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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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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顾坚
第一章
存扣瘫坐在庄后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对着北大河平静白亮的河水,发呆。小嘴嘟着,脸上枯着两道泪痕。
他生气。生哥哥存根的气。
存根和李庄的月红才认识半个把月,两人就黏糊上了。月红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月红一来,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后来两个人干脆钻进堂屋西房间里,说说闲话,逗逗乐子。刚开始倒没感到存扣碍事,月红还爱逗弄这个圆头乖脑的小家伙玩呢。有时给他买上几粒糖果,有时捎些炒蚕豆或葵花籽儿。存扣也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他喜欢倚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打着绒线,时不时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脸上忽然就一片桃红了,好看得像年画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红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说不出来,反正挺好闻的,反正九岁的小存扣爱闻。可是过了几天月红却不要存扣赖在她身边玩儿了,她说“大人讲正事儿呢,小孩子不要听”,“豆腐桥那边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总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来。
今天月红姐姐来时给她带来两个麻团,才在街上买的,轻轻咬开一个小洞,里面热气就冒出来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还把手指吮吮,有甜味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费,往头上抹抹。这是存扣的习惯动作,吃油条也这样。
“吃过咧,吃饱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边上看他吃,看他把两个麻团全撂下肚。
月红也坐在灯柜儿旁边看他吃,眯眯地笑,脸上有些酡红。
“我不。我要和你们一起玩。”存扣说,一边从灯柜上拿来茶缸,出房门去倒些凉茶来喝。“两个麻团一缸茶,吃得肚里饱嘎嘎”,乡下人上街总喜欢如此打发自己。麻团油腻,吃过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惬意。
存扣前脚才出房门,存根跟脚就把门关上了。“出去玩半个小时,哥哥要和你月红姐商量大事!”存根在里面粗着嗓子说。像吼。
存扣回过身怔怔地站在房门口,脸都气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不到哥哥这样对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事要关起门来说!他嘴巴动了动,骂出一句话来:“特务!狗特务!”
骂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响地一蹾,就冲出门去。院子里几只鸡婆见他来势凶猛,张开翅膀两面直奔。
“让你们聊个够!让你们聊个够!”存扣气咻咻地走到巷子北头荣桂家屋后的猪圈时,从菜园的篱笆上狠劲拔出一根细竹条,在猪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挥舞。草顶上纷披下来的丝瓜藤络被齐刷刷地斩断,乱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种叫“嗡子”的黄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击中,发出“噗”一声响,稀里糊涂肯定来不及疼就死去了。尸体被打出老远,不一会儿就会被哪窝蚂蚁发现,用一天的时间把它挪进洞里。
拿丝瓜藤撒过气,存扣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边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当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心里烦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坐在这树下,呆呆地望着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岁死了爸,他妈桂香就经常不归家了。把兄弟俩扔在家里,大带小。桂香在外面做“关亡”的营生。“关亡”就是走阴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从阴曹地府带上来,借她的口说话。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说她是天生跑码头的“江湖命”。确实,桂香一年起码有十个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却总说自己是个“筛斗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后她开始吃纸烟。丑的不吃,像8分的“经济”、1角4的“勇士”从来没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华新”,2角9的 “飞马”,最次也起码是2角的“光荣”。还好麻一口儿,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爱摸个牌,嫌小不怕大,却输多赢少。她手敞,除了孝敬庄上干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过节带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没有了。所以尽管在外面做偏门营生,在庄上倒是落有好名声。有时候深更半夜桂香也会突然回来,手里端张罩子灯在床上细细地照,眼泪滴在兄弟俩脸上。灯光烘醒了他们,睁开眼,一声“妈”还未喊出口,就被妈捺进嘴里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妈熄灯躺在哥儿俩中间。哥哥岁数大,身子靠着妈妈睡着不敢动;存扣却不管,双手钩住妈的头,一条腿还搁妈身上,生怕妈飞了似的。可是早上起来妈还是不在了。灯柜上搁着吃食、钱和粮票。妈早走了。妈是顺路来家一趟的,有条黑篷船在东河浜等着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过,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着,哥上学也跟,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玩。捉蜜蜂,找蝉蜕,望学生上体育课,嘿嘿地傻乐。有时上课时,他从哥那教室的后门偷偷爬进去,像条狗坐在哥的课桌下,极专注地摆弄他找来的宝贝。他从不打扰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七岁上小学这年,哥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务农的心,天天瞅空儿到离家不远的街上跟瘸子长宝学修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有线广播和收音机,什么都来,杂家。也就小半年,该摸着的东西都摸着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厢房朝外的一面墙上凿了个门脸儿,自个儿单干起来。找来两个旧音箱摆在门口,成天开着响儿,引来不少男女伢子到他店里玩,看他修东西,听歌曲儿。存根的维修店比庄上的文化室还热闹。
月红就是在维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顾庄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顾庄街上买毛线,顺便把她哥的五节头长电筒带来修,她哥晚上看鱼塘没只亮手电可不行。哥把电筒开关拆开,几下摆弄便修好了,说声“接触不良”就递给了月红。月红问:“几钱呀?”哥很洒脱地说:“算了,小意思,没费电费材料的。”月红盯住哥看,忽然脸就红了,说声“难为你了”,转身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哥把她叫住了,给了她几颗乳珠儿,说:“你这电筒五节头的,电大。给你几颗带家去,烧坏了有得换。”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红送出好远,直到从巷头转弯不见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两天月红又来了。她带来个硬纸有线广播,说是声音嗄,难听,让存根师傅修修。这是个简单活,不知为啥哥却捣鼓了个把小时才弄妥了。月红也就陪着个把小时。开始是站在柜台外面等,以后哥叫她坐到柜台里头等。存根修,月红就坐旁边看。这以后,月红来店里的次数就密了,有东西修也来,没东西修也来,一来半天。街坊邻居都说这两个人相好了。又说大概桂香回家来就要请媒人去说亲了。
想不到哥是个花喜鹊,和月红姐相好就不理宝宝(方言:对弟妹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同辈人都可以叫“宝宝”)了。存扣恨恨地想,妈妈回来准告他一状,叫妈妈骂他!妈妈每次家来都说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嘱他要带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红姐姐来他就把我关到房门外头来了。真是欺人哟!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光景,东面水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煮早中饭的人该来淘米洗菜了。这是庄上最好的水码头,不是碎砖乱石垒的,也不是在河里打桩再担上木筏和竹排,而是两块建桥用的水泥板接的,远远塌塌地伸进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这码头下面尽是砖头瓦瓣,老辈人说这河边上原来有座龙王庙的,以后不知为什么坍塌了,想必是年纪太老了,碎砖烂瓦全推进了河里。因此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别多,脚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浑,随你放鸭似的人在里面扑腾,水总是清的,照样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码头,黄昏时河里洗澡的人多了,来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间一撂,激起一片浪花来,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两桶干净水来!”
淘米洗菜的人则把淘箩篮子伸向河里:“丫头,帮着到远处清下子!”
这码头就是好。顾庄头一名。
存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根下面,把面前丛生的狗尾巴草的穗头拔起来,箭矢似的射进河里。水面上杂乱地浮着,慢慢地往远处漾去。一只牛蜢飞过来,锔上楝树的皱皮,存扣窝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后拎起它的尸体扔向河面。太轻,扔不远。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伞状的水花,不知打哪里出来的一尾软鳝猛地蹿上来,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摆,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后面留下一道浅白的水痕,马上就不见了。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
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
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十一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儿。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得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吓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哧哧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进财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这天早上两兄弟起得比较迟,昨晚乘凉睡晚了。起来后存根就说眼皮跳,存扣问左眼还是右眼,存根说是右眼。存扣说“左跳祸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说: “有啥福呢……难道今天月红要来?”脸上就有了喜色。他现在居然把月红来也当成是“福”了,存扣心里笑哥:想婆娘想疯了。
约八点钟光景,月红真的来了。存根连忙扔下手里活计把她迎进屋里,替她接下背篓。
月红今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淡青的中长纤维裤子,脚上是一双紫红平绒方口布鞋,全身光鲜。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汗,胸脯一起一伏的。进门看见方桌上小钢精锅里冷着凉茶,端起来就喝,“咕嘟咕嘟”一气喝掉大半,抹抹嘴,掀开盖在背篓上面的方巾,摸出几根嫩黄瓜来。“呶,存扣,姐给你摘的,可脆哩。”又递一根给存根:“给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过……”存根笑眯眯地瞅着月红,眼睛里有些坏坏的。月红脸“腾”地火烧般的红,眼帘垂了下来,声音就有些涩了:“瞅什么嘛,瞧你那样儿。”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画粉还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没洗哩,”月红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人家不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嘛。”
“蛮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黄瓜来,一嘴接着一嘴,几口就下去大半根。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存扣,说:“替我上街去买五只二号电池。我替你姐修电筒。”
“姐没说要修电筒嘛。”存扣嚼黄瓜正高兴,他不想去。
“在姐篮里搁着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钱往存扣兜兜里一塞,连哄带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门没走多远,哥的声音在后面追上来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庄西。水乡农村的习惯叫法)大商店买,拿‘雄鸡’牌的!”
存扣有些生气,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动不费事,自己和月红姐说说笑笑玩儿,让人替他劳动。可他从没拗过哥,哥是宠护他的,叫他做事他也总听,虽然有时心里并不乐意。这时他又想,“雄鸡”电池3角4一只,我就说涨价了,4角,这样短哥3角钱可以买三十个白果呢。上次跟进财和马锁他们跳白果可输惨了,他们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瘪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滚,结果就输了二十几颗。下次跟他们玩滚果,“巴瘪子”就没有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兴起来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买了电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足往家里猛跑起来。到家却发现店门关着,院门也闭着,里面还扣上了搭子。这难不倒存扣,他用劲把篱笆门推开一道缝,身子一插一挤便进去了。进了院子,他看见堂屋门也关起来了,要用手推门时,听到西房里有东西撞墙的“咚咚”声,夹着月红姐的呻吟声,一声紧似一声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红姐干仗了。
庄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关门落锁的怕人家晓得,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还不许哭,出去也不许说,还要笑嘻嘻的。上次进财柯家堡的麻子舅舅来,临回去时他妈红莲舀了几瓢糯米给他捎着。当着他爸面舀的,他爸还说“多舀点,多舀点”。可他舅前脚刚走,后脚他爸就把院门堂屋门一齐关上了,对进财妈吼:“你能了,不与人主张就舀米给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今儿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认不得东南西北了。”他妈就给他爸跪下了,小声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给他闷些粥哧哧。”可他爸不依,把他妈捺在床边上,褪下裤子,对着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坏了裤子。他妈咬着被角熬着,鼻子里“呜啊呜”的,像猪被麻绳捆住嘴挨骟似的。进财“忙从院子”里抱着泡桐爬上了墙头,跳出去没命地往“花木兰”家跑。 “花木兰”婉珠当过妇女队长,人生得乌眉大眼,牛高马壮,泼辣得很,平时最爱替女姐妹出头。她有个当兵转业的二哥在县里法院做大事,庄上没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过两年扫盲夜校,又在工作组干过,说话总是占理的,队上哪家有个纠纷矛盾了都爱找她来调解。
进财一溜烟跑到婉珠家,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讲家里的事。婉珠正在厨房里刷锅,没听完话就把水帚把儿一撂,“咚咚咚”地走出来了。到了进财家院门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头在门上猛擂:“开门!开门!学宝你这个狗日的开门!”一会儿里面门搭子一响,婉珠门一推撞了学宝个趔趄,也不管他,几大步就蹿进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红莲坐在床沿上,头发乱糟糟的,低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婉珠就问:“妹子,学宝打你了?”红莲不回她,头不抬地两边摇了摇。
“没打?都有人告诉我啦!”婉珠一脚上了踏板。红莲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手扶着灯柜试了试,人却是站不起来了。婉珠不由分说,把红莲扳过来,一把拉下裤子,只见磨盘大的两扇屁股上青一道红一道紫一道的,像涂了油彩的大花脸。
“畜生!畜生!学宝狗日的过来!”婉珠顿时怒火万丈,眼瞪得有铜铃大,往外直吼。这时听到声响的队里人都来了,人挤挤的一院子。几个妇女进房看见红莲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触景生情,竟“呜呜”地哭起来。
学宝被几个大婶拉进房来,一进房就往角落粮瓮边一蹲,从口袋里掏出根“经济”,手抖抖地点上,还没吸上两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头点上了学宝的额头:“好你个学宝,平时个蔫三样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这事怎么说!你看这事怎么说!”
学宝脸都灰了,嗫嚅道:“她不与人通知,她不与人通知……”
婉珠吼道:“别说红莲舀米时你还在场,就是她自作主张接济点米给她穷哥哥又怎的?你记不得你小时候吃百家饭的时候了?你忘本!你不讲阶级感情!红莲是个人,就是条狗也不见得耐得住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着男人家有点劲就打人了!你这是殴打妇女!你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营长把你捆起来送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学宝身子像筛筛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对着红莲左右扇起了嘴巴,号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红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红莲甩开手,也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学宝越哭越来劲,居然拿头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声:“别哭了,这会儿会装了。快去烧点水来,替红莲把屁股焐焐!”学宝顿时收住哭,站起来低着头挤出去烧水了。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红姐了,连忙用手拍门,尖着嗓子叫:“哥,开门!哥,开门!”听听里面没了声响,心想哥歇手了,等哥来开门,看是咋的了。月红姐还没和哥订婚哩,就打了。正等着,里面又响起来了,“咚咚”声更响更急,下急雨似的。再听听有月红姐压抑的闷声,“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来了,小手拍着门,哀哀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哥……”又蓦地尖叫起来:“哥!哥!别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婶了!”“别喊!”里面哥突然炸雷似的吼了一声,“哥和你姐在弄东西,就好就好了。”存扣听了收住了哭,嘟哝道:“弄啥东西呢,要关门……”又大声喊,“哥,我帮你把电池买回来了哩。”
哥把门开了,脸上汗湿湿的,冲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里头藏东西呢。”存扣忙进西房,见月红姐正就着镜子梳头,绯红个脸,头发湿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帮你哥抬床了。”月红揩揩存扣的脸,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脸了。”存扣凑上镜子看,才哭过的脸脏手一揩,横一道竖一道的,自己咧开豁巴齿笑了,又问:“你们看到我铜角子了吗?”“在哩,三十四个,一个不少。”他哥说,“我替你数过了。”
西房里的这张架子床是家里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时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财,以后妈妈结婚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说是红木打的,迎面画板上面雕着松鹤,梅花鹿,鸳鸯,凤凰,麒麟,牡丹花,还有头上长了大瘤子的寿星佬儿哩。听说当年王大卵子打这张床,木匠整整费了一百二十个工,光鸡蛋早茶就吃了两笆斗。想不到土改时被外婆拎阄拎来了。
这张床很大,从小存扣就喜欢和哥哥在上面顽皮,翻筋斗,竖蜻蜓,弄得榫头有些松了,使了劲就摇晃,往墙上撞,咚呀咚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妈都藏在床肚下面。本来妈妈的嫁妆里还有一袜筒子铜板和几块“袁大头”,连同兄弟俩小时候带的银项圈、银索锁和银脚镯包在一块蓝方巾里藏在站柜的最底层,有一天被存扣乱翻到了,抓一把铜板到进财家院里和他们斗角子,一下子输掉十几个,被妈妈逮住了拧着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里爆打了一顿,骂道:“小绝光头,败家子,正行不学学赌钱。你那死鬼爷爷一夜赌输二十亩田,害得你奶奶要寻死——现在倒又轮到你了!”屁股打得“哔剥”响,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宝书台前对着毛主席像忏悔。跪了一顿饭时辰,膝盖疼得钻心,幸好巷子后头的鸭奶奶过来把他拉了起来。他是不敢自己起来的。被妈妈拧破了皮的耳朵后来化脓了,妈到赤脚医生种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缠上棉絮蘸着替他搽。后来疤还没结老,存扣耐不住痒用手去抠,抠出了血又结疤,几十天才好。他妈后来想把剩下的铜板拿到铜匠船上化了,浇一把小饭勺,却遭到哥俩一致反对。存扣拉着妈的手哭着不让,妈笑着问摆在家里做啥,存扣说不做啥,就是要摆在家里,还说我家的铜角子最新,进财、马锁、东连他们的都斗旧了,字都看不清了呢,还说我家全是“大清带铜”的,比他们的“十文”又黄又厚又重。妈想了想就说,也好,我先替你们藏起来,等你们长大寻到婆娘再传给你们。存扣就说我不要洋钱,我要角子。妈说,好,角子归你。妈就从站柜里把那包金贵东西拿出来,卸下床板钻到床肚里去,出来时气吁吁地对兄弟俩说:“家里值钱的家当妈就藏这里面了,你们俩谁也不要进去乱动!”以后存扣想那些铜板想得慌了,经常像条狗趴在踏板这边,把半边脸贴在地上用哥的电筒往里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里,睡着属于他的三十四枚铜板,妈妈钻床肚时他急急数过的。有次他对哥说,要是我们快点儿长大就好了,寻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么大了妈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样子。他哥就说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个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哝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诉他:“这些时哥攒了些钱,先把它藏起来。”存扣就说:“我又不偷。哎,是攒着等娶月红姐吧!”月红用手指在存扣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 “这伢儿,不学好了。”脸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篮站起来,吁一口气,说:“我该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给他捎条‘经济’呢。”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闪了哥一眼,说:“明天再来修电筒,今儿修不好了。”哥忙说:“对对,今儿修不好了,明儿继续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五节电池和零钱一并掏出来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叹口气,说:“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问:“哎,你今天咋跑这么快?”存扣一激灵从床上拗起来,说:“我的黄瓜呢?还有两根黄瓜呢?”哥“呼”地拉开账桌抽屉,双手各拿一根黄瓜投降似的举着,气呼呼地说:“敢情你是怕我把黄瓜全吃掉,还你!”把两根黄瓜掷到床上,跌成了好几截,趿着拖鞋出去了。
存扣见哥气了,忙颠颠儿地跳下床,涎着脸跟在哥屁股后面。哥不理他,径直走向猪圈,站在茅缸前解裤扣儿。存扣也连忙抠出小雀子陪着哥。两道尿柱一前一后冲出来,一粗一细交叉着,臊气味哄哄的。一会儿存扣没了,哥还“哗哗”尿个不停,没完没了,牛尿似的。存扣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尿头咋这么长的?”哥没好气地回他:“憋久了没出来咋个不长!”把尿抖净了,边扭纽子边往家屋里走去,把个发怔的存扣扔在茅缸这边。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来时,太阳已照上站柜门了。小桌上盛着一碗烫饭粥,上面担着一根油条。存扣滚起身,脸也不洗,捧起碗“咕噜咕噜”地喝,大口咬着油条。突然就放下了碗,捂着肚子往外奔。在院里拖鞋跑丢一只,索性脚一踢,把另一只也踢掉了,身一闪溜出门去。
存扣一溜烟跑到巧云姨家屋西山的猪圈茅缸,裤头一拽,屁股还没全蹲下来,就“稀里
哗啦“拉开了。这几天存扣解溲都上这儿。家里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队里挑粪的”麻皮“凤枣大爷被高家庄的姑娘带去过了,粪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溅得满屁股水花花的,三张草纸都不够,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云姨家这茅缸好,两头猪刚出的圈,粪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静。
猪圈前长着几趟南瓜,蒲扇样的大瓜叶一直铺到茅缸边上,喇叭样的金黄色花儿开得到处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着,飞起又叮上,飞起又叮上,忙碌得很。瓜纽儿东一个西一个的,长着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为什么巧云姨不秧黄瓜呢,这样屙屎的时候可以顺便摘来哧哧。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来了,赶紧对准面前一窝匆忙的蚂蚁。蚂蚁被尿冲得七零八落,没冲出去的在水汪中挣扎游泳,他就觉得很开心,想自己这泡尿对蚂蚁来说就是一条大河了,还是人厉害呀,随便一泡尿就可以给蚂蚁带来一回洪灾。看它们在里面拼命的样子,他不禁笑出声来。这时候他又看见一只癞宝(方言:癞蛤蟆),正藏在一张瓜叶下躲太阳呢,眼半睁半闭的,还举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让存扣很惊奇,他看过狗儿、猫儿和猪子打哈欠,还不知道癞宝也会打哈欠的,还打得人模人样的。于是他就生起气来:这个丑东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从容,一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悄悄拎块土坷垃,瞄准了,朝那癞宝身上砸去。偏了,癞宝往起一蹿,蹿进瓜蔓中去了。
存扣屙过了,才记得忘了带纸,就揪几片南瓜叶擦,高低擦不干净,擦了还有,擦了还有,一发狠,中指顶破了瓜叶,指头上便涂上了绿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墙上揩揩,裤头一拎站起来走了。
暑假才过了十几天,存扣已觉得腻得慌了。白天是那么的长,长得让存扣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从巧云姨家的猪圈出来,存扣拐上北大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河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过后才有伢子们来洗澡游戏,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闹哄哄的。“躲躲蒙儿”,“逮水老鸦”(一种水中众人追逐一人的游戏),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这会儿河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声,甚至连一条船都看不见。“真没劲!”他嘴里咕哝着,走到一个坡缓处站下了。他要下河洗个澡。刚才屁股擦得不干净,黏黏的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脱下裤头丢在岸上,光裸着身体径直走进河里。水已经蛮暖的了。太阳狠得很,中午过后水边上都是烫的。脚踩着腻软的河泥,凉丝丝,很舒服。才走两三步,脚板硌上个尖利的东西,探下身抠出来,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儿(方言:蚌。鼓肚子称“河歪儿”,扁肚子称“江歪儿”)。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儿,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儿他就要了,可以换钱。有人到庄上收,收去养珍珠。走不过两步脚下又踩着东西,在脚心里动着,痒痒的。存扣稍稍虚起脚,抓上来一只寸把长的青皮枣虾。他掐去头尾,中间只一挤,白玉似的虾肉便滑进嘴里,“吧嗒吧嗒”嘴,透鲜。
存扣想往不远处的水码头游,但又想游过去还要游回来拿裤头,就不想游了。一个人游泳也没意思,何况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个人在河里。老听人说河里有水獭猫哩,专拖小伢子,从屁眼往外掏肠子吃。弄湿了头发,哥哥就发现了。还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后一阵脚步响,还没回头,只听一声“逮麻雀子喽”,裤头被人褪到脚后跟。存扣连忙拉起来,转头一看,是队里的机工保国,骂了句:“下流精!”随即又涎着脸说:“保国哥,我到你家听你说古好不好?”
保国是队里几条光棍子之一,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挤在一间碎砖垒成的屋里,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婆娘。人却是极聪明,欢喜捣鼓东西。他没学过无线电,但他能把收音机拆散一桌子连起来照响。他会修手扶拖拉机,坏了后就在地里修,拆下来的零件在田埂上摆一排边,洗洗弄弄安起来又突突响了。娃儿们都佩服他,经常簇在他身边看,他就拾些没用的钢球儿或轴承什么的往远处一扔,引得他们像一群饿狗似的去抢,争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边咧着大嘴笑。他家里有许多大书,据说是前几年“造反派”把从四乡八村抄来的“毒草书”堆在顾庄中学的操场上,准备第二天开批判会时“送瘟神”放火烧掉,保国和他当时还没死的爷爷正好负责看守,被他俩趁黑拣厚地偷了两口袋。他没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间隙也拿出来看上一点儿,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们经常缠住他讲,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里借着一豆灯光听他说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说的,得买糖果给他,或者从家里偷几根香烟,大家凑凑,就多了。也有白说的时候,就是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他叉到鱼搛个鱼头端张爬爬凳在槐树下咪酒的时候,他就讲故事,还讲得多,讲好长。
这时保国就说:“呆瓜,还有比听说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电影都好玩!”
“瞎说,我不相信。”存扣张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国朝巷子两头看看,悄声说,“你哥昨天把你月红姐关在家里的吧,你晓得他们在做啥?”
“他俩藏……藏……不告诉你!”
“我告诉你,他俩在逑交易(方言:男女发生肉体关系)呢。”
“什么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国凑在存扣耳朵边说,“狗受窝你总看过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红躲在家里受窝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声喊起来了,吓了保国一跳,赶紧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存扣挤挤眉眼,说:“相信不相信等他们再关门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着哈哈走了。
存扣气极了,恨不得拾个砖头瓦瓣从后面砸过去:这保国怎么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么也像狗受窝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窝呢。狗受窝经常看到啊,公狗围着母狗打转,用长舌头舔母狗的屁股缝,舔着舔着就从后面骑上母狗的屁股。原来缩在肚子里的伸得长长的,红红的像搽了血,捣鼓捣鼓就进了母狗的屁股缝里了,就像钥匙投进了锁孔挂住了。人来了两个一起走,也掉不下来。娃儿看见了就拿砖头砸,两条狗就逃,有时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还是掉不下来,可好玩呢。我哥姐也这样吗,才不会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样干吗?好玩吗?保国准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轻又好看的对象月红姐了。谁叫你家穷了,谁叫你岁数大了,谁叫你长个大咧嘴了,说我哥,哼,谁睬你哟,就当你放臭狗屁哟!
存扣这样想着,开始往家蹭着步子,可心里总有一团雾似的不爽快。他想,难道人真的也受窝吗。他记得爸没死的时候经常把他搂在怀里,逗他:“我娃是哪个的心啊?”存扣就尖声尖气地说:“我爸的心!”爸又问:“我娃是哪个的肉啊?”存扣又说:“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这是什么啊?”“挂挂。” “挂挂由(方言:用来)干啥呀?”“寻婆娘。”“那你妈是什么啊?”“平平。”“平平由做啥呀?”“养宝宝!”存扣大声喊完最后一句,妈就走过来,抡起肉溜溜的拳头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着存扣左躲右躲的。妈骂他“老不正经的,教娃儿学坏”。骂着,脸上却笑盈盈的,像开了枝月季似的好看。
小时候和爸操练得烂熟的这段逗趣以前存扣从来没往深处想过,今天却像戏台的布幔子闪了一道缝,勾着他聚着神儿往里瞅。他想,长挂挂为啥要寻婆娘呢,养宝宝要平平做啥呢。记得以前他曾赖在妈妈怀里要她给他生出一个姐姐来,说马锁和东连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妈妈就笑起来,说:“妈没那个本事,养个妹妹说不定还行,养姐姐妈可没办法。”存扣说:“我不要妹妹,妹妹好哭,还会和我抢东西吃,你还会惯她不惯我了。”又缠着妈妈问:“你是咋养我的呀?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妈就说:“你是小虫子拱进妈妈肚子里长大的,长大了就从妈妈胳肢窝里掉下来了。”存扣就问:“虫子咋拱进你肚子里的呢?”妈就说:“妈睡着的时候拱进去的,从鼻孔里拱进去的。”存扣就问:“从妈胳肢窝掉下来你不疼吗?”妈就说:“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抠妈胳肢窝,妈 “咯咯”笑着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黏在妈身上乱够乱抓,却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妈妈,你咋和爸一样胳肢窝有毛呢?”妈就沉下脸,用手轻轻打他一下说:“好了,别问了,把妈妈弄疼了。”站起来上灶台去了。
这会儿存扣突然就怀疑妈妈以前说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从胳肢窝里掉下来的了,说不定是从……是从……里掉出来的呢。想到这里,他脑里电光石火一闪,他见过老猫生过崽,是东连家的菜花猫。去年春上,东连告诉他,说天天夜里有猫子在他家屋后哭,他家菜花猫也哭。他不懂,问他爷爷。爷爷说是猫受窝呢,受窝了猫就有崽了。他要爷爷带他出去看,爷爷说不作兴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猫怕丑呢。生崽那天,东连跑过来喊他去看,还有马锁。看到第一个崽儿从猫腚后挂下来,东连就轻叫:“屙下来了,屙下来了!”马锁就说他:“瞎说,屁眼在上面哩,那是。”当时存扣也没在意听,一心一意想把猫胎衣拿到手。他听人说猫胎衣是大补药,晾干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痨病呢。害了痨病的人吐血,庄上有几个人都是得这个病死的,有了猫胎衣放家里就不怕了,万一得了痨病拿出来一吃就好了。可菜花猫不让他动手,冲他龇牙咧嘴打呜呜。马锁也说不能拿,说拿了老猫就活不成了,老猫自己要补呢。存扣和东连都不信。不一会儿,果然老猫把胎衣吞了,他俩就对马锁佩服得要死。马锁的老舅种道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经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现在存扣终于确定人也是要受窝的,受窝了才有娃,长大了从里拱出来。可妈妈为什么要骗他呢?自己那么大咋不拱坏妈妈呢?妈妈也吃我的胎衣吗?可妈妈说我和哥的胎衣都腌在石灰罐里埋在床底下呢,还说这就是什么“衣胞之地”,说根埋在这儿将来不论走到天下都不会忘家忘本,还说……存扣想得头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窝也是像狗那样子吗?是不是妈妈也撅着屁股把爸受呢?那多丑啊!妈妈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妈带他上女澡堂洗过澡,那时他还很小哩,妈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妈还说舒坦呢。妈也叫他跟红粉姐和巧兰姨捋,可她们不要,扭着身子笑着直躲哩……他想到她们都要撅着屁股把男人受心里就恶心,养宝宝为啥要受窝呢,不受不行吗……九岁的存扣想着这些乱麻麻的事心里也乱麻麻的,低着脑袋蹭过了哥的维修店都不晓得,直到他哥大叫了他一声。
“存扣,上哪儿呢!”存扣蓦地一惊,收住步,慢吞吞踅进哥的店里,拨弄着纸盒里的杂杂拉拉的修理配件。抬头瞅他哥,眼神儿怪怪的。哥就骂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会儿月红姐要来了看她不说你!”“不要她问!”存扣突然叫起来,惊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烦!”存扣昂着小脑袋看着哥,像只发怒的狮毛狗,倒把他哥逗乐了:“这小子,没来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头焊他的接头,存扣却推推他的膀子,说: “哎,你说月红姐要来?”“昨天她不是说了嘛。”“啥时来?“”快了。“哥看一眼钟,”哟,快十点了,早该来了。“又回过头盯着存扣:”咦,你问这个干什么?“存扣说:”我不想煮饭,你叫月红姐煮,我要去玩。“哥说:”噢?上哪儿玩啊?“”我上河西,那儿滚果的人多。东连他们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气地对他说,”你月红姐来了摘几条丝瓜下面吃。“拉开抽屉,拎出一张五角的,”呶,去买果吧,老书(输)记!“”你才是老书(输)记!“存扣接过钱,脚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声扔在了后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绕两拐上了街。他心里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兜里揣着哥给的五角钱。这五角钱可以让他厮杀老半天的。厮杀的结果可能是大有斩获,也可能是铩羽而归。他赢过的,赢过一口袋红红绿绿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时他一路蹦跳着。果子们在兜里你冲它搡,挤出沙拉沙拉一派嘈杂,让存扣听得心醉神迷,飘飘欲仙。他也输过,输得口袋朝天,一颗不剩,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怔忡着,眼睁睁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冲杀、丢失和收复。“先赢后输,输得眼泪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边上,无人理会,只得无奈地转身,退出,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种悲壮的情绪云一样裹住了他。
而今天,存扣并不想用哥这五角钱买来一场酣烈的厮杀。去河西玩滚果只是他的托词。他另有所图。他的心“怦怦”直跳,为自己在店里突然萌生的计划感到昂奋,同时伴随着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种忐忑中的期盼。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明白地预感到今天他将能窥到人世间一件大事情。九岁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对他自我设计但已无法逆转的行动竟有些茫然了。是的,无法逆转。情绪的河流波涛汹涌,如同来自上游的一只木船,顺水漂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条的摊子上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油条,然后每根一撕为二,一点一点很文气地咬,极其认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这是他的老伎俩了,为的是把享受的时间更延长些。可现在的他真的既不饿也不馋,他借咀嚼来打发时间和平抑情绪,正如大人在非常时刻喜欢点上棵香烟一样。等两根油条全都下了肚,一条街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他把两只油手在头发上使劲擦擦,然后毅然决然掉转脚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轻灵的狸猫左弯右拐很快闪了回来。巷子里没人,是庄户人弄晌午饭的时候了。哥维修店的门板上起来了,这是存扣判断之中的。他转向院门,篱门紧闭。他撑着身子一缩便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内传出熟悉的声响使他突地打起冷惊来了,热摆子似的,咬牙切齿,头拨浪鼓似的摇,无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着墙坐下,大口喘气,在月红“咿咿呀呀”得最紧的时候站起身,踮脚在窗户下框与墙体之间的些微豁缝里往里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后背和奋力前拱的屁股,月红朝里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着急拱了十几下趴叠在月红背上死了似的不动时,轻快地几个猫步潜到篱门边,泥鳅似的闪了出去。
存扣出了门没命似的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郁着一团烧着的火球,头脑混沌着,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路狂窜,撵着几只大鹅拧着方屁股慌不择路进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里觅食的鸡婆们则“咯咯咯”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墙头和猪圈,有一只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树杈上,鸡毛乱飘。狗们随即闻风而动,纷纷蹿出来汪汪狂吠,一声接一声没命地炫耀着破嗓子。安静的小巷里一时间被畜生们搅得空气都震颤起来。
存扣奔到河边一棵大榆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着树身大口喘气,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他真不敢相信他刚才看到的一切,虽然他心里已朦朦胧胧有所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还是大大地震惊了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红姐真的和狗子一样“受窝”,哥那劲头真比狗子都要拼命,简直像个疯子。月红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么高,羞不羞!被哥捣得哇哇的,又像好过又像难过的,有意思吗?疯了,大人们都疯了,大人们都这样啊?为什么这样才能养宝宝呢?多丑啊,要捣几回才会养宝宝呢?我长大也要这样吗?我和谁捣呀……存扣想得一头糨糊,使劲地搔着头皮,好像恨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掏出来扔到河里淘洗理清爽才会痛快。这时他小卵子“突”地钻痛了一下,忙伸手从一只裤衩筒下面把捉出来,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样薄薄的,他看到一只淡黄色的蚂蚁锔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来,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来往回走,却发觉硬起来了,掏出来一看,细直直像半截铅笔头。他有些吃惊,用手往下捺,却顽强挺上来,如此几次。他恨恨地拎起裤衩,任凭它拱着,甩开脚往家跑去,在离家两篙远时慢下来,低头看时,嘿,瘪了!他咧咧嘴,盯着哥洞开的店门翻一眼,心里说:我才不像你们那么贱哩!
第二章
保连的妈妈巧英突发精神病,上吊死了。存扣听到这话时真是有点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进财在东桥上扳虾罾时还见过她呢,挎着一个盖着青布的竹篮儿,笑眯眯问他“你妈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寻死。可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买豆腐,看见老富贵的油条摊子围着一圈人,忙凑上去。老富贵一面手不住脚不停地忙活着,头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喷喷地在作报告:“我真浑啊,我咋就没看出蹊跷呢。一大早她就拎着小麦来换油条,头梳得滑滴滴的,身上穿得光鲜鲜地。我刚支好锅,油还没热透呢,她就在一边
等。我问她咋这么早。她说,早点吃,吃点好的好赶路。我问上哪儿,她灿着白牙笑,说,赶亲戚呀。她在蒙我,我应该想到的。巧英平时粗茶淡饭过日子,吃个虱子都怕响,省惯了,从没见她舍得换根把油条哧哧的……“有人就打断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该认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富贵就说:”她说她走亲戚呀……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吵不闹的!“围着的人就说:”老富贵你别悔,她终归要走的。“
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扯到荷花带动藕,话头越说越多,争得红头涨脸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么这些大人不见得多伤心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呢,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样吗,哪儿出事哪儿去,哪儿热闹往哪儿奔,听到哪家打架吵死的,发现哪里失火起烟的,就立刻兴奋起来,有点像公社电影船开进碾米厂后的麻虾沟里一样,呼朋引类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烦恼。可今天存扣心里确实是惊讶和难受的。一来因为巧英和自己妈妈处得很好,只要妈妈在家她们是常来往的。雨天的时候巧英总是打个油纸伞夹着针线匾儿来和妈妈一块做针指,一面家长里短地唠叨,亲亲热热的,像对姐妹。存扣就在她针线匾里的碎布头中乱翻,总能找到两粒糖或几颗花生。二来他和保连也玩得不错。保连比他大两岁,是个瘌疮头,头皮上有两个不长毛的“大铜钱”;又是个哭宝子,鼻涕鬼,哭起来两挂鼻涕一抽一抽地,拉面条似的。班上好多同学都嫌他,不大肯跟他玩。存扣不远他,是因为保连除了瘌头和邋遢,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语文好,会造句,背书又快,每次背书,老师让上讲台第一个背的总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进城给他捎回来的蜡笔和水彩肯拿出来把大家用,还常常偷他爸理发店里积的长头发跟挑货郎换麦芽糖吃,每次都分给存扣一半。另外,保连的爸给存扣剃头从来是不收钱的。所以这时存扣就真真实实难过起来。他想得出来保连现在的样儿。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会做噩梦。
乡下人闲适,夏日黄昏时分,家家就在院子里的丝瓜络和葡萄藤下摆好了饭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糁子或大麦糁子粥端上来,摘两条菜瓜斫瓜菜,浇上半匙菜油,放盐,再拍上几瓣大蒜头拌匀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舍得的人家还会炒上一盘笋瓜丝或老蚕豆。若有闲工夫,女人们到地里揪些山芋藤来,去叶剥梗,加大椒一炒,喷香;孩子们则又玩出新花样,把藤梗儿连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坠儿、手镯子和项链,在院里走来走去显摆。吃过饭收拾桌子,把藤椅凉床搬出来,不凉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热闹的则在院
里待不住,他们要上桥,桥上河风吹得惬意,人又多,说笑逗乐听人说古唱曲儿,有意思得很。晚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赖着,就有人三三两两摇着蒲扇上桥了。
乡下古朴,并不以裸体为羞,小孩子精光赤条的;男人们打个赤膊,浑身古铜色,若他们抹掉裤头下河洗澡,你却会惊艳他们那两坨屁股的雪白。这是太阳的功劳,在阳光下劳作,也就那块地方晒不着了,被黑皮一衬,就更显得白了。以前才下乡的知青见了稀奇,给起了个名儿叫“三段头”,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没多久他们大都也成“三段头”了。听说一个扬州小知青请假回城,父亲带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头”的身体引来众澡客围着看稀奇。父子俩抱头大哭,哭得池水都涨了三分。
男人爱赤膊,女人也喜欢。乡下的女妮子,没出阁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规矩多得很,年长者叮嘱要笑不露齿言不高声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夹着,一结婚就不问了。大庭广众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两个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来了。乡下女人健硕,又不像城里人用个罩子缚着,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头被孩子吮得鲜红,淡青的筋脉爬满肥腻腻的奶身,光棍郎见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响。
结过婚的乡下女子虽然粗俗,什么都敢露,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但偷情养汉的却极罕见;可一旦偷了,却又一竿子插到底,不离不弃,好得比锅膛里的火还熊,逮到了拉倒,半瓶“乐果”了结,一根麻绳归西,死得笑眯眯的(水乡女子很少投河寻死的,淹不死)。所以,乡里陋汉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讨讨巧,并无多少非分之想。
但乡下女人赤膊总得在四十岁上下。若几个婶子在桥上聚成一团说话,月色星光下你见到的是一堆白肉,处在下风的人会闻到洗澡后清新的女人味儿。老婆婆们总是坐在桥梢头,慢悠悠摇着蒲扇,用不关风的牙口拉呱着;矜持的披件麻纱褂子,多数赤膊,露出嶙峋的肋骨,两个乳房已变成两张肉皮,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胸前,很难想像它们曾以饱满的乳汁喂大了一大帮儿女。如今她们老了,一阵河风都能把这两块丑陋松瘪的肉皮吹得晃荡起来。
存扣天天晚上去东桥乘凉。东桥离家最近,桥又大:长六七十步,三块水泥板的宽头。乘凉的人夹上席子,占用其中两块,留一块给人走路。乡下孩子会水早,又顽皮,常常搞些恶作剧,在所剩不大的桥面上一个趔趄,叫一声“救命”,两只膀子在空中舞上几舞,人便往河里一头栽去。大人们并不发急,探头看着,看水中半天没有声响,又不冒泡,便眯眯笑,骂一句“装死都不会”,继续抽他的烟。不一会儿,河泡一翻,一个水漉漉的脑袋冒出来,手里举一扇沾着黑泥的大河蚌,朝桥上尖叫:“爸!”“妈!”向一桥人显摆他的本事。
存扣上桥并不全为了乘凉,他家厢房是平顶,在上面一样很凉快。他上桥主要是为了听大人唱曲讲故事。坐在高高的桥面上,头上是一天闪闪烁烁的星星,桥上是密密团团的人影,清凉的河风一阵阵吹来,听着大人说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希望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两个月才好哪。
大人说白道古唱曲儿,荤的素的都有,并不忌讳年轻人。许多伢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从懵懂到灵醒开窍甚至向往和模仿,这夏日的纳凉晚会功不可没。这些时都爱说保连妈巧英的事,说来说去就荤了。好在这儿是村东,巧英家在村西,八杆子打不到,说话也就少了遮拦,由着性儿侃。有人说,巧英小时候可是个水灵的妹子呢,又会唱,小曲儿唱一晚上都不同样。她妈图老瘌疤进仁有个剃头手艺——进仁比巧英大不少岁呢——把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栽在了牛屎上,这也就罢了,偏偏这进仁还是个二蔫儿……这时就有个婶子的声音从下风传来:“人都死了,不作兴做三道四作践人家。”可马上就有年轻人嚷起来:“说呀,说!我们爱听——怕什么哟,怕死鬼来撕你的嘴?”
于是又说。说以前上学堂时,下课上茅厕,别的同学“呼啦啦”尿过了,他还在那里拼命地抠——你说抠什么,雀子呀,太小了,找不着啊。十四五了,我们都长毛了,他还俏生生的像个白果似的,撅起来也没得个蚕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脱裤子……说到这里,桥上哄笑起来。看到几个半大的妮子侧头斜脑地在听,一帮小伙子更是邪里邪气地呵呵着,催促往下讲下去。
说白者受到鼓励,更加绘声绘色。你们知道巧英嫂子为啥年纪轻轻就信佛吃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纪轻轻的吃斋总有个事儿。白驹那边有个小寡妇,原本夫妻两个好得不得了,不想男的下雨天在河里撑船,被雷劈死了。小寡妇守孝三年,有时晚上想得耐不住痒,把请来的佛珠散了满屋子撒开,再伏在地上一颗颗寻摸,寻齐了天也亮了……说,说,还是你接着说!”
就接着说。说一开始巧英嫂还指望进仁能治,别人家杀公鸡时,她总跟人家要俩卵子儿,说是做药引子,还到东面夏家舍屠宰场买过牛鞭——没用,蔫东西就是翘不起来。
这时,那边就有人问:你说人家没得用,他伢子保连哪来的?这边就说:我不说,传出去老瘌疤进仁不找我拼命才怪呢。就有人答:哪个在外面说叫他死老子嫁妈妈!说吧,说吧,别吊人胃口了。
于是又说。那时有一条外地老鸦(方言:鸬鹚)船常带在巧英家屋后的水码头上,是队里请过来拿(方言:叼或逮)鱼的。鱼老大是个后生,虽常年漂在水上,黑不溜秋,人却长得壮实,俏眉俏眼的。他常拎条大头鲢子上岸,和进仁喝上两杯。一来二去,大家熟络了,就有了以后……咳,也就那么回事嘛!;
有人插上一句:难怪我瞧细保连一点也不像他老子。一个人跟着反驳:不对,瘌疤像。大伙一起笑起来。说白者接着说:女人做了这事儿眉眼精气神儿都会变样的,一次两次看不出来,时间长了,老瘌疤也不是呆子,拿刀要和那后生拼命。人家早得信拔篙走路了。就折磨婆娘,用鞋底狠揍她。还不敢哭,低眉顺眼地服侍他。;可过了些时,老瘌疤突然对婆娘好起来了,反过来服侍她。原来肚里有种了。老瘌疤好像想通了,自己又没得用,白拣个孩子养养也不错啊,还可替自己挡挡丑,人家哪知道不是自己的种,这孩子脸上又不刻字。但纸咋能包住火,他那旮旯晓得的人多哩。亏得巧英人好,哪个也不说出去。女人摊个二蔫儿只能苦水往肚里咽啊。
一桥人便唏嘘: “巧英也真是可怜。”
“难怪要寻死——有啥活头!”
“怪不得信佛,修来生的。”
………
第三章
暑假过了一大半,存扣要去王家庄了。
打小存扣就喜欢去王家庄,因为那是外婆住的庄子。外婆最疼他。不只是外婆疼他,舅舅舅母也疼他,通王家庄的人都疼他。王家庄是个只有四个生产队的小村庄。存扣的外公姓王——得痨病死掉十几年了——庄上基本上都是王姓,一个老祖传下来的,所以存扣在那里有数不清的外公外婆、姨娘姨丈、舅舅舅母,到处都是亲戚,跑到哪家都能拿碗盛饭,上铺睡觉。庄上的大人都夸存扣长得俊,夸他聪明乖巧,存扣上哪家玩哪家就欢喜得不得了——存扣在王家庄有做小皇帝的感觉哩。细伢子见到存扣来了就欢喜得不得了,争着跟他玩,陪他跳白果,斗铜板,滚铁环,用黏面团捕蝉,上树摸鸟蛋,到河边钓龙虾——有时候他们请存扣坐上队里乌黑的大水牛,前呼后拥地簇着他走,这时候他就更像小皇帝了。但存扣有时候也喜欢一个人玩玩,感到也蛮有意思——如果是两个人玩的话,那个人必定是爱香。
爱香肯定是个女伢子,名字中有“香”嘛。爱香也姓王,所以存扣喊她爸爸叫“舅舅”,喊她妈妈叫“舅母”。存扣比爱香大一岁,喊她“宝宝”,爱香当然就喊存扣“哥哥”啦,她也管存扣的外婆叫“外婆”。
存扣的亲舅舅叫永昌,亲舅母叫凤莲,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叫水生,比存扣大六岁。舅母生水生哥哥时差点儿死掉,说是什么难产,流了很多血,弄到医院里开了刀,以后就没得养了。水生哥哥是株独苗苗。
外婆不和舅舅舅母一起住。舅舅舅母住在庄子中央,外婆一个人住在庄河南两间旧屋里。外婆是个爱静爱自主的人。爱香的家也在庄河南,离外婆家只有三篙子远。存扣曾在外婆家门槛处开始撒尿,边撒边往爱香家走,走到她家门槛时尿头还没断,可见两家之近。
存扣到外婆家就是爱香的节日。她喜欢存扣哥哥。她黏着存扣哥哥,到哪都要跟着。才会走路时就这样了,望不到存扣就哭。两个小人儿很投缘,走路要手搀手,吃东西也不争,爱香还省着多给哥哥吃点哩。夏天中午歇晌时也要睡在一张竹匾里。有次因为天热,两个娃儿把系在身上的小红肚兜都扯掉了,就像摆在竹匾里的两只小猪崽儿,白乎乎圆滚滚的,脸儿相偎,手腿相搭,甜蜜地打鼾。大人们看了喜爱,就说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对,订娃娃亲好了,让他俩长大了做夫妻。
存扣七岁上学后去王家庄就少了机会,但寒暑假是必去的,因为那里有个爱香宝宝,不能不去看她的。不去她会等他的。今年暑假在家里玩痴了,眼睁睁还有十天就开学了,得赶快去王家庄一趟。爱香宝宝肯定等得心焦了,说不定这次还要怪他哩,还要哭鼻子哩。得赶快去。
王家庄离顾庄七里路,存扣带着换洗衣裳就出发了。存扣发现哥对他上王家庄很热心,还给他两块钱零用,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乜了哥一眼,心里蹦出了大人常说的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一声谢也没道,就扬长而去了。
存扣出了庄,过了两条长长的田埂,来到向阳河上的“向阳八桥”时站住了。他要在桥上歇一会儿,吹吹河风,看看风景。河水清碧碧的,脉脉地流动,水草轻轻摇曳,那草丛中藏着好多虾子的,还有刚生下来没有一分钱大的小螃蟹。桥高,风就大,吹在身上真让人舒服。四面望去都是稻田,像平整的大海,风吹过时可以看到绿浪翻动——远近的村落就像岛屿一样浮在海面上,煞是好看。靠近的村庄看得很清楚,连在树间来回飞的喜鹊都看得到;往远处则逐渐显得暗淡,像笼着雾,蒙着纱,但这更容易让存扣产生想像,想像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有趣的人……存扣喜欢想像,能想得很远很深,能想得和他听过的和从小人书中看来的故事相联系,天马行空,没有边际。他想像的时候一动不动,眉头微蹙,嘴巴紧抿,像个神情严峻的小大人。旁人看得讶异,以为这伢子发痴了,殊不知此刻正是他想像得最来劲的时候,最酣畅的时候,最要紧的时候,最“香”的时候——他认为想像也跟吃饭一样,可以是很“香”的。想像也是一种享受。
存扣回望东南,那是自家的庄子——顾庄,黑幛幛的一片。听大人讲,顾庄是兴化县最大的村庄,整个苏北都难找。光生产队就有二十八个,人口五六千人,即便吴窑镇也不如顾庄大。顾庄还是风水宝地,老辈人说是元宝地、荷叶地,随便发多大的洪水,别的村庄淹得一塌糊涂,顾庄却淹不掉,水涨它也涨,像个元宝背拱着,像片荷叶浮着,护佑着全庄的生灵。顾庄还有两里多长的老街,还有几个雄伟的大庙(旁的地方,“文化大革命”都把庙捣得不像样子,但顾庄的庙却捣不掉——但菩萨却搬掉了——不是捣不掉,而是造反派、红卫兵不敢捣,因为顾庄庄子大,庄人脾气也大。庄上出的红军多,八路军多,新四军多,解放军多,在外面做大官的多,都是爱家乡护庄气的人),还有铁工厂、碾米厂,还有百亩鱼塘,还有十二个班级的小学、地方很大的中学,还有很多的知识青年……生在顾庄真是让人自豪!
东北方向约十里路外的地方可以看到好几个冒着白烟的大烟囱,那就是吴窑镇。那几根烟囱下面就是吴窑制药厂,吴窑棉花加工厂,以及吴窑第一、第二轮窑厂。吴窑坐落在二百里长的车路河的一个转弯口上,是个有两千多年的老镇,以烧窑最为著名。朱元璋坐江山修南京城墙时点名要吴窑烧的砖头。存扣喜欢去吴窑,家里养的大猪子用船装到吴窑生猪收购站去卖,他是必定要跟去的。吴窑有很大的百货公司,还有卖很多种连环画的书店。他喜欢吃吴窑的鱼汤面,那面比捻出来的棉线还细,汤比奶还白,鲜得你直咂嘴,从嘴巴鲜到屁眼沟。存扣顶喜欢吃的还数吴窑的虾籽馄饨,要一两粮票带一角四分钱才能吃到一碗呢,满满一大碗,有二十五只呢。吴窑每星期还要逢一期窑集,卖什么的都有。存扣有次跟妈妈说吴窑好,热闹,好玩的地方多,妈妈就说长大了把你送到吴窑去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好了。存扣想了想,说“我不”。他晓得别的地方再好毕竟也不如自己庄子好,而且当上门女婿低人一等,让人瞧不起,养的伢子还要跟妈妈姓——这些都是他听大人说白扯淡时得知的——他才不干呢!
谁曾想到七八年之后,在这个吴窑镇上,却发生了令他整个生命中都无法忘怀的刻骨铭心的大事情。——这地方竟成了他一辈子的伤心之地!
外婆的王家庄在顾庄的西北方向。站在“向阳八桥”上可以看到庄子的一部分——它夹在贾庄和朱家舍之间。王家庄南庙有棵高五六丈的千年白果树。那棵树就像站着的一个信号,存扣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看到它,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正西面不远处有片树木蓊郁的地方却不是村庄,而是顾庄最大的一片坟滩。顾庄的坟滩子有好几个。比如说东面老八队后面就有一个。存扣的爷爷奶奶爸爸埋在庄东南“丁家大坟”,每年清明节他都要跟着族里人去上坟的。坟滩子远远看去跟村庄差不多,因为都有树围着;白天看了没咋的,晚上就黑黢黢阴森森地吓人,还有鬼火,还有猫头鹰和乌鸦叫——但听说也有灯火通明的时候。存扣上东桥乘凉时听大人讲,有次一个外乡人走夜路走到这里,看到这里是个小村庄,家家户户都点着桐油灯,就到一家去借宿。主人让他睡在厨房锅门口,稻草铺得厚厚软软的,他一觉睡得鸡子叫,眼一睁,自己哪里睡在什么厨房,明明是在一个坟滩里,吓得尿都流下来了——敢情昨夜留他歇宿的是个鬼呀!他跪下来叩了几个头,没命似的跑出了坟滩……存扣爱听鬼故事,却听了又怕,怕了还想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往南看一点点,就是月红嫂子的娘家李庄了。
存扣喜欢外婆,也喜欢舅舅、舅母。舅舅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他驾着大水牛耕田时随身总带个小鱼篓儿背在屁股后面,耕到泥鳅时俯身一拾丢进篓子里面。舅母会烧菜,尤其泥鳅烧得好吃,烧得麻辣辣的,存扣喜欢吃泥鳅就是在王家庄培养起来的。只要有,都尽存扣吃个够,水生让着他,把大的肥的全搛给这位弟弟吃。水生有个理想,就是将来去当兵,而且想当海军,他说他水性好,当海军是最适宜的。存扣相信他一定会当上的,因为他亲眼见过水生哥哥一个猛子拱过一条大河。他太厉害了,如果摸河歪儿,一猛子扎下去空手是绝不肯上来的。
舅舅不仅干农活好,还有点儿木瓦匠手艺,而且——还会关亡。舅舅巧得很。
“陆庄卖药草,张庄(卖)麦芽糖,刘庄打磨,王家庄关亡。”王家庄的人会关亡不稀奇。兴化这地方地势低,从前三年两头遭水灾,外出逃难走江湖的就多,会做些小生意、身上有点儿混饭吃的本事,就饿不死,就能繁衍家族,生生不息——祖祖辈辈这样流传下来的。
水乡人有做生意的传统,但“文化大革命”又不许人做,说是资本主义。可明里暗地做的却不曾少过。挡是挡不住的。因为天大地大不如一张嘴大,人要饿死了,有些事情也就顾不得了。其实斗争来斗争去,都是在乡亲邻里之间,骨头连着筋的,有多大意思?水乡人终究是淳朴的,做干部的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就睁只眼闭只眼,能马虎推卸的就尽量马虎推卸。特别顾庄地方大,民风强悍,当干部的就更要“圆”些,只要能做到应付上头就行,只要不犯大纰漏就行。还想了些变通的办法,比如说身体常有病或残疾不能务农的,就允许做点儿小生意,每年上交队里一笔“烂产费”,照样可以称粮。跟干部关系好的出去偷着走江湖的人还能打一张说明贫下中农身份的革命证明。桂香能出去做关亡生意就是因为跟庄上干部处得好。存根小时候老贫血,有次解溲时晕倒在学校的厕所蹲坑里。存根初中毕业后,桂香找干部说儿子有晕病(癫痫),做农活说不定哪天就跌进水中淹死了,这样才批下来开个修理店的。母子俩除了每年上交“烂产费”,还要额外送礼打点,叫干部群众没有话说。
农村人穷,也有寻乐的办法,订娃娃亲大概就是其一吧。常常有些才几岁大的伢子,大人们就张罗着给他们订亲了。订了亲两边走动走动,平添了乐趣和亲情。顾庄小学里就有好几对。有的还是一个班上的,有的还坐一条板凳哩。好玩哩——懂事的相处自然融洽,两个小人同来同往的;不懂事的照样吵闹打架,什么话都骂得出来,脸上抠破皮的都有。逢年过节,男方把伢子穿得滑滑滴滴的,大人挑着盒担(里面装着鱼、肉、面条、团、糕等,上面贴着红纸)去女方家送节礼,有时候女方家也把男伢子带回家过过,其乐融融的。
到了十五六岁,订娃娃亲的伢子成人了,因为有婚约在身,有时候就忍不住偷偷嘴,弄得怀了娃儿的都有。到这程度两个人也就不上学了,回家务农,学手艺,单等着结婚。
当然,现在社会进步了,订娃娃亲的越来越少,但还有。——存扣和爱香不就差一点儿订娃娃亲吗?
虽说存扣和爱香没有订娃娃亲,但大人们从小就拿他俩开心,时间一长,爱香心里就以为她长大后真的会嫁给存扣哥哥做婆娘的。她心里愿意,她欢喜:存扣哥哥多好啊,可以一世跟他在一起,做活计,养宝宝,永远都不分开!出于女孩的天性和她对大人的模仿,现在她对存扣可温柔哩,可关心哩。这次存扣来王家庄,晚上在她家院子里乘凉,两人坐在一张饭桌旁,她小手扇着蒲扇,还给存扣带着风哩——像小姐姐一样,像小大人一样。爱香很疼爱她的妹妹——四岁的爱弟,两岁的爱男,可是只要存扣哥哥一来,她有好吃的东西就不让给妹妹了,都要省着给存扣哥哥吃,毫不犹豫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天晚上,存扣和爱香一起上东面水泥桥上乘凉,两个人一人一只手牵着爱弟,把爱弟高兴得笑得“咯咯”的。虽然最热的天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可乘凉的人还是多。乡下人乘凉不单是怕热的缘故,主要还是图个热闹啊。
桥上人们说说笑笑,就有人讲起什么试红的事情。大致是说人结婚时要在新娘子的屁股底下垫一块白布,有红出来就是好丫头,没有红出来就是丑丫头。有几个婶子还唱起了曲儿:
胖婶子——
新造河塘栽满桑,
柳桑栽得行对行。
上边栽的千棵柳,
下边栽的万棵桑。
十八岁大姐养蚕子,
梳妆打扮去采桑。
遇见看桑的小情郎,
……
天是媒来地做保,
桑树脚下是牙床。
膀子一弯鸳鸯枕,
八幅罗裙戏鸳鸯。
元红点点桃花开,
十里路外闻见香。
瘦婶子——
十八岁大姐上楼台,
八幅罗裙两分开,
青布裤子三点血,
娘问女儿血何来?
女儿脸红头一埋,
羞羞答答把口开:
“咋日上街做买卖,
柳条穿破鲤鱼鳃。“
娘骂女儿:
“莫巧嘴儿莫卖乖,
你跟了哪个小杀才!
青天白日把人偷,
等你老子回家转,
叫他和你不罢休!“
打赤膊的婶子——
女儿一听笑喽喽:
“这件事儿我不愁,
等我老子回家转,
打个包袱后门溜。
琵琶二胡随身带,
走南闯北唱春秋。
奴家前头唱曲子,
才郎代我把钱收。
城里乡里任我走,
跑遍有名的大码头。
无拘无束多自在,
你想我回头也不回头!“
桥上喝彩声一片。存扣只晓得调儿好听,意思却听不大懂,有些云里雾里的。看看坐在身边的爱香,她搂着妹妹爱弟,眼睛亮漆漆的,像在想着什么。她在想什么呢,我存扣都听不大懂,她还能听得懂?——存扣心里这样嘀咕着。
存扣从王家庄玩到要开学才回来,见屋里和院子里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滑滑滴滴的,从来没有这样清爽过,便夸奖哥哥勤劳。哥哥却不好意思地笑:“嘿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存扣便明白了:是月红姐帮着收拾的,哥哥才没有那么主动呢!他有时候晚上睡觉都不洗脚!
但存扣马上又看出,这才七八天,哥哥居然瘦了,瘦了整整一壳。便问什么缘故。哥哥说是做事做的,但存扣不相信:修理东西又不用多大劲,打扫屋子院子也不是啥重活,喂鸡喂猪也不费事,何以瘦成这样?追问是不是拉肚子了。他知道好人经不住三泡稀,拉肚子很快会让人瘦下来的。但哥哥臭他:“你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
大人的事。大人的事真是多!大人的事好像也……蛮有趣的呢。存扣现在也有点儿想做大人了,老做伢子没啥意思。但他听人说过,不长毛就不能算大人,因此他就想赶快长毛,尿尿时也像哥哥那样端在手里,像小钢炮一样,威风凛凛的。他把雀子掏出来对着太阳照了半天,一点儿有毛的动向也没有,白生生的,嫩拐拐的,好小哦。他用手抻抻,没有用,皮都抻疼了,一厘米都抻不开。他就有些灰心丧气。
第四章
直到一九七九年,存扣上初中了,才依稀感到自己要成大人了。
变化是从这年暑假开始的。有次存扣下河摸河蚌,上岸后他看到自己前头的红肉钻了点儿出来,他用手往前抹抹,可马上又退了下来。他回家问哥哥,说:“哥,我前头咋破了块皮呀?”哥笑,摸他的头,说:“不是的,是我家存扣要成大人了。”存扣就红了脸。还有一次,妈在灶上烧鱼,鱼下锅了才发现瓶子里没酱油了,忙闷了火喊存扣上街去打。存扣刚才到水码头上淘米,天热,趁机跳进河里拱了几个“猛子”,这时正光着身子斜着脑袋在院里蹦呢,他耳朵进水了。听妈喊得急,抓起酱油瓶儿就往街上跑。打完酱油回转时,在路上一头撞见婉珠婶。婉珠婶笑哈哈地说:“存扣啊,要上中学了呀,不能再吊儿郎当的啦。”存扣以前还没有意识到难为情呢,天热的时候赤条条惯了,很爽利呀。男孩们都这样啊。可这回婉珠婶一说,他好像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臊得不行,赶紧用手捂住雀儿,专拣人少的地方走。跑到家不顾浑身汗渍渍的,翻出汗衫裤头就往身上套,把他妈看得一愣一愣的,一头雾水。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脱得赤条条的了,连赤膊也不。他也晓得害羞了,在巷子里迎面遇见副班长秀平,居然老远就感到有些紧张。那秀平好像也是,涨红个脸,你让我,我让你,却总往同一方向让了,恨不得撞在一起,尴尬极了。存扣走过去后用手直捶自己的头:我咋这样呢,我咋这样呢。他现在有事没事总爱站在月红嫂嫂的梳妆台前,照呀照的。一会儿把头分成三七开,一会儿把刘海梳在前额上,没完没了。还把衬衫的上面两颗纽子解着,露出里面印着“中国海军”的白背心。月红嫂抱着小侄子站在房门口,笑吟吟的,对他哥说:“咱存扣晓得作怪了!”
开学报名那天,存扣一大早就起来了,吃过月红嫂子特为给他打的水汆荷包蛋,从箱子里把妈妈替他置的一套上中学的行头拿出来穿上了身,顿时焕然一新。上身是白色“的确良”衬衫,下摆往蓝色中长纤维的裤腰里一塞,露出他在镇上买的那根棕色人造革阔皮带,中间带五角星的,解放军叔叔系的那种;脚上是雪白的田径鞋,军黄色的丝袜。走进教室时他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威武得很。他是班上男生中穿得最好的。班上还有人打着赤脚来上学呢,像马锁就是,一点儿也不要好,都上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呀,还那样!存扣真有点儿看不起他了。
但是在班上穿得最好感到自己要变大人了晓得作怪了的存扣还是挨人欺负。他个儿头太小了,还是坐第一排。“小瘌疤”保连和进财、马锁都比他高一头。因为他们 “发生”(方言:发育)了。人发生了个子才长得快,还长肌肉,劲大。上次和他们在厕所里小便,比赛谁尿得高,存扣尿得又细又急,差点儿越过碎砖墙尿到女生那边去,正得意呢,保连冒出一句:尿得高有什么用,还是个肉雀子。这话很伤存扣自尊心:他们都长毛了。保连还把头发留长了,遮住那两个亮瘌疤,没事用个小铁夹在唇上边夹呀夹的,像个大人神气活现的。以前在晒场上摔跤玩儿存扣至少跟他们打个平手,现在被他们一撂一个跟头,力大得唬人,日了鬼似的。存扣就怪自己咋还不赶快发生呢,发生了就长毛了,就长个子了,就长肌肉了,也长胡子了,就不怕他们了。他经常睡觉时关紧房门,在电灯下面仔细观察雀子,指望在上面发现什么苗头来,可是没有,还是白生生的像个蚕卧在那里。他听说男娃儿经常刮胡子越刮越长,就用哥的刮胡刀在光溜溜的嘴巴上刮呀刮呀,指望把那些若有若无的细汗毛刮掉会长黑的,但是没有用,倒是平白在嘴唇上留下几个血口子。他真是沮丧极了。
但是让存扣感到安慰的是班主任对他可好。班主任是个女的,叫张海珍,扬州知青,教英语课。上第一节课时,她自我介绍说她二十二岁,存扣就琢磨:才比我大九岁,倘不是教师,可以喊“姐姐”的,我们班上王保京的姐姐大他二十岁哩。张老师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脸虽然不太白,还有几粒雀斑,但决不难看。她没有辫子,剪着齐耳短发,加上她身上总是穿着清爽整洁的衣裳,无论在哪儿,人都可一眼看出她准是城里来的。女生都说张老师穿衣裳抱身。存扣不晓得“抱身”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讲她衣服做得正好,把身材正好显出来了。不像乡下人阔袍大裤的多,在后面不看头发有时都不认得男女。张老师胸部有点凸,一看就知道那里有两个奶子,腰这儿就小小的像个孩子,到屁股这边又圆鼓起来了,走路时还看见屁股蛋儿两边动呀动的。同学们都不怕她,反而爱亲近她,甚至放学了还有到她宿舍里去玩的。兴许是因为她从不打骂学生,兴许是她总喜欢笑,有时心里难过了还当着大家面哭过鼻子,真像姐姐哩。张老师上第一课时讲a、b、c,带大家读字母,当念到b时,全班忽然哑了。她一愣,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b”,班上顿时“轰”地大笑起来,放肆的男生笑得眼泪水滴滴的,女生羞红个脸把头埋在桌子下 “哧哧”地笑。笑得张老师云里雾里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大家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扑哧”笑了,说:“噢,你们想到外行上去了。”脸上就有些羞红,“但,这个字母就是这样读的!”她对大家认真地说。
同学们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老师,而存扣对她有一种更深厚的爱戴,因为她是那么晓得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一次存扣受了凉,唇上起了个疱疱,溃疡后结了疤,蚕豆瓣大小,进财他们就说这像日本鬼子的仁丹胡子,哄起全班男生一齐喊:“存扣,太君!存扣,太君!”存扣又羞又急,用手蒙住那疤“呜呜”直哭。有女生跑去告诉张老师,张老师正在择韭菜,手没洗就急急赶来了,气咻咻地,涨红个脸,狠狠地说了那几个起哄的同学。存扣见张老师帮他了,想起平时所受的欺负,更是大放哀声,哭得伤心伤意的。张老师就从裤袋里掏出花手绢给他揩脸,哄着他:“存扣,不哭了,不哭了。”那时存扣真想扑进张老师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在妈妈怀里撒娇使泼一样。
存扣终于收住了声。张教师又对大家说:“瞧人家存扣在班上最小(不只指年龄,还指身材),可毛笔字最漂亮,作文写得最好,你们要向他学习。”听老师一夸,存扣骨头轻得没四两,看那几个家伙垂头耷脑的,心中真是快意,头昂得高高的,全忘了刚才哭哭啼啼的可怜样。
小存扣在班上饱受男生欺负,女生却是喜欢他的。存扣长得眉清目秀挺清爽,在班上穿得又时髦,有时候张老师都夸他“小标脸儿”、“像个城里的孩子”呢。老师都喜欢他,女生们更是没得说啦。何况他写字又好成绩又好,从不像有些牛高马大的男生作业不会偷偷抄人家本子。女生都把存扣当成自己弟弟,男生撩他逗他就上来相帮,七嘴八舌地数落那些男生,像群小母鸡。上体育课打球时男生都不要存扣,加入哪组哪组就输。他个头太小了,拿不到球,拦不住人,一撞一个跟头。女生就把存扣接纳过去,一个个传球给他投,让他过把瘾。他投中了乐得又喊又笑,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那些女生也跟着他喊跟着她笑。他与女生打成片,抱成团,女生们是水,他就是水中一条快乐的鱼。
存扣在班上的成绩越来越好,期中考试竟考了两个初一班的头一名。平时也没见他起早带晚比旁人多学多少,大家一样上课,一样上晚自修,可他就是灵。教师们都说他“小聪明”,将来肯定能上大学的。他当上了学习委员,班上随便哪个同学问他作业他都讲给他(她)听,还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画点点,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师。事实上,老师们也把他当成小助手,他字好,有个啥课外作业了都叫他抄。只是他人矮,够不到黑板上面,抄作业时要搬张凳子站着。
有人说女娃儿一上初中头脑就糊了,人大了,心思发岔了,学习不得好。好像还真有些理呢。那些来问作业的女生问的东西真的太简单了,存扣有时都忍不住说她们,把她们脸说得红红的。可女生也不是白问的,经常带些东西给存扣吃,比如炕山芋呀,炒蚕豆呀。数梁庆芸带的东西最稀奇古怪。她爸是庄上的支书,都是人家送的。存扣也不是小气人,他妈有个爱攒纽子的嗜好,到哪儿做生意都拣些好看别致的纽子买回来,家里攒了一小箩呢,存扣就送那些亮烁烁的电光纽子给她们。被送的就自豪得不得了,回去连夜拆了旧纽子,把存扣送的钉上,也不问和衣裳的颜色配不配,穿在班上向同伴显摆。
存扣的得宠和“走红”惹起班上不少男生的嫉妒。事实上,捉弄存扣让他出丑的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时值深秋,存扣妈桂香回来了一趟,正好为存扣准备一下冬衣。本来她是想在外面买一件现成的滑雪衫什么的,但她觉得那种衣裳好看却不抵寒,外表光鲜时髦,里头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腈纶棉,还是自家做的棉衣实在。“千层单不抵一层棉”。她打开大柜,从底层翻出
一件棉袄来,红堂堂的。那是她出嫁时的嫁衣,二十几年了,绸缎面子还是那么簇新鲜亮,好像没穿过似的。其实,这件棉袄存扣妈也就结婚时穿过一阵子,以后生了孩子,她就觉得艳了,从此压在了衣柜底,每年在夏天曝衣裳时拿出来晒上一回,棉花晒得蓬松松的,抓在手里好熨帖。存扣妈对着这件棉衣独自垂了会儿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求助同情,更别说流眼泪了。其实丈夫死后她不知在黑夜里偷哭过多少回,那时她才三十大几岁,凭她的人品完全可以再跟个人,可是她怕委屈了两个孩子。凭祖上传下来的关亡活儿走南闯北苦撑着这个家,虽然也能弄些钱,但装神弄鬼担惊受怕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大的已经了手了,媳妇要人品有人品,要活计有活计,还给她生了一个大孙子,眼下就剩存扣了。死鬼在时最喜欢这小的,说存扣长大了一定比他哥出息,现在看来还真是不错。校长教师遇到了都说这小子好,好好上能考上大学的。她就更把他当事了,吃的穿的从不跟这孩子吝惜,倘把他盘成个人,对死鬼他爸也可以交代了,自己在庄上也可以扬眉吐气。这不,现在就有好几个人家托人要做亲哩,小姑娘都花骨朵似的,好看又讨喜,可她一户都没答应——孩子还小,怕以后变化多,何况孩子一懂事有个未婚妻来来往往的,也容易分心,那读书还能读好吗?不行。前两天在大会堂那儿遇见梁支书的婆娘春莲子,说她家闺女庆芸和存扣一个班呢,两个小人要好着呢,庆芸经常带好东西给存扣吃呢……言下之意说庆芸和存扣蛮般配的。当时存扣妈脸上堆着笑敷衍着她,毕竟是支书娘子,在外面做生意还要支书出证明的,不能拂人家脸面,可转身一走,心里便“呸”,还说她闺女拿东西给我娃吃哩,我娃不稀罕,我娃又不是吃不起,那些东西哪样不是人家送的,吃人家白食,吃在嘴里都不香。凭她家闺女是个瘸子(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也想跟我家存扣结亲,没门!存扣妈心里拿定主意了,无论如何把存扣盘出来,将来有本事吃公家饭了,就跟这小儿子过,也养个大孙子,跟他带,那几多风光!存扣妈想到这儿揩掉眼泪,竟独自笑了。
存扣妈要用这件嫁衣为存扣改件小棉袄,里面可是几斤好棉花呀。本想上供销社扯件新面子,一看自己的绸缎面子还是簇新的,弃了怪可惜的,心想就用它吧,虽又花又红的,外面罩上件黄涤卡中山装谁能看到里面,穿上一年两年,孩子大了再另买一件。主意一定,她就拿起剪子、画粉在大桌上“哗哗”改起来,只两个时辰,一件厚实实的小棉袄就改出来了。
小棉袄改出来后没几天,几阵大风一起,天气就陡冷起来。存扣穿上妈改的小棉袄,黄涤卡的外衣上系一根鲜艳的红领巾,精精神神的,好一个英俊少年。他还小,还不具备加入共青团的资格,虽然他看到高年级的学生把团徽别在左边衣袋盖上面金光亮灿的,羡慕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可是没有用。他也不想戴红领巾的,都中学生了,还和小学生一样吗!可张老师说,你还是一个少先队员,少先队员能不戴红领巾吗,更何况系条干净鲜亮的红领巾多好看啊。存扣是个听话的孩子,张老师的话当然更要听啦,所以到现在他仍然每天系着红领巾,这在中学里实在已不多见。老师们都认为这小家伙真是讨喜可爱,好多学生也乐意跟他搭讪,总之是喜欢。
然而,就是这件小棉袄,让存扣狠狠地出了一次大丑。
这天,语文老师要存扣自习课时把一些古文作业抄到黑板上给大家做,存扣搬张条凳就抄起来,不意粉笔一滑掉下来,忙下来去拾。就存扣屁股一撅一探身的工夫,保连发现了存扣罩衣里面的秘密。这家伙现在已长成半大个人了,加上经常在他爸理发店里混,荤七素八听得多,好多方面早已开窍了。他喜欢班上好几个女生,可是人家女孩子从来没正眼瞧他,他心中愤愤不平:我保连牛高马大,班上哪个男生不憷我几分,更何况我学习成绩也不错啊,凭什么只理他而不睬我,我一定要逮机会治治他,让他出出丑!这会儿不意瞅到了存扣的花棉袄,他觉得机会终于到了。他本想立时就喳喳呼呼地喊起来,叫大家看存扣里面的棉袄,可他却立刻强压住怦怦的心跳。他要像狼一样冷静下来,要把这活儿做到最出彩,达到最佳效果,淋漓尽致地出一口恶气。
他从衣兜里掏出捏胡须的铁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走道里摸到存扣身后,以极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后摆,用夹子固定了起来。存扣正一门心思地抄黑板,哪里察觉到身后的事情,等到他里面那红艳鲜亮花团锦簇的绸缎棉袄亮了出来,全班同学哄然大笑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回转个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着大家。大伙儿越发笑得欢了,保连在座位上夸张地蹦着,一面斜眼留意同学的反应。他真是满意极了,心花怒放,张着大嘴傻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存扣见大家都冲着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来扭去的,最后用手在后面一摸,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当即脸就白了,“哇”一声哭起来,跳下板凳就冲出门去。
存扣一路哭着跑到张老师的宿舍。张老师正改着本子,看见存扣哭着进来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着存扣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说个明白,她往瓷盆里倒上热水,挤了把毛巾为存扣细细地揩着脸,看着存扣乖乖地仰着个小脸,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这是一种姐弟般的感情,还掺杂着些许天生的母爱抑或别的什么。她此时想起了扬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纪正和存扣相仿,从小对她十分依赖和依恋,每次回城他都兴奋得什么似的,整天黏着姐姐,到哪儿都跟着;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着网袋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开远了还孤单单地站在那儿。想到这里,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脑袋紧搂在自己怀里,而存扣也乖巧地环着她的腰,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抚着存扣的头发,想这个单亲的孩子,母亲一年到头不在家,确实是太可怜、太渴望爱抚了。她拉着存扣的手就往教室里走去,她有些激动。
教室里喧哗着。门开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张老师静静地站在那儿,出奇平静的目光定格在保连身上,直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存扣贴老师站着,手还不愿松开,小脸仰着,竟有些骄傲的样子。几个女生开始告状了,愤愤然数落着保连的不是。保连听着想狡辩几句,可一触到张老师那格外冷静的目光,他又懦弱地垂下了眼皮,头越埋越低,最后竟突然悲从中来,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鼻涕口水都流上桌子了,仿佛心中蓄着多少酸楚似的。旁边的同学用手去扒他也没有用,他本来已发育成个半大小伙了,声音粗嘎着,在教室里嗡嗡着,听得同学们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这次风波后,存扣对张老师的感情更是近了一层,在他眼里,她已不仅是老师,还是他的庇护人,是他的亲人,是……姐姐了。他是个懂得知恩回报的孩子,他更加认真地学习,他知道老师顶喜欢学习好的人了。他几乎天天早上第一个到班上,生活委员还没来开门呢,他就爬窗子进去,以至张老师专门给他另配了一把钥匙。他把英语单词和句型对话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他还能模仿出老师朗读时的声调,惟妙惟肖。他还没变声,上课时用英语回答老师问题或老师叫他读课文时,只听见教室里鲜灵灵活泼泼地滚动着一串串清脆的童声,经常听得老师喜形于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捧个书本来请他纠正读音。听着听着,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脸上定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存扣喜欢钓鱼,他哥哥专门为他做了根好鱼竿,不是芦竹的——芦竹拖大鱼容易断——而是在街上的竹行里挑了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细又长,竹梢怎么弯也不会断,提钩拿鱼时一弯一弹就上来了,舒服极了。他的钓线也不是普通的尼龙线,是托人从县城里带的,极细极韧,庄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线”,极是羡慕。他钓到的鱼哥嫂都不吃,给他腌起来,煮饭时在饭锅里炖上一条,佐饭香得很呢。天一开春,星期天存扣就开钓了,有一次他在牯牛湾后面的杨家大坟那儿钓,一口气竟甩上了七八条大昂嗤鱼,落在地上“昂咝昂咝”直叫唤,拼命地凶,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给戳了。他兴高采烈地拎回家,马上打来河水用铜盆养着,还在里面放上两根水草。第二天蒙蒙亮他就起来,用根细草绳把鱼穿了,悄悄拎着上学校,把鱼挂在张老师的门搭子上。
张老师早上起来倒痰盂,门一开蓦地看见门搭上挂着一串像蛇一样颜色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差点儿把半痰盂尿撒了。叫声引来了煮早饭的食堂师傅德坤叔,他一见便笑着说:“好东西呢,准是哪个好学生孝敬您的。您看尾子一撩一撩地,还没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锅汤去,透鲜!”
上早读课时,张老师上教室,存扣心“怦怦”直跳,他怕老师说他,同学们知道了会说他“马屁精”的。可老师没说,存扣抬头偷看老师时,正碰上她深情地注视自己,小脸立马涨得通红,忙低下头混在全班同学中“咿咿呀呀”读起英语来。他知道老师欢喜的,他心里在偷着乐。
第五章
顾庄中学外地寄宿生多,历来有上晚自修的制度。但对走读生则比较宽松,偶尔不来在家里学习也不要紧。因为学校是建在顾庄东北上的农田里,对于有些走读生确实远了,来去不大方便。但存扣一直坚持天天上晚自修,阴天下雨也不间断,学校规定上到八点半,他不到九点半是不肯走的。生活委员不肯等,就把他锁在里面,让他走时从窗户里跳出来,直到存扣有了教室门钥匙。当然,班上以后又多了几个和他一样喜欢赖着学习的同学,比如:魏星,梁庆芸。还有,比如保连。
梁庆芸成为班上为数不多的下了晚自修还赖在班上学习的学生中的一员,纯粹是为了存扣。在苏北里下河这个闭塞而民风淳朴的小县,农村男女对于情爱和婚姻的开化和主动追求有点儿类似于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风习。只要是认真的,大都可以得到长辈和社会上的首肯。尤其是女孩子,特别成大人气,懂事早,对爱情早有打算,很有心机。梁庆芸十五了,她看到班上好几个女生都订了亲,逢年过节对方挑着盒担上门,男孩儿穿得光光鲜鲜的,心里也是羡慕。在乡下,除了指腹为亲的,订娃娃亲的,女孩儿到了十五六就得张罗订亲了,早点儿张罗有充裕时间比较、挑选,恐太迟了难找到如意的人家。她生在当支书的人家,虽从小就心高得很,但终究自己腿子害了小儿麻痹症,想起以后的大事来,毕竟有些情怯,所以更要从早打算呀。她就有些着急了。有一次,她红着脸对妈支吾着说出自己心事,她妈春莲笑眯眯瞅着女儿,说:“好闺女,支书家的女儿还愁没人求吗,别急,别急,咱拣好的。”庆芸就垂下眼泪来,说:“女儿可是腿不好的……”她妈就有些光火了: “腿不好咋的啦,庄上哪家闺女有我儿小脸儿标致、身量苗条的!有哪个有我儿聪明的!哪个敢嫌我家闺女?——能跟我们梁家做亲是他祖上烧了高香!”话虽这么说,但姑娘毕竟是腿跛,心里面也是有些忐忑的。她见女儿还在伤心,脸上便聚起一堆笑,低下头摸着庆芸的大辫子,轻声问:“是不是看上哪家小伙啦?”庆芸把头埋得低低的。她妈紧问了好一阵,她才从嘴里蚊子哼似的说出个“存扣”来。
春莲一听是存扣,马上拍起巴掌“呵呵”乐起来,说:“你怎么看上桂香家那小子呢,那娃儿还没成人哩。不行,不行。”庆芸就发急道:“就要他!”她妈便不响了,与女儿对面坐着,沉吟道:“按理……桂香家和我家是不般配的,一个半边人家,总不大好。娃儿又小……”
庆芸便打断她:“小怎么啦,一长就长大了!”她用眼瞟着妈,泪光莹莹的。
“好吧,”她妈一拍大腿站起来,“这细存扣小模样儿确实生得蛮标致,人又聪明,配得上我儿。你别烦,妈遇到他妈桂香就跟她说,她还会不答应!——哼,我支书家的千金小姐!”
庆芸就头低着小声说:“那你就快点去说。”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春莲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说,“这庄上还没有你妈办不成的事——妈看上的娃儿,谁家也抢不走!”
可春莲却万万没想到,竟碰了桂香一个软钉子,她心里真是恼怒,又有些沮丧。她想现在不搞运动了,庄上人越来越不把干部当菩萨了,现在连我闺女都有人嫌了,这怎么得了啊。她想这桂香是一门心思想把存扣培养着考学的,这小子特灵,说不定真考上了;如果以当干部的势硬压着别别扭扭地做亲,到时也难保不反复。男伢子有了本事后毁亲的事四村八舍又不是没有过,最后弄得寻死觅活的都有。她想,如果庆芸能得那娃儿心就好了,两个小人一好什么都好说。可那娃儿太小,还没开窍呢。还是要庆芸多搭搭他,一旦懂事了,就保不定和庆芸好上了。她想自己小时候,十六岁就在村里猪场做事了,当时他爸在公社上,经常来猪场巡视,她三绕两绕就把他给俘虏了。在猪场潲房里好了两回,他爸就急吼吼地托人来提亲了哩。想到这里她不由脸上一热:他爸是比她大十三岁的哟。她又想,虽则时代不同了,自己过去的那一套也不通了,但投男人所好才能绑住男人却是千代不变的理儿。她喊来庆芸到房里,推心置腹地和女儿谈了半天,把她的心意儿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听得女儿脸上红彤彤地,还“咕咕”地直笑。
于是,庆芸晚自修后就陪存扣一起赖着,存扣走她也走,跟着存扣。存扣不要她跟着,她就说女孩子火光小,走夜路容易沾上鬼的,男孩子肩上有灯,鬼就不敢上来。存扣就笑她迷信,却也被她说得毛孔寒飕飕的——从小在东桥上鬼故事听多了。他心想反正是顺路,带她就带她吧,这一路几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凶死的,黑灯瞎火地走到那门口还真有些怕人,有这丫头一路上“叽里呱啦”陪着倒也不会乱想了。可这庆芸却十分腻人,跑到黑处要牵住他,遇到狗子还叫着抱住他的腰眼。存扣怕同学看见了说他,给她约法三章,说遇到这两种情况最多只能牵着他的衣裳,不许拉手,更不许抱腰眼,而且过了黑和狗子后必须松开,否则被人瞅见了说你是我媳妇咋办?庆芸笑嘻嘻地应着,又忽地冒出一句:“人家说就说呗!”存扣睁大了眼睛说:“你倒不怕人说。我才不要媳妇哩。我妈说了,大丈夫要先做大事再讨老婆,说我将来考上了寻城里的婆娘呢。”庆芸便讷讷地慢了下来。存扣兀自说着,一看旁边没了人,回头跑过去牵起庆芸手说:“你干什么呀?不想走啦?”庆芸便由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默默走了一路。
那天晚上,雨大风急,存扣吃过晚饭站在门口犹豫着,他月红嫂子就要他别去上晚自修了,就在家里看看书吧。他还是抓了把伞冲了出去。到教室一看心里不由叫起苦来,原来走读生今儿一个都没来。下晚自修铃一响,他就收拾课桌回家。张老师正好在,就叫住他,说外面风大雨大,就在学校里跟哪位同学挤一宵吧,跑到家有两里地呢。存扣说,不行,没跟我家里人说,我不怕的。就走进了风雨里。
存扣打着伞在路上艰难地走着。这条路平时蛮好的,一下雨就烂糊成一片,一蹭一滑地很不好走。好不容易上了东桥,雨伞顶着风,一步都迈不动了。存扣不敢硬挣,怕伞一歪来一阵大风把他带进河里去,便小了伞,淋着雨,把头低着往前硬顶着走,一来天太黑为了看清桥面,二来重心降低,减少风的冲击。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挪。桥高,风大,雨急,水泥桥面上又滑,他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有个闪失,万一掉下河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虽然会水,纵然淹不死他,唬也唬死了。他突然想起鬼来,身上一激灵打了个冷惊,头低着加紧向前,却不意脑袋忽地顶上个软绵绵的东西,唬得头皮发炸,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惊叫着一屁股坐上了桥面。原来他撞上了一个大人的肚子,人家也没看见他。那人“叽里咕噜”地骂了他一句,继续走了。存扣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冲下桥面,在下坡时脚一蹭,一跤跌倒,往旁边一瞅,居然跌在死去的会说故事的老郎中的小屋门口。这矮草房不住人几年了,平时里面堆着烧草。那扇黑糊糊的门是平野坟时老郎中从墓穴里拣的棺材板打成的。存扣吓得魂飞魄散,伞也不要了,爬起来往家里发足狂奔。转过前面路口,看见前面打着电筒来接他的哥嫂,就哭出声来朝他们奔去……
晚上存扣就发起了烧。他嫂说准沾上东西了,他哥虽然不信,还是去把鸭奶奶请来为存扣站了水碗。鸭奶奶打一碗清水在猫洞旁搁着,拿一把筷子蘸过水,攥着往碗底上站,反反复复轻声问询着一路上那些死去的亡人的名字。试了好多次,筷子终于站起来了,直直地矗在那儿。鸭奶奶站起来,说:“是死鬼老郎中。”便要月红从房里找两刀大纸烧了,说:“没事了,钱给他了,天明存扣就会好的。”着小脚出了门。月红赶上去,硬把一包果子一条云片糕塞进她手里。
可到了下半夜,存扣竟说起了胡话。他哥爬起来,说不行,得找种道来打针。种道来看了看,说没事,受寒凉了,又受了点儿惊。打了针,扶起来喂了两片退烧药,说等天明了再来看一看,放心吧。
天亮了,存扣果然退了烧,但全身还是软塌塌地,想试着爬起来,终于没成功,又躺下了。他哥就上学校替他请假。张老师一听,赶紧跟着过来了,坐在存扣床头上,一手抓住存扣的手,一手去摸他的额头,心疼地说:“怪我,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家的。”存扣也不言语,泪珠却涌出来了。病中小儿格外娇,张老师看着这孩子心中生起一片爱怜,她把一包花油纸包的饼干放在存扣枕边,安慰他道:“好好躺着,今天就不要去上学了,回头老师跟你补上,啊。”看看腕上的表,忙与存扣哥嫂告了别。
中午,存扣就硬撑着起来了,月红劝他歇到晚,明天再去。他不肯。到了班上,他便急急补着作业。有项作业不懂,正挠头时,保连过来了,稍微讲一下,就会了。两堂课一下,同学们全出去上操场了:今天铁工厂篮球队来学校和教工队比赛。两个老对手了,打起来十分好看。存扣却没立即去,他还有些头晕,头趴在桌子上。他要歇会儿再去。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存扣回转头一看,是庆芸,便把头扭到一边。庆芸挨着他坐下,轻轻地问:“你病还没好哪?”存扣屁股一挪坐到旁边一张课桌椅子上,依旧趴着,不去理她。
庆芸有些窘迫,期期艾艾地说:“你怎么……啦,我又没……惹你。”
存扣头也没抬,嘴对着臂弯臭声臭气地回她:“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来?”
庆芸就说:“雨大风大,你不晓得人家腿……有些……不好吗?”
“那你要跟我说啊!”他简直有些不讲理,放晚学时天还好好的呢。
“嗯哪,下次我跟你说啊。”庆芸却不分辩,忙不迭答他。声音又轻下来,喃喃道:“我以后天天陪你……陪一世都肯。”
存扣有些诧异,抬头看庆芸,见她眼不眨地盯着他望,眼眶里却蓄着泪,便说:“咦,你这人,怎么啦?”
庆芸回去就把这事儿告诉她妈春莲,春莲高兴得一拍手,说:“好啊闺女,比你妈有本事,这小子对你有依赖啦!”她对庆芸说,也要像存扣用功学习,平时多关心他,不要怕人家说。“到时候两个人一起考上学多好,郎才女貌哟!”她兴奋地拉着女儿的手,笑得“咯咯”地,弄得庆芸脸都红到耳朵根了。
不觉到了第二年夏天。
那天正好是周末,下午第一节课后有个同学去操场边上遛,正在围墙根下割羊草的凤甫老汉告诉他:电影船来了哩。他听了忙往教室里奔,向大家发布了“好消息”,立即引起一片欢腾。有个腿长的同学为了证实是不是真的,别弄得空欢喜一场,以跑四百米的速度冲出校门,往东桥奔去,一看,电影船正在麻虾沟里带着呢!
有些准备放学后往家赶的外地生踌躇了,毕竟在乡下看上一场电影不容易,有人准备不走了,看过电影明天赶早回去,于是,就央相好的同学晚上多带一张凳。庄上的同学则热情地邀请他们睡在自己家里,洗澡吃晚饭,一齐去看电影。教室里热气腾腾,喧哗着,友爱着。
庆芸悄悄踅过来,对存扣轻声说:“晚上我跟你带凳啊。”存扣望望她,点点头。
存扣其所以答应庆芸是因为她家看电影的位置好。乡下放电影,最好的位置就数放映桌那块了,那是安置支书一家人的地方,是“御座”,没人敢染指的。天一擦黑,学校操场上已坐满黑压压一片,外庄的孩子打好几里地赶来,一拨一拨地,没地方挤就从人家草堆上抽把草,或捡块半拉砖头往屁股下一垫,坐在电影幕的对面,嘴里啃着一路上偷摘的鲜梨和香瓜,和大家一起等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有人骂起来:“怎么还没噇(方言:猛吃喝,含贬义)得好啊!”原来这放电影的在乡里是个肥缺,到哪村都吃香喝辣的,反正是村里财务上开支,村上干部也乐得掺进去好好吃一顿。酒足饭饱了,庆芸他爸就披着个中山装,嘴里叼根牙签,随放映员老张和小马来到操场,众人立刻站起挪凳让出条路来。电门一插,挂在放映桌上方的大号电灯泡顿时把操场照得通亮,全场都欢呼起来。这时候,庆芸爸就一手叉腰一手持着话筒讲起话来,无非是讲些生产和安全之类的事情,声音威严而有力,全场一片肃静,都巴望着他赶快讲完。可怎么能快得起来呢,这可是梁支书难得炫耀权威的时候啊。讲完了,随着小马一声“今天的电影是……”电影才正式开始放映。
今晚庆芸爸妈坐在放映桌的左侧,庆芸还有存扣坐在右侧,是村委会里的短条凳,带靠背的,坐着很舒服。存扣靠放映桌坐着,他要看放映员换片玩儿。本来两人坐着正好,不意放映期间邻座又塞进一个胖女人,不好坐,就把半爿屁股挪上庆芸这边来了。不知怎么的,庆芸竟没有反对,只往存扣这边靠了靠。
庆芸放学回家就好好洗了澡。她换了件淡黄的短袖汗衫,下面一条白裙子,脚上是一双很时髦的凉鞋,这些都是村办厂那些个供销员从外面大城市给她带的。她是庄上穿得最好的女孩了,有些人家姑娘要拍个订婚照什么的都来跟她借衣裳呢。今晚她这身打扮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存扣看到她时都不由愣了一下。
庆芸刚洗过的头还湿着,散松松地用个小手帕绾在脑后,香肥皂的味儿直往存扣鼻子里钻,她和他靠得很近,因此他还闻到她身上另一种味道,甜甜的,很熟悉。存扣想起来了,以前他哥没结婚时他老黏在月红姐身边玩,她身上就有这种好闻的味儿。存扣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跳得快起来,脸上有些发热,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忙把眼盯着空荡荡的银幕紧看,可还是抑不住心跳。
今晚第一个片子放的《带手铐的旅客》,几个月前放过一次的。存扣本来很爱看这部片子,里面有武打呢。可今晚他真是有些恍惚,心思有些发散。庆芸也是不讲话,就坐在那看着,天知道她今儿怎么这样安稳的。邻座的加塞儿后,挤上了他们这边,庆芸靠他更紧了,而他又避不开,旁边是放映桌呢,只得由她挤着,她的胳臂肉就和他靠在一起了,滑腻腻的,腿弯也碰到了一起。他要庆芸往外挤,庆芸就要那女的动一动。那胖婆娘正看到要紧处,嘴里“嗯啊”答着,身子却没动。庆芸挣了挣,没用,只得作罢。
存扣想,庆芸今晚咋这么好脾气,凳被人家挤坐了居然没发火,便奇怪地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电影,胸脯儿却一起一伏的,像刚跑过步似的,鼻息有些急。见存扣望她,就说:“她、她,不肯挪哩。”眼神一慌,又往电影上看。
天本来就暖。两个人紧靠着坐着,存扣感觉到庆芸身上的体温一阵阵往他身上传,燠热,心里像有蚂蚁在爬,烦,又有些莫名的舒服,简直说不清。他头有些昏了。这时候他突然肌肉一紧,汗毛都乍起来了,他分明感到庆芸的手儿搭到他赤裸的大腿上了,他穿的是短裤。而且,庆芸那手好像还在迟疑着,犹犹豫豫地往上面移动。他吓坏了,心“怦怦”直跳,气都不匀了,更要命的是他忽然感到儿这时动起来了,往上直撩,他想夹住,可是却已经竖起来了,他想拿手捺下去,又怕碰到庆芸的手,又怕她看到。他全身肌肉紧绷,像个石头坐着,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只是想庆芸赶快把手拿掉。
可是庆芸压根儿没有拿掉的意思,手就停在那不走了。这时后面人一涌动,把手搭上了他俩的椅背,庆芸回头看时,仿佛不经意地,手一拂移上存扣那里了,“呀” 的一声,闪电般抽回手,头就低下了。存扣吓得魂飞魄散,结巴着说:“我、我要尿尿……”站起来就要往外挤。人黑压压的,密不透风,哪里挤得出去。庆芸拉拉他,指指地上,柔着声说:“就蹲地上吧。”存扣憋不住了,就蹲下来,顺大腿拽出儿,“呼啦呼啦”撒了起来,撒得庆芸两脚直缩。
《带手铐的旅客》放完以后,换片的当儿,存扣站起身,说一句“我家去了”,便往人群里挤。庆芸拉他膀子,说:“还有一个呢。”存扣挣开了,丢一句:“我头晕。”泥鳅似的钻进了人堆里,没了。
存扣一个人在巷子里急急地走着,巷子里阒无人声,狗子都看不到一条。狗子也跟着人上电影场了。狗子也好热闹,主人看电影,它们就在场后追逐嬉闹,躲在黑暗处野合。远处电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放越剧。存扣心里庆幸:好在出来了,否则多难熬。他不喜欢看唱戏的电影。
存扣来到自家院门口,门锁着,哥嫂和侄子还没回来呢。他从墙洞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进了堂屋走到自己睡的东房里,灯也不开,鞋子一踢就上了床。黑暗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远处电影的音乐还丝丝缕缕飘来,让他心烦意躁。他心里真是乱,头昏昏的。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从容地想些事情,可是办不到,太多的问题和猜测像在打架,又像一团纠结的麻,剪不断,理还乱。也不知啥时才睡着的。
一觉醒来,存扣起来小解,刚坐起,感到腿间凉湿湿黏糊糊的,拉灯一看,裤头上湿了一块。“难道我来尿了?”存扣想。可这不大可能啊,记得最后一次来尿是在九岁那年冬天,他夜里来了一泡大尿,第二天他妈到后街黄屠户那儿寻来两根猪尾巴,用红枣炖了把他吃了,这以后好像就再没有来过尿。他脱掉裤头想拿条干净的换上,在灯下他忽然看见反面黏着好些像米样的颗粒,黄黄的。他用手捻捻,韧韧的,放鼻上一嗅,有些腥气。他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一闪,莫非这就是大人常说的 “跑马”?可我还没发生啊。他忙下床关严房门,把灯拉熄了,从床里头摸出只钢笔电筒来,叉开大腿对着自己照。“是哩,是哩,我发生了哩!”他心里“突突” 跳起来。他看见自己上方竟萌生了不少根毛出来了,细细的,不到一厘米长,那也似和以前不同了些,不如以前那般白了,又大了不少,胖胖地卧在那。他伸出食指一拨拉,一阵痒痒电似的传遍全身,真是舒服。他好奇地拨呀拨呀,那竟膨胀起来,好大,直直地竖着,像门小炮,一种要尿尿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蹑手蹑脚下了踏板,悄悄打开房门,在院子里对着一盆仙人掌“哗哗”地撒了好长时间。
星期一一大早,存扣背着书包上学校,胸脯挺得高高的。他心里很高兴,自己终于也发生了,我也是大人了,我可以长大个子长劲头了,也不会被人家欺负了。他来到班上,朝教室后排那些大男生的座位乜了一眼,头昂昂地坐下,心满意足地读起书来。
下早读课时他上厕所,保连也进来了。两人站在一起尿着,存扣白亮亮的尿水冲得墙缝里石灰渣儿直掉,保连就说:“尿劲不小哩!”存扣就说:“咋不!我发生了呢!”
“吹老牛哟!”保连嗤笑道。存扣一急,赶紧抖抖尿,把裤子往下拉拉给他看,“你瞧你瞧呀!”保连定睛一看,就笑了:“是哩,长细毛了。”存扣得意地拉上裤子出了厕所,边走边系纽扣洞。保连赶上来,搭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你也长大了,日后我们也带你玩儿。”存扣听了心里欢喜,却拉长腔调说:“随—— 便!”保连又说:“你可别长得比咱们还高啊!”存扣斜他一眼,挣开他,撂一句:“那保不定!”一闪身进了教室。
第六章
保连上学期搞的那次恶作剧,本想作弄一下存扣,出口怨气,不意偷鸡不成,反而蚀了把米,弄得自己十分狼狈。打那以后,他痛定思痛,对存扣的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是真正掂出存扣在班上的分量了。老师护着他,同学们喜欢他,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大帮人。尤其是女生,把他看成是自己弟弟似的;一些女生看存扣的眼神简直……唉!想到这里他就醋意大发,愤懑不平。那个梁庆芸则更是露骨,仿佛存扣是和她订过婚似的。不就仗着她老子当支书有点破权有几个臭钱嘛。可惜存扣好像对她的讨好并不太热心,真是滑稽。他又想这个存扣其实一直不犯嫌的,从小同学到现在,小聪明一个,从没跟哪个红过脸。老师同学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成绩好、人乖巧,还有……长得漂亮嘛!思忖到这儿,他心里就隐隐地疼:本来在小学他成绩也是和存扣不相上下的,也不知上了中学就怎么了,人一大,心思就发岔了,经常想男女的事,还……另外,在球场上消磨的时间也太多了。存扣什么都不懂,打球又没他的份,当然是一门心思学习啦。看来在班上学习好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日后存扣考上了他却弄得考不上,那两人差距就更大了。打那以后,保连明显收敛了,在学习上下起了工夫。存扣早上来得早他也早,存扣晚上延长自习他也赖着不走。工夫不负有心人,这次期中考试他竟也跻进了前十名!存扣当然第一,秀平第二。张老师在班会上宣布名次时表扬了他,不少同学都鼓起掌来。那一刻他感到幸福极了,竟又控制不住趴在桌上抽泣起来。只不过流的是欢喜之泪。存扣也转过头向他一竖大拇指呢。现在同学们对他态度真是好多了,有几个女生也和他说话了。他心里突然感激起存扣来,如果不是存扣,如果不是上次丢那么个大丑,他怎么会争气走到现在这光景?于是,他有事没事就和存扣搭讪起来,打球时还主动扔几个给存扣,弄得存扣欢天喜地的。现在他发现了存扣发生了的秘密,心里更是有了一种亲切,觉得存扣也是大人了,是他的同类了,无论如何,以后要和他更加亲近些——和存扣玩,总是没有坏处的。
那天晚上又是下雨,存扣没回家,就睡在男生宿舍里。正好一个寄宿生的奶奶死了请假回去了,他就一个人睡在那床上。不一会儿保连也来了,涎着脸要和存扣睡。存扣嫌他身子大,睡着不舒服,不肯,又吃不消他死缠赖磨,只得往铺里头挪挪,让他躺了下来。
半夜里雨下得更大,一个格炸炸的响雷把存扣震醒了。这时候他感到床在不住地抖动,而脚那头又传来保连粗重的鼻息声,正疑惑间,听见保连那边“噢”地一声,几注热乎乎的东西打在他的腿上。存扣一拗身坐起来,说:“你在干什么呀?有东西弄到我腿上了!”保连忙坐起来蒙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另一只手胡乱抓起一件衣裳在存扣腿上直抹。
保连就挨存扣这头睡下了。存扣忽然觉得有些亲切。他小时候总是和哥睡在一头的,夜里搂着哥睡,半夜里哥还喊他尿尿。直到哥结婚了他才一个人睡到另一个房间里。他不发声地轻轻问保连:“你刚才做什么啦?”保连也轻轻说:“你别吱声。我教你好玩的事。”存扣好奇,问:“啥好玩的事?”保连就把手伸进他裩子(方言:内裤)里去了,他挣了挣,还是让他捉住了……存扣张大嘴巴直呵气,简直要喊出来了,死命地强忍。保连对着他耳朵轻轻说:“真大呀你。”存扣突然绷起身,失声道:“要、要尿……了!”……
存扣瘫了似的,仰在床上直喘气。像刚从球场上下来,累,却是一种快乐后的疲惫。他全身轻松,懒洋洋地,不想动;轻吁着气,心满意足。保连坐着,伸手在枕头边乱摸,从哪个本子上撕下纸来,在自己身上乱擦,咕哝着:“冒到我身上了,脸上都有。”存扣就感到好笑,蒙着嘴“咕咕”直乐,笑得床直抖。等保连躺下来,存扣抱住他的头,亲热地悄悄问道:“你咋会的?谁教你的?”保连打个呵欠,轻声说:“我自己会的。别说了,困了。”两个人搂着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两人一起上教室,进财指着保连咋呼起来:“保连,你晚上‘跑马’啦?”“放屁!谁‘跑马’了?”低头看时,见白背心上几处斑渍,很醒目,下意识用手挠挠,硬渣渣的。旁边座位上两个女生见了,红着脸相互看一眼,低下头“哧哧”地笑。保连忙冲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时,背心湿垮垮地贴在身上,两个奶影儿清清爽爽的——他上河边把背心洗过了。
存扣和保连好了起来。一天在路上,保连对存扣说:“梁庆芸喜欢你嘛。”存扣说:“她对我蛮好的。”保连说:“那你打算寻她做婆娘?”存扣就瞪他,说:“谁说我要她做婆娘了?谁说的?”保连嘻嘻笑道:“我说着玩玩的。一个瘸子,你不会要的。”存扣又瞪他:“你不要笑人家腿子!你好,你瘌疤头!”
保连也不气,只叹了口气,说:“我没你漂亮,班上没得女生对我有眼向——其实我特别喜欢一个人的。“
“是谁?”存扣好奇地问。
“是……秀平。”保连有些脸红,讷讷地说,“你可别告诉别人,人家会笑我的。”
“我不说。”存扣忙说,“可是人家未必会喜欢你呀!”
“也是,”保连又叹口气,“人家是喜欢你的!我注意她经常在偷偷看你哩。”
存扣就嚷:“你这人说什么呀!”
保连说:“真的,班上有几个女生不喜欢你呀。我敢打保票,你随便要跟哪个好,人家准答应。”
存扣装作生气的样子白了保连一眼,加快步子甩开了他。他心里可是高兴:是吗?秀平真的欢喜我吗?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他心中漾了开来。
这时保连赶了上来,搭住他肩膀,很亲热地悄悄说:“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学校厕所在菜地边上,接着厕所是一排猪圈。紧靠女厕所的圈因那两条大猪宰杀后暂时空着,五保户老赵头跟校长说了,先把他的两只羊在圈里养着。学校园地大,每天学生上劳动课时拔的草就够羊吃的了,都是好草。哪知这两个畜生散养惯了,心野,在圈里不耐烦,有时拿个头在墙上乱撞,那硬角竟把墙上红砖都撞裂一块,吓得女生在那边哇哇叫。校长听说这事,就叫老赵头把羊牵走了,于是那圈又成了空圈。
一天,保连在学校园地那边玩,想尿尿了,看周围没人,拉开裤子就要对着空猪圈尿,正要尿呢,他看见先前被羊角顶裂的那块砖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从那边传来“哗哗”的尿尿声,还有女生说话的声音。他陡然来了精神,也不尿了,四面看了看,一蹁腿从栅门跨了进去,蹑手蹑脚靠近那个破洞,斜着眼朝里一看,心就 “怦怦”地跳起来:他看到了女生半边屁股!两个女生正在打闹,像在争着拿地上什么东西,后面射出的两道尿线便跳舞似的扭来扭去。保连顿时感到尿急,慌慌地退出来,钻进刀豆架中对着藤根“哗哗”地尿了半天,根须都冲了出来。
这会儿,保连把存扣带到那个空猪圈前面,轻轻对存扣说“别吱声”,便屏住气跨进栅栏,蹲下半个身子歪着脸对那个洞口一觑,随即兴奋地直朝存扣招手。存扣轻手轻脚地跨了进来。保连对着存扣耳朵压着喉咙说:“女生在小便。”存扣小心移到洞口,伸头朝里瞅,只看到光溜溜的茅缸板,就说:“没有啊。”保连忙伸头一看,果然人已走了。他拉存扣蹲下,说:“再等!”存扣却站起来,说:“我怕。”正要走,保连轻唤他:“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存扣伸出头对圈外两边飞快地看了一眼,像猫儿一样拎着脚到保连身边,对着洞一看,果然来了一个女生。看得到手在腰间急急地解裤带,裤子往下一拉,就一屁股撅在茅缸板上。
存扣和保连做贼似的从猪圈里出来,存扣脸上火杠杠的,耳朵根子都发热。保连搭住他的肩亲热地说:“好玩吧?”又献宝似的,“我一个都没吿诉。”
“好玩啥呀!”存扣回他一句。嘴虽这样说,心里还在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想着想着,下面却一点点硬了起来。这时候,操场上进财喊保连“来撂几个球”,把个存扣就撇到了后面。
存扣在后面慢呑呑地走。他那东西不争气地撅着,他要等软了才敢上教室。可越急越没有用。偏偏这时上课铃响起来了,他忙往教室跑。要到教室时他看到张老师正站门口呢,赶紧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系着系着,张老师喊他了,他急中生智,一只手伸进裤兜握着,最后一个走进教室。
自从存扣和保连黏糊起来后,整个人都起了变化,人没以前活泼了,经常坐在班上呆想,走在路上也若有所思的,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那天他捧着一摞作业本上办公室,走着走着竟踢上了砖头,向前一扑结结实实跌了个嘴啃泥,作业本撒了一地。更要命的是狼狈的样子正好被路过的秀平看见了。秀平过来帮他拾本子,看他那满脸懊丧的样子,腮帮上都沾着土,就掏出小手绢儿给他揩。这一揩不要紧,把存扣的委屈揩出来了,眼泪水滴滴的。秀平很关切地问他:“跌疼啦?”又问: “你……心里有啥不爽利的事吧?”
存扣不答她,闷闷地,把本子收掇好,径直朝办公室走去。秀平站在那儿望着他,直到见他走进办公室大门。
其实存扣心里也有数,他意识到这么跟保连玩儿是没有好处的。他现在早读课捧着书读着读着心思就扯到外行上去了;上课也常常走神,有几次居然没能回答好老师的提问,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让他很窘,也很沮丧。眼睁睁还有个把月就期终考试了,考不好怎么办。他很着急,可没有办法,他好像离不开保连了。
又是一个周末。放晚学时,庆芸过来对存扣说,村里文化室添了台电视机呢,叫他晚上一起去看。存扣支支吾吾的,说讲好的晚上到保连家做作业的。庆芸声音就大起来,说你怎么就爱跟那瘌疤头玩儿呢,把身份都玩儿没了!存扣就回她,我怎么就不能跟他玩儿呢,瘌疤头怎么啦,你还……看庆芸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硬把后半句咽下了。
庆芸脸涨得通红,眼泪汪汪地嗄着声对存扣说:“好啊,你能哩,你去跟他玩吧!你跟
他学坏吧!告诉你,瘌疤头给班上女生写情书,张老师就要找他呢!“辫子一甩走了。
存扣怔怔地站在那儿半天,还是起脚朝保连家走去。
保连家的房子新翻修过了。自从他家门口通了条朝乡里去的大路,他家的理发店生意就好多了,市口好了嘛。正屋西房他爸睡,东房他爷爷睡,里面靠窗子摆个黑漆大棺材,平时保连难得往里面伸一脚。前些时,爷爷被嫁在外乡的姑姑带去过了。保连打小就睡在院子厢房里。今年春上,有个浙江收鹅毛的来跟他爸租下厢房做了收购点,二十块钱一个月。老瘌疤很高兴,找泥瓦匠在厨房的平顶上盖了个小阁楼,像碉堡似的,让保连睡在里面。
存扣和保连在阁楼上的小圆桌上做作业,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着说着保连就说到女人身上去了。他问存扣:“哎,你看过女的小便的地方吗?”
存扣说:“没。”
保连说:“要看很容易——你上澡堂子洗过澡吗?”
“我不去,我在家烧水洗。上澡堂子要一毛四呢。”
“我经常跟我爸去洗。里面经常有小女伢子哩。”
“这有啥稀奇,我小时候还和我妈上女澡堂子洗过呢。”
“那你看过女的那里了?”
“我小,我记不得。”
“唉,可惜。”保连叹气说,“我只看到那些毛孩子的,光溜溜的,大人的没看过。”
存扣就说他:“你也真不要脸,偷看人家女伢子的!”
“这有啥!”保连叫起来,“人眼睛长在脸上就是看东西的,谁叫她们跟大人上男澡堂子的!”
他又说:“大人的跟小伢子不一样的。要不要我拿个好东西给你看啊?”他站起来,从床底下捧出个小木箱子来,里面放着一摞以前的旧课本。他从底下抽出一本,“哗哗”地翻着页,找出一张对折的纸来,捧宝似的展在存扣面前:“看看,你看看!”
存扣一看,一张图,黑糊糊毛的,不晓得画的什么,就摇头,咕哝道:“什么呀,这?”
“这叫女性生殖器,”保连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很在行的样子,“就是女的大人的那个。我上次在种道那儿玩,从《赤脚医生手册》上偷偷撕来的。”
存扣又看了一眼:“丑死了,咋这个样子?”
“就这个样子的,”保连忙说,“你不懂,这是大人,大人就是这样子。”他把那张图又折起来,小心夹进书页中,蹲下身子把箱子重新放进床肚里,坐下来涎着脸对存扣说:“好玩吧?”见存扣不睬他,他又说:“老实告诉你,我还摸过女的儿哩!”
存扣白了他一眼:“吹什么大气!”低下头仍旧写他的作业。
保连见存扣不相信他,急赤白脸地:“真的!畜生骗你!”见存扣没反应,想了想,像下决心似的,小声对存扣说:“我告诉你,可别说给旁人听哟!”他就一五一十地讲起来——
他说去年暑假他家那个收鹅毛的浙江人的女儿来这儿过了半个把月,帮他爸拣拣鹅毛晒晒鹅毛。那女伢子十三岁,人长得才漂亮呢,我们学校里的女生一个不抵她。她跟她家里人说蛮话,叽里咕噜地,快得很,你一句都听不懂;跟我却讲普通话,可好听了!她跟我弄熟了,天天上我楼上玩儿,和我下五子棋,有一天她困了,就歪在我床上睡着了……
说到这里,他见存扣停住笔听得入神,故意停顿了一下。存扣就催他:“说嘛。”
于是又说——
我看她在我凉席上睡着了,脸红扑扑的,一条腿儿还挂在踏板上,我心里真是猫爪掏心。我就蹲下来朝她裙子里看,里面有裩子,什么也看不到。我急了,假装为她搬好腿儿,把她抱着摆平了。她一动也不动,我就胆大起来,就把手伸进去摸,光溜溜的,软乎乎的,还有一点儿热。我盯着她脸上看,她脸火烧似的,眼皮里在动,鼻尖上都沁汗了。我知道她醒了,在装睡呢,就更胆大了,想把她裩子拉下来看,这时他爸在楼下喊她。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坐起来揉揉眼睛,还打呵欠,整整衣裳下楼去了。
“她叫京霞。”保连沉浸在回忆中。他说过了几天京霞回浙江了,走时他正好在舅舅家做亲戚,回来时他发现他枕头边上有一个画报纸折成的小包包,里面放着一条白绸子手绢儿,是京霞留给他的。
说到这里,楼下保连他爸在院子里喊:“保连啊,保连!”边喊着人已从水泥台阶上上来了,推开门看见两个孩子正坐着做作业呢,面前本子一大堆,顿时眉开眼笑:“噢!细存扣和我家保连一起做作业啊!下来下来,一起吃晚饭!”
存扣就收拾本子文具,说“我家去”,保连爸拉住他:“傻伢子,叔又不特为你,客气啥呢。”保连从存扣手上半抢着拿下书包,扔到铺里头去了。存扣只好跟他们下到院子里。
院子里小桌子已摆好了,冷着一盆烫饭粥,斫的水瓜菜,盐煮炒蚕豆,还有一碟藏鸭蛋(咸鸭蛋),一切四,瓤心红艳艳的,直淌油。保连爸说:“我刚才忙活儿没看见存扣来,我上街去切点卤菜。”存扣忙喊他:“别,叔……”可人已乐??颠跨门出去了。
存扣对保连说:“你爸待人真客气。”
“他看我跟你玩他欢喜。”保连说着,拉着存扣坐了下来。
保连爸一会儿就回来了,一手托着油纸包,一手拿着一瓶酒。他把纸包打开倒进一只大碗里,是卤猪头肉,像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油光光颤悠悠的,很撩人。存扣不由咽了口唾沫。保连爸在两个孩子面前摆上一个碗,用嘴咬开瓶盖就“哗哗”往两人碗里倒。存扣忙说:“叔,我不喝酒的!”
保连爸说:“没事,这是汽酒,没度数的。”存扣盯着那碗看,酒上水汽儿直冒,冒完了,碧绿的一碗,忍不住用嘴逮了一口,凉凉的,沁甜。
保连爸从桌肚里拎出一瓶烧酒,为自己斟一盅,在嘴边“吱儿”抿了一口,笑着说:“大人喝这个。”
保连爸不住往存扣面前夹肉夹蛋,几杯酒下肚,他鼻头都红了,可看上去他真的很高兴。他对存扣说:“存扣啊,你以后要多多帮我家保连学习啊。现在不比老早了,以前上大学讲成分,全是干部子女保送,现在多好,只要自己有能耐,就能考大学吃公家饭!我们大人是苦了一世了,就指望你们下辈人争脸啊。”
存扣就说:“是哩是哩。”看着保连,说,“保连现在可用功了,不多久就追上我的!”
“你别替他吹了,”保连爸又喝尽一盅酒,对他儿子看,“我自己这把粮食没得数嘛,好玩,好看大书,坐不下来!你以后要跟存扣学学,人家才十四,你都十六了,以前人家十六岁就结婚了!”
保连听他爸说他,不敢吱声,低着头喝粥。那碗酒他三两口就喝光了。吃完饭,存扣用手抹抹嘴,说:“叔,我走哩!”要上楼拿书包。保连对他说:“你就睡我这儿吧。”
存扣说:“不能,回头我哥找我。”
这时保连爸就大着声儿说:“不妨事不妨事,我马上正好上河东有事去,拢你哥嫂那儿说一声。”又对保连说:“你们哥俩躺到床上谈谈心,听存扣说叨说叨,讨学讨学!”
保连上阁楼拿件小褂儿在帐子里东掸西掸地吆蚊子,怕吆不清爽,又点上罩子灯在里面边边角角地找。农村里的电不正常,这些时天天十点多才来电。保连好不容易把帐子里的蚊子逮尽了,身上却弄得一身油汗。他把存扣放进帐里,小心地把帐门掖好了,说:“你先躺着,我下去冲个澡就来。”
每逢周末,下午上两节课就放学了,这是为了照顾外庄的学生,有的要走十多里路呢。
学放得早,本庄的同学有的就在操场上玩。今天存扣和初三的几个学生一块儿玩篮球——他现在还玩得不错呢,人虽小,可灵活。玩过了又在食堂东边的大河里游了两个来回,权当洗澡了,这会儿就觉得身子有点疲。所以一上床就把背心儿脱了一扔,四仰八叉躺下了,迷迷糊糊地发困。保连一上来,看存扣像睡着的样子,就用手推他:“喂,你咋倒睡了呢,天才麻黑呢!”
存扣说:“好累。”
“,忙啥呢,谈谈家常吧。”保连坐在存扣旁边,摇着一把蒲扇,顺便给存扣带着风。存扣就有些感动,侧过身向着他,问道:“你爸呢?”
“上河东了。兴许打牌呢,他就好这个。”
保连又说:“我爸是个要脸的人,他对我真是上心,一心一意想我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哪怕考上中专都行,转国家户口。”
“那你就要用功呀,你又不是不聪明。”
“我爸也这样说。他说我不聪明也就罢了,一根好木料要做什么大梁,千万别做茅缸板。天天敲我耳朵边子,一吃饭就唠叨,真是烦死了。”
“他也是为你好。”
“我晓得,所以要我和你玩嘛,你是好学生嘛!”他笑着拧了把存扣的腮帮儿,挨着他躺了下来。
存扣忙朝铺里头挪,嘴里说:“你又要干什么?”
保连涎着脸说:“不干什么,和你睡一头嘛。”
存扣说:“我可不准你那个。”他想起了那晚在宿舍里的事了。
保连也不答他,身子忽地往存扣身上一压。存扣气都喘不过来了,把他推下来,埋怨他:“你发神经啊,灯亮灼灼地,你爸回来看见了多羞!”
保连就说:“对的,对的。”颠颠地起床,把房门小心地闩上,窗帘拉起来,“噗”一口吹灭灯,又大熊似的爬上床。存扣却在铺里头蜷成弓似的,不睬他。
保连就哄他:“那你就伏到我身上,可舒服呢。真舒服呢!”
存扣头朝里瓮声瓮气地说:“有啥舒服的。就你花式多!”
“你试试就知道了。”保连拿手捣捣他。
存扣没奈何,说“我就伏一小会儿”,笨手笨脚爬在保连身上,被他一把箍住了,“呼哧呼哧”直喘气。
也是奇怪,存扣伏在保连身上,肉贴着他的光身子,滑腻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电似的传遍全身。保连喘着气说:“好舒服喔好舒服喔!”他不说话不打紧,一说话肚皮????的,存扣感到一阵痒,忍不住“咯咯”笑着挣着滚下身来。
保连见他滚了下来,有些沮丧,就用手掏他的胳肢窝,一面说:“怕痒精,挠痒痒,寻到婆娘怕婆娘!”
存扣笑着直躲,说:“我又不要婆娘,我又不要婆娘!”
这么一闹,存扣倒一点儿睡意都没了。两人躺在床上闲话。
存扣说:“自从和你玩,我晓得了不少东西,弄得学习都有些分神了。”
保连就说:“这倒奇了,你学习你的,有空才想这些外行事儿。”
“我做不到。”存扣喃喃道,“倒不如不晓得的好。”
“你可别影响学习,要不你学习掉下来还怪我啊。”他跟着说,“白天学习,晚上想这些事儿,我都是晚上想,使劲地想,美美地想!”
“你可想那个京霞啊?”存扣问了这么一句。不知怎么地,他听了保连讲的故事,心里对那个浙江女伢子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保连叹了一口气,说:“咋能不想呢,天天想。也不知道今年放假来不来,我想写信给她的,又不好意思问她爸要地址。”
提到写信,存扣突然想起放学后庆芸对他说的事,就问:“你是不是写情书给女生了?”
保连一激灵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说啥……情书?”
存扣说:“是庆芸告诉我的,说你给女生写情书,张老师要找你呢。”
保连不吱声,闷在那里老半天,存扣问:“写过吗?写过吗?”他就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臭婊子,看不上老子就罢了,还告发给老师,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吿诉存扣,确实写过一封,偷偷放进唐月琴的书包里的。
唐月琴是这学期从邻县转过来的。听人讲,她家里人想要她考初中中专,为了求稳,把本来已上了初三的她秃下来弄到这里来上初一,所以比班上同学大上岁把两岁。人长得蛮标致,大姑娘样儿了。想不到保连竟打上了她的主意,难怪上次劳动课上他帮唐月琴提过好几桶水呢。
黑暗中只听得保连翻来覆去咕哝这句话:“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存扣要睡着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那头长吁短叹,不停地翻身。
第七章
星期一早读课大家朗读正在酣头上,张老师进来了。她站在讲台后,也不开腔,脸板板的,看着大家。这和她平时很不一样。教室里的读书声由热烈到稀落,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老师的脸上。
“同学们现在都是初中生了,正一个个争着跨进青春的门槛,成为风华正茂的少年,说老实话,作为你们的班主任,我为大家的变化感到欢喜。”张老师是这样开腔的。她很会讲话,词也用得好,语文老师都不如她。
她接着说:“我记得有位外国作家曾这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也就是说,随着孩子身体的发育成长,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这是不奇怪的,是正常的。“
座位上就有同学在“哧哧”地笑。有的女生脸上泛红,不敢看老师的脸。
“但是同学们毕竟年龄还太小,不应该过多把心思放在这方面,而是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如果将来考上大学还有个几年,这段时间是你们积累知识让自己成材的时期,对于人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怎么能因小失大呢?我们必须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
“而我们班上就有这样的同学,豌豆大的年龄,却净想大人的事,而且还付诸行动,真正了不得!”张老师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脸上由于激动显得有些涨红,她说:“我们班上竟有给女生写情书的!——洋洋洒洒几张纸,写作文都没那么多、那么认真!”
班上一下子“嗡”了起来,交头接耳地:“哪个?哪个啊?”
“对这事我很震惊。我既然带这个班我就要对班级负责。我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很来火,说一定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把中学生恋爱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否则一个学一个,不得了。要我严肃处理。”
这时,大家看到唐月琴伏在课桌上抽抽噎噎地哭,隔行的梁庆芸递给她一条手绢儿,让她揩眼泪。张老师瞟了一眼说:“唐月琴同学是个很单纯的学生,这件事对她产生了很不好的刺激,影响了她的心情和学习。”
下课铃响了。张老师把手上的书在桌上顿顿,说这个写情书的同学必须主动到她那儿谈清楚,并要写一份书面保证。否则,“是过不了关的!”她再次用平时很少的严肃的眼光扫视了大家一眼,才走了出去。
张老师前脚才出门,教室里就炸开了锅。男生们互相问:“是你啊?”“是你啊?”嘻嘻哈哈地逗乐,不知为什么,个个开心得不得了。女生都聚到唐月琴那儿去了。唐月琴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梁庆芸悄悄对女生说了句什么,于是女生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男生这边射了过来。
存扣偷偷看保连,他也在男生堆里,听不到他粗着大嗓门说话,但也在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旁人倒是不一定看得出他心里的慌张的。只有存扣心里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怕得很。
但是当女生一个个把眼光投向保连时,再傻的男生也会从中窥出了端倪。保连脸都白了,脸上又像笑又像哭的。有个男生“噢——”地喊了一声,声音长长的,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其他男生也跟着“噢——”、“噢——”地喊着,一齐出去了,把保连一个人晾在那儿。存扣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也出去了。
存扣吃过中饭就往魏星家里跑。魏星的妈妈是小学老师,这学期为他订了两种杂志:《少年文艺》和《我们爱科学》。可魏星小气,不肯往学校里带,怕同学借。他和存扣玩得很好,也不肯借,说要看只能到他家里看。存扣没办法,又馋这两本杂志,只得见天抽个时间上他家去看上一阵子。
看到一点多钟,存扣和魏星一起上学校,为了抄近,他俩过了东桥绕着河边走,来到学校围墙的尽头,一脚小心踩实墙垛的豁口儿,另一脚一蹬身子随着往上一蹿,双手便抱紧墙的两面,再一拧身,便过去了。
刚走几步,魏星突然揪揪存扣的衣角,用手指向前面。只见保连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向东紧盯着,像个机警的侦察兵。顺着保连盯着的方向,他俩看到不远处女生宿舍后面的小桃园里,唐月琴正和一个女生在两棵桃树之间的绳子上晒衣裳呢。存扣就想,保连正恨那唐月琴呢。不想惊动他,免得他觉得大家在笑话他,就拉着魏星的手从后面悄悄绕了过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魏星又扯存扣衣裳了,轻声说:“你看你看!”存扣掉头一看,见那保连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桃园跑去,可桃园那边已没人了。
“保连会不会要去找唐月琴算账啊?”魏星小心地咕哝。
“才不会呢,他会这样笨!他不想上学啦!”存扣乜了一眼魏星,感觉他真是幼稚。
“那他上桃园那儿干什么?”
“我哪知道。”说着,两人已走进了教室。
夏天天黑得晚,晚自修铃声响起来时,外面还是很光亮,因此学校发电间的马达还没有“突突”响起来。同学们鱼贯走进教室。张老师也进来了,今天轮她坐班。
老师在讲台后坐下来,掏出笔来改本子,大家也就安静下来,看书做习题。这时门一响,唐月琴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走到自己座位上往下一坐,随即“哎唷”一声呻吟,中了枪似的。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看,这时候发电间的机器响了,屋梁上四张日光灯把教室照得雪亮,
于是同学们便看见唐月琴满头的大汗和痛苦抽搐着的脸。
张老师忙走过去,问:“怎么啦?”
唐月琴已是泪水直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疼啊……”
“哪里疼?”张老师话说出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妥,就说,“疼得慌的话赶紧上庄上医疗室!”
唐月琴就双手撑住课桌想往起站,才站一半,又扑地坐下来,立时瘆人地哭叫起来:“疼啊!”
