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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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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英儿引子
“死了的人是美人”
鬼说完就照照镜子其实它才七寸大小
我见到c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戚容。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上学时纷纷扬扬的传闻已经归于沉寂。那时我正在b城准备我的博士论文,c和她的丈夫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沿树林走上一刻钟。我们在每天散步之余经常来往。
c那时候刚刚开始学习使用电脑打字,我做这方面的论文,无形中也就成了老师。c的丈夫g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他不论走到哪,都戴着一个烟囱形的帽子,有时还是牛仔布做的,使人想到那是一节裤腿。走到街上总会引起笑声,特别是德国的女孩子,经常会失声大笑起来。
g在b城的时候,算是一位诗人,可是他不参加任何文人雅士的聚会,也不爱看电影,几乎没有什么城市人的爱好。我所知道他唯一的爱好是借一块儿磨刀石,给那些有时来看他的朋友磨刀。他一看见那些迟钝的菜刀,就要感叹:“你们这些学工的!”他自称是个木匠,在北京好多大学里干过活,我知道也讲过课。他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好像只上过小学。他也给我讲过他在草滩上放猪的事,这是他喜欢的事。他是放猪放成诗人的,评论家都这么说。也有另一种说法,说他成为诗人是因为c。c和他原来住在两个城市,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的,后来c花了四年时间,柔和地拒绝他的求婚。这就不免使他变得思情万端,愤世嫉俗起来,写出大量情深意切而又话语颠倒的篇章,从而变成了一个诗歌流派的重要诗人。
后来他的经历变得更加奇怪,如果说早年他的异常经历,历史、时代还要负责任的话(这也是评论家的普遍说法),那么,他后来的经历,简直就无可推倭的要他自己负责了。他在b城令他的朋友们最迷神迷窍的事,是讲他的海岛。他是1988年初在那个岛上登陆的,当时c夫人还带着她才五个月的贝贝。他们在那开始了一种现代的原始生活,喝雨水、锯木柴、烧陶碗、采贝,据说还养鸡。养鸡、追鸡一节还被一个什么人写了,连照片一起出现在美国电脑网络杂志上,在我的计算机里也出现过。
g在b城永远做出一付思乡的样子,不是思念他那个据说有千年文化的古国,而是思念他那个住了五年的小岛。“我真想一抬腿就回去了。”他这样对我说了几次。但是,到了他真正归期来临的时候,他却没有使用那张返程机票,只是在b城搬了个房子。我去他家的时候,他神色警醒,站在一大堆他乱写乱划的字画中间。我问他:有什么可帮忙的吗?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含糊地咕噜着:“以后,你们就帮助c吧。”他送给我太太一个石头老虎,又给了我一张他本来准备卖掉的字画。
g和c依旧住在b城,但是,却像沉在井里一般,没有了声息。后来有人说:他们回北京了;又有人说:是去了美国;还有一个模模糊糊最荒诞的传闻出来,说g在岛上有两个妻子,一个是我当年看见的c,一个说是在北京就认识的,写了好几年信,后来也到海岛上去了。他们一起生活。好像g和c都说起一个有着旗人血统的女孩,他们把她叫英儿,脸上带着熟识赞赏的神色。
这不大可能。我对那个谈论北京传闻的同学说。据我了解。他们没有分开过一个月以上。g夫人c是那么欣悦、端庄又讲究体统的人,他们可不是什么现代主义者,很难想象有这样的事情。而且如果g夫人不在家,g就会钻进自己的屋子不出来。g对他的夫人c依赖到了惊人程度。不要说钱、钥匙、证件这样的事情,统归他的夫人掌管,就连他写信,出门找袜子、上衣,也少不了要向他的夫人请教。
“可是,g确确实实说过:一夫一妻制是天主教闹出来的,把中国害苦了。我们中国人不能忘了祖宗。”
g是永远有这种怪论的,比如他说:关键是娶好第一个媳妇。第一个娶不好,后边全乱,之类。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喝了啤酒。他是一点酒也不能喝的人,哪怕别人在喝,他也会晕,大家那会听他说话,总是笑哈哈地看着g夫人c。
我说这不可能,不是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而是说他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并不是贾宝玉,没有生活在大观园里;也不是李渔,甚至连《浮生六记》的时候也没赶上,他怎么可能在现代文明社会里,想象娶两个妻子呢!而那两个妻子又怎么能够在现代文明社会里一起生活呢!现在就是不讲女权,至于最后谁也没弄清楚他最终研究的是什么。他心心念念不忘的是:要回到他的家乡中学,把他的音乐老师推到河里去。在b城的朋友,去他家几乎都看过一个他喜爱的录像,那是一些长角龙虾,在西南太平洋的海底回游。他同样热烈念念不忘的是,要去新西兰捉这些龙虾。
也许,是因为龙虾的缘故,有一个时期他和g十分契合。他总是时时嚷嚷地请g为他在岛上看看,有没有一块儿他的土地。
“他甚至和g研究了一个计划,要在海边养鸭子。”c说。这是g要做而始终没有做的事。他们认为鸭子可以在海里吃鱼,节约饲料,然后上岸生蛋。
是啊,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们还说:养的是盐水鸭,生的是咸鸭蛋呢。
我很高兴谈起大鱼和我们在b城的那段生活,这使我们自然的谈起g,谈起他的各种奇思和怪癖,我们几乎回复到了过去在b城散步时随意说话的气氛,可我也知道c并不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我从她偶尔投来的微含笑意的目光中感到,她已经知道了我微微移动话题的目的,我的窥探和小心。
“g最后还向我说起过你们呢,”c直接了当地看着我,
“他在最后几天里说了好多话,那几天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对所有的人,好像都有一种感谢而不是苛求。他还记得跟我一起按电脑玩找宝贝的游戏,在迷宫里出不来。后来你找到了,但他没有再去。”g玩电脑的时候十分投入,那个时候,他只管放枪,我只管走路。
“g还想用电脑画画呢。”我在这停住,不知道是否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就像我小时候弹的一个坏风琴,有几个键没有声音,一按到那音乐就停了。
吃过午饭以后,c在我的海岛地图上划了几个圈点,告诉我哪些地方能玩,风景好看,哪些地方是他们过去采贝壳的海岸,哪儿是他们原来的家。他说这些的时候,还带着过去的急促和认真,就好像我们在b城初见,一起研究b城的风景点一样,其实,我们都不是真正的旅游者。
在我告辞的时候,我已经放弃了所有探寻和关切的想法。c生活得很好,这是我回去可以告诉我太太的,c并不像原来在b城时候那样,离不开她丈夫g(或者说离不开她照顾她丈夫的责任),生活也没显出困顿的样子,她独自生活着,和她的木耳一起。他也不是过去我们在照片上看见的那个圆滚滚的、吃土豆片的小胖子了,更不是g说的,那个学汽车声和鸡叫声的小贝贝了。他是个强壮的男孩,在门口都可以看见他房间里的小橄榄球。
“他每天写一篇字。”c说。但她又忽然急匆匆地说,“你等一下。”她进到里屋去,拿出一个灰蓝色的纸盒子:“这是他写的,你要是愿意可以看看。走时候还给我就行了。”声子的侧面有一个用水彩笔写的g字。
我住在码头附近一个太平洋岛屿风味的小旅馆里,临近一个精致的山谷,因为是旱季,河水若有若无地流着。黄昏的时候我回到那儿,踩着草编的毯子上楼,我是熟悉g的。但在他失踪以后,他以前的事情就好像都变成了谜。人们对他不是知道得太少,就是知道得太多,至少关于他最后做的事,我就听到过好几种版本,每一种都带着强烈的编造的痕迹,我是指那些故事内部的曲折的合理性。我是理性主义者,但我也相信生活是由某种我们所无法把握的阴差阳错构成的。所以,一件事情如果没有理所当然以外的诧异,那就会失去真实的感觉。
我曾经用这个感觉去判断一个事物,但在我打开那个纸盒的时候,我曾经用来判断事物的标准忽然就颠倒过来了。好像一切理所当然都在这个事物以外。
盒子里一共有五个纸口袋,是g的字,第一个纸袋上写的是:英儿的信。里头是空空的,一封信都没有,倒放了一把镶满玻璃钻石的新疆匕首。我把它抽出来,上边有铜镶的花纹。第二个纸袋写着:忏悔。塞得满满的,是g写给一位叫做雷的人,我猜就是c了。这里的字写得很乱,以至于最终我也没能够把它读完。第三个信封写着:风情。是g关于他和一个叫英儿的女孩的情爱乃至性爱的回忆,这件事和g联系在一起,简直教我无法相信,第四个信封上画了一些什么画,里边也是一些画,有些画是他回忆中提到的。在这些画中意外的夹着十几封从岛上寄到b城的信,是那个叫英儿的女孩写给g和c的。最后一个纸袋里大多是叙述性的小说和随笔,有些故事,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个被打开的盒子。
英儿遗嘱
你们真好像夜深深的花束
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
这是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你真笨,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这次你知道了。
在爱的时候,死是平常的事。但有两件事你不应该,一是你把我们的事弄给了别人。你让我死不干净。二是你光想你父母。我也有妈妈,已患心脏病。这是两个我不喜欢的事。
我知道,我是你,你等我死,我就死。但你太脆弱,最后也不说一句活,看一看。你太爱自己的心。其实说过,你一个电话就能叫我回来。孤寂为什么不打呢?我也昏了,想挣个白房子之类的送给你,我拼命干。
不说了,我还会努力活几天,最后等一下你的电话。在死之前我的生命是白天,不睡觉了,也许以后可以补上。你愿意活就活吧,我们是一个人。你脆弱所以如此胆大,弄出事来。你可以走来走去,但你的情调是回不来了。是你让我死的。
很想最后听听你的声音。没办法,趁没凶起来,走吧。
这夜还有几个,英儿,说几句话吧。
你在纸堆里找什么,真的是这个,是你,笨,心太小。
最后能骂骂你挺好的,就像我趁你睡着了,乱讲故事,大眉毛。
好多话不想说了,你也永远听不到了。我跟雷说点,她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每天。英儿,打水漂吧,我沉下去。我们认识的那天是美丽的。
真没想到。
我看不到你揭幕的那两块台阶了。我请你,还是回来住好吗?我喜欢你和雷在一起,胜于我。已经没我啦,你知道。这样结笔好吗?你胆小,我就当好人吧。没了。
英儿

1993年3月
英儿断章
我把刀给你们
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
雷,她把我的心拿走了,我要变成土了。
雷你真是,你要用正常的方法,过异常的日子。我后来把你们都弄混了,老把你和英儿叫混。我真笨。
英儿可以杀我,我爱的人都可以杀我,但不能有一个同谋来对付我。
我没骂过人,从来没骂过,现在也没有。我看那件事,清楚极了,那就是我要找的,就是我在下午的街上要做的,我在街上看得清楚着呢。
一切都平平常常,但是醒来,手没有了,想用手去拿东西的时候,就没有了。
我不屑于让人赞叹,但我这会儿要胜利。胜也没意思,但败是不可能的。
雷让你做证你就做证,我会用掉你一点钱,然后还你。你不要伤心,你可以说这个事,人心是秤,别那么布尔乔亚,你要证明。
雷你活得特别久,你姥姥就活得特别久。
我是想让英儿有个屋子来收拾,她爱收拾干净的屋子,我想对胖子也好点,但现在连房子也住不得了。其实我是不稀罕呵。
雷你别哭,没什么可哭的,不值得哭,英儿只会为自己哭,从来不会为别人哭。上帝啊,为什么这么清楚!
我现在不想让英儿留下,记忆,关于我的,好的,浪漫的,感伤的情趣,我不想让人留下一点我的东西。她拿了我的。
我想我不配你,但是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余的,雷。
我还是喜欢她的丫头劲,她的脆玲。有一天她做炸酱面,你做南方菜,她做北方菜。我把两辈子的爱都用完了。
爱情挺不自然的,爱情从来就不自然。
我已经捡了好几条命了。本来以为是真事,后来都过去了。雷你不能怪我疑心病,我经历得太多了。
她不让我活,我就不活了,这是上帝的安排。现在哪有上帝啊,有一回英莅来电话,你说:英子!我心里一亮,后来又说不是。
我那个时候钉房子。
雷我最后要跟你说话,我要跟你说三天三夜的话,整整的三天三夜,我不睡觉了,我一辈子都没说出我多爱你来。说不出来,平常也没人听,也没工夫。说两句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有一回跟英儿说过。
我什么也没有,就爱说、爱你,这都是真的。在英儿面前我哭过一回,就是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
胡扯什么呀,都是胡扯。再有我从心里瞧不起一切廉价的感情。这是唯一的东西,混在一大堆乱里。
雷你要把东西收好,雷我爱你,雷你应该有点钱。雷我处处配不上你,但在这一点上我配得上你。
其实没有人像我这么疑心,每个人都有附带条件,我就是因为太明白,明白了就知道什么是真的。也算跟你过了十年了,魔鬼来抓我我就跟它走吧。没办法。
英儿啊,英儿就是比较好玩,英儿在真情上想得多,用的少。真情是有个性的,她的真情没有个性,她的人倒是有个性。
雷其实只有你要过我,但这不是因为爱情要的,而是光芒。这不是感情,也不是骄傲,在别人看来是骄傲,你就是用这个东西爱护了我,而我发现谁都一无所有。她们拿不出这个东西来)那点小浪漫情感,那点概念。
英儿说话的趣味掩盖了一切,耍贫嘴,好像有那么回事,笑话罢了。
我,谁都不知道,连我们家在内,血液的联系是血液的。
我可知道情绪是怎么回事,我才不稀罕一时的感动呢。
她在最爱的时候都做出依恋、做作,和想象中伊人的样子来、哭起来。她也告诉你,她也要这东西,要你的心,你的心就是她的心。像演戏,一会儿扮演一个心爱的角色。她对自己演戏,现在还在演戏,好像可以这样一下,那样一下,一撇、一捺一竖一弯勾!
我真困,都看清了。真是的,天让女孩如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啊,就冒险吧,其实犹豫了一年,那么久,最后还是信了。
有时候是糊涂,有时候觉得生命是礼花,再也不恐怖了,这身体是次要的。身体什么也不能保存,身体是一条船呵,可惜上错了岸。
真喜欢英儿的大眉毛,也喜欢有她的日子。她也明白,有时候她犯刁,耍各种感情的小手段,挺好玩的。在我,这都没用。她知道,我不理她,是因为全知道,自己没真心还说什么呢,真是好玩。
生活要是都心领神会就成了弹琴了。一种趣味,那日子过得真有趣呵,老逗贫嘴,好玩,谁看谁都挺好玩的,这也不错。
英儿知道她强不过你,有时候画眉,有时打扮,有时候让我捶腿,她好像折磨我,她知道有一个东西,她没有。是无形的,对她更巨大的亲切,是你为她做的所有事。
女孩真好玩,会忽然冒出点小技俩,这小技俩能骗自己呵,比较好玩。英儿在这上面有点感觉天才,否则她不会收回去。她的天才是会修饰自己,不露怯。
我知道英儿希望我死,她可以回想,如歌如诉,可惜她做不到。她可以看不起我,她并不是简爱,没那么强。
她们知道我怎么回事,说不出来。女孩子都有点毛病,让我烦,要不,我早就是下流胚了。我不能老在那故做姿态,要这干吗?那时候她觉得我恨她,不为别的,就是这事。一点不跟她矫揉造作。是啊,我要给你。你受得了吗。英儿还是有点概念,爱到顶就死了。
人都是神经病。
今天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没变成小流氓了。变不成了,就是这根线断了。
我累了,我真困,我要睡觉。我的思想和身体各行其事。
雷,人真是有灵魂,生下来就有,不是瞎说。
平常人是一个钟,哑了,灵魂荡起来的时候,生命就响了,都是回声,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死不是空虚的,死是实在的,太密集了。
我的灵魂到那去了,有时候相爱,有时候灵魂就飞走了。真像蛋壳一样。我有这个宝贝,别人没有。有时也真孤寂,找不到一个灵魂。能找到的都是生活。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可是我知道,没有比相思更美的,相思真像光中飘着的线。一头没拽住就飘下去了。
两条线跳同一个舞蹈,拽紧了就成织布机了。全动心就坏了,钢琴只能弹一个琴键,一种不知道的美丽,一种是好像知道的美丽。
第一次见英儿,真觉得是蓝色的。其实那不是一个梦,在雨丝垂绕的房子里,我轻轻亲了她一下,她就醒了。后来是编的。
雷,你真像那只歌里唱的:你就是我的女皇,我喜欢你统治我。没有人能统治我。英儿知道,就这点上她清楚,女孩气是没用的,她一定要把那件事扎透才行,不走滑,所以,她知道她比不了你。
她喜欢西刺克励夫,又害怕不能容忍。
英儿呵,你付不出这东西,你怎么能得到呢。你怨我,有什么用啊?
英儿知道她一直在做态,做态有什么用,她想我对她像对你一样。那次去做陶罐,她睡着了,她知道那事和她没关系。
生命被浸透了,一页页想起来,比生命还长。人就是印书啊,看不看由你。
雷我爱你,我敬你呀,不是爱你。你老是不让我走出去,我真喜欢这种安全。
那次买铜钱有一句话你没有听见。他们去找东西,我以为是你没了。我说了一句:“这不可能,她是我妻子。”当时谁也没听见。
我虽然想让你成为我的同谋,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不可能。每一次我走过了,都是你拉我回来,站在安全的地方。
雷我爱你,爱你。雷,我的恩。你一直送我到最后,我就永远爱你了。你让我不太丢人,我也不喜欢自己闹得乱纷纷的。我知道你会安安静静地把棋走完。挺好的,你能看着多好,虽然都是臭棋,人家不走好棋,你有什么办法?
雷,我告诉你吧,我的心就是女孩子,谁碰了我的心就犯了我。我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我要是女孩子,一定很放肆,但也许会口口口口。
没办法,他们把我的东西给人了。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呢,这个精神是我的,不能毁坏它,口口口口口口口。有一次游行,男孩子们闹我,用语录牌把他们全砸了。
我喜欢我好看,不喜欢别人碰我。
没事干的时候,那是最美的日子。
那些雪的感觉,温柔的身体的感觉,鸟在月亮里飞的感觉,都好极了。我喜爱精神的光辉。
画也是一种生活,画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雷,跟你在一起真动情,也就离开了魔鬼了,我跟自己在一起,就和跟魔鬼在一起一样。”
没办法,花开的时候那么好看,又一袋袋装到口袋里去了,你们荔荔也好看。我发现人是不要好,世界告诉他们一些道理,绑上丝缎带就傻了。真它妈的!男人没什么好的。要丹尼尔那样也罢了。什么呀!跟小茉莉唱歌似的,它是一个按钮。一按,魔鬼就放出来了,魔鬼的扣子肯定是一朵花。
不要就不要吧,无所谓,瞎起腻,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往那一站,真心真意,我不在乎)人真是混蛋透了。棕榈树呵,晒太阳呀,度假呀!一堆小玩具,男孩玩口,女孩子逛服装店,走得满街都是。衣服也不买,口口口口,光比划,连比划都不让了,什么小浪漫。
英儿浪漫啊,什么呀!以为真的东西在那边,后来知道不在,也上那边,玫瑰怎么能那么清楚。
人真是可生可死。
哎,我妈怎么传我这个性情呵。你当然可以一走了之,我也可以一走了之。没辙,人只有一种情况下不可以强过自己的命运。
那个时候在潍河边上。
平常,人是按社会的幸福在生命上划来划去,像裁纸刀。
世界这么大,我不想跳,还要这么跳。
我知道英儿,她跟我玩呢,她玩大发了。她当然知道我。
玩吧,我陪着你,你不该把别人拉进来,你还给别人支招。这不行,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这回,你弄错了游戏。棋是两个人下的,不是三个人下的。你给我支招,我给你支招,这都行。你我谁赢都行,这是艺术,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你知道那是毒蛇,你要把它放出来,每个人都变成毒蛇,咬来咬去。这是你们喜欢的,你们换了游戏。有人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我不会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你要瞒。你就瞒过天去。你要为真情瞒了你的家,这没什么,我也瞒了,你为浪漫生活瞒,那是可口可乐拉罐,谁让你要了,你要了,我就给你。真的给了你,你又丢下了,忒没劲了。又不是喝汽水,有一个范围,你知道吗?长脚气,捶腿,都有一个范围,院里都是范围,可一不可二啊。
在灵魂上我信上帝,在世界上我信口口,口口要有口口,你口口不口口,你使口口口,你让我口口,你坐口口里压我一下。你要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我没有口口口口,我知道你最后会撕破脸,你给自己找了理由,最后会说我是坏人。你知道我不是坏人。
没辙,你会拉抽屉,你把你的抽屉一拉,你也许还不会。
你不把我的信拿给我,你把自己的都拿走了。这个我知道。可前这和我没关系,我还不太卑鄙。真正卑鄙的人我见过,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上帝的问题。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整个都是,有什么你还舍不得?
