗得褪了颜色,可是还非常结实。"
"结实你就该拿来吗?"
"不,"他深深出了一口气说,"叶涛,你知道他怎么到的印度吗?他是当什么国民党的青年军,到过缅甸、印度……回来后,就在重庆旁边一个叫歌乐山的地方当上刽子手……"
"'铁猫',这是他的历史脚印。"
他眼珠忽悠地转了一下,提醒我说:
"他用这件印度绸的汗衫当鱼钩,把黄鼎送进禁闭室,该是现行的罪恶吧!"
我头脑里如同响了一个沉雷,我这才理解到"铁猫"为什么对这件印度绸的汗衫嫉恶如仇了……
远去的白帆五
亲爱的朋友,"少尉"所以把鱼钩伸到黄鼎嘴边,那是因为黄鼎在我们"同类"当中,书生气最足。他坦率赤诚,对人从不设防,因此,他成了这个垃圾箱里,不幸中最不幸的人……
其实,他在一九五七年,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那时他是b大学西语系最年轻的助教,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已经出版笔译雪莱的诗集了。由于他才华出众,再加上落生在"芙蓉国"的洞庭湖畔,江南水土把他造成一个俊逸青年。他细高笔直的身段,像一株挺拔的中国梧桐,还是大学生时,就招来了满树的"凤凰"。
不知是黄鼎鼻梁上那副眼镜,妨碍了他的视觉,还是他那时年轻幼稚?反正他从一群"凤凰"中挑中了被称之为校花的肖玫玫。这是一个皮肤白皙、头发微卷、面孔樱红的数学系学生,在一九五三年早春的诗歌朗诵会上,她站在校园绿色草坪上,出色地朗诵了雪莱诗中的《云雀》,于是这只喜欢高飞啼鸣的云雀,在梧桐树上搭了窝,成为黄鼎家庭中的女主人,并在第二年生下了小黄毛。毕业之后,两人双双留校当了不同系别的助教。
初婚时他们是幸福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善于用数学计算身价的肖玫玫,从生活中发现了一条新的代数公式:名利固然可贵,但远远小于"权"。黄鼎虽然名利兼而有之却偏偏是个缺乏"数学大脑"的书虫。以她的身姿风韵,是驾驭达官的夫人之才;当一个助教的妻子,显然是屈了她的才华,绝了她高攀的夙愿。
黄鼎曾经在劳改队对我谈起过她,说她曾放下微积分的研究,沉湎于女人升腾历史的研究。她到市图书馆去翻阅各种资料,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女性要通向权力之门,最重要的是能够在生活的长河里,随时抓住一舟一桨,划向成功的彼岸……
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时,生活把一只桨塞在她的手里,肖玫玫第一次施展浪里飞舟的本领,她决心把生命之船驶向另一个码头。当时,担任b大学的党委副书记是个鳏夫。据教职员工小道消息,说这位副书记因为严重生理缺陷而回绝了许多可爱女神射来的情箭。肖玫玫听了这些传闻,不但不为之畏惧,反而打定了主意,决心在这位副书记身上显显身手。就像她在数学系当学生时,解一道难题一样,她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才能吸引这位不近女色的副书记的注意。经过周密的思考,她觉得过早地喷射情弹,是个下策,只有在运动中以突出的政治表现,先焚烧旧巢,才能慢慢在副书记心坎上搭上新窝,然后才有可能像云雀钻天那样展翅青云……
当时,黄鼎这个书呆子,只是下意识地感到,肖玫玫不像初婚时那么依恋他。直到一九五七年盛夏的一天,在全校举行的批斗右派大会上,肖玫玫义愤填膺地登上讲坛,在几千人的大会场上揭露她的丈夫也是个"右派"时,黄鼎才大梦初醒,但已经为时过晚了。
肖玫玫的揭发材料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她说黄鼎曾对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进行过攻击,说他曾在"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名句下面划过一个"?",很显然,这是讥喻毛主席以帝王自比。
朋友!你是经历过反右派斗争的,完全可以估计到她射出这颗炮弹的分量,也可以想象到这颗炮弹的会场效果。对!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样,会场上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响起雷鸣般的讨伐口号声。反右专刊的摄影记者,镁光灯一下接一下的亮了,几分钟之内,黄鼎成了"极右派",而肖玫玫则成了名冠全校的党外布尔什维克。面色本来就白皙如纸的黄鼎,在妻子的突然打击面前,脸色更加苍白——他晕倒在自己的座位上。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仔细回忆着肖玫玫的揭发。终于,他记起来了:那是她拼命追求他的时候,他俩经常在一起谈诗。在读《沁园春·雪》之后,黄鼎深为毛主席的视野广阔、手笔粗犷豁达拍手叫绝,情不自禁地在旁边划了一个"!"。肖玫玫把"!"当成"?"来揭发,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因此,黄鼎写了几页纸的申辩材料,请求核实。几经请求,校方把那个诗词原件找了出来,经过用放大镜观察,诗词旁边划的又像是"?",又像是"!"——因为黄鼎划这个符号时,肖玫玫正紧紧地依偎着他,那一竖稍稍拐了点小弯。反右领导小组起初有点犹豫,但考虑到是他妻子肖玫玫亲自揭发的问题,而且这对夫妻之间,平日又没有看见有什么裂痕,加上黄鼎的出身不好,因而,依然以"左点比右点好"为指导思想,驳回了黄鼎的申辩,给他戴上"极右分子"的帽子,送来劳改。
肖玫玫把倒在地上的黄鼎,当成攀登权力之门的第一层台阶。这只美丽和恶毒并存的母狼——请原谅我用这个过于外露的直率字眼——唯恐小黄毛成为她继续高飞的坠石,她丧失了普天下女人们几乎都有的母性,把这块小石头顺脚踢开。小黄毛的爷爷、奶奶都在国外,而黄鼎个人没兄弟姐妹,势利眼的朋友又不愿收留这个 "小孽种",只好由黄鼎把他带到农场,成为劳改队中绝无仅有的一条小尾巴。
尽管肖玫玫灵魂是丑恶的,但在扼杀善良方面,比起"少尉"罗允中来说,道行要低得多了。举个形象的例子:肖玫玫不过是一只雏儿,而"少尉"却称得起是一只老雕。"少尉"在"冬训"劳改队一到冬闲季节,要进行一年一度的自我批评的学习。中得知黄鼎的划右原因之后,出于他的职业的后遗症,诬陷黄鼎的手段,使南宋的秦桧都要为之逊色。
有一天,劳改队公休,"少尉"在一个自来水龙头下,洗他那件汗迹斑斑的印度绸衫;黄鼎住的窝棚附近没有自来水,他也抱着个脸盆,来龙头下洗小黄毛的脏衣裳。"少尉"先说话了:
"怎么攒了那么多脏衣裳?"
黄鼎出于书生的礼貌,回答说:"孩子的!"
"唉!小黄毛真是个小可怜!"
"习惯了,不觉苦了。"
"他恨他妈妈吗?"
"不!他很想他妈妈!"黄鼎赤诚地回答。
"你呢?老黄?"
"我?"黄鼎苦笑了一下,机械地摇了摇头。他吃力地往小黄毛汗衫的衣领上抹着肥皂,然后在一块搓板上揉搓着。
"来!我替你洗两件!"
黄鼎擦擦额头上的虚汗,摆摆手,表示谢谢"少尉"一番美意。
"少尉"并没有因为黄鼎谢绝了他,而离开水龙头;他那两只充血的红眼球转悠了几下,忽然把那件已经拧干了的衬衣,重新扔进水盆里。水花溅在黄鼎脸上,黄鼎不觉抬起头来,好奇地问:"你不是洗完了吗?怎么又……"
"少尉"从水盆里提出水淋淋的绸衫说:"你看,衣领和袖口都没洗干净。"
"是呵!"黄鼎顺口搭音地说,"衣服上领口和袖口最脏,用肥皂都洗不净!"
朋友!这就是"少尉"和黄鼎简单的生活对话。你就是用x光透视恐怕也不会找到什么问题吧?!但是这个歌乐山的少尉——军统局中爬出的苍蝇,居然在这日常生活的普通对话中下了大头蛆。当黄鼎刚刚把小黄毛一件一件小裤褂,搭到铅丝上时,我们那位分不清"高尔基"、"低尔基"的"罗锅"队长,蹒跚着步子走了过来。他显然十分愤怒,连他外凸的前额,都涨红了。他惯于开门见山,对右派更无需客气。他还没走到黄鼎跟前,就朝黄鼎喊叫起来:
"黄鼎——"
如同响在黄鼎身后一声炸雷,黄鼎身不由己地回过头来。
"队长!……"
"你在这儿干了嘛事?"
"洗衣裳。"黄鼎感到莫名其妙。
"洗衣裳是假,""罗锅"队长猛地往前跨了两步,"借洗衣裳攻击领袖是真!"
黄鼎顿时呆若木鸡。他把身子靠在拴绑铅丝的木桩上,闭合了眼帘,仔仔细细地回忆洗衣裳时的一言一行,深信自己没说过一句错话,因而向"罗锅"队长说: "队长!您是搞错了人吧?我一直在这儿洗衣裳,罗允中可以作证——"说着,他环顾四周寻找"少尉"的影子;但是鬼才知道"少尉"是什么时候溜走的。
"你还找嘛?""罗锅"队长对他喊着,"实话对你说吧!就是罗允中揭发你的,你在这儿说领袖最脏,这是你仇视毛主席思想的大暴露!"
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使黄鼎头晕耳鸣,若不是他身体靠着那根木桩,他会像在b大学批斗右派会场上那样,当场晕倒。尽管后边那根木桩,在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他还是如同挨了电打的一样,一时之间,嘴唇上下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向"罗锅"队长解释说:"我……我只是说衣裳的领口和袖口……最脏,没有说——"
"罗锅"队长打断了黄鼎的辩解,目光紧紧盯着黄鼎,如同盯着一头会突然张口咬人的野兽那样,一字一板地说:"你们这些反动知识分子,喜欢指桑骂槐。这一点,我这个大老粗早有觉察。特别是你——极右分子黄鼎,你一贯仇视毛主席,过去狗胆包天地攻击毛主席诗词,今天又含沙射影地谩骂领袖!你这个死心塌地的现行反革命,马上跟我走!走——"
向哪儿走?——反省号,禁闭室!
朋友!这就是黄鼎的坎坷命运。读到这儿,你就会对于歌乐山少尉这个人物,有进一步的了解了。他长着一双锐利的鹰鹫般的眼睛——黄鼎就是被他击中的猎物之一。
这就是"铁猫"把这件印度绸的汗衫视若仇敌的根本原因!你明白了吗?
远去的白帆六
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窝棚外边,只有银盘子一样的中秋皓月,挂在天上;窝棚里也静如一池死水,没有一点声响……笼子里那只不知疲倦的歌手似乎已经睡着了,就连悬挂在窝棚柱子上那盏马灯,好像也打盹了,它的火光愈来愈小,最后猛然跳跃了一下,熄灭了。
随着火苗的熄灭,不知哪儿传来一长一短的鸡啼声。这是令人不快的声音,——因为我和"铁猫"都愿意借着漏进来的月光,多看一会儿小黄毛那圆鼓鼓的脸蛋,多倾听一会儿他轻轻的呼吸声。但声声鸡啼却像是在我们身边吹着警笛。
"'铁猫'!该回去了!"我闭合了小黄毛的蚊帐,把目光从小黄毛脸上移开,担心地望着"铁猫"说,不然天亮之后,"少尉"一旦察觉屋里少了两个人……
"你先走吧!叶涛!"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额头堆起一道浅浅的皱纹,忧心地说:"我已经戴上一顶'贼'的帽子了,大不了在我脖子上坠上几块砖头;对你可就不同了,叶涛!你是'右派',是'政治犯',你没看见黄鼎的遭遇吗?"