张老师赶紧说:“来两个女生先把唐月琴扶到宿舍里躺下。”又对着马锁:“你赶快上庄把你老舅种道喊来!”言未毕,马锁即如领敕令,“呼”一下冲出了门外。
庆芸和秀平一左一右搀着唐月琴往宿舍走去。唐月琴两腿叉着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听得人心里直发揪。好容易挨到了宿舍,两人把她弄平躺在床上,腿仍叉着,叫唤得更凶了。
张老师在班上做了下安排,就匆匆来到宿舍。听得唐月琴叫得愈发紧了,就低下头问她究竟是怎么啦。唐月琴只是叫,嘴里“嘶嘶”地倒吸着气,把个头乱摇,张老师不由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这时种道医生气咻咻地赶来了,后面跟着马锁。他一进门就问:“怎么了怎么了?”从医药箱中取听诊器要听,可唐月琴却拼命地摇头,口里“呜呜”着,并下意识用两手蒙住下身。种道皱起眉想了想,起步走出门外,向张老师招招手,对她说了句什么。
张老师教庆芸和秀平站出去,把宿舍门关上,从里面搭上门搭子,然后坐到床沿上柔声问唐月琴到底是哪里疼啊,你不说总不是个事啊,不能害羞啊。唐月琴就抽噎着说:
“是……下……面,不能碰,一阵一阵……像针刺。”双手兀自捂着那儿。
“老师看看!”张老师拿开她的手,小心地解她的外裤。唐月琴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张老师温柔地叫唐月琴抬抬屁股,把裤衩褪了下来,嘴里不由“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唐月琴的私处红肿起老高,阴阜处和大腿两侧瘊起了一条一条红色的凸起的疹块,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唐月琴细着声音说:“像杨剌子毛……蜇、蜇的。”眼闭着,腾出两手要去提裤子,才一动,一阵针戳似的疼痛袭来,嘴里“嘶”地一声,手便僵在了那里。张老师忙用手绷着裤头松紧带把裤衩轻轻提上来,帮她穿回衣裳。
张老师把情况对种道说了。种道沉吟道:“果真是杨剌毛蜇的倒也有招使,就是……”
“就是什么?你说!”张老师着急地说。
“就是这事儿我做不来。”种道笑笑说,用眼寻他的外甥。马锁在宿舍院门外站着呢,他不敢站在院子里面,怕人家说。
“马锁啊,”种道叫道,“快去把你舅母喊过来,要她把我床头柜上的三节头电筒拿来!”又追出去喊:“还有,要她带把胡刀来,记住!”
他对张老师说:“要我老婆粉香来弄。”
粉香来了,后面跟着马锁。马锁对张老师说:“老师,我没事了吧?”
“好好,你回教室吧。”张老师见粉香来了,稍松了口气,笑着对种道说,“把你外甥跑坏了!”
她又对庆芸和秀平说:“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回班吧。记住,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肚子疼。”
“我们懂的!”两个孩子乖巧地回答。
粉香和张老师进了宿舍,把门掩着。张老师打着电筒,粉香小心地为唐月琴脱衣裳。唐月琴双手掩着脸,随她们弄。
“没得命!咋蜇成这样!”粉香看了也感到吃惊。她把裤衩从脚后跟脱下,用手去分两条腿。唐月琴腿直缩,又“哎哟”起来。
“别动!”粉香沉着声说,“想不想给你治?”唐月琴马上忍住了声。
“听话,我和老师都是女的,有什么要紧。”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刮胡刀来,“别动,我先替你把毛毛刮了。”
唐月琴身上生起了鸡皮疙瘩,听粉香在念叨:“膏药粘上毛毛,撕起来人咋吃得消呢?还好,毛毛不多,就几根。”
张老师用电筒照着,一面轻声抚慰着唐月琴,要她别怕。
粉香几刀把毛刮了。从药箱里拿出一打“麝香虎骨膏”,揭开来贴在唐月琴私处,然后慢慢撕开。唐月琴用牙咬住被单,鼻子“呜呜”着,身子直抖。粉香不管她,贴一张撕一张,把一打膏药全用完了,说声“差不多了”,从药箱中取出紫汞,用药棉细细涂了。两个人忙出一头的汗。
张老师要为唐月琴穿上衣裳,被粉香一把抢过来,说:“这裤衩还能穿啊?”
张老师一拍脑袋,说:“瞧我,呆了。”便从床头叠好的衣堆里另找了条内裤,替唐月琴换上。
正穿着,粉香咋呼起来:“这杨剌毛不可能是从树上飘下来的。张老师,这绝对是哪个阴鬼使的坏!”她把裤头举到张老师面前用电筒照着,“你看你看,这绿汁!——没得命,这粘着的不是杨剌子头嘛!”
张老师凑上去一看,心里顿时沉了下来。
这晚陆校长在学校小食堂里设宴,招待乡里派出所郑所长。郑所长是专门来学校处理一件棘手事儿的。顾庄中学原本是建在一块乱坟滩上的,农村建学校往往就建在这些腌臜地方——偌大的校园怎能占上好田亩呢。比如说有名气的吴窑完中也不过建在废窑滩上,那地方解放前是专门处决犯人的刑场。
十几年前建学校时,庄上把那些无主的坟墓都平了,有主的移到了集体公墓。哪想到时隔许多年,有户人家从外地回来了。解放前逃亡出去的,一直音讯杳无,庄上人都以为他们全死在了外头,哪晓得现在又还乡了。那户主一回来就找父母坟墓,却看到当年的乱坟滩已变成了红墙青瓦、树木蓊郁的校园,他父母的坟早就夷为了平地,上面种着学校的蔬菜,不禁悲从中来,在父母下葬的约摸方位哭得昏天黑地。哭过后便在那地方堆土为丘,插起纸幡,烧起大钱来了。学校哪里肯依,这青葱整洁的校园里弄出两个坟茔来成何体统,看了人心里多不舒服啊,倘夜里走到那里别说孩子们怕,大人心里也发怵呢。双方纠缠多日没得结果,学校只好打电话请派出所来人解决了。
郑所长是顾庄初级中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现在的陆校长就是他当年的班主任,所以听到陆校长的求援电话当即就赶来了。在学校办公室进行了调解。他本来就长得牛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又加上穿着一身制服,黑着个脸走进来,那造坟的主儿心里就怵了三分。他在外面流浪了小半辈子,深知派出所的人最是不能惹的,当郑所长盘问他这么些年来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勾当,并暗示他重新回来落户口会有诸多麻烦时,他顿时了下来,自己找坡台往下滚了,说其实他也记不起父母埋在哪旮旯儿了,堆两个土堆也是想有个念想,清明过冬烧两张纸表表心意,既然学校不方便,也……也就算了。郑所长说,咋个算了,你公然在学校这样的公共场所烧纸,大搞迷信活动,对我们的学生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可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啊!敢情“文化大革命”都结束好几年了,郑所长的政治语言还用得蛮活泛的,吓得那人脸都白了,连连说:我、我不对,我、我去铲了!向大家作作揖,连忙溜了出去。
那人一走,办公室就热闹了起来。陆校长如释重负,大着声吩咐食堂主任张国楼上街办菜,晚上大家陪郑所长好好喝一顿。几个老师又是敬烟又是奉茶,连声赞郑所长有办法有水平,说晚上定要多敬所长几杯。郑所长说喝酒就喝酒,但晚上必须赶回乡里,那边还有事——要喝就请早吧。陆校长就要两个年轻老师马上陪国楼一起上街,拣好吃好喝的快点买来,早点开席。
酒喝到八分账上,郑所长看看表,说“得罪了”,要走。大家劝他再喝几杯,他说不了,有事,下次一定尽兴!一干人也就不硬留。陆校长说:“我送送你。”大家站起来,想校长要与郑所长有私话谈,也不跟上去。等两人走出门,一齐坐下来,继续玩筷子功。刚才两个“头脑”在,毕竟不敢放肆。
两个人都喝得微醺,手搀着手亲热地边走边谈,这时候,晚自修第一堂下课的铃声响了,陆校长见好几个女生不是往厕所走,而是“叽叽喳喳”往宿舍跑,感到有些蹊跷,便拦住一个学生问:“干啥呢你们?”
那个女生说:“我们班唐月琴被人暗算了,这会儿医生正帮她看呢。”说着急急追上前面的同伴。
看来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孩子嘴不紧,还是把这事儿传了出来。
陆校长听了那个学生的话,一时间不知就里,惊得酒都变成汗了,忙拉着郑所长的手向女生宿舍走去,还没进院门呢,就听到张海珍老师训斥的声音。几个女生一窝蜂地溜出来了,差点儿撞上了他们。
张老师在院里的路灯下和种道、粉香说话,看到陆校长他们来了,脸上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那粉香和郑所长是初中同学,见了面很亲热,喋喋不休地把事情说了,听得郑所长眉毛都扬起来了,说:“咋?一个初级中学就有这样的事了?”
陆校长显然有点气急败坏了,声音就有些发粗,对张老师说:
“张老师,你这班上咋的了?怎么尽出些说不上口的事来!”
张老师脸涨得通红,眼里有了泪,强忍着,嘴里嗫嚅:“我、我……”
“好了,别说了。”陆校长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柔了下来,指着门问张老师,“能进去看看吗?”
“能……衣服穿起来了。”张老师哽咽着回答。
门推开,见唐月琴已能坐起来了,昏黄的电灯照在脸上,映着未干的泪痕。见校长等人进来了,脸上就有些惶,楚楚可怜的样儿。
“好些了吗?”陆校长问,声音里充满了慈爱。
“好些……不疼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好,”陆校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晚自习就别去上了。”
一行人走出院子。郑所长说:“老校长啊,现在的学生可不像我们当年单纯了嘛!”
陆校长气恼地说:“谁晓得呢?以前从没这些事。”又说:“兴许真是桃园里的杨剌子毛飘上去的也不保定!”
“不可能。果真像粉香说的那样,肯定是人使的坏。你想想,别的衣裳上为啥子没有,单是个裤衩?而且,还那么多?”
“是哩是哩。”走在后面的粉香附和说,“杨剌子头都泥上去了哩!”
“这事不行!”郑所长突然站住脚,“这事得查查。老校长,现在有些学校确实已发现学生有犯罪下流活动,圩里(车路河南面地区对该大河北面的习惯称呼)有所中学流传一种叫《少女之心》的黄色手抄本,是香港那边过来的,弄得学生没得心事学习,已引起县里的注意,说是准备查呢!”
“那、那怎么办?”陆校长声音里有些慌慌的。
“没事。”郑所长转身对张老师说,“带我上你班上,说不定这个使坏的学生就是你班上的。”
“可是……可是……”张老师有些迟疑。
陆校长也接上来:“郑所长,事情不要哄得太大啊。”
郑所长正色说:“这事非查不可的。”他顿了顿,“陆校长,这事不查出来,以后会出大事的——到那时候大家都不好收拾了。”
陆校长只好不吱声。种道和粉香说,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家去了。
张老师上去对粉香说:“上庄不能丝风(方言:透露)啊。”声音里有些凄惶。
“哪能呢,张老师。这我们懂。”
张老师把郑所长引进教室,对大家说:“这是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在百忙之中来帮我们学校解决问题的。正好听说我们班上出了一点儿事情,专门来看看,希望同学们配合郑所长做工作。”说完,对郑所长手一伸:“郑所长请!”
郑所长走上讲台,双手撑在讲台两边,板着一张大红脸,红丝蠕蠕的眼睛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也不开腔。足足过了一分半钟,他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晓得我为什么要到你们班上来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被他那威严的架势镇住了,没有人开腔,教室里安静极了。陆校长点上两根烟,自己叼一根,上去递给郑所长一根。
郑所长接过来,眼睛盯着大家,在嘴上“扑哧扑哧”地深吸了几口。香烟的火头往后直退,起码玩掉一小半。隔了好一会儿,两股浓浓的烟从他鼻孔里喷出。坐在前排的存扣被呛得咳嗽起来,在教室里响亮着,忙用手蒙住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到你们班上逮坏人的!”郑所长突然“嘭”的一拍讲台,大家被吓了一大跳。
“你们在座的有这么一个人,他居然逮了杨剌子碾在女生的裤头上,让那个女生饱受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他用指头“咚咚咚”敲着桌子:“这是彻头彻尾的——流、氓、犯、罪、行、为!”
“事情已经发生了,捂是捂不过去的,蒙混也是蒙混不过去的。我希望这个人现在能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会看你的态度从轻处理——你们还是学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他嘬起嘴唇吸烟屁股,不意烧上了手指头,忙不迭扔掉了。有同学在下面“咕吱”笑出声来。
“谁在笑,啊?有什么好笑,啊?你们没人敢承认是吧?你们以为我挖不出这个人是吧?”他又“嘭”的拍一下讲台,吼道,“大家统统坐直了,拿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郑所长瞪着一双红眼在同学们脸上逡巡,和一双双十几岁的眼睛在碰撞。没别的声音,只听见粗重的呼吸。有的同学脑门上已流下了汗水,却不敢抬手去擦,唯恐会引起他的注意。
教室里空前的压抑和沉闷,这压抑和沉闷让人感到窒息。郑所长离开讲台,在行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在哪个同学旁边拿眼盯着,那个同学就更加正襟危坐,两眼望着前面,努力保持面部的庄重和坦然。
存扣趁郑所长走到后面时注意到陆校长对张教师附耳说了句什么。她听了微微点点头,就朝后排望去,那目光里就充满了忧伤。
这时候,教室的一隅却传来了放屁的声音。想必忍得久了,也想拼命地压抑着不想让它出来,可还是憋不住了,终于一点一点放出来。那声音就有些怪异,羞羞涩涩,结结凑凑,小心翼翼,到后来干脆一放了之,一了百了,一泻千里,喷薄而出,声音嘹亮婉转而悠扬。
这是个好屁,来得真是时候——在它应该来的时候施施然来了。好像突然掀开帘子的黑屋,放进来满室灿烂的明媚;好像一阵清凉的风儿,吹散了混沌的溽热;好像一支燃着烟火的大香,点爆了一挂三千响的鞭炮,总之,这个屁的尾声甫绝,教室里便盛满了欢快的笑声。同学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直流,笑得高潮迭起,仿佛要用笑声把刚才所受的惊吓和压抑送到爪哇国去。
但,最终,笑声渐渐势微,零零落落地收场了,大家重新回归到现实中来。但心情蓬松了,脑袋和身体的转动又恢复了自由,有谁,有谁能扼住少年自由的天性?——不能。但是当他们把头转向站在教室后面的郑所长时,笑脸凝固了。
郑所长正两眼盯住保连。保连坐得毕恭毕敬,双目看着前方,脸色煞白,头上汗珠直滚。郑所长敛着声音对他说:
“大家笑,你为什么不笑?”
“……”
“你是笑不出来?”
“不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你会不会笑?”
“会……”嗫嚅。
“那你笑一个看看?”
于是,咧嘴,变脸。比哭难看。
教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好了。”郑所长脸上倒浮现出怪异的笑来,声音温柔得让人吃惊,“你陪我上办公室来玩下子。”背着手先出去了。
保连站起来,面无表情,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竟一个趔趄,差点儿跌个跟头。
张老师没有马上跟过去,把椅子挪挪好,坐在上面对着大家,半晌没有言语。
不一会儿,远处的办公室传来拍桌打板凳的咆哮声。
事情真相大白了,真的是保连干的。
早读课上,张老师显然还是顾及了保连的面子,没有点出他的名字。保连惊惶之中不由对老师心存一份感激,准备课后找时间偷偷向老师承认一下错误,写张检讨了事。哪知梁庆芸的一张快嘴马上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盘,给唐月琴写情书的秘密全被同学们知道了。他觉得他努力维持的尊严刹那间轰然坍塌。他像一个输光了银子的破落户,一条失去关爱和注目的丧家犬——倾家荡产了,一无所有了。当那些男生“噢噢”着一个个离他而去,把他晾在讥笑着愤怒着鄙视着他的女生那儿时,他的头脑中一度空白,接着又被无名的愤怒所填充,一股邪火就在心中燃了起来:他要报复!他要借报复来扳回心理上的平衡,他要把报复化为一场滔天暴雨,浇灭他心中升腾不息的心火。
他在家里吃中饭的时候就盘算着如何实施第一步报复行动。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旦他的仇恨有了目标,他就要无休无止地去蚕食对方的精神和情绪,如影随形如同鬼魅般缠住对方,把对方拉入一塘无底的泥淖,而又能不露形迹地保全自己,频频出手却能全身而退,使自己在黑暗和无人的地方发出快意的狞笑。他在头脑中搜索他全部的知识、经验和智慧,他要立即展开行动——他等不及了。
于是,他吃过中饭就早早来到了学校。他的第一个报复计划是“袭击”梁庆芸的文具盒和“扫荡”唐月琴的学习资料。他知道梁庆芸有一枝价值上百块钱的钢笔,是拍他爸马屁的村办厂供销员找关系在大城市的华侨商店给买的,笔尖上有着一鱼鳞状的金粒。梁庆芸曾不无自豪地为身边同学算了笔账,说她这枝金笔是可以换二千根油条的。黄灿灿的油条是孩子们的奢侈食品,早上食堂开粥时,当头顶着装满油条的竹匾的小贩在校园各个角落兢兢业业地穿梭着吆喝着时,那芬芳的油炸香气和蛊惑而悠长的叫卖声是那么的摄人心魄,手头拮据的同学能把裤兜里的那枚五分硬币攥出水来。——可她梁庆芸手里竟握着二千根油条!梁庆芸自诩她从不担心这枝钢笔被人窃取,正是因为这枝钢笔——不,金笔——有其不可替代的唯一:方圆十里——至少这乡里——是不会有第二枝这样的钢笔了,偷过去有什么用呢?偷过去不敢用又什么意思呢?因此这枝价格唬人的笔倒是一直安然睡在梁庆芸的文具盒里,堂而皇之地展览于课桌一角,如一个横陈锦榻上的睡美人,让人垂涎而不敢妄动。
至于唐月琴,期中考试她排名全班第三并不全因为她的秃级,她那当小学教务主任的父亲使尽解数给她弄来的复习资料也是她保证和巩固学习质量的秘密武器,就连任课教师都常借去参考甚至作为出卷子的蓝本。当然,她对同学是不轻易出借的,她把它们视若至宝。
现在保连就要向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臭婊子”的心爱之物开刀了。还没动手呢,他的心已经快乐的悸动了。他要偷去梁庆芸的金笔,就如同剥夺了一个虚荣女子华丽的衣裙;他要窃走唐月琴的资料,就等于在战场上抽走了战士的快刀。好个恶毒的计谋!竟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这比掏她们两拳都狠啊!他把它们偷过来,沉进大河里,扔到灶膛中,只留下报复后的无限快意,镌刻在他的大脑皮层之中。
但是,吃过饭就早早赶到学校的保连还是没有算计到一件事。还有十几天就期中考试了,那些寄宿生吃过饭后便不大舍得在宿舍里聊天和午休,“田鸡要命蛇要饱”,谁都不想在考试后的排行榜上落在后面。都是一样学习,都是同样的老师,谁怕谁呢,谁让谁呢。于是这些学生就早早地到了教室,做作业或温书。当保连风尘仆仆赶到教室时,迎接他的只有沮丧和失落。
他在教室外面站了不到半分钟就离开了。什么都没开始,他就面临了失败——这种失败是心理上的,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在操场和林阴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如盲目的苍蝇,如惶的弃犬,怨艾像潮水一样漫上他的心。当他走到离学校桃园不远的地方时,陡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无比婀娜俏丽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身影;一个现在让他爱恨交加的身影。
她正是唐月琴。高高卷起衣袖的手臂把个装满衣物的小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骨上袅袅婷婷地过来了,显得很干练和有成人气。她的裤脚也卷着,露出一截圆鼓鼓白生生的腿肚儿。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是长得正好的年纪,这使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矮瘦的小女生竟显得有些猥琐起来:一个是青春正好,一个却青涩干瘪。对比何其强烈!这让保连心里隐隐地疼痛。在潜意识中,他可是把这个俏生生的少女看成是自己的梦想和触手可及的目标的,现在却如待煮熟的鸭子无情地飞了,不仅如此,还在他保连的脸上挠了两下子,遗下一泡稀屎。劳作中的女子是最美丽的,当一个嫩滴滴水茸茸的青春娇娃舒展着妙曼的身体踮着脚用手够着在两棵木叶葱茏的桃树之间的塑料绳上娴熟地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时,有一个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心里却汹涌着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这种情绪其实亘古以来代代沿袭着,根植于人性的恶之一面,有的人终其一生没有给它发芽的机会,而另一些人,则在偶然的情境之下开启了“潘多拉魔盒”。魔障之念出现了,就因此改变了自己以及另外无辜的人的际遇甚至一生。
当唐月琴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恶毒的灵感便在保连心中产生了。他看到了落在树下的扁杨剌子。乡下叫“杨剌子”的蠕虫大抵有两种,一种是长在豆秸瓜叶上的,褐色,长而多毛,毒性不大;而身体扁平短小,看似无毛,有着鲜艳碧绿颜色的这种,则是人畜躲之不及的毒虫,沾上了它的毛,痛苦不可名状,可以说是遭了生物世界里的大惩罚。
保连迅速用纸头包起两个杨剌子,飞快而警觉地来到那绳衣裳前,捏着虫子在那条紫红色的内裤上乱涂乱擦,尤其在裤裆中做了重点碾捏。然后悄然退出林子,神态自然地走回了教室。
于是,当晚饭后唐月琴洗过澡顺手拿起内裤穿上时,她立时感到裤裆间有刺湿湿的感觉,便伸手去挠,麻湿针刺的感觉便蔓延开来。这时候上晚自修的铃声响了。当她硬挨着挣到教室时,巨大的疼痛已使她面如白纸,汗滴如豆了。
面对情绪亢奋的郑所长精神上的威压和逻辑机锋的步步进逼,以及办公室其他老师善意的劝告,保连做了短暂的无望的抵抗和挣扎,终于缴械投降。他站在办公室明晃晃的日光灯下面,痛哭流涕地回答问话,和盘托出。直到这时,在他混沌的潜意识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他正面临着他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大溃败,而且输得那么彻底,赤条条地,一无所有。他开始悔了,可已经太迟。他开始害怕了,他知道一连串的可怕的连锁反应还在后头。他泪眼婆娑,左顾右盼,惊惶和无助毫无掩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作为一个做农村治安工作十几年的郑所长,他的工作作风和办案方式也许不那么循规蹈矩,表面看来甚至是简单粗暴和滑稽可笑的,可这些却是从农村的实际工作历练中总结出来的适合农村文化氛围和法制认知水平的土套路,原始、简单、透着农村人特有的敏感和江湖上的狡黠,在实际操作中是非常有效的。这时的他心里喜气洋洋,尽管他使劲压制着这种情绪,但已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溜出些端倪。他能不高兴吗,他使用了小小的心理战术就打发了那个堆墓的“外地人”,在自己师长面前为母校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大麻烦,漂漂亮亮地显示了他的城府和能力。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处理得那般轻松,他原本以为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男人总是有些老辣的江湖历练的,没想到在他面前却是如此的土崩瓦解稀松平常。他能不得意吗?声誉和传奇就是这样一点点堆垒起来的。所以在晚上的酒宴中他喝得舒心畅意,酒往胃里淌得顺顺当当。如果不是乡里还有工作要安排,他是有醉一回的打算的。后来在要回去时,他竟又意外地捕捉了一次“案机”,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但层层剥茧步步进逼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也使很长时间不接案的他过了一把瘾。做渔人的晒着网不打鱼,做猎人的端着枪不搂火是痛苦的,任何行当都有它的职业癖好,今天他在这个叫保连的学生身上操练了一回。对手弱了些,带来的办案喜悦却是实在的。
晚自习下了,张老师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截住了她的学生,正告大家不得把班上发生的这事儿传出去。作为一个女子,她深知这事的特殊性,弄得不好就会带来恶劣后果。事实上,这件事已对当事双方都带来了严重伤害,而且此事还会波及以后工作的方方面面,非常消极。
她把存扣和魏星叫到一边,悄悄地交代了几句。
匆匆地,保连的父亲进仁来了。校园里很静,只能听见电房里的马达还在“呜呜”地转动。办公室那边亮着雪白的灯光,远远望去竟有些刺眼。进仁知道他的儿子现在正在里面,站在那明晃晃的光亮下面。当存扣和另一个孩子到他家把事情简单说出来的当儿,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不敢相信。那一刹那他几乎都撑不住自己了。
老瘌疤进仁马上就赶来了。他出来时门都没有关。关门做什么。也没顾上点个马灯。点马灯做什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的世界一下子乌天黑地。他在黑灯瞎火的弄巷里跌跌撞撞地走,心中胀满了无边的悲哀。走上东桥的时候,他连扎进河里的心都有。一个失去老伴的男人,一个在他庄上小世界里争脸要强的男人,孩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有了差池,他的理想大厦就坍塌了。当他一脚踏进学校大门远远看见办公室的灯光时,一股急火就冲了上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他要去见到他的儿子。他要去救他的儿子。——哪怕豁出老脸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时,就“咚”地对着领导跪下了。
灯光照在他的头上,那几块铜钱大的瘌疤就显得格外地晃眼。
他的儿子已在一旁涕泗滂沱,拿手推他:“爸……”
他无动于衷,跪得直定定地,脸上凝固着绝望的悲戚。沉默,如一只待宰的老羊。
陆校长和几个老师见状大惊,忙上去拉他,可拉不动。他的腿曲着,拉起又跪下,拉起又跪下。
“爸——”保连抱着他爸的头失声痛哭。
坐在椅上的郑所长不耐烦了,用指头点着桌子说:“你这个样子要怎样?”
“把我儿子坐下来。”
“什么?……”
“把我娃坐下来。”老瘌疤固执地说。
“这么说你儿子还有理了?”
“是我的罪。”
“事情可是你儿子做的!”
“是我的罪。”还是那句话。
“好了好了,你先站起来说!”郑所长愈加不耐烦。他见不得一个半老头子跪在他面前。
“先让我娃坐着。”
“嘁!”郑所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几乎要哑然失笑——
“好好好,让他儿子坐着!”
“现在你起来了吧?”郑所长示意老师拉他起来。
他不肯,说:“我跪着。”
“为什么?”郑所长真的糊涂了。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没给我娃寻婆娘。”
“啊?!”一屋的人面面相觑。
“我没给孩子挂一门娃娃亲。”老瘌疤说,“我有罪。娃儿想婆娘了。我有罪。”
“哈哈——”一个年轻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有罪!”郑所长敲敲桌子,“你儿子在学校大搞流氓活动,你们大人是怎么教育的?”
“他没有妈妈。他妈妈上吊死了。”
沉默。
“那……你说这事咋办啊?”郑所长揉揉鼻子,身子往后一靠,摸出一棵烟点上,眼睛望着老瘌疤。
“放过我娃。”
“啊?”郑所长蓦地坐直了,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说什么?犯了事就这么好了(liǎo)啊?”
“就凭领导一句话。”
“不行!”郑所长气咻咻地说,“开玩笑,自己犯出事来不承担责任咋行?”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望向郑所长。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堂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地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的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公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过河啊!过河啊!”
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楝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第八章
存扣这班里一下子就走了两个学生:“老瘌疤”进仁先斩后奏把他儿子弄到了圩里草潭镇中学去了——碍于本庄人的面子,陆校长事情过去后给他补签了转学证;那唐月琴家父母倒也是一对仁义的夫妻——兴许怕事情哄大了,对女儿产生更多负面影响——也没吵没闹地,放了条小船来,把女儿接到别的地方上学去了。
这件事对存扣震动很大。他想,这都是由于人在发生后想不好的事情造成的,都是发生惹的祸啊。他倒有点儿怀念以前那样单纯的时候了,啥都不大懂,反而干净。于是他敛起已经有些浮散的心情,一门心思地在学习上下工夫,直到初二结束他都是在同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当然,他的身材也随着拔尖起来——仅仅一年多时间,他身高竟猛蹿到一米七开外,真正应了农村人的俗语:“后发生”、“晚长”。小精豆儿似的伢子长成了英俊少年,时光和生命不经意间就给你捣鼓一个惊喜。
存扣感到自己猛长还是在初二下学期结束后的这个暑假,他变得特别能吃,中饭就是没有菜白饭都能扒上两大碗;傍晚还要吃,以前他是从不吃晚茶(方言:傍晚简单的副餐)的。他嫂子月红吃饭时老让他“慢些,又没人和你抢着吃”,还哄她挑嘴拣食、没有荤菜就不开心的儿子俊杰:“你看你小叔,吃得又多又快,长大呆个子哩!”
存扣体重也增加了很多,上初一时称七十几斤,现在都一百挂零了。力气也大了。他专门请河东铁匠铺马铁匠打了一副笨头笨脑的哑铃,六公斤一个哩,放在房间里,早上起床不洗脸就练一气,晚上睡前再练一气。以后在人家放的电视里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武松》,又对武术产生了迷恋。没有师傅,就照着《武林》杂志瞎练,瞎比画,跟他学习一样,勤苦得很。黄昏时和进财、东连一帮孩子去中学里苦练篮球,把个土操场跑得起了烟——他现在可是打中锋喽;投篮还特别准,得了个绰号叫“高射炮”。他喜欢穿个背心,更显得宽肩窄臀,胸肌劲突,上臂粗壮,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儿,真是个英气勃勃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呢。
初三开学时,张老师看见他就惊讶地叫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存扣吗,怎么变成个大人啦!”他站在男生中如鹤立鸡群,女生看到他都眯眯笑,也不跟他讲话,好像一个暑假过去,个个都变得害羞和文静了许多似的。
初三一开学,班上气氛明显变得异样。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同学辍学了。马锁上了人家的铜匠船,学铜匠去了。进财被他爸撵去学木匠。他哭,要上,说要把初中读下来,考不上也不冤了。他爸说,读你个大头鬼哟,数理化三门加起来没得二百分,还读个啥头绪!你有人家存扣那脑子,我供你上大学才高兴呢。赶明儿呀,人家存扣把城里婆娘带回家,你为他打结婚家具去!张老师到几家跑了好几趟,没用。农村人心实,他们有自己的死道理。
梁庆芸也走了,这是大家没想到的。她可不是成绩不好的人。但她却是走得值的,尽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县里有文件,说是为加强农村医疗力量,县卫校要在全县赤脚医生中招收两个班的学员,毕业后分到各乡医院做医生。梁支书立即活动,到学校请校方炮制了一张毕业证书,又到乡里弄了赤脚医生的假证明,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起了卫校来了。两年一过,出来就是国家户口。后来得知,那两个班的学员好多都是做小动作进来的,上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心照不宣。
毕业班的学习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从老师们的匆匆脚步和严肃的面孔中也看得出。快节奏的课程,大量的作业,没完没了的巩固和复习考试搞得绝大多数同学身心俱疲。大浪淘沙是免不了的,有的同学在几度挣扎后终于失去了信心,只好敷衍着等着拿张毕业证书了。痛苦和失落过后也就慢慢坦然了:上高中读中专毕竟总是少数,好歹初中毕业了,出去再想办法吧。而那些跟得上的同学则成了比较稳定的一群,他们是老师培养的重点和学校的宝贝,教师的业绩体现和学校每年的形象都是依赖这一小部分优等生的,能不重视吗?肯定重视,绝对重视。
存扣游刃有余地跟着老师的节奏,他的满分试卷经常被老师用图钉钉在黑板左边挨着作息时间表和日课表的地方向大家展览。看他的卷子真是一种享受,字迹工整,清清爽爽。他不是像在考卷子,倒是像饶有兴致地抄到上面的,所以才显得那么优游和精美,常常引起观看的同学一派唏嘘: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啊。
当然,这黑板左边一块并不总是存扣专美的。往往在存扣的左侧还同时贴着另外一份卷子,以娟秀齐整的字体和同样的满分与存扣分庭抗礼,同获殊荣。这张卷子的主人是秀平。有时老师在贴两人卷子的时候,存扣就不由朝她那儿瞅,眼神有些痴怔。
于是就有同学说,这是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啊。于是就有老师说,这两个娃娃要成为我们学校招牌的。
初三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间秋尽冬至,冬去春来。
开春后日渐和暖的天气让存扣感到慵懒和浮躁,坐在教室里常常走神,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感伤。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自习课上做作业时,存扣觉得心里草草的,怎么也沉不下心来,便顺手拿了本英语书从后门出去,偷偷从学校北面围墙的一个豁口中跳到了外面的农田里。他要出去散散心。
存扣脚立在松软的田埂上,一下子有些愣怔。上了初中后就很少一个人到田间野外了,眼前这旷远又丰饶的春天景色居然有些陌生起来,使他怀疑这是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紧张单调的学习生活阻断了多少大好的春光啊。田野里黄黄绿绿的,黄的是油菜,绿的是小麦,每块田都密密挨挨的,又平平整整的,像一块块(方言:到处,处处,样样)美丽的毛毯。河堤上的柳树新绿如烟。存扣一边踱着步,心中就有了做诗的冲动。存扣会做诗。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就和保国结成了朋友,其实为的是一本一本对付保国那两口袋书。五花八门的著作,以中外小说居多,也不管能懂不能懂,反正全借来通读了一遍。这两袋书让存扣与别的孩子有了不同,他在兴趣盎然的阅读中居然萌发了长大后也写大书的朦胧理想哩。是的,大量的阅读使他的眼界远了,知识面开阔,作文的基础也因此打成,写出来的东西耐读,其中有些用词和结构连老师都佩服。那两袋书中有几本诗集,中国的唐诗和外国的抒情诗,存扣很喜欢,记住了里面不少句子。上初中后他有时候写日记也仿着写,有时拣些称意的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非常受欢迎。
他沿着农田边的河堤往北面牯牛湾走,想慢慢做出首诗来,回头抄上日记本,也不枉出来散一次步。可这时身边河坡上密生繁茂的野草野菜突然转移了他的情绪。这些野草野菜存扣能认得好多:兔子苗,牛耳朵,狗脚印,马芹菜,癞浆草,孩儿菊,油塌儿,荞荞儿,灯笼头儿……存扣的记性很好,这些都是他五岁前妈妈带他下田挑猪草挖野菜时教他认的。现在再看到它们,存扣心里马上就潮出些伤感来。自从爸爸死后,快乐就离这个家远了。妈妈在外头的时间多,在家里的时间少,好像怕呆在家里似的。性格也变了,有时郁郁寡欢,有时又容易发脾气。人为什么要死呢,两个结婚的人在一起,死了哪个另一个就过不好,还不如不结婚呢。他想将来他和哪个结婚,两个人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不能得病,也不能出意外,一辈子长相厮守,临了最好一齐死,把哪个撂在世上瞎思念都受不了。老听大人说,朋友旧的好,夫妻元配好,难怪以前有人劝妈妈再找个人她不肯,一心一意做寡妇。妈妈说,丈夫在跟丈夫,丈夫不在跟儿子,我有两个儿子,把他们盘出来我就够了,不亏了。存扣就想无论如何要对得起妈妈,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成了家,让妈妈好好地享享老福才对。
存扣这时心里就冒出个让他心跳的念头:将来他要和哪个结婚呢。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梁庆芸。
梁庆芸去县城读卫校后,存扣有好一阵子落寞。原来在一起还不觉得啥,人一走就觉得真有点对不起她。一个支书家的宝贝女儿,对谁买过账?而他存扣总是由着性子对人家,好像自己有啥了不得的样子,好起来不丑,心情不好时对她颐指气使的。她总是默默地忍让,处处让着他,呵着他。但她所有对存扣的好还不是想以后要做他的婆娘?当时上初一的存扣还懵懂不识趣,并不去体会她的心思。他只晓得庆芸对他好和他玩他就可以像个任性的弟弟待她。他是以后才慢慢懂得的。可懂得了又咋样,她千好万好但是腿子不好,是个瘸子,存扣是不会要的。存扣是个苛求完美的人,就像考试考不到第一名他都不满意一样。而且他妈妈也不肯啊,妈妈说他考上大学就会进城里工作,肯定是要找城里的婆娘的。妈妈的心可高哩。
但是存扣并不想找城里的婆娘。要找就找……呵呵,其实十六岁的存扣现在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人以前在他意识里影影绰绰的,现在却是清晰而鲜灵灵地每天活泼在他的面前。过去也没怎么留意她,她就那么文静地老实地在班上做着他的同学。天知道这丫头这两年像吃了什么发粉喝了什么仙水似的,竟出落成班里最漂亮的一朵花了。苗条的身子,娇嫩的脸蛋,眼睛水汪汪的,两根辫子搭在前胸,在鼓隆起的地方弯垂着——倘挂在身后,那辫梢儿便搭上了圆翘的屁股;又喜欢笑了,酒窝儿浅浅的,露出细白而齐整的糯米牙,好看极了哩。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有酒窝儿和糯米牙呢,真是怪事。怪只怪她那时太瘦弱,老实头,当然不起眼啦,虽则当个班干,从来不敢得罪人,说话细得像蚊子,小媳妇似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而且变化这么大?存扣想不明白。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他骨头都酥了。他就势躺下来,眯着眼睡在松软的菜地边上,把那本《英语》当枕头,两手交叉着搭在后脑勺上。他打算就这样惬意地躺在阳光里,像以前保连说的那样,认真地想一回她,使劲地想。
下午三点多了吧,远处传来学校的钟声。没有风。太阳暖暖地照着,像妈妈绵软的手。鼻息间拱满了泥土青草和菜花的味道,热烘烘地。蜜蜂“嗡嗡”地忙,来来往往地;不时还有一两只白的或黄的蝴蝶在他脸上轻曼地掠过。他舒心适意地躺着,两腿分开,双臂伸直,在田埂上做成了一个“大”字。他肆意想着她,设置着种种不同的情境,心里草芽似的乱拱,想像中竟多出了些肉体的意味,让他吃惊和心跳。他突然觉得腹部下面有些异样,稍微抬起头,便看到裤裆间耸起了“帐篷”。他有些羞赧,忙坐起来,用手使劲一捏,疼中带有快意的麻痒。他的脸红烫起来,“真没出息。”他嘀咕一声,想:还好,没人看见。
这时候他有一种想倾诉想分享的冲动。他想立时写些什么,可没有纸。他灵机一动,掏出圆珠笔,在旁边一株长得最蓬勃的油菜上拣一片大叶子,信手写下了一首诗来——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芳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写完了,读读,尚感满意。又在上面写下题目:《给xp》。然后,吁一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嘴里哼着曲儿,优哉游哉朝学校方向走去。
每年桃花开放油菜金黄的时节,镇上的小陶总要来顾中为毕业班的学生拍照片,在美丽的春天给他们留下青春的倩影,让大家互相赠送,留作纪念。
这天小陶又来了。胸前挂着“海鸥”牌相机,手里提着礼物,径直向陆校长家走去。
小陶和乡里各学校关系处得很好,主要目的是为了做每年拍毕业照这块生意。他这次来当然还没到拍毕业照的时候,只是为学生拍些风景照。生意虽然不是很大,但既然来了,校长的招呼还是要打的。感情是平时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嘛。
小陶来学校拍照的消息一传开,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些女生了。她们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裳,把脸洗得白白净净的,搽上雪花膏;把头梳了又梳,有辫子的把辫子重新打过,在辫梢上扎最鲜艳的头绳儿。等小陶从校长家一出来,她们像一群花蝴蝶似的簇拥着他,带他到校内校外选景,拍个单照和合照。这时候,小陶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极好的配合,由着女孩子们的心思和创意,笑呵呵地没有一点儿摄影师的架势。孩子们放得很开,往往就拍出了很动人的照片。
牯牛湾无疑是绝好的摄影地点,这个古老的垛田上不仅有大块绿油油的麦田和黄灿灿的油菜地,而且还有柳树、桑树和桃树,加上猎猎芦苇,小桥流水,都是取景的上佳之选。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站在柳前就是袅袅婷婷一株柳,桃树下人面更比桃花红,麦田前显示青葱年纪,菜花前怒放青春娇媚,桥头水滨则毕露清纯本色……快门“咔咔”直响,定格下她们嫩毛毛、水茸茸的少女时光。
有时候,巧合就在快乐中不知不觉地发生了。
成绩好的秀平现在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了,所有女生都以和她合影为荣,直忙得她屁颠屁颠的,红扑扑的俏脸上生出了油汗,把几绺刘海沾上了前额,更增添了妩媚和可爱。她溜开人群,想独自一个人找个好背景拍上两张。当她信步走上油菜地的田埂时,压根儿没想到这里会有一个美丽的邂逅。
她的眼神在这片菜地上逡巡。油菜长势很旺,花团簇拥,一派金黄,株高叶阔,碧绿如玉。看得出,这块地底肥上得很足,不过多长时间准能收上几笆头好菜籽呢。她欣赏着这片油菜,决定坐在菜地前的田埂上,一脚自然前伸,显示她修长的腿儿,手在背后撑着地,把腰拧过来对着镜头笑吟吟拍上一张。这是她从人家的挂历上学来的一个电影明星的姿势,大概是张瑜。当时她觉得这样子好看极了,就认真地看了又看,准备啥时自己拍照了也照样仿效。她嫌同学照相时动作太古板太没有创意,她要跟她们不同,她要拍出明星的模样。
于是,她就在田埂上坐了下来,她要先模拟一遍。这是个细心的孩子。她不想在镜头对住她时才匆匆想动作,三两下摆不好姿势就会着急,一着急情绪就坏了,情绪坏了就难免不反映在照片上,那还不如不拍呢。就在她一个人在那儿专注地操练时,目光突然惊奇地聚上了一处地方。
她注意到身边一株油菜上有一片手掌般阔大的叶子,在阳光下面闪着一串串荧荧的蓝光。定睛一看,上面竟被人写着一行行文字!当她充满好奇地从头至尾读完时,她的脸上变得火辣辣一片,鼻尖上都沁出了细汗,一颗心更是怦怦直跳。她明白这是一首诗,一首情诗,而且是她们学校的学生做的——是他做的!她认得他的字,学校里能写出这样好诗的人只有他,而且,而且呀……(她的一颗芳心已跳到喉咙口了)这诗的题目写得十分清楚,是给xp的嘛,这难道不是她秀平两个字拼音的缩写吗?怀春中的少女对某些意象的暗示总是冰雪聪明的,表现出比学习更加颖悟的理解力,更别说是秀平了。在这短短的几十秒内,她甚至有了一种眩晕的感觉,她被这突然而至的意外惊喜和幸福冲昏了头脑,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直到远处有同学在喊着她的名字。
秀平一激灵,伸手把那张菜叶齐梗掰下,夹在她拿来作为照相道具的杂志里,然后站起来,用一种她平时极少用过的极嗲极甜的声音招呼小陶和她的同学:“来呀来呀!我要在这儿拍哩!”
就在那株断了一片叶子的油菜旁边,秀平留下了她十七岁时最出色的一张照片。曼妙的造型,青春的身体,醉酒似的红彤彤的脸蛋,秋水样的明眸。小陶按下快门后连声叫好。怕拍成眨眼瞎,又加拍了一张。这张照片后来在镇上“小陶照相馆”玻璃橱窗中最显眼的位置陈列了一年有余,成为四乡八舍赶时髦的女孩们争相效仿的范本。
秀平那夜很久没有睡。在灯下,她把那张菜叶铺在桌上,看个不够,恨不得把叶子看出水来。一颗芳心“怦怦”地跳,自己都能听得见。只觉得脸上烫,朝小圆镜里一瞅,炭火般地红。她担心这菜叶过几天蔫了,连忙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用圆珠笔把那首诗工工整整抄下来。抄着抄着,眼泪就涌了出来,在腮上凝成珠珠,往本子上跌落。
她流的是欢喜泪。自从上了初中,秀平眼中就不曾有过别的男生,她只喜欢存扣。在她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少女的过程中,她惊奇地目睹了存扣从小男孩儿成长为品学兼优的英俊少年。如果说存扣小学时还是块未被人注意的璞石,那么初中三年他却是一点一点地被琢成了一枚精致的好玉。无论哪个女生——只要没有订过亲的 ——都存想着拥有这块玉的绮念,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爱在心中,任这个绮念在心底骚动着,痛苦着,因为有梁庆芸。这个对手太强大了,她像一只蚕,用她的耐心、细致、温柔和忍让织成丝,把存扣挟裹在她的茧中,让人连觊觎的缝儿也没有。虽然别的女生也会做蚕,也能织丝,这对不笨的女孩本是无师自通,然而她却是村支书家的女儿——这才是顶要命的地方!但是老天竟让梁庆芸离开了,让她远远地去了县城!这些心思缜密的女孩儿,面对这突然降临的机会,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们没有梁庆芸的底气——这种底气是需要家庭地位特别是本人的素质来支撑的。面对越来越优秀的存扣,她们感到自惭形秽,不够分量,只好选择放弃。虽是十分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她们到了理性的年龄。这时在班上,似乎只有秀平才有资格取梁庆芸而代之。秀平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儿。她在学习上与存扣咬得很紧,某种程度上正是存扣逼出来的:要把存扣虏到自己身边来,就得和他一样优秀!她果然做到了。也只有秀平了。——可喜的是,身体的成长也出奇地配合:似乎不经意间,她从根本就不起眼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极美丽的少女。她发育得肆无忌惮,青春逼人,身高蹿出一米六几,胸脯瓷实,腰肢婀娜,屁股浑圆上翘,两腿修长而健美,走起路来轻盈如风,挟一股清新的处子之香。她是学校里的长跑健将,对于球类也很有天分,因此与爱好体育的存扣就多了在一起的机会。可她还是不敢贸然进攻存扣,她总感到不十分有把握。她学会了打扮,每天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辫子梳得滑滴滴的;还央人为她织了一件红毛衣,把她的身体裹得玲珑剔透;进教室时总是装着不经意朝存扣那边瞟上一眼,若赶巧遇上存扣看她,亮脸盘便立时开成一朵娇艳的花。但存扣好像总懵懂着。他总是不露声色。进了初三,他变得深沉了,没有太多的言语,有时候脸上特别严肃,好看的嘴巴,却抿着,好看的眉头,却皱着,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秀平真的不敢惹他,她没有梁庆芸的胆气和弯弯绕的心机。她有些着急,可没有办法。
现在秀平竟无意中发现了存扣的心思:存扣也是爱她的!而且爱得那么炽热,那么深沉!这真是天意,让她看见了那片叶子,那首写给她的情诗!这个坏人……他咋不告诉我哩?害得我……她恨不得跑进堂屋跪在蒲团上对观音菩萨叩上几个响头,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感恩。乡村的女孩子大了,还有什么比配上一个如意郎君更能让她满足和踏实呢?不少女子为了爱敢去拼敢去死,而今,幸运和幸福似乎正在降临到她秀平头上!……她坐在椅上痴痴地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向存扣表白,主动地捅破这层窗户纸;若两个人好了,怎样才能不使学习受到影响,怎样处理感情的燃烧和发展。这个细致的女孩,看得多,想得也多,她要做好这场爱情的总设计师,让两人的爱情往理性积极稳妥安全的方向发展和成熟。她手托着腮想着,面孔火烫,如痴如醉。她熄了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很久才成眠。
第二天清早,五点刚出头,秀平就起来了。她今天要专门赶个早,这是她昨天晚上思想斗争了几十回后决定的。秀平换上一件水红色的春秋衫,在镜子前仔细梳了头,胡乱就着老咸菜喝了碗稀粥就往学校跑。她家在老八队,是离学校两里多路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舍。过了西面的水泥桥,她在麦地和油菜地的田埂间穿梭着,脚步轻盈,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她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学校。她知道存扣总是第一个到教室读书的,她要和他单独在一起;她要和他说话;她要和他……摊牌。
走上校园的林阴道,秀平远远看见自己所在的初三(1)班教室门半掩着,知道存扣在里面了。又走近些,依稀听见存扣读英语的声音。她的心跳就快起来,脚步反而变慢了。这排教室有三个班,初三(1)是最西头一间,她从东面上了廊檐,往西慢慢地走,有时还停下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心口跳得太厉害,想吸口气平抑下来,就是做不到。“我怎么啦?”她怪着自己。她在离教室门两三步远的地方靠墙站着,“有同学来了我就跟他说不上话了……不行,我得赶快!”秀平心一横,上前推开教室门,一步跨了进去。
存扣读书正在兴头上,突然门“嘭”地一响,一个人闯进了教室,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不由得呆了——秀平,竟是秀平!
秀平冲进教室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胸口大起大伏,手揪着辫梢儿,下嘴唇咬着,不霎眼地盯住存扣看,像是生气又像是……存扣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竟有些发怔,嘴里不由说出:“咦,你也……来啦?”
这一问不打紧,秀平眼里顿时像蒙上一层雾,就有泪蓄上了眼眶。她哽咽着说:“就该你……来得早?”用手背在眼上一揩,揩得泪水糊花花的。满脸的委屈和艾怨。嘴一扁,又像是要哭。
存扣慌了,忙问:“哎,秀平你怎么啦?是在路上跌跟头了?”他站起来,语中带着惶急。
“没有。”
“那你为啥……哭?”
秀平就走到存扣课桌旁,站着对他,期期艾艾地,噘着嘴说:“就、就怪你。”低头看脚,声如蚊蚋。
“怪我?为啥?”存扣吓了一跳,忙往旁边挪挪,声音有些大起来:“我、我又没招惹你!”
“你就是招惹我了!”秀平突然脚一顿,两眼亮亮地逼住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言甫毕,不禁大羞,脸上腾起红云。
“我……不懂。”存扣满脸惶恐,头脑急剧地转着,硬是想不起在哪儿得罪过她。
秀平看他动脑筋的样子,“扑哧”一笑:“呆子。”
就说:“前两天你上牯牛湾了?”
“嗯……是。”
“去干啥?”
“散心啊。不,读书——上自习课时。”
“还干啥了?”秀平眼光灼灼地,坏坏地笑。
“没干……啥呀。”他脑里突然电光石火一闪,头上沁出了汗。
“我们女生昨天也去了。拍照片。”秀平轻轻地说。
“噢。我晓得的。”存扣说,声音竟有点发嗄。眼皮耷着,不敢去看她。
“我在油菜那儿拍了张照片。”秀平柔声说。
“……”
“我看到那片叶子了。摘下来了。”
“啊!”存扣抬头看了秀平一眼,脸上窘成了一块红布。低下头,嗫嚅着,“对……对不起。”
“不要紧。存扣……我,我……高兴!”秀平心潮难抑,一胆大,竟不由自主地挨存扣坐下了。
存扣慌慌朝门外看,说:“你、你坐你位置上。”
“我只坐两分钟。”秀平说,“你喜欢我,闷在心里。我也是,不敢说。”
言毕,她头低着,弄自己的辫梢,“哧哧”地笑。
“你、你坐到自己位置上……”存扣小声求她。
“你是嫌我了……”秀平声音中又带着哭。
“不、不,我……我不嫌。”声音像蚊子哼。
“你说的!你说不嫌的!”秀平听存扣说不嫌她,惊喜之下一时情热,上去抓住了他的手,热切地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嫌’!”
“我不嫌,我不嫌。”存扣用另一只手捋着汗,狼狈不堪,像在连连讨饶。
“妈呀!”秀平松开手,走到前面的座位上。存扣的承诺使她心潮激荡,她受不住,趴在桌面上“呜呜”直哭。存扣在后面急得直叫:“有人要来了!有人要来了!”
秀平收住声,回头看存扣,说:“我上河边洗把脸。”声音那么的温柔,脸上带着泪,竟自在笑着。存扣看得痴了。“你去吧。”他说。声音也是柔柔的,吓了自己一跳。
“嗯。”秀平听话地答他,走到教室门那儿,又回头对存扣一笑,笑得极其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好像故意似的,随手“砰”地带上门,把个傻了似的存扣关在教室里。
农历四月尾上的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等所有同学都陆续离开了,秀平和存扣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教室。一前一后的,却都不是往家走。中午,存扣就在文具盒里看到秀平偷偷放的纸团儿,要他放学后到牯牛湾。秀平总是用这种递纸条的方式通知他出去,地下党接头似的。她总能设计出约会的恰当时间和地点,三四回了,从没被人发现过。存扣当然很愿意和秀平在一起,跟以前和庆芸一起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是又新鲜又渴望。但一礼拜就一次,没得多。存扣就很佩服秀平,啥事都能安排得周周全全,有板有眼,有理有节。存扣乐得让她安排。有时他想,秀平要是自己姐姐,倒也蛮好。秀平真像姐姐。
牯牛湾风光无限。麦子见黄了,油菜籽结得饱饱实实,沉得弯了腰。夏收笃定丰收了。走过那个诞生情诗的地方时,秀平朝存扣扮了个鬼脸,调皮地笑了。虽然没有了菜花,可秀平感到这里永远是美丽的。
两个人在田埂间消消停停地走,说些闲话。有时一条埂走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两人互相望望,眼里心里都是好,不需要多说话。走到河边的一株歪脖子柳树下,秀平在草地上坐下了。腿盘着,拿个右手背支托着下巴颏,朝着东北方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存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两里路外一片蓊蓊郁郁的所在,有几只大鸟在上头盘旋,“喳喳”的叫声依稀可闻。不注意准以为那是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其实却是顾庄东面人家的公共墓地。在乡下,人住的村庄和祖宗亡人葬的墓地都是被各种树木包裹着的,不熟悉的生人远远看去还真分不出来。存扣感到有些蹊跷,说,你看那里做啥呢?一面说一面也坐了下来。
秀平转头朝存扣深情地望了一眼,俊美的大眼睛慢慢地就蓄满了泪水。她哽咽着声音说:“我想我大姐来了……和你在一起,我就想我大姐咋就没得我这样的福呢……”
她就给存扣说了秀华的事。
一九七五年,冬季。照例要兴修水利挑河工,每家出一个男劳动力。秀平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三跛四的,自然不能去;而她爸那年一进冬气管炎就发作了,喘得要老命,又去不了。没人上河工,生产队年终分红是要扣钱的,他爸急得团团转,没有一点儿办法。这时候,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姐秀华独自在院子里收掇起扁担和泥筐,说:“我去!”
工地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旗子,人山人海。民工们打着震天响的号子,高音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热闹喧天。已做好的堤坝上用石灰水刷着“大干快上,改天换地”、“农业学大寨”等口号,每一个字都比人高。在这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民工们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挑着一百四五十斤的泥担子从六七米落差的坝底拾级而上,即便是精壮的民工也是感到吃力的。可是要强的秀华硬是没落下一步。大伙儿对这位俊秀的姑娘不由心生敬意,在她身边走的时候都频频向她翘翘大拇指。当这些民工们知道她是替有病的父亲上河工的,更是为她的孝心所感动,挖土的人便有意少给她两锹土。这也有技巧的,几块土互相搭盖,从体积上是很难看出虚实来的,足以骗过在大堤上来回巡视的干部的眼睛。秀华朝装土的种礼大伯感激地笑笑,嘴一抿担上肩就走。
十八岁的秀华出落得相当漂亮,又健康结实,吃饭很快,一斤蒸饭三扒两扒就咽下去了。吃得多的人力气就大,河工上艰苦的体力活居然让她应付过来了。晚上,她和工地食堂烧饭的大婶睡,挺安稳的。就是有一样事比较尴尬:白天小便或大便很不方便。男劳力是不问的,想小便东西一掏就撒,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要大便了,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裤子一拉就成。秀华可不行,毕竟是个姑娘家,要方便时她总要颠颠地跑出好远,找个隐蔽僻静的地方,彻底躲离那帮汉子的馋眼。河工上都是些急吼吼的“和尚”,有这么个俊俏的妹子混在里面,难免就有些想入非非,这也正常。
这天下午五点钟左右,秀华他们这组河床上还有一个不算大的土方没挖完,听说工地晚上可能有宣传队来慰问,大伙儿鼓着劲儿干,争取早点收工,洗洗弄弄吃过饭看演出。秀华有泡尿早想撒了,但又不大好意思去解决,怕影响大家的进度,硬憋着,想赶快担完了再说。真是应了一句古语:“活人能被尿憋死。”偏偏就是在这泡尿上出了事!
河槽底下种礼大叔一声喊:“每人加两锹,至多再挑两担就结束了!”大伙儿鼓起最后的力气,担着满筐的土往上挪,秀华也添了两锹,摇摇晃晃还没挨到半坡,突然“哎哟”扔掉了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脸色刷白,两只手捂着小肚子直叫唤。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堤上,裤裆里湿了一片。看她叫唤得紧,有人赶紧去喊工地上的赤脚医生,过来问了几句,年纪大的种礼大叔就冒出一句:“莫不是尿泡(膀胱)挣破了?”
那医生一听就慌了,连说:“有可能!有可能!”吩咐赶快找船到区医院,“否则尿毒走开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却起了北风,刮得脸上生冷,天阴沉起来,看来是要下雪了。有几个人在附近的村子找到一条挂桨船,却高低摇不响。柴油冻住了。忙用稻草把子烧了烘烤油箱,等开到工地这边,已耽搁了个把小时,秀华连叫唤也叫唤不动了。
三十五里水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人抬上医院,因拖了太久,医生全力抢救,却是没有用了。
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秀平几乎是哭着讲完她大姐秀华的故事的。她接着又哽咽地对存扣说,现在我大哥三十
几了,一条腿残着,找不到婆娘了。不能做什么事,脾气倒很大,又滥抽烟,喝醉了就哭,还砸东西……他是心里苦啊。如果能说上一门亲就好了。但人家姑娘就是麻子瘫子也不肯嫁他呀,他养不起婆娘……我二姐秀琴没媒没证地就跟人家跑了。还算不错,两个人借贷办了个水泥预制厂,生意蛮好,但一年到头没几趟回来,就是回来也总是撂个百儿八十的给我妈,陪妈一宿都不肯,她是不要这个穷家了……我爸走后,妈有只眼睛就渐渐不行了。是哭坏的。爸走时眼睛没闭上,他心里舍不开呀。一辈子省吃俭用,病中也不肯花大钱抓药,死了才发现他还攒着两千多块钱,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呀……我妈一分钱都舍不得动,说是留给我出嫁用。妈现在就我这个依靠了。我大姐是最孝顺能干的,如果她还在该多好……
听着秀平的述说,存扣心里很难受。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秀平太可怜了,家里竟是这个样子,他多么想能够与她分些忧愁呀。他认真想了想,说:“要你大哥到你二姐厂子里撮撮忙不行吗。就是看看门岗也成啊。”
秀平叹口气说:“你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厂呢,姐姐姐夫都住在厂里,要用啥门岗?再说我大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捧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我是去过姐姐家厂的,我姐夫对工友吆五喝六的,他哪里受得人的脸色?有残病的人都相当自尊。”秀平咬着嘴唇,手绞着辫梢儿。
“那你叫你哥学个啥手艺也好啊!”
“他有手艺的。他会补鞋。”
“这不是挺好嘛!庄西三麻子上扬州摆鞋摊,说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十几块呢。”
“我哥不行啊,他性格不好,不会处事。去年底他跟人家上东台才做了几天,就被那街上修鞋的找小痞子打了一顿……现在他死都不肯出去了。”秀平说到这里把头抵在膝弯上,眼泪又出来了。
看秀平这样难过,存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豪情来,对她说:“没什么!我们俩好好用功,将来一起考上大学。拿工资做公家人,家里就什么都好了。”
秀平抬起头泪花盈盈地看存扣,眼里放出喜悦的光:“你真这样想的?你是说我们俩吗?是哩是哩,我也是这样想的哩!”她喜极,竟倚上存扣的肩膀,等反应过来,急忙坐直了,脸上羞得绯红,抿住嘴笑了。
傍晚无风。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偶尔有条鱼在菱叶间跳起,发出“扑通”一声水响。田野肃穆而安宁。夕阳把浓浓的油彩泼染在两个孩子身上,远远望去,如一帧美丽的剪影……
第九章
一九八二年中考揭榜,顾庄中学考上十几个高中。存扣和秀平分数高,被本县著名的吴窑中学一起录走了。
高一两个班,分高一(甲)和高一(乙)。碰巧,存扣和秀平又分在了一个班,高一(乙)。
排位置时两人稍微使了点技巧,成了前后排。秀平在前,屁股后头就是存扣。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上学,人生地不熟的,两个人感情上就更加的依恋,这是很自然的。
今年的新生,吴窑本镇走读的并不多,每班十几个而已。主要是外面考来的学生。特别是男生多。于是女生住进了宿舍大院,男生宿舍用上了高一(乙)西隔壁的一间空教室,能搁好多床。
双层床,睡四个人。自由组合。存扣个子大,正好配了一个叫王树宝的小个儿男生。这王树宝长得蛮可爱,大眼睛,小圆脸,手小而白,握在手上很绵软,爱笑,说话的声音有些娇憨,女气得很,以至于秀平来宿舍找存扣看到他俩坐在一起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又重找了女朋友呢!”以后秀平曾跟存扣这么打趣过。
秀平是来找存扣帮她升帐子的。她也是上床。女生上床一个人睡,下床则安排两个。秀平带的几根细竹子很长,还有点弯,不好绑。几个女生帮她弄了一气,总是不成形,歪歪扭扭的。下床的女生只要把帐子的四个角往顶角上一扎就成了,很简单。先到的女生往往选择下床。这和男生不同,男生为争上床弄得面红耳赤的都有。
存扣跟着秀平进了女生院子,看见水泥柱之间的钢丝上晒着女生花花绿绿的衣物,就忽然有些闭气,心里紧张。秀平看出来了,就说:“别慌,不要紧,我就说你是我表弟。”
一跨进秀平的宿舍,存扣就强烈地感到女生和男生真的大不一样,宿舍里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四角崭方的,像块豆腐;衣物、小箱子还有梳子雪花膏书籍,都顺得有条有理,摆放得很科学,充分利用了空间。同室的女生都在,正分享着一个女生带来的炒南瓜子,满屋子好闻的瓜子香味儿。她们来自不同的村庄,现在一起成了室友,这些女孩子都十分兴奋,每个人都很友好,相见恨晚的样子。她们互相吃着各人从家里带的小吃食,嘻嘻哈哈地说笑,其实就是在相互沟通和熟悉着。突然看见秀平进来了,后边跟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大家一下子都不讲话了,拿眼睛瞅他俩。只有那个叫阿香的小巧丰满的女生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秀平说:“这是我表弟,叫丁存扣,跟我们一个班。”
看同伴们那些脸上的眼睛锥子样的都往存扣身上招呼,秀平“扑哧”一笑:“咋了?没看过男生啊?我表弟会害羞呢。”
这一说不打紧,女生们都笑开了。存扣脸一下子成了一块红布,赶紧踩着床柱上的榫头,身子一蹿上去了。他想赶快帮秀平把帐子升了,离开这个让人心慌的女儿国。
存扣把那几根细竹拿手上掂掂,眉头皱皱,放下了,朝屋顶望望,想了想,在床上拾起几根绳头儿,把帐子四角扎了,踮起脚把它们系在屋顶的桁条上,不到五分钟,一顶帐子就紧绷绷四方方地升起来了。
女生们都欢呼起来,对秀平说你表弟真聪明呀。秀平脸上高兴得亮堂堂的,拿手巾替存扣擦脸,存扣不要,就想往外走。这时,那个小女生阿香已从她的床底下把一盆清水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你洗把脸呀”,仰着头,两只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存扣只好洗脸。是条新手巾,毛茸茸的,擦在脸上很舒服。刚洗完,就有人从旁边递来了雪花膏和梳子。存扣连忙说:“我,我不搽香的。”只用梳子把有些淋湿的头发稍微向上和两边梳了几下。他本来在这地方就有些腼腆,刚才升帐子又使了力,脸上红扑扑的,洗了脸梳了头便更显得英气逼人,看得女生们都有些发痴。“真像郭凯敏。”一个女生喃喃道。
存扣拔脚要走,秀平说我送送你,存扣说不用,秀平还是跟他走出了宿舍。后面传来了那帮女生的嬉笑声。
秀平跟着存扣走,两个人都不吭声。还是秀平先说话了:“唉,不该叫你来的。”存扣就说:“我不来你弄得起来吗?可不好弄。”
秀平就说:“你没见那些女生看你那样儿,好像要把你吃下去似的。”她又笑着说,“考上高中的女生都是好佬,你可别被她们抢走啊。”
“你说啥呀。”存扣白了她一眼,“我是来上高中的,我理这些女生干什么。——你别多想了。”
“是哩是哩,我多想了我多想了。”秀平脸上像放了花,忙笑着跟着存扣说,“我上门口买油饼给你吃。”
“不要,我又不饿。你回吧,我上操场上打会儿篮球去。”撒开步子小跑着离去了。
秀平站在一棵紫薇下面,盯着存扣远去的背影,站了很久。
开学才两个礼拜,存扣和秀平就在高一(乙)班这新的集体引起了注目。这两个人简直是班上的金童玉女,一样的俊俏,一样的成绩优秀,一样的体育积极分子。他俩班内班外经常在一起,头碰头地研究习题,一前一后地在操场上散步。有时他们还会相约着去镇子老街上品尝一碗虾仔馄饨,亲亲热热的,活像一对小恋人的模样。这在校园里就显得非常醒目。但班上没有丝毫的非议,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俩是表姐弟,是亲戚,从小在一起的,很正常。只是无端的有些羡慕。
有时候他们自己想了也发笑,就因为避免尴尬,秀平撒的那句谎,却被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两个人的“正常生活”就有了一道绝妙的安全屏障,把老师们都瞒过去了哩。班主任徐桂林就曾对他俩说:“不错啊,你们顾庄中学培养了一对好姐弟啊。”
秀平就调侃存扣:“想不到上了高中我倒多出一个小表弟来了。”
存扣说:“我比你小,你本来就是我姐嘛。”
秀平就不吱声。存扣拿眼看她,发现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就问:“你怎么啦?”秀平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盯着存扣,轻声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
存扣“噢”了一声,心里很感动,心想我们何止是姐弟呀,轻声对她说:“我们两个这样好,我也很高兴。——你呀,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哦!”秀平就叫起来,“我就想做孩子!我就想做你妹妹!”
“喔,妹妹。”存扣果然叫她一声。
“死相哦!充老哦!”秀平见存扣真的喊她妹妹,攥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两个人哈哈大笑,他们感到很快乐。
存扣和秀平被选为了班干部。存扣当副班长,秀平是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
这天,班上开语文教研课,来了一帮领导和老师来听,在教室后面坐成一长溜儿,非常郑重的样子。徐桂林老师是个老语文教师,最擅长古文,因此他就跳过几篇课文,把后面白居易的《琵琶行》调到前面来讲。这样也许更便于他在课上纵横捭阖,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展现他的教学功力和风采。
高中教师果然不同一般,徐老师示意起立的同学坐下后,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吱溜溜“一阵响,”琵琶行“三个漂亮的行楷字应手而出。接着,他介绍了作者的生平和产生这首诗歌的时代背景,着重强调了这首长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地位和影响。他语速很快,却条理清楚,一下子让同学们对作者和这首诗歌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存扣就想,这真是一种高层次的教学技巧。以前在初中上语文课,一上来,老师总喜欢先讲生字词,讲字词的笔画和拼音,然后老师领读,学生跟读,读过若干遍后再让大家用小纸条默写,然后互相改。课文还没讲呢,就弄得大家索然无味了。不像徐老师,叫大家预习时自己查工具书解决课文的生字词,一上课就切入正题,真是干净利落。存扣喜欢这样上语文课,他不喜欢老师一百个不放心,什么都要面面俱到。
接下来,徐老师要找两个同学朗读一下课文,正好检验一下大家的预习效果。生字很多,又是古文,倘事先不好好准备一下,想把它顺顺畅畅读下来是不容易的。徐老师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存扣那镇定而热切的目光,他示意:“先请丁存扣同学朗读序言和一二两个自然段。”
存扣当即站起,捧着课本朗读起来。他的声音内敛而富有张力,浑厚中带有一种成熟的磁性,才读了几句,连听课的老师在内的五六十个人的教室里一片肃然,大家很快就被存扣的声音带到了唐朝时那个月白风清之夜,仿佛好像不是在听一个学生朗读,而是在聆听着贬谪江西的白居易本人那伤感失意压抑的心声。古人的语言在存扣声音的演绎下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情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徐老师微张着嘴巴,望着存扣那肃穆中带着稚气的青春的脸庞,又惊又喜,等存扣缓慢而凝重地读完最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一句时,他不禁脱口喊出一个“好”字。这个“好”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存扣读到此处可以结束了,另一种意思却是不自禁地失声赞赏。但是——
但是存扣好像没听到似的,竟一顺气往下读去,把这六百一十六言读得柔肠百转高潮迭起伤感迷离,一种悲剧之美氤氲在教室里每一个师生的心中。完了,教室里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几秒钟,热烈的掌声潮水般响起。掌声中的存扣仍像一个石雕站着,他还没有从诗歌的情境中走出,直到旁边的同学用手拽他,他才如梦方醒,慌忙坐下。心里便有点惴惴:老师叫读一半的,我怎么就把它全读了呀。
其实,前几天老师通知要讲这节示范课后,存扣就已经在学校围墙外面,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朗诵这篇千古绝唱。读着,感动着,他感到他和白居易当时的心意都相通了,他完全理解了这位古人——虽然时间相隔了上千年!所以在这节课上也是机缘巧合,老师正好喊到他读,一下子又把他拉进了古诗那凄美的悲剧氛围中。
存扣的精彩朗读调动了师生们情绪的投入,这堂公开课上得十分成功,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课后,听课的领导和老师聚上来看存扣,和他说话,表扬他读得好。同学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秀平站在人圈外面看着,脸上兴奋得嫣红一片,倒好像是她得到荣光似的。
吴窑中学是全县十六所完中里的体育强校。学校有专门的运动队,每次县比赛都在前三名之列,年年都有几个学生考上体育院校。这在远近是很有名气的,也给那些学习成绩比较差而爱好体育的学生打开了另一扇希望之门。
学校运动队的队长是高三(甲)的蔡国栋。说是在上高三,其实论其资格应该是“高五”“高六”了,因为他已“回炉”重读好几次了。他有个同学都已从扬州教育学院毕业重新回到吴窑中学工作拿工资了,他还呆在这学校里上学、训练。年复一年,每年总是考个二百来分的文化水平。他就是学习成绩太差了。他的体育年年过关。存扣看过他几次训练,一百米总在十一秒出点头;跳远时玩儿似的,只几步助跑,踏板上“扑”一声,人就在六米之外了。他练得很刻苦,有时天擦黑了还看他扛着个一百来斤的杠铃绕着田径场小碎步跑,练体力和耐力。死练,呆练。他最怕看书做习题,训练却是从不惜力的。他晒得黝黑,年龄又大些,听说他蛮滑头,可外表上倒像个憨憨厚厚的农民,在学校里有个“大男将”的绰号。“大男将”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结过婚的男人。经常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这个绰号,他笑笑,也答应人家。至于在这绰号后面蔡国栋心里的苦楚,别人是不知道的。
蔡国栋跑跳都蛮不错,就是投掷差些,因此这学期他在这方面多下了些工夫。那天他在场地上打铅球,存扣正好也在那边玩,听他闷吼一声,五公斤的铅球在十米线外多一点儿落下。这成绩在学校里算是不错了,可作为一个考体育的运动员来说,显然还不够理想。存扣看他用的是侧滑动作,但滑步时动作拖沓,球出手前脚步停顿比较大,且没有向外拨腕。他这十米多用的差不多全是死劲呆劲。投掷中的动作协调是很重要的,动作标准了成绩可以提高很多,这个存扣清楚得很。他自己就是协调性好,这在他打球和其他运动中都有反映。他看了蔡国栋投了几次,就在围观同学的一片叫好声中冒出了一句不和谐音:“这动作太差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这位高个子少年身上。有人认出了他是高一新生丁存扣,就怂恿他:“你行吗?你来一个把大家看看。”
那蔡国栋正在兴头上,听着围观学生的喝彩早就有点飘飘然了。大凡高考屡受挫败的人心中有两个情结都是很强烈的:自卑;自尊。因为总是失败而有自卑,因为有自卑又促使他格外敏感和自尊。为了减轻自卑,他们总在自己所擅长的强项上刻意表现自己,以争取达到心理上的某种平衡。
蔡国栋停下手,盯着这个修长匀称的少年,看他脸上居然是那么的平静,心安理得,好像真是身怀绝技似的,心里不禁骂一句:好轻狂的家伙,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声音便沾着轻视出来了:“好啊,我动作不好,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好了。”
众人都鼓动存扣试试。人常常有这种心理,当看到一个人强得自己无法超越的时候,总希望能够出来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并且把他打得大败心里面才有很快意的满足,好像这个人是他给打败的,他便从被打败的人的颓丧中获得快感和安慰。这大概就是人类鄙琐的“小”的一面吧。现在类似的机会来了,他们怎么会放过?哄嚷着,撺掇着,鼓励着,就差上来推存扣一把了。
存扣在初三时练过一阵子投掷的,对自己的实力很有数,听蔡国栋语含轻视,不由有些生气,有些冲动起来。
于是,他一弯腰捡起了铅球。站到那个直径2135米的掷球圈内,把球上的泥土捋了捋,持球在耳根下锁骨上方贴紧了,吸气,下蹲,左腿后摆,右腿一蹬,一个漂亮的后滑步,落脚时腰髋一拧,那铅球随着他的伸臂拨腕,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曼妙的抛物线,远远地落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捷如闪电,真是美极了。
那球落在了十一米之外!
投掷区顿时轰动起来。蔡国栋呆若木鸡,脸成了猪肝色。
喧嚷声引来了运动队黄教练。黄教练让存扣再扔一次,还是十一米多。他赞道:“哟,还是背向滑步!”
他来了神,问存扣铁饼会掷吗?存扣说会。黄教练马上叫人去拿来了铁饼。存扣叫大家散开点,饼靠腕握着,左右悠了悠,突然一个迅捷的旋转,那只饼出手后在空中轻盈地转着,落在远处的沙砾上,击出一蓬烟来。黄教练拿来卷尺一量,三十五米六,超过校纪录一米多。
黄教练惊讶了!他问存扣:“你是考进来的……新生?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丁存扣,高一(乙)的!”存扣正要回答,有人已替他抢着说了。
是秀平开的腔。不知什么时候,她和张阿香几个女生也来看热闹了。阿香仰着头看存扣,眼里充满了崇拜。
“噢,哪个学校来的?”
“顾庄。”
“难怪,顾中蒋老师是我常州老乡,都是专业队出来的。你还会什么?”
“他还会打球——什么都会!”秀平又抢着说了。存扣了她一眼。她用手蒙着嘴“哧哧”地笑了。
“啊,那太好了。”他指着秀平问存扣:“她是你班上的?也是顾庄来的?”
出于职业敏感,他对面前这个俊俏活泼又修长健美的女生产生了兴趣。
“是的,是的!”存扣一心要“报复”秀平,马上应到,“她可是长跑健将哩!”
黄教练简直眉飞色舞了,连连说:“是吗?是吗?跑两圈试试!”
秀平“嗯”一声,马上拨开人群跑了,像匹受惊的小马驹。
“乖乖,你看这跑姿……”黄教练目送着秀平轻盈而飞快地跑去,嘴里喃喃着,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
存扣则心忖:死丫头,跑这么快,敢情是想露一手啊。
第二天早读课上,黄教练把存扣和秀平叫出来,对两人说,县里每年春上都举行一次全县十六所完中参加的运动会,目前投掷和女子中长跑是吴中的弱项,几年了,一直没有这方面比较优秀的运动员。他希望存扣和秀平能参加学校运动队,在明年的比赛中拿分,为学校争光。
秀平就说,比赛自然可以的,但早读课我们……
秀平显然是怕参加运动队而使学习受到影响。早读课对学生来说太重要了。
黄教练想了一下,说:也成,你们下午活动课没事就来训练训练。他对存扣说,其实就你目前的投掷水平,到县里就能拿前三名了。又指着操场上那帮男女运动员,对秀平说:“你去跟女的跑一个八百怎么样?”他要亲眼证实一下秀平的水平。
秀平略一踌躇,然后眉毛一扬,把一条挂在胸前的辫子扔到后面,说:“行!”
一个八百跑下来,秀平甩了第二名起码六十米。
在回教室的路上,存扣高兴地说:“我们要做运动员了。”
秀平正色看了他一眼:“我们学习是正理,体育只是玩玩。”
存扣偷偷吐了吐舌头,说“是哩”,心里不由对秀平更多了敬佩。
第十章
学校晚自修八点半结束,九点钟教室全部熄灯。若有学生想多呆会儿,就只有点自己准备好的罩子灯了;也有同学点蜡烛的。要好的同学坐在一起,互帮互学。吴中的课桌跟顾中不同,小一半,一人一桌,各坐各的。秀平总爱把她的课桌和存扣的拼在一起,面对面地学习,像公家人在办公似的。当然,这样也可省一盏灯。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很专注,心里很安稳。罩子灯的光晕打在两张年轻青春的脸上,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温情,真是美丽。
这天他们才点上灯,有人在窗外捏着声音喊:“丁存扣,丁存扣。”存扣转头看,竟是高三的蔡国栋。自从上次在操场上较量过后,他在运动队里对存扣很是殷勤,经常主动和存扣打招呼,有时还帮存扣捡捡铅球铁饼,存扣却不大爱理他。他总感到这人岁数大了,怎么看也像个大人了,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社会上人的味道。这时他在窗外满面笑容地喊他,脸上的表情很殷切。出去不出去呢?存扣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拿眼瞟秀平。秀平皱皱秀眉,低声说:“不去!”还伸腿在底下踩了一下存扣的脚。
可那蔡国栋却很执著,在窗外不停地喊他。存扣有些坐不住了,怕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就站起来,把钢笔套上,对秀平歉意地笑笑:“我去去就来。”秀平也不睬他。
存扣出门悄声问蔡国栋:“喊我做什么?”蔡国栋从树下推出一辆自行车来,说:“嘿,不做什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存扣眼前不由一亮:他们这地方是很少看到自行车的。因为地处里下河腹地,水网密布,除了县城周边,乡下基本没有公路。人们到哪儿去除了上船就是走路。偶尔来个骑自行车的外乡人,都有不少孩子跟在后面看稀奇:“钢丝车子!钢丝车子!”而这家伙居然有一辆自行车!存扣就高兴起来,往车后座上一跨,手搭住蔡国栋,随他歪歪扭扭地往校外骑去。他想跟他赶快吃完夜宵,向他借车子骑上一骑。他还没有骑过车呢,他想学一学,过个瘾,反正赶在十点半回来——那是学校关大门的最后时间。
存扣原以为蔡国栋只是把他带出去吃碗馄饨什么的,没想到他径直把他带到镇东头“兴东”商场附近的轮船码头通宵营业的小酒馆。车子一架,他进去娴熟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招呼存扣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捏出一根往嘴里一扔,很潇洒地点上,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来。
存扣有些吃惊。眼前的一切使他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还没在饭店吃过饭,顶多有时跟哥嫂上镇赶集时在小吃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就是最大的享受了,而现在蔡国栋居然请他在饭馆吃饭。他惶恐中有些兴奋,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男人了,有人请他上饭馆了。
蔡国栋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怎么,很少上饭店吃饭吧?”他大腿跷二腿,脚上居然穿了双皮鞋,抖呀抖的。
“没有上过。”存扣诚实地答道。看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儿,也笑了,“瞧你,哪像个学生样儿!”
“唉,我他妈的真不想上这个倒头学,都是我那老头子要脸,硬逼着我一考再考。否则,我儿子都有了。”他锁着眉头,让一口烟从口鼻里缓缓地出来,显得很忧郁。
存扣觉得他吃烟的样子很帅。他的表情神气和平时在学校里大大的不同,蛮……那个的,有点像电影里那些落魄江湖的男主角的味道。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盘雪菜炒肉丝,一盘洋葱熘猪肝,一盘麻婆豆腐。存扣就说:“弄这么多菜干啥,得好几块钱呢。”“没事,这点小钱算什么。先喝酒,等会儿弄个汤吃饭。”
“还喝酒?”存扣睁大了眼睛。他心里有点惴惴——晚自修后溜到外面吃东西本来就冒险了,又下馆子又喝酒的,学校知道了会麻烦的。秀平还在教室里等他呢。
“你怕了?”蔡国栋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这地方吃东西最安全了,鬼也不会晓得。我晚上经常来。”
“反正我不喝酒。”存扣坚持说,“我吃饭。我不会喝酒。”
“嘿,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胆子倒小。”
存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股不服气的脾气又冒出来了,说:“弄就弄两口,又不是喝药!”
“这才是好兄弟。”蔡国栋赞道,去柜台上拎来两个瓶子,是精装二两五粮食酒。瓶子小巧精致,便于旅客携带,一般车站码头都有得卖。
蔡国栋把一瓶往存扣面前一推说:“我们也不喝多,就这二两五,各人包干。”存扣和他干了一杯,一股辛辣味道直冲鼻孔,眼泪都要下来了。酒流向胃里,热火火的,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存扣又和他干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蔡国栋话就多起来,他说他打第一眼看见存扣,就一心打定主意交他这个朋友了。他说他父亲当兵出身,心气很高,又是村上干部,村里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还有他爸的对头,弄得他爸心里憋得慌,一心一意叫他争气考个啥,哪怕考个中专,只要转成国家户口就行。他学习不行,仗着从小体育好,就一心考体校,但年年成绩通不过,今年分数差得更多。他真不想上了,可他爸像撵鸡一样又把他轰到学校,说家里金山银山随你用,你就是要替你老子考个学校,哪怕一直考到超龄为止,最后没得考了,老头老娘一人一瓶乐果死在你面前,看你小子忍心不忍心。
存扣就说:“你家里人也是为你好,要你争气。”
“但我就是学不进去啊,一拿书就头疼。”蔡国栋一仰头喝下一杯酒,拿眼盯着存扣说,“我都二十三了,你知道人家喊我‘大男将’心里有多难受吗?”他上酒了,脸和眼睛都红了,眼角似有泪花闪动。
存扣见他推心置腹对自己,也动了真情,说:“学习其实不困难,只要你静下心,不瞎扯,成绩是可以上去的。要多做习题,在做习题中提高自己。你们那分数线不就三百来分吗,一门只划五六十分呀。你又不呆,只要肯学,多花些时间,是能考上的。你现在体育成绩已经能够对付高考了,以后要适当匀出点时间用在学习上。我知道你训练那么狠是想表现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因为自卑带来的虚荣,大可不必的。”
蔡国栋听他这么一说,伸出两只手抓住存扣,连连说:“你可是说到我心上来了。好朋友啊,好朋友啊,我没看错人啊!我以后听你的,我要用功,你可要经常敲我耳朵边子,我这个人一没记性二没长性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存扣岁数相差这么大,对他这样似乎有点……有点那个,竟抓抓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一定,一定。”存扣随手把半杯酒喝了。不知怎么的,存扣第一次喝白酒,竟觉得十分的香醇,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喝嘛。看酒席上那些大人喝得眉头皱皱的,真的假的呀?他想。
蔡国栋看着他笑着说:“你呀,天生能喝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一喝就脸红。”
存扣听他说自己能喝,心里一高兴,就想出一句大人话:“叫你破费了。”
蔡国栋说:“我家里条件好呢。”又说,“我婆娘也把钱我用。”
“什么?”存扣睁大了眼。“你又没结婚,哪来的婆娘?”
“我订过亲了。”
“订过亲是女朋友,结过婚才是婆娘。”存扣给他纠正。
“嘿,订过亲就可以算婆娘了,只要……”他留住半句话,朝存扣眨眨眼,暧昧地笑。
存扣怔了怔。等反应过来,脸不由红了。
蔡国栋见他害羞,更来劲了,“你那个表姐秀平也不错啊,但是近亲不能结婚啊,哈哈!”
“你这人!……”提起秀平,存扣猛一激灵,推开碗筷站起来,说,“糟了,咱快走吧,要关门了,秀平还等我呢!”
蔡国栋说:“迟了,都十点多了。再说你这满身酒味儿,秀平见了不骂你?撞到值班的人更倒霉。”
“那……那怎么办!我们睡哪呢?”存扣汗都急出来了。
“上我宿舍呀。”蔡国栋说他本来就睡在外面,他父亲怕儿子住学校集体宿舍吵闹会影响休息,特地托在棉花加工厂的战友替国栋找了间单人宿舍。棉加厂离学校不远,也不过二三百米。
存扣想,也就只能这么着了,明天想个法子在秀平那里解释一下。秀平肯定要说他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存扣跟蔡国栋到了他宿舍。宿舍不大,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堆筒面,靠门口摆着一个煤油炉子。蔡国栋告诉存扣,有时候晚上回来肚子饿,他就下碗面条哧哧。他又摇摇水瓶,没水了,就点起煤油炉烧起水来。存扣说:“想不到你这里条件倒是蛮好。”趁他忙乎着,推开房门走进了里间。
小房间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清爽,一张铁管钢丝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绸缎被窝叠得四角崭方,上面摆着个饱鼓鼓的花枕头。床头柜上整齐地摞着一堆杂志。还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脚下并排摆着一副哑铃。
存扣歪在床上翻看那些个杂志。现在街上小书店卖的杂志有些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看题目好像都是破案啊正义啊爱情啊,其实里面常常极其裸露地描写暴力和色情,很多同学都喜欢偷偷地看,看过了还在宿舍里大肆地渲染,添油加醋地讲解。存扣才翻了几页,就看到里面有不少暧昧描写,还配着衣着暴露的美女图。见蔡国栋端茶进来,存扣忙把杂志合上放归原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蔡国栋说:“这几本没啥意思的,褥子底下有本才好看。”
存扣就掀开褥子,拿起那本像语文书一样的册子,翻开扉页,扑入眼帘的都是叫人心发慌的篇目。存扣就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说:“你晚上就看这些?”
蔡国栋说:“睡觉前翻翻,好睡觉。”又说,“都是我女朋友带给我的。”
存扣扬起眉,说:“女孩儿看这个?”
蔡国栋说:“这有啥稀奇,女孩儿可爱看呢。她们什么都懂,她们也是人嘛。不跟你说这个,你小,你不懂。”
存扣就不吱声,看蔡国栋又忙着拿脚桶倒水给他洗脚,心里就有些感动,嘴里说:“想不到你这个人还蛮细作(方言:周到)的,屋里收拾得这么清爽。”
蔡国栋说都是受他女朋友影响,她是县里卫校毕业的中专生,在乡里医院做护士,特爱干净。
两双脚在水桶里显得有些逼仄,蔡国栋就把脚拎出来搁在桶沿上,让存扣先洗。存扣说:“难怪你家里人要你考大学,你女朋友都是国家户口了。”
“是啊,有压力啊。”蔡国栋叹口气,又说,“不过不要紧,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对存扣笑笑:“不跟你说这个,毒害青少年。”
洗完脚,蔡国栋放开被窝,对存扣说:“你就睡我那头,有枕头。”
存扣高低不肯,说枕头给你。蔡国栋伸手朝床下一摸,拿出一个小凉枕儿,用运动衫一包,说:“你是客人,赶明儿我上你家你再跟我客气就是了。”
两个人脱了衣裳要睡,屋后传来了一片“叽叽喳喳”女人的声音。蔡国栋用食指在嘴上对着存扣“嘘——”一声,示意存扣把台灯熄了,压着声音对存扣说:“女工换班了,我教你看好东西。”爬到存扣这边,慢慢直起身,从高处一个耳窗偷偷朝外望。过了分把钟,他轻轻喊存扣:“行了,快看,快看!”
存扣心里“怦怦”跳,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站起来朝外瞅。这一瞅不要紧,存扣觉得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
他看到明晃晃的月光下,女工宿舍前的小院里放着三只粪桶,七八个女孩子正轮流在上面方便,裤子褪到大腿上……
存扣觉得站不住了,坐下来直喘气。
蔡国栋摸到他那头躺下,说:“我困了,睡吧。”没几分钟,就响起了呼噜。
存扣却睡不着,干脆拧亮台灯,拧得暗暗的,摸出那本书来。这本封面上印着某省法制出版社的所谓“纪实警世读物”,里面纯粹是赤裸裸的色欲描写,细致逼真,图文并茂。存扣一篇一篇看下去,直看到两点钟。往下躺时,觉得胯下生疼。用手一摸,两个卵蛋胀成了鸡蛋大,敢情充血太久了。
第二天清早,存扣被蔡国栋喊起来,说:“快起来,别耽误了你上早读,都六点一刻了。”存扣一掀被窝下了床,头晕乎乎的,再看床上,一大块湿。蔡国栋“呀”的一声,说:“好小子,你跑马了!”存扣很是尴尬,也不等蔡国栋,出门就往学校跑去。
存扣冲到宿舍牙也没刷,只舀了杯水漱了漱,拿起干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走进教室时,秀平没像平日冲他一笑,脸绷着,读她的书。存扣有些心虚,在后面读书都忍着劲儿。又偷偷拽秀平辫儿,秀平就是不睬他。秀平真的生气了。
早饭铃声响了,存扣出去跟在秀平后面走,秀平头也不回。存扣感到没趣,就停了下来,秀平却回过头来喊住他,目光灼灼地:“说,你昨晚跟那人去哪儿了!”
“跟、跟蔡国栋吃夜宵去了……你不是知道嘛。”存扣嗫嚅道。
“那你为什么不回校,让我等到十二点?”秀平涨红个脸,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他骑车跌破了腿,我扶他上宿舍,就迟、迟了。”存扣头上冒汗,急出这么个谎。
秀平盯住他看了半晌,说:“我叫你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的。你看有几个人和他玩的,更何况人家是高年级的人。——你倒是会玩!”
存扣想起昨晚的事,确实有些荒唐,让人后怕,心中也有些后悔,就发誓道:“以后我再跟他出去玩就不得好死。”
秀平说:“谁要你发狠誓啦!老辈人说,‘跟好人,学好人,跟了坏人进染盆’。你跟那人在一起不得好!”
看来秀平确实是看不惯蔡国栋,连他的名字都不屑提,用“这人”、“那人”代替。存扣心里说,蔡国栋也未必就那么坏,但他嘴里不敢说,只是连连应:“你放心,我再不了。”
秀平声音柔下来,说:“瞧你,眼屎巴拉的,头发乱糟糟,像个强盗了。”
存扣就顺坡哄她:“嫌我啦?那我回宿舍打扮一下?”
秀平“扑哧”笑了:“死相!快去打粥吧。”
存扣如蒙大赦,撒开脚丫子就跑,身后传来秀平的喊声:“你咸菜还有没得?没得到我这里拿!”
“有哩!”存扣快活地回喊她,脚下却没停。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心里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和蔡国栋黏糊了,哪怕他对自己再好。他隐隐觉得和蔡国栋玩只会对自己带来影响,秀平说的是不错的。
这件事过去,存扣把全部精力投到了学习上去。有时下午活动课也到操场训练会儿,碰到蔡国栋只是和他笑笑。蔡国栋又有两次邀他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礼拜,学校要在办公楼前举行一次文娱活动,通知各班拿出节目,要评比的。班主任们都很当事,活动课时各个教室里歌声飞扬,排练得很紧张,很热烈。
高一(乙)班的三个节目是:肖骁的武术表演,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读,阿香和存扣的男女声二重唱。仨节目中存扣参加了两项。
本来开班会时唱歌节目就只挑了阿香。阿香的父母曾是公社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阿香从小受他们影响,也很爱文娱。她性格活泼,班上宿舍里有她就有笑声,就有歌声。她还会两手口技,和同伴们上街玩时,冷不丁来声狗叫或猫叫,维妙维肖,常常吓得路人一跳,纷纷拿眼睛往她身上招呼。她无所谓,哈哈笑,跟男孩子似的。她生得胖乎乎的,但她的胖一点儿也不蠢,很瓷实,显得娇小玲珑。皮肤柔嫩而腻白,圆头乖脑的。她看人的时候喜欢注视着你脸看,好像探寻什么似的,样子特别的纯净和天真,非常惹人欢喜,教人心动。选她上台表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给自己准备的节目是郑绪岚唱红了的《太阳岛上》。徐老师要她当着全班同学先唱一唱,她就唱,声音特甜美清纯,有几处高音她也处理得很好。其实再高的音似乎也难不倒她,同学们在教室里听她唱过陈冲主演的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爱你,中国》,高音更高更多,照样唱得下来。
至于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诵是徐老师主动点将的。上了那堂公开课,徐老师知道存扣处理诗歌的感情和分寸把握极好,嗓音又非常有磁性,好听;而秀平是班上最漂亮个儿也最高的女生,两个人往台上一站真是最佳搭配,肯定能抓住全场的眼睛,一炮打响。
但又有同学提议,存扣也会唱歌呢,他们到棉加厂浴室洗澡时听他唱过,跟音箱里的差不多呢。徐老师喜形于色:“真的?”又咂咂嘴,说:“可惜每班只准报三个节目。”
这时阿香就说:“叫丁存扣跟我唱二重唱就是咧。”
大家一致同意,说这个主意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徐老师对秀平和存扣说:“等会儿我去翻翻报纸,看有什么合适的诗歌。”存扣说:“我自己来写!”
徐老师就笑着说:“更好啊!”
秀平把头扭过来看他,一脸的兴奋。
晚自修结束后,存扣等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拿出稿纸来,跟对面的秀平说:“你先去睡觉,我今儿要弄到半夜呢。”秀平就吐吐舌头,笑着说:“好,不影响大诗人创作。”收拾桌子出去,在门口回过头来对存扣捏捏拳头。存扣知道她在鼓励自己写好,抿着嘴唇朝她使劲地点头,表示很自信。
教室里就只剩下存扣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校园睡了。罩子灯的光晕笼着存扣的脸,青春而庄严。他诗情汹涌,热血澎湃,一行行诗句从他的笔下汩汩流淌——
致十月
(合)送走了繁花似锦充满希望的春天,
告别了葱葱郁郁热情似火的夏天。
你来了,你姗姗地走来了,
——共和国的十月!
(男)你来了,
你从广袤的希望田野上来,
带着金色的稻谷和银白的棉花……
你从农民伯伯爽朗的笑声中来,
他们舒展的眉梢间写着丰收和富足!
(女)你来了,
你从隆隆轰鸣的城市工厂里来,
你开放着钢花的火红,你带来了车流滚滚……
工人叔叔神奇的手指间,
千百样产品流向祖国的万水千山!
(男)你来了,
你从辽阔的大海上来,舰队在太平洋上划出白色的犁痕,
你从茫茫的戈壁上来,铁骑滚滚如涌动的奔雷,
你从蔚蓝的天空中来,银翼掠过如同急遽的闪电……
海陆空的中国军队,向世界喊出了东方的凛凛神威!
(女)你来了,
你让农贸市场滚涌着熙攘的人流,
你让百货公司的柜台琳琅满目……
兴旺发达的祖国商业啊,
把全国人民的生活装点得五彩缤纷!
(合)而我们也来了啊!
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拂下,
我们是教育百花园里盛开的小花点点;
我们亲爱的老师,如同十月的艳阳,
把他们爱的光辉无私地奉献!
美丽的校园里,书声琅琅,歌声嘹亮,
少男少女把他们的理想成长,
待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
我们要把成功的果实捧给老师们分享!
(男)啊,美丽的十月,
(女)啊,成熟的十月,
(男)啊,希望的十月,
(女)啊,丰收的十月,
(合)啊,祖国的十月——
我!爱!你!我!爱!你!
祖国!十月!
存扣写完最后一行时,那个感叹号把洁白的稿纸戳了一个洞。汹涌的诗情让他不能自已。他热泪涟涟。他在空荡的教室里吟诵了一遍,声音凝咽,几不成调。他激动,他兴奋,他喜悦。他想不到自己能够很顺畅地就把这首充满激情和美感的诗歌“拿”下了。这是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田沁出的涓涓甘泉啊,他把对祖国、对人民、对人生的感恩和热爱全都织进了密密的诗行!
歌咏比赛开得非常成功,各班都拿出了自己最精彩的节目,高潮迭起。轮到高一(乙)班上场时,肖骁一路“擒敌拳”打下来,底下喝彩声一片。当时正值港台武打片登陆大陆之初,肖骁跟他当侦察兵的小舅学的这套拳满足了年轻孩子们的猎奇欲望,自然备受欢迎。
轮到存扣和秀平往台上一站,底下一千多师生竟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男的英俊,像一棵挺拔的松,女的俏丽,如一株亭亭的柳;一样高挑挑的身材,一样青春沉静的容颜。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哪。他俩敛气凝神,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就朗诵起来。天哪,这声音是从这两个孩子嘴里出来的吗?男声饱满、浑厚,女声深情、甜美;男的语速起伏跌宕,如泉走山涧,女的声调清丽婉转,似莺鸣河谷。美好的声音跳动着,如缠着红布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激动,感奋,不能自已。几个老教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揩着泪花,嘴里喃喃着:“太好了。太感动人了。”对于这些经历过共和国沧桑的老人来说,这两个同学的诗朗诵拨动了他们内心里那根敏感的弦,使他们产生了共鸣。
掌声甫绝,这边秀平还没走下台阶呢,下面的阿香已抢着跑了上去。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存扣身边,娇滴滴的,像只小鸟;脸上绽着灿烂的笑容,阳光普照似的,一下子把全场人的情绪再度调起。他们唱的是谷建芬词曲的《清晨,我们踏上小道》。这时候,存扣庄重的面孔上漾起了微笑,尽管有些拘谨,却显出朴实可爱的一面。那阿香就不同了,她活泼、顽皮的样儿,头动,身体也动,大眼睛左右顾盼着,和台下的观众尽情交流,妩媚而天真。她个子矮,和存扣对视时只能仰着头够着,少女可爱的稚气毕显无遗。她看到哪片,哪片人就骚动起来,好像这女孩儿是盯着自己瞅哩。几个老先生嘴都合不拢了。她唱得十分轻松,那些歌词和旋律就那么玲玲珑珑珠圆玉润地从她的小嘴儿里面蹦蹦跳跳出来了。这本来是一首很有节奏的校园歌曲,没人不会唱的,等他俩唱到第二段时,底下的人都不自觉为他们拍手打起了节拍。这下更不得了,阿香牵起了存扣的手,像牵着哥哥的小妹,撒娇似的唱,还偷空儿调皮地往存扣脸上睃眼。曲子终了,阿香倚在存扣身边,手却还牵着。存扣甩了甩,竟没甩掉。台下掌声如潮水,笑声喧哗声把小操场都抬起来了。
这次学校的文艺表演使得全校同学都认得了存扣,走到哪儿都有学生指指点点的。他在操场上训练有很多人围着看。他打篮球赛时更是拥有最多的支持者。那些低年级的小女生对他极是崇拜,每当存扣带球或突破时,她们脸上的紧张一览无余,投中了则一起“呜里哇啦”地喝彩欢呼。高中的女生则相对矜持一些。那时学校搞了个高中部篮球循环赛,只要有存扣上场的比赛,总有几个高中女生来捧场,微笑着追随场上存扣的身影,并互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存扣这样英俊优秀的少年在吴中的出现,满足了这些青春女孩的绮念和幻想,原本正常,是健康和美丽的。
但是有两个人却对存扣冷淡了起来,这就是秀平和阿香。自那天歌咏比赛后,秀平就对存扣绷起了面孔。虽然他俩还说话,却总是要存扣先主动开腔;晚上也还拼桌子对面坐着,秀平能整晚不说话,吭着头做她的作业。这真让存扣纳闷,不知啥地方把她弄气了。想问她,看她一脸的清峻严肃,又不敢。而那个小阿香(这是存扣对阿香的叫法。虽然阿香只比他小一个月)原来遇见他老早就笑容满面打招呼了:“你吃过了呀?”“你上哪儿呀?”可现在多远瞧见他就绕开了,像是怕他似的。存扣就惶惑,有时就站在那盯着她的背影看。有时恰巧遇见她回头,那目光中有一种幽怨、凄迷和蒙。
其实存扣不晓得,歌咏比赛后,本来很要好的秀平和阿香之间发生了一场冷战。那天上宿舍,阿香看见秀平就开心地说:“秀平姐,你今天和丁存扣配合得可真好啊!”秀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你配合得好!”把阿香噎得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秀平边梳头边说:“多亲热呀,彩排时咋不见你俩拉手的呢?”
阿香刚想争辩,同室的女生们向她悄悄摆摆手。她们看秀平冷若冰霜的样儿,怕她俩吵破了脸,意思叫阿香让一下。两个人睡上下床,本来是很要好的一对姐妹嘛。女孩们都很善良。
阿香感到很委屈,小嘴一扁泪就涌出来了,往床上一趴抽噎起来。秀平也不看她,爬上上铺,重重往下一躺,拧开她的袖珍半导体来。
这次秀平真的是吃醋了!本来她对存扣在学校里乱交朋友和随便张扬自己就不大高兴,她觉得存扣升了高一,反而不如以前在初中朴实了,弄得学校内人人皆知,像个校花似的。她就很不放心,为此她还不止一次劝存扣少到操场上训练,反正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你的目标不是想上复旦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吗?她也晓得不能怪存扣,做同学这么多年,她晓得存扣的优秀和善良,她晓得一个人的优秀是没法藏没法掖的。可是她就是不高兴。她要存扣总是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个人好。因为存扣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她不准别人觊觎,她容不得别人分享和染指,他是她的,她秀平的!
所以她这次决定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她不仅抢白了和她好得一个人似的阿香,而且憋着自己就是不搭理存扣。虽然她看见存扣被她弄得脑闷愁肠极其苦恼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想撤销冷战,但她还是果断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于一个聪明女子的心计,她明白这真的是一场战斗,是一场严肃地捍卫自己的战斗,她必须坚持下去,要存扣深刻地接受一次警告,直到他开窍了醒悟了向她保证和承认“错误”为止。她不怕自己会被动,不怕存扣无动于衷,她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对这场没有声音的战争她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她坚持住,最后的胜利就是她的。她不能功亏一篑。
但是对阿香来说,她和秀平是两个类型的女孩,极其活泼,率情率意。这场突然而至的变故使她几天来心灵备受折磨,如同虫噬。她不再快乐,整天闷恹恹地,大眼睛茫然着,小圆脸竟消瘦了,憔悴,让人生怜。
可她娇小的身子里却藏着倔强的潜质,当她感到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她决定和秀平主动谈一次,彻底地交一次心。能够解释好了冰释前嫌最好,她们还是好姐妹,如果谈不拢,那她就决定不再为这件事难过和苦恼,以前咋样还咋样!同班同宿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像个仇人,她秀平做得出来我阿香做不到,我不拿人的不欠人的为什么要捧着别人的脸过?我为什么为这点事就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学习?
学生的晚饭就是二两粥。轮流的值日生到食堂里几十个打好的粥桶里寻出自己这组的号头,把桶端到宿舍里分。大家就拿出自己的瓷钵子,值日生把粥搅匀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匀。粥菜都是自己带的,有的装在罐头瓶里,最好是装在一种麦乳精瓶里,瓶儿大,盖子又好拧,装上一瓶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当然这是指普通的咸菜 ——倘哪个同学带来的是大椒酱渍的炒黄豆或水咸菜煮炒蚕豆之类的美食,那他(她)保不定星期三都吃不到。一个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好同学之间好东西是分享的,大家争着上来要,你一勺他一勺,不禁分的。当然,这次我吃人家带的好东西,下次我也要找机会带好的让人家吃,礼尚往来,彼此有数,好朋友总是吃来吃去的嘛。
星期一在宿舍里吃晚饭时,阿香从床下拿出她的粥菜来,这是她叫奶奶亲手给她做的,大椒酱渍炒青黄豆,里面还加了生姜丝儿和腌菜瓜丁儿,淋上了整一勺小磨麻油呢。瓶盖一扭,满宿舍都是香味。阿香笑吟吟地说:“今天我吃客了呀。”女孩们一下子端着粥盆围上来,嘻嘻哈哈的,像要饭花子纷纷把粥盆举到阿香面前,叫嚷:“先搁把我!先搁把我!”
阿香却转到秀平坐的床边。刚才同室的女生们簇上阿香的时候只有她没动,她和阿香几天不来往了嘛。阿香站在秀平身边,把拧开的菜瓶儿凑到她面前,说:“秀平姐,你先搁!”
秀平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有些发怔,正在拨粥的筷子停下了,坐那儿不动。阿香脸都红了。一边的女生就说:“秀平,你搁呀,跟她客气什么呀!”“你不搁我们也吃不到呀!”她们看出了阿香的用意,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起哄、撺掇。
秀平脸上也有些红,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瓶里伸出了筷子。阿香连忙抖动着瓶儿往下倒,秀平忙说:“够了,够了!”阿香也忙说:“不够,不够!”
这个晚饭大家吃得十分香,整个女生宿舍漂浮着快活的笑声和诱人的香气。
吃过晚饭,阿香对秀平说:“秀平姐,我有话和你说。”
旁边的女生很识趣,纷纷走了出去,把她俩留在宿舍里。
或许是二两热粥刚刚喝下肚,或许是阿香的奶奶做的小菜辣的,或许是面对面坐在下铺的两个女孩儿心里都存尴尬,总之她俩脸上都红扑扑的。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阿香先开口了:“秀平姐,我先向你打个招呼,那天,是……是我不对。”
秀平没吱声。脸看着旁边。
“那天我俩……不,我和丁存扣唱二重唱,没想到受那样的欢迎,台下人一鼓掌一嚷嚷,我就……”
“你就拉他的手了!”秀平接她的话茬。
阿香满脸涨红,眼中有了泪光:“是的,是我激动了,我拉他手了,是我发昏……了……”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香抬起头看着秀平,声音有些大起来,眸子里泪花盈盈,“歌唱到那份儿上,我全不知我为什么要拉他,我是自然而然的。就是换上别人说不定也会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秀平冷笑一声:“是的,你没有别的想法,你是自然而然的。我看是你爱上他了,才自然而然的!”
阿香脸上煞白,却突然出奇地冷静下来。她收住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平静如水。她看着秀平的脸,说:“秀平姐,既然你把这话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把我心里的真心话都说给你听一听。我说过了随你以后睬不睬我我都无所谓了,只是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你刚才说我是爱丁存扣,我不哄你,我也不哄我——我爱,我确实是爱。”
秀平睁大了眼睛。
“你别急,听我说。做女孩的长到我们这么大,看到哪个好小伙不动心,那是撒谎。你第一回把丁存扣带到我们宿舍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你告诉我们他是你表弟。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丁存扣这样又英俊学习又好块块都好的男生,他简直是我等了许多年的人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被他迷晕了。我相信我们宿舍里的女生没有哪个不爱他。我白天看他,做梦都在想!
“可是我们很快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表姐弟,你们只是同学。但你们是一对相爱的同学。你们说是表姐弟只不过是便于你俩好在一起而已。
“当我听说这事时我心里恨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同学,为什么他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说实在的秀平姐,你别看我长得小,我开窍不比人迟,我很早就懂得爱人了,只不过我心气儿高,我遇不到好的,遇到好的我也会像你一样……抓住他,为他死了都肯……
“但我不会下贱得去抢别人的人!存扣是你的,你可以随便地爱他,但我在心里爱爱都不行吗?我心里有权力去爱他,我不要他知道,反正我想到他就高兴,这是我的权力。我那天在台上拉他的手也许就是我爱他不自觉忘情了,但这又有什么,这是舞台上很正常的事,并不就是想抢人家的男朋友!
“秀平姐,我是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以后再不会跟你说这个了,我不欠你的,我问心无愧。你知道我是个活泼爱闹的人,这次你生我的气不理我几天了,我实在吃不消了……我心里相当难过。我跟同学作气从来是不过宿的,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垮了的。我也不指望你对我好了,只希望以后你遇到我别脸绷绷的,就当没看到我这个人一样,各做各的事,我也不会再去正眼看一下丁存扣了……”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她吸着鼻子,转过身,拿手巾压在自己脸上,强压着情绪,把脸揩净了,毅然朝外面走去,虽然脚下竟有些蹒跚。刚走到门口,后面一声喊:“阿香,你别走!”
阿香猛地停住,回转头来,她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秀平姐——”她嗄着声叫着,一下子上去扑进了秀平的怀中,两人搂着哭着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灯亮了。高一(乙)女生宿舍里还有一对女孩肩挨着肩手抓着手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喁喁切切……
第十一章
风波过去,秀平和阿香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亲热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凉了,寄宿的学生纷纷把帐子摘了带回了家,因为蚊子没有了。宿舍也因此而敞亮了,好像大了许多。阿香有时睡觉时喊冷啊冷啊。其实她不冷,她家里人已早早替她在床上摊上了褥垫,又换了条新被子,暖和和蓬松松,再加上下床两个人睡,她和凤兰被窝挨被窝,挤挤的,怎么会冷呢。她这是在撒娇,是在耍赖要和秀平钻一个被窝。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同床的凤兰就发笑,把脚丫伸过来蹬她:“走吧走吧,上去吧,秀平身上可暖和呢。”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上床的秀平就发笑,用手拍拍床边:“来吧来吧,上来吧。”
阿香听了就连忙爬上去,鱼似的钻进秀平的被窝,把头靠在秀平胸上“咯咯”地笑,说秀平身上是暖和,不像凤兰,我和她睡过的,冷手冷脚冷屁股。凤兰听了就大声抗议:“死阿香,没良心啊!你屁股才冷的呢,不信,叫秀平摸摸!”秀平就要伸手去摸,阿香蛇似的扭躲着,把床弄得直摇。“不要啊,我是热屁股啊!”弄得一室女生哈哈大笑。秀平说:“你老要跟我睡不要紧,凤兰可有意见。猫在人怀里像个小肉磙子,又滑又暖和。不赖不赖,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
宿舍里又笑成一片。阿香嘤咛着,脸上烫烫地往秀平胳肢窝里直拱。
存扣现在有些越来越看不懂女孩子了,秀平和阿香冷他、躲他个把礼拜,突然又对他热络起来。那天上晚自修前,他看见秀平和阿香手拉手地从外面跑进来,两个人潮红满面的,显得很兴奋。下自修后,秀平和存扣把桌子拼好了继续学习。他看到秀平过一会儿就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他,被他瞅着了,顽皮地用脚踢踢他,很娇憨的样子。她好长时间没这样了,这让存扣又惶惑,又欢喜。
这天两人点上灯才学了不到十分钟,存扣看秀平有些羞涩地看他,就说她,“干什么呀,看得人怪别扭的。”秀平忸怩着说:“我……肚子饿了。”
存扣说:“我到宿舍泡碗焦屑给你吃。”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就喝那二两粥,有些学生真是顶不住饿,空着肚子上铺睡觉,心里潮神寡气的,很难过。有些家长就专门炒些焦屑,让孩子睡觉前用开水泡来填填饥。
秀平却嘟着嘴巴说:“小气。”
存扣想到这星期月红嫂嫂暗地里多把了五块钱给他,才用了五角钱呢,就说:“我们出去吃,我请你吃馄饨。”
秀平嫣然一笑:“叫你使钱……”
“没事没事,我有好几块钱呢。”存扣边说边站起来收拾书本。秀平轻声对他说:“也带阿香去啊。”
存扣一怔,看着秀平,有些不理解的样子。秀平却腰一扭,去对边上的阿香说了。阿香立马站起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身体碰上桌子,差点把灯罩子晃落下来。
存扣就先走出去,走不多远,秀平和阿香赶上来。“等等我们呀!”秀平叫道。
存扣慢下来,秀平上来和存扣并排走,欢天喜地的。阿香也想跟上来,突然却慢下了步,跟在他俩后面慢慢地走。
存扣见秀平离自己太近,往外避了避。秀平说:“咋的了?你怕我呀?”
存扣说:“人家看到了不好。”
秀平说:“哪里不好啊?你怕人家说我们是……呵呵呵!”她笑开了,“我可不怕!”一看阿香不在旁边,掉头一看,阿香离他们十多步远跟着,忙说:“死阿香,跟上来呀!”
阿香应一声:“嗯。”就微笑着跑上来,倚在秀平身侧,三人一排边地走。
三碗热腾腾的虾子馄饨端上来,先喝口汤,透鲜。秀平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大椒酱,又浇上了醋。存扣看了就说:“哟,你蛮爱吃醋的嘛。”秀平有滋有味地把一只馄饨吃了,嘴里应他:“嗯啦,你不是晓得我爱吃醋嘛。”看阿香手捂着嘴“哧哧”地笑,猛然醒悟,就拿着醋瓶儿往她碗里倒,说:“你才、你才爱吃醋呢!”看得一边的老板娘笑眯眯的。
三碗馄饨六角钱。存扣掏钱时掉掉拉拉的,秀平就嗔他:“真邋遢,钱不摆摆好。”替他把那些皱巴巴的钱抹好了叠齐了给他。又从裤腰口袋里摸出一个“百雀羚” 雪花膏盒子给他看,说这是她放钱的,问存扣要不要。存扣说你给我你倒没有了。秀平想了想,就收起来,说我还有一盒“百雀羚”就要用完了,等那个用完了就给你。
三个人往回走,身上吃得暖洋洋的,阿香就打趣说:“秀平姐,我倒成了你的影子了,跟着你有好处,还有馄饨吃呢!”
秀平就说:“存扣也有影子的,王树宝就是他的影子。——你们俩都小小的,活泼泼的,倒像圆头乖脑的一对儿哩!”
王树宝是家里的惯宝宝。养下来就是体弱多病,像只病猫。脑袋挺大,黄毛没得几根;眼睛也大,就是没神;今天抽惊了,明日发烧了,三天两头抱着驮着上医院,把家里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还搂着爸妈睡。到哪儿玩都有爷爷奶奶跟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他是家里的命根子,比皇帝金贵。
但这小子却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人长得圆头乖脑的,一张脸儿奶乎乎的,大眼娃,睫毛特别长,像道帘子扑扇着,嘴巴又甜,遇见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见人爱。又极聪明,成绩好得很。听说这次考上吴窑中学时,村里王支书还特意包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这小子肯定有出息,与其说将来奉承他还不如现在奉承他。旁人都晓得他是说的笑话,事实上,支书家有个上六年级的小丫头,他这是存了想做亲家的心呢。
王树宝来吴中报到时,全家出动,浩浩荡荡的。他爷爷特地为他拣了教室角落里的一张床,说睡在里面安稳,静,又靠墙。他奶奶豁着不关风的嘴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给老伴为孙子挑选这张床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本来是睡下铺的,但王树宝高低不肯,一撒娇,他爷爷说:“我孙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听你小祖宗的,上头就上头!”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帐子全是新崭崭的。一家人簇住存扣说好话,要他带住王树宝,说你是哥哥,弟弟从小胆小又不大会做事,你千万要照顾些,我们会有数的。说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树宝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床虽然在安静的角落,帐子后却是有一个大窗户。天气一凉,大家都摘了帐子,就显出夜里外面黑咕隆咚的,这王树宝就怕,不敢盯外面望。他怕鬼。有时晚上内急了,甚至不敢到门口保洁员放置的粪桶那儿撒,就对准门缝朝外射。那门缝处正好有个铜板大小的节疤洞,像是专门为王树宝准备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摇醒存扣陪他上操场边上的厕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还要和他一说一答地打岔。但存扣从无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个谈起鬼来了。说咱这中学底下原来是坟滩子,建校时有的棺材都没起掉,说不定这教室下面就有呢。还有的说,门口卖油饼的老头子讲,我们这排教室后面汪塘边上枪毙过人,他亲眼见过的,新四军除奸,杀还乡团,一溜儿跪在河边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以后说呀说的就说到厕所里的女鬼和河边上的鬼火来了。黑暗中说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说的人声音里也有些发抖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怕,他也怕。
王树宝听的时候就嚷“不要说不要说”,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处说,结果王树宝到最后头都埋进被窝里了。
后来,王树宝的家人求存扣一件事,要他们家树宝以后和存扣睡一头。他奶奶说,存扣生得高头大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灯,鬼不敢上身,树宝和他在一起,沾光的。这种迷信的话还真让存扣啼笑皆非,但还是答应了。他奶奶极高兴,千恩万谢的,特地叫老头子冲了杯麦乳精给存扣喝。
从这以后,王树宝就和存扣睡一头。他睡觉极乖,睡着了像只猫儿蜷在存扣怀里,就是有时候爱说梦话,一惊一惊的。他才十五,身上还有一股小孩子的奶味呢,用 “乳臭未干”形容他一点儿也不过分。存扣对他很是爱怜,有种做哥哥的感觉。王树宝也对存扣十分依恋,上哪儿跟哪儿,难怪秀平说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第十二章
到了星期五六,外乡同学的心里就像扭蚂蟥似的蠢动起来,特别是男生,有些积蓄的赶紧花掉余钱,尚存的一些炒咸菜、酱黄豆大家分而食之,反正就要回家补充“军火”了,吃光用光大家沾光,不亦乐乎!
顾庄在吴窑镇西南十里地。倘从存扣家往吴窑中学说,路径是这样的:过庄东大桥,顺顾庄中学围墙走出庄,到老八队(就是秀平家所在的那个单独的小村舍),拢夏家舍,过北大河(车路河),顺老河堤到万头猪场,最后到学校。
存扣总是和秀平结伴回学校。到下午三点多钟,存扣就出发了,这时秀平就在老八队西桥口等着他呢。两个人手里提着咸菜瓶儿,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个把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天,存扣来到桥口时却没见到秀平。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就往她家走去。她家他来过两次,家里人对他很客气,有一次秀平妈还特地炒了花生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她大哥秀珠和存扣也谈得来。
存扣推开秀平家矮院墙的笆门子径直走进院中,看堂屋门虚掩着,里面有些水声,料想秀平在家赶着洗东西呢,就没叫她,直接去推门了,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高兴一下。不意开了门一脚跨进去,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钉在了地上。
秀平正在洗澡。农村人在家洗澡,先把大桶放在堂屋心,一头搁上小板凳,一头高一头低,把兑好的水倒进去汪在前面,人坐进去,两条腿分开搁在桶两沿上,先洗头,中间洗身子,最后洗脚。秀平辫子长,头发多,先在面盆架上把头洗过了,披头散发的。这时她正用心地洗着身子呢,哪里想得到居然有个人推开了她家的门。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浴中裸体的美丽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是发育得格外丰满婀娜的秀平!瀑布一般乌湿的长发;圆滚滚的肩膀;柔美的手臂像刚出水的白藕;乳房饱突圆翘,淋挂着珍珠样的水滴;柔滑嫩白的肚皮因坐着波起两道可爱的褶皱;修长滑腻的长腿和两腿之间……所有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存扣面前,一览无余。秀平光裸的身体像扇起了一股强热带风暴,肆意冲撞着存扣的视觉神经,让他如梦如幻,让他目瞪口呆。——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董永撞上了下凡洗澡的七仙女,存扣看到了平常被衣物和矜持掩藏起来的秀平的另一种真切的美丽,璞玉般的青春原始。真个是玲珑剔透,鲜嫩娇艳,活色生香,宛若天人!
秀平洗得正酣,突然听见门一响,一个人闯了进来,唬得头发梗子都要立起来了,猛捋开挡在额前的湿发一看,是存扣,忙尖着声音叫:“你、你、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关门呀!”两只手顾上不顾下,赶紧把腿儿并在水桶里,水花飞溅,急吼吼地喊存扣:“不许看!不许看!——你上房里去啊!”存扣一醒,跌跌撞撞地逃进西房间,坐在踏板上直喘气。
秀平手忙脚乱地从桶里爬出来,趿上拖子钻进东房里,急急忙地把身上水揩干净。想到换身衣裳还在西房自己的床上,又羞又急,把门帘扒开一道缝朝西房里喊:“把我床上的换身衣裳递过来呀!”
存扣一看,原来他钻进的是秀平的闺房。他本想钻秀平妈的房的,慌乱之中又来不及问。小架子床上叠着几件小衣裳,花花绿绿的,有小裤头、小背心和衬衣。存扣手上像捧着火,他哆哆嗦嗦地问:“你、你在哪块啊?”他怕秀平还在堂屋心。
“我在我妈房里呢。——呆子,你想把我冻死啊!”秀平在东房里急得跳脚。
存扣把头伸出门帘,一看有只手臂伸出东房门帘直摇,忙上去把衣裳朝她手上一摆,嘴里说:“我……我走了,我去村外等……等你。”秀平说:“不要!”存扣哪里还站得住,开门就出去了,慌得连咸菜瓶都忘了拿。
秀平穿好衣裳就到自己房里梳辫子,圆镜子里映着一张桃花似的羞红的俏脸。她两只手灵快地打着辫儿,想着刚才存扣目瞪口呆地聚住她的身子看以及狼狈不堪地往房里溜的样子,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呆样儿!”她又想什么都给他看到啦,这怎么好呀……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难为情地都不敢往镜子里瞧了。可她心里却是甜蜜的——被人家看了身子还不生气,我这是怎么啦!
她梳好头后又在脸上搽了雪花膏,把身上衣裳拽拽调适了,就背上书包出来锁门,把钥匙放在门框边一个墙洞里面,然后到厨房里就着水缸“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水,拎起灶台上装好的咸菜瓶和存扣落下的咸菜瓶,出大门赶存扣去了。
秀平出了村口,一眼就看到存扣坐在河北晒场上的一个石磙子上发着呆呢。她走到他身后了他都没发觉,就用手捣捣他。存扣一惊的样子,回头看时,是秀平,脸陡地红了。“走呀。”秀平轻声说。存扣就站起来,在头里走,秀平在后跟着。
两人在路上走了几条田埂了,都吭着,不声不响的,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直到遇到一个小水口子,存扣一跨过去了,秀平却站着,说:“我不敢跨。”
存扣说:“不要紧,这才米把长。”他不相信秀平不敢。
“不是的。”秀平说,“泥烂,我怕跌下来。”身子向前倾着,把手够向存扣。
存扣只好也倾着身子抓着她的手,那边一蹬这边一拉,过来了。
“你劲真大!”秀平赞道。
“一般,一般。”存扣今天显得格外老实。
又走了一段,秀平问他:“哎,你今天怎么突然闯到我家里啊?”
“不是的!我不是闯!”存扣蛇咬似的叫起来,急忙辩白,“我在桥口等了你十几分钟呢,你不来,我就去……喊你嘛……我又不知道你家里没有大人。”
“我哥跟人上扬州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没说。”
“我哥带信家来,说他鞋摊儿摆在扬州老西门,那儿有个大学门口,生意蛮好哩。”
“噢。”
“‘噢’什么呀!嘻嘻……哎,我妈上庄念佛去了耶。”
“你妈也做道奶奶(方言:指念佛的年老女性)了呀?”
“可不是!她说跟着一帮老头老太烧烧香念念经人就不闷了。在主家做佛事还管斋饭,十几碗(菜)哩。”
“蛮好的。年纪大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妈太可怜了,一个人在家……如果我爸还在就好了……人老了多不好,要得病,要死,扔下一个……”
“是啊,人总是要老的……男的一般总在女的前头死。如果我死的话,你还可以再活二十年。”
“不嘛!我不要你死!”秀平上去抓住存扣手,声音中充满了惶急,喃喃地说,“要死一齐死,你死了我也不能过了……”
存扣被她牵着手,生怕被路人看到,忙掉头看,幸好没人。
秀平说:“你怕啥,被人家看到了拉倒。”她噘着嘴,“反正我什么都被你看到了……”
存扣脸红了,嗫嚅着:“我又不是故意的。”
秀平就抬头看存扣的脸,脸上春花似的妩媚:“你还说!你还说!你说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在外不吱声,也不敲门?”
“你家笆门子掩着,一推就开了……堂屋门也是掩着的嘛……听家里有水声,我料想你在里面洗……衣裳来着。”存扣结结巴巴地解释。
“哪有人家关起门来洗衣裳的哟!”
“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你坏,你就是存心想看人家……”
“没有啊!没有啊!”存扣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哭腔了。
“啥人哟,”秀平咯咯地笑,“人家逗你的嘛!”又忽然觉得委屈似的说:“人家可是什么都被看去了……眼睛睁那么大。”
存扣头低着,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躲进去。
秀平见他窘得不行,便撒开了娇:“不要不好意思了嘛!人家不怪你了嘛!”又低着头咕哝:“反正……反正以后你要看见的。”言毕,拿眼偷偷地睃他。
存扣被她逗得吃不消了:“求求你,别说了!”
秀平笑得“咯咯”的,惊飞了路旁稻田里一群麻雀。
存扣看着黄灿灿的稻子,有些感慨:“过起来真快,稻子倒熟了。”
秀平说:“是哩。稻子熟了,就要开镰了哪。”
自从秀平被存扣无意中看见了洗澡,她对存扣的感情更如被春风拂过的果园,炸开了满树的桃红李白。她在夜里闭着眼睛假寐着,脸上带着羞怯的微笑,像只小牛犊儿,仔细地反刍着那天不期而来的每一个细节,心中是暖洋洋一片,还有慌慌的心跳呀……黑暗中几次要“扑哧”笑出声来,只好赶快用被头堵住嘴巴。现在面对存扣,她强烈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亲人的感觉,爱人的感觉。啊,存扣。她心中再也盛不下愈来愈多的欢喜,往外溢,拢都拢不住。她急着要找一个倾吐的对象。她要告诉她的妈妈。女儿的心思和喜悦不先告诉妈妈告诉谁呢?
她思谋着用啥方式向妈妈开口呢:是郑重的?还是撒娇的?……其实妈妈是晓得一些的……她开动脑筋做起了文章。羞涩,总是羞涩,让她心慌,心撞如鹿。面对母亲,她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的心里都急出草来了。
但母亲给了她机会。
周末。晚上。秀平坐在铺上倚着枕头看书,妈妈一掀门帘进来了,笑着说:“好久不和我儿聊聊了,妈今天和你打伙儿!”秀平就高兴地把妈拉上铺,娘儿俩坐一头。秀平说:“我想和妈睡呢,就是不好意思。”妈就说:“呆丫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长得再大也是我的儿啊。”秀平把头埋在妈怀里,说:“妈,你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
她妈见女儿歪在怀里,乖乖的,像小时候一样,就是人大了,重了,有些压人呢。她抚摩着女儿的头说:“你爸死得早啊……你大姐秀华不死的话今年也二十五了……现在你哥又上扬州了。妈一个人在家里,出门一把锁,回来还是摸门搭子,想找个贴心贴己的人说话都没有,心里惶呢!”
听妈这样说,秀平鼻子就酸了,把头往妈怀里拱拱,说:“妈……不是还有我嘛!”
妈说:“是哩,是哩,妈还有个贴心贴肉的乖乖。”她手在秀平头顶上摩呀摩呀,又用手指头碰碰女儿的耳垂和粉嫩的脸蛋,说:“我乖乖星期天才走,妈就盼星期六了,到星期六我就望见我乖乖了。”
秀平在妈怀里哽咽了:“妈,你真这样想我啊……等我长大了有工作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妈笑了:“呆丫头,女大不中留,到时候你要上人家,妈妈再留你就是你仇人啦。”又说,“哪家找上我家秀平也是他家祖上烧了高香的,我家闺女多好呀!”