我现在不能想生活,打石头,我想,想雷,我一想生活心里全是毒蛇。我失眠了。
你不够坏,我还是把口给你吧,你要再坏点,我就不跟你下了。有些事我不愿意想。
我知道上帝在我一边,我精神的小身体,让我做了那么多事,画了画,写了诗。我呆在谁也不稀罕的地方,那是我的神殿,破房子,劳动,吃苦,天涯海角,姑娘家。
因为有价钱大家都开始爱了。吃我的鸟儿,抢我的鱼和我的姑娘家。各种道理,你们没有拿出黄金,没有拿出口来,你们所有的中国的、外国的道理都是廉价的,你们不付口,拿了别人的口。你们偷了我神殿里的东西。我的神殿呀。我渴,要喝水。
我知道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知道你们不真实。我知道你们不好意思,躲开我。我本来可以说: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妻子。你害怕呀,害怕什么呀?你躲到各种口口国家里藏起来。你口口口口口口。我口口口口口,上流社会的、知识人的,我尊重精神的规则。人家就说喜欢老鼠,你以为你比老鼠好呢?你喝咖啡!看不上。世界是公平的,人是不公平的。上帝是公平的。有多少不幸我都不想埋怨上帝,好多不公平才构成了公平。
你们这些便宜的人讲这些道理,你们害怕呀!别装蒜了,
你们害怕!你们什么时候为别人想了,你们雅致的生活够了。
你们造出自己生活的美丽的理论来,其实都是为了少干活多享受。说是权力,你们付出的太少,别以为上帝睡觉了,你们要受报应的。这不是人跟人的事,是上帝让魔鬼来帮助你们。所以有国际歌,和希特勒。猴说得对:口口口口口口口。装什么蒜呀,装蒜!给你们一点好,又开始装蒜。
你们没完没了吹泡泡糖,你抢了多少别人的东西来,你没完没了,还想没完没了。谁不知道你们这一套,这是个数字游戏。人家不会算帐,你们一拨算盘,嗨!老说人家该着你们的。
口口口有口口口的公平,你们抢了我的珠宝,你们害死我都没事,不该抢我的珠宝,还踩了开心。你以为这是咖啡渣呢。
这世界就是法律上说得通,你们就对了,那是为了你们说得通,哪个人不是强盗,抢花,抢树,抢人家口口,强盗就是好,他抢了人就说是抢了。天生的权力?谁天生该吃谁!天生只有一个权力,谁赶上谁,是谁。
你们又不稀罕,不稀罕还拿走?!我一万金子都不卖的东西,你才卖两毛钱。
这是我的宝贝呀,能创作生命,爱,是我的宝贝。他们鼓楸半天也鼓楸不出来。说实在的,生命不太可惜,可惜不它稀有,在它聪明。
你们都是有价证卷,说出国的出国,说口口的口口,该干吗干吗!值多少卖多少,我不稀罕,我的宝贝不是做这件事的。它是给我的,留着我在世界上用的。有这宝贝就没这世界了。没这宝贝就完了。
我的宝贝真可怜,它值一万。其实两毛和一万是一样的,因为我不卖。其实它是装在一件衣服里,衣服给卖了,它也就没有了。它是谁都没有的,最早就知道了,从我写古诗的时候就知道了。
“几曾游沧海,不见天下人。”
它们谁也不知道,那根本不是技术,知识、教养,还想来骗我。有人有过宝贝,现在传到我手上了,上天啊,你让我的宝贝不要摔碎吧,你把我摔碎吧;你不要把我的女孩子破坏,你把我破坏吧。
死亡不是可怕的事。对于你们来说,死亡是最可怕的,所以你不知道有比死亡更宝贝的东西。你们不敢活,你们的生活无可奈何,像羊一样沿着道路走下去,你们以为所有人都是羊。你们以为我是羊。我跟你们在一起,是为了让你们不太难堪。我咩咩叫,照顾你们,因为我的口口也是羊。可我知道我不是,我是带着自己的心来的,我知道我来这是有事。我唱一支歌,你们觉得可笑吧。你们现在不再流行唱歌了。你们咩咩叫。可是这个不是你们能改变的:我只是来唱歌的。我不是羊。
雷你别伤心,这种人都得死。他们被钉死之前,你们不会安心的。你们看着被钉死的人嘲笑,然后又膜拜。你们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你们可爱地发明了钉子,你们用钉子来说明一切,你们的真理。可以这样,但是你们不该有赞美!不该喝完咖啡以后,坐在那,像走进餐馆一样度一个假期。像萨特说那样:你们以说明自己有罪来证实自己无罪。你们没有罪,多此一举,做这些干什么呢?他还活着就在你们身边听你们讲道理,你们想说服他,从他生下来时,就安排好一切。你们给羊吃草给他吃巧克力,你们他妈的混帐的生活梦想。你们以为那是一个空罐头盒可以装饼干。你们打不开它。在你们打开它的时候,你们看见了火焰。你们评价说:这不是甜的是酸的。你见过酸的火吗?你们真的把它当甜点心了,绑上红缎带,送给小姑娘家让她们过生日,点红蜡烛,让她们知道,你们有那么多的东西。耶稣的礼物。他们的糖弄坏了她们的牙齿。
“你们只能制订口口规则,不能制订口口规则。他的口是属于他的,他爱怎么口,就怎么口。他不需要钉子,也不需要你们把他放在神坛上,坐在大海边眼泪汪汪。他爱怎么口。就怎么口。你们不敢说这句话。
只有你知道我,我来过一次。我妈妈都不知道,你们只是有时看我像看另外一个人。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害怕。我也就学会了不好意思。
为了消磨时间,我做了木匠,养了猪,写了诗。我用我的宝贝轻轻的碰了一些字,他们说:这是什么?我不回答。
他们都笑的时候,只有你在哭。还有这么个算盘珠一样的生活,一粒一粒拨过去了。雷,给你的,就永远是你的了。你知道自己就是自己,他是一种明白,不是一种生活。
人明白就没有道理,没有道理的口口。
谢谢你知道我。
英儿错乱
冷死了
该烧的没烧
她在屋子外边笑哪
闭上眼睛呵,就看见她走路的样子了。她和别人在一起,脸是看不清的。
我知道……
(此处删除1200字,暂不发表)
你的脑子里整天在放这些电影,过这样的小说。可怜的人。
雷,我那天扶着自行车,跟你说:你对人性可靠的一面有充分的理解,而我对人性不可靠的一面有一种敏感、充分的理解。这一点咱们太不一样。
我的脑子坏了,它一直是白天,好像一盏很小的灯,有很大的电。我一直在白天醒着,也许这就是死快来临的时候。一种感觉,我一直醒着。我看见你对你说话,一幕一幕的走。有时候我对朋友说话,说到一个词会猛不丁触到这个伤痛。
到处都是这个伤痛。
那天她唱:再过二十年,不要再相会,若是见了面,活像见了鬼。在一个炉子边上,她高兴极了,马上把它记下来还要打电话告诉你,雷。
我和她住在一起,单独住。
哎,“我的心上人坐在你身旁,其实她也不怎么样,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生怕她重新回到我身旁……”
她要回来怎么办呵,在我的梦里,在我想象的设计里,她回来过。那时候我还是愿意她回来……
(此处删去300字)
这一刹那近了,已经近了,已经过了。我知道马上。但是也就在这一刹那,忽然看清楚了一切:你在等我死,你们都在等我死。
原来如此。
英儿失踪
影子碰我
影子说·你和别人在黑暗里吹笛子
电话铃不断响,本来就睡不着,但还是跳起来把衣服穿上一半,你们说话就知道是近处的朋友。
顾城死不死她不管,她想知道他现在哪儿。
有时候竟然是乡伊,她语气匆匆地在地球那边说:“英儿说了……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说……你知道她一直在哭,她后来一直在哭,跟我一起看你们的信,手发抖根本打不开,她说过跟你是命里的事,没有办法分,她心里只有你、没办法,正因为这样她才离开你。”
显然好多话是她自己加的,因为她知道我要做点什么是轻而易举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些话是怎么说出来的。
听说我想回去,她一下就急了。这时候她会说:顾城死不死我不管,(中国)那边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白去。这话不是别人编出来的。
英呵,她就没有想一想吗,我终于知道了:对于她,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了,在最后一刹那我才彻彻底底的知道了。
乡伊还在替她说话,她说:“英子还是爱你的,你就是她的生命,正因为如此。她要离开你。”
我只想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顾城的东西她不要再看,也不要再寄来了。”这是真的。
我默然了,“托尼也急了,托尼肯定说,她是和老头一起走的。去了沙特阿拉伯。”是老玛丽透出来的…
老玛丽不是刚和老头结婚吗!
我知道我在浑身颤抖。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病,我不疯。
我对自己说。我不犯病,我不犯病,我不犯病。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住。我的精神和我的身体都要坚持住,但是我周身涌动,必须坚持到那一刻。、
“英儿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她现在只是在为她的父母活着。”
我继续在浑身颤抖。
但是过了好久,天知道是几天,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是短而漫长的。我说。订票,马上最快地离开。如果她是为她的父母活着,她早该回去了。她呆在新西兰干什么,我真想告诉她。她早该回到她父母那儿去了。
她不会回去的,她不敢爱,也不敢死,在这个空间里有一个没说出来的事情,她要骗自己,用一些东西骗自己,维护她心里那个保留下来的世界,那个布尔乔亚的世界,是不是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从她母亲那里传下来的,我不知道,那些未能实现的幻想给她的。出国,找一个外国人,生一个混血儿,一个蓝眼睛的洋娃娃。
对于她父亲来说,女儿最好永远不要出嫁。
最早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她好像是出去旅游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了,谁都以为她本来就喜欢自行其事。也许是澳大利亚。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走的,只有你不信她会跟别人走掉。
放下电话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而且己经发生了好久了。从九月的那种不安袭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种不安使我对来人莫明其妙他说:真想一抬腿就回去。
她的信少了,我好像鬼使神差地在回避着什么。你准备了那么多明信片,信却总是写一半搁着忘记了发。最后你还是给她寄了《你叫小木耳》,你相信英儿会喜欢它。她也真的来了信,她说看见这些,心就往下沉。
这是最后一封信,十一月二十四日,她那么温和地说:“顾城也别灰心,只要有心才有好不好呢。”信里还有一句话说,“孤寂真可怕。”
在后来的时间里,这句话发着魔鬼的光芒。你知道在那后边,在夜里到底发生着什么,白天她和谁在一起?
我打过一个电话,那边是夜、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电话就断了。
初夜
小小的风包裹着她
你不放心
你的想象力不断地长呵,长呵,可怕地生长着。你甚至看见了晚上她敏感的身体起伏,你知道她的身体有多么敏感。放肆、任性、天然、下贱。
别把这一切都看成是阿琉精的想象,别老告诉说:才不会呢!
你能说什么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老头在前边挡着,把他的老情人、新媳妇老玛丽推得更前边,英儿躲在最后边。这件事真恶心,那些夜晚、英儿的身体,太恶心了。你觉得比自己的身体受到污辱还要恶心。
只有你知道在那一个个夜里她会做什么。在她最反感的时候,最恨的时候,她都会要。这不是想象,那熟悉的一切像酸液一样腐蚀着你的内脏,一种最坏的东西。你像是吞了一口温热的毒气到心里,变成毒药,又变成了蛇。那毒蛇升起颈子,日夜醒着。你的连续不断的白天就这样降临了。你绕来绕去想躲避的,就是那些清清楚楚的夜晚。
她和老头在一起,第一次老头怎样对她。这是使你特别难受的事情。
雷,我看着自己,对自己说话,也对你说。你不相信,你总对我说:“才不会呢。”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她,我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要。
女孩是不一样的,她们彼此不会知道。书上有这样或那样的说法,你都不相信,你认为这是一种夸张。可是你知道那种愿望有时是多么危险,又多么诱人,你有多么蔑视它、厌弃,就有多么渴望。
我真像拜神一样的爱她,在夜晚,在柔和的灯光卞,看她睡去的样子,看她的眉。也轻轻的撩起了最早最早的情欲和幻想。
雷你真漂亮,超过了所有所有的想象,在淡红的帐幕里你像白银一样。你走了,把木门关好,一直到早晨。你在乡下的帐幕里,轻轻呼吸,那时我真脆弱极了。不知道后来欲望怎么会变得这么强悍,折磨着我。
也许是因为和英儿在一起,心里有一种凶凶的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有点暴力。这样她更像女孩子,她流泪,但是有点矫揉造作。因为她哭,不是为这件事。
第一次好像她默然,第二次她哭了。早晨,她对我说:“走开。”我站在边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嘶叫一声就倒下去了。
英儿后来说,那一声叫把她的心都吓灰了。
英儿跟你不一样,在我发病的时候她会躲开、逃走,而你却抓住我的手说:没事没事。英儿十分惊讶你,她是个过于敏感的女孩,她逃走,就像最后最后她所做的。她不会管你死不死。对于她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感觉。
一个敏感的身体,在被单下裹着(像树一样在风里面)。她睡在沙发上,下午的阳光照耀着她,她好像是另一个被你久已仰慕的女孩。有的时候她很一般,有的时候她是非常非常美丽的。
我在地下室里钉木头,她干吗去了,我不知道。你总是有事,我要在沉闷的地下室里把木头拼起来,差不多总是晕头转向。后采我还跟英儿说过:我已经累得停不下了。
那回你跑回来,从我钉的小窗口往里看。
你说:英儿可能有娃娃了;
我心里就忽然一亮。也许是因为在灰暗的地下室里才显得那么亮。
“英儿坐我的车吐了。”你继续说。
后来很久,我都没有想出来。为什么那次在地下室,我会心里一亮。我真喜欢一个娃娃吗?