他那双乌黑俊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里说着超越他年龄的一些真情话,我的心碎了。朋友!我找不到能够反驳他的语言;因为"少尉"那双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时时刻刻在扫射着我,就像我是他炮口下的一架飞机,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一炮弹。使我燃烧、坠落、毁灭,才是他的一大乐事。想到这儿,我握着"铁猫"的手,叮嘱他说:"你也要在天亮前赶回去,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撩开蚊帐,亲了亲小黄毛睡梦中的小脸蛋,出了窝棚。月光如水满地铺银,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住房,我抄近路,大步快走。好在此时已近拂晓,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之中,我可以不必担心有人发觉我。当我走到宿舍背后的"鸡房"时,月光下蠕动着的白色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呵!朋友!我忘了告诉你- -现在告诉你似乎不算晚,鸡房旁边铁丝笼子里关着一对洁白的天鹅。这一对亲密的伴侣命运多灾,当它们在东北兴凯湖的碧波中戏水时,枪声响了,捕获它们的人,是那儿一位劳改场场长,这位场长把这两只天鹅的翅膀剪去一点,托人带给了他的老战友——寇安老头。寇安老头当时还在马上,他把这对情侣饲养在龙眼葡萄棚架之下。有些人,作为高级动物,自誉为万物之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经常把土块、石子、唾沫投掷在它们身上,看着这一对儿天鹅惊恐地啼鸣、跳跃、奔跑,而那些胜利者则拍手大笑。笑什么呢?天知道!
久而久之,这对大自然中美的代表,动物中最善良的象征,竟然产生了仇视人类的本能,只要有人走近那架龙眼葡萄,这两只天鹅就扇动着羽翅,主动向人发动进攻;只有寇安老头端着食物靠近它俩的时候,这一对儿天鹅才恢复温顺娴淑的本性。在它们眼里,当然没有等级观念,不会知道寇安曾经是一场之长,因而表示出服从;但它们为什么对寇安驯服,这似乎是不需要对你多说的。
但是,我也有不能理解寇安老头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他落马之后,立刻把这对天鹅也搬迁到铁丝笼子里来?这个大笼子比龙眼葡萄架下的环境更好一点吗?尽管这儿只有一两个留场就业喂养鸡鸭的老头,避免了众多人对它们的挑逗;但这儿毕竟是笼子,而不是宽阔的大地呀!难道正直善良的老场长,会不理解这一点吗?
由这两只受难的天鹅,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铁猫"和小黄毛身上:虽然他们没有洁白的羽毛,常常脏得像两个小黑鬼,可是他们的心灵,不是和天鹅一样纯洁无邪吗?
想着想着,我竟然忘记了这两只天鹅养成了仇视人类的条件反射,当我接近铁丝笼子想仔细端详一下它们美丽容貌的时刻,它们忽然在笼子里立起细长的双腿,继而摆出与人类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姿势,扇着翅膀,向我主动示威,同时,"嘎——嘎——"地叫了两声。
我再不敢停步,绕过天鹅笼子,擦着墙角,溜进我的窝。谢天谢地,宿舍里的人都在酣睡,就连睡觉像三国时张飞那样睁着眼皮的"少尉",都在南柯一梦当中。他蜷缩着身子,像条因追捕狡兔而过度疲累了的狼狗,浑身上下缩成一个团团;他梦见了什么?也许又梦见在嚼着另一只小兔吧!不,也许他的仅有的一点儿人性,只有在梦里才苏醒过来,在这中秋之夜或许想起他的儿子——他曾说过,他也有个儿子,年方一十七岁,恰好和"铁猫"同年!
亲爱的朋友!我到底还是对他的梦境推断错了,他显然没有梦见他的儿子;如果他当真梦见了他的儿子,当"铁猫"随着起床钟声,悠闲自在地走进住房时,他也许不会用那样阴森的眼光打量他。而此时,"少尉"披着小褂坐在炕上,两眼就像两把闪光的刀锋,正在解剖着"铁猫"的五脏六腑。终于,他紧绷着的嘴唇张开了:
"你去哪儿了?"
"谁?""铁猫"玩世不恭地指指自己鼻尖,"你是问我吗?"
"少尉"不眨眼地死死盯着他。
"何必那样看我?""铁猫"说,"大概你昨天夜里没做好梦吧?"
"别耍嘴皮子,昨天夜里又到哪儿偷去了?"
"我比你早起炕两分钟,'卸车'(指大便)去了!"
"少尉"从炕上跳下来,从"铁猫"头顶上拿下一片秫秸叶儿,仔细地揣摩了半天,如同抓住什么把柄一样,斜睨着"铁猫"说:"头上这根秫秸叶儿告诉我,你又到什么地方搞老名堂去了!'铁猫'你是说不说啊?来干脆的!"
"那我坦白。""铁猫"脸上装出恭顺的神色。
"少尉"从兜里掏出一个卷了边的小本子,用铅笔头沾了沾唾沫,等着记录"铁猫"的交代。屋里的二十多个刚起炕的人儿,都大眼瞪小眼等着"铁猫"开口。我深深为"铁猫"担忧,生怕"铁猫"又引起什么风波来,因为那顶"贼"的桂冠,已经压得他挺不起做人的胸膛,我不愿看到他再承受什么新的打击。
"铁猫"好像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他昂着头眯着眼珠笑着说:"昨天是八月十五,我想家了,半夜睡不着就到院子里去看月亮,后来躲在柴火垛上睡着了,一觉睡到钟声响,告诉你们吧!我在柴火垛上还做了一个梦——"
"少尉"气冲冲地一摆手:"住嘴!"
"铁猫"白瞪了"少尉"一眼:"又不是我愿意说,是你愿意听呵!"说着,他走近自己炕洞,从里边掏出洗脸盆,当做一面锣似的敲打着,嘴里哼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武家坡》的两句戏词:"八月十五哇——月光明啊——啊——薛大哥——在月下啊……"他一边唱,一边走,端着脸盆洗脸去了。
还用问吗,他哼哼这段戏的目的,是想尽量装得自然一点,省得"少尉"再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这如同寒蝉蜕壳、鱼儿钻网、喷气式飞机放出烟幕弹一样,用来障人耳目,以保护自己的生存。应当说小小"铁猫"的逢场作戏,演出是比较成功的。屋里有几个人笑了起来,还有两个戏迷,顺着"铁猫"的戏词接茬唱了下去,紧张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但只有"少尉"罗允中面色如铁,他咬着嘴角,望着"铁猫"的背影,似乎在"铁猫"的步履中寻觅着他所要找的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获时,夹起了小本子,没有刷牙洗脸,就匆匆奔向了队部。
记得很清楚,我们那天的劳动任务是割苇子。我敢说,朋友,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芦苇,在辽阔的北国,除了苇乡白洋淀之外,我们这个劳改农场是苇子的第二故乡。那密密麻麻像南方甘蔗林一样的铁杆芦苇,像一堵苇墙似的,切断了你遥望天空的视线;那松软得如同棉絮一样的芦花,被秋风撕扯下来,白花花的一片,飘忽飘忽,一直连着远天的白云。特别经常引起我遐想的,是芦苇那边的银钟河,她那川流不息的波涛声,像敲着一串串悦耳的银铃铛,一直唱着歌流到蔚蓝色的渤海湾。虽然,饥荒笼罩着这片土地,割苇子又是极为消耗热能的劳动,但我还是特别喜欢到这儿来干活儿;因为在"地头歇"的时候,能够爬上高高的土岗,看芦花飞絮,看银钟河上像云一样缓缓移动着白帆,看追随着帆影的自由展翅的小鸟——那里是笼子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天,趁休息的间隙,我当然毫无例外地弓着腰爬上一个隆起的土丘,想去浏览大自然的秀美景色。但当我爬上土丘时,发现有人先我一步登上土岗了。这个人坐在土丘的斜坡之上,双手抱着弓起的双腿,把下巴颏紧挨在膝盖上,正在神往地凝视着"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银钟河——他,不是别人,竟然是"铁猫"。
朋友!你可以想到,我是很想和他坐在一块观赏自然风光的,但很怕苇丛中那些窥视的眼睛,忙回身往坡下走来;转身之际,割苇子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铁猫"猛然回过头来:
"是你?"
我点点头,用目光传送着友谊。
"坐下,这儿多好。"他挪开他身旁的镰刀和捆苇子的绳子。
"叫人看见,不好吧?"
他开玩笑地猛然一拉我的腿,我一下坐倒在土坡上了:"苇塘这么大,谁也看不见谁。你坐在土坡这面,这土岗子,正好是一道遮眼的墙。"
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芦苇在秋风中沙沙发响,芦花在秋风中徐徐飘荡,便在"铁猫"旁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铁猫",心情便沉重起来,观看银钟河的雅兴,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铁猫"此时却完全还原了稚子童心,好像忘却他身上沉重的负荷,指着那片片帆影说:"叶涛!将来有机会,我一定用黄杨木雕刻一只帆船,它太美了!"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着。
"船上还要刻一个船夫,你看怎么样?"
我又应了一声。
他发觉了我的冷漠,扭回头来望了望我说:"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我在想那只老狼。我看,寇场长对你说的话很对,你该早点离开这个地方。我给你写申诉材料,怎么样?"
"不!"他从憧憬中回到了现实里来,忧伤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不愿意再去看后娘的脸。"他低下头来,低声地说,"再说,我舍不得小黄毛,他和我都没有妈妈……"
"怎么净说孩子话?小黄毛在农场里,有他的口粮,又有寇场长的照顾,再说,黄鼎也不会禁闭一辈子,他们父子俩能够生活。你哪,再过几个月,就进十八岁的门槛了,怎么能总在垃圾箱里当废料?"
"我?""铁猫"两眼忽然蒙上一层泪光,"我能干些什么?"
"雕塑。"
"雕塑?"显然这是他没有想过的事情。
"嗯!"
"社会上会用我这两只手吗?"
"外边像寇场长那样的人有的是,他们不会厌弃你的!"我说。
"你不也是个搞文艺的吗?怎么……"
"这……你还理解不了,但是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祖国会召回他的蒙冤儿女;至于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我还很难预料,也许从今天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但我坚信有那么一天。那时候,只要我还没有丧失握笔杆的力气,我就要写,写下像寇老头这样的老共产党员;还要把你——张铁矛当成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他笑了,泪瓣儿滑落到腮帮之上:"那……叶涛,你就替我写写材料吧!不过我求你,不但要写上我不该说假话,往这个窝里钻,还一定要把我偷过一次百货大楼的糕点,以及偷拿了那个装点心的帆布兜子也写进去,我要用在劳改队攒的那一点钱,赔偿百货大楼……"
我紧紧握住了"铁猫"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抽搐。朋友!原来他哭了,哭得如同泪人儿一样,这是我看见他第一次伤心落泪。我也觉得我的眼圈发胀,热泪冲塌了我理智的堤坝,一下从我眼睛里流淌出来;我们泪脸相贴,紧紧地抱在一起。
就在我和"铁猫"感情升华到忘我的时候,"少尉"手执捕雀的铁网,罩到我们头上了。鬼才知道这个老家伙从哪儿溜出来的。他突然在我们身后吹动哨子," 呜——呜——呜——"地吹了三长一短。这个哨音是紧急集合的讯号,只有在劳改队里发生逃跑,或其它重大事件,带班班长才吹出这样的哨音。果然,哨音才落,在苇塘里割苇子的人,都从四面八方朝这里狂奔而来。"罗锅"队长本来正挎着竹篮,在苇塘里给他孩子挖芦根,"少尉"的哨音使他立刻丢下竹篮,向这座土冈跑了过来……
朋友!直到今天,那个场面我还记忆犹新。说得形象一点,纷乱的人群,向这座土冈跑来的神气,就像电影《红日》镜头中攻打孟良崮、活捉张灵甫的架势,千军万马一齐向"山上"冲来。其实,这儿既不是孟良崮,也没有张灵甫,只不过是地面上隆起的一个小土包,只有十七岁的"铁猫"和二十七岁的我——而我俩都不过是被风暴卷进劳改队里来的两粒沙尘,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呢?!