“妈——”秀平嗔她妈,“我不把人家,我要陪我妈妈一世呢。”
妈妈高兴地直呵呵,低下头捏着女儿的手,轻轻地问:“告诉妈妈,心里可有中意的人了?”秀平被妈问得羞红了脸,耷拉着眼皮,噘着小嘴儿说:“妈——你不是晓得嘛……”
妈笑着说她不大晓得。
秀平在妈怀里扭麻花似的发嗲:“妈——是、是……存扣嘛……”
“噢,存扣,就是上我家的那个和你一起上学的俊小伙啊。”她说存扣妈桂香她熟,是个能人呢。可是怕人家眼角高,支书家的姑娘他妈都没眼相呢。
秀平嘟着嘴说:“存扣要我呢,我俩咬过勾了……我们两个人可好哩。”
妈说:“两个小人好,大人也不会反对。等哪天遇到桂香,我和她说。”
秀平说:“别说,等我们俩一起考上大学了,再说。”
妈说:“乖乖,你们要好好上啊,考上了你们好哇,妈就死了也是笑死的。”
秀平说:“妈你放心,我和存扣成绩好着呢。”又说,“等我们考上了,又有了工作了,就……就……”
“就结婚,就把你妈带到城里享老福!”妈接着女儿的口说,高兴得直笑,眼睛里都笑出了泪花。
“妈——”秀平头埋在妈怀里不肯抬了。
夜深了。老八队的一家闺房里,一对母女还没睡,亲昵地搂着,喁喁切切……
存扣至今还异常清晰地记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是下午两点多钟,月红嫂子叫存扣去草堆上抽捆草来烧火,她要熬些水咸菜给存扣带走。月红在砧板上把水咸菜切得细细的,又去院子的花盆里摘些鲜红的朝天椒。存扣爱吃辣,她要把咸菜熬得麻乎乎的。正采摘间,门外进来一个人,脆生生地叫她:“姐,忙着呢!”月红抬头看,见是秀平,忙招呼:“哎哟,是秀平啊,快,快家里坐!”又朝灶房里喊:“存扣啊,秀平来了呢。你出来陪陪,我自个弄就行了。”
存扣坐在灶间准备烧火呢,听秀平来了,竟有点发窘,不知咋办好。他知道他和秀平好哥嫂是知道一点儿的,就是说出来也不会反对,但他就是没与哥嫂沟通过。他不好意思。他想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俩考上大学后,人也大了,那时再说就顺理成章漂漂亮亮的了。现在秀平上家里来了,如果嫂子问起来多窘人啊。所以他听到月红在叫他,却坐在木墩上站不起来。
秀平听说存扣在灶房里,就进去看,果然见他坐在锅门口发着呆呢,就笑:“哟,见我来了,就躲起来呀!”
存扣嘿嘿。挠头。难得的老实。
月红跟了进来,说:“是我叫他烧锅的。”又笑着说,“我家存扣老实啊,不像他哥。”
“他老实啊?”秀平“咯咯”笑起来,“姐呀,你别说他老实,他闷坏哩!”
“噢?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月红也跟着笑起来。她见秀平这么俊俏,又活泼泼的,心里也是欢喜。
秀平一见菜板上切好的水咸菜,便说:“姐,你这是替存扣熬咸菜啊?——我替你熬好不好?”
“你会熬?啊,行啊,你俩自己弄,我去给你们倒茶。”月红乐颠颠出去进了堂屋。
咸菜熬好了,两人走出来。秀平见存扣身上沾着很多草屑,顺手从晒衣绳上扯下一条方巾替他上上下下地掸。存扣老老实实地站着,被她掸到头时,眼睛直眨。秀平说:“怕啥,又不是打你。”存扣说:“我怕掸到眼睛。”
月红站在堂屋门口望他们,脸上笑吟吟的。等秀平掸完了,冲着两人喊:“快家来喝口茶。”
“不哩,姐,我妈在家等我们呢。”秀平说着进灶房把存扣的空麦乳精瓶子拎了出来。
存扣说:“咸菜还没装呢。”
秀平说:“不装!”转头对月红说:“姐,是这样的。我妈今天熬了酱瓜子渍水黄豆,可好吃呢,也给存扣带了一份。”
“叫你妈费心,多不好意思!”月红赶忙从桌上端来小匾儿,把里面的花生往秀平兜里装,说带到路上剥剥。装了这袋又要装那袋,秀平直叫:“够了,姐!够了,姐!”
两个人一前一后刚要出门,正好碰见进院的存根。月红就喊:“存根啊,这是秀平哩!”
秀平红着脸叫一声:“哥。”
存根笑眯眯地:“噢,认得,认得。长这么高了。”
月红也笑着说:“女大十八变,我们秀平俊俏盖通庄哩!”
“哎呀,姐——”秀平被她说得羞了,拿手捅捅存扣,撂声“我们走了”,忙出了门。走出好远回头一看,见存扣哥嫂仍在门口望他们,连忙拉着存扣拐入了一条岔道。
到了秀平家,秀平妈忙迎上来接过秀平手上的麦乳精瓶子,到锅上装小菜。装满了又用筷子捣捣,蹾蹾实了,用调羹一点一点往里加。秀平说她妈:“我妈好偏心,存扣比我装得多!”她妈笑她:“死妮子,嘴贫哩!”要她带存扣堂屋里坐。
两个人在屋里说着话,秀平妈一手端着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了。存扣一看就有些局促,这是乡下招待客人的大礼,来了远亲至友,亲家新女婿上门,才先打一碗蛋茶奉上,最是客气了。秀平见他愣着,忙叫:“快接呀,我妈烫得端不住了呀!”存扣忙和她上前接下了碗,蹾在桌上。一碗多,一碗少,秀平就对她妈嚷道:“妈,哪碗是我的呀!”她妈笑着说:“六个是存扣的,四个是你的。”秀平就噘着嘴把那四个蛋的碗端在自己面前,嘟哝着:“我妈欺人哟……”
存扣就要把自己的碗跟秀平换,秀平妈忙止住他:“小伙啊,别睬她,她是装呢。小伙,你吃,你吃!”
存扣脸都红了。秀平妈不喊他名字,喊他“小伙”,这是把他当自己亲孩子叫唤呢!他看看秀平,她正顽皮地对他眨巴着眼呢,脸蛋也是红红的。他用筷子扒拉着蛋,有些结结巴巴地:“婶……婶妈,我真是吃不掉这么多。”就要搛两个给秀平。秀平端起碗直躲,说吃不下也要吃,这是我妈的心意。秀平妈在一边劝,说她煮的溏生,一咬一吮就是一个呢。存扣没办法,只好吃,果然煮得嫩,好吃得很。秀平妈坐在旁边看他吃,脸上笑眯眯的,存扣就发窘,头吭着,吃得鼻尖上都沁汗了。
告别了秀平妈,存扣和秀平上了路。秀平今天格外高兴,一路上又说又笑的,还老抢在存扣前头走。中午,趁着天暖她又洗澡了,换了件水红色的春秋衫,配条新蓝裤子,脚下是一双洗得雪白的田径鞋。她笑着闹着,跳跳蹦蹦的,那两条大辫子像活的似的,在她屁股上磕碰着,撒着欢儿,晃来荡去。存扣难得见她这样子,疯得跟孩子似的。但存扣喜欢她这样,看她兴高采烈的,自己心里也涌满了暖洋洋的柔情。这些天来他对秀平格外依恋了,夜里老想她,想她的模样,想她的声音,想她的笑,还想……总之,想她的一切。虽然每天秀平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还是想。他都有些要笑自己了:我咋这个样子呢?秀平跟他在一起,有时像姐姐,有时像妹妹,有时那眼神那口气甚至有点像……妈妈了。秀平太让他迷恋了。有时他看着秀平的俏模样,心里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她就是和我相爱的人吗?她就是日后跟自己结婚一世都不分开的那个亲爱的人吗?他太爱秀平了,爱得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了;如果有哪个对秀平有什么不好,那他跟这个人拼命的心都有。秀平是他的小爱人,是他的,是他的亲人,做什么事,只要望到秀平,他的心里就无比的安宁和踏实。他已离不开秀平了。
这当儿,存扣在秀平后面走着,秀平高挑婀娜的身条儿在他眼前一览无余,让他欣赏个够。青春妩媚的秀平出落得像一朵才开的月季花,让他看也看不够。她挺括的裤子里包裹着的浑圆丰满的屁股蛋儿两边一扭一动的,像藏着两个活兔子,存扣不由就想起那天无意中看到她洗澡的情景,他的腹部就有了种酥软的感觉,那里竟不自觉地有点蠢蠢欲动起来,赶忙落下脚步,躲在高粱秆后面撒了泡尿。
存扣撒了尿正系着裤子,前面传来秀平着急的叫声:“存扣,存扣!你哪儿去啦?”忙从高粱后面钻出来赶上去,嘴里应着:“我小便呢!”秀平就嗔他:“做啥不说一声啊。”她一想,这事他咋个好意思说,小腹一紧,竟也有些尿意了,便红个脸对存扣说:“我也要尿了。你替我看着人啊。”也拨开高粱秆儿,踩下路坡。这路下面是一片收获过的山芋地,翻得疙疙瘩瘩的。秀平怕不隐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那里长着芦苇,她要钻那里面撒。可一到那里看芦根间长满了草,又怕里面有蛇,没奈何,掉头朝上面路上的存扣喊一声“你莫偷看呀”,就要蹲在山芋地里解决了。
哪知解下裤子刚蹲下来,一泡尿还没开头呢,秀平面前的草棵子里慢吞吞爬出一只拳头大的癞宝来,看见前面有个人,便停了下来坐着,气定神闲地拿两个圆眼睛瞅她。秀平被这绿莹莹的丑东西吓坏了,尖叫起来,拎起裤子喊:“存扣!存扣!快来呀!快来呀!”存扣正老老实实背着这边替她站岗呢,蓦地听见秀平狂喊乱叫的,忙回转身拨开高粱就冲了下去,一看是只大癞宝,只一脚,射门似的,把它踢进芦丛里去了,气咻咻地说:“一只癞宝,又不咬人,怕啥?我还以为碰到蛇呢。”看秀平拎着裤子惊魂未定的样子,便笑:“尿过了没有,系上裤腰带走啊。”听存扣一说,秀平便觉得小肚子疼,难为情地说:“没、没有哩……你转过去。”见存扣背过身去,也顾不得羞了,蹲下来裤子一褪,“哗啦啦”就尿开了。
憋得久了,又受了点惊吓,这泡尿撒得真是畅快,提起裤子站起来,秀平还舒服地打了两个尿惊。系好裤子,见存扣还直直地站着,便说:“好了,走啊。”
存扣一醒神的样子:“啊,好了?”转头对着秀平撒的尿古怪地看了一眼,说:“那……那走吧。”
两人上了路,秀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在存扣后面,忽然看见存扣两个肩耸呀耸的,在“咯咯”地偷笑呢,不由大羞,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呀!”
存扣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四十九。”
秀平说:“什么‘四十九’啊?”
存扣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开了:“我是说你一泡尿尿了四十九秒。”
“妈哟,坏小子!”秀平冲上去拿拳头打他,“难怪聚精会神呢,数人家女伢子尿尿,不要脸喔!”
存扣边躲她的拳头边笑,还说:“尿劲还挺大的,把土都冲出个洞来哩!”
“没得命喔,下流喔!”秀平听他这样说,脸臊成一块红布,更是追着打他。存扣东躲西蹦着,猴儿似的。
秀平见打不着他,突然站下来,说:“不来了,不来了!”嘴嘟着,脸对着高粱,狠狠绞着自己的辫梢儿,生气了。
存扣一看不好,知道玩笑开大了,站在秀平旁边,拿眼偷偷睃她;想逗她,又不敢,僵在那儿。
秀平看存扣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尴尬样儿,再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转身用俩拳头直擂存扣的胸:“我叫你使坏!我叫你使坏!”
存扣见她是假装生气呀,一颗吊着的心才放回了原处。站在那儿不躲不闪,任她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捶得“嘭嘭”响,看着秀平直咧嘴。秀平刘海儿蓬散散的,脸蛋儿粉嘟嘟的,黑眼睛水亮亮的,嗔他,嗲他,娇憨可爱,美艳动人。存扣被她捶得浑身舒泰,捶得飘飘欲仙,捶得心花怒放,捶得血脉贲张,竟不由捉住秀平两个雪白的手腕儿,只稍微一带,秀平就哼了一声,跌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眼不肯丢手了,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的肩窝窝,不说话也不闹,要死似的心跳气喘。
存扣胸前赖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人儿,浓郁的女孩子好闻的体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强健的双臂紧紧地回搂住她,两个青春的身体就贴在一起了,两个人的唇儿就胶在一起了……
好时光容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寒假。
腊月二十四,是外面做营生的人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限了。因为这天是“送灶”,马虎不得的。灶王爷升天述职,只要他老人家在玉皇面前哼一声不好,你这主家可就有受的了。你敢不回来?你敢不忙着打扫灶间,焚香点烛敬他?你敢不做糖馅团子黏着封着他的嘴?不敢。农村人不敢。他们要奉承灶王爷“上天奏好事”,然后 “下界保平安”。
存扣妈桂香就是这天下午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虽然身子疲惫,却是满面春风,欢天喜地的样子。因为回家了嘛,过年了嘛。她笑眯眯地把从外头带回来的各种年货往下卸,一面问月红:“存扣呢?存扣呢?”
月红一面帮妈接东西,一面笑着告诉她:“他呀,一早就上八队了,在秀平家玩呢。”桂香有些诧异:“哪个秀平?”月红说就是八队的那个秀平啊,他同学嘛。接着又一五一十把两个小东西相好的事说给她听了,把个秀平夸得七仙女下凡似的,又俊俏又懂事能干,对存扣又好。桂香说:“瞧你说的,不就是来娣家的那个黄毛幺丫头嘛,我见过,又瘦又小,我看不咋的嘛。”存根在旁插一句:“妈,女大十八变嘛,这丫头确实出落得不丑,通庄都难找。”桂香半信半疑的样子,说:“果真好,我也不反对,反正要跟他寻人。就怕小人儿弄得心花花的影响学习,这是大事情。”存根说:“没事没事,考得蛮好,两个人都是班上尖子。”“好,叫存扣明儿把姑娘带家里来让我看看。”桂香说完兀自洗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就把秀平带家里来了。桂香正好上大街上买鞭炮纸烛,回来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姑娘正坐在太阳底下埋头洗着一大桶衣服呢,两个大辫子挂在肩下,大红毛线衣袖子捋到肘弯,露出雪白的手臂来,在搓板上熟练地洗搓,见人来了,头一抬,桂香的眼都瞧直了。饶是她在江湖上走南闯北,也极少见过这般标致的妹子:粉白娇嫩的瓜子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挺鼻梁,小嘴儿,齐着眉毛的刘海儿因洗衣服弄得有些蓬乱,渍在亮堂堂的前额上,平添了几分娇媚。秀平见存扣妈回来了,忙站起来,嘴里轻轻地却是脆生生地唤一声:“姨娘,你家来了!”两只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儿摆,水滴滴的;脸羞红了,像飞上两朵桃花。这一站桂香更是惊喜:这娃儿,长腿高胸的,腰肢又苗条,端地生得又清爽又有福相,真是个美人胚子哩,我家存扣倒是有眼光哩。心里高兴,嘴上也就甜了:“哎哟喂,是秀平乖乖啊,到我家里来哪个叫你洗衣裳的!”
“妈,是我叫她洗的。”屋里月红答腔道,“我看秀平在屋里六神无主的,就叫她帮我洗下子衣裳,我腾出来收拾收拾准备中饭哩。”
“你也真是的,秀平是客,哪作兴啊!”桂香笑吟吟地进屋去,把篮子里的香纸蜡烛和炮仗挂鞭一一放在条台的菩萨面上,回头见秀平又坐下来“吭哧吭哧”地洗起来了,就招呼她:“先别洗了秀平,家来,姨娘和你谈谈家常。”
秀平就进屋来。桂香叫她坐在门槛边一张大凳上,有太阳晒着;自己拿张小矮爬爬凳坐在她面前,亲热地把秀平一只手抓在手里,口里赞道:“小手儿又白又软和,还是馒头手哩!”问长问短。秀平有些扭捏,头吭着,听她问一句答一句。当桂香问到秀平生日时秀平却不响了。月红在旁边插上来:“妈,你怎问人家八字呢?” 桂香呵呵笑了:“我倒忘了,不问,不问。”但秀平又说了:“是九月十七。”桂香说:“好啊,收稻时养的。不丑,不丑。”月红说:“妈,你又学算命哪!”桂香大笑:“妈不会算命,但妈看得出,这丫头好命相!”
这时,存扣躲在房里,手里假装拿本书,其实在侧头斜脑地听外面的声音呢。当他听妈跟秀平谈得甚是契合投缘,妈笑得“咯咯”的,心里就欢喜得不得了。
吃中饭了,秀平抢着上锅装饭,桂香替她端碗。最后盛汤了,满满一大盆,桂香上去接,秀平说不用,左手稳稳端着,转身又顺手在筷筒里抓了一把筷子,进了堂屋,平展展地把汤盆放在桌上,替大家分筷子。桂香跟在后面看着,眉开眼笑的。
吃饭时,桂香说存扣吃相不好,“吧嗒吧嗒”嘴,猪似的,不像人家秀平,文文雅雅,一点儿响声都没有。说得两个人脸红彤彤的,一个是羞愧,一个是害羞。桂香接连搛几块肉往秀平碗里装,秀平说不要了不要了,又把肉搛给存扣和小俊杰。俊杰上一年级了,平时月红和存根都惯得不得了,把他养得肉墩墩的,特别爱吃肉。他来者不拒,一口一块,吃得嘴上都是油。桂香就说:“秀平你不要跟他们客气,你要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秀平说:“我怕胖呢。”桂香说:“瞎说了,女伢子哪有不长肉的。我做姑娘时称过一百四呢,人家都喊我小胖子。古语说,‘好女一身膘’嘛!”存扣蓦的一声问道:“那好男是什么呢,妈?”“呆儿子,‘好男一身毛’嘛!”桂香脱口而出。存扣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秀平也捺不住用手掩住嘴“咯咯”地笑了。存根一口饭还在嘴里呢,一扭头笑得咳咳的,喷了一地,引来门口的鸡子争先恐后地进来抢着啄食。
吃过饭,秀平又是抢着收拾。坐了一会儿,秀平说要家去了,说好了今天掸尘的。她哥昨天也从扬州回来过年了,因为腿不好,登高爬凳还得靠秀平。
桂香就进房拿了两包茶食出来,又把一个红纸封儿往秀平手里塞。秀平躲闪着不要,桂香就说:“乖乖,应该要的,不作兴不要——过年还有呢。”硬塞在秀平口袋里了。
过了两天,桂香就跑到老八队去找来娣了。来娣一看到一脸笑的桂香就晓得她的来意了。两个大人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起两个娃儿的事来,好像这亲先前定妥了似的,笑得“咯咯”的。桂香说:“这俩娃可真是天生的一对,龙是龙,凤是凤,天下难找——我晓得的晚,没准备,又是过年,反正我们两下大人说白了,也不急,等放暑假找个三媒六证把亲订了,多弄几桌酒热闹热闹!——一切我来,你就别烦了。“秀平妈乐得合不拢嘴:”有你这个大能人亲家,我烦什么。不烦不烦,一切听你的,你安排!“
第十三章
秀平是开春以后开始流鼻血的。开始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续有了几次,就对存扣讲了下子,说大概血流多了,头还有些发晕呢。存扣问她是不是“破鼻子” 啊。秀平说不是不是,以前没流过。存扣说这就邪门了。这血金贵哩,流多了就贫血,贫血了就头晕,要看。就陪秀平到校医那儿。校医说没事,说这是鼻黏膜干燥板结的缘故,起春的风比较干嘛。抠了揉了就容易出血。要她平时多喝点水,又开了几支红霉素眼药膏,叫秀平往鼻子里涂搽。存扣感到奇怪,问治鼻子咋用眼药膏呢。医生说可以,主要是用来湿润鼻腔的。
秀平按照医嘱每天搽鼻孔两次,不是十分管用,还是又流过两三次。存扣说:“这怎么好,我和你上镇医院去看吧。”秀平说:“先别忙,再等几天,参加完县运动会回来再说吧。”
可存扣心里总是有点忐忑。
比赛的日子到了。那天运动队上的是下午一点半的船,学校距县城八十里水路,要开四个钟头。这是秀平第一次进城,她笑着对存扣说,长这么大她还没去过离家三十里路开外的远门哩。在轮船上,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跑到前跑到后的;手攀着舷窗朝外张望,看到新鲜的就嚷着要存扣跟她凑在一起看。看得累了,就靠回椅子上,在机器的马达声中唱歌。歌不唱了,就把存扣手拉过来用指甲钳替他剪指甲,剪过了用背锉细细地磨,修得圆溜溜的,没个闲时。
吴中运动队下榻在县杂技团招待所。晚上吃饭时一桌子好菜,农村孩子有好多名儿都认不得,更别说吃过了。比如红烧马鞍桥,糖醋排骨,炒精片,炒三鲜。虽然乡下也有这些原料,但哪里烧得这么精美和奢侈,真是大开眼界又大饱口福。也不晓得学校怎么舍得的——奉承他们拿名次哩。一上来个个还文雅雅的,以后看有两个初中的小队员筷子不住地伸,大家也就不客气了,争着往碗里搛。存扣见秀平喜欢吃那种叫“扬州狮子头”的大砧肉,忙拿着她的碗替她又舀了一个。到最后简直有点像抢了,以致坐在旁边圆桌上和田垛中学的老师一起喝酒的黄教练不得不走过来干涉:“不许抢!像什么样子!”
吃过饭,黄教练让大家出去在附近走走玩玩,不许走远,八点半前要赶回来开一个赛前讨论会,然后——“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孩子们高兴极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结伴出去了。
存扣和秀平走到附近的英武路上,虽是条老街,但两边店铺林立,彩灯闪烁,路上人熙来攘往的。见没人跟着,存扣任秀平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的。存扣十四岁时来过县城一趟,所以对县城的热闹地方他是知道的。他要带秀平到英武路顶头,那里有个“胜利剧场”,剧场前有个小广场,四周开了各式各样的店,灯光亮灿的,是县城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
水乡农村不通公路,自行车很罕见,但城里就不稀奇,路上穿穿的。听后面打铃声,秀平就让人家,东躲西躲的很是狼狈,反而叫后面人无所适从,骂了起来。存扣就告诉她,听到后面打铃你走你的,人家不是要你让,是提醒你后面车来了的意思。秀平有些气恼,说:“我哪知道啊,真是!”
到了胜利剧场了,这地方确是热闹!且不说那剧场门头子多么富丽堂皇,霓虹灯的各种颜色打架似的,你一走,我就来,你走了,我在后面赶,好玩极了;单是门口那些卖小吃的就让他俩眼花缭乱了。秀平马上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各样小吃挨个瞧过去,最后瞧中了热豆腐干儿,一角钱四块。她掏出“百雀羚”盒子,拿出二角钱,一人四块,趁热吃,又辣又香,烫得嘴直咂。吃过了,她又站在人家茶鸡蛋炭炉子那儿不走了,存扣忙掏钱买了两个,一人一个。秀平吃东西时两只大眼睛东瞧西睃地,到处都感到新鲜,她指着大海报下面一溜儿黄包车要存扣快看快看,像旧社会了!存扣看到那些戴着旧毡帽或站在车旁或坐在车上待客的黄包车夫,就知道她触景生情,想起电影上反映旧上海滩风云的镜头了,说:“这有啥稀奇,你付钱,他拉车,很公平,新旧社会都是这个理儿。”秀平嘟起嘴说:“人家不晓得嘛,我又没上过城里。”
两人往回走,兴高采烈地。秀平看到稀罕的东西总是走不快,要望。存扣在旁边催她说:“聪明人看一眼,小呆子望到晚,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秀平就说:“乡下人怎么啦,没乡下人城里人吃什么,还不个个饿死。”又说:“再说……等我们考上了,也做城里人了嘛。”存扣忙说:“那是,那是。”
走到一个叫“海池”的小湖边,岸边的垂柳下面有恋人在相拥接吻。秀平用手指着对存扣轻轻说:“你看,你看。”存扣急忙说:“快莫指,被人家看到了打你的。”秀平调皮地吐吐舌头,忽悠个眼睛盯着存扣看,把存扣看得心毛毛的,说:“你想干啥,别乱来呀。”秀平说:“不乱来,学人家套个膀子总可以吧。”说着,不由分说就挽住存扣的臂。存扣唬得连忙甩掉她,说:“前面到了,前面到了。”往招待所宿舍直溜。秀平在后面笑得“咯咯”的,叫他:“等等我呀!”
这次存扣报的全是投掷:铅球、铁饼和标枪。秀平是中长跑:四百、八百、一千五。投掷项目最是舒服,参赛运动员二十个,投掷一次要等上老长时间才又轮到自己,存扣就逮这个空儿看秀平比赛。秀平在赛场上十分抢眼,因为她穿着条很土气的肥大的红色裤衩。别的运动队的队员们都有统一的田径短裤,唯独秀平没有,可没有田径短裤的秀平却冲在最前头,大红裤衩被风扯得像一面鲜艳的旗!存扣看得热血奔涌,拼命地鼓掌,却发现眼泪已流下来了。
比赛结束,存扣拿了铅球第二,铁饼第三。标枪没拿到名次,因为在吴中平时打的都是竹标,比赛时却用的标准的金属标,使不惯,标杆儿在空中直抖,落下时一次都不破土,当然没成绩。黄教练安慰存扣:“不错不错,你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我们不晓得县里今年改金属标了,回去我们马上引进。”
秀平却真是出足了风头,一个平时偶尔参加训练的非运动队员,竟一把头拿了两个第一,一个第三,乐得黄教练和领队们都合不拢嘴了。大会奖了秀平二十块钱。
秀平就拿这二十块钱和存扣走进了百货公司,花一块七替她妈买了条藏青蓝颜色的方巾,又用九角六分钱买了一个小钱包,粉红色的,很精致,上面印着鲜花和小白兔。秀平很喜欢,把拉链拉来拉去的,直笑。她问存扣想买个什么,她替他买。存扣说不要不要,又不缺啥——钱省省,别瞎用。秀平把钱放在新钱包里,那个“百雀羚”盒子就不用了。里面还有几枚五分的硬币,秀平把盒子在手中摇得“哗哗”响,说:“你要不要?”存扣说:“给我。”也在手上摇摇,说:“蛮好的,我就用它攒硬币玩儿。”
礼拜六回来,两人在路上格外兴奋。存扣书包里揣着两张大奖状,他要把它们贴到堂屋的菩萨面上。他从小获得的奖状太多了,杂七杂八的,一面隔墙上全是,可这次得的奖状最好看,级别也最高——县里的!至于秀平,她不但有三张奖状,而且裤兜里有奖金睡在新皮夹子里,还有捎给妈的方巾。她可抖了,她要在妈面前显摆、炫耀,让妈开心。
天阴着,半路上飘起雨丝来。存扣说咱快走,雨大了淋在路上就糟了。两人转过一片树林,远远望见夏家舍渡口的渡船才撑离了码头,连忙奔跑过去,一面拼命地喊“过河啊——”“等等我们——。”艄公却不睬他们,在上风撂一句:“风大……等下一船吧……”
牛毛细雨,尖尖地打在脸上。风也大起来了。两个人站在圩堤上,有些冷飕飕的。河面很大,有二百米宽,这一去一来起码有个十几分钟。存扣说这不行,身子回了凉会感冒的。四下里一望,见不远处汊河边上有个扳大罾的窝棚,便说:“我们去那儿等下子。”
大网高高地悬在河面上,扳罾的晚上才来。窝棚不大,靠窗子的地方安着个大方向盘似的辘轳;一张简易的木床,上面扔着一条旧棉被,没叠,乱乱地堆在床角;地上扔满了烟屁股,这是扳罾人苦熬黑夜的证据。秀平一进屋就用手直扇鼻子,说里面味道太难闻。存扣说:“唉,躲几分钟我们就出去了,忍忍吧。”
门上草帘子放下来,棚里有些蒙胧。风雨挡在了棚外,棚内就显得安静而温暖。逼仄而暖昧的空间使靠坐在床边上的两人忽然局促起来,都不讲话,能清晰地闻见对方的鼻息。体温从彼此膀子上互相传递着,真切而异样的感觉让存扣竟有些发抖,怕秀平感觉出来,努力遏制着,却事与愿违,竟像打摆子了。秀平问他:“冷呀?”把身子更靠紧些,那头就温柔地歪在存扣肩上了,秀发撩在存扣的耳腮间,弄得他痒痒的,转过头看时,鼻子里就钻满了热烘烘的少女的体香。他哆哆嗦嗦地用右手从秀平身后搂过去,秀平的身子也就随着哆嗦起来,几乎同时,两个人转向对方,搂拥在一起了。
秀平软绵热乎的身体在存扣怀里悸动着,脑袋拱在存扣下巴颏儿下,娇喘吁吁。两个人笨拙地拥着,心里却感到难受和空虚,显然这样的坐姿不利于身体的充分接触,他们渴望完全的磨合和够分量的压力。他们很快站起来面对面地相拥,使劲再使劲,秀平站不住脚,屁股往床上一蹾,身子朝后仰去,环在存扣脖颈的臂却不肯松开,存扣就整个伏在了秀平软绵绵的身子上了。秀平发出一声快活的呻吟。这时的存扣像个抢奶的崽娃子,在秀平脸上头发里脖子下到处乱拱乱碰。秀平脸上滚烫,气喘着,忍不住呻吟起来,手却没肯闲着,在存扣头上后背上乱摸。终于,两个人的嘴对在一起了。这对懵懂的少年还不谙吻技,牙齿碰得“咯咯”响,秀平只好嘬起唇来,让存扣吮咬得生疼——这家伙,跟疯子没有二样了……
直到外面远处传来艄公近乎怒吼似的喊声,两人才从纠缠和晕眩中醒了过来。匆忙整衣裳理头发,钻出草帘时被风夹着如麻的小雨打了个激灵。艄公穿着雨衣站在船头上,用篙稳住船,很不高兴地对着从圩上小心往下走的他俩叫道:“你们两个跑到哪儿去啦,把人喉咙都喊破了!”存扣连忙喊:“大叔,对不起,我们在前面扳罾棚里躲下子的。”艄公说:“坐稳了,一边一个。”拔篙就撑,看两个人在风雨中没遮拦地受着,说:“板下有两块塑料布,快拿出来顶着。”
夏家舍离老八队两里路,两个人连跑带溜,一刻儿工夫就到村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被雨弄得精湿。到家门口时,坐在对过儿门头子里择菜的翠珍大婶叫住他们: “哎哟喂,淋成这个样子!——秀平啊,你家的钥匙在我这块,你妈上庄念经去了。老凤喜死了。说煨了个鸭子蹾在锅里叫你热热吃,饭你自己烧。她不念到半夜不得下场的!”
秀平接过钥匙哆哆嗦嗦地开门,大婶又叫她:“两个人赶快家去把湿衣裳换掉,受了寒凉就不得了了!”
两个人一进门,首先把奖状拿出来,在路上都以为要湿了的,还好没有。秀平叫存扣把外衣脱下来,存扣三下五除二脱了。里面的背心和短裤也潮了,秀平到大柜里拿出她哥哥的一件汗衫和一条大裩子扔给存扣。看他冻得抖抖的样子,说:“快到我房里换掉,拱到被窝里焐下子,都像个龇牙鬼了!”
秀平替存扣把衣裳挂到灶间晾起来,又三蹦两蹦地奔回屋,在门帘外叫:“换好没?”存扣说:“换好了。”她就掀帘子进房,看存扣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只把个头伸在外面,脖子都看不到,不禁“扑哧”一笑:“熊相喔,这么怕冷!”又喝令他:“把头转过去,我也要换!”
存扣就乖乖地转过头去。听她开衣柜的声音,听她“窸窸窣窣”脱衣裳穿衣裳的声音。秀平在后面打趣他:“耳朵支棱得直笔笔的,在聚精会神听什么呢?”存扣马上就说:“我没有听。”头一缩拱进被窝中去了。
秀平换过衣裳,连同存扣的背心裤衩一同撂进桶里,端到外面放上水浸着。回房时见存扣头还缩在被窝里,便蹑手蹑脚走上踏板,对着存扣屁股拱起的地方狠狠一巴掌,嘴里喊着:“嘿!好了!”
存扣被她这一掌打得屁股麻乎乎的,把头从里面伸出来,看秀平穿一身印着碎花的棉毛衫裤站在踏板上冲他笑呢。穿着内衣的她把浑身的线条勒得纤毫毕现,真是美极了!秀平见他盯着自己呆看,脸一红,从灯柜上拿起一把红梳子,说要梳头,走到梳妆台那儿去。
秀平把两条辫子放下来,肩上像泼下黑色的瀑布。存扣从后面审视着她,看她歪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梳,这种充满温馨的女儿情态把存扣迷住了。紧身的内衣使她的手臂和肩膀看上
去是那么浑圆;从上往下看,分开的肩,收起的腰,丰满翘起的屁股,结实多肉的大腿,圆溜的小腿肚儿,露出一截藕白的脚踝,分分合合的弧线曼妙无比。虽然是白天,昏昧的天气更加强调了秀平形体的光影对比,使凹处更凹,凸处更凸,凹凸有致,跌宕起伏,妙趣天然。白手,红梳子,黑头发,舒缓的动作,如电影中的慢镜头……秀平梳啊,梳啊,是要把自己梳成一株柳,一枝苇,一朵花……梳成存扣眼中的经典吗?
存扣在床上不眨眼地望着秀平,一声不响,屏息凝神。仿佛轻咳一声就会使这美丽的情景化为云烟。这个唯美的孩子,这个有着天生浪漫气质的少年,他对美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敏感和领悟,秀平的梳妆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惊艳和美的臣服,在一瞬间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潮水一般袭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这是一个浑如璞玉的十七岁少年的感恩和欣喜之泪,是为秀平流出的爱之心泉!
秀平对着镜子一心一意梳着头。她晓得在她不远的身后,她的床上,她的被窝里,有一个属于她的人在不声不响地看她,她的动作越发慢了下来,她心中好安详,好温暖。她穿着内衣,在自己亲爱的人面前对镜梳妆,这是多么温情的境遇,好像……她看到镜子中一张羞红的脸;想起几十分钟前在那窝棚里的情景,她的芳心不由加快了搏动,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将有什么更加……事儿要发生,就在她这间闺房里,在这飘摇的风雨中……握着梳子的手停滞了,身子一颤,她感到了冷。
这时候她听见后面轻微的啜泣。很轻,似乎在压抑着,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被秀平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讶然地转过身,她看到了一双深情地凝视着她的婆娑的泪眼。她忙走过去,坐在床边上,如姐姐样蹙着秀眉,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不安和疑惑:“你为什么哭?是……不舒服?”伸手摸向存扣的额头。
存扣从被窝中伸手捉住了这只手。他仰在枕头上,鼻翼翕动着,他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孩子,委屈,可怜,充满了接受抚爱的渴望。眼泪盈满了,变成大颗的泪珠,顺着鼻翼滚下来,他哆嗦的嘴里就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爱你,姐。”
秀平一下子泪眼迷蒙。这是存扣第一次面对面的对她说“我爱你”,更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姐”。她知道这是存扣掏心窝说的几个字,金子都不抵它。她用另一只手盖在存扣的手上,哽咽着轻轻地对他说:“弟,我……也爱你!”把头低下去,用娇嫩的脸颊去挨存扣的脸,两个人的泪淌在了一起。她用唇去嘬,用舌去舔,她吻他的额头,眉峰,眼睛,耳朵,鼻,腮和唇,面面俱到,细致精密。她的长发垂下来,如密挂的藤萝,把一张皎洁的脸盘藏在里面,星子一般的眸子在里面闪亮,花瓣样的红唇温暖而湿润,吐气如兰,麻痒痒地在存扣脸上游走。仿佛心有灵犀,她软绵的舌尖伸进了存扣的口中,马上被吮住,死也不肯丢了。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传遍她的全身。她颤抖起来,伸手掀开被窝,像只大猫一样滚了进去。
两人在被窝里紧紧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身上撩人的体香。原始的情欲在苏醒。他们疯狂地接吻。存扣的一只手滑进了秀平的棉毛衫,在她丰饶的上身乱摸,手触处一片滑腻和滚烫。他的意识便回到了婴儿状态:他捉住她一只乳房,牢牢地捉住,生怕它像一只鸽子扑腾出去;他把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棉毛衫,用嘴逮住另一只,只一吮,便吮出了一阵乱颤和呻吟。……他们的身体到处在发生情况……扭动起来,喘着大气互相箍紧对方……
他俩没有做大人的事情,但他们照样在扭动和抚摸中走上了快乐的巅峰。他们感到奇怪极了。
他们心满意足,轻轻搂抱,像小夫妻,彼此亲爱地凝望着。
第十四章
参加县运动会过后不久,秀平的鼻子又流血了。
那天早上起床,秀平感到鼻子有些痒,用手揉时,手上竟沾有血疤子,再低头看,被单头上血斑点点的,就知道夜里鼻子流过血了。这次鼻出血使秀平心情恶劣起来,连续两天在班上闷闷的,不大搭理人。存扣看她脸色不大好,神色也不对,逮个空子问她怎么啦,秀平就哭起来,气恼地说:“得了啥倒头病啊,鼻子又淌血了,头还晕,提不起神……这怎个好啊?“存扣说:”那咱去镇上医院看啊,有病闷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啊。血老这个流法人咋吃得消呢?赶快去看!“秀平说:”别忙,等几天我妈要和翠珍婶子上窑集逮猪崽儿,到时我要妈陪我去。“存扣说:”嗯哪,叫妈帮你好好查查——到时我也去。“秀平说:”嗯哪。“
也是碰巧,秀平的姐夫大勇有一个建筑公司的朋友,帮他在吴窑弄了十几吨优质水泥。大勇得了信马上雇了条挂桨船赶早过来运,装好了船差不多也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大勇心里高兴,对朋友和开挂桨的老秦说:“咱们到街上馆子里去弄几盅,正好我有个小姨子在这里读高中,我去把她喊过来一起吃。”
大勇在校园里问七问八地转了好一阵,才摸到秀平的宿舍。宿舍里闹哄哄的,今天食堂里加餐,大白菜烧猪肉。值日生聚精会神地在分,肉的多少和肥瘦要大致差不多才行,否则会弄出意见的。女孩们或站或蹲,把菜钵子伸成个圈,你一块,她一块,你一勺,她一勺。个个目光炯炯,又兴高采烈。小阿香爱吃肉,馋态可掬,尖着声音叫:“那块五花的给我!那块五花的!”大勇感到有趣,在后面笑起来。秀平扭头一看,惊奇地叫:“姐夫,你从哪儿来的呀?”
大勇说:“我来装水泥的。别吃了,跟我上街吃去。”秀平就把刚才分的菜倒回菜桶,说把你们吃,跳雀似的跟着姐夫出去了。
要出校门时,秀平突然慢下来,红着脸叫了声:“姐夫。”大勇瞅瞅她,马上笑了,说:“是想还带一个?”秀平忸怩着不好意思说话。大勇就打哈哈,“好了好了,快去把存扣叫来吧。”
秀平飞快地跑到存扣宿舍。他已经在吃了,嘴上油光光的。秀平叫他别吃了,跟她一块上她姐夫那里吃去。存扣不肯,说我不去,我都吃了。但看到秀平脸挂下来了,只得悻悻地放下饭钵跟她出来,嘴里念念叨叨的:“我和你姐夫又不熟,不尴不尬的……”秀平笑着解释:“不熟更要见,慢慢就熟了嘛,以后不也是你姐夫?”
大勇要了不少菜,开了瓶白酒。他见存扣高高大大的,很英武,心里很高兴,也在存扣面前摆上个酒杯。存扣连忙捏在手里不让倒,说:“姐……姐夫,我是学生,不能喝酒的。”大勇说:“没事,就弄盅把盅,反正又没老师看见。”存扣正踌躇,秀平说:“姐夫,你别叫他喝了,嘴里有酒气呢,被人闻到了告诉老师可是要吃批评的。”大勇笑着说:“好好,不喝就不喝。——好嘛,现在就晓得维护存扣了!”大勇的朋友也晓得两个孩子的关系了,在一边调侃:“现在不喝不代表以后不喝,你这个姐夫以后有得喝哩!”说得秀平和存扣脸上通红。
席上存扣提到秀平流鼻血的事,大勇很惊讶:“噢?还有这事?你姐没告诉我。”秀平说:“姐不晓得。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大勇说:“难怪这次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这样吧,下午我抓紧和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再走。”秀平说那我要上课呢。存扣说:“不要紧,第一堂是历史,我替你跟老师说下子。难得姐夫在这里,你治病要紧。”这时老秦插上话:“小妹子,鼻子老流血不是好事啊,我们村上……”看见大勇拿眼色止他,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
在医院里几项常规检查后,那个姓张的医生盯着报告单看了好久。大勇递上支烟替他点上。张医生把一口烟徐徐吐出来,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秀平说:“你先去上学吧……没啥大事儿。我还要分析一下报告单,让你姐夫等会儿吧。”秀平说:“我还没拿药呢。”医生说:“暂时不用吃药,多喝些水,注意点休息。”秀平听说没事,心里蛮高兴,跟姐夫告了别忙下楼走了。
看秀平离开了,张医生面色严肃地对大勇说:“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问题。我不敢跟你确诊,你最好赶紧和她上苏州去检查下子。”大勇脸“刷”地白了,他知道苏州有个血液病治疗中心,是专门治白血病的,当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她得了……”“对,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着一叠检查报告单昏头晕脑地来到码头,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对老秦说:“快开船!快开船!”老秦说:“怎么,不对头?”大勇掏出烟点上,猛抽几口,鼻孔里冲出两股烟来,说医生不能确诊,要我上苏州呢。老秦一听,拿着摇手的手僵在那儿不动了,愣了半晌,说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万别……”,唉一声,狠狠摇响了机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妈妈全来到了学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师家,送了一袋子刚摘下的青豆,还有一篮鸡蛋。徐老师亲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里来。秀平妈见女儿来了,喊了一声“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对妹妹说:“秀平啊,今天我们专门来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检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么也不告诉妈!”秀平刚要开口,姐夫又接着说:“是这样,我看昨天那医生没个苋子和米说出来,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来带你上大城市去认真检查下子,把这流鼻血彻底治好了,省得以后影响学习。”秀平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着急地说:“不行的,这得掉几天课呀!”徐老师说:“治病要紧,你放心去,落下来的课到时老师替你补上。”又要几人吃了饭再走。大勇说:“不客气了,就走,船在外面等着呢——回去还要收拾收拾,下午两点的班船。”
这时第三节课下了。存扣寻过来,看秀平妈和姐姐、姐夫都在,称呼了人后就问怎么啦。秀平就告诉他要上苏州治鼻子的事,说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红着眼圈儿要存扣帮她把课桌里的书收拾好,要他把笔记做清爽,等她回来后抄。说到这里阿香也来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卷起来,防止落灰,要么睡到上头也行。阿香应了,要她放心。众人走到校门外,秀平哭下来了,回头抓住存扣的手,说:“我舍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手都来不及揩,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阿香在旁边也噙着泪,说:“秀平姐早点回来,我想你哩。“船上机器响了,大勇对存扣说:”快回去吧,要上课了。“秀平又从舱里钻出来,朝岸上直挥手。船开得很快,直到铃声响起,存扣还赖在岸上,眼睛追着那船上的红点儿……
秀平走得太仓促,说走就走,这让存扣很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适应。上课时前面座位空着;晚自修后伴着孤灯,不用再拼课桌了;课后校园里到处热热闹闹的,但是看不见秀平的身影,听不到了她的笑语。两人一起时还没觉有啥特别的,这刚一走立马就感觉出来了,才两天不见就觉得分了几个月似的,心里慌,寂寞,空虚,焦急,恨不得拔脚往苏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会这么难过!星期六回家,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怜巴巴的,路越走越长。往常和秀平一块走,说说笑笑的,十里路不费事就走完了。
就这样苦挨了五六天,存扣在焦虑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后竟有点心怀惴惴了:秀平不会得啥大病吧?一天自习课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徐老师正瞅着他,眼神中明显的忧虑,意味深长的样子,心里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烦躁起来。他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中乱抓乱挠,课本上竟掉下许多断头发和头皮屑来。
终于,那天早上,早读课时,徐老师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站在讲台后面半晌没言语。教室里的读书声由密到疏,渐渐稀落,最后全停了下来。徐老师脸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头间藏着不安和忧戚,他低沉着声音对大家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秀平同学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到她姐夫从苏州打来的电话。”
大伙儿惊呆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大家的心都揪紧了,谁都知道得这种病的后果。几个女生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徐老师说:“大家也别太着急,秀平同学的病好在发现得早,会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诉大家,但迟早都会知道,想想还是告诉你们的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后心烦意乱,眼皮跳得厉害。当他看到徐老师从外面沉着个脸进来,一颗心就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当老师说出那句话时,他觉得头皮都起来了,人要往起蹦,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以后老师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张着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尊泥菩萨。直到徐老师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拨过头看老师的脸。老师的嘴在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脚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师在后面叫他,他浑然听不见,到外面走了几步,竟蓦然像疯了似的朝操场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场围墙外的大汪塘那边奔的,这地方全是杂树,塘中的芦柴长得丈把高,很隐蔽,也很安静,是存扣经常来读书的地方。秀平也陪他来过几次,有两块包着报纸的红砖还好好地放在墙根下,那是他们用来坐的。存扣走到那儿,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两条腿摊着,眼泪“哗哗”地流。
同学们找到存扣时都吓了一跳:他的头蓬糟糟的,满脸泪痕,头仰搁在围墙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像痴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红正在院子里剥豆,看见存扣梦游似的从门外进来了,忙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咸菜瓶儿。还有小半瓶没吃掉,瓶口没拧紧,咸菜汤泼泼洒洒的,弄得裤脚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红,叫了一声“嫂”,就低头在她肩上“呜呜”哭开了。月红忙扶着他的臂,连连说:“别哭,存扣!别哭,弟!”又大声朝西屋喊: “存根!存根!”存根从西屋出来,存扣又叫着“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声。存根把他扶进屋,他一拧身钻进房里,趴在床上被窝上哭。
月红和存根跟进来站着,等存扣抽抽噎噎小了声时劝他:“我们都知道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过年时在这里跳雀儿似的,咋就得了这种病呢。你别急,她人小抗得住,发现得还算早,会看好的。就是费钱,听说在化疗,一个疗程就几百上千。她妈把替她攒的嫁妆钱都带走了。亏得有个姐姐,她姐夫把厂子里的钱都拿出来用了,说钱再不够就各庄化缘,非得把秀平治好。”存扣哽咽着问:“我家化多少啊?”月红没吱声。存根狠着声音说:“兄弟你放心,万一真化缘了,哥哥起码出一千,权当哥嫂先为你们订亲用的。”月红说:“那是,她家里人来了我们肯定是要把钱的。虽说这孩子还没和咱家存扣有啥正式仪式,可我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了。”说着也伤心起来,用手擤鼻子。存根说:“就是妈在家里也不会反对的,说不定还……”
大勇果然从苏州回来化缘了,胡子拉碴的,人瘦脱了一壳。庄上人见了没有不感叹的:一个做姐夫的能这样真是少见啊。秀平的哥哥秀珠也一瘸一跛地跟在后面。他进扬州城修鞋了,身上也沾了些洋气,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化到哪家门口都没得空手,无论如何,都要凑个五块十块的给他们,顶多的人家有给六十的。大勇叫舅大哥一笔笔记上,日后有钱了一一还上。乡下人淳朴,不许他们记,说只恨自己拿不出多来,“如果秀平能治好了,就阿弥陀佛了”。那天,大勇又到吴中来找徐老师和戴校长。老师们看一个大男人在办公室里哭得眼泪鼻涕的,都唏嘘不已,眼窝浅的女教师陪着掉眼泪。戴校长动了感情,当即拍板: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尽最大力量抢救秀平同学的生命。
秀珠跟大勇回来化缘后返回苏州时,从家里带走了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秀平叮嘱哥哥带去的。她把这本书放在病床的枕头旁边,并不是要从著作中汲取战胜病魔的无穷力量,而是里面的纸页中间夹着一张叶子。这是一张油菜的叶子,有巴掌大,压得平平整整,挺括括的,干焦焦的,像刚出来的人民币一样。这不是一张普通的菜叶,它是秀平去年春天从牯牛湾的垛田上无意中得来的,上面被人写着一首《给xp》的情诗。从得了这张菜叶的那刻起,秀平的生命就走上了铺满鲜花的殿堂——因为,因为菜叶上的情诗是写给她的,她秀平的;而作者正是她挚爱的存扣呀!她把菜叶上的情诗工整地抄到她的日记本(专门用来抄歌曲的)中,却舍不得把叶子扔掉,她把它当成至宝一样珍藏在一本书中。从此,这本书就成了她家里最珍贵的典藏,平时只要看到它一眼,心里便无比的踏实,并产生脉脉的柔情。藏在书页中的叶子是一种生命的信物、爱情的证据、理想的图腾。她要把它保存好,一世都跟着她走。现在她得了大病了,有这片叶子在枕边,就等于存扣没有离开她,就坐在她的身边。她想存扣想得特别难受时就看这片叶子,她化疗反应得受不了时也看这片叶子,这片叶子就成了一味神药,让她的难过得以缓解。 ——她离不开这片叶子了。
秀平万万想不到自己得的是白血病。本来医生和家人都竭力地瞒着她,可冰雪聪明的她怎么瞒得住呢,她很快就知道了实情。那时刻她如遭晴空霹雳,如受当头一棒,一下子头脑中的意识烟飞云散,几成真空状态,彻底地蒙了。好长时间她才醒悟过来,抱着妈妈伤心地哭了。她恨老天无眼,对她不公平!——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要得这病,她好容易有了存扣为什么要得这病……她才十八岁呀!亲人们都劝她,说不要紧,说她年纪轻抗得住,只要好好治疗肯定治得好的。医生和院长也鼓励她要坚强,只要配合治疗,是可以发生奇迹的,要她做一个抵抗病魔的女英雄……秀平就不哭了,得了急性白血病的秀平就不哭了,她相信自己的坚强,从小到大她没有被困难征服过,既然这里是专治这个病的全国闻名的大医院,既然医生包括院长都说能够战胜这个病,那么她秀平就肯定能够逃过此劫,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忍受住,积极地配合治疗,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她:妈妈,存扣……
她日思夜想她的存扣,想像得出他会急成什么样子。他会哭的呀。他会因为着急、想她、担心她而影响学习的呀。没有她在他身边怎么好哟,别看他长得高高大大,在她面前其实就是一个弟弟呀,他已习惯了块块要依赖她、块块要她管的呀!她心急如焚。她要姐姐下楼替她买来信封和信纸,要写信给他,向他解释,说她不要紧,要他安心学习……可每次铺开信纸却怎么也无法落笔,她意识到无论怎样给存扣写信都是弄巧成拙,反而会引起存扣对她的思念,还不如不写呢……她急躁得直哭,她终于没有给存扣写一个字;她只希望早点治好病,早点出院回到学校,回到她亲爱的存扣弟弟身边……
在期末考试前一个礼拜,传来了秀平病逝的凶讯。
五十几天时间,秀平妈和大勇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以及借的、化缘来的钱和捐款,但终于没能挽回秀平的生命。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人世。
带着她的理想她的爱情她的遗憾香消玉殒。
她走时是活蹦乱跳地上船的。她回来时是她老母亲手上的一个盒子。
据说她去得很安详。她是在睡中去的。去的当天晚上,她对姐姐说,如果这世上没有癌症多好,没有白血病多好。她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她又说她不怕死,她就是舍不得存扣。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
她对姐姐说,她也不遗憾了,她已爱过。说这话时,她还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妩媚极了。
她抚住自己的心口说,好在爱得早;好在有存扣。说这话时,她把头扭向窗外,想着,笑着,心思飞回了故乡。
她说,要是还能见一面存扣多好……她用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呀”了一声:“不能呀,我的辫子已剪掉了,我头上已没有头发了,丑哩。姐呀,我死后,你把我辫子给存扣一条。他最喜欢玩我的辫子了……我不在了,就让我的辫子陪他……”
姐姐抓住妹妹的手哽咽着说:“妹妹你不要呆想,你会好的……”秀平有些恍惚了,盯着姐姐念叨:“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我要睡觉了,姐姐……”
秀平半夜里咽的气。脸上很平静,睡着似的,只是眼梢吊着一颗泪,像凝着一颗冰冷的珍珠。
戴着花帽子、穿着新衣裳、面目清秀而安详的秀平被缓缓推进了化尸炉。她贴肉的怀里揣着那片被她看了一万遍的干焦焦的菜叶。当来娣被人搀着对着火炉中看最后一眼时,只见女儿静静地躺在如金色莲花的火苗中间,有片叶子如黑蝴蝶,在她的头顶起舞翩跹……
存扣的天塌了!
他整天不去上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躺着。眼泪把枕巾淋得精湿,清水鼻涕弄得被单头和衬衫上到处都是。到最后哭不动了,就瞪着空洞的双眼盯着屋顶看。同学们轮番劝他,没用;徐老师来劝他,没反应;校长主任也来了,他还是动都不动。校长说:“这不行,要出事的,赶快带他家长来。”
电话打到顾庄,存根和月红找了挂桨船临夜赶了过来。存扣听到哥哥和嫂嫂急切的呼唤声,扭过头来,双泪长流。存根扶存扣坐起来,存扣在哥哥怀里哭得浑身直抖。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他却掀开被子下了地,趿着鞋子要往外跑,说:“我不上了!我要回家!我要望秀平!”
校长和徐老师商量了一下,对存根说:“这样吧,你们就先把存扣带家去,后天正好是星期天——让孩子平静两天。”
存扣到了家里还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这样没了,以后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从学校大门口上船时还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来接秀平上苏州说不定秀平还不要紧呢,一接就把人接没了。他就骂起大勇来,说是他咒的!他也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单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和秀平上医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当事了!——要是早点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泪如泉涌!哭着哭着,他还骂秀平,骂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活了还有啥意思?!你不是说要死一起死的吗?!可我现在还活着,你倒死了,你咋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还有,你在医院里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你是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怕我影响学习吗?你真呆呀,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了吗?你就以为我不影响学习了吗?告诉你,我影响了,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气死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着的疙瘩,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的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地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地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第十五章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致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的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闪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窝,洁白的糯米牙,揪着大辫子,笑靥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棱着听。但一切归于沉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捕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勉强消弥了。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扇?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叫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弄。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家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连刷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郁郁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爱香已经好几年碰不到了,十四岁时就辍学和爸爸出去走江湖了。但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叫小蓉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扣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给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包的右下角印着一溜儿上海的高楼大厦,参参差差地站着。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时兴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呼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看不好。”“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两家)还没有做(订亲)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的,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也不付钱——往东走,跌跌歪歪的。才走了几步,悲恸的号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
“我的秀平乖乖肉哎——”
“我伤心的乖乖哎——”
“我苦命的乖乖哎——”
……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是个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障似的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榆,杨槐,苦楝。蓊郁的树阴下面有上百个坟圆。有大有小,高低错落。夏天的蒿草长势凶猛,有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猎猎地响。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个字红艳艳的,如杜鹃花,如霞,如血。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边哭边说,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发存扣去跟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两个睡到一个枕头上,都像亲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 ——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西去,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哪,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哪,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桂香呜咽着,白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道。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秀平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
“这是秀平的钱!”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嬉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却不以为然,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眯眯笑。”姨娘你坏——“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把个桂香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墓地回来,存扣又陷入了悲伤的苦情之中。洗过澡,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碗烫饭,就钻进了房间,往蚊帐里一拱。灯也不开,黑暗里躺着。跟着妈妈就过来了,拉亮灯,上铺坐在孩子旁边。一时间也没有话跟存扣说,只是为他打着扇子。存扣泪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赶紧把身子侧向铺里头。
桂香一扇一扇为存扣扇着风,看着儿子委顿伤心的样子,心里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做梦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这一闷棍可把存扣打蒙了。自己养的自己晓得,俺存扣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有一个情景桂香老记得,那时存扣才十岁,有天晚上醒来发现他还在灯下捧着本大书看,脸上眼泪汩汩的。大书是借的光棍保国的。存扣和保国很亲热,主要是哄他肯借书给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问:“乖乖,你看书哭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书里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为书里的人伤心哩。现在存扣没了最亲爱的秀平能不这样吗?两个好乖乖眼看都要订亲了呀。
桂香就想,这孩子是自己的真种呢。桂香我也是个知情识义的人呀。她的思绪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岁,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坟”那儿放牛。有天,一同放牛的小伙伴们都游到对岸果园偷梨去了,留她一个人独自守着,哪晓得有一条牤牛和她家的母牛顶了起来。两头牛都是犟脾气,各不相让,你进,它退,你退,它进,角碰得“格格”响,眼珠子都斗红了,可把她吓坏了,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惊觉了在隔壁垛田的河坡上剐牛草的一位年轻人,忙把剐草的小木船划过来,跳上岸一看,点(燃)了个草把子,往两条牛中间只一丢,两个畜生马上就颠颠地分头跑开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没发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马上破涕为笑了。年轻人从船头上的青草里摸出一个青皮香瓜来送给她,亲切地刮了她一个鼻子就上船走了。从此这个年轻人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记忆里,直到她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时,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机缘中得知了这个年轻人的家事,知道他叫丁宝昌,顾庄的,父亲死得早,跟一个瞎妈妈相依为命,从小就做牛倌了,样样农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脚;人是仪表堂堂,但因为家底太穷,二十七了还寻不到婆娘。当时的桂香一朵花正在开头上,上门说亲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最终还是跟了宝昌——十二岁时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后竟成全了一桩姻缘!十八岁出的阁,当时丁家穷得只剩一张小桌子几张爬爬凳,连张囫囵床都没有,所有的结婚用品都是借的,过了三朝就还给了人家。桂香把耳环和手镯往下除的时候哭了——都还没带得热呀!宝昌把她搂在怀里,也哭得抽抽的,发誓一辈子对她好,要对得起她,就是做死了也要把这个烂包样的穷家过好了,富旺起来。婚后,宝昌什么重活也舍不得让桂香做,宠她,让她,把她真当个嫡亲的小妹妹呵着。桂香却也不是懒人,两个互相帮衬着把日子往高处走……想不到恩爱的日子没能到白头,存扣五岁那年,宝昌在水田里耕作,踩上一根带锈的棺材钉,竟得了破伤风送了命。铁打的身坯儿呀,说没就没了……
桂香才三十三岁就成了“半边人”。三年孝还没除,就有不少人劝她可以考虑“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个人组个完整的家。桂香总是坚决摇头。在她心里没有比宝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宝昌揣在心窝里过日子,根本容不得别人。再说了,要是找个不成器的后老子委屈了孩子咋办?就一直到如今……好在两个孩子都聪明百巧,人模人样,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经了手了,养的又是儿子,丁家香火有得续了,存扣更是百人见了百人夸,人品、学习通庄难找到第二个,是祖宗亡人、是宝昌在下面护佑着哪。桂香真是睡着了笑醒了,在外面寻(赚)钱浑身是劲啊。
不曾想这小儿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样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哪料到会出这样的大祸。存扣恋秀平,秀平疼存扣,两个小亲人哪!没了亲人的痛苦穿心戳胆哪,桂香哪能不晓得。大人都要好长时间才能还过神来,何况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这时真怕存扣受不了这个变故一再消沉下去,影响身体,影响性格,影响学习。下半年就上高二了,关键哪!眼睁睁看着冬小麦分了杈拔了节秀了大穗头,就有得收了,可不能一场风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这个做妈妈的必须赶快和儿子好好交交心,劝解他想通达了,平静下来,振作起来,决不能把坏情绪带到开学以后呀!
“儿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开些啊。”桂香这样开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还有点发嗄,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你难过,妈妈也难过,大家都难过。在玲宝店那块,妈妈听到这凶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呀,恨不得瘫在地上……我哪晓得兴致勃勃地赶家来哭丧的!我是赶家来和两个乖乖……订亲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声。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滴在凉枕上。半边脸都濡湿了。
“妈妈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还快呀,铁打的人啊,只过了一天就不在了,把你妈妈撂到白地上……妈妈比你还难过呀……但是,妈妈总不能跟你爸走,还要把你和你哥哥两个乖乖领起来。妈妈揩揩眼泪又撑起来呀,心里再苦也要往前过呀……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指望什么呢……”桂香说不下去了,吸搐着鼻子,放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泪。
妈妈哭了。存扣眼泪更往外直涌,一翻身抱住妈的腿,嗄着嗓子哭道:“妈妈,我怎这样命苦的哪……”
桂香抱住存扣的头,替他抹脸上的泪,“不是命,你是学生,咋还相信命呢?——是褶皱,是磨。一个人从小到大,到站到社会上,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想都想不到的难啊,你挺过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响当当格铮铮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说话做事都叫得响。你挺不过去,你就成了蔫儿,一辈子让人瞧不起。哪个不想顺顺当当的,要褶皱、要受磨?可没有办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怎就要受这么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没了。她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这么磨我?我愿意替她得病替她去死……”存扣泪如泉涌,悲恸地喊道。
桂香惊得把存扣头紧紧搂在怀里:“快莫这么说!别瞎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这样想,啊?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妈的肚子上了,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存扣娇怜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妈妈的怀里,他尽着心意淌眼泪。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妈妈,我晓得你要和我说什么。”好长时间,存扣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晓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开,影响上学。”
妈妈望着他使劲地点头。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我开学会慢慢好的。我不能把成绩弄掉下来,我掉下来对不起秀平,她会伤心的……”抽鼻子,泪又潮了上来,用力止住。
“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儿明理哪……”妈妈跟着直说,却又有泪出来了。这是宽慰的泪。
“妈妈,我热,你给我扇风。”
“好,乖乖,我给你扇。”
“妈妈,我要你唱小时候教我的《扇风歌》。”
“好,乖乖,妈妈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照到我乖宝宝小儿郎呀!
“妈妈,好听。我还要和你唱《牵磨牵磨拐拐》。”
“好,乖乖,妈妈和你唱。”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奶奶。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粑粑。
妈妈:吃一半,留一半。——留给哪个吃呢?
存扣:留给猫儿吃。
妈妈:猫儿呢?
存扣:猫儿爬上树了。
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
存扣:捞虾的,
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
吆嘘吆嘘……
……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黑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
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差点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修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再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沓(银行)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几次想跟妈妈说,又怕她生气。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这几天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开始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地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儿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儿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再和妈辩驳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 “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方言,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心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后,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都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的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目光扫到站柜顶上的小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
秀平的辫子!
他踩着椅子上去搬下箱子,打开,从旮旯里捧出那个蓝方巾包袱,抖抖地小心展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差点让他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的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眼前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喊出一句:
“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就可以看到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
第十六章
重返校园,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带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无处不在。女生们结伴从外面走进教室时,他听到夹杂在里面的秀平的笑声;晚自修后坐在罩子灯下学习,他总感觉秀平正端娴地坐在他的对面,下意识抬头看,可是,人呢……夜里他更是枕着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梦到她。午夜梦回,脸上湿乎乎的一片。
开学好几天了,秀平的座位还空着。好像大家都有一个愿望,过几天说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泼泼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来了呢!秀平是活泼泼地离开学校的,她没给同学留下一丁点病相,她留下的都是美丽的音容和回忆。直到现在还有同学不敢相信秀平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这时打外地转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徐老师暂时把她安排到秀平那个座位上,她扭捏着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里别扭。这让存扣很愤怒,他 “腾”地站起来,拎起书包就跟她换了。冲动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着,让这个讨厌的小眼睛丫头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里特别的踏实。他在心里说,秀平,姐,我现在坐你位置上了。我离你更近了,让你天天陪着我学习,去圆我们共同的梦吧。
但是存扣的学习却遇上了一点儿麻烦。打上学期秀平去苏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专注在学习上了。五十多个日子,他在忧虑烦躁中度日如年,最后却等来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挣着回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从排名前几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绩单子给他时连连安慰他:“没事没事,不能怪你,下学期会赶上来的。”但开学后,存扣却感到学习上开始有些磕碰了。上学期那段时间没有学得纯熟,现在都有些衔接不好了呢。开始存扣并不以为然,补一补冲一冲会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测验、单元考和月考下来,都不大如意,他就开始慌了。在学习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说没有过失败的经验,他是自负惯了的。这时他就变得敏感多疑起来,常常觉得同学们开始瞧不起他了,郁闷得很。他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别人越是轻视他(其实是他的主观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无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刻意修饰过;做作业的板书工整又细致,画分数线甚至玩起了儿时的游戏——用直尺画,无谓地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他把日记当作文来写,写得稍微不尽如人意或是写错了字,就要撕掉重写。一本日记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页了,一气之下扔进了河里,却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捡砖头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见了,心里更是沮丧,烦躁得要命。显然现在他的心理出现了失衡和障碍,但是有哪个能帮他疏解呢。他现在啥人都不愿搭理,封闭得很。他痛苦极了。
一天晚自修间,存扣独自来到操场。偌大的场地上空无一人,纯净的天空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它清冷温柔的光辉静静地泻在人间。月光里徘徊的存扣显得格外的无助和孤零。他挨着操场边上一棵老槐树下仰头看天,看那轮月亮,久久地凝视,他就想起了另一个月圆之夜和秀平在这操场上的一段对话来了。
“存扣,你高三真准备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问呀,你不是晓得我想做作家吗?”
“那真的报复旦……中文系?”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他上初中时曾听人说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如何了得,就记在了心里,就想将来自己也争取考上这所大学。在顾中,他和秀平讲过这个念头。秀平还常常拿这个来提醒他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体育上,因为“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
“那……我也考复旦。”秀平有些忸怩地说。
“不要。你跟屁虫哟!”
“你说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记住!”秀平佯装生气,俏丽的眼睛瞪他。
“和你说着玩的嘛……嘻嘻。”存扣摸着头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块才好玩哩……”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月亮,脸上一片憧憬的光辉。
可是今天,还是那轮月亮,照耀的却是存扣一个人。思昔抚今,凄凄惶惶,眼泪慢慢从存扣眼里溢出来,他对着那月亮轻轻呼唤:
“秀平,姐,我该怎么办呢?”
存扣独自在月光下空廓的大操场上伫立、徘徊时,远处的暗影中悄悄站着一个小巧的人儿,注视着他,柔情百转。她太理解存扣此刻的心情,她默默地在为他流泪。她,就是阿香。
阿香好长时间没捞到和存扣说上话了。秀平在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作为秀平的“跟屁虫”,阿香当然经常有机会和存扣凑在一起。秀平去了苏州后,存扣焦虑得什么似的,什么人也不理,哪个敢上去跟他套个近乎,找骂呀。听到秀平噩耗时已近终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参加过考试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结束后,存扣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的,让她不敢亲近。阿香是个外表单纯内心却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实上她一直在单恋着存扣,尽管她感到这根本是无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离世让她震惊和悲恸,她痛哭了好几场。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同学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由于中间夹着个存扣,她与秀平的关系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说。她爱慕秀平,她的聪明,她的美丽和果敢自信。虽然秀平只比她大一岁,但她依恋秀平身上那种大姐姐的味儿。和秀平在一起总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姐妹之情了。经过那次演出造成的龃龉,她们的感情却因此更增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理解和体贴,同吃,同玩,连睡觉有时也要在一起。当然,她还爱偷空子做一回“电灯泡”,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里面了。秀平死后,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说晚上听到秀平说话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却一个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满脑子都是秀平的好。
处于悲伤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只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里,为他心疼和难受。当她看到存扣总不能从失去秀平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影响了学习,变得极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忧心如焚。她想这时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来,以一个女孩子的细腻和温情劝他,帮他,帮他重新站起来,像个存扣。因为她是秀平身边最亲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让她心怯,望而却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寝食难安。这时候,一种大胆得让她心里发抖的念头产生了,她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给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爱,像秀平姐,才能让存扣重新振作起来!“存扣……哥!我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吗?”她心潮激荡,满怀深情地轻唤着。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顾地闯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细如发,她美目流转,她在寻找机会。
这时候,随着电影《少林寺》的放映,练功习武成了无数青少年的时尚,这给自小就仰慕侠士英雄而今正处于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少林寺》放映期间,存扣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场。四场《少林寺》看过,他就加入了“吴窑散打队”。
教习散打的是镇上一个叫陆桂祥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在棉加厂保卫科上班。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精于擒拿格斗,因在部队时和驻地百姓发生误会出手伤了人,被提前退伍了。这人嗜武,回来后仍练功不辍。由于他有真本事,人却和善,江湖义气重,遂成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没有不叫一声“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街上 “幸福饭店”吃饭,几盅酒下肚后来了情绪,将筷子交于左手,右手并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双就变成了四截。满屋人看了矫舌不下,高声喝彩,纷纷要求再表演其他功夫,簇拥着他走了出来。祥哥有心走趟拳给大家看看,但见老街逼仄,摊点又多,辗转腾挪施展不开,遂对众人说:“还是表演个硬功吧。”他让人去附近工地上搬来红砖,置于地上:一块,以手摁断;两块,劈而为四;摞至三块时,只见他扎一骑马蹲裆式,吸一口气,大喝一声,拳头砸向红砖,三块砖头竟裂成了十七八块!现场欢呼雷动,路为之堵。祥哥更加抖擞精神,把外罩一脱,只穿一件贴身背心,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在阳光下面鼓突突的,黝黑闪亮。他身子只一蹿,两手两脚搭上饭店凸出来的墙垛,如壁虎般,上夹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楼天台,跟着空中一个鱼跃,蝙蝠般飞身锔住街对面的一根杉木电线杆,蓦的一个倒挂,刺溜而下,在离地面约两米处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声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单掌开石,飞檐走壁,经常有远近好武的青年来巴结他,求他教个一招半式,好在外面显摆。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乡青少年练武的风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吴中操场角上开了个小教场,下班后来这儿指点指点。不收钱,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误。他不抽烟。他施教很严,又极耐心,全是实用的搏击功夫。小伙子们不怕苦累,练得都不错,两人对抗时缠斗得难分难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壶到庄西的酒坊里打了十斤大麦酒,称了半斤冰糖放了进去,再加上他哥剥晒的橘子皮,嫂子采晒的野枸杞,制成一壶药酒拎到祥哥宿舍里。祥哥非常欢喜,说这是最好的酒,当即就用二两的大盅儿痛饮了一杯,收下了存扣这唯一的在校生徒弟。
存扣初中时自学过一阵武术,有点基本功。本来又是运动健将,身高腿长拳头沉。长期打篮球,球场上的攻防突破与武术中的闪转腾挪大有沟通之处,练起功夫来真是心有灵犀,进步神速,个把月下来竟把那些师兄一个个摆平。祥哥非常喜爱他,说他如果考上军校,在部队里准是一条龙,吃香得很呢。
存扣练功练得狠。别人拉腿六百个,他要拉到一千。别人蹲马步顶多五分钟,他非要坚持到一刻钟以上。他打沙袋不戴手套,打得袋上血迹斑斑都不停手,仿佛不晓得疼。他练功时面孔格外严峻,眼神冷酷,颇有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神气。下了晚自修他还要到操场上撑双杠,临睡前再练一组哑铃操。练功给他带来了快乐的痛楚和舒心畅意的疲倦。谁也不知道他是借此来转移对秀平的无尽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时功夫的精进强劲了他的体魄,满足了一个少年许多奇异的幻想。他感到浑身有劲,另一种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产生了。学校球赛时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像一头愤怒的猎豹,防守截击干净利落,带球上篮迅捷无比,如入无人之境。出众的球技和优美的体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观众,只要球到了他手里,场上就是一片狂热的尖叫。存扣是这所中学的当然明星。
练武给存扣带来了好处,心里的阴翳在渐渐散去,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回升。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为秀平的变故扰乱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沦迷失了很长一段时日。现在,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学习就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还有些困难,毕竟有好长时间他形同缺课,但自信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和同学们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积极的方向扭转。
星期六两节课后,学校就放学了,为的是照顾路远的学生回家。最远的同学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经过七八个村庄,要过好几条河,放迟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庄,回去有两条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离学校不过六七里地,脚程快的四十分钟管够了。焦家庄有四五个在吴中上学的,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走小路当然是首选,但总是聚合在一起走。——倒不是单图个热闹。
这条路不像个路,都是窄窄的田埂,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衔接,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若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的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棉加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儿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 “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儿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块水泥板接着的窄窄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 “你块块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家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巢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一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 “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蹿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哎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儿去的呀?”
“看电影的。迟了,顺大路家来的。”阿香撒了一个谎。
“噢……阿弥陀佛。就生怕你一个人走小路……”奶奶嘟哝着收拾桌子去了。
“什么电影啊姐姐?”阿华一听电影来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个头哟,你就欢喜打!——烦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着吃了。
弟弟被她呛得了一句,很不高兴,萎里吧唧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噘起来了。阿香就说:“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乒乓乓的。”
“有没得李连杰?肯定有吧姐姐!”阿华马上又高兴起来了,站起来模仿练功动作,嘴里“哈呀哈”地乱喊,鬼声辣气的。阿香就笑了:“没得。是一帮小孩子打大人。——打坏蛋。”
“哦呀——”阿华听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往得没得命。“还要等多久才到我们村上演呢?……电影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姐姐,叫啥电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盘摊饼进来了,才出锅的,热气腾腾,香喷喷。刚才阿香进来时一锅饼才浇上,所以没出来,姐弟俩的对话她可全听在耳朵里。“阿华,见了你姐姐就疯!”
阿华“告状”:“妈妈,姐姐是看电影的!”
妈妈笑着说:“倒是怪事。咱香儿不曾一个人看电影过呀。一个人家来,你叫人愁哩。幸亏走的大路。”
“妈,是姑妈给我的票。她没工夫看,又怕烂了,就送给我看了。”阿香怕妈妈多心,赶忙解释,把姑妈抬了出来。农村里女孩儿私自在外面看电影大人总不放心,怕是谈恋爱,怕不学好。阿香没敢说是两张票,否则又要编谎哄妈妈才行,说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说是跟男生看的,还不把妈妈愁死呀。
“喔,这样。”妈妈心里疑惑解了,高兴地为大家舀着绿豆粥,“快吃快吃,热粥就热饼,还有奶奶煮的藏鸭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饼。鸭蛋捣了两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儿今天有啥心事哩。”妈妈看着女儿。做妈妈的总是很细心。
“没有没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赶紧呼啦啦喝了两口粥,还大口咬了一块饼,鼓着嘴巴问:“爸爸呢?”
“你爸呀,现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妈妈没好气地说,“又上东庄去拉了,听说班子里说他喉咙好,还要推他坐台呢!”
奶奶脸上就有了尴尬的气色,边喝粥边说:“巧凤,你随他吧。弄到钱就行。”
妈妈犹气不平:“什么不好弄,做这个?丢人哩。不是个正行。”
阿香的妈妈巧凤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被粉碎后不久,宣传队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两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
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十几块钱。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地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班子里头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些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些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蛮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
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耐心,负责,对孩子好,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做得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小芳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眯眯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巧凤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从存扣一走她就开始生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和存扣看电影,又赚他一路送她回直到村口,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跟他说过什么了?什么也不敢,胆小鬼!倒是他开通,主动逗她说话。这是我阿香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发得凶呢,动真格的时候就胆小了,害羞了,没主意了。还想代替秀平姐呢——这样子,没门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毕竟她今天在接触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电影,还要存扣搀着过桥,还靠着他膀子过墓地——他上当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搀着我的样儿多体贴呀,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呢。他握我的手好有劲,窝在他手掌心里好舒服哦。还有他的膀子多粗壮呀,暖和和的……真想偎进他的怀里才好呢……阿香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呼吸都不匀了,心怦怦乱跳,像要跳出了喉咙。
存扣的脸就在她眼前浮动起来。开始是影影绰绰的,好像在小河边洗脸时看到的映影,接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完全定格在她眼前。这是她多么喜欢的一张脸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牵着,一种亲切的戏谑人的样子。——“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用手摸自己的脸,热烫烫的,要在白天,肯定红得像桃子。自从秀平姐上苏州看病就没看见他有过笑脸,开学好长时间他还是那么消沉,弄得成绩都掉下来了,也不搭理同学,大家都有点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后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学们在一起了,让人看在眼里好欢喜呀。她阿香这才敢有勇气请他去看电影的呀。想不到他很愿意,很开心的样子,真叫人喜出望外呢。可是和他看电影了又怎么样呢?要想走到存扣身边——像秀平姐那样——多不容易!存扣和秀平姐感情太深了,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存扣会接受她阿香吗?肯定不会。想到这里阿香就沮丧起来:自己哪有秀平姐优秀呀,长得没有她好,成绩又不如她……
存扣的影像渐渐从眼前消退了。阿香叹了一口气。想到学习,阿香心里就有些乱,考上高中后班上强手如林,凭她怎么努力总是在班上中等向上一点儿水平。像存扣哥(她现在心里喜欢这样称呼他)这样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而她不一定呀。考上大学的他怎么可能要她农村户口的人呢,不现实呀。听人说上大学比上中学要轻松得多,还可以谈恋爱,存扣哥那么棒还不是要被人抢呀。——没得命!阿香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今天妈妈桌上对她和弟弟说的话,使阿香觉得肩上担子的重量。妈妈是个心高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她没得文凭,要是有文凭校长都做起来了。她对爸爸做假和尚非常失望又无可奈何,说她爸一年就是干个万元户她都不稀罕。妈妈要的是家庭的名望啊。记得去年暑假她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妈妈那高兴样儿,又是给她买好吃的,又是上街给她买好衣裳、好鞋子,还把她挨排带到亲戚家去过,比人家考上中专大学都隆重。妈妈之所以这样,就是吃准她女儿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荣耀啊。自己怎能辜负妈妈的一片拳拳之心!更何况阿香现在十七岁了,很懂事了,当然也晓得一个乡下女子要跳出农门获取幸福只有凭考学这条唯一的出路。既然自己都能考取吴窑高中,那为什么不努力考上大学呢?再何况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个存扣哥呀,只有学习好存扣哥才会喜欢她;只有考上了,她才可能和存扣哥在一起——她拿定主意了,从明天开始,她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学习,一面慢慢地让存扣哥知道她的心思,让他接受她……阿香就这样劝着自己,哄着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有了那天下午两人在一起的经历,阿香本能地对存扣产生了格外的亲切。憧憬和梦想可以改变一个人,阿香以前的活泼劲儿又回来了。不过,现在的阿香可不像以前那种没心眼儿地疯闹,她的活泼中处处透出了走向成熟的少女的妩媚和烂漫。她唱歌,她笑,但是注意场合;至于玩口技,吹口哨,坚决没有了。她懂得了分寸。她和女伴们更加的要好,没有人不为她率真的热情所感染,对她分外的知心友爱。她也早起晚睡用功,令同学刮目相看。她以前很长时间内对存扣畏葸而情怯,现在则主动亲近他了。遇见存扣又主动打招呼了,但多了点羞涩,目光是热切的。进教室看见存扣要笑,出教室也要回头瞅一眼他。有时候还捧着作业过来问一下存扣—— 这可是要动用一番心思的,得使旁边同学觉得自然率意才行。
阿香原来是运动头,现在她不要这发型了,打成两个辫子,走起路来蹦蹦晃晃的。辫根上系的是眼下最流行的皮筋——上面带着两个像小足球样的塑料饰物,粉红和白色相间,配着黑溜溜的发辫,平添了许多柔媚可爱的孩子气。阿香的穿着一向整齐爽洁,现在她又添了一件水红色的春秋衫,小腰身,和下面的米色直筒裤配起来,玲珑的身条儿就全出来了。她本像大多数女生常穿方口布鞋或白色田径鞋,现在却爱穿一双平绒面儿的半高跟鞋,显得高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匀称了。“女为悦己者容”,阿香穿着打扮的变化当然主要是给她“存扣哥”看的。
存扣打篮球时阿香必定是忠实的观众,同时担负着看护存扣衣裳的职责。男生都粗放,衣裳一脱往篮球架横撑上一担,或干脆扔在球架下面,乱糟糟的一堆,也不管尘土哄哄的落在上面,打球完了拎起来掸掸抖抖就又上身了。阿香就把存扣的挑出来抱在怀里。开始存扣不要她这样,可她偏这样,也就随她了。打完球接过来,对她一笑算是表示一下感谢。存扣这一笑不费事,阿香却因此高兴半天。
阿香对存扣好,存扣不是不晓得,但他没有往深处去想。上次和阿香看电影并送她回去后,他在回家的路上曾有过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但他马上就警惕起来,马上把有些缠绵的情绪生硬地掐除了。在他心中只允许秀平存在,对他来说秀平是活着的,天天想得到和感受得到。他的学习生活和思维仍和秀平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起着作用。阿香是个好女孩,他一向喜欢她,喜欢她的活泼可爱的形象和性格,喜欢她善解人意,还喜欢她乖巧和依赖人的样子。但只是喜欢而已,仅仅这样。他把她看成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阿香近来无论什么变化都没有使存扣有啥非分之想。不会的。这就是存扣。憨实,知情识意。以致一天中午阿香从宿舍里出来,在路上碰着存扣对面站着说话时,存扣看见她眼角上有一粒没洗掉的眼屎疤子,就顺手替她抹掉了。他这样做纯粹像一个哥哥,自自然然,毫无矫饰。至于这一亲昵的动作给阿香带来怎样幸福的眩晕感,存扣是不知道的。
这就让阿香有点急了。凭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细腻,她敏感地察觉到存扣对她的接受停留在什么样的层次。就像数学上的定点和坐标,那么的恒定不变。这怎么行呢?对存扣燃起希望和亲爱的感情之火的阿香开始烦躁不安了,她渴望她的努力有所回报和发生作用,她开始了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和晚上失眠。
有天中午,本镇上有个叫杨大华的女生从家里带来一副羽毛球拍,几个女生在教室前的碎砖地上轮流打着。都打得不好,有的还不会发球呢,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兴致,嘻哈尖叫着,闹翻了天。阿香也在这几个女生之中。
轮到阿香打了,她肯定是没打过这羽毛球——左手拎着球一丢,右手把球拍往上抬时,球已先落了地,边儿都没碰到。她赶紧拾起球,重发。这一下发中了,却是球拍边框击出去的,歪落在旁边的冬青树上,惹得女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阿香发起狠来了,“我不相信这话!”她嚷道,过去拿起球又要发——可是,天啦,这时候她看到窗户后面有张笑脸,是存扣,在看她呢。她一下子窘得不行,左手拎着球,前弓步的架势已摆开,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脸都涨红了。终于——“不发了!” 她娇羞地说,把球扔给了对方杨大华。她是怕再发不成功让存扣笑她呢。杨大华发了个高球过来,线路有点斜,阿香仰着头赶上去,“啪”地抽了过去,但人也随之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马上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脸色煞白,鼻头上沁出汗来。赶情是崴了脚了。
存扣马上从教室里奔出来。“要紧吗?站起来试试!”两个女生一边一个牵着阿香膀子,无奈力气不够,阿香又“哎哟哎哟”叫得骇人,不肯配合,左右拉不起来。存扣只得上去搭住她的腋窝处,试着劲把她拎了起来。阿香一只脚拎着,金鸡独立似的,重量都歪到存扣身上来了,一声哭叫:“骨头断了呀——”存扣听了一惊,对两边女生一扫眼,说声:“我背你上医院!”转过身蹲下让阿香趴上去,赶紧碎步出了学校大门。
好在没事。“扭了筋,几天就好了。”到了医院骨科门诊,大夫用手捏了捏阿香脚踝部,又提起来扭了扭,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开了两袋“麝香虎骨膏”,打发他们走了。
存扣又把阿香背起来下楼往回走。“路远没轻担”,这阿香看上去娇小,其实长得很瓷实,在背上还怪沉的呢,存扣头上都弄出汗来了。晓得不要紧,往回走就不那么急了,阿香在背上也不哼哼了,两手搂着存扣脖子,下巴搭在他肩头上,闷声大发财,像睡了似的。存扣把阿香驮到学校大门口,想把她放下来,让一直跟着的两个女生搀着走,女生说:“还有几步远,你就把她驮到宿舍里歇下子吧。”背上的阿香也没得下来的意思,不动,赖着。“这妮子,娇!”存扣心里说,没办法,加快脚步从初一教室前的花圃前面悄悄绕过去,把阿香送进了宿舍。
半个小时后,存扣在教室里看到阿香从外面一踮一踮走了进来,脸上笑容满面。
第十七章
吴窑中学突然召开了整肃校风校纪的大会。会上领导强调:一、各班发现有谈恋爱行为的必须严肃处理。老师谈话警告后仍我行我素者,学校有权勒令其转学或退学。二、杜绝奇异发型和奇装异服。女生烫发的要到理发店拉直恢复原样,男生不许留长发,不许穿喇叭裤。三、晚自修后可以出去吃点东西,但最迟九点半必须回校,发现在外面过夜或爬门爬围墙者将严肃处理。四、教师要维护为人师表形象,不得参加学生吃请,不得单独找女生到宿舍谈话。这一条当然是对学校越来越多毕业于大中院校的青年教师说的。
学校陡然开整风大会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本县境内连续有两所中学发生了说不上口的丑事。
一是有所完中有个高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屡以单独辅导和关怀谈心的名义,把女生叫到宿舍,以重点辅导上大学和钱物及情感相利诱,骗哄女生和他发生关系。更卑劣的是,他竟用黄色手抄本腐蚀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有两个女生被他诱骗生情,竟然互相吃起醋来,因此事发。该无良教师慌乱之下把自己亲笔誊写的手抄本扔到学校的冬瓜地里,却被种菜的老头拾到了交了上去。这位教师极其工整秀丽的字体一望便知。调查过程中,被害女生的家长、亲戚持钉耙、锄头冲击学校,砸碎校牌,把围墙捣了几个大洞,还挑了两担大粪泼到办公室里,学校老师清洗打扫了几遍屎臭尿骚都消不掉,只好点着檀香办公。当地群众义愤填膺,也簇到学校闹事要说法,校长主任全吓得躲起来了。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息下来。那个作奸犯科的教师被公安机关铐走了,等待判决。
另一件事更奇。一个才十四岁的初中女生和高年级的也才十六岁的男生谈恋爱,偷食了禁果,竟然怀孕了。肚里的孩子七八个月了才被家长发觉,女方家长肯定要找男方家长要说法,哪晓得最后相商解决的结果让人啼笑皆非:两个孩子订亲了;把孩子生下来。原来男方把女孩带到县里请人做了b超,是个男孩。男方是当地的养殖个体户,家境殷实,却男丁不旺,数代都是单传,见小女孩生得俏模俏样秀气得很,就动了顺水推舟的念头。女方竟然同意了。婴儿果然生下来了,块头还不小哩。双方都欢天喜地。两个孩子都辍学,由男孩在江南开小厂的舅舅带走了,婴儿撂在家里给大人带。当然,乡里肯定是要罚款的,男方家长不还二价,交了钱,嘴还咧到耳朵根。
虽然如此,该校的领导还是受到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校长调到另一个中学降格使用。
这两桩事引起了教育部门的强烈震动。教育局要求全县各中小学进行一次深刻的整顿校风运动,绝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件。
戴校长在会上严肃地说,改革开放,打开国门,有些西方资本主义的腐朽的生活方式和消极没落甚至反动的思想理念也趁势从各个环节向我国渗透,这是非常值得我们警惕的,这表现了一切反动派对我们文化侵略贼心不死,妄图实现其“和平演变”的梦想,大家说我们答应不答应?(会场上吼声如雷:不答应!)他又说,我们水乡的女孩子天真纯洁,个个都很可爱,头上打个辫子、剪个运动头多好看!清清爽爽的!为什么要把头烫得像个狮毛狗子?(场下大笑)男生把头发留得那么长干什么,这有个丑名儿叫“叔叔阿姨头”,不男不女的,有什么好看?哪有分发头、平顶头清爽,又好洗?我们小时候没钱剃头,班上剃大光头的多呢,都比这“叔叔阿姨头”好看一百倍!(台下又是大笑。连主席台上一同就座的几个人都忍不住了)
只有戴校长不笑。他是认真说的。还有,他是校长。
——学校出了大问题校长要兜受倒霉的呀。
开过整风大会的第二天活动课,徐老师喊存扣到他宿舍。
“听说你现在又和阿香在谈恋爱了?”
“没有。”存扣断然否决。
存扣感到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恼怒。徐老师话中的“又”咬字很重,这让他反感。秀平若不死,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秀平是他的亲人,——用“谈恋爱”这种初始低级的状态来说他和秀平的关系,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有人看见你和张阿香一起看电影的。”
存扣下意识摇了摇脑袋。嘴角上漾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觉得好笑。他真不屑解释这事儿,可是……面对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他还是把阿香姑妈怕烂掉电影票这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样。”徐老师嘘了一口气,接着又不解,“张阿香为啥单要请你陪她去,而不找个女生?”
“看过电影出来已五点多了。她回家的路很不好走,没人和她一块回去。”
“你送她了?”
“送了。”
“送回家了?”
“送到村口。”
“哎呀你……”徐老师手指指存扣,知己又心痛的样子。燃起一支烟。“存扣呀,叫我怎么说你呢?”
存扣皱着眉,不解地望着徐老师。
“这明摆着是有预谋的嘛!”徐老师吐出一口烟气,“存扣呀,你也是知道的,作为老师我一向欣赏你,也相信你,就是因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不单是学习。现在的少男少女不同以往了,接受各方面的东西多了,心思更容易发岔。像你的条件特别是你的气质和外表形象都足以让一些没出息的女生想入非非的。像张阿香,学习上不够刻苦,一直是班上的中等生,但打扮入时疯疯颠颠哪个也不如她。要知道,同学的眼光是雪亮的。我做班主任多年,看学生是一眼一个准。你看这些时这丫头对你多好?我看得出来。老师不说罢了。老师不忍心说你。秀平的去世对你……唉,不说这个。我告诉你,阿香不是秀平,以前你们是姨姐妹做亲(他又这样说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心里踏实,不影响学习,而这阿香正在用心机追你,要拉你下水……”
“别说了徐老师,这是不可能的。阿香只不过是个活泼的人。”存扣见徐老师话越说越多,过分激动,有点偏激了。
“哎,还不可能呢!她这次要你背她上医院怎么解释?”
“她摔伤了嘛!”
“真有那么严重吗?我看她能走能行的!存扣,我调查过了,她的脚本来就没啥事,她就是利用你的善良……”
“哎老师,你今天就是找我谈这个的?”存扣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心里开始烦躁,窝火。
“不错。学校开整风大会主要就是针对学生中存在的谈恋爱现象来的。这很严重。你是班干部,在班上和学校内很有号召力,所以你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检点自己,不要让老师作难。”
“徐老师,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跟任何女生嗦了。”存扣脸板下来了,拔脚往外走。
“哎哎,还有,你最好不要参加镇上人练功了!”徐老师在门口喊。
这句话存扣没睬他。
存扣在路上闷闷地想:究竟是谁在老师面前说他了,说阿香了?
阿香为存扣背她上医院激动得夜里睡不着。她跌下来后虽然脚腕扯心地疼痛,但心里清楚并不要紧。她是脚一扭受不住趁势坐下来的。坐下来就是减轻对扭着的脚的压力,起一种缓冲保护。当时是疼得僵住了,过会儿就会轻下来,顶多脚腕肿,怎么就会断了骨头?平时也看到过跑步打球的同学扭了脚,有几个上医院的?怪就怪存扣居然马上就从教室里冲出来了,怪就怪她倚在存扣肩膀上时夸张地来了那么一声“骨头断了呀”,竟会吓得存扣背她上医院。阿香想到这里骂了自己一句:别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人家是怕你真的骨头断嘛,看你当时喊叫得鬼声辣气的!她的脸蛋就发烫了。被存扣背着的感觉真好,好舒服。他的背厚实实的,暖和和的,伏在上面,搂着他脖子,跟小宝宝似的,心里都醉了,哪里还想到疼。真希望天天跌下来,天天要他背哩。从这件事上,阿香更觉得存扣人好,温柔,细心,体贴,值得一世地依赖。她觉得和存扣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她的努力和……狡黠(她咬着嘴唇偷偷地笑)没有白费——难道这件事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担心她,背她,疼她,足够说明问题了。
阿香在被窝里不断翻动着身体,她激动得有些心慌意乱。她把手放在心口上,心很有力地跳着。她的手指触到了隆起的胸,她按了按,弹性十足,酥麻的感觉电流似的向全身传开来。她把手伸进棉毛衫里。呀,热热的,饱实实的,手都捂不住。她把手慢慢抚下去,腹部,大腿,到处是肉,肥实丰满,滑腻而有弹性。难怪以前秀平姐说她像个肉磙子。还开玩笑说“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什么叫“巧”啊,秀平姐可真坏。阿香摸着自己,胡思乱想,气都喘不匀了,黑暗中可怜地张着嘴巴。
在睡着前的模糊意识中,阿香想:以后我要对存扣哥更好。
但是存扣却突然不理阿香了。好像班上就不存在阿香这个人似的,对她的热情、示好、精心的打扮、甜美的歌声、有些夸张的笑语全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脸色平板,异样的从容和淡定。打过球从她手上接过衣物时的那声“谢谢”毫无情绪色彩。阿香愣愣地站着那儿看他渐行渐远,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慌的,直往下坠落。
存扣的冷落像泼来的一盆凉水,她从热情和迷幻中还过神来,马上悟到这是学校整风大会带来的直接后果。存扣对她的态度肯定是迫不得已的,他是班干,得配合和服从学校和老师。男女同学过分亲密是谁也瞒不住的。于是阿香心里马上就原谅了存扣。因为理解而原谅。但她马上又委屈起来:学校反对学生谈恋爱,可我阿香和你存扣谈恋爱了吗?你存扣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八”字都还不成一撇,凭什么弄得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既然你还没有和我谈恋爱,你怕什么呀,弄得板板六十四的,像人家欠了你几百文似的!阿香嘴一瘪,眼泪都涌出来了。
对存扣的理解马上就变成了怨恨。她像被人丢弃的小鸟,不知道往哪儿飞了。
但对存扣的爱和亲近已成了习惯,成了自然。就像从高山顶上往下滚的石头,有了刹不住的惯性和势能。就像原始人山洞里采集的篝火,不可能把它弄熄。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不能停止毒品的供应。女孩子对一个人的爱是狂热的,专注的,固执的,不依不饶的,永无餍止的,尤其是少女第一次全身心的付出,其投入和努力就如一盆蓝汪汪的纯洁的火焰,不能把双方熔成一件珍品,就有可能把自己烧成灰烬。阿香被委屈、怨恨和无可名状的烦躁挟裹着,如缠上了一条大蛇,越缠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才两个礼拜工夫,她圆润的下巴变尖了,身子也显得单薄起来,眼神迷茫而无助,像一朵被风雨侵凌过的小花,委顿,纤弱,楚楚可怜。
终于,她向存扣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向男生写出的第一封信。
这不是情书。准确地说,这是一封饱蘸少女心血和泪水的陈情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属于这个纯情孩子的拳拳之心的一次跳搏,充斥着质询、痴怨、无奈和乞求。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四张纸啊。存扣捧着这四张薄薄的信笺,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他决定和阿香好好交谈一次。不然,她会毁了的。对于阿香,他是过来人,他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何况阿香纯粹就是“失恋”的感觉,这更加不得了。
存扣在旁人吃午饭的当儿悄悄溜进教室,把一个叠成硬币大的纸条摆在阿香的文具盒里。上面只有一行字:晚自修后,万头猪场,树林。
没有署名。
课间十分钟休息,存扣看到阿香转过身朝他看。他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下了晚自修,阿香就离开了教室。过了约十分钟存扣才出去,本子文具都没收。他多了个心眼:一怕同学注意怀疑,二来他想一会儿和阿香谈过了还要回来看书的。
万头猪场在学校围墙西面约二百米处。猪场大门前面甬道两边是密生的林子,高树大木,晚上栖着无数的麻雀;东面临河,芦荻森森;西面北面是广阔的农田。隐蔽,静。这里离校也不远,是个约会见面的好地方。
出了学校大门往西就没有路灯了。存扣在昏黑中走着,路上少有人迹,一片安宁,可他的心里却不平静。他一向知道阿香喜欢他,可没想到这妮子竟对他存着爱恋。他从小就处在人们的喜欢之中,家人,乡亲,老师,同学,无论老少,男女。他习惯了被人喜欢。但他一直认为“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应该是区分开来的。譬如他就喜欢阿香。阿香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太多,可他并没有爱她。可是阿香信中说“在秀平姐姐在的时候我就爱你了,在去年高一开学你帮秀平姐升帐子时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没得命,哪个晓得!还说:“秀平姐在时,虽然爱你无望,但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虽然不能像秀平姐那样待你、和你在一起,可我照样可以把你满满地装在心里面,多温暖,多充实,多幸福——即使有时候也有些淡淡的忧伤,可那种忧伤也是美丽的呀……至少高中三年你逃不出我的眼里去,你走不出我的心窝窝,你是我精神上拥有的……亲人哩。”看到这里时,存扣感动得流泪了,这个……妹妹呀。“秀平姐病逝了,我心里难过呀,我把她看成我的亲姐哩……存扣哥,我也看到你难过得不像个人,心里就像有刀在挖哩。这时我就想要对你好,也像秀平姐姐那样对你好,你就会好了……我突然就想代替秀平姐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秀平病逝后,阿香也像害了场病似的,性格都变了;难怪她请我看电影,央我送她回家;难怪这些时她重新变得活泼可爱起来,对他那么亲近。可怜的妹妹,真是难为你了,可是你就不想想,我怎么能重新就爱上一个人呢?旁人不知道罢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和秀平姐之间的感情啊。她一死我就找另一个人来代替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呀。你好天真哩,你以为一个人的感情是这么好代替的呀。秀平姐是我此生最挚爱的人,她是我姐,我的亲人,也是我心中的……神呀,谁能代替得了?你说你不配,不是你不配,而是你不是秀平呀。我现在心中没得别的心思,就是要认真学习去完成我和秀平姐共同立下的心愿,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下的她呀。阿香妹妹,你不该爱我的,还爱得这么的苦和伤心,你傻呀,不可能的呀。
可是,怎么劝她呢。存扣感到实在是个难题。他有点儿焦躁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见时而作吧。”他劝自己。
这就到了猪场。猪场栅门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蒙蒙胧胧,像打着瞌睡。他站在甬道中间,思忖着阿香会在哪边林子,要不要轻轻喊一声。
唉,纸条上没交代清楚。
“存扣哥!”他正左右犹豫着时,离他不远的西边树林边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外一闪,稍作停留,又闪了回去。存扣的心马上“突突”跳了起来,“她在这儿。”他朝身后的路上看了看,向刚才人影闪动的地方走过去,小心进了林子。
天上星光灿烂,林子里却一片幽暗,幸亏还有星光从茂密的树木顶上的缝罅里漏些进来,不然即使瞪成牛眼也难以在里面行走半步。他在里面让着树,一步,两步……五步,六步。咦,人呢?
这时他就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一转身,吓了一跳:不知阿香从哪里转到他后面来了。她倚在树上,离他只有几十公分远,看不太真她的脸,只听到她急促地喘息。
“你……来啦。”一时间存扣竟不知说什么好,像棵树直笔笔地站着。要命,他竟也听到了自己同样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连“咚咚”的心跳都能听见。
“存扣哥!”阿香轻唤一声,突然就往前扑进他的怀里,两手死命抱着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口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不可遏止。
存扣大惊,头“轰”地响了一下,好像一时间被抽空了意识。被她拥着站不住,倚在后面一棵树上,双手搭住她的肩,想往外推:“不,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怀中的人儿开始抽泣起来。他不敢动了,任她拥着,颤着身子抽泣。他感到了心口处的湿热,他知道这是她的泪水。他等着她平静下来,也让自己平静下来。该怎样开口,他感到困难。可他必须主动,否则这样被她拥着,很难收场……
他脑子里急剧地转动。
但是这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香气钻进他的鼻孔,芳郁清新,带着丝丝的甜味。这味道似曾相识。这是他和秀平拥抱时闻到的味道,这是他和秀平那个雨天拱在一条被窝中闻到的味道,这是秀平辫子上散发的味道——是女子的体香,发香,女儿香!一刹那,存扣迷茫了,恍惚了。“秀平……”他嘴里含混地叫出了名字。身子好像被熔化,松弛了下来。
“是我,存扣哥。”
不知什么时候,阿香已经停止了抽泣,向他仰起脑袋。两手仍环拥着,身子仍紧贴着。
存扣从恍惚中一醒,身子立时硬挺站直了,往外掰阿香的肩,急促地说:“阿香,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阿香赌气似的轻声回他,重新把脸贴他胸上,贴得紧紧的。
“唉,你……”存扣头上汗都出来了,他想不到会这样。可又不能和她发火,用强。他是来劝她的呀。还没劝哩,倒抱起来了。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存扣哥,你看过我的信了吗?”阿香幽幽地问。她就嘴动,其他哪都不动。好赖皮。
“看过了,我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细细地看过了!”
“存扣哥,你急啥呀。”
“我不急……我没有急……不,我急,!你松下来好不好?”
不作声。存扣感到阿香又像是要哭了。他定了下心神,放柔了口气:“阿香啊,你对我好我很感谢你,我很感动,但是……我们不能这样。”他轻言悄语地说,像哄妹妹:“你想想,秀平才离开几个月,我怎么会再往外行上想呢?不能呀,你还小得很哩,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学校也……”
“你是说两个人好是外行?说我还小得很?”阿香打断他的絮叨。
“是……”存扣感到自己哪里表达得……唉,他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话就是说不囫囵。
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辫子:“那你和秀平姐好就不是外行?你比我大多少,你不‘小得很’?”
“秀平是秀平……”谈到秀平,他有一肚子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他和秀平不凡的珍贵的感情细细慢慢地讲给她听,但他又不想了——对阿香好像道理不大讲得起来,讲错了嘴,又是纠缠不清。但,总要跟她讲白了事理!他浑身都潮热起来。
“是哩是哩,我不是秀平,我哪比得上秀平姐!”
“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沉默了,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身体的温热。阿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存扣胸口上抬起头,望他。虽然是暗夜,她眼眸中闪着的幽怨还是看得很清楚,像两颗星星。
“存扣哥,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
“既然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阿香,这会影响学习的……”
“那你跟秀平姐咋不影响学习?”
“她是她嘛……”
“又是的!我不如她!我拉你下水!我让你没出息!”
阿香一拧身背对着他,还向前走了两步。手抬起来揩眼睛,她又委屈了。
存扣叹口气,上前搭她的肩。她就顺势倚靠在存扣胸前,低着头,可怜样儿。
存扣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阿香,我跟你明说了,谈恋爱绝对不可能,学校也不允许,你不是不知道。顶多……顶多我做你哥哥。”
阿香低着头,闷了半天,才幽幽地叹气:“哥哥就哥哥吧。哥哥……哥哥,哥哥。”
她和尚念经似的沉吟着,自语着。
“哥哥。你答应妹妹呀!”
存扣心里大为宽慰,有些不好意思地应她:“哎。”
“但是有一条,”存扣马上紧张起来,听她说,“你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亲的哥哥。记住了呀,一世。”
“好好好,一世,一世。”这丫头鬼怪精灵,真是可爱又可气。存扣连连答她,并说:“在学校里要注意,太亲热了会让人家看出来的,会挨告状的。”
阿香突然一踮脚够上来在存扣脸上亲了一下。存扣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呀!”
阿香笑得“咯咯”的:“妹妹也是可以亲一下哥哥的。”
“以后可不许!”存扣说,“走吧,迟了可要关在外面了。”
这时林子外面传来了人的说话声,脚步杂沓,手电筒雪亮的光往里面横扫过来。存扣说:“不好,有人来了!你快上学校,别让人看到了!”阿香站着不动,说:“你呢?”存扣着急地说:“不能一起走,你快绕过去,我马上从后面过去。”
存扣看着阿香轻盈地朝西面钻过去,吐了一口气。刚想走开,外边的人已打着电筒进来了,“什么人?”“哪个?”“站住了!”存扣借助电筒洒进来的光亮往北撤,撤到农田小路再往大路上奔哪个也追不上他了。但后面的几个家伙好像穿林子惯了,竟紧紧咬住了他,并包抄上来。存扣一出林子,就被他们截住了。远处二层楼上的一扇窗户透出些微暗淡的灯光,存扣凝神看出这是三个社会青年,留着长头发,匪里匪气的。一个家伙手里拎着把气枪,看样子是出来打鸟的。拿手电的家伙很不礼貌地对着存扣身上脸上乱晃,一面大声嚷:“这小子蛮来事的嘛,躲到这里搞对象来啦!”“咦,女的哪儿去啦?没出来?”“他妈的,肯定被这小子掩护溜掉了!”
存扣双手在面前掩着,不想让他们看到脸。迈步想走,气枪指住了他:“别忙走!先告诉哥儿们哪来的!”一个家伙上来大刺刺地朝存扣肩上猛推一把,差点儿把他推下路边垄沟。
存扣意识到今晚可能有点麻烦了。他不想把事弄大,下意识地往一边暗影里让,手仍举着挡着脸,嘴里连声说:“干什么?干什么?”
另一个家伙从侧面踢来一脚,“干什么?声音倒不小!咱哥儿们今儿要玩玩你小狗日的!”
存扣看对方动手动脚起来,还骂上了,心里火就开始往外蹿了。他丁字步站定,手仍举着,沉着声说:“我没惹你们。我打声招呼,请别动手动脚的,最好别骂人!”
“骂你咋啦?不服气?”刚才推人的那家伙又上来推了他一把,“就骂你小狗日的怎的?”
存扣拳头在面前捏起来,骨节一阵乱响。那家伙尖声怪笑起来:“哟,这小子想打架呢!嗬嗬,块头是不小——块头不小有个用!”
后面拿气枪的说:“老三,别跟他嗦,撂他两(个)跟头我们走路!”
“老三”就踏步上前,右手伸出,想搭存扣左肩。存扣早有提防,左手一反掌拿住对方手腕,右腿跟着斜上步,落在对方右脚外侧,掣臂转身,臀部便贴紧了对方,猛地弯腰把那家伙从背上生生地掼了出去。又架住旁边打过来的拳头,一记直拳掏在对方的鼻梁上。然后迅捷转身,垫步侧踹,把拿气枪的家伙踢进了垄沟。趁三个家伙全倒在地上叫唤的当儿,存扣拔脚就朝南面大路溜去。踅进校门,看见阿香正站在一棵芭蕉树下等他,忙对她说:“快回宿舍,我把那几个打了,快走!”
第二天早上,挨打的三个家伙来学校闹事了。
早读课要结束时,徐老师沉着脸来到班上。他告诉大家,刚才有三个社会青年冲到办公室里跟校长要人,说是昨晚被我校学生打了。校长问这人是谁,他们说晚上没能看清楚脸,反正是个大个子,打过人后往学校这边逃的。校长跟他们拍了桌子,说你们找错地方了,往学校这边跑未必就是学生。我们这儿是中学,不是武警学校,没有这种一对三的武林高手。
要向派出所打电话,才把这三个人弄走。校长跟老师们发了火,要求各班排查,如果查出是哪班学生干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男生们表现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地猜测议论。徐老师止住大家,说:“我们不希望这个打人的人是我们学校的,更不希望是我们班上的。据说这个人年龄不大本事不小,躲到猪场树林子里面谈情说爱被人家逮到了,一言不合就跟人家玩武功,打得人家鼻青眼肿,个个上了医院。”说到这里,他眼睛好像不经意地向存扣这边瞟了一下。
存扣是个敏感的人,看见徐老师板着脸孔走进教室时心里就感到不好了。等老师讲到那三个家伙没能看清他的脸,才稍稍安下心。亏得他临“敌”时的冷静和机智,他想。他瞟了眼阿香,她安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与平时有啥不同。他更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感到教室里有暧昩的眼光在他身上游移。特别是徐老师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他如芒在背。
下午活动课,学校临时开起全校大会。主席台上坐着派出所的领导,会场气氛显得紧张而严肃。校长首先发言,把早上发生的事情概要地讲了一下。然后声音就开始严厉起来。说学校整风大会才开了没几天,就有人到学校兴师问罪来了。虽然眼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肯定是我们学生所为,但已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这件事给我们发出一个严重的信号,说明学校整风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要长期地抓下去。一旦发生什么差池就会带来严重后果。开学以来,学校风气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混乱,有不少学生沾染上了社会上不良青少年的风习……这当然跟社会的大气候有关,但我们的老师就没有责任吗?现在国家提倡开放搞活、发展经济、发财光荣,这本是不错的,我们举双手赞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些老师就可以放松自己的本职工作,卖小伙菜、开桌棋室、倒香烟、开小店……心思发岔了,必然影响对教学工作的投入,班级思想工作放松了,有的连晚上都不想坐班了……
校长发言的分量无疑是重的,而且还触及了教师。说明他对早上的事情心里动了肝火,发言就带着火药味……会场上一片肃静。
接着,派出所蒋所长则谈了当前的治安形势和一些法律常识。要求同学们安心在校学习,不要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并声明从即日起取缔学校操场上的练功点。
大会结束后,各班回去继续开班会。几个班干部先后站起来,明确表示支持学校整风,不仅自己以身作则,还要配合老师做好班上纪律工作,云云。作为副班长的存扣却没有表态,徐老师点了他的名,要他也谈谈。
“我没啥可说的。”存扣站起来,沉着声音说。
“真没啥说的?”徐老师脸上顿时不大好看。
“没有。”
“你作为一个班干部,开这么重要的会,心里果真没有一点儿感想?”
“别人都替我说掉了,”存扣仍沉着声,“他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好。那么你认为你在班上起到一个班干部的带头作用了吗?”
“我问心无愧。”
“你参加社会上的人练功怎么解释?”
“武术也是一种体育运动,正和打篮球一样。社会上的人也未必都是地痞流氓。”
“武术是体育运动不假,可不是练了来打架的!”徐老师的手指头把讲台点得“咚咚”响。他没料到今天存扣说话这么呛,明显是带着情绪,是让他下不了台嘛!
存扣听提到了打架,心里猛一紧,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反而迎向老师逼人的目光,问道:“徐老师,你看到我打架了吗?如果没有,请你不要误人视听!”
存扣知道老师怀疑上他了,眼下只有死撑,没有退路。
徐老师这会儿心潮起伏。他对存扣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本来他是相当喜欢和器重这孩子的,各方面条件是那么的好。有时他批阅存扣作文的时候,忍不住在后面写上大段的评语,完全是以一个文学同好的口吻,没有一点儿老师的架子。他尊重这个得意门生,认为他将来必定大有出息,前途无量;甚至对存扣和秀平的恋情也抱着欣赏的态度,这对于一个班主任是难得的,也许是两个孩子太不俗太般配了,让人不忍心去指责什么,也许是作为一个偏爱古代文学的文科老师,两个孩子美好而自然的感情正好契合了他古典的审美追求吧。
可他又恨这孩子身上的傲气。他身上有种反叛性格,处处都表现得与众不同,情绪化,我行我素。和秀平公开对象关系,在校园里已经够招摇的了,这他姑且能够理解。但他在球场上赤裸肌肉,非常张扬的样子引起女孩子们为他疯狂尖叫;作为一个在校学生,居然参加社会青年练功打拳;前些时又和班上张阿香关系亲密……这些他却看不惯。他身上有一种吸引学生的领袖气质,很容易成为追捧和仿效的榜样,这对于一个班级来说未见得是件好事,甚至是危险的。作为一个班主任,他需要的是正常的班级秩序,个性过于突出的学生给班级带来的纪律和情绪波动是显而易见的,常常平添了工作难度和烦恼。他有这个经验。于是他多次想找存扣谈谈,但他知道存扣毕竟不是一般的孩子,怕谈得不好反而会有损威信和尊严。这孩子太沉静,沉静得叫人无懈可击。他有些沮丧,但他不想在心理上输给一个学生,他在寻找机会。
今天早上外面三个小青年来学校闹事,他和校长就猜到八成是存扣所为。只有存扣有这样的能耐。校长说,这个存扣不简单啊,你要花点心思和他沟通沟通,像这样的孩子要么出落得很优秀,一旦学坏,往往比一般学生更严重,更危险,更可怕。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打定主意晚上把存扣叫到他家里来好好谈一谈,把情况套出来,然后再宽宏大度地安慰和解脱他,这样一来可以杀杀他的锐气,二来也可以趁机融洽一下师生关系,一举两得。可他没有料到下午学校就临时安排了大会,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料到存扣竟像个没事人似的,而且还当着全班这般顶他。一时间他真是气昏了,失去了理性,竟在并没有确凿证据肯定是存扣所为的情况下就蓦然向存扣发难。但是话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只有硬着头皮斗一斗了。
这是一对师生之间的较量。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智力和心态的较量。
两个人都输不起。
所以当存扣指责他误人视听时,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和存扣公开摊牌。他居然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手里还有张硬正的牌。他问:
“你昨晚上哪去了?我指的是晚自修以后。”
“没上哪儿。”
“但是有人看到你出去的。”
“谁?”
“传达室老张。你究竟出去干什么去了?你太有名了,谅老张不会看花眼吧!”
存扣淡然一笑:“是的,我出去了。”
班上顿时“嗡”起来。阿香转头盯了他一眼,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惊惶。
“我肚子饿了,出去找东西吃。”存扣接着又说。
班上有人“咕咕”地笑出了声。
徐老师正为存扣承认出去心里一喜,哪知道他又接着就调侃他似的跟了这么一句。他简直气疯了,嘶哑着声音喊:“你说,在哪吃的?你说,你说!”
存扣说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吃着啥,又回来了。回来泡了焦屑。他指了指隔排的一个男生说:“你可以问曹爱军。”
曹爱军站起来证明存扣是跟他借开水泡焦屑的,不假。
徐老师直定定地站在讲台后面,脸色相当难看。存扣也直挺挺地站着。老师不叫他坐他是不会坐的,维持着他冰冷的礼貌。
这时门一响,戴校长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他朝徐老师点点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徐老师朝存扣看了一眼,脸上现出很古怪的表情。
戴校长说:“班会开得这么严肃紧张,好嘛!说明你们徐老师对整风工作是认真负责的嘛!哈哈,刚才有人在办公室告诉我,说你们班会开得剑拔弩张的,我就跑来了。”
同学们见一向严肃的校长打着哈哈,和下午开会时判若两人,都有些不理解,支棱着耳朵听他往下说。
“刚才派出所蒋所长匆匆打来电话,吿诉我今天来闹事的三个小青年下午又跑到了所里,声明说他们是被外庄人打伤的,而且打他们的有好几个人。他说搞不懂这几个家伙早上来学校闹事,下午却到所里辟谣,究竟葫芦里卖的啥药!哈,我也搞不懂。可不管怎样,这事与我们学校无关了,我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这个误会也带来了好处,就是促成了派出所开始关心我们学校的治安工作了,无意中又推进了学校的整风运动。”
他看存扣还直定定地站着,沉默了一下,回头看徐老师,不知他早已悻悻地走了。他严肃地对存扣说:“对老师的尊重是一个学生最起码的素养,哪怕老师误会了你也不该随便顶撞。存扣同学,你今天对徐老师耍态度是不对头的,你知道不知道?”
存扣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你坐下吧。”戴校长盯大家看了两眼,说,“好了,班会结束。”
存扣想不到事情竟发生了这样的逆转,松了口气之余,心里满是意外和迷惑:那三个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不是实际上在为他解脱吗?可不管怎样,他这次打架的事总算侥幸混过去了,想想真是后怕。他想到自己把徐老师顶得那么尴尬和气恼,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他感到有点过了分,但当时的情境不那样死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存扣的疑惑在下礼拜二那天得到了解除。
那天中午,他到老街浴室洗澡,出来后正好在棉加厂门口遇上了祥哥。几天不见,两个人感到很亲切,边走边谈心。存扣问祥哥学校的练功场地没了,现在在哪儿练呢。祥哥说:“散了。散了也好,这些小子学了点三脚猫,到处惹是生非,不教他们了。我也没工夫,厂里把我调销售部了,以后要常出去。散掉也好。”
存扣说:“蛮可惜的,天天练惯了的,还真有点失落。”
祥哥笑着拍拍存扣的肩,说:“你掌握的功夫防身足够了。你基本功好。以后啊,常把韧带拉拉,别把腿僵了就行。”又神秘地朝存扣眨眨眼,说:“学校里的危机解除了?”
存扣惊讶地说:“祥哥,你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祥哥打着哈哈,“你第一招过背摔,第二招格挡冲拳,转体后又来了个侧踹,对不对?”
存扣眼睛都睁大了:“祥……哥,你咋像是看到了一样?!”
祥哥爽朗地大笑:“这镇上的什么事都瞒不了你祥哥的!有人告诉我,花园组阿三他们在万头猪场那儿被一个像学生的打得惨乎乎的,我当即就想到了你,旁人没那本事。我把他们叫来一问,知道上学校闹过了。我怕你被逮出来,就叫他们上派出所瞎说了一通。”
存扣见是祥哥帮他的,心里一感动,眼睛都潮了。
祥哥把手摆在存扣肩上,也有些动感情:“兄弟,遇事要忍啊。你大哥就是不会忍才犯错误的,要么混到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你是个有前途的兄弟,我看得出来;又懂事又会做人,所以我特别看重你。你一定要捺捺性子,为个把女伢子,有什么必要呢?”
存扣点点头:“祥哥说得对,我以后改,一定改。”
存扣这次惊吓受得不轻。如果不是祥哥帮忙解围,而被查出来是他打的架,再进一步查出是和阿香树林约会,那就相当被动。弄得不好被劝转学或退学就完蛋了。虽说他不是谈恋爱,他打架也属正当防卫,可到哪里说得清,哪个会相信?真是没吃羊肉却惹上一身膻!阿香这丫头任性率爽,热情似火,写情书,认哥哥,会哭会闹,又抱又亲的,太怕人。虽然这一切皆出于对他存扣的喜欢,但不是这个喜欢法,让人受不了,担心受怕。以后可千万不敢再理她了。于是他在班内班外都和阿香保持着警惕和距离。在路上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马上就躲开了。有时碰见她回转身看他马上就把目光移到别处。而阿香也好像被这次风波吓坏了,重又变得沉默安静起来,就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有时候存扣看一眼她孤清的背影,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有些难受。但他终究是不想去惹她了。
知女莫若母,大抵总是这样。开学以来,阿香衣着打扮上的刻意讲究,情绪上的冷冷热热,乃至身体发育的细微变化,都被巧凤看在眼里。巧凤是个聪明又细腻的母亲,她敏感地意识到女儿到了开窍的季节,开始有绮梦,有烦恼了。跟一般农村妈妈不同,她做过宣传队员吃过文艺饭,以后又一直做小学老师,算是见过世面通情达理的人,对孩子的变化要更理解、豁达和开明一些。“女儿烦心,儿子操心”,这句老话是对的。女孩儿小时候都是乖乖的,一到开花结朵的年龄,晓得作怪想远事了,大人的烦心就跟着来了。弄得不好就可能扯出一串子麻烦来,甚至捅下娄子。这个时候的女子最呆最痴,最任性,管不住自己,心野了很难收住。这时候做母亲的就有功课做了,必须出面,必须管,帮孩子一把。看着自己的黄毛丫头一年年长大,成了大姑娘的模样,身体浑圆小巧,虽说稍微胖了点,但胖得匀称,皮肤白嫩嫩,脸上粉嘟嘟的,小时候的黄头发变得漆黑,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鲜活气儿,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阿香考上了吴窑高中后,巧凤对女儿的心思就开始高而实际起来,她希望她三年高中后能考上个学校,不求本科重点,哪怕考个扬州教育学院、镇江粮校、盐城商校这些大中专科学校也行啊,出来做个教师,分到乡镇粮站上,或做个企事业单位的会计出纳什么的,都很好啊。吃上商品粮,成了公家人,铁饭碗雷都打不动,旱涝保丰收,多幸福!以后找个对象肯定也是国家户口的,她本身就生得玲珑俊俏,到时乡镇干部地方财主家的子孙可尽着心挑哇。家里人也有了名望。不像她,尴尴尬尬做个代课教师,不知啥时才能转成民办——再转成工办她想都不敢想。跳出农门就是不一样,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哩!巧凤更疼爱女儿了,有时候逮到机会还要为她梳头,有一回还要和姑娘睡哩,而女儿却不习惯了。唉,大了,女大不由娘,不粘妈妈喽。巧凤心里就格外怀念起阿香小时候猴在她面前撒娇耍赖的光景来了。有一天阿香从学校回来,说身上痒,打了水拱到房间里洗澡,啪啪的撩水声让巧凤心里也痒痒的。她就想进去帮女儿擦擦背。撩开些门帘朝女儿看,惊诧地看到她的乖女儿已活脱脱地出落成了大人。女儿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奶子生得圆鼓鼓的,浑身上下白得像个瓷人儿。她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她十七岁的时候。一转眼工夫,女儿倒也十七岁了。孩子长成了,自己也就老喽。她的心里就发出一声舒服熨帖又带些感伤的喟叹。她一撩门帘,笑眉笑眼地对女儿说:“阿香,妈妈帮你……”话没说完,女儿竟惊叫起来,顾上不顾下地请妈妈快出去。巧凤慌不迭地退出房间,在堂屋里一条板凳上闷闷痴痴地坐了半天,直到洗换得清清爽爽满身芬芳的女儿过来娇憨地抱着她的肩说“妈呀,女儿长大了嘛”,才蓦的清醒过来。巧凤握着女儿白皙柔软的小手连连说:“对对,女儿大了,妈妈不能随便看了。”娘儿俩相拥着“咯咯咯”地笑,像一只老母鸡和一只小母鸡。
上学期有阵子这孩子变得沉默寡言的,以后才知道她有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不幸得了绝症。为此巧凤劝解了她几回,说了不少天有不测、人生无常之类的话来化解她。放了暑假才知道这同学已经去世了。心想也好,我儿是个重感情的人,过了一个长暑假想必就会淡漠了吧。黄泉路上无老少,这世上哪天不死人,活着的还要一门心思往前走,为死人劳神伤感犯不着哩。果然开学后她就好些了,过了个把多月又有说有笑的了,做母亲的就跟着开心起来。可当她看见女儿又是要好衣裳又是打起了辫子,弄得俏模俏样,娇滴滴,她马上就敏感起来,觉出了女儿的反常。有天女儿从学校回来,脚一拎一拎地不利索,问她,说是打羽毛球不小心跌了跟头,但又好像跌了跟头如同拾了大元宝似的,又是唱又是笑的。巧凤暗地里就多了个心眼:不得命,这丫头这么疯癫,难道……过了阵子她倒又沉默下来,圆脸都瘦了一壳哩;这次回家更是像霜打了似的没精没神的。做妈妈的这次几乎可以断定:女儿肯定遇到了困难,而这困难不可能来自学习。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说来就来,躲都躲不掉。来就来吧,且让做妈妈的来帮孩子渡过难关——这本就是妈妈的事嘛。她决心和女儿认真地交一回心,争取把事情敞开来说,让女儿开通了才行呀。
阿香想不到那晚上约会出了那么大的事,给存扣哥哥带来多大的惊吓和被动呀。全是为了她,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不然就不会发生事情。简直险死了呀,幸亏哥哥灵光,硬撑死撑,最后总算过了关。他真不简单!可徐老师这边可得罪惨喽。以后肯定不会欢喜哥哥了,说不定还要瞅机会给他小鞋穿哪。她感到好对不起他。可不写信行吗?不写信他又不理我,不晓得人家对他的心思。可是写了信也没有达到她最终的目的。只答应做她的哥哥。但这也就不错了呀。她很满意了。做了他妹妹就等于在全班全校中的女生中跟他最亲了。做了他妹妹就意味着跟他有更多机会亲近交流了,来日方长,只要我好他好,以后说不定就会转成那种性质的……妹妹了哩。她现在心安了许多,有了耐心,也平添了信心。存扣哥哥是喜欢我的,不然就不会接到信后马上主动约她,也不会认她做妹妹。呆子哟,看把他弄得急的,我暗示他要“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亲的哥哥。记住了呀,一世”时,他都没听出我衬在里面的意思,就急急火忙地一迭声应了。真好玩哩。好可爱哩。我抱住他的腰眼,还把脸贴他胸口上,最后还跳起来亲了他一口,他都不反对,真是把我快活死了哩,我以后有了个可以撒娇的人了哩。真想天天赖在他身边哩。但这些天他倒不理我了。上来我真委屈,后来就想通了。他是对的,这时候老师恨不得立时揪住他的“辫子”出一口气哩。不理我这是他的策略,是聪明。哥哥是什么人呀,不简单的人!啥人也别想轻易对付他。为了配合哥哥,我也只好忍了,一点儿也不敢跟他搭讪。可这几多难受,煎熬哩。自从那天晚上,我整个身心都为他敞开了哩。哥哥呀,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都答应,只要你高兴呀。我好想你呀。我妈妈说我小脸都瘦了一壳了,你怎的忍心的,你就不能想主意见我一回呢?你让我等到哪一天呀。不行,我还得自己来,冒险和哥哥在一起一回,不然还要把人磨死了哩!
阿香跃跃欲试下着决心拿着主意时,妈妈找她谈心了。
星期六一回到家里,妈妈支开弟弟阿华,对阿香说:“阿香,妈妈和你谈下子家常。”
阿香看妈妈很认真地看着她,就坐下了,心里有些忐忑。
“这些时你有什么心思啊,跟妈妈说一说。不要紧的。”
“没有什么心思啊。妈。”
“嗳,你看这丫头,有什么不能在妈妈跟前说!”
“真没有什么心思。真的。就是学习,有些……紧张哩。”
“肯定不只是学习。你不要瞒妈妈,妈妈不呆哩。妈妈望得出来。”
“妈妈望得出什么呀……”
“乖乖,”妈妈把凳往阿香跟前挪挪,手放在桌子上,放慢声音温柔地对女儿说,“告诉妈妈,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哪?”
阿香顿时把头低下了,满脸通红。“妈……没有呀。”
“嗳,这哪是什么丑事。”妈妈宽慰她,“有也是正常的呀。不要难为情,妈妈想知道。”
阿香不吱声,低头玩手指头,局促得鼻尖冒汗。
妈妈倒笑起来,“不吱声说明就是有了。呵呵,说,是什么样的小伙啊,把我家乖乖磨成这样子。”
“妈。”阿香抬头闪了一眼妈妈,脸上红出血来,嘴张了张,又把头低下了。
这叫阿香咋好说出口。
“你不说也不要紧。”妈妈放稳了口气,“你不说妈妈也打听得到。”
啊!妈妈想去学校打听呀。这如何是好?看来不说给妈妈听是不行的了。
阿香犹犹豫豫结结凑凑说了她对存扣的事。完了,低着头板着脸坐着,等候妈妈的发落。
妈妈半晌没吱声,看着女儿,满眼都是怜爱。“果然被我猜着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妈,你骂我吧。”两粒珍珠似的泪从阿香眼眶里溢出来,顺着光滑的圆脸往下流,在下巴上凝了一下,跌落在衣襟上。“妈,我真的没有办法。”
“妈妈为什么要骂你呢。”妈妈把女儿的手轻轻抓在手上,轻轻地抚摸,“女孩子大了都这样的,除非她是呆子。妈妈也年轻过。”
“可是你想想,你现在正上高二,正是求学上进的关键时期,不能分心哪。有想法放在心里,可不敢动真的当个事来做,影响了正行。妈妈像你这么大时家里穷,想上也上不成呀。你看现在国家政策多好,不问你家是干部,是平头百姓,又不问出身成分了,又不讲送礼求人搞推荐了,只要你有本事,你就能上大学捧国家的饭碗,几多好!出身穷家没权没势都不怕,考上了就是中举,鸡子就变凤凰,就是第二次投胎,一世享福受人尊敬,家里人沾光,就是日后子女都沾光呀。你考上了吴窑重点高中,说明你比一般人聪明、有能耐呀,花朵朵的前途,不要倒把日后自然会来的事情挪到前头来想,可惜呀,你说是不是呢?
“照你所说,这个叫存扣的小伙还真是不丑,换到第二三个人说不定就跟你好了,人家是有分寸的人。再说了,人家原来是有女朋友的,两人好得不得了,才死了几个月你就要代替上去,人家不会答应你是小事,怕是还让人家瞧不起呢——你想想,那小伙为什么只认你做妹妹,人家那是怕你脸上挂不住,怕伤了你,才有这个法儿搪你的呀,我的傻丫头!这是个仁义的好小伙呢!”