我是想让英儿留下来。那一亮永远被我记忆住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对她讲过这个下午,讲你怎么样兴奋地猜测她是有娃娃了,讲我心中那一亮。我告诉她你还说:“没关系的,我会帮助她。”
听了这些,她没说话,也无话可说。另一个时候,她忽然把手举起来,往上一比说:雷,我口服心服。
第一次住进绿荫谷伊丽沙白家的那个下午,我们站在那个大客厅里,你走了,把我们放在那去办事,过一会儿才回来。
英儿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新的地方,窗下放着卵石,大陶瓶里插着干了的花,我在自己缓缓升起的欲望中,轻轻把她抱住。她顺从地退在沙发上,在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有一种新的感觉。我替她解开衣服,她平声说:一会雷就回来了,还是里边去吧。
不久,我们在那间明亮的卧室里听见了你的汽车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愉快地站到一边,看她匆匆把衣服穿好,回到那个客厅的桌前。
你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胖子。
她那种拘谨的被强暴似的感觉,是在那里消失的。伊丽沙白的家真正改变了她。周围没有人,周围没有人,竹影萧瑟,她的家很大。有烧木柴的铁炉,两间卧室。第一夜我们是一起度过的。
她洗完澡就坐在床边,我看她自己脱去淡紫的浴衣,然后把手伸给我。我抚摸她洁净光柔的皮肤,她的乳房,心里忽然的有种感动,一种幽深而平常的感动。她和我在一起了,接着逐渐的快乐起来。
我们彼此感觉着对方的身体,我才知道她有怎样的悸动,她的快乐是怎样的。我从小盒子里拿出避孕套。她轻声问我,你戴上吗。我忙了一会,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没怎么用过它。她就笑了,“连这个都不会。”
她说,“好像很懂的样子,教我:这样,这样撑开。其实她也不会,这不是她的事,她忽然也明白了。
在那样起伏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大胆,她平时的小心。她那么无拘无束地要着,像倾斜的海水一样,每一个波浪都渴望船舶翻覆。她要着,像桅绳被风暴紧紧缠绕。我们一阵阵落入深谷,又升上昏暗的顶峰。我们无言地爱着,不再恐惧,只有这时候才能知道:她,多么合适。
只要我轻轻跳动,她就叫了。
你什么事都帮助我,你把那小盒子放在我的卧室,还不无嘲弄地瞪了我一眼,“很贵!”你告诉我。你总是对这一切都太不屑。好像注意的只是它的价格。你的好心是无限的。但它也需要掩饰。英儿有些吃惊了。她开始感到你的奇异和莫测。
“什么都不会。”她埋怨我。接着她看避孕说明,又说:
“你用得太快,还不够两个星期的呢。”
我逐渐习惯了那微小的约束,那种不易察觉的隔膜,使我的欲望更加坚定,它一次次升起而远离我身体内部的毁灭。甚至对她最真切的记忆都是和那安全的束缚连在一起的。
初夜
雨淋洗着她
你吐丝
我在大树上,锯死掉的树杈。
这些事好像慢慢的,都能想起来,英儿最后说。有五十次吧,都是我愿意的。一年过去了,我知道远远不止。她看着自己微弱的体毛渐渐浓密起来了,说:都是你吧。我都想起来了,从来没有那么甜美,我从来没有那么甜美自如过,那时候我要的那么多,那么强。
这其实是个意外的事,我们之间本来有一个梦想,一些模糊的渴望,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身体和欲望是如此的吻合。她的轻巧给了我一种放肆的可能,一种男性的力量的炫耀,这是我在你面前所无法做的,你无言的轻视,使我被羞愧和尊敬所节制。
我们就像生长在一起的树,在风中不停地摇,度过了整个时光。
英儿有回低低的问:在那边你敢吗?她是指这样。
我说:不敢。
她轻笑而不平地说:你就敢欺负我。
她第一次那么温和地看我,是在山顶小屋,眼里燃着烛火,她找了她的浪漫气氛,微红的空气,点着灯、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她眼神明静,轻柔地仰倒,我抚摸她。心里是梦幻般真切的感觉。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穿海蓝的裙子,像小女孩似的在风中飞跑。也许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跑步的样子,上学的样子,但她蓝色的裙子确实像海水一样,在风中飘动。
我在她身后说话,看她一步步走着,裙衣不知怎么在飘动中变成白色。我们在山间看见那片水了,是好几个人一起去的,石头在溪水中间交错,鱼躲在石头下。你对我说有人把你的鞋藏起来了。
我从来不担心她的思辩,有时她清晰之极,神经锐利。她谁也看不上,我担心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敏感的,盲目的。在她身体起伏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我似乎利用过这件事,为此感到恐怖。
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个,我们创造的那种生活、谈笑、相互的戏谑,对我的嘲笑,各种妙语的珠连,是一种永远不可替代的和谐的趣味。是我们喜欢的,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代替的。但是她的身体却是盲目而脆弱的,像是一个篮子谁都能把它提走。
她好像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渐渐地变得隐秘而丰润。当我的手沿着她的身体慢慢下滑的时候,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爱怜。
那个柔和甜美的身体,好像一直在幽暗中蜷曲着,到处都是飘动的触觉。我应当守护她。
雷,你不知道,你永远不知道,女孩和女孩有多么不同。
你不知道我担心的究竟是什么。我告诉你,你就笑。可是英儿以为这是自然的事情。她有些当真地说:她需要一个星期至少一次。
你不知道那种敏感,在她那么恼恨伤心的时候、她的身体都会背叛她,自行其事。只要手游移下去、只要她不马上把你推开,那波动就会开始,哪怕是在睡眠中,那波动都会开始,扩展到全身。有时候我并无激情,只是试探性的想缓和某种情绪。或者只是想克服沉睡中的那种陌生的知觉,试探一下。
英儿更喜欢的一种情调,在有音乐的时候慢慢走来。
她一直在幻想着那种情调,时而沉浸在幻想中,时而又跌落下来,抱怨道:就知道脱姑娘家衣服,什么也不会。她会忽然把我推开、使我心里生出对自己的嫌弃,我狂暴起来她倒屈从了,而且热烈地回应着。她喜欢想象自己被捆绑,被抢到山上,她被更强大的身体所支配、摧毁,无望地哀吟着,更显出小女孩的柔弱。
她的身体不能安宁下来。不是山里青幽幽的草木。
初夜
英子手上有一个苹果
我的所有记忆都围绕着她,英儿就是因为这个,才游离开来。在所有我看得见的夜里,她都不得安宁,她离开了我。但我知道这是我的,日日夜夜我忍受着可怕的感觉,那直接的感触和影象不断出现,可怕极了,当她抛弃了我的时候,我可以死,但是她的身体活着,我死不安宁。
英儿甜极了,她最能引起我早年清晰的愿望。她留给我的,就像她从我这里拿走的一样多。
我们太像了,我们是两条毒蛇,出卖了彼此的宝贝,我们的牙相互咬着,鳞光闪闪发亮。我们如此相象,以至于彼此咬一口的时候,就是自己咬了自己。她怎么能把我的动作给了别人呢。
英儿我不对你说,我隐约觉得你的身体有一个历史。有一些事情,但我不去问它,我知道你很照顾自己的心,我的自尊心更强,也更脆弱。我回避这件事,只会隐隐约约地想,就是有也请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清晰的刺会刺伤我,以至终生。可是疑惑总是淡淡的,在第一个夜晚你给我,她像并不陌生。你一下就开放了,这不是我准备好的事情。
我身体这样感觉着,但是我的心压住了这个感觉,我不许自己想这样或那样。我是爱你的,那一次你给我,让我感动。仅仅于此你就可以取我的生命。
英儿礁石
我看不见
那布满泡沫的水了
甚至看不见明天
那些男孩的声音在春暮的楼群中回应,我无法顾及我思念以外的生活。
我清晰地看见那一个个白天、夜晚,我和你度过的无数次欣喜的时刻,我的爱一次次升起,或者轻柔,或者粗砺,或者随着你的起伏波动,把你紧紧地围绕,直到每次给予的完成。
我知道我爱你,但不知道怎样奉献,我使你在那样的悸动中和我的身体紧紧磨擦。那么美丽的身体!无数清冷波动的线条,柔动着我们的火焰。你黑色的头发披散着,并不高高隆起的乳房,唤起我最初的渴望。我触摸你的皮肤,倾听你内心深处的愿望。你表达着自己,告诉我你简单的身体后面无法掩藏的秘密,你独自起伏像冲击海岸的春天的潮水。是这样的时刻,我放任自己,在爱情和欲望里吸吮着你。
我度过那么多你的白天和夜晚,我无法忘记你的身体。我到处都看见你,在树下,在墙影里,在没有打开的窗子里,到处都看见你。在梦里你擦地,我看着你,清清楚楚是你的身体,那么熟悉,这是你的身体,回过身就看见窗子是干净的。我站着看东西,就觉得你在我身后,你要走那边的门,我就把门推开。
在你把这一切丢开以后,我的记忆,我所有的欲望依旧围绕着你,所有的记忆留在我身上,像岛上那些被潮水拥护、砍杀、耕犁过的礁石。
在灌木丛
一层层拉开树枝
你看树 站着睡觉
我的欲望像满山的小树,无穷无尽伸着,渴望着,那么强。一枝一叶都含着果实的甜,含着到达以后那无穷无尽的生长。春天的蓝天啊,那么甜美,春天最新鲜的树叶都唤起那愿望;鸟在天上的鸣叫,啾啾啁啁都唤起那愿望;大地整个在生长,在生命中间唤醒它的愿望;那么甜美,又那么绝决。那些云,银色的在海上一阵阵飘过去,真让人动心。我把石头一块块放好,在土地上,但愿望并没有停止。像树林里的河水一样流动,渴望和盲目的四季使我走向一个地方。我就是这样开始,像大地和春天,总有暗影。
你离开过两天,那是不可思议的日子。你到城里,那愿望忽然茂盛的疯长起来,空气里都是肆无忌惮的春天繁盛的气氛。鸟儿早上在树枝上哗哗作响,在屋顶上,春天的鸟鸣叫着,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一起走到山顶上。静静的走,英儿在树林里,慢慢看不见她了,她飘荡的身体,一直走到山顶上去了。小屋那停了停,看了风景。穿过那小树和石子,那条落满松针和柏木,倒着腐朽树木的小路,看那种白色的蘑菇和褐色的,一切都暗示地充满愿望。在山顶上,风在那吹着,在蓝天上吹着,山顶豁然开朗,看见一片片海和林木,一些海上银色的小船,大云朵。突然,我的愿望醒来,像包围一棵小树一样,包围着她。我们静静坐在草上,后来就昏眩了。忽然知道她要什么,我把她一下抱到树丛里。她轻柔地挣扎着,但是更加轻柔的渴望,才知道她多么敏感。谁也不知道,一点声音也没有,四下整个大山都静静的,只有她的身体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摘开,显示出来。
后来她说,就好像你在路上碰到的一个姑娘,也会这样吗。
她淡褐色的小身体在阳光下又陌生又让人惊疑,同时又那么亲切波动着,一点不教人恐怖。我想拿一点东西给她铺在身子底下,她轻柔地躺落在树丛里,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动不动。她喜欢我把她抱起来。丢在那;我把她肆无忌惮地剥开。
头一次在阳光下这样看一个女孩子,在阳光可以透过的灌木丛里。惊讶使我的渴望几乎停止了一刻。这时我好像不认识她了,不认识她,东方女孩子式的小身体。淡浅褐色小巧的敏感的乳尖,微微茂盛起来的下体。她的衣服褪在一边,我为她褪去衣服的时候,她顺从地抽出肢体。白色的内衣,小身体丰润细致,到处都充满女孩子的情趣。我等待的时候,她的引诱柔软的起伏着,渐渐的接近了,荷花一样的开放。她渴望着我微微的暴力,这使她激动。在野外在没有人的大山上,在树丛中,在阳光下,她也肯定没有过这样的时间和渴望。一个久已回避的恐惧暴发出来,变成强烈的欲。我新奇地走进自己的欲动,充满了狂野的激奋。轻轻触及了之后,就旺盛起来,胀得旺盛起来,像所有树木一样,那时我的心那么静默,我看着她起伏,如同海水。我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草后摇弋的树木,那些小小的草交错在蓝天之上;把我埋着。
夏天的草都枯萎了,黄色的草都结了种子,而我的生命整个在一个沸腾的海洋上,那么清楚的念头。渴望着那么甘美的身体。吸吮着,一点不能退却呀,只是轻轻地看着一切,心中甚至哼着一支歌;那一切轻轻过去的时候,我又旺盛起来、她不能承受的轻微的叫喊,一次又一次升起。我知道她渴望什么,她渴望我比她强,击中她。她难以承受的焦灼地瓜着我,甚至要把指甲陷进肉里。我还是那么强旺,终于怜惜了,轻轻的退开了。我置身在无法相信的幸福之中。看她甘美赤裸的身体,我还是不认识她,“这是她”,我告诉自己,但还是不认识。
山野里,风一阵阵吹着,怕她着凉给她盖了。她好像不愿意醒来,在阳光下,在那无人的树丛里,周围都是茶叶树(teatree),微微的含着松脂的气味,一种油的味道。没有人的地方,总会生出一种渴望;没有人的地方会有什么事情,但是真的没有人,四下静悄悄。终于,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然后站在山顶上,我站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抱住我,摇摇晃晃昏眩了一下,我握住她的时候,几乎可以垂挂下来,像被阳光和愿望抽去了实体的水草。
我们偎依着走下山去,沿着那条小路,就这样走下去,拉着她的手,温和的衣服里光滑的身体。那树林都露出光洁的树枝。我想起锯了的木柴在阴影里,树心洁白。
她并不真跟我走下山去,我们一起走进山顶小屋,在那打开窗子看海。她一言不发、神色遥远,沉浸在自己的情意里。我不愿意破坏它。
她身体又渐渐依过来,我抱住她,小屋四下依然很静。她要我,喜欢我突然的要她,这使她充满愿望。一下一下,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急促。我好像已经很熟悉、她开始迎着我起伏,充满愿望放浪的起伏。她像小姑娘一样攥着手,抓住我,或者顺从地把手臂扬起来,给我腋下淡淡的绒毛。闭着眼睛,我知道这是从小最深处的愿望。在没人的地方,在没人的地方,呆滞地喃喃地说:在没人的地方。
树根深入土地的甜美,树枝在风中摇弋的甜美,我不能再说别的了,站起来的时候,满树鲜花都落在地上。依旧是我拉着她走下山去,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觉得这一切就像梦幻一样,一点不真实,但是我知道那么强,像树林一样强。我的愿望无穷无尽,一直一直生长起来,而她明快地包围、承受着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都在想起她,微微升起,感到最初的激动。
进屋的时候,她没有回到她的房间。她累了,就在我的房子里休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们这张并不太好的床。可我知道她潜在的愿望,她喜欢在这要我。
一切都成为窗外的风景。一个窗子是阳光,一个窗子是树。我在杯子里倒水,这愿望继续着,继续着,她愿意在不同地方被我捉住。
一切并不重要,她说晚上要自己睡着。但是说上她又答应在我身边了,愿望几乎是彻夜的醒着,她在半醒半睡中渴望的起伏。再也没有比这更放肆的愿望了,因为黑夜使一切变得专一和隐晦。只有这强大甜美,永无止境地重复,一阵阵悸动。在黑夜里什么都没有。白天阳光和树木的感觉,远处海浪的感觉,站起来看银色的小帆和云的紫色影子的感觉,都没有了。说实在的有的是让人疲倦和乏味,可另外一种炫耀却继续着。
从山下到山巅,每走一步,愿望都生长着,变化着,像树林一样。从生硬的大树,到机巧敏锐的小树,到那些柔的缠绕在一起的草蔓,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两天。
第一个月
我轻轻转向你
我还没有醒来,她那隐秘之处就呈现在我面前,那么细致饱满,像博物馆菊石的图案,又像无花果逐渐变得甘美柔和,把一切细小的籽粒蕴涵在其中。
那是一些很黑的夜晚,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月亮才出现,悬浮在树冠之上,我总是这个时候警醒,为那梦,为那不能实现的热望,轻轻的在过厅中走动。白天的一切,都被弃置在隐约透明的薄暗之中,杓、盘子,翻了一半的书,只有我醒着为那热望叹息,为那白天留下的隐约的心情,我知道英儿就在那边,那个房间里,长长的垂帘后边,我多少年的梦想和期待。
我那么小心的走着,还是能听见脚步的声音,还是碰响了凳子,这使我心惊,好像打破了我万物所有的寂静,我游魂一样的梦寐就会结束,就像鱼缸破碎了一样,但声音消失,它只响在我的耳朵里,四下依旧无声,我走进了英儿的房间,我已经好多次到这里来,可是每次来的时候。依旧恍惚,我看不见。她和无声的世界溶为一体,在我触及她之前”一切是乌有的。
我总是背过身。看窗外的月色,照亮的树丛,时间在一刻一刻过去,我靠在玻璃上,脚也有些冷了。这时忽然听见英儿微微翻动的声音。我为我长久的迟疑感到窘迫,我不能退走,也没法继续那种在梦中开始的热望,我的矗立已经衰弱下去了,一直到那细碎的翻动响起,我才好像从这种梦寐中解脱出来。
她依旧在沉静地呼吸,我便轻轻的揭开她的被盖,掠过她的肢体,我的手停在她唯一被内衣遮掩的地方。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已经知道她敏感的秘密,我不愿惊醒她,我只想用若有若无的触摸,使她从一个梦,缓缓落进另一个梦,我知道她的愿望,这微微一点就足够了。
在最初的时刻,我是那么小心和怯懦,因为她无声无息,她肢体轻柔的气味,都使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么轻那么轻,过了好久,我才透过那薄薄的丝绸,感到她身体的温热。这是最危险的一刻,我来临了,她毫无所觉,我一点又一点微微的尝试着,好像深夜轻轻转动保险柜的号码。我聚精凝神想唤起我心中的热望,好像那起动的一刻,无限遥远。我尝试着,在我没有察觉的刹那,一个微弱的柔动,已经越过了那个时间。一个又一个波纹从遥远的地方返回,好像这不是她,只是一个渐渐涌起的水花。而我把开关拨转,在那呼吸声急促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掠过一阵惊慌,为我的无动于衷感到恐惧,久已期待的热望,好像沉涌在冰层之下,好像在另一个时间里,而跟随我的只是黑暗中惊讶的凝视。
我不能想象这是她,我想提醒自己,这是我所要的女孩,我的梦,我无数次矗立的渴望,我好像在另一个房间,燃起大火,要烧穿壁板,我褪下她唯一的那件内衣,她顺从地抬起身,整个身体掠过一阵恐惧的激动,那一刹那我真想做最粗野的事,但身体依旧寂静地停在床边,我的心跳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不认识的女孩,少年时代绝望的想象,我开始抚摸她光洁的大腿和小腹,那一丛绒毛使我激动,猛然间那狂野的念头,贯穿全身,我热烈又细致地抚摸,刺激她,好像要把少年时代的绝望,都交给这一刻,交给她。
她无法平息的呼吸声在黑暗里飘荡。那么脆弱又有力的翻动,如期到来,我把她拉到床边,我几乎看见她睡衣被撩起,遮住半个脸,而她的脸偏向一边。她无法避免那狂热燃起的欲望。这是危险的日子,我提醒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用矗立的尖端抚爱着,透过轻微的叫喊,那甘美直达心底。
“这是我的。”她在另一个时间里说,“不是你的。你的真可怕极了。”
微微哽哑的声音使我睁不开眼睛,房间蒙蒙的亮着,一种光亮一样的绝望,渗透到我心里,我在一个又一个波浪上飘浮,和她一起,每一个波浪都有可能把我们送上峰巅。这真是无边无际的波浪,甜蜜又让人疲倦,“可是在脚踏到沙岸的时候,恐惧就到来了。我不愿这一切结束,不愿走开、不愿她在光亮中醒来,那么陌生的看着我。这盲目的挣动,像暴雨一样,遮蔽了所有房屋、航船,遮蔽了我的恐惧和羞怯,我像抓住梦一样,抓住她,这无可奈何的一刻。
在茫茫晨光中我抢掠她的秘密,分开她的缝隙,那缝隙陷陷的,那么饱满,合拢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分开时,我就看见了那酒色的唇瓣,和细小的一点茎蕊。它由于羞辱,微微膨胀起来,我有点好奇地看着,像剥开一个珍美的小桔子似的,看她的小蕊微微鼓起,变得甜润,当触及它的时候就触及了那遥远的叫喊。我用手指探寻它,感到了那紧张,真空的吸(吮)。她由于害羞把自已的脸遮了。
“每次你来,还没出现我就醒了。”
她向东的房间里辉煌一片,太阳在崭新的云间喷射,暗红淡紫的云骤然都变成金红色的,那个时间真漂亮啊,那时她刚来一个月,现在我才知道她在我生命中印下了什么,在我离去的时候,回头看她,她眉色漆黑,她依然是一个让人怜惜的陌生女孩。
我爱你了”
怎么也不知道
春天看不见只有一次
花全开了 开得到处都是
谁也没想到,中间会有最好的日子,而且那么昙花一现。
我睡得像石头一样,我白天搬石头,晚上睡得像石头一样。她有时拍打我一下说:真像大石头。“你看那么厚。”有时她甚至直接了当的对你说,好像她了解这一切,好像她对这一切已经有了某些权力一样。但是更多的是处于一种直言不讳,对于寂寞的需要说话的感觉。在山林中,人声沉寂。
直到有一天我醒来,她站在床前,不可思议地站在床前,温柔的脸红红的看着我。我还没怎么睡醒,她就轻轻把手伸过来,就像我抚摸女孩子那样,抚摸了我,抚摸我的胸,感到甜,我第一次被这样的抚摸,惊讶极了,心跳。她轻轻的对我说:你想要吗,挺好的。然后她令我惊讶的把手往下移,又收回来,那么怜惜的,自己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大方的解开,露出她里头没穿任何内衣的身体。我已经知道她很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态,她把衣服轻轻解了,脱尽了站在床边,亲我。我被温和的女孩子的嘴唇亲吻着,她还没亲过我呢。
她亲我,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我爱你了。我心跳着,真的吗,怎么会呢,真的。她说:我爱你了,爱极了。真的爱你称了,真的脸红红的。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这个。但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她把手伸下去,我被触动了。她像女孩子那样亲我,又温柔、又害羞、又大胆,嘴唇单薄而甜美,把舌尖绕着我的舌尖,比要她一千次都甜,可是我心里的惊讶并不消散。为什么呢?她说:不为什么,我爱你了,我喜欢你,你想要我吗,你喜欢我的身体吗?我悄悄说,喜欢。我知道她想让我说:爱她。可是我心里的惊讶没法消散,我怜惜的抚摸她,像她抚摸着我一样。她在床边坐着,说:我愿意。我不认识她了,但是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的妻子。
这是最好的日子,可以开花,她在那两天写,一棵大树上开许多鲜花。
她写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一个开满鲜花的小树。小女孩害羞地捂住脸,周围都是看花的人。
真的是这样,实际上她比我想得更害羞更大胆。脸那么红红的,她让我看她,可是我不看她,拿布把她裹起来,她再看我,真的是这样,我还没好好看过你呢,真的是这样。她轻轻笑着看。我说:你喜欢吗?她说:喜欢。这么强你也喜欢吗?她说:喜欢,就得这么强。她附在我耳边,你要好多女孩吧?我那么感激地矗立着被她要了,她轻轻地看着,就像抚摸在我的心上。她说: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这个,也是我的。我教她这样摸着:“这样舒服。”“是吗?”