"你们两个在这儿搞的嘛名堂?说——""罗锅"队长单刀直入地追问着,"一个右派和一个贼,躲到小山包上来嘀嘀咕咕,坦白交代——你们想干什么?"
我坦然地说:"看看秋天景色!"
"看景色?""少尉"狡黠地一笑,"看景色为什么还搂着抱着,脸贴着脸?"
会场上一阵哄笑,流里流气的罪犯喊着:
"这是在搞'同性恋'!"
"躲到土冈背后亲嘴来了!"
"嘻嘻……"
"铁猫"年龄还小,他根本不懂"同性恋"这个字眼;我则不觉脸红心跳,热血沸腾。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我抖擞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无——耻——"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在片刻的沉寂过去之后,各式各样的"炮弹",一齐朝我喷射而来:
"装什么正人君子?"
"你好!为什么送劳改队里来?"
"你是个流氓教唆犯!"
"看他的脸都红得发紫了!"
"心里有愧才脸红。"
"…………"
在这一片污浊肮脏的语言轰炸中,任凭"罗锅"队长怎么想扭转话题,也是徒劳的了。他跑到土坡顶上,挥舞着双手,制止地喊道:"别胡说八道,我们要追查的,是叶涛和'铁猫'的政治关系,听见了么?"尽管队长扯着嗓子喊叫,这些久在"男儿国"生活的流氓罪犯,尽管饥荒使他们面黄肌瘦,却好像偏对"同性恋" 的追查有奇特的兴趣。他们笑着,叫着,比队长喊得欢多了。
"罗锅"队长脸色变得铁青,一把夺过"少尉"手里拿着的那个哨子,狠狠地吹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哨音,在空旷的芦苇荡里发出丝丝的回响,这才算把流氓的哄笑声压了下去。
接着,正戏开始了:
"你和'铁猫'究竟有什么勾搭?交代——"这是"少尉"的质询。"劳改队有句老话:'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你们明着没有任何来往,可是'铁猫'为你挖水沟,昨天夜里又出去作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依我看,你这个反动的右派,是小偷的教唆犯,'铁猫'一切行动都受你指挥!"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不觉之间,五指攥成了拳头。朋友,我是多么想给这个刽子手一拳呵!黄鼎的蹲禁闭室,无止境地追踪一个善良纯洁的孩子……愤怒的烈焰,在我内心上下翻滚升腾,我瘦弱的胳膊都为之而颤抖了。但是朋友!我毕竟不是个像"铁猫"那样的娃娃了,理智在提醒我:假如这一拳打出去,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可是我对他说真、善、美,说"铁猫"是个心地洁白的娃娃,他明白得了吗?该怎么办呢?
我踌躇着。
"叶涛!咱们今天不提老账。""罗锅"队长启发我说,"你只谈谈今天,你们俩躲在土堆之上说了些嘛?你又给他出了嘛主意?谈清楚之后,我们会议马上结束,提前收工回去吃饭!"
"我劝他认识光明前途。"我回答说。
"这是好话嘛,为嘛到这儿偷偷来讲?"
"歇息时,在这儿碰到一块的。"
"真是怪事。全队一百四十口子人,为嘛你碰不上别人,又为嘛偏偏碰上了他?""罗锅"队长启发阶段已经宣告结束,目光里闪烁着愠怒,"一句话,苍蝇专找臭狗屎,你们是有意到这儿来搞阴谋。叶涛!我警告你,态度要老实一点,我们对右派从来也不手软,黄鼎的下场你看见没有?"
"少尉"是个"见缝插针"的能手,他知道人们已经肚饥,都想早点结束地头批斗会,回房吃饭,因而,挑逗性地咋呼着:
"这块花岗岩死不交代,怎么办?"
"给他加温——"
说着,两个健壮汉子,拿着捆苇子的绳子,两步蹿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厄运无法逃脱,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但就在我垂下睫毛的当儿,不知谁喊了一声:"队长!看!'铁猫'跑了——"
我迅速睁开双眼,看见"铁猫"那件破旧的白汗衫,在苇丛中闪现飘飞。他什么时候从我身旁溜走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批斗我的火头上,突然逃跑?我也无暇考虑。我两眼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像狸猫一样,在苇塘里钻来钻去,趁追赶他的人们还没接近他的时候,跑上另一个土冈,用手卷成个喇叭筒,朝这里喊着:"我——是——个——贼,你们不批斗我,拿好人来煞什么气?脓包!废物!屎蛋!饭桶!有本事把'铁猫'抓住,抓不住我,我可要游过银钟河了——"
没有用队长命令,人们都朝"铁猫"追了过去。没过多久,银钟河岸响起的马蹄声,荷枪的战士封锁了银钟河岸。
我和几个身板虚弱的"成员"被抛在土丘旁边,虽然暂时解脱了批斗之灾,但内心比接受批斗还要难过。谁知道"铁猫"是有意把火力吸引到他身上,以解脱我的痛苦呢?还是真想游过银钟河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呢?想到这里,我后悔不该启发他去到社会上从事雕塑这个行业了——尽管这是好意,也许正是因为我这句话,而引起他非法逃跑的欲念吧?!天啊!我的心乱成一团麻了,我深深为"铁猫"的安全担忧。要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曾经有一个劳教分子想泅渡逃离法网,在他游到河中心,想回头看看河岸时,一颗子弹,不偏不斜正打掉了他的鼻子头儿。此时此刻,这个一年四季用一块肮脏口罩包着鼻孔的老头儿,叨叨咕咕地在我身边念着丧经:"完了!完了!多机灵的一个小家伙,子弹是不会饶恕他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他别像我那样,被打掉鼻子之后,抓回来……"
远去的白帆七
下午,我被勒令停止出工,反省认错,交代问题。
空荡荡的房子里静无一人,只有"铁猫"用青泥塑的鲁迅头像,在屋角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正在审视着我的灵魂。除此之外,就是贴在"铁猫"床前那幅皱巴巴的《婴儿睡也》的油画了,那个婴儿安闲地躺在摇篮里,他安静地闭合着睫毛,似乎正在做着人世间最绮丽的梦……
他梦见什么呢?
蓝天?
白云?
仙鹤?
绿的旷野?
花的草原?
母亲的微笑?……
或是:
霹雳?
闪电?
北风?
冰雪?……
我握着那支写交代材料的笔,遐想着。亲爱的朋友,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记起了我童年时读过的一篇童话。童话的作者我忘记了,但是故事内容我却记得十分清楚:有一天太阳神和风神打赌,看看谁有本事叫路上的行人脱下他的衣裳。风神施展本领,北风拼命地吹呀吹呀!想把行人的衣裳用狂力刮掉,行人反而把衣裳越抱越紧——因为他感到寒冷;轮到太阳神施展本领了,它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行人首先摘掉了帽子,然后脱去了衣衫——因为太阳神给了他以温暖和热能……
由此,我想到了"铁猫",他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预备公民,何以把这个自愿进网的小小人儿视若大敌?我敢说,他那双灵巧的手,除了摘星捉月他干不了之外,几乎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如果他是个车工,一定是技术改革的能手;如果他是个战士,他将是马特洛索夫式的英雄;如果他从事雕塑工作,会给艺苑增加一个艺术巨匠;如果他不是从小丧失母爱,他会是一个"心中只有别人、唯独没有自己"的高尚的人。而现在,他竟是个被追捕的"逃犯",这怎么会不引起人的沉思呢?!
怎么办?我的朋友!昧着良心写我的交代材料,那固然会使"罗锅"队长感到满意;可是我交代什么?!叶涛何罪之有?揭发"铁猫"的错误?他小小的心田比我还透明光洁,我无论给他身上泼上任何一点污墨,我的良心都将为之而内疚一生。交白卷吗?那倒是十分方便,可是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后果呢?我个人蹲禁闭室没有什么,反正已经身陷囹圄,但是一想到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失去平静了。假如,我真的为此而去和黄鼎做伴,那么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来劳改队看我时,将怀着希望而来,带着悲痛而去。因为禁闭号的人,是没有接见亲人的权利的。那么,她卖了不知哪位文学师祖的书,而买来的那点食品,将怎么背来,再怎么背回去,她—— 走路蹒蹒跚跚的老母亲,经受得起再一次沉重的打击吗?
我陷入重重矛盾之中,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我心田上一张一合,剪得我肝肠寸断。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听着半空中乌鸦的叫声,黄昏渐渐笼罩了大地。我再也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了,坐在小板凳上,把白纸铺在土炕前,开始挥笔。我的朋友!你可以估计到,我当然不会检查什么"错误",对了!就是那样,我匆匆写了一张白纸的情况说明;剩余的白纸,正好用来给"铁猫"写他案情的申诉材料。趁着劳改队尚未收工之际,我揣着"铁猫"的申诉材料,溜到菜园去找寇安场长。
我之所以这么匆忙,必须尽快把"铁猫"的这份材料交给他,因为我考虑到:我应当在进禁闭室之前,为"铁猫"办了这件事情。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我进禁闭室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因为"罗锅"队长把一沓白纸扔给我,叫我写检查时,已经明确地指出:上午我和"铁猫"坐在小土冈上,既不是观赏风景,也不是搞什么"同性恋",而是面对着银钟河,研究着逃跑路线。按着"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的阶级斗争逻辑推断,我是"铁猫"逃跑的幕后策划者。这个一贯把"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的队长,当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宽恕和仁慈。
我匆匆在菜园田埂上穿行着。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寇安的影子。田野上光秃秃的,秋风过早地吹落了白杨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坡上各色的野花。只有残留在菜园里的黄瓜架,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像卫士一样守卫着已经飘零而去的盛夏。是见景生情吗?也许是,我忽然想起了《红楼梦》中的黛玉悲秋。记得过去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常常暗笑这个小心眼的少女无病呻吟。今天,我或许是感到了真正的孤独,竟然对着席卷大地花红草绿而去的秋天,感到困惑、迷惘和惆怅……
离寇安老头那两间红砖房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要知道一个场长——尽管他在"马下"——和一个劳教的"右派",距离得十分遥远,如同一个在北极,一个在赤道,我该怎么向他呈递这张"铁猫"的申诉书呢?特别是走到小屋窗外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我把材料带来了,但是上面既没有"铁猫" 的签名,也没有"铁猫"的手印,这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式申诉材料的。我呆愣地站在那儿,心里真是凉到底了。
"谁在外边?"大概是寇安老头隔着玻璃窗望见了我,朝外边询问着。
"我。"
"进来!"
我欲退不能了,只能推门走了进去。
他戴着一副花镜,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看书,见我进来,把眼镜摘了下来:"噢,叶涛!坐下。"他指了指旁边一把木椅子。我坐在椅子的一角上,刚想把口袋里的材料掏给他,他倒先举起手中那本书,询问我说:"你读过这本著作吗?"
我看了看,是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便摇了摇头,"寇场长!没读过。"
"过去……你没参加组织?"