“他就是仁义,就是好小伙,通世界难找哩……”阿香听妈妈说了一气,这当儿听到妈妈夸存扣是好小伙,鼻头一酸就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他是通世界难找的好小伙,我家也是通世界难找的好丫头,懂事的丫头,听妈妈话的丫头。”妈妈把女儿搂在怀里,爱怜地替她揩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但又字字清爽地说:“两个人再好也不准谈恋爱,等考上大学再说。”
阿香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泪眼蒙地看着妈妈。
“都考上大学了如果你还欢喜他,妈妈就替你去说亲。”妈妈坚定地对她说。
“真的?妈妈?”
“真的,乖乖。你要听话,先把学习弄好,啊?”
“嗯。”阿香眉眼里有了笑,乖巧地把头挨在妈妈的胸口上。“可是,”她忽然又说,“可是,可是我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没有可是!”妈妈捧着女儿的头郑重地说,“考不上人家也不会要你。你才多大,考不上咱家砸锅卖铁也供你复读,直到考上了——我们张家一定要出个人!”
第十八章
妈妈对阿香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并没有熄灭阿香对存扣的渴念,只不过使她更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想和存扣有美好结果的前提就是首先把学习弄好,将来能考取学校。但阿香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学校后,却又无奈地面临了她所以为的事实:想要把学习弄好、将来能考取学校的前提是她的身心能够得到存扣的抚慰,让她的情感有所附丽和释放。亲爱的人近在咫尺,咫尺却比天涯,对面相见不能相识,她觉得心里面空落泛寡,难受得无以复加。清澈的池塘被焦灼的烈日炙烤,一天浅似一天,终于耗尽了,干涸了,露出了赤裸的泥板,而后龟裂,冒烟。这就是阿香两周以来心情的体现。她被思念的烈日烤得再也撑不住了。晚上,她头龟缩在被窝里长时间暗暗地啜泣。白天,她在宿舍和教室间独身来往,眼神迷茫,无助。有人说,聪明美丽多情的女子更容易为情所困,为情所累。此言果然不假。
两周以后,阿香的天空终于降下了甘霖。干涸的池塘顿时注满了一汪活水,碧波荡漾,波光粼粼。
这场及时雨是阿香自己争取来的。
那是一个周末。放学后存扣被黄教练叫住了,说制药厂篮球队又来挑战了,要他上去打一场。药厂队和教工队是两个老对手,平时输赢相当,一个不服一个,瞅空就要来较量一番。据说这次药厂队来了个在部队打过篮球的退伍兵,人高马大非常了得,所以黄教练要存扣来相帮。你有悍将,我也有骁骑,针尖对麦芒,谁怕谁呢!存扣天生爱对抗,听说有这事,马上答应。
那个退伍兵果然了得,足有一米九的个头,电线杆似的戳在场上。有这样的高度,药厂队自然是打篮下喽。这小子往篮下一站,接过同伴吊来的球,一转身就装进篮圈里了,玩儿似的。你硬拦就犯规,让他罚球,偏偏还罚得准。篮板球自然抢不过他,动不动还被他盖个大帽。教工队吃不住劲,阵脚就乱了,有点无可奈何胡乱瞎打的样子。上半场才过去一半,已被对手超过二十多分。药厂的拉拉队喊得哇哇的。学校里看球的师生则垂头丧气,有的看不下去,都想走了。
这时把存扣换了上去。对方看是个学生,倒也没有非议。哪知存扣一上场,利用精准的远投技术连灌三个三分,一下子破了对方章法,只好改变战术,采用全场盯人防守。存扣看把对方高大中锋调了出来,马上凭借熟练的过人技术频频切入篮下得手。教工队士气大振,看准药厂队跑动不快的弱点打快攻。上半场结束时,校队反而超过药厂队四分。
下半场,药厂队加紧了对存扣的防守,甚至不惜运用犯规战术,只要存扣拿了球,围追堵截样样来。场下出现了嘘声。但由于存扣吸引了对方大部分注意力,反倒给教工队其他队员争取了不少空子。下半场打到一半,教工队已大比分压倒药厂队。
这时出现了意外。存扣在对方两个队员的夹挤下强行跳起投篮,球出手后身子被对方从身后封盖的队员撞得往前一个趔趄,没刹住,单膝跪到了沙地上,当即疼得僵在那里。把运动裤捋起来一看,皮都蹭破了。投中二分有效,还造成对方犯规。存扣又一瘸一拐地上去罚球。
罚过球后,存扣一一下了场,坐在板凳上,看看记分牌上比分相差很大,料想胜局已定,心里甚是欣慰。再看膝盖上已沁出了血珠和淡黄的黏液,想找张纸敷揩一下伤部,这时身后就有一只白晳的手捏着块花手绢儿伸了过来。
存扣抬头一看,竟是阿香!忙压着声音说:“你怎么还没走?”阿香没答他,把手绢儿轻轻按上他的伤处。存扣痛得一咧嘴,说:“别管我,快家去。”阿香像没听到,脸上表情很坚定,聚精会神替他弄伤口。存扣四面望望,叹口气,轻声说:“走吧。”把运动裤腿放下,向黄老师挥手打个招呼,一瘸一拐地上宿舍换衣服去了。
存扣换过衣服在床上坐了会儿,等腿上疼缓过了劲,就拎起东西出来了。出了校门不远,看到阿香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到了往焦家庄的小路口,阿香站住不走了。存扣就晓得,她要他送呀。
阿香前面走,存扣后头跟。都不讲话,闷闷地走。走到一条僻径上,存扣听出阿香在哭哩,期期艾艾地在后面问一句:“怎……怎么啦你?”想了想,赶了上去。阿香就回转身抱住他,抬起迷蒙泪眼,哀哀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存扣一脸的无奈,用手笨拙地替她揩眼泪。手没洗,脏痕都弄到脸蛋上了,又用衣袖去擦。阿香不动,仰着脸盘任他手忙脚乱地动作,眼睛里满是深情和幽怨。存扣苦着脸支吾着:“不是我不想理你,我哪敢呢。这次差点……,你又不是不知道,多险哪。”
阿香说:“我知道。但你平时都不正眼看我一下,遇到我就避,我心里难过……”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趁机就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心里有数。”存扣一迭声地说。他看阿香对他如此依恋,很感动。这个傻妹妹。
“还有数呢,”阿香泪还在眼里呢,就开始使娇了,嘴巴撅得能挂油瓶,白了他一眼,“我今儿不等你你会来送我吗?”
“嘿,嘿嘿。”存扣挠头。
“笑得倒不丑。什么狗屁哥哥。算了,你走吧,我不要你送了!”阿香扭过身,使起了小性子。
“瞎说。这么晚我怎能让你一个人走!”
“你腿不疼了啊?”
“不疼了。”
“狗皮狗肉。”阿香嗔他,“好,你把我送过了小桥就回。”
“不,我还是送你到树林子那儿吧。”存扣认真地说。他感到有点对不起她,立功赎罪似的。
到了树林子里,阿香恋恋不舍的,又赖着存扣,抱住他。存扣被她贴着,软和和,暖和和的,鼻子里钻进了她的香气,呼吸就有些不匀了。他说:“以后不要这样。这样就不像兄妹了。”
“可以的。哥哥可以抱妹妹的。”她犟嘴,又举例,“我小时候老抱我弟弟。”
存扣发笑:“那不同。”
“同的。你不是我哥哥?做妹妹的都赖着哥哥。都这样的。”她嘴又撅起来喽。真是个讨喜的小东西。存扣没法说她。
“以后千万不要等我。知道吗?你不能叫我为难,搞得被动。”
“晓得啦。不过你每周要送我一次。人家要和哥哥说说话。”
“单是说说话?”存扣调侃她。
“还要抱。”阿香发嗲,顽皮而快活地叫道。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给人撞到了不好。”
“嗯哪——不忙不忙,帮我看着人,我小个便。”
存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去吧去吧。”转过身子。
身后一会儿就响起了淅沥声。存扣下意识往身后树丛里看,天!这丫头就蹲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撒得欢呢,裸着的屁股白亮亮圆鼓鼓的。存扣脸上血直往头顶上冲,马上转过头来。他感到了裤裆里的不自在。
“有人啊?”阿香尿过了,上来问存扣。
“鬼也没得一个。”
“你有没有望我?”
“没有。”
阿香笑眉笑眼的:“望也不要紧。”
“瞎说!我走了。”
存扣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吃过晚饭也没和侄子俊杰玩会儿,也没到哥嫂房间里看电视。庄上已经有四五户人家置了电视了,当然都是黑白的。彩电太贵,庄户人家还没那么阔气。有的人家还做起了生意,在堂屋里用木板或毛竹担起几排简易凳子,晚上有人来看电视收五分钱一个,生意还真不丑。放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时学生追着看,天天一屋子,堂屋里坐不下,连窗台上都蹲着娃娃。存根对月红说,咱是搞维修的,家里没个电视不像样子,也买台吧。没舍得买大的,就十二吋的。天天有人来看。存根月红是热情人,都是街坊邻居,不能轻慢人家,还供茶倒水的。鸭奶奶有时候也着小脚戳着拐棒来看,说这是个宝贝呀,才几百块钱一个,要是以前买一个进贡给皇帝老子准给个大官当,把一屋的人都说笑了。存根说:“鸭奶奶,有皇帝的时候电视这东西还没出世呢。现在人有福呀——比皇帝有福。皇帝别说没有电视看,就连夏天再热也只是下人挥个大扇子替他扇扇风,你看现在都有电风扇了。咱是啥?咱是平头老百姓哩。你说现在人有福没得福?”鸭奶奶连连点头,“有福,有福。”又问:“那毛主席扇啥?也扇电风扇?”毛主席倒走了好几年了,鸭奶奶还在念叨毛主席。在老辈人心里毛主席万岁,是不死的。月红顺着她的意思答她:“是哩,毛主席也扇电风扇,和我们家的一样哩。”鸭奶奶就说:“罪过,罪过,折福,折福。不作兴一样的。毛主席的(电风扇)肯定是金子做的。”又说,“这盒子里的小人是咋放进去的?会走会行会唱会跳的?莫非是妖怪喔!”一屋人被她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电视进了农村确实让农民开了眼界,存根是个灵巧人,他买电视也是为了揣摩电视,他已经敏感地断定,不出几年,这玩意儿准在乡下普及开来,到时谁先会修谁修得好谁就沾大光了,这不同于修个电筒配把钥匙换个半导体零件,电视要修起来利润可就大了。他去吴窑买来了电视修理的书,还准备去兴化上一期无线电培训班,争取尽早把技术学到手哩。
存扣没有看电视,坐在东房里书桌旁拿本书看,又看不进去。老好有些浮躁,莫名其妙的。很久没有这样了。他就脱了鞋子上了铺,把灯熄掉,仰躺着想心思。这是他的习惯,喜欢躺在铺上,在黑地里梳理头绪,平静心情。他想今天是咋回事呢,做啥都没心思?想着想着,眼前就隐出一张笑脸来,一张娇憨妩媚调皮捣蛋的小圆脸儿。他心里终于释然:原来是为这丫头呀!是这丫头弄得他不平静了。这丫头!他就回过头想起来,想到他察看伤口时后面伸过来一只白晳的手,想到在送她的路上那双迷蒙的泪眼,撅起的小嘴,想到她发嗲做嗔赖着他的样子,想到她在他身后不远蹲着撒尿……他的下身慢慢地硬挺和热乎起来。酥痒。发胀。不由伸手进去握住了,拗它,让它疼痛和安稳下来。就在这时,黑暗中他听到站柜顶上清脆地“哗啦”一声响,他立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秀平的辫子在箱子中响?!——他恍然看到那根扎着新鲜红头绳的粗黑的辫子在里面一甩,重重地摔在箱壁上。
燥热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理性回归到存扣身上。存扣惊魂未定,心跳气短,黑暗中对着站柜方向默默叨念:对不起,秀平姐,怪我,我不该瞎想的。
西房里的电视声和人声嘈嘈杂杂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存扣就在这声音中慢慢睡去……
存扣开着哥借来的挂桨船在北大河里“突突”地向前冲刺。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彩,艳日悬在中天。可存扣不觉得热。船头堆起白浪,水沫儿化成雾霰,星星点点落向船尾;迎面撞来的河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飞飘扬;他敞开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张开得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在风浪中疾行,存扣非常惬意,把马力加到最大,从三汊河口一直向北开,弯进草把荡,朝湖中小岛驶去。
小岛被大片的荷田围着,远远望去倒像是浮在高低错落亭亭如盖的碧绿荷叶之上。荷花烂漫地开着,红紫黄白,色色不同;碧绿的莲蓬像举着的一只只小碗盏,随风摇摆。数只鸥鸟突然从荷叶间掠飞而起,“扑棱棱”向岛上飞去。
进岛的水道狭窄,怕船撞坏了荷叶,存扣熄了火,把挂桨停下,心里有点着急。眼角逡巡,发现莲叶中掩着一条小划子,大喜,用篙钻勾过来跨了上去,撑船挤进了河道。远处莲田深处却传来了年轻女子的歌声:
一条浜,两条浜,
划船划到湖中央。
采来莲子绿滴滴的圆哎,
送给我亲亲的阿哥尝。
阿哥说小妹我不要,
前村的阿姐送我一箩筐。
小妹说她是她来我是我,
新鲜的莲子不隔宿,
阿哥先拣嫩的尝。
声音圆润甜美,脆生生,娇滴滴。存扣听了精神一振,悄悄撑着小船蹭进荷田,想去看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妹儿在唱歌。歌唱得好,也定是个俊俏的妙人儿呢。
撑出几篙,存扣便看到前面有一团白影,仔细一看,把他吓了一跳,两只眼睛都定了珠了。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裸体,正撅着白亮圆鼓的屁股伸手在够着摘莲蓬呢,漆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洒在肩膀上,衬得肌肤更白,头发更黑,年轻的身体曲线曼妙无比……存扣惊诧之余心里疑惑:看过男人劳活时裸体赤身,像划水草啦,摸河歪啦,也听说过女人趁着天蒙蒙亮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脱光衣裳锄禾的,那是怕热,怕湿了和坏了衣裳,那都是结过婚的汉子奶过娃的妇女,从没听说过女娃娃采莲也赤身露体的,真是奇了。想到这里他想悄悄地回头,不意碰响了荷叶,那女子掉转头来——天!竟是阿香。
阿香欢天喜地地划船过来,跳上他的船,投进他怀里,抱住他,高兴得“嘤嘤”直哭。存扣不知所以,手足无措,触到了她柔顺的秀发绵软的腰肢和丰肥的屁股。这时候船舷下面两张蒲扇大的荷叶抖动起来,两边一分开,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探了上来,双手攀住船帮,只一蹿,便蹿了上来。同样是个女子,苗条秀美的赤裸胴体上挂满了珍珠般的水滴,顺着沟沟壑壑朝脚下跌落。她站在船头上,对着他俩冷笑……是秀平!
存扣头“轰”地一响,身子朝水中跌落……
存扣从梦中惊醒过来,没命地喘息。周身汗津津的,正像从水中爬上来的。看电视的人早已回去,听见外面院子里的蟋蟀在清寒中“”地鸣叫。已经半夜了吧。存扣心想,我和阿香是有些黏糊了,秀平姐对人犯错误从不纵容的,她是生气了,睡前肯定是她的辫子响,现在又托梦警告我了。我真浑,怎就和阿香搭讪上了,还认了妹妹,被她黏得都不作主了。不行,不能这样。这样对不起秀平姐。我不跟她嗦了。放心吧,秀平姐,存扣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去跟旁人好。存扣心中只有你一个。你放心。姐姐。
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阿香又回来了。高二(1)班需要阿香,习惯阿香,这是一个能够给整个班级制造快乐的姑娘。有了她,沉闷可变活跃,紧张化为轻松,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香更像一位天使,带来美好情愫的天使。没有人了解她转变的秘密,除了存扣。世上就是有像阿香这样的女子,她们在理性面前表现得相当弱智,她们靠本能率情率意地活着,她们情绪的乍晴乍阴都是生理和心理原生态的体现,没有一丝矫情。她们眼下和日后拥有的快乐和苦痛都是纯粹的,而流转于纯粹的快乐和苦痛中的她们为这个人世贡献出的是诚实、丰富和精彩。本能即是天真,是人间的天籁。
存扣这次送阿香回家果真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虽然不是出于存扣的自觉和主动,而是阿香争取来的,属于“人工降雨”,但这又怎么样。阿香如一朵枯蔫的小花吸饱了水分,立马变得鲜灵起来。
存扣怎么忍心再让阿香回到委顿抑郁的状态呢?虽然他得到了秀平非常明确的暗示,但他再不愿意面对阿香对他的任何示好而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其实那些示好是多么简单,简单得可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当事人才能敏感地心领神会。比如进教室时对存扣的惊鸿一瞥,比如出教室时不经意的回眸一顾,比如存扣打球时躲在人缝中的默默观望,比如在校园里相遇趁人不注意递过一个笑靥,或者上教室时正好跟在存扣后面,便加大步幅赶到前面来,虽然头都不回,但她故意和夸张的信息已经毫无遗缺地传达给了对方,陡然的加速使她变得风风火火,连蹦带跳,一溜小跑,腰肢如风摆杨柳,屁股活泼地扭动,那可爱又可笑的模样就像一个能干的小女人,急着要去做件急要做的事情。存扣对她的这些示好报以会心的眼神,甚至一笑,把笑意、满足和轻松都留驻在脸上一会儿,让那个丫头看了高兴。这又有什么呢,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个憨实善良的小伙子的心意,并没有非分之想和出格的举动,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只要是正常健康懂得热爱和体味生活的人都无法拒绝一个活泼热情天真纯洁的女孩的这种清新的爱意的,就看你怎样去把握好了。
存扣对阿香示好的把握限在眼神上的交流和回报——这也是让人愉快的呀——和周末送她回家一次,尽一点儿“兄长”的义务。但这对阿香已经够富足的了。这样的女孩索要的并不多,些微感性上的给予就让她心地踏实欢天喜地了,对每周末相聚一路的向往和等待更是她的一道情感大餐,让她激情飞扬;学习上因此更有劲了,以致徐老师布置的拗口拙牙的古文全篇背诵她也能伶伶俐俐地先别人背出来;英语是她的长项,现在更好了哩,单元测试居然捞了个班上最高分数,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这一天,两人走在回焦家庄的小路上,野外的景色让他俩心情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蓝,明净得像被水洗过了,丝丝缕缕的白云看上去也那么洁净,如画家在天幕上随心涂抹出的笔意,从容悠然。时分已到了农历十月,西斜的太阳带给人的只是凉沁空气中的温暖,如母亲温厚体贴的抚摸。田野里的最后一茬杂交稻也收割完了,一下子显得空旷辽远,安静而寂寞。错落在平原上的村落因此尽显轮廓,那些秋树,那些举着嫩白芦花的苇障,那些房屋,那些屋顶上的炊烟,那些从村庄里传出来的牲灵和人类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清新而抒情,如水墨世界,如世外桃源。
在一马平川的水乡平原上,焦家庄南河前的那个几丈高的土坡就显得非常的突兀,不知它是怎么形成的。有人说这是焦家庄古人祭祀祖先的土台,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大古墓的封土堆,但都缺少证据,传说而已。
这个土坡在近代发生过一次壮丽的事件。一九四二年,新四军在这里打过一次伏击,一举击沉了经过焦家庄南河开往大丰县城的两艘日军运输船。战斗胜利了,这里却也永远留下了七位烈士的忠骨。土坡上生着各种杂树,苍苍郁郁,丛草没膝,很是荒芜。林子深处是烈士墓。也只有到清明时节,这里才有些生气,附近庄子小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抬着花圈来祭扫烈士墓。
今天,阿香牵着存扣的手来到树林深处的烈士墓处,两人在墓碑前的石阶坐下。每次把阿香送到土坡上,存扣总要让阿香赖上一会儿,倒像是成一门功课了。以往是两人站在林子里呆上几分钟就走,现在阿香把他引到这里,树高草深一片寂静,烈士碑默默地站在身后,奇异的环境让人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有点无名的激动和紧张。
存扣虽然只比阿香大一个月,但阿香娇小的身材和天真率意的性格让存扣在她面前一开始就有一种下意识的兄长心态,特别是现在,他已彻底迁就和适应了她的机灵和调皮,适应了她可以跟哥哥的亲热赖皮的理论。阿香就像一个小孩子爱窝在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厚的胸膛上面,絮絮地说话,笑,假装生气。这本来是关系很亲密的恋人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情状,而阿香和存扣接触伊始就这样了。这并不是种特殊的个例。情窦初开的女孩如果向对方敞开了心门,往往是很彻底和毫无保留的,这符合水乡女儿的性格。因为阿香其实早已把存扣当成了自己的至爱亲人,那口头上的兄妹关系只不过是个以退为进心口不一的托辞、权宜之计。所以当她有机会和存扣在一起时就有了恋人般的动作和态度,否则她心态上就不能够产生“对等”。存扣是不晓得的,因此他在阿香缠磨他时顶多做到不反对而没有相应的配合,任其所为,其风度倒是与一个大哥哥无疑了。但一个正当青春妙龄浑身散发着处子之香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娇小身体赖在他的怀里,即便是铁人也不敢说毫无感觉,更何况他是一个身心很健旺又很会欣赏女性美的青年。他用理性压抑和抵制这种感觉,因为只是“兄妹”,因为他心里有秀平。特别是后者,他稍微放纵自己便是对秀平的亵渎,这是他不愿意的。可是今天,在这安谧隐蔽的烈士墓下,他本能地感到血液里流动着莫名的让他不自在的因子,心慌和躁烦,尤其当本来和他比肩相挨的阿香转过身来像个孩子似的骑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搂住他时,他的身体不可救药地有了冲动,反应强烈。理性的堤坝终于开始裂缝和渗水了,他第一次下意识地回搂住阿香。阿香在他强劲双臂的箍勒下要命地气喘、扭动,呻吟不断。他感到有一只温热的小手游进了他的裸背,在上面抚摩和抠压。他抱着她滚到了草地上。当他早就膨胀的下体压上阿香小腹下的耻骨时,阿香发出一声喊痛的惊叫。就是这声叫把存扣从迷狂中喊醒了,他马上站起来,衣裳也不掸,坐回石阶上,懊丧地抱着脑袋。
阿香怯生生地坐回到他身边,轻轻拿手推他:“你怎么啦?”
存扣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她:“对不起……我们是兄妹。”
“不错,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
“不!是!是兄妹!”存扣恶狠狠地说,慢慢推开她,踉跄地往林子外面走。
阿香定在那里,呆呆地望他出去。突然咬住嘴唇,眼泪簌簌而下,淌满了一脸。
存扣在路上晕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刚才就那么发生了那么激情迷乱的事情。他为此感到强烈的自责,感到可耻。他不怪阿香,一点儿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样的,她单纯,欲望是直露的,抱他搂他亲他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该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应和出了格的举动。还做什么哥哥,狗屁哥哥!简直就是对兄妹美好感情的亵渎。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对他这样。她显然是愿意的。她其所以惊叫是因他不小心弄疼了她。
他脑子里回放阿香在他怀里陶醉的样子,眼神迷蒙,面孔红喷喷的,把手都伸进他衣裳里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点儿不顾忌兄妹关系吗?存扣头脑里开始清醒过来了:答应两人保持兄妹关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不这样应承下来就断送了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阿香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阵沮丧,他这么聪明的人咋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呢?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过分泛滥的同情心。也许他本来就对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讨厌过阿香,可以说一直都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有个秀平,所以没把阿香往心里去。现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种亲近(或需要,或离不开)异性(或母性)的天性。小时候赖着妈妈,稍大些又赖着嫂嫂,上了初中那么有女孩缘,在女生堆里滚,离不开庆芸,噢,甚至还有点痴迷张老师,以后……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没空过啊。怎就这样呢。现在该怎么办?又和阿香好?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则他就不是个人。但今天他都这样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压她……想到自己是怎么把阿香弄得叫起来的,存扣脸上就一阵发烫。
前面就是老八队的晒场了。各家打下来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无风。黄昏将尽。西天的颜色变得暗紫,衬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从田埂上跳下晒场,走在光滑洁净的泥土上,脚底松软,让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时,这场上还满是抢收脱粒的人们,机器“突突”地响着,人声喧哗,老牛拉着辘磙“吱吱嘎嘎”转圈压着稻草,壮汉把木锨插进稻堆里,奋力朝天上一扬,珠帘似的金黄的稻粒“哗”地落下来,灰尘和草屑则灰溜溜地飘到一边去了,娃娃们提浆送饭,在草堆中间你追我赶,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极其认真和熟练地在一面“啪啪”地打着连枷……而今秋收已毕的晒场彻底安静下来了,安静而寂寥。再过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锄开,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麦收这场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场。黄昏的乡村最是安宁,静谧,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面前老八队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画,静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淳朴而唯美的审美感觉。他想找个地方弯一弯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个青石磙上坐下来,右手垂在磙棱上触到一个缺口,他马上就站起来了。他认得这石磙。这是他去年秋天坐过的那只石磙,那天,他无意间觑到了秀平洗澡,从她家里溜出来,坐在这石磙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吧——嗒”“吧——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六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学铜匠已出师单干好几个月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 “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瘌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进财忙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小说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船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意儿。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买账。”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上,举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个铜匠担子,走东串西,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辛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两人对他掏心窝子说话,很感激。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呀。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吃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马锁说。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接上一句。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存扣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红鼻子’玉寿刻的差。”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块把两块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又补充道,“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开介绍信才能刻的吗?”存扣问。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笑着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都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几钱,他说五角,甚至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这多便宜呀,在正规店里刻起码也要两块三块的,简直是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钱,刻字要另算的,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五角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拾……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我在旁边看了都不忍。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生气。
马锁劝他:“你吃!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突然止住了,想到了存扣的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脱了色,心里真是尴尬。
进财连忙打圆场:“别提这小子了!存扣,你知道啊,马锁志气大哩,他刚才对我说他铜匠担子不想挑,以后想开个废品收购站哩!”
“你志气小?”马锁白了他一眼,“你说说,你告诉存扣你的志向!”
进财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我嘛……想把师傅本事都学到手,以后自己拉个班子,到上海,到北京,做大装潢。”
存扣听两个好伙伴都有大志向,心里才高兴起来:“现在搞改革开放,鼓励发财致富,你们放手干吧。我保你们会成功。”马上又愤愤加了句:“可别跟东连学!”
“好。吉言!吉言!”进财马锁一齐向存扣举起杯来。
不谈东连了。谈保连。
“倒有老长时间看不见保连了。”存扣说。
“自从那年出那事后,他就不大和庄上人搭讪了。”进财说,“好像不是我们顾庄人了哩。”
“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当时他也是一心之头(方言:一时冲动)。他和我玩得好,我晓得的。”存扣说。
“我现在还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断,关键时刻不要面皮,拿得出,那时保连就毁了。动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简单啊,老瘌疤。——等于救了保连。”马锁说。
“听说他在草潭成绩还不丑。”进财说,“说不定还真能出个人。”
“那保不定。”马锁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混得惨了,瘪脚了,倒霉了,换个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来过,说不定还真能活回起色来。——‘眼不望,心不烦’,没有精神负担了嘛。”进财跟着说:“我师傅也对我讲过,‘树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存扣心里有个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马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的。
“我不大抽烟。平时兜里摆一包敬敬人。”他拈出一根递给进财。
进财用手挡开了,说不会。他师傅不准他抽,只准喝点儿酒。
“你师傅对你家法不小啊,烟都不准抽。”马锁笑着对进财说。
进财说这是师傅为他好,“他把我当自家伢子看的。”
马锁坏笑:“他当然把你当自家伢子看。”
进财脸就有点红了。
“什事啊?说说看!”存扣来了兴趣。
进财想不准马锁说,但晓得挡不住,犟起来说:“你说就说,反正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马锁说进财的师傅有个大丫头叫大妮,对进财可好哩,平时不仅帮他洗衣裳、盛饭,早上连牙膏都替他挤得好好的,晚上还给他打洗脚水哩。“你说,可有这事?你妈妈亲口在外面说的!”
“真的呀?”存扣惊奇地望着进财说。
“真的。”进财倒不抵赖。
“她多大呀?”存扣问。
“二十四。”
“啊?”
“所以呀,”马锁笑着对存扣说,“进财妈对外面人说,‘大妮对我家进财那个好呀,赛过妈妈的细致。’听了把人家笑死了。‘妈妈’,说姐姐还差不多!”
“我妈就是不会说比喻。”进财眼里似乎有些泛潮,“她呀,就是对人太好了。以前也跟人家谈过,谈了几个呢,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可是没得用,对人太好人家反而不爱惜她。都黄了……岁数就扯大了哩。她,她寻过死,为这个……”
进财两只手插进头发里,脸对着桌面。
“就是岁数太大了。”存扣小心地说。
“比我大六岁。”进财头不抬,闷闷地说。
“太大了,大三岁还差不多。”马锁对进财说,“你丧气啥?你不要就是了。”
“我师傅对我恩情重啊。在几个徒弟中他最看重我,角壁角落地教我,比我爸爸都对我好哩。”进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舱外。“大妮对我的情意我咋不懂呢,可我心里只当她是个姐姐。顶好顶好的姐姐。可我又不能表明我的心思。就这样拖呀……拖呀……会误了她的呀……”
“你不跟人家挑明了态度,怕日后不大好收场。”马锁说。
“你说怎么挑明?拿什么话替她说?”进财激动起来,责问马锁。“刀不斫在你头上你不晓得疼!”
“好好,怪我,怪我。我只对你说一句话,不想跟人家好,趁早对人家说,黏黏糊糊反而害了人家。我虽然没跟女子好过,但也晓得一个理,女子爱上哪个人,心就给他敞开了,什么都舍得把你,死都肯。你不说,人家就有念想,一天一天往深处引,日后走不出来,寻死上吊的都有。不是我唬你。要么你就板板正正地待人家,叫人家看出你只不过把她当个姐姐待,让她慢慢想通了,死心了,这才行。黏黏糊糊的,哪像个爷们儿!——来,存扣,我们喝,还有三瓶呢!”
马锁这番话说得存扣又是一震,心头好像有个地方豁亮起来。见马锁要他喝,马上一举茶缸,说:“喝!”一仰头把半茶缸酒“咕咚”都倒进了喉咙。马锁拍掌大叫:“好!海量!”
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时在东桥上对河港望时,马锁的铜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进江湖里谋生活去了,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对着上风深深吸了口气,步子稳实地下桥往前方走去。
阿香在林子深处那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放松了全部身心,幽静又带着有些神秘的氛围让她的欲望一下子弥漫开来,如加了强力粉的面坨,陡然地发酵成肥肥的一团。她的欲望是单纯的,绝不曾有一丁点儿往那个终极的地方去考虑。她只是个孩子,是个中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她本来是挨着存扣肩膀坐着的,但那时她突然心里空得慌,渴望有人贴着她,紧紧地贴着,才会让她舒服和充实,或者说踏实,有安全感。这也许是造化对于女子天然欲望的自然安排,规定和格式化了这样的需求方式。于是她就站起来,像个孩子似的骑上了存扣的大腿,双腿尽量分开,往前挨,双臂环搂着他的腰,脸挨贴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觉细胞都在欢唱,如干枯的秧苗,“吱咕咕”地喝着漾来的清流。她娇喘吁吁,满脸晕红,皮肤发热滚烫。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浑身都在散发着香馥馥的气味。这是干净的芬芳的气味,带着温暖,甜丝丝的,如午间盛开的花香。十七岁的少女本来就是一朵花,带着露水启瓣,向着阳光绽开。这小巧而柔软、弹性十足的香喷喷的身体整个儿偎依紧贴在另一个体格强健的同样十七岁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么迷香似的立时晕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简直要蹦出体外。血脉中热流加快,奔腾如径赛中刚起跑的健儿,又如炸了群的惊马,嘶嘶地,朝着草原深处急奔。喘气,咽唾沫的声音响得清亮。浑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下体更是感应得膨硬胀大,热火火,昂扬如马首。他不由就回搂住她,两臂铁箍般有力,带着青藤般缠绕身上的人儿轻而易举地站起来,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样覆盖她,却不意压痛了她。一声娇呼,如醍醐灌顶,当即浇醒了他。
多年后,阿香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很难预料。很可能她的一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她看到存扣推开她踉跄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个人扔下时,她悔恨得泪如泉涌。她站在林子间抽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又忙不迭擦干眼泪,慌忙离开了林子。她终于意识到站立之所在。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斑驳裂缝的水泥纪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着。上面有七个鲜红的名字,如七双眼睛,平静而认真地向她瞅着。
这么一闹,兄妹关系的面纱被阿香亲手扯开了。她是多么的沮丧!她晓得自己失态了,过分了,一点儿也敛不住情绪,而且口无遮拦,把真实的心思过早地暴露出来,提醒和吓跑了存扣。她以为存扣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她才顺水推舟答应了存扣敷衍她的“顶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关系做情感的根据地,稳住存扣,时间和耐心会把这个根据地在不经意中慢慢扩大,最终水到渠成。就像小时候做的游戏:把一滴墨汁滴在锅盖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洇开——如暴风雨前飞渡乱走的乌云,最终占满整个天空。
但是一切都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没有疏离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见了她居然主动一笑,笑容比以前还要明朗,温厚得像亲哥哥一样。好像纪念碑前的那桩尴尬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又惊又喜,都愣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脑筋急剧地转动,但随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在存扣面前来回走了两次,看他的反应。——没错,他还是对她坦然地笑笑,温厚亲切的眼神像亲哥哥一样。她彻底地放心了,太阳东升西落,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她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读书说话语速加快,清脆响亮,走起路来带着蹦跳,如一只快乐的小鹿。
星期六的下午,两人走到僻静的小路上时,阿香忍不住“哧哧”发笑。存扣跟在后面问她:“你傻乐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说,“我们是兄妹。”
他把“兄妹”两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响了。脚下就有些凝滞。
他也不响了。脚步也缓慢下来。
默默地走,两人。
过桥,他在前一伸手,她跟着把手交出去;过墓地,他并排走在她左侧,她马上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练。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终于到了土坡。两人面南而坐,来路尽显在他们脚下。田畴墓冢,小桥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妈妈说我是个傻姑娘。”阿香眼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有风吹过,她额上和耳际的头发就纷乱地拂扬起来。存扣转眼看她的脸,只能看到脸侧,很美的轮廓:耳朵圆圆的,很白;耳垂儿奶乎乎的,上面有一个细孔,这是孩提时挂金锤儿或金叶子的证据。她平静地端坐着,如同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怜惜地把她轻轻搂过来,但是他不能。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吴中吗?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吗?如果傻,我会做有个人的妹妹吗?他对我笑,让我快活,还周周送我回家。”她转头向存扣,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我傻吗,哥哥?”
存扣近距离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她举着脑袋,乱发迷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的额头光洁如玉。眉毛疏淡,柔顺。乌亮的眼瞳中间是两个存扣。红唇微张,向他要着询问。
“你一点儿也不傻。你聪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间,笑容隐没了,把头又转向前方。“
我该知足了哩……只是,还能送我多少趟呢……还有一年半……“
她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计算着什么。
“你瞎想什么呢,我愿意送你呀!”
“我在担心呀,毕业以后没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转过头望他,“你考什么学校我也考什么学校,跟着你。”
马上她就笑开了:“疯话哩。我怎么能跟你比,说不定还什么都考不上哩。”她直摇头。
“瞎说。你考得上!你聪明!用功就考得上!”
“万一考不上呢?万一?”
“复读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妈也这样说。”她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吁了一口气,像陡然解除了紧张。
又沉吟道:“如果复了都考不上……我以后就到你家当保姆,你要吗?”她突然高兴起来,问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么?”
“没有。”存扣说,“风。”
“噢。”
“哎,阿香,”隔了一会儿,存扣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会不会晓得呀?怀疑你……”
阿香一惊,脸上就变了色,“是的呀,我妈妈上次就问过的。”
存扣也紧张起来,两只手扣着不住地动,“没得命。要小心哩。”
“没事。我妈妈我哄得住。”阿香坚定地说,“你不送我我怎么弄,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紧!”
然而阿香还是没有哄得住妈妈。寒假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巧凤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后,还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远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后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断你的腿!”
就是这声骂让存扣步了保连的后尘: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逃离。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后信手一划,就在牛郎织女之间画出了遥遥相隔的滔滔银河。
第十九章
日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十八岁的存扣端坐在田垛中学高二(1)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里,内心一片安宁。
当头发稀疏清癯瘦矮的刘老师把他领进班上时,五十四双眼睛刷地向他卷起了好奇的风暴。这个穿着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伙像棵松站立着,越发显示出身侧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裤袋中,右手随意地拎着一只鼓囊的书包。他在视线的风暴中岿然不动,表情平静,目光安详,显示出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从容冷静的气度。这是种迷人的不多见的气度,淡定,内敛,却是另一种咄咄逼人。以至于刘老师告诉大家这个新转来的同学的名字时,班上却没有欢迎的掌声。阒寂。而在介绍声中,他的视线已把班级逡巡了一遍,然后径直朝后门边一张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吹开桌上的些微尘灰,拿出语文课本,端正地坐着,凝神注视讲台后面的老师,如老僧入定。他的心里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无邪的童稚时代。
存扣田垛中学的生活宣告开始。
存扣托人把自己转到田垛来是有理由的。田垛在顾庄西南方三十五里,距吴窑水路四十五里。水乡腹地,由此及彼,要么行船乘舟,要么甩脚丫子走路——梦想有朝一日坐上汽车的水乡人戏称走路为“乘11路公共汽车”,倒是形象妥帖:11,两条腿之象形也。所以田垛对于存扣是个远地方了。存扣要的就是远,远才能拉开距离。潜意识中也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决裂,决绝。他对以前非常抗拒,正如上学期开始他屡屡撕掉日记一样,他想在一个远远的完全陌生的地方,书写一个新的自己,实现自己。
来田垛中学的第三天,他利用下午两节课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到镇上遛了一圈。
田垛的老街很特别,不像一般镇上东西一条长街,而是呈四方形。四条街衔头接尾,抱弯打转,其实还是一条街。一圈走下来又回到起点,倒是省了回头的脚力。存扣听人说过:“田垛的老街四角方,要死人就成双。”今儿总算见识到这“四角方”了。但他对“要死人就成双”这话不相信,想也许是镇子大,赶巧有过那么几回出现一天死两个人的情况罢了,要不这镇上死了一个人,那些活着的老头老太还不在家里吓死?
老街中间是黄麻石铺成的,年深日久,有些石条被踩得麻点都没了,平滑光溜的;石条之间也不平整,有的塌陷,有的翘起,这反而让街面有种陈旧的美感。和街面相和谐的是两边保存有相当多而且完整的老房子老铺面,都是青砖黑瓦,门柱红漆斑驳;还有几家老店檐下挂着厚重的旧牌匾。街上很热闹,有各式各样的老手艺:打铁的,敲洋铁皮的,做秤的,编竹器的,刻章的,画像的,剃头的……连在街上走动的人穿着扮相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比较传统,尤其是周边来镇上买卖的乡民,很多还保留着里下河地区早不多见的民俗打扮:妇女穿着偏襟衣裳,头上戴方巾,下面系个黑围兜;十七八岁的女伢脖子上还挂个银项圈……存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东张西望,像观光客。常言道:“隔河千里远,十里大不同。”这儿离吴窑才几十里路,同为老镇,又同在一个县里,镇与镇的风貌就有了很大不同。也许是这地方比较偏僻的原因吧。
老街上卖小吃的多。吴窑那边卖熟藕是把整根的藕放在大铁锅里煮,煮熟了拿出来在木板上一排排晾着,叫做“卖烂藕”,这里却是把藕切成一截一截的,藕孔里塞满了糯米,谓之“藕夹”,放在糖水里煮。煮藕的家什一律是三十二公分的大钢精锅,“藕夹”淹在褐色浓稠的汤里,煞是诱人。但存扣一贯不吃熟藕的,嫌吃起来麻烦,藕丝儿挂挂的,粘在嘴巴上像恼人的长胡子。他感兴趣的是这儿的油条。他从小就喜欢吃油条,田垛的油条特别大,有尺把长,粗得像根棒子,当然价钱也是别的地方的两倍:一角钱一根。他站在人家油锅边等了两分钟,要伙计把他的两根油条炸得老些。他喜欢吃老油条,嘴咬下脆松松的,屑子掉掉的,满口生香。他边吃边走。一家饺面店里的唱片机放出来音乐吸引了他,同时把他的馋瘾吊起来了。他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尝尝风味是否与别处有所不同。
果然有些不同。首先是包法。吴窑那边的馄饨是包成一个小团儿,这儿却都带着边褶儿,夹在筷上像只蝴蝶。其次是汤更鲜。存扣专门站起来到热气蒸腾的灶上去看,看到馄饨锅的旁边“咕咕”地煮着一镬高汤,上面漂着拍扁了的生姜,打成结的老葱,里面还有一只整鸡。乖乖,原来是鸡汤。不像吴窑那边汤是就着馄饨锅舀的,碗里撮些虾糠起鲜。
唱片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儿。存扣最喜欢听邓丽君。他想时代变化真是快,现在一些富裕起来的农村人家里都有唱片机了,真是不可思议。以前这玩意儿只有开大会时才能看到,捧宝似的摆在主席台上。邓丽君的歌前两年都不准听,也不许唱,上头有人来搜邓丽君的唱片和磁带,说是靡靡之音,人听了会颓废会没劲儿会“封资修”,对青少年尤其荼毒。可这阵风马上就过去了。邓丽君的歌人人爱听,人人爱唱,人们唱够了那些样板戏和脸红脖子粗的革命歌曲。好的东西为什么要遏止呢?邓丽君的歌多好啊,词好,曲好,唱功好,又不难学,好多歌唱起来蛮契合心情的,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像《小城故事》、《美酒加咖啡》、《在水一方》、《月亮代表我的心》,多抒情,多清丽,多缠绵,唱着唱着,心里面就如有一团糖似的融化哩。
邓丽君唱完三支歌,存扣的馄饨也吃完了,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感到身上有些燥热。
存扣到街上遛圈还有一个目的:想找镇上的浴室在哪儿。热爱运动的他总是比别人洗澡勤,三天不洗澡身上就不舒服。他在西街“光荣照相馆”和“大众旅社”之间首先看到的是一串红灯笼,晓得这就是了。“澡堂里的灯笼——天天挂”,在里下河地区,大红灯笼是澡堂的标志。朝门首一看,哟,绝对是老字号。典型的民国风格。青砖灰浆砌成的拱形门楼,门额上嵌着块石刻:“濯缨泉”。穹门两侧嵌着一副石勒对联:“涤旧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存扣身上立时刺挠挠地发痒,马上进去买了票。
大池里洗澡的人真不少。顶上的大灯泡不是太亮,也许是池里蒸汽大的缘故。这浴室可能还是烧的土式的“滚地龙”,因此蒸汽特别匀,相当暖和。存扣没敢坐到头池的格木上熏蒸,径直蹲进大池淹了两分钟,然后站起来急急慌慌地洗了身子,又洗了头——正好在地上捡到个橡皮大的肥皂头儿——赶紧穿衣裳出来了,他怕耽搁太久会错过学校打粥的时间。
早晚二两粥,中午半斤饭,中学里都是这样。和吴中不同的是,这里值日生打粥不是端木桶,而是拎铅皮桶。白白汪汪的一桶粥拎在手上,侧着腰走,像极了农村人把猪食的情状,只是桶中内容不同罢了。就有人大鸣大放地这么说——食堂在学校东北,宿舍在学校最南,其间相隔二百多米,逢到下雨天,那些不走运的值日生打仗似的拎着桶在雨帘间急急忙忙地走,尽量减少天水落入桶中,好不容易挨到宿舍,怨气迸发,吼一声“把猪食喽——”早就坐守床边的“猪”们一拥而上围成一圈,把各样的家伙伸过来,彼此碰得“叮当”作响,像得了饿症似的各不相让。天水汪在粥面上,管他哩!马勺一搅就看不见了,不欺你来不欺他,大家马儿大家骑,谁都沾光一点儿,反正吃下去不会坏了肚子。
但存扣到田中没几天,倒真看过有人刚把吃下去的热粥整个儿吐出来的,只不过与天水无关。
兴化是水乡,中学通常逐水而建,便于师生用水,食堂供水。这田中校址却选得不好,学校大门在北边,大门离河边足有二百米远,中间隔个酱菜厂和几十户民居。宿舍在学校最南面的学生要用水就得走三四百米,近里把路了,真是太不方便。吃过晚饭,寄宿生都要拿着面盆去河边端水,一盆水端回宿舍脸上汗湿湿的。大多同学都备有两只盆,端回来的水匀些另一只盆里,一份用来晚自修后洗脚,一份第二天早上洗脸刷牙用。也有只用一只盆的,水端回来先倒满吃饭的钵子,这就是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水——刷过牙后剩下的一点儿水往手巾上一浇,水淋淋地在脸上捋两把算事——倒也勉强够用。但也有一个盆也不置的,譬如潘国华。睡觉前他等人家洗过脚了,把脏水端过来用,然后帮人家倒掉;早上刷牙今天跟你要一点儿,明天跟他讨一点儿,凑合,洗脸还是洗人家用过的。他不怕脏,说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他举例说,浴室里的毛巾你别看雪白白的,其实人屁眼沟都揩,你还不照样在里面洗头洗脸!他又举例说,河里的水你别看清滴滴的,其实一下雨,田里的粪肥全往里流;还有,河里的鱼虾蟹鳖就不屙屎撒尿?人还不是照吃!他恪守着这样的理论,因而也就省去了每天的端水之劳。但室友们对他这样明显有些不屑,脏水可以给他用,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
这天早上,大伙儿正吃着早饭粥,都在下铺的床沿上对过坐着,捧着搪瓷钵子,有使勺子的,有用筷子的,啜粥声很壮观地响成一片。
“潘国华,你早上偷我水刷牙的吧?”刘桂海突然问了一句。
“放屁呦,我没偷。”
“你不要赖,偷就是偷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要偷也不偷你的!”
潘国华脖子上的瘦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是受了冤枉。
“不偷最好,不偷最好!”刘桂海脸上带着笑,对大家说:“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偷懒,洗脚水没倒,早上感觉有人在我床底下兜了水跑出去了,当时我就想可千万别兜错了盆子。起身后我一看,清水盆里满满的,敢情还是被人弄错了。唉,都怪我,没把脏水倒掉,偏偏还放在了清水前面。”
大家都笑起来。潘国华脸色异样,喉咙一咽一咽地。
“偏偏我昨晚还用小刀刮了脚气,”刘桂海接着说,很痛悔地样子,“里面浸泡着又大又肥又白的烂脚皮呀!”
潘国华喉咙里“咯咯”直响,忙把粥钵子往铺上一摆,冲了出去,“稀里哗啦”呕了起来。宿舍里笑成一片。
潘国华呕得眼泪汪汪地进了宿舍,对刘桂海说:“算你小子促狭!”
“别骂人。”刘桂海嘻嘻笑着说,“我也是被人偷寒心了。”
吃过早饭,存扣往教室走,看见瘦巴巴的潘国华跟在后面。才吃过人的苦,可怜兮兮的。便动了恻隐之心,慢下步子对他说了声:“早饭没吃成肚子要饿的。”
“没事……我去买根油条吃。”潘国华见存扣和他说话,感激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你呀,以后不要爱占便宜了。”存扣说,“占小便宜吃大亏,还容易被人看轻了。”
“妈的,哪天尿泡尿他清水盆里!”潘国华恨恨地说。
“不能!他错一你不能错二。”存扣盯着他,认真地说。
潘国华嗫嚅:“……他也太毒了哩……”
“你中饭后上街买两个盆子。这钱不要省。”
“嗯。”潘国华说,“下周买。我没多钱了。”
存扣掏出五块钱给他:“你先用吧。”
于是,存扣在田中有了第一个朋友。
潘国华个子不高,顶多一米六的样子,瘦精精的,脑袋和眼睛倒挺大,看人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无邪单纯的神态倒像是个初一的学生。男生们喜欢拿他开心,言语中都有些瞧不起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差,很多方面表现得就有些小气,猥琐。他穿着是班上最差的。他身上有件宽大的半新中山装,老气的灰颜色,是他爸爸给他的,走路走得快时衣摆翻飞,“嗖嗖”作响,煞是有趣。而他本人却无所谓。他没什么零用钱,据说,他爸爸一周只给一块钱,因此别的同学吃东西时他总爱涎着脸跟人家讨要一点儿,而他有点吃食却舍不得与人家分享。存扣看到他的粥菜都宝贝似的锁在箱子里,吃粥的时候开锁拿出来挑一点儿,马上就锁上了。有个同学曾揭发他晚上蒙着头钻在被窝里吃炒蚕豆,一针见血地分析这种吃法一是怕嚼蚕豆的“咯嘣”声被人听见了,二是怕蚕豆的香气被人闻到了,怕人家跟他讨。存扣心想,果真这样,这蚕豆吃得也实在太痛苦了,还不如不吃。
存扣借给他五块钱买了两只塑料盆,结束了他偷水的历史。他很感激存扣,端水时总跟存扣一块儿。
“丁存扣,你五块钱我要分几次还你才行哩。”
“没事。有钱就还,我又不急。”
难得有人对他这样好,潘国华把存扣当成了知己,没事就过来拉呱几句。
“丁存扣,你做什么要转到我们田中呀?”
“喜欢这儿呗。”存扣微笑。
“你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吴窑。”
“呀,吴窑!”潘国华直啧嘴,“那可是好地方呀,我听人说过,吴窑繁荣,热闹;中学大,有标准的操场——跟县中一样的。”他狡黠地看存扣的眼睛:“你肯定不是因为喜欢的原因来我们田中的。你不要骗我。”
“这可是秘密。无可奉告。”存扣还是微笑。他听潘国华夸吴窑,夸吴中的操场,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失落。田中的条件确实与吴中没法比,操场太小了,连个一百米直跑道都没有,跑一百米只得跑操场对角线。居然是个老中学,真离奇了。
“唉,我就不喜欢这破学校,吃水不方便,厕所臭烘烘……”
潘国华指的是男生宿舍的厕所。存扣第一次进宿舍就隐隐闻到一股大粪味,不由皱起眉头说了句:“咋这么臭?”旁边就有一个同学告诉他这是因为宿舍西头有个厕所,是露天的,“我们还好,是四室,六室七室靠得近还臭呢。不过我们都惯了,闻不见了。你才来,鼻子尖。”存扣去小便时一看,果然是,一排边十几个坑位,倒是蛮整齐的,就是没有个顶棚。心想,好天尚可,逢到阴天下雨咋个上哟。以后潘国华曾给存扣朗诵了一个顺口溜:
风吹屁股冷,
寒风刺肛门。
为了解大便,
只好忍一忍。
存扣一听,真的好形象,朗朗上口。“扑哧”笑了:“你小子,真逗。”
“你身上这滑雪衫真好看。黑的。”一次在操场边上散步时,潘国华对存扣说。眼里的羡慕和他语言表达一样,像个孩子。“你家一定很发财。”
“谁说的?”存扣笑眯眯地看他。
“看得出来。”他说,“你第一天到班上就把大家都镇住了。——穿得又好,人又标致。哎,你猜有人说你什么?”
“什么?”存扣来了兴趣。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他总是很在意。
“他们说认识你。”
“胡扯。怎么可能!”
“连我也这样认为呢。”他说,“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像你这样的。”
“敢情把我当明星了!”存扣哑然失笑。
“是哩是哩,还争起来,有说你像高仓健的,有说你像三浦友和的。”
“噢?”存扣听有人这么比他,心里怪高兴的。在电影《追捕》中演警察杜丘的高仓健和在电视剧《血疑》中饰光夫的三浦友和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尤其是高仓健,他觉得跟他崇拜的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气质特别相像,都是外冷内热的硬汉、铁汉。他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可他嘴上却这么说:“哪里哪里,不好比的。看来你们还都崇洋媚外的——把我跟日本鬼子比呀!”
潘国华“咯咯”笑起来,“本来就像嘛,无论穿着,身材,模样……风度……都像。”他认真地说着话,看着存扣的脸,皱着眉头,像竭力在头脑里寻出一个最合适说明“像”的词来。其实他最想说的就是两个字:气质。
他可能为自己语言的匮乏有些沮丧,可这贴切的两个字却又是那么呼之欲出。他低头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注意力却又被存扣脚上的高帮回力球鞋吸引住了。
“你会打篮球吗?你这么高高大大,又健壮?”
“唔,会一点儿的。”
“太好了!我谅你会!我可是特别欢喜打哩!”
“你这样子?”存扣看他瘦叽叽的身盘儿,表示怀疑。
“你别看我瘦!——‘瘦归瘦,筋骨肉!’我在场上可灵活哩,可凶哩!”
“真的假的呀?”存扣发笑。
“你别笑!明天活动课我们打下子,好不好?”
“唔……打就打下子吧。”
潘国华脸上发光,眼睛放亮。他要在心仪的新朋友面前露一手。
田中操场虽然不大,倒也合理地安排了三副篮球架子。有的教室的山墙上也钉上个篮圈儿,让学生练练投篮玩儿。学校篮球活动气氛很浓,经常有比赛,不仅是班级之间和师生之间的比赛,校教工队和学生队还经常到别校去比,当然人家也来。球迷自然就多,逢到比赛站满一操场,过节似的。活动课打篮球争场地是经常的。只能打半场,三打三或四打四,三个球一轮,有时候后面要排六七组人等着。存扣所在的高二(1)班前面就是操场,因此争场地倒是占了地利。爱打球的同学下午两节课一下,厕所先不忙上,铃声还在响着,就猫腰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先把篮占到再说。
潘国华他们占了篮就邀存扣下场。存扣笑笑说:“你们打,我先看看。”存扣来田中时本打算以后不摸篮球的,他知道自己在有些地方比别人强得多,容易引人注目。他想在田中安静地度过高中生活,而想安静有些地方就要尽量保持低调一点儿。昨天他答应潘国华打球后还后悔了一阵子,怨自己定力不够。今天他也只想在场上随便撂几个球,正好和一些男同学沟通沟通。他发现来班上好几天了,有些同学不大敢搭讪他,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他想可能是他过于严肃点了。打篮球是最好的沟通方式,球传起来不亲热也亲热了。他看几个同学打得很积极,有些在他面前卖弄的意思,特别是潘国华,带球时跑得奔奔的,防守时叉手叉脚,张牙舞爪的很滑稽。他上身脱得只剩一件粉红的运动衫,后背上有一个洞,看得见肉了,也不知在哪钩破了的,破布一扇一扇的,像粘在背上的一只蝴蝶。存扣就想发笑。
打了几个球后,潘国华说:“丁存扣你下来,再带一个人四打四!”站在场边的同学倒不少,可是没人下来,好像是不好意思配存扣似的。这地方的学生不大像吴中那边放得开。在场上矮墩墩但很结实的生活委员兼化学课代表李金祥对存扣忠厚地一笑:“我下来歇下子,你先打吧。”
存扣就进了场,接过潘国华传来的球在地上拍了拍。球不丑,手感挺好的。手一抬,球飞过去在篮圈上急速地转了几转,没进去。好长时间不打球,有些手生呢。
就开始打了。存扣今天穿了件夹克衫,下场也没脱。他里面穿着件浅绿的毛线衣,衬衫是白的,他怕弄脏了。贴肉是件紫红色的背心,胸口上有“sport”一行字母和一个篮球图案。但他不想穿背心打球,太张扬了。他在吴窑才不问呢,常常是赤膊打球,天冷也不怕,痛快;下面经常穿条田径短裤,脚蹬高帮回力球鞋。吴中体育队许多男生都喜欢这样,一个学一个,好像不这样放肆粗野就不像运动员似的。后来阿香却对存扣提意见了,不许他脱成这样——
“以后不准你脱得这样子,不冷呀?要穿运动衫裤。”
“没事。这样舒服。”
“你笨哟……”阿香急腔腔地说,“你脱成这样露,女生看你哩。你看她们看你打球叫得鬼声辣气的,就是看了你激动。”
“莫瞎说咯。”
“真的呀!”阿香有些急赤白脸的,“你不晓得女生哩,宿舍时什么不谈呀,说哪个男生排骨胸罗杆腿,哪个男生胸肌大,哪个男生腿上毛多……你晓得啥呀?”
存扣听了心里发笑:原来女生和男生一样的呀。在宿舍里他们还给女生排过名次哩,哪个脸蛋最好看,哪个身材最好……
从此他打球都规规矩矩地穿上运动衫裤。
存扣在潘国华这组。他不紧不慢地打着,很有章法地带球传球,就是不投篮。对方来拦他,他一仄一转就过去了,很轻松,突到篮下,手举了举,还是不想投,又把球传到外面来了。让潘国华和另一个同学投。无奈他俩被人盯得很严实——存扣一上来好像对方打得更认真了——接到球不能摆脱对方从容投篮,仓促和勉强出手准头可想而知。对方已进去两个,下面刘桂海几个组成的一组又跃跃欲试地要上,潘国华急得大叫:“不要把我们,你自己来!”存扣应声跳起来,一个打板球,捅进一个二分。跟着接过潘国华的中场发球,也不顾旁人了,三绕两拐连晃对方两人防守,跑篮得分。二比二平。存扣缓了一口气,在三分圈外接到发球,带球走了两步,双手持球高高举起,像是要找队友传球,看到潘国华和那个同学在场上走马灯似的跑,而对方紧缠着防守,就是不让他俩接到球。存扣怕把球传丢了,敛住气,双手在头顶上一拨一压腕,那球弧线很漂亮地向前飞去,“刷”地入了篮网——三分球!
就这么反败为胜了。场下看球的同学都鼓掌叫喊起来,他们还很少看到有学生把球打得这么从容熟练而干净的。本班的同学尤其兴奋,想不到班上来了个篮球高手哩,以后跟外班比赛就不怕了。潘国华高兴得猴样似的,凑过来捅了存扣一下:“厉害呀你,还骗我!”另外一个同学也憨憨地傻乐,汗流了一脸。
刘桂海他们刚要上,场下蓦一声喊:“敢不敢带我们打?”
存扣一看,场边上站着几个外班的学生。其中一个个头特高,足有一米八五的样子,人精瘦,像根电线杆子戳在那里。潘国华小声告诉存扣,说这几个是(2)班的,那高个子叫陆高峰,凶得很,(1)班每次打不过(2)班都是因为有他。问带不带他们打,言语间竟有些惴惴。存扣扫了一眼本班同学,一个个群情激昂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光彩。存扣豪气就上来了,说:“带!跟他们干!”
四打四,打五个球。存扣邀了块头较大的刘桂海凑成四个人。刘桂海上来气昂昂的,看样子他经常是(2)班的手下败将,他要报仇!——现在有存扣来了,他认为报仇的时刻到来了!
那陆高峰上场后专盯存扣。他叉开两条又瘦又长的腿,双臂张着,恨不得要抱住存扣似的。存扣在他前面要投篮,他把膀子从后面伸过来压住存扣的肩,让他跳不起来投不出去,
偷机向下把存扣手上的球打掉。明摆着犯规动作,仗着反正没人吹球,跟存扣硬上。
存扣有些生气:这人球品太差!情绪一毛糙,手上就失了准头,投了两个都没进,心里更是焦躁。场下两班学生簇得越来越多,“哇哩哇啦”地替本班呐喊加油。存扣把球分给队友,无奈他们也被对方防得严实,两个球都没投中,其中一个球投得慌忙竟歪歪斜斜来了个“三不沾”。而对方却连连得手,以三比零领先。
存扣看形势不对头,还是得自己来。他在空中高高跳起,硬截得对方一个传球,落地后立刻往篮下带,对方队员上来防时,他一个假动作晃了过去,几大步就跨到篮下,跃起投篮!
就在球出手的同时,存扣感到一股大力从后面向他整个撞了过来,在空中把他撞了出去,落下来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上了篮球架!是陆高峰。他把存扣防丢了,队友又被晃了过去,明明知道无望,还是拼命从斜刺里冲上去,企图从后面跃起盖帽,哪里来得及,一头撞在存扣身上。
球进了,存扣的火也往外冒了。
他站在篮下,拧着眉头,“哗”地拉开了夹克拉链。把脱下的衣裳搭在球架的横木上,上身只剩那件紫红的紧身背心,包裹着凹凸有形的强劲肌肉。回过头来,凛凛地盯着陆高峰。场上场下的人都哑了,每个人的心都在乱跳:该不会打架吧?
存扣盯视着陆高峰,突然拧腰起胯,一个后摆腿“嘭”地打在球架柱上,把球架震得“嗡嗡”直响。年久风化的水泥掉下拳头大一块,露出里头生了红锈的钢筋。
衣裳全震得滑落下来。
很多人惊得“呀——”地叫出声来。这种漂亮专业的武术动作大家只在武打片里才见到过,端的是力道沉雄,迅如闪电,却是一个转来的高二学生使出来的!
潘国华忙不迭上去把衣裳捡了起来,重新小心地搭在横木上。
陆高峰的脸上挂着讪讪的僵笑。
陆高峰明显地泄了气,防守上规矩多了。存扣倒是发狠了,满场飞着他穿着红背心的身影,把他的速度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像匹凶猛又灵活的豹子。很快,这场球以五比四赢了。场上喝彩和尖叫声不断。
存扣把衣裳取下来往肩上一搭,拨开人群大踏步走了,任潘国华在后面喊他,头都不回。
存扣要到宿舍时,潘国华从后面赶上来,气咻咻地。存扣问:“咋不打了?”他说:“你不打我还打啥。——你是去洗澡啊?我跟你一起去。”
存扣在篮球场上狠煞了陆高峰他们的气焰,第一次为(1)班扳回了面子,全班同学为之欢欣鼓舞。男同学一下子都与存扣亲近了,不再那么拘谨地对他,课前课后都喜欢簇到他身边来。存扣不大讲话,微笑且亲切地听他们说叨。存扣好像天生有种吸引人凝聚人的特质,有领袖风采。那些土气中透着淳朴的女生远远地看见存扣时,也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她们也为班上来了这位男同学而感到欢喜。
存扣宿舍的铺位在西北角的上位,靠着一扇不大的窗户。宿舍里对面放着三张双层铁床,上面睡一个人,下面有两人一床的,也有只睡一个的。存扣很喜欢这个位置,跟在吴中时一样。睡角落的好处是拥有两面墙,人就好像更有了点倚靠,安稳。“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在吴中上高一时王树宝的奶奶曾这么说过。存扣在镇上百货公司买了张李连杰练武的画儿,用彩色塑料图钉摁在墙上。这角落是纯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间。
存扣喜欢晚自修后回到宿舍,洗个脚,或再弄点东西吃一下,然后爬上床,坐在被窝里,身子往糊着报纸的墙上一倚,听宿友们海阔天空地说笑,偶尔插上句话,他感到很有意思。哪个学校的宿舍都这样,睡前大家总喜欢谈论一会儿,甚至胡闹搞笑一阵子。这是寄宿生之间每日不可少的沟通时间,轻松时刻,是一场精神会餐,不可或缺。
一天晚上,大家提到了理想问题。刘桂海说他就想考个师范学院,出来做个教师。他说可以说教师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了,别的不说,单说一年有多少假期?每周放星期天,暑假整整两个月,寒假还有一个月,有些地方还放忙假(农村夏收大忙时,有的学校放七至十天的假期),一年中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放假,工资不少一分,坐在家里拿钱。就是上课又有什么苦的,一堂课一眨眼工夫就下来了,特别是副科老师课都不要备,参考书读读就行了;体育老师更是神仙,就是陪学生玩玩……
李金祥搭上来说,在他那个村子里的小学校,有的老师家的田都是学生种,帮他栽秧,帮他剥豆子,收麦时麦把还要往场上挑,班上同学全部出动,每人搬两捆就差不多了。麦子搬到场上,那些个学生家长马上过来,你帮他帮的一会儿就脱好收起来了,奉承他哩!
刘桂海不屑地说:“那都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哪有田。”
“不一定。公办教师的婆娘是农村户口的多啊。”一个下铺的同学瓮声瓮气地反对他。
“照我说啊,考大学的目的就是将来出来弄个官做做,吃香喝辣有的玩,那才潇洒风光!”西侧靠门的潘国华说。
“你现在就有这想法,将来如果真有当官的命,也准是个贪污腐化嫖婆娘的东西!”刘桂海笑他。
刘桂海总喜欢找潘国华抬杠,像两个冤家对头似的。
存扣打断他们说:“如果考试考到理想,你们千万不能这样写哦!”
他记得有一年中专考试的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
底下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
“哪有这样呆哟,说是这样说,写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小立志干四化,将来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
“做社会的栋梁之材!”
“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哈哈,‘文革’语言!”
“可以用的。咋?反动啊?”
“做辛勤的园丁,培养祖国的花朵!”看来刘桂海念念不忘他的教师梦。
“存扣,你的理想是什么?”李金祥问存扣。
存扣笑了,说:“还没想好哩。”其实他是不大好意思说,跟同学们还不是太熟。
“存扣当运动员最好了,你看他打球多棒!”
“个子又高。”
“又壮。”
“当演员也能。”有个同学甚至这样说。但大家并不觉得唐突,都同意:“是的。”
就有同学说:“当运动员要上理科,考演员大概……是文科类吧。”
大家的话题儿立时就转到高三分科问题上来了。
鲁红兵说他巴不得现在就分科哩。他想上文科,说进了高中后物理和化学越学越难,越学越烦,头都学大了。上了文科,就跟这两门课彻底“拜拜”了。“倒头课!”他还怨愤地骂了一句。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人抬出了这句流传于民间的经典说法。
“哪说的?”潘国华接上来,“数理化学得好,将来无非是做技术工作。管人的都是能说会道能写会画的,必须学文科才行。”
“理化虽然不上了,地理历史也不是那么好背的!”刘桂海说,“初中四本,高中六本,厚得像小说书。九个月工夫你就要全背出来!”
存扣心里同意刘桂海的说法。从高三九月份开学到第二年五月份预考正好是九个月。初一到高二史地课从来是当副科来对待的,有些学校片面追求中考升学率,初中史地都不开课,让学生自己当闲书看,要考试了老师出几条提纲让你背背,背上了就是九十几、一百分,有几个学生熟悉并记住课本内容的?高三分科,这两门课从头教起,等于突击重学。上文科的很多是高中理化学不好的学生的趋利避害之举,常常是班上的“差生”。但因为时间紧,课程量大,往往史地两门课才讲完也来不及复习消化就迎来了预考,天资较差的学生是无法通过的。倒不如上理科的熟门熟路反而讨巧了。历年来,完中高考都是理科学生考取的多。文科班向来有“二传手”之称,即应届生考不上,复读后才取了,为下一届作“贡献”。虽然如此,学校两个高三班文理科的学生数量总是相当的。
“慢慢背吧……我也想上文科哩。”下面李秋生瓮声瓮气地说,“倒不是我理化学不进去,我就是喜欢历史地理……有意思哩。”
“兴趣是成功的一半,喜欢是最重要的——喜欢学才能学得好。”存扣赞同他。
存扣庆幸自己出生在大庄子上,从小受到了较全面的教育。看来相比这些同学,自己的综合素质要强些,知识面更广些。
但即使综合素质差的学生分到文科班,还不照样有人考取大学的?他就有些耿耿于怀:现在的教育全看分数,唯分是举,一纸试卷定终身,个人的包括德美体劳诸方面的综合素质是不重要的。只要会死记硬背,豁出命来多做作业,就有可能考取大学。国家录取了这些急功近利整出来的学生就真能成为社会的栋梁吗?
他想起庄上前几年死掉的顾海金,那时是全乡学生中勤奋刻苦的典型,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会做作业解习题,别的都不懂,也没得兴趣。他用功用得把身体都搞坏了,戴的近视眼镜像酒瓶底。劳动课根本不上,事实上他瘦弱得一盆水都端不动;也不上体育课,操场一圈跑不下来就脸色煞白,喘不过气来。他考中专的那天是父亲背着上考场的,人已疲惫得走不动路了——鼻孔里还塞着个咽鼻血的棉花球儿——那幕情景让许多老师和群众都感动得流泪,没人不说这伢子有出息的,学习学得这个样子,“懂事啊,有前途啊!”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可上学不到两个月就写信回来,把订了八年的娃娃亲退了,嫌人家配不上他了,他国家户口了嘛。就这德性!毕业后,分回顾庄中学做化学老师,为国家教育事业作贡献不到一学期,就被查出了染上黄疸性肝炎,到县里医院住院。公家在他身上花了若干钱也不见好。他在上中专时谈的女朋友也对他疏淡了。他受不住,爬到医院的楼顶上跳了下来。他死了倒也拉倒了,父亲受不住,活生生地恨死了;妈妈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发起来就到学校找他……
但眼下的现实就是这样。你知识面再广,你特长再多,你气质再好,你品德再高洁,你考不上,你就只能是农民。许多自小就萌生的理想和抱负在那个“黑色七月” 里顷刻间化为云烟。你将会让人瞧不起,让人讪笑,连包括你的家人都不能幸免,连你自小订的娃娃亲都保不住。就因为你上了这么多年学,你没有考上,你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成了生活的“半吊子”……
这天上午放学后,李金祥邀存扣一起上他家吃中饭。存扣犹豫了一下,看他脸上极诚恳,就半推半就地去了。他没有上同学家吃饭的经验,想到要和素不相识的大人坐一张桌子吃饭,心里不免有点小紧张,又有些激动。
走过老街,七绕八拐走了好几条长长短短的巷子,又过了一座很长的水泥大桥——几乎已到镇外了,终于来到一户人家的旧门头子前。推开门,一条大黑狗撒着欢儿向李金祥扑来,把七八只母鸡惊得翅膀扑扇着乱跑。黑狗又绕着存扣嗅来嗅去,存扣有些害怕。李金祥喝了它一声,黑狗便见风使舵地向存扣摇起了尾巴。
存扣跟李金祥走进堂屋。一个面目慈善的长者正坐在一把旧藤椅上吃水烟,一个老大妈在地上铡猪草。存扣有些诧异,想不到李金祥的父母这么老了。后来才知道,李金祥的大哥已经三十四岁了,大孩子都上五年级了呢。
存扣看靠西墙的大桌上放着好几碗菜。桌中间有一碗他最喜欢吃的糯米酒酿,盛得带尖儿。心想,李金祥家生活还不错呀,中饭吃这么好。李金祥对他父亲介绍存扣说是他的好朋友,今年才转来的。存扣有些腼腆地叫了声“大伯”,又低头叫了声“大妈”。两个老人高兴地应了。大伯笑眯眯地站起来说:“好啊,正好你两个哥哥都有事,不能来了。有同学陪你吃生日饭,再好不过了。”存扣看了李金祥一眼,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过小生日。
大伯大妈去院里灶房忙活去了。大伯烧火,大妈站锅——还有两个菜没弄,怕烧早了冷了不好吃。李金祥对存扣说:“你坐着,我上猪圈那儿小个便。”存扣一个人坐在空屋里,有些局促,也起来走到屋东山找到李金祥。猪圈里养着两头大肥猪,正闷着头在食槽里“咕嘟咕嘟”地用功,你推它搡的,很是不讲风格。存扣看得有趣,他家这两年没养猪,养的羊子。
两人回到屋里,看见有只胆大的鸡婆飞上了桌子在啄那酒酿儿,李金祥忙把它撵下来,一路跑着“咯咯咯”地叫,仿佛很气愤、很不甘心似的。李金祥用筷子把那啄的地方挑了出来扔在地上,被跟进来的黑狗一口就舔掉了。吃饭的时候,存扣就一筷子也不往酒酿里伸。李金祥的父母以为他不喜欢吃,就频频搛鱼夹肉往他碗里装,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第二十章
存扣期终考试各科总分进入全班前六。他重新拾起了“尖子生”的自信。这说明转学之举是明智的,成功的。一年多来,他靠自己好不容易的努力从失去爱人的灾难和被人错爱的纠缠中走了出来,重新找回了自我,找回了自信。现在回顾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在成长的道路上,他打赢了最凶险的一场硬仗。他带着欣慰的心情走进了暑假。
七月中旬,存扣目睹了机工保国的娶亲,心里很是为他快慰。三十九岁才明媒正娶地结上婚,新娘子是几千里外的贵州山里人,还是个才二十岁的黄花闺女哩,真是把保国睡着了笑醒了。新娘子生得苗条,一双毛狸眼,忽闪忽闪的,还孩子气哩。听说自小在家乡的云雾山里放牛,那里的太阳没有这里狠,水色好得不得了,瓜子脸嫩嫩白白的。一些闹糖闹烟吃喜酒的汉子看了眼馋,就有人说:“难怪保国等了这么多年不寻婆娘,他是在等‘七仙女’哩!”
保国家的房子早就翻建过了,七架梁,青砖小瓦,箍的大院子。堂屋里摆四桌酒席,厢房里两桌,还有四桌摆在邻居家里,一起十桌,正好“十分圆满”。晚宴上,保国穿一身簇新的“的确良”,领着新娘子各桌兜圈儿敬酒,满脸喜气,鼻头喝得红彤彤的。有人逗他:“喝醉了就弄逑不动了!”他真的喝多了,胸脯拍得“嘣嘣”响:“逑得动,我劲大哩!”旁边桌上的大嫂婶子看闹出荤来了,就示意新娘子,要她不要保国多喝。新娘子却听不大懂兴化话,以为是要她替保国喝。她连喝十几杯,脸上粉朵花色的,笑眯眯的,一点儿事没有。满屋人惊成一片:“不愧是从出茅台的地方来的,硬是能喝!”
“喝水似的!”
“乖乖,这女伢子了不得,正好两个都能喝,这下喝到一起来了。”
有人喊道:“不能叫新娘子喝了,两个都醉了怎么弄啊!——只能醉一个。”
一屋人哄然大笑起来,大家都顾了插科打诨,筷子都不大动了。不是大集体那会儿了,上了酒席就光顾吃,一扫光。现在人对吃已不那么上心了,更多是图个喜庆热闹。新娘子的哥哥终于站起来,轻声和妹妹说了几句“蛮话”。妹妹有些羞了,拧着小腰钻进了洞房。关上门又把头探出来,朝保国招手。保国马上朝大家作了一圈揖,“得罪得罪,大家吃好喝好!”踉跄着扑进房门中去。
“急什事!”
“黑天长哩!”
“难怪,人家憋了多少年了,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这下逮住了——今晚不晓得要逑几伙(次)哩!”
反正仗着女方的哥哥听不懂,由着性儿胡说。
保国的婆娘是他舅舅李国香带回来的。顾庄是个大庄子,历来食风盛,很讲究吃的品位档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至亲好友上门,用牛肉最客气。红白喜事更是要用牛肉,否则便寒碜。国香杀牛六七年了,赚了不少钱,但近年来本地和周边的牛越来越不好买了,原因是大集体生产队留下来的牛越来越少,个人养又不划算,现在用机器的多,只好到外地贩。湖南、湖北、贵州都去,调卡车往家运。那边山区比江苏这边落后多了,缺少机械化,养牛的人家多。
国香经常跑贵州,那些山区人都尊称他叫“李老板”。李老板收牛价格公道,人又和气,在当地人缘呱呱叫,结识了不少朋友。据说还有几个女子跟他相好哩。一次,在酒桌上有个朋友说:“你们江苏富,不似我们这山里,穷苦。”他用筷子指着山坡下那些赤脚放牛的女子,“你看这些娃娃,从小就放牛,连个学也上不起。”国香信口说:“嫌苦找几个合年龄的跟我回江苏做媳妇,保准吃好穿好。”虽然是酒话,但那朋友当了真,在外面放出风来。还真有女伢子愿意的,一下子来了七八个。
国香说:“我先带两三个回去,人多了车上难蹲。人家不说我贩牛,说我贩人了。”就先选了三个,其中一个临走时又舍不得她的寡妇妈妈。她妈妈抹着泪求她跟着李老板走,说嫁到江苏就等于脱了苦胎了。女伢子就是难舍难分。村里有个人说:“得了,李老板,你行行好,把她妈也捎上吧,看那边有没得相合的人家。如果不行,你下次来贵州再带她回来,好歹陪她女儿几日。”国香允了。四个人带到顾庄后,哪晓得都不够分,恨不得动抢。那个寡妇妈妈被一个看网的老光棍领走了,据说非常恩爱。老光棍什么好的都省把女人吃,没几天女人就挑着鱼篓上街卖鱼了,人养得比来时俊了不少哩。
国香跟每户人家收一千元彩礼钱带到贵州给人家父母。第二次又带了四个,没回来时,国香就瞅准了一个叫小芳的俊俏姑娘,跟她家长说要介经给自己的外甥,说他外甥虽然岁数大些,但绝对一表人才,家里高堂大屋,在外打水斫田,在家碾米打粉,是个赚钱手,嫁过去一世享福。小芳父母说:“人大些不打紧,果真人好有手艺,家里殷实,我们同意。但口说无凭,这千山万水的我们去不得,让他哥哥陪他去看下子我们好放心。”带回来一看,他哥哥屋里屋外一打量,满面笑容,说比他山里不知要好到哪去了。保国里外一簇新,梳个分头,人精神了不少,看样子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可能是多读了些大书,好衣裳一装扮竟有点斯文气象。那小芳红着脸就点了头。保国第二天立马带小芳上吴窑买衣裳,上下一套笼,买了好几身;也给舅老爷买了衣裳,香烟,还塞了零花钱,让他自己买些可心的东西。
这个暑假,存扣更真切地体会到改革开放的神奇魅力,不仅让农民的衣食住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改变了农村的婚姻结构。以前寻人嫁女,大多在十里二十里的圈子里,伢子要上外婆家,甩开脚丫子就跑;亲家往来,行船也顶多小半天工夫。婚姻像一张网,把周遭的村庄都联系起来,真是“骨头连着筋”。如果掰着手指头弯弯绕绕算过去,哪村哪庄都有自家的亲戚。可现在不同了,因为农村子女可以考大学,不少分到外县外省,有的就和当地人联了姻。现在富民政策好,乡下人已越来越不满足在几亩田里刨食了,胆大的纷纷往外走,特别是年轻人更是敢闯,出去打工做生意找活钱,有些灵通的丫头就嫁给了可心的外地人,出息的小子也把外地姑娘往家带。国香带回的两批贵州女子,使顾庄的外地“蛮媳妇”更多了。听到这些水灵的“蛮媳妇”蛮声侉气地说笑,看到她们从很远地方的家里人赶过来走亲戚,顾庄人就很自豪,认为他们庄子毕竟是风水宝地,梧桐树上落满了天南海北的金凤凰,对这些外地媳妇和远方客人相当的客气,充分显示了大庄子人的宽厚风范。存扣同样有这种心理,顾庄的外地媳妇多,他也欢喜。
现在庄上有个奇怪的现象,每年春节一过,等不及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就有一拨一拨的年轻人挎着包背着行李出去了,逢年过节才又一拨拨地回来,穿着外面的时新衣裳,像海外侨胞衣锦还乡,神气活现的。不消说,再走的时候,他们屁股后面保管又跟上一两个丫头小子,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便有了同样的神气。东连七月里把他的淮阴小对象带回来了,那姑娘朴实又大方,身体发育得很成熟,穿着短袖t恤,两个大奶子饱实实地鼓得老高,有促狭的家伙戏称“人没到奶子就到了”,也有人说准是东连天天拿手去摸,摸大了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姑娘叫小琴。东连带小琴到存扣这里玩,小琴见到存扣却有点不好意思,偷着问东连“他真是你的同学啊”。存扣见了小琴也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咋的。东连在外面刻章刻得好,据说一个月弄过上千的,他戏谑地对存扣说:“存扣呀,你这是要上学的,要不凭你这样子到外面准是赚大钱的人,什么好丫头弄不到?你看,我小琴一看到你就不作主了。”小琴听了马上用手狠狠拧了他一把,脸上嫣红一片。
存扣被他说得不自在,但心里有个地方也不由一动。他嗔了东连一句:“瞧你瞎说的,一张嘴越来越贫了!”
存扣心想,这世界真奇妙,许多不如自己的人走出去了居然都混得有声有色的,一个个很有奔头,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这真是得益于这个时代。只要你敢想,敢干,勇于投入外面的世界,连不健全的人都能找到理想的支点,扬眉吐气地活着。原来十七队的瘫子巧三,跟他一般大,打小就在地上爬来爬去,像个泥狗子,稍微大些撑着一张独凳儿“走路”,小学读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闲在家里看鸡吆狗,等于一个废人。哪晓得他还敢跟着人下江南,在无锡、镇江、常州边流浪边刻章。十个残疾九个巧,虽说没上几年学,但汉字就那几个笔画,只要人家把名字写出来,不管认得认不得,他都能刻得很漂亮,加上人家可怜他是个瘫子,很多人都照顾他的生意,他就在外面弄得发了财。去年春节前,存扣在北大圩遇到他和一拨人下了轮船回家,巧三撑着锃亮的高级铝合金双拐走在当中,上身穿件崭新的夹克衫,下面是笔挺的西裤,脚上是三接头的黑皮鞋。夹克衫敞开,胸前飘着一根鲜红的领带,头发还烫成“爆炸式”。他脸上没有一点儿残疾人惯有的猥琐神色,相反非常的自信,目光坚定。巧三给了存扣一种强烈的震撼。他想,一个瘫子都能拼得如此有尊严,何况我这四肢健全的人?一种豪情从他心里升起,他迎着扑面的寒风心里发誓:一定要珍惜自己,努力成为庄上最优秀的人。
暑假间,关于庄上人出外打工的趣事存扣听了很多。他哥哥讲了本队的朱学华在江南一家窑厂上挑砖的事。朱学华生下来浑身就是白的,皮肤白,头发白,眉毛白,眼珠子是蓝色的,像个白色人种。这种人在月红嫂嫂的娘家李庄也有一例,本地人称之为“沙公子”。朱学华皮肤不禁晒,夏天不能赤膊,否则会起泡蜕皮。存扣小时候老和他玩,捉迷藏时他总是先找到躲藏的人。都说他的蓝眼睛是猫眼睛,晚上东西看得真。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而是他聪明。他小学成绩很好,上了初中因为老受人歧视,没人肯跟他同桌,给他添了“美国鬼子”、“妖怪”等诨名儿,他就气得不上了,回家务农。几年下来人生得高高大大的,身板强健,就跟人上江南找工做,在窑厂上挑砖。白天辛苦一天,晚上民工们有时也结伴出去找乐子,到城里逛逛。学华买了一套廉价的西服穿在身上,居然常有人把他看成“老外”,他有时就顺水推舟跟人家挥手喊“哈啰”,喊得像极了,喊得兴高采烈。哥哥讲到这里的时候可把存扣乐坏了。他就想,出外打工卖力虽然苦,但苦中也有乐——这是多么实在的生活、可爱的生活啊!
存扣有时候就有些心急火燎的,他觉得自己都十八岁了,还整天圈在学校围墙里,真是没意思,还不如马锁、进财、东连、巧三、学华他们痛快呢。他恨不得今天就考上大学,明天就大学毕业,后天就投入真正精彩的生活。
开学后,存扣进了文科班。潘国华、李秋生也上了文科。李金祥、刘桂海上了理科。
高三的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从九月份开学到次年五月预考,实质上只有八个多月时间,要上新课,又要复习,时间相当紧。课程教得快,作业量大,背的东西太多,三天两头考试测验,真让人受不了,喘不过气来。历史、地理等于是两门新课,十大本,教得尤其快,一堂课老师能“哗啦啦”推掉十几二十几页,课后的消化记忆好生艰巨。有人都后悔当时选择上文科是不是昏了头,上理科只是跟着高二的课程走,顺水推舟多好呢。存扣有些不理解,像他这样语文水平高又有史地基础的人居然在文科班并不占太多的优势,经常考不过对这两门功课几乎没有常识的人。比如李秋生。他背起书来十分亢奋,简直达到物我两忘的状态,一句话能重三倒四反复读几十上百次,两个嘴角都蓄起了白沫。看来学习这史地并不需要太高的智力和技巧,只要你肯背,下死工夫,就可以考出蛮好的分数。
存扣在五十四个同学的文科班上成绩还是稳定的,期终考试排在第八。照此下去,参照田中这两年文科班高考录取十三四人的形势来看,存扣是有希望的。
离预考越来越迫近的时候,有些同学反而有些松弛下来。自己这把粮食自己有数,学习比较一般的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考不上参加复读的事宜。跟不上老师的授课,就按照自个的节奏走,不慌不忙。今年考不上,上“高四”却从容了。作为一个应届生,就是拼死忘命再努力也不见得就能考多高的分数,说不定岌岌危乎正好达线。那么与其勉强上个一般学校还不如多读一年考个好的。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不少在班上调皮捣蛋的、老师头疼同学讨厌的学生“回炉”年把两年,就有的考上了很好的学校。迟上一两年天塌不下来,又不等那几个工资用。你前脚进大学门槛,我后脚跟上,一前一后而已。这种情况确实让那些当年勉强考取的同学仰天长叹。虽然学校和老师一再强调不准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可这有什么办法,他说学不下去了。牛下了河你拽尾巴有什么用?没用。
所以,这些同学更加热衷于彼此写留言;一起出去到野外散步,交心,甚至偷着上饭馆喝酒;拍照片,送照片。两个字:善后。提到拍照片就不能不提下子穿西装。一九八五年时,小县城上已有不少人赶时髦穿西装了,农村里也有,都是胆大的,国家户口吃公家饭的,见过外面世面的人。爱美的同学就纷纷去老街上的“光荣” 照相馆拍西装照,沾沾洋气,留个潇洒的模样。照相馆里的西装、领带和皮鞋现成的,但只有一套,身材正好差不多的穿上去自然是气宇轩昂;瘦矮的穿起来咣里咣当,如同电影里旧上海的瘪三或特务;胖的呢勉强绷在身上,倒像马戏团的小丑,同样是滑稽。但各人自我感觉都良好,孤芳自赏,拍出来热烈地交换。
拍照热当然也感染了那些学习好的学生。同窗数载总要留个念想,更道是“有眼看不见前头路”,谁能保证哪个以后就不能发达?多个同学多条路嘛。所以他们不仅也在同学的留言本上写上诸如“苟富贵,毋相忘”之类的话,也纷纷到照相馆拍照。单个拍,或合影,轮着穿西装,然后眼巴巴地等照片出来,拣中意的加洗,很大方地分。当然女生更是要拍的。女生更重感情。她们不穿西装,她们有的是好衣裳——她们换着穿。
存扣也去拍了。可以想见穿上西装的存扣帅成什么样子。只知道当时在一旁的所有女生眼睛都定了珠似的。是的,太漂亮了。好马配好鞍,存扣理应是配西装的。这张西装单人照片是存扣有生以来加洗得最多的:上来三十张,以后又追加了三十张,还不够分,隔壁理科班的也来讨要。女生三三两两结伴来讨,这个时候她们已不要了矜持——她们的小影集里怎么能没有存扣的照片呢?
女生也把自己的照片送给存扣。有的是羞答答地当面给他,没有勇气的就趁人不注意放到他的文具盒里,抽屉里,书包里,或夹在他课本里。单个或小组行动,做贼似的。偷送了照片的女生这天就不停地望他,当看到存扣对她会心一笑时,就腼腆地抿嘴低头,很幸福的样子。
深夜里,校园的林阴道上和操场边上还有毕业班的学生在踯躅。口琴吹着幽幽的颤音,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飞。有人在唱歌,唱张行的《小秘密》、《迟到》,唱周峰的《夜色阑珊》,唱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唱程琳的《风雨兼程》,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和《酒干倘卖无》。无论是明快的、深情的、激昂的歌曲,此时全部都带着怨艾伤感的叹息的味道。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有几天他们就要像夏收的粮食一样倒进预考这面铁筛子里,有的人就要被筛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张试卷定终身,以后的荣华贵贱不日就要开始昭显出来……这些青涩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成人般的离情别绪,欲罢不能,无从排遣。
正如往年一样,这个时候学校事情多。
——毕业班中的情书、小纸条出现了。传说有男女生晚上爬墙头下野地幽会。
——某某同学的珍贵复习资料被人偷走扔进了厕所后面的大粪坑。
——某某老师的窗玻璃深夜被飞来的砖疙瘩砸了。
——学校刚在学生宿舍前打的小洋井中被人屙进了屎橛子,早上先打水洗漱的人打上一脸盆“橘(橛)子水”。
预考存扣顺利通过。在家里等消息的六七天里,存扣每天到大田里走走。五月里,农村景色是很美丽的。青绿的麦子开始一天天转黄了,麦芒炸开来像太阳的光线,存扣喜欢用手按在上面,手心触处干爽麻痒,净是可爱的感觉。或取一段新鲜饱满的麦秆做支短短的麦笛,含在嘴里“呜呜”地吹。油菜都成熟了,菜花蔫了掉落下来,果荚饱鼓鼓的,像青色的牛角。意外地遇见班上的女生程霞,原来她在顾庄有亲戚。不知怎么,现在男女生遇到了不像以前那般拘谨了。存扣和她下田玩,两人顺着麦田和菜籽田的垄埂消消停停地走,说话,看风景。程霞穿着件铁锈红颜色的衬衫,显得很快乐,脸上一片红霞。存扣发觉程霞还是挺好看的,以前在学校时倒没觉得。出了学校,好多女伢子都会变得活泼且漂亮,学校太紧张了,拘住了人的性情。程霞是成绩很好的女生,数学尤其突出,她自信地说预考肯定能通过,“不然我哪有心思到我姨娘家来玩。”她问存扣考得咋样,肯定很好吧。存扣笑笑说:“感觉还不错。”
两个人预考都通过了。预考不比高考容易,通过了几乎就等于一只脚伸进了大学的门槛,如果不出意外,高考再把另一只脚拎进去。
五十四个人的文科班剔剩下三十个。教室里显得空落许多,有时存扣回身望望撤在教室后面的空课桌,心里总是唏嘘不已,那些课桌的主人有的一世都难见到了。
李秋生和潘国华同村,他告诉存扣,接到学校通知的那天,潘国华父子一起来他家打听。他话还没说完,潘国华的耳朵就被他爸爸揪住了,破口大骂。潘国华挣开手一溜烟跑掉了,一夜没回家,躲在人家草堆洞里睡了一夜。他现在被他爸罚,上了乡里轮窑做小工了,推板车。“不过下半年肯定还是要复读的。”
还听说有同学回去两三天就上江南找工做了。
几天之前大家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呀,考上与没考上的就两种风景了。生活是多么现实又是多么残酷!
存扣凭空有了一种紧张感。如果不把握这最后两个月,高考考不上还不是与那些同学一样惶?脚前脚后而已。
他看看面前的所有同学,两个月后又剔掉哪些人呢?唉,高考,总是有人笑有人哭,几家欢乐几家愁。
存扣对自己一向自信的,但现在他已不敢掉以轻心。这次他的史地成绩在班上并不上数,数学也意外地考得不太理想,只是语文和英语考得高了,语文95分,全年级第一。说实在的,要想高考顺利得中,至少是现在,他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他晓得,真正冲刺的时刻到了。他要铆足全力,超越,再超越!
第二十一章
在离高考差不多二十天前,存扣感到眼睛有些不适。上来只是痒丝丝的,后来更变得刺挠挠,迎风流泪,迎光流泪。他以为是晚上在灯下学习时间过长的缘故,眼球发干,就到药店里买了红霉素眼膏来点,好像也没啥效果。就不用了,改滴氯霉素眼药水,虽然七孔通连,药水流到嘴里有些苦,但比药膏黏腻和秽气好忍受多了。可还是没有用。白天尚可,晚上在日光灯下看书做题时间长了,冷不丁就像有小虫子在眼里睡醒过来,翻身,蹬腿,蠕爬,得赶紧闭上眼用手指揉一揉,歇会儿。揉的时候里面“咯噔咯噔”的,眼泪流出来,食指上都弄湿了。特别伤脑筋,常常坏了情绪,苦恼得没得命。
但他没有去医院看,他一直以为是用眼过度的原因。等到李金祥的父亲听到这事时已离高考没几天了。他赶紧要金祥把存扣叫过去,揪来桑叶煎汤,让存扣熏洗眼睛;又采来新鲜的蒲公英,挤汁滴进他的眼睛,埋怨道:“你这个伢子!你这是患了沙眼呀。咋拖到现在呢?一时三刻怎么治得好,会误你考试的呀!”
七月六号,全部考生去兴化县城参加高考。坐在早班轮船上,存扣有些昏昏沉沉的,倚在李金祥身上打瞌睡。醒来后就恹恹地朝舷窗外面望望。大水茫茫,水中央的航标,远处绵延的渔民的网栅,岸上的树,天气有些闷,一切都似曾相识,使他想到前年春上和秀平一起来兴化的情景。船上的同学挤在一起,有的兴高采烈地说笑,有的则安静不语,其实都有些小紧张的。存扣不紧张,他此时的心情平静得近乎黯淡。
李金祥看存扣状态好像不对头,问道:“怎么这样没精没神的?准是这几天弄狠了。”
“没事。好像有点小感冒。”
“你呀。”李金祥叹口气,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到了兴化赶紧买药片子吃,再好好睡一觉。”
“没事。”虽是这样说,存扣心里还是有点沮丧:关节眼上,就是事多!
田垛中学的考场设在城北中学,县杂技团招待所就在它的紧隔壁,田垛中学的师生就住在这里。进了招待所的院大门,存扣心就开始发慌。穿过花径,来到客房区,他一眼就盯住了东面两年前曾住过的二号客房。还是那个蓝漆的木门,小窗台上摆着一盆花。眼往左斜,倒数第二间——六号房——是秀平睡过的房间。高大的罗汉松有根长长的树枝伸在那间屋顶的瓦棱上方。一切和两年前并无分别。只是人已变了岁数。只是秀平已经不在人世了。
恰巧就把存扣分在了六号房。存扣下意识想换掉,但又想换什么换呢,没理由。存扣把简单的行李一撂,就在靠里的一张床上睡下了——蒙头大睡。其间,李金祥打了热水进来叫他吃药片子——他到附近找了药房买来了感冒药。吃了药片子继续睡,一直睡到开中饭的时候才被金祥喊起来。存扣浑身好像轻松了许多,在饭厅里吃了两碗饭。程霞把半盆扬州葵花大斫肉端过来,说女生嫌肥,还有几个把你们吃。存扣和金祥合吃了一个,一人一半。斫肉做得拳头大,确实肥腻,甜漾漾的,入口即化,两年前就吃过了,看来是县杂技团招待所的传统特色菜。
晚上,带考的校长、教导主任和两个班的班主任给大家开了个会。会开得不长,该交代的在学校里已反复交代过了。主要是说了些打气话,要大家放下包袱,把平时的学习水平发挥好了就有希望云云。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上考场。
存扣心里有些发笑,这一切多么像两年前的情景。只不过这次是来上考场,那次是来上田径场。
晚上,存扣睡在床上,却好长时间头脑清醒着。外面,马路上不时有过路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同学们都睡着了,呼吸均匀,好在没人打鼾。突然就下起雨来,雨点打得屋顶“噼啪”响。雨停了风还不止,那根松树的枝叶不时从屋瓦上扫掠而过,“沙沙,沙沙”,像是人的絮语。
存扣觉得有点冷。他掖紧了被单。
第二天早上醒来,存扣头晕乎乎的,鼻子塞起来,喉咙发干,咽唾沫都疼,还怕冷。存扣晓得不好,笃定感冒了,早饭就着稀粥吃了双倍的感冒药。进了考场,语文卷子拿到手就“哗啦啦”地做。做着做着,突然鼻子一痒,一个喷嚏极其响亮地打了出来。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生,不满地扭过头瞪了他一眼。哪知道这只是个开头,不大会儿又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了,要打出来时他赶快用左手连鼻子带嘴一起捂住,饶是这样,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仍显得响亮,而且怪异。每打一个都带出清水鼻涕,糊在手上。存扣听到考场上有人烦躁地叹气。一位监考的中年女教师走过来,轻声问了几句,掏出一个手帕给他。另一个男教师也用墙角预备好的杯子倒了开水来。
做到一半时眼睛倒又痒起来了。存扣又是捂鼻子又是揉眼睛,真是烦死了。
收卷后,那个女教师叫住他,要他马上去医院看感冒,“打针!来得快——不能传染给别人!”
田中这边领考的校长、主任知道了这事,很着急,要李金祥陪他赶快上附近的医院。班主任刘老师也一齐去了。医生要下班,就忙着给存扣挂了急诊,开了药水,每天打两针。医生本来是要存扣挂水的,刘老师说这是考生,怕耽搁了。那医生说,那就打针吧,如果控制不住,下午考过了还是要来挂水——蛮严重的了,扁桃体都肿得这样了。
打过针,存扣在床上躺了个把小时就晓得好多了,头不昏了。李金祥高兴地说:“你身体好,平时不打针,得了病一打针就灵光——全打掉,反正我陪你。”存扣感激地看看他,为了自己让李金祥跑东跑西地忙煞了。关键时候,有个贴己的朋友就是好啊。李金祥问语文考得怎样。存扣说,都写出来了。说真的,除了作文,他现在都不大记得他是如何答题的了。“狗日的感冒。”
三天试考完了,人人都像从战场上下来似的,疲惫不堪。在回田垛的班船上,很多人都互相歪倚着睡觉。今年的试卷出得好像偏难了一点儿,尤其是数学和英语,普遍说题目刁且偏,综合性太强。存扣在有些混沌的头脑中回顾了一下,不论试题难易,他都尽最大力量做了,没有哪一条空在那里。至于准确率多少,他心里真的没数。他现在也不愿去想。他只想早点到学校,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它三天三夜再说。
存扣乘轮船回到家里,嫂嫂月红见了就心疼地咋乎起来:“哎哟喂,你看我家存扣,人都瘦掉一壳了!”要存根接下行李,自己忙不迭到厨房去下面、打荷包蛋了。
存根一边埋怨存扣应该通知他放船去带他回来的,一边去院子里打来洗脸水。存扣说行李并不重,下了船十几分钟就到家了,麻烦甚事。乱七八糟的书本扔在了李金祥家里,考取了倒不要了。现在看到那些东西就头疼。存根就问考得怎么样。存扣说,做全做起来了,估计取没问题。卷子比想像的要难。往届生都说难。朝外看了看,问:“俊杰呢?”
“上他外婆庄上七八天了,带了两次信要他舅舅送他回来,不肯哩,赖在那里。有吃有玩没人管,一个个太宠他。”存根笑着说。又回到考试上:“有得取最好,管它考个什东西,考上了就是国家户口。”
存扣“呼啦啦”地吃面,吃蛋。荷包蛋白莹如玉,煮得嫩,带溏生,搛不上筷子,存扣嘴凑上去一咬一吮就成了蛋白儿,一口就吞下去。月红看着他吃,笑眯眯的。
存扣吃着面,对哥嫂说起他害眼和感冒的事,“真是倒霉哩!”
存根说:“你也太粗心了,平时哪儿都不要紧,关键时却弄出了麻烦。感冒肯定是盖得少了。”
存扣说:“前几天太热,晚上没盖被单,可能夜里中了寒气。怪我,光图痛快了!”
“肯定对考试有影响了!”存根叹着气说。
“影响多少有点罢。,还是没经验!”存扣把面汤全喝了,抹抹嘴说:“身子还发软,像散了架似的。我要好好睡上几天。”说着就打上了呵欠,上东房去睡了。
存扣起来后到种道那儿看眼睛。种道说:“你这沙眼严重了,都是水窠窠儿,点药水没得用。你得到大医院去刮沙——上东台吧,去中医院或人民医院!”
存扣吓了一跳:“刮?用刀刮?”
“不是的。”种道说,“用针挑,把窠窠挑破了,水放掉,再用药水上。有点疼。”
“不打麻醉?”
“不打。”
存根教存扣不忙去东台,先把在种道那里拿的药水点着,说瘸长宝跟他约好了下周上东台进元件的,有顺便船。“你在家里哧哧,睡睡。现在也不急了。”存扣心里一乐:哧哧,睡睡,猪子啊。他说:“等就等几天。”
兄弟身体不好,哥哥嫂嫂着了忙。当天存根就杀了小公鸡让月红拾掇了,清炖,加老葱生姜,还抓了把枸杞搁在里面。武火烧,文火焖,熟了连砂锅一齐端到存扣面前,让他一个人吃。第二天早上,存根上街买了两副猪脚爪,走时没跟月红打招呼,月红就不晓得,上街时走岔了道儿,正好和存根两不遇。她兴冲冲拎了一挂肚肺家来时,看到存根已在院子里用个铜镊子在拾掇猪爪子了。月红把肚肺拎到北面水码头上灌,血红干瘪的肚肺三灌两灌就变得白嫩肥大起来,控出来的白沫泛在河水里,柳叶样的小鱼儿在里面拱来拱去。有人对月红打趣道:“长嫂为母,月红对小叔子就是体贴。昨个杀鸡,今个灌肚肺,比服侍人坐月子都卖力。”
“可不,桂香一年到头在外面寻钱,存扣还真修了月红这好嫂子。”有人接上茬。
“十个嫂子九个对小叔子好——正常,正常!”一个蹲在水泥板上洗脸刷牙的促狭佬嘴上牙膏沫挂挂的冲大家做了个鬼脸,被月红看到了,手捧起河水朝他头脸上泼去,笑骂道:“嚼你个舌头!”
水泥板上的妇女们一起哄笑起来,乐不可支。月红认真地对她们说:“存扣考试间重感冒了,现下身子虚哩,不补补咋行?”
有人就说这不影响考试了吗?——“考得怎样?”
“他说考得还不丑,全做起来了。”月红答。
“最好最好,这小子从小就聪明。”
“考上了我们街坊邻居也都沾光。”
存扣就真在家里哧哧睡睡,坐到西房里看看电视。哥嫂房里新添了张沙发,倚在上面很舒服。他现在怕看到书本,连小说都不愿意看。这几个月捧书捧够了。本来存扣想到庄西望望保连的,不知怎么走到门外又回来了。庄上今年四个考生,另外两个是初中时(2)班的,分别在唐刘和周庄上的高中,住在庄南,存扣不想去望他们。
休息了两天,存扣精神大了不少,开始平静地回顾这次高考的细节。回忆的结果令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次考试他不在状态,并不全因为沙眼和感冒的影响,想来还是复习得不够充分。十册史地课本,八个月学完,融会贯通确实不容易,有些题目显然答得似是而非,不是太严谨全面的。数学综合性强,难度大,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敢猜定最后几条大题目是否全做对了。看来第一志愿报的复旦是没戏了。有点自不量力了,有点可笑了。但回忆来回忆去,存扣认为自己取还是没有问题的。第二志愿报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最差也会被它录取吧。
早上,存根对存扣说:“你也不要在家空等,出去玩玩嘛——要么到外婆家去?”存扣说在拿到通知之前哪儿亲戚都不想去。他在门口站了站,决定上河东到中学里走走。
公共场所总是这样,有人的时候热闹喧腾,生气勃勃,没人的时候则岑寂得要命,甚至举目荒凉。学校尤其如此。存扣走进顾庄中学校门时,便体会到一种萧索的感觉。暑假,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和教工,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教室、宿舍、食堂的门全闭着。砖铺的林阴道上晒着农人的烂麦草,发出阵阵浓郁的沤味。才放假十一二天,操场上就长起了青草。溽热湿润的夏天是杂草狂欢放肆的日子,它们长势很欢,青绿而直挺,一天一个样。到新学期开始后它们又得被铲掉。殊不知,它们的根基却在地底下纠结着蛰伏着忍受着,渴望出头之心一天都没有死掉。整个暑假几乎没有人来搭理这些草们,有时有个把老头牵着条山羊来,把系在绳链顶端的削尖的木棒插进青草最茂密的腹地,到晚上来牵羊时,这地方就会有一个完整的正圆,这是羊一整天的作品。不过不要紧,啃掉的青草第二天就会发芽出青,几天后就又长高了。人都灭不了它们,何况畜生?
存扣在校园里各处游荡着,心底涌起了一种亲切的忧伤。多么熟悉的地方,他在这儿度过了三年的时光。那时的一切都恍若在眼前。校园静穆着,好像配合着他的回忆和情绪。连偶尔叫上几声的鸣蝉这时都不响了。没有风。教室,食堂,宿舍,厕所,空旷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水泥乒乓球台,实验室前面光秃秃的旗杆,还有那些树,全都安静地兀立,接受存扣的检阅。走到食堂的时候,蓦地一阵笑闹,两个举着青绿的芦竹的五六岁伢儿从拐角处冲出来,从他身边跑过。芦竹尖上绑着一块塑料纸,跑起来像块丑陋的破旗,“哗啦啦”地响——这是两个嬉戏的牧鹅儿童——男伢精瘦结实,浑身黑泥鳅似的,青皮大光头,全身就一件小裤衩儿;女伢却白圆肥实,像个糯米粉团儿,单裹着一个红肚兜,后面除了根红系带连背和小屁股都裸着,两个羊角辫儿随着奔跑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戏台上穆桂英头顶的翎子。一路奔跑一路笑,声音如摇银铃,水般的清亮,校园里安宁的空气变得活泼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存扣心里顿时蹦出了这句话。他想,时间真如同有人说的魔术师,这两个伢子将来说不定就成了夫妻,一个锅里搅饭勺,一条被窝里睡觉,养儿育女,含饴弄孙,最后寿终正寝。也有可能大了天各一方,甚至……他忽地就想起了秀平。
熟悉的旧校园里曾走过一对如花少年。秀平的影像如雾般流动,让存扣心里窒痛。他赶紧朝外走,漫过来的缅怀情绪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一脚跨出校门,林阴道上的蝉们却一齐噪鸣起来。藏在树叶中间的几只喜鹊冲出树梢,“扑喇喇”朝南河那边铁工厂里的白果树飞去。存扣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它们飞掠而过时白色的肚皮和蜷起的脚爪。
存扣在校门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有股力量推着,他抬脚顺围墙朝老八队方向走去。
来娣坐在一截树桩做的凳子上剥黄豆。今年的“六月白”长得很好,豆棵子上缀满了荚角,密匝得像串鞭炮。饱鼓鼓的。早上下地带露水拔了十几棵,回来时正好在巷子里碰到庄上卖豆腐的“二瘌子”,就顺便拾了两块。中午就黄豆烧豆腐,汤都不要做了。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好弄。来娣的手在豆荚里熟练地动作,像机器斫田似的自下而上推进,剥满一小把才放到脚边的碗里。豆米儿绿莹莹的,配着青花瓷碗,很生动,等会儿和豆腐烧出来,绿绿白白的;如果再放上两角红尖椒一起烧,盛出来更是好看。还没吃到嘴里,来娣已经欢喜了。
六月里农闲,就是隔三差五到稻田里拔拔稗子,薅薅黄豆草;十天八天打一回稻药水。来娣怕蹲在家里,就一个人,冷清,容易回忆过去,想起故去的老头子和两个女儿,心里就伤感,不好受。她喜欢和庄上的一帮老头老太太上庙进香,跟人家做佛事,热热闹闹的。做佛事还能混个嘴儿,有几个小钱的酬劳。现在来娣在念佛的人当中名头蛮响,她记性好、嗓门亮、劲头长,现在已经请会了几套大经了,像《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她不识字,但还备个小经本儿,请庄上老先生把经文用毛笔抄上去,得空就认两句,逮到识字的就问字,连舔着两挂鼻涕的小学生都是她的老师,心诚得很哩,居然让她认得了不少字。她配了个老花镜,捧着经本子坐在门头子里念念有词。时常有人开玩笑:“来娣婶,又在用功哪?”她笑笑。吃斋念经让她找到了精神寄托,生活充实。逢到有人夸她脑子灵光,她常这样说: “如果小时候我也有学上,保管和我三丫头一样成绩好。”
来娣一面剥着豆米子,一面把才学的经在心里温习着。突然手上触到了一个碧绿的软软凉凉的东西,一看是只肥胖的豆虫,有大拇指头粗,两寸多长,便捏起来扔到不远处觅食的几只鸡中间,立刻引起了混战争夺,尖嘴乱啄,翅膀乱扇,平地起了尘。来娣忙站起来吆开它们,嘴里刚“嘘——”了两声,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小伙。
“哎呀,是存扣乖乖啊!”来娣忙过来,抓住存扣的手,激动地说:“小伙啊,你哪有空来望我的呀!”
“我考过了。……就想来看看你。……妈。”存扣有些支吾,“妈”字已不大喊得出口。
“唉,不要再喊‘妈’了,乖乖。喊‘婶妈’吧。”来娣有些伤感地说,回转身从厨房里搬来一张带靠背的竹椅子,要存扣坐下。坐在存扣的对过,把他的手抓在手心里。“婶妈没得这个福啊……亏得我乖乖还记挂着我!”
存扣感到她的手粗巴裂糙的——这是双做了一世的勤劳的手啊。婶妈的头发白得像雪,有些零乱。脸色还好。存扣眼里噙着泪,说:“怪我,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你。”
“我娃忙哩,要学习。苦哩。”来娣忙说,“咋好怪你,你把婶妈放在心里,我已……很知足了。”抹开了眼泪。
“妈妈家来了吗?”
“还没有。”
“考得咋样?不丑吧?”
“还……好。”
“肯定好的!如果秀平在的话,两人倒一起考了……这丫头心黑哩!”来娣擤了一把鼻涕,在树桩上擦擦。
存扣顺手拿了一棵黄豆剥起来。来娣一醒神的样子,要站起来:“我去打几个蛋把你哧哧!”
存扣忙伸手止住她:“婶妈,你别忙了。我只想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儿。这几天在家吃伤了哩!”
“你哥哥嫂子都是好人……唉,我家秀平没得福咯!”又动起感情来了。
两人剥豆子快,一会儿就剥了大半碗。边剥边聊。存扣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婶妈,秀平在医院里为啥不给我写个信呢?”
这是长久郁在存扣心里的一个疑团。他常想,秀平在苏州四五十天,肯定晓得他想她、急她,但为什么一个信都不带给他呢?这不正常。
“她写的呀!”来娣抬起头来,望着院墙,眼神有些发痴,好像走进了当时的情景。“她要她姐帮她到楼下小卖部买来信纸和信封,坐在床上给你写。写写哭哭。写写哭哭。写了又揉了。揉了又重写。最后还是揉了。说,‘不能给他写,他晓得了我的病要着急的,要急死了的。不能影响他学习呀!’终于没写成。”
存扣没听完眼泪水就直往外滚。原来是这样啊。他嗄着喉咙说:“秀平……她呆呀!她真呆呀……”紧接着又问:“她平常也没记下什么?记日记吗?”
但他心里马上否定了,他晓得秀平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果然。——“记什么日记啊。她姐夫急急火忙地把她带上船,什么本子都没带。她就是在床上看看报纸……后来报纸也不看了,睡在铺上呆想,看着窗子。没有记什么。”
“那……秀平用的那些书呢……还在吗?”
“那些书呀本子的一大堆呢——她哥哥怕我看到伤心,都卖给收荒货的了。”
存扣心里连叹惋惜。他想拿几本秀平的书呀作业的,带回家做个念想。
“噢,我想起来了!”来娣忽然站起来,到屋里拿来个红塑料面皮的本子来。“你瞅瞅,这是我留下来夹丝线夹花样的,里头记了不少字哩。”
存扣心“怦怦”跳了起来,抖抖索索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秀平的记歌本儿,上面用娟秀的字体认真抄着歌词,有的还带着简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军港之夜》、《幸福不是毛毛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游子吟》、《牧羊曲》……还有存扣和阿香在国庆节合唱的那首《清晨,我们走上小道》以及男生背后偷着唱的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存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基本上是按照从初一开始的顺序抄的歌曲。熟悉的旋律从书页里跳出来,所有的片断组成了亲切的连唱,让存扣心里有种酸楚的幸福。秀平爱唱歌,经常听到她哼哼,特别是高兴的时候。她是多么的热爱生活!如果她还在,这本子里不知又多出多少首流行歌曲呢。存扣心里正唏嘘着,拇指一滑,纸页“哗哗”地翻过,他突然就在白纸中间的一页看到了用红圆珠笔抄就的一首诗。题目用的是仿宋体,用红绿两种笔芯精心地描过:
给xp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
天啊,这不是存扣那年春上写在油菜叶上的诗吗?存扣逐行地往下读,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浑身都在发抖……秀平,亲人啊,我的姐姐!
来娣把剥好的黄豆秸子拿过去撂进羊圈里给羊子吃,回来看到存扣不眨眼地盯着本子看,神色异样,忙问:“里面写的是什么?”“是歌词。”“你要吗?你要你拿去。”“不。还是由您夹花样吧。”
存扣告别后,来娣坚持要出来送到西桥。走得好远了,存扣回过头,还看到她站在桥头,蓝褂子,白头发。
傍晚时分,桂香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存根对妈妈说:“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要回来。”
“咋猜的?不得了,啥时学会了算命打卦的!”桂香跟儿子逗乐也是一股江湖味儿。
桂香很开心。她急急火忙地赶回家是想早点看小二子考的啥大学。伢子读了这么多年书,终于考大学了。上了大学等于她做妈妈的了了一桩大心思,也是对她多年来在外吃苦卖力的补偿。这种补偿是精神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脸面上的。
月红说:“妈就是舍不得存扣。”
“瞎说!”桂香嗔她,“妈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肉,手背是皮。妈,哪个是手心?哪个是手背?”
“哈,巧嘴薄舌的!月红啊,我看你可以跟我出去相命了!”
“啊,妈不关亡了?改相命了?”月红惊讶地问。
“唉,装神弄鬼的,太烦神。现在外面信相命的多,就改了。”桂香说。又补充道,“这相命简单,来钱快。”
“多年的老手艺说撂就撂了,妈你也舍得?”存根有心和妈玩笑开到底,顽皮地问。
“有啥舍不得的!”桂香把带回家的东西放妥了,一屁股落在大凳上,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一支,鼻孔里喷出烟来。“在外面哪样寻钱做哪样。再说相命和关亡差不多路数,‘听簧’,‘拾簧’,‘剐簧’,一个式!妈又不要学,现成就会。”
存扣给妈打来洗脸水。桂香笑吟吟地打量着儿子,说道:“身子倒壮实,脸上却瘦了,气色也不大好。吃了苦了。放假正好补养补养。”
存扣说这两天哥嫂给他补养了,吃了不少好的哩。
桂香洗好脸,说:“妈在外面经常提你们兄弟。人人都夸耀,说没得个爷娘老子,妈妈在外面,就大的带着小的过,十几年没红过脸,还从来没见过,不简单。”又对存扣说:“你嫂子也对你好,你将来要补她。”
“补什么哟!”月红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嘛。妈,存扣脸上黄是生了病的,这两天才有精神……”
“啊!甚病?”桂香吓了一跳,打断月红的话,“啥时得的?”
存扣就把事情告诉了妈妈。说眼睛等两天和哥哥上东台看。
桂香听了急得一拍大腿:“咋这么背哩!怪我,上次过高邮泰山庙时没进去烧炷香!”
“影响……考试了吗?”她眼巴巴地望着存扣。
存根说考得不丑,卷子全做出来了。你放心好了。叫月红快去下碗面给妈吃,“肯定饿了。”
桂香“呼啦啦”吃着面,忽地筷子往桌上一顿,说:“存扣,明天妈就陪你上东台!——开穷心,身上有患哪能等,还能拖?”
存根说庄上明天没班船。桂香说没班船要啥紧,不是还有腿嘛,二三十里路,还要乘什么班船。问存扣愿意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着去。存扣说愿意,好多年不陪妈妈走路了哩。
正说着,大门外“嘎哦——”一声高亢的鸣叫,一只大白鹅摇摇摆摆地进来了。
存扣笑着说:“这鹅真有意思,早上出去叫一声,晚上回家叫一声,发信号哩——‘我出去了!’‘我家来了!’”
存根说是这意思。这鹅聪明,是附近十几只鹅的头脑哩。在陆上走它打前,头昂到天上,后面的鹅排成一队跟着。在水里也是它领头,带那些鹅找草吃。月红说这鹅还厉害,猫子狗子都怕它。谁对它不恭,翅膀扑扇起来冲上去就啄,凶恶得狠哩!现在家里黄鼠狼、老鼠的影儿都没有——护家哩。
桂香听得有趣,说:“真是大块头!啥时逮的?就逮了一只?”
存根说四月天逮的,长得贼快。可能是洋种。逮了四只,没几天被俊杰玩死了两只,又不注意踩死了一只。就这只命大,俊杰当个宝哩。
桂香笑道:“当个宝也不行,等存扣拿到通知就杀了吃。要请客的。”
存扣连忙说不要。月红笑着说:“俊杰肯定要哭闹的。”
“哭闹就哭闹!叔叔考上大学,吃他只鹅算个啥!”桂香眼一瞪,仰起脖子把面汤和菜叶全喝下肚去。
对于东台人民医院眼科的医生来说,刮沙真是芝麻大的手术吧。让存扣睡在门诊的床上,脸上搭块留有两个眼洞洞的白布,只感到眼睑上一阵蚁咬似的刺痒(并不痛),还没还过神来,医生就说好了——前后也不过五六分钟。好麻利!困扰了存扣个把多月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大医院的医生就是不同,有本事。医生让存扣坐在门诊的长条椅上把眼闭会儿,开了处方单叫桂香下楼去取药。桂香气吁吁上来时疑惑地问医生:“就两支眼药水?”医生说:“本来只需两支眼药水,你当多大个事啊。早中晚各滴上一次,上来有些腌人的啊。“桂香充内行地说:”腌人最好,腌人正好杀菌!“
上这么大的医院,连挂号才六块多钱,娘儿俩都有点不相信哩。立刻就点眼药水,趁着才刮过的沙,把里面的坏细菌全腌死了。眼睛又闭了几分钟,告别了医生,两个人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医院。
出了医院门才十点多钟,桂香说咱吃点东西再走,领着存扣进了一家饺面店。两海碗热气腾腾的虾仔馄饨端上来,先啜一口汤,透着海鲜味。存扣用匙子往碗底搅拌了一下,原来还有紫菜的。这东台离黄海已不远,在吃食里面用的海货多。桂香怕存扣一碗馄饨不得饱,又上门口的油锅旁边搛了两个麻团来淹在他的碗里。知儿莫若母,桂香晓得存扣从小就喜欢吃馄饨和麻团这两样,带他进城上街是必吃的。桂香望着存扣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很快慰,又有些愧疚:这伢子从小就是“靠娘生”,在妈妈怀里睡大的,离开了妈妈晚上睡不着,哭闹。五岁多就把他撂给哥哥了,每次回家还是搂着妈妈睡,直到上初中才不好意思。自己欠伢子的哩!今天在路上,和妈妈有说有谈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哩。就这么长大了,成人了……也不知这次考上个甚东西。不管什么,能考上都是好的,国家户口,红本子,吃商品粮,就脱了农村苦胎了。可这小子看上去并不太兴奋,是因为考试得病考得不满意?……桂香正胡思乱想着,存扣这厢也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擦擦嘴巴,亲热地喊桂香:“妈妈,我们走呃!”
在回来的路上,娘儿俩显得很轻快,还是七谈八谈的。存扣顽皮地问起妈妈相命是咋回事,桂香就笑呵呵地介绍给他听。
“不难的,和关亡差不多理儿。”桂香说。“也是两个人一组,到了人家庄子,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吆喝,一家都不放过。‘相面哦——相命相啊?’逗人家。人家说相,就进去了。
“一进人家院门屋门,我和‘搭子’就赶紧‘拾簧’,看到晒衣绳上晒着尿布就知道这家有吃奶的伢儿,看到菩萨面旁边有亡人牌子就晓得死过人,看到柜子上有药瓶子就知道家人有人害病;看人家房子,是瓦房还是草屋,瓦房是大瓦还是小瓦,用的木头檩条还是水泥檩条……总之,多哩。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判断这家的情况,相命时拿来用。说准了,人家相信得不得了,说你灵。那钱就好哄,好拿。”
“那‘搭子’拾到‘簧’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相?”存扣问。
“有用啊,咋会没用呢——她告诉我呀。把有用的告诉我呀!”
“这一来不就露馅了吗?”
“呵呵,用‘春典’呀。‘春典’是黑话。江湖上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黑话,外行人听不懂的。不经意说出来,好像自言自语的,人家不注意。比如人家有男伢子,就说有‘扣儿’,女伢子就是‘环儿’,眼睛不好叫‘招子不亮’,离开叫‘扯板’……多哩。什么话都有‘春典’,就像你们说外语,你们懂,人家不懂。”
存扣兴致盎然:“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水,乃,羊,树,满,龙,心,盼,勾,寸。”
存扣哈哈大笑:“有意思!这么多道道儿——我们看眼睛花了六块半钱就叫‘龙块满钱’了?”
“不对,叫‘龙寸满钞’。块是‘寸’,钱是‘钞’。”
“噢。这么多的‘春典’怎么记得住呀,拗嘴拙舌的?”
“还不跟你学外语一样,多听多记多说呗!”
“那倒也是。”
桂香接着往下说:“一家相命起码有三家来听热闹的。相命的不怕人多,人多好‘拾簧’,我和‘搭子’故意撩大家说话,从他们的说话中捕捉有用的东西。比如有人背后谈论主家五姑娘哪去了,被‘搭子’听到了马上用‘春典’告诉我:”满环儿‘。我相命的时候就对主人讲你是个’嫦娥命‘,命中缺子:丫头滚滚来,生三添四还加五;儿子不易得,深山寻参苗。把人家都惊住了,说你相得准,’活神仙‘,什么都依你。“
“如果人家还有第六个是小子呢?不就不灵了吗?”存扣问。他想问题总是考虑得很周全。
“也不怕呀。”桂香说。“小六子是个男娃不也是‘命中缺子’、‘儿子不易得’吗?正说反说都不怕,都好解释。擅相命的,人家是问不住你的,文说文答,武说武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其实就是玩模棱两可。”
“有时是这样的。你几句话搭上边说得准了,对方就相信你了。你就可以‘剐簧’了:先说一通吉利话,让人家高兴起来,再话头一转,人家有病有灾的还要说以后还要生难,人家兴兴旺旺的也说不久会有祸灾。人家一怕,就会跟你讨‘解释’,请你化解。”
“这时就可以跟人家要钱了?”
“不是直接要。直接要能要多少——不像安徽人相命,一个命一块两块的,一天能相几个,能弄多点儿钱?我们兴化人比他们要得聪明,要起来多,人家还情愿给!就说你家这个难化解消除也不难,只要费点香火钱。就看你家诚心不诚心了。人家肯定说诚心了,‘不诚心喊你来相命消遣你呀!’这时候就说那好,要念十套经,磕一百零八个头,烧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这人家的家庭情况和人是不是爽气来定——我们给你买了带到大庙里烧。至于我们的鞍马费,随你把几个吧。这样几十筒香加上鞍马费,弄得好就是几十块钱。“
“假如人家要自个找个庙去烧呢?”
“他(她)不会念经呀!不念经又不灵!那些庙不说本地的,往远处说。如高邮泰山庙,扬州大明寺,镇江金山寺,南通广教寺,苏州寒山寺,南京鸡鸣寺……想到哪说到哪。”
“原来是这样。嘿嘿,妈妈,你倒像成了相命专家了!”存扣笑着说。
“哪个不说你妈聪明!”桂香自豪地说,“做了几十年的都做不过我哩,妈这才改了几天?”
“可是,妈妈……这终归是骗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说:“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爸死后,妈整天想着他,回到家里心直往下掉,没精没神的,心里难过呀——香烟就是那时吃上的——所以才下决心离开家出去跟人家一起关亡讨个营生,挣钱养你们。做妈的哪个想离开自己的伢子呢?更何况你当时才五岁,哥哥也不过十五。其实你和哥哥中间还有一个的,比你哥小两岁,是个女伢子,养她的时候难产,胎不正,出不来,妈差点死掉。养下来没满月就发烧,救不活,走掉了。妈就再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后还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还好,你长这么大,基本上没病没灾的,滑滴滴的一个俊伢子……
“妈也晓得这不是正行,但是做惯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说走江湖的人是有瘾的,心野,就像猫子吃了露水变成金钱豹,变不回头了。这话是对的……但妈终有一天会停下来的。现在你大了,都考学了,一毕业成了公家人,寻了有用的婆娘,妈也不会再做给你黑脸的事……妈懂哩。”
存扣记得秀平死后妈答应他考上大学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儿俩边谈边走倒也走得快,过了前面那个庄子就远远看到顾庄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绿油油的。田岸上长着黄豆和高粱,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缠在秸秆上,结得挂挂的,紫的,绿的,白的,长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没人去摘。农村人不稀奇。走到河边、桥上时,看到河里的菱藕铺了半边,叶子挤叶子,都挤得抬起来了。
存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妈妈,要是我今年没考上咋办呢?”
“会吗?”桂香惊讶地看了存扣一眼,“你还会考不上?”
存扣没吱声。不知咋的,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心慌的感觉。
“你不是全做起来了吗?全做起来还考不上?”桂香显然有点急了。
“是全做起来了……”存扣现在回忆那三天考试,觉得那时头昏昏的,做是做起来了,也不知是咋做出来的,反正不是那么有激情头脑清晰做出来的。他因此心里就有些没底。
桂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万一考不上也不怕,也不要紧。你上学早,又没留过级,你的同学不是还有二十出头的吗?你才十九,怕什么。今年考不上咱再复,十九跟二十,差一年,妈等得起。”
“这不是等得起等不起的问题……而是太丢人了!”存扣说。
“丢什么人?又不是做贼抢劫嫖婆娘,丢什么人!”桂香大声地说,又话音一转:“你还没接到通知,瞎想做什么?不要往坏处想。我想凭你不会考不上的,好丑不同。别瞎想了,越想越疑心。——呆小伙!”
到了家,存根说“老瘌疤”进仁在街上说他儿子保连考得好哩,考四五百分哩,录取通知都下到兴化了。
存扣没好气地说:“他放屁哟,今天才几?才考了三四天就晓得了?第一批本科出来起码要半个月哩!”