那愿望升起来的时候,真奇异极了,可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还有别的这种事,我知道这是唯一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空气里有女孩子的声音,她从楼那边跑来,一边回答着,一边爬到丁香树上,她小小的裙子也是花束,我看着她,也能看见围墙那边的院落。下午的阳光晒得我温热起来,影子一动不动,她忽然不安的看了我一下,拿着花跑远了。
“没结婚怎么办呵,没有女孩子怎么办呵。”她嘤嘤地说,“我要知道你,我要把你都知道。做梦吗,做男孩子的时候做梦吗?你这样想过我吗。以前你这样想过我的吗?”“想过。”“是吗?”她仔细地看着,爱着,“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也知道。那一刹那我真渴望。她眼睛看着我,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我忽然觉得最美的日子都在后边。
小时候在花里捉蜜蜂,用纸把手包起来,看它兹兹的跌进瓶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草还没生出来,已经有点淡淡的黄了,把枯草从土里边挖出来,有韭黄一样嫩嫩的颜色,然后有一种淡绿色出来,所有春天都是这样。
北方的春天那么干燥,可树已经有小小的骨朵了,天一阵一阵暖起来,不动声色的暖起来,这时候我生命的愿望也开始了。我记得是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没有人,一片红楼后边,我坐在那,坐在青青的草上,第一次静静地升起。我心里有奇异的感觉,一种惊讶,没有人,没有人本身就预示着可能的一切。春天的空气,我对自己也十分吃惊,我走到没有人的角落里,走到木垛后边,走进去,又走出来。
在整个春天里,我都到那片草地上去,静静地等待着自已。
她被想象的爱情纵容着,我一次又一次醒来,她都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我,把衣服脱尽,我弄不清那是多久。在晨光里,明亮的下午,她都站在床边。解开衣服,我知道屋里没人,我知道没人的时候,她都会走来说:爱你。
我抚摸她淡色的小乳尖,她的身体就感激地飘动起来,低头伏状上身来,我充满感激地一动不动。她忽然开始笑了,她说:你折磨我,我也得折磨你。她很陌生地要我。她在上边轻轻飘动,头发垂下来,小小的乳房微微颤抖。我被她那样要着,充满渴望。我想起她跳舞的样子,那是我唯一对她反感的时候,她穿着牛仔裤在别人家,像子了那样撞动,那时候我那么厌倦她。但现在不是,我的感激没法消失,一点凶恶的样子、仇恨的样子、炫耀都没有了,只有尽心尽意地让她高兴。
我们都不说话,我把手伸到她的头发中间,沿着她光洁的颈子流动下去,抚摸着她的肩膀,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伏在我身上微微晃动,很快她觉得疲倦了,她在飘动中间有一点意外,有一点陌生,她轻轻叫一声,好像有一点遗憾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有这种事,但我这样看一个女孩子的身体,还但不可思议。我的手沿着她的肩膀移下去,感到她臀部柔软小心的波动起伏。她降下来,我又从上边抚爱她,我们交叠在一起,我喜欢她连自己都不熟悉的那种揉动。最后,我又覆盖了她。
我眼前像风车一样显出了一个个走廊、课桌,木凳边垂下的衣裙,一个冬天的微笑,火车越走越远在铁轨上磨擦消失的声音。在她最后的叫喊中,我好像撞到一扇明亮的窗子,无人的楼上,风吹着它的光亮急掠过草地,掠过丁香树下小女孩淡色的衣襟,在一级级颤动暴裂,一片片狭长地跌落下来,刺痛我……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并没有走开。
我满眼泪水的在黑暗中醒来,已经是夜了,我打开灯在灯下毫不害羞的哭着,嘴唇上粘满泪水。她伸出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擦去我的泪水。
那真是令人昏眩的日子,我被这种爱情弄得惊讶而疲倦,被感激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好好待她,珍惜这盆宝贵的鲜花。她镜子里的脸红红的,她完全沉浸在她桃花盛开的丛林一样的所谓爱情中去了。
我最感激的还是她亲了我。
在玻格家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英儿刚来的时候,和玻格出去玩过,回来就住在玻格家,在山对面。她好像有了自己的家,每天过来看咱们,干活,说笑,然后又回去。她成了玻格的中国女儿。
每天晚晚的起来烤面包吃,过一种跟想象很近的外国生活。我已经要过她了,但是我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回她的家,我送她。路上黑黑的,有时候有雨,我们打一把伞,南极的星星在云间密集的像小钻石一样。丛林里都是风的声音,狗的叫声会忽然在灯光中明亮起来。她有点害怕,靠近我,这是她喜欢的感觉,她把手攥得紧紧的。我们都知道哪会出现一些狗,出现一只大狗,甚至带着三只小狗,还有一只狗在半山应叫着,在短短的山路上,我们说着挺好的话儿。
“go away(滚)!”英儿说着她那句英语,大地主告诉她这是只能对狗说的,她对黑暗里的叫声不大自信地说着。我说:“你可别说反了,说反了可就喂狗了。”她在黑暗里使劲掐我。她很不开心我构想的这种笑话。
一个小时候本来要做刘胡兰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山间小路上了。“牺牲”这个词现在谁也不用了,但那时候还真说不出别的词来。
上初中的英儿站在课堂上,就这么说话。她对台下闹哄哄的男孩子说:“你看,老师都被你们气走了,现在我们欢迎老师回来,好不好呀?”“不——好!”台下男孩子异口同声地叫着。“你们怎么这样呵,刘胡兰像咱们这么大都牺牲了。”
我看了看她的侧影。想笑。她已经笑了。她说:“我这辈子的墓志铭肯定是:生的平常,死得奇怪。”已经可以看见海了,在上去的坡路上,有玻格家的灯光,我亲亲她,亲亲她就走回黑暗里去了。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我们都轻轻晃晃手电。
那一天,我正在楼下翻找我需要的木板,钉窗子。电话铃声响了,我上去听,是英儿的声音。她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习惯了。
“是顾城吧?”她在电话里说,“干吗呢?”我告诉她我在砸钉子,雷出去了,一早起来就剩下大太阳光了。她说玻格也出去了,她那也没人,然后顿了一下。“那我上你那去吧——”吃午饭。”她说。
我放下手里的活就去找她。路上非常兴奋,好像每根树枝在上午的阳光中都晃动着明亮的影子,连碎石都闪闪耀耀。我走得很快,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直到玻格家上坡的路口,才微慢下来向上走去。
进门的时候,小狗乔亮声叫着,显得更加静。从换鞋的门廊里,我看见她正在厨房里做什么似的。她好像就是这家眼神清亮的女儿,我抱住她。我含着外边春天空气的呼吸,那是给她的礼物。真的在路上采了两朵花给她,我把它们放在灶台上。她松开我,把它们插进客厅的花瓶里去。我兴奋地环绕着她,亲她,抚摸她清凉的面颊。
门楣间悬挂的大束的贝壳项链,毛利姑娘戴着它们跳舞的时候,头上都是鲜花。那些画,各国打鼓吹号的小人,都在我们身边轻轻回旋,我们像门廊中的空气,穿过整个房间。在那个巨大的舵轮下,停住,她把手给我一步步走上楼去。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卧室,她用微笑告诉我。她好像给我介绍她的家和她的姐妹。她给我看泉水边毛利女孩子的照片。“挺好看的。”她说。树林里星星点点的阳光闪动在一个毛利族小女孩的游泳衣上。“挺好看的。”她说的是那个神情和时间。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是那样的,照片上的毛利族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我只知道她厌倦地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她早已疲惫而丰硕,只有偶尔浮起的笑意,还能跟照片上的小姑娘联系起来。我着实吃了一惊,拿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简直被她童年的美丽打动了。
她微微低着身,手放在膝盖上,向这边看着,棕色的头发上和脚上带着细碎的草屑,她刚刚从那条林中小路上来,赤裸的小脚踩着干燥的苔藓和沙石,似乎是干季,暗绿的棕树叶,在她头顶上把曝晴的阳光筛落下来,她眼睛里笑意盈盈,简直无法形容。
“女孩子都有最好看的时候。”她说。她眼睛里似乎也闪动着这样的笑意,“知道吧?”她好像仍然具有这样的美丽,她为能停留在这样的秘密之中的感到快乐。
“知道了吗?”她让我知道:这样的美丽,她十分熟悉。她坐在床边,脖子玲珑地四下看着,好像变成了动物园的鹿,我随着她看长长的窗子,这是整个建筑里最幽静的房间,窗前几乎一直有树影,只有这一刻,太阳才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照在那些男子歌星的画片上,还有些健美的,上了糖色的胳膊和腿,这显然不是英儿布置的,她生来厌恶那些自负的男子或筋肉纵横的大力士。
“不是。”这是玻格小女儿弗朗西丝的房间,她告诉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静静悄悄的姑娘,怎么会从画报上剪下这些东西来。英儿比她大十岁,但是谁也看不出来,玻格叫她们的语调是一样的。
“no。(不)!”玻格经常对她的女儿们说,不可以乱找男朋友,也不可以像白人那样随便住到外边去。她像位女酋长一样当然地统率着她的女儿们。“你没办法了吧?没办法了吧”。英儿乐乐地说、好像住任在一个安全的城堡里。
“你害怕玻格吧?”她说。“不信。我晚上来。…”“狗咬你。”“我不怕。”
我当真看了看那扇窗子,和外边的路。“那我就在窗口装一个最大的老鼠夹子。”接着又说了一句“真可怕。”她掐了掐我因为干活变硬的手臂。
下午的阳光,照在她干净的耳轮上,我好像嗅到她身上的气息,甚至她颈后的发丝还有一点潮湿。她刚洗浴过,皮肤清柔而新鲜。她的小乳房简单极了,似乎还没有束胸衣的必要。
“从来没有,不用。”她说,好像很神气。她轻轻抚摸着我游动的手臂,忽然用气声说:“不会有人来,半天也不会有人来。”她最大的痞在臀边和我一模一样。她像做梦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在下午的阳光里,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暖色床单上。
我抚爱她。影子困倦地一波波晃动(我游过岸边的时候,总微微潜下身去,她们在岸边叫喊),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丝占有的欲望。我细细掠过她锁骨下淡色的乳房,松开的手臂下现出滑石的白色,稀疏而不太真实的腋毛(没有下过水的女孩子,游泳衣干干的,有的湿了一半)。她带着温和气息的腹部单薄地起浮着,在接近阜丘的地方,丰美起来,露出那微陷的女性的缝隙,像梨果一样。(她绕过他们,抓住水泥的河岸上去)。她的腿出乎意外的饱满,像地下没有见过阳光的根茎(她高高地站着),她四肢修长,皮肤细美。(上岸的时候,周围的声音都小了,晒热的水坝里的柳树叶的酸味。她走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水印。她和两个硕大的人影擦肩而过,她们低低的嘿嘿笑着,小女孩一下跑过去,像水螳螂一样用脚尖跑路。她在岸上休息的时候,我就在水里,游着游着就站住了)。我站起来的时候,真觉得是站在一个梦里。一扇扇推开房门,有的房间是空的,大而寂静;有的房间有琴声,因为是在梦里,我变得焦急起来,注意到门上涂满油漆的钉子。那是廉价而含混的琴声,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惊恐地向我看着,她好像知道我在梦里,不受保护,也不受约束。(没关好的水龙头在更衣室里咝咝响着)。窗外大银蕨晃动着的影子,映在她的身上,和她阴部的暗色交叠在一起,那些散开的头发却一动不动。这是一个甜美的果子,一个女孩儿,我这样提醒自己。但是还是没有办法,从那幻觉般沉寐的状态清醒过来(她们走出去的时候衣袋湿重,把头发微微甩向一边,进来的女孩却都轻松快速地跑着)。我一直在看她。(空了的游泳场里,没关好的水龙头咝咝响着),看她皮肤上最细小的起浮和光影,看她毛发上虹彩的粉尘。有时我就像在深水里漫步一样,试图走进欲望,让一阵阵波澜把我惊起。可是我的树枝,只搅起最小的旋涡,她起浮着,而她却在遥远的地方安睡。她的叫声并不能砍伐这大榕树一样下午的梦寐,我的手离开她的时候,一切又归于寂寂。我温和的抱起她,希望她醒来,希望她的手臂缠绕我,不要离我这么遥远,希望她对我说话,我亲她的手,把她的鞋子拿给她,扶着她慢慢走出房间,好像要到上边去,我看见幽暗的门廊里,挂着一个毛利怪神,它有婴儿一样圆圆的脑袋,鲍鱼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它爪子一样小小的手,抓着它身上的鳞片,像是它的武器,它的眼睛忽然变绿了,那是门在移动下午的光亮,我听到一声发自内心的叹息,那是英儿的,也是我的。我的身体忽然激奋起来,把她举起来,高高地投入另一个房间。当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切还在慢慢旋动,她淡红的脸还是那么模糊。我不知不觉地总要靠近门栏,感到这还是在梦里。她疲倦的手依着我,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上,不管世界是否在此刻沉没,她把一切都决计交给我了。我说:“走吧。我们到山顶上去。”海湾里的海浪一排排走着,在风中,我们看不见的风,吹过我们的头顶,它们靠近海角和森林的地方消失,像我潜在的远远构想好了的愿望,它们一排排移动,山也移动起来,在下午几乎熔化的时光中航行。一个小巧的水手钟,悬挂在钟棚下边,风轻轻扶过的时候,钟锤就动了,这没有响起的声音,在我们心里晃动着。这是一个古老的水手钟,铸有上个世纪的字样。我们看着下边的屋顶,看着那些接雨水的管道,看着屋顶下的房间,那些悬挂的钥匙和散落着照片的房间,我们在那里相爱,一会儿我们还要回到那里去。然后,英儿就要打开炉火,把豌豆和鲜红的火腿放在桌子上边。
小糖动物那会儿她管你叫大白狐狸,她自己是小糖动物。住在绿荫谷的时候,你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那天晚上你们在电话上聊了很久说了好多的话。快结束的时候,你忽然改了一种语调,用谁都熟悉的口音说:“同志们都累了,该休息几分钟了。”简直像得不得了,一下把我们全逗乐了。我拿过电话问:“累了,还说那么多话。”你继续用那个调子说:“谈话也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嘛。”那次我们都说的很像,越说越像,最后都胆颤心惊了。结束的时候你又说了一句话,活像灵魂附体。你问英儿:“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啊?噢,你叫小糖动物啊,是红糖的糖。”从此英儿就成了小糖动物了。成了那个《百年孤独》里的乌苏娜做出来的糖果。书里说在大家庭分崩离析的时候,乌苏娜在坚持照料所有的人,做她的小糖动物。
“她真白”露西坐在平台上安静地看着树材下的原木。“她真白,”英儿对我说。“那么忧郁。”露西是我们认识的少有的不爱晒黑的新西兰姑娘,眼睛永远大大地看着你。“她真好,”英儿又说,好像是说她的白真好,一我想要你和她生的娃娃呢。”“我也要生个女孩,金头发的。”接着她就这样嘀嘀咕咕的瞎说,看我生气了就说:没事没事,长到十四岁就让她爱你,她会爱上你的。山谷里的女孩都很羡慕她神气的样子。你给她做的裙子,连身卡腰。英子腰身修长,整个都是小女孩的体态,唯独她的腿丰润饱满,她说像她的母亲。“适合穿裙子。”她转来转去照镜子。她喜欢这种有许多自然褶的裙子,转起来可以一波一波放在地上,像小时候看的孔雀舞一样。她喜欢你给她做的那件粉红色的长裙,和那件黄底白花的短裙,她把手微微举起来,转身,然后你把多余的部分用别针别起来。“我母亲不白,”她说,“我父亲倒白,可惜他没传给我,他的皮肤又白又细,夏天的时候都不好意思穿短裤。”“他让我咬他,我牙难受,他就绷绷劲说‘闺女,咬吧。我妈妈嫉妒我。”接着她又说,“我弟弟黄,像广东人。”然后,稍稍地想了一会儿,说,“混血儿挺好看,我妈妈跟我说的,她就喜欢小混血儿。”这是我第三次听她这么说。我看了一眼她带来的那个石膏的带翅膀的小天使。她知道我特别想把它给扔了。
英儿咪
小者鼠仰面躺着瑟瑟发抖,猫并不看它,好像无事一样,它把长长的腿伸开。就这样小老鼠昏了,终于想起来逃走,它从猫身上下来,悄悄地溜下楼梯。
我们都断言这下它跑了。
猫却翻身而起,轻轻一跃,看也不看地按住了它(英儿后来老学猫的样子)。又把它放在肚子上,小老鼠又开始发抖。
如此再三,英儿惊讶地像小姑娘一样,眼睛亮亮的。直到猫厌了,拿起小老鼠一下咬掉了它的脑袋。
我给猫喷药,那猫与我不太友善。英儿却用她熟悉的方法叫它咪咪。
“这个‘咪’太大。”我说,“像一个狐狸。”
英儿留在岛上,后来在信里好像没有提过这只大猫,只是在一封信里说:她好像有点身强力壮,再不怕老鼠了。她说:“方法很简单,恨死老鼠就不怕老鼠了。”
她把它们淹死,就像过去我早晨凉凉的起来,把老鼠淹死一样,英儿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我没多问,现在想,显然那猫早就不在了。
“回去问问你的丈夫”
岛上很多人分不清你们,你们一起走就有人吃惊,说:噢,你们原来是两个人。不仅偶然看到的人是这样,那一次常见面的陶罐老太太都把你们弄混了。
英儿从集上回来说:陶罐老太太今天神了,拉着我就跑。陶罐老太太白发如银,都快八十了,还在她家水泥台阶上一跳一跳,上上下下,到海里取泥做陶器,精神之灼烁可以想象。她的丈夫是一个飞机设计师,不说话,只听她说。她早年在南非做过很大的陶瓮,他们都是基督教徒,两个好人。
她拉着英儿飞跑着到集市外面,把她放在汽车上,开车就走了。英儿有点莫名其妙。首先老太太没叫她的名字,是不是叫了,她都没弄清楚。只听老太大一直在说起你丈夫怎么样,你丈夫怎么样。她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在南非的事、生活、上帝。车开得飞快,英儿连插嘴的份都没有。
老太太说彼尔摔了一跤,彼尔就是她的丈夫,她说不很厉害,但是怪可怜的,由此又想起来她早年有过男朋友的往事。
“有彼尔的时候,”她说,“和男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彼尔非常好,“后来信了上帝,就不需要了,一个彼尔够了。”他好像是在传道,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温柔。她经常快活他说:“人活到八十岁,太够了。”她为此感谢上帝,为她的彼尔,和五十年的爱情。
彼尔,她这样说,东南风猛烈地吹着,她微微低下身,总是这样到海边去接她的彼尔。彼尔是飞机设计师,也是帆艇爱好者,她给他画的年轻时候穿英国军装的肖像,就挂在客厅的墙上。那时候,他咬着烟斗,棕色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如今,他们都老了。
五十年了,她用手挡住光,在海滨她的小狗凯利,一动不动地帮她盯着海面,有一只船远远的过来它就汪汪叫。老太太知道那不是波尔,波尔的船是蓝色的,海湾安静如初,她们一起等待着彼尔。
她叫着小狗回家的时候说:“经常是这样的,经常这样。、有一次她忽然喃喃地自己对自己说:“要是他不回来了,会怎么样呢?”