"是个共青团员。"
他用枯瘦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叩打着桌子:"将来你打算怎么生活?"
"靠体力劳动吃饭。"
老头儿朝我摇摇头。
我有点局促不安地:"真的!寇场长!"
"不是实话!"
"我……"
"你喝了几口水,沉到海底去了;虽说苦点,可是这儿既有鱼虾,也有珍珠,还有不要脸的王八、横行的螃蟹、咬人的鲨鱼……比你在海面上捞海带、海滩上捡贝壳不是强得多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默默地听着。因为我理解他话中的寓意,但是我的身份是不好表态的。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再次口吃了,"我没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老头儿脸色严峻地说:"心口不一。"
"寇场长……"
"你今天上午不是还说过:'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只要拿得动笔杆'……"
我一下目瞪口呆了。惊愕之后,我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我和"铁猫"在芦苇荡里小土冈上说过的话,可是寇安老头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没有长着顺风耳,当然是"铁猫"告诉他的。我由此推断出:在这几个小时之内"铁猫"曾经见过寇安老头,因而可以断定,"铁猫"并没有游过银钟河,一定是回到了农场。想到这里,我的心因激动而狂跳起来。
"寇场长!'铁猫'他……"
"一个人应当心口如一。"老头儿打断我的问话,直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无论在什么处境下,这是做人的头一条,你明白吗?"
"是那样。"我躲开他的视线,嗫嚅地说,"'反右'以后,知识分子噤若寒蝉……老实人挨批,吹牛者荣升,我……确实有点怕了!"
他沉默了。继而背过身子,目光投向窗外的原野。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叩打着窗台,忽然猛地扭回头来,两只老眼里闪烁着逼人的冷光:"叶涛!你说,我们农场是生产单位,为什么还要挨饿?"
"饥荒。"
"饥荒哪儿来的?"
"雨水失调,又有人逼债。"
"仅仅因为这些吗?"
"报纸上是这么登的。"
"我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寇老头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好像和大跃进不无关系。"我说。
"什么,'好像'!"老头儿不留情面地指责我说,"就是'杀鸡取蛋',搞乱了生产,这是天灾人祸一齐来。"
我默默地望着老头儿这张抽搐着的脸。我万万也料想不到这个阴冷沉默的老头儿,心里却埋着一座沸腾的火山;我的到来,像一根导火线,使老头儿蕴藏在内心的地火岩浆一起迸发出来。我的朋友!细想起来,寇安老头儿所以如此激动,也并不奇怪:一个曾经跟着彭大将军平江起义的战士,一个经过几十年战火硝烟考验的革命长者,莫名其妙地被摘了场长乌纱帽,而且陪伴在他身旁的,除了他的影子之外,就剩下那条淘汰了的军犬;老人心情之忧郁可想而知。因此,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对我的训斥,心中不但没有一点反感,反而激起我对这个老头儿的深深尊敬和同情。
当他喉咙沙哑端起水杯喝水时,我有意地把话头引到"铁猫"身上,把"铁猫"的申诉材料递给了他。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把材料翻看一遍,神色庄重地说: "你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编造口供虽然是他的错误;但那些失职的审判员,也不去调查、核实一下,根据假供就把他送劳改队里来,和罗允中那样的老牌军统睡在一条大炕上,这不是活活毁了他一生吗?"
"这孩子心地善良,"我说,"又有一双灵巧的手。就是性格执拗一点,今天上午没有批斗他,他居然……"
"泥人还有土性,没性格还能叫个人?"老头儿思忖着说,"叶涛!今后,你得多帮助这个小家伙。虽说他是冤枉的,劳改队的纪律总是应该遵守的么。不过……"寇安老头嘴里闪过一丝微笑,"他告诉我,他上午钻进大苇塘,是为了解脱你呀!"
"适得其反,他一跑,我们队里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了,说是我在后边煽动的,叫我下午在家停工反省,我就是借着这个机会,给您送'铁猫'材料来的。"我向寇安老头诉说我的苦衷。
"我要去找你们阎队长谈谈!"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寇场长,您的处境……"
他猛然截断我的话,声严厉色地说:"我怎么了?虽然被摘了场长乌纱帽,可还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劳改干部,为禁闭黄鼎的事,我们已经当面锣对面鼓地对了一阵了。"
"寇场长……"我心里越发不安了。
"你拿着材料去找'铁猫'核实一下,然后叫他按上手印交给我!"
我苦笑着说:"您叫我上哪儿去找'铁猫'哇?"
"他没归队?"寇安老头愣了。
"要是归了队,队长就不会留下我'反省'了。"
"哎呀!"老头儿感慨地叹了口气,"吃过中午饭的时候,他还在这儿玩狗呢?一准是拉着'黑子'(狗名)去'小黄毛'那儿了!"
"那我去找找看!"我说着,迈出了那间红砖房。可是寇安老头叫住了我,把两块熟白薯塞给我说,"'铁猫'刚才饭没吃好,叫他吃了,赶快去上工,听清了吗?"
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我又奔走在这块田野里了。不过,此时我再也没有惶惶不安的心情,"铁猫"没有游过银钟河,就等于宣布我解除禁闭;"铁猫"没有构成逃跑,"煽动逃跑"的帽子是没法扣到我的头上了。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朋友,我在绝路上逢生了……
远去的白帆八
我走着……
我跑着……
脚下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我穿过秋天的田野,跨过宽宽的水沟,直奔小黄毛住的窝棚。
我想假如有人这时候偷偷拍摄下我的形象,那一定像个疯子。秋风吹起我褴褛的衣衫,秋风吹散了我蓬乱的头发。我——一个虚弱的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解开了纽扣,让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尽情扑打着我搓板一样的胸膛……
我想念"铁猫",更想见到比"铁猫"更小的黄毛。按他们的年龄来说,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铁猫"应当是少年宫艺术馆里的小雕塑家,小黄毛虽然还小,应该有秋千、滑梯、皮球,他手里该有小鹿、小熊、小鸭……而这些儿童世界的东西,他一无所有,甚至连梦里也不一定出现过。因为他刚刚有记忆的时候,风就把这粒种子抛到这个苦难的深渊里来;而"铁猫"就像是一株蒲公英,为这粒苦难的种子,在头顶上支起一把小小伞儿,为他遮风挡雨,保护着这颗种子萌芽、开花……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小黄毛的妈妈来,本来她应该是为小黄毛头上支撑起这把保护伞的人,可是这个两条腿的母狼——不,她的行为,还比不上一只母狼! 我在东北的深山密林曾听见一个朝鲜族老猎人对我讲过狼的故事。他说:猎人最忌讳碰上带崽的母狼,如果你用枪先打死它的一个狼崽,它会死活扑上来和你拼命的;没经验的猎人,常常因为先打死狼崽,而在母狼的复仇中丧生。而面若三月桃花的肖玫玫,虽然她长着人的四肢,而且有着微积分的数学大脑,但为了她的飞黄腾达,竟然连狼都不如,把她的骨肉,抛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她,现在在哪儿?听说她和黄鼎离婚后,又以那位新丈夫的严重生理缺陷为理由,再次离异高攀。也许她此刻正在西山顶峰上的"鬼见愁",搀扶着她的新丈夫在欣赏西山红叶!可是她是否知道,她的小黄毛此时在干什么!?他穿着过大的长衫,正站在窝棚外边,吮着手指头眼巴巴地望着窝棚檐上的鸟窝发呆。
雀窝里,一只幼雀伸着嫩黄的嘴"叽叽"叫着;一只老麻雀嘴里叼着一条肥虫飞落窝上,一直送到幼雀的小嘴圈里。他,天真地笑了,喉头也不觉蠕动了一下,当他低垂下头来时,望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我。
"叶叔叔——"
我一下把他抱起来,把他紧紧裹在我褴褛的衣衫之中。这一瞬间,热泪一下涌出眼角,我用我泪水淋淋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小黄毛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叔叔,你为什么哭?"他用两只小巴掌,抹着我脸上的泪痕问。
"那是叔叔跑出来的汗。"
"眼睛会出汗吗?"他又天真地问。
"会出。"我用谎言欺骗着童贞,"'铁猫'小叔叔来这儿没有?黄毛?"我把他放下说。
"小叔叔在窝棚里睡觉哪!"他把小嘴附在我耳朵边,说着悄悄话,"刚才他牵着'黑子',带着我,掏了地里的田鼠窝,来——叔叔——"
小黄毛牵着我的手,走进窝棚。他指着地上一个破瓢里的大米粒说:"这……这是从田鼠窝里掏出来的,真好玩极了。"
"是吗?"
"真好玩。"他用两只小手抱住我的一条腿,摇晃着,"叶叔叔,走!你也带我去掏田鼠窝去,成吗?"
"不,叔叔有事,我是来找你小叔叔的!"我硬着心肠拨开他的小手,走到蚊帐床边。刚刚拉开蚊帐,一直在窝棚角上卧着的黑子,大概是负有守卫"铁猫"的任务吧,突然"汪——"地叫了一声,向我扑来。狗吠声惊醒睡梦中的"铁猫",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到地面上来,直到他看清楚是我时,那双惶恐的眼睛才微微露出笑意。他用脚踢开了叼着我裤腿的"黑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双手,"叶涛!你……"
我没有回答他什么,眼神集中到他那张瘦削黝黑的脸上。平日俊秀的面颊,此刻挂着横竖的浅浅口子。不用问他,我也猜测得出,那是他钻苇塘时,被锋利的苇叶割破的。我很想说些安慰和责怪的话,但是时间已近黄昏,"铁猫"必须立刻赶回队部去报到,以尽早平息这场风波。我匆匆把情况讲了一遍,又转达了寇场长对他的希望,便拉着他走出窝棚。行前,"铁猫"把寇场长给他的那两块白薯,递给了小黄毛,说:
"吃了它,有空儿我再来,啊?"
小黄毛眼珠里转着泪珠儿:"小叔叔……"
"这儿由'黑子'先陪你玩儿,呆会儿寇爷爷给你送鸟来,有红靛儿,有蓝靛儿!乖乖地等着,听见了吗?"
显然,这棵苦涩的小苗苗,已经在孤独中生活惯了;他咬着下嘴唇,像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当我们走出几十米远,回头遥望这个小黄毛时,他一只手拿着一块白薯,还在呆呆地望着我们。西沉的红日,把一缕余辉照在他的小脸蛋上,那晶莹的泪花像水珠一样,在他的双眼上闪闪发光……
走在回队部的路上,我的心上如同堆着无数蒺藜;我几次停步回首,眺望窝棚前垂手而立的小黄毛,直到树丛截断了我的视线为止。"铁猫"的神态也没有昔日轻松,显然,他意识到命运的吉凶难料。尽管他没有逃跑,只是和寻觅他的那些人,在苇塘里表演了一场"捉迷藏",可是他搅散了批斗会会场,严重违反了队规纪律。他主动到队部去报到,"罗锅"队长能够轻饶他吗?!
我们郁郁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我说:
"你想怎么办?"
他抬起头来,盯着我问:"你看我该怎么办?"
"检查。"
"这我做得到,上下嘴唇一碰就行了。"
"不,你要深刻检查你违反纪律!"
"这也不难,我连'惯窃'这顶帽子都早就给自己戴上了,还不会作检查?"他忿忿地边走边说,"可是,叶涛,你平心静气地说,我为什么会跑进苇塘,还不是由'少尉'这个坏蛋引起的?我们坐土冈上看银钟河,看白帆,谈理想,谈前途犯了哪条法律?为什么……要受侮辱!还要挨批斗?"