月红说:“这进仁是吹牛皮哩。想儿子上大学想疯了。”
存根说:“难怪,保连那年出了那个事弄得到外面去上,考上了才能关上面子,证明他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
存扣听得心里草草的。中午嫂子烧的蹄膀,他只动了几筷子。
饭桌上,桂香对大家说,存扣说第一批出来不是也要等半个月吗,我出去做七八天生意,不能在家空等。又对存扣说,如果在家里等得焦人,可以上你外婆家玩几天嘛。去吧,散散心,也该去看看你外婆和舅舅、舅母了。
存扣想说要等到拿到通知再去的。但他终究没说。
第二十二章
存扣的到来让外婆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乖乖长、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里歇会儿,赶忙着上庄办中饭菜去了。
存扣来王家庄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独屋。他打小和外婆最亲。外婆的屋子在庄河南,屋后屋西是河——正好在河的转弯角上。河边上长满了芦竹和树。芦竹花刚出来时也是绿的,到秋后才变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时候,存扣经常钻进芦丛里,高高的秆,密密的叶,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觉是很奇妙的。芦叶的香气和松土的腥气混合成一种特别的味道,存扣很爱闻。他在里面玩芦叶,玩虫子,破坏蚂蚁的洞穴。那时他常羡慕鸡子和鸭子,它们可以整天拱进来玩,逮虫子吃,卧在软土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鸡,或鸭,但必须是大公鸡和雄鸭,因为他是男的,而且他喜欢威风凛凛。河边上有好多种树,有椿树,榆树,泡桐,苦楝,桑树,还有叶子形状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树。苦楝开花的时候一树的紫色,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子;树皮光滑,树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欢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孙悟空,像放哨的儿童团员。楝树果儿结成的时候绿滴滴的,极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来用弹弓射麻雀却是最合适的子弹。
存扣总弄不明白,为什么蝉最喜欢锔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欢喜苦吗?还有牛蜢,也喜欢锔在光溜的楝树干上,一锔好几只,半天都不动,被伢子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进火柴盒里,是钓鳝鱼上好的饵料。苍蝇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难拍到,太狡猾,手还没举起就飞了;用苍蝇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烂了,穿不上钩。当然,还有人用茅缸里爬上来的蛆子做饵,鱼也肯吃,但存扣从来不用,嫌脏。存扣喜欢爬的树还有桑树,桑树叶子大而肥,不生虫子,经常有女人背着篓子来采,回去喂蚕宝宝。麦黄时节,桑树上缀满了比星星还多的果子,绿绿的,红红的,紫紫的,存扣和小伙伴们就坐在树叶间,拣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湿湿的,小肚子吃得滚圆才肯下来。有趣的是,鸟儿们这时胆子变得出奇大,常常奋不顾身地飞到树上与他们争食。存扣有一次气不过,从兜里掏出弹弓向一只山喜(一种像喜鹊但体形略小的鸟)射击,“噗”的一声,正中肚皮。它在树枝上晃了几晃,就像砖头似的直坠到芦丛里去了。存扣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估计没打死又爬出去飞掉了。庄河南没几户人家,小河半抱,芦竹列列,树木森森,非常安静,所以存扣最喜欢呆在外婆这边。他喜欢安静,一个人玩玩,想想东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时候睡她怀里,从上初中后就睡在她脚头,晚上唠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两间屋,西面堂屋,东面睡房。一个人住满够了。屋里陈设很简单,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墙蹾一个水缸,水缸旁边有个碗柜。北墙下面是张旧条台,上面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青花瓷香炉里积了一大半香灰。农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炷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过年过节更是要多烧。一张矮饭桌,几张爬爬凳。米缸,屯粮的泥瓮,大大小小几个坛子。小衣橱,灯柜儿,床。墙上整齐地挂着大竹匾,筛子。屋梁上吊着蛇皮袋,里面大概装的是花生。另外就是几样农具,列队似的摆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贴着画着寿星佬儿的年画和门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对联,找不出与文化有关的东西来了。可存扣知道不认字的外婆家里却有一本厚厚的《鲁迅文选》,一年到头放在她的灯柜上,有时放在铺里头的针线匾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正如来娣婶妈用了秀平的记歌本儿,外婆的《鲁迅文选》也是专门用来夹花样和丝线的,以前还夹过粮票、布证之类。存扣坐在小凳上喝着外婆自己晒制的清香的菊花茶,太阳从门外照进来,在堂屋里落下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斑。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存扣忽然想读些什么。他去房间里一看,那本文选好端端摆在灯柜上哩。存扣把书拿到堂屋里坐下,小心打开扉页(怕弄乱了丝线),想从目录中找一篇他没看过的文章。这时候屋内光线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个人影来。
存扣扭过头一看,便看到一个俊美的姑娘,十七八岁,忽闪着一双毛狸眼打量着他。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面熟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存扣哥哥!”
“你是……爱香?”存扣惊喜地叫道,站了起来。
“咋的了,认不得人了?”爱香脸上春花绽开,笑着嗔他。
“你咋长这么大了呢?这、这才几年……”
“瞧你,说话像老寿星似的。你不也长变样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来,存扣和爱香已经有三四年遇不见了。这几年两人正在长头上,变化肯定大了。
存扣问:“你咋晓得我来外婆家里的?”
“你过砖桥时我就看见你了。我在码头上汰衣裳。”爱香说,“我碰见外婆了,她忙着去大会堂剁肉买鱼哩,怕你冷清,要我来陪陪你。”
王家庄小,没有大街,大会堂门口的空地就是卖东西的地方。有一个肉案子是外庄人设的,每天挑半爿猪肉来卖;两个卖青货(蔬菜)的;渔船带在大会堂西面的桥口下,要买鱼直接上船去称。
爱香本来有三个妹妹的,大妹妹爱民生下几个月就夭了,下面就是爱弟跟爱男。小学毕业那年,妈妈在外面躲养生了一个弟弟,叫天赐。罚了超生款后,家里负担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条小船带着爱香和爱弟两个大女儿外出去找出路。爱弟刚满十岁,上三年级,姐妹俩就这样双双辍学了。奶奶、妈妈、爱男和天赐在家里。几年来,父女仨卖过水果,挑过糖担子,还摸过歪儿(河蚌),风里来雨里去,吃过无数的苦。辛苦的日子并不妨碍两姐妹一天天长大,长得花一般水灵,人见人爱,人见人夸;也赚到了钱,把旧草屋拆了盖了瓦房。
“你还会摸歪儿?也拱猛子?”存扣听了爱香的介绍惊讶地问。赚钱各庄各法,存扣老早听说王家庄在外面摸歪儿的多,好多女伢子从小就下水,水性练得比男的强,能在水下呆几分钟,嘴里咬着绳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作兴空手上来的。他想不到面前的爱香也摸过歪儿。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谁不夸我们姐妹俩好身手!”爱香介绍说。爸爸在船上,
她和爱弟下水,摸满了一中舱就挑到城里市场上卖。边劈边卖。“城里人可喜欢吃哩!”歪壳子也卖钱,人家收过去做钮子。“有时不要上市场卖,在船上就给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羡慕地听她讲,又很佩服。一个以前瘦零零的丫头居然吃了这么多苦,经历了这么多事,还练出了这么大的本事来,这对于关在学校里的他来说是陌生和不可想像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爱香。他听得兴致盎然。
存扣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你在外面这么苦,怎么还这么白?”
爱香“咯咯”地笑了,灿着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肤好嘛!咋晒也晒不黑,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我又没搽过好东西。——爱弟就不同,黑黝黝的,连屁股都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好像意识到有些……那个了,脸一红,咬着嘴唇“咕咕”地笑,眼看着别处。
这时候,外婆乐滋滋地提着鱼肉家来了。那两条鲫鱼穿在草绳上,尾巴一撩一撩地发凶。外婆笑着说:“你别凶,马上请你下油锅!”对爱香说:“跟你存扣哥哥蛮热乎的嘛!唉,一转眼都长成大人喽,你说我们咋能不老喔!”
又说:“这几天你存扣哥哥在这儿等大学通知,无聊时你来陪陪他。你们从小一块儿玩惯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会?小时候你们睡一个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说的!”爱香红了脸,腰肢一扭出了门,回过头说:“我下午再来!”
“这丫头!”外婆喜爱地咕哝。把鱼摆在砧板上,头一拍,“哗哗”地刮起了鳞。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存扣本来想在王家庄安静几天等着通知的,哪晓得刚到就碰上爱香。长成大姑娘的爱香俊俏活泼,既老成又天真;还跟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哥哥”不离口,要跟着他玩。这让存扣感到欢喜和亲切。爱香没上过多少学,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干练,保留了传统水乡女子那种原始的淳朴,和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很不一样,存扣感到舒服,新鲜,有一种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温馨的情愫失而复得的感觉。
存扣对爱香说:“和你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多有意思,无忧无虑!”
“怎么无忧无虑?你那时还欺我哩,不带我玩,我追着你哭。”
“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以后,长大了,不是全依你吗?”
“我啥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我全装心里哩。存扣哥哥,说真的,小时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时常拿出来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爱香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真的这样,儿时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很难忘却掉。
“哎呀呀……一晃我们倒长这么大了……”存扣唏嘘着,突然脸上一顽皮,看着爱香说:“有个人净拣好话说。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没意思了?”
存扣听阿香说去年她被家里人许给了西面郝家庄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腊月里订的亲。那小伙叫富宽,长爱香两岁,初中毕业,在庄上做电工。富宽的爸爸在团结河上 “郑氏船厂”订了条二十五吨水泥船,准备打发儿子出去搞运输。现在船已下水,机器也装好了,在装修船屋呢。父子俩整天在那督工。
爱香一愣,旋即脸上飞红,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存扣肩膀。“啪”的一声,手劲还挺大。“不来了,又欺负我!……和他玩就是没意思嘛……粗夯货,不好玩。馋猫儿似的,尽想占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你笑啥啊?”爱香又羞又恼: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话了呢。这不,又透秘密给他了,让他发笑了。嘴噘着,眼看到别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说,“规规矩矩地说,这人咋样,对你?”
“他——嘛,人还算憨实,对我可抠死眼呢。带了几次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妈妈几天。”爱香说这次回来后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边承包了蟹塘,要爸爸过去,两亲家合伙干。爱弟上了圩里勤丰庄上的绣花厂。至于她,大船一装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运输了,江南那边有郝家庄的人,跟他们都联系好了,去就有得装。
“你和他?就你们两人上船?”存扣问。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现在农村里小对象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龄到了再办结婚仪式。自己这一问爱香又要难堪了。
这回爱香却没有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枣儿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爱香家门口是个野鱼塘,小时候存扣最喜欢在塘边钓鱼钓虾。野鱼塘是个珍珠塘,里面整齐地钉了好几排茅竹桩,拉起塑料绳,把骟好的歪儿装在尼龙网兜里,吊在绳子上,养在水中央。虽然钓不到大鱼,但小鱼小虾倒很多,而且很爱上钩,小半天工夫钓上的鱼虾就够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咸菜煮,加上红红的尖角椒,烧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过钓鱼的时候线不能放得太远,否则甩钩容易钩住绳子和网兜,那就麻烦了,急哭了都没用。
门口是鱼塘有好处,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单独的水码头,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还是要到北面大河里拎或挑,鱼塘里是死水,不流通,因此不能吃。靠码头的岸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枣树,结满一树的果子,成熟后大得像鸽蛋子儿,上来是浅浅的嫩绿,长到最后就转成了赭红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时候可没少吃。
进了爱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里拿着半个葫芦壳儿,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喂食,是稻子。存扣几年不见她了。叫了一声“外婆”。爱香的奶奶上来一看,就说:“这不是存扣吗?长这么大了,快进屋,进屋里玩!”
十二岁的爱男和五岁的天赐从屋里蹦跳着出来。天赐长得很可爱,肉乎乎的,圆脸薄嘴唇,也像爱香是毛狸眼,像个女伢子,脑后留根细细的辫子(这是里下河水乡地区惯宝宝的发式:“长毛子”。一般长到十三岁才剪掉),右边耳朵上戴一颗叫“狗屎丁儿”的金耳坠儿,脖子上套着银项圈,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带两个小铃儿,一跑一步响(戴这么多东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乡古老的风习。存扣小时候戴过银索锁,就是要“锁”住、“扣”住他)。小家伙认不得存扣,仰着头,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脸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东西机灵地一闪躲过了,得意地咧开豁巴齿“嘿嘿”乐开了。爱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哥哥”就是亲戚,天赐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给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红喷喷的小脸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爱香问爱男:“妈妈呢?”
“上河西买农药了。说是田里起稻灰虱了,明后天就要打呢!”爱男一边说着,一边也打量着存扣。这女伢,大方又秀气,大约也上五年级了吧。
爱香从屋里拿出根细竹竿,对弟妹说:“打枣吃喽!”天赐高兴极了,拉着爱男的手跟着。“拣熟的打啊!”奶奶在后面叫道。
爱香到了树下,凉鞋儿一脱,裤脚子一卷,露出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儿,攀住树“噌噌”地爬上了杈丫处,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个英姿飒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给她,东一竿子西一棒地拣那些染了红的打起来。靠河边的一根枝上红枣儿最多,爱香手够着给了一竿,枣儿“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赐两只小手逮这个拿那个,头都忙出汗来了。有七八个“噼噼啪啪”掉进了水里,爱男马上拿起鱼抄儿,非常准确地将它们一一抄上来,无一漏网。
存扣叫道:“够了,够了,青的都打下来了!”
爱香收住竿,蹲下来往下蹭,蹭到歪脖处想往下跳,却有些犹豫,怕跳下来脚吃不消。“哥哥接一把!”爱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着双臂等着。“嘿”的一声,爱香整个扑到存扣怀里,抱住他的头。饶是存扣力大,还是“噔噔”往后退了两步才刹住,轻轻地放下爱香。
晚上,存扣在爱香家院内乘凉,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外婆、爱香的奶奶和妈妈、爱香和爱男坐在凉床子上,存扣和天赐两个男的则坐在一张饭桌旁。天赐已经很喜欢存扣这个大哥哥了,缠着他说东说西的,小嘴不得闲。爱香妈从屋里拿出两个绿皮香瓜切成角分给大家吃。说今年在棉花田里秧(栽)了两趟瓜,一趟在田中间没人晓得,一趟离田埂不远,结的瓜就经常被人偷。——“这两个是摘的里头的。”
“馋猫儿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边,闻得到香哩,过路的晓得了当然要摘来哧哧。”外婆说。
吃着香瓜,又谈到稻上来了。“明天去打药,家家都有稻灰虱。广发说的,过了这两天就迟了。”爱香妈说。
广发是庄上的农机员,家里兼卖农药。农药是拿的乡里农药厂的,他里头有熟人,弄得到,进得还便宜。每年卖农药他就有不少进账。他做农机员多年,对庄稼虫害了如指掌,一有虫讯他就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买什么药,怎么打。
爱香对存扣说:“存扣哥哥,明儿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妈妈下田。”
“打药啊?我和你去!”存扣说。
“瞎说哦,咋能要你去!药水味烘烘的。你是学生,做不来的。”爱香妈说。
存扣坚持要去。说闲着也是闲着,下田去锻炼锻炼,长长学问。他想说“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的,怕文绉绉的她们不懂,就没说。
爱香却很兴奋,说存扣哥哥要去就让他去,“妈,你在家里弄饭,我们起早去,打得快,十一点就回来了!”
外婆见爱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对存扣说:“你去也行,但千万要小心。戴口罩,少说话。”又对爱香妈说:“存扣没做过(农活),新鲜哩。”
“两个伢子从小就好,长大了还是好,在一起热闹。”一边吃着烟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着说,“穿开裆裤两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个大匾,上桥也要一起去。”
“那时说要把爱香许给存扣的哟!”爱香妈也笑开了。
“不来了不来了,你们又瞎说了!”爱香听得难为情,撒娇起来。
存扣听着她们说,心里有些跳跳的,脸上发热。他感到好亲切,感到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爱香就来喊存扣。爱香妈煮了薄粥,摊了麦饼,要他们吃饱了。两人就背着喷雾器下了地,在田头的打水塘边兑好药,一人一个畈子并排地朝前打。爱香家种了四亩水稻。
脚踩进稻田里还有些凉,走了几步就适应了,反而感到踩在绵糯的湿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齐脚脖子上一点点。稻叶上净是露水,一会儿就把裤子和褂子下摆沾湿了。有些枝叶间结着罗罗网儿,也沾着露水,蜘蛛跟平时屋里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颜色也不一样,淡绿的,大概是保护色。一种只有五分钱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脚地吊在稻叶上,全身碧绿,不注意看以为是只绿蚂蚱,农人都叫它“唤鸽子”,大概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唤吧。存扣心里疑惑,就这小东西能叫出多大声音来?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蝉也不大,发的声音小吗?存扣就爱揣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从小就这样,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压着手柄,右手控制着喷雾杆儿,上来总没有爱香打得好——她能喷出一个很好看的扇形的雾面——他偷偷看了几眼她的动作,调整高度和角度,不大会儿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样了。他俩都戴着口罩儿,不好说话。存扣有时看到爱香的两只大眼睛瞅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存扣就感到爱香很美丽,站在水稻田间,嫩葱似的。十八岁,应该是女子最好的年龄吧。他感到不上学的女伢子身材发育要比上学的好,健美,苗条,脸色好,全是劳动的缘故。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劳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变美吗?爱香粗黑的独辫子垂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动作,真像……唉!
打完了爱香家的田还剩些药水,爱香说打在外婆田里吧。外婆就亩把生活田,两个人来回走了几趟就打完了。回来时外婆晓得了这事,高兴地说:“两个乖乖贴己,省得存扣舅舅来打了。”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过了七天。这几天过得愉快,身心轻松。因为这儿安逸,又有爱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顾庄了。高考过去已经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来了。中午,存扣看到爱香对她说:“我要回去了哩,马上就要有消息了。”爱香望着他,眸子里就有了一层迷蒙,像雾。过了会儿说:“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孙家庄有电影,你陪我去看。”存扣应了。
孙家庄在王家庄西北,四里路,要过两座桥:一座大桥,一座小桥;还要过一个叫“花子坟”的坟地(据说以前专门埋要饭花子等客死外乡的人)。以前方圆十几里地哪个村庄有电影,周围各庄都有不少人赶过去看,直到半夜才回来,现在有热情到外庄看电影的就少多了。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奔头,不像老早那样闲落了,而且丰富精神生活的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了不得了,现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机、单双卡收录机,还有人家都置上了电视机,坐在床头上就能听歌、听书、看节目。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上外庄看电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爱扎堆,图热闹,看电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团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里骂着,心里却高兴。很多就挤出意思来了,偷着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媒人就两边走动了。已有感情的恋人更是利用看电影偷偷约下子会,回去甜蜜销魂好几天。
电影在孙家庄南面的晒场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过,是学校组织看的,存扣很喜欢看,李连杰、胡坚强主演的嘛,两个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装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级时就从借保国的一本白话小说中知道了。爱香嘴儿巧,笑眯眯地跟南面边上一对小姐弟协商了几句,两个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长凳让出一半来,让爱香和存扣勉勉强强地坐下了。存扣穿件浅蓝色t恤,爱香穿的粉红色短袖衬衫,两人挤坐在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爱香的胳膊滑腻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时和梁庆芸看电影的情景来了,心里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个虱子在哪儿爬,老要动。间歇打南面吹来阵阵小风,爱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儿就往鼻孔里钻,存扣心里就开始跳。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样的。
好像两个人都看得心不在焉。两姐弟倒是来神,又叫又笑的。存扣利用换片时间到田里解溲,再回来时,爱香客气地对他说:“你来了啊。”把存扣弄得一愣。两人都有些拘谨了,也不知为啥。
散场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本来王家庄今晚来的人就不多,五六个小青年呼啸着一起冲向前面去了。天上腊子(月亮)蛮好,照得周边不多的白云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间歇性地“呱呱”叫上几声,少有应和。有时走着走着,却有一只青蛙在脚边跳起,“咚”地跳入旁边的水沟里。天地间很静,以致能听到河里菱盘间“咕嘟”冒出气泡的破裂声和水田间青蛇和黄鳝游动地声音。雾气渐渐起来了,往稻田上聚集,氤氲。存扣清了清喉咙,居然很响,在野地里传出好远。
“哥哥,你冷?”爱香轻柔地问存扣。
“不冷,你呢?”
“有点哩。”说着,就倚着存扣的膀子走,指头扣着他的指头。像小时候,手搀手。
存扣有些发抖。爱香说:“哥哥,你还是冷。”倚得更紧了。
走到前面的小桥上,水泥桥,两块并拢板的,不长,两边却加了栏杆。月光洒在桥面上,白白的,像铺了一层霜。爱香说歇会儿,两人就倚着栏杆站着。
“今夜腊子真好。”存扣没头没脑地说。
“是哩……哥哥。”爱香抱着他的臂,声音有些抖颤。
又没话了。怎么啦,今晚。白天有说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还是爱香先说话。“我心里舍不得哩……难过哩。”
听她这一说,存扣心里的伤感也漫上来。他低下头看爱香。爱香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深潭似的。两人眼里全是爱怜。存扣叹一口气,爱怜地摸了一下爱香的头发。
爱香的头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这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咋会。”存扣轻声答他。
“哥哥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机,我最开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儿去。”爱香说,“他那个人实在,对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里对他就不像对你这般喜欢……存扣哥哥,其实我是顶喜欢你的,从小就这样,出去做生意我还时常想到你……”
存扣一动不动地听她往下说。“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发笑。我晓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没上几天学,和你天上地下哩……真不配哩。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不晓得,我要你晓得了,晓得爱香妹妹对你好,让你以后有时间也想想她……我以为我一世说不成了哩。”
存扣听她絮絮地说着,胸口起合,心潮激荡。这是人世间多纯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钱也买不到。他只感到幸福,又感到对不起她,好心痛。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伢对他一往情深,小时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学校认识的,莫非他真有一种女儿缘吗。爱香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整个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头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往他鼻孔里直钻。他下意识抱住她。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粗辫子,一节一节地往下捋,最后抓住长长的软软的辫梢儿。他有些恍惚了……
“哥哥,我说了你真不要发笑呀。其实呀……我心里老早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订亲时我还哭了,当时我自己也不晓得做啥子要哭。现在晓得了,是我心里总有你……存扣哥哥,你在听吗?”
“在听,爱香妹妹……”
“我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爱香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泪珠儿,有些张皇的样子,急促地说:“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头一次给你,你要吗?哥哥你要吗?”
存扣一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不能呀……妹妹!”“能!能的!”两个人搂在一起,抖着,大喘着气。爱香的手伸进了存扣t恤内狠劲地抚摸,揪住他的裤带。
天上那堆白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光辉。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后的爱香窝在存扣怀里,叹息而满足地说。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顾庄家里。走时没有去和爱香告别。妈妈还没有回来。俊杰倒是从李家庄回来了,歪缠着存扣要他讲故事,要他传授武功。那只大鹅对俊杰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它身上骑,可是鹅毕竟不是鸵鸟,没那么大的身量。每当俊杰双手扶住它修长的脖子作势要跨上身时,鹅马上就识破他的企图,没命地大声叫唤:“嘎哦——!嘎哦——!”伸着头拼命往外挣,硕大的翅膀扑扇着,扇起一地黄尘来,拎着两只红脚掌频率惊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风风火火的妇人,然后站在巷子里昂着头朝俊杰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愿扫你的兴,可是实在吃不消你。俊杰就对它宽容地挥挥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杰给大白鹅取的名字。先前本来叫“小白”的,但他发现有的人家的白猫和白狗也叫这个名字时就决定改名,况且这名字似乎也不够穷尽他这只鹅格外的洁白无瑕——简直是冰清玉洁。有人赞她“真是太白了,太爱干净了,又漂亮又威风”,这小子灵机一动就改成了“太白”。一个“太”字,极尽鹅之风流。存扣心想,这名字其实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嘛。当然俊杰是未必知道的,这小子上二年级,学习一向潦草,是个聪明不用功的家伙,整天恋着玩。哥哥嫂嫂溺爱他,常无奈地对他说:“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里又有些心烦意乱。他到顾庄中学玩练了双杠,发觉气力大不如从前了。篮球场上也没有人来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处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绿色的鹅便,密密麻麻的,简直下不了脚。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红下田打了一回药。穿着哥哥的旧外衣,斜挎着喷雾器往田里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纯熟地在水田里打着药,月红非常惊讶,“咋会打的?打这么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边学的。”这一答步子倒走不匀了,漂亮的喷雾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帐里高低睡不着,想着爱香。他想,从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岁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是爱香帮他成了男人,要不起码还要等好几年吧……
夜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条大船带在湖边上,大半个船身插在芦竹丛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硕大的芦叶,嫩白的芦竹花轻轻摇曳着,船头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胴体,是他和爱香。正要紧时,密密的芦苇突然朝两边豁开,钻出来两只小划子,两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娃子挺立船头:一个朝他嘿嘿冷笑,一个则无限怨艾地瞅着他,一串串泪珠从大眼睛里无声地滑下……他和爱香都惊住了。爱香把脸埋在他的心口上,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回头看时,一叶扁舟箭一般飞来,船上一个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的后生手举一柄鱼叉奋力掷过来,呼啸着从存扣耳边掠过,没入芦丛间去了……存扣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都濡湿了。
那个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着他淌着眼泪的是阿香。
至于那接着赶过来的后生是谁?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长时间,硬是想不出。
两天后,庄河南响起了经久热烈的鞭炮声,那个在唐刘中学上高中的矮个女生接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大学顺带贺二十岁,亲戚好友纷纷挑着盒担来祝贺,人人都说庄上出了女状元。
两天后,庄河西的“老瘌疤”进仁家里响起了第一波咒骂声。自估五百多分的保连龟缩在灶膛后,沮丧地忍受着父亲的训斥。
两天后,存扣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他怕听着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呕嘈的议论。他吃饭时都不敢看家人的脸。他臊。
第二十三章
两艘客轮几乎同时靠上了兴化小南门轮船码头。挤出狭窄的检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后地走在古城老旧的巷道中。桂香打前挑着担子:前头是装着书籍的木箱,后头是装着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头和棉席。担子虽不算重,但路不宽,车来人往的,难免挤挤磕磕,走出一段路她就浑身出汗,头发粘上了额头。存扣跟在妈妈挑担后面:右肩上也扛着一个蛇皮袋,左手提着“太白”。“太白”的两只红脚掌被草绳绑着——它一大早告别了尚在睡梦中的小主人,跟着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轮船,走了八十里水路,来到兴化古城。这是她今生最远的一趟旅行——并不是所有的鹅都有着这样的殊遇。“太白”昂着头四处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也许还有好奇。这么多的房子,人,声音。太热闹。和顾庄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宁平和太不一样。这是哪儿,带我来这干什么?——它兴许在这样想。
存扣的蛇皮袋里放着糯米、绿豆、红豆和花生。这些东西也用小袋子装着,分门别类。——大口袋装小口袋。这些东西和“太白”都是送给陆校长的礼物。
存扣落榜了。离中专第二批的分数线尚差三分。存扣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同学也不相信。李金祥写来信安慰他,说都怪考试时那场倒霉的感冒,还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试哪有不受影响的,要么肯定能考上的。说文科班考上了十个,只有一个本科,就是重读了三年的往届生朱春旺,是上海财经学院,其余都是大专中专。李秋生是镇江粮校,程霞是扬州商校。至于他,“真难为情,也考砸了。——南京建筑学校(三年大专)”。存扣没有想到的是跟着程霞也来了信。她用唯物辩证法来开导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坏事,凭你的才干和人品上个大专中专是浪费,正好攒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么,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为什么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其实好多同学——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我接到通知比较迟,所以没有去顾庄姨娘家,也就没有去看你,请你千万勿怪。希望你到了复读的学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将是我最隆重的节日。”
顾庄中学的陆校长是兴化本城人,扎根农村二十几年,今年终于回城了,调到兴化石桥中学任副校长。石桥中学是座郊区中学,校舍陈旧简陋,但近几年由于办了文科补习班,引进了几位有专长的教师,升学率很高,因而各乡镇的文科落榜生趋之若鹜,托人情,找关系,请客送礼,削尖脑袋都想进来。以至于一个教室里竟坐进了上百号人,课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没法弯。真是不得了。石桥中学的领导和文补班老师因此牛气冲天,声称“来了石桥中学上文补,就等于一脚踏进大学门”。开学前各家客人盈门,直到开学后还常有客求访,本来严重超员的班上冷不丁又塞进一个人来。各家的储藏室因此充实——这不足为奇。
存扣复读当然要找陆校长。陆校长对存扣再熟不过,这个忙他肯定要帮。他对存扣说:“你来石桥不是来考大学的,是来考重点的。”存扣马上听出来这是一个病句:“重点”也是大学嘛。可能在“大学”前面省掉了“普通”两个字。不管句子有没有病,存扣听出了陆校长对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很坚定。陆校长怪桂香:“乡里乡亲的,带礼做啥——家里东西都吃不掉,没法处理呢!”桂香说:“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两拳头地来。您都帮了大忙了!——也没得好东西,就地里长的。还有这只鹅,你杀了吃。”陆校长赞道:“这鹅好威风!”要存扣拎给班主任钱老师:“他管着你呢,打个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动:陆校长就是贴己,跟自家人一样。
于是,“太白”就扔进了钱老师家的鹅栏里了。这石桥中学东面临着条河,多年弃用了,生满了水花生和浮萍,钱老师的家就在河边上,因此就有了养几只鹅的得天独厚的条件。估计养了吃肉吃蛋是假,还是图个怡情养性,工作之余看看鹅,喂喂鹅,蛮有意思吧。听说钱老师工于书法,尤擅行书,那东晋时“书圣”王羲之也是喜欢养鹅写鹅的,钱老师养鹅是否效仿王氏就不得而知了。
因而“太白”就暂且免去了割颈之厄,在钱老师的鹅栏一隅有了个栖身之处。更发生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太白”居然在来石桥中学的第二天生了它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蛋。此蛋大如香瓜,玉白光洁的蛋壳上沾染着几丝殷红的血线。它伫立在它的处女作前,愣怔了好久。它一定不胜唏嘘,无限感慨,可它不会表达,只是用特别柔情的眼神默黙地抚摸着它。这时候伸过来一只白胖的手,把蛋取走了。这就是它的新主人:钱老师。钱老师生得富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以后存扣上了他第一节语文课,知道他的书法也是圆圆的,纯熟而没有棱角。尚带着热乎的大鹅蛋捧在他手里,浑若艺术品,那手感跟捧着孩子娇嫩热情的脸蛋差不多。钱老师快活地笑了。笑声如铃,酷如女子。天知道他如何在知天命之年仍拥有如此骄人声线的。他的笑声意味着“太白”可以相对安全地存活生命,说不定还要格外受到宠爱。这个蛋生得真是太好了,太及时了。
存扣就和“太白”一起开始了在石桥中学的新生活。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快乐和苦痛,光明和黯淡,轮番上场,精彩纷呈。
钱老师的鹅们从东面那条废河里爬上来,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摇摇摆摆地出自家院门来到操场上。这些打小生活在校园里的家伙见多识广,敢在行人中见缝插针昂然向前,趾高气扬,在行进中无所顾忌地拉出绿屎。没人敢动它们一根羽毛,因为它们是学校德高望重的语文教研组组长钱老师家的畜生。鹅们在操场上闲庭信步,双杠区的一隅则是它们栖息的领地。奇怪地是,这个紧靠城市的中学体育风气倒不如偏僻乡镇中学那么浓厚:没有早锻炼;篮球架破旧不堪,篮板上油漆脱落,现出木材本色,有的地方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两副单杠上生了红锈,两副半双杠(有一副双杠只剩下一根,伶仃地竖在那里)常常被师生晒的被单遮得严严实实,而下面便狼藉着新鲜和陈旧的鹅粪。学校之老旧之乱而脏甚过下面许多农村中学,这多少给慕名而来的学生带来些许意外和失望。
其实怪也不怪,这所学校本来就是个乡下中学,一九六二年建校时,学校前面是青滩公社的浅鱼塘,后来慢慢填起来建起了塑料厂、造纸厂和职工宿舍,简易马路两边陆续有了一些商店饭馆旅舍什么的,跟城市连成了一片。
现在连“太白”在内,钱老师一共有八只鹅。在操场一隅栖息时,原来的那七只鹅聚成一团,“太白”在离它们约五米远的地方独自卧着。那些家伙趴在一滩湿土中,身上沾着浮萍、粪便和泥渍,“唧唧呱呱”,不时伸长脖子下意识啄着面前的青草断梗,间或扭头向“太白”投来排斥和嫉妒的一瞥。“太白”太优秀了,优秀得那些邋遢的家伙不敢仰视。它是那样的高大,站在它们当中简直是一只鹤。它羽毛雪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又简直就是一位公主。而且它来的第二天居然就生下了大如香瓜的鹅蛋,惹得主人畅怀大笑。虽身在异乡,寄人篱下,“太白”却不失一颗骄傲之心,耻与那些猥琐的同类为伍,独自卧着,美丽颀长的脖子高高昂起。它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是在回忆远方的伙伴、村庄和小河?或在怨恨和迷惑主人怎么就把它带到这种地方?没人能够知道,只能看到它的眼神里有掩不住的孤清和忧伤。
在“太白”被丢到石桥中学的第四天,它无意中看到了存扣。原来他和它共同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它无限惊喜,立时站起来很快地向他走去,“嘎哦——嘎哦 ——”地发出高亢嘹亮的呼唤。存扣正走向食堂去打饭,看到“太白”蹒跚着急急向他走来,忙以手背向外掸着示意它离开,但它并未停止脚步,坚持跟着挤进了食堂大厅。它那亦步亦趋紧跟存扣的急切样子引起了打饭的学生强烈好奇并哄闹起来。食堂师傅拿着烧炭的长铁钎来轰它,好不容易才把它赶了出去。
下午文补班上着地理课时,有一只鹅在教室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徘徊,并不时把长长的脖颈伸进来,做跃跃欲进状,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就是“太白”。地理老师异常恼怒,出门用脚踢它,并动用了黑板擦和粉笔头,这才把“太白”赶走。但师生均心浮气躁,无法收敛情绪,弄得台上语无伦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这件事断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传到钱老师耳中,他立马请食堂师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鹅肉。
在“太白”被捕杀的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了才十分钟左右,钱老师摇头晃脑地讲着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讲台前面一暗,有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存扣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保连!
保连也来了。领他来的是陆校长。站在他身后的是“老瘌疤”——进仁,他的父亲。
陆校长对钱老师小声说了两句话。钱老师笑着点头,跟着用胖手往教室角落里一指,保连就成了文补班的第九十六个学生。
存扣对于保连的到来欣喜万分。几年不见,这家伙变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敦实。他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四平八稳的样子。存扣记得在初一时保连几乎要高自己一个头,现在看上去也顶多一米六七左右,看来发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长早停。他像小学生一样斜挎一个半旧的装得鼓实实的军用书包,白色衬衫没有掖进裤带里,头发厚黑,有些长,有些乱,不知剃头匠进仁为何没有帮他理理,嘴上的髭须都没刮。他往后面走时没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庄稼。
初中时的保连是何等生猛有朝气,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时光要另外造就一个人好像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年就可以了。存扣看出保连脸上的压抑,甚至有些凄凉。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麻木。
“你怎么今天才来?”存扣问。
“老头子要我回草潭回炉,我死也不去。他东找西找就没想到这儿,听你哥说才晓得你到了石桥。这儿当然最好……文科。”
保连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考出来还觉得可以,把分就估高了。我爸藏不住,以为真考那么多,出去吹牛了。想不到只考了……就不好收场了。把气往我身上撒。这些时我像进了油锅……煎熬……”
他眼角就有了泪光。存扣抓住他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想不到我存扣也会落榜。家里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晓得丢人呀,有时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保连的手被存扣抓着一动不动。像打小做惯了农活,手很大很厚,却有些绵软。
“听你哥说你来了石桥,我爸回家就躺在床上抽烟,整整抽掉两包,嘴都烧泡了。他想我来,但又抹不开脸。你知道那年……他是先斩后奏,教陆校长为难了。但还是来了,带了不少东西。陆校长一样也不肯要,对我爸很客气,还弄菜招待他,陪他喝酒。我爸……哭了。说了很多话。”
“陆校长是个好人。”存扣也由衷地说。“好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让我们从头开始吧!可要小心,这里回炉的强手太多。”
“不怕。我和你差的分都不多。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不走!”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了。哎,宿舍弄好了吗?”
“好了。六号宿舍。下铺。”
“我在七号。”存扣说。
文补班东山墙外有一个简易的水泥乒乓球台。这天,班上七八个同学正玩得不亦乐乎。人多,打十一或二十一个球等的时间太长,就三个球上下,来得快,又紧张刺激,走马灯似的。有的上去拍子还没握热就稀里糊涂下了马,再等。几个人水平都不甚高,有两个甚至很臭。“江山”屡次易主。这时候,钱老师来到球台边,笑眯眯地从一个同学手里拿过拍子。果然有两下子,上去就下不来了,稳坐“江山”。他把球打出了各种花样,上旋,下旋,放长,摆短,遇到水平特差的还玩起了“和平球”,把球接得有两米高,“喂”对方,三“喂“两”喂“后,蓦一声”咳“,一拍抽杀搞掂。底下彩声如雷,都说钱老师打得”来事“,”专业“,”不愧是老运动员“。钱老师快活得”咯咯“笑,愈发打得精神。存扣却看出他有些卖弄,便上去接了下家,和钱老师推了两拍,觑准时机”啪“地抽过去,球势异常迅猛干脆,从对方台上直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旁边看的人都吓了一跳。有人去把球捡过来,钱老师在手上掂掂,不敢轻敌,作势做了几个发球动作,最后发了一个很低的削球,指望存扣把球挑高了还他一记,存扣却轻轻地一个摆短,球准确地落在球网左边一点点的地方,钱老师忙探身伸臂来接,球接歪了不算,圆胖的身子失去重心整个趴在了水泥台上,球拍都磕得脱了手,把底下人笑死了。最后一个球存扣又反抽得手,三比零拿下了”江山“。钱老师打着哈哈走了,存扣也把球拍递给了别人,吹着口哨往宿舍走。
保连从后面赶上来,埋怨他:“你怎能把钱老师打成这样!”
“怎么打?”存扣说,“我就看不惯他卖弄的样子!”
“唉,你没有城府啊。他是班主任,你让他掉架子了,脸都脱了色。”
存扣不吱声。他也感到有些过了。
“不知咋的,我不大看得惯他。”存扣咕哝着说。
“我也有同感。”保连说,“十个有八个戴眼镜的‘笑佛儿’都是有城府的人。你要注意,不要讨小鞋穿,没事找事。”
存扣点点头。
“不过这人有时候还算豪迈,你看昨天课上他说的那段话!”
昨天,钱老师分析一份试卷时提到了《史记》中的《鸿门宴》,剖解了项羽、刘邦、范曾、樊哙等人的性格特征后说:“大丈夫要当机立断,有仗就打,该杀就杀,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优柔寡断、行妇人之仁,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祸患,非英明男子所为也!”特别欣赏樊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忠心护主的草莽英雄风范,说等同学们明年高考得胜,一定和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诸君痛饮耳!”说得同学们喝彩鼓掌,血脉贲张。
存扣说:“那段话也甚投我脾胃,像个性情中人。”
保连告诉他,昨天他看到吴妈在路上问钱老师一个问题,他笑眯眯答了。吴妈临转身时,他顺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把吴妈脸都拍红了。
吴妈是女生吴晓敏的绰号,有一米七高,大脸,宽肩,庞大胸部,大手大脚,却大得美好和谐,是一种放大尺寸的美人。小腹向下胯骨部分极平坦而阔大。从后面看,健硕的腰部下面丰饶饱满,是个很好的屁股,使人联想到“生殖之神”这样的字眼,容易勾起人的恋母情结。男生宿舍有人议论,如果娶得此女归,不但睡觉的时候将格外温暖安宁,而且笃定能生出一串好儿女。太适合做妈妈了。太适合做祖母了。吴晓敏大眼睛,眼神温柔又坚定,是个非常大气的城市女孩。不知道起绰号者是不是从《阿q正传》中采撷过来的。
“真的?”存扣叫到,“还蛮色的呀!好好,这更像个落拓文人了。我对好色的人一向抱有好感,就像你这家伙,懂情识义!”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远去。
存扣爱美,一向注意修饰。在乡下中学,他的衣着算是出色的了,到了县城,他却敏感地感到了土气。来石桥没几天,他就到拱极台自由市场买了两件时尚的文化衫,一件胸前印着大鹏展翅图案,另一件的图案是条矫健的盘龙。他又花十四块钱买了一条石磨蓝牛仔裤。班上还没有一个人穿。另外,他又添了双银灰色的一脚蹬皮鞋。存扣把文化衫、牛仔裤、皮鞋一并穿起来,真是洋气极了,活脱脱一个英俊潇洒的城市男孩。保连说:“你这样子我都不敢跟你一块走路了,陪衬你哩。”另一城里男生也赞不绝口,说丁存扣是班上最帅的男生了,“但头发还要吹一吹,太纯了,不够浪漫飘洒。”存扣依他之言,第一次到理发厅吹了风。是个很玲珑可爱的女孩子帮他吹的,吹的时候用手轻柔地在他头上按来按去,从镜子里笑眯眯地打量他。存扣感到这样的理发真是惬意极了,是种高级享受。城里人真是有福呢。
文补班的学生年龄较大,又多少受过些磨难,不像应届生那般单纯了,好多都有些江湖气,落拓不羁的样子。偷着吃烟喝酒赌博(小来来。一般是打“关牌”,输赢不超过五块钱),谈女人是正常。如此不仅刺激,又有一种成社会人的感觉,很陶醉的。存扣和几个同宿舍同学在小菜馆“打牙祭”,曾一口喝掉大半茶杯白酒,足足有三两,豪气干云,把大家都镇住了;大家还夸存扣吃烟很有样子,派头得很。存扣听了心里很受用。
一次,保连对存扣说,你要小心,班上女生注意你哩。存扣说瞎说。保连说他看到吴妈盯存扣看的,起码盯了十五秒钟,“大眼睛里写满万种柔情噢”——他居然用了句诗化的修辞。他说他看过一本外国书的,说女子如果盯着一个男的看超过四秒钟就说明对他发生了兴趣。存扣说:“真的呀?”一天下午打篮球时,他朝场边一瞟,发现吴妈和另一女生坐一条学凳,互相搭着肩膀在看他,笑微微的。那天是和高三应届生打的一个全场,存扣打得很来劲,球咋投咋中,简直神了。
几天后,吴妈居然到宿舍里来找存扣。那是星期四傍晚才吃过晚饭时,男生们或坐或躺在床铺上进行着上晚自修前的闲聊,嘻嘻哈哈的。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女声: “丁存扣在这里吗?”宿舍里立刻噤了声,大家的眼光全投向站在门口的吴妈。李中堂朝存扣做着鬼脸。存扣正坐在上铺,两条腿挂着,参加大家的神侃。吴妈找他让他感到紧张和局促,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是吴妈大方,说:“丁存扣,你牛仔裤借我用一下可以吗?我明天参加城北中学的一个舞会。你个子高大,我穿你的正好。”话音刚落,噤若寒蝉的男生们蓦地爆出了哄笑。存扣连忙答应,抽掉裤带子脱给了她。吴妈脸朝外不看他,抿着嘴笑。
当时保连也在这边玩。吴妈一走,他就向存扣竖起了拇指:“你呀,到哪里都是好佬!——明星!”
第二十四章
文补班九十几位学生有三成连预考都没有通过,存扣和保连属于高分落榜者。几位任课老师对于应试教学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教学手段灵活而有效,听他们的课常让人有混沌初开、豁然开朗的感觉,是一种享受,每一节课都有收获。期中考试,存扣和保连双双进入了前二十名,这是很不错的。前二十名之间的差距并不大,有的一分之差就落一个名次,咬得相当紧。两人对眼下的状态很满意,对明年高考充满了信心。
他俩现在又成了最紧密的一对儿。从小学一年级同学到初中一年级,存扣和保连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从初三和秀平相好到秀平病逝,存扣基本上没有太要好的男生朋友,那时的秀平就是他的全部。以后便是阿香。到了田中,先与潘国华交朋友,以后又和李金祥成了知己,现在保连又接上来了。——转了一个圈子。
落空他俩一起出去玩,熟悉这个古城的风物。兴化城不算大,但古迹遗存甚多。拱极台、沧浪亭、四牌楼、东岳庙、真武庙、李氏船厅、郑板桥故居、民国大会堂都是有名的景点。
兴化古城墙始筑于南宋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是为抗击金兵入侵筑的土城。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全部以大城砖重建,高一丈八尺。1945年 8月28日,新四军苏中军区集中精锐部队解放兴化时,敌伪二十二师师长刘湘凭借坚固的城墙使新四军蒙受了不小损失。据说新四军战士从攻城云梯爬上去,手刚搭在城垛上就被对方用刀斧剁掉了,“手指头起码剁了两笆斗”。顾庄的荣发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失去半截右手的。他常把惨烈的攻城过程讲给伢子听。解放以后虽拆掉不少城墙,但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却留存下来:东门为启元门,城楼名观海楼;南门为文明门,城楼名迎曛楼;西门为威武门,城楼叫见山楼;北门为肇魁门,城楼叫仰宸楼。存扣和保连最喜欢在黄昏时登临西门城楼。举头西望,残阳如血,阔野平湖,胸中就滚涌着万千怀古惜今之情。保连双手按着城垛,头发被风吹得乱飞,高诵清代诗人唐甄的七律诗《兴化县城上登览》:
孤城野水望黄昏,粳稻菰蒲一水痕。
风急直愁沧浪入,秋高常畏大滩奔。
鱼龙带雨叵中泽,鹤鹤冲烟过北门。
来日忧怀何和道,芰荷香满泛前村。
这首诗本来是刻在北门废城楼诗碑上的,他背上了拿到西门来朗诵,体会的是诗中的汹涌气韵,并无不妥。古的来过又来今的,往往又慷慨激昂地唱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声音很粗犷,颇见热血男儿风范。每当这时,存扣总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认为这是保连有深度的真实的一面,与他心意相通;有时便随着他的歌声来上一串武术动作。最后总是一脚,高炮似的斜斜朝西天蹬去,久久地控住不动。西沉的夕阳把黏稠的血红泼染在他的身上,定格成一个壮丽的剪影。侠气浩荡,威风凛凛。保连曾上去摁他的腿,手触处肌肉劲突,居然摁不下来。
十一月下旬,存扣打了一次架。
事情是这样的。一向不关注体育的石桥中学今年居然开了一个体育培训班,是教育局为补充全县中学的体育师资力量而开办在这里的,毕业后做正式民办教师。五六十个男女学生几乎都是有门路人家的子女。有的离校几年了,社会习气重,良莠混杂。有些纨绔子弟跟无赖泼皮都差不多。学校对这些有背景人家的子女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控制办法,只求他们不生事就好,两年一过请他们滚蛋。这天中饭后,体育班几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在场上把一只橡胶篮球当足球踢,踢着踢着就往走路的女生身上招呼,吓得人家尖叫,快走狂奔。他们却乐不可支,邪里邪气地哄笑。存扣和保连正坐在一副双杠上闲聊,看得心里来气,当皮球骨碌碌地朝这边滚来时,存扣突然跳下来飞起一脚,那球被踢得凌空飞起十几丈高,落到男生宿舍的屋瓦上,蹦起来向后掉进了钱老师家的院子里去了。
那几个家伙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其中一个喝令存扣:“你他妈的快替我捡回来!”
“凭什么替你妈的捡!”存扣立即回敬。以粗口对粗口,毫不示弱。
“你为什么踢老子的球?”另一个家伙歪着头,用手点着存扣。
“你龟孙子踢球耍流氓,爷爷看不下去!”
“你小子作死!”“欠揍!”“皮痒了!”“想松骨了!”
存扣昂然站着,脸带哂笑,打量着对方。看热闹的学生围上来。几个教室的窗户里都在往外跳人,朝这边跑:有人要打架,机会难得,不能不看。存扣看保连脸变了色,腿在抖,伸左臂把他撇到身后,凛然地指着那几个体育班的:“我倒要见识见识,体育班的好佬有多大的本事!”
一个家伙飞起右腿踢来,存扣向右一移步,用左臂硬生生夹住对方来腿,右脚朝对方支撑腿踢去。那家伙“噗”地跌坐下去。站起来时屁股、手上都沾着鹅屎。围观的学生笑成一片。
另一个冲上来直拳出击,存扣虚步侧身,捉住对方手腕往后一带,那家伙刹不住,狗吃屎趴下了。又有一个犹犹豫豫上来。存扣主动上前,双手揪住他的胸衣往旁边猛一掼,只听“嘣”一声,头撞到了双杠上,沁出血来。还有两个连忙往宿舍跑,去喊人了。这边文补班的听到保连的报信也纷纷赶来,双方对面站着,很有部落间械斗前对峙的架势。
再说被存扣踢飞的那只篮球落进了钱老师家的院子。钱老师刚上床午睡,听见声音,忙拗起身问怎么回事。没人答他。女儿已蹬着自行车出去了,夫人在国营商场站柜台,中午不回家。他嘟嘟囔囔趿着棉拖鞋出来,看见一只橡胶篮球躺在院子当中。抱着球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剑拔弩张的景象——对峙的一边全是他文补班的学生。
钱老师捧着球站在两派人当中,头上的那撮头发耷拉下来,面孔酱紫,从眼镜框架上面狠狠盯视这边,又盯视那边。突然“嘭”地把球往地上一掼,弹起几米高来,尖锐着嗓子大叫:“都、给、我、回、去——”
晚上,陆校长把存扣找了去,说:“出了顾庄中学才几年,原来忠厚听话的存扣变了嘛。”又说,“你妈把你送到石桥中学不是叫你来打架出风头的。你不要叫我为难。”
存扣想开口争辩些什么,被陆校长伸手止住了:“什么都不要解释。一个巴掌拍不响。”朝外掸掸手:“去吧,别再惹事了。——要晓得前途。”摇摇头,叹气。
存扣的心里很沉痛,很憋闷。
存扣跟体育班的人打架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作变,寒流“呜呜”地打屋瓦上路过,淅沥的冷雨下到天亮时变成毛屑屑的细丝,拂到人脸上生冷。一夜之间,气温降了十度。早上起来,大家抖抖索索地纷纷开箱子拉包拿厚衣裳穿。毛线衣穿到身上实实在在,暖和和的,好几个月不穿了,倒觉得有些新鲜。虽然立冬不少天了,只有在这时大家才真正觉得到了冬天。
阴沉、间以小雨的天气持续了两天。存扣的心情一向受节气和天气的感应,阴晦的日子他就容易浮躁、压抑、感伤,有点像林黛玉。加上刚发生的打架事件,所以这两天他像被愁云惨雾笼罩着,郁闷难耐,对保连喊他到造纸厂吃蒸蛋和大排都没兴趣,恹恹地摆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他二百块似的。
第三天早上,天光放晴。虽然空气仍很清冷,但金黄的太阳和蓝莹莹的水洗过一般的天空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才两天不见太阳,就像见了久违的亲戚那般亲切。天地万物真是离不开太阳,因为有太阳才有了温暖、安全,有了勃勃生机,有了希望和爱情。存扣的心情也忍不住舒展多了,第二节课一下,主动喊保连出大门吃草炉烧饼。
小青年肚子饿得快。天寒尿多,早上就三两粥,两次厕所一上腹中就空了。石桥中学不上课间操,第二节课一下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任由同学们随便活动。不少学生利用这个时段出校门买个包子或烧饼吃吃。刚出炉的烧饼焦黄饱满,热气直滚,芝麻香直往鼻孔里钻,捧到手上赶紧咬一口,白糖黏汁淌淌的,几口就吞下肚去了。
保连跟存扣吃过两只烧饼回校时,不经意朝传达室通知拿信的小黑板一瞥,就看见了“丁存扣”的名字,忙用手一指:“你又来信了!”存扣进传达室,在方桌上的那堆信件中一阵翻,拎出了属于他的那封信。开学以来,存扣已收了一大叠信,全是考取各地的同学和复读的同学的来信,男生女生都有。上次考取扬州商校的程霞来信叫他国庆节去玩,字里行间带着娇憨的命令语气。保连讨过去看了,说这女生恐怕对你有意思,“你看这口吻!”问以前关系怎么样。存扣说:“不怎么样,预考前几乎没说过话。”保连说:“噢,可能她认为现在考上了,可以跟你这样说话了,以前她是不敢,怕你不睬她。”
存扣把信拿在手上感到蛮有厚度的,看来里面大概有好几张纸。再看下面地址时,他的心立时就狂跳起来——
“吴窑,内详”。
保连看存扣神色有异,问哪来的。存扣把信往裤袋里一塞:“老规矩,田中同学的。”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加了句:“是男生的。”
存扣晓得这是谁的来信。即便不看下面角上的“吴窑”,从上面两行纤巧的字体上也看得出来。他回到教室没有拆看,而是把它放在抽屉里课本最下面。他晓得信一拆开,里面的那些字会像风暴样挟裹着他,让他上不成课。尽管如此,后面的两节课他注意力就不能集中,抽屉里的信就像个睡着的兔子似的,随时都能醒来,蹦到他的大腿上,蹦到他的课桌上。
中饭他匆匆把半斤饭就着菜汤扒下肚去,一个人来到废河边上,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在拆封的时候他突然心虚起来,手有些颤抖。
洁白的信笺折得像鸽子形状,这是女伢子喜爱的把戏。
存扣……哥哥:
你好!
在“哥哥”前面用了省略号代表了我的犹豫——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恐怕没有这个资格了,也许你早已忘了我这个没出息的曾经的……妹妹了。但我还是要犹犹豫豫地喊出来,因为如果在你的名字后面不加上“哥哥”二字我实在拗口,无法写成这封信,——我习惯了,也许今生都改不过来。我庆幸从高一认识你起我就在心里无遮拦地这样喊你,以后……我又能当面喊你那么多天。但是当我的父母匆匆赶到小树林来“捉”我们,我的爸爸气急败坏地骂了你粗口时,我晓得以后不容易在你面前喊“哥哥”了。果然,寒假结束后,你没有来吴中报名,我就晓得我的存扣哥哥是不要我了,从我身边逃走了,远走高飞了。但是我不怪你,哥哥(请允许在这封信中让我喊下去吧)。我知道我太任性,烦了哥哥,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不得安心,影响了学习。是我不好。哥哥你应该离开我,不然在吴中我还是不会放过你,因为我是那么的爱你,没有你爱的承诺我不得安身,从而彻底害了你。
哥哥,你当然也不会认为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销声匿迹吧。我没有去老师那儿打听(我不敢),但我很快就知道你在田垛中学。如果我要找你,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但我不会这样,因为我知道你不情愿我找你。我拼命压抑住给你写信的冲动,有时候我恨不得坐轮船去田垛,两个小时后就能看到你了,可是我不能。我虽然任性,但我也有女子的坚忍和理性呀,哥哥!
哥哥,你走了,我看不到你了,又不敢写信给你,我只能在心里回忆你,你的点点滴滴,你英俊亲切的面容,健美无比的身影。哥哥,你也心黑(方言:狠)哩(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你知道我校园内外到处“找”你吗?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一样无望地嗅着鼻子转来转去,在所有我们呆过的地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活动课时,外面一有打篮球的喧哗我就坐不住了,要到操场上看你,可是你不在。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敢一个人走小路了,一点儿也不晓得怕,因为一个人走在和你走过的路上最适合回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了,你搀我过桥,让我抱着膀子过坟地,讲笑话逗我……哥哥,说了不怕你发笑,你走了我连月经都不正常了,我都老了哩(不骗你,凤兰有一天在我辫子上捏出一根白头发)。大家都说我不会唱歌了,也不会笑了,变得深沉和成熟了。其实我要“深沉和成熟”做什么?我不唱歌是因为有个人不在这里了,听不到我的歌声了。我不会笑吗?才不哩!我笑过好几回哩,笑得可开心哩,只不过是在梦中笑的,都把自己笑醒了哩。我梦见了和哥哥还在一起哩。可是醒来后……嗐,哥哥,我不想写你走后那两个月我的情况了……心里难过……我在信后面附着撕下的几页当时写的日记,你可以看到我的情景。我不写日记的,可是你一走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了,在写日记时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才会好过些。我写得不好,你看了可不要发笑呀。
存扣忙把后面的日记翻过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闭上眼睛了,那些或认真或潦草的、有的地方显然被泪水洇湿过的文字像飞来的针芒刺在他的心上,疼痛得让他抽搐。巨大的负疚感像浪一样劈头盖脸打过来。他揩掉眼泪继续看原来的信:
哥哥,我十六岁时心里生了爱一个人的萌芽,十七岁时正式去追求他,可是我的爱没有成功,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可是我不悔,因为上天已经给我以眷顾了,在我最好的年纪让我和一个最优秀的人有所关联,虽然没有结果。哥哥,我现在已经不上了,我没有参加复读,八月份就进了药厂,是我们庄上的张银富帮的忙,他是药厂的元老,采购员出身,现在当厂长了。他没让我下车间,让我出去学了两个月打字,安排在厂长室里做些文字资料方面的工作,说干得好会让我转正的。我为什么要复读呢?我连预考都考不上,再复读我还是没有信心,因为我早没有了学习激情。就不浪费时间了,还增加家庭负担。当然我妈妈很伤心,她是一门心思希望我上大学的,可我辜负了她,对不起她……好在我弟弟阿华成绩很好(男伢就是比女伢聪明),使我妈妈和爸爸还没断了望想。我这下子是彻底和哥哥远了。哥哥虽然今年没考上,明年考的学校会更好。将来有了好工作,留在大城市里,和我更是天壤之别了……
本不想写信给哥哥的,可到底忍不住了。今天早上五点钟就醒了,在铺上下了决心,直到现在要到半夜才横下心来动笔。希望这封信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其实我早就该写封信给你了,否则你一点儿也不晓得我的情况我也挺……委屈的。想在暑期里写给你的,怕你家里人收到不好。
顺便告诉哥哥,我吴窑的表姐元旦结婚,要我陪她到兴化城买结婚用品,我想见见你,不知你肯不肯。如果肯你就回个信,来信寄“吴窑镇制药厂厂长室张阿香”即可。言不多叙,希望能见面再谈。
阿香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深夜
存扣看完信,稳了稳情绪,想继续看后面的日记。这时,后面伸来一只手把信拎了过去。存扣一扭头,是保连。他叹了口气说:“你看吧。不要紧。”
保连看着看着手都抖了起来,最后瞪着闪着泪光的牛眼对存扣说:“你小子欠债太多,把人家小姑娘害惨了!”
保连是听存扣说过一点阿香的。知道阿香是个美丽可爱的女生,很喜欢存扣。存扣是怕两人学习受到影响,才转到田中去上了。想不到其中是有曲折故事的。他说:“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美丽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你肯定要见她!”他要求见阿香时带上他,他要亲眼看看她。
存扣说:“行,我也不敢一个人面对她。我对不起她。”
存扣在接到阿香来信的当日就回了信,要她来,他等她。信不长,一页纸都没写全。他是不敢放开写,要说的话很多,怕刹不住。反正她来了后什么话都说得到。离元旦还有个把月,他估计阿香和她表姐来兴化起码在半个月以后。但是他估计错了——在他发信后的第四天,阿香来了。
这天是星期五,晚饭后,存扣照例倚着被垛歇会儿,觉得宿舍里太吵闹,便跳下床早早来到教室。上晚自修的日光灯已经亮了。
存扣翻开书本刚看了两页,保连在门口喊他,样子很兴奋,连连朝他招手。存扣走到廊檐上,保连朝南面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面一指,“你看,那是哪个!”存扣一看,那儿站着一个女孩,身侧着,双手插在白色滑雪衫里,下面是褐色直筒裤,皮鞋,不高不矮,亭亭玉立,扎着一个蓬松的马尾。洋气大方的穿着和发型,城市女孩的模样,又不大像是学生。
存扣正愣怔着,保连朝那边“喂——”了一声。那女孩就转过身来。存扣心脏猛跳,激动又局促:那不是两年不见的阿香吗?
存扣跳下走廊走过去,保连乐呵呵地后面跟着。阿香微笑着,喜悦中带着羞涩,叫了声:“存扣。”保连马上大声说:“还有称呼呢?”“哥哥。”阿香害羞地一笑,低下头玩弄手套。那手套是红绿黄各色开司米织的,戴在她的小手上真是可爱得很。
“都认不出你了。”存扣轻声说,“像个大人了。”
阿香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他:“真的呀?人家都老了哩。”
保连呵呵地直乐:“有意思得很,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相充老。”又对存扣摆功:“她来男生宿舍挨个问‘补习班的丁存扣在这里吗’,我一眼看了就晓得肯定是阿香!”
“你为什么不来教室找呢?”存扣轻声问。
“我看宿舍院子里全是人——不是还没上晚自修吗?”
“噢。我今天正好来教室早。”
“你总是很用功的。”阿香转过头微笑着对保连说,“谢谢你呀。”
“谢什么!我和存扣打光屁……打小就一起玩了。”保连差点说出侉话,幸亏改口得快。
“他叫保连,是我的死党。”存扣笑着告诉阿香。
“你人缘好,哪儿都有好朋友。”阿香说。
保连说:“我不做电灯泡了,要不要替你跟班长请个假,你陪阿香出去玩。”
阿香忙止住他,说:“晚自修咋能不上呢?我和表姐乘下午班来的,她人在南门化肥厂宿舍,吴窑有个熟人在那儿上班。我们明天买东西,后天早上回去。明天是周末,晚上你陪我好吗?”存扣说好。“那你送我出校门吧。”阿香说,又转头冲保连一笑:“明天一起玩啊!”
保连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看了看,存扣和阿香已经不见了。
在出校门的路上,存扣在前面走得很快。阿香故意落后几步跟着,她悟出存扣大概是怕师生看到了引起误会。出了校门,存扣继续向南走了一段距离才慢了下来,等着阿香。天暗下来了,远近各种灯光次第亮了起来,城市因而变得美丽多情。这条市郊的简易马路没有路灯,白天车马喧腾,尘土飞扬,此刻,两边高楼上撒下的灯光和店铺闪烁的霓虹灯却把它点染得富有情调。夜是多么好,它像蓝色的海水一样漫过来,淹没了白天的喧嚣和丑陋,把人心里的浮躁也沉淀了下来。路上的行人大抵都是往家走的,忙碌一天终于要回到那个亮着灯散发着饭香和亲情的温馨的地方。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无论是繁华的城市还是僻远的乡村,都是最让人感动最抒情的时分,最能体味人间的美好滋味。存扣和阿香并肩走着,走得很慢。两年前他俩才十七岁,恰同学少年,曾多少次这样走在乡村的阡陌上。如今两年过去了,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又一起走在了城市的夜色和灯影里。他俩默默无语,心里翻腾着万千说不出的情愫,反而不知从哪里说起!
存扣终于先开腔了。他立住脚,转过身子问阿香:“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呢?我还以为要到……”
“是呀,是够快的。本来起码还有半个月才来,表姐的组合家具还没上漆,东西买回去也不好摆……是我来不及了。接到你的信,恨不得第二天就要请假过来。缠磨了两个晚上,表姐才答应我提早来了。”
存扣微笑着听她说话。阿香还是那样巧嘴儿,会说。只是语气和表情比以前沉稳得多。存扣感到了两年后的阿香身上有种清新脱俗的美,和他在吴中时的样子有所不同,是一种大人气。白色滑雪衫很合身地穿在身上,使她像一朵纯洁的白莲,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她的圆脸儿变长了些,刘海下的额头光亮饱满,眼睛明亮而深邃。存扣心里想,原来那般活泼任性的阿香,现在变得如此沉静,内敛,大概不只是年长两年的原因……他有些愧怍:“你这么念着我……”
阿香笑了,“我不念你念谁呢,你是我哥哥!”她问,“怎么,感到突然?”
“岂止突然,简直又惊又喜。”
“当真?”
“真的。看到你的时候我头‘轰’地一响,腿都打软了。”
“看到鬼了。”阿香说,“你怕望见我。”
“不不不,我是高兴得没主张——像看到仙女哪!”存扣看阿香将他一军,忙不迭解释。
“逗你哩,死相!”阿香“扑哧”一笑,“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呀?”
这一笑,存扣看到了她当年的样子。他高兴地说:“绝对是夸你。你变化太大,我真不敢认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人家都十九了。”阿香说,认真看存扣的脸,“哥哥,你变化也不小呢。瞧你,胡子也不刮。“
“懒得刮。越刮越长。”
“不刮也不错,更像个男子汉。”
远处传来学校里上晚自修的电铃声。阿香对存扣说:“你快去上晚自修吧。哥哥,要说的东西太多了,明天我们好好地说,啊?”存扣说:“把你送到前面的路口,这条路太暗了。”
到了十字路口,阿香朝“水乡旅社”门口一扬手,马上有一辆人力三轮车骑过来,“嘎”地停在两人面前。车夫得了生意,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存扣说:“就她一个人。送她到南门化肥厂宿舍。”车夫道一声:“好嘞!”拉响串铃儿,“叮叮当当”往西边骑去。风中传来阿香的声音:“哥哥,回去吧!”
存扣望着那辆载着阿香的三轮车淹没在远处的车流灯影里,有些怅然若失。他的心里现在一下子又被阿香填满了,只不过一点儿也不像以前嫌她烦了。
阿香这次到兴化会给他带来什么呢?存扣在回校的路上这样想到。他的心里有些紧张和不安,更多的是激动,是兴奋,还有莫名其妙的某种期盼。
第二天晚上六点钟的样子,阿香和表姐一块来到了学校。表姐个子比阿香稍微高些,人长得清秀,也扎个马尾巴,穿着似乎还比阿香朴素一点儿,有种大姐姐风度。她对存扣说:“你就是存扣呀,常听阿香说起你。”“说我什么呀……”存扣听她这么说不由有点心虚。“说你好啊。长得英俊高大,懂得体贴人,反正块块好。今天总算看到了,确实是不错嘛。”表姐展颜一笑,利落地说。存扣以为阿香是说怨恨他的话,这下放了心。
阿香嘴噘着,嗔怪她表姐,旋即转过头笑呵呵地对存扣说:“我表姐叫周立珍,是吴窑棉加厂的团支部书记哩。来事哩。”
周立珍说:“胜利剧场今晚有音乐会,扬州歌舞团的,大家一起去看吧,在下面(农村)可不容易看到。”存扣说行啊,拉站在旁边的保连一起走,保连嗫嚅道:“我……我去不大方便吧。”奇怪,今天多了个周立珍他倒老实起来了,昨天阿香一个人来他可是有说有笑的。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吧。”周立珍热情地对保连说,“他俩坐一块,你坐在我旁边就是了。”
保连脸都红了。
音乐会结束时,存扣牵着阿香的手随着人流往外走,护着她,怕被人踩着,一直走到大门外面才撒了手。
四个人站在剧场外面一时倒不知道下面到哪儿去。保连说:“我先回校了,存扣你陪阿香和立珍再玩下子。”朝大家笑笑,摆摆手,几步走进巷子里,不见了。
“存扣,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立珍表情郑重地说。存扣跟她走到马路对面一棵法国梧桐下,两人站定了。
“存扣,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掉,也不怕你见外。”
“没事,你说。立珍姐。”存扣心里有些忐忑。
“这两年你虽然离开吴窑,阿香还是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参加工作后,她和我睡在一起,谈你谈得是最多。所有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你当时离开阿香转学也是对的,这丫头太缠人。她是因为喜欢你。虽然她也晓得你们之间不可能,但心里就是只有你一个人,存扣长存扣短的,我听了心里都难过。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单纯得要命。这丫头真是可怜。”
立珍缓口气,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女子哩,一旦真正喜欢上哪个就很难舍得掉,九条牛都拉不回心。当然人家不爱也没有办法,硬贴上去没得意思,可心里终究惶,一辈子都有个懊悔。女子就是这样呆哩。像我倒幸运,初三时就跟他好了,高中毕业我没考得上,直接进了厂,而他考上了盐城商校,也没跟我断,书来信往的,寒暑假还到我家玩玩,两年后出来分到我们厂里,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说是有始有终圆圆满满了。而你们不同,上来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你不爱……可是我现在看,我这表妹各方面还蛮突出的,要人品有人品,脾性也好,不要说在我们厂里了,整个吴窑镇找出她这样的恐怕也没几个。现在药厂领导蛮中意她的,将来一转正什么都好了。药厂里分来的中专生、大学生不少,想跟她搭讪的有哩。”
一阵风吹来,有片黄叶落在她的前胸。她轻轻地把它拎掉了,缩了缩脖子,把手拿到嘴上呵呵气。“存扣,听到这里你可能也有数了,我是想撮合你们呢。你就是考上了找城里姑娘也是工作过日子,我看还不如找我们本乡本土的来得更合适。阿香有工作,也不比城里女子土气呀,能唱会跳的,人又活泼,你看……我不硬劝你,只是要你认真考虑考虑,你看呢?”她看存扣低着头沉思的样子,又带着些歉意地说:“其实你还是中学生,我这样做红娘可能不合时宜了,但阿香是我嫡亲的表妹,我又难得逮到一个见到你的机会,就……”
存扣抬起头来,说:“立珍姐,你说的我有数,你是好心。”扭转头朝剧院那儿看去。穿着齐整的阿香在霓虹光影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在假装看海报哩。
“我刚才看你牵着阿香手出来,就像哥哥呵护着小妹妹似的,我眼睛都热了,心里真是感动:多好的两个人哪。好了,我不说了,你和阿香再走走?都还没说上话呢!”
“那你……”存扣犹豫地问。
“我先回去。从这儿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不要紧,路上人多呢!你玩过了送阿香回来就是了。”
存扣走到阿香身后,看她侧头斜脑地研究海报的样子,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香却突然转过头。“表姐呢?”她问。“她先回化肥厂了。我们……再走走?”阿香抿着嘴,羞怯的眼里满是喜悦的光,冲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在附近的街巷里瞎转。从胜利剧场走到新华影剧院,到八字桥,四牌楼,东岳庙,再到老监狱,县政府。走到哪里存扣就说这是啥地方,阿香“嗯”、“噢” 地答着,再无多言,声音温柔而乖巧,一点儿也不像昨天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儿,弄得存扣倒不大好意思介绍了,有点讷讷的,局促得心里发慌。就这样闷闷地并排慢慢走,其实是各怀心思,有好多话要说的,可又不晓得从哪开始,又不好意思先扯话头。真是好难过呀。出了一条巷子往亮处走,一看倒又回到胜利剧场了。霓虹灯仍热热闹闹地闪烁着,红黄蓝紫,五彩缤纷。前面的小广场上却没有一个人,踏三轮车的卖各种小吃的都不在了,地上净是甘蔗皮、茶鸡蛋壳子、花生瓜子壳和烟头儿,一片狼藉,风吹过来卷起一片脏灰来。两人在这空旷的地方相对站着,阿香“咯咯”笑出声来:“你领我瞎走呀,怎么倒又转回来了哩!”这一笑倒把尴尬的气氛笑开了些。存扣“嘿嘿”地搔头:“小巷子我也不熟哩!邪了,白天我也走过的,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到处都差不多了。”“哥哥,我们不在城里转了。到公路上走走,好吗?”
顺着公路向东走,他们依然不说话,但彼此的心情却是那么的温馨,格外的安宁。走到北海公园的湖边柳树下时,阿香挽住了存扣的臂,倚靠着他走。存扣膀臂立刻僵硬,好像不是他的了,步伐都不匀了,心里直跳。便有了一种预感,身子开始发抖。
“哥哥,你冷呀?”阿香站住了,仰脸问他。
“不冷……”
存扣强抑着颤抖,转过了身。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阿香,认真地看她。齐整的刘海儿,细瓷般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眸,精致的鼻子,花瓣样的两片红唇,亮亮的,像涂了蜜,由于丰满有点像受了委屈似的嘟着……两年过去,她变得更加俏丽动人,却比那时多了分沉静,沉静得让人心痛,让人动怜。穿着白色滑雪衫的阿香亭亭地站在存扣面前,就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纯洁而芳郁。存扣柔肠百转,一种难以名状的歉疚感在心里滚涌着。久违了,阿香妹妹,这两年你受苦了……他不自觉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
“哥哥……”阿香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浑身颤抖。
他们疯狂地吻在了一起,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恋人。
缠绵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还过神来,都有些忸怩。“对不起……”存扣低着头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冲动,抱她,吻她。凶凶地抱。狠狠地吻。
这算什么呀?他不敢看阿香的脸,像在老师面前手足无措的小学生。
“哥哥,”阿香叫他,“我愿意的,你不要有负担。”
“不!”存扣看着阿香恳切而圣洁的脸,摇摇头,“我亲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咋负责?”
“我……爱你!”
阿香定定地盯住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寻出字来。良久,两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鼻翼往下滚。她犹犹疑疑地问:“真的?”
“真的。”存扣点头,“我爱你!”
阿香就又扑到他怀里去了,抽泣着问:“哥哥,为什么你现在回心转意了呢?”
“因为……我应该爱你!”
在化肥厂宿舍区大门外,两人难舍难分。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阿香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塞到存扣手里,要他肚子饿了买个饼呀粑的吃吃。她两只手捧着存扣的脸: “哥哥,你走吧,不早了。明天我回去了。你有空就写信给我,三言两语也行啊。也不要太想我,千万别妨了学习呀!”
阿香倏然而来,走得也匆匆,留给存扣无尽的思念。连续几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保连就笑:“没得命,痴住了。现在晓得阿香好了,当初还躲人家哩!”
存扣傻笑,嘴里不说心里说:“你小子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这次重新出现在存扣面前的阿香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意外和惊喜。以前的阿香活泼,天真,任性,是一种孩子气的娇憨可爱,顶多让他涌出一种做兄长的情怀来(排除被她撒娇缠磨而生发的自然生理变化和举动),他无法对她产生恋爱的情愫(不仅仅因为他的心属于秀平。尽管她已病逝),她就是一个妹妹。可两年后的她却变了很多,变得稳重,沉静,成熟,变得有些姐姐的风度呢。存扣转学离开阿香后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而这次相逢,阿香的这种变化让他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喜欢和痴迷,产生了一种急切的补偿心理,产生了真正的恋情。存扣心里抑不住喜悦:老天有眼,又把阿香送给了我,让我俩成了……亲人。真是侥幸啊!他一点儿也不为那天晚上的决定感到内心忐忑,他认为现在的阿香就是他的唯一——谁也不可替代!他们的爱情来得多么不容易,弥足珍贵,千金不易!他现在认为班上那些女孩谁也不抵他的阿香,阿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正如当时他和秀平相恋一样,感性的他让阿香整个占满了他的天空。
“你那天晚上忙着走掉做啥?”存扣问保连。
“啊?我哪会那么不自觉呢。做电灯泡呀?你们要谈话,我再跟着像什么?”保连笑着说,又叹了一口气,“阿香多好啊,真是羡慕你。怎么就没有好女伢爱我呢?”
“你不要这样说。凭你这样,以后还找不到好女伢?阿香说你了,说你人好,忠厚,待朋友热情。”
“真这样说的?”保连眼睛都发亮了。
“嗯啦。骗你做啥!”
保连高兴得直搓手,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哩,“其实我觉得立珍更好。老实告诉你,我崇拜她。”
“为什么?”存扣讶然道。
“什么为什么。”保连说,“你看她那风度,她说话那口气!她身上有一种大姐姐气质,让人忍不住就想做她的弟弟。多想像你一样叫她一声‘立珍姐’呀!”
“你照喊,本来就是姐嘛。”存扣笑,指他,“噢,你小子也有恋姐情结嘛!”
“是的,我不赖。我一直想有个比我大的女的来关心我,抚爱我。你比我好,你还有妈妈,还有嫂子。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保连的脸上有些戚然。
存扣默默地把手搭在保连肩上。过了好一阵,保连轻轻说:“也不知啥时还能再看到她们。她们来了,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也不晓得。”存扣说,“恐怕立珍姐以后不大容易看到了吧。”
想不到在元旦前十天存扣就收到了阿香的来信,说是立珍姐邀请他和保连元旦去吴窑参加她的婚礼。
立珍姐说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让这边的亲戚认识和了解你。你见到我父母不要怕,也不要记恨他们,他们当时都是气急了才那样的,请你原谅他们好吗?求求你!立珍姐把在兴化看到你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了,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人英俊,脾性又好。看得出,他们都后悔当初那样对你。你来了一定要先喊他们一声好吗?求求你!不然他们会尴尬的!也没有什么喊不出口的,就先喊“大伯”、“大妈”,他们一定很欢喜的!
……言不多述,本来早想给你写信的,从兴化回来,我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立珍姐却正告我,不要轻易给你写信,说会影响了你的学习,别再弄得考不上。把我吓死了,就不敢写了。可心里有话不能讲给你听好难过呀。好在她要我通知你来参加她的婚礼,正好给了我写信的机会,可是太多太多的话信上怎能写得完呢,我又没有你作文写得好,怕表达得不当被你笑话,所以就不多写了,反正你马上来了,还是让我用嘴亲自说给你听吧。
想到你要来,我的心就“怦怦”跳,恨不得跳出喉咙口。我掰着手指头盼望你的到来!哥哥,你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抱我(被你抱着好舒服呀),还要好好亲我(你亲人时怎么像个疯子呀,上次把我舌尖儿都弄疼了哩,可是我喜欢!),当然不会有人的时候要你抱要你亲,抱我亲我的地方总是找得到的,你放心。哥哥,写到这里你不知道我的脸有多臊,我都不敢拿镜子照了,我都听到心跳声了,“怦呀怦”的像打鼓……我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哥哥,你快来吧,妹妹想死你了!哥哥呀,我爱你!我爱死你了!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一点钟。存扣和保连登上了去吴窑的班船。存扣上身穿黑色滑雪衫,里面是咖啡色高领毛线衣,下面着牛仔裤,皮鞋,显得高大帅气。他不怕冷,牛仔裤里就衬着一条运动裤。一个套着精美彩纸的正方形盒子抱在他怀里,这是买给立珍的礼物:一个大影集。保连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红色方便袋,里面是两只洋娃娃。阿香在信中附言交代不要带礼物,“尽管空手两拳头来,你们还是学生。立珍姐这儿什么都有,你们花了钱她反而不高兴”。但存扣和保连还是觉得“空手两拳头”不好,到大兴商场买了这两件小礼品。
保连也特地穿得衣冠整齐的,做亲戚的样儿。
从早上天就阴着。吃中饭时开始飘雪花,不甚密,稀稀落落的。上了船才开了一会儿,就看到舷窗外面雪大了起来。风搅雪,满世界灰蒙蒙,看不到远处。船因而开得很慢,汽笛不住地在风雪里扯着破嗓子,敢情是司机悬着十分小心。到了吴窑已将六点钟,镇上的灯全开了。阿香从风雪里迎过来,美颠颠地接过存扣他们的东西,说:“快,快回去坐桌子,人都坐齐了,马上就要开席了哩!”
立珍家屋内屋外都亮堂堂的,远客亲朋坐满了四张大桌子(还有四桌摆在隔壁邻居家),欢声笑语,热闹哄哄的。院子里拉起了油布,悬着两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厨师和打杂的忙个不歇。炉火熊熊,菜香扑鼻。“客来了,客来了!”阿香他们三人一进院子,里面人就叫了起来。立珍从屋里迎出来,明天就要做新嫁娘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呢子套装,脸上容光焕发。“我晓得船肯定要晚点。看这雪下的!快把雪掸掸!快把雪掸掸!”从廊檐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来,替存扣掸头上身上的雪。掸过了又替保连掸。阿香钻进厨房里打来热水让他俩在廊檐上的面盆架上洗脸,又忙不迭到她和立珍睡的小屋里拿来雪花膏让他们搽。
堂屋条台上点着两支大号蜡烛,红光摇曳。香炉里青烟缭绕。条台上堆满了供品。四张八仙桌上的冷盘已经摆好,客人们喝茶,抽烟,热烈地闲聊。看来就等他们俩了。东北角的桌子靠东墙的一张凳空着,看来是为存扣和保连留的。阿香的爸爸喜海面南而坐,那是最大的位子,该派是舅舅坐的。存扣马上感到了局促。阿香站在门口羞涩地冲他示意,他就轻轻叫了喜海:“大伯!”喜海高兴地应了。桌上就哄起来:“这伢子乖!”“会喊人哩!”“不错,是个俊小伙,身高马大的!”看来都晓得两个孩子的事了。存扣脸红得不行,朝西南角女宾席上望去,又看到了阿香妈巧凤,正笑眯眯望他,忙点了头,笑了笑。那边也都哄闹起来。存扣难为情中瞥了一眼旁边的保连,他脸也是红红的。
“嗵——叭!”院子里炮仗炸响了,这是“申炮”:开席了。热菜还没上,两瓶白酒就见了底。水乡人酒量大,好闹酒,敬酒的名目繁多,挡都挡不住。这还是个开头哩,吃到高潮时,下位置到别的桌子敬酒、桌子之间“遥控”敬酒还不得了,不把你喝得歪歪地甚至醉在桌子底下不能尽兴。阿香的三个姨丈都是大酒量和闹酒的好佬,决不肯放过存扣和保连两个学生,急得阿香“姨丈”、“姨丈”地叫,但是没有用,气得去找立珍姐。可立珍姐说:“没事,弄就弄几杯,喝醉了睡觉。”笑眯眯地捋了下阿香头,“现在就舍不得啦?以后……”阿香见表姐不帮她,气恼地坐到一边去了——眼不见为净!可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啦,又站到门口朝存扣看,可存扣却不看她了,他开始晕乎乎了。
保连在这种场合还是缺少心机,显示出他忠厚的一面来,不如存扣在酒上还有些谨慎,能推的就推,少喝一杯也是好的。他来者不拒,吃到中场就不行了,人眼睁睁就要往下瘫,被人牵着到立珍小屋里去睡了。这间小屋以后归阿香一个人了,今晚让出来给存扣保连睡。存扣心里还怪保连呢,可自己不多时也醉啦!半夜醒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来到这小屋里来的,是走来的还是人牵着抬着来的,是谁替他脱的衣服。真是没经验啊,丑哩!
半夜里,存扣是被人吻醒的。他看到在蜡烛的亮光中,阿香穿着猩红色的毛衣,站在他的床头。“你醒啦!”阿香有些不好意思,压着声气说。她用汤匙从一个保温杯里舀水,伸舌尝了尝,喂存扣。是红糖茶。存扣喝了几汤匙,欠起身要自己喝,被她制止了。她要亲手喂他。存扣闻到空气中有酒的甜腥味,还有些溲酸味,问: “我有没有吐?”阿香凑到存扣耳边说:“哥,你小声!我是偷着溜过来的。只有立珍姐知道。我灯都没敢开哩。”用手指指脚头:“是他。我来时看到他吐得一塌糊涂,枕头上全是的。”“那……”存扣又要坐起
来,又被阿香挡住了:“不要紧了,我都拾掇好了。换了枕头手巾。他喝了整整一杯茶呢。”“也是你喂的?”“不是,是他接过去自己喝的。眼睛半睁半闭的, ‘咕嘟咕嘟’地喝,好玩极了。”存扣侧耳细听,保连那儿很安静。阿香说不要紧,睡得沉哩,他真是不会喝酒。她把茶杯摆到床头柜上,把头靠在存扣的脖子旁,手在被面上搂着他。女孩子清新的体香让存扣忍不住吸溜着鼻子,真是沁人心脾。他把保连腿子往墙边挤挤,腾出空来,阿香即撩起被子,连着衣裳钻进来,搂着存扣。被窝里顿时变得香喷喷的。
“哥哥,我是在做梦啊?”
“不是。是真的。”
“哥哥,我一夜睡不着,记挂着你。是立珍姐要我偷着过来的,她说不来明天就没机会了。”
“立珍姐真好。”
“哥哥,你知道我是多么开心……”阿香呼吸急促起来。她搂实存扣,把滚烫的脸蛋贴在他脸上,“哥啊,我不要天亮,我要一世这样抱着你,在你怀里睡觉。哥哥,你也这样想吗?”
“我也这样想。好妹妹。”
存扣翻身伏在阿香身上。阿香仰躺着,眼睛清澈,纯净,明亮,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一张多么姣好的脸蛋,年轻,青春,生气勃勃。她的身体娇小,柔软,弹性十足,默默地承受着存扣的重量,伏在上面真是舒服极了。“吃得消伏啊,妹妹?”存扣问。“吃得消的,哥哥,你伏。”存扣就在她脸上吻了起来。额头,眼睛,鼻子,脸蛋,最后才是嘴唇。每一平方厘米都不放过。存扣响响地咽了一口唾沫。阿香微欠起身,脱她的毛衣。毛衣往上撩起时带起了小碎花棉毛衫,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存扣忙替她把棉毛衫抻平了。毛衣脱下来时两人脚后跟传来保连一声咳嗽,吓了他们一大跳,这时才意识到这张床上原来还有个第三者!两个人紧紧搂着,一动也不敢动。两颗心“怦怦”地跳在了一起。
却又悄无声息了。存扣拗起身,试探地喊:“保连,保连。”那边被窝头一动,保连坐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衣裳居然没脱。他“倏”地下了地,边趿鞋子,嘴里咕哝着:“我要尿尿,我要尿尿。”阿香缩在存扣胳肢窝里躲着。“那你出去尿啊!”存扣有些生气,说:“轻点!你看屋里被你呕得一塌糊涂。”保连发窘地闪了存扣一眼,从床上拿件封被的军大衣披在身上,“你们睡。我,我尿过了到灶间睡。”轻轻扭开门锁,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厕所间“哗哗”撒尿的声音—— 好一泡长尿。
两个人侧耳听了一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保连这家伙识相地埋进灶间的稻草中了,那里应该不会太冷。“等会儿阿香回房去再悄悄喊他回来。”存扣心里想着。
半截红蜡烛静静地燃着,火焰直得像一枝笔,晕黄的光线填满了安谧的小屋,多么温馨的二人世界。存扣和阿香相视一笑,正要去吻她红艳艳的唇时,被她伸出手儿挡住了嘴。这只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手暖和和的,由于穿着棉毛衫,手的洁白、纤巧和柔软好像都被特别强调了,非常的温柔优美;这是只女孩子的手,还没有经过劳动的磨砺,看上去就是件有血有肉充满生气的艺术品。阿香娇憨地把这只手仰着,食指对着门一指,那神态真是可爱极了,慵懒,顽皮,却是一道指令,典型的恋爱中小女儿情态。存扣马上心领神会,随即下床扭好了门锁保险,又像一匹马似的上了床,把热乎乎的阿香整个拥在了怀里。
阿香厚实的猩红色毛衣脱掉后,两人隔着棉毛衫相拥着,存扣胸前直接感到了阿香胸前的柔软和饱实。他像抱着一个肉磙子,热滚滚,软绵绵,香喷喷。他的手伸进阿香的后背——她没有戴胸罩——从浑圆的肩头往下移动,顺着背脊一直摸到浑圆隆起的臀,手掌美妙的感觉无与伦比。同样地,阿香的手也开始动作。她摸得很细致,柔软的手掌带着些微汗津。两人都默不作声,其实都在聚精会神。他们以手为眼,细读对方,检阅对方。他们是一对恋人,虽然还未订亲。他们今天能这样拥着是多么不易,仅仅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了无联系,可现在却成了最紧密的现实。人生是多么奇妙,充满了意外,不可预知,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们的爱情经受了最大的波折,所以两人都格外地珍惜。他们相互抚爱,柔情蜜意,如同一对小夫妻。好奇心占了上风,存扣的手就摸上了阿香的乳房。阿香浑身都颤栗起来,那是来自身体的强烈快感。她的身子好像浮在软和温暖爽洁的棉絮里。这瞬间她觉得她成了女人。要命的是,存扣的头拱进她的乳间了,这人怎么像个娃娃?他居然吮着这个,手还捉着那个,真的跟贪婪的奶娃子差不多了。天啦,吮过这个,他倒又吮那个了——这个存扣,我又不是你妈妈,你喝来喝去的,空吮的什么劲啊!
这当儿,存扣意识里好像回到了婴孩时代,钻在妈妈怀里逮奶的情景。每一个男子骨子里都是一个孩子,无论他长了多少岁,哪怕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对他每一个所爱的女子潜意识里都有母亲的成分。这些,真的跟年龄无关。使存扣惊讶的是,娇小的阿香胸前竟藏着如此丰满的大乳房,藏在衣服里面根本不晓得有这样的体积。他迷醉于她的浑圆她的绵软她的芳馥,如同陷入温暖的池沼。
阿香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存扣的抚摸和吮吸让她舒服,但并没有产生恣意汪洋的身体上的情欲冲动,以至存扣的手滑过平坦的肚腹摸上她的私处时,那儿基本上还是干净爽洁。蹊缝中本来就有些温润的。这就是处子之身。同样,只和秀平有过一次不完整接触、和爱香有过一次仓促性爱的存扣也不是那么老到,他沉湎在抚摸和探幽中。
他对阿香说要望下子(这个顽童,他刨根问底的劲儿全上来了)。阿香乖巧地“嗯”一声,把上面衣衫翻上来,露出乳房,又把下面褪到膝盖。存扣轻轻撩开被窝,那凝神的样子像在揭下一层神秘的布幔。柔光下面,阿香极其完美的崭新肉体纤毫毕现。
“哥哥,冷。”阿香玉一般白的皮肤上生出了鸡皮疙瘩。存扣连忙把被窝盖上。
“哥哥,你欢喜不欢喜我啊?”
“欢喜。”
“欢喜哪块啊?”
“块块欢喜。”
“我也欢喜你。”
“欢喜我哪块啊?”
“块块欢喜。你块块都好。”
“哥哥,你晓得啊?你是我的。”阿香嘟着嘴说。手在存扣头上脸上摸着,那样子实在让人动怜,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嘴里念念叨叨:“存扣哥哥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是阿香的。”
“晓得。”存扣任她抚爱着,深情地看她,“存扣是你的。一生一世都属于你。”
“你是在说好话!”
“不是说好话。”存扣认真而恳切地说,“妹妹,我们俩都这样好了哩。”
“要是你又不要我了呢?”阿香说,眼里没有预兆地就滚出两颗大泪珠,“你再不要我,我就没法活了哩。哥哥,你晓得不晓得啊?”
“晓得哩,晓得哩!”存扣笨拙地用手指替她擦眼泪。想起以前逃跑转学,远离阿香,让她无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思念多少绝望啊,他的心里就开始揪疼。“我那时怎么就不理解和宽容她?她那时还那么小。我怎么忍心伤害她——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我太残忍了!”强烈的愧疚浪头一般打来,他激动地说:“你如果不放心,我、我赌咒……”
可阿香用手蒙住了他的嘴。“别赌咒,哥哥。我相信你,相信你哩!”把脸贴在他胸上,“哥哥,我是怕呀!”
存扣不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两人都沉默着,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还有心跳。阿香把腿跷到存扣腰胯上,像个顽皮的孩子。“哥哥,天亮了立珍姐就要让人家的新娘船来带了——哪个晓得我比她先结婚呀!”她“哧哧”地笑起来。她又高兴了,“我们这个样子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呀!”
存扣说:“是呀。”
阿香就又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她在厂里的事儿。讲她厂里新砌的针剂楼。添了新乒乓球桌和图书的文化室。她的好朋友吴秋红和郑春兰。办公室阳台上她每天浇水的几盆花草以及里头坐着的那个肚子胖得像猪八戒的厂长张银富。
“张银富就是把你弄到厂里的庄上人?”存扣问道。
“嗯。他对我可好哩。不是他,我哪里进得来?准还呆在家里,由妈妈埋怨,由爸爸骂。”她伸伸舌头,装出后怕的顽皮模样。
存扣皱皱眉头,“他做啥子对你这么好?”
“做啥子?”阿香惊奇地张大眼睛,“我是他庄上人!他跟我家一姓,排起辈来是我远房伯父呢。他跟我家关系很好,小时候经常抱我,可喜欢我哩。我预考没考上呆在家里,整天苦叽叽地。有一天他回庄上拢我家对我爸爸说,‘厂里招临时工,如果不想复读的话就叫阿香到我那里去吧。跟在我后面不会亏待她,拨弄拨弄两年,想办法把她转正式工。’我爸妈商量了半天,正好看我也没心再复读了,就让我跟他来了。果然对我很好,不叫我做工人,直接进了办公室。”
“嗯。”存扣应着。
“其实张厂长也蛮可怜的。前年他老婆得肝炎死了,丢下一个十二岁的姑娘。现在姑娘撂在焦家庄父母处,他单过。别望他是个厂长,续个弦还不大容易,主要太丑了。嘻嘻,像矮冬瓜。还挑,说要找个有文化的中专以上的黄花大姑娘,否则宁愿独身。你看,哪里找去!”
“是不太好找。二婚,还这样考究。”
“就是呀。所以一直找不到。经常喝酒喝醉了,痛苦哩。我来了后,他说:”有我侄女儿在身边照顾我安慰多了,不找人也不要紧。‘说得人怪感动的。其实我就是替他倒倒水,有时把他衣裳拿出来洗洗。——是他帮我多哩!“
“你不能对他太亲热。”存扣正色告诉她,“世上坏人多哩!”
“没事!”阿香“哧哧”笑道,“他是我亲戚呀,又是长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保护自己的,哥哥,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我不放心!”存扣闷声说。
“哥哥!”阿香呶起嘴巴亲他,哄孩子似的,“放心,放心,啊?”
隔了一会儿,她凑上去咬着存扣耳朵悄声说:“哥哥,你想不想啊?想,我……肯的。”存扣听了身子都抖起来了,侧身紧紧地搂住她,“不……能啊,我咋不想哩,这儿……逮到了没得命……”“那我给你省着……哥哥,随你甚时要……”“我只想再伏下子。”“你伏。”
阿香把自己躺平了,存扣狠狠地伏在她身上。床“嘎吱——”一声,很响亮。两人都唬一跳,屏住了气。这时,正屋里传来大人的咳嗽声,两人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接着,东面又传来两声咳——是保连。他的咳把存扣和阿香惊得魂飞魄散:这家伙,他在厨房里咳什么!要把大人引出来看呀?存扣提着小心从阿香身上滚下来,“走吧,妹妹,时间不早了,别让人晓得了说不清。”
阿香轻手轻脚地下地,穿上毛衣。穿好了又伏在被子上在存扣脸上各处“啵啵”吻了几下,“哥哥,我走啦,你好好睡!”吹灭蜡烛,轻轻扭开门锁侧身出去了。存扣听见院中轻微的雪的“咯吱”声,想像得出她猫步般小心的样子,黑暗中不由咧开嘴笑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存扣轻轻爬起来披上衣裳出去小便。雪停了,雪光映得外面白亮亮的。存扣蹑手蹑脚摸进灶间,从稻草堆上拉起了保连。
保连钻进被窝里抖索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受冻了。
存扣感激地把保连的脚捂在怀里。“功劳不小!”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就又想起和阿香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盈满了快乐。
第二十五章
想不到乐极生悲。存扣回到学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钱老师的发难。
那堂班会课一开始气氛就很紧张。钱老师面孔严肃,数列了班上一大堆“不正之风”:
有的同学在老师上课时做别的事。“既然你自己会复习,还到补习班来做啥?还不如蹲在家里自在!”
有的同学白天不认真听讲,晚自修不上在宿舍里睡大觉,半夜里却游魂似的钻到教室里用功,白天又没精神了。“典型的本末倒置嘛!”
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像,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门外面冻得黄黄的一大摊,骚气味烘烘的——怎么干得出来的?”
……
钱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郎当,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样的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大家都是落榜生,有的落榜过几次了,能够聚集在这里学习,承担着家长的厚望和自己本人的理想,稍微心思发岔就会带来严重后果!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样的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他说准备给学校领导严肃反映班级情况,学期结束要劝退掉几个人……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自己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我?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我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更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郎当,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来这么大的意见?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动着的两片厚嘟嘟的嘴唇。
钱老师的眼神往存扣这边瞟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拨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须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级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炷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作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石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吗?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眯眯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棱角、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其实你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班长、副班长说话也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被你压下去了,你是通吃!——女生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特别是吴妈,居然跑到男生宿舍跟你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工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到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一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咋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过吗?”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的处理!”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竖在路边的半截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保连盯视着浑浊的河水,左手成爪,不停地向后梳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俄顷,抬起头来,对存扣说:“解决办法是有的!”
他要存扣稍安勿躁,他负责摆平此事,但要明天给他答案。
存扣盯着保连的脸看了半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天,存扣的哥哥存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石桥中学。他挑着一对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咸猪腿,咸猪头,咸鸡子,咸鱼,还有六十斤上好的糯米。存根挑着担子走进了钱老师的院门。
原来,保连偷偷地给顾庄存扣的哥嫂挂了电话,要他们赶快来送礼救急。——他先斩后奏,不敢让存扣知道。
也许只有这样的办法了。礼物是最佳的黏合剂,可以抹平所有裂痕。
存根月红夫妇接了电话心急火燎,把准备过年的所有腌制的咸货和做团糕的糯米包包扎扎,第二天一早,存根就挑着担子登上了去兴化的客轮。
“钱老师,这点土特产请您收下。我那犟兄弟给您添麻烦了!”存根说。
“这么客气做啥?”正在吃午饭的钱老师热情地站起来,拿烟给存根抽,“不瞒你说,你这个兄弟是蛮犟的。当然,年轻人犯些错误也是正常的。你去跟你兄弟说说,以后不要吃烟喝酒打架出风头了。蛮聪明的一个小伙,只要好好地听话,好好地学习,明年是大有希望的嘛!”还邀存根一起吃饭。
存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替兄弟过了关。随即摇着双手,说:“感谢钱老师盛情,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吃得饱饱的!”拿着空扁担忙着告辞。
“慢走,以后常来!”钱老师笑眯眯地把存根送出了院门。
不知道钱老师为什么不把存扣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一并告诉存根,也许是心里欢喜,忘了。
期末考试,存扣名列第八,保连排第十四。
“老瘌疤”进仁对儿子这学期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深谙在每年都有五六十个学生考中大中院校的石桥中学文补班里,排名前二十名意味着什么。——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点大学的人选!这小子显然是发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来,一九八六年他家保连还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庄上放两个大大的响炮仗了。他高兴地带儿子到供销社买了一件眼下最时尚的皮夹克,带毛领子的。那毛领子用四个纽子扣着,天暖了可以取下来。保连很是喜欢,当时就穿起来,马上就显得精神得不得了, “人靠衣妆马靠鞍”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从供销社出来打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进仁竟要搭儿子的肩。保连不习惯,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头。瘦巴干叽的进仁胳肢窝里夹着保连弃穿的旧棉袄,亦步亦趋踩着儿子脚印走,笑眯眯的,那样子像极了《儒林外史》中跟在中了举的女婿范进后面的胡屠户。
腊月二十八“辞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着香纸,蜡烛,猪头,光鸡,鲤鱼,挂面,糯米圆子,豆腐,块粉。进仁把保连的成绩报告单小心地摆到当中央,嘴里轻唤着:“爷爷奶奶!老头老娘!巧英妹子!你们来看看!我家保连有出息了!请你们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个好大学,替祖争光,荣耀门楣呀!”说完,颤巍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每次把额头点到泥地上时,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着。站在后面等着磕头的保连眼眶不由湿润了。他接替了父亲,三个头也磕得恭恭敬敬的,就像祖宗亡人团坐在桌的四周,笑眉笑眼地瞅着他。
除夕之夜,父子俩饭桌上对面而坐。烛光摇曳,炉香袅袅。满桌的鸡鸭鱼肉,各种时鲜菜蔬。保连排出两个青花酒碗,拧开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 “哗哗”地往爸爸碗里倒,仿佛倒开水似的。他晓得爸爸能喝,何况又是除夕,何况又是好酒。平时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钱一斤的大麦散酒喝,他年纪大了,老手艺不吃香了,又供着他上学,舍不得喝好酒。进仁张着骨节嶙峋的瘦手遮着碗面:“够了。够了。”饶是保连瓶口抬得快,还是洒了些酒在爸爸手背上。
保连双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东海,祝你身体健康!”
进仁也向儿子端起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大学!”
保连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进仁含笑看着儿子,心想这娃又是个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还没沾到唇边,眉头就发皱了,勉强咪了一口,“咕嘟”一声,生生地咽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开喝?这酒不丑啊。”保连说。
“是不丑,‘洋河’嘛。”进仁说日鬼,他这么个好酒的人,不知怎的,这小半年闻见酒味就冲头脑子,不大想喝了。“也许是老了,喝不动喽。”
进仁搛了个大斫肉放在儿子面前的汤匙里,要他趁热吃。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时瘦多了。又黄。莫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连边吃斫肉边说。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来。饭量也减少,吃在嘴里不香。身子发虚。”进仁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去东台,认真查一下。
保连说身体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后天就去。
进仁笑了,说呆小伙,过年呢,不作兴新年头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说过了十六夜(元宵节)去吧。
保连在那碗咸鸡子里捞出一只鸡腿,搛给父亲,“爸,酒不想喝,你吃菜!”
“鸡腿该派是伢子吃的。”进仁又把鸡腿搛到儿子的汤匙里。他从鸡碗里夹出鸡头来,说:“鸡头鸭爪,大人最欢喜啃。‘一个鸡头三两酒,两个鸭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侧过头,一口咬掉了鸡冠子,咂吧咂吧嘴,很香的样子。
进仁慈爱地看着儿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二十二了。要是在从前,爸早抱孙子喽!”他眼睛发亮,对保连说:“你这次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四年一过,出来就结婚!”
保连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脸就红。上次钱老师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实是从保连脸上瞧出端倪的。听爸爸这一说,红脸更红了。在这种时候——除夕夜——父子俩面对面吃团圆饭,保连就格外体验到亲情的温暖和可贵,体验到父亲对他的挚爱。他把鸡腿搛起来要啃,又放了下来,低着头,难过地说:“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会这么差?是我不争气。”
进仁说:“不怪你,头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存扣不也没考上?不过就差几分,就算硬挣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学校。”说他当时把保连估的分当了真,心里欢喜,就在外面说了,哪晓得……“自从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里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证明我娃是好样的,我娃不是杂碎……”
“别说了,爸!”保连流着泪说,“爸你放心,今年一定会考上的!爸你放宽心……”
外面起了小风,像是要下雪。蹾在院子中间梨树下面半人高的斗香被风一吹,香头忽然燃了起来,熊熊的火。进仁忙过去吹灭了火头,小心端到廊檐下面。远远近近有鞭炮在炸响。巷子里有孩子在奔跑,欢声笑语,大概是吃过年夜饭赶紧往有电视的人家去了。保连晓得晚上八点中央电视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他不想去看。自从爷爷去世以后,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个假期和儿子团团圆圆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谈谈家常,接香守岁。菩萨面上的千响挂鞭和剥开药捻子的 “冲天炮”已准备好了,等到子夜,他要亲手燃放它们。
爆竹声中一岁除,它带来的唯有希望。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阖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酒窝,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竿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 ——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要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田间土路上,存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一点儿也不怕。
考试前阿香的来信像笑脸浮在眼前。
存扣哥哥:
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的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个黄毛丫头!你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吗!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吗,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忍不住。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呱呱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晚上你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
一九八六年元月十八日
想着其中的内容,存扣笑出声来:这丫头,想得倒美!两个人见了面,顶多在哪个僻静处偷着抱下子,亲下子嘴,至于过宿——睡在“爱的小屋”里等到夜深,她偷偷溜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还没请三媒六证,啥仪式都没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里过宿?更何况不是在她自己家里,而是在姑父家。更何况就要过年了,哪家都要讲个忌讳。更何况区区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没有理由在人家过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欢她这种天真的憨气。
到了吴窑,买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头吹风,还搽了雪花膏。存扣骑车来到药厂。传达室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阿香。问找她甚事,他说是阿香的同学,是她要他来找她。师傅朝里面一幢楼一指,说二楼,最西面一间,厂长室。存扣就推车进去了。
存扣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的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高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地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嘛!张厂长带她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嘛!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她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卖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直觉,存扣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还真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领带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带,紧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龙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糊糊,黏嗞嗞,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这些年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像厅,台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沧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和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
存扣说来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来的。“她人来了吗?”
“她人没来,病了哩,还在家里哩!”立珍带着歉意说,“真不巧,你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咋病了呢?”存扣着急起来,有些沮丧。
“唉,别提了,过年前洗澡……受了凉……冻的。”立珍安慰存扣,“你别急,不要紧的,过两天就来上班了。”她要存扣初六再来,到时阿香准到了。
存扣脸阴了下来。上次来看不到她也就罢了,这次还看不到。——什么虎年呀,开头就不顺!
“别不高兴了存扣。”立珍笑道,像哄宝宝似的对存扣说,“跟我家去喝个早茶。”推了推爱人:“你个老实人,对存扣客气客气!——他是我兄弟,也是你兄弟呀!”
“不了,阿香不在我就不去了。”存扣说。
“还是进屋喝口茶吧,都到家门口了。”立珍的爱人说。
存扣还是婉拒不去。立珍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家走,“也不作兴啊,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她笑着对爱人说,“你看我这兄弟,穿一身西装多帅气,都跟周润发差不多了!”
存扣喝了茶,吃了百叶干丝,还被逼着吃了一碗芝麻圆子。立珍的爱人陪着吃。存扣吃得身上也暖和和的,好像中饭也不要吃了哩。存扣瞥一眼院子里阿香睡的“爱的小屋”,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
杨柳万缕舞春风
紫燕成双报喜庆
存扣心里不由埋怨:阿香,你真是的。
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初六这天,存扣又去了吴窑,径直去药厂,到厂长室。他心里很激动,透过门上玻璃朝里张望,却不见阿香。只有秋红和一个秃顶老头在里面。存扣推开门,还没开问心里就开始泄气。问秋红,果然说阿香还没来。存扣心里都有些冒火了:立珍姐说她初六准来的,她生病还没好吗?不就是受了点凉吗?就这么娇气,男朋友都不能来见了?赖在家里干什么?那笆斗大的庄子过年有什么玩头吗?存扣脸阴得像天上的冷云,也不答秋红猜测“她明天肯定要来的”,在办公桌上抓来纸笔,飞快画下一路行草:
阿香:
腊月二十五。大年初三。今天,初六。三次兴冲冲来,均不见你。病还没好吗?还没好就在家里多养几天,不必挂念我了。我走了。我不来了。我初八就得去兴化开学报到了。
存扣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刚想搁笔,想了想,在下面又补上一句:
注:我气,可是又不好怪你,所以更气。我走了。
存扣请秋红转交阿香。秋红接过留言条,脸上有些讷讷的,替朋友过意不去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存扣已道了声“再见”转身出去了。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带着情绪的,听得出来。
秋红把留言条展开来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她可能在想:阿香,你让你存扣哥哥大大地失望了。你这丫头!
存扣回到顾庄时心里还是郁闷难遣,走到保连家去,发了一通怨气。保连却正色批评他:“你怎好怪她呢?她那么爱你,不可能好好的不想见你,让你老跑白头。肯定是比较严重。你不体贴她,反而倒埋怨她!她心里比你更着急哩,说不定还要哭哩!你不跟她想想,还急急呛呛得这样!”
存扣低头不语。被保连抢白了一顿,他心里反而好过了些。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他抬头说。
“——多么想她!”保连接过嘴,“这我知道。我很理解。但是你不好怪她!”
第二十六章
吴窑制药厂大年初四正式上班,张银富厂长在初三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来到阿香家里,看她仍病恹恹的,团在被窝里。她妈巧凤正拿着汤匙喂她一碗奶奶刚熬出来的酽酽的生姜红糖茶呢。舀一匙,吹一吹,再送到她嘴里。如此反复。阿香头发有点儿乱,几缕发丝搭挂下来,圆润的脸上有些发白,启着小嘴儿等着妈妈送茶 ——不胜怯弱,楚楚可怜,像病中的林黛玉。张厂长在房门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惯宝宝,还要妈妈喂!”关照阿香不要急,身体恢复了再回厂,不要紧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没得事。巧凤感激地说:“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顾了!“张厂长说:”哎——我侄女儿嘛,做叔叔的能不照应嘛。应该的,应该的!“阿香想欠起身,张厂长忙伸出胖手慢住她,”不要动。“顺手替她掖了掖被窝头。很亲切的长辈样儿。临走前还回过头来冲阿香一笑,眼睛眯得像弥勒佛。
阿香虽然得了张厂长让她在家好生养息的敕令,心里却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呆在家里呀,有个存扣哥哥要见呀,不能让他跑白头呀,说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见的呀(倒已经让他扑空一次了)。张厂长离去后不久,阿香望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又听见有喜鹊在院外的苦楝树上聒噪着,忽然挺起身奋然起床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软。妈妈看了欢喜:“起来也好,到廊檐上晒晒好太阳。又没得风。”奶奶忙颠颠地到厨房弄开水让宝贝孙女儿洗漱。天气这么好,三代女性在家里,一团安详和温馨。大红蜡烛在菩萨面上静静地燃着,那火焰头像静止了似的。炉香青烟如微缩版的狼烟形状,一线向上,袅袅不绝,恰似无风的柳丝;人在堂屋走带动空气,便微微摆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里,大年头上庄上娶亲嫁女人家不断,乐队忙得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正是捞钱进财的大好时光哩。弟弟小华当然也极少看到他的影子,春节天地是男娃的极乐世界,一大早就起床(绝不怕冷),胡乱吃点东西就蹿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帮小子,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疯玩。
春节期间乡下男伢子爱玩的有:
放炮。把小挂鞭拆下来,点着香火或从大人那里偷来的香烟,一枚一枚地放。吓鸡子、鸭子、鹅子,吓得它们扑扇着翅膀没命地逃,羽毛乱飞(好的公鸡毛可捡起来做毽子),尿屎直流;吓得猪圈里的大白猪“嗷嗷”叫着乱转瞎撞,寻死似的;吓得白胡子山羊一蹦三尺高;吓小孩子,吓得他们哭;吓老人,吓得他们拍着心口念叨“阿弥陀佛”;把鞭炮扔进茅缸里赶紧躲开,随着一声闷响炸出一蓬粪水来——有时扔进河水里,正叹息拿捏不准湿了药捻熄火了,哪知道水中“咕”地冒出一个酒碗大的水花来,原来还是炸了(在水的怀里炸了),并没有浪费!——于是兴高采烈地欢叫了;也有把鞭炮放在倒放的猫食盆狗食盆里炸的,炸得盆儿跳起,却翻不过来——盛饭给猫儿狗儿吃时马上就被这些鼻子灵光的家伙嗅出烟硝味,往往生气地“喵喵”、“狺狺”几声,甚至以坚决不吃相抗议。
打枪。到挑货郎摆的糖摊儿那里买“炮仗子儿”,一毛钱二十颗。“炮仗子儿”像火柴头儿藏在两层薄薄的红纸之间,剥开来放进小手枪的弹仓里,抬臂——煞有介事地瞄准——扣动扳机,“砰”一响,冒出好闻的硝烟来,非常有战场上的现实感,相当过瘾。兜里压岁钱多又有英雄情结的娃儿往往整张整张地买,一张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颗的样子吧,“砰砰啪啪”打上一天。
玩雪。玩冰。除夕下了一夜的雪,阴亮处和人踩不到的地方往往要好些日子才能消融殆尽。那么,就堆雪人;男娃们更喜欢的是打仗,打雪仗。冒着密集的弹雨,呐喊着,冲锋陷阵。雪团击在身上自然无所谓;击中脸上疼得嘴一咧也不要紧;击在头上炸出箩筛大的一蓬雪粉来,最是投掷者心花怒放的效果——这时往往很多屑粉钻进了脖子里,冰冰凉地滚到前胸后背甚至屁股肚皮上,冻得一愣惊,但绝不退缩,像狗抖毛似的抖擞精神,继续“战斗”。玩冰最喜欢的是“撇冻”:一长溜娃儿站在大河边上,用捡来的瓦瓣往青平如镜的冰面上奋力一撇,瓦瓣如受惊的燕子极迅速地往远处掠去,与冰摩擦的“”的声音像吹哨子,像画眉闹,尖锐而活泼;本来是一往无前的,偶然相互碰撞便受了惊地各找去路;看似要停了,但还是挣着,转着,慢慢悠悠,很不情愿地躺在远远的冰面上。农村的娃儿都是投掷能手,以后他们中间有人上了县中或进了大学,田赛场上一抬手,便把城里的那些小子远远地撂在后面。玩累了,纷纷掏出才生几根软软羽毛的鸟儿或干脆还是光溜溜的肉雀子对着河里撒尿,热尿把冰面冲出一个个浅坑来。不知怎的,白尿出来,漾在冰面上却成了一摊黄汤。条条抛物线如同伸出去的钓鱼竿,热气腾腾,在灿烂的阳光下云蒸霞蔚,如一弯弯袖珍版的虹。实在是壮观。
看舞龙灯,舞狮子,舞花船,踩高跷。这一点是男娃女娃所共同的喜好。焦家庄小,没有这些班子,都是从大庄子那边过来的。如大顾庄,西毛庄,护家垛,洪家窑。到了哪家门口哪家就欢天喜地地拎出一串挂鞭放了。锣鼓急得好比风搅雪,金龙狂舞,银狮扑跃,花船摇出了波浪,花枝招展的船娘唱的水乡俚歌甜得赛过蜜糖,踩高跷的人在屋檐口玩起了燕式平衡……“发财发财大发财,香烟红封拿出来!”娃儿们在一旁吼叫,充当着人家的义务讨赏员。男娃女娃还有一个同好是看新娘船:水码头上的火盆香烛点起来了,远处传来了“冲天炮”的双响,“来了!来了!”等在岸上的人群骚动起来。果然,前面河汊口转出来一条插满彩旗的挂桨船。新郎和陪郎一身簇新地挺立船头;火盆烧得起了烟;放炮的人脚下摆着整篮整筐的炮仗,一个接一个地撂到天上炸响,红纸屑子纷扬而下,铺落在水面,如流着的桃花瓣。近了,更近了,船靠岸了——首先是抬嫁妆,十大几岁女伢子这时眼睛就睁大了,暗暗数着人家的妆奁——好让数年后轮到自己时心里有个大致的参照呀。最后“搀妈奶奶”上船,把捂在花被窝里娇羞万状的新娘子搀上了岸,这回轮到小子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了……娃儿们一路上蜂拥着跟着新娘子进了屋。在入洞房的那一刹那,喜娘大把大把的糖果如泼雨、如天女散花般从房门里撒出来,引得一堂屋的孩子去争抢,屁股撅到天上,四处乱拱乱爬,年纪小的争得鬼哭狼嚎。孩子们是喜庆日子的最佳配角啊,没有他们做喜事的点缀是热闹不起来的。
另外,孩子们过年的游乐还有跳白果、斗铜角子、看电视等,不一而足。寒假二十天,孩子们铆足劲儿玩,颇有点“只争朝夕”的意思。一开学就又被圈起来,不得不收拾起童心童趣,重新陷入应试教育的磨难中。
巧凤在女儿预考失败的时候曾经很是失望和失落过,作为一个要强的女人和身为农村小学教员的知识分子,阿香身上承载着她太多的梦想和希望。可是这孩子的才力好像到顶了,离预考线都还差几十分。她自当要女儿复读,然而女儿倒先她灰心了。自从三年前女儿和存扣那小伙相好被她夫妻俩逮住后弄得拆散两分开,她就发现女儿心里有团火暗灭了。她看得出来。为此她也后悔过,感到自己做得过头了。女儿情窦初开,本是天真纯洁的,但是家长把那朵爱的火苗生生掐掉了,也就掐掉了女儿的灵性,她预考落得如此结果与这件事是有直接因果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巴儿女好,但出发点好却不一定带来好的结局。这教训真够深刻的,值得终身记取并注定要让她心痛一辈子。两个人以后就急着替姑娘想起就业的路数来:学缝纫,学理发,学照相,等等,反正不能让她搞饲养种大田。“我娃花朵朵的,咋个吃得消喔,弄脏了晒黑了嫁不到好人家!”“得学个手艺!”——在这点上夫妻俩是高度一致的。想不到阿香愁眉苦脸地闷在家里才几天,庄上在吴窑制药厂当厂长的远房兄弟张银富却主动上门说让阿香到他厂里上班,说这丫头漂亮、懂事又机灵,从小抱过她,看着长大的,眼睁睁毕业了蹲在家里,他这个远房叔叔心里也不安逸,这个忙是要帮的,毕竟是一个老祖宗繁衍下来的嘛。“去吧,干得好,以后想办法替她转正式工。”一家人真像遇到救星似的。阿香见有班上,愁云尽扫,欢天喜地的。这孩子在办公室里做事,察言观色,手脚伶俐,嘴又乖巧,张银富相当欢喜她,有意栽培呢,春节前上杭州出差都把她带在后头,让她多见世面多学乖,倒像个嫡亲的叔叔似的。特别是腊月二十九,不是张厂长相救,阿香和七八个女的真的会活活烧死闷死在浴室里——真是大恩人啊!刚才又来说了,叫女儿好生在家歇息,身体恢复了再去上班,天下哪来的这样好的叔叔!真正是平时烧了高香的,遇上贵人了。现在这样子,做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希望女儿以后在厂里不断进步,早日转正;如果存扣那孩子考上了,那边家长又同意的话,那就给两人订个婚——那么这女儿的心思也就算圆满地了了。想想这丫头还真是个富贵有福的命,眼光又准,落榜几天遇到救星不算,还和被父母拆散了两三年的心上人重新合到了一起,倒真应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打不散的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古话了。她在旁边看坐在廊檐下的女儿,气色好多了,太阳照在她嫩白的圆脸上,连茸毛都看得分明;睫毛半天扑闪一下,像想着心事呢。真像一朵才开的花儿。当妈的真是越看越喜爱。她上去亲热地问女儿:
“中午要热点什么好的吃呀,阿香?”
“吃鱼圆!”
“还有呢?”
“吃肉圆!”
“还有呢?”妈妈看女儿恃宠撒娇的可爱样儿,不禁笑了,故意追问着。
“吃鸡圆!”
“乖乖隆地咚!三圆全要吃,你吃得下吗?”妈妈逗她。
“吃得下。我吃得下!我还要吃鸡子、红烧肉和鲢子鱼哩!”
“哈哈,”奶奶也在旁边咧着不关风的牙口笑,“我乖乖想吃了,奶奶马上替你热,啊?”
“妈,还早呢,等会儿吧!”巧凤对婆婆说。
“不嘛,我就要吃,吃饱了人家要赶路哩!”阿香叫道。
“赶路?上哪儿?”奶奶和妈妈异口同声地问起来。
“上班呀。去吴窑。”阿香说。
“啊呀我的小祖宗!张厂长不是照应你把身子养好了,过几天再去的嘛!你急的甚事啊!”妈妈说。奶奶也说不能去,一是身体还没复原,二是这化烊天路上一蹭一滑的,正常人走到吴窑都要流一身臭汗,到时候一回凉准又感冒,这几天还不是白养了,不能躺在姑妈家要人服侍!“要去,最早也得初六去,初六是好日子!”巧凤连说奶奶说得对——“不能去。最早得初六!——还得看身体。”
阿香抱住妈妈的腰眼哭起来:“妈呀,我说好了让存扣哥等我的呀!——他已经跑了一次白头了呀!”
妈说不要紧,你姑父姑妈晓得你身体不好,准会向存扣解释的。“初一在支书家拜年妈拿电话打的,都要你好生养息呢!”
奶奶忙挤了热手巾把子来,“好乖乖,快把眼泪擦掉,新年头上不作兴哭鼻子的呀。”
阿香赌气地要往起站,哪知道头一晕,又颓然坐下了。眼泪汪汪地望着院门外头。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存扣身边。
初六这天早上,阿香来到了吴窑姑妈家。立珍姐正好在这边,说了存扣来过的事,“我告诉他了,说你初六准来——你就在家里慢慢等吧!”一家人都拿阿香开玩笑,弄得她又喜又羞恨不得要假哭了。
可是上午存扣并没有来。吃过饭,阿香就到“爱的小屋”里裹被坐着,拿一本琼瑶小说漫不经心地看。她设计好了,存扣哥下午肯定是要来的,一听他进门就躺下来,“病中女儿格外娇”,要在他面前装可怜儿,哭哭鼻子撒撒娇。立珍姐已经到厂里了,如果姑妈姑父恰巧也不在的话,那……她脸上想得烫红了,一颗芳心鹿似的跳,喉咙都发干了,哥哥呀……
可是等到三点,四点,四点半,存扣还是没有来。阿香心都等焦了!不行,难道他以为她上班了,去了厂里?想到这里她吓出一身汗来,连忙起来赶到厂里,果然!秋红告诉她存扣上午来过了,“走得气鼓鼓的。噢,给你留了个条子!”
阿香手抖抖地忙不迭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懊悔得趴在秋红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哥哥,你咋和我一样傻的哩!”她伤心极了。
开学后,存扣回到石桥中学的第三天,接到了阿香的来信。存扣刚看了几行字,就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懊悔得直跺脚。
“弄了个两不遇!”存扣告诉保连时气得一脚踹在墙上,“我咋就没想到她到了立珍姐家里等我呢!”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保连笑他,跟他要信看。存扣不给。
……存扣哥哥,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悔呀,好容易等到你放假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相聚在一起。我真恨那个腊月二十八,恨庄上的那个破浴室,恨那个呆锁根,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我真没有用,我气死了……
存扣看到这里时停住了,牛反刍似的反复咀嚼了几遍。他有着相当敏锐出众的文字感觉,何况是在读恋人的来信,更是心有灵犀,句句都能品出真味。而这几句话他却有些费解了。
“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好好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用省略号隔成两截,这里为什么要吞吐一下,这省略号难道还另有什么不便启口的隐情;三个“恨” 字,前两个姑且可以理解为洗澡挨冻的先因,“恨那个呆锁根”什么意思。呆锁根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交代一下……
其实,阿香是想交代清楚洗澡挨冻(岂止是挨冻)的细节的——这正是求得存扣谅解,可以向他撒娇的地方呀——可是,要动笔时她又大大地踌躇了。好像……不能写啊!那些细节告知了存扣哥会让他烦恼、生气甚至要……纵然以后他知道了,现在也不适宜告诉……可怜的姑娘被心里的矛盾弄得头都大了,额上沁出了细汗,恨不得都要哭了。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以一句带有省略号的含混句子囊括了许多暂时不能披露的细节——或者说是故事。
天性率直爽朗的阿香此番如此隐忍踌躇,到底是为什么呢?
腊月二十八下午,阿香和张厂长出差回来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焦家庄。阿香出现在家门口时,全家出动,像恭候女皇般迎接家里这位在外面做事的成员。奶奶,妈妈,爸爸,弟弟,还有那条黄狗。阿香从挎包里拿出从杭州带给家人的礼物:奶奶一顶紫褐色绒线帽子,爸爸一顶灰呢便帽,妈妈一条彩条羊毛厚围巾,弟弟一双尼龙卡通手套;每人还有两双全棉袜子。她才拿几个月的工资,而且工资还不高,只能买这些小件的礼品,但家里人还是大大地高兴了,父母拿着东西当时眼睛就有些湿润:女儿大了,有工作了,拿钱了,会体贴人了。他们感到了对孩子抚育后成长的极大满足和快慰。
巧凤说都二十八了,要阿香快去洗澡,家里人都洗过了。正好庄上焦明寿家开了个澡堂子,不必到后庄去洗了。
再邋遢的人过年前总要洗个澡,剪个头,把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辞旧迎新。焦明寿是个“钱锥子”,会找赚钱的眼子,他花两三千块钱建成的这座浴室虽然简陋了点,生意却着实不丑。以前庄上人上澡堂子要到三里路外的后庄,眼下在家门口就可以洗到了。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更是红火,半夜三更就起来挑水、烧大锅了,八九点钟就可以开汤迎客。价钱二角,虽不算便宜,但人们并不计较,几乎通庄的男女老少都要来洗一洗。在家里洗还要烧水、升塑料帐子,麻烦死了,汪在桶前面的那点儿水咋洗也不如在大池里洗得舒坦。里面蒸汽大,对面看不清人脸,热乎乎的,人浸在水里,先把老垢泡得浮起来,再用丝瓜瓤子仔细擦,擦得浑身红彤彤的。洗过后干净衣裳一换,浑身散松松,走起路来都轻了十斤。焦明寿的浴室是用稻草烧大锅,一天到晚不歇火,气又酽又匀,这名声传出去,附近村庄也有人过来洗,弄得池子里蹲不下,屁股碰屁股,像下了一锅饺子,以至于要排班等着洗。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这池里便浑得像粥汤,一股人肉味儿,但农村人不嫌,理论是 “只有人恶水,没得水恶人”,洗过了上来用热手巾把子再揩一遍就是了,更有人还单喜欢洗这“粥汤”,说水清则寡,洗了身上反而痒,这水热而黏,肥,反而 “养”人。不知是哪家的道理。
庄上王保南的儿子锁根天生有些痴傻,大家都叫他“呆锁根”。今年十七岁了。上过五年学——全读的一年级。说他呆,有时比鬼还坏(方言:促狭、有鬼点子的意思)。他爸爸请人喝酒,红烧肉这道菜烧在锅中,他偷偷在灶间抓一把草屑撒进去——这肉就没人吃了,全归他了。他找来中学生《美术》课本,在家里泼墨弄彩,居然给他整出大幅的图画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代仕女和现代摩登小姐,汉代战车和喷气式飞机,穿铠甲骑白马拎着银枪的岳飞和菜花丛中拿着红梳子搔首弄姿的影星刘晓庆……同画在一张纸上,端的是穿越时空,走的是另类和先锋路线,简直是天才构思,神仙妙笔。乡下人不识货,图的是大红大绿充满生趣和喜庆,竟有人来求回家贴于菩萨面上。他懂人事,常掏出尿尿的丑东西吓唬大姑娘,或者就着茅厕后面土墙的缝隙偷窥女人便溺,或者冒严寒立于新婚夫妻的花窗下浑身哆嗦侧头斜脑地听壁角,往往被人家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但就是这样的活宝,有时候在庄上却受欢迎,原因就是他身骨粗大,呆劲无穷,人家砌房时喊他去做小工他是极热心的,只要管吃好吃饱,决不惜力气,担泥拌灰挑砖头,一个可抵仨;农忙挑把脱粒更是家家抢手的宝贝。习惯成自然,他没事就在庄上转悠,讨个打杂帮忙的活儿。焦明寿的浴室落成后,就让呆锁根充当了烧火工。这活儿又脏又累,时间还长,坐在坑里还够不到人说话。但呆锁根肯干,坑里烧火蛮好玩,看着火苗儿孩童打架似的,全是他的作品,又暖和,又能挣到好饭吃,每天还有两块钱工资哩!