彼尔就是在船上摔了一跤。
她们到了地方,老太大利索地刹住车,对英儿一挥手,示意她下车。就带她走进一个人家看几把椅子。那个人家,不准备带走,要卖掉,她按按又坐坐,觉得不错。英儿不懂这是怎么了,所以没说话,她开始想老太太是不是认出了她。
“当然,你要回去问问你的丈夫,但是要快一点带他来看,然后,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我要送给你。你和你的小木耳真好,知道吗,我喜欢你们。”老太太彻底把英儿认错了,把她送回集上的时候嘱咐了这样一堆话。
英儿回家以后大声笑着说:现在得跟我丈夫商量商量。
你记得咱们那天笑了好久,陶罐老太太真让人感慨,她那么喜欢你。你那天看着英儿说,她年纪大了,可能分不出来了。
英儿有时候把自己和你都弄混了。她像你那么笑,像你那么走,她想像你那样生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想变成你。
英儿翻山
这山一点也不单调,经常会碰到新的人。知道新的人家,新的路,他们的慷慨和小气。他们都是些不怕孤寂的人,又那么喜欢来客。
既画画又搞摄影的那个灰眼睛的小老太太,也是一跳一跳的。她翻山给我们送来毯子和画笔,气吁吁的一直说话,怎么认识的已经忘了,她就住在山那边。沿着山脊过灌木丛,就可以走到她家。那是一条新路。
她的家非常简陋是铁皮钉的房。屋里放着接雨水的盆,院里却种着好多花。她用一种特殊的方法照相,据她说是能照出鱼眼睛看见的世界。
暴风雨之前的沉闷和渴望,一阵阵掠过树丛,房子各处都发出声音。我松开英儿她没有怪我,脸色暖和而沉静。她说:出去走走好吗?
我们走在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如涛的树海的声音,使我那么渴望握着她细细的略感生硬的手。我不看她,但感到她发丝飞舞,我们终于离开了那片大树的喧哗。
在浅浅的小树林里穿来穿去,再不会有人,可是这路必有人修理,不然在雨季这隐约在林中的小路,必会被迅速生长的枝条淹没。英儿让过一丛带刺的灌木,我用棍拨开它。“小心”在清一色的醍树林里,这种带刺的灌木是不常见的。
“英儿。”我看着她。
“要有娃娃了呢?”
“那我就立她做继承人。”
登上上次的那块大石头,可以看海,树匀匀地到山顶上去,背着海凤,迫近海的地方,礁岩都是白的,那就是动地惊天的激浪,可是在这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一线线白浪,在海湾里移动,不知怎么有一叶桔红的帆,倒在海里,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弄帆板吗?
英儿走在前面,她穿牛仔裤挺好看的。
“我爹不喜欢牛仔裤,上高中还不让穿呢。”
从树林里出来,闪出一片黄花,风好像小了些,但大团大片的花树还在触目的舞动,鲜黄鲜黄的。
“英儿,”她忽然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也握住她。我觉得那花树动人,因为风也吹了我们,“你的手硬。”
“你从来不会说好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她并没有生气,还笑一下,“我弟弟也说,我的手一点也不温柔。我那会对他说:‘你不要搞错人了!’”她想起了自己在家时候的快活。
走近那几棵大柠檬桉,就快到老太太大家了,在这很容易走惜,我们斜过一块长满野梅的山地,沿着几根铁丝向前走,这就快到老太大家了,回头看柠檬按缠绕着淡青淡棕的树皮。
一条一条,像湍急的河水一样,到天上去了。 ”呜--呼!”
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站在老太太的后园子里,在小狗叫喊中打招呼。
老太太在家,她一看见我们站在她的苹果树边就喜得不得了,说我们是一对好看的中国小人,英儿告诉给我,忽然快活起来。她在老太太速的谈话中,变换着神情。我站在边上,像看快速的录像。
老太太又开始显示她的宝贝,“鼻子”她用手指弯了一下,意思是说:她中部微微隆起的鼻梁是从古罗马来的,她让英儿拿好画册,展示那个公元初的塑像。一块神情细致的石头,老太太向光展开一步,眼神和角度都做得和石像一样,然后她问:“像不像?”
英儿笑得脸上都起了细纹。
饼干,茶,桌上还摆着三叶虫的化石,箭簇和石斧。英儿一句句把老太大的话翻译给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帮助她,告诉她三叶虫的地质年代。英儿永远在多少千的问题上弄不清楚,西方人习惯用千来表述万。“十千。”他们说。
寒武纪距离现在五亿多年,“寒武”原是英国威尔士的一个古代地名。那时的生物以海生无脊椎动物为主。主要是三叶虫、低等腕足类和古杯动物,以及红藻和绿藻也开始繁殖,它们沉积在石灰岩、页岩和砂岩中。
英儿对印在我脑子里的说明书感到惊讶,特别是怎么能忽然想起来。老太太在边上等待,她并不想让英儿的注意力转移太久,她说:“看。”
绵延无际的沙滩上有一个箱子,箱子奇怪地伸出了一只脚,老大太把这张照片放在我们面前。说这就是她,是她的脚,英儿被老太大充沛的能量弄得有点晕了,她有点无奈地看看我,好像透过这层喧闹在一个沉静的地方看我,这使我想起她在薄暗中温和的神情。
“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中国。一个甜蜜的中国姑娘。”老太太礼貌的但是又不由分说的,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她小小的下陷的沙发上。她开始放录像了,光影跳动了几下,那骆驼牌香烟广告和如烟的西部马群忽然消失,出现了中国南方鳞次栉比的的乌瓦,台阶湿润,炊烟袅袅,画面上有一个舂米的女子,英儿说是丛栅,故事叫《良家妇女》。“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丈夫。”
老大太非常喜欢这个电影,几乎也把我们当电影来看了。我们不太说话,一直到电影里的那个女子离开家,疯女人静静的没进水里,才向老太太告辞。
天已经暗了,英儿有点兴奋,她好像在学习一种新的应酬,一种生活,把别的事都忘了。
傍晚的山林寂静,风没了,好像让给了树枝间泅开的暗影,只有那条小路还是恍惚的白色,英儿有点怕黑,而那林子正在一阵一阵暗下来。我拉着她往上走,她的手握住我紧紧的,整个空寂的大山上只有我们。我立住脚,亲了亲她,又往前走。
到大路上就快要看见家里的灯光了。
在半山浓密交错的树影中,灯亮着,你回家了,她这时才松开我,快乐地叫一声,跑上山去。她又有那么多话要说,关于那条路,那个老太太,我们路上看到的黄花,“真漂亮啊。”
它是在最难以接近的荆棘上,开放出来的。
英儿早醒
看天亮起来是件寂寞的事。
不知不觉回家了,弄一个罗栓,找钱,罗栓弯来弯去,我在接近平台的地方,弄它。“心里还是有点奇异,怎么我还在那弄罗栓?可雷说得对,我是喜欢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别的,一纹一纹的就像时间一样,要过去,这罗栓有点奇怪了,它会弯得那么厉害然后像蛇一样一抖,就又弯回去了。
我好像在问自己:不去看看山顶小屋吗:
好像说:天晚了明天早上再去。
但这个屋子也不大像我们山上的屋子,因为我的父母又来劝我说:会过去的,会过去。将来更好,明月。
我奇怪我那么镇定,看周围也不伤心,也不会从中间长出一芽芽的过去的景象。一棵树被砍了就枯在那儿,周围也不长树芽,这树芽就是我现在想说的话。我回去了,又好像有点置若罔闻,也没跳蚤老鼠来袭击我,没有一点切肤的感觉。天阴阴的,后来又放下钳子,又好像知道天不准备黑了,也就是说,现在就算天亮了。天阴阴的,想着英儿就在幕布那边吧,轻轻敲她的鸡蛋。
每个星期四是不允许打扰她的,她要早起,做春卷。有时候她真的每回早早的就起来,走来走去做事,平常她睡懒觉。我隔着壁板可以听见她走动的声音,到楼下去冲水又上来,一个一个敲鸡蛋。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本来要我在一边削土豆皮,后来也取消了我的工作。因为我老想把新鲜的笋和雪里红放进去,这是她不允许的,我总想给秩序增加一点意外的东西,这也是她不允许的。而且我明明知道不允许,还要再说一次。
我听见她在楼板上走动,有时就早早的起来,她有时候把衣服换了,有时候还穿着好看的睡衣,我就轻轻抱她一下。
星期五早上如果是这样阴阴的,可能下雨,春卷在油锅里炸,最怕下雨,倒不是怕雨水到锅里去,是怕集上没有人。每回卖春卷的时候,总是看看天气。
星期五是我先起来,英儿还睡着,我就开始搬箱子了。先把春卷拿出来,搬下去,接着拿锅、油瓶电线,总之一套完整的东西,最后还要清点一下。如果下台阶的时候有雨星子,心里有点慌,想着天还是把雨先下掉的好,或者留着以后下。也有一次,一直下雨,天就这么不阴不亮地下得白茫茫一片,雨水不停。那天英儿十分晦气地回来,春卷剩了很多,送了很多,弄得我吃了一个星期春卷。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到哪都不会吃春卷的原因。
春卷都卖掉英儿是开心的,卖不掉她就发誓一定要少做。最恨我减价的提议,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一个心理。每个人都有他特别关心的事。
我这样想着,就又听见了钟声。
醒来是玻璃,我在弄罗栓的时候,在梦里也恍惚地想:好像一件事发生了,我怎么还这么镇定呢?在钟声中醒来,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可以变得年代久远。
不知道怎么住在北京的一个下等旅馆里,倒也是新的。吃饭前天快黑时候,你说你去看看英儿住的旅馆,也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了她。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我们站在饭厅里。
那边有几个乡下人戴蓝帽子,脸若皱不皱的样子。我才想起来,问:看见英儿了?
你说:英儿不见,把门关了。
我又问:你看见她了吗?
你说:看见了。
我问你英儿什么样?
你说:还那样。
我一下就想起英儿穿红衣服在那打坐的样子,那是一件神巫的红衣服。
你说:听人说她一直在吵架,有时候在抱怨,说都是因为顾城。
我心里头狂怒起来。我说:我非……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平静下来,吃桌上的菜。是豆角,直接一杓就倒在桌上了,我想怎么没有盘子呢?你在那边吃,我吃完我这边就到你那边,发现也没有盘子。不过桌子是新的,但是干净的,是三合板刷油漆的。
我又问你:英儿住的旅馆好吗?
你说:挺高级的…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王府井的一个饭庄,有大理石金鱼,水池什么的。我想:看来她是搞到了一笔钱。
我又想起英儿从那个旅馆出来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我终于追上她了。我知道她马上要走掉。
从梦里醒来是早上,这么真真切切的梦,虽然没有看见英儿,但是英儿的红衣服烙在我的心上,我看见她不高兴的还那样。
听说英儿还那样,英儿真是铁石心肠,醒了还感到那么锋利。
英儿气功
在梦里,你说英儿还那样似的,我才忽然感觉到一种铁锨的锋利,我说英儿真是铁石心肠,醒了我还感觉到它那么锋利。在梦里吃饭的时候,你还问了一句:那你就不想别的?
这句话有一点点指责和抱怨的意思。
这是一个多么清楚的梦啊。
英儿穿红衣服,编十几个小辫,我给她照相,拿出银镯子和银锁,我让她坐在平台的阳光里。这是一个见鬼的事,要登一个广告,说练气功英儿教授气功。我就给她照相,英儿坐在平台的木栏上,后边是白的黄的,橙色的,我漆过的墙板,后边是海和松林,她做出打坐的样子,她的腿很轻松。我现在还能看见,她坐在阳光里,面容苦涩的变换着手印。
那次照的不大好,但我以为有一张、两张颜色是好的。有藏式建筑那种土红苍穆的感觉,但是她不满意,她喜欢的还是像小女孩那样圆圆红红的样子。
这简直是一道伤口,我又看见了那个事情,她去练气功,我们也去过,乡伊也去。在那个礼堂里,站好,大家都比比划划,老头做出一付大师的样子,轻巧地坐在一边。我转到戏台的幕后,绕两手就躺在那睡觉。到醒来的时候,除了几个老外在那煞有介事地晃动、滚动或者一动不动以外,你们都出去了,我也赶紧穿上鞋出去。
在那片山坡上走,看不见你们,你教英儿学开车去了,这是另一个山湾的小礼堂,有修得很好的蓄水设备,也有厕所。我看山坡上几个还没有结果的果树,坐在树的荫影里。看一阵阵风,吹得草坡上小花颤动。那些花在风中闪闪耀耀的点动,形成波浪,那么小的黄色的花啊,确实看见风的手在做什么。这是老头发明的工作:气功按摩。英儿有时候也在那些肥肥壮壮的人身上按几下,砸几下,一声嚎叫的声音被老头慢慢的收住。那个嚎叫着摔倒的大个子,特别迷着气功,他后来没有钱,就给老头剪草地,这是老头喜欢扮演的角色。
练完气功大家坐在山坡上,老头还夸奖我,说我气好。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后来英儿来信,说老头还让她到城里去做气功,给她钱,几十块钱一个小时,做气功按摩,我有点不安,但是那么远也就算了。
英儿继续保持着那付嘲笑老头的态度:拿这个蒙中国人,真是的。说老头见了她就端出那盘老菜:气好。是啊,后来她告诉说。
老头好像和老玛丽结婚了,这时候我的心才微微安定下来。她非常细致他说:开始的时候,老玛丽的小男孩不同意,可是老头很会巴结他,带他玩,所以最后还是成了。当时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不安,真的我不能想象这件事,老头像废纸一样的臃荣,英儿的尖利,像铅笔似的。
雷。
魔石魔鬼
(暂缺……)
英儿雪山
我知道我爱
一个事情到了最后的部分了,它的核就会露出来。这是我们在所有的生活中间没想到的,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所没想到的。
它不是一个东西,但是生活包裹着它,为它生长,在我们看见它的时候,我们就全看见了,我们为它做其它以外的事情,那么现在就最后的看看它吧。
我多笨呐,那时候英儿已经走了。乡伊在电话里想起说她临走不久,还哭,还说一辈子跟我有缘,只跟我有缘。我听了这话心里还忽然清亮了,好像都是温暖的游泳池的波浪,坐在床上,心情一下就好了。我多笨呐。
如果我再见了英儿,她再跟我说这些话,我知道我还是会愉快的,我的心会变得干净温暖,但是一切结果是不可避免的,但那是多么好的结果啊。
一起从悬崖上落下去,什么都不要了,这是最后的安宁,片刻,在空中的家和呼吸,我们再不要一个有柱子的家了,有石头的家,有屋顶的家,只要手握着手,这就是家,只要四下都是风的声音,这就是家,只要在草地上,把最后的东西吃了,把食物放好,我的家在天上。
没有人跟我到这个家里去,没有人跟我到这家里去,我的手是空的,英儿也不会,我知道,我最后的渴求是很可笑的。
我知道当我们都站在地上的时候,当我们相互看着的时候,我们就是属于地的,命能让我们在一起,也能把我们分开,就像金钱和爱情一样,只有一只手,它盲目的伸着,它要到空气里去,它要握住另一只手。
有未来的日子,都是属于地上的,有未来的日子,有晚饭的日子,有明天的日子;有贝贝的日子,都是属于地上的。
这地布满房子,在那些海滨,在那些小山上,在那些河流冲击又淤积的地方,布满了房子,可是你看到过雪山吗?你知道雪山那巍武银白的样子吗?在晴空之下,暴烈的明亮的,不能被高空阳光溶化的雪山,那锋利的棱棱的石块一样的山,那纯白的山。
雪山是有神的,那飞过又停留的云是有神的,我的心渴望着,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到空气里去、这时候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心跳。
也许是一刹那,但是这个心再没有别的了,它只是为了这一刻跳的。
我不知道鸟儿为什么又回到地上,我知道鸟儿有羽毛,它会安全的降落,它的生命像我们一样,里边有种子,有另外的春天和秋天,有无无数数的,它所不知道的那些小生命的日子。就是为了这个,当生命枯萎的时候,那些树还站着,没有果子,最后的果子已经在树上干了,没有花。有的树也没有了皮肤,它们光亮真捷地站在空气里。
这是生命离去的时候留下的生活。就是这样,死了的树还站了很久。
我要跟着那只手到空气里去,到那有雪山光芒的地方去,到那鸟儿飞不到的地方。到地狱里去。只有告别地的时候,我才相信,什么是我要的。只有在空气中,我的手没有松开,我才知道,什么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我要的是全部。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疯狂所在。我要的是全部,哪怕是在空气里,哪怕是在一瞬间。
英儿有时候那么清楚我的渴望,她有一回含含怨怨地说:
如果她在大学里,还要早,她遇见我,她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想过,遇见我,她也许会被我蛊惑,几个月,几个月被我蛊惑,不出门。然后我说:死吧。她就同意了说:死吧。就可以把最后的晚餐吃完。
英儿想这些的时候,有点浪漫,但她是清楚的,我要的是什么。
她说:现在不行。
英儿死囚
你从花坛里出来
你根本没有脚
你让我不要踩它
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惊讶人为什么愿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里去,然后又出来,在边上站着。我对你们说那不太好,我去过,可是你们不信,生活里人口众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摆在街上,你们就去看;把那些小点心摆在桌上,你们就去吃;把那些鞋摆在地上,你们就去穿;你们穿上它就走远了。
我生来不是属于生活的,我住在我的房间里,不到街上去。我在我的房间里画画,不看外边的风景,我说我的话,我听不懂别的语言,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并没有一个灵魂的声音,我所留住的只是在我和生活之间的,一个厨房里,一个走廊里所能留下的事。我到那里去,你们也到这里来。
你们给我讲生活里的事情,我很高兴;你们说小孩沿着说他一条街光着脚跑,然后推那些沉重的大门,你们说他们滚皮球,你们在街上撒沙子,把水喷在树皮上,我很高兴;你们说他长大了,上学了,你们说他有了房子,有了妻子,你们说他……
我们都是父母所生,那一刻,我们不知道。可是我来世界上的时候,带了灵魂。它使我不能品尝生活的味道,它让我觉得那淡然无味。那些颜色是假的,涂上去的,那些砖石是垒起来的,我一直坐在我的房间里,坐在雪山和丛林中间,坐在我想象的城堡里。我把一些花草放在周围,把我捡来的石子和水杯,我从小没有一个朋友,能跟我做这个游戏,他们在天黑的时候,都回家了。
你们是生活所生,我也是。但我的灵魂却是死亡所生,它愿意回到那里去,就像你们愿意回家,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情,也是我们时聚时散的原因,有时候我看见你,有时候我爱你,但是你在我眼睛里看见的,却是说:我们走吧。我看见你,我说:我爱你,我想让你走进来,到我的牢房里来。我说的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要给你我所有活着的日子、我说的是,我要给你灵魂和死亡。没有人需要这个礼物,一个也没有。因为你们是生活所生,你们不需要死亡。
我需要死,因为这件事对于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给你,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礼物,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可以把世界上的东西拿来给你,拿一块蛋糕、一个杓,一个机器,拿一所海滨的房子,放在盘子上,给你。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给你的,谁都能给你这个礼物,你都能接受,你在接受我的时候,就接受了别人,这是生活所规定的。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除了我的灵魂,除了和这灵魂在一起的不太长的生命。你要它。
我是属于死亡的,我知道。但是我并不爱它,我希望有一个灵魂得到我,我希望我能得救,不大寂寞。我不知道灵魂和灵魂在一起,是不是依然是死亡。但我知道,那是我渴望的。那是死亡所不能制造的事情,生活不能创造爱,死亡也不能创造爱,可是在我们相遇的时候,这一切成为可能。
你轻轻地走了,我躺着不动,我听见你下楼的声音,还要轻;听着你在雨水中走路的声音,还要轻;走到远处你才恢复了正常的脚步。
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你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呢?