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承认"铁猫"的话是对的。但是,我还是奉劝"铁猫"去作好检查,并要他向队长保证今后决不再犯任何错误,以平息这场轩然大波。
"行。""铁猫"满口答应着说,"不过,叶涛,我要告诉你,事情平息之后,我下决心要对'少尉'进行报复!"
"别说孩子话了,就是把十个你捆在一块,也斗不过那只老狼!"
"我倒要拔拔他的狼牙!"
"'铁猫'……"
"我早就思谋好了,"说着,他从衣服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揣在怀里的那件印度绸衫,在我眼前抖了抖说,"用它给小黄毛剪衣裳,有点大材小用;我要用它拔那'老帽'的狼牙,请求你配合我一下。"
我十分费解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我?我能干些什么?"
"时机合适的时候,你把这件绸衫拿着去报告队长,就说从他褥子下发现的,他唯恐天下不乱,一贯诬陷别人,……"
没听完他的话,我就笑了:"为什么要我去报告队长?"
"因为你头上没顶着贼的帽子。"
"'罗锅'队长不会认为是你偷走之后,又送回来了吗?"
"不会。"
"为什么?"
"第一,没有那么好心眼的贼。"他掰着手指对我说,"第二,你向队长说,'铁猫'没有必要去偷一件破汗衫,因为它不能当窝窝头吃,完全是'少尉'有意地制造混乱。"
"说下去!"
"然后就联系他的刽子手历史,一贯善于诬陷别人。"
我"嗯"地应了一声,仔细地咀嚼着"铁猫"的每一句话。一个还不能叫青年的"小青年",产生这样强烈的复仇心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继而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奇怪,善良的天鹅降落到人间,饱受土块石头攻击之后,不是也能激起强烈的报复欲念吗?何况人哪!
但是"铁猫"叫我去干这个差事,我倒真是有点踌躇了。在老长一段路上我默默无言,善与恶在我胸怀中厮杀格斗着,我真不知道该点头答应,还是摇头反对才好。
"怎么了?你是不是感到这一手有点缺德?"
"是那样。"
"铁猫"反问我说:"难道'少尉'是'有德'吗?我们吃了他的苦头不说,他把老实巴交的书呆子黄鼎送进禁闭室,使'小黄毛'见不到爸爸……不敲掉他的狼牙,他说不定还要咬谁呢。叶涛!难道我们就该等着叫他咬吗?"
我的朋友!似乎我心灵上那座伦理道德的堤坝,被"铁猫"捅开一个缺口。你是了解我的,虽然我并不信奉上帝,也不是圣经中所说"有人打你左脸,你再把右脸伸给他"的那种虔诚羔羊,但是总感到"以恶报恶",是对道德的亵渎。而眼前,"铁猫"所要求我的,不,正确地说,环境所驱使我的,正是要我钻出这个窠臼,去干一件过去我想也不曾想到的事情,同过去那种圣洁的、闪着宗教色彩的奴隶道德观念决裂。
"叶涛!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哪个故事?"
"'布克'的故事!"
我记起来了,"布克"是杰克·伦敦中篇小说里一条狗的名字,我曾对"铁猫"讲过。
"那个'布克'原来不也是一条非常驯良的狗吗?""铁猫"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但是,后来这条狗,被贩运到一个新的地方,主人每天打它棍子,一群恶狗每天咬它,迫使'布克'起来自卫。后来它跑到荒野,成了狼群的领袖。和'少尉'这样的'人狼'在一起生活,我应当学习这个'布克'!对吗?""铁猫"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激动之处,他握着了我的一只手,使劲摇着,"你说对吗?叶涛!你说话呀!"
我被他嫉恶如仇的精神征服了,用劲握了一下他的手掌说:"'铁猫',我答应……"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他微微地笑了。
"为什么?"
"不会恨的人,就不懂得爱。"
"哪来的这些格言?"
"你忘了吗?"他诡秘地瞟了我一眼,"这是你给我背一首什么诗时,我记下了这么两句。你爱好人,当然就一定恨坏蛋!"
我的朋友!我们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我默默地打量着走在我身旁的这个孩子,虽然他个子还比我矮上多半头,却已然提早成熟了。这不禁使我记起巴尔扎克的一句话:苦难是个老师。"铁猫"就是在这个"老师"的陶冶下,过早地迈入青年人的门槛。
为了试试这个小青年一双眼睛的洞察力,当我们走到关押天鹅的铁笼之前时,我放慢了脚步,把我不能理解的问题,提给了他:
"'铁猫'!你说寇场长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怪脾气?"
"脾气一点也不怪。""铁猫"跷着大拇指,"他为人是这个。"
"可是这个老头儿,怎么狠心把这一对儿天鹅囚禁在笼子里?"
他略略沉思了一下,嘴角咧开了,向我微微笑着说:"叶涛!你连这个都揣摸不透?"
"揣摸透了,为什么还要问你?"
"铁猫"收敛了脸上笑容,严肃认真地说:"只有把它俩关在笼子里一些日子,让它们感到囚笼狭窄,才会使它们向往在蓝天飞翔的快乐,产生挣脱牢笼飞上蓝天的欲望!你想想,叶涛!要是总叫这一对儿栖在葡萄架下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溜达,天鹅不就变成地鹅,忘记只有蓝天和草原才是它俩的家乡了吗?"
"嗬!哪儿来的文绉绉的词儿?"
他笑了:"这是老场长说的。"
"翅膀剪短了,还能上天?"我问。
"是呀!就因为天鹅翅膀需要恢复,才把这个铁笼放在这儿呀。那个鸡房养鸡的老头儿,每天喂天鹅鲜草、活食和鸡蛋皮,好叫这对天鹅长骨架长翅膀……你看!那个老头儿端着碗喂天鹅来了。"
看见那个佝偻着身腰的养鸡人的影子,我的思维从万里蓝天飞回到冷漠的大地上来了。刚才我和"铁猫"所探讨的问题,戛然而止。我们的面前出现了铁丝网圈起的蒺藜围墙,和环绕蒺藜墙的一圈不起微澜的死水——我们回到"家"了。
"铁猫"把"少尉"那件绸衫塞给我,说:"我去队部报到。"
我不放心地叮咛他:"注意态度……"
他坦然地笑了笑:"叶涛!你放心,我不是一只小麻雀,已经成了一只'老家贼'了。我知道该怎么过这一关!"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朝那排红砖砌成的小楼走去——那儿是劳改队队部。
远去的白帆九
回到屋子,大队人马尚未收工,趁室内尚无一人之际,我掀起"少尉"的褥子,把他那件从印度穿来的绸汗衫,塞在褥子和土炕之间铺着的稻草里。我的朋友!当我办完这件"恶行"之后,心像敲鼓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抹抹额角的汗,抬头望见屋角上那尊鲁迅泥塑,这个人类的伟大思想先驱,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是谴责我的行为吗?我想不会吧!因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中,包含着的强烈爱和憎,组成鲁迅先生的思想核心;而我的"不光彩"的行为,不过是和"人狼"韧性的战斗手段而已。
劳改队收工了,"少尉"走进屋子时,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墙壁正在"反省"。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说:叶涛!"铁猫"跑了,你这煽动罪是躲不过去了,说不定今天就会叫你搬出这条大炕,去住单间。
我则按着列宁说过的"和狼在一起,也要学习狼嗥"的名言,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在想:等着吧!你这只红眼珠的畜生,我已经给你下好了一把打狼的夹子;"食之木瓜,谢之桃李","来而不往非礼也",牛顿关于力学中的作用和反作用的规律,正在你我身上发挥效能。
我知道,大多数人会同情我的。他们有眼睛——会看;他们有大脑——会想。当然,在狱头——"少尉"淫威之下,难免说些心口不一的话,以求平安。但是,载舟之水,可以倾舟,只待那十级台风了。而我——平日一向"以德报怨"的书生,此时就是那尊驾驭狂飙的风神!
当"少尉"去屋外打水时,为我担心的人们,一下围拢了我。见我白纸上还没写下一个字的检查,都为我捏一把汗。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叶涛,你怎么这样糊涂!"
"应付几句么!"
"你和'铁猫'平常不错,交白卷能过关吗?"
"……"
"谢谢!"我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向几个好心人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说'铁猫'并没逃跑,他在苇塘里兜个圈子,又回来了,'少尉'的一肚子狗杂碎白费了!"
"他在哪儿?"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走近"少尉"铺位前,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按着他的褥子角说,"还有一件事情,请大家过过目,'少尉'说他绸衫丢了,用皮带环抽打 '铁猫',搞得咱们这间房里呜呼喊叫,不得安宁。今天,我这支钢笔不下水儿,想找他的钢笔用一下,我一掀他这个褥子,发现了一件稀罕东西,大伙看看——" 我猛然掀起"少尉"那条褥子,指着炕上稻草里那件绸衫说,"瞧!这个阴损毒坏的秦桧!"
监房里立刻一片哗然:
"我×他祖宗,真他娘的会使坏!"
"不愧是他妈的老牌军统!"
"找队长来!"
"别忙。"我放下"少尉"那条褥子,充当着诸葛亮的角色说,"大伙脑瓜里都过过电影,好好想想这家伙,都诬陷过谁?干过什么坏事?等队长来咱们屋时,竹筒里倒豆子,都给他摆出来。为了提防这只老狼嗅出味道来,大伙还要保密。"打狼的陷坑掘好了,那些平日在"少尉"狼爪之下噤若寒蝉的人儿,简直欣喜若狂;有的敲打脸盆,有的敲打饭碗。这时,歌乐山"少尉"走了进来。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尉"那双充血的混浊目光。凭着他的职业本能,他仿佛嗅到室内气氛有什么异常,因而几次把目光射向了我。我为了把这出戏演到底,只能像"青梅煮酒论英雄"中的刘备那样,尽量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墙壁"反省"我的"错误"。
钟声响了——这是通知学习的钟声。严守规定的"罗锅"队长,每次准时踏着最后一声钟响,走进我们这一间住房。之所以头一个视察我们的学习,因为我们" 少尉"为我们制定了严于其他班组的学习纪律,以表示他的积极。别的班长,体谅大家的疲累,在学习时可以随便坐着;而"少尉"管理的这群劳教犯,不管白天干的什么活儿,晚上都必须笔杆条直地坐在炕上,前不准耷拉脑袋,后不许靠着被褥,就像庙堂里十八尊罗汉修行似的,各自目向前方。这方面"少尉"堪称是我们的榜样,他能够纹丝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挺着胸脯,凹着小腹;尽管这样,他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要是用手挠挠跳蚤咬起的红瘢,或拍打一下脸上的蚊子,他马上会看你一眼,然后拿起小本本,在你名字下面划上一个道道,表示把你违反学习纪律的现象,已经列入他的账本之中。
这天,除我得天独厚能坐在地下小板凳上,交代"莫须有"的罪行之外,其他的人已经各就各位,摆好了罗汉修行的架式了;但奇怪的是,一丝不苟的"罗锅" 队长,却没有能准时来房内视察。"少尉"脸上流露出疑惑的阴影,他认为:今天晚上"罗锅"队长会亲自来主持我的批斗会,他在会上将大有用武之地;可是偏偏 "罗锅"队长迟迟不来,直到人们打坐近一个小时了,还是不见队长的影子。我,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了。我的朋友,我不是为队长不来着急,而是为"铁猫"迟迟不归感到焦急……个别谈话能用这么长的时间吗?从"铁猫"去队部报到,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为什么不放"铁猫"回来?"会不会把'铁猫'送进了禁闭室?"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地从我内心升起,"不会,'罗锅'队长两眼盯着'政治犯',刑事犯不是他禁闭的对象。"我又自我安慰地想。
不开批斗会心里痒痒的"少尉",已经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说:"都坐好了等着队长,我去队部请示一下。"他前脚出门。人们个个东倒西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还叫咱们练'金钟罩'、'铁布衫',我日他妈!"