腊月二十六,焦明寿买了一船柴草回来,是人家在大丰那边的黄海滩涂上剐来的,干脆好烧,火熊得很,在灶膛里爆响得“噼噼啪啪”的,相当有气势,锁根很高兴,埋在小山样的柴草中间大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和“我的中国心”,唱着唱着两首歌就串到一起了。外面人听了笑,他毫不理会,像放磁带一样,唱了一遍又一遍。
腊月二十八这天,焦明寿家开始蒸大团大糕。把两扇门板卸下来搁在大凳上,再铺上洗
净的凉席,厨房里一笼一笼的团糕蒸熟了倒在上面让它们冷却,整个院子里都是甜香,让往来的澡客直咽唾沫,恨不得趁热吃上几只。和所有的点心一样,才出炉或才出蒸笼的都特别好吃,刚蒸出来倒上席子的团糕叫“落甑团”、“落甑糕”,热黏松软,肚子大的人一口气能吃上十个八个。年蒸的师傅都用碗拾了吃过了,偏偏忘了给呆锁根装上一碗,就又去忙碌了。那呆锁根闻见团糕味,好像狗子闻到了肉骨头,口水淌得三尺长,胡乱做了一个特大的草把塞进灶膛,偷偷爬出草堆,两只手飞快地抓了四只团,藏到门板下面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哪知道灶膛里的柴草烧得伸了腰,火苗挂出炉口外面掉落下来,引着了山一样的柴草堆,干柴逢烈火,火头顿时蹿上来,又引着了堆在坑边更高大的柴草堆。一阵冷风吹过,大火乱蛇似的游走开来,烧得“噼啪”作响,有如点燃了千响挂鞭一般,火星四迸,黑灰浓烟像倒了一院子的乌云。院子里像炸开了锅:厨房里的人赶忙打缸里的水浇火,但水少火广,哪里浇得灭;浴室的草编门帘燃着了,火烟倒灌。里面正在脱衣裳准备下池的人率先冲了出来,刚洗好上来正在穿衣裳的人也是侥幸,抱着衣裳夺门而出。慌乱中有拿错了衣裳穿错了鞋子的。门板大凳撞倒了,一席子的糕团泼撒在地上任人践踏。呆锁根被人撞得鬼哭狼嚎。焦明寿的老婆蓬头垢面挤出院门,冲向街巷狂喊疯叫,好像后面追着三个端着刺刀的日本鬼子似的,凄厉的呼救声像敌机空袭时拉响的警报,划破了年前安静祥和的小村庄的上空:“救火啊——!失火喽——!”每个听到的人灵魂都凛然发抖,根根汗毛立正,狗似的陡然竖起耳朵,随即拿着水桶朝腾起浓烟处奔去。整个村庄骚动了,沸腾了。街巷里脚步“咚咚”,呼唤应答,有人在浴室洗澡的人家更是跑得屁滚尿流。鸡飞狗叫,雀鸦乱飞,如同世界末日。
苍天无眼,偏偏这时风刮得紧了。火烟如乌龙般扑进浴室门厅,男女大池里乱成了一锅粥。浴池的门一开就被火烟呛得赶紧关上。女浴池里哭喊成一片。男浴池里的人们还是相对镇静的。在短时间的权衡之后,他们决定拼力突围。在一个彪形大汉的裸体和洪钟般的吆喝声的引领下破池门而出,从翻滚的烟雾中用湿手巾蒙着口鼻、猫着腰,鱼贯穿出了浴室门厅。
女浴室里鬼哭狼嚎,没有一个女子敢突围出来——情势相当危险!有人在里面洗澡的人家哭喊着企图以身试火要往里扑,马上被人拉住了掼了开去……这时候,一个机智的人出现了。
他就是回家和父母和女儿团聚过年的吴窑制药厂厂长张银富。情急生智,张银富果然是不凡的,要么乡娃子出身的他何以能爬到今天有上千职工的药厂厂长席位?他从路边一个泥瓦匠家的院子里拿来一柄拆墙用的篾柄大铁锤,避实就虚,绕到女浴室后墙,玩起了“司马光砸缸”的把戏——“咚!咚!咚!”几下就把红砖砌的空心墙砸出了一个大洞。池水往外直淌,洞口处出现了蓬头泪面惊惶失措的白花花的女人体。很多赶过来的人欢呼起来。洞口离地面还有一定距离,几欲瘫软的女子哪里能往下跳。许多精壮男子和几位光棍汉见义勇为的情怀一下子激发出来,纷纷上去伸以援手,把那些水淋淋、软绵绵、或高或矮、或白或黑、或苗条或丰腴、或成熟或稚嫩的胴体轻轻抱下来。被陆续接下的裸女们脚一接地,马上像通了电源的马达,扭着屁股挤出人群,往四十米开外的一个稻草堆跑去,在背风背人处簌簌地蹲成一线,如公共厕所集体便溺状,又如看守所新抓候审的犯罪团伙模样,顾上就不顾下,蒙下又不顾上,恨不能生出三只手才正好。附近人家的老人妇女赶快从家里拿出棉被和大衣,掩护她们撤退转移,一路哆嗦哭泣着回家。
最后出来的是阿香。这孩子,当她哀哭着出现在洞口时,下面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潮湿的长发垂挂在肩上,遮掩着些月亮般皎洁的圆脸和惊鹿般的大眼睛,泪水不住流下来,梨花带雨,勾动无限怜惜;圆的肩膀,藕样的臂,浑圆翘起的乳房像两个青涩的木瓜,乳尖如椒,嵌于鲜红的晕圈中,柔腰如柳,平滑的小腹,肚脐浅凹如臼……无限精美。光裸的胴体上挂满水珠,仿佛一枝出水的白莲。她蹲了下来,天哪……她摇摇欲坠!站在下面的人如梦方醒,拥上去,手臂如戟林,如丐帮在哀求垂怜,如举着语录本的红卫兵,如明星疯狂的拥趸,争先恐后。然而这时,霹雳般一声怒吼:“我来!”张银富脸如冷铁,上去把阿香抱于怀中,旋即以身上灰呢风衣裹住,小心托着往就近的家中小楼跑去。
阿香的裸体被张银富放进女儿晓兰松软的鸭绒被中,双目紧闭。张银富嘶声吆喝颠颠跟进房中的老娘:“快!妈!快冲生姜糖茶来!”
两勺姜茶灌下去,阿香悠悠地醒了,两只手惊惶地攥紧被窝头,张嘴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阿香受了惊吓挨了冻,晚上便发烧了。喜海到后庄请医生出诊到家里来替她挂水。巧凤和女儿睡一个被窝,阿香像个猫儿似的蜷在她的怀里,搂住妈妈的腰。过一阵,身子就像疟疾似的一阵大抖。奶奶担心孙女儿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拎了捆毛苍纸到河边上烧了。点
燃的毛苍纸在黑夜里像堆熊熊的篝火,照亮了半面河面。烧到一半时,一阵砭人肌骨的寒风吹来,那堆纸钱“轰”地四散腾起,像千百个火蝴蝶,落到河面上兀自燃烧,如同流往下游的河灯。奶奶大为宽心,认为这是钱被野鬼接收了,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又在菩萨面前点起一炷好香,感谢神明庇佑阿香有惊无险。到下半夜阿香便退了烧,在妈妈怀里熟睡得像个婴儿。巧凤忍不住,偷偷在女儿花瓣样的唇上吻了一记……
腊月二十八发生的事件的详情怎么能够告诉存扣哥哥呢。第一要落得他担着后怕,第二自己出了那样的大丑,被那么多人看到了赤身裸体,又被不相干的男人赤条条地裹抱家去,哥哥知道了要烦恼的,要吃醋的,要生气的——天啦,如果一生气不要她就不得了了!——这怎么行呢;开学还有几十天哥哥就要预考了,一点儿也不能分神呀!唉,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不!以后也不能说,除非他听到风声才告诉他,还要哭鼻子耍委屈跟他撒着娇说这事,否则他心里会不平衡的——男人都是这样,自己的老婆(她脸红了)怎能让人家碰一个手指头呢?哥哥的脾性她是知道的,他更是大男人。
所以阿香在信上就含糊其辞地用一个省略号代替了一场事件,真是难为了她用心良苦呢。她接着往下写道:
……哥哥,新的学期开始了,妹妹相信你会更加突飞猛进,天天进步——一步步迈向重点大学的门槛,实现你的理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吃饱吃好了,衣裳穿得调适了,千万不能得病。哥啊,为了不使你分神,别太想我(其实我心里巴不得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哩),我得忍住不多写信给你,就一个月写一封,不,写两封,好呃?你不要怪我(立珍姐又对我说了,要我少写信扰你。把我嘴都说得噘起来了,都能挂油瓶哩。可是她说的总是有道理的,她是过来人,什么都比我想得周全)。但是你要多写点给我,哪怕不长,收到你的信我心里要快乐好多天哩。好不好,哥哥?——似乎不大公平呢,嘻嘻!……
看到这里,存扣也笑了。多乖多懂事的妹子呀,一切都为他着想。怎么会怪你。不怪,反而更要疼你哩。你放心吧,这学期我一定会把握好的,我现在不比去年是应届生了,我什么都有数有了底了,预考直接没问题,高考我要往高处冲一冲,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存扣和保连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去。
可是自开学初接到一次阿香的来信,到二月(农历)底都再无信来了。三月过了一半,到处桃红柳绿了——空气中都漂浮着温暖的爱情的味道——春花一样的妹妹还是没有信来。而其间存扣倒是长长短短地去过四封信。存扣就有些焦躁了,生怕那边发生了什么周折,恨不得过去看看才好呢。保连说不能去,去一回你准一个月安不下心来,你们都睡过觉了哩。
存扣啐了他一口,“你小子,没个正经!”可想想也是。不能去。保连又说:“眼下春光无限,趁离预考还有些天,有个地方倒是能去玩玩的——我们去扬州玩一天怎么样,你不是有个叫程霞的女生在那里吗?人家可是写过几封信给你的。”存扣瞪了他一眼说:“我去的啥头绪,我去了就是感情的骗子了。你说,你说我现在心里除了阿香还能容得了谁?”保连有些讪讪的。半晌又说:“你心里充实了,也要……想想朋友哩。”存扣认真地看他,说:“好,等高考后我介绍她跟你认识好呃。眼下可是不能分神哩。”两个人乖乖哄乖乖,心里都知道目前心静的重要性。可是对于阿香不来信也不回信这事,存扣还是有些耿耿不快。
他忍不住对保连说:“阿香,心黑(狠)。”
“瞎说。”保连说,“女子理性起来比男的都要强。阿香,不简单。奇女子哩。”
存扣听了心里也欢喜。阿香确实是奇女子,单从写信这件事上就可以证明:她能忍,而他却忍不住。
光阴荏苒,不觉到了五月中旬。存扣和保连预考双双通过(补习班预考过后学校并未放考生假,校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同学们也理解。分数出来后,那些未通过的同学才不得已无奈地回去了)。虽然通过预考对他俩不是难事,但毕竟也是喘了口气。班上还剩七十个同学,补习班居然也淘汰了三十几个人。预考真是一面铁筛子,让多少往届生心里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一年的辛苦和梦想付诸东流,想想真是残酷!有些人因此就永远为自己闭上了升学的大门。这就是社会,社会总是充满着竞争的,没有办法。钱老师在班会上说:“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金子,但金子不一定都能发光。两个月以后高考成功了,你才是一颗发光的金子。大家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冲刺,再冲刺,拿下高考这个‘上甘岭’!“
钱老师的演说很是鼓动人心,但存扣又有些不以为然:预考淘汰的就是沙子啦?太武断了!人的成长犹如花期,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迟;有在温暖的平原上欣欣然开的,也有的却开在奇寒料峭的岩壁上。成功的路千万条,考学路不通,未必就没有其他成功之门,只不过考大学更容易让人接近梦想罢了。把考大学说得像上天国似的,一劳永逸了?存扣不大看得惯这种说教,觉得钱老师这人还是格调不高,嘴脸有些势利。
还有,即便是在上甘岭,激烈的战斗也有短暂的歇息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存扣是想小小地喘口气了:他想和保连再去吴窑一趟,去看阿香。几个月不通音信,他实在是吃不消、熬不住啦。他的心里像长了草似的,想起来像有一群蚂蚁在草窠里爬。无论如何,他要去一趟,否则他同样不能安心。现在是星期三,这个星期天就去吴窑,去见亲爱的阿香妹妹!——见了面就先假装生气,把她撩得哭起来,才解“恨”!他设计着相见的情境,忍不住地笑了。
——阿香,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存扣就要来看你啦,你知道不知道呀!
但是,这时,一封沉甸甸的信送到了存扣手上。无来由地,存扣的心突然也沉甸甸的,像一枚生铁秤砣往下沉落,左眼皮蓦地突突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怯地不敢在班上和宿舍里看信,匆匆来到东面废河边上。拆开信展开,才看了半页,他感到喉咙里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张银富用大锤砸开女浴室后墙,把阿香救到家中,受了惊吓的阿香攥住被窝头“哇哇”大哭着要妈妈。三十七岁的张银富心里真是又爱又怜。在喂她姜汤时再不肯喝,只是要妈妈,像个无助的婴儿。这时候,巧凤和喜海从庄东赶到了。奶奶也颠颠地喊着“乖乖”后脚跟过来。
阿香去浴室洗澡时,巧凤和喜海拿着扁担到离焦家庄东面四里的徐家舍,到巧凤的兄弟
家挑团糕。巧凤的娘家从前就开碓房,当然现在不玩那古董磕粉了(旧时舂米采用人力踩踏碓臼的机械方法),家里添置了碾米机、打粉机,并帮人家年蒸(苏北里下河地区过年前蒸好糕、团、包子等预备节日期间享用,称“年蒸”)。每年都先做好了团糕等姐姐、姐夫来拿。姐弟关系一向很好。
喜海担团,巧凤挑糕,喜滋滋地才出徐家舍西面水泥桥,就看到了自家庄子上起了一处浓烟,把夫妻俩惊得吓出屁来。看看那烟不像在庄东,但心里毕竟惶惑,挑着担子“咯吱、咯吱”大步流星往庄上赶。要到庄时,那火烟已经小了。救火的人对他俩说,你家阿香被张银富救起了,赤条条地抱家去了呢。夫妻俩把团糕担子往自家院里一丢,进屋抱了被窝和棉衣就往庄西张银富家的二层小楼赶来,把姑娘弄回了家。
是夜,张银富高低睡不安稳。他不开灯摸黑钻进了东房女儿的被窝。这空寂安宁的房间里分明还游动着几小时前阿香留下的体香——从被窝头的空隙处袅袅地溢出来。他在夜的浓色里嗅着鼻子,极其小心专注地捕捉着这温暖干净又带着些甜丝丝的信息。
女儿去了外婆家,明天才回来。女儿从小跟妈妈亲,跟外婆那边亲,跟爷爷奶奶亲,就是不大跟他亲。这也难怪,张银富是个事业型的人,十八岁就进了吴窑制药厂,从最普通的工人干起。结婚以后在供销科当采购员,天南海北地跑,很少顾到家里,疏远了妻女家人,女儿对他生分是有理由的。妻子罹患肝炎不治后,他想把晓兰接到吴窑自己身边来上学,但女儿不肯。老父老母也舍不得放走孙女。年纪大的人都孤独,身边有个小孩子,家里才有生气。他在吴窑药厂南面的湖边上有一幢建筑别致的二层小洋楼,是他在吴窑另辟的一个家。可以算是一个安乐窝吧,花近四万块钱修的,里面装修得高档华丽,在吴窑镇上都是上数的。但妻子在家里劳动惯了,很少到这儿来。她是一个朴实本分勤劳的农妇,不能习惯他身边的氛围。她只懂下地、服侍女儿和老人。她是个好女人哪,可惜福浅命薄,三十二岁就去了。丧偶的他倒也没太想到续弦的事,他是个忙人,一千多号人的厂子要他当家呢,应酬也多,也并不感到太多寂寞。
说到男女之事他也不空虚。他有权有钱,又是个神气人。跑供销出身的人大多能抽会喝,他也不例外,好烟一天两包,白酒高兴起来能弄一斤,醉了也不武酒,就是上床睡觉。但这两年酒量有所下降,常醉,大概是年纪渐长的缘故,人不再少年了嘛,酒上到了该服软的时候了吧。但他生性好赢怕输,酒桌上还是硬撑,宁可委屈了肠胃也不委屈酒场气氛。酒上尚勉力维持,却有一处让他极为沮丧:他的性功能也常常不支了,很难像青年时雄风凛凛,而且时间也不够长,很快就完了。他在外面新华书店买来书看,知道这症状叫阳痿、早泄,跟劳神过度和耽于烟酒有关联。但身为厂长哪能不劳神呢,烟酒又不能戒,事实上也戒不掉。他就想主意治疗,暗地里不知吃过多少付猪腰羊淫牛鞭鸡卵子,但收效都不大,他就有些着急了。听说上海有一家大医院泌尿科专治这个,他打算去看,但由于事忙,暂时先搁着。
春节前,张银富要去杭州医疗器械厂订购设备,带了供销科的高晨东和阿香一起去的。带阿香去主要是让她照顾自己,顺便也让小丫头见见世面,长长见识。阿香现在是他的得力助手,又像是保姆,很有用,有点离不开她哩。他去年把阿香弄到厂里来,着实给他在本庄带来了好口碑和意外的惊喜。有一年清明,本族人到张家老坟祭祖,张银富看到前面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供桌前嗑头,一看是阿香,很虔诚,很利落,很乖巧,端庄又漂亮,当时心里一动:倒真是个小美人胎子哩,将来弄到自己厂子里来,说不定能培养成个人物哩。也只是一阵风的想法。几年后张银富有次回家,听父母闲话时,说到喜海巧凤两口子为女儿毕业烦恼着呢,当即就跑过来把阿香承揽下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的。他就涌起一种成就感:他张银富现在是一厂之主,开开口就能决定一个人家的命运和喜乐;也是替祖(宗)争光,录的是张氏后代。他把阿香先弄在自己办公室里打打杂,这丫头居然灵光得很,没几天处理些事务就头头是道了,不比中专毕业的吴秋红差。不仅如此,她还天生会照顾人:只要他在办公室,茶水马上泡得好好地递上来了;他爱出汗,就经常把热手巾把子挤好了给他擦脸;有时候还替他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拿去洗,晒干了叠平了整齐地摆放在他的衣橱里;那些袜子团成球形,像孩子玩的小皮球,很有童趣哩。这次到杭州,他跟几个老朋友会面,在“西湖酒家”摆了一桌,酒喝到半中央,阿香就不准他喝了,要小高代喝。还对大家说叔叔身体不好不能喝多之类。桌上的客人都喜欢她,说这侄女儿赛过嫡亲的姑娘,贴己哩,懂事哩,可得好好栽培。他听了很是开心,说培养哩,培养哩。阿香对人好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天性就是这样。他就想,这姑娘将来嫁到哪家去,也是哪家祖上积了阴功,得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想不到今天庄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不是他张银富在说不定真会出人命。焦明寿也太大意了,怎么弄个呆锁根去烧火,真是找事做!这下赔惨了。想想那些女子也太狼狈,精赤条条的,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倒把那些粗汉光棍饱了眼福占了便宜了。——居然还想上去抱阿香!是他们抱的吗?当时他血都涌上头顶了,狂怒地吼了一声,才止住了那么多伸出的爪子,把要晕倒的阿香抱回家去。这孩子软塌塌地搂着他,双目紧闭,那当儿张银富心里涌出的真是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只管气吁吁急匆匆往家里跑,可千万不能让这受了惊吓的孩子冻坏啊。挣着余力挨上二楼女儿的卧房,张银富累得差不多要虚脱了。把阿香往床上放时,腿一软往前一探,竟把胖脸压上了她的胸乳,惊吓得自己差点跳起来。他在为阿香盖上鸭绒被时被眼前这光裸的胴体震住了。这是一个十九岁女孩子青春的裸体呀!纯洁的处子之身,珠圆玉润,玲珑剔透,丰腴饱满,跌宕起伏。满眼富饶春色,人间极品。他阅女子多矣,何曾见过如此精美纯洁的裸体!他的眼风急忙忙地从上到下一掠而过,如浏览着一页风光无限的画报……
晚饭老娘弄了不少菜,但张银富吃得很潦草,这里搛一筷子那里掏一筷子的,倒像个孩子,跟他平时神定气闲雍容的厂长气度大相径庭,有些魂不守舍。中午喝剩的大半瓶“剑南春”,老父亲只啜了两小杯,全进了他的胃袋,喝水似的,用茶杯喝。父亲说:“冷酒伤胃,在家里,慢慢喝。——莫太急。”他还真有点儿急。吃过饭打热水洗脚,茶不喝电视不看就上床熄灯睡下了。下午庄上的失火救人事件太戏剧性了,让人惊心动魄,又让人心旌摇荡,他要做一只黑暗中的水牛,慢慢反刍一遍:细细地,完整地,体会其中的滋味,嗅着漂动在房间里的她的体香……
“别瞎想,她只是个孩子,比你小十八岁!”
“她是你侄女!”
“你怎能闻着她的气味手淫?你也真够畜生的了。”
——在睡意袭来的最后蒙眬中,张银富残留的意识中这样地喃喃呐呐。
正月二十六,这里是惊蛰。
晚上,细雨,华灯绽放。吴窑老字号饭庄:“望海楼”。
二楼的一个包厢里热闹喧哗,觥筹交错,菜香扑鼻。上菜的服务员们走马灯似的穿梭着。吴窑药厂厂长张银富宴请镇委书记陆天华、派出所所长徐大鹏、吴窑卫生院院长李玉生、棉加厂财务科科长沈祝寿(阿香的姑父)一干人等,全是吴窑的头面人物,也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桌人可以说是吴窑的精英了吧。还有位似乎不相干的人端坐在张银富和沈祝寿两人之间,却是酒桌上的亮点——她就是阿香。
阿香坐在有这么多吴窑本地“大人物”的酒席上,圆润姣好的脸上有些绯红。她穿着一件款式时尚的桃红色薄呢中长风衣,里面衬着件乳白色紧身羊毛衫,脑勺后的马尾巴辫子用一个橘黄色有机玻璃夹别着。她青春而美丽,此刻却收敛起天性的活泼,显得娴静而端庄,眼睛里含着微笑。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懂得分什么场合。她静静地听他们议论着国家大事和经济走向,也有些琐碎的见闻轶事。个个显得那么的专业而风趣。左边科长姑父,右边厂长叔叔。在这样的席面上有她阿香一个位置,像聚光灯下的明星,又如群星拱月,这在她以前无论如何是没有想过的,而现在却真实地存在着。她当然不喝酒,面前是一杯猩红色的甜饮料,偶尔端起来文气地抿上一口。筷子也不肯多伸,但她面前的碟子里却不断地有人搛着最好的菜肴给她,“哎呀阿香,你不吃我们也不好意思吃了,你要带头!”“对,今天把你做桌长,我们跟着你吃!”这些大人们对她说话全带着恭维,倒把阿香弄得不好意思了。她只是说:“你们吃呀,喝呀。”“我人小,吃不多。”“我要减肥哩。”于是这些进入酒席佳境的大人们就吃,就喝,相当听话——鸡腿啃得嘴上油光光的,那大盅的白酒一仰脖子“咕嘟”就落进了胃袋,呼一口浓浓的酒气,把杯口朝下一顿:“滴一滴,罚三杯!”豪气干云,但斯文渐渐扫地。有了酒和美人,男人常常就痛快地把贴在脸上的面具和裹在身上的铠甲卸去了。
酒喝到八分账上,比较老成持重的沈祝寿就提议酒在杯中,不准再倒了,“喝醉了回家是要被罚跪踏板被夫人撕耳朵的!”张银富晃晃地站起来,摇摇瓶中的剩酒, “我、我不怕,没……没人叫我跪踏板,也没有人撕、撕耳朵……我不怕,喝……喝!”他看大家只管哄笑着而不响应他,就抖动着满脸的肥肉,眼睛红红地向沈祝寿举杯:“为、为了你的侄女儿,也、也是我的侄女儿……阿香,还有大家都升官……发财,我俩再弄、弄一杯,最、最后一杯!”沈祝寿忙把他按下来,收去他的酒杯和酒瓶,“醉了,再喝就要倒了,你倒在地上谁也弄不动你!”宣布散席。
到了外面,张银富就扶着电线杆吐了一地,就势瘫坐在饭店潮湿的水磨石台阶上。众人和服务员忙把他扶到大堂里,拧热手巾把子替他擦脸,端来茶水让他漱口,好不容易才坐直了定了神,朝大家勉力笑笑,挥挥手:“请回吧,倒掉了,没事了。”站起来朝外走,脚下还有点浮飘。
阿香忙上去搀住他的臂,急急朝姑父说:“姑父,你先家去。我把他送到家里就回来。”
“去吧。”姑父说,抬头望天,“把他安置了就回。这天,毛雨撒撒的。”
饭店到家不过四五百米之遥。雨丝和夜风让张银富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贪婪地吸着这潮湿而沁凉的空气,好像要以此把腑脏里的酒气秽味全都置换出来。
两人进了小楼。阿香扶着张银富从客厅里的旋转扶梯上了二楼卧室。“啪、啪”打开莲花吊灯和墙上壁灯,奶油样的灯光泻满了整个房间。张银富胡乱地脱掉有些沾湿的外套外裤,连袜子就上了床。在裹紧鸭绒被的时候,手触上了一个硬物,是空调遥控器,忙“吱、吱、吱”地摁到制暖30℃,簌簌发抖的他要在卧室里营造一个春天。不,夏天才好。
他记不清多少次了,酒多以后独自一人蜷在这华丽的空房子里的卧床上,让他温暖的只有这墙上的空调,用静静的热风抚慰着他沉沉睡去。空调,真是个好东西。
阿香把他胡乱扔在椅子上的衣裤挂到衣架上晾着;把写字台旁的痰盂摆在张银富头这边,防止他再吐;拧开床头柜上的不锈钢保温茶杯,把里面喝剩的冷茶倒进痰盂,放进小茶几上刚刚拆封的听装西湖龙井茶叶。这茶叶是张银富年前从杭州带回来的。阿香捏了一撮,又一撮,她不喝茶叶,但懂得“好茶丑喝”的道理,越是好茶叶越要放得多些,酽浓的热茶也利于醒酒。她把杯子凑到气压水瓶口压了两下,水瓶却不动声色,没有一滴水出来。“空的。要烧。”张银富在床上咕哝着说,因为虚弱,听上去声音有些怪异。
“哦。我去烧啊!”阿香拎着水瓶下楼到厨房间烧水去了。房间里顿时冷落。张银富突然侧起耳朵,恍若听见打开客厅吊灯的声音,拉开厨房玻璃移门的声音,拿水壶放水的声音,“啪”地打开煤气灶的声音。他其实听不见。门窗闭得紧,连窗帘都合得不透缝。他想像着那些声音和制造声音的那些动作,那个人。他忽然就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室内的温度渐渐高起来,张银富松开了被窝头,伸手叉脚地打着呵欠伸了个大懒腰,好像一只景阳冈上刚苏醒的大虫。骨节竟有“格格”的脆响。他准备舒舒服服坐起来喝杯热茶,打发阿香回去。天不早了,又是一个人走路,不能搞得太迟。
阿香推门进来,顿时感到燠热扑面。室内空调开得蛮高的哟。开水冲绿茶,清冽的茶香溢出来,丝丝绕绕,氤氲在空气中。张银富口干舌燥,慌忙接过来,刚沾嘴边,烫得一激灵,茶水都洒了出来。“瞧我这个急,”他有些不好意思,“口真是太干了。”
阿香嫣然一笑,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把椅子移到床边坐下,“来,叔叔。”她接过张银富端在手上的茶杯,聪明地把滚茶倒些杯盖里,嘬起嘴儿,吹吹气,放在唇边试了试,“行了,能喝了。”伸到张银富嘴边让他啜饮。醉酒的人口干得难过哩,以前妈妈就是这样喂爸爸的。
张银富心潮逐浪,“波波”扑打着感情的闸门。他竭力忍着,不愿在阿香面前动情失态,迸出眼泪来。但他的嘴唇却有些发抖。他只感到胸襟深处有块茧藏多年的拳头样的块垒像羊脂团般柔软而烊化开来。自从妻子故去,从来没有一个女性如此亲近地这样呵护过他。面对这个楚楚可爱纯洁亲切的女孩子,张银富恍惚了。
阿香在杯盖里轻轻吹起一派涟漪,吐气如兰。这温暖的芳馥拂过张银富的脸面,让他心醉神迷,心旌动摇。他感到自己有些漂浮起来,思维在真空中蹒跚。在这温暖如春的安静密室里,他与她离得如此之近,鼻息可闻。——他分明嗅到了从她身上沁出的处子的体香,这让他颤栗起来——钥匙!打开尘封的锈锁的钥匙!他浑身绷紧,肌肉由于紧张而生疼,牙齿“切切”打颤,眼珠变得通红,曾经疲软的胯下竟腾起一团火,涨潮了,升起了高桅,桅旗猎猎,“噼啪”作响,如灶膛间炸裂的劈柴,火星四迸!被理智的魔瓶囚着的人性的邪妄冲破了瓶塞,疯狂拥挤而出!
“叔叔!你怎么啦?”阿香惊恐的叫声甫落,张银富已拗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臂,更就势把她揽进了怀抱。茶杯“啪”地跌落在红漆地板上,茶水蚯蚓似的乱爬,片片茶叶如遭“敌杀死”喷射的蟑螂,尸首狼藉。
呼喊,哭叫,挣扎,搏斗……
夜已深,吴窑药厂南湖边那片树影间矗起的二层小楼孤零而静穆地站着,好像一个沉默的碉堡,又恰似一个硕大的坟墓。
雨仍在飘。从西南方向隐隐滚过一阵闷雷,那是在看不见的彤云深处驶过的愤怒的战车……
阿香被张银富强暴了。
张银富趴在阿香了无生气死尸般的肉体上。放泄后的激情正在退潮,他牛喘着。突然电话铃暴响起来,如半空兜头泼下来的冰水,惊得张银富弹簧般从床上蹦起来,霎时面如死灰,浑身发抖——他的真魂归了窍。
——他强奸了阿香!
阿香像死了似的大睁着眼睛。眼睛里没有光,没有色彩,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
张银富忙不迭替阿香拉下被他疯狂的胖手捋推上去的胸罩、内衣和羊毛衫,提上了褪到膝盖的三角裤和外裤。
摇着她的肩——“阿香!”“阿香!”
不动。
理着她散开的头发——“阿香!”“阿香!”
不动。
宛若死人。死不瞑目。
张银富“咚”地朝阿香跪下了,号哭起来:“阿香,我不是人啊!我是活畜生啊!”“噼噼啪啪”抽起了自己的嘴巴。左右开弓,一个响似一个,无休无止。
电话铃又爆豆似的响起来。那是亲人在家里急切的呼唤。
两行清泪从阿香面颊上滚落下来。
阿香踉踉跄跄夺门而出,冲进了无边的风雨中。
张银富直定定地跪着,跪成了杭州岳王庙里的铁铸的秦桧。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狼藉的床单,那上面有几点零乱的洇红,有如树上摇落的桃花瓣,缤纷飘摇,簌簌而下。
那是阿香的处——女——宝。
张素云和沈祝寿两口子在床上不敢睡着,等着阿香回来要开院门,打了两遍电话却没人接。沈祝寿说张银富肯定睡死了,阿香在往家走哩。素云埋怨道:“你们这帮人,喝起来就死喝——哪天喝死个把人就好玩了!”要沈祝寿最好起来出去接下子。“这毛雨撒撒的天!——前巷蔡国祥家砌厨房,路上砖头砂浆块块是的,别把伢子跌下来。”沈祝寿应了,起身拿个电筒开门出来,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对屋里喊了句“不下了”!话刚落,院门正好响了。“来了来了!”沈祝寿一面应着,赶快过来拉开门栓。门开了,吓了一大跳!——阿香蓬头垢面地站在面前。“姑父……”阿香微弱地叫了一声,软软地歪倒在他怀里。沈祝寿赶紧朝屋里大叫:“素云!素云!快出来!”
两个人把阿香搀进堂屋里,在沙发上坐下,惊问她:“怎么啦?怎么啦?”姑妈坐旁边搂着她,见她呆了似的,不则声,眼睛发痴,只是没命地哆嗦,半晌才哇地哭出声来:“张、张银富……把我……”
“张银富这个杀千刀的啊——”姑妈顿时明白了,哭骂起来。沈祝寿目瞪口呆,脸色青紫,急得直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畜生!活畜生!”
……
子夜。吴窑镇的一千多户人家进入了梦乡,唯有“贤人巷”中沈祝寿的家清醒着。院门紧闭。堂屋门紧闭。堂屋关得住人,关着一桩大事件,却关不住灯光——静夜里的灯光格外明亮,从玻璃窗户突围出去,射向屋外沉黑的夜空。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咻咻”的喘息声。
在阿香被扶到室内不到五分钟后,张银富追了过来。他踅进沈家未关好的院门,惊惶失措,狼狈不堪,恰如一个刚从监狱里溜出来的逃犯,进了堂屋就向沈祝寿夫妇下了一跪。张素云放开阿香就嘶叫着要上去撕扯他,被丈夫捺住了。沈祝寿手指颤抖着,摸出一支烟含在嘴上,连划几根火柴全从中间折断,好不容易才划着了,点了烟。他低吼地制止住爱人的哭骂,朝跪在地上的张银富啐了一口,扔出几个冰冷的字来:
“张银富,你等着铐吧!”
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张银富臃肿猥琐的半截身躯。他耷拉着脑袋,平时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此刻胡乱地蔫挂下来,头发尖上沁着冷汗。浑身哆嗦着,如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如跪以待毙的死囚,背上就只差根捆缚的麻绳。他一言不发。他晓得现在解释什么都没得用,他只能这么可耻地跪着,任人宰割,以求得那十分渺茫的宽宥。
接到沈祝寿电话的立珍和爱人匆匆赶了过来。电话里,爸爸只说了一句:“阿香出大事了,赶快过来!”再问时那边话筒已撂下了。“嗡嗡”的声波如吹来的北风,透着冷峻峭烈,让立珍打了一个寒噤。她的头发都起来了!进了屋门一看这阵势,灵醒的她什么都明白了,头脑里“轰”的一下,上去一耳光抽到了张银富的脸上,再抬脚蹬踢时被爱人拉住了。她哭着扑向阿香,蹲下来急唤:“妹妹!妹妹!”阿香的眼睛空洞地朝着屋顶,此时忽地溢出两颗指甲大的泪珠,顺脸颊滚落下来。立珍拿手去揩,不意却如碰着了开闸的机关,泪水涌泉样出来,越揩越多。立珍把脸贴在阿香的脸上,抽泣着,不停地念叨着阿香的名字。姐妹俩的泪水合到了一起。
……
在最初的激愤和冲动过后,室内维持着可怕的静穆。他们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着阿香父母的到来。沈祝寿打电话叫厂里司机小陆马上开小轮船去焦家庄带喜海和巧凤,说是阿香病了。该怎么处理这桩祸事,非得要这对夫妇到场。
这注定是一个难挨的不眠之夜!
喜海和巧凤连夜把阿香弄回了焦家庄。沈家夫妇、立珍、张银富同船跟去。深夜里,吴窑镇的街巷里悄无声息地急急移动着几个黑的人影。小轮船响着“呜呜”的马达声,雪亮的探照灯朝前方射出去,像刺破浓黑夜幕的一柄雪亮的剑。
巧凤在沈家堂屋昏厥过去两次。喜海要跟张银富拼命,用文艺宣传队锻炼下的深厚念白功夫和做假和尚时惯用的抑扬顿挫恶毒地咒骂,如蘸着水的皮鞭,劈头盖脑地泼向跪在地上摇摇欲倒的张银富。由远至近,最后的咒骂对象拉到了死去五年的桂芳和十六岁的晓兰身上:
“你这个活畜生骚根痒了怎么不去扒棺材日你家桂芳?!”
“你这个吃屎的东西,白过这么大周年,你能害我家阿香,你怎么不去睡你的女儿?!”
他恍然大悟似的:“你狗日的黄鼠狼拜年,把我家阿香弄厂里,原来存了这畜牲心!”
“张银富,你好日子过到头了!你风光够了!你完了!”
小轮船在离焦家庄张喜海家门口的南码头一百米时就熄了马达和灯光,水蛇般滑行到岸边。
焦家庄的狗们集体狂吠了四十秒钟。
张喜海家的西房灯亮了,旋即拉上了布帘。院门紧闭。堂屋门紧闭。西房间里布满紧张压抑的气氛。
张银富把一生的跪都用上了。他狗一样溜回家,跪在双亲面前。
张银富的双亲蹒跚着老腿押着儿子来敲张喜海家的门。
庄上人说在吴窑药厂上班的张喜海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
阿香的奶奶也病了。阿香睡西房,奶奶躺东床,忙煞了出诊的后庄医生。
巧凤瘦得两个眼眶都凹陷下去了,上课时领读课文读出了眼泪。
喜海唱的佛号不那么圆浑响亮了。
喜海家阿黄饿得受不住,在偷吃人家猪食时挨了一草杈,头上破了块铜板大的皮,红肉毕现,久不结疤,天气暖和时就有蝇虫叮在上面。
三天两头就有小轮船带到张家门口的码头上。那些干部,衣冠楚楚,神情凝重,是专门来看望阿香的。
张银富的老母亲炖鸡汤,炖肚肺,炖猪脚,炖银耳桂圆红枣汤,深夜往还,夜夜不空。
喜海的钱柜左角珍藏着女儿事发时沾着处女血和精斑的三角裤,中间存着张银富的书面保证书,右角里多了块报纸裹的“砖头”:一万块。
一个月之内阿香寻死三次:投水;喝农药;上吊。均未遂。
第二个月,月经不来的阿香查出了身孕。
四月头上,喜海答应张银富,把阿香嫁给他,拥有了一位小自己五岁零三个月的大厂长女婿。
五月中旬,阿香向存扣发出了泣血的绝交信。
……阿香在信的最后一页纸上写道:
存扣哥哥,阿香是多么爱你!可是现在爱不成了,她没资格了,她脏了,她不是原来那个干干净净的把什么都省着藏着留着给哥哥的好阿香了!我和哥哥的爱好不容易呀,就生生地断送在张银富这混蛋手里了,他断送了我阿香的一生。我虽然不得不委身于他,但我的心早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他永远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永远属于哥哥的——我的存扣哥哥,我的好存扣哥哥,我的最最亲爱的好存扣哥哥啊!没有了你我就失去了整个的生命支柱。我知道我今生的全部幸福都倚靠在哥哥身上,没有你我活不成,没有你我没有活头,我在家里寻死了三次都没有成功,可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要活着,我要活着,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哥哥,天天为我哥哥祈福,看着我哥哥成功和幸福,这是我今生唯一能做到的残留的最后的愿望了……哥哥,我怪你呀——我是多么恨你,恨你那晚为什么不把我拿走,我要你拿走的呀。如果那晚我把身子给了你,我现在心里多少还能有个安慰,我珍藏了二十年的处女宝毕竟是献给了自己最亲爱的哥哥的。我心里好悔呀,好悔呀……
哥哥,永别了,永远不要来看这个伤心的妹妹(哥哥,你现在还承认我这个妹妹吗?你说呀!我听不见呀哥哥……),也不要再给我写信,把我彻底忘掉吧,忘掉吧……好好地学习,争取两个月后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肯定)得到最可爱最漂亮最会体贴你的好姑娘做爱人……你会的,哥哥肯定会的,因为,哥哥是那么的好……
……
落款是:阿香凌晨泣笔。没有写日期,也许是忘了。字有些潦草。整封信从开始到终了都有洇痕,可以想见深夜阿香写这封信的情景。
存扣是被寻来的保连扶到宿舍里的。保连当时从存扣手里把信拿来读了。保连读信的时候把手指咬在嘴里,泪流不止,抖个不停。
保连到钱老师家替存扣请了假,说他病了。
保连顿顿把好饭菜打来服侍存扣。存扣不吃,把头向墙内睡着。不知内情的同学们也劝他挣着吃一点儿;有人劝他上医院,吊吊水就好了。他没有反应,依旧把头向墙内睡着。保连向他们打手势摇手时眼眶有些发红,轻声对他们说不要紧,睡一天就会好的——“他以前也有过这样子”,他补充解释道。
第三天下午存扣才起来。保连陪他到二招洗了把澡,又理了发。在造纸厂吃的饭,存扣把一份蒸蛋全吃了。
石桥中学出现了一个最沉默的人。他早上最早到教室,晚上最晚回宿舍——脚洗着洗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一天到晚跟书笔打交道,好像是一个只懂学习不会说话的机器人。
他几乎成了一个失语者。
第二十七章
预考后不久,保连回家了一趟,看到父亲越发黄瘦了,惊问要不要再去东台治下子,开点好药吃吃,不要舍不得——“你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来去呀!”进仁淡然一笑,说这是贫血,在家调养比吃啥药都好。“放心,乖乖,只要你好,你考上了,我也就……啥都好了呢。”
“爸,你把家里那几只鸡杀了吃掉。”
“肯定杀,肯定杀!——等你考上了亲戚来贺喜时吃。”
“爸,你做不动了就歇歇。”
“爸歇哩,爸歇哩!爸做不了几天了,等你考上了,爸就……把这木椅子劈了当柴烧。”
“爸,你放心,我肯定考得上的。”
“好,乖乖,那爸就天天等着。你好好学,好好考,爸等得及。”
保连觉得爸爸这次说话老好有些奇怪。他有些狐疑地看爸。爸慈爱地对他笑着,像端详着一件宝贝。保连想,大概人老了就这样,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进仁这次把钱粮一次性给足了保连,说高考之前不要回来了,一来一去地白掼多少时间,还浮了心绪,“还有个把两个月了,这时间比金豆儿还贵重!”保连应了。
进仁亲自把儿子送到轮船码头。米他扛不动了,替保连背着书包,提着网袋,像个老学生似的。
保连哪里知道,他父亲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正月十六元宵节一过,进仁就坐庄上的私人班船去东台检查身体,想不到查出了癌症——肝癌,病灶已经不小了。医生正告他:必须立即住院治疗。进仁居然对医生笑了笑:“嗯啦,我回家带我婆娘来,服侍我。”
进仁没有坐班船回家。他在县城北关桥下有名的“大胡子面馆”吃了一大碗海鲜饺面,买了一斤炸麻花,四个大麻团,还奢侈地买了一瓶城里伢子爱喝的鲜橘子露,向家开步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五六个小时。广山——洪家窑——景家窑——角头——陈家舍——顾庄,一路走来,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水好田好村庄,哪儿都熟啊。哪儿也看不够啊。老进仁嚼着炸麻花,咬着大麻团,鼻腔里还哼着俚曲儿、酸歌儿,把橘子露瓶儿夸张地举起来咪一口,喝酒似的“啊”一声,面含微笑,像淮剧《花和尚》里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智深,啖过狗肉,吃过美酒,志得意满,优哉游哉晃上五台山文殊院来……
晚上,进仁整个忙乎起来。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整理所有衣服被褥,把零头碎脑的东西分类得清清爽爽。最后下掉老式架子床前面挡板,钻进去捧出来一个旧铜炉子,揭开筛子样的炉盖儿,把里面包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摊似的展览在床上,在二十五瓦白炽灯光下逐个仔细鉴赏。看完这件,小心翼翼放下,再拿第二件,如此类推。他佝偻着腰,脸上浮现着幸福奇异的光彩,和躲在密室里数着钱币的守财奴葛朗台相当的神似。
他陈列和把玩的物件计有:
银索锁,银项圈。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父亲说过父亲的父亲就戴过的。银索锁是一百零八股银扣连起来的,足足有八两重,说明他祖上还是有些钱财的。索锁其实就是古时镣铐的微缩,却叫做特别吉利的名字:“平安锁”,“长命锁”。和项圈“圈”的功用一样,是用来“锁”住小孩的。无论出身富贵寒微,哪家的小孩都是父母的金枝玉叶啊,所以要想方设法“锁”住他,“扣”住他,“保”住他,“连”住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索锁一般小孩戴到过周就被家长除下来了,一来太累赘沉重,二来孩子跑到外面容易有意外,或淘气时被别的孩子扯住了,还有被心眼不好的人哄走的。街上开老虎灶卖茶水的二矬子丁发德小时候的索锁就是被挑货郎用麦芽糖骗走的。保连小时候为戴这项圈没少哭过鼻子,他是个“长毛子”(兴化水乡有的男伢子脑勺后留着小辫子,表示宠爱之意。细长,最长可留到一尺五寸。一般在九岁或十三岁时剪掉。剪时要敬菩萨做个仪式,辫子可用红布包着收藏),脑袋又生得大,往颈上戴时就老夹到头发。到七岁头上打死他也不肯戴了,改挂水獭猫爪子。
银脚镯。两只。上面有小银铃,孩子走起路来“叮叮”响,老远就晓得有声觉了,奔跑起来响得更欢。本来两个镯上都有铃铛,被保连弄丢了一只。
银手镯。一副大的,是巧英死时除下来的。两只细小精巧的,是保连戴的,特为到吴窑请老银匠戴凤祥师傅打的。
耳环。两只大些的是巧英的遗物。一个带小八角锤儿的是保连的,一直戴到上中学才除下来。
水獭猫爪子。一只。前爪。黄毛茸茸的,尖利的指甲硬铮铮。这东西避邪,挂在身上,水里不会溺了,走夜路不怕鬼。
银洋三块,铜钱一串。祖上传下的。另有四十三枚各式铜角子(铜板),有祖传的,也有小时候保连斗铜角子的战利品。
玻璃球儿六颗。小时候保连的玩物,斗得麻麻点点的,不知进仁为什么要收藏这不值几分钱的小东西。想必每次看到这小玩艺儿,可以见物生情,容易回想儿子的孩提时光,有些意思吧。
进仁看着这些宝贝物件,它们在昏黄的光晕下发出幽幽的光,沉默而有节制,默默无言。每一样东西都是历史,都是回忆,都是怀恋。当然还有寄托:这些饰物可以把未来的孙孙装点得浑身富贵,珠光宝气,护佑他平安地成长呀;可以赢来漂亮的儿媳妇羞赧的笑靥。他恍然看到了粉团儿似的小家伙蹒跚着小腿“叮叮当当”地向他走来,小脸如花,要他爷爷抱抱呢……他本来打算在保连结婚时亲手交到两个新人手里的,让他俩使用的使用,流传的流传。现在看来等不到啦。他突然有些担心的是:伢儿考上了,弄得好,要找城里的时髦姑娘做媳妇的,要是她对巧英戴过的东西心存忌讳咋办?听说城里人不时兴戴金耳环和银镯子的,嫌乡气,土。——也不难办啊,银镯子可做传家宝传下去,那一副耳环可以到银匠那儿添点金子打成一条金项链的呀。等保连回来一定跟他说说,要他记住了。还要到吴窑“戴记”去打,那手艺是最靠得住的。
最后,进仁从摊在铜炉底下的一条叠起的毛巾中间拿出几张定期和定活两便的存款单来。这是进仁一生的积蓄,加起来也有七八千块钱了。这在农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添上两千就成“万元户”了。这些钱是攒着给保连上大学和结婚用的,是进仁的理发推子一个头一个头推出来的。多好玩呀,现在都这么多了,兑成十块头的 “大团结”肯定比砖头还厚吧。狗日的癌症,我才不治你哩!你想要我费我儿的钱呀,没得门!又治不好——你看四庄八舍有几个得了这劳什子病看好的?有些贪生怕死的人身体那么虚了还要挣着挨上一刀,何苦哟?不但把留给下人的钱弄光了,甚至还背上债留给家人,真是作孽哟!砖头瓦瓣扔进水里还弄一声响呢,看癌症等于把钱往水里扔,再多也是付诸东流,屁声没得一个,我进仁才不那么傻呢!看那医生那个样儿,“病灶已不小了,赶快住院治疗!”那个急的,赶情又逮到一条大鱼了。你治得好吗?你是神仙我就把你治,花多少钱都肯。可惜你不是神仙,几个月后我还得挺尸上火葬场……
进仁忙乎到半夜,临了搬一张藤椅子摆堂屋中间,在暗中喝茶,吸烟,想想远远近近的事情。烟头明灭,吸起时火红火红的——像狐狸的眼——照亮进仁瘦黑的脸。风从村庄的头顶上悄悄掠过。月光如水,从窗棂间泻入一些来,进仁更觉得那像妇人亮堂的眼光,静静地瞅着他。
“唉,巧英,我要来了,来陪你了!”他不自禁喟叹了一句。
静夜的室内这声音那么清晰,带着他不熟悉的苍老和委顿。好像不是他的声音。
他分明听见哪个旮旯里传来一声叹息。
“还是得感谢你,为我留下了保连这香火。死了有人哭,有人烧纸。”进仁心里又说。
他叹气,摇头。啜完最后一口茶,把烟屁股撂地上用脚碾了。站起来,回房,睡觉去也。
——“还得保养精神,无论如何也要等保连拿到大学通知书才能死啊。否则怎能闭得上眼!”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来,保连觉得顺风顺水。问存扣,他也说“可以”。“可以”就是“蛮好”、“不错”的意思。存扣现在说话省多了,言简意赅。两个人一起坐班船回来,保连在后舱里唱了不少歌,在机器的强烈轰鸣中特意选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张脸挣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颜色。他大声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没唱。
然而到了家,保连的喜气全没了。刚进庄就有人告诉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万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里就检查出来了,瞒着他到现在。怕花冤枉钱,就在家等死,等着他高考得胜回朝。
他现在得胜回朝了,就等一张通知书了。可是家里等着他的却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亲。他已瘦成一把干柴了。
保连抱住父亲“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该瞒我的呀,你应该去看的呀!”
他悲恸地哭喊:“爸爸,你不能走呀,你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世上怎么弄呀?!”
进仁也抱着儿子泪泗奔流,哽咽得语不成声:“乖乖,莫哭……好吗?考得好吗?”
“好哩好哩,这次考得好哩!爸呀……”
“这次能拿到通知书,乖乖?”
“能拿到的,能拿到的!”
“肯定?”
“肯定!——爸爸,你放心耶……”
进仁嘴里噙着泪笑了。笑着看在院子里啄食的母鸡们。这几只鸡喂得肥滚滚的,它们拇指大的脑容量如何晓得人世间的悲情冷暖,它们闲庭信步,悠然从容,突然为从梨树根虚土里冒出来的一条蚯蚓争斗起来,“咕咕”乱叫,翅膀扑扇着,弄得地上起了烟,鸡毛都掉下两三根。
保连急着要他爸赶快上东台大医院去治病。听到哭声聚来的乡亲们含着泪对他说:“要治你爸早治了,还到现在呢!一来不容易治,二来怕把省给你的钱用掉。趁现在还能吃点儿,弄点好的把他吃吃;能跑带他出去跑跑;叫家里亲戚来望望他。哎,可怜!眼睁睁小伙(儿子)就有用了……”
医生种道被喊来替进仁挂水,怎么也刺不进静脉,试了几次,弄得血“咕咕”的。进仁不住把手臂往后退,喊疼,不肯挂。好不容易找准了静脉,药水却不往里流。
挂水失败。种道出去时对众人摇头:“快了。水都挂不进去了。”
保连的姑妈从外庄来了,服侍哥哥。
庄南郑木匠的班子请来了,在院子里锯呀刨的,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进仁坐在廊檐的藤椅上看着,监工似的。寿衣是请街上名裁缝罗翠凤做的,棉衣棉裤,全铺的新棉花,蓝涤卡面料;蓝呢子便帽是在供销社仓库里翻出来的,夏天了,人家早收起来了。
庄上大小商店都进足了毛苍纸。一旦进仁驾鹤西归,哪家不拿两刀纸送去?这庄上大大小小哪个人的头没被进仁摸过呀!
保连日夜不离父亲身畔。进仁几次对他说:“不要紧,有姑妈在哩,暂时不得死哩,等通知书哩。你去玩吧。”
保连眼泪“咕咕”地:“这时候我还有心思玩呀……”
进仁有一次突然对保连说:“乖乖,拿得到通知书呀?拿不到爸爸就不等了。”
听得保连心里毛草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狐疑地飞快想了一遍这次考试,坚决地对父亲说:“拿得到的,拿得到的。爸,你千万要等呀!”
丙寅年甲午月丙午日。农历五月廿五。公历1986年6月30日。
焦家庄的老阴阳先生云:“此黄道吉日也。宜出嫁会栽,行娶友种。”这句话值钱哩,上门讨问的张喜海包了三十块钱的红封子给他,合两块钱一个字。
张银富邀请了他那行当里最优秀的人才来做吹打,渲染婚礼。
本来阿香是不同意婚礼大操大办的。她腆着微微出怀的肚子对妈妈说:“这婚结得漂亮啊?悄悄地过去算了。”
巧凤却不满女儿的说法:“啥?他张银富是明媒正娶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姑娘养这么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热热吵吵的咋行?”
娶亲这天动用了三艘小轮船。吴窑镇委最豪华的玻璃钢小轮船首当其冲,后面跟着药厂和棉加厂的。小轮船在乡间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辙道,惊涛滚滚,扑向两岸猎猎的芦丛。彩旗翻飞,汽笛齐鸣,宛如出航归来的小型战舰编队。岸上响起炒豆似的“噼啪”声和惊天的“轰隆”声,那是雇人放的成竹匾的杂色电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脚”、“穿天炮”、“满天红”。
喜宴摆在吴窑老街“幸福饭店”,包厢和大厅摆满二十桌,分上下席。宾客如云,各式人等。棉加厂后身的河湾里带满了小轮船和挂桨船。
……
阿香做新娘子后的第十天——七月十号——存扣打兴化回到了顾庄。意外的是,妈妈桂香已经回家好几天了,等着存扣归来。
自然大家要问考得怎样,好不好。
存扣淡然一笑:“你们就为我准备上学的行李吧!”跟着补一句,“这次稳取了。”
全家顿时欢天喜地起来。
而存扣却没显得特别的轻松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宁。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地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他家院子里养着一条半大的绵羊。他回来时一眼看见它站在墙根下的暗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从尾巴下面看得出是只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着他。它身上弄得真脏,羊毛纠结着,毛色晦暗,甚至还粘着黑豆似的羊屎,像个在外淘过气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听候着家人的发落。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个小圆角,想不到它却一扭头出了门向东跑了。存扣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的地层蓦地陷落下去,出现一个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进去。存扣欢快地跳进去。羊乖乖地听凭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红的尖舌头舔他的脸颊。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阳光下一下抖开毛。水雾腾起来氤氲成七彩的霭云,当中的小绵羊纯白无瑕,冰清玉洁,回望着他。突然举头“咩——”了一声,向东面跑去。迎着太阳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缭乱。他撵着它,跑过东桥,跑过顾庄中学,跑过老八队,跑向……存扣眼睁睁就撵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愣了一会儿,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的,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杏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杏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
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儿也不笑……那新郎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扑扑”拍着后背:“祖宗,你慢慢儿吃!”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七月下旬,存扣接到了扬州师范学院邮递快件。他拆开信皮,“录取通知书”五个烫金美术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立时把手指咬在嘴里,面对东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全家人都笑存扣:“看把我家存扣欢喜的!”
存扣接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
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熊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近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寿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眉头却皱着。保连和存扣一边一个坐在他头旁边。保连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亲戚们已经布置好烧纸的大缸,叠好的毛苍纸、“阴国票子”、金元宝、银元宝、用麦秸做的金条堆成了丘陵和山地,个个做好了号啕大哭的准备。可是老进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着风箱,又如一把钝锯子在来来回回锯拉着人们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间他喉咙里响声没了,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睁大,耳朵好像也支棱起来,仿佛在听遥远处的什么,而且听到了什么—— 仿佛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或物就要来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堂屋里等着进仁断气的所有人突然发现外面的乡亲挟裹着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涌进了院子。郑所长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 像“文革”串联时举着语录本的老红卫兵。他步履矫健,神色匆匆而严肃,还没跨进堂屋,里面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保连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喊“爸爸,爸爸”。在一边的存扣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不许哭!”郑所长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立时收住了声,看他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身干警制服来。“赶快穿上!让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连。
保连飞快地换上了郑所长送他的崭新干警制服,直笔笔地站在父亲面前。大家顿时感到他气宇轩昂,哀痛中又饱含无限肃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战友面前的指挥员,要敬一个庄严的军礼似的。
保连的姑妈把拆封的通知书夹在进仁的拇指和食指间,流着泪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保连考上了!保连考上了!你手里拿的是录取通知书呀!”
所有的人都在唤进仁的名字。
进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线牵引着,极其滞慢地转向了儿子。他凝视着儿子,定定地,久久地,脸上分明浮现出笑意。他面孔舒展开来,却有一颗泪滚出了眼眶。突然头一歪,嘴角流了涎,闭上眼去了。
屋里哭声震天。
从老进仁手里抽出那份录取通知书真不容易,他紧紧扣着。
死者为大。郑所长在摆好的蒲团上向老进仁下了一跪。七年前,进仁也跪过他的,只不过跪的不是虔诚;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砖头地上。一屋的亲友也跪下了。
冥纸元宝点起来了。门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铁锅里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进仁那张剃头椅子。这张椅子进仁用了几十年了。奇怪的是,两个小伙子把它抬到院里时竟自动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内室外忙开了。哭声没了,人们只是善后。人人汗流浃背。纸烟飞扬,被热气烘托起来的烧透的冥纸像翩跹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哔剥”作响。死人安静了,而活人必须忙碌。
九月十四日,存扣要去扬州报到了。先坐船到兴化,从兴化换船上扬州。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担,前头是只大号旅行包,后头是只新皮箱,存根挑着。走在通往轮船码头向阳河的河堤上,来往的人都向两兄弟打招呼,投以羡慕的眼光,说些恭维的好话。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换存根挑。存根不肯:“这算什么担子?轻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柜吧。”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
轮船码头在韩舍的后身,打顾庄西面的“向阳河”西面河堤向北走三里地到头,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样子就到。顾庄到“向阳河”西河堤有两座桥可过:“向阳七桥”,“向阳八桥”,南北相距一里路。存扣家在庄北,去轮船码头一向是走庄后的小路过“八桥”,近。而存根挑着担子走到保连家岔路口突然向了南。“打街上走!”他唤着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过南面的“七桥”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担子挑得雄赳赳、气昂昂地,马上就释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连家时,看到理发店和院门都上了锁。存扣晓得保连被草潭的舅舅带去过了。保连临走时专门来告诉存扣的,说舅舅不准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报到,抱歉地说:“你上扬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东张西望。——左面的向阳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莲和水花生,及间歇来往的船只。私人运输船大都是二十五吨的,也有四十吨的。大船后面往往装着两台“东风-12”型柴油机,老远就听见“橐橐橐”的马达声。存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些船。叼着香烟面孔镇定把着舵的汉子。船上的女人熟练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着怀奶孩子。船房顶上有养“月月红”(月季)的,有养仙人掌、仙人球的,还有养老葱、大蒜的。黑猫蜷曲在船头打瞌睡,黄狗在船帮上闲庭信步。存扣看见一条驶来的船头上当风站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子,红衣绿裤,赤着巴脚,脚踝雪白,乌黑的独辫子有一米长,从左肩搭到前面,双手捻着。她好像察觉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齿,人面桃花,可爱至极。存扣心里一动,想:她是哪儿的人呢?上船几年了?为什么不上学呢?在水上漂孤独不孤独……边走边回头,看那船慢慢变小。——右面皆是黄绿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风簇浪,已闻得到暖烘烘的丰收气息。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布在广阔的稻田中间,倒如同一个个岛屿。还有无人的村庄,那是祖辈的墓田,同样小河环绕,绿树掩映。有牛羊在青冢间吃草,有鸟雀聒噪于林间,野兔穿梭,獾鼬出没,猫头鹰闭目于树丫之间,养精蓄锐……在雨水丰沛、阳光充足的季节,这儿同样也是无限生机哟。
存扣不知多少次离开村庄出门上学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着缠绵的不舍和依恋。他总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在挽留着他,送着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过来的一只只手。他已经是城市户口了,吃商品粮了,但他是这块水土濡养大的。无论他以后能走多远,他想他总是农民的儿子,水乡的儿子,将来都要叶落归根,也睡到那些安宁的村庄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车路河畔的二级公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无数的压路机在上面来来回回地碾压。“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脚乘汽车回来了!”存根兴奋地扭头对存扣说。存扣“嗯啦”应了一声,望着公路下面那间像厨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里想,这世界变化真快,时代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日夜不息,现在他这个村娃子也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扑向大城市的怀抱了,未来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他面前展开和接纳他呢?这时候,他无端地感到了一阵孤单。他感到他像一只落单的鸿雁,孤零地飞向一个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他不应该如此孤单的。
他就有些恹恹的。油漆斑驳的客轮昂着头鸣着汽笛从东面过来了,像一个尚有余勇可贾的将军——它在这条古老的运河里开不了几个回合了,等公路一通车,它就该退休了,谁还去坐这慢吞吞的庞然大物。“你空有宽宏的肚量,却没有如奔的速度,你被摒弃是有理由的。”存扣往跳板上走的时候不无同情地对这船心里说了一句,用诗的语言。
船开动时,存扣从舷窗向外看到有两只银色的鸥鸟匆匆地自东南面联袂飞来,贴着水面飞在他的舷窗外面,听得见翅膀扇起的“扑扑”的声响。鸟喙嫣红,如胭脂,如霞,如血。它们“咕咕”地叫着,紧紧地跟着飞翔。良久才折返,复往来路飞去。
第二十八章
存扣和哥哥乘晚上七点半的兴化-扬州班船,于次日早上七点多钟才到了扬州。整整在船上一夜。在南门渡江桥轮船码头下船,随人流出了候船室,兄弟俩喊了挂人力三轮车,说到师范学院。两人挨坐着,行李放在脚下,扁担存根竖着抱在怀里。从渡江桥向北,顺国庆路到市政府,向西折进三元路,在文昌阁这儿向北拐进汶河路,到四望亭时向西弯进西门大街,又骑了三四百米,才终于到了学校。全部路程大约有四公里,三轮车夫骑得脸上汗直淌,汗衫都湿了,吸在后背上。
这一路上存扣的心情奇异地激动着,他发现扬州这个古城挺投他的脾胃。国庆路是条老街,路面不宽,两边的法桐连成一片,人车都像在绿色的穹窿中间经过;沿街古式古香的老房子几乎全是店铺,从国营的商店,书店,药店,饭馆,照相馆……到私人开的五金店,服装店,饺面店,烧饼油条店,画像店,专卖“扬州三把刀” (菜刀、理发刀、修脚刀)的店……应有尽有。从三元路到西门街这六七百米的路上,就有民国时期的教堂,清朝的白果树,明朝的文昌楼,唐朝的石塔寺,宋朝的四望亭。难怪听人说过站到扬州的大街上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果然是不假的。整个古城笼罩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和文化意蕴,存扣心想:这样的地方好,让人心静,意态从容,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
想不到在学校大门旁边居然看到了秀珠。他的修鞋摊子摆在花台前面,正坐在那里埋着头飞针走线呢。存根高兴地喊了他一声。存扣老早就晓得秀珠是在扬州西门的大学门口修鞋的,没想到这个大学就是录取他的扬州师范学院。他也跟着喊了一声:“秀珠哥!”
秀珠抬起头,惊喜地叫起来:“哎哟喂,是你们两个啊!——存扣考到这儿来哪?”
他乡遇故人,着实一番亲热。秀珠千叮咛万嘱咐要存根晚上到他那儿吃晚饭,歇宿,不许下旅社。他在校门口等着。他有挂小三轮车。他住的出租屋在离学校一公里的邵庄62号,靠农学院。
第二天早上存根坐着秀珠的三轮车一起到了学校。秀珠把三轮车锁在花台旁边,一瘸一跛地随存根去存扣宿舍看了看,对存扣说了许多关心话。逗留了二十分钟左右,终究不大放心锁在校门口的三轮车,就先告辞了。存根把秀珠送到楼下回来对存扣说:“真想不到秀珠混得不丑哩。住人家一间厢房,七十块钱一个月,里面要啥有啥,高低床,电视机,烧的煤气灶,就差个女主人了!”
他说秀珠喝酒的时候告诉他说他已经是万元户了。“这才出来几年呀!——看来人还是要出来闯才行,‘树挪死,人挪活’,只要敢闯,能吃苦,瘸子瘫子都能发财!”
存扣说还是摊上现在政策好,不然就是好好的人,还不是窝在那几块田上。吃苦受穷的。
存根说那是那是。送你出来一趟还真长了些见识。开窍多了。不是不放心俊杰这小子他也想出来闯几年哩。
存扣笑着问秀珠哥昨晚咋待你的。“可客气哩!——先带我到农学院浴室洗澡。澡堂子可好呐。要我把人家擦背,我哪好意思;他擦了,像杀猪似的躺在大条凳上,瘆死人!”存根笑着,又掰着手指说:“晚上弄了一桌子菜:剁了半夹扬州老鹅,烧带鱼,煮干丝,烧臭豆腐,烧杂素。噢,还买了几个什么朝鲜菜,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没甚味,倒是脆得很。”
存根津津乐道地对兄弟说着。存扣却低下了头。他想,如果秀平现在还在,多好。
中饭后存根要回去了,存扣有些依依不舍的。说,哥,明天再走吧,我们还没上课,下午我陪你出去玩。存根说,不了,你也才到扬州,哪儿都不熟,等下次哥有机会来你再带我玩;好好安下心来开学吧。存扣送哥哥到轮船码头,下午两点半的航班。仍旧坐三轮车去,一路上两人东张西望,观赏着街上的风景,三轮车夫是个热闹人,听他俩是第一次来扬州,主动介绍起沿路那些古迹的来历故事。车子行到三元商场时存根请骑车师傅暂停一下,说进去买些好吃的带回去,好歹也是来了一趟大城市,不然俊杰会闹的。存扣也跟了下车,在商场卖玩具的柜台上拣了把很好看的塑料水枪,存根笑着说你给俊杰买这个正投他的门,这小子就喜欢舞刀弄枪。
刚开学整个大学校园里热热闹闹的,存扣却感到了失落。事实上从送哥哥上了轮船失落感就产生了。哥哥坐的船在古运河里犁起白浪,渐行渐远,他一屁股坐在码头上,像被人丢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回头的路上他是步行的,在路上他的心里空寡寡地难过,走到学校用了个把小时。他感到了沉重的孤独。以后他到兴化板桥中学复读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原因是他没有走出兴化县境,也就没有走出他熟悉的语境,同学之间相当地容易沟通,两天一过就成熟人朋友了,更何况过了几天保连的到来让他有了最好的伙伴……而现在,在外面他耳中全是叽哩呱啦像说快板书的扬州话,校园里更是南腔北调样样有,同学中他一个也认不得,他又不是主动跟人搭讪的人,因此连续几天他在班上宿舍里都不大讲话,就是上课、吃饭、睡觉,也不参加什么体育活动,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好动的人,有心事的人。
存扣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一个情感上相当依赖的人,恋家的人,走出了乡音他就有些无所适从。他心里暗暗笑自己没出息,从小就仰慕江湖男儿,四海为家,建功立业,快意恩仇,而他才离开家乡二百来里地就心慌意乱了。
连续几个晚上他很晚才能睡着。眼一闭就是回忆,想以前的事情,那些熟悉的人。不知怎么的,进了这座大学后总是想起秀平。想起几年前他俩共同的理想设计。那时他和秀平学习成绩多好啊,只要他们愿意,好像没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可是她在哪儿?整整三年,生死两隔。她无奈地丢下了存扣,丢下了一切。如果她不死,说不定去年两人就双双考上了,而且说不定比今年还要考得好。秀平的死整个改变了存扣的命运格局——又岂止是存扣,难道阿香的不幸不也是她离世的消极连锁?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他(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要影响和他(她)有关系的人。暑假间接到大学通知书后存扣去过她的墓地,坟上的榆树苗都长得老高了。唉,再也不能和她分享理想了,他坐在她的坟上哭了许久,喊她“姐姐”,念念叨叨说了不少话。现在他二十岁了,可她却永远定格在十八岁上,多么可惜。天妒红颜啊。
他睡着时梦着的还是秀平,对秀平的怀念远远多于阿香了。现在他也尽量避开想阿香,想阿香他不止是痛苦,还有屈辱和愤恨。有时候他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有时候他觉得他考上大学也没甚至意思。
存扣想不到一开学就陷入了这样一种失落孤独怀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无法排遣,无人倾诉。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
东连在扬州城南荷花池菜场对过的湖边林荫道上摆摊刻章几年了。这天是周末,下午四点多钟,他正和几个摆摊的朋友聚在一起甩扑克,忽然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叫他,他抬头一看,惊喜得扑克一扔,哎呀呀地迎上来,握手,寒暄,向朋友们介绍,欢天喜地!
是存扣来找他了。
存扣是他光屁股就一起玩的朋友,现在考上扬州的大学了,还没忘掉他,还专门来找他,在他那帮摆摊子混营生的朋友面前给他大大地长脸了,他岂不兴奋?
他吿诉存扣,马锁也在扬州呢,船带在渡江桥,晓得你来他肯定要高兴死了;他扯着沙喉咙朝南面大喊:德宏!绕锁!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颠颠地跑过来。东连问存扣认得不认得,存扣盯他俩看了看,笑着说不大认得——“也我们庄上的?”东连说当然是我们庄上的,要不我喊他们来干什么;他俩是南村的,来扬州两年了,一来就投奔我,我是他们老大呢,我罩着他们呢;也难怪你认不得,你总是在外头上学,以前见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还是没长屌毛的细伢子呢,现在跟我摆摊子,又晒得个黑屌相!两个小伙嘿嘿地挠头,一个对存扣说,你不认得我们,我们认得你呢,另一个说存扣哥哥是我们庄上的名人,哪个不晓得。存扣微笑着拍拍他们。自家庄上的兄弟,他自当十分喜爱。东连说他俩一直在这里卖小百货,生意做得还不丑呢,叫德宏的马上接口,说再好也不如你,你宰一个章就够我们苦一天呢,东连哈哈大笑,说你俩别巧嘴了,赶快收摊跟我去弄晚饭。又对打牌的几个说,你们也早点收,晚上陪我老同学一起喝酒。
东连的刻字摊儿其实就是一个摆在路牙上的“红塔山”香烟盒子,上面摊一块红布,红布上排着几十枚各式章料子,刻刀,印油,刻章字体图例,试盖章兼算账的一本收据发票,还有担在盒子前面一块杂志大小写着“三分钟刻章”的三夹板牌子,收摊时红布四个角一拎,打个结,扔进盒子里,往旁边做生意人的三轮车上一撂,第二天跟他带过来,真是太简单了。东连在这地方人缘熟,他待人不错,古道热肠,但同时身上又有些江湖痞气,毛起来哪个也不买账的,刀子都跟你玩,一起摆摊做生意的都敬他,很有些号召力的。
摊子收好了东连要存扣坐在他自行车屁股上,说了声“回家喽!”就猛蹬起来。在行人车流中转弯抹角,而速度不减,很有点卖弄的意思,但骑得很熟练,存扣在后面感到很平稳,看来在城里久了,练出来了。
东连租的房子在郊区城东乡沙口村。近年来外地人员进城打工做生意的越来越多,这儿紧靠城市,交通方便,来租住房屋的人也就多起来。这地方人大多是菜农,农村人房屋宽裕,院子又大,而且环境相对又比较安静,搞房屋出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的人家不仅把正屋厢房能租的都租出去,还在种菜养花的院子里砌上出租屋,农村中学学生宿舍似的,多的人家砌到十几间。这些人家因此就多了很不错的收入,坐地拿钱,正应了那句“有钱难买城脚根”的老话。当然了,不是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搞活,人员流通,你就是房子再多又怎样,养老鼠啊。国家政策好百姓生活才好,发财致富多门路。
房东家里是两层楼,夫妻俩带一男孩住在楼上,楼下东西房间也出租。院子里对面各砌五间“宿舍”,东连就住在东面往外数起首第一间。开门进去,存扣看里面虽然不大(十平米的样子),但收掇得挺齐整。最抢眼的是床,透过天蓝色的尼龙帐子可以看到里面并排放摆着两个花枕头,存扣这才想起这屋里原来有一个女主人的。望床下一看,大小两双拖鞋很亲密地挨放着。屋里有电视机,圆饭桌,煤气灶。像个家的样子。
东连说小琴眼下在三中食堂里上班,要到七点多才回来。他让存扣在屋里坐着,急忙出去买菜了。
东连买菜回来,把熟菜装好盘子在桌上摆好,跟着就把生鱼生肉拿到院子水池上收拾,存扣帮着择菜。两人正忙着,一面说着话,德宏绕锁骑自行车到了,每人车屁股后夹了一箱啤酒。一下车就帮忙,东连要说你们哪个去渡江桥把马锁喊过来,绕锁说“我去吧”,马上骑车出去了。这当儿,和东连打扑克的那几位也到了,居然也带着啤酒和熟菜,东连说这次又不是聚餐,我老同学来了要你们带什么酒菜唦,你看老鹅、口条、猪耳朵,都买得重起来了。他眉开眼笑:“也好,军火充足,今晚大家可要喝个尽兴!”
几把手帮忙,该烧的菜很快就上了桌子。圆桌上都摆满了。啤酒全部拆箱。绕锁和马锁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东连急得冒火:“两个人撞死在路上啦!”用手拾桌上的花生米,往嘴里直撂。德宏劝他:“怕是马锁哥回船迟了,绕锁等他。”东连那三位朋友一个是高邮的,一个是宝应的,一个是安徽天长的,和存扣套起了亲乎,天长的那位叫顺子的敬烟给存扣,存扣说不会,见对方表情有些尴尬,就接过来点上了,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雾来,顺子就笑:“还说不会,烟吃得这么派头!”
绕锁终于把马锁带到了。在大门外就听见马锁炸雷似的喊声:“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进屋一把握住存扣的手直晃。大伙儿嚷着要罚酒,马锁哈哈大笑:“我巴不得罚酒呢,今天来就是跟存扣喝酒的!”
果然让德宏猜着了,马锁是在外面做生活耽搁了。他对存扣说:“哪晓得你来呀,晓得你来我三点钟就回来了!”
东连“噗噗”地开酒,像分发手雷似地递给大家,“各倒各的,开始战斗!”
马锁把酒碗举起来提议大家先干一碗,为存扣到扬州接风洗尘。
满屋子的咕噜声。
德宏抹抹嘴说:“存扣哥真够意思,出来上大学了还惦着小时候一块玩的人。”
马锁说存扣讲义气,念旧。“你们要跟他学习,有了本事也不忘本,这才是真汉子。”
“我们打穿开裤裆就一起玩了,感情深啊。”东连对顺子那三位说。转头问存扣:“保连怎么不也考到扬州来啊?他如果在这里,咱哥几个就齐了。”马锁笑他:“也不齐,不是还有进财嘛!”
“他一直想考公安的,扬州没有这类高校。”存扣说。
马锁说准是老瘌疤要他考的。“老瘌疤心可海呢,考上公安学校多威风啊,将来出来人前人后的谁敢不敬?”又说:“听说等到保连通知书到家才闭眼的。可惜啊,一天保连的福都没享到。”
“我也听说是乡里郑所长亲自把通知书送过去的,还送保连一身警服,让他穿着让老瘌疤看了最后一眼。”东连说。
存扣说是的,当时他在场。他低下头看着酒碗,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奇怪啊,郑所长干嘛对保连这样上心?”东连不解。
“很简单!”马锁说,“还记得初一的时候保连弄洋辣子辣唐月琴的事吗?当时被郑所长审出来,要办保连,老瘌疤去下跪求情,连夜把保连转移到了草潭——你这事记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郑所长是怕保连公安学校毕业出来比他跩,会记他的仇?”东连恍然大悟。
“就这个意思。做官的精哩,哪样想不到!”马锁喝一大口酒,对大家说:“你们也喝唦,别尽听我们说话!”
存扣心里一凛:莫非保连刻意要考公安学校真是他们父子的安排?很有可能。“洋辣子事件”给他们父子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保连考上大学可以向世人证明他是好样的,不是下三滥——如果考上公安学校穿上威武的警服则更能说明问题。保连打小就是报复心强的人,他辣唐月琴就是报复她在张老师面前的举报让他丢了丑。郑所长对保连异乎寻常的关怀说不定就出于马锁分析的那种心理。想到在板桥复读地保连曾在他面前咬牙切齿挥舞着拳头发狠要报复命运对他不公的样子,他身上不由打了个冷战。
东连鼓动着大家给存扣敬酒,不一会地上就竖了十几个空瓶子。存扣说这么喝法不得了,会喝醉的。马锁说这几瓶啤酒打不倒你,你来咱们这儿大家高兴,你就别客气了,一定要喝好,喝痛快,以后要常来,——“下次轮到上我船上喝!”
存扣到外面小了个便,回来说:“这院里怎么陡然冒出这么多三轮车,走得碰碰的?”
“卖熟食的还没回来呢,回来更挤。”东连说这院里有卖水果的,卖小百货的,卖小五金的,卖皮鞋的,划长鱼的,都是用三轮车的。
“倒是挺热闹。”存扣感到新鲜。“就是院里没得个厕所,不大方便。”
东连说东南角上有一个的,今天春上拆掉了,盖了间出租屋。
“这不又多收入了嘛。”马锁对存扣说,“这地方人算得精哩。——算筋算骨!”
“还是马锁哥睡在船上好,屋子随身跟。”绕锁说。大家都笑了。
“租房子住有租房子的乐趣,”东连喝了几碗酒有些兴奋起来,压低声音对大家说:“我们这院里小夫小妻的多,日里做生意,晚上也不闲——晚上你上厕所,出门往院里一站,不是听到这家在叫唤,就是那家竹床子在吱吱嘎嘎地响,有时几家同时进行,打擂台似的!”
大家笑。马锁说:“你小子不学好,听人家行房,羞不羞?再说了,你是好人?你和小琴睡在一起三年了,晚上不弄?”
东连有些尴尬,支吾道:“我们……不大弄。”
“不大弄?小琴奶子那么大,屁股那么圆,就是你弄的!”马锁借着酒劲跟东连抬起了杠子。大家兴致盎然,跟着起哄。
“其实在水上还不是一样?”马锁说今年和他在渡江桥打帮的那条船上小夫妻才邪乎呢,几乎夜夜不歇,夜里他这边船一晃就晓得那边上马了,一上马那女的就鬼声辣气叫唤:“好过(方言:舒服)哦!好过哦!黑娃,下劲!下劲!”
大家轰然大笑。说马锁学得贼像,不认真听过若干次学不出这个效果来。马锁哈哈笑:“静夜里,由不得你不听——小夫妻俩也是我们兴化人,沙沟的,在这儿做秤。”一伙人又问马锁听了是什么感受,下面痒不痒;如果痒又怎么办?马锁说,好办,拿出来在船板上掼掼,掼疼了就不痒了。
又是一通好笑!
存扣也忍不住发笑。他是个善于形象思维的人,听他们绘声绘色说这些荤话就如同身临其境似的,身上便有了些异样。喉咙发干,忙喝了口啤酒。
马锁看大家爱听他的黄段子,便又讲了一个。说原来和他打帮的是江都嘶马镇上的一个小伙,皮匠。有次在菜场上修鞋,正好是夏天,一个穿着裙子的漂亮姑娘打着遮阳伞到他跟前修鞋,她鞋掌掉了,要重钉一个。那姑娘也大意,裙子一捋,朝他面前一蹲,这小子无意间朝她下面一看,——没得命!大腿雪白,滚圆的,三角裤一点儿大,肉鼓鼓的,毛都出来了,他心里一慌,一锤子打在指头上,差点没把指甲玩掉!尽管疼得钻心,他还是没忘了往人家大腿根瞄,听说又要他擦一下鞋,抓起鞋油就干,哪晓得人家是双白皮鞋,他偏偏挤的黑鞋油,人家要他赔鞋,最后好说歹说,没收人家一分钱。回去指头感染化脓了,半个月没能做生活……你们说逗不逗?
说着闹着,小琴下班了。几年不见,存扣看她出落得越发丰满成熟,脸上粉白娇嫩,非常的妩媚。她笑着冲存扣甜甜叫了声:“存扣哥哥!”
“看看看看,这么多人在这儿,倒拣存扣先打招呼!”马锁冲小琴嚷:“你存扣哥哥是专门来看你这漂亮妹子的。——我们已经表扬你一气了!”
小琴一巴掌打在马锁肩膀上:“叫你嚼蛆!”
东连告诉小琴,存扣考上扬师院,今天是专门来看他的,看大家的。他要小琴也来敬存扣一碗酒。
存扣马上站起来。小琴大大方方和他碰碗,一饮而尽。豪气得很。居然喝得比存扣快。
大家趁机又拿他们打趣。
处在这样的氛围中存扣觉得很受用。
就像一尾鱼,游到了熟悉的水域。
存扣到东连那边玩了一次,悒郁的心情大为缓解。没几天他又知道了几个板桥文补班考到扬州的同学。分别在教育学院,商校,税校。在一个星期天他们几个来师院找到存扣,一起到瘦西湖、大明寺、个园玩了玩。这三个地方统称“瘦大个”,是扬州最著名的旅游名胜。存扣很开心,他发现在中学时关系不怎么的同学,一旦到了外面上大学了,遇到一起却是格外地亲切。真是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在本班,他跟同宿舍的陆桂宏处上了朋友。同舍六人,苏(州)(无)锡常(州)各一人,都是江南的,只有陆桂宏是江北东台人,离他家最近,相距只有四十几里,说话、习惯各方面都很契合。说实在的,存扣选择朋友还是家乡情结重。这蛮有意思的。
幸亏陆桂宏与存扣算是老乡关系,存扣才和他处上朋友,其它同学是不大跟他啰嗦的。因为他这人挺邋遢,挺怪的。
陆桂宏个不高,顶多一米六。瘦弱,体重不会超过一百斤,瘦得连屁股都看不到。但五官端正。尤其是眼睛,双眼皮,清澈而单纯;但有时却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忧伤,是双很感性的的眼睛,有些女气,特别容易给人以印象。他头发很厚,厚而乱,而蓬松,勉强看出大致是中分的发型。没见他用梳子梳过,他的梳子便是蜷起的十个手指头,有时候看见他在宿舍走廊上双手成爪往后猛捋头发,动作熟练之极,手指甲与头皮嚓嚓作响,有如刈麦的声音;如果迎着太阳看,其脑袋四周则飞舞着无数近似虮虫一样的东西,而后肩上则像落了一层麸糠,他伸手抻拍,其声嘭嘭,有架子鼓的味道。他洗脸洗脚合用一条毛巾。从不见他用雪花膏润面油什么的,因此脸颊上毛孔清晰可辨。他不剪指甲,而是撕,用指甲撕指甲,居然也能撕得圆圆的;而独留下右手小指指甲,有时支颐沉思什么时,这枚长长的指甲便宛如一瓣兰花,生动地翘着,有时他用这枚指甲得心应手地伸进耳朵的穹窿处刮得哗哗有声时,存扣耳朵里也不由痒了起来,却在心里赞叹陆桂宏的这双手实在是灵巧,多了不少使用价值。陆桂宏一条牛仔裤一条黄军裤轮着穿,不见他怎么洗,却晒得勤,晒得硬帮邦,简直能立起来,晒过后在阳台上抡圆了,往墙上掼。掼得灰蓬蓬的。来自无锡的陈曙东把这种卫生方法命名为“干洗”。他常穿一双质地结实的猪皮鞋,由于从不上油,已苍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次到图书馆借书时,走上高高的台阶,前面正好下来一群衣着炫目的女生,嬉闹着,像快乐的小麻雀,也不知是心慌分神还是避让不及,总之陆桂宏突然摔倒了,右脚上的鞋带随之崩断,存扣晚上看到他竟用一根叫“连麻坛子”的长草茎暂时勉强代替着,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又寻到了更高级的替代品:一根包装用的白色塑料扎绳。陆桂宏人虽然瘦小,饭量却大,早饭能吃四个肉包加三个烧卖两根油条外加三两粥。他在饭厅里用餐时旁若无人,动作生猛:一个人独占饭厅一张条桌(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一只脚拎起置于长凳上,好像京剧武生造型,喝粥吃面呼啦有声,咀嚼食物唧唧有声,包子两口一个,吃油条攥在手里咬,如持麦克风,吃光了油手往头上抹抹,算物尽其用。多年后存扣每看到城市建筑工地上登高爬低从事艰苦危险工种出卖廉价劳动力的民工开饭时的景象,还有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桂宏当时在学校饭厅里的饕餮模样。当你看到粗手大脚饥肠辘辘的民工蹲在地上围着盛菜的脸盆吞食着粗陋的食物时,你就会觉得吃饭竟会有那么的香——那才是纯粹的吃啊。
就是这么个邋遢的怪人,存扣却接纳了他。他与存扣同龄,但生日比存扣小些,存扣视他为兄弟,对他颇为照顾,到哪儿去都带着他。有一天存扣对他说:“桂宏,上大学了也要注意点仪表风度,不要被人看轻了。”
桂宏果然就改了。有一天他从外面回宿舍,把手里的购物袋往床上一倒:雪花膏,洗发液,毛巾,小圆镜,梳子,指甲钳,耳朵扒,鞋油;还有一根皮带。像个摆地摊的。身上那根旧帆布裤带被他扔出窗外,不意勾挂马路梧桐树的枝头上,那样子就像一条丑陋的灰蛇,两个月后才掉落下来,被马路保洁工人扫进垃圾车去了。他理发,洗澡,换干净衣裳。立刻就成了一个漂亮爽利的小伙子。存扣笑着说,人要衣妆马要鞍,这一收拾像变了个人似的,多好。
友爱可以使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存扣在大学里感觉越来越充实,他发狠这四年在师院扎扎实实地学习、生活,不辜负大好时光。
第二十九章
寒假间存扣过得很平静,平静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故乡无疑是亲切的,尤其在春节期间,到处流淌着浓浓的亲情。那儿也是灵魂的故乡。故乡又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身处其中,许多业已发散的、淡漠的、刻意掩蔽的记忆和信息重新聚拢过来,变得无比清晰和尖锐,空气、声音、人物、风景……所有感官能够触摸到的一切都在提醒过去曾经发生过和现在依然存在和进行着的一切。妈妈仍在走江湖上走动;哥哥维修店生意蛮好;月红嫂胖了不少;俊杰长高了些。没有看见保连,这家伙,一个学期就回了存扣一封信,连“此致/敬礼”加起来没得四百字,着实把存扣气得够呛,准备寒假时好好“治”他的,居说他穿着崭新的警服在亲戚之间“巡游六国”大受压岁钱呢;大年初四被派出所郑所长请过去参加他在粮站做会计的女儿爱华二十岁生日宴席,来吃酒的乡里干部和企业负责人都很看重这位未来的警界人物,和他碰杯,说些好听的话,让他出足的风头,酩酊大醉后被安置在爱华腾出来的闺房睡了一夜。从吴窑棉加厂上班的宝旺口中得知沈祝寿的侄女儿生了个大胖儿子,厂长丈夫吃下了新大街中间段上市口最好的两间铺面,要开吴窑镇最大的糖烟酒批发商店,大概是要让年轻的夫人经商做老板娘了。大年初三秀平的妈妈来娣来喊妈妈打小麻将,她也胖了些,穿着秀珠从扬州带回来的睛伦棉棉衣,头上的方巾换成了绒线帽,脚上是双塑料底保暖鞋,倒像个城里退休大妈了。
马锁腊月里回家订了亲,对象是西面李庄的。进财终究还是跟大他六岁的大妮结婚了(进财没够结婚年龄,被计生办罚了款),说是倒插门,但生孩子又必须跟男方姓——也是事前双方大人协商好了的。东连没回家,跟小琴到淮阴过年了。
这次回家存扣发现庄上出门打工做生意的男女青年一下子多了不少。他们穿着时式的服装,做着外头的架势,在街巷上招摇撞过市,谈笑风生,有的言语间杂还故意撇起了天南海北的方言,让人听了别扭好笑。农村生活逐年改观变好,但似乎反而多了辍学的孩子。外面变化的世界让许多人心生浮躁,急功近利。是否会赚钱成了衡量有无出息的唯一标准,而不问其赚钱的来路。结婚的彩礼水涨船高,生姑娘多的人家因此脱贫发财。
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一切好像都在变,一切又好像都没变。春节期间鲜有好天气,存扣的心也是???鞯模诩依锟纯词椋纯吹缡印K辉复抛咔灼荨K械轿薮扇ァ?
开学不少天了,气温仍然低。天晴的少,阴的多,迷?鞯南赣晗缕鹄疵桓隽耸保T袄锏穆肥模庸び猛习言诮淌液退奚嶙呃壬贤狭艘槐橛忠槐椋酵辖庞≡ 蕉唷5缥碛曛腥匆部吹礁髦质髂镜闹μ跎锨娜簧隽硕旎频难浚虾诘睦佟4婵鄞雍倬陀艚嵩谛耐返你扳暾嫦胝腋鋈笨谑头懦鋈ィ也坏椒椒āU庵帚扳晔敲环ㄏ蛉怂咚档模荒茉谛睦锩谱牛谱牛⒔妥牛缫桓鱿涣嫉闹褪痴撸浅5夭凰?
学院有个校园周刊《采撷》,定期发表些学生习作,择其精彩陈列在图书馆前的橱窗里,供人阅读欣赏。存扣本来也想投稿的,但看了几期觉得水平差强人意,就有些灰心,不想加入其中。但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诗,自感不错,他就打算把这个投给《采撷》,聊抒胸中积郁。
诗歌题名《两棵树之间》。通篇隐喻,有朦胧诗的味道。除了作者以外,大概别人只能领略其中文采和意象的一些韵致罢了。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存扣觉得也就够了。
记忆中的平原伫立着两棵树
记忆中的平原
有两棵树
背倚田野
面水而立
站在同一条田埂上
相距不远
正好是手拉不到的距离
一棵是苦楝
一棵是紫桐
——平原上最寻常最卑贱的树种呵
然而她们是平原上最朴实最亲切的树
她们的花是紫色的
这是乡俗中国最富贵的颜色
苦楝花簇簇开放时如层层叠叠的云霞
紫桐花则如串串铃铛摇响在三月的春风里
她们总是不等叶子长齐就迫不及待地开花
紫莹莹 脆生生 恣意烂漫
当麻雀和喜鹊踩上树梢的时候
她们便忍俊不禁 乐不可支 花枝乱颤了
——那是我生命中最亲爱的树呵
记忆中的两棵树大多默默地站立着
田野在她们身后展览着四季轮回
她们面河而立 凝望着对岸的村庄
那里——
草庐瓦屋
鸡鸣狗叫
炊烟是直的
唢呐是响的
那里有位少年
年轻英俊
曾经在春天
在她们绿阴花影间盘桓
倚她们的身躯
读书 遐想
持一管洞箫
把心思吹成
悠悠
天籁
而今少年正流浪远方
在古邗沟畔的城市中寻觅理想
多少次梦中化成一只青鸟
扑扑地飞向故乡的方向
那儿有两棵树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棵树
永远青春的两棵树
不死的两棵树
风华绝代的两棵树哟……
它的嘴里噙着一粒丹珠样的种籽
那是它的精魄
——请允许把它种在两棵树之间吧
——请允许把它种在两棵树之间吧
这是少年魂牵梦绕的地方
有祖坟的地方
叫做故乡的地方
他爱过的地方
让它在两棵树之间
长出婆娑的绿
生出缠绵的臂
开出烂漫的花
左苦楝 右紫桐 三树连理 根气相通
站成平原上
最缠绵的
风景
这首诗在《采撷》诗歌版头条登出,并陈列在橱窗里最显要的位置。跟着他创作了一组散文诗也上了《采撷》,依然有些隐晦的诗风。就有人称86中文(1)班的丁存扣为校园朦胧诗人。
那天下午,外面下着雨,学校阅览室里没两个读者,存扣正埋头看着杂志,一个女生坐到了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吓了一跳。是的,她的模样和神态太亲切了,太熟悉了,像以前在哪里见过,打过交道,就像……哪个呢?他头脑里正飞快地盘桓着,这女生跟他打起了招呼:“你好,丁存扣!”
“你好,”存扣狐疑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
“你是校园朦胧诗人么。”她嫣然一笑,“我是你的读者。”
存扣“哦”了一声。他心里有点儿得意。
“我叫春妮。田春妮。”女生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是你隔壁(2)班的。”
中文系两个班,存扣在(1)班。原来是邻居。存扣在师院这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与哪个女生搭讪过。好像对这个没兴趣了。他带着些抱歉的语气对她说:“对不起,我不大认识你。”
“你当然不会认识我,”她笑起来,“黄毛丫头,不起眼么!”
她真是爱笑。相当活泼,自来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芽儿;露出一颗小虎牙。好像长小虎牙的女孩都活泼,都调皮,都撩人喜爱。她跟着说:“你们班上女生说你是冷面美男,说你是柳下惠呢!”
存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丫头,不生不熟的。他又没想到居然在女生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不禁哑然失笑,嗔她:“看你说的。”他发现这女生真是蛮可近的,感觉上倒像个老朋友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问。微笑着。
她说她也是诗歌爱好者。但写不好。诗歌也看了不少,模仿你模仿他的,但就是写不中意。也跟《采撷》投稿的,但屡投不中,真是把人气坏了。要存扣教教她,诗歌究竟应该怎样写。云云。
跟存扣谈文学真是投他的脾胃,何况又是跟一个活泼可爱的女生。他们像熟人似的,喁喁切切,谈了很长时间。
两个告再见时存扣盯着这位女生的背影看了很久。雨下得大了,她也没有带雨具,在雨帘中往女生宿舍奔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马尾辫儿在头顶上跳跃着,他突然觉得有三个人的影子在眼前掠过——秀平。阿香。爱香。
她几乎就是这三个人揉和起来的。
“春妮。春妮……”存扣嘴里不由念叨出来。他感到平静如砥的心湖上被丢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久违的波纹。
第三十章
存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女朋友。说是女朋友,还不是指那种恋爱意义上的,仅仅是同学和伙伴关系;稍微更亲密一些罢了。但也就足够了,足够让存扣进入一种心灵的“大妥贴”。存扣习惯身边有女孩的生活,说实在的这是他的“恋母情结”使然。存扣根本就没有打算上大学时谈恋爱(虽然这是大学生的时尚。虽然大学生的爱情大多只开花不结果),他想都没有想过。他是有过几位女孩的,爱得惊天动地,爱得摧心裂胆,但都不是他的了。或死,或被人掳去,或是匆匆过客。他灰心了。暂时不去想它了。但春妮在他身边的出现他却无法拒绝,反而心生喜悦。两人过从甚密,存扣到哪儿都带着她,或者说她跟着他。对了,还有桂宏。他们三人总是同来同往的,如打一个学校考来的同学。
春妮来自苏北盐城本市,父母亲就养了她一个。独女儿总是受宠的,受宠的孩子总是活跃的,活泼的孩子往往爱跳爱唱。春妮就是这样。春妮在学校里是文娱积极分子。从地域上说,盐城和兴化两搭界,从行政上说,东台属盐城专区,所以存扣、春妮、桂宏三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地方的老乡。以存扣家顾庄来说,向东四十里到桂宏家,向西北一百几十里就是春妮家,相隔很近。说活几乎一样,所处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也八九不离十,三个人在一起真是好沟通,好舒服。他们像一个“三人帮”。
三个人都是同年,但春妮是腊月里过生日,故三人中,她是老幺。
年青人在一起时间处长了彼此间就多了亲热少了顾忌。春妮缠着存扣和桂宏,追根究底地问他们以前的事情。她对农村生活很感兴趣,听起来兴趣盎然。存扣和桂宏只能依她,因为他们喜欢身边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妹。
桂宏虽然木讷,但他讲的故事却能够让你喷饭。他讲话时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你笑他不笑,相当有意思。
桂宏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比他大十岁,二姐比他大八岁,哥哥比他大三岁。按理他老小最受宠爱的,但恰恰不是,他是家里的倒霉蛋和出气筒,挨打受骂的总是他。这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从小就不讨喜,讨人嫌。
桂宏说其实他父母并不止生了他们四个,而是有七八个之多。有夭死的,还有丢到东台街上让人家拾的,据说还有捂死了的。这几个都是女娃,是桂宏从未见过面的姐姐。直到哥哥桂东出世才中止了这种情况。一米五高的妈妈都把自己养空了,养瘪了,按理说哥哥桂东应该是她生养的句号了,但桂宏却不识时务地又来了。他生下来只有二斤几两重,几乎像个大老鼠,小脸没有火柴壳子大,能把他放进父亲的草鞋里。浑身皱皮,丑陋不堪。他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当,当即从接生婆手中把他一把抓过来,马桶盖子一揭,往里头咚地一丢,他孱弱的母亲发了疯似地挣下床,从屎尿里把他捞了上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简直偷生的桂宏一天天长大,小身体瘦得像一条狼,饭量却奇大。他肚子总是饿,吃不够,他母亲有一句评价说他“肚子能通长江”,父亲则咒骂他是“得了饿症”。他逮到什么吃什么,生产队的玉米还没熟,山芋没得卵蛋子儿大,胡萝卜没得指头长,就偷来吃了——包括蚕豆、豌豆、豇豆、韭菜、冬瓜、南瓜、丝瓜、笋瓜……他一律能生吃,就像一条永不餍足的食草动物。当然他也是食肉动物,他把逮来的青蛙、癞宝、黄鳝、蛇、蝉……放在锅膛里烧着吃,吃得喷喷香!有一次他摸到大队会计家的厨房里,把灶龛里半罐子猪油和半碗白糖干掉了,却被人家抓住,拧着耳朵押到他家去,他父亲脱下鞋子狠揍他屁股,不意把屎都揍出来了,屙了一裤子:原来猪油吃得太多,加之这阵暴打,滑肠了。
哥哥桂东却是家里的娇子宠儿。这也难怪,桂东是父母生了众多女儿才盼来的真种,又生得眉目清秀,爱整洁,爱干净,上了学成绩又好,家里人当然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百般呵呼,好吃好穿的总是尽他。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中饭时桌上有盆韭菜炖蛋就是改善伙食了,那蛋炖得黄黄的,油汪汪的,上面的韭菜花儿绿滴滴的,又鲜,又下饭,闻到味道就要你流口水了。那炖蛋吃到最后只剩下汤了,还有沾在盆上的蛋糊糊,这时候桂东总是理所当然地把饭倒在盆里,用筷子捣捣戳戳吃得有滋有味的。好像成了惯例了,这剩盆子该派就是桂东享用似的,有一次桂宏抢先把饭倒进盆子,桂东马上就叫起来,说弟弟抢了他的东西,他父亲的筷子马上就抽过来,桂宏一声不吭,流着泪大口大口的扒饭……他很长时间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养的,而是在路边上拾的,否则为什么同是男孩,大人总是对桂东好呢。
桂宏还有个来尿的毛病,到了冬天尤其厉害,每次被父亲发觉都要挨打,有一次甚至把他吊在树上打,以后他来过尿醒了就用身体去捂,结果捂出个风湿性关节出来 ——“现在阴天下雨还有反应呢”。直到上初中了还来尿,上来还瞒着同学呐,可有天却露了馅。那时他睡在宿舍下床,有天晚上来尿从床板缝里渗下来,叮叮咚咚地滴在放在床下的饭钵子里,早上起来一看半钵子黄汤,把同学笑死了,就传了出去,见面就喊他“来尿宝”……这毛病直接造成了他的自卑心理,他变得邋里邋遢,自暴自弃,什么都无所谓,直到上了大学还是这样……
桂宏老里老实一本正经平心静气地叙述他小时候的糗事,让人听了乐不可支过后又感到伤感。春妮说想不到桂宏小时候是这样过来的,真是可怜,真是不容易。她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的,一点苦都没吃过。存扣想他虽然也是农村人,但对比桂宏他小时候要幸福得多了;一个人性格的养成跟他的童年生活是有直接关联的。他想以后更要对桂宏好一些,把他当自己的弟弟来看,让他走出心理阴影。
桂宏告诉存扣和春妮,自从他复读后考上大学,他父亲对他态度变好了,考上中专分在淮南煤矿的哥哥给他寄了二百块钱,在来信中还向他道歉,说小时候对他关心不够等等的话。“他们本来以为我复不上的,因为我前年连预考都没通过。”说他父亲差点就要他去学瓦匠了,是他坚持要上的,母亲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父亲同意让他再复读一年,正好两个姐姐姐夫也帮了忙,把学习费用包了,“幸亏考上了!”
提到来尿时存扣说他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的,但来到九岁就不来了,他妈妈到杀猪的那儿弄了两根猪尾子加红枣儿炖给他吃把他吃好了。桂宏叹气说,“我妈妈咋不知道这秘方呢?”
春妮笑存扣和桂宏原来都是“来尿宝”啊,她说她不来尿,但也闹过一个笑话的。她小时候总是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大些了分床睡了,但还是在一个房间里,因为她胆小,怕一个人睡有鬼呀妖怪呀女巫呀——她童话书看多了——来找她。有一天晚上她起来小便,居然把她爸爸的皮鞋当尿盆了,第二天爸爸起床不注意一脚伸进去才发现,气得把那只鞋扔到马路牙子上去了……春妮说到这里笑得咯咯地,童年的这件趣事印象真是太深了,想起来就要发笑。但她看到存扣和桂宏也笑得哈哈的看着她,她的脸便突然红了,好像悟到这种糗事是不适宜在男生面前说的……她发现在存扣和桂宏面前她越来越无遮无拦了,因为农村来的男孩不需让人设防。她尤其欣赏存扣身上那种大哥哥风度,男子汉风度。他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善解人意……她发觉有点爱上存扣呐!——她的脸就更红了。
存扣谈自己时春妮主动点题,问存扣文学上咋那么有天赋,是不是从小看许多文学书呀。存扣说是的。他就对她和桂宏讲了机工保国那两袋子偷来的书的事。说这两袋书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和充实,使他很小就有长大做作家写书的理想呢(他笑)。春妮连说这简直是奇遇。桂宏沉吟着说,知识确实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你真是幸运。”
春妮提问到“两棵树”的时候,存扣却有些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春妮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上两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桂宏说,“有啥隐私不能对我们说呢?”
但存扣就是不说。他不想说,不敢说。他说了心里就痛,就像自揭疮疤似的,会流血的 傲娇檬鳌钡墓适麓耗萋砩暇椭懒恕?
扬州周边的邗江、仪征、江都、高邮、泰州不少地方的集镇流行春天闹庙会。庙会是举行宗教活动和展现各种乡俗文化的盛典,更是商业活动的大聚会,所以庙会现在也称春季物资交流大会。赶庙会又叫赶大集。庙会一般三天:第一天“副集”,第二天“正集”,第三天“落集”。一个地方逢庙会,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赶过来,烧香敬菩萨,游玩,购物。生意人沿街傍河摆摊设点,有专门在春天赶庙会的商人甚至来自上千里的外省,带着满车满船的货物。当然庙会也是唱戏玩杂耍的算命打卦的要饭的(职业要饭)卖狗皮膏药的诈骗的做贼的……等江湖杂色人等的好日子,断断不可不来的。真个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热闹得抬了天。庙会是排场最大的民俗,是老百姓每年翘首以盼的最欢乐的日子。
解放以后庙会曾一度被控制内容和规模,甚至被禁止,“文革”结束后才陆续恢复起来。由于庙会有加强流通积聚人气提升地方知名度诸多优越性,很多原本没有庙会的集镇也纷纷规定日子举办起来,结果整个春天这方圆百十里地里几乎每天都有地方在举办庙会,这可喜煞了那些做生意的,怀里揣着一份各地庙会时间表转战东西南北,累得屁滚尿流却是不亦乐乎,因为一个春季下来很可能赚得个钵满瓢满,奠定整个一年收入的基础。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他们不靠铺面吃饭,来去自由,春季赶庙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农历四月十八扬州东郊茱萸湾镇逢庙会,因为离城市近,不少学生也乘公交去玩,看看新鲜,品尝些风味小吃和零嘴儿,买些小玩艺,拣一两件便宜却时式的衣裳。存扣本来是个好奇的人,又从没赶过什么庙会,想到东连他们肯定也在那里,便在这天下午带着桂宏和春妮一块去了。公交车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就开不进去了。参加物资交流做生意的摊点从镇里延伸到镇外,东西南北所有进镇的道路全摆满满了(那些卖竹器木器的甚至就在水边的船上做起生意)。游人如潮,密密麻麻,岂止成千上万!东面江都县城、北面扬州城区更如两个巨大的蜂巢,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人。人声鼎沸。喊话器、高音喇叭吵闹得人耳朵都吃不消。路窄的地方人挤人,人抬人,简直走不向前。往里走的人边走边看;往外走的人都不空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大件物事则高高地顶在头上——吆喝着向外挪步,脸上热汗直流。几乎卖什么的都有。国营商店把电视音响电风扇都搬来卖了。到处是“大削价”,“大甩卖”,“跳楼价”,“挥泪大甩卖”……。买东西的人好像钱不是钱,三言两语就成交;货俏又便宜的摊点人挤得恨不得动手抢。路边的野地里搭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蒙古包,草台班子在里面演出,为了吸引观众掏钱进去那些班子里的青春少女们不惜穿着三点式站在门口搭起的高台上搔首弄姿,扭着小蛮腰,扭着白屁股。确实热闹极了。有意思极了。存扣和桂宏莫名其妙地亢奋着,东张西望;这里问问,那里摸摸。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春妮更是新鲜,脸涨得通红,鼻尖上都热出汗来了。她紧紧揪住存扣的衣裳,生怕把她丢下似的。存扣在小吃区买了串冰糖葫芦给她,她右手拿着吃——一口一颗——左手兀自牵着存扣不放。存扣扭头看她,越看越觉得像个小孩子:他像大哥哥,她像小妹妹。
存扣在镇子东西主街道的一个银行前面存扣看到了东连他们几个。德宏和绕锁的钢丝床摆在一起,卖小百货。青竹子绑成的货架,货架和床上陈列着各式小商品,琳琅满目,足有十百种:发夹,发网,头花,(仿玉)手镯,(仿金)项链和戒指,领带,裤带,相框,不锈钢钥匙扣,挠痒痒的“不求人”,耳朵扒,指甲钳,长短丝袜,三角裤头,小水枪,小皮球……。接着两张钢丝床的是东连的刻字摊,——倒是排场得很:不用香烟盒子了,使一张小方桌,上面盖一面大红布,红布挂在前面的部分用彩纸刻成“快速刻字”四个美术字粘在上面,老远就能看到,红布上按品种摆放了起码有二百个章料子,排放有序,有点学校操场上站着整齐方队准备做广播体操的学生的味道。跟着东连桌子自然是马锁的铜匠担子。马锁也是准备充足,铜铲子,铜勺子,铜锁,铜盆,铜炉子,铜汤盘……挂的挂,摆的摆,金灿灿,亮灼灼,富贵气十足。四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存扣站在路上冲他们笑。马锁眼尖,先看到了他:“存扣,你怎么来了?”
马锁这一声喊,其他三个也都发现了存扣他们。东连急喊:“存扣,快帮下子忙!”他接到两个店章,要人家一个小时后来拿的,但手头上又有七八个私章的活,有站在他后面等的,有写下姓名丢了押金等会儿就来拿的,实在是忙不过来。他要存扣帮他先把店章上的反字写好,等他私章刻妥了直接就能拿来刻。存扣说我反字怕写不好,东连说没事,横平竖直就行。存扣写好一个“扬”字给他看,问行不行,他看了一眼说写得很好呀,就这样写。存扣就胆大起来,一个个字写了下去。桂宏蹲在东连旁边瞅他刻私章,见他字都不要写,钢锯条做成的刻刀在上面噼哩叭啦一阵挖,边框隔行比尺画的还要直,几个字的笔划很快就出来了,前后不要三分钟一个章就刻出来了,惊讶得莫名其妙的,嘴都合不拢了,存扣瞟了他一眼说:“奇怪吧,这就叫熟能生巧!”
春妮是个自来熟,竟帮起德宏绕锁做起生意来了。她人生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笑起来更是甜甜美美,嘴巴又灵,引来不少姑娘媳妇跟她买东西。她把头花戴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头花,把发箍夹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发箍,看得德宏绕锁高兴得合不拢嘴,倒成了她的下手了,只负责跟她收钱。这时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要买裤带,一个要买领带,她拿起裤带替这个试试腰围,拿起领带在那个胸口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叨叨的,亲热得很,弄得两个小伙子成了大红脸,盯着她胸口上的校徽直发怔。她自作主张开价十块钱,人家居然没还价,拿了就走。这下可不得了:裤带是德宏的,领带是绕锁的,人造革裤带进价一块三,带拉链的领带进价只一块钱,真是赚海了!两个人忙去买来了盐水菠萝、削好的甘蔗、烤羊肉串给她吃,她一一笑纳,边吃边说:“这钱真是好赚;做生意容易呀;太有意思了!”马锁呵呵地对她说:“人家是看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漂亮,不好意思跟你还价!”存扣也笑着说:“你爱做生意以后逢礼拜天就帮他们站摊子,开你的大工资。”春妮说: “行呀,正好勤工俭学!”德宏和绕锁忙笑着说:“用不起,用不起,大学生哪能做这个!”“晒黑了可赔不起!”
桂宏只对东连刻章感兴趣,也拿了把刻刀在一个章料子上刻来刻去的,样子极认真,看得存扣发笑:“不得了,一个个都想做生意了!”把写好的章料递给东连。东连换了一把刀马上就在上面切起来,他告诉桂宏:私章料子是有机玻璃和充牙的,还有骨头和金属的,必须刻,公章料子是软橡胶的,是切。他切来挖去,奇怪的是切出来的字比写的好看多了,笔锋清清楚楚。“怎么会这样呢?”桂宏不解地问。东连就解释:“字写得不好不要紧,刻的时候有数,可以把笔划‘逼’过来,逼得规规矩矩。”
东连边刻公章边轻声问存扣:“这女生是你女朋友啊?”存扣说:“不是的。”“不丑啊!”“你别瞎说啊,她只是我同学。”存扣有点着急,指着桂宏说:“不信你问他!”
桂宏说不是的,真的是同学关系。
“现在不是,日后可能就是了。”东连头也不抬地说。
……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个个玩得很尽兴的样子。春妮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德宏送的一个头花、一只发夹和一个发箍,绕锁送的两双丝袜。口袋里还装着东连用最好看的有机玻璃料子替她刻的私章。桂宏也请东连替他刻了一个。东连和他挺投缘,还送他几个章料子和一把刻刀,说让他没事刻着玩玩。桂宏临走时掏出两块钱要跟德宏买个“不求人”玩,德宏连推带搡地不肯要钱,说“存扣的哥们就是我的哥们,拿个把小玩艺还收钱,不是要把嘴巴子给人打呀?”桂宏只好把钱放回兜里。一路上他把“不求人”伸进后衣领里不停地挠呀挠的,让存扣看了身上都难过,喝令他“不要挠了!”
在路上春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自己还什么都没买呢?”她看中了一顶带彩带的草帽,人家要五块钱,她还价两块,人家不肯,她又加二角,人家就笑了:“小丫头精哩,哪有二角二角加的,至少加五角。——两块五,卖你一个!”于是就两块五。
存扣要替她付帽子钱,被她一打手:“你是我什么人呀,不要!”硬自己付了。
离开卖帽子的才几步存扣就笑起春妮来了:“小丫头精哩!”他学着人家的话说。
“就是精!”春妮犟着嘴,“今天才知道,原来外头卖东西的有这么大虚头。”
桂宏说今天出来玩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想不到做小生意也这么来钱。”
“造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工程师不如卖母鸡的。”春妮在一旁笑着说。
“不排除有这样的情况,”存扣说,“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咋啦,眼红啊,你跟他们换换?”
“不换!”春妮格格地笑。突然就弯腰捂住肚子,说要找厕所。存扣笑道:“叫你瞎吃呢,又是菠萝,又是甘蔗,全是冷东西,还有一大把烤羊肉串,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看春妮脸都憋红了,忙路两边看看,指着一户人家的猪圈说:“去,去那儿!”
春妮上过厕所忙奔回路上,“没得命,猪圈里有个大猪子哼呀哼的,吓死人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保连他们春上庙会赶得不丑,聚在一起要摆酒庆贺一番。
因为要喊存扣的,所以摆酒安排在周末。
东连在房东家的堂屋里摆上了大圆桌,因为除了他们四个,同在荷花池做生意的朋友也要来几个,再加上喊秀珠和存扣,出租屋里就赚挤了。东连专门要小琴请假,早点回来帮忙。德宏中午骑车到师院约存扣,存扣说想把桂宏和春妮一起带过去,德宏说没得事,欢迎他们来,圆桌大得很呢,坐得下。
堂屋里两盏日光灯照得雪亮,大圆桌上冷菜热菜摆得满满的,人都到齐了,热闹哄哄地像在办大事。大家把正北的位置让秀珠坐,秀珠推搡着不肯,被马锁捺着坐下了。存扣靠秀珠坐,春妮靠存扣坐,桂宏却挨着东连——他俩只见了一次面就相当投缘。春妮旁边空了个座位,那是给小琴留的,还有两个大菜没弄好,她在煤气灶上忙活着呢。“快唦小琴!”东连快活地大声催她。小琴说你们先吃。马锁说那怎么行,你不来大家怎么敢端酒杯拿筷子。大伙儿都夸小琴弄的菜清爽,色香味都有,不愧在是饭店、食堂做过几年了,是大师傅。东连听了眉开眼笑的,要德宏绕锁:“开酒呀!”
还是喝啤酒,整整五箱。全拎出来,方队似地站着。酒倒到春妮时她用手蒙住杯口:“我不会喝酒。”轻言悄语,带着腼腆,倒不似平日样子。今天存扣把她带过来她很高兴,她没见识过这样的情景。东连一拍脑袋说“倒忘了”,对绕锁一示意,绕锁马上离席,飞快地跑出去了,没过两分钟就冲回来,一手里拎“雪碧”,一手拎“可乐”。桂宏说也要喝饮料,东连马上笑话他:大男人怎么想喝女人的东西,不准!小琴终于把菜弄好了焖在锅里,揩揩手过来坐到春妮旁边。于是,举杯开始。
上来当然是谈赶集,谈生意,谈着谈着就话题就转移了。马锁和秀珠干了一杯问:“秀珠哥,啥时寻婆娘呢?”“没大没小的。”秀珠笑着说,“我这么大岁数还寻啥婆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东连说:“秀珠哥不老,到扬州这几年倒变得年轻洋气了。”大家都说不老,像个老板样子哩。秀珠今天穿了件细格子夹克衫,回家洗过头,头发朝后梳着,像上了发乳哩。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洋气哩,都晒得像黑叫驴了。”马锁笑起来:“单你黑?我们在外面做生活的哪个不黑?赶了一个春上的集哪个不晒得像黑叫驴?”德宏和绕锁互相望望,你指你他指他地笑起来。大家跟着都笑起来。
在荷花池一起做生意的顺子说,现在三十几岁结婚的人多哩,特别是大城市,讲究什么先事业后成家哩!
宝应的那位说,文化宫门口有个卖小百货的四十几了,人也是农村的,原来跟下乡插队女知青结的婚,后来人家回城上了大学,就不要他了——两个小儿子也没要,他一拗气(争气),到扬州来做生意,几年下来,手上有了钱,找了东面施桥镇的一个女的,才二十三哩。
高邮的那位说他们宝应有个人养蟹发了财,跟着又开船厂,手上有几十万哩。前些时他回家时看到他后面跟着个大姑娘,以为是他女儿的,仔细一看又不是,问了人才知道是他厂里的一个做工的丫头,大丰县的,才十九岁,真正的黄花大闺女呀。两人春上结的婚,计生办罚了他整两万。“他老婆离世好多年了。”
小琴和春妮见面就熟,两人叽叽咕咕小声谈笑着,吃着她们喜欢吃的东西。听到这里小琴发话了:“喂喂注意了,我们这边有女学生哩,不要说侉话!”她站起来端着啤酒对秀珠说:“秀珠哥,你这一帮小兄弟也是替你着想,平时老听他们讲你呢,你现在有钱了,娶得起为啥不娶,我等着到顾庄喝你的喜酒哩!”
“我考虑我考虑,”秀珠笑着说,站起来,“妹子,干!”
春妮和存扣相视一笑。她感到和这些农村人相处真有意思。
桂宏认认真真地在啃着盐水鹅头。看他喜欢吃的样子,啃完一个东连又搛一个给他。他也喝了几杯啤酒,脸上开始泛红,吃相便不太好,聚精会神的样子让人看出了馋相。存扣笑着向他一举杯,他忙把鹅头放下来,和存扣一碰杯把酒喝了。东连拍拍他的肩:“好样的——还说不能喝!”
存扣搛了只鹅掌给春妮。春妮又回搛给存扣:“你吃。”
存扣说我不吃鹅的。又搛给了春妮。
“存扣你不吃鹅子为什么?”马锁说,“我们兴化人还有不吃鹅子的!”
“哎,不吃鸡鸭鹅的人多啊。”那个宝应的朋友说。
“他吃的!”马锁举报说,“前年他在我船上还吃的,两个鹅掌全是他啃的!”
“你呆了。”东连说马锁,“存扣是哄人哩,他是省把春妮吃。”坏坏地笑;把盘子里的另一个鹅掌找出来搛到存扣盘子里:“别省,还有一个——一人一个!”
存扣又搛给了小琴,认真地对马锁和东连说:“现在真的不吃了,到了兴化上学后就不想吃了。”
他脸上掠过一阵阴影。自从“太白”被钱老师做成了一锅红烧鹅肉,他以后就再也不想吃鹅了。
“这人书读多了奇怪的事就多。”马锁嘀咕着,举杯要大家喝酒。
存扣见秀珠这时老盯着他和春妮看,脸上有些戚然的样子,忙对他说:“秀珠哥,她是我同学……”
他有些支支吾吾。有些尴尬。
“我知道,你们是同学。”秀珠向春妮举杯:“来,我也来敬一杯存扣的同学。”
春妮端着饮料和他喝了。
存扣更加局促。自己闷头喝了一口酒。
秀珠叹了口气:“我那老妹子如果不……也有存扣同学这么大了。”他默默地为自己倒满酒,看着那翻起的白沫,膨起来又慢慢瘪下去。他的眼睛有些发潮。
“是的呀,跟我一样大。”马锁也低沉着声音说。突然愤懑起来:“也是日鬼——好人不长久!”
东连说老天不长眼睛,秀平成绩多好,要不现在肯定也考上大学了;又长得漂亮。“校花哩,那时哪个不说和存扣是‘金童玉女’。”
春妮睁大了迷惑的眼睛。小琴肯定听说过存扣的事的,便小声地絮絮叨叨讲些给春妮听。
荷花池的那几位朋友就问东连怎么回事。东连三言两语告诉了他们个大概。
存扣眼里便有了泪。用手指把他们揩去。
“好了好了。别再提这些伤心事了。”马锁招呼大家:“喝酒,继续喝!”
存扣和桂宏是借同学自行车来的。出了院门桂宏被风一吹竟哇哇地吐了一地,身子就软了,骑不得车。马锁从巷头上喊来一挂三轮车,把桂宏扶到车上,自行车也摆在上面要他扶着,要三轮车夫把他送到扬师院门口,替他把车钱先付了。问存扣要紧不要紧,不能骑也喊三轮车,存扣说没事,仍骑自行车带春妮回校。
骑到半路上存扣停车要春妮下来。他架住车到路边一棵树下面蹲着,喉咙里作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酸水来,春妮站在他身后替他拍着后背。剩下的路两人不再骑车,春妮挽着他一边的膀子,默默地走了一路。
存扣跟秀平的事情让春妮很意外,这是她不能够想像的。她依稀明白了存扣性格上有些忧郁的原因。有一天两人在一起时,她小心翼翼地重提了这个事,谁知道存扣沉默了一会儿,竟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盒似的,说了许多关于秀平的事情。到最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泪流满面。
“存扣,想不到你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大的伤痛。命运对你和秀平都是那么残酷!”
“秀平太可怜了。我现在有时都不敢相信她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有时总觉得她和我一样还在哪个学校读书,我甚至放假回去恍惚中都有去见她的念想。可是……”
“你也不要太沉缅过去了,”春妮说,“你今天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你没有辜负她,她在九泉之下应该是欣慰的。”
“我怎么可能不想过去呢,上了大学我更加怀念她了。特别是晚上,想得更凶。我经常看到学校里那些快乐的女生们就想,那里面应该有她的。秀平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她是那么好,那么优秀。她对我是那么好。”
“存扣……”春妮轻声叫他,“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只想你能够更快乐些。我……”
“怎么啦?”存扣看出她的踟躅,问。
“我能问你秀平是那‘两棵树’之一么?”春妮有些畏葸地问他,使劲咽了一下唾沫。
存扣默默点了一下头。
“那么另一棵……”春妮心怦怦直跳,她真害怕存扣又说起一个伤心的故事。
可是存扣没有说。他摇摇头,不说。但春妮看到他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她就不敢追问了。
在学校附近的小茶馆里存扣把阿香的故事说给春妮和桂宏听。桂宏满面通红,瘦拳头捏得格格响。春妮哭了。“怎么会这样啊?”她嗄着声问道,“张银富怎么能这样呢?”
存扣面容岑寂。看着窗子外面的风景,久久不愿回转头来。
“阿香写分手信也是迫不得已的。”春妮用手绢儿揩着眼睛,说,“可以想象得出当时她是多么绝望。”
“她寻过三次死,好在都被家里人发现了。”存扣说,“最后不得已还是嫁给了那个畜生。”
“那你为什么不去安慰她,制止她嫁给张银富这强奸犯?”桂宏突然直通通地说,“你一定是嫌她失身了!”
存扣像是陡然被一根大木头撞击了胸口。他右手揪住胸前的衬衫,直愣愣地看着桂宏的脸。
“是啊,那个时候你如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是多么重要!”春妮也对他说。
存扣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双肘抵在桌子上,紧闭双眼。他忘不了高考前夕接到信件的那个天上翻着乌云的中午,他接到的那封沉甸甸的信,在看信时吐出的那口鲜血,他睡在宿舍里不眠不食的两天。他悲愤欲绝,无计可施,万念俱灰。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他们两个:“我不是没想过去阿香那里,但我可以去么?去向阿香保证不嫌弃她?去帮她打官司?可以吗?有用吗?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不是你们想像得那么简单,如果换到你们是当事人你们该怎么处理,你们想想……”
他想说:以阿香的性格她会答应我俩仍相好么?
阿香的家人凭什么相信我?相信可以瞒着我的家人让我们订婚?
就是这样那个张银富怎么办?告他?
告的话势必弄得满城风雨,阿香还能在药厂和焦家庄呆吗?我妈和哥嫂知道了会怎样,还会让我们在一起吗?
还是忍气吞声相瞒着别人继续在他手上上班?——阿香做得到吗?张银富会不会变本加厉?我能够容忍吗?
阿香是个聪明而深明大义的女孩,她选择嫁给张银富固然是迫不得已,但以当时的情境看来,不把张银富送进大牢而是顺水推舟嫁给他又是合情合理的。她保全了自己的名节——这在乡下是多么的重要!虽然存扣并不知道阿香当时已经怀孕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多么想在他的生命里能剔除这个沉痛的片断,每彻底地回想一次都是掀开心灵陈疤的过程,都会流一次血。他不想在他俩面前像用手术刀似地细细解构理由,和他们辩论。
三个人各各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春妮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在存扣手上。
大学生的社交活动很丰富,但往往局限于在学校内,或学校与学校间。说到底还是学生跟学生打交道,走不出“学生”的窠臼。走不出象牙之塔。而存扣总是与众不同,个性彰显。他从上大学开始就一脚踩在社会上,接触外面的世界:精彩、朴实、通俗的世界。大学生存扣和东连他们交往收获良多,使他看到了人间生活的原生态,这让他感悟,让他沉静,清醒。他从小就是一个爱揣摩的人,想事情既感性又深刻,从书本中汲取的知识更成了他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他好像总是高人一筹。
存扣和东连他们的往来是相互的,有时候也请他们到学校附近的小饭店聚聚,这里消费不高,花不多少钱就可以让大家伙快快乐乐嘬一顿;学生们请客大多在这些小饭店里。还带他们到大学里玩过。桂宏和保连、春妮和小琴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桂宏现在对刻章居然入了迷,刻章成了他课余时间重要的活动内容。他在宿舍里反复操练,手上因此被刻刀弄伤了好几回,还常把印油不注意弄到脸上。他乐此不彼,说篆刻是件很高雅的事,很多大文人都会刻字,比如瞿秋白(这位革命者已不局限 “大文人”了);他陆桂宏是学文的,所以要会刻字。从来兴趣是成功的一半,他居然就把字刻得很好了。他为同学们刻好私章送给他们,为此很受谢枕,无形中增强了同学关系,当然上来只是为男生刻,以后女生知道了也跟他要,这真让他惊喜莫名,为她们挑选最好看的章料子,深夜里端坐台灯下面刻,屏气凝神,像在设计完成着一项极其庄严的事业。当他略带腼腆和自得的表情把图章送给女生时,人家那份喜欢那种带着娇滴滴的感谢让他陶醉不已,在心里和梦中要咀嚼好几天。
大学里教学生简单的交际舞,高难武术动作都能做的存扣当然好学得很,很快就熟练了。他比人多一个优势,他身边还有一个能歌善舞的春妮哩。他和春妮一起跳舞时总是赢来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他们太相配了。有时候两人旋转于舞池时存扣就不由从春妮那由于兴奋和幸福而嫣红一片的脸上看到了另两个人的影像——这种情况有好多回——他英俊的脸上立马就现出迷?鞯谋砬槔础?
有天存扣和春妮请东连他们来学校的周末舞会上玩,接到邀请可把他们给乐坏了。在他们眼里大学是个什么地方?是他们仰酸了脑袋而视不可及的圣殿。每次打大学门口走去,看到里面的花木建筑红男绿女,他们心中都有一种卑贱自怜的感觉。大学,是他们心中的童话世界。他们又高兴又害怕,怕进去被人耻笑,他们的土,他们的黑,他们由于没有太多文化而显出的木讷。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要去,因为这是存扣和春妮请的,是他们的好朋友请的,而且是到舞会上玩——从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的景象马上就要身临其境了。他们上浴室洗澡,在身上打了十八遍肥皂,恨不得把黑皮擦出血来。洗头。刮脸。上摩丝。搽雪花膏。然后穿上最好看的衬衫和t 恤。就像第一回进丈母娘的门,弄得焕然一新,郑重而激动。
这里说的是当然是东连他们几个男的。小琴长得太漂亮了,稍事打扮就像个大学生。粉嫩的脸蛋娇媚中带着清新的野气,顾盼生飞;胸部双峰耸立,腰肢婀娜如柳,屁股浑圆,大得使人想起生殖女神。会让那些被应试教育压迫得在精神和身体上都不能恣意汪洋发育开来的女生们心生嫉妒的。读书少的女孩往往更多地保留了天真率性,如天籁般清新怡人。读书少既是她们的不幸,又是她们的幸运。——更会让那些男生们眼睛珠子突出来,口水在暗中咽得山响。是的,当小琴出现在舞会上时,她的丰满,她的大方,她的如花笑靥,都让人陡生亲切,怀疑是哪个学校的校花呐!
东连他们不会跳舞,几个人坐在一起看人跳,用剥瓜子喝饮料(这里不许抽烟)唧唧咕咕地说笑来掩饰心里的窘迫。如果你不看他们那双由于很早就开始辛勤劳作而变得粗砺肥厚的大手,你别说,他们还真难给人分辨出身份。他们久入江湖,本善表演和投机,又是大学生的年龄,又精心设计过了仪容……很可能有人以为是哪个学校体育系的学生罢。
存扣和春妮跳过两曲后到东连他们这块,大家连连表扬两人跳得好,是里头跳舞的王(他们不会说跳舞皇帝和皇后之类的赞美话)。春妮在跳舞时看到有两个男生请过小琴,小琴笑着摆手,料定她(肯定!)不会跳,就开玩笑要存扣和小琴跳,想不到小琴竟就肯了。原来天性活泼的小琴在做饭店服务员时就跟一起上班的那帮好玩的孩子去舞厅疯过,知道些交易舞的步法,甚至还能来几下“的斯科”、“霹雳舞”的动作哩,这些连东连都不知道,现在上了场,在存扣熟练细心的带动下,她竟然很快就和合拍了。跟英俊高大的存扣搭档,让人看上去是那么地和谐。有人叫起好来。春妮眼里都流露出悔意和妒意来喽(她一向不大肯存扣跟别人跳的)!东连那几个更是惊得恨不得下巴壳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曲下场,春妮搂着脸色绯红的小琴说:“小琴你真聪明哟,和存扣跳得真棒!”她想说真可惜你没读书上大学,要不可不得了!可她没说,怕伤了她自尊心。
桂宏又勇敢地请小琴跳了一曲,他没得小琴个子高,一个精瘦,一个丰满,两人配对跳舞真是蛮好玩。都跳得有些笨笨拙拙的。跳的时候桂宏感到了小琴圆耸胸部的蹭碰,脚下就更乱了。看得底下存扣他们直笑。
第三十一章
由于存扣跟东连他们打交道多,顺理成章地,对做生意也耳濡目染,产生了兴趣,悟出不少生意经来。有一次他动手帮德宏重新顺了摊子。摆是摆,挂是挂,分门别类,井井有条。顺过的摊子一下子变得很醒目。存扣对德宏说出摊跟人打扮一样,邋邋遢遢的人哪个也不想多看一眼,清清爽爽的人家才喜欢;你看街上人家商场、专卖店里面,收拾得多好,东西摆在里面不值钱也值钱了,那就是感觉,就是品位。你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德宏照存扣的话去做,果然倒他摊上买东西的人多了,生意好了不少。
存扣也指点过绕锁,要他把花架上卖得陈旧的头花撤下来,扔掉。说是影响整体形象。绕锁舍不得,说夹在新货里跑,走掉一个好一个,哪怕把本钱收回来也是好的呀。存扣笑他是小农意识,说馊饭虽然也能吃却常常吃坏了肚子,反而得不偿失了;说他们师院门口卖西瓜的安徽老侉常把十个二十个看上去还好好的大西瓜扔进垃圾箱里,就是因为那些瓜时间卖长了,蔫了,倒瓤了,跟新瓜和在一起卖固然也卖得掉,人家吃到了要来造反的,影响了声誉顾客就不来了。“你不要舍不得。听我的没错的。”绕锁就听他的,把床上架上脏旧破的小百货都撤了,摊子立刻就变得崭新的样子。生意自然变好了很多。
有天大家在一起玩,存扣问德宏绕锁这两三年赚了多少钱,回答有六七千块(钱)了,存扣说那不少了啊,倒不一定做小百货了,卖鞋子嘛,卖服装嘛,把生意做大一点。德宏说那可不敢,本钱太大了,脚货压下来吃不消。“而且利润也不见得比卖小百货强。”绕锁跟着说。存扣说提利润就错了。他打了一个比方,说一角钱进的耳朵扒子,卖二角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卖一只赚一只,卖到三角四角就更不得了,百分之几百的利润;人家三十块钱进一件服装,卖三十五,卖四十,才多大利润,简直可怜,——但你们利润高赚的是几角钱,人家利润底赚的是五块十块,所以单这样算利润是不对头的,要算赚多少钱才对。所以要卖大东西。大投入才有大产出。至于脚货肯定是有的,也好处理嘛,照本卖,哪怕蚀本卖,大头子被你赚到了嘛。他说春上在庙会上看到有人专卖脚货的,把杂七杂八的衣裳堆得像个山似的,拿个电喇叭吆喝十块钱一件,生意好得不得了,买的人恨不得动手抢。说到这里他模仿起来:“走过路过,机会不要错过,错过了机会,回家想想难过!”“南来的,北往的,我赚钱就是你养的!”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连连说喊得像。绕锁说喊十块钱的那些衣裳还有得赚,起码还要赚两块钱一件,说那些喊处理脚货的其实里面有进的新货,五六块七八块的,人家以为是脚货才削价卖十块的,这样新货旧货一起跑(卖掉的意思)——“促(狭)哩!”存扣说:“那不就对了嘛!”