三个梦
如果一句话,把话说完就是故事。我要看见英儿,走过那个卖春卷的窗口,就看见了。好像早上起来,大厅里还没有人,英儿站在那,脸色木木讷讷的,她没有看见我。
她回来了?!
就像电一样的想,但我走过去了,不知道怎么停在一个楼梯上,起得太早,我要准备这件事了,我看见她了,她回来了。我想着这件不可能的事,她怎么还站在那卖春卷呢?真怪,我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已经走过很远的路,带着我的东西,可是那种感觉总是不断的回来,因为早上的大厅里没人,就像来得太早一样,我们一起把木板拿好,找几把梯子,搭木板,这个时候要快一点,有时候能拿一个大长桌子。
如果我们想卖陶碗和其它的东西,必须铺紫色的布,找一个好地方。复活节最早,在别人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就先来了。好像都是刚才的事,她回来了。
我在众人之中坐着,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一件事了,有人问我就说,有的时候我说的太厉害,说了我的道。人家就追上来问:什么道?我说:胡说八道,不知道。好像是在开玩笑,给搪回去了。可是只有一个人,他在那听见,他上来撩起我的头发,就像当年多多看看我的脑门一样。他说:这个人到真能口口口口。我吓了一跳,嘴上却赞叹:有眼力。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应别人说:“可惜是一次性使用的,每个人都是一次性的。虽然生活那样不断重复,就好像在什么半步桥等车一样,在街的南口,在北京去一个院落,为文学而聚会,就好像这样重复,一个星期一次,把春卷做好,早上搬到车上,把后盖打开,还有电锅,纸盒子,放油的,画画的板凳,装陶碗的箱子,都那么快的往山下搬、到最后英儿才如期起来,我已经搬完了。
最后雷,你不许我赶集了,我要留在家里,你们去,但是我依旧可以早上起来。把箱子搬好,然后等你们回来,那时候英儿在山下叫:顾城搬箱子。
我就跑下去,有时候你们回来说一点集上的事。下雨的对候我总是要问为什么不送人?事情老是这么重复着。现在再也不会重复了,除非是在梦里,也不会,因为我知道她好像是没有地方去,才回来的。和卖蜡烛的老头早早的打招呼。
那会儿怎么没有想到弹钢琴呢?
上楼梯的时候还想不必来,因为可能是个梦。后来一想既然来了就来了。
忽然觉出她站在门前,英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英儿七月
我就会来临
七月,我忽然知道了。七月回家,英儿就会脆玲玲的从平台上下来,那么高兴,她一个人过了三个月,事多极了,要说的事、她脸红红的,只顾跟你说话。说木耳的事、乡伊的事,山顶洞人的事。他们还没搬走呢,还得有好多天,她脸红红的只顾跟你说话。
我拉着她,她不知道那个恶梦,就以为我又在犯傻。出去一趟更傻了,还知道回来。她不知道那个恶梦,我们提早回来了。什么都不要,就要家,就要英儿收拾好的干净的屋子,每块玻璃都像棒糖一样干净。还会更好,在傍晚的桌上放一大捧花。
英儿多好,让我看看你,你没有消失,那么多白天和黑夜,没有把你溶化,我又有了大地和你,有了斧子刨刀和果树,我又可以做我的事了,把石头垒好,把果子放好,在有风的时候,去看那一大片跳舞的黄花。
海水因为你而移动,树结果子。我们有傍晚的家,每个黄昏后边,都有无穷无尽的岁月。我可以在风中看你光洁的耳轮,在云飞动的时候,看你的头发。
我要看见你的每一丝头发的飞舞,再不出门,再不讲课,再不说那些废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别离,我的手拦住你,就是我牧场的栅栏的呼吸吹拂着你,就是摇动无花果的风;在家里一切都理所当然。窗外的山发出柔和的光亮,那么清楚的画,就放在那儿。英儿,我们活着、看着,就是快乐的;
看你的衣裙飞舞就是快乐的。
这是我向上天祈求的,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来了,在我们活着的时候。
这是我向上天祈求的最后一件事,上天给我了,你从天上下来,带来人间的尘土。我不认识你了,我把你捉住,把梦打碎,最后还是找到你了。
你是我的妻子,我用生命这样说,你从平台上下来,你一个人度过一百个日夜、对于我来说是一千个。七月,我想你了。
我醒在这边,不明白,怎么又七月了,醒在那么莫名其妙的房间里,花都落了,杨树花都飘过了。在北京扫净的花园里我遇见你,我走了那么远,走遍了整个世界,;才找到你。现在再走,上哪呢?我不明白我在干吗?怎么到这个七月里来了?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打字机,手稿,电脑。一条大街,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丁丁当当的玩艺。
七月,我要能活在那个七月就好了、死到那个七月就好了、把我剖开,能回到那个七月就好了。满山翠果,英儿答应着从平台上下来。
英儿告别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雷,你的手真热,有点发烧,其实有什么呢。咱们是从这离开北京的,一九八七年,现在又走到这个路口上了,但是完全没有英儿了。也许这是个新店,也许就是咱们打电话的那个老店。那个临出国的下午,我们转来转去,在路口找英儿,一直走到油漆座最里边的小胡同里。出来个小伙子说:英儿?好像没这家。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也在板车边上帮着想,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院儿,门口有榆树。
院里堆满小厨房。她奶奶在家,是间北房,收拾得干净,跟我后来想象的她家的厅堂完全不一样。沙发上铺了白毛巾,有书柜,咱们坐下来和她奶奶说话。
她奶奶说:小英子,怎么啦,怎么啦。说英儿好,老写字。说:我要会写字也写字。英儿后来说:她奶奶会写字,有一次还问她“硌硬”怎么写,她写给她看,她奶奶就把这两个字写到小本子里去了:“她今天咯硬我。”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站起来,她奶奶说:英儿去她同学那了。这时候英儿出现在门边。
“呀!”地叫了一声。她穿着白裙子,满脸惊讶的表情。
我们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聊斋志异》,《封十三娘》,她没懂。
灯光照进院子,沙发上的白毛巾更白了。她送我们出来,傍晚的暗蓝色像海水一样覆盖了整个街巷。我们走着,路灯照着她;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眼睛黑黑的闪着灯火侧目,她看着我,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臂。
在信里她说:不知道怎样才好。那个路口像手绢一样飘走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另一条路,走很远,才能找到我们。
我们在灯光里走了,头也没回,像沉到大海里去的石头。
我知道风吹着她,她的裙子,她独自走着。
我说:我一定还要再见到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有一个家,远离世界,有她。
给晓南的信
晓南:
睡不着,给你写信。
你说:不带英儿来,就不会有这些。也许是真的。
我还记得你们在屋子里试衣服,雷有个褐格格的长衣,英儿是红的,她们换来换去,你也试。后来就到花园里去了。拍照,英儿有点泄气,因为你对着雷照了又照。
你给我们的照片有两张四个人的,我一直都带着,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看一看,别的时候心境不纯。
现在想起来,那已经是天国花园了。
那个春天多好,最好了。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也许一生也没有几个那样的时刻。
英儿把每一张有她的照片都拿走了,这是她最冷的地方,她有时并不管别人,像我。
我忽然想要我们在一起的照片。我在回忆中活着,每天说点痴言妄语。今天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东西。
我能修一个花园多好,一个大大的花园,我只管浇水。
什么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就完整了。
真高兴回去见到了你,我谁也不认识了。你挺好的,真的。你们都挺好的,是我不好。北京是些尘土,外国是些积木。只有想你每一句话的时候,记忆才新鲜如初。
我是为此活的,别的事情真的毫无兴趣,我也许再活一阵,把书写完。
晓南,人太不一样,秉性最后显出来的时候,太残酷。但毕竟有过那如花如月的一刻,我们在一起,向这边看着。照片还是挺美好的,再给我一点照片吧。
我渴,我喝冷水。
你也看见我变成什么样子了。雷和你还那么善,我已经变了一只怪鸟(我在写忏悔录)。
在书里有我们所有见面的日子。出书的时候我不一定看得到了。
想念你。
好多话是说不出来的。

一九九口年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二
现在想,能看见你也是幻梦一般。
我太极端,写书一页一页把我打开,才知道我早就疯了。
我不是爱,我是在梦想一个女儿世界,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我梦想着洁净,想让她杀死我,除了我心里的一个地方,其它愿望都是不洁的。
我爱是因为我渴望,也是因为我恐惧。我怕世界把他们拿走,女孩被碰了,我的心就会发抖,因为那是我的心。
我是不值得被爱的,所以我不会爱人,只有世界倒过来的时候,我才会凶起来,我不会爱倒会恨,世界把女孩子毁坏了。
我终身与世为仇就在于此。
我与我自己为仇就在于此。
我喜欢好女孩和好女孩在一起,过去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唯一实现爱的可能。
我生下来就错过了。
生下来有些事让人高兴,有些事让人动心,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空气是动人的。
爱我我是感激的,我希望她爱我心里温和的冰雪,我不太希望她把我当男人去爱,我想相互照耀使阴影消退。
由于不可抑灭的愿望和火焰,我永无得救的可能。我只能梦想一种看得见的生活,看她们在一起。
我只能发疯一样修我的墙,我的城,我天国世界的边界。
我把我心的边界划到了外边。
这是一个发疯的念头,我做成了,在一刹那。
我准备了那么多年。
现在我没事干了。我有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点钱,可这没用。我是为那件事活着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过,我只知道我爱,爱得莫名其妙。
谁看我都疯了,因为我不承认生活,不承认它安排好的一切——包括诞生,这种人怎么还活着呢?
天亮人会醒,就像生下来一样,一滴一滴关不严的水,让我发疯。
心里是瘀着血的,隔一阵就要用刀划划。人受不了的时候本可以死,可是我死不瞑目。我的另一部分还活着,口口口口口口,还笑,和别人在一起,没完没了。
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流通于世。
(我不是指心,我是指身体,我爱,身体就变成了我的心,它会发疯。)
我希望有女孩爱她,有春天。我想看见同样美丽的人,都是洁白的,我的心就恢复到最初的安宁之中,它只有看见自己的影像才能安宁……
要不然它一直在污秽中发抖,我给她,她却到更污秽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那长得奇怪。我不能保存我的心,我洗过的手都是不洁的。我的血里有腥味的火,热烘烘的,我很想说你要我吗?把这火熄灭。让我像满天大雪,为你跳舞,一直铺到屋檐下边,你走过的时候没有脚印。
我很想说,至少你把我带走吧,我的心是配得上你的,它是天上来的。
可是她把它像汤料一样放到锅里去了,我在受苦,冷水和开水,日和夜,我的心回不来了。
这是我最怕的事,结果就是这样。
我不是预备给你们爱的。我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你们都不认识我,就把我当人了。我也承认,你们以为把我放在屋子里,我就会坐下吃饭;你们以为我爱你们,就会变成你们住的房子。
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求,那个保证,那个幻影,那个敢于爱的和敢于死的,没有这个保证,就会回到世界上去,就会毁灭我的梦。夹缎带子的小日记本,和鲜花是两回事。花开花落止于生死,我渴望爱,一点一滴,带我走吧,你要我吗?
我的爱、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你们带我到生活中去,我说路不对,就站在路口修一个房子,你们从街上回来,就应当挣点钱,这是我的工作。
我说:好。就到世界上去了。
我是为了你们留在那个地方,而出门的。我回来的时候,她没有了。
我不能原谅。因为她拿了我的心,到污秽的地方去了,我没法死,在我的心灭亡之前。
口口口口口口口。

一九九口年四月二十五日
晓南:
我一个人站在路口,看看哪边都没人,就在街上跑起来。
真觉得事情简单得很,要想结束只是须臾的事情。
谢谢你的照片,让我知道有那么好的日子。
不管我怎么想,还是在忘。我造了许多影像,是幻想吧,对自己其实真的比它还好。其实也够了,一个人不要一切,要这个,可这个比天还贵。不是什么东西都换得了的。天给你就给了,谁让你不爱惜的,我做了不好的事,现在是我自己抛弃我自己的时候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死不会离开我,我不怕,我还可以多看一点,把属于谁的还给谁。我让好多鸟儿把我吃掉。它们的叫声,活着的人能听见,她也就听见了。她听见了我站着活那边说的话,没看见我站着死那边说话,其实是一样的。
车开来开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话也听不懂,真好。
我拦住车,它停下来,我摆摆手,它又走了。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
真有那样的事吗?她看我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岛。
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雷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多好看,在花园里,我因为离光太近,已经瞎了。
我说不出来的事,我希望她能说,变成一支歌飞过,比让鸟儿吃了好,我不喜欢土葬。我不喜欢我的手,我的念头,我的骨头,它们劫持了我,我只喜欢心里的一个地方,像雪花一样。
我消灭自己,世界也就没有了,能让我醒来的梦和春天也没有了,再没有残雪斑斑的雪地上陷住的车了。还等什么呢?
我知道,我不说。
我总有一点事,应该到死也不说。

一九九口年五月五日
鬼进城又进城
你怎么上这来了
鬼不想仰泳
布告
鬼不想走路摔跟头
布告
鬼不变人布告之七鬼
弹琴散心
鬼鬼
无信无义写信开灯
无爱无恨眼
鬼一
没爹没妈睁
没子没孙

不死不活不疯
不傻刚刚下过的雨
就知道是眨过的眼睛
鬼潜泳
湿沥沥的
结论
鬼只在跳台上栽跟斗
一夜之后
那鬼非常清楚
看完这些字,我就有点儿梦了。对g和他的故事,我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在我的生活里好像找不到一种语言,也找不到一点常理中间的依据,思想习惯和感情的立足点,我能说什么呢?甚至弄不清楚李和他的借人,那个铭心刻骨的意中人(他自己认为是妻子的那个英儿)之间到底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生活是无奇不有的,但这件事实在有点儿违背常情。“他有点儿疯”,人们会这样说、但是我确实见过g,和他在一起吃过那么多次午饭和晚饭。,除了他的帽子特别、行为任性以外,他的脑筋确实是正常的。他可以在课堂上讲自然哲学,评价诗歌,回答各种隐含锋芒的提问,这方面他甚至是一个佼佼者。我很难想象有这样诙谐、幽默、奇诡情趣的人,蕴涵着这样一种绝对的意念。
他不太适合当人!我这样想。
他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疯子。他的幻想和实现幻想的能量都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他要排除外界的一切;所有男人、所有男性化的世界、社会;甚至生殖和自然、包括他自自己。他用极羞怯的伪装和死来对付世界,来破坏一切常规。这种理解力和疯狂性的结合,使我感到恐惧。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疯狂荒谬,同时所有理性又为这疯狂服务,一步步把生命推向极限,这就已经不仅仅是疯狂了。他是魔鬼!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自己心里都有魔鬼的感觉。
你们活什么劲啊?他轻轻地问。这话使我所有的生活都处飘摇之中,人世所有的常规都是为了延续人的生命和他的社会生活而立的。失去了活这个前题,可生可死,这个自由就太可怕了,可是没有这个,我们只是生活和生命的上个维持者,只能活下去,或者死!这还算什么自由呢?只是被押送着不能离开道路的一群俘虏罢了。离开了活,人还有什么目的可言呢?
我打开水,用冷水淋我的脑筋,我知道这真正是一种魔鬼的诱惑,他的目的那么清晰,要从我们浑浊的人性中,滤出最清澈的露水。
“她们是从天上来的。”
他憎恨一切生殖的,社会的产生的事物,伦理;他不承认,他仇恨所有实证的逻辑,认为整个是世界的阴谋;他不上学,不接受已经安排好的道路:他不做诗人,也不做学者,甚至不想为一个男人;所有的生长、发育都部使他感到恐惧;他幻想一种永远不实现的生活。一个女孩洁净的日子,这在他诞生时就已经错过了。他一直反抚着他的性别,他的欲望,所要求他做的一切,他不仅是反社会的。而且是反自然的。他反抗着一切与生俱来的存在。他无法表达他的爱,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能去爱一个男人;他也无法继续他的爱,因为这种爱使他成为一个父亲,这种极端的、自相矛盾的情感,使他远离社会,去接近他唯一的幻想生活。
“花很多,有两朵”
他只有一个时候是寂然无言的,就是他看见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疯狂的想象她们在一起的生活,那从不存在的生活,“美丽在花与花之间”,当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看见爱他的女孩在一起安睡,他就走出去了,站在晴空之下。这是他的天国,他唯一实现梦想的可能,他期待她们相爱,或仅仅看见她们在一起就够了。
这是他的终身所求,像女孩那样去生活、相爱,也是他的致命之处,因为和他在一起的女子是因为他才在一起的。
他自己的责任似乎只在于专心地阻挡女子接触那个充满危险的男性世界。
“她们是上天无尘的花朵”他所构想的生活,不仅矛盾而且也超乎了人性承受的可能。他所能承受的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奇异的是,命运居然让他实现了片刻。真有那样的女子跟随了他,并且彼此融洽。也许他窥见了女儿性中某些天然和谐的部分。
“这些花都不要有土,让她们离开土”
g说过:艺术最主要就是要脱离生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你可以采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远有花朵。”g在说什么呢?这就是g的诡秘之处,、他用一种人人都能接受的语言,去说那件人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是疯子、是魔鬼,却在人间巧妙地找一件诗人的衣服。他混在我们中间、悄悄地做他的事;
他象羊一样老实,写天使的诗。要不是这件事把他剖开,谁也不会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么!、g呀,那个戴帽子的前额宽阔、面色憔悴眉宇间带着锋芒和孩子气的g,那么专心地问我太太关于金相学的问题,看电子显微镜下的侵蚀组织、粒子结构;天呀,他在想什么呢!他那么无意地把茶水倒进放着炒菜的碗里去,他这个好玩的人,我印象中进门就赶快脱鞋的人,他们是一个人吗?“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只有c能够同时看见他。
他安安静静地在等待自己的末日。世界上的人都在等待未来,有谁在等待自己的十字架呢?
我看到过他崩溃时的样子,他站在大屋手中间,拿起一个什么就送给来人,就好像那种要出国的人一样,所有东西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从那起他再不说以后的事,不再说他的岛、他的计划了。偶尔邂逅、他依旧跟我们说笑,看我们的时像也总是说:你们,你们。我从他的神情中,是感觉到过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没有想到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一点一点专心地准备着自己的毁灭。他能用那么长时间镇定自若地准备死,真令人惊讶,因为他是个感情冲动型的人,从这些文字里也可以看到,他是怎样克制着自己的疯狂的。
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下来。这是他命里注定,也是他渴望的;任何时运的变幻都不能使他有所改变。
从生活来讲,他几乎可以说是幸运的,他的作品给他带来了名誉,他有一个完好的家庭;c是一个能理解他一切怪癖的妻子,房子、土地;但是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因为他已经从根上毁灭了”。他从小就准备的,向上天祈求的那个国度毁灭了。这个毁灭断绝了一切他生存的可能,他是少有的有目的生活的一个怪物,他生长在生活之外,有一段根茎却暴露在生活之内。当它被斩断的时候,他就奇怪地看着我们,几乎有些愕然。
“你们活什么呢?”