"叶涛!你准备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说'铁猫'没逃跑?怎么还不见露面?"
"……"
我的心像悬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站起来,想去队部,因为"铁猫"的问题关联着我,我有去队部的正当理由;可是正当我走到房屋门口时,和匆匆进门的"少尉"撞了个满怀,他体壮如牛,我弱不禁风,一下把我撞了个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墙上。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队部!"
"去队部干什么?"
"……"我愣了愣神儿,"交检查材料。"
"甭去了,队部的门上锁着锁!"他伸出手来说,"你先交给我吧!"
"不,我还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时,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着我猜想:队部的门锁着,一定是"罗锅"队长押送"铁猫"到禁闭室去了。说不定是"铁猫"的检查没有过关,甚至是顶撞了"罗锅"队长,一下把事情惹大了;不然,怎么连"铁猫"也不在那里呢?
夜深了,随着下学习的钟响,人们都先后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们身体非常疲倦,恨不得马上进入梦乡。我则还坐在小板凳上,装着想问题的样子,实际上我嘴里含着铅笔头,在卜算着"铁猫"的命运。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该在打苇子的间隙,爬上土冈去观看宛如一条丝带的银钟河,如果没有那点雅兴,何至于引起一环套一环的恶性连锁反应?!又何至于把"铁猫"这个心地纯洁的孩子,推向悲剧的漩涡?!我沿着这条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这是不是文学创作——这个多灾多难的职业,留给我的一个后遗症?!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理性思维常常是个负数,像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感性思维却常常充填了全部脑细胞,像个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个机器人,爬上土冈看什么银钟河?!看什么追逐白帆的海鸥?!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里嘎嘎地悲鸣着,听见这碎人肝肠的啼叫声,我握着的那个铅笔头,开始颤栗了。我在写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检查的?我对"铁猫"在土冈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垃圾箱"的污秽中闪光的真挚语言;那么,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么洋相?!
我悲愤地扔下铅笔头,在一片鼾睡声中,走出监房。路过"少尉"的铺位时,他抬起头来问我:"去干什么?"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着拉屎放屁!"我用这个"垃圾箱"中常用的语汇来回敬了他。
"你……怎么这样大火气?"
"对不起,你不过是个'门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着我一块上厕所,起来!走!"
"走着瞧吧!叶涛!"他在我的火力攻击之下,露着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恢复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来,第一次公开的精神反抗。就像那两只天鹅,立起双足,扇动羽翅,向蹂躏它、侮辱它的"万物之灵"发起反扑似的。尽管我是个弱者,"以德报怨"是我一贯奉行的信条,但压力使懦夫振奋,逆境使弱者坚强——生活正在把我变成一个强者。
秋夜的凉风冷却着我浑涩的头脑;一轮冰盘似的银月,冷却着我火烧火燎的胸膛。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房前并不宽敞的院子来回踱步;当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队部的小楼时,一下愣住了:队部窗口亮着电灯,玻璃窗上晃动着"罗锅"队长那驼背的身影——他回来了。
夜已过半,"罗锅"队长还没回家睡觉,这更加深了我刚才的判断:他一定是押送"铁猫"去禁闭室了,现在他刚刚回来。我不觉地打了个冷颤,从头发梢凉到脚根。我默默地望着这位生活上廉洁奉公的"罗锅"队长的身影,心想如果能再配上一个善于思考的清醒大脑,该有多好!偏偏他缺乏人体上这个最主要的部件。搞不清"高尔基"、"低尔基",那不是他的过失,但是,识别不出良莠,只有左眼视力一点五,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严重缺陷。据医学科学上的论述,在赛马场上的奔马,只有双眼视力均等,才能在奔驰中,始终保持一条直线,从而给胜利创造条件。如果把一匹拉车的马的一只眼捂起来,无论你捂它的左眼还是右眼,就算这匹马是伯乐选中的千里驹,它也难以保持直线,而把车拉得不偏向一边……
我正在感慨地望着我们这位忙忙碌碌的队长,擦着墙根走过来一个人影。最初,我认为这是其他房子里上厕所的人,但是那个头的高低,那走路的姿态,那轻盈的步态,怎么和"铁猫"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窝,定睛朝来者望去,我的朋友!那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显然也看见了月光下的我,快步朝我跑了过来。我也激动地迎了上去,两人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影下停住了脚步。
"'铁猫'……"
"叶涛……"
"你怎么才回来?"我如释重负地说,"我还以为……以为……你被禁闭了哪!"
"还不如我进禁闭号的好!"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说。
"为什么?"
"黄鼎他……"
"说下去。"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焦急地催促着他,"黄鼎他怎么了?"
"他被送到场部七棵松医院去抢救了。"他仰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我到队部去报到时,'罗锅'队长刚开始听我的检查,他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之后,好像有什么焦虑的事情一样,对我挥了一下手说,'你年轻,能自动归队这很好;现在队里没有人,你去办一件事吧!'
"我说:'干什么,您吩咐吧!'
"他一边急急忙忙下楼梯,一边对我说:'你去工具棚里推一辆小平车来,快——'
"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对'罗锅'队长的宽恕感到惊奇;当我拉着小平车从工具棚出来,问他去哪儿的时候,我心里才猛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告诉我去'禁闭室'。
"叶涛!我立刻想到是不是黄鼎发生了什么问题,你是知道'禁闭室'的生活的,黄鼎本来身体就瘦得如同一根麻秆,再加上生冤枉气,一准是他……可不是么!就是叫我拉他上七棵松医院,他……因为经不住饥饿和折磨,休克在不足一米五长的小土炕上了。
"队医忙着给他打强心针。
"管教干事向'罗锅'队长汇报着黄鼎的情况。我断断续续地从管教干事嘴里知道,寇安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他那条'黑子',连夜上场部找政委去告'罗锅 '队长的状去了。队长在月光下,脸上如同蒙着一层秋霜,在去七棵松医院的路上,他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不断扭头向我喊着:'张铁矛!快点拉!快点—— '我跑得气喘吁吁,他还一个劲地催。叶涛!我真是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你想,我身后这辆小平车上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小黄毛的爸爸——黄鼎,我能不卖劲地拉吗?!可是,'罗锅'队长还嫌我拉得慢,最后他停下自行车,干脆把拉车的小绳拴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边,叫我在后边推着,他用自行车当作动力,拉着小车往医院飞跑……
"我在小平车后边,一边推车一边想:'队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感到他愧对黄鼎了吗?'不,不会!一直把你们'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反革命的队长,怎么会认为他处理黄鼎有错误呢?!后来,我想通了,队长这么着急,大概是怕寇安老头告状告在他的头里。虽说老场长眼下在咱们队是个小萝卜头,可是,它长在畦背上,资格老,辈分高,级别比总场政委也不低,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也比鸡大呀!'队长生怕寇安老头的官司打赢了,又怕小平车上的黄鼎一旦真的死去,总场下来一个调查组……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焦急地说,"后来呢?"
"后来,我把黄鼎背到医院急诊室病床上,想听听抢救结果,可是'罗锅'队长立刻打发我回来,他骑着车子朝总场部那边去了。还用问吗?他也一准是找政委去了。当我拉着小平车。从七里地远的总场部医院回来,'罗锅'队长骑着自行车撵上了我。他好像有点失神儿,直到差点撞到我的车上,他才急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队长,我的检查您还没有听全,看看什么时候,我再向您谈谈?'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前额的汗水,说:'不要谈你自己了,你就谈谈叶涛究竟给你灌了嘛迷汤吧!'
"'他叫我好好改造,认识光明前途。'
"'他没策划你逃跑?'
"'你想想,他要是叫我游过银钟河逃跑,我为嘛还能回来。'我不自觉地学了'罗锅'队长的天津口音,把'嘛'字咬得重重的。'我有错误,不该跟那么多人开玩笑,捉迷藏……'
"他阴沉着脸,对我的这片真话显然是不太相信,但又抓不到什么尾巴,我们就这样——他推着自行车,我拉着小平车,往前走了有十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他低着外凸的前额,紧闭着宽厚的嘴唇,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那辆自行车的轱辘,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没好问他。直到走到三岔路口了,我打破沉闷的空气,问他我是不是交一份书面检查时,他才吐出一口气说:'不必了!'
"'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有嘛事,找新队长,我调到劳改二队去当队长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心里暗暗地叫着,嘴里说着的却是另一番话。我说,'我们劳改一队在您管教之下,变化不是很大吗?您为什么要换一个队?'
"'为嘛?'他心不在焉地按了一下自行车铃铛。也许是丁零丁零的车铃声,使他烦闷的头脑清醒了一点儿;他看见他身旁走着的是'巴格达窃贼',便显出平日的严肃劲儿来了。他说:'为嘛去二队,这是我们干部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打听!'说着,骑上车匆匆走了。
"叶涛!我这个小脑瓜,可就上上下下捉摸开了,你跟我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罗锅'队长不是也像这个典故说的一样吗?他一方面不叫我打听,一方面又说是'干部之间的事情',这显然是寇安老头儿在政委那儿告状起了作用了。我又想,谁是我们的新队长呢?会不会就是寇安老头?他是前两年被撤了职的分场场长,上边叫他当劳改队队长。他摔了乌纱帽,才到菜园的,眼下,真的要出山当队长了?叶涛?"
我的朋友,我默默地听着"铁猫"的叙述,真是悲喜交加。悲么,黄鼎死活不知;他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小黄毛,独自去到"天国"寻求安静。喜么,"罗锅" 队长终于要像鸟儿迁巢一样,去管理二队的劳教犯了。寇安老头出于革命良知,挑起我们队担子,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即或"铁猫"的预言失效,来一个别的队长也是好的,据我所知,总场十几个劳改队,队长视力都很正常。他们左眼和右眼之间,没有零点零和一点五的差距。这将是整个劳改队的福音,也是"少尉"那样人物的噩耗!
夜风吹来,凉飕飕地钻人骨髓;我和"铁猫"站在大槐树下,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到他还没吃晚饭,便说:
"饿了吧!"
"饿过头反而不觉饿了!"
"我母亲新近送来的炒面,你冲点吃吧!"
"不!"
"为什么?"
"你的白糖和牛肉罐头……"
"说什么傻话?"我说,"那也没吃进你的肚子。"
我和"铁猫"回到各种气味都有的房内,我打开炒面口袋,用暖壶的水给他冲了一碗炒面。我知道这一点面,根本解不了他的肚饥,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饥荒夺走了人们应有的蛋白质、脂肪……
对一切声音都异常敏感的"少尉"醒了,他穿着短裤和背心下了炕,直直地朝他眼里的逃跑犯——"铁猫"走了过来。他先是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铁猫"半天之后,把野兽捕获了猎物时,贪馋而得意的目光转向了我:"叶涛!你给逃跑犯炒面吃,罪证确凿吧?!"
"确凿!"我头也不抬地说,同时把那个炒面碗递给他,"你留下,可以当证据!"
"少尉"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用眼角斜睨着我:"你是吃了熊肝,还是吃了豹子胆?说话够'光棍'的?!"
"和你一样。"我淡淡地说,"晚饭吃了三个鸡蛋大的白薯面窝窝头!"
"少尉"把那个炒面碗往腋下一挟:"现在队长睡觉了,不然的话,马上把你们这一狼一狈,送交队部。叶涛!我希望你在明天的会上,也能这样'光棍',可别变成蹲着撒尿的'娘儿们'!"