小琴说存扣哥虽然是个学生,可见识比你们做生意的还要高明,不晓得你们是怎么回事,都是顾庄出来的人,区别就这么大。马锁说你不要这样说,十个指头还有长短,“一娘生九子,各各不同”,“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存扣从小就比我们聪明,八九岁就一本一本看大书了,我们张老师老是夸他爱观察爱动脑筋,说他作文写得好是因为‘他有第三只眼睛’呢!他大笑着说你们别看他现在长这么大个子,小时候又瘦又小,我们老拿他开穷心,他劲没得我们大,常被我们弄得气不过哭鼻子哩!他看春妮听得津津有味,专门补一句:“那时班上女生都喜欢他,把他当兄弟待哩,看到有人欺负他就一齐冲上来保护他,就像群花母鸡,凶哩!”大家都笑起来。东连直点头:“记得!记得!”春妮兴奋极了,问存扣:“真的呀?——小可怜哟!”存扣挠头,傻乐。
马锁说铜匠担子他不想挑了,难发大财。说郊区湾头镇要兴建一个废旧金属回收市场,到时招商了他就去,“开废品收购站的心思我心里其实早就有了。”
小琴横了东连一眼:“你看你看,存扣哥说得不错吧。连马锁哥都想玩大的了。就你,一把刀刻来刻去的,真是没理想的东西。”
东连对存扣说:“以前小琴对我可崇拜了,夸我一把刻刀吃天下,还夸我长得俊,可是一认识你我在她心目中地位就下降了,经常拿我跟你比,说存扣哥多高呀!多俊呀!说话多好听呀!多有才呀!还怪我肌肉不如你棒,手脸不如你白,说我笑起来大咧嘴,不如你温柔,吃相不如你好看,等等等等,一点也不怕人听了生气,吃醋。我说你存扣哥千般好,你跟他过好了,你小学都没上毕业,你存扣哥怕是对你眼向都没得眼向哩。”说到这里小琴红着脸狠狠掐了他一把,骂他“瞎放屁”,大家又哄笑了一回。
小琴说:“你们别听他嚼舌头,存扣哥的好大家都看得到。这世上鱼跟鱼好,虾跟虾好,乌龟跟王八好,要对齐的。存扣哥将来肯定要找最好的女伢子,又漂亮又有学问的。”她对春妮一指:“就像春妮这样的。”
春妮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也不配,我是丑八怪,又没得大学问。”她闪了存扣一眼,脸上喷红。
桂宏闷头闷脑地冒出一句,说相配也不行啊,毕业出来统一分配,哪里来哪里去,不可能结婚的。
春妮横了他一眼。桂宏脸都白了,心里后悔不迭。他晓得春妮喜欢存扣,这一说大概要好几天不理自己了。
但桂宏却是说的实话。师范生谈恋爱除非是同乡同党的,否则很难最后能在一起。也就是:只开花,不结果。
但还是有很多学生不管不顾地谈恋爱,只顾眼前快乐,至于以后生离死别般的痛苦——到时再去承受消化吧。每年大学毕业前总是看到花前月下或饭店的毕业宴上哭得天昏地暗的学生恋人,让人摇头和心生嗟叹。
不觉就到了一九八八年春天。又要赶庙会了,德宏和绕锁想起存扣的话,决心改行卖服装了。
进什么服装好呢?两人直到第二天去南京夫子庙招商市场前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们生怕头一次拿服装就走了眼,就跑到大学里找存扣,请他定夺参谋。存扣踌躇了一下,说:明天正好星期六,反正半天来回的事,我就陪你们跑一趟吧。
到了夫子庙招商市场服装批发大楼,存扣他们三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眼花缭乱,天晕脑涨。大江南北在这儿进货的人太多了。他们面对的简直就是服装的海洋。存扣定了下神说,我看高档服装你们肯定是不能进,毕竟是在庙会上卖的东西,顾客群体大多是普通农村人;你们是小伙子,女式服装和童装你们也不适宜进;要进就进价廉物美人人又离不开的适合你们卖的服装。他说倒不如专进男式衬衫,春天里哪个人都要换件把衬衫吧,进价不高,几块钱一件,一样头的东西卖起来好弄,号码好好的,包装得好好的,就把箱子排在钢丝床上卖,连搭架子都不需要了,多爽利。德宏绕锁听了都有些意外,他俩以为这次存扣要为他们挑选不少品种的,所以刚才在楼下连塑料撑衣架都买好了。但仔细一想存扣和话是有道理的;他们也看到庙会上有专卖单打一的,生意好像更好做,货对口的话摊子前一哄一群人,卖的人却不难操作,因为是一样头的货物,不大需要挑三拣四。他们同意存扣的想法,说:“行,就拿男式衬衫!”
他们转了好几家批发衬衫的,最后选中批发价六块三的一种。每人进了六箱。一箱三十六件。从37到43大小七个尺码。八个颜色。存扣看德宏绕锁专拣颜鲜的挑 ——粉红的,鹅黄的,嫩绿的——便笑,“你们怎么总从你们的年龄和喜好出发呢,又不是专门卖把青年人的。”要他们也拿些白的灰的深藏青等颜色,这样才可以照顾大多数人。老板笑着说,“还是这位兄弟在行!”存扣想了想,又要老板把43的尺码中鲜艳颜色的减少,换成白灰蓝的,而增加37和38两个尺码中颜色鲜艳的数量。他对德宏绕锁说,“特大块头的多是发福的中年人,他们会穿鲜(颜色)的吗?穿小尺码的大多是青少年,就要鲜一点。”老板听了更是对存扣竖大拇指,他对德宏绕锁说:“他(指存扣)是生意精呀,比你俩灵!”德宏说他还在上大学呢,是我们专门请过来做参谋的。老板啧啧连声,说有知识的人就是头脑好使,想事情周到。
老板对三人说这货进回去肯定好销,眼下正是卖衬衫的旺季,昨天一个赶庙会的进了二十箱。绕锁说我们也是进回去赶庙会的。老板要他们多进些,生意好了不够卖,缺了码子急死人的。德宏说是第一次卖这个,不敢多拿,如果真好销下一趟一定多拿几箱。存扣看着透明塑料纸包装得亮锃锃的衬衫心里也是欢喜,心想不来这趟批发市场不知道,原来服装批发价比商店里卖的价格可以悬殊这么多,他身上穿的衬衫都买的二十几块钱一件呢,质地看上去跟这进的差不多嘛。这衬衫拿回去只要卖十二块钱一件就赚大了。肯定好卖!他见德宏绕锁不敢多拿,想想自己身上也带了二三百块钱,就要老板再给他配一箱大码子的,42和43两个号,一半纯白,一半藏青蓝。他对德宏绕锁说:“差大码子就从我这里头配,卖掉了把本钱给我就行。”
几天以后德宏绕锁又到学校找到存扣,说卖衬衫这步棋可真走对了。本来在庙会上两人各卖各的,没想到生意好得一个人招架不过来,只好两个人的货合到一起卖。开始还十八、二十的开虚价让人家还,人涌上来时干脆全要十二,少一分不卖。到最后只剩些弄脏的和有些小毛病的,全十块钱一件处理出去了。“幸好你又配了一箱大码子,不卖衬衫不晓得,天底下有那么多胖人!”存扣说:“乖乖隆的咚,这次你们可赚大了!”德宏说除去开销这趟货净赚一千五,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钱给存扣:“你的钱。”存扣说给多了,一箱货才二百多么。德宏笑着说加上赚的利润呀。存扣坚决不肯要,说怎么可以,他又没参加做生意,无功不受禄。两人说你的功劳是最大的,没有你的鼓励,我们不可能下决心改行,没有你做军师,我们哪想得起来这样卖衬衫。“你还说没有功劳!”
因为德宏绕锁衬衫生意实在是好,看得东连也坐不住了,图章暂时不刻,也加入了进去。一路庙会赶下来,最后扎账,整个春季赚了不下一万五。真是大丰收!
再说马锁,三月里到建成招商的湾头废旧金属回收市场租了场地。他弃船上岸,租了两间出租屋,把岳父和对象吴小花也带了过来,一起张罗生意。
就在存扣的这些伙伴们生意上大展鸿图的时候,当中的东连却出了事。
春天赶集卖衬衫的成功让东连看到了做服装生意远比他刻章来得有前途,一直做下去保不定日后不能开个门市做上大大方方的服装老板,于是他也购了三轮车和钢丝床,在荷花池摆了个服装摊子,和德宏绕锁在这条马路上互成犄角。但他却舍不得因此就扔了刻章摊子。刻章这活儿做的时间长了,一天不刻章还真有些技痒,更何况刻章收入本来就不错。他就把个刻字摊儿支在服装摊子旁边,两全其美。他曾想要小琴把三中食堂里的活儿辞了帮他照顾摊子,她说她白白嫩嫩的人晒黑了日后咋回去结婚呀,“除非等你钱赚多了开个店让我在里头做做老板娘还差不多”,不肯。不肯就不肯,有时东连刻章时有人来看服装,他就叫旁边的摊主帮他做一下。他在荷花池人缘熟,大家都乐意帮个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一块做生意的是很讲情意的。
一天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中年人来到刻字摊上请他刻个章,一看图样,是个财务专用章,东连便跟他要刻章证明,这人说来得匆忙,忘记带了,等着用呢,千万帮个忙,钱多钱少好说。东连看他也不像个坏人,踌躇了一下,接过对方递上来的“红塔山”夹在耳朵上,开价五十,对方不还二价,一口应了。东连就从三轮车底下掏出个公章料子,请旁人代看着服装摊,他溜到公共厕所后面的背人处,不到二十分钟就搞掂了。那人再三感谢,付了钱,又递了香烟,坐上人力三轮车走了。
想不到没过十天东连就因为这个章被抓了起来。原来那个刻章的人是个大骗子,用这方章做了案,受害单位损失了几十万。逮住这骗子便交出了刻章的东连。小琴哭得昏天黑地,说不想活了。存扣他们几个陪小琴到看守所看东连,东连淌着眼泪对小琴说这次出事大概要判上好几年的,不敢误了你的青春,好聚好散吧。小琴哭着说,我们都在一起几年了,亏你说得出这话来,我再跟别人,人家不嫌我是“二嘴子”(不是处女)么?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我等你出来!
存扣他们也噙着泪对东连说,要他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早点回来。
东连被判了三年刑,发往大丰劳改农场改造。
大二结束了。放暑假的前一天,春妮在宿舍里看着整理好的回家的行李,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来找存扣。
存扣和桂宏正在操场上遛达,有说有笑的。听见后面春妮喊他们的声音,便停下来,等她。
见春妮神色有些恹恹的,存扣问她怎么啦,明天就放假了,还不高兴?
有啥不高兴的,暑假六十天哩,回家有得吃,有得玩,又可以天天睡懒觉。春妮幽幽地回他。
存扣打趣说可不要太享福了,暑假回来后养成个小胖猪喔。
桂宏听了咕地笑起来。春妮翻了存扣一眼,说养丑了也不要你问,大不了你们不带我玩好了。
存扣见她说话有些呛呛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换了另一个话题,告诉她:“我要到桂宏家先玩几天哩。”
春妮听了不响,吭着头边走边踢着跑道上的小圪垃。“我也要去!”她突然说。
桂宏唬了一跳:“你……上我家去?”
“不行啊?女生不作兴到男生家去玩?”春妮咄咄地看着他。“不欢迎就算了!”
“不是不行,是你家里人等不到你回家会担心的。”存扣说,“一个女生家家的。”
春妮说不要紧,她可以打个电报回去说到哪个女生家玩几天。“玩几天?”她问。
“三天吧。”存扣转头对桂宏说:“带她去吧,让她看看农村。她新鲜(新奇)哩。”
桂宏说:“你去了不要后悔,农村条件差,没有好的吃,晚上蚊子多,连个好厕所都没有。”
存扣心里突然高兴起来,哄她:乡下晚上还有鬼哩,还有狐狸精哩。
春妮笑得格格的:“你们不要唬我,越唬我越要去!”
次日早上八点钟,三个人在扬州汽车站上了到东台的班车。存扣有晕车的毛病,预先在候车厅花五角钱买了个防晕车的糖丸含在嘴里。饶是这样上了车还不敢大意,坐到靠窗口的位置上,眼睛闭得紧登登的,一言不发。春妮和他坐在一起,笑他:“你也有弱项啊!怎么一点潇洒风度也没有啦?”一百几十里开出去,车近海安时糖丸的药效过了,存扣强抑着阵阵泛上喉咙的恶心,浑身打冷惊,春妮感觉出来,赶紧替他打开车窗,又掏出手绢儿做好准备。车到海安停下吃饭,车门一开,存扣踉跄着下来,蹲在一棵树下面就狂呕起来,呕得眼泪鼻涕的,也顾不上狼狈,直着头喘着气让春妮替他擦脸。吐过了才感到胃里轻松了;那边桂宏端来一碗滚烫的豆腐脑子,说不买饭给你吃,把这个喝了暖暖胃吧。存扣端过来喝了;要春妮和桂宏赶紧去吃饭。春妮在卖客饭的地方东瞧瞧西看看,拉住要掏钱卖饭的桂宏,要他买了四个茶鸡蛋两条兰花豆腐干,两人分吃了,她说饭菜看上去不卫生,不忍心吃。
上了车存扣不再难过了,但身子仍乏软。太阳蒸得车厢里燠热,路况不大好,摇头晃脑中存扣脑袋倚在春妮肩上睡着了。春妮让他靠着,有时看看他的脸,心中涌起一片爱怜。
到了东台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有二三十里才到桂宏家。车站上立时涌上来不少载客的,争着拉扯生意。存扣不肯坐三轮卡,说这一路上汽油味闻够了,宁肯屁股受点委屈也要坐二轮人力车。只好依他。二轮车夫们在公路上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春妮坐在车后连嚷舒服;到了乡间小路却颠得人屁股生疼。几十分钟后到了一个渡口,一条大河白茫茫的,起码有百十米宽。桂宏说到了,下来把车费付了,招呼存扣和春妮上了渡船。
说是到了,过了河还有四五里路。放眼望去,无垠的水稻田,远近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村庄。桂宏带着兴奋指着西北方向一个村落说:“看那边树上——有三个喜鹊窝的!就是我家庄子——刁家庄!”
田间土路窄而直,转弯抹角。两边是灌溉渠和稻田。路边种着黄豆,绿叶子密匝匝的,结满了豆角;有的地方站着向日葵,蓬蓬勃勃的,葵花匾子浑圆金黄,像姑娘灿烂的笑脸。不断有青蛙从他们脚边跳进稻田和渠里去,把春妮弄得一惊一乍的。看见路边虚土里钻出一条肥胖的青蚯蚓,她捉住桂宏的臂喊“蛇!”,看到渠里游过一条黄鳝,她更是扯住存扣衣裳尖叫。
存扣哄她说不作兴瞎喊蛇的,你再喊真就被你喊来了。春妮忙说“我不喊了”。有三两只麻雀从他们头顶往远处飞去,把唧唧交谈声留在身后。不断有小河小沟,过小桥时春妮走在当中间,前面拽住桂宏,后面搀着存扣,诚惶诚恐,挪着小碎步儿——像京剧中花旦走的台步——弄得大家一起累。存扣笑道:“现在轮到你狼狈了吧!”到了这熟悉的水乡田野上,存扣心情很舒畅,重新神气起来。
过了最后一座两块板并列的水泥桥算是进了庄。庄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没有什么风,阳光不动声色地照着,倒不是十分的热。也许是久居城市的缘故,村庄让人感到很静谧。存扣注意到庄边不少人家没砌院墙,门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芦柴围成栅栏以挡家禽,菜地中间栽着一两棵梨树桃树。梨树上结着青梨。几只鸡婆聚在树荫下自在地扒拉着虚土,寻觅食物。一只黄猫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箭一样蹿上一户人家的土墙,跃进院子里去。一条浑身漆黑的草狗梦游似地从一条小径上路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河边上有十几只鹅鸭在树阴下集体打盹。满眼都是很纯朴的田园色彩,连阳光和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如果仔细嗅嗅鼻子,还依稀可辩有水腥气、腐殖物和动物尿屎的气味——多么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这让存扣感到无比亲切。但即便存扣同样长大在水乡农村,他还是觉得这个村庄田园趣味来得更加“纯粹”一些,有点世外桃园的意思呐。他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眼睛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和庄上那三两支电视天线,谁敢说宋元明清时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围相仿佛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习惯有的浪漫怀古情绪,有点不知今年何年身处何地的感觉。他振了振头,返回现实中,想也许是因为这庄子太小了,又远离城镇,地处偏僻,才独有了这份纯朴气质。有点像外婆家的王家庄。现在正在日头上,人们不是在田里便是猫在家里,路上就不大见着人,等到四点钟以后肯定也和他的家乡一样,这里的孩子们会成群结党地出来下河戏水洗澡了,跟着水码头上蹲满了淘米洗菜的妇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夜饭,晚上有电视的人家坐满了人,不看电视的也有到桥上纳凉的吧,——这时候庄子就更有了生气。
走了一段土路,一拐弯,春妮突然讶然地轻叫了一声。前面临河的一个灰堆旁边,和地面一样高的露天茅坑旁,蹲着一个解溲的女子。阳光照着她的白屁股。见桂宏他们几个过来了,侧过头来打招呼:“桂宏哥,放暑假回来啦?”脸上粲然的笑,很自然,一点没有窘迫害羞的意思。——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嗯啦!红兰,回头到我家来玩!”桂宏高兴地响亮回答她。三人走出十几步,春妮忍不住轻声说:“天啦,怎么就在路边上……”桂宏说这要甚紧,告诉两人路边上的茅坑是用来蓄过路人的粪水的,庄上可有好几个呢,晚上出来还要注意点,每年都有小孩子晚上“躲躲蒙儿”(捉迷藏)不小心踩进茅坑的事——“不过从没有淹死过人”。春妮脸都涨红了,带着哭声说这“厕所”她死都不上。桂宏说谁要你上啦,——“我家有猪圈茅缸,在自己家里上。”
桂宏家东面临着一条不宽的河浜。草屋土墙,院门朝东。门锁着。桂宏说他爸妈可能下田了,变魔术似地从门框上面的一个小洞里抠出一把钥匙——钥匙孔上穿着红布条,红布条上又穿着两个算盘珠儿——开了门。进了院子,推开堂屋门,顿时感到里面比外头阴凉多了。桂宏把大家的包收到一起放妥了,要存扣和春妮坐着歇气,他去田里喊大人。他从饭桌上小钢精锅里倒了碗凉茶一气喝下,急忙忙地出去了。
春妮说也渴了,存扣就帮她倒了一碗凉茶,春妮接过去马上嚷起来:“天!——这里头是什么呀!”原来茶水里有几粒乌黑的椭圆状东西,半沉半浮,漾啊漾的,像微微摆动着的小蝌蚪似的。存扣告诉她这叫蛤蟆乌儿茶,可解渴呢,是大麦炒出来的,农村人夏天一烧一锅子,可以喝一天;就是过一宿也不会溲。见春妮还是不敢喝,自己先倒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像古装电影里江湖豪杰大碗饮酒的样子,下巴上水滴滴的,拿手一抹,长嘘了一口气:“舒服啊!”对春妮说:“喝啊,—— 又甜又香!”春妮皱着眉头撮着嘴巴喝了半碗,说:“是有点香,但也有一点苦。”存扣说苦是因为大麦必须炒焦炒黑了的缘故。
喝过茶后的春妮好奇地在屋子里观察起来。她仔细地看了中堂上挂的玻璃镜匾。寿星佬儿柱着系着酒葫芦的龙头拐杖笑咪咪地瞅着她,两个捧着仙果的献寿童子也冲着她乐。她真的就乐了,抿着嘴巴笑盈盈的。她又侧头斜脑地看方柜上的放置的香炉烛台,像研究古董似地。存扣坐在凳上也扭着头四面看看。西面隔墙上贴满了连环画式的年画,有“红楼梦”的,还有“牡丹亭”和“白蛇传”的,红红绿绿的古装人物,花草山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如果不问情节,看上去真的既喜庆又热闹,农村人最喜欢贴这个了。
东面墙上则贴满了奖状,一共三排,仔细看看,居然没有一张是桂宏的,全是“陆桂东”的。陆桂东肯定是桂宏的哥哥了。也难怪以前桂宏的父亲不喜欢他,哥哥比兄弟争脸多了。但桂宏却是上的本科,他哥哥是中专。想到这里存扣不出声地笑了:关键时刻这个桂宏就露出“英雄本色”、“后发制人”了。春妮也跟着看奖状,也在找桂宏的,嘀嘀咕咕:“这个桂宏,太难为情了,整面墙上居然找不到一个他的名字!”头一抬,看见上面有个小镜框,里面插着很多照片,高了,人物不大看得清楚,便要搬凳子站上去看,存扣笑着对她说:“你这样子被人家看到了以为桂宏家来了个疯丫头哩!”她听了一伸舌头,把已经跷上凳的一只脚拿了下来,顺势一转身坐在上面。
“我要上厕所……”春妮突然对存扣说。存扣说你到院子里上啊,又说:“我先看看。”站起来出去到院子西面一看,连着屋西山接着猪圈和羊圈,茅厕便在两圈之间,做的木头茅缸架子,可以坐在上面上,蛮好,也蛮干净。对跟在后面的春妮说,上吧,注意别仰到后面坑里去。有些踌躇地走开了。他不大放心,怕春妮坐不好会失去平衡,她没上过这样的茅厕呀。
春妮见存扣走开了,便往茅厕走去。才走了两步,刚才在圈里酣睡的大白猪醒了,见有人声,呼地翻身站起来,肥硕的身子只一蹿,两只前爪便搭上了圈墙,冲着春妮咕噜咕噜地叫,跟她要东西吃呢。春妮吓得“妈呀”喊起来,连往后退大喊存扣,存扣走过来,一脚踢在猪拱嘴上,把它蹬了下去,对春妮说:“猪子怕什么? ——上吧!”正要离开,西面圈里那只绵羊又突然“咩——”地叫起来,声音苍老而高亢,像老年人在唱男高音,又把春妮吓得鬼叫鬼喊的,要存扣不要走远,脸背着她站着。她捱到茅厕上撅着腚呼啦呼啦地撒了尿,听得存扣心直跳。
存扣就忽然想起上高一的时候在去吴窑中学的路上替秀平小便站岗的往事来。那时她被一只绿莹莹的大癞宝吓得花容失色狂喊着他的名字,他奔过去奋起一脚把那丑东西踢进芦丛中去了,像射门一样……他就有些怔怔地了。
春妮尿过了系好裤子,看存扣还愣痴痴地背着她站在那,便说:“哎,好了。”一抹红晕悄然染上了脸蛋。存扣惊觉似地“噢”了一声,慢慢转过来,对她说:“真是城里的娇小姐,猪啊羊的怕的啥头绪?”春妮赌气地说:“我就是怕!”
就拉着存扣的手去看羊。“这是什么羊呀?”春妮有些大惊小怪的问。可能是她只见过山羊。这只绵羊足足有七八十公分高,大概养了几年了,角都长得很弯曲了;身上毛茸茸的,却不干净,灰头土脑的,沾挂着草屑和羊屎。无法想像商店里那么精美的羊毛衫就是从它们身上剪下毛来做成的。存扣靠诉她:“这是绵羊。山羊没这么高大。”“噢,难怪它声音这么难听喔。”春妮说,“有些像骆驼哩!”“有这种小身材的骆驼吗?”存扣笑她。“我是说像嘛,又不是说有。”她噘着嘴抬杠说,伸手揪下头顶上丝瓜架子上的丝瓜叶子扔到羊面前。羊伸出粉红色的舌头灵巧地一卷很快就吃下嘴去了,整齐的小牙齿边嚼边抬头看她。“它乞求我哩!”春妮高兴地叫起来,又揪叶子,试探着伸出手去,羊探过头从她手上拽过去又吃了。春妮胆大起来,居然就去摸它的角,羊乖觉不动,伸出舌头舔了舔春妮的手,春妮没防着,吓了一跳,立马开心地笑起来:“你看,它舔我手哩,痒痒的,湿湿的,好温柔哦!”问存扣:“它是公的母的啊?”存扣说看它屁股就知道了。春妮看不到它屁股,就又揪了瓜叶扔到圈里面去,绵羊转过身去吃时,她觑紧了一看,报告存扣:“是母的!”话才毕,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存扣好像也觉得刚才说得不妥,有些尴尬。便说走吧,臊气味哄哄的。正说着,那羊尾巴一动,屙出一串黑豆样的屎来,春妮说“讨厌”,蒙着鼻子跟存扣往屋里走,走不几步,又拉着存扣说:“我也要看一下猪子。”
就又看猪子。这懒东西刚才挨了一脚,现在倒又卧下来睡了。大肚皮摊在地上,两排粉红色的乳头像一种大衣的双排扣似的。是条母猪。见两人站在外面,眼一睁又合上了,看来它还记得疼哩。
春妮两手攥着存扣膀子,又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它,“它不理你了哩。”存扣也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踹它的,一脚踹下去劲多大呀,又是鼻子,倘人挨这么一脚保管要踢晕了。春妮又问:“存扣,你看这猪儿羊的,就一辈子关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存扣说是的。“那它不孤独吗?多可怜呀!”春妮轻轻地说。
“畜生不晓得孤独。”存扣说,突然也感伤起来,春妮这问题他以前也这么想过的。畜生真是不怕孤独吗,未必,没有办法罢了。谁让它们是弱者呢。他这样想着,春妮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出去自由自在地吃草呢?”存扣刚要笑她“你以为这里是内蒙古大草原啊”,但跟她眼光一碰就滞住了。春妮一双眼眸出奇地深沉,如一泓秋水,明澈晶亮,流苏样的长睫毛忽颤着,似有泪光闪动。疑视着他。
存扣感到心里有一团东西在迅速熔化,热和和的。“她是多么善良啊。她有一颗天使的心。”他心里感动着,迎着她的目光,轻柔地说:“不行啊,外面都是农田。”见她眉头轻颦,无限失落的样子,逗她:“我要补偿它一下!”从地上捡起两块碎瓦瓣往圈里一丢,那猪应声而起,动作十分敏捷,把瓦瓣含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地,像嚼炒蚕豆似的,非常香甜的样子。春妮又惊又喜:“它怎么还吃这个呀!”存扣说吃的;猪肯吃这个自有它道理,大概瓦里面含有它需要的微量元素吧, ——“它还吃土圪垃哩!”
回到屋里才坐下来,春妮又说饿了,想吃饭了。这一说不要紧,存扣立刻感到肚子空寡得难受。因为放假了有些兴奋,凌晨四点钟就醒在床上了;又因为晕车,早饭也没敢吃;到了海安,连肚里残留的隔宿晚饭都吐光了,就单喝了一碗稀溜溜的豆腐脑儿直到现在。——能不饿吗,都把肚子饿瘪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劝春妮说马上就有得吃了,春妮说现在离吃晚饭还早哩,咋会“马上”呢,存扣又倒了一碗蛤蟆乌儿茶灌进肚子里,喝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的,答春妮说:“真的,马上就有好东西给你吃了。”小腹部感到一坠,说:“我也去小个便。”
存扣说得没错,他一泡尿还没尿完,桂宏就吆喝着进了院门,后面跟着他的父母。他父母亲下稻田薅水草去的,裤脚卷到膝盖,赤脚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泥。桂宏手上拎着黄灿灿的一捆馓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肯定是拢路上的馓子店里买的,油锅里现炸的。
存扣和春妮的到来让桂宏的父母很高兴。春妮嘴巧,马上站起来喊了“伯父”、“伯母”。存扣也跟着喊了人。桂宏的父母还有些拘谨哩,笑咪咪地应了。两个人都有了五十几岁的样子。桂宏妈要老伴赶快去厨房烧火,说把三个伢儿都饿坏了,中饭没吃正经东西。看来桂宏把路上的事全给他父母说了。桂宏妈把馓子拎到灶房里去,桂宏从条台上一个陶罐里掏出七八个鸡蛋送了过去。一会儿三碗又满又烫的鸡蛋煮馓子就端上了饭桌,每碗上面堆着一勺红糖,玉白色的猪油像一块绘图橡皮似地在迅速融化。鸡蛋煮馓子是农村人招待客人吃晚茶的上品。三人吃得十分香甜,春妮吃得鼻头上都沁汗了,见存扣看她,告诉存扣:“真好吃。”
桂宏说这屋子是老屋,庄南还有新屋,“我们吃过了把东西拿到新屋去,晚上我们就睡在那里。”进屋的桂宏妈补了一句:“这屋子几十年了,我们老两口住这儿。前几年他爸说宏儿成绩不好,怕他考不上,就打了块屋地竖起了新屋——在我们这里没个新瓦屋别想寻到人的。”桂宏脸涨得通红,“妈!——”地叫了一声,意思是不准他妈说这个。他爸倒又来接上了口,说想不到桂宏后来又考上了,新房子就空在那,过年放假的他兄弟俩回来住住。——“我们老两口在这屋里蹲惯了,猪啊羊的也养在这边,就一时还没搬过去。”
“我们睡到新屋去……几个房间呀?”春妮问道。
“当然两个房间了,”存扣笑道,“我和桂宏睡,你一个人睡一个房间。”
“我一个人睡生地方不敢……”她又嗫嚅。在学校提到下乡兴致勃勃的,一到乡下她的事全来了。
桂宏妈说:“姑娘,你不嫌我是个老妈妈,晚上我和你打伙儿。”
春妮马上展颜笑了:“嗯哪,我和伯母睡!”
存扣说乡下不喊伯父伯母的,喊大伯婶妈。他刚才就是这么喊的。
春妮就又甜甜地喊了声:“婶妈!——”
一屋人全乐了。
太阳已打西斜了,晒在身上就不那么狠了,暖洋洋的。桂宏他们三个挎着包往庄南新屋走去。春妮和存扣把在扬州汽车站买好的一些茶食水果丢把桂宏父母,老俩口客气地推挡了一回。穿过庄中心,有两条铺着小青砖的巷道,路面很陈旧,也很干净。巷子里有一家小商店,另外还有熏烧店、烧饼店、馓子店和豆腐店。店铺都是自家厢房改的。这大概就是刁家庄的“大街”了,所以热闹了不少。一些村民在自家门头子里悠闲自得的剥着黄豆,或撕着山芋藤梗儿,准备弄晚饭了。小孩子们聚成一堆儿,跪地撅腚地拍着字纸折叠成的“洋牌”,随着他们的叫喊欢呼有几只半大的狗也兴奋地在旁边摇着尾巴,而大些的成年狗则沉稳得多,不动声色地瞅着这几位新鲜人。春妮看到有个小女孩端坐在路边的木椅上用麦秸编着长长的草辫,十个指头翻花似的灵巧得很,好奇地凑上去看,女孩大概十一二岁,被春妮看得害羞,脸都红了,手里却一点没停;桂宏解释说草帽就是这辫子做的,春妮豁然开朗,称农村小孩子手真巧呵。不少人和桂宏打着招呼,笑嘻嘻的,眼睛却往存扣特别是春妮身上瞅。春妮穿的藕白色衬衫,领口下系有红领巾样式的飘带,下边穿件半新的牛仔裤,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一副清纯的城里学生打扮,由于新奇和兴奋,又才吃了热东西,脸上是扑扑的红,东瞧西看的,很可爱的样子,连存扣看了都不由心里一动。桂宏也客气地和一些人打着招呼,用着地道的家乡方言。要走到前面的水泥桥时,从一间老旧的小瓦房里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佝着腰,穿着乡下老人爱穿的家纺麻纱偏襟夏褂儿,黑布裤子,但身子骨似还硬朗,脸色也不错,她手里拎着淘米箩儿,里面浅浅的一些米,大概是要下水码头淘米煮晚饭,桂宏上去叫了她一声“太太”,老人抬眼看他,马上就叫出“是桂宏乖乖呀,放假啦?”,桂宏说是的,才家来哩,又介绍了存扣和春妮“这是我的同学,来我家玩的”,老人打量着两人,很慈祥地说“好啊,好啊。”桂宏边走边说这老太今年都九十了,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庄子,儿子媳妇都死了,她一个人过,成年在家里打芦席卖,手艺精哩,做的东西不够卖,都是人家上门来预订,春妮说真不简单啊,活得这么高寿,还干活,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存扣说这在农村不稀奇,因为终身爱劳动所以健康长寿,手脚一停下来也就意味着到头了,“农村人是做到死的,不如城里人会享福。”桂宏听了也点头说“是的”。
今年夏天热得早,乡下孩子最爱在水里玩了。桥下面的水码头上童声鼎沸,波浪涌涌的。男伢子都剥得赤条条的,女娃则穿着大裤头和“娃娃衫”。有几个刚刚发育的女伢子衣裳被水浸得吸在小胸脯上,浅浅的隆起处淡淡的奶影儿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两个好像才从田里回来的中年妇女,站在水里把褂子脱下来洗,肥硕的大奶子直晃,无数水珠挂在上面,在夕阳下面闪着细碎的晶光;这时桥上走过来一个背着草夹子的男伢子,冲着河里喊妈妈,从青草里摸出一个水瓜扔了下去,他妈妈等瓜从水里冒上来,手一捉拿住了,用指甲从中间掐掐,掰成两半,与另一个妇女大嚼起来。瓜瓤子抠了扔掉,浮在水面上,马上就有一帮小鱼赶过来逮食。这些情景存扣当然见怪不怪,只觉得亲切,春妮则看得兴趣盎然,说这简直像鲁迅乡土小说里描写的情景啊,太纯朴了。
三个人把新屋里收掇了一下,各各安置下来。存扣和桂宏睡东房,春妮睡西房。房子砌得不错,青砖大瓦,五架梁七架砌,但除了堂屋里是木头桁条外,两个房间都是用的水泥的。厨房和猪圈都有。猪圈里堆满了烧草。前面箍了矮矮的院墙,院子里种了几种菜蔬,一左一右对称栽了两棵梨树,尚小,还没结梨子。因为新屋是这路房子的最南面一家,院子前面便是农田,站在廊檐上远望,可以看到南面几里路外的村落。很安静。春妮很抒情地感叹说:“乡下真好呵!”
得先洗澡。桂宏拎水,存扣烧火,新屋的厨房烟囱上面袅袅升起了稻草烟。澡桶散发着桐油的浓郁味儿,像才油过不久,桂宏用河水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稳稳当当地搁在堂屋中央。先让春妮洗。存扣把烧好的热水打到水桶里拎到澡桶旁,桂宏又拿来了新毛巾新肥皂。两个人像服侍公主似的很自觉地忙着。约二十分钟过后,春妮开门出来了,浴后的她焕然一新,青葱水灵,像一朵沐着晨露的月季。湿湿的头发向后披开来,越发衬得脸颊的娇艳;换了一袭淡黄色连衣裙,短丝袜,白凉鞋。
洗过澡的三人在外面稻田里垄埂上散着步。走过好几条垄埂。夕阳悬在西天,热度大减,宛若春日融融。间歇有一阵南风,吹得人心旷神怡。蓝天,白云,无垠的绿色稻田。成趟的麻雀带着一片叽喳声从头顶上一掠而过,像流星雨。走到一方灌溉的机塘,水清见底,黄泥板上面聚集着不少田螺,大大小小的;有两条不大的泥鳅一动不动的伏着,乍看像两片黑黄的柳叶;水面上有十几只细脚伶仃的类似蜘蛛状(更像放大二十倍的花蚊子)的虫子,在上面迅速又轻盈地直线移动,往复来去,不知是在干什么,也不晓得为什么能走在水面上而不会沉下去,也许是太轻了,水根本不屑它们的重量。
春妮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水塘,存扣疑心她是看自己倒映其中的倩影。桂宏说小时候农药化肥少的时候,人渴起来就蹲在稻田边上捧水喝哩。存扣说现在农药化肥用多了,产量是上去了,但米又不如以前好吃了,以前新米上来时家家都煮新米粥吃,煮出来又黏又香又甜,那米油在碗面上冰了一层膜,用筷子一挑直接挂在上面,掉都掉不下来。桂宏说是哩,世界真是矛盾,积极的同时总是有消极如影随形地跟着……真是一种无奈!春妮不参加他俩带着哲思的讨论,从埂边上采下两支类似菊花样的黄花,放在鼻子下嗅呀嗅的,轻捷地在前面走,黄裙子飘起来。存扣和桂宏排成两人纵队在窄埂上跟着,闻得见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清香。
“那里是什么?”春妮指着散落在田中间的两三个长满青草开着野花的小丘。
“坟。”桂宏说。
“坟啊?”春妮惊讶地说。
存扣问他们这里怎么还没把散坟挪到公墓里去,“我们那儿前几年就归拢了,不许瞎埋。”
桂宏说他们这里不紧,有些人家不肯上公墓。死了人就埋在自家责任田里。他指点着那几个坟说,左边的那个是他大伯,得肺气肿死的。右边的那个叫赵四娘,原来是庄上的接生婆儿,庄上几代人都是经她手接的,包括他。“活到八十五,有一天早上捧着一碗糁子粥在吃,还和人说着话哩,突然就不吱声了,碗掉到地上,也没破,粥一点没洒下来,就那样平平整整地蹾在地上。眼还睁着。人叫她,不睬。就这么死了——好死得很。”“远处中间的那个矮的是我同学,叫张成,十岁那年和我们几个在棉花船上玩——满满一船的棉花准备送公社棉花站——玩来玩去就不见了他,哪儿也找不到,最后大人把那些棉花包搬开,才发现他滑进了舱底下,是活活闷死的。他学习好,跟我坐过一桌……”
看桂宏如数家珍地评说着那些坟中人,指名道姓有情景,春妮突然有些怕起来,抓住存扣的膀子,说“走吧”。桂宏说:“回老屋去吧,我妈妈准把晚饭弄好了。”
吃晚饭时桂宏本庄的二姐和二姐父带着孩子也过来了,碰巧大姐父开着收荒船也来到了刁家庄,船系好了就带着妻女来到老丈人家。人一多就热闹起来。大伙儿把饭桌抬到院子里,外面凉快些,在家里吃饭闷气。桂宏的爸妈在厨房里忙得汗淋淋的,两个姐姐要相帮,说不要,就好了就好了。也不知道这不到两小时老俩口是昨弄的,竟摆出了一桌子的农家菜:藏鸭蛋(腌咸蛋)切得一瓣一瓣的,蛋黄腌得很沙,红油淌淌的;腌大蒜头儿;凉拌莴苣;呛黄瓜;熏烧猪头肉;素鸡;青椒炒鸡蛋;烧泥鳅(到渔船上拿的);红烧鹅子(逮的桂宏二姐家的)烧了整整一大盆。实在是丰盛得很,存扣看得都有些不过意了。
桂宏的两个姐夫看上去就是老实庄户人,见到存扣和春妮还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着。存扣主动用家乡话和他们拉呱,他们才自在了些。存扣说了自己兴化的老家,大姐夫说那地方他去收过荒的,顾庄是个大庄子,兴化头一名大。存扣听了很高兴,又问“大姐夫一般收什么荒啊”,大姐夫回答一开始收药水瓶儿,收马粪纸,现在改收废旧金属了,存扣告诉他扬州湾头镇新开了废旧金属交易市场,兴化有不少人在那做呢,大姐父说知道。这时春妮插进来问大姐父有没有到过盐城,答去过,随口说了盐城附近的几个乡镇,春妮听得很开心,却一个也不知道这些乡镇在盐城什么方位。二姐夫一直在旁边听,说春福哥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不像他,只晓得在家里种死田。大姐夫说你在家里也不丑啊,种十几亩田,又养母猪,你那趟鹅子一年还能多个两三千,——你又养的儿子!二姐说,你要大姐再养啊。大姐说养不费事,那罚款呢,吃得消啊,听说计生办(罚款数目)已涨到八千了,还不封顶,要找你麻烦就找你麻烦!等过两年再说。——“不养个儿子堵不住春福老娘的那张破嘴,”她翻了丈夫一眼,“老在外面骂我没得用绝了他张家的后哩!”
“奶奶还骂我是赔钱货哩!”大姐家七岁的女儿坐在春妮旁边,向妈妈告了一状。大家都笑了。
等桂宏的父亲下河边洗了头脸坐到桌上才开始倒酒,他妈妈却不肯坐。酒是家酿的大麦烧,装在大号塑料壶里,往碗里倒得哗哗的。桂宏说家酿的酒其实比从商店里拿的酒好;庄上还没流行喝啤酒,商店里也没得卖。他买了几瓶东台产的“宝塔”牌汽酒给春妮和侄子侄女喝,倒在碗里嫣红一片,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两个姐姐都喝大麦烧,只不过倒得浅些。
碰“杯”时存扣注意到桂宏爸爸和姐夫的手都骨节粗大,青筋突突的,正宗是农村人劳动的手;两个姐姐的手当然也和城里女人的手不同,粗糙而肥厚。存扣看着这些手,就像看到了熟悉的家乡风景,心里不由一热。桂宏的父亲带着歉意说没得菜,不晓得有两个同学来的,一时慌忙,只能弄些土菜招待客人。存扣忙说,都弄一桌子菜了,还(说)没得菜,太客气了;家乡菜好,最好吃。春妮看存扣很老道地应付人,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存扣本来能喝酒,又吃不住人劝,喝下去一碗半。两个姐父看他喜欢吃泥鳅,搛了七八条给他吃。春妮却连筷子都不敢伸,她说像蛇,把大家逗得笑。她爱吃藏鸭蛋,却只吃当中间的蛋黄,剩下的蛋白存扣都替她吃了。至始自终存扣没有动那红烧鹅一筷子,桂宏的父亲拆一块腿肉要夹把他,他说从小就不爱吃家禽,谢绝了。桂宏是晓得存扣不吃鹅的缘故的,在旁边听了笑,也不点破他。
晚饭结束院内搁起了竹床儿,让大家坐在上面乘凉。堂屋里40瓦的白炽灯光洒进院子里,人走动时对面人家的后墙上就人影曈曈,像放皮影戏。坐在凉床上的人身上脸上的阴暗效果对比强烈,却比白天完全暴露时更显得生动,连彼此的声息笑语都有了别样的韵致。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深邃澄澈,举头凝望,神思飞扬,那份幽远和安静牵得你心弦抖颤。乡村之夜不同于城市,灯光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配角,不像城里万家灯火璀灿一片,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让夜名不符实。乡村之夜才是纯粹的夜。
在夏夜人们更愿意在星光月辉中聚集在一起家长里短谈论桑麻,要灯干什么,灯光只能为蚊子飞蛾指示航标,招惹麻烦。事实上春妮裸露的腿上已经被蚊子偷袭成功两次了,凉床下面套在酒瓶上的蚊香作用实在有限。农村人却很警觉,他们手中摇着蒲扇,在享受凉爽的同时制造着驱赶蚊子的风涡,既便蚊子叮上了他们粗黑的皮肤,却善于在第一时间里敏锐察觉到,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将其拍毙。
桂宏的两位姐姐已跟春妮处得很亲热了,十分喜欢这位来自城市的活泼女孩,甚至为能结识她而感到兴奋,她俩连丈夫和孩子都不管了,一左一右帮春妮捎着风,春妮被蚊子咬得叫唤的时候则笑她细皮嫩肉浑身香喷喷的蚊子不咬你咬哪个,不像她们乡下粗人,血不好吃。谈着谈着就问起年龄属相来了,说像春妮这么大农村很多女子都结婚奶孩子了,有没有谈人呀,还是趁青春谈一个,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负了好时光,说有哪个女大学生二十七八岁才谈人结婚,都断了女儿光了,呆哩……
春妮听了格格笑,也不晓得脸上红不红,反正夜里看不真切,但听得出她很快乐。存扣听得忍不住鼻子里呼哧呼哧笑,笑的时候感觉有人用脚趾头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静悄悄的,大概也在专心听她们说笑,听到这里却低声埋怨了他姐姐们:“你们别瞎说哟……”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晕车呕吐受了劳顿,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觉。大家便都散了。桂宏的妈妈和春妮一起走,临出门时又折了过来,到东房里床踏板上拿来一个小马子(农村人用来夜间便溺的木器,有些像痰盂),她说防止春妮夜里要起解,新屋里没有马桶,出门上茅厕怕受了凉。想得真是周到体贴。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早饭后桂宏的父亲要他骑二姐夫的自行车到镇上剁肉。刁家庄太小,杀一口猪卖不完,所以就没有肉案子。来人到客吃肉要到六里外的五烈镇上去割。桂宏上了路,存扣就领着春妮到东面大田上玩。又是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早晨的太阳很温煦。丝丝的,有些小风,吹在身上像挠痒痒。土路两旁的黄豆叶上还沾着露珠,稻棵生猛地竖着,一派青绿。吵闹了整晚的青蛙此时销声匿迹。于是田野很安详。稻田间有三两农人背着喷雾器在打农药,也是闷声不响,专注地直线向前缓缓挪步。
这时候,有一声的耕田号子从西南面传了过来,苍老,高亢,悠远,绵绵不绝,在清晨的空气中恣意扩散,回旋。很像来自旷古的声音。这种苏北平原上的耕田号子是一代代农人传承下来的无字之歌。是大响。是天籁。是活化石。是从五脏六腑里喷涌出来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时代已经步入机械化现代化,现在极少有人会打这种古老的号子了,因为打这号子的人在纷纷老去,纷纷离世。而且纵然健在的老人还能吼上两声,可是又没有耕牛了,有耕牛也耕不动了。田里跑着的都是屁股冒着青烟的铁家伙。这号子有一天真的会在广柔的乡村大地上成为绝唱么?答案是肯定的。
在现代人类大踏步前行的过程中粗心大意乃至心浮气躁的我们丢失了多少弥足珍惜的东西!——历史的原声和足迹。对逝去的过去心存怀念的人们眼睁睁看着它们的湮灭和失落,而无可奈何。真的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号子了,存扣的头发都感应得纷纷奓起,身子哆嗦起来。他和春妮几乎同时向号子响处望去,只见一个老者背手牵着牛绳引着一条水牛缓缓地从村口的土路上走了出来。老者腰有些佝,打着赤膊,肋骨嶙峋,浑身古铜色。水牛正值壮年,身量硕大,毛色黝黑如铁。太阳打在人和牛身上,像沐着一层庄严的金色。
想不到桂宏的庄上还养有耕牛。还有耕田号子。
存扣伫立在田埂上。微风撩动着他额着的头发。这个极端感性的青年人被这声号子这景幅景象拔动了心弦,嗡嗡不止。他用视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视着一幅流动的农夫牧牛图。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这位老人的号子使我好像听到了来自蛮荒时代的声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呐喊。有些悲怆。”
存扣很意外。城里生城里长的春妮竟能如此准确地感应理解一位农夫的耕牛号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间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样。他好像重新认识似的转头看她。太阳照着她的侧脸,使她的额头、鼻子、嘴唇、下颏和脖子异常的生动柔美,有油画的感觉。马尾辫儿用一个黄发卡夹着,由于阳光的照射白晳的耳朵显得透红明亮,连耳轮上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儿软笃笃的样子让他有伸手捻摸一下的想法。她转过头来,脸盘儿就整个沐在阳光中,奕奕地闪亮。见存扣注视她,便莞尔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齿,腮红如霞。
“你说从号子中听出了悲怆的味道,这感觉是对的。老年人一辈子活到了尾声,苍老的号子里有些悲怆的意味是不足为奇的——你知道他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但 ‘悲怆’用‘苍桑’替代更合适些。还有,你听不出其中还有着对生命和自然壮阔和丰饶的赞美,热爱,和感恩?一声号子可以包涵无穷的意味。号子虽然只是一声长调,没有任何歌词,但农人一听就晓得打号子人的心情。连那条牛也听得懂。其实打号子的人并不是打给人听的,是打给自己听的,是打给土地和庄稼听的,它不需要听众。”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听他往下说。和存扣相处一年多了,她还很少看他这么抒情地说话。像朗读散文诗。也许他天生就有着散文家的气质,敏感又沉静;有时似乎又有些柔弱,让人动怜。她最喜欢看他说话时眼光向前远望千里之外的样子,那份迷?鳎欠莼秀薄蚕不犊此凰祷笆比粲兴嫉难樱呵嶂遄藕每吹拿纪罚蜃藕每吹淖彀汀U馐钡拇婵壅媸歉裢獾挠⒖。裢獾拿匀耍盟男姆课W源哟婵垡唤盘ど舷绱宓耐恋兀透械搅怂裢獾某廖群桶簿玻尤荩 浊小婵鄣男闹羧允巧南绱灏桑吹秸舛拖袷翘跤位厥煜に虻囊晃灿恪?
她突然就有些怅然。不知不觉,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中饭过后庄上几个男女伢子来看桂宏,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或伙伴。当中就有刚进刁家庄时看到的在路边解溲的红兰。红兰原来是个婷婷玉立的很好看的姑娘,桂宏的妈妈亲昵地喊她“三丫头”。一伙人簇拥着到桂宏家的新屋去。不一会儿存扣和春妮就和大家弄熟了。春妮最受两个女伢子拥戴,谈这个说那个的,说她们庄上还没有哪个姐妹敢带头穿这么洋气的裙子,问春妮脚上的凉鞋能不能浸水,买几钱一双。等等。春妮乐得回答她们。玩得高兴时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唤“换瓜哦 ——!”那个叫宝勇的男伢子冲出去,十分钟以后就捧着两条大水瓜进来了,红兰帮着在洗脸盆里洗净,抠掉瓤子切成块,仍放在脸盆里端进来,分给大家吃。春妮说这瓜真脆,水又多,比黄瓜好吃,以前没吃过。存扣说这水瓜大概就我们兴化东台乡下有,他在兴化和扬州城里从没见过,庄户人喜欢用来斫瓜菜吃,就像呛黄瓜一样,拍上蒜头淋上麻油,晚上吃烫饭呛上一大盆最合适了。“换瓜是什么意思?”春妮问。桂宏就说拿家里小麦去瓜贩子船上换瓜,“拿钱买人家当然更愿意。” 春妮说原来还能以物易物,挺有意思的,红兰告诉她农村人有时没有多钱,但有粮食,好多东西都能拿粮食换,像烧饼油条馓子面条可以拿小麦换,豆腐百叶拿豆子换。春妮听得直点头,说“噢”。
晚饭是在二姐夫家吃的,专门喊了村上的几个干部来陪。村支书极力恭维桂东和桂宏是庄上最有出息的兄弟俩,听得桂宏父亲满脸喜色。村干部一般都是酒坛子,因此桂宏和存扣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范公堤”粮食酒入口甜而绵,但后劲不小,吃过饭桂宏一回新屋倒头便睡,存扣也觉头晕,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喝茶。桂宏的妈妈一面叨唠支书他们不该闹桂宏的,一面寻来洗脚桶放在东房踏板上,又冷了一大搪瓷缸子开水蹾在灯柜上,防止儿子晚上要呕吐,要喝水。春妮问存扣要紧不要紧,存扣说不要紧,要她去睡。春妮说不忙睡,要多和婶妈说说话,明天就要离开了哩。进房间时又把头转过来,关切地看了存扣一眼,把房门关上了。
存扣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在夜风中清醒清醒,头脑不仅晕乎,还有些乱,他有些心烦意躁。
院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道。庄上最南面人家堂屋里的灯光越过各家院墙投射到外面的大田上,使附近白天青绿的稻棵变成青黑色;灯光不可及的远处则是黑魆魆的,如同星光下的海面。青蛙的“啯啯”声此伏彼起,这些小东西,它们几乎是夏夜声音的独裁者。如同蝉,白天在艳阳的白光中恣意地吟唱。单调的蝉声会让人慵懒欲睡,而此刻的蛙鸣却让存扣渐渐沉静下来。这两天所经历的情景像放幻灯片一样次第在眼前闪过。在这个偏僻淳朴的小村庄,所有的一切都让存扣有一种并不陌生的新鲜,如同翻阅以前读过的一本好书,亲切而温馨,引起新的体会和情感的共鸣,引出无数回忆的蛛迹。回忆有一种魔力,可以把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喜是悲——全都涂上一层金色的蜜汁,让人沉迷而不舍自拔。回忆是一种暖色调的氛围,是大提琴拉出的低缓抒情的背景音乐。两天来他感到自己的心之弦不时被一只纤细的指头轻捻慢拢一下,发出“叮咚”一声喜悦的声响,如同暗夜里划亮火柴的一瞬,又如流星从头顶一掠而过,他一直试图捕捉这倏忽即逝的感觉,却总把握不住要领。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春妮。——如同月亮环伺着地球,他心海里的每一次微小的潮汐都和她息息相关。
不知不觉上了两年大学了,刚进师院时离他遭受第二次心灵重创不过数月,说实在的,那时的他对于男女之情是很灰心了,正如一面空寂的死海,激不起一点活泼的浪花。他只想在大学里平静地渡过四年光阴。在他记忆的原野上有两棵树,在上面可以寄托他怀念的鸟巢。那两个女孩,对于他是那么意义重大,是他的生命中恩重如山的人。他不可能就很快忘却她们,而移情别恋。师院里的女孩多矣,但秀平和阿香安在?不可能再有了,他坚持这一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学期居然就有了一个春妮走到了他身边。——和跟秀平相仿佛的是,两人的靠近也是缘于诗。真是有意思。这个盐城姑娘不但有着秀平的善良,体贴,细心,又有阿香的活泼,可爱,和热情如火。简直就是两个人揉化而成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他同属于一个知识群体,同是文学爱好者,他两似乎有更广阔的相处语言。面对这梦一样飘来的女孩,年青的存扣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太清楚两个人在一起必然就会产生情感走势和后果。可以和她发展感情吗?似乎不能。一来他觉得这样对不起心中的秀平和阿香——尽管都以悲剧不能善终,但往日刻骨铭心的恩爱使他本能地愿意为这夭折的爱情举着孝杖,否则他就心存愧祚;二来他心灵上有了浓重的难以抹去的阴影,潜意识感到自己不能给心爱的人带来福祉,秀平的病逝和阿香被强暴,他常常觉得和他有脱不了的干系,一厢情愿地无数次在头脑中萦回着“如果……那么……”的句式而不能自拔,几成强迫症状,现在春妮又来了,会不会……他无端地怕;更主要的是,存扣清楚地明白跨地区两人相爱对于师范毕业生来说几乎都是感情可以开花而不能结果的,那么为什么明知日后会品尝分手之痛而图眼前之快乐呢,他不要避开婚姻的恋爱,这是一种不负责的行为,他是一个相爱了就倾心投入的人,他脆弱的情感已经吃不消第三次折腾了。但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疏远春妮。唯美而健康而青春而懂得女性并天生对女性有着姐姐和母亲般依赖情结的存扣身边似乎不能没有一个女孩,如同树木离不开阳光雨露一样,春妮让他不再沉默和悒郁,带给他的唯有快乐,他很快就离不开她了,到哪儿都要把她带到一起,否则便若有所失。他试图在二人之间建立一个恰当的距离:即不是恋爱,但比普通友谊更紧密一些,类似一种兄妹关系。但这是不可能的。春妮是个城市女孩,她活泼大方,天真率性,她的思维认知不可能像存扣这样的农村青年那么拘谨和保守,她认准了心目中优秀的“白马王子”式的存扣,就无所顾忌地示好和亲热,从不掩盖和存扣在一起的喜悦。这真让存扣为难了。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纵然捺着理性闸门,而在梦中,他却为她春梦连连,勃起和遗精。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基本把握住了分寸,在两人有可能会发生超越友谊的时候适时抽身,尽管春妮为此对他产生过怨怼,使一些存扣懂得的小性子。就这样,居然就维持到了现在,也真是不容易了。
可是这一次把春妮带到桂宏家里玩,美丽的乡村营造着一种特殊的氛围,他和她不自觉地就靠近了这么多,无论在哪儿他俩都是那样的照顾和体贴,那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关怀和爱,多么默契多么和谐啊,就是普通的恋人也不能够如此合拍和心意相通。在开往东台的车上,呕吐过后的他就那么倚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而她是那么顺从,颠簸中恨不得把他的头搂在臂弯里也不忍把他弄醒,当他醒了意识到一切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是那么温暖和安详,如同偎在爱人的怀中,嗅着她身上好闻的芳香,感到理所当然;眼睛睁开时她也丝毫没有无措和慌张,而是关切地问他要不要紧,还难过不难过,——这跟以前秀平和阿香对他有什么区别?到了刁家庄,春妮和他多了耍孩子气,拉手挽臂,昨天晚上还在桂宏两个姐姐的逗笑中偷偷用脚趾蹬了他一下屁股,让他甜迷了老半天。
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这里两个人的感情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可能再遏止和掩饰了,纵然他还勉力坚持,春妮很可能就要向他摊牌了吧。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各奔家园了,从桂宏二姐夫家往回走他就开始失落了,整整两个月六十天的漫长假期呀,没有春妮和桂宏的日子教他怎么过。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样,想到刚才她进房时回眸向他的深情一瞥,他的心就开始乱跳,开始难过。庄上人家的灯都陆续熄灭了,他一个人站在灿烂的星天下面,对着远处黑茫茫的田野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春妮,你知道吗?我舍不得你呀!我该怎么办呀?”
这时一个苗条的人影悄悄地飘到他的身后。他察觉了——她身上的芬芳首先通知了他。他知道是谁。他没动。她轻轻搭住他的手臂。他转过身,星光下面两双眼睛熠熠发亮。她搂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吻了她。
两年后存扣分配到兴化花垛中学时每次回想春妮总是忘不了刁家庄夏夜的那第一吻。
吻是盖在有情人心笺上的一方图章。那是一种庄严的承诺,那是一种豁亮的敞开。有了那倾情一吻,可以想见暑假过后重返校园的存扣和春妮是怎样一种关系。他俩就是一对校园恋人,亲密无间,水乳交融。没有人怀疑他俩的关系,也没有人去推知他俩的将来——那多无聊,多没有意义。两个人真心相爱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存扣是春妮的初恋。再矜持的女孩面对心爱的人都会毫无保留地敞开她的一切,春妮更是不例外。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桂宏经常不和他俩在一起喽——她常赖皮地缠着存扣,耳厮鬓磨,要他抱,要他驮,小女儿情态毕现,淘气得要老命,就像块黏人的扬州牛皮糖。好在存扣对心爱的女孩从来是有耐心的,又有一身呆力气,什么都随她玩。有时也做些恶作剧:在园林在野外游玩时突然躲到假山石后或是噌噌地爬到树上浓荫里,很久不声响,逗得春妮哭鼻子,跑来跑去地喊他、找他;或是驮她时发足猛跑,颠得春妮在背上鬼声辣气地乱喊乱叫,拿拳头擂他脑壳;或是和她相拥时双臂悄悄发力,箍得春妮喘不过气来,脸上通红,——她却不愠不怒,反而柔情万种。两个人你疼我爱,课后假日一起渡过了多少难忘的青春好时光!
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春妮羞红着脸对存扣说,你想要吗,想要就拿去,不要紧的。存扣唬得脸都变了色,紧跟着身子哆嗦起来,不能自已。嗫嚅着说,这,这咋能……春妮直捣他的疼处:你是为我着想是不?你是想如果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你要保我全身而退,可你错了,我的整个身心都是你的了,你早已进入了我灵魂最深处,在精神上我早已不是一个处女了,而你……你有这样的想法太让人失望了……说完,一拧身走了。
存扣有口难言。他心中除了感动,更是羞愧。面对率真爱他的春妮,他感到自己简直有虚伪的“小”的一面。
春妮不理他好几天。两人重归于好时她幽幽地说了句:我晓得你是善良的,是为我好。
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晓得我是多么爱你,舍不得你,想你。
存扣说:我知道。我全知道。
两个青春的身体相拥着,传递着热量和心跳。
大四下学期,四月,毕业班赴外地实习的前夜。存扣和春妮相约到校外散步。在瘦西湖畔的小径上,他俩手牵着手,相依而行。彼此说些勉励和照顾好自己的贴己话。不觉间就走进公园北大门的树林里,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歇息,绻缱相拥。明天就要离开学校分开一阵子了,他俩是多么舍不得。他俩接吻。吻得那么柔情密意,吻了那么久……两人的手不自觉就伸进了彼此的衣服里面,抖抖地摸索……她攥住了他硬起的下面,硬邦邦,热烫烫,如一只扑扑欲飞的鸽子……她紧握住不丢手……他俩就做了。
月色撩人。元红如花……
两个月的毕业实习回来不久,他们正式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画上了句号。想起来真是过得快呀。好像一切刚刚才开始,就不得不结束了。不得不劳燕分飞。时光有情,时光无情。七月的那天中午,扬州汽车站上哭声雷动,路人为之侧目。一对对大学生情侣在这里告别。发往盐城市的豪华大巴开始发动,司机频频按响喇叭,唤醒那些伤心地抱在一起的人儿。春妮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存扣木痴痴地站在原地。春妮又从车里跳下来,奔向存扣,蹦起来双臂箍着他的脖子,对着他突突跳动的大动脉狠狠咬了一记。那果敢凶狠的样子宛若一匹嗜血的小母狼。
——“你不能忘了我!”
她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存扣仍像尊木菩萨一样立在原地。木痴痴的。正午的阳光慷慨地罩着他。被咬出血来的颈项火辣辣地痛。他突然惊醒过来,发足狂追,大巴已绝尘远去,踪影全无。
“冤家啊……”空气中好像有一声叹息飘浮着,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那个椭圆形的咬痕后来结了黑疤,两个礼拜才脱落。
花垛中学座落在号称“千岛之乡”的兴化市花垛镇的北首,距北面兴东二级公路六七百米左右。从教工宿舍楼的高处往北眺望,可以看到公路那边浩瀚的得胜湖。西北面十五里便是兴化城。冒着白烟的大烟囱。参差的高楼。倘存扣从学校大门口骑上自行车猛蹬,二十五分钟可以到达古城的南门,再花五分钟便可汇入到最繁华的英武路(已改造增宽)的车流中去。打花垛车站向东五十里,是徐舍站,再向东十里,就是吴窑镇了。
存扣是怀着一腔激情和美好的憧憬来这所乡村中学报到的。花垛这地方他从小就听大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起过,是他心目中的神秘所在。花垛是兴化有名的古镇,境内河沟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大大小小的垛田似千万岛屿浮凸于水面之上,形成了里下河水乡最独特的地貌。岳飞指挥大军在迷宫般的垛田河汊间设伏大败金兀术的传说就诞生在这里。花垛自古以来就以种植油菜闻名,50年代曾有“花垛油菜,全国挂帅”的美誉,每到春季,“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花垛大地成了花的海洋,如天上下了厚厚一层黄金屑,蜂飞蝶舞,香气飘到几十里之外。由于陆路交通相当不便,花垛虽然离县城并不遥远,却是偏僻之地,历史上就是文人隐士读书偏安的好地方。古风犹存,民风淳朴,漫步镇上旧屋老巷之中,你会感觉到有一种古华笔下描摹的湘西芙蓉镇的情调。自从兴东公路从它身后穿过,花垛才如闺中佳人向世人揭开了她梦一样美丽的面纱。它的古旧,它的安静,它活化石般遗存的春祭和会船民俗,它无数的风车,它围棋子一样的垛田,它春上红云笼罩般的桃园和万亩齐放的金色菜花田……使它成了远近人们寻幽访古、踏青游玩的佳处。随着公路交通的便利,这里建成了兴化最大的蔬菜供应基地,一座座蔬菜脱水厂相继落成,产品远销英国、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国家;依着大河还建成了水泥制品厂和铁船厂,花垛从偏僻之乡走向了腾飞……由于历史上这里就重视读书,花垛中学也是全县中、高考升学率很高的一所学校;尊师重教,教师是最受景仰的职业,倘哪家有事请客,学校的校长、教务主任和班主任肯定是坐上宾,恭敬得不得了—— 这一点存扣来了几天便体会到了。
存扣决心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贡献他的青春和才华,开花、结果。
和存扣一起分配过来的还有两名老师:周兵,毕业于扬州教育学院体育系;钱晓霞,是盐城师专英语系的毕业生。开学的时候校长请三位新老师吃了饭。校长姓王,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高胖,白,大眼浓眉,颇有“革命现代京剧”中杨子荣的模样,说话直率,相当热情,勉励他们做好教学工作,把从高校里学到的本领全使出来,为花垛中学争光,为花垛人民争光。他专门对存扣说,从档案中了解到存扣在大学里个德智体美劳“五项全能”的好学生,相信他能挑好高一甲班主任的重担。存扣很激动,对校长说了“你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之类的保证话。校长见存扣喝酒颇干脆,很意外,又很高兴,频频跟他碰杯,说来到他们花垛,别的不敢说,喝酒的机会可是太多了,——“但有一条,喝酒归喝酒,不能影响工作!”
不久存扣就知道了王校长在学校号称“酒仙”,教导处孙主任是“仙圣”,白酒都在一斤以上,酒后还能打牌,打牌还能赢。
存扣果然不负厚望,开学没多久他便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和由衷爱戴,以及很多老师的刮目相看。他教本班的语文,又兼两个高一班的历史,扎实的文科知识使他把这两门课教得游刃有余。在课堂上他教学手法灵活多变,生动活泼,他英俊挺拔的外貌和亦庄亦谐的从容谈吐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他的学生们,上他的课极其舒服。课后师生关系融洽和谐,存扣倒像一个知心的大哥哥,连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服他。他的单人宿舍里经常有学生去玩,谈学习,谈家常,一玩就是半天;存扣也喜欢和学生谈心。他班上的纪律相当好,空前的团结,学习气氛浓。他十分重视学生的课外阅读和作文训练,经他修改指点过的两位学生的习作获得了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的前两名,引起了全校师生的轰动和花垛群众的好评。期中考试考下来,甲班各科均分都比乙班高,语文分数更是高出一大截,弄得镇上有势力的人家纷纷找校领导要求孩子转班,乙班教政治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甚为尴尬和恼怒,最后校方协调,让乙班那位教语文的中年老师教了初中,存扣身兼两个班的语文,才算了事。
存扣的体育才能和锻炼习惯也在这里得到了施展和显示。
花垛中学重学习轻体育是出了名的。学校操场很大,竖着几副很旧的篮球架子;没有双杠;单杠还是六十年代的产品,孤寂地立在学校长满野草的围墙一隅,没有人理它,生着一层红锈。但据人介绍,花中在六、七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初不是这样的,学校有专门的篮球队、排球队和田径队,七五年全国学校流行过一阵武术风潮,到处“武术新花向阳开”,学校还得过全县中学生武术比赛团体第二名,原因是那时学校里很多教师是插队下放的知青,观念领先,见多识广,把学校体育搞得有声有色,随着知青陆续回城,学校的体育就衰落了,现在高、初中各配一名体育老师,都不是专业出身,而是由两位的民办教师担任,据说是在花垛是有些背景势力的,上体育课形同放羊,也没人奈何他们。近七八年来全市十六所完中春季田径运动会名次全是垫底。有些比赛项目——比如铅球、铁饼、标枪——因为老师没有教过也不会教而不得不弃权,或叫队员上场胡乱应付一气。实在是丢人。这次王校长到教育局专门要了一位扬教院体育系的毕业生来做体育老师,看来是下了让学校体育翻身的决心了。
开学第一天,周兵就喊存扣帮他去收拾学校关闭了好几年的老体育室。存扣拎了把铁锤,咚咚两下就把那把锈蚀的大铁锁揍下来了。推开门,一股霉味直冲鼻际,从前的体育用品狼藉一地,品种倒是很全:跳箱,跳马,跳山羊,爬绳,瘪塌塌的篮、足、排球,成木箱的木柄手榴弹,铅球,铁饼……划线的生石灰结饼发黄,砸都砸不碎。在搬跳箱的时候,发现里面藏着一大捆爬绳,拎起来看时,却发现已经烂了,一段段往下掉,灰蛇似的。两人弄了一下午才打扫归类完毕,弄得一头一脸的土灰。看着往日熟悉的体育家伙存扣感到很亲切,像老朋友重逢似的,他捺不住兴奋,在操场上掷了铅球和铁饼,周兵连夸存扣有专业水平;帮他吆喝着学生。在扔手榴弹时竟远远地越过了围墙,落到外面的小河浜中去了,足足在六十米开外!花中的学生现实里没有见识过这些运动,都新鲜得不得了,聚在场边上欢呼,他们知道,学校从此要有另一番活力了。
在周兵和存扣的请求下学校修理了篮球架,添置了双杠等不少体育器材,操场和跑道上重新出现了雪白的石灰线,激越的哨声每天在校园里急遽吹响。学校组建了学生篮球队。在存扣周兵和一些年轻老师的带动下,一些中老年老师也加入了运动。真是做什么都要有人带头啊。班级之间、师生之间经常组织篮球比赛。镇上也有不少青年人过来玩。在篮球场上存扣的水平要比周兵高得多,只要有他参加的比赛保准围得人山人海似的。存扣早晚都跑步撑双杠,打打拳,他那健美的体魄和矫健的身手让人看了都称羡不已。外面都风传中学里来了位新分配的年轻教师,英俊潇洒,文武双全,是体育健将。被他执教的学生为此炫耀自豪,校内校外提到存扣老师声音就响了八度。
来花中报到的第一天存扣就注意到学校围墙上有八九个大大小小的洞口,好像战争时捣出来的射击孔似的,相当硌眼。后来一问,原来是校外那些开铺子的店家所为,图的是学生朝外买东西方便——主要是买吃食:烧饼油条包子麻团,冰棒饮料,形形式式的小食品。存扣想哪个学校周边都有做学生生意的,学生的钱是好赚,可也不能在好好的围墙上打洞呀,真是太嚣张了。心里就有了气,不允许本班学生到那些洞口买东西,“都高一学生了,课间还吃零嘴儿呀,唔——不美!”同学们都听他的,就没人去买了。这就得罪了人。外面那些开店的既然敢在学校围墙上打出洞来营业,肯定都是和学校里的人相熟的,有亲戚的,骨头连着筋的,要么就是地方上的邪头招惹不起的主儿。就有人风言风语的,说存扣哗众取宠,沽名钓誉,说存扣不体恤学生温饱,“心黑”;有一次存扣去镇上有事,从一个饮食店里无端泼出一桶蒸包水的剩水,溅了存扣一身。存扣很烦恼,犟脾气上来了,不仅自己班上决不妥协,还在乙班上讲,“一个中学生要以文明礼仪的举止要求自己……在围墙洞口买吃买喝非但不美,更是对校外人员破墙打洞劣行的纵容和鼓励。”于是乙班也没人去买东西了。
学生的消费群体是块大肥肉,人人都想上去咬一口,校内也有做学生生意的。学校寄宿生多,中午一放学,就有五六个教师家属拎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小炒和煮鱼什么的小伙菜把守着食堂和学生宿舍门口,招呼学生去买。虽有同行是冤家一说,但往往也是摆在心里,场面上还要客客气气的,而这些老师家属不但彼此间不说话,而且是勾心斗角,互相“操别脚”。在学生面前这个说那个的菜洗得不干净,放的油少,那个说这个买的是死鱼,价钱也离谱。甚至有为争生意吵架动手,把菜篮子都踢翻了的。为了协助夫人生意,有的老师常开饭时常在卖小伙菜处驻足留连,其目的学生一望便知。这就让学生很为难了,老师都是相熟的,买了你就得罪了他,弄得都有心理负担了——买与不买、买哪个的会直接反映在老师对自己的态度呀。那些家庭条件好舍得花钱吃小伙菜又在班上有号召力的学生成了这些老师眼中的宝贝,不管学习好不好,守不守纪律,都恩宠有加,纵容放肆,甚至放下师道尊严,称兄道弟都玩出来了。这让存扣很是不屑,曾有几个老师赔着笑请存扣在班上暗示学生去照顾他家的生意,存扣都说别的忙都好讲,这个忙却是不好帮,这是拿学生为难。弄得那些老师讪讪的,心里很不快活。
兴化这边有说俗话:“先生、和尚不好搭讪。”是说教师与和尚精酸,小气,嘴巴贪。此话是有一些道理的,花垛中学的老师嘴馋是出了名的。这也难怪,教师一天到晚叨咕着一张嘴,婆心苦口的,嘴巴能不淡么,拿黑旋风李逵的话说,“嘴巴都淡出鸟来了!”可教师这行是清水衙门呀,无公款可吃,也无下属单位可蹭,只有吃学生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利用集体家访获取吃喝可以说是花垛中学老师的独特创意。
花垛中学的老师们都持有专门油印的“家访通知书”,注明家访目的、家访时间、家访老师几人等等,非常细腻。要家访哪个学生了(事先往往经过集体讨论推敲),起码提前两天就把通知书要学生带回去给大人了。一个老师提出家访,所有任课老师全都要随同,有时还特邀校长主任参加,阵容整齐强大,以示郑重严肃和关心。家访时间一般定在晚上六点钟。
成绩好的学生,老师们去家访了,家长自然是欢天喜地,盛宴以待。成绩差的学生家长更是不敢怠慢。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从十月怀胎就指望着日后成龙成凤了,而老师是能左右孩子前途和命运的主要力量啊,能怠慢么,能不好好招待他们哄他们开怀尽兴么?
家访寻对象是一门学问,望子成材心切的人家,养蟹扳大罾的人家,运输专业户……都是首选。这样的家访最是让老师们满意,有成就感。
曾经有个笑话可以说明家访策划者的睿智和匠心:
老师(把家访通知书递给学生。面容慈祥和蔼):后天到你家去家访。
学生(恭敬地双手接过通知书):噢。回去我就给爸爸妈妈。
老师:靠诉你大人,一共一桌人(八个)。
学生:噢。八个。
老师:靠诉你大人,不要用螃蟹。
学生:噢。不用螃蟹。
老师:也不用鳗鱼。
学生:噢。不用鳗鱼。
老师:不用牛肉。
学生:噢。不用牛肉。
老师:不用羊肉。
学生:噢。不用羊肉。
老师:酒嘛……不要多好,大麦烧就可以了。
学生:噢。大麦烧……
老师:都记住了?
学生:都记住了。
老师:请复述一遍。
学生一一复述出来。毫厘不爽。
老师(抚摸学生的脑袋,赞赏地):记性真好,有希望,有希望啊!
于是这次家访:有螃蟹,有鳗鱼,有牛、羊肉,喝的七八块钱一瓶的好酒。
新学期不久存扣就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家访,是数学老师发起的。主人家是个养鸡大户,人极豪爽,加上儿子争气,是班上的学习尖子,那场酒真是喝得高兴啊,直闹得昏天黑地,八仙桌下面倒下去两个。存扣头也喝晕了。“酒王”王校长扬起剑眉来了段“杨子荣打虎上山”,“酒圣”孙主任和了首“临行喝妈一碗酒”,虽然是公鸡嗓,却也唱得情真意切,大义凛然,脸挣得通红。回校时王校长在下一座砖桥时不注意踩空了脚摔了一跤,顺势在地上哇哇吐了一通,吐过了腿软难起,光是指自己的嘴,随从拿电筒一照,发现两颗门牙已经不翼而飞,嘴角流血,其状极令人动怜。王校长身高体胖,谁也弄不动他,最后还是存扣把他背回了家,弄得一身臜脏。
这种家访简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就是醉翁之意惟在酒,存扣下一次就不肯去了,和存扣很要好的周兵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去不好,你不去说明你是反感,你这是孤立自己,入乡随俗吧。”这小子任高中部六个班的体育老师,根据家访所有任课老师都要到场的规则他是次次不空,吃得欢天喜地,没多长时间竟胖了不少,大有提早发福的趋势。
存扣说,“这样的家访太丑陋了。”周兵恨不得上去蒙他的嘴,“你不要太清高了,学校也不是一块净土,生活中过分唯美的人会很痛苦的——我看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说社会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多哩,但有些丑陋从另一角度看说不定又是“美丽”的,毕竟家访还是谈了些实质性的对学生有帮助的话题么,又不是白吃白喝,出发点是好的、健康的、积极的,吃只是捎带,只是家访的一种载体。“你看酒桌上多热情多恳切多喜庆多友爱啊!”他咏叹道,“——这难道不是美丽的折射么?人啊,要学会适应,学会变通,学会说服自己。我老头子干了一辈子村干部,这是他的处世箴言,我可要牢牢记取。”
周兵见存扣不吭,以为他被自己的侃侃宏论所点化,所折服,大为自得,又引申了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句子:“假如生活强奸了你而你又无法挣脱的话,就舒展开你的身体吧——享受强奸!”
“好句子!”存扣突然朗声大笑,拍了一下周兵的肩膀,迈开大步走了。
这以后摊到存扣出席家访他都去,他与生俱来的酒量——说不定跟身体好也有关系——得到了不断提升,越来越厉害,居然就有人就把花中喝酒的第三把交椅搬给了他,称他为“酒神”。酒真是种神奇的饮料,举杯换盏间彼此能自然生发出一种情愫:惺惺相惜,引为知己,甚至兄弟之情。有人说,酒品如人品,看存扣喝酒就晓得他是大朋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存扣听这话心里怪舒坦的,更要多喝两杯。
但是酒桌上喝得再欢畅,回到宿舍后存扣总是快活不起来好长时间。他习惯性地闭灯坐在黑暗中,喝水,抽烟,想些无边无际的东西,常常半夜三更才爬上床,常常衣服都不脱。好在他不容易醉。
而周兵却十次便有九次醉,但没事,他有人照顾了。开学没一个月他就粘上了钱晓霞。两家相隔二十来里地,一个是东鲍的,一个是林湖的,双方家长都同意两人的关系。有一次周兵对存扣说晓霞有个妹妹在东鲍粮站工作,叫彩霞,是镇江粮校毕业的中专生,要不要介绍一下,存扣手直摇,说有对象的,周兵问在哪儿,存扣一愣,说分在盐城三中,她是盐城本市人……谈不成了……哩,周兵说,那肯定是谈不成了,平头百姓想隔地区调动难于上青天——哎,谈不成了还叫啥对象啊!我得跟你介绍——彩霞我见过两回了,不丑!不比她姐姐差!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彩霞看你这样帅,准得主动粘上你死不丢!
存扣正色对他说:“可别!”
周兵笑着说:“咱兄弟这么好,我还想和你做连襟哩!”
存扣也笑了:“你小子!——不忙,等年把再说。”
周兵一撇嘴:“等!等到花儿都谢了!”
存扣说:“花期这么短啊,那我更不敢要了!”
两人大笑。周兵还是劝存扣哪天去看看,说不定看出感觉来。“毕竟现在国家户口的女伢子不多呀!何况彩霞确实是不错。”
可存扣以后还是没有去看,其实东鲍离花垛并不远,骑车带过河一个小时可以到了。
存扣心里总是丢不下春妮。虽然明明知道毕业时扬州车站一别,就意味着劳燕双飞各东西,再见很渺茫了;此生能不能再相见都说不定。多么相契相配的两个人儿呀,被地域所隔,最终落得有缘无分。春妮在他脖颈上留下的椭圆咬痕就像征着一个句号。这句号让他疼痛,让他铭记不忘。但毕竟是句号。过个三年两载,各各有了新家庭,那以后似乎更无再相见的意义了。但存扣心里就是丢不下春妮。觉得她还做着自己的女友,只不过人暂在他乡而已;冥冥中感到春妮还在等着他。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勺下面,黑暗中他常看到春妮,那么清晰地,向他款款走来。她苗条的身材,她优美的胸部,她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小虎牙,她耳轮上的淡淡茸毛、软笃笃奶乎乎的耳垂(他常喜欢在上面轻轻捻摸),她别着发卡的马尾辫儿……全都呈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还闻得到她好闻的体香,听得到她的声息:她窃窃的私语、呢喃……喘息和娇怯的呻吟。他突然就唤出一声“春妮”来,或不自禁从鼻腔里蹦出笑的一个短促的单音,有时就有泪水顺着眼梢流下来,沾湿了枕巾;有时浑身发热,血脉奔腾,下身昂奋起来,拿手都捺不下来。
有一天午夜梦回,外面微风轻摇梧桐,秋虫啾鸣,存扣想像着在这天地安宁的时刻,七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城市里有一间温馨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松软的小床,小床上有一个睡着的女孩子。她在梦中沉睡,像天使垂下洁白的羽翼,像玫瑰合上芬芳的花瓣。她慵懒地、在被窝中、春藤一样舒展着娇美的身体,头发如瀑、如枕上歇一堆乌云,额亮如瓷,疏淡的眉毛,如软帘般齐刷刷耷下的睫毛,淘气的小鼻子,嘴巴红艳像涂了蜜,如微微开放的蔷薇花瓣……春妮呵。她嘴角牵动,笑了一下。她在做梦吗,梦的是我吗。这时候他想如果身下垫的是一张魔毯就好了,就能载着他飞向那个城市,在星空下面,掠过村庄、小河、田野……一直飞到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上,俯下身细细地看她,也不弄醒她,只是静静地看……天要亮了,再飞回来……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身上肌肉发紧,腿绷着,两只手下意识撑在床单上,就像在夜空中飞翔一般,竭立控制着平衡。
他披衣坐起来,捺亮台灯,从枕下摸出个影集来,一页一页地翻……
但是自从毕业分手,夏到秋,秋到冬,存扣和春妮却没有通过一封信。似乎都在耗着,谁也不肯先。这也难怪呀,纵然心中都有万语千言,却又不适合告诉对方,因为只能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让各人安静吧。还是渐渐地彼此淡忘吧。但存扣越来越发现安静和淡忘根本不可能,回忆总是不经意地猝然而至,欲罢不能;回忆中春妮的影像、态度更加强调,愈发清晰,连当时没有或无法体会的东西现在都突然懂得了。存扣开始有了通宵失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假里桂香跟存扣谈过婚烟问题。“小伙啊,你有没有谈对象啊?”
她递了根“云雾山”给儿子,问道。存扣说不要妈妈烦神,现在还不急。桂香说妈能不急么,过年你都二十五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哪个不把伢子搀在手上呀;你外婆庄上的爱香——小时候说要把你的——比你还小一岁哩,都养两个娃儿了,大的已经上幼儿园了,——你还说不急!存扣说人家不是上大学的嘛。桂香说你现在不是工作了嘛;这事不能拖,你岁数拖大了人家小姑娘不肯把,只能找人家挑剩下来的,那不把人笑(话)死了!“我的秀平好乖乖哟,你不走多好哟……”她突然伤心地念叨起秀平来了。秀平是最中她(意)的女伢子。存扣说,“行了妈,你别再说了,我找,我带着找还不行么?”烦躁得要离开。桂香却跟在后面嘱咐,要找还要找个好的,——“喜眉喜眼会笑的,声音要甜,不能矮,不能瘦,屁股要圆,奶子要大,好(生)养,奶(水)多……”
第三十三章
冬去春来,开学才个把多月,就出现了让存扣心情相当恶劣的事情。
正是早春二月,连续几天好天气,天蓝如镜,艳阳高照,气温竟一下子蹿到二十几度。同学们纷纷减着衣裳。经过了一个冬天,这些换上春装的高一学生们都感到了身体的变化,男生们肩膀显得宽阔,身体轮廓富有青年男人的朝气,女生们婀娜婀娜,杨柳似的,头发飘逸,面孔娇美。在风和日丽的融融春意中,孩子们身体深处有些地方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和启示,如冰河化冻,发出硌硌的脆响,如草尖拱出湿地,探出嫩黄的初芽。苏醒着,发酵着,身子慵懒,心烦意乱,脸上彤红。空气中飘浮着让人甜菜般的味道。春天是骚动的季节,生长的季节,最能撩动少年的心。他们渴望通过什么方式获得一次释放。他们想疯癫一把。就有同学提议趁天暖出去踏青,搞一次春游活动。
存扣答应了。
虽然这时杨柳刚刚转绿,桃花初蕾未放,春天还没有真正热闹开来。
六七条木船在梁家荡上集合。湖面如盆,水清见泥,四周芦苇在去冬悉数砍尽,成了农村人存款上的数字,而新鲜柔嫩的芦芽已破土而出,高高低低地,假之时日,它们将站满整个岸滩,站成一堵戟林。
小船载着笑声歌声划行在曲水垛田之间。垛田上的蚕豆和油菜一片碧绿,油菜肥硕挺立,结满了花苞,更有零零星星耐不住等待率先开放的,像是大部队的尖兵前哨。存扣的心情和学生们一样的欢畅。他的孩子气毕显无遗。他像个水兵司令一样挺立船头,命令桨手奋勇向前,如赛龙舟,惊得数只野鸭离水飞翔,嘎嘎叫着,落到远处不知哪道河汊里去。存扣不会打桨,便手持竹篙两岸乱点,却拿不直方向,小船左右蛇行,如同醉汉,船头冲撞垛圩,险些掉落水中,狼狈不堪。乐得学生们夸张地乱叫,哄笑成一团。——存扣老师也有不如他们的时候啊!
同学们在一个较大的垛田上挖洞野饮。镇上学生沈小康家开着照相馆,他带来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为师生们留下了张张动人的瞬间。
想不到这次春游却像捅翻了马蜂窝。
春游的第三天早上才上课间操时,突然从学校大门外闯进一个妇女来,一路詈骂着,直奔校长室而去。满操场学生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部变形,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议论纷纷。说是李德厚老师的婆娘。
李德厚就是原来高一乙班的语文老师,以后被存扣取而代之,“下放”到初二去教语文。这本来是学生家长给校方造成压力后不得已决定的,可他却从心底对存扣结了怨。他感到不仅失了面子,而且因为初中非毕业班家访理由少,不如教高中吃喝机会多,他感到蒙受了很大的损失。这次存扣利用下午两节作文课并活动课带领学生春游,无巧不成书最后拣了他家的大垛子做了野炊地,在田圩上挖了两个土灶;人多脚杂,又踩坏了几棵蚕豆油菜。以后上船前同学们把土灶回填了;被踩坏的豆棵油菜却是没办法复原,大家也没放在心上:区区几棵,对于满垛的庄稼来说原本不足道的。
第二天下午李德厚的婆娘上垛子薅草时发现田圩被人挖过,旁边还有草木灰,四处寻寻又看到了那几棵踩坏的庄稼,上来她还以为是放老鸦(利用鸬鹚捉鱼)或打猎(打野兔、獾、野鸡、野鸭)的人干的,回家随便说了说,李德厚听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存扣带了学生春游时上了他家的垛子。
李德厚就揪住这件事做文章,好好地泄下子愤。他要婆娘到学校去闹,到校长室去骂,去使泼,叫校方难堪,不让存扣这小子触点霉头,他一口郁气咽不下去!
于是他婆娘就跳脚拍屁股地杀过来了。
李德厚婆娘的使泼功夫在王校长面前全部失灵。王校长剑眉一扬,拍案而起:“几棵苗苗就值得你这样来闹?——啊?!你想什么心思啊?——啊?!是不是李德厚叫你来闹的,去把他叫过来!”
李德厚的婆娘本来外强中干,又是丈夫催逼怂恿来的,现在看王校长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甚至还有给丈夫引火烧身之虞,马上就现软了,抹一把眼泪哭春头上垛子就被人踩被人挖不吉利呀,擤一把鼻涕诉庄稼人庄稼就是命,糟塌了庄稼比掐她揪她还疼呀,等等。王校长不胜其烦:“得得得,赔你!——说,坏了几棵的?”答: “蚕豆三棵,油菜七棵。”王校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往桌上一拍:“拿去!”李德厚的婆娘嗫嚅道:“算了……不值啥的……咋能拿你的钱……”“要你拿你就拿!——我是替那小子垫的!”王校长吼她。她就畏畏缩缩地拿了,唧唧咕咕地低头走了。
王校长要人把存扣找来,不悦地问了春游的事。说老师只要把教学工作搞好,标新立异无关痛痒的事有什么做头唦;农村学生春什么游唦,天天望见水望见田?一个老师怎么能听学生撺(掇)呢?——“他们要上天你就跟他们搬梯子?”不等存扣有所辩驳,他又说虽说学生们出身水乡大多会水,可这春天水还很凉,不小心掉下水抽了筋出了事怎么办,学生安全出了问题,我丢官事小,你工作也玩完了,说不定还要坐牢的呀。最后说根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和“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的精神,“我已替你把钱赔掉了,——十块。”
存扣把钱给了王校长,道了声“谢谢”后闷闷不乐地走了。
春游时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沈小康拣了几张布置到自家照相馆的橱窗内,另外全部带到学校内给大家看,马上就被手快的同学抢光了,没有拿到的同学央求小康回家加洗,——“钱照给你!”有些眼窝浅的的女生急得就要哭鼻子了。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能在自己的小影集里拥有一张和存扣老师的合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老师文武双全,高大英俊,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和蔼可亲像个大哥哥,早就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偶像级人物。
高一的女生都是十六七、十七八(岁)的女伢子,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微妙年龄,平时哪怕再会害羞腼腆,但遇到能和存扣老师合影的机会她们却大胆得要命,拍照时明里暗里争着站在他身边,偎着他,甚至顽皮地攀着他的臂膀。她们脱掉外衣,穿着鲜艳的毛衣和羊毛衫,一个个显得身材窈窕,青春动人,快乐和甜美写在她们的脸上,花一样簇着心爱的老师。她们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情感,激动、幸福、沉迷,像过年喝多了家酿的糯米甜酒。
沈小康答应加洗,同学们担心他口说无凭,马上凑钱给了他,比给灾区捐款还踊跃。
但想不到这些照片却又给存扣带来的烦恼。
有个叫春芳的女生的父亲拿着出灰扒子要去捣沈小康家的橱窗玻璃,理由是把他姑娘的“现丑照片”公开了。春芳是个活泼爱笑的女生,照片上她小鸟依人样的偎在存扣旁边,两手抱着他的臂,笑靥如花。她妈妈在家里追着打她:“不要脸的货,看日后哪个敢要你!”
这事传到学校里,教师中间议论纷纷。
有个住在镇上见过照相馆橱窗里照片的老教师说:这不得了啊,这些疯丫头穿得紧绷绷的衣裳靠着她们的年轻老师照相,就像群星拱月似的,成何体统啊?
就有老师说:先生不像先生,学生不像学生,一点师道尊严都不讲了,不把校风搞坏了才怪哩!
就有老师说:是的,还有女生到他单人宿舍里问作业哩!
李德厚老师绘声绘色地说:他教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时布置了一篇同名作文,竟然有个女生写了丁存扣,说他人品好,教学好,体育好,是花垛中学的明星老师,是他们学生崇拜和学习的偶像。“你们看,这个人多讨人爱!”挤眉弄眼,夸张地大笑。
就有老师像唤起了记忆,提到了远近发生过的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丑事。惶恐之情溢于言表,忧心忡忡。
……
王校长遇到存扣时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存扣啊,你和学生拍的那些照片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啊!身为老师要注意形象啊!”
那几天,存扣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他在学校园地走过时突然奋起一脚,将几朵才开的菜花踢得支离破碎,四散纷飞。一回头,却看到有几位老师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唧唧咕咕说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这时候,来了一封信。像只白鸽子,打远方飞来,安静地停在存扣的办公桌上。
存扣收到信很寻常,他和以前的同学不时有书信往来。但偏偏这信壳的右下角写着的是这样几个字:“盐城三中教务处 田缄”
存扣来到办公室只在信皮上瞟了一眼,心脏立时大跳起来。——“是春妮!”他做了一个怪异骇人的动作:把信从领口丢进贴肉的背心里,用手紧紧捂着,摔门直奔宿舍而去。
他心急火燎,快步流星,似乎是长坂坡下的常山赵子龙,怀里护着刘备家的小阿斗。
宿舍的水泥楼梯十四级,他神勇地三个跨步就蹿上去了。
开门。关门。拉严窗帘。把信从胸前小心翼翼掏出来。都焐暖了。真厚呀。好沉呀。信在手中颤抖着,存扣感到里面的文字在吵闹,在挤搡,要破壳而出!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
春妮在信中详细地告诉了她毕业分配到现在的情况。她说回到父母跟前真的是很温暖,说她的学生很喜欢她,说三中是她的母校,领导和老师对她很关心和照顾。她说母亲和师长都跟她介绍过男友,有也做教师的,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但她还没见到人心里就开始排斥了,见到面更是毫无感觉。倒也不是人家一无是处;人家对她都很殷勤。但就是引发不起好感。她的父母有些着急,说她年龄并不小了,女孩子家拖不起,眼角不要太高……等等。“存扣呀,你知道吗,我的整个身心都被你框死了,无法接受别人了,你这个大坏蛋呀!”“可是老天弄人,又不能让我们俩在一起……”她说今年开春以后,想存扣都想得失眠睡不着觉了,想得半夜里爬起来要给存扣写信,可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先说起,怎么也写不成样,急得对着信纸哭,把她父母唬得过来直敲她的房门……怪存扣为什么不先写信给她,——“你怎么这样无情呀?”“你怎么这么心黑(狠)呀?”“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呀?”说她真正受不了了,——“我不管,我要去见你!”“下周星期六我到你那儿。下午两节课一结束我就上车,你早点去(车站)接我!”
存扣从宿舍里出来,感到天空特别的湛蓝,阳光格外的明媚,俯瞰校园,屋、树、人……全是那么的可爱。他喉咙发痒,恨不得吼一声“信天游”,歌唱这真正的大好春天!
春妮侧身坐在存扣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提着大包小包,宛若进城回来的一对小夫妻。田野的风夹着菜花的香气把她如瀑的长发往后撩起,她把发烫的脸腮贴在他的脊梁上,无法想像两个多小时前她还身在盐城三中的课堂上,而现在……其实只要有心,天涯也在咫尺之间啊。稳稳当当地坐在存扣的身后,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子气味,就想起在扬州上学的日子,他骑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八型加杠“永久”把她驮到东驮到西……她有些怀疑现在是在做梦。她鼻子抽了抽,想哭。想撒娇。可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呐……
刚才汽车离小车站还有好远,听到卖票的妇女报站名,她马上就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了。风呛得她呼吸都困难,但她忍着,睁大眼睛朝前面望去。她就看到公路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多熟悉的身影呀啊!她看到他烟头一扔(这家伙,居然也学起了抽烟!),朝车子迎了过来,她就喊了一声“存扣!”,由于心里激动,连声音都变调了,唬了自己一跳。从车上下来,站在他面前,嘴抿着,凝神看他。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抓着头皮傻乐,也不道她一声辛苦。他把自行车拎到她面前,长腿一跨上了车,要她:“坐好,我们回家!”
春妮屁股一挪,稳当地侧坐在车后面,右手搂住他的腰眼。他就吱嘎踩动了车轮。两个人的配合还是那么熟练默契呵。一声“我们回家!”,何等亲切,何等温暖,又何等煸情。“老相哦!”春妮心里叫道,明眸藏笑,红唇轻咬,望望他的后脑勺,恨不得举起小粉拳在上面敲上一记。
当两个人来到宿舍下面时,阳台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存扣喊来帮忙、吃饭的几个青年教师已等待多时了。推开门,日光灯已经打开,从周兵宿舍里搬来的圆桌上菜肴、烟、酒、饮料全都摆得停停当当。灯光下春妮长发披肩,敞穿的米黄色风衣里面是件乳白色的紧身弹力衫,浅色西裤,脚上穿一双精美锃亮的中跟皮鞋,粉面含春,浅笑盈盈,楚楚动人。她乖觉地倚站在高大的存扣旁边,有如一对璧人,把大家都看得羡慕不已。
真是一顿好喝。白酒和啤酒瓶儿竖了一地。存扣本想控制酒量的,怎耐好哥们一再闹笑相强,只得放开量奉陪。钱晓霞和春妮坐在一起,两人惺惺相惜,唧唧咕咕交谈嬉笑。春妮屡次用眼神止存扣,意思不要多喝,存扣对他苦笑,轻轻摇头,表示没办法。晓霞在旁边看见了,告诉春妮:“没事,存扣不会醉,他是我们学校的 ‘酒神’哩;不像周兵,十喝九醉。”
好在大家都没有当场醉倒。周兵舌头有些打卷,要晓霞帮着“打扫战场”,趔趄着摸着墙回隔壁宿舍去了。春妮要晓霞赶快去服侍周兵,说“我这边收拾好了就过去。”存扣早有安排,让春妮和晓霞睡的。
春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存扣在一旁相帮着。两个人都不讲话,脸儿绯红,心砰砰地乱跳。收拾好了,春妮倒水让存扣洗脸,存扣说你先洗,春妮把手巾浸湿了刚要低下脸,突然一转身就抱住了存扣,头抵在他胸口上,嘤嘤地直哭,举着小拳头打他的肩。
存扣坚持了顶多四秒钟,便展开双臂回抱起春妮。把她都抱得离起了地。抱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他俩急切地接吻,也顾不得嘴上还有油腻,顾不得存扣嘴里的酒气。
他俩真的很渴了。如同干涸的池塘,终于盼来了一场甘霖。
他俩结吻,拥抱,血脉涌动,浑身滚热,身体某些部位发生了情况。
“我不走……”春妮拱在他怀里嘤咛着说。
“不能啊……”存扣拥着她娇柔的身躯艰难地说。
第二天早上存扣到一个学生家借来了小木船,用一根竹篙撑春妮上垛田里玩。虽然有了上次春游时撑船的一些经验,但开始时还是拿捏着小心,不敢大意。但不一会儿便熟练起来,小船轻捷地在水面上滑行,像一条赶路的鱼。撑船也可以说是一项运动,对于爱好体育的存扣来说,掌握它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春妮稳当地坐在船头的艎板上,两条腿挂在小夹舱里,面对着存扣。身旁摆着从盐城带过来的好吃的零嘴儿。从存扣把船撑离水码头,她就一直盯着他看,看得存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她说,“带你出来看风景的,光看我干啥?认不得啦?”“认得也要看。”春妮笑咪咪地说,偏着头做认真打量的样子,“唔——也有变化的。成大人气多了。”存扣笑着骂她“老相”,她认真地说,“真是哩,脸上声音里都多了苍桑味儿。嗯,成熟美。”存扣就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咽了咽唾沫,终于没说。使劲地撑着篙子。
“晓霞昨晚睡觉前跟我说了好多你的事呢,”春妮说,“说你工作很尽职,学生很喜欢你。还说了你最近不开心的事儿。”
存扣说他现在才知道农村中学也并不单纯,农村里还是很封建。一次简单的春游居然给他带来这么多的苦恼。“说真的,我真有些愤怒了!”
春妮默默地看着他,心想如果是在城里,这样的后果是断断不会有的。她劝他:“你不要气……”
“我不气了。接到你的信后我就不气了,春妮……”存扣深情地看着她,心潮起伏。新鲜的阳光沐在她楚楚动人的身上,就像一尊镀了金的温柔女神。
“我知道。存扣。我知道你也想我。”春妮无限爱怜地看着存扣说。
存扣听了感到鼻子一酸,忙看着前面,竭力忍住要出来的泪水。
春妮哪能看不出来,顿时也泪眼迷?鳌K眯奶鬯健?lt;/p>
木船从大河里撑进了垛田的沟汊中,弯弯绕绕如进迷宫,最窄处仅容一船出入,两边的肥硕的菜花斜向河岸,好像彼此伸出的手臂,船打中间走过,碰得身上花瓣花粉沾沾的,引得蜂飞蝶舞,追着小船盘旋。蓝天,艳阳,绿水,花海,芳香清冽的空气,春妮仿佛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兴奋得乱动乱叫,像一只小麻雀。她要存扣停下船,让她踏上垛子看一看。存扣说再往深处撑撑,拣个大垛子,上去好好玩一玩。
这时前面哪道河汊里突然传来嘹亮的水乡小调儿,引得二人侧耳谛听:
“一条浜,两条浜,第三条浜里断船行。
拔起篙子停下桨,把个小姨子推倒在后船仓。
小姨子叫声姐夫呀,你不要慌来不要忙,放妹妹起来脱衣裳——小妹妹就像寄在人家的酒一缸,主人没吃你先尝!“
两人听了,脸都变得透红。
两人抱膝坐在垛田的青埂上,喁喁地交谈。人坐着就不如油菜高,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着。垛田间一派静谧。花香袭人,惹人沉醉。暖风悄悄吹来,万千菜花点头,倒似在窃窃私语。“真像世外桃园啊,”春妮感慨地说,“跟桂宏那儿又不大相同。”
存扣就告诉春妮这里独特地貌的形成,说很古远的时代这儿就是地势低洼的地方,后来先民们在这儿围圩造田,为了防御洪水,不断浚河取土加高田地,使得块块农田宛如漂浮水面的岛屿一般,故这儿又有“千岛之国”之称。他又给春妮讲了岳飞凭借这儿特殊的地形大败金兀术的传说,把她听得津津有味的。
存扣又告诉春妮,桂宏写信说由于他老实肯干,任劳任怨,深得校方赏识。经他介绍,红兰也到五烈中学食堂上班了。“据说两人就要订亲了哩。”
“啊?——他跟红兰?”春妮惊讶地说。
“咋啦,不行啊?在乡下大学毕业生找农村户口的多啊,再说红兰人品性格都好,又是从小长大的,两人蛮相配。”存扣说,“这小子现在肯定享福了,红兰还不把他服侍得滑滑滴滴的!”
“那、那你呢?”春妮有些急呛呛地问存扣。脸都涨红了。
“我……我不寻人,做、做和尚。”存扣无奈地看了春妮一眼,嗫嚅着说。
“坏蛋哟!”春妮握拳头打他,“我呢?我都来了,你把我怎么办呀?”她说着伸臂圈到存扣颈上,头挨上他的肩,眼泪汪汪的。
“我……我想办法。”存扣轻轻搂住春妮的肩,哄她。
“你一定要想办法。”春妮抬起泪眼看他,带着哭腔说:“告诉你丁存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死也要和你在一块!”
居然带着威压撒泼的口气。蹙着眉,嘟着嘴,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两人默默地拥抱,亲爱地结吻。存扣想如果有个做市里大干部的老子多好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他连父亲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他四仰八叉躺下来。春妮枕着他的膀子,猫一样偎着他。太阳温暖的光像为他俩盖了一层鸭绒薄被。他俩多想在这静谧的春光中,躺到天老地荒。
春妮回去后不到十天,存扣回家参加了东连和小琴的婚礼。
东连劳改回来后,像换了一个人。图章是坚决不刻了,一门心思和小琴做起了服装生意。劳改期间小琴仍留在扬州打工,每个月都请假到劳改农场去看望他,带着香烟和吃的东西。要他在里面表现好,安心改造。东连因此提早半年出来了。非常感激小琴对他的恩情,疼她,呵她,大番小事抢着做,比两人才认识在一起时都要好。
不久扬州城东乡建成了曲江小商品市场,东连和德宏、绕锁一起去订了服装摊位,每人两节,做起了正正当当的小老板。零售,小批发也做。由于周边县市没有规模像样的小商品批零市场,曲江市场正好就填了这个空白,生意日趋繁荣。以后连秀珠竟也进来了,他卖皮鞋,算是跟他的老本行还保持着瓜葛。
以后几年间曲江市场形成了浙江帮、兴化帮和扬州帮,东连这一帮人就是兴化帮的中坚和元老,很有些名气。
东连和小琴认识了没几天就睡到一起了,除了没拿结婚证没办喜酒,跟夫妻没有两样。东连劳改回来后小琴提出结婚,东连说咱们先好好做生意,等余到两三万块钱再结吧,要结就结得红红火火的,铺张一点,两边多请些干部庄客,不要让人看他东连劳过改了就瞧不起他。小琴就依了。两个人在床上用功都拿捏着小心,以免怀孕麻烦。但百密总有一疏,今年春节小琴发现好些日子不来月经了,到医院一查:有了。大概就是东连服刑回来那阵子,两人饥渴,天天要弄,不曾注意得好。小琴问东连怎么办,要不要趁早弄掉,东连却瞪了眼:养啊,伢子都是头胎好;万一又是个男娃弄掉了岂不是要恨一世?于是就开始筹划,要在二月这个菜花遍地黄的日子里先把婚礼办了。
德宏、绕锁和秀珠都没回来参加婚礼,预先在扬州就把贺礼买给东连两口子了,生意人最怕歇摊关门,老客户来了找不到人说不定就会流失到别家去了;正好还能帮东连家代出摊子,三个人的摊位都连在一起。
马锁回来了,他不要紧,市场里有小花和岳父照管着。进财也从江南赶了回来,带着大妮,他已是两个四岁双胞胎女儿的父亲了。不少同学都来了,看到多年不见的同学面孔,存扣很激动。少年情景犹在眼前,可各各都已成人夫人妇,有了后代,恍惚间存扣竟有了隔世之感:时光好快呀。
保连是开着警车来的。警灯闪烁,警笛呜呜叫着,一直开到庄西幸福河边进庄的桥口。旋即围上一圈人,以为庄上出事要抓人了。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簇新公安制服的胖墩墩的家伙跳下来,大家才发现是本庄的保连。他现在是曲塘镇派出所的所长了。毕业后他就跟郑所长的女儿爱华结了婚。才两年,他的体重猛增到一百八,是个大胖子了。平时他几乎不回来,庄上的老房子已经卖掉了。他朝大家点点头,和他的随从拎着簇崭崭的结婚礼品进庄去了。晓得的人就说,“保连到东连家,是官兵拜强盗。”大家都哄笑起来。
来亲到客太多,一个堂屋心只能摆四张八仙桌,又借了邻居家两个堂屋心,还吃上下席。请的庄上最好的厨场师傅掌勺。委实热闹、隆重。东连家的堂屋心同学就占了一半。
开席前老同学们边吃茶边说笑,谈着各人的情况。保连对存扣说,同学一帮子中,就你还没成家,要等到啥时候啊。存扣笑笑说,穷教师,臭老九,人家看不上的。保连说你不要谦虚,凭你这样子,只要你一点头,保管大姑娘满把抓;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找不到比以前好的不肯要。要存扣眼角也不要太高,拣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只要也是国家户口。”
同学们都以为保连说的“以前好的”是秀平。存扣和秀平的事儿大家都晓得。殊不知保连所指还有一个阿香,只是不好说给大家听。个个都说保连说得对,“找个国家户口的早点成家吧,大伙儿也等着喝你喜酒哩!”
存扣和春妮的事保连不晓得。保连毕业时存扣还在上大学,两人的联系不多,存扣没有向他提过春妮。
要开席了,大家把存扣和保连推搡着北面上座,保连略微谦让一下就坐下了,存扣却拉进财马锁他们坐。僵持了半天,保连不耐烦地对存扣说:“你就坐吧,上学时你是班长,坐这个位子不为大。”存扣没办法,要保连坐在凳的东半边(一张凳上也分大小),保连不肯,存扣说:“你是所长,比班长大,你不坐我就不坐。”保连哈哈一笑,屁股一挪坐到了东半边;习惯性地揪掉大盖帽,把裤腰带松了两个扣儿,坐直了,扭了扭腰眼,好像做着什么准备活动。马锁拆开桌上的喜烟散给大家,保连从裤兜里掏出个精致的防风打火机“啪”地点上,从鼻孔里冲出浓烟来,带着炫耀的口气说:“不瞒大家说,我现在在外头吃饭不坐这上岗子(方言,即上座)酒还喝不下去!”大家恭维他:“所长么,上岗子派你座。”“你不坐谁敢坐?”存扣在旁边笑笑。
也难怪保连得意。公安大专一出来,仰仗他丈人郑所长的社会关系,找了上面得劲的人物,把他安排到全县工业最发达的大镇曲塘去。由于他是派出所唯一有文凭的大学生,办事专业,又有着上头的背景,人也活络,干了不多久就当上了副教导员。当年春节前他带人在外面抓赌时偶然获得了潜逃多年被省公安部督捕的绑匪杨大头偷偷回家过年的消息,立刻带了四个联防队员到他家里去抓。在抓捕过程中保连冲上去与杨大头展开搏斗,不意杨匪身手敏捷,挣开身拔出自制霰弹手枪,开枪拒捕,保连胳膊受了轻伤,但还是坚持着和另外几个联防队员制服了杨大头。
当时的《公安报》有一篇文章报道了这件事,里面有一段保连和绑匪杨大头对峙时的情景:
……匪徒杨大头拿枪指着顾教导员的头吼道:“你们不出去,我就开枪!”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顾教导员面不改色,正气凛然地说:“我是人民警察,今天来就是来抓捕你的,你就是开枪把我打死,我们也要抓住你!你现在只有放下武器,争取宽大,想逃是不可能的!”机警的顾教导员一面与匪徒对话,一面寻找战机,当看到杨大头拿枪的手稍一移动,一个饿虎扑食冲了上去,杨匪仓猝间开枪,霰弹击伤了顾教导员的左臂和联防队员李华云的右耳。英勇的教导员不顾伤痛,利用在公安学校掌握的擒敌技术将匪徒掼倒,左手死死地压住对方持枪的手腕,联防队员一拥而上,终于擒住了这个凶恶的匪徒。……
保连因此受到了上级的嘉奖,荣立二等功。并擢升曲塘派出所副所长,不久正所调到县城,他顺理成章地替了正职。
保连成了兴化市最年轻的派出所长。
以后有一次存扣曾问过保连:“当时匪徒拿枪指住你的时候,怕不怕?”
“咋不怕?怕得尿都要滴下来了,腿直打软!他指头一动我就光荣牺牲了,怎么不怕!”
他说不晓得这狗日的有枪,看到他拔枪出来的一瞬间身上血好像都不流了。
存扣笑着说:“可是你还是犟起来说了那些义正词严的话。还是好样的!”
保连哈哈大笑,说那都是记者编的,经过艺术加工的。他告诉存扣事实情况是这样的:杨大头拚命挣脱保连的擒拿拔出枪来指着他吼叫,“滚,你们不滚出去,老子就开枪!”
保连不防杨大头有枪,而他们手上只有铐子和两根警棍,下意识往外退,一面说,“你不要乱来,你开枪打了我你就是死罪,你放下武器还有一条生路,你不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的婆娘伢子唦,你就忍心让他们成孤儿寡母啊……”
杨大头拿枪的手有些颤抖,这时他的老婆哭着从房间里冲出来,喊着“宝强啊!你不能开枪啊!”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眼,杨大头忙甩她,保连他们几个趁势一涌而上,杨大头胡乱开了一枪,霰弹擦了保连的膀子和一个联防队员的耳朵……把他拿下了。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运气不错!”
酒过三巡,东连乐颠颠地到这边敬酒了,大家都站起来,祝他夫妻恩爱,早生贵子,生意兴隆。东连高兴地和大家干杯后转到存扣身边来,说专门要代庄上几个在扬州做生意的敬存扣一杯。除马锁外,大家都讶异,问这是从哪里说。东连就扼要地介绍了存扣在扬州上学时指点德宏绕锁做生意的事,带着夸张的口吻说不是存扣这两小子生意就不会上路子,他东连也不会跟着做服装(生意),现在就不可能进曲江市场做安稳生意,走上正轨。“秀珠也是看我们做得好决心进去的。”东连说寻宝不忘指路人,这杯酒存扣一定要喝。存扣杯子一抬酒就进了喉咙,淌水似的,笑着说生意是你们做的,我有什么功劳啊,看到你们发财我心里也很高兴啊。保连说可惜啊,存扣从小脑子就灵,天生是块做大事的材料,可惜做了教师;说存扣如果在公安系统就不得了了。“能文能武,人又生得威风,又能喝酒,到哪儿都吃香啊!”
众人连连称是。马锁说如果存扣做生意的话,保管跟他以前上学一样拿头牌。“像我这样的猪脑子在我们那市场里一年还弄头两万哩!”马锁进了湾头废旧金属回收市场后,包了两家工厂的废品收购,生意着实做得不丑。
保连对存扣说:“你看你看,你一年工资拿了几文,你都不抵马锁啊!”他对大家说,现在这世道想发财两条道:要么当官,——官当得大,有人往你家里送钱,往你兜里塞钱,还生怕你不要哩;要么就做生意。说他辖区里有的私人开厂的老板哪个没得几十万的身家啊,一场麻将上千上万的输赢,羸的人心平气和,输的人面不改色,根本就不在乎。“钱是人的胆啊!”
有人笑着问保连:“不是说你常带人抓赌吗,这些老板你抓没抓过?”
保连诡秘地一笑:“赌啊……当然是要抓的了。不抓咋行?”
“那这些大老板肯定怕你喽!”
“啊?哈哈,不怕,不怕!”保连打着哈哈说,“这些人都和我朋友。”他摇摇胖手:“不跟你们谈这个,你们不懂!”
大家就笑。向他敬酒。存扣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竟有些陌生的感觉。两年前参加他和爱华的婚礼时,哪有现在这么胖。坐在凳上像座肉山了。肥阔的脸赶得上小孩屁股大了。连说话口气都变了。
进财接着刚才保连的话头,说生意做得好确实比上班强多了,他认得一个中学美术教师,闲时帮一家私人开的工艺玻璃厂画些梅兰竹菊高山流水,还有一些好看的图案,画好了让人家加工成磨砂和喷绘画,很受欢迎;现在城市人家装修都要用到这些工艺玻璃,天花呀,隔断呀,客厅和厨房卫生间上的门呀,都用。好看得很。十几块钱一平米的普通玻璃加工后卖到一百五六,十倍的利润。时间一长这教师动了心,暗里熟悉了简单的加工流程,自个儿租了个门面单干起来。他手艺精,生意竟忙不过来,订单来不及做,就在学校里办了停薪留职,雇了好几个人做下手,一年就搞八九万哩。
听到这里存扣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农历三月二十七,是存扣的生日。但存扣自己都没想起来。
小生日,早上下碗长寿面吃吃还是应该的。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注:1991年5月11日),下午放学后存扣没有回顾庄。两个班的作文批改是一项很大的工作量,他不敢马虎。他晓得老师改得马虎学生就写得马虎。而认真写好作文最能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他通常利用周末和星期天批改作文,时间比较整齐。
下午一放学,学生和几乎全部老师都回去了,学校里就很静。存扣正在宿舍里埋头批改作文,木门轻轻被人启开了,存扣浑然不觉,但他马上嗅了嗅鼻子,好像有一种近乎花香的味道,太熟悉的味道,他认得的味道,是……他惊喜地回头——春妮!是春妮!果然是春妮!
她亭亭地站在门外,顽皮地朝他笑着。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她今天穿的大红的短打风衣,里面是件葱绿的t恤衫。桃红柳绿,春光无限。
“给你过生日来啦。不欢迎啊?”她轻声说。如同鸟啭。巧笑嫣然。
存扣腾地站起来迎上去,一脚把门踢上了。双手搭着她的肩问:“天!你来怎么不预先给打个招呼?”
“给你惊喜嘛!”嬉笑。龇着可爱的小虎牙。
“如果赶巧我回去了怎么办呀?”存扣嗔她。
“那我就追到你家去!”春妮调皮地歪歪头,“不就是顾庄么,——当我不晓得!”
存扣感动得把她搂在怀里。眼睛都湿润了。
也就是这一刻,他铁定了主意。
晚饭。补吃长寿面。是菜面。花垛中学每个外地老师都分有一个小畈子园地,存扣种的是小青菜。除了自己吃,多下来的可以送学校食堂变钱。现摘的青菜水灵灵地下锅,煮熟了担在面上,碧绿如翡翠。春妮连夸存扣手艺好。存扣笑着说是打光棍练出来的。
吃蛋糕了。点小蜡烛,吹蜡烛,许愿。春妮用英文轻轻唱了生日歌。烛影摇红,四目相对,款款深情。存扣吿诉春妮:他打算办停薪留职。到盐城去,到她身边去。
“你到盐城干什么呢?”春妮失声叫起来,“你又不能再教学了……”
“我做生意。”存扣沉着地说。他讲了马锁、东连、德宏、绕锁、秀珠在扬州做生意的事,“凭我丁存扣无论如何做起来也不比他们几个差吧。”
“那、那你牺牲太大了啊,存扣……”春妮急急(方言:眼睁睁;马上)要哭了。
“别怕,我有退路的。”存扣对春妮说,万一做生意无法立足他可以再回来,又不是辞职。存扣说给他两年为期,赚到钱了有两种打算:一是到时教师调动政策是不是松动了些——不管松动不松动——他准备花大钱请人疏通关节,把自己调动到盐城去;二是继续做生意,做大做强,经商到底。“现在文化人下海都成时尚了! ——赚不到钱你就不要我。这样行么?”
春妮趴到桌上哭起来。女孩儿家家的,哪里受得了男儿为爱铤而走险的决断。
存扣安然地看着春妮耸动的双肩,平静地说:“哭啥,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愿意嫁给我的话,我一放暑假就办手续了。”
春妮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坏蛋呀,你说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呀?”她过来骑跨到存扣大腿上,头埋在他怀里,哽咽地说:“你对我这样有情意,我就是跟着你要饭都是愿意的。”
“就怕到时候你爸妈不肯接纳我……”
“他们敢!”春妮叫起来,唬了存扣一跳。她在存扣怀里撒娇道:“不会的,我是爸妈的宝贝女儿,他们玩不过我!”
存扣替她揩揩脸上的泪,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怜爱地说:“‘哭哭笑笑,花猫觉觉。’跟孩子似的。”
……
这一夜两人睡在了一起。
自从大四那个撩人的月夜,两个人在瘦西湖北大门外的树林里有了第一次,毕业前他俩又好过几回。总是情不自禁。但没有地方呀,都是地床天幕,偷偷地野合。瞒不了月亮和星星,瞒不了哨兵样的树、软褥样的草,昆虫在旁边唧唧咕咕凑着热闹,猫头鹰在朦胧的暗处窥伺。担心和怕呀。匆匆慌慌地做。而现在不同了,静谧的大楼,安全的密室,温暖的黑夜,舒服的床,棉被下面他俩解除了一切羁绊,青春的肉体蓬勃火热,纠缠,磨合,颠狂,互相求索,彼此施与。黑暗中的双人舞蹈。甜蜜的贴身搏斗。舒缓时似吟蒙古长调,抒情宛转;激烈时如大海冲浪,迅捷跌宕。无须开灯,他们的身体有千百双眼睛。准确、默契,天衣无缝。天才的悟性,灵感迭出。
如不知厌足的两只小兽。
“几回了?……”她呢喃。
“三回。”他轻告她。“吃得消啊?”
“嗯。你呢?”
“没事。”
……
也有“中场”休息。
“你老摸我屁股干啥?”她偎在他的怀里,缠着他的脖子说。
“这里肉多……好摸。”
“那你就多摸会儿。”吃吃地笑。
“嗯。”
……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帘洒满整个室内时,两个人才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相视而笑。轻轻对碰了下嘴唇。
存扣在阳台角落上刷牙时腿突然一软,差点单膝跪了下来。他摇摇头,偷笑:“昨晚一宵真像跑了场马拉松!”
春妮系着围裙,像个年轻的家庭主妇,给他端上来一碗金黄喷香的油煎荷包蛋。
“来来来,吃蛋喽!”
“我不大喜欢吃油煎的……”存扣要拿碗揩搛掉两个,春妮忙按住他,哄他:“乖乖地吃掉。补养哩。”
存扣嘟嘟哝哝地拔着油汪汪的蛋:“这么多,五个……”
他对着一个荷包蛋咬下去。蛋黄流流的,溏生的,蛮好吃。“五个……”他想起昨夜两人好过的次数,朝春妮望去——这坏家伙,正托着下巴朝他咪咪笑哩!
“鬼妮子!”他在心里笑骂道。
今天是周末,一放学春妮就带着淼儿打的去她响水县城的姨娘家了。三姨丈贺五十岁。生意人存扣没有去。生意人存扣总有事情丢不下。生意人存扣只好独自留守在家里。生意人算是自由职业,自由职业的生意人却不自由。
以前除了在外地进货回不来,周末存扣从没有离开妻儿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属第一次。他真有点不适应呢。
存扣的家在古老的通榆河畔的皇冠花园。这是盐城市有名的样板小区,里面的居家以当官的多和大老板多而著名。存扣住d幢607室,是楼中楼:下面148平米,四室两厅两卫,八米的大阳台,楼上三室一厅一卫,前后天台。房子太大了,三个人全在家尚显空廓,何况是一个人,存扣有些惶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呢。他坐立不安,这房走到那房,楼下跑到楼上,楼上跑到楼下,乱看,乱摸,乱想。他想打手机告诉春妮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感受,可是又不大好意思。——岂不像个孩子!
三十五岁的大男人存扣特别恋家,恋老婆。这种性格上的柔软是否跟他孩提时期过早没有了父亲,母亲又常年不大归家有关;跟他(因此?)打小就有的恋母情结有关?童年对人整个一生产生的影响的是巨大的,根深蒂固的。恋家恋老婆的存扣其实真是一个大男孩。(儿子丁淼还没和爸妈分床的时候,常常是三人睡一头,春妮当中间,大小两个男人分两边,常常让春妮忍俊不禁,心生许多爱怜和幸福。)许多男人的刚强甚至霸悍都是外在的,他内心的柔怯只有最亲的人才知道吧。
本来朋友打电话喊他出去喝酒的。他不去。他怕喝过酒孤零地往空家里赶,那感觉肯定是不好——家里没有人留着等他回去的灯光,也没有人替他泡上醒酒的酽茶。他到小区门口的熟食摊上切了点东西,拿出冰箱中镇着的啤酒,自斟自饮,直喝得有些醺醺然;最后又下了一筷子面。吃过了,桌子也不收拾,就坐立不安起来。就开电视关电视;就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就楼下跑到楼上,楼上跑到楼下……最后他用电水壶烧了两瓶水,把自己安置在书房电脑桌前的转椅上,喝茶,抽烟,听电脑循环播放谭咏麟唱的歌曲——《杨花》。
人的心在江湖容易老
也许梦想失去的太早
又有生不由己的苦恼
旧情难忘当夜雨潇潇
有些爱在流光中变了
想起几分当年她的好
无息无声岁月已过了
人在风尘何处能寻找
多少浮世男女身随情海波浪飘
好像杨花顺着风招摇
为爱痴痴的笑把情狠狠的燃烧
地大天大无处可逃
寂寞的风慢慢吹
吹落杨花四散飞
冷语流言但愿听不到
无情的风轻轻吹
吹落杨花四散飞
前尘往事烟消云消
我看杨花多寂寞
杨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
这首歌是存扣前不久在街上无意听到的。据说是首老歌,但存扣没听过。那天他骑着摩托车路过那家咖啡屋时一下子就被这首歌吸引住了。十年商海沉浮,并没有改变他那颗易感的心。他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车,仔细听这首歌。大概是电脑循环播放,一遍以后,又是一遍……谭咏麟的歌声音中流淌出来的那份苍桑、无奈、心痛……让存扣听得痴住了。他感到内心深处有根老弦被拔动了。回来之后他就上电脑搜索这首歌,以快捷方式把它放在桌面上。他没有立即就再听——他舍不得,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认真地,狠狠地听。这首歌就像一把钥匙,能领着他走进从前的真实的回忆中去。回忆是要有合适的心境的,甚至要有点心理准备。存扣是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主要是有所不愿,——或者说不敢。
但今天有谭咏麟。他幽幽地唱着《杨花》。在这三月初的春夜,这所空房子里。有酒精,有酽茶,有烟。还有孤独。他决定认真回忆一次。
童年和少年时的回忆是轻松诙谐有趣的。他的回忆是以典型人物串起来的:比如妈妈,比如外婆,比如哥哥,比如保连,比如月红嫂嫂,比如机工保国,比如张老师,比如庆芸……
直至十六岁那年——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菜花黄——美丽的秀平出现了,他的心开始收紧……
然后就是阿香……
爱香……
又是阿香……
最后是春妮……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追忆居然是以几个女子为主角的,她们如同太阳——她们的光焰掩盖了无数的星辰。
他对这几个女子的回忆绵密而真切。一个个宛在眼前。在一遍又一遍的《杨花》歌声中,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悠悠然飘进时光隧道。他泪流满面。
那么二十五岁以后呢?
也就是从九一年到现在,存扣认为是他生命中最单纯、最殷实、最安详的十年:
他到盐城经商,两年内在曹家巷批发市场打稳下了根基,成了批发大户;
他娶了春妮,有了淼儿;
他在教育局处理停薪留职教师的运动中主动递交了辞呈;
买房子;
九六年跳出曹家巷批发市场(把所买断二十年使用权的四间门面房一齐租掉),到白天鹅商城承包了四十副龙门架子卖高档服装;
九九年开始做服装品牌专卖至今。
感谢国家的改革开放,使存扣敢于为了捍卫爱情毅然下海,最终“抱得美人归”。在九十年代初个体经济如火如荼的大好时机下,存扣和全国无数的个体工商户一样,迅速地掘到了第一桶金,积累了商业经验,稳步发展和壮大了生意;他从一个书生意气的年轻教师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商人。
他不得已的人生“转型”获得了成功。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首老歌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撩起他感伤的情绪,让他沉溺往事不能自已呢?
——难道他骨子里还有什么不满足——不甘心么?
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
其实从今年一开春他就感到越来越不对头了。常常,不经意之中,无来由的,有种类似惆怅、忧伤的情绪悄悄笼上他的心头,如雾霭般迷蒙,如蛛丝般飘忽,挥又挥不去,捏又捏不住。眼下离他农历三月二十七的三十五岁生日不远了,他突然又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紧迫感,这是为什么呢?他真是想不通。
谭咏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唱着他的《杨花》,满书房都好像流淌着杨花的暗香。寂寞。自怜。忧伤。心痛。茶叶喝掉一两,香烟抽掉十根,存扣关掉了电脑。站起来。在空阔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就哑然失笑——
三十五岁的人生,也就是一两茶叶的功夫,十根香烟的功夫。
第三十四章
存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为他这句即兴而来的精妙譬语失笑出声。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
电脑桌上的烟缸里那十只新鲜的烟蒂有如一堆死蟑螂。但烟雾还活着,缭绕于整个书房。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玻璃门书橱里。有几本书在烟雾的罅缝间隐现,如云海间的山峰,凛然笔立。《大学语文》,《文学概论》,《中国文学概论》,《世界文学史》。书脊上的书字宛若眼睛,默然地,沉静地,严肃地,瞅着他。仿佛就有来自遥远天际的某种感应,抑或如中了什么魔法……总之,存扣猛然浑身抖颤,无法自抑。他打开书橱,颤巍巍拈出那几本书,用手抚摩着,如一个孩子,嘤嘤地呜咽起来。
他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大学生出身了。——他读的是中文系。
从儿童时代就树立了长成后的理想:做一个写大书的人。
吴窑中学那个皎洁的月夜,空阔的操场上,那棵老槐树底下,他曾对亲爱的秀平再次表白了他的理想:考复旦中文系,做作家。
他是大学里的“校园朦胧诗人”。
可是……他一转身就离开了文字。他成了理想的“负心汉”。十年了,他挥酒文字的手只晓得跟人民币亲热。而他的书(还有那些随笔本和日记)还默默地站在他的屋内,站得纸页都黄了……
夜盐城。高楼外春雨潇潇,润物无声。城市憩息了。存扣伫立站在阳台上的玻璃拉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天幕,抽烟。忽然来自东南方向的遥远处依稀传来两声呼喊,好像在唤着他的名字:“存扣!”