我好像透过空气能看见他最后的神情,他微微变换的神情中闪耀着新奇,好像那溶蚀一切的疯狂已经开始结晶;这是一个闪耀着各种冰冷晶体的洞穴,一个纯粹的世界,他超乎生命。
在这时,我不由从心里发出颤然的声音。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溶铸生命的,变幻万物伪无情风暴,只有它会做这件事,只有它能做这件事。让那来自深渊的火焰侵扰我们,让那无形的手弹奏我们,变换我们每日内心的情感;它幻我们为有,又视我们为无!它把魔鬼一样的热情注入一个生命,又给他天国的幻想、给他一个人类清晰的头脑,让她们相遇;是它做了这件事情!
g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承认,所以他一如既往,不悔不疑。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们的。他是魔鬼,也是魔鬼的风中飞舞的叶片。
下篇:英子手上有一个苹果-引子
英子手上有一个苹果
你给我看苹果
在花开的时候
远远地看
只有这一片是红的
引子
鬼闭上眼睛
就看见了人 睁开
就看不见了
天快亮了,我觉得有一种不能言传的真实的邪恶感传染了我,我这么正常的人都好像快要变成魔鬼了。如果把我们整个人生翻过来瞧一瞧那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第一次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我的生活,这种新鲜的感知使我恐惧,好橡是一个无视人类存在的精灵的游戏,那天蓝色的小星在又大又黑的棕树上。一闪一耀。
一切都别有用意,毫无遮蔽地展示着自己。我几乎已经是个魔鬼了,我必须从这里走出去,可是一切都围绕着我驱之不散。我心里有种羡慕的欣喜,似乎在遗憾着:我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这样活一回就够了,他够幸运的。这个现代的浮士德,这个诱惑。“一个脱离了道德的人,一个保存了低级趣味的人。g痛快自嘲地说着自己,他已经没有了。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魔鬼。
窗外畸形鳞峋的岩石,不规则地罗列在一起,对渐渐亮起的蓝色天空显示它的顽固的峋厉、尖刻,它不可调和的本性裸露着。这一切都是邪恶而透彻的,没有丝毫隐晦,它直瞪瞪地看着蓝天,着着上天之光给它的打击。承认、诅咒、痛恨上天加予他的这个形态和命运。
它划破了我通常对爱情的理解、赞赏的柔情蜜意,那些陶醉的章节在这里都软弱地被岩石磨碎、无情地摧毁。什么都没有了,正常的天经地义的生活也没有了,爱情并不通向生活。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由的和真实的恐怖。
我习惯的自由是个人权力,带着宽恕、温情、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情感。带着连自己也未见得搞得清楚的道德,不管我的这个独往独来的意识走到了哪个极限,都永远要回到这里来,就像管风琴的和声使我的一切得到解释和洗涤。但是这邪恶、这真实、这直瞪瞪地看着蓝天无法回转的意志,却打破了我,唤起我内心深处的不愿诉说的存在。
我们所说的道理,或多或少是都是用来维持生活的,我们竭力避免触及内心深处这种狰狞的渴望、植物、动物、或者岩石的情感。我从不诉说这一切,相形之下我是个理智的,不特别重感情的人。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必须停止。
“从这边走就到家了。”
在激流岛气息清凉的大路上,我总注意这句话。这使我心里那种不安,渐渐消失。大路上阳光初现,百鸟沉寂、被雨水洗过的石子,新鲜地撒在路上、一只灵巧的小鸟儿、打开它尾部的扇羽,在路牌上不停地转动。它同时注意着好多事情。
山谷里都是水声,昨夜有雨。
这是一个峥嵘美丽的世界、绿色葱蒙的牧场上突兀地站着一两棵大树,气息柔和,彩色的屋顶点点闪耀在起伏的山野之中。这里的海确实好看,一层层云,一层层岛屿,交迭在海平线上,如梦如幻。从飞机上看下去,岛屿和海水交错,无目的的停在大海之中。人所做的一切,都细巧得像玩具一样。时间变得似乎很慢、海浪缓缓地聚集起来向前移动,船也是漫无目的的停在大海之中。接近岸的海水,显出淡淡的琥珀一样的光亮,耀眼的白沙滩上,人影细小,一条河边上放着红色的舢舨。
“我喜欢我的看,”c说。
在这一刹那,我不由想到那个婴儿的眼神,他一直努力地扒在摇篮边上往外凝视,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在他慢慢滑落下去的时候,他就哭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要走这么远,到这个地方来?我知道新西兰风光美丽而且浪漫,纬度和鲁滨逊的岛屿相似,还有朋友,这些都是生活中足以说服我的理由。但是不可否认,在我心里也有着不易察觉的期待,我也需要一点异样的东西。这是我在正常的人生中间所无法得到的。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我用平常的眼光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而在那个邪灵侵袭我的时候,我才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看到生命、岩石、树木。它们在漫长时间中的挣扎努力,他们赤裸棵的要求,它们抓住大地的手,使岩层绷裂的力量,浑然无觉、热情地飞舞,它们一刻也未停止过,逼视我,又从我的身边四散而去。
这一切都是瞬间,我们的生活,我们开拓的道路,这整整齐齐放好的木柴,钉好的屋顶。我们总想把我们的生活固着在我们的理解范围之内,就像把羊拦在牧场里,把水拦在堤坝里,冲压出一个个齿轮;让大麦按时生长,又按时收割,我们几乎征服了我们的手所能触到的一切,让它安静下来;做我们的家畜;我们修了漫长的环绕世界的道路,仅仅从这个加油站到那个加油站,就足够度过我们的一生了。我们可以在壁炉里看火,在镀着薄金的玻璃里,看窗外的暴风雨。我们做到了这一切,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真正的满足我们内心的期待,它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野兽,它浑然无觉地要离开这一切,到那充满精灵的野蛮的世界中去。那有它真正活的同伴、它的爱、生和死、它真正的时间。
一个雨后无名的瀑布,把水柱投向空中,又四下迸射。它透明的脚爪闪在空中,如果不是那些枯枝碎叶不断瞬息息坠落。
你简直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它不可思议地悬在那儿。每一滴水都是盲目的,它们盲目地聚合在一起,便这片寂静的林谷震动,整个回荡着它们的声音。
河谷宽阔的地方,散布着一些小房子、,就像平稳散开的水沫蔓延而下。枯死的银蕨无枝无叶,突兀地站在那儿,很难想象这些就是新西兰的国树,是林子里那种婆婆娑娑的热带植物。看它们死了,就像被早晨定住的鬼怪一样。
几个骑马的女孩儿在坡路上走来、她们戴着头盔向我微笑。
一阵阵大树遮住了阳光,山路盘绕起伏。铺满落叶,慢慢阴郁起来。这些树啊,这些树啊,这些树啊,我无端的嘀咕着这句话,朝那个房子走去。
丛林,,寂然无声、只有鸟儿在翻动落叶的蚯蚓。我蓦然回头看去,活着的树和死了的树站在一起,粗粗的枝干交错在高处;没有长成的树死了,死在这凉森森的树穴中;高高的崩毁的巨树死在这,朽在这,斜依在别的树上;一隙隙阳光降下,藤蔓缠绕。
山道,随山势向上升去,渐渐地远离了谷底的水声。我蹬上一块粘满枯藓的山石,昂身于树海之上,林子在半山的地方慢慢的浅了,像被修剪过一样。针叶树绿绒绒的向山顶均匀地绿上去,躲避着海风。这是g和英儿到过的地方,在这可以看见下边的海岸,和他的那几株突出的柠檬桉。他们就是在这里默然无言,像树一样把手伸向阳光。
多少年了,我始终
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
我造了自己的房子,修了篱笆
听泉水在低语时睡去,我感到
时间,变得温顺起来
盘旋着爬上我的头顶
你一直在很小的热带岛屿上放羊
在清清楚楚的羊齿植物中间拖着疲惫的鞭子……
我在山路上走着,在这些我从未来过但又似乎十分熟悉的地方、到处都可以听见g的声音,也许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似乎看见了他在岛上第一点起的那根蜡烛、从他十二岁起就缠绕着他的梦想,看见了他的固执、顽石般蛮横的要求。
这个岛,这片树林,使他离开了遥远的北方大陆。离开了城市,他始终没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他一直是个魔鬼般的顽童,从来就没长大。
这早已消失的声音,透过微微的风;透过和煦的气味,使我无法获得在自然中习惯的安宁。我踏上大路,太阳已经接近正午时分。
"从这里走就快到家了"
车辙印在突起的道路上,周围荒草茂盛,带着尖锐的刺。
路边那个写着一二四号的信箱已经倾倒了,里面塞着一些被雨水淋湿的广告灰黑一团。从这里可以看见保加利亚人的房子,他的工具房的屋檐微微翘起来,就是他得意的东方式的飞檐。隔着篱笆墙,可以看见没有修剪的苹果树长得乱蓬蓬的,葡萄沿着山毛榉的枝条一直爬到电线上去。
再往上就可以看见他们暗红的房子了。g的城并不想像的那么宏伟,它依山而上,实际上只是在三层台田上筑的墙,下边的拱门还没有完成,露出生锈的钢筋。城台上品形的碟垛已经码放好了,墙基是用铁红色的火山岩砌筑的。一部分山土在雨水中塌落下来,堵塞了道路,甬道上积满落叶。
水在草中无声地流着,几棵鳄梨树都已经长大。
"在离开岛之前两个星期,我就想过:英儿一个人走进这屋子会是什么样?一个人,这寂静的路,打开房子,阴凉的气氛里,也有一线光透进来、,是什么样子?她一个人坐在阳光里是什么样子?一个人走上来是什么样子……"
城台上有一个很大的阳台,从这可以看海,看对面山顶上的旗杆。回过头来,却见山林就在身后,柴棚是空的。屋子向北的雨淋板被漆成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种颜色,所有颜色都已经暗淡昏褐。窗子白蒙蒙的,到处都是蜘蛛网。我扒在窗户上看了看,里边有坏了的沙发和坏了的炉子。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尽管天花板有的已经塌落,但是墙上的壁画还在,g画的那个英儿还在。是一个神气惊讶穿着袍子的姑娘,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的山楂树,一点点红色的果子依希可辨,,下边写着:龙本来是一个美人,可后来上帝瞎了,就命令把龙打扮成一个美人,直到永永远远,口袋里袋满山楂)。壁画很长,跨过两个窗户一直伸到里间里去。暗红色的云和烟气纵横翻卷,上帝脚下踩着一条小青蛇,山峦起伏的地方奔跑着大象和虎豹驾驶的车辆。他们直奔进一条巨龙嘴里。一个精怪从画框后边伸出头来,在上帝的耳边低语。另一条龙坠毁的翅膀在窗台上燃烧。老鼠撕掉了一部分壁纸,撕掉了对面墙上的龙爪,它大大的眼睛里依旧喷着土色的火焰,小天使在它周围飘散,有一个飞向卧室的小天使简直是火焰所生,垂帘朽坏了,露出里边的床,靠东的是英儿的房间。
"下一辈子,我是英国人,我的鼻子是这样的……"
"她在炉子里灌了点水,不久就听见咕咕咕咕吐泡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她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是灶王爷……"
"他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他就得什么都不穿——那就更不合适了。"
……
我离开窗子,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们过去住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
我把路修到山上。
采果子给你
李子树依旧结果,市高低仍蠢挂着傍晚的果子,树下的小路十分幽密,已被草木遮住了,像g和c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几乎需要一把柴刀才能通过。隐隐的石阶,埋在腐叶下,偶尔露出的部分又长了青苔。我努力拂开那些枝条往上走,不时弄得满头雨水。在半山转弯的地方,我看见g引为骄傲的那两个台阶,我用树枝拂去上边的落叶,显出两幅用碎石片镶成的图画。
不远处鸡舍的铁丝网上爬满了绿色蔓草,形成一道清楚篱墙。铁网上狗撕开的那个洞,已经被草遮掩了,一些生锈的铁丝还翘在空中。
"鸡吃虫,虫吃果,狗吃鸡,跳蚤蚊子咬我,这都是自然的事,一些大嘴巴。人类进步最后就是让所有东西都落到自已嘴巴里。"g在柏林时候这样说。
人也是一种食品,可是他进步了,人为什么不该被吃掉呢?有时也会替蚊子和老虎着想。这个g太可怕了,他说的笑话,原来都是真的。
鲜花大树我听他好几次说过,山谷里只有一棵这样的大树,远远的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
越过大树就是山顶小屋了,它耸立在树冠之上,g和c曾经耐心地用千斤顶把它升起了将近一米,换了下边朽坏的房基。现在还可以看见一些未完成的工作,有的钉子在踏板上竟然只钉了一半。一些石块堆积着,后边采石的峭壁上,垂下一支支淡色的玫瑰……
g呀,这就是c抱着娃娃痛哭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相爱的隐秘之所。他曾经在这独自梦想,而爱他的女子在山下安睡。
门栓已经锈了,门分成上下两节,我把它们整个抬起来,才勉强打开。裂了的玻璃窗上还画着玫瑰、太阳和两个小人,正在接吻。g说过:他第一次进这个小屋时,也看见了这一些画。
屋子里一股沉闷的土味。到处都撒着老鼠屎,有一个床靠窗的地方搭了桌子,放着枯萎的花环和几本书。书已黄了,但还可以看得出名字,是卢梭的《一个孤独者散步》和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一个螳螂在空气中站着。我打开书,里面插图精致。
"……从生到死,萤总是放着光亮,甚至卵也有光,蛴螬也是这样。寒冷的气候快要降临时,蛴螬钻到地下去,但不很深。假如我把它掘起来,我看到它的小灯仍然是亮着。就是在土壤之下,它们的灯还是点着的。"
"……天鹅飞翔于群星之间,下边围绕我的有昆虫的音乐,时起时息……"。
灰尘里有浅浅的脚印,不知道谁在很久以前来过,我躲开窗子上黑色的蚂蚁,把它打开,一扇快掉下来的窗子。外边的海,蓝宝石一样的小海湾,露出闪耀的波浪。这是g的海,是他的归宿。他和英儿从山上下来,打开窗子,"她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情意里。"我知道这是从小最深处的愿望,在没有人的地方,在没有人的地方,呆滞喃喃地说:在没有人的地方。"
在这片葱葱的丛林中,我失去了方向,,我凭着本能向山顶攀去。旧日的小道显然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两棵大树的枝杈上,尚有锯痕,石头在我脚下滑动,我没有穷尽的拨开那些枝叶)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山顶。
山脊上,松林稀疏有序,一边伸向绝壁,有"山顶洞人"种下的竹子。一个空空的大玻璃房。另一边婉蜒伸向主峰,树林在这里完全失去了遮天蔽日的蛮横,淡淡的小路上撒了一点羊粪,这也是g和英儿走过的路,横着道道树影。山林回转不定,有时会出现一大片青青柔柔的青草。
在林木退去的地方,海天顿开,草木尽黄,这就是主峰了。猛烈的风和阳光袭击着金黄的灌木丛。放眼看去,海山层层展开,海水沉重安稳得就像广场,对面海岸南奥克兰的房子像牡蛎似的白乎乎一片。
一边是太平洋风光,是我们在生活中所想象、渴望的自然,一边是那个邪恶的灵魂游荡过的地方;同样的海水,树木、草地和沙滩,对我们做着不同的表情,交替在我心上闪过。当我涉足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所看见的一切,仿佛就都变成真切的象征了。
这是g呆过的地方。他惊讶地注视着自己,他不能摆脱的爱和愿望。他没有放过一次机会,逃走;他的神是他的影子,而他要摆脱的恰恰就是他自己,那个跟他一起奔走的宿命、他的死敌。
我沿着一块块石砾走着,沿着夏天的土地走着,(一种赤热的火一样炙人的感觉。溪水和瀑布从山里奔逃出来,一路跌落到海边,哭泣着,在海边才缓缓停住她们的脚步,它们好像都唱着那个女孩子的恐怖,唱着她逃避的感觉,毫不犹豫地渗到沙土之下。
雨水带着希望降到树林里,但立刻被无数林木的威严所恐吓又匆匆逃出来,生活毕竟像汪洋大海一样,在四处等等它们。
可以说这是一个孤岛,在所有树枝和岩石中间,我都看到了那种狰狞的努力,不顾一切地不曾停止,又不能实现的要求。它们纠缠在一起。那些老了的枝干,毁坏了塌倒下来,倚在新的更茁壮的树上,那几乎是它们的儿孙。缠不消的藤蔓沿着死树继续生长着,使死了的树长出更青翠的叶子,一个个按住大地摇动风暴的巨爪都暴露在空中。
我无缘无故到这个岛上来了。我忽然意识到,我站在这里,无缘无故,置身于一场命运的争斗。
我厌恶,当我的目光落到有苔的石块上的时候,嘴里有一种凉森森的腥气,树林的味道。我似乎感到了英儿的恐惧。
"她吓坏了……
好像风从它的洞子里出来,疯狂地守护着她吹拂她,使她在柔弱的微笑中颤栗。
我的呼吸不再那么平和地督促我前行了。
要是没有这个故事,这里的生活也许还让人觉得浪漫,一座海上仙山,可是我知道这一切之后,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想了,我只希望这一切纯属虚构。
房子在这。那些被英儿擦亮的窗子,现在都是蜘蛛网,白茫茫一片。我的确扒在玻璃上住里张望过,看见了里边生锈的炉子和壁画……
"你怎么会把我当人呢?"
山脊的另一边不知不觉出现了道路,蜜蜂在辙印中取水,下午的空气里都是它的声音。那个养蜂的人,那个快乐的单身汉,那个做陶罐的老太太烧陶的地方,这还是一个和平宁静的山谷。
道路回旋着通向对面的山顶,我看见了那面旗子,玻格家隐没在一片果木林里。一片灰白的雨云正迅速飘过。
已经消失的钟声,从未响起。
阳光和雨云交错而过,强光从云隙中透下,远山显出梦幻般的颜色。彩虹升起又消失在雾霭之中,从山谷这边到山谷那边。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彩虹。因为过于美好,显得极不真实。
海水又蓝得像一块宝石一样,中间突兀着礁屿,我在一张丹麦报纸上看见过这个礁屿。g戴着他自制的帽子,身后是棵倾斜盘弘的生命树和这个孤立的礁屿……
英儿十字
(一)
我就住在教堂对面,看十字架。
教堂是有的,十字架也是有的,可钉在上边的人没了。
他想到处走走不想回到十字架上去。
我对整个故事的厌弃已经开始了。
英儿依旧有,在梦里,一个个梦,但面目模糊。就知道是英儿,和她一起挤在电梯里照像。看虫子一样大的猫,在玻璃上爬。要把她掸掉,英儿说:人家爬了半天呢。
我不喜欢这些模糊的事。
我站在街口看阳光下的山,我知道能把这些事做完,我蜕去这个故事,就像蝉从壳里爬出来,我把心中做恶的感觉,都像衣服一样脱掉了。
我还是要回到玻璃瓶里来。人,你们这些人。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在玻璃上忙着。你不知道玻璃是走不出去的,你们离开一点,就看见影子走过去了。往前一碰影子又回来挡着你,你们要抓着自己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
和人在一起,我很寂寞。真的,我轻轻飞着。我们是这样到玻璃瓶里来的,你们都忘了;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你们都忘了。你们再不想跟我到那个广大的世界上去了。
我写这些不过是要你们丢掉的都用盒子装好。
(二)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平时都挺好的,迎迎送送的,到真的时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点宝贝,我也一样,英儿也一样,雷也一样,人都一样。
道义都是在不伤筋动骨的时候说的,是活着的加减法,到死那就没法说了。死要死得省钱,便宜一点,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听别人算帐总有些不以为然。
我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但忽然发现英儿的那些打算和等待之后,我的心就暗了。没有灵魂谁跟谁都没有关系,都是交易。我走在阳光温热的街上,真伤心。
我欠了人那么多,欠雷的,欠英儿的,最后还她们,谁也不会舍弃一切,说白了就这么回事,有人会哭一次,有人会死,但不会因此不笑,就像木头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样。而且干吗不笑?