"你放心好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用你那件绸汗衫当鱼钩,一下钓住了黄鼎这条大鱼吗?今天叶涛这条大鱼,又游到你嘴边来了!"
"还有我——跳过网的鱼,又回到网里来了,恭候你的发落,'少尉'先生!""铁猫"嘴唇上沾着没舔净的炒面,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箭双雕,立大功啦!"
"少尉"眼球一下瞪圆了,好像那双眼球要从眼皮子里脱颖而出似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
"好!"
他扭转魁梧的身躯,走向他把门的铺位……
朋友!按说"少尉"确实够尽职的。后半夜,他唯恐"铁猫"重新逃跑,像尊"门神爷"一样,坐在门口,把守着关卡。
"铁猫"躺到炕上之后,对我轻声地说:
"睡个安稳觉吧!门口有'卫兵'给'首长'站岗了!"说完,他闭上眼皮就睡觉了。
我则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幽暗的灯光,照在"铁猫"疲惫不堪的脸上,我望着他睫毛上的尘土、鼻窝两边的汗迹和乱稻草一样的头发,思绪如同海涛一样,在胸中翻滚奔腾……芦苇荡里狂跑,往返七棵松医院的奔波,一天之内,他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不知到底走了多少里程?!眼下,他睡觉了,瘪着肚子躺在肮脏的褥子上,进入梦乡……
我不禁又想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黄鼎,他瘦高的身躯,本来就已经像秋风凋落的一根秫秸秆了,几个月的禁闭之后,该成了什么样子了呢?眼下他在急救室还是被运往了太平间?我的朋友!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我面前出现了黄毛吮着手指、观看老麻雀给小麻雀喂食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他同龄小伙伴所没有的,连他的瞳孔里也闪烁着纯洁、凄楚、向往、惶惑交织在一起的光泽。高尔基虽然写了《我的童年》,没有写过这样的眼神;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里,也没有描绘过那样复杂的目光,这是小黄毛所独具的一双眼睛……
为了躲避这双眼睛对我的追踪,我侧过身来躺着,想平静一下自己已狂乱的心情,可是我又看见了另一双眼睛——"少尉"还没有睡,他大概是为了抑制困倦吧,正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自卷的劣等烟草,浓浓的烟雾,一会儿遮住他的脸面,一会儿又露出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呵!混浊、阴冷、狡诈、凶残……似乎他的灵魂之光,都通过这两扇"心灵的窗口"投射出来了。
我赶紧闭合了自己的双眼……
清晨起来,吃过"瓜菜代"的稀粥之后,"少尉"拿起那个炒面碗,责令我和"铁猫"一起和他去队部。我对他的命令,用沉默代替回答。"铁猫"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走了两步就不往前迈步了,弯着腰揉着腿肚子说:
"班长!你积点阴德好不好,能不能背着我去?"
"我?""少尉"恼火地瞪着"铁猫","我能背你这个逃跑犯?让给你炒面吃的叶涛背你嘛!"
"对不起,我只有改造的任务,没有背人的义务!"说着,我挽起裤脚,露出比麻秸秆粗一点的小腿,朝大家说,"看!这不是班长故意刁难人么,我能背得动'铁猫'?"
一点火星,把屋内的"干柴"引着了,早就积蓄在人们心窝的愤懑,从我打开的这个缺口喷发出来:
"他俩又跑不了,你去队部汇报好了,为什么要他俩陪着?"
"你不放心,解下你的裤腰带来,给他俩五花大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有个年轻的罪犯,含沙射影地喊着。
"少尉"扭回粗壮的脖颈,朝那年轻罪犯吼着:"你说谁?"
"这是毛主席说的。"那个年轻人毫不示弱地挺着胸脯,"你有意见吗?你要敢说一个'不'字,老帽!我就'碎'了你!明确地告诉你吧!罗允中你欺上压下,无事生非的事情,已经办了不少了!是不是想叫老子给你抖落出来?"
"流氓——""少尉"额头青筋暴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罗锅"队长一推门进来了。"铁猫"会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心里不由蓦地一惊;他不是调离一队了吗?为什么……我正在纳闷,门又吱呀一响,从来不进我们住房的寇安老头,拄着那根枣木拐棍,破天荒地跟在"罗锅"队长后边,走进我们的房子。我立刻明白了!这是"罗锅"队长在调离一队之前,向寇安老头进行移交——寇安老头真的要当我们的管教队长了。我的朋友!我很难用语言描述我那时候的激动心情,我狠狠捏了"铁猫"胳膊一下;"铁猫"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轻轻地踢了我一脚,算是对我"电波"的回答。
在劳改队呆了多年的"少尉",头上虽然没有插着风车,但他那脑瓜就是一个风向仪,他刚刚喊了一声"报告队长",看见寇安老头跟了进来,就立刻闭住了嘴巴。同屋的其他成员,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见"罗锅"队长脸色木然地把他手中的花名册,交在寇老头手上,似乎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沉默……
大家面面相觑……
"告诉你们,""罗锅"队长打破室内的死寂,说,"由于工作的需要,从今天起,寇安同志担任你们的队长,我,另有工作任务。你们要在寇队长管教之下遵守纪律,不要刚刚起床就吵吵嚷嚷……这像个嘛?"
"报告队长,""铁猫"拢了拢头上蓬乱的头发,规规矩矩地说:"您知道,我是自动归队的,又作了检查,'少尉'……不,罗允中硬说我是逃跑犯,要把我和叶涛绑着押送队部……"
"报告队长——"
"少尉"大概是想申辩什么,可是他刚刚张嘴,就被"罗锅"队长把话打断了。"这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张铁矛向我作了检查,昨天晚上他拉着小平车往医院送病号,态度积极,不再追究了。"
"队长!"刚才和"少尉"吵架的年轻罪犯,突然站起身来说,"有一件事还应当追究!"
"嘛事?"
"张铁矛到底是不是个贼?"年轻的罪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少尉"的铺位床边,把褥角一掀,伸手从稻草里拉出来那件印度绸的绸衫。"您看!罗允中把它藏在铺炕的稻草里,反而诬陷张铁矛偷了他的汗衫,以乱裹乱,弄得我们这房子鸡飞狗跳,连您都叫他给蒙在鼓里头了。"
我的朋友,我万万没有料到有人抢在我前边,向"少尉"打出了"第一枪"。房子里再一次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全屋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少尉"的脸上。很显然,"少尉"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呆了。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不可能,队长!这一定是他们和张铁矛搞的鬼……"
这一下,把复仇怒火燃着了。愤怒的声音像八月天的冰雹,从房子每个角落,一齐倾泻到"少尉"头上:
"谁搞的?你说——"
"又想往张铁矛身上扣屎盆子?没门儿,他没归队之前,我们就从你铺位底下发现了!"
"我们集体作证!"
哗啦一下,大家都举起手来。
"罗锅"队长晃了晃胳膊,叫大伙放下手,扭头问"少尉"说:"这是嘛回事?罗允中……"
"阎队长!就是张铁矛偷的,我敢肯定。""少尉"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度荒的年头,他偷你汗衫干什么?又饱不了他的肚子?"
"是呵!"
"这家伙一贯伤天害理。"那个年轻的罪犯气愤地说,"黄鼎在水管旁边洗衣裳,人家只说领口和袖口最脏,谁都洗过衣裳,这是大实话,怎么就成了攻击领袖?"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黄鼎之腹。"
"陷害人有罪,应当反坐!"
"建议政府撤了他的班长职务!"
"建议政府重新核对黄鼎的问题!"
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少尉"脸上第一次出现惶惶不安的神情。"罗锅"队长面颊升起一片绯红,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们当然要不断查实。你们知道,右派是个嘛?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们不能对右派掉以轻心!现在,我不再管你们队的事了,有嘛问题找你们寇队长……"
出工的钟声当当地响了。
"罗锅"队长匆匆出了我们的房子。
"少尉"嗫嚅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寇安:"寇队长,是不是集合出工?"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寇安老头,这时抖擞着喉咙,向我们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撤了罗允中这个牢头的班长职务;第二,停工半天,对罗允中进行彻底的揭发;第三,我已经请示了政委,会后立即将罗允中禁闭,黄鼎蹲多少天禁闭,罗允中如数偿还;如果黄鼎因禁闭折磨而死在病床,政府要向罗允中追究法律责任。现在,揭发牢头的会议可以开始了——"
巴掌声,欢呼声,淹没了一切音响……
远去的白帆十
我的亲爱的朋友,直到一年之后——一九六二年的秋天,我才知道:寇安老头那天晚上去找政委,一是为黄鼎的问题告了"罗锅"队长的状;二是主动请求重新戴上他甩掉的那顶乌纱帽——他自动要求担任我们队的管教队长。
不要小看了这位拄着枣木棍子的瘦削老头,他有一副铁的肩膀,他是戴着"右倾"的帽子,果断处理了黄鼎冤情的;别看他那双干柴眼似乎已经失去了光泽,看书时还戴了一副老花镜,可是它却有x光的透视功能,直直地看穿你的五脏六腑;更不要看他已经满头银发,从而认为他精力已经衰竭,不,他的思想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迎着泥沙、暗礁在滚滚流淌;一句话,他就像手里拄着的那枣木棍子,又硬又直,宁可折了,也不弯腰……
不过,这一年多来,他不拄拐棍了,而把那棍子送给了"铁猫"。他叫"铁猫"和小黄毛这两个无罪的孩子,搬进了看菜园的小屋,顶替他的看守职务;他搬进了队部办公室的小楼,挑起了改造人的灵魂、洗涤社会上沉渣的重担。
荒年过去了——我们这个队赢得荒年之后的第一个丰收。
黄鼎的枯黄的面颊出现血色……
我的"搓板"上开始有了肌肉……
人们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
没有人再吃生鱼,没有人再把灯光下的蝼蛄塞进肚子,没有人再饿得挤牙膏吃,没有人再红烧癞蛤蟆和毒蛇……
但是,我要告诉你"少尉"这个人物的命运,尽管旧世界把种种恶行,倾注于他一人。他——真、善、美的死敌,假、恶、丑的化身;但当我听到他不幸的消息时,内心还是感到了震惊。事情发生在一九六二年底,当他偿还黄鼎的禁闭期满之后。"罗锅"队长通过管教科把他要到二队。至于"罗锅"队长为什么对"少尉" 如此青睐,只要讲个荒诞的故事,你也许就会明白了。有个寓言说,中世纪的北欧人十分愚昧,他们竟然分不清冻僵了的蛇和竹竿的区别。他们看见冻僵了的蛇,身上还有各色花纹,比竹竿还要美丽,有的人把这些僵蛇,编成篱笆;更有愚蠢到把它拿来当成拐杖拄着。"罗锅"队长到底是想用它编成篱笆,以利生产,还是为了拉着它,当成发展工作的拐棍呢?这一点谁也不清楚。反正是他把"少尉"又调到他那个队去了。"少尉"对此非常感激,到二队之后就别出心裁地向队长建议:应当把萝卜窖周围用电网圈起来,以防止罪犯来偷吃萝卜。"罗锅"队长一向两袖清风,最恨损公利私的行为,当即应允,并叫"少尉"担任看守。其实在一九六二年底饥荒的浪头早已经滚过去了,劳改队粮食定量已经开始增加,"少尉"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但出于他阴暗的心理,一贯以恶心度人,而没想到自己反为此而付出了性命。
我的朋友,这是当时轰动全场的奇特新闻:春节前某一天深夜,"少尉"睡醒一觉之后,去萝卜窖上捉"贼"。四周漆黑,没有一个"贼"影,他打着哈欠,站在萝卜窖顶上,朝下撒尿,被一种闪电般的力量打倒了,身子扑在电网上,一下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从十七岁就当了青年远征军,去过缅甸、印度的扛枪军人,这个到重庆歌乐山渣滓洞当了少尉打手的军统,竟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忘记了萝卜窖下,是他和一个电工犯安装的电网,也忘记了人尿中含有的矿物质能够导电。他,被电死了,像只作茧自缚的蚕蛹,长眠在他自己精心编织的"花圈"之内……
我的朋友,关于"少尉"这个人物,写到这儿也就完了。还是叫我向你写一下,在"少尉"死亡的废墟上的那颗善良的种子吧!它,经历了生活的磨难,正在祖国复苏的沃土上破土而出,发芽开花……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除夕的黄昏。那天,室外飘着鹅毛大雪,我们围坐在大炕上包除夕夜晚的饺子。由于我们这个中队获得了"粮食生产模范队"的称号,寇安老头把小秋收拾来的麦穗,加在春节的粮食定量里,宣布:节日休假期间饺子吃饱,大米饭管够。我的朋友,这对于那些从饥饿线上挣扎过来的人来说,俨然如同是一道大赦令,他们唱着,喊着,还有的年轻汉子,兴奋地到院子雪地里打了个滚,在屋地上装作动物园的熊猫,爬来爬去……
就在这一片欢腾的气氛中,有人轻轻拉了我衣角一下。我一回头,身旁站着浑身披雪的"铁猫"。这一年多来,由于他和小黄毛住在菜园,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除夕相见,自然十分激动。
"你有事吗?"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牙尖。
我俩悄悄溜出房门,在房檐下站定。
他一拉我胳膊说:"叶涛!走吧!上我那间小屋去过节,也是饺子!"