春妮从响水回来后,很快感到丈夫有些不对头。以前在家里总是跟她和孩子说说笑笑,谈些外面有趣的事,和生意上的事;把儿子抱在腿上惯惯——八岁的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开心果;烟多了,酒多了;还皱眉头,还叹气;喜欢听些怀旧感伤的老歌……“你这几天怎么啦?”吃早饭时春妮问存扣,是不是生意不好啊。存扣说没有,生意很正常啊。没有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你看儿子都不敢跟你玩啦!存扣就把孩子抱到膝上,亲亲娇嫩的脸蛋:“对不起,爸爸有点烦。”
“你烦什么呢?”春妮温柔地问。
“就是有点儿烦。”存扣对春妮说,想回顾庄,看看哥嫂,散散心。平时忙生意,总是没机会回去;去年商场里一直营业到除夕夜,大年初二又开门了:连过年都没捞着回家。偶尔妈妈来一趟,像走亲戚;哥嫂在家里开大店了,又走不开。——都不像一家人了,都像要生分了。真是无奈。
春妮笑了:“哦,原来是想家了!”她说就为这个,弄得脑闷愁肠的,吓人呢。“家去吧家去吧,家去过两天!”
她说乡下空气好,现在又是春天,桃红柳绿的,散心正是时候。何况——“你又不是没得抽不开身。”
是的,做生意人总是对生意一百个不放心,并不是抽不开身。现在做品牌代理,都是厂家直接发货,平时只要去商场看看,扎扎账,跟甩手掌柜差不多,——哪能说抽不出时间下乡玩上几天呢。
当然这一年多存扣跟朋友一起在做些建筑上沙石生意,但也是做了玩玩,可做可不做;存扣就是怕无聊,也有一种新鲜。去年做的几笔还不丑呢。
淼儿羡慕地看爸爸,嘴里喃喃地说也要去兴化。要看奶奶,要俊杰哥哥带他玩——在乡下他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春妮说乖乖你要上学呢,你也去的话,妈妈一个人在这大房子里会怕的,妈妈会伤心的——你这个狠心的小东西!淼儿立刻改口说,妈,我是说放暑假跟你一块去的。
这个巧嘴儿,变话就是快。
存扣喜爱地看着孩子。他常常听人说淼儿长得像他,可他却觉得很多地方像春妮:脾性像,聪明,惹人喜欢,惹人疼。
要回家了。存扣心情陡然好了起来。其实他并不是打算回去散什么心,但他总觉得他这时应该回去一趟。像是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在那片土地上,在冥冥中。
存扣打的回去。车刚开出城,他临时做了决定:改去曲塘镇,先看看保连。
存扣有几年碰不到他了。只晓得他一直春风得意。
保连,曾经和他关系最好的同学,伙伴。该去看看他了。
车子一直开到曲塘镇派出所大门口,差不多十点钟。 “你这家伙,怎么不事先打个手机给我?” 存扣的突然造访让保连感到惊喜莫名,伸出肥厚的大手,和存扣紧紧相握,亲热地嗔怪道。存扣笑着说:“不劳你兴师动众。我回顾庄,路上突然想先拢你这边看一看。”保连说:“到了我这里肯定要把你服侍好的,——我俩谁跟谁呀!这么多年了,你只顾了发财,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要了!”“你不是也没到我盐城伸一脚么?”存扣哈哈大笑,“你是官,我是草民,今天还不是我主动送上门来的嘛!”保连也大笑:“都是忙人!都是忙人!”携着存扣的手到沙发上坐下。一个民警马上泡上了茶。
存扣喝茶的当儿,保连朝家里打电话:“爱华,安排个包厢。存扣来了!”存扣忙蹾下茶杯,止他:“你别烦,别把我当客,随粥便饭最好。”保连说:“不烦不烦,饭店开在自家,方便得很。——中饭时先跟你好好喝一喝!”他到隔壁办公室交待了几句,回来喊存扣:“咱们往家慢慢晃吧。”
在车上开时还不在意,走起路来才晓得这曲塘镇确实是大。马路又阔又长,市面相当繁荣。居然看见几家卖摩托车的——不乏豪华车——这只是个乡镇呀。倒像个小县城了。保连好像看出存扣的讶然,说曲塘这地方富足呢,做生意的多,开厂的多,外地老板多,镇上工业园区几十爿厂子呢,曲塘的税收在全市是数一数二的。他告诉这市面上有他开的超市和与朋友合做的影楼,加上他开的饭店,在曲塘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吧。“这十二年我要往上动的机会很多,但哪儿我都不想去,在市里做个凤尾哪抵我在曲塘做个鸡头,这里是我的幸运之地,发达之地,这辈子生生死死就在这儿了,拿八抬大轿都抬不走我!”他很贴己地对存扣说,这些生意都是明的,暗的就没得数了。他的语气中有相当的自得。存扣心里很惊诧,一个乡镇派出所长居然能做成这样,嘴里却说:“不简单,不简单!”跟着又补了句: “你是个行事稳重的聪明人,能有今天,可以理解。”这话看上去是夸奖,其实也含有一丝担忧的成分,保连焉能听不出来,笑着说:“我这个人做事胆大心细你是知道的,没事,我在这儿经营了这么多年,树大根深,稳得很哩。”存扣笑:“那就好。”
存扣一路观光,说好像曲塘镇饭店跟浴室蛮多的嘛,保连说地方一富裕消费场所当然也就多。“浴室有二十几家呢!”存扣咂嘴,说开这么多浴室估计生意也有限。保连说你以为进去的人都是洗三五块钱一把澡的那种啊,才不是呢,亏你还是大老板呢这么不懂行情。他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有澡客上这来洗,你们盐城也经常有人放车子来。生意相当好的。存扣一听,就晓得是什么意思了。他听人说过曲塘这儿是兴化的红灯区,看来情况确是这样。
“但开饭店就数我老大了。镇上的头头脑脑大小老板哪个不跟我熟。到派出所解决纠纷的要请吃饭肯定是到我饭店里来。”保连洋洋得意地说。
在一个四岔路口,保连指着一个门楼上写着“金鑫酒家”的三层小楼:“到了。”
爱华笑嘻嘻地出来把两人迎了进去。一楼是大厅,二楼包厢,三楼是住家。装修得蛮大气。三楼住家尤其豪华,存扣赞不绝口。保连把存扣让到真皮沙发上坐下,微笑着说砌房子带装修玩掉三十大几万呢。“在我们曲塘,几十万的好房子多的是。”
爱华端上茶来。存扣有几年看不见她了。一副精干的老板娘样子,但是很瘦,脸色也不大好。“存扣哥,你难得到我们这儿来呀!”她说。“啊啊,是难得,”存扣说,“主要是不方便,生意缠人,穷忙。”“你还穷忙呢,老听保连说起你,说你在盐城当大老板。”“哪里,比你家顾老板差多了。”存扣带着玩笑说。“他呀,甩手掌柜!家里的生意没得我撑着,他老板个屁!”保连站在落地窗面前打着手机,吆五喝六的,喊人吃中饭,听到这里回过头来说:“好了好了婆娘,别在存扣面前诉苦摆功了。我是一所之长,做生意只能带扯,不能一天到晚粘在这上面唦!”
下面有人喊“老板娘”,爱华风风火火地下了楼。保连坐下来对存扣说:“说实在的,没得爱华我这一大摊子生意还真做不起来,虽然用了不少伙计,但大番小事还是要经她过手,整天忙个不得歇。”存扣说真是不简单,看把她劳神得瘦的,老婆也要宝贝嘛,“爱华结婚的时候多胖啊。”保连说她做会计出身,天生好烦神,不忙反而难过:“三十四岁的人了,还能跟做姑娘时比?女人一过三十就不能看了!”他递一根“玉溪”给存扣,自己也点上一根,鼻孔里喷出烟来,“好在这世上婆娘多哩。”
“什么呀,婆娘多?婆娘只能有一个。”存扣笑着说。他心想,这保连现在真是不得了,他所说的婆娘大概就是情人的意思。
“是的,我婆娘多啊。”
保连又强调了一句。从小在存扣面前他说话就格外的坦白。这是对曾经多么亲密的伙伴啊。
存扣望望他,没吱声。
吃过饭一伙人各自散了,保连叫住走到楼梯口的王教导员,说所里如果有啥事替他挡一挡,他要全天候陪老同学的。王教导员笑笑说,“顾所,你就放心好了。”朝存扣点下头,下了楼。
保连喝得红头涨脸的。存扣也自觉多喝了两杯。在座的大多是乡镇干部,喝酒都不含糊,加上保连在桌上对大家一阵渲染他和存扣的关系,存扣就成了桌上敬酒的对象。两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保连说到我这儿来无非陪你吃喝玩赌,吃喝没说的,赌我晓得你没兴趣,剩下玩了,怎么玩,随你。他笑咪咪地看着存扣。存扣说一起去野处转转,仔细看看庄稼,看看小河,闻闻泥土的气息;吹吹牛。保连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还跟个学生似的,这么诗情画意,哪像个会赚钱享受的大老板。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回来本来就是想看看乡下的春天的,散散心;在城里整天为生意忙,太憋气了。保连朝窗外看了看,说才喝过酒这热太阳一晒,不是散心而是受罪,“这样吧,我们去浴室泡个澡,醒醒酒,上来再谈谈扯扯。那里面安静,又有气氛。”存扣说也好,这么多年了,难得能在一起好好谈谈话。
保连换了便装和存扣下了楼。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谈话。存扣心里很感动:毕竟是一块长大的伙伴啊,遇在一起还跟以前一个样子,还是那么亲热和贴己。他真有想搭住保连肩膀走的冲动——像上学时一样。
存扣说:“要是我进仁叔活到今天多好啊。”
保连说:“别提起我爸,想起他老人家我心里像锥子戳。他是为我把苦受足了。我对不起他呀。”
存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世上最沉痛的事啊。哪个做下人的不希望上人能多享享老福呢。
保连说:“现在过清明我回去,在我爸坟上倒整瓶的‘茅台’,点整条的‘玉溪’,烧最好的纸别墅,连女人都给他捎上了,可真的能收到吗?我现在常常想,哪怕他现在能活过来一天,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好!”
存扣看保连有些伤感,就用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果真能活过来,看见你过得这样,还不把眼睛笑成一条线!”他本想说“还不把头上疤笑亮了。”但觉得这样说不免轻薄了,临出口改成了说眼睛。
又说:“日子过得好,身体也要注意。”他瞟了一眼保连:“看胖成这样。”
保连说快二百(斤)了。“天天有应酬,又懒得运动,想降也降不下来。”
存扣说还是得降,要控制饮食,适当锻炼身体。“太胖了不是好事,要出问题的。”
保连说问题已经不小了,大便不能蹲坑,肉堆在肚子上,两条腿直打抖,小便低头望不见鸡巴,跟女人逑交易(做爱)像跑马拉松,喘得要老命。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还是那个德性!”
“君悦浴室”座落在镇子南头。有两条公路在这儿交叉。它的北面,隔着一个清汪汪的大鱼塘,是建筑整齐的曲塘中学。下午两点钟。乡下湛蓝的天,清洁的空气。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有种脉脉的质感,温暖地照在你身上,像母亲的手,像姐姐的手,轻柔地、亲切地抚弄着你,使你忍不住想发出快乐的嘤咛。没有什么风,蜜峰间或从你面颊前“呜”一声掠过,能感到它振翅带来的细微的荡波。田里的麦子蓬勃而肃穆地站成检阅的方队,威武之师;油菜花像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远处几个大烟囱吐出的白烟疑在蓝天的背景处,如团团棉花,硕大无朋。乡野充满生机的静呵,连间或过往的汽车都不忍心打破这安宁,悄无声息地来往,很快就逝进了田间深处,像开春后的鱼苗苗,尾巴轻摆就拖曳着一线水痕没入浮莲和水花生中间去了。校园里传来学生朗读和上音乐课风琴的声音,此刻宛若天籁。多好的乡间!多好的春天!存扣胸肺开张,呼吸绵长,十分陶醉了——人间美景多,离你并不远,可是那么多人整天忙忙碌碌,重复着说不清太多理由和意义的事情,把这些美好的本真的情境忽略和丢弃了,而人的年纪却在这些忙碌、重复和丢弃中悄悄地摞加,摞加得你在镜中认不出自己而徒自嗟叹。存扣心里感慨着,竟有一些懊恼,甚至是愤怒。仿佛是受到某种启示,仿制是听到遥远处一声熟悉的呢喃,他蛰伏在灵魂深处的某种潜质被悠悠唤醒了。他肌肉舒展,精神澎湃,他想做诗和讴唱,他想倾诉,他想拳打腿踢什么。是的,他的身体涨满了久违的春潮,他要某种方式的发泄才能舒心畅意,才能获得安宁。他抬头看见突兀在旷田边缘的“君悦浴室”,楼顶上的椰风海浪间,那四五个穿着“比基尼”嬉戏的青春女孩子,身上突然燥热,呼吸都为之加快。他开始觉得什么。他开始有些慌张。但这种慌张却如孩童拈着燃香面对着大炮仗一样欲罢而不能。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他有些迷乱,有些恍惚。他深呼吸,然后吐气,空气中便有一种醺醺的甜味。
“哦!——顾所!”保连和存扣刚踏入浴室大院没几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忙不迭走出正对门口的吧台,下了七八级台阶迎了上来。“蔡老板,生意不丑么!”保连看着停在大院里的轿车摩托车自行车说,声音里带着官腔。不是保连称呼,存扣还真看不出这人就是浴室老板,完全是个老实农民的样子。穿着件大半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中等个,黑瘦;两手粗大,筋骨突出,明显是双劳动人的苦手。他微躬着腰,笑脸间堆着笨拙的谦恭,陪保连和存扣进去。吧台里面有一扇门,推开了原来是个精致的小会客室。蔡老板请两人在沙发上坐,敬上烟,点上火。一个举止端庄的女孩进来替两人泡上茶。上好的龙井。
“承蒙顾所照应,生意做得还可以。”这时蔡老板才想到接起保连刚才的话头。
“一天营业额有多少?”保连喝了一口茶,大腿跷着二腿问道。
“四五千吧……这向时比较正常。”蔡老板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以嘛。在这曲塘镇上(开浴室)你属上数的了!”保连扭头告诉存扣,这蔡老板的儿子是他的把兄弟,在镇上开轴承厂,钱赚得多了,就砌个浴室撂把他老头开开。——刚才来倒茶的是老蔡的幺丫头。这浴室连砌带装修玩掉六七十万呢。老蔡是老实农民,心眼实,找的小姐都是清清爽爽的,年龄小,模样好,因此澡客爱到他这儿,生意越来越顺。“我这边来人到客一般都是往他这儿安排。”
“全靠顾所照顾,给我们父子面子。”蔡老板专心听保连对存扣说话,这时插进来一句。他表白地说:“春节间我还去了一趟湖南,带了几个山里伢子,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知道,上次那个小湘不就是么。”保连说。
“对对,就是这次带的。”
保连向蔡老板介绍存扣:“这位丁老板是我老同学,最好的朋友,你今天要把他服侍好了。”蔡老板连连说好,“肯定的,肯定的。”
蔡老板亲自在前面带路。一楼的普通大厅热闹哄哄的,存扣在外面朝里瞥了一眼,浴客几乎坐满了,喝茶抽烟,嬉笑谈天。有三四个女孩穿着单薄暴露,穿梭其间,仿佛是在拉客。烟雾缭绕,有些如《西游记》电影中云遮雾罩的洞天福地。二楼几条长长的走道上铺着猩红色地毯,两边全是一间间的包厢,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暖暖的色调,全是女子裸体,撩人又不失端庄。中央空调丝丝地放着暖气。包厢门全关着,里面却全有内容。
存扣喉咙有些发干。他想对保连说什么。但终于没说。
保连轻问:“在盐城常洗这澡?”
存扣说没洗过。
保连说城里也有,但抓得紧,弄进去没得三五千出不来。“以后想玩直接到我这儿来。”
一直走上三楼。更是转弯抹角,曲径通幽,如同迷宫。终于到了一个里间,蔡老板开了门,手一摸开了灯。里面有四张床,包着雪白的床套。墙纸是米黄色的,壁灯和地毯都很考究,大屏幕落地彩电。墙上杂志大小的玻璃框中是陈逸飞的仕女画,显得庄重有品位。蔡老板把空调打开,调到合适的温度。门开了,蔡姑娘拎着水瓶走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两盒“玉溪”,微笑着叫了声“顾所”,把茶泡上了退了出去。
保连对蔡老板挥挥手:“你先出去吧,我们把这杯茶喝了洗澡,上来再打手机给你。”
蔡老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保连对存扣说:“这间是贵宾房,平时不轻易开的。隔壁有个小池子,我们就去洗。”
存扣没答他。大口喝茶,大口抽烟。
小方池子精致得很。水色碧绿,水面氲氲着若有若无的白气。保连“轰隆”一声坐了进去,池水往外直溢。两个人面对面淹在水中,头搁在池边,四肢放松,通体舒泰。“多少年不在一块洗澡喽。”保连眯着眼睛说。存扣心里也感慨:记得在板桥中学复读时,两个人经常一起到二招洗澡,互相帮着擦背。在他所有同学中,保连是同学时间最长、最紧密最要好的伙伴,心意相通,连性格都有互相渗透。只是上了大学后两人的关系才疏远了,但在各人心里的份量情谊是不变的。现在碰到一起了,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么。只是保连现在这得意劲儿……怎么说呢,有些让人五点六点的(方言:忐忑不安、不放心、有所顾虑)。现在跟他到这儿来……嗐!管他呢,已经来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在水中搓搓身体,心里有些草草的,有一种新鲜,一种慌慌的期待。
蔡老板轻轻推开包厢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女孩子。掩上门。蔡老板走到旁边。女孩子并列站着。存扣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呼吸。相仿佛的年纪、身高、体态,都是圆脸蛋、大眼睛,同样的秀发披肩。像刚剥出来的两粒青豌豆,不分彼此。像并蒂莲。连气质都差不多:安静而清纯。只是服饰有所不同:一位穿葱绿色中袖t恤,紧身牛仔裤,另一位则穿着乳白色露膝棒针连衣裙。亭亭玉立着。存扣真怀疑这是他教过的两个高一女生。他从书本、影视和道听途说中关于从事这一行业的风尘女子的形象一下子被颠覆了。是的,她俩的脸上没有忧伤,没有屈从的无奈,眼神纯净,神态矝持,端庄,如同接受过训练的正当职业的女孩。这就是……“小姐”?
存扣注意到右边穿着短裙的女孩从一进来就看着他。静静地打量。像在思忖着什么。多么温和的一个孩子。存扣心中一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不再慌张,和她目光默默交接。在这样的对视中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悄然生发,在两人之间脉脉地流动。
存扣有些恍惚……
保连也在打量这两个女孩子。鼻孔里缓缓冒着烟。眯起的笑眼中隐着警察的锐光,在两个年轻的身体上高高低低地扫描。饶有兴味。“这是最好的两个妹子,”蔡老板带着讨好说,转头亲切地吩咐:“小芳你陪顾所长,小湘你陪丁老板。”说完笑咪咪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穿裙子的女孩就就径直走向存扣,原来她就是小湘。保连把走到面前的小芳往怀里一搂,女孩顺势乖乖地偎着。如果保连再老几岁,那样子极像搂着女儿。保连左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和脸蛋,夹着烟头的右手指点着小湘:“丁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把他服侍好了。啊?”站起来,冲存扣挤挤眼睛,跟那女孩到按摩房去了。
包厢里就剩两人了。存扣有些愣怔。小湘突然展颜一笑,招呼他:“我们也走呀!”
糯糯甜甜的声音。春花般的笑脸。浅浅的单酒窝。嘴里有颗小虎牙。
存扣打小对有酒窝和长小虎牙的女孩有好感。他认为这两样东西最添女孩妩媚。秀平有酒窝,阿香也有,春妮则有小虎牙。他喜欢巩俐,喜欢巩俐演的那个“我奶奶”和秋香,就因为巩俐同时有这两样东西。
小湘也同时有。而且也有和巩俐一样纯真的笑靥。而且还有巩俐不再有的年纪和青春。
他握过小湘伸过来的小手,站了起来。
小湘一手拿着存扣的香烟、打火机,一手端着茶杯,在前面领头走着,伶伶俐俐地,就像一个领着客人开房间的宾馆服务员。她步子很快,白裙里面饱满的小屁股扭得极其生动。
存扣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一个地方在蠢蠢欲动。
存扣倚在席梦思大床上抽烟,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激动。小湘在他面前坦然地把身上脱得精光。少女的胴体雪白晶莹,凹凸有致,春色撩人。小湘钻到存扣的臂弯里,乖得像只温柔的小绵羊。她轻轻摩挲着存扣的胸口,动作温柔而细致,手掌绵和而温暖。她嘬起红唇去吮存扣的乳头。存扣怕痒,浑身都紧张起来。大浴裤悄然顶了起来。他有些害臊。在这个孩子面前。
“大哥,你也脱呀!”小湘的手滑下来,扯住存扣浴裤的松紧带。却被存扣下意识地抓住了手。“别,别忙……”他嗫嚅道。真要命,毕竟第一次,他真是放不开。
“大哥是想和我先谈谈家常呀?”小湘轻笑道。
“嗯,谈谈。”存扣低头看她。她眼睛里闪着些顽皮,还有些稚气哩。“你多大了?”他问。
“差两个月十九了。”
“你是哪儿人?”
“湖南。湘潭。”
存扣一凛。
革命圣地。红色火种。土枪,梭标。打土豪,分田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存扣的脑海里立时涌满了这些意象。
“……家里有什么人?”
“我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妹妹。”
“这么多人啊。”
“是啊。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哥在山上拖毛竹,二十四了,还没娶亲呢,弟弟妹妹上学,……都要钱。”她喃喃地说。低眉顺眼。手指在存扣胸上动着。
沉默。
“原来你在家做什么呢?”存扣轻轻问。
“放牛。”
存扣一拗身坐了起来。“这样……我们谈谈话。我,给你钱。”
“为什么呀?”她立即张惶起来,爬起来抱住他。“是我不好么……你不满意我?老板会不要我的!”
她用大劲把存扣捺得重新躺下来。趴在他身上,用头拱他,亲他,舔他。——如一只讨好的猫。
“累了吧。玩这么长时间,你真行。”存扣从按摩房出来又去冲了把淋浴,回到包厢时保连对他笑着说,顺手丢过来一根香烟。“刚在小丫头替你把东西送过来,满脸春色的。”
存扣“啪”地点上烟,深吸一口,烟从口鼻中浓烈地喷出。
“事后一支烟,赛如活神仙。”保连调侃道。
存扣往床上重重一躺,对着天花板喃喃道:“你小子,被你搞失足了。”
原来出轨是这么容易。虽然他还沉浸在刚在的激动中,但一些怅意却不由分说地潮上心头。好像自己守了多年的宝贝,不经意间,就这样丢失了。他没有心理准备。
“哪儿话!现在什么时代了,男的哪个不喜欢潇洒?”保连说想不到存扣在生意场上混这么多年还是个老实君子。“当年做学生时可是谁也没有你风流哦!”
存扣问曲塘这么多浴室都有这个,上头问不问。保连说问。怎么不问。问又怎么样。“曲塘镇的浴室有我罩着,可保无事。”
保连又说,问他妈个屌,他县城这些地方就没有?多的是。东岳庙、群艺馆公开表演脱衣舞,十块钱一张票,生意好得不得了,连老头子们都去看,还往前挤,用手指着笑。现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洗头房、洗脚屋、美容院、沐浴中心……遍地开花,还不是靠这个赚钱。“管得了吗,管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
他说去年上面来了几个人检查工作,酒足饭饱后要求安排“节目”,当然就是想玩这个。就领到这里来了。一个老家伙大概酒多了些,爬到小姐肚皮上鸡巴却不听使唤,硬不起来,软蚂蟥似的。你没看他出来时脸上那沮丧劲儿,比死了亲老子都难看。最后我要蔡老板找了个功夫最好的丫头,不知用什么方法替他放掉了,脸上才放了晴。“男人全他妈贱种,对这种事最在乎,最来神。”
存扣脸上一惭。他现在也是“贱种”之一了。
“话又说过来,出来找小姐玩总比养情人好。养情人烦人,缠住你死不丢,情人能变仇人。情人能送你命。”保连说。他举了一个例子,说邻县一个乡镇派出所被评了全县先进,办酒席庆祝,县交警大队的一位兄弟独自开着一辆警车赶过来,酒足饭饱后自然要安排节目,但那兄弟却急着要走,原来他和十九岁的小情人说好了这晚在一起过宿的,大概是酒喝多了些,回去又开得急,在一个三岔口打弯慢了,撞断了大树,车子栽到水塘里去了。三十七岁的人,说没就没了,前途似锦啊,一条命就断送在小情人手上……
“所以呀,对女人什么都能动,就是不能动情。玩玩而已,消消遣么。跟小姐玩,song(上尸下从,第二声。此字打不出。)一出,拔屌无情,干净利落,多好。”保连感慨万分,存扣则听得惊心动魄。
保连又说,存在即合理。现在休闲的玩艺越开越多,说明市场有需要。“就拿曲塘来说,那么多外地老板在这儿投资办企业,总不能都带着妻儿老小来唦,性需要怎么办?还有那么多民工,民工也是人嘛,他们也有性需求,总不能手淫过日子吧,只有到这儿来,花个百儿八十解决一下。”
保连预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迟早都会跟外国学习的,把这行业规范起来,设“红灯区”,统一管理,收税。“与其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不如放水养鱼,合法化起来。反正挡不住。谁也挡不住!”
保连突然激动起来:“要是合法化了,我们曲塘肯定会变成旅游胜地,中国的芭堤雅。别的不说,咱曲塘的小姐都是精选过来的,年龄模样都是上数的,像山间的小花一样,绝对‘绿色’产品!”
他告诉存扣,有次去南京,老同学安排休闲,他要的那个小姐看上去还可以,脱下来满肚皮的妊娠纹,奶头像紫葡萄,下身黑笃笃的,恨不得捏着鼻子玩。跟曲塘的小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玩好的是享受,玩丑的是受罪!”
存扣说:“看来你小子都成嗜好了!”
“不瞒你说,玩这个还真有瘾,十天半月的就要玩一次。也是邪了,跟老婆没感觉,见到小丫头浑身是劲。嘿嘿,我家爱华对这个没兴趣了,你跟她要还嫌烦——她最喜欢的是数钱。”
“那你在外头搞她不晓得?”
“晓得又怎么说!跟我离婚?现在的女人见识广,想得开。她不大问我。”
“你也要小心,别玩出麻烦来。”
“嘁,会吗?不是跟你存扣吹,在这曲塘还没有哪个敢找我顾某人麻烦的。洗澡正常现象,谁看到我玩小姐了。这开浴室的敢说?都是他们主动安排的!是我罩着他们!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保连说,小时候太压抑了,现在都记得那唐月琴,害得他父子两分,差点前程都断送在她手上。到了草潭好不容易爱上个唐婉华,又被那教地理的小子从中插了一杠子。块块都不顺。“幸好考上了公安学校,我现在就要报复,就要补偿,这辈子不玩他百十个女人气难咽。”
“我现在最感谢也最忘不了的是那个京霞,她是我的初恋。可惜现在没有办法找得到她了。但愿她一切都好。她那时才十三岁呀……”保连吸着烟,眼望着天花板,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嗳,存扣,”保连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向存扣侧过身来,神秘兮兮地说:“老实告诉你,这蔡老板你别看他表面老实,其实内里蛮机灵,他有时收到新的就告诉我,让我尝鲜嘴子……”他笑了:“你刚才玩的那个小湘就是我开的。”他把身子睡平,眼瞧着包厢吊顶感叹万分:“开一个处女就好比多结一次婚啊!”他眼睛放光,非常陶醉,好像就要歌唱起来的样子。
“睡会儿吧,晚上还有饭局……”保连连打几个呵欠,身子侧向里面,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存扣看着保连大马熊一般肥硕的身躯,百般滋味在心头。
存扣次日上午回到顾庄。出租车开到庄西幸福七桥西桥头。从车门里一出来就听到一声喊——“存扣!”
是哥哥存根喊的。
存扣在盐城曹家巷招商批发市场生意做得好,曾几次要哥嫂也到盐城来。存根倒是有心,月红嫂子却不肯,说你搞了这么多年的修理,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但在自己家里多逸当。把自己老本行扔了,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你肯定做得起来么。虽然兄弟肯定块块帮你。他那种生意大来大去,心事大,太忙人,天南海北去进货,你身子吃得消么……她说她是农村大老粗,习惯在家里种田,进了城什么都别扭,路都不会走;又担心城里花花绿绿的,热闹得没得命,俊杰到了那儿更不省心,出乱子……一句话:不想去。存根想想也有道理,就不烦这个神了。就在家里过过安稳日子吧,好歹在庄上也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三年前存根却扔了修理这行当。一来顾庄修理店多了,生意分扯掉了,二来现在农村人不像以前那样对东西太吝惜了,东西坏了不大高兴修,甚至还没坏就处理掉了,换更新更好的——就像现在没有人穿补的衣裳一样。原来兴时得不得了的唱片机、收录机成了古董,黑白电视机几乎全淘汰了,被收荒的三十、二十的收走,一收一三轮车。现在的电器不仅越来越便宜,而且质量越来越好,像彩电、vcd这些电器实在是难得坏。做修理生意真是不容易了。于是存根下决心改了行,在这幸福桥头弄下这块地,砌了个连家店,大院子做货栈,做起了建材生意。在这之前,幸福河边这条简易公路正在改造,挖得一塌糊涂,而向南几里路高兴东(高邮-兴化-东台)高速正在修建,精明的存根马上悟到这桥头的价值,他请客加送礼,把村干部服侍得好好的,对着桥口的这个垛子就成了他的新屋地。当然这事的促成也有存扣的功劳,西村村民主任顾福生是他同学,很早就承包了庄上供销社,到盐城曹家巷进货总是拢存扣那里吃饭,两人关系很好。存扣的哥哥想打这块屋地,他肯定要卖个人情的。
果然,这条乡间公路拓了宽,原来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成了漂亮平整的柏油路,与高兴东高速连成了网,马上就提升了价值。沿线村庄的公路下面顿时多出了很多店面,有些厂也搬到了公路旁,车辆人流量大增,这条公路成了聚金敛银的商业路。有人要花大钱买存根这块屋地,存根怎么舍得,他要靠这块地发大财哩。存扣支持了他五万块,开了庄上最大的建材店。木材,竹材,板材,水泥黄沙瓜子片,油漆涂料小五金,杂七杂八的东西是应有尽有;从去年又开始代卖农药,生意红火得让人眼红,没人不说存根是个赚钱手,十个指头长钩子。
俊杰这小子今年二十三了,从小可没让父母少操心。蛮聪明的一个家伙就是不肯学习。就爱打游戏机;小小年纪,上了麻将桌全是他的神。玩不够。父母从小溺爱惯了的,把他养成个小肉墩,上六年级就称一百四十斤了。初中毕业去当兵,在部队里又调皮,两年不到就溜回来了,把人都烦死了。宠儿不知柴木贵,在家里吃呀穿呀用呀全是跟爸妈伸手,西装领带休闲服……里里外外,什么都要好的。要名牌。香烟也要抽好的。就像个城里的花花公子。恋爱是谈一个丢一个,不认真。他爸妈看这样子不得了,好说歹说叫他去盐城烹饪学校学厨师,寻个手艺。他去了,但很少到叔叔婶娘家去,他小时候跟存扣倒是热乎,长大后反而怕他了。他甚至还怕春妮,婶娘的庄重和亲切让他不安。婶娘是中学老师,他好像对老师有一种天生的抵触。但想不到这小子居然对烹调有兴趣,学得有模有样,逢年过节回家都要露一手,干丝切得比线细,西瓜旋的盅儿萝卜雕的花卉精致漂亮得人都舍不得动。毕业后存根要他在庄上开个饭馆,或者到吴窑开也行,他哪里肯,一来嫌地方小,二来还是逃不脱家长的管束,一个人跑到东台去,凭他的手艺马上被一家大酒店看中了,在里面做得挺好。他合人缘,懂潇洒,出身很大方,被吧台上的一个姑娘相中了,两人谈起了恋爱,还搞起了同居。那姑娘叫艳霞,秀气聪明,大丰白驹人。俊杰把艳霞带回家,月红喜欢得不得了,存根也中意;双方家长都见了面,下秋就订亲,快的话明年就带人,反正两把手已窝到一起了,年龄也够,把个婚结了清爽。
两个儿子都是老板,指头缝里漏一点也够桂香用了,何况都是孝子,给妈妈钱不含糊,只愿她老人家高兴。桂香总是很高兴收起儿子的孝敬,说存起来给等着给重孙子用。桂香赚了一辈子钱,还是爱钱,有时在家里半夜三跟地躲在房间里把个存单拿出来数,东藏西揣的,让他儿子媳妇心里发笑。儿子过得好,过得逸当,自己又有钱,就在家里好好养老唦,吃吃玩玩,摸摸小纸牌,打打小麻将,可她不。她还是要出去。她说走了一辈子江湖,只有在江湖上她才觉得活着,吹风经雨的也有乐趣,在家时间蹲长了反而要得病的。家里人只好依她。她是这方圆二十里关亡相命的老祖宗了,干这行的哪个不敬她,在外做生意撞了面,碰了头,做的钱主动跟老祖宗拆账平分不算——当然也是做这行的规矩——还要服侍她好吃喝;还十分荣幸。
存扣现在想开了,管妈妈多少干嘛呢。只求她健康长寿,开开心心每一天。他有时候心里想,妈干相命这一行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心理医生,相信的人花几个小钱可以买一份心理平衡、塌实,比起那些骗国家骗百姓的贪官污吏来说要高尚得不知哪里去呢。
月红四十四了,依然漂亮,晚辈人都称她“俊嫂子”。虽然早就发胖,但却胖得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胸高奶大——小姑娘看了都羡慕。她的胖是健康的胖,不是养尊处优的胖,不是胖得像个“柴油筒”,而是局部的均匀放大,是做姑娘时代的相似体。这也是她劳动不辍的结果。体力活做多了其实也是一种锻炼,可以保证体形。她是公认勤劳的人,忙完田里忙家里,一年到头没见她有多少闲时,手头上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现在农村人都把种田当成副业了,种田是赚不到钱的,一亩田刨去农药化肥上交提留等成本,能落个二三百块钱就了不起了,花费的时间精力就不提了,但月红还是要种。她说农村人就是为种田活的,种田不赚钱不要紧,但是必须种,人站在大田上心里比啥都踏实,都舒畅。自家的四亩责任田盘盘好也就罢了,她还把人家撂在家里抛荒的三亩田拾过来(这家人去江南昆山开废品收购站去了),存根骂她天生是做的命,苦的命,人家打麻将成瘾的,她是种田成瘾,贱。她也不气,种得笑咪咪的,种得漂漂亮亮的,夏秋两季收割后家里的粮食堆成小山,老鼠养得比米升子都大。直到存根把建材店开起来,家里差人手,她才悻悻地把人家的三亩给退了。
兄弟俩正站在大院里谈话,月红从街上回来了。她买了二斤河歪肉,二斤田螺。菜苔子烧河歪,炒田螺。——这两样河鲜都是存根爱吃的。“存扣,你家来啦!”月红欣喜地叫道。存扣也叫“姐,上街啦。——买的甚好菜?”往篮子里一看:“哟,好东西。今儿可要和哥好好喝两杯。”“可不敢多喝,做生意找错钱的。”存根笑着说,“晚上喝,——把福生他们喊来陪你。”
第三十五章
中饭后存扣往河东走去。饭桌上月红嫂笑着说,要下田玩这河西不照样有大田,大田里还不是长的一样的庄稼。存扣也笑着说这不同,那边的田熟,河啊桥啊树啊都认得,到那儿看看才亲切。存根对月红说,兄弟到底还是个文化人,想法跟我们大老粗不同的。
打老街上走。这几年街面变化不小。街道原来是麻条石和小青砖铺的,全撬掉了,铺上了平整的水泥方块。两边的老房子有的拆掉重砌过,有的把门面出了新,墙面贴上亮烁烁的瓷砖,格扇门改成了玻璃门、卷帘门。尽管这世界变化快,可自己庄上老街的变化却让存扣不适应,有种怪异的陌生感。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从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许多人却旧了,老了。路上不断有人跟他寒喧打招呼,走走停停,从街西走到街东,一盒烟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认不得他,好奇地看着这个蛮受欢迎的陌生人。
从街东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时,存扣在大门口站了许久。门锁着。自从存根到河西开了连家店,这老屋就借给“老麻皮”凤枣大爷住。凤枣大爷没儿子,五保户,一辈子没有个正经住处,庄上到现在都没设个养老院,存根就把这房子暂给他住下。凤枣大爷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谱上“凤”字辈就剩他一个了,每年清明吃祖会(集体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岗子。邻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间客气地打上招呼,说“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这老东西,凶哩。越老越凶!在外头收鹅毛,卖香,挑个担子,一天要走几十里路,——不晓得要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个邻人说。另一个马上接上口说:“他不是还有女儿么,还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动动心情舒畅,赚个三块五块也是个奔头。——蹲在家里做什么呢?只有等死!”存扣连说“对对。”又是掏出好烟来撒。他有准备的,兜里装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湾。牯牛湾风光依然。小麦、油菜、桃红、柳绿、芦苇、小桥、流水……太阳悬在午后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丝丝”燃烧的声响。满目锦绣,遍体温暖……在一块油菜地边上,存扣却蓦然一激灵,寒毛奓起——时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节和天气,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还是那块油菜田。
还是那条田埂。
还是那个时刻。
——他,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条田埂上?为什么这条田埂的旁边还是种的油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时,依稀听到的远处那两声急遽的、蓦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唤:“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那是秀平在呼唤他。是秀平引他到了这个地方!
他顿时泪飞如雨。
他轻唤道:“秀平姐姐,我来了,我来了……”
如同十六岁时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来。
躺在长满野草和小花的软绵绵的田埂上;躺在肥阔的菜叶和金黄的菜花下面;双臂伸成扁担,两腿叉成剪刀,变做一个“大”字。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哎。变的只是光阴,是岁数。
他的眼睛眯成了线。暖烘烘的气息。热烘烘的阳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带到从前。一首遥远的情诗在他耳边响起……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芬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这首《给xp》是存扣写的第一首情诗。在那个温暖安谧的午后,他把它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油菜叶上。由此为发端,他的人生开始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直接影响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剧:他得到了秀平的爱情,几乎就拥有了她全部的未来;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么彻底。她——死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扔下了。
仿佛世界重新变成了蛮荒,蛮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与伦比的悲苦和孤独呵。
时隔这么多年,秀平将自己蜷成手指头大的形状,藏在存扣的心田深处,只有偶尔在梦中才能看见她姗姗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却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朦胧……难道时光真的会冲淡一切吗?睡在坟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对存扣的健忘产生了些微怨怼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专注地瞅着他;艾怨,深情;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脯上,依旧是十几岁青春的身材,苗条,高挑……她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柔长的臂让存扣做枕头。他感到了她头上青丝的挠痒,感到了她温馨的鼻息……他大叫一声“姐姐!”,猛地拗起身来。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气。
哪里有什么秀平?只有一条大黄狗在他身边惊得蹿起来,在田埂上冲出二十步远。驻足,回头。善良而温和的眼光,探寻似地望着他。尾巴一摇,朝远处跑了。
存扣朝狗跑的方向望去:西北方向,二百米处,有一个矮爬爬的窝棚。
那条大黄狗从窝棚背后穿出,却在离存扣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人眼和狗眼互相打量,都充满温情。存扣喜欢狗,但只限于乡下的草狗,黑的,白的,黄的,花的……草狗。它们身量不大不小,它们卑贱,它们吃着主人的剩饭残羹,在饭桌下哪怕得到一根没肉的骨头都要欢喜半天,它们不嫌弃主人的穷,哪怕和主人一样饿得皮包骨头,哪怕饿得去偷吃猪食,去吃屎,它们风雨晨昏中尽职尽责看家护院,和主人分担风险……他认为这样的狗才配得上叫狗。
狗应该是忠诚、勤勉、勇敢的代名词。城里的狗他不喜欢,那些吃着比人还精美的食物穿毛衣着唐装躲在主人裤裆之间对着生人神经质狂吠的洋狗,他看不惯这些畜生的人模狗样,在这些狗身上他极容易联想到那些不知进退、恃宠而骄的男人和女人,和一些没有骨头的贪吃贪喝的腐败的官员,让他恶心,再干净再玲珑他也不想多投上一瞥。农村的草狗正像农民,看上去就让人亲切。只是存扣有些不解:他迫近了这个窝棚,它为什么不对他狺狺而吠,却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好?刚才在田埂上嗅他的是它,现在它的眼光里仍丝毫对他没有警惕的意思,这难道是它久居野旷也晓得孤独,渴望和闯入它领地的陌生人沟通亲热?或者是存扣身上有它没有见识过的某种气度吸引了它的好奇心?
存扣伸手在兜里捉摸。他想摸出狗能吃的东西——可是没有。只有香烟。他动了童心,抽出一根拎着,叫了声“阿黄”,那狗立刻欢快地摇起了尾巴(莫非它真的叫 “阿黄”?),碎步走下来,伸出粉红的舌头,呼哧呼哧的(是笑?)围着存扣颠簸跳跃,突然一口就叼住香烟,扭头蹿到不远处一片芦丛后面去了。
一个人手持鱼抄的人从芦苇间钻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很干练,很矍铄。穿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水乡农民爱以此做劳动时的工作服。厚实而耐磨。),已旧得发白,上面沾着水草和泥渍;脚上是双沾着湿泥的解放鞋(也是农民干活时爱穿的)。狗在后面摇着尾巴跟着,它嘴上的香烟没有了,正叼在主人的嘴上。存扣盯着这个脸色黑红的小老头一看,居然是老机工保国。
“哎唷存扣!你咋到这儿来啦?” 保国抢先开的口。
存扣很激动。保国,他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这个叉鱼钓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这个给他提供两粮面袋“黑书”(因此让他的童年五光十色,并定下终身理想)的人,这个靠聪明靠勤劳致富最终结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现在……他怎么在这里?存扣也喊到:“老哥,你咋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养蟹,看蟹塘。”保国忙把存扣往窝棚门口的凳子上让。门口一颗桃树正得正盛,粉红得炫人眼目。凳子是两截树桩做的,圆圆的正好让屁股铺在上面,蛮敦实。保国拱到窝棚里用一个搪瓷缸子冲了茶,端给存扣。存扣嘬着嘴喝一口,茶却是好茶。
“你又养蟹了?”存扣问。
两人坐在桃树下面。蜂飞蝶舞,往复翩跹,并不理会树下的人类和狗。它们忙。春日醺醺,田野的空气中混合着植物的青涩花香和泥土纯净的气息,沁人心脾,让人胸胆开张。风吹来也是暖和的。几只麻雀“唧唧”着从头顶上倏忽掠过,恶作剧地遗下两粒白屎,像指甲长的灯草,像修长的糯米,直直地竖在存扣茶缸旁边一寸许的地方。存扣莞尔:幸好没掉进茶缸里,不然就当药喝下去了。麻雀屎在中医上有白丁香的雅称,是一味化积消翳的良药,《日用本草》中说它能“去面部雀斑,粉刺”,喝下去也无妨。
“养了三年了。”保国说,“你是贵人,——现在也不大家来了;来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带歉意地说,“忙啊,穷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没得自由了。——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的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保国结婚第三年上,他买的贵州姑娘小芳跑了。倒也没跑远:生了孩子后的小芳依然天真烂漫,愈发漂亮,喜欢跟人上吴窑赶窑集,赶窑集又喜欢到人家服装店看衣裳,就被一个离过婚的老板搭上了。那老板三十才出头,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保国离了婚。儿子学兵跟保国过,保国是既当爸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领大,焉能不宝贝。学兵今年都上初中二年级了。
“小芳还来……看看学兵吗?”存扣问。
“来的。有时来。再怎么说她是学兵的亲妈,骨肉连心嘛。”保国说,眼睛看着远处。“我也不怪她,谁叫我比她大这么多呢。老夫少妻,让人家心里不踏实啊。”
保国说小芳跟的那男的又生了一个姑娘,叫红梅,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秀气得不得了。“小伢子懂什么,每次小芳来都要跟着来,来了就跟学兵玩,哥哥哥哥的喊,小嘴儿八哥似的,可甜哩!”
保国对存扣哈哈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嘴巴咧得多大——真是张“大咧嘴”!存扣小时候曾看他表演过把攥紧的拳头放进张大的嘴里面——像蛇那样张开。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在那样穷的日子里保国还是那么有趣可亲呀——现在这嘴里却少了断了好几颗牙齿了。他在走向老年。光阴会拔掉人身上所有宝贵的东西的。存扣心里潮起了几许感动:“老哥,你真是个好人啊!”
保国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人不好人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的是个心里塌实,心安理得,老天爷对他已经照顾很多了,让他三十九岁还能结上婚,而且还是和黄花大闺女结的婚,和她睡一个枕头一千多天哩,还和她生了个宝贝儿子……“我不亏,我够了,我知足了哩!”
存扣眼窝有些泛热。递一支烟给保国续上。
“老哥,其实你还可以再找一个的。”存扣劝保国找个年岁相当的老伴打打伙儿,既减了忙碌,又省得一个人栖惶。
保国却说栖惶什么,不是有学兵么。一个人过逸当,安安静静地做做事,想想事情,蛮好的。人只要结过一回婚,疼过一回人,留个真种后代,就够了,就完成人生的大任务了,死了也是笑咪咪的。“不需要再结婚了,再结婚想的还是前一个人,不好。”
存扣悄悄地揩了下眼窝。他晓得了,保国心里头只有一个小芳啊……有一肚子大书的保国也是性情中人啊!
保国又说存扣的妈妈:“我桂香嫂子三十几岁就一个人过,把你们兄弟俩个拉扯成人,举家兴旺的,不也过来了么。农村人执古(遵守古礼的意思)啊,桂香嫂子了不起啊!”
存扣心里说,是啊,妈妈这辈子真是伟大啊,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兄弟俩,真是作出了一辈子的牺牲。妈妈现在漂在哪块呢?
保国看存扣有些压抑,就笑着说起了玩话,说他老了,就是寻个人也逑不动了,不需要婆娘了。存扣被他弄得也笑开了,说倒不是这个,两个人还是比一个人好,夏天乘乘凉,冬天捂捂脚,有个家的意思。
保国还是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存扣笑着说你别嘴犟,你这么有钱外面说不定养着相好的呢。他想起了小说候在东桥上听大人讲的故事来了,指着保国的窝棚说:“说不定这里面就有‘田螺姑娘’天天给你做饭呢!”
保国咧开大嘴笑:“你别说相好的了,还有人说我把钱往徐舍和薛家庄送呢!”
存扣问什么意思。
保国说现在不得了啊,乡下很多地方的浴室里也用起了“小姐”,生意还不丑,去玩小姐的不仅仅是后生,什么杂色人等都有,老头子都有。“等于就是开婊子院——吴家舍和薛家庄就是砌的这样的浴室。”
他感慨道这些“小姐”还都是伢子呢,都才十大几岁呢,花花朵朵的。都是开浴室的从湖南湖北贵州那些穷地方带过来的,也不晓得人家大人是怎么肯的,也不晓得这些去玩的人是怎么忍心往人家伢子身上趴的,大腿根上的三两肉怎么好意思掏得出来的。
存扣脸上顿时热烫烫的。
保国说现在也真是邪门了,嫖娼不说嫖,说休闲,说消费,也不藏着掖着,(这种)浴室大明(鸣)大放(方)的开,派出所在背后撑腰,进去的人像做的啥光荣事,一点也不害臊。
他告诉存扣赵家垛有个卖豆腐的老瘸子,六七十岁的年纪了,吃辛受苦的做生活,有时豆腐担子挑到徐舍,还把钱往小姐那儿送哩。老脸都不要了。
保国抱怨公家怎么就不问的,这世风变得实在让人担心——倒有些像解放前了。“改革开放让百姓群众富起来了,但也不能把这些全改出来,放出来呀。唉……”
……
存扣离开牯牛湾时,朝东北方向看了一阵。看那里树木葱绿的一块地方。有大鸟在上头盘旋。那是秀平歇息的地方。存扣想去的,可是,现在,他却挪不开步子了。
他不好意思去。他怕秀平会说他,骂他。
晚饭存根把福生和玩得好的几个人请到家里来陪存扣。是在“国权酒楼”订的菜,老板娘亲自把盒担挑过来,小扁担挑得嘎吱嘎吱的;蹾下来,从一层层的红漆盒子里往外拿菜,很有点变魔术的意思,把八仙桌上变得满满的。毕竟是酒楼里大师傅做出来的,无论冷盘热菜,都弄得很讲究,那喷喷的香,腾腾的热,让你忍不住咽唾沫,急急就想吃。
“钱真是个好东西,来人到客不要动手烦神,坐在家里电话拔拔,就有人替你把桌子布置得好好的。”福生笑着说。
几个人喝得不少,说得也不少。
存扣说今天打东桥上走,看到半条河都纠缠着水花生老藤,水边上浮着玻璃瓶儿,塑料瓶儿,方便袋子,还有棒棒棍棍的,还有死鱼,真是脏死了;说春上河水应该是碧清的呀,怎么把个河搞成这样?
福生说有什么办法唦,污染大呀。现在种田老早就不用绿肥了,不划水草不罱河泥,河泥越积越厚;从前在大集体时,家家草不够烧,脱粒后的草粉子(草屑)都当个至宝,现在人变“修”了,烧(煤)炭,烧电,烧煤气灶,收割后那些黄灿灿干焦焦的好稻草好麦草就在大田里放火烧,或干脆就推进河里,河床本来就越来越浅了,弄得行船都困难,有的河沤得黑咕绿笃的,篙子插下去臭水直冒,拔都拔不上来。现在人又不如从前自觉了,垃圾往河里瞎倒,杂七杂八的东西往河里乱撂,你说河哪有不脏的。
开日杂店的种礼接着说,以前穷的时候又没得什么垃圾,所有的垃圾都是肥料,都能送到大田里去的。哪像现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倒在哪里一百年都烂不掉。 “自从用了化肥,这世界上就脏了不少——以前在路上有一颗鸡屎狗屎人都像个宝拾起来哩!”他想了发笑,背诵道:“粪肥是个宝,庄稼少不了。”“鲜灰熟粪烂河泥,垩到田里值大钱。”
存扣听了也发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这些乡间民谚他小时候上学都背过的,那时学生课后背个粪筐满世界拾粪,为谁先看到一堆大狗屎争得打起架来的都有。
开缝纫店的阿虎说现在到了夏天下河洗澡的孩子都不大看见了,河泥太深,水太脏,玻璃瓦瓷的又多,——“以前罱泥的人罱到一丁点戳人的东西都要拣出来的。现在摸鱼的一碰(方言:常常,蓦不丁)就把手划开来戳开来了,摸歪儿(方言:河蚌)的人不敢下水用脚踩用手摸,都是用耙子扒。”
杀猪的宝宏说我们顾庄水大还好些,他东台县的姐姐家那庄上根本就找不到一条能下河洗澡的河了,弄得水乡的伢子都不会游泳,大人带着他们上东台县城花钱到游泳池里去学,真是日了鬼了。
月红嫂插上一句,说最让人憋气的是出门就见水,水却不能吃,不能用。八百年也想不到水乡人却要用自来水。“以前的水都好吃呀。下河一拎就有,要多少有多少,不花一分钱!”
自从幸福河上游建了个农药厂,顾庄这边的水就没法吃了,有药水味。有年发大水排污塘的废水漫出来,一条河里的鱼死得白花花的,人站在河岸上药水味都呛得头昏,村民造起反来,乡里只好给装了自来水。
存扣想起小时候,一到夏天,通庄的伢子很大部分时间是在河水中度过的,见了水比见了娘老子都亲,三五岁就能游大河了。——打水仗;捉迷藏:“逮水老鸦” (一种水中众人追逐一人的游戏);男伢子恶作剧地偷着扎猛子去把女伢子的花裤头褪到脚后跟,惹得她们尖叫和咒骂;站在水泥桥上往河里栽……这些孩子给夏日的村庄带来多少生趣呀。还有,下河边拎水挑水,不经意就把小鱼带到家中水缸里来了,淘米的时候小米虾儿在淘箩里直蹦,抓起来掐头去尾丢到嘴里嚼嚼,透鲜……那时的河流才叫河流呀!河流就应该是干净的,充满生机的,活的。而现在的河流都得病了。怎么能这样呢?!
存根说,其实我也代卖农药,本不该说农药不好,但实事求是的讲呢,自从有了农药,还有化肥,农业产量是成倍的翻,但给人带来不好的东西也多,最典型的是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了:以前新米儿煮起粥来那米油多厚,粥膜子拿筷子一挑多高,鼻涕似的,现在哪有什么米油粥膜子,煮出来清汤寡水的,像煮的烫饭;新小麦一出来家家都炒焦屑吃,那个麦香哟……现在有些才打出来的粮食还不敢吃,要把它陈陈,药水打得太重,(农药)残留大,人吃了得癌症。田里的农药化肥渗进淌进河里去,鱼呀虾的也都没得以前好吃了,不鲜。
福生说现在田里的蛇和青蛙也少了,以前泥鳅一抠一水桶,现在你去抠抠看,全被化肥腌死了,被农药药死了;连天上飞的麻雀都少了。
种礼叹气: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把你好处就把你坏处,把你享福也把罪你受。宝宏笑着说,就像人家骂女的,“想日屄就别怕疼”,又想好过,又不想疼,哪有这好事?阿虎驳他:有多少女子怕疼的?你越瞎逑她越快活。宝宏说男的家伙太大应该是有点疼的,如果是头一回肯定也疼——血滴滴的,还能不疼?
月红看他俩一说一答,兴致盎然的,就笑骂他们: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一喝酒就说荤话,也不怕人家说你们下流!
福生说,嫂子,你别提“下流”这两个字,用“小姐”的浴室都开到家门口了,街上小丫头露奶子,露肚脐眼,裤子紧得连屁眼沟都看得清清楚楚,马戏团的大姑娘公开跳脱衣舞赚钱,——现在还提“下流”两个字?——不是“下流”,是“风流”!他借酒疯癫胡闹,说存扣想洗澡的话,吃过饭叫辆三轮卡上吴家舍或薛家庄,他负责请客。存扣连连摆手,说别瞎说,别被人家听去了当真的。存根笑着说,别看我兄弟仪表堂堂,大老板一个,这事儿他不会做,他是读书人出身,上过大学站过讲台的人,是正人君子。存扣听得心里直跳,脸上发烧,幸亏有酒遮着。
就谈起了社会风气。说现在人赚钱没心没肺,只要能发财,杀头的钱都敢挣。开浴室就等于开妓院,假装医生卖假药的,用假钱套真钱的,装和尚尼股化缘的,给人下蒙汗药的,还有偷跟抢的,现在哪样没有。当官的十有九贪,不贪又受排挤做不长,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现在人胆子大,脸皮还厚,以前庄上有哪个人犯了法多希罕,坐牢出来后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犯法坐牢的(现象)不新鲜了,出来还耀武扬威的——“老子是从山上下来的!”坐牢倒像有了本钱、成了英雄。——有的人释放回来家中人几里路外就放起了炮仗;敬菩萨,摆酒请客,像迎接新科状元似的……
阿虎拽了一句文:“说这就叫世风日下,美丑不分!”
存根说这种世相也不是一天就形成的,不知不觉中人也就慢慢适应了,见怪不怪了;有时候自己做过了回头才觉得,都不晓得啥时被这风气同化了。
福生却叹了口气,虽说现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收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人却觉得累,还不如以前穷的时候,那时候虽然苦,缺吃少穿的,却容易得到真快乐,吃一顿肉就开心得不得了,来个电影船像过节一样……“说实在的,不是我人贱,有时候我还真怀念那时候。”
月红笑道:“你还真是贱,果真回到那个时候你一天也捱不下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偷了家里一个鸡蛋到商店里卖了六分钱,五分钱买块烧饼,一分钱买糖,被你爸爸打得屙了一裤子的事?”
福生连连告饶:“好嫂子,别提这事,现在大家正在吃酒哩!”
大伙儿全笑起来。
存扣睡在楼上东房里,黑暗中仍想着酒桌上谈的话题。他想改革开放这些年来,物质文明是上来了,精神文明却有些脱节了。很多人在现代文明面前得了一种富贵病。人的精神被很多不好的消极的东西污染了。
就像被污染的河流中生活的鱼一样,虽然有些地方不健康了,但也适应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自己做过了不好的事回头才觉得,都不晓得啥时被这风气同化了…… 他存扣这么轻易地就跟保连去浴室“泡”了“小姐”,对爱人出了轨,背离了人格尊严,其实真的大概很早就无意识中认可了这个,认为也正常……现在做出来了,才晓得后悔。农村经济的发展腾飞却使许多珍贵的纯朴的东西在悄然消失,净土不再,——难道繁荣的同时一定要有所堕落么?难道我们的生活奔向小康非得以失去本真和快乐为代价吗?……
存扣想得头疼。好不容易才在迷糊中睡着了。
半夜里却被室内一阵劈哩啪啦的响动惊醒了。侧耳倾听,这声音又没了。复要睡着时,声音又出来了。仿佛来自柜顶上。像捉上岸的大头鲢子,急剧地甩着尾巴。又像是某种紧张地示警……
是老鼠?那这老鼠也太猖獗了!
存扣打开灯。朝发声响处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箱子。
那个装着秀平辫子的箱子!
难道……是她发出的声音?这么急?她急什么?她要暗示什么?她要告诉我什么?
“秀平!”存扣轻唤着。下了地,踩上一张椅子,小心地托下了那个箱子。
慢慢地打开。在两摞旧课本中间他看到了那个散开了的蓝色方巾,方巾中那根系着红头绳的大辫子。头绳有些松了,辫梢有些乱。如果刚才是这辫子在响,在摆动,那她用了多大的劲啊!
“姐姐,你响什么呢?”存扣悲从中来。小心地扎好头绳,在辫子上轻轻摩挲……
存扣次日回到了盐城。夜里春妮在被窝里拥着他,说不知怎么的,你走的这两天我老是觉得发慌,上课都走神,晚上睡觉在床上摸来摸去也摸不到个人,半夜做梦把自己都吓得坐起来,只好溜到儿子房间里搂着孩子睡,你说这是咋回事,以前没有过这样子的,以后没大事不放你出去了。存扣听得心潮起伏,紧紧搂住了妻子。
春妮的手就不大安分,存扣晓得妻子想亲热。但却硬不起来,怎么也硬不起来。以前没有过的。又惊又急,头上都生了汗。春妮问怎么啦,存扣忙调整呼吸,摒除杂念,才有用了。便疯狂地做,春妮都忍不住喊出大声来了。事毕,存扣像虚脱似的瘫在床上,喘气。春妮嗔怪丈夫:“呆瓜,像疯子。你还当自己二十五岁呀,家去一趟吃了人参啦,以后可不许这样凶。”抱住丈夫安逸地睡了。黑暗中存扣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存扣就觉得心神不宁,眼皮直跳。骑摩托车到两边商场里去看看,路上先是不注意闯了红灯,被交警罚了款,接着车子拐上人行道时又差点撞了一个骑轻便三轮车的老人的车屁股,惊得冷汗都出来了。他真是郁闷,自问:怎么回事,我?
恍恍惚惚的一天。晚上朋友喊他到工人文化馆东面的“黄海大酒楼”喝酒,他去了。去喝酒换换心情。八个人喝掉六瓶白酒,两箱半啤酒。个个都喝得有些高了。他们都是打的来的,还是打的回去,只有存扣是骑的摩托车。平时就相熟的老板娘和几个女孩子服务员看存扣有些踉跄,赶忙拉住他,劝他也打的,把车子撂在店里明天来拿。存扣挣开了,含混地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跨上车启动了车子,像骑着一匹烈马,倏地蹿上了大街,转眼就不见了。
……存扣从一片浑沌中悠悠醒过来。就像马不停蹄,赶了一万里的路程。身上像缠了几百根水草似地,欲动乏力。连眼皮都无法完全睁开。他的头脑开始艰难地回忆,终于想起了晚上的事,喝酒的事。“醉了?”他心里叩问自己。头皮有些发紧,像上了箍,让他不爽利。“但这是在哪?不像是在家里……”朦胧中他感到了异样。
他努力地睁眼观察:雪白的天花板,明晃晃的日光灯,以及悬挂着输液瓶。耳边唧唧地响着类似仪器的声音。跟着他就感到自己了自己的??体,以及裸体上(包括鼻腔)吸着缠着插着的管线(奇怪的是,他当时却完全察觉不到下面的导尿管和插入颅腔的导液管)。意识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沮丧感像潮水般从远处朝他漫过来,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他……妈的!”
他感到有人向他簇了过来,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他却看不清爽了。他合上眼皮,陷入了沉睡。
存扣不知道,他这次短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他动过了开颅手术。他从阎王店门前打了一个回转,死去活来。
……存扣挣脱了饭店人员的拉劝硬上了车,当时是夜里十点多钟。摩托车如箭似地向前疾驶。头盔还挂在笼头上,他居然忘了戴上。耳边呼呼风声。天气阴晦,好像要下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走动,来往车辆好像也不多,这种冷清的空旷感让他有一种急切赶回家里的冲动。家让人温暖和安全;家里有等他的妻儿;他想喝茶、想上床睡觉……他下意识地把油门拧了又拧,感到自己差点儿就要飘起来飞起来了。
存扣出事后曾很多次试图回忆起当时发生车祸的情景,但哪怕一点半星的蛛丝马迹也回忆不出来。连离开酒店被人苦劝拉扯都没有影像。事实上他没出那个饭店门就已经酩酊大醉了。醉得意识浑沌涣散,连走路都打晃了。但他仍执拗地挣着爬上车身,疾驰,摔倒,横陈在雨地里,被120急救车送往盐城市第三人民医院,打针止血,做ct、剃光头,清创,输血,开颅手术,直至短暂的清醒,这二十四小时成了存扣终身的记忆空白。
存扣不知道出车祸的情形,交警告诉他是他自己摔出去的,没有受到来往车子的擦挂甚或相撞,否则十条命都报销了。交警向存扣和他的家人呈示了现场勘察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有狼籍的真实,可以推想当时瞬间的惨烈,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事实情况是,存扣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前开了约五百米,转弯到了曙光仪器厂宿舍区围墙这段比较昏暗的路面时,车子碾上了安徽人的拉土车掉落的一块湿泥,出于潜意识中的反应本能,他对亟亟危乎形同醉汉般摇晃着向前的摩托车进行了制动,右腿在地上拼命急点试图撑住平衡,——这给了他宝贵的缓冲!——但车子毕竟冲力太大,何况他此时已是一个醉汉,他失控了:连人带车向右侧翻,笨重的摩托车摔出去,在路面上打着旋儿;他则一头撞上了路边的花台……
车子躺在离他七米远的地方。一侧笼头扭成了麻花。大灯,方向灯,尾灯,反光镜……碎裂。座垫脱落。机油渗漏。碎裂的头盔蹦到了路中央。尾灯的小灯泡却仍在工作,从破裂的塑料壳中安静地亮着微黄的灯光。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式斜卧在路牙底下。满头满脸的血,头发粘在脸上……两只皮鞋像被人从楼上扔下来的垃圾,孤零地分在两处,远离他的主人。
春雨在这时开始下了。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像无数蠓虫在飞舞。接着雨就下得大了。他却不为所动,无比安静的固定着那个姿势,如一个功力深厚的油画模特。黯红的血水在他的脑袋旁边聚积,洇散……
约十分钟后,一个披着雨衣骑车的过路人发现了他,掏出手机拔通了120.
存扣在盐城第三人民医院脑外科病房一共住了二十六天。当他办完出院手续重新站到明艳的阳光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手术前剃光的头现在很不整齐地长了些发茬,存扣在医院门口的理发店又把这批头发又剃光了,让他重长,长新的。有死里逃生重头再来的意思。春妮专门替他买了顶耐克棒球帽,他不肯戴。他说:“我要让头皮晒晒太阳。”
他的头皮伤痕狰狞;手术处还有些瘪塌。——丑陋的头皮!
刚醒来的那几天躺在病床上的存扣突然像个孩子:他只要春妮服侍,只要醒着,片刻都不能离她。连妈妈岳母月红嫂都不能替代。存扣手术后的第二天存根接到从盐城打来的电话,吓得魂都没有了,赶紧打电话通知妈妈——妈妈的相命船上有人用手机——立刻和月红搭车往盐城赶,到了医院没过两小时妈妈也匆匆赶到了。桂香拉着存扣的一只手心疼得直哭,乖乖长乖乖短地叫唤。存根在医院里蹲了三天,见兄弟稳定下来了就先回了家,妈妈和月红留着;又过了两天,春妮说存扣不要紧了,有她就够了,要婆婆嫂嫂先回去。
春妮向学校请了假,全天候服待丈夫。父母亲暂先搬到了自家住,陪着孩子。妈妈在家里弄饭,鸽子汤、黑鱼汤,鳖汤,鸡汤、腰子汤、猪肝汤……顿顿不同样,恨不能女婿一天就吃得康复起来;爸爸负责骑着小三轮车往医院里送。夜里春妮睡在病房里租来的钢丝床上,衣服都不敢脱,一听到存扣有动静就赶紧爬起来,拉屎拉尿,喂他喝,喂他吃软东西(存扣的几颗牙跌得破裂移位了),怕他烦燥和他轻言悄语地谈家常,无微不至,以至受累受凉嘴里都生了溃疡。患难之时知情重,存扣更加懂得了什么叫相濡以沫,对春妮的依赖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夜里有时要求春妮挨在他身边睡上哪怕五分钟,脸贴偎在她的胸脯上,像个小孩子。有一次竟埋在她怀里哭起来,说这下子怎么办呢,人破相了,不晓得有没有后遗症,不晓得还能不能做生意赚钱养家,不晓得会不会短寿,丢下你和孩子……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春妮搂着他,哄他,说乖,莫哭,没事的,你不要多想,你没破相,头发长出来看不到疤的,牙齿我们出院后去做最好的烤瓷牙,好看得很呢,你不会有后遗症的,医生说没伤到脑,你人好,命硬,怎么会短寿呢,你这次躲过了祸,以后有大寿过哩……流着泪劝了半天。存扣对她说,春妮,你真像妈妈,我想喊你一声妈妈。春妮就噗哧笑了,说你喊唦,存扣就真喊了一声妈妈。存扣又说,春妮你真像她,我想再喊你一声姐姐。春妮晓得存扣说的“她”是谁,便柔声说,你喊呀,存扣就又喊了姐姐。
存扣现在认准顾庄那晚的响声是秀平发出的。她晓得他有祸的。她急得扑腾着辫子,想让他知道。存扣想,下次回去一定要到她的坟上烧上一捆纸,这么多年了她还在暗中护佑他,多好的姐姐啊!
存扣回到家里大部分时间卧在床上休息,起来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看风景,基本不出门。六楼太高,上下一趟慢慢走还是觉得心慌气喘。出院时医生再三咛嘱存扣,不能看电视,不能上电脑,连收音机都不能听,连阅读都不可以——两个字,静养。存扣说要养多长时间啊,医生说跌打损伤一百天,你受了这么严重的脑外伤,起码也要养上一百天。存扣在家里真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好在商场里的事也不需要存扣多么烦心,在电话里沟通沟通就行了。春妮过去看了销售情况,蛮好的;处理妥了账务上的事情。
回到家才三四天,夜里存扣就不安分了,手在春妮身上乱摸。春妮马上转过知子,拿屁股对他。说你小命儿才拾回来,可别想那个心事!存扣在后面急得猫爪挠心,说是怕有后遗症,得试试还有没有用。春妮在医院里也听说过脑外伤病人手术后有失去性功能的事情,被他说得害怕,拿手朝身后一摸。天!铁杵一样撅着。被他缠磨得吃不消,就说那你轻轻地,只准弄几下,不许用呆劲。存扣如蒙大赦,往她身上爬时却被挡住了,她羞涩地说,你身子虚,我帮你……存扣看着春妮笨拙又小心地在他上面动作,心里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更加惭愧上次出轨的事——春妮是他生命中的宝啊,要一辈子记住她的恩情!
回到家个把礼拜,存扣对春妮说你去上班吧,有妈在家里照应就可以了,你去上课吧,学生们等着你呢。
晚上春妮回来,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两页纸给她。春妮狐疑地接过去。是篇用钢笔写的文章,题目叫《玉米》,是篇千字散文,是写秀平的,把秀平比喻成一株早夭的玉米。春妮急急地读了,相当地惊喜,说不得了啊写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你功夫没丢啊,倒更老辣了,像读汪曾祺呢!存扣高兴地说,真的呀?那我再写。春妮却不许了,说伤眼睛的,想写东西等养好病再说。存扣说你别听医生瞎吓人,我又不上电脑;我写写眼睛闭闭;我写得快,一刻儿功夫就写出来了。他炫耀道: “感觉上来,文字直往外淌。”春妮打趣道:“你本来就是大才子嘛!”
存扣跟着又写了《香妹》和《太白之死》。存扣用感伤而细腻的笔触让秀平、阿香和一九八五年死于板桥中学的那只鹅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散文中。在回忆和抒写中他数次泪流满面。他感到了睽违已久的创作活动所带来的情感上的激荡和酣畅;感到了创造文字的日子是多么充实——心灵的充实和沉静。真的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现在重新知道了:写字多么好,多么地适合他。
春妮晚上回家在电脑上把文章打出来,用伊妹儿发往了几家报纸副刊。
这时顾庄哥嫂打来电话,要他回乡下静养。他和春妮商量了一下,就答应了。
时隔一个多月,存扣再次回到了顾庄。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不由感喟:人生无常!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或者说,差一点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哥嫂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还特地买了个藤躺椅摆在阳台上,让他躺着休息。廊檐上的澡盆里养着黑鱼、鲫鱼和老鳖。存扣就笑了:把我当重病员玩啦。月红嫂说,当然啦,这次让我在家里好好服侍你个把月,把你调养得好好的回盐城。存扣说还个把月呢,顶多十天,盐城那边的生意不放心呢;再说我身体没啥要紧,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存根正色说,有没得后遗症现在才几天看不出来,休养很重要,你要听嫂子的话,吃吃睡睡,不要烦神。存扣说,嗯啦——我正好趁机玩玩,多少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闲了。存根说,玩不妨,只是不要走远,别累着。又说,过上几天我和你坐车到王家庄去下子。
存扣出事的第二天,王家庄的舅母也赶到了盐城看望存扣。外婆也要跟着来的,考虑她年纪大怕她过分激动,又晕车,就没带她。不得了喔,在家里急得哭啼啼的,团团转,跩着老腿到庙里烧香拜佛,叩头许愿,忙得颠颠的;直到第二天上午接到从盐城打过来的报平安的电话才安稳下来。存根把这情况告诉兄弟,存扣听得鼻子都酸了,恨不得马上就去王家庄。他心里想,外婆老了,见一回是一回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在她那儿蹲上两天,买些她吃得动的东西孝敬她,给她钱,和她谈谈家常。
存扣把上次回家听到箱子里声响的事告诉哥嫂,两人惊讶了半天。存根说你兄弟迷信吧,准是老鼠响。月红却相信,说肯定是秀平弄的,她晓得兄弟要有事,想要他晓得——这个妹子,对咱家存扣有情有义呀,这么多年了,还……说着说着,就抹开了眼泪。
存扣说他明天想去秀平坟上烧纸。月红说路远啊,你弄捆纸到河边上烧烧吧,朝东北方向喊秀平的名字就行了。存扣说不行,要亲自去的。他说:“我要去哭一哭。”存根说要不明天起早我陪你去,存扣说,不要,你去了我哭不出来。月红说,你不要瞎哭,你还是个病人。存扣说晓得。
存扣从种礼的杂货店拎来一捆上好的毛苍纸,先用红色百元大钞在最上面按了又按,确定每张纸钱的最大价格。然后就慢慢折。足足折了一个下午,一捆纸蓬开来,竟是原来体积的十数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红嫂装棉花特制的大蛇皮袋把它们装进去。存扣试着把这宠大得夸张的口袋背在肩上试试,有一种很踏实很富足的感觉,想到明天秀平就会收到这几十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得很。
第三十六章
次日清晨,存扣扛着蛇皮袋悄悄地出发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弯着腰,看不见他的头脸。像个负重的满载而归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从庄后绕了过去。但还是被不少人看到了。从村西到老八队后面的墓地,起码四五里路,袋子虽不重,但“远路没轻担”,又得弯腰低头,累得实在够呛。他身子还没复原呵。
虽然东方的红日已经升起两篙子高,但早上的雾岚还没散尽,梦一般地浮荡在墓地间。鸟儿们啁啾不绝。静穆的坟和碑,淋着露水的草、花、树和芦苇。存扣在坟冢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儿走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多年不来了,这墓田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多了些坟头。可是存扣还是很快地看见了秀平掩在草间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单薄的榆树苗已长成了挺拔的老树,略微有些倾斜地撑起一方婆娑,树叶苍郁;树丫间有个大大的喜鹊窝,四五只新生的喜鹊站在细枝上,转着脑袋捉住蹒跚而来的存扣看——它们还不晓得怕人。坟上长满了青草,青草间杂生着各式的野花。河边上的芦苇密得如同青纱帐,居然从浅水处爬到岸上好远,爬到了秀平的坟墓一侧,秀气而茁壮地丛立着,碧绿可爱。秀平的墓是这样的丰饶,生机勃勃。“姐姐,我来了!——”存扣叫了一声,把钱袋掼到地上,哭出声来。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种做弟弟的感觉。他可以在她面前无忌地哭,哪怕她还活着。
还是先不忙哭,先干活。存扣忍住眼泪,先点了三张“地府钱”扔到河岸上。这是通知地府,有人来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点了撒进墓地中间,让“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后才在秀平的墓旁点上纸钱。他一把一把细致地烧着,嘴里念念有词:“姐姐,你晓得我来了吗?”“姐姐,我烧钱给你哩!”“姐姐,你来拿钱吧,拿过去慢慢用啊!”纸钱往树上飘起来,盘旋着,如纷纷纭纭的黑蝴蝶,热烈地跳舞。他的脸被烤得发烫。纸钱灰落满了他的头肩。他虔诚地烧着,凝视着阳光下窜动的火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安详。为什么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才能如平复如斯,这么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恋,他最爱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爱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无法取代的亲人!他在火苗的跳动中追忆着他的少年时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鼻翼翕动着,嘴在颤抖,掀去棒球帽的头皮上的亮疤闪闪发亮,他终于又哭起来。这是正式的哭。他放开声来哭,哭得眼泪鼻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态了。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说说中甚至带着在亲人面前撒娇使泼的成份;他的恋姐情结暴露无遗。他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哭着,树林间的鸟儿都不吱声了,好像都驻足侧耳听着。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场。
在哭诉中烧完了纸。他累了。头有些晕。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烟。太阳温热地照着他,让他有些醺醺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坟上睡着了。他睡得安详极了。有一滴泪在他的睫毛上吊着,熠熠地闪着星光。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美丽的鸟落在附近的苇枝上,一动不动,瞅着他,很久很久……
存扣在盐城出车祸庄上本没多少人知道。存根和月红从盐城回来,人家问起来也就说兄弟跌了个跟头住院之类,并不谈其凶险详情。俩兄弟日子过得红火,庄上也有人嫉妒憋闷,夫妻俩怕说了人家心里发笑。但把存扣接回家休养却瞒不住了。节气已过了立夏,在乡下哪个还戴着个棉质的棒球帽,太惹眼。(不戴更惹眼。更是一目了然。)惹眼就有人问,一问就要回(答)人家。干脆就不瞒了;存扣也不许瞒——天有不测,哪个平生不逢个三灾六难的,出车祸又不是做丑事,有甚瞒头,瞒的啥头绪。存扣棒球帽也不戴了,亮着个狰狞的头皮出入大门,招摇过市,坦然得很。
存扣到秀平坟上哭祭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月红也就把存扣上次回家时晚上听见箱子里秀平甩辫子示警的事说了出去。听的人都唏嘘不已,都说这秀平是个仁义伢子(如果活到现在该是三十六了),对存扣有情有义。有的说如果秀平不死,来娣有存扣这个好女婿,还要比现在快活呢。来娣现在上了扬州,秀珠在曲江小商品市场生意做大了后终于成了家,对象是在他铺子里打工的一个叫小翠的姑娘,仪征后山区陈集人,婚后生了一女,叫顾扬,聪明伶俐,带到顾庄时无人不夸。秀珠九七年在扬州解放桥下买了商品房,就把妈妈带过去了,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过几天城里的日子。来娣在家里做佛奶奶,烧香拜佛惯了的,以为去了扬州,人家城里人文明,不相信迷信,没有个烧香的地方,哪知道扬州是个古城,庙呀观的到处都有,比乡下上档次多了,信佛的人更是多。(农历六月十九起大明寺连开三天观音会,烧香的有几十万人,全城交警全部出动,疏理人群车流,消防队的七八辆救火车停在观音山下,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晚上山顶上的香火映红半面天空。)据说来娣现在要么不出去烧香,要烧就到大明寺、高旻寺和琼花观去烧,还搭车到过镇江的金山寺——镇江离扬州三十几里地,乘个公交到瓜洲,再上轮渡过个江,到起来快得很;等日后润扬长江大桥建成后,去镇江还要快呢。
人人都说来娣大半辈子吃尽酸苦,到头来却享了老福,还是做人厚道好,老天总会开眼,总会有补偿。——人还是行善好啊!
庄上和存扣相熟的人都过来看望他,一时间存根家里人来人往,像在办大事。家里送的大鲫鱼黑鱼老鳖老母鸡鸽子茶米红豆还有各种各样买来的营养品摆得到处都是,十张嘴也来不及吃。乡情重啊!存扣感动得眼睛发潮,称谢不迭。马锁在扬州和家里通电话才知道存扣这事,立马教妈妈送五百块钱来;跟着东连德宏绕锁秀珠他们也先后打电话让人送钱过来。存扣哪里肯要!但又怎么拗得过人家呢?都是些老同学好弟兄的心意啊,先收下吧,日后再补他们的情。
在家里在附近的顾庄中学的老同学几乎全来看过存扣。有春风得意发了财的,也有生活得不甚如意的。有的同学都不大认得了,或肥胖得让人觅不到少年时的眉眼态度,或早生华发,显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相。岁月弄人啊,大家见了面都感慨。毕业这么多年,同学见了面还跟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的。
同学的情谊真的是天下最纯洁,最真挚,最亲切,最无法忘却的呀。但是保连却没来,有消息他半个月前也出了点事,但具体什么事不明确,有人说是派出所协助计生办抓二胎整人整狠了,遭了人家暗算,上厕所时被两个蒙面人摁在里面狠揍了一顿,打伤了;有人说他带人到一家浴室抓嫖,人家诬陷他本身也是嫖客,他抽了人家耳光,人家兄弟仨一起上,用砖头砸破了他的头……现在当事双方被弄到市里,还没下处理结论呢。存扣听了心里一震,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来,等没人时拔了保连的手机,却是关机;又拔他家里,也是没人接。准备再打到他派出所的,想想,还是罢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存扣本来想打个电话给桂宏的,趁这机会聚下子,但想想也罢了手。桂宏虽然贵为学校教务主任,但仍担任着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肯定忙;自己又是个才出院的人,他来了肯定要跟你客气。要聚还是等到以后他放假时再说吧。毕业后存扣和桂宏会过三次面。桂宏是参加工作第二年(1991年)国庆节和红兰结的婚,当时存扣到盐城创业才两个月,桂宏倒是给信的,但存扣没能过去;两年后(1993年)存扣和春妮结婚,先在盐城摆的酒,然后又回顾庄重摆,桂宏两口子抱着孩子来做亲戚,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1996年春节头上,桂宏正在寒假中,下乡过年的存扣两口子带着孩子去五烈,在桂宏那儿扎扎实实地玩了两天。第三次是前年桂宏去盐城拿全市十大模范班主任奖,到存扣那边过了一宵;存扣专门请朋友一起陪他到酒店吃晚饭,回来后两人在书房里抵足而眠,闲话说到了五更天。每年两人都要通通电话的;有时元旦时还会收到桂宏寄来的贺卡,要么不寄,要寄就是两张:一张给存扣,一张给春妮,上面写一大摞文学语言,龙飞凤舞的,每次都看得存扣夫妻俩乐半天。
存扣下乡本为了手术后静养,不意接受人的看望造访倒成了主要内容。这是哥嫂和存扣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一家子都很感动。人世间还是真情多啊,或许平时不大看得出来,或者不甚留意,但有了事情就反映出来了。存扣对生他养他的这块故土真是充满了感恩之情。第四天上听说庄上群众集资修复东庙,他拿出两千块钱来,专门用来塑菩萨,庄上的佛奶奶佛爹爹(读jiajia)们无不交口赞,不住地“阿弥佗佛!”又听福生说西村想带个头,打算砌几间房做敬老院,把孤寡老人五保户集中在一起住,存扣又拿出三千来;存根也跟着认捐了五百。
第四天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存根对妈说正好,本来我想送存扣上王家庄的,你家来了,你陪他一起去。
存扣次日上午到了王家庄,外婆欢喜得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不放,摸他的脸,摸他头上的疤,说把她都唬死了,说家神菩萨敬得高,保佑我外孙子呢,说祖宗亡人在你跌跟头时在旁边托你一把呢,说以后不准瞎喝酒了,也不准骑那倒头摩托车,弄个钢丝车子(自行车)骑骑,稳当!存扣连连称是;把买给她的吃食拿出来,又塞了二百块钱给她,弄得老人家欢天喜地的,说每回都带吃的,都吃成老馋嘴了,每次都给她好多钱,怎么用得掉唦,存起来日后给重外孙子寻婆娘用。存扣笑起来,说好好好。暗想外婆心雄呢,都八十一了,还要等淼儿结婚呢。但他心里又是多么希望外婆真的能够长寿百岁呀!
外婆还是一个人住庄河南的老屋里,她一辈子就要个自在,不麻烦人。舅母赶快把房间收拾好了,把存扣领到家里住。吃中饭的时候,外婆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存扣啊,爱香在北大河边上收粮呢,你们从小玩惯了的,你不去望望她?”存扣一听心里就激动了,自十九岁高考落榜那年两人最后在一起,整整十六年不见面了。她……好么?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存扣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起来了。舅母笑着说:“看我家存扣,提到爱香他就欢喜!”说小时候两个小人儿同走同行的,睡都要睡在一个大竹匾里,还要睡一头;一个喊“哥哥”,一个叫“宝宝”(兴化水乡人对比自己年龄小的同辈人的称呼,有亲昵的意味),好得不得了呢!差点就想订娃娃亲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桂香说今天歇下子,别累了,明天再去玩吧。
晚饭刚丢下碗,存扣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春妮的。春妮每天都要打手机给存扣,问七问八的,不放心。春妮兴奋地说早上才到学校,同事拿着张报纸给她看,说上面这篇文章的作者跟你家先生一个名字呢,也叫丁存扣。春妮忙凑上去一看,可不是嘛!是《玉米》呀!被昨天《扬子晚报》的副刊登出来了,还占了版面头条呢!春妮高兴极了,说是呀是呀,是我先生写的;他下乡前写了三篇散文,是我帮他打出来用伊妹儿发给报社的。当时她就有个预感,连忙又去翻本市晨报,果然《香妹》也在副刊上,同样是头条,还配了一幅插图呢。办公室都轰动起来了,说春妮的先生真了不起,既是大老板又是大作家。闹着要请客。春妮连连答应,说周末请大家到“傣妹”吃火锅。
春妮说看样子你那篇《“太白之死”》也一定会登出来的。“存扣呀,你晓得呀?我都高兴死了!老师们都说你文笔相当老练,很有特色,让我要你多写,写出名,做我们盐城市的‘老板作家’,——你听到了吗?你养好了身体一定要好好写啊,你现在有空了……”
十八岁的爱香和二十岁的对象富宽一起到江南搞运输,七八年下来,二十五吨的水泥船换成了四十吨的水泥船,又翻成了六十吨的大铁船,生意做得着实不丑,步步登高。他俩靠庄户人的朴实和勤劳发的财致的富。像他们这样的情形在乡下不新鲜,比他们做得大的多着呢。有户人家借着高利贷摇了条破旧的五吨水泥船闯江南,没出十年,在长江里玩起了四百吨的大铁船,有几百万的家产。乡下人不卖嘴,不玩花哨,只晓得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间断地做,多少奇迹就在他们手上一天一天地实现了。
都说妈妈会养丫头,女儿也会养丫头,可爱香就颠覆了这理论。锁英养了四个丫头(爱香,爱民——早夭了,爱弟,爱男),第五胎才有了儿子天赐;爱香十九岁头胎就是儿子——取名叫亮存。名字是爱香起的,丈夫老实,听她的,说好听。以后亮存上学时教语文的老师解释这名字是“漂亮地存在”的意思,表达了起名字的父母对孩子的一种拳拳之心。生亮存时爱香和富宽还不足结婚年龄,被计生办罚掉三千块钱。也不知为什么,水上漂的人家往往都要生两三个孩子才歇手,大概是计生办的人对他们鞭长莫及的缘故。生下来算数;搞运输的人家一般不会在乎那几个罚款。但富宽却不想生了,说亮存这孩子又漂亮又讨喜,聪明百巧的,有他就够了;孩子一多带在船上怕出意外,丢在家里又增加父母负担,生一个又能拿独生子女证,光荣。爱香却不答应,说光有亮存一个是不够的,还得给他生个弟弟,兄弟俩打打伙儿;就是在外头打架也有个帮头。富宽就听她的,就又把她肚子捣鼓大了——反正干这活儿又不费事。想不到却是个丫头。是丫头也高兴啊,爱香又给孩子起名叫“喜存”。如果再让那个语文老师来解释的话,肯定是“欢欢喜喜地存在”的意思了吧。既然二胎生的丫头,并没有达到爱香“兄弟俩”的预期,还要再生,结果大腿一劈出来个小三子——果然是个男娃,也就是“宝存”了。爱香心满意足地对富宽说:“和你生下这小伙,我才心满意足了。”面对既能干又心疼他的妻子,富宽满怀感激:“就是让你吃苦了,我不过意呢。”
当年十八岁的爱香晓得富宽非常喜欢她,两人才订亲就像个跟屁虫,鼻涕虫,跟着她,粘着她,恋她不得了,就是想和她那个。但她从小心里只有一个存扣哥哥的呀。但她又晓得不可能了。恰恰就有了一个机会,老天爷安排她和存扣在一起过了七天,她把自己给了他,算是圆了养在心里头十几年的一个梦。仅仅才过了两天,她就跟富宽上大船去了无锡,当天晚上富宽急吼吼地脱得精光肉条地往她身上趴时,她咬紧牙关用手指甲在屁股上狠狠掐下去。完事后富宽身上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疲惫而又心满意足躺在爱香旁边喘大气,爱香却尖叫着坐起来,伸手在屁股下一摸,血麻麻的;屁股一抬,褥子上桃红斑斑。富宽捧着爱香的脸亲了又亲,反复吸吮她的两个奶子,重整旗鼓再上阵,在颠簸中说尽了要对爱香生生死死到白头之类的肉麻话。
爱香雪白的屁股上从此就有了蚕豆瓣大的红疙瘩。富宽问哪来的,爱香说以前下河摸歪儿时不小心被水泥桥桩上冒出来的钢筋戳的。富宽摸爱香屁股时老喜欢用指头肚儿摸摸按按,感到很好玩似的。
做过这事后爱香开始心疼起富宽来,她本是个特别聪明能干的人,晓得丈夫生性老实,大番小事都是她出头,旁人接不到的业务她能接到;她没上几年学,算账却比任何人都快,看她用手捺计算器那神气简直像是个大学毕业的专业会计似的。漂亮的爱香做着漂亮的生意,富宽只乐得开他的船,做些笨事。妻子又漂亮又温柔又能干,他觉得他是前世习了好的,做了善事的,烧足了高香的,——他知足极了。
天有不测风云,九五年七月份爱香载着满满一船水泥在太湖上遇到了突如其来的飓风,沉了船,幸好人被水上警察的搜救船抢救上来。以后船虽然打捞上来,但舱里的水泥肯定全报销了。沉重的损失和打击啊!但富宽并不灰心,沉船对吃水上饭的人来说本来司空见惯,只是不曾想到也轮上了自己。“重砌重落桩”,揩净眼泪再来呗,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都可以恢复,何况都是年青人。可爱香却不干了,她说被吓破心胆了,死活要上岸。上岸养了两年鸡,恰好那两年养鸡行情不好,蛋贱,没赚到什么钱,而且养鸡这活儿太烦琐,哪有搞运输来得爽利,一向听爱香话的富宽犯了牛脾气,撂挑子不干了。最终结果折衷解决:继续玩船,但不大江大湖地搞运输了,改为贩粮,就在里下河地区做做粮食生意。
却也做得很好。同样是在船上,但贩粮等于就是在家门口做营生,不涉大江大河,心里塌实;而以前经过大风大浪做大生意的经历,又使他们对于贩粮这种风险小的营生在心理上占有优势,有种居高临下之感。生意都是相通的,做贩粮也没有多大蹊跷,多用心思多吃苦马上就入了港。
王家庄后面车路河上从九一年以来自发形成了全国最大的水上粮食交易市场,傍着河岸常年带着好几公里和的粮食船,岸上的粮食加工厂多得数不清,爱香很快就成了这里的经营大户,并把在吴窑街上卖布的大妹妹爱弟夫妻俩也接纳到身边来一起做,据说今年也想开一爿米厂,搞粮食加工和销售。谁说女子不如男,爱香比哪个都心雄!
第二天吃过晏(迟)早饭,八点多钟的样子,存扣一个人慢慢往北大河边上晃。两里路的脚程。走在大田间的土路上,看着结了大穗头的小麦和籽实饱满的油菜,心里真是惬意得很。
站在高高的公路上,车路河南岸是两头望不到边的粮船,挤挤挨挨,密匝匝的,感觉上是蔚为壮观,很有点当年百万雄师欲南渡大江推翻蒋家王朝的阵势。每个米厂的机器都在运转,烟囱和厂房上面落满了铜钱厚的白色粉尘,运送粮食的大卡车来来往往,把加工好的粮食运送到全国各地。公路脚下小商店、医疗站、银行、饭店、理发店、浴室……应运而生(据说浴室里都有外地小姐,在这里赚钱)。水乡兴化列为全国产粮大市前茅,它的粮食市场是浮在水面之上的,这在全国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了。存扣问了一个在路边修理自行车的中年汉子,得知爱香姐妹俩的大船带在东面不远处“圣杰商店”后面的水面上。他扶了扶头上的棒球帽,心跳得开始快起来,向东开步走,一路寻了过去。
一条水泥粮船正在往一条大铁驳船上翻粮,七八个男女民工穿着厚衣服干得汗淋淋的,头上脸上都沾着尘灰。去大力流大汗的劳动好像更接近劳动的本义,这种集体劳动的场面让存扣感到亲切,使他联想起大集体时代。一个身体健硕的女子站在船上打着手机,脸冲着大河,边说边做着手势,仿佛和她通话的就站在对面似的。称磅秤的是位中等身材十分壮实的中年汉子,平顶头,兜腮胡子,有点像影视里的江湖好汉,面孔却忠厚善和。“这里是不是爱香家的船?”存扣站在岸上叫了一声。那声音听上去连存扣都觉得有些怪异。
打手机的女子应声转过身来,口中兀自说着话,一只手往下按按,意思是等一下。存扣看了她一眼心就狂跳起来:多么熟悉的毛狸眼呀——她就是爱香!
存扣只得站在岸上等她。看着她声音响亮地谈着生意,做着男人般孔武有力的手势。
司秤的显然就是富宽了。他只朝存扣瞟了一眼,继续对付他的磅秤。他认不得岸上这个人,这个天还戴着棉帽子的怪家伙。
好容易等到爱香说完了。她转过身来:“老板,有什么事?”
“你认不得我啦?”存扣脸上带着笑。
爱香狐疑地打量着存扣。“你把个倒头帽子除(脱)掉唦,哪个看得真啊!”她笑道,一股泼辣劲儿。
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脱去了帽子。新长的短头发掩不住那些狰狞的伤疤,阳光下面烁烁发亮。
“啊呀……你是——”爱香睁大了吃惊的眼睛,“你是存扣哥哥?”
存扣微笑着点头。“爱香妹妹!”他叫她。
爱香激动得脸上通红,“噔噔噔”踏下了跳板,上来一把抓住存扣的手:“存扣哥哥,真是你呀?你从哪儿来的呀?”她眼里有泪花闪动。不等存扣回答,她扭头朝船上喊道:“富宽!富宽!我存扣哥哥来啦!”
富宽正忙着称秤,头一回,屁股下的凳子差点倒下来。“哪个存扣哥哥?”他问道。
爱香冲存扣一乐:“我倒忘了,他不认识你。”亲热地拉存扣上了船。“死人啊,我不是对你说过的,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存扣哥哥?”她冲着丈夫说。
富宽憨厚地冲存扣笑笑,想说些什么,民工扛的笆斗又来了。存扣忙对他说:“你忙,你称秤。”
爱香朝东边一条船的船屋里叫道:“爱弟!爱弟!”
爱弟从船屋里钻了出来。看姐姐满脸喜悦地站在船头上,旁边是个戴着帽子的大个子男人,大声问:“做啥呀,姐姐?”
爱香拉着存扣的臂说:“你还认得他吗?存扣哥哥来了呀!”
“啊?是……存扣哥哥?”爱弟也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存扣朝爱弟笑着叫了声:“爱弟妹妹!”
“哎,哥哥!”爱弟忙不迭地踏船过来了。如燕子般轻捷。
“你帮你姐夫照看着点儿,我把存扣哥哥带你船上先坐下子。”爱香吩咐,带存扣跨上了爱弟的船;又转过身对爱弟说:“树宝上庄还没回来?你打他手机,叫他多买点菜上船,说我存扣哥来了!”
“树宝?”存扣喃喃道。他想起了很久远以前的一个少年,他也叫树宝。
“噢,树宝是我妹夫。你认不得的,是林潭(乡)东山(村)的。”爱香告诉存扣。
后舱的船屋跟岸上房屋的房间装修没有二致。如果你在家里睡着了被人抬到这里的话,你醒来了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在船上。装饰考究的天花,锃亮的木地板,组合家具,家用电器……真是豪华又舒适。存扣很是新鲜。
爱香为存扣端上了茶。她脸色绯红,看得出内心很激动,看存扣的眼神亲切而深情。存扣也是这样看着爱香。他们的眼神一下子洞穿时光的尘封,各各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
存扣心潮起伏,面对坐在玻璃茶几对面的爱香,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有一些拘谨。这是他孩提时候最好的异性伙伴;整个儿童时代心有所系的好妹妹,好宝宝;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是她把他真正领进成人世界……隔了这么多年,他们现在才又相逢。
三十四岁的她看上去除体形有了变化,还是那么年轻和灵秀,不像是养过三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已经十六岁了)。水乡的妹子水色好呀,城里的女人化妆品使尽了也不抵她们,勤劳自信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才是最好的美容秘方呢!
爱香问存扣头上是怎么回事,存扣简要地告诉了她,把她吓了一大跳,惊得脸都白了,惊得瞪眼睛扬眉毛的,捉住存扣的手埋怨道:“哥哥!你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呢!”问有没得后遗症。存扣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她才吁了一口气,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块块要当心,喝酒就不能骑车子,“哥哥,你以后不要骑摩托车了,就弄个自行车骑骑,稳当!”存扣笑着说外婆也是对我这么说的,我以后是不想骑摩托车了,这回可跌怕了,如果跌到太阳穴和后脑勺就完蛋了,真是拾得来的一条命。爱香眼里就有了泪,说:“哥啊,你这样说真让人后怕呢!”
存扣就问起爱香的家事来。爱香告诉他父母早就搬到郝家庄了,本庄上的老屋一直借把亲戚住着。两亲家这些年来一直在一起搞养殖,钱赚得不坏呢,有点小名气呢。弟弟天赐初中毕业后入伍去了北京,是个汽车兵;等退伍回来也要把他拢到身边做粮食生意。她就要开米厂了,正好帮她开汽车。爱香说到她的弟弟妹妹就眉开眼笑,说爱弟夫妻两个在吴窑卖布好几年,生意不温不火的,也是她弄到身边来的;夫妻俩感情很好,树宝很勤劳,家里也是爱弟做主;就是养的是丫头,不大称心,撂在家里父母跟前上学,乖巧得很呢;夫妻俩也琢磨着想躲养生二胎,但现在抓得紧了,罚钱多倒是小事,问题是你溜掉躲养育你家里人不得过身,派出所、计生办封你家的门,拆你家的屋,把你家父母弄进去打,跪碗底子,要你鼻子靠墙——要你交人,亲戚朋友都得受连累,乡政府还派捉人小分队出去到处找,在外面大吃大喝,费用最后全要你报销——看你吃得消吃不消,敢养不敢养……
存扣听得心惊肉跳,气血浮动,说哪有这样执法的,这不是执法而是犯法,是地地道道的野蛮!爱香笑着说乡下还谈什么法不法的,说真的,他们不这样弄哪个不想养,就是要你怕,不敢养;但养的人还是年年有:穷得屌子啷当的(她脱口说出这句乡下俚语,不好意思地笑了);邪头;还有那些钱不当钱的大老板,和干部“骨头连着筋”的人家就不怕,照养,——“计生办和派出所的这些人肥呢!”爱香说老四爱男最好,生的双胞胎,儿子女儿全有了,现在夫妻俩在吴窑街上开了爿茶叶店,生意蛮好的。
爱香也问起存扣的家事。存扣大致说了说。爱香说小伙(指存扣的儿子丁淼)才九岁啊,我大的已十六了。说着脸突然就红起来,往旁边扯,说嫂子人肯定很漂亮啊。存扣说你别叫嫂子,她和你一样大,腊月里生日,该管你叫姐呢。爱香说可惜你没把她带来,真想看看她呢。
正说着,一个精壮汉子从外面回来了,进了船屋,就拿眼往存扣脸上身上看。存扣也打量他,呀,这不是当年长得像个女孩子,圆头乖脑的,睡觉时怕鬼爱拱在他怀里,夜里小便对着宿舍门缝往外撒,大便要存扣替他站岗壮胆,以后沾上什么“药水鬼”发了癫症辍学回家的……
两个人同时“啊呀呀”起来——“存扣!”
“树宝!”
两人上去紧紧握手。树宝激动地说,听到爱弟说存扣存扣的心里就一亮,以前又没听她说过,正要问是不是顾庄的那个丁存扣,她倒把电话挂了。忙买好菜赶回来,果不其人——“果然是你呀,老同学——存扣哥哥!”他忙摸烟,存扣已经先掏出来了,敬他;自己却不抽。树宝问你咋不抽,存扣又把帽子除下来说明了情况;说养病期间烟酒都要熬住一点,没得办法。树宝又唏嘘了一回。闻着树宝喷出来的香烟,存扣难过死了,后悔没接过来。隔了一会他主动敬烟,自己也抽了一根叼上了。
存扣和树宝谈闲的功夫,爱香和爱弟弄菜弄饭,忙得不亦乐乎。
菜摆了一桌子。五个人一起坐下来,不挤不挨正好坐满小圆桌。富宽说存扣哥哥(他虽然比存扣还大一岁,但也按爱香的喊法,以示尊敬)不喝酒怎么办呢。树宝说白酒不能喝,喝啤酒就是了;我是快二十年不见老同学了,不喝酒咋行?搬来一箱啤酒,一起拎出来;瓶盖子不用扳子开,拿筷子撬,一撬一个,麻利得很。是有名的“三泰啤酒”。存扣闻见酒花香,就像馋猫见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泛起的白沫就逮了一口。大家都乐了。
就如同一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爱弟揭露姐姐小时候和存扣哥哥好呢,两人走路手搀手,睡在一个竹匾里,还要睡一个小枕头。爱香拿手就去掐她,笑骂她: “我那时多大你多大?你还在妈怀里吃奶呢。”说肯定是以前跟大人说的,“饿狗记得千年事”。爱弟边让边笑,说姐夫脸变喽!吃醋喽!富宽忙说:“我不吃醋,我不吃醋!”那老实劲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树宝也自曝当年在吴窑中学时做存扣跟屁虫的糗事,同样逗得大伙儿直乐。存扣说当年你如果不是那事一直上下去,保管也能考个什东西呢,——“你是个小聪明!”看树宝浑身的粗犷样儿,存扣无限感慨:人生无常;岁月竟能这样改变人。树宝搔搔头皮:“我不怨,——我考上了就没得爱弟了——那多损失呀!”爱弟眉开眼笑伸手要掐他,脸上全是幸福的光晕。存扣看得心里暖洋洋的,心想:乡下多好,多么朴实的有亲情的生活啊!
“姐妹们多就是热闹啊,”存扣问爱香:“不晓得爱男现在什么样子?”
“存扣哥哥,你不要看她,”爱弟抢着回答,“整一个大脚大妈!忙完店里忙家里,两个老东西天天打麻将,孙子孙女儿都不上心。——把我妹妹苦死了!”
爱香说当初不该把爱男嫁到街上的。她告诉存扣,爱男初中毕业后到吴窑学缝纫,认得了镇上药厂的男朋友,但人家父母不肯要,嫌是农村户口;但她男朋友铁心,非爱男不娶。虽然最终成了亲,但婆媳关系一向不大好。老两口好打个牌,有时间就上棋牌室,家里的事基本不问。在农村里这样的上人是没有的。“好在夫妻俩感情好,小刚听她的话。”
爱弟叹口气说:“她就是个忙的命!忙忙忙,把人都忙老了,现在站在我面前,人家都说她是我姐姐!”
树宝笑着说爱男不如你会打扮嘛,我又会服待你姑奶奶,捧宝似的。大伙儿都笑。爱弟跟着说:“我爱香姐也忙,但忙得心情舒畅,人就不老。那两个老东西一天不死,我妹妹就没有一天快活日子!”
树宝偷偷向存扣笑,做了下鬼脸。不敢给爱弟看到。
爱香也笑:“你看你,这张利嘴!”
爱弟说:“姐姐,我说的是真的。——别的不说,你也认得的,我在吴窑街上卖布时隔壁卖糖烟酒的阿香姐姐是多漂亮的一个人?又白又胖的!丈夫一死,这几年受了多少累?上次我去吴窑洗澡的时修遇到她,人都瘦干了,瘦得连奶子都没有了!”
桌上爆起了笑声。这个爱弟,说话真是没遮没拦的。倒是会形容。
但存扣没笑;他心里猛一格登,犹犹疑疑地问道:“阿香?……哪个阿香?”
“噢,我想起来了,”树宝对存扣说,“这个阿香也是你的同学,焦家庄的。高中毕业后嫁把比他大差不多二十岁的吴窑制药厂姓张的厂长,这人四年前喝酒喝死了,生前是个大赌棍,死了后债主全出来了,拿着借钱的单子追着阿香要,阿香恨不得要寻死。阿香现在真是可怜!”
存扣听得脸都白了。他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啤酒,强压着心中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他问:“她现在到底怎么样?”
爱弟说,为抵债阿香把房子卖掉了,店铺也盘给了人家。她姑妈帮她在吴窑中学承包了小食堂,用了几个人,她妈妈有时候也过来帮帮她。其实她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什么事都做,一点厂长娘子的样子都看不到了。阿香领着儿子过,那孩子叫永存,长得有模有样的,就是不大爱说话,学习成绩没得说,也上初二了吧,是阿香的精神支柱……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叫:“妈妈——!”
一直只听着旁人说话的富宽脸上突然堆满了笑,对存扣说:“我大儿子亮存!”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低着头进来了。“来了亲戚啊?”他说。爱香忙替儿子摘书包。摘了几下竟没摘下来,儿子身子一扭、膀子一配合才摘了下来。爱香脸上无端有些涨红。她没有喝酒。“你怎么家来啦?”她问儿子。
亮存在离王家庄七里路的唐港镇读初二,住校,星期天回郝家庄外公外婆家,但晓得爸爸妈妈的船到了粮食市场就要骑车到这边来蹲蹲。今天才星期三,照理吃中饭时间不作兴赶到船上来的。
儿子说学校里开运动会,他比过了就家来了。“我拿了铅球第一,铁饼第二,跳远第三!”他自豪地说,甩了甩长而飘逸的头发,很有点城里孩子的神气。大家连说不简单:“凶!我家亮存就是凶!”
“快来喊你存扣舅舅!”富宽忙招呼儿子。
“舅舅?”亮存的眼光向存扣直扫过来。
从亮存这孩子一进来存扣就觉得有些眼熟,这时候两个人目光相碰,存扣心中不由一惊:他好像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是的,太像了——他记得当年存扣的样子:风度,仪态,语气……全像!这、这是怎么回事?——如此之像?
“难道……?!”
存扣头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十六年前的那轮明月在他眼前冉冉升起。月色溶溶,映照着深黛色的茫茫稻田;弯弯的小河上,那座孤零的水泥桥泛着银白的光……
他脸色微变;头皮在收紧。但他马上敛住了心神。
“小伙长得不丑啊!”他对富宽和爱香说,“这么大的个子。真是一表人才!”
爱香忙对儿子说:“喊舅舅唦!这是个有本事的舅舅,上过大学,是个大老板呢!快喊快喊!”
她说得急急呛呛的,声音有些大,像是在训话。脸上有些汗渍。
亮存却没喊。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舅舅。他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位舅舅看上去这么面熟,这么亲切。他坐在那儿比人壮一圈,比人高一头,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别样的磁力,在吸引着他……他肯定像电影或电视里的哪位明星……像哪位呢?他微蹙着眉头使劲想啊想,噢,对了——像周润发!他马上就笑了,好看的嘴巴一咧,叫一声:“舅舅!”
好个活泼讨喜的孩子。存扣爽朗地笑了。大家都笑。爱弟说这个舅舅不假啊,——她耐心地告诉亮存,这位叫存扣的舅舅的外婆和她们的外婆是怎样的姨姐妹,“小时候存扣舅舅一放假就来王家庄,和你妈妈和姨娘们可好呢!”她差点儿就要把爱香和存扣同睡一个大匾的趣事又讲出来了。她生的是个姑娘,最是喜欢这个侄子。
“你别说,养子像舅,亮存还真有点像存扣。”树宝乐呵呵地说。又把存扣吓了一跳。
但存扣马上笑了:“像他妈。小时候人家都说我跟他妈是兄妹两个呢,我们俩像——都是白果脸,眼睛嘴巴差不多。”他对富宽说:“这孩子确实不大像你。”
富宽说:“小三子像。”
树宝说:“小二子也像。”
爱香笑着说:“不能个个像他唦——也要有个像妈妈,”她亲热地挪挪凳把儿子插进来坐下,对儿子说:“是不是呀,乖乖?”
亮存用手拈了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端着旁边爸爸的啤酒“骨笃”来了一口,说是的是的,不能像爸爸,——“爸爸太矮了。”富宽爱怜地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小杂种,你妈妈都不嫌我,你嫌!”嘿嘿地笑。
存扣微笑着问起亮存的成绩,爱香说三个伢子——她又介绍了老二老三的姓名和姓别——一顶这个亮存最调皮,成绩却最好,做班长呢;老二喜存也不丑,不要她爷爷奶奶烦神,天天放学回来第一桩事就是写作业,考试总在前几名吧;三子也跟爷爷奶奶过,娇宠得认不得家,人坏(方言:灵巧)得要命,就是不爱学习,玩心太重,——“跟他哥哥姐姐比倒不像是我养的了!”存扣说有的伢子懂事迟,大些就好了,男伢跟女伢不同,一开窍就开窍,小学时成绩不怎么样,说不定到了中学就蹿上去了,这样的情况太多……安慰爱香。爱香叹口气:“被你说中了就好了。还不是他爷爷奶奶瞎惯了的,要个头给个头,要太阳拿梯子,硬把伢子弄得不上路子!”说着不满地翻了富宽一眼。
存扣勉励亮存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一表人才的,不上大学可惜了。”
亮存唯唯喏喏。不知怎么的,他特别愿意听这位舅舅的话。
……
吃过饭,又喝了茶,存扣临走时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给亮存。爱香和富宽忙挡着,不准儿子要。存扣说不曾有准备,这钱给亮存卖些零食吃吃;舅舅第一次来,见面礼不给是不像话的。“舅舅又不是穷人。”他笑着摸摸亮存的头,拍拍亮存的肩膀。
亮存高高兴兴地把钱放进了他的皮夹子里。
这时又有人送稻来了,存扣连忙告辞,拦住大家不要送,说他有时间还要过来玩的。下了船上了公路,爱香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提着一个黑方便袋:“哥哥,这两包京果粉你替我带给外婆。我不大上庄,好长时间遇不到她了。”存扣接过来,爱香却跟着他走。不吱声。存扣晓得她有话说。其实他也想说那句话的——他不能带着疑问离开——问:“妹妹,亮存这伢子……”
“是你的。”爱香答。又说:“哥哥,你以后有时间多来看看我们。”
“十几年了,才又看到哥哥。这次你又差点……”她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边走边看着存扣。毛狸眼中说不出的深情。
存扣也不知怎样走回去的。他晓得,这天这顿中饭一吃,他的心中从此多了双份的牵挂。
他想不到阿香现在沦到了这般田地。他如何忘得了她珠圆玉润般的年纪?
他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板桥中学复读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父亲。
——造化弄人。生命真是奇怪!
第三十七章(尾声)
存扣一路走回舅舅家。身子有些疲沓,头有些昏,就先到房里躺下休息了,却左右睡不着。头脑中各种风景、人物、念头挤挤搡搡的,彼此穿梭渗透,如以前农村露天电影散场时的混乱和嘈杂。
这次回王家庄并没有想到会见到爱香。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曾经亲密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渐行渐远,淹没于记忆的海洋,如一条条潜游的鱼,在深水间悄无声息地游动。但这次却不期然和她见面了。仿佛冥冥中早就预先设计好了的安排,等着他,等着他的这次进入。这真是一次别开生面非同小可的重逢。时隔十六年,在他圆熟的三十五岁年纪,见到了他青梅竹马的幼年伙伴、少年时的红颜知己、跟他互献过处子之身的如花情人。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见到了一个和他少年时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而这个十六岁的被母亲命名为“亮存”的男孩居然是他的长子!——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又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闯入了他的视野,就像一个天外来客。同样让他无限意外的是,他居然在这次会晤中“见”到了同样暌违十六年的……阿香——在那个热闹哄哄的贩粮船的酒桌上,他分明看见她孤零零的凄清的身影,茫然的眼睛……
一次不经意的会晤竟引出了这么多的内容!
这些内容让他喜悦,感叹,唏嘘,意外,震惊,忧伤,矛盾,焦急……
这些内容挤挤搡搡,彼此穿梭渗透……最后,两张清晰的面孔顽强地占据了他思维的层面——
亮存。
阿香。
于是,当他沉沉睡去时,这两个人就成了梦中的主题……
存扣拎着包匆匆赶到朱舍轮船码头,破败的如厨房大小的候船室却空无一人。大河茫茫,比先前宽阔了十倍。无数水鸟在远处的河心上下翻飞,仿佛在争啄着路过的一趟银鱼群,鸣啾声不绝。存扣当风而立,衣袂飘飘,黑发飞扬,举目寻觅着上游迟迟不来的班船,心急如焚。忽然,远处的水鸟炸开,一艘油漆斑驳的客轮昂着头鸣着汽笛鬼魅似的出现了,船头犁开滔天的巨浪,像山一样向存扣压过来……
下吴窑轮船码头。往吴窑中学急奔。街上的行人、两旁的店铺朝身后频闪。好像踏着风火轮……闯进了吴窑中学,满校园的红男绿女。问阿香,均摇头……正满头大汗彷徨无计时,前面蓊郁的树丛间腾起了炊烟,走近一看,一间红房子,木门紧闭,有白雾热气从门缝窗隙间袅袅溢出,饭香扑鼻……
推门而进——
里面有人。案板前,锅台上,炉膛前,几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正各自忙碌着,谁也不看他一眼。一个女子坐在屋子中央的塑料凳上择着青菜,背对着他。虽然有些羸弱,但身体轮廓他是熟悉的……他就试着喊了一声:
“阿香!”
那个女子应声回头——果然是阿香!眉眼依旧,脸色苍白而清秀。她怔怔地站起来,手上兀自拿着两棵沾着泥土的青菜,审视着存扣,蚕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涌出。他们互相靠近、拥抱……
食堂里的男人们倏然隐去。一个少年却出现在门口,背着书包,扶着门框,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阿香和存扣分开了,对那男孩叫了声“永存”……
阿香和永存挎着大包小包跟存扣去轮船码头。这时候,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却是亮存,伸手一巴掌把永存推了个趔趄,捉住存扣的臂,大声叫道:
“他是我爸爸!”
……
存扣在亮存的大叫声中醒了过来,浑身都湿透了,气直喘,心还在“怦怦”地大跳,好像刚打过一场篮球比赛。“我怎么做这样一个梦?”他回顾着方才梦中的情节,自问道。
梦往往是人内心最隐秘最真实的体现。存扣让自己的情绪平抑下来。他明白了梦中的主旨:一是要“搭救”阿香,二是怎样解决儿子亮存的问题。
这是很现实的两个问题。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突兀地摆在面前,他如何地去解决去协调呢?
存扣发现他是多么的喜爱亮存这孩子,一见面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翩翩美少年,高高爽爽,聪明机灵,活脱脱是他少年时的翻版。而亮存好像也跟他有种天然的相亲相契呢。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父子,骨肉相连,心灵当然有所感应。亮存不仅继承了他的骨骼外表,还继承了他的学习和体育才能呢。多么感谢爱香,给他留下了这样一个孩子——多讨喜的小东西!看他熟练地往嘴里扔花生米的样子,看他豪迈地喝啤酒的样子,看他和父母和舅舅、舅母亲昵的样子,看他高兴而坦然地把给他给的二百块钱装进皮夹的样子,无不表现出一个心智良好恃宠不娇的孩子所应该表现的形象态度,真是让存扣开心不已。在饭桌上,他不住地偷看亮存,心里面涌荡着无法言说的感情,都想抱抱他了。但那时还不敢确切——万一跟他像是种罕有的巧合呢?那岂不是自作多情了?但爱香在公路上明确回答了他“是你的”。霎时,存扣连跟她要回孩子的心都有。十六年了,爱香把任何人都瞒得严丝合缝,把这个孩子领得这么大,这么健康,这么优秀,这么讨喜,她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伟大的母亲!跟爱香相比,他存扣显得何等的不负责任和卑微,他欠这对母子还不尽的恩情和债务。他又感到对不起富宽……
亮存是他的儿子!可这儿子却不好要回来……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此该做些怎样的弥补和关怀呢——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亲情似乎只拿钱来补偿是无法达到目的的。亮存现在读初二了,农村里的教育能够满足亮存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少年的需求吗?可他却不能把亮存弄到城里去上。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次就把他带走,找尽关系也要送到盐城最好的中学去读书。然而行不通。怎么办呢?就这样屁股一拍回去置亲生儿子于不顾?存扣愁肠百结,一筹莫展——他实在是遇到了世界上最让人头疼的大事情!
对于阿香,存扣压根儿就没想到她的生活竟到了如此窘迫不堪的地步。他以前一直以为,即便阿香是违心地不得已地嫁给了张银富,但对于工作和经济生活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应该是轻松的,有地位的,富裕的,会超越普通人很多。事实上,如果换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个类似于阿香当初遭遇的女孩子说不定反应远不如阿香激烈,引为侥幸都说不定。因为那张银富是企业家,是成功人士,是“钻石王老五”,足可以让一个女子优游地生活一辈子。时代发展到今天,越来越新潮的人们已经把贞节和爱情看得很淡薄甚至斥之为“封建”、“老土”。他们只讲利用,谈实际,什么都可以作为交换的砝码和商品。但万万想不到,张银富以后居然堕落到滥醉狂赌的地步,这里面必有隐情……这里面必定和阿香有关……存扣的心为之揪动起来。他想起了阿香一九八六年五月写给他的那封饱含血泪的绝交信中说的一段:
我和哥哥的爱好不容易呀,就生生地断送在张银富这混蛋手里了,他断送了我阿香的一生。我虽然不得不委身于他,但我的心早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他永远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永远属于哥哥的——我的存扣哥哥,我的好存扣哥哥,我的最最亲爱的好存扣哥哥啊!
难道张银富以后一直没能获得阿香的谅解与宽宥?难道阿香一直还把心放在他的“存扣哥哥”身上——这么多年?因而让张银富失落、失望、绝望乃至从酒精和牌桌上寻求安慰而最终走向绝路?如果是这样,与其说是报应,还不如说是悲剧。张银富的一念之差断送了阿香,同时也断送了自己;并且波及了许多人,形成恶性循环……万恶的潘多拉盒子啊,你为什么要留在人间……
张银富死了,却把困厄和灾难留给了他的寡妻弱子,这是不是他的一种无意识的报复和控诉呢?
这些,存扣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可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怎么办?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否则他就不是存扣了。阿香是他多少年来一直不敢见面的妹妹——亲人啊!事实上,他现在已经为她的处境忧心如焚了。刚才梦境中,阿香和永存挎着大包小包跟他上轮船码头的情节,难道不是潜意识中他“拯救”阿香母子于窘境的举措吗?他一定是想带着他们上盐城,把他们安置到保护到自己的身边去!——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怎么办?!存扣直想得脸上流汗,浑身燠热难当。他翻身下床,从后院门出来,走到庄中间那五孔砖桥上。遥望西天,彩霞如锦,正是人约黄昏后。
他在砖桥上流连良久。当他信步回返的时候,腰间的手机接连传来了高中同学陶爱明从兴化城发来的短信:
定于四月十三日(星期五),吴窑中学八五届高中同学首次聚会。我已经通知了北京的赵金堂、董焕晨,南京的马存玉、苏裕泉,苏州的陆桂胜,镇江的徐江、于冰,仪征的鲁江海、沈桂登,扬州的叶凤兰、骆华强以及兴化的一些同学。届时大约有六十名同学参加。希望你无论如何要来。吴窑方面由张阿香、李晨光负责接待工作……
这消息一下子让存扣稍微平静下来的心情重新激动起来。
想不到他在吴中只上了一年半的时间,那里的同学仍把他放在心里,把他当做八五届同学的一员看待;
想不到他正想着阿香,愁着阿香,阿香就出现了——离十三号还有三天,也就是说,如果他答应陶爱明的邀请,三天以后,他将重返阔别十八年的吴窑中学,并在那里见到阿香!
他当然要答应陶爱明!他正琢磨着怎样去找阿香。——多好的机会!简直就是老天的刻意安排!
吃过晚饭,存扣也不跟外婆、妈妈、舅舅、舅母谈家常,也不回房休息——他如何还睡得着?他对大家说要一个人到外边转转,消消化,散散心,马上就回来。一家人笑着答应了。
存扣出了庄往东走去。星空下,道路泛着浅浅的白光。存扣记得这是通向舅舅家四队晒场的土路,不知是哪年铺上了这平整的水泥方块的。夜风撩动着存扣火热的情怀,他把衬衫的下摆从裤带里抽出来,解开了全部的纽扣。衣袂飘飘,白衣胜雪,玉树临风。多么自由,多么散漫,多好的感觉!田野寥廓而安谧。空气中飘游着麦叶的青涩,氤氲着油菜的芬芳。回望王家庄,灯光点点。跟城市相比,农村的夜晚别有一番情调,或许更能让人沉醉。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你离土地最近,离庄稼最近,离淳朴也最近,最能返璞归真,最适合回忆和缅怀,最能将心思放飞得很远。王家庄的这一天带给存扣的冲击是如此巨大,让他匪夷所思。所以要出庄,走到星空下的田野中去,梳理一下思维,沉淀一下心情,从容地打算未来几天的日子。
他来到了老四队的晒场。晒场上全部长的油菜。顶多再过一个月,麦子和油菜成熟,这个晒场将会做得平整洁净,像一张白纸,像一面平镜,迎接脱粒抢收的人群,马达声响彻昼夜……孩提时光着脚丫在晒场上嬉戏的情景如在眼前。
晒场边上居然还有石磙。存扣坐了上去。石磙的横棱有些硌人呢。小时候,即便裸着身子也感觉不到。现代人太娇贵了,以致连屁股也变得如此娇嫩。存扣点上一枝烟。火红的烟头明明暗暗,白天的事情一件件涌至眼前……
他想到亮存的时候,突然对他的名字产生了兴趣。这名字是爱香取的吗?为什么叫他亮存,而且下面还有一个喜存,一个宝存?三个名字是什么样的结构,偏正?抑或动宾?为什么都有“存”字,他存扣的“存”?他突然又想起阿香的儿子是叫“永存”的——也有一个“存”!这是为什么?一刹那间,他仿佛醍醐灌顶,浑身都打起颤来!
他明白了。这四个孩子的名字就是一个谜面,名字的背后有一个和他存扣休戚相关的谜底!爱香,阿香……亲人啊,你们用孩子的名字来纪念着你们曾经的爱情,用孩子的名字来捍卫着刻骨的忠贞。你们如此记挂我,厚待我,把我视为你们精神上的一种图腾,叫我何以为报,情何以堪?!
我存扣不配啊!
爱香啊,十六年前你我情不自禁,肌肤相亲,我对你负责了多少?你以后为什么不告诉我,对我毫无所求?你把儿子养成今天这么优秀,我存扣可曾付过一点一滴的亲情?……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啊!
阿香啊,当年你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我却找出百般理由没有及时赶到你面前,并且十几年来不见你一面,音信都没有一声……你这个“哥哥”是不是一个懦夫?是不是有些虚伪和无情无义?你凭什么要以儿子的名字来纪念他?
存扣泪水涔涔,汗流浃背。
他从石磙上站起身来,遥望北面的兴东公路。公路上有稀疏的路灯。“爱香妹妹,哪一盏路灯下面带着你的大船呢?”“爱香妹妹,你此时在做什么呢?你是否也在想着白天我们的见面呢?如果是,你想着什么呢?”
从那里的路灯往东延伸十五里,大概就是吴窑中学的位置了吧?“阿香妹妹,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你是否收拾好食堂里的事情,一个人孤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你正在心里筹划着三天以后的同学聚会吗?你知道我也被邀请了吗?你愿意我过去吗?……妹妹,我这次要你跟我到盐城好吗——不,是你们母子!到我那儿去吧。让我做一次补偿吧。我保证会把你们安置得好好的,我有这个能力呀——让我们在盐城一起过上新的生活,好吗?妹妹,请答应我的请求吧!”
存扣在晒场的田埂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一个疯子。
他累了。他重新坐回了石磙上。他两手扶着两端的石棱,举头望天。
繁星满天。星光灿烂。
面对无边无垠的宇宙,人类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微不足道,无法不产生敬畏之心。但人类的感情却是永恒的,它比宇宙更深更广,更精彩和神奇。生命是一种偶然,作为人类是多么的幸运。无论是悲苦还是快乐,它都是人性绽放的花朵,男女的情爱更是其中最美丽的奇葩。秀平,阿香,爱香,春妮——其实还有一个庆芸,这几位女子,她们把生命中最初萌生的最真切的男女情爱——可以喻之为元红吧——献给了存扣,生生死死,忍辱负重,无怨无悔。元红如花,缀成存扣颈上的花环;元红如甘泉,滋养着存扣浮躁的灵魂;元红滴成丝路,让存扣在上面安步前行……她们是上帝派到存扣身边的天使,她们是对存扣恩重如山的人,她们都是存扣的姐姐,她们也是存扣的母亲……
存扣痴痴地盯着天空,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和他在院子里乘凉时,用扇柄指点着星天对他说过的话——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外婆,哪颗星是我呢?”
“东边那颗最亮的,闪呀闪的,像眨着眼睛的——就是外婆的小乖乖存扣呀!”
“那外婆,你是哪颗星呢?”
“在西边呀,你看——那颗不大亮的星就是的。就是外婆。”
“外婆,你为啥不大亮呢?”
“外婆老了呀,就不大亮了。”
“那……外婆,你会不会死呀?”
“呆乖乖,人老了当然就会死的,外婆也会死的。”
“那……外婆死了那颗星不就没有了吗?”
“哦……这个呀!那——你说外婆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外婆是顶好顶好的人!”
“你记住了,坏人死了天上那颗星就没了,好人死了那颗星会一直在天上亮着。”
“那外婆肯定一直在天上亮着!”
“是的,小乖乖——外婆要在天上看着你呢!”
……
现在,存扣盯着天空,他想,上面哪几颗星是秀平,阿香,爱香,春妮,还有庆芸,还有他呢?是的,他们一定都在这天上,闪闪烁烁,而且会永恒地闪烁下去。深邃的夜空其实就像一本书,所有懂得爱的人都是其中的一个名字。存扣就忽然想,我为什么不把她们几个写下来,写成一本厚厚的大书,让她们在文字的星空中成为不朽,成为永恒,成为经典呢?
存扣忽然就被这个念头激动起来了。他接连打了几下打火机,由于手的颤抖,火苗儿接近烟头就熄灭了。
“该取个什么名儿呢,为这本大书?”他终于点着了香烟,默默地自问道。
他凝视着烟头。烟头火红,像开放着一朵活动着的猩红的花。
“元红!”“就叫元红!”“对,就是——《元红》!”
存扣为自己写书的决定和书名的创意兴奋莫名,在空旷的晒场上走来走去,做这部大书的最初构思。念头太多了,记忆的闸门稍微提起一点儿,就掀起了情感的惊天狂澜。
这时候,一串手机铃声把他拉回到现实。
显示屏上,一个新鲜的号码。
“喂,您是哪位?”他问道。
没有回答。
“请问您是哪位?”
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谁?”
存扣忽然就发起抖来,大幅度发抖。他用颤抖的嗓音再度问了一遍:
“你是谁……呀?”
他紧张地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屏气凝神,整个身子都像在打着热摆子。
“是我。”良久,那边终于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是我,存扣哥哥!”
“刷——”随着这声音,存扣的头顶上掠过一片金色的流萤,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东北方向而去。
——好一场流星雨!
四月的星空下,寥廓的麦地间,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影顺着河堤向东北方向急奔,狂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阿香!阿香妹妹!”
“阿香!你说话呀!”
“阿香,求求你说话呀……”
……
满世界都是这家伙的声音。
就像发了疯病似的。
顾坚
成稿于二〇〇五年六月十九日
扬州解放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