我摇摇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难道我们分开一年,你就不认我这个小朋友了?"
"哪有的事?"我说,"……这儿是个集体。"
"那儿也是小集体么,寇队长特意叫黄鼎和小黄毛一块吃团圆饺子,黄鼎也在那里。""铁猫"动员着我说,"而且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小黄毛说,他吃过叶叔叔的白糖和牛肉罐头,今天,他用小手捏了几个饺子,专门给叶叔叔吃的。"
我,心动了。但沉吟了片刻之后想到:寇安老头管理中队,虽然通情达理,越是这样,我越应该自觉。除夕之夜,跑到二里地远的菜园看守房去过节,总是不太合适。因而,我再次推脱说:"你看,雪这么大,都能没脚脖子……"
他诡秘地挤了挤眼说:"叶涛,我猜得着你的心思,不愿意违反纪律,对不对?"
我笑了:"你这小脑瓜,真够用的!"
"我比你考虑得周到。""铁猫"悄声地对我说,"来叫你之前,我去问过寇队长了,他同意你到我那儿去过节。因为我有一件特大号新闻要告诉你……"他停住了话头,用一种异常的目光盯着我。
我误解了,"是关于'少尉'的死?"
"不,是关于我的新生。"
"你……"我心跳突然加快,以致因激动而结结巴巴地,"你的问题——有眉目了?"
"这一年多,寇队长跑细了两条老腿,……叶涛!我的问题弄清楚了!""铁猫"激动地抓住我一只胳膊,用力摇着,"从今天起,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八岁的公民了!你能不去喝两盅吗?"
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走进这雪地里来了。迷迷茫茫的大雪,在我头上飘落着,我好像毫无知觉;地上的积雪,沾湿了我的棉鞋,我竟然忘记了凉。人,处在最激动的时刻,都会产生忘我——我此时就处在这种激动之中。我为"铁猫"高兴,也激起了自己对未来的向往!我亲爱的朋友,当然我不幻想一两年之内就能成为一个公民;但总有那么一天,我的祖国——母亲,她会发现我是她最赤诚的儿子,因为我是吃她的奶长大的。那时,我和你以及和我们命运一样的不幸儿,将重聚京华,举杯祝贺我们的母亲健康,举杯祝贺我们的祖国繁荣富强……
"你在想什么,叶涛?""铁猫"看我一声不吭,在雪雾中问我。
"想明天!"
"明天……"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眉上的茸茸白雪,"明天你的问题解决之后,我到火车站上去接你!"
"孩子话。"
"怎么?你看我……不是……"
"你忘了吗?'罗锅'队长怎么说的?'右派比反革命还反革命!'你不过在荒年偷了一回糕点,我怎能和你放在一个秤盘里过秤呢!"
"那……"
"明天,我母亲可以不必再用卖前辈大师的书,填我的肚子了。瑞雪丰年,明年将比今年更好,这倒是真的!"
"那……究竟到什么时候,我们能够见面?"
"那次在土冈子上看银钟河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你忘了?"
"真要到白了头发?"
"噢!"我有意转移他不快的情绪,说:"瞧!现在我的头发不是全白了吗?"
他看了看,"扑哧"一声笑了。
雪仍在下着:像芦花片,像天鹅毛,像棉花糖,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我和"铁猫"手拉着手,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着。
大雪淹没了沟沟,大雪遮盖了道路。我们几次掉进雪坑里,又从雪坑里爬出来,朝亮起灯光的小屋走着——那是希望之光呵!
"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说。
"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家百货大楼,去补交我偷吃的点心钱和帆布包的钱。"
"好!还有呢?"
"还有我想干我爸爸的行当,……寇队长说,他正通过领导给我安排,是个雕塑工厂,还没决定下来呢!等到定准之后,再叫我离场。不过……""铁猫"停住脚步,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寇队长有个为难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把小黄毛往哪儿放,他早该上学了。家访的结果是:我后娘不收留我,这还可以说是后娘无情;可他亲娘早有几个孩子了……也不要他……"
"'铁猫',你不必担心,"我说,"这个世界上,人多'狼'少,总会有出路的!"
"那我们快点走吧!该等急了!"
当我们走进原来寇安老头住着的那两间小房时,小黄毛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黄鼎佝偻瘦长的身躯,指点着小黄毛说:"还不谢谢叶叔叔!"
"别谢我,小黄毛,"我负疚地脸红了,"你这个小叔叔,为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我还打过他一拳头呢!"
"来喝酒吧!""铁猫"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
我们用饭碗当酒杯,为明天——干杯!
朋友!这是我生活中一次最愉快的酒宴了。它,虽然无比简陋,白酒又苦又辣,但我还是像即将过冈的武松,喝了多半饭碗!
我醉了。
不是尾的尾
第二年春天。我和"铁猫"离别的时刻,当真来到了。我不知道你在故乡运河,记得不记得那年春天来得特别的早。陈毅同志在广州和被平反的剧作家们的碰杯声,如同响彻长空的一声开天春雷;在隆隆的雷鸣声中,寇安老头"右倾"的帽子被震落了。
这位老场长甄别平反之后,被调到市局劳改处去担任领导工作。行前,他先召集了全队大会,对所有的罪犯进行了教育;然后,对每个"右派"进行了个别的叮咛,他叫我们认识历史,坚信明天……
离场时,他是乘船去n地的小火车站的。那天早晨,寇安老头最后一次颁布他的队长命令:叫我和黄鼎先套上一辆马车,又到小楼上替他搬下来简单的行囊和杂什,然后,把囚禁天鹅的铁笼也搬上车厢。最后,寇安和"铁猫"、小黄毛,才坐在马车之上。
不知老头儿出于什么想法,他要马车稍稍绕一下路,从二队的管界穿插一下。我不十分情愿绕路而行,因为二队是块凹形盆地,化雪之后,道路反浆,泥泞难走;但这是寇安老头的吩咐,只能从命照办。到了二队管界之后,我才明白,他所以要舍近求远,并不仅仅是来向"罗锅"队长辞行,而是下达劳改处长的第一项指示。
在二队队部门口的一棵平顶松树下,寇安老头和"罗锅"队长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我要走了。"
"罗锅"队长木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找我有嘛事?"
寇安从马车上提下一个米袋:"这是我节约下的五十斤大米,你收下它!"
"罗锅"队长摆着手:"我……我不收。"
"你收下,我到市里比你好办一些。"
"罗锅"队长凸出的前额涨红了:"不,我决不要别人一粒救济粮。"
"你以为这是给你的吗?"寇安老头语音里有了火星味儿。
"嘛?"
"这是留给你六个孩子的,荒年刚过,他们要粮食。"
"罗锅"队长搓着两只短粗的手指,毫不动情地望着寇安。显然,他对这位即将上任的劳改处长,没有任何好感。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坐着"铁猫"、小黄毛,赶车的、跟车的又是黄鼎和我时,从胸膛里吐出一口闷气。猛然,扭身朝队部走了回去。
"阎本善同志,你站住!"寇安在背后呼唤他。
"罗锅"队长停住脚步:"还有嘛说的?我要下地,去看看罪犯了。"
"我通知你,你不要下地去了。"寇安一字一板地说,"我和总场政委研究过了。"
"罗锅"队长蓦地转回头来,木然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色。
"你廉洁奉公,能当好一个出色的经济管理人员,却当不好一个改造人灵魂的队长。"寇安眯着那双老干柴眼,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罗锅" 队长说,"这是组织决定。政委调你离开二队,马上到总场部粮库报到,你的职务是总场粮库管理员。政委在那儿等着你,他要和你长谈一次。"
"这……这究竟为嘛?""罗锅"队长凸出的前额,沁出了汗珠。
"粮库需要一把'铁钥匙',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干部了。"
"二队的事……"
"叫适合于做人的工作的人来担任。"
"罗锅"队长再一次看他手里那张调令,虽然沉默不语,脸上却流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们本来应当很好地谈一谈,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寇安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严肃地说,"那五十斤大米,你背给六个孩子去;如果你不愿收下寇安对孩子们的这点心意,那就麻烦你把五十斤大米给我入库。我够吃了,身体又不坏,把农场打的粮食,留给农场吧!再见——"说着,寇安登上马车,向"罗锅"队长挥了挥手……
马车走远了,走远了。
马车终于爬出左歪右斜的泥泞车辙,上了平坦的大道。当我回头遥望阎本善时,他还愣愣地站在那棵平顶松树之下。
他想什么呢?是否在用心田上那杆公平秤在量着自己?不知道,也许对寇安老头进城、"铁猫"平反、黄鼎出禁闭室,他都不能理解,那也只好由他去了。我的朋友!还是让我把笔锋转到这辆马车上来吧!
我摇着红缨穗的大鞭子,两挂套的马车在奔跑着。
马车穿过一片新绿的原野……
马车穿过开着野花的草地……
天鹅在笼子里看见蓝天,嘎嘎地叫着……
"铁猫"和小黄毛对着碧波闪闪的银钟河,第一次真正地笑了……
马车停在银钟河岸码头上。寇安走近黄鼎,夹着两只没有光泽的老干柴眼,向黄鼎告别说:
"把小黄毛交给我,你放心吗?"
黄鼎早已哽咽在喉,他激动得语不成音地说:"这是交给了祖国——我们的母亲!我放心!"
"到时候,我叫老伴给他缝个新书包,送他上学。"
"寇场长,孩子给您添麻烦啦!"
我和"铁猫"彼此没说一句话,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四只眼睛久久对视着、对视着……片刻之间,我们的视线被泪水遮断了。我狠狠地握了他的手一下,算作我对他的临别赠言;他也用手紧紧地握一下我的手,算是对我的祝愿和回答。
船,缓缓地开动了。
船,升起了银色白帆。
春风吹鼓了帆篷,帆儿追着春风,一直向东驶去……
两只开了笼子的天鹅,突然振翼而飞,向万里蓝天。
那片白帆,在银钟河的碧水中,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