看到人为了活,展现的儒儒、明媚的样子,真伤心。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就像在万丈高楼边看花。心冷的时候,我
就看见了有意无意,平时觉得灵巧的小伎俩。
她这样是对的,也是不对的,因为她忘了,不是在对活人说话,而是在对死人说。想死的人什么都知道,风动一动火焰就会摇晃,他已经变成魂了。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笔小帐,那么可爱。你就不能上教堂吗?看一看水里的影子,要知道钱不是那么有用,东西也不那么有用,都得搬走,你看我本来是什么样的。
他们往下拔钉子,才发现钉的不是地方,本来应该钉在心上,现在都钉在手上了。
这个人死不了了。
英儿新约
我渴,他那天呆在十字架上说,其实从上边看,风景挺好的。下边人还可以看他,像暴风雨前的一棵大树,或者像挂在木架上的半扇羊排,挂在他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可是他还在那说渴。底下人用海绵递给他水喝,想一想又不给他了,因为有人说水是很贵的,反正他也没用了,其实是不想看他用嘴咬海绵的样子。其他的人又说,那么伟大的人是不会渴的,他这样的人说渴都是拿我们开心,他这样的人可以直接从云彩里喝水,喝多少也不会撤尿。
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从这以后好人就多起来了,鬼的阴谋就暴露了,但这只是书上的说法,这时候那个可怜的人,看风景看厌了,就拿眼睛看下边他认识的人。彼得拿布蒙着脸,玛丽亚站得很远,有时候拿手遮一遮下午的阳光;那么远他还是看见她鼻翼薄薄的。他知道她正跟边上的女人商量布的价钱。她会买很多白布把他绕起来,她很有钱,更何况她把他弄到历史中去了。
谁让你把自己弄到那上边去了?
在他下来以后还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
这会儿还得在十字架上再呆一时三刻。他没事干,鹰在蓝幽幽的天海中沉浮,一个个星座,都像踩水一样漾出光环,都是假的,天上一点水都没有。除了光就是让人干渴的紫石英,天倒像个烤人的地狱,只不过他此时头朝下,天就成天堂了。
真庆幸埋十字架的时候被钉了几下,使他不会拔地而起,直接落进天国。他看地上的人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一直在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危险。他们没有想到树木为什么会那样站着。
"水!"他又说,水原来比云还轻。他用嘴去寻它,它就飘来飘去。他忽然想起那句话,说在天上,水就是火,它们摇曳不定,把光都照到颅骨中来了。
这个人在海上走过,他最后听见上边的人说,他想承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天骤然一黑变成了地。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要死的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与世为敌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背来的十字架吗?"
我说:"没有谁帮着我杀我,除了上帝。"
他一直纳闷,上帝干吗在人心里放火,不放别的。把他闹的软软乎乎的有什么好处,把星球中间也放上软乎乎的东西。上帝干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思,还是什么目的都没有,还是偶然为之,还是他的感觉系统跟人相反?反正让他一出生就觉得渴,一直渴到最后。这一手就够奇怪的。
他纳闷儿了一会儿,就换了念头,开始想水。水那么好,一定不是上帝制造的,一开始就有。上帝也在水上遛过两圈。水是漂亮的,可以照影儿,水是白的,也是绿的,也是蓝的,可以一片一片在天上跳舞,在自来水管里流着。他们把衣裳扯破又马上补好,在锅里呀,碗里呀磨坊里呀……
水是旅行家,也可能是疯丫头。你看她们在那坐着,鞋也不穿,把脚伸得那么长,一下就变成满天大雪了,没有一个动物不把蹄爪印在雪上,干什么呢?水,在沙丘中间,一弯一弯地亮着。
我们是在水边认识的,我向她要水,她就给我,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人儿了。我知道喝她的水会越来越渴。
她有一个魔术,让石头在水上跳,把石头一扔,石头就活了。可这事我只看见过一次,他们说是我走水,其实那次我的石头一扔就沉到水里去了。
他终于哭了。哭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渴;他的眼泪在制图桌上一滴一滴,滴答得快呢;他根本不渴,才发现他在十字架上的事迹,都是他做木匠的爹说出来的。他可以哭,这说明心里没有火,也没有那个放火的上帝。他是个老实人,天上地下的表演,只做过一次。他一点不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挺大的湖,水量充沛,波涛汹涌,一般的船都开不过去。他哭一会就发现麦子都绿了,现代人比较软弱,哭过的人会面容新鲜,眼睛里沉着沙土。
他终于对妻子说:你搞错了,我不是那本书里的人,也没让你舀水,喂我的那一大群骆驼,我从来就没有一大群骆驼,我骑自行车上班,是北京人。我是从东边来的,不错,东边国家多了,不一定从东边来的就叫亚伯拉罕。
"一片水上会有很多太阳,风吹过来。我们是光芒和水的女儿。我们都被风吹来吹去,当我看见你,就想起来,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他在做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割一个轮胎或者磨一块儿石头,他用台钳把椴木夹紧,要把木头都锯短。在火焰中回忆,写小说。他的妻子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笑他。他绝望地发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确有湖水,或刚刚溶化的雪水。后来就变黑了,那黑色的眼神就像雪地上车辙的印迹。
他说在水里看自己的影子。
他最纳闷的是,她们可以梳出各种名份的头发。可梳了半天,那些头发不是还在她们头上长着吗?
他穿着衣服到处走,走到哪都让人摸摸他身上的伤洞。
英儿伤口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在信箱里拿到的是自己的信。我以为这些话不用说,或者以后还有时间,以为你知道这些话,这是我们的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你,只听说你哭过,说我不知道你,不理你。你觉得我没有看见你,所以你没有了。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只看见了你,看见你在所有的事情中。
他们都是虚幻的影子,或者准备使用的东西。
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隔着死亡和大海。
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街道。
我不太相信你还会说中国话,说使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种语言;不相信你的心还能看见我。但是我还是写了,日日夜夜不可置信地写着。
我在黑夜里对你说话,在白天把这些字放进信筒。
我在每一张纸上说话,就像在山上看你一样。我只听到石头的回声。我让我的声音去找你,它在蓝色和橙色的风暴中,变成雨水。
我并不知道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无人的树林里,或者枯枝腐烂的道路上,或者陌生人惊讶的回视中。
谁也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谁也不认识你。他们有时回忆起另外一个人,或一个生活中的声音,插图。
你的父母也不认识你,你的兄弟或女伴。
当我说我认识你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他们都以为我认错人了。我说的一切无人知晓,因为我只是写给你的。
我写这些字,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愿死去,它必须活在两个人之间。它不像树木那样,仅仅生活在一块儿土地上。它像彩虹,从这边到那边,不断变换着颜色。我们是一起看过彩虹的,在那雨雾萧瑟的下午,都惊讶起来,都觉得彩虹是我们的,我们爱过;我写这些字,就是为了把它给你,就是因为它不愿跟我一起消失。
你没有了,你还活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我希望一定是不是,因为我的你不会做这些事,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因为它走了那么远才找到花朵一样的坟墓。我们要一起葬在生活的土里,我们要无声无息,我们要如歌如诉,我们要活在这幸福的死亡中。我们不需要复活,不需要那支离破碎的恶梦,我们生活够了,现在应该休息。
但是你没有了,就像习惯用手去拿杯子,手没有了一样,就像在手术后,被拿走了心。我的血依旧在流,却无法回到我的身上,我说话变成文字,我整个就是一个伤口。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活了多久,刀口就有多长。我被解剖开以后,就无法再保持清洁的样子,我只能说:让我的血流吧。
这些字是写给你的,也是你最不愿读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它是真的。它是我们一起写的,每一笔都是,我没有自己写一个字。你不想读,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是因为你不想看见你自己了。它的美丽让你害怕,它的单纯使你污浊,它的真切使你变丑。你那么怕看见自己过去的样子,它就在镜子里,在我心的冰雪下面。你看见了,就不能活,就不能再打扮自己,就不能在谎言中生活。你把谎言包在小小的糖纸中间,像小女孩似的,你已经不那么小了。谎言使你的嘴上有皱纹。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告诉我,这是假的。你能够站在大厅下,站在所有法律的木栏杆后,说这是假的。我希望你说这句话,用这句话杀死你自己,杀死那个用皮筋梳小辫的女孩,杀死我们所度过的所有日子。你的眼泪、诗和爱,你在北京发疯一样的等待,我要看着你做这件事。你杀吧,它最后的叫声让你害怕。
我写这些,是为了等你,等待你变成另一个人。雷说让你回来,但是你听不懂,因为你把耳朵堵着,我说你也听不懂,因为你不要心。你以为世界是很大的。足可以把心丢掉;你以为时间是很长的,足可以埋葬这一切,足可以让我们变成枯骨;你以为忘记了中国话,就忘记了我们;你以为河水可以冲淡一滴眼泪,你以为我的灵魂在石头里死了,它不会在每个春天,出现在你脚下。
我写这些,是因为我不需要找你,是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是因为上天在我一边,我把心给她的时候,她会允诺我一切。
我会写一切,日日夜夜的写,这就是你活着、我活着,无法避免的事情。
是你使我写一切,把我从石头一样的梦寐里解放出来。你给我语言,给我一条通向蓝天的大路,你使我在消失之前说出一切。你会知道的,因为我已经说出了一切,你又不会知道,因为时间关系,最后一句话是我在你耳边轻轻说的。
英儿傍晚
我知道我在某一层已经全都疯了,我只能拿不疯的部分给人看。只要你离开一分钟,我的疯病就发了,它使我到处奔跑,看每一条街,每一个窗子,每一棵树。已经有两次是这样了,你只出去一会儿。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没有一点理智,我只有薄薄的一层壳,一个笑容,一些话,对人说话,就好像坐在卖票的窗口上,其它的部分已经都疯了。
我直直地看着我的岛,好像那岛上的树都没了树叶,长着黑色的粉未。在我的梦里边就是这样,那些黑粉末在地上堆起来,有大舌头的人、大眼白的人在那走。他们的脚圆圆的,他们把我的家,一点点踩坏。
两次我离开英儿,都是疯狂的,都是一万公里。第一次本来可以死,第二次可以活。
如果说这一生,我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这个事。我没什么后悔的,可如果有人这样问,我还是要这样说:我后悔这个事。我离开了我的岛,离开了我的家,我的归宿。我应该死在那;我应该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要了,像一棵发疯的树一样在多大的风里也不移动。它站在那除非断了。它不能在海上飘来飘去,在烂泥里。雷,你知道吗,这真像一把锋利的铁锨铲了一下,在我的心里。我那么多年要做,不可能做的事,做成了,又没有了。
我变成了一个比死还要坏的人,一个正常的疯子。让我在岛上死三次都可以,不应该这样让我活下去,那么困难。每一天,每一夜,都要用毒药防止腐烂。
我是一个不能休息的死人,我还要做活人的事情,还要像活人那样生活,因为这铁锨铲得大深了。它不仅毁坏了我的生命,而且毁坏了我生命最深处的根,我的梦想。
我必须让这个伤口愈合,不是我生命的伤口,而是另一个,我死后的伤口。这是一个多么困难的事情。雷。我要后悔的时候,我会哭的,可我知道,这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我第一次那么实际地做这种无用的事情。我的血冷冷的,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愿它是冰冷的,不要变得温热和腐败起来。因为我已经疯了,一个死人,又不能腐败,就像一个死了的树不能变成木柴一样,一些柔软让人恶心的蛀虫,啃它。没有比腐败更难受的了,所以我祈求的事情是火焰。
"准备死的人,是饥饿的,他看着那些活着的人都有些奇怪。绳子一拉他们的脸就皱起来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了。说的话也听不懂,还打招呼,他还认得几个字,这样就和他们打打招呼,在小孩给他捡球的时候,他还会笑

他们活得挺专心的。
活与其说是本能,倒不如说是兴趣。雷,是这样的。活的没有兴趣了也就该死了。
我慢慢地在下午的风里走着,看街上的人,换了夏天的衣服。那些陈旧了的人、旧了的人和新鲜的人;我看看小孩子,他们也看看我的帽子,他们还有点认识,对我笑,我继续保持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这些外国娃仔面前又显示出来了,可他们知道。我想什么,是谁也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个白天,这傍晚如酒一样亮起了伤感的灯,一个个生铁的灯柱。有时候真觉得应该有琴声,在傍晚响起来,让风就那么吹着,让心发出声音。
英儿订约
总觉得英儿在一个地方买东西,总觉得还能看见她。我这样对自己说,就看见她挑选果品的样子,在篷布下被阳光弄皱了脸,瘦瘦的手腕上,有一个骨突。
我才知道我这么笨,帮着别人骗自己。我想到的事,别人也会想到,英儿还会更早一点想到,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想得缜密极了。我知道她没有了,可是总觉得她的名字还在,是一根细细的棉线。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了,都没有了,包括她出生的日月。她活着,和那个须发柔软的老头在街上走着。她可以付她的柔情、她的身体、她敏捷的情趣,她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付。就像在北京付的和岛上付的一样。她可以哭,哭也没用。她没有真正哭过,她什么都可以用,包括眼泪。她会站起来又躺下,她的日子齐刷刷地打在我心上,像被锤子打过的木柄,一丝一丝绽开又被箍住。她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她已经付了。她不知道她拿走了我什么,最后还说了没有还的机票费。她动了我的心,使我看见了自己归宿,这是她唯一付给我的东西,而现在,快没有了。
没有比一直活下去更可怕了。
就这样往下滑着,没有目的。我知道上帝的安排是很奇妙的。也知道像大海一样,我对这茫然的大海一样的世界愤怒着,她躲在这大海中间。一滴水躲在大海中间,你怎么能把她找到。一条鱼有名字,一个螃蟹有名字。一滴水,我知道她不是一滴水,不完全是。她还活着,吃着东西,想事,甚至笑。谁也不能把那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像把钱从罐子里倒出来一样。想到她那么小心,我就愤怒;想到她那么漫不经心,我也愤怒,她拿了我的,使我不能完整。我很少在别人面前,那么没有掩饰地生活,她是看见了我的全部生活的。她知道我会怎么样,甚至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一点。不,不会知道那么多,但是她可以猜想。
我们上这一级级台阶,千百级台阶,像上大山一样,我以为最后看见她,不管是她的灵魂还是她的身体,可是现在我要一直走到空气里了怎么办?我不能够死,我很珍惜我的死,它像颜料一样美丽,应该画一张画。
上天罚我,让我做一本书,我不肯做,它还是逼着我做了,我承认。因为我能做不做,上天就罚我,让我做。我就做了吧,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不能说我是个不幸的人。如果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办呢?这些话能救我,虽然我不想得救。
上天,我同意你让我做的事。我久已不与你订约了,但是这次我与你订约:我做你让我做的事,你必须让我如愿以偿。
英儿安慰
我生活在洞穴里,有时走在窗口往外看,整整齐齐寂静的街上,摆着车,从这端到那端。不是岛上跑着的那种破烂的车,是新的,德国车。一个个光润得像按钮一样。
我轻轻地唱着,退回来:这有些娃仔,都是口口口。
窗外的人倒车,把玻璃的光晃到我们家里来。
我一点一点地退进去了。现在睡不久,一睡就醒,还可以再睡。但再往里边一点,梦就可以连起来,好像是接近颐和园的地方,有石航那么大的石头。他站在那说:再过三百年都一样。后来一想,人过一百年就一样了,都是灰粉。
站在大石头跺脚,想有没有回声。都二十多了,活不了原来那么久,还戴小绒球帽子拍石头。别人拍过的石头,你也拍拍。其实从清朝到现在,也就是一会儿的事。
第三个梦最安慰,什么也没有,就是放在桌子上的一小瓶灰烬。不是用什么青瓷花瓶或者用什么灰瓶装的,就是用那种装奶粉的瓶子。干净的玻璃瓶子,像昨夜的碳火熄了一样,早晨的灰烬。
你看见的人就是这样的,一小瓶灰,像盐一样。他热闹都热闹完了,变得轻飘飘,水里的沙子还能变成一张画,倒过来横过去,加上颜色。他的热闹是热闹完了。
(他和你锯树,抬电线杆,把什么都弄到地里,自己的地。
一个人在山上到天黑也不下来,他隔着灯光看你,好像灯是甜的。他希望看你们做饭,隔着玻璃,听不见你们说话。他不会和你们呆在一起,他只能远远地看,才能相信这件事。你们和他在一起总有点勉强。
他总是站在岛上,看鸟儿飞。远处的鸟儿像蚊子似的,绕成一团,偶尔也会说起这天地间无端端的事。有长的,有跑的,只要是活物,就被愿望闹成一团了,彼此缠绕,哪像蓝天白云,自自在在。
谁也不知道上天在他心里放了什么,也许就是一把盐,使他的梦想干渴。他站在大海边,却不能喝那水。他在你面前站着,不会说话。他一生都说不出来的事,使他发疯,就像春天的树疯长一样,他得不到水,就喝阳光里的火焰。)
梦里一点点往后退,还能看见更早的事。山那边有人骑马,好像有人骑马,在有雪的亭子边上,立着坏了的柱子;风从湖水上吹来,波光鳞动,好像远远的商旅婉蜒,走着篷车。
山上还有雪,那些晒热的大石头上,还有雪,可是水已经没有冰了。它清清楚楚,好像就是我们骑车过的颐和园附近的藕塘。
在山川之间说:他们喜欢我。好像是那些雪在埋怨,或者亭子还没有烧掉。水那么清,在春天,你不得不醒过来一点,说什么关山南麓,好风依依。
风从湖水上吹来,还披着斗篷。
有一小瓶灰烬也挺好的,好像就放在咱们岛上,好像就放在咱们大房子里的桌上。雷,你看见的人就是这样,当然还有胖子在,好像这茁壮的生命只是为了生产一点灰烬。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还是最安慰的事。一小瓶灰烬,雷,这就是那个人。
缠绕着探索他们痛苦的宿命,已经烧尽。
一个你认识的玻璃瓶子。
英儿按摩
刮了一夜风,天就凉了,四下里都是瓦棱板和树枝的响动,不知怎么让人挺安心的。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英儿睡懒觉的日子,我就不去扰她。
轻轻地站起身来,迈过她到床边上去拿我的衣服。她正蒙脸睡着,露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被子,她总是这样摸着拳头睡觉,好像世界已经结了冰。我怕她这样会做恶梦,就过去把她脸上的被子拉开一点。她睡得正香,眉毛黑黑的,面容显得单薄而沉寂,鼻子略有点勾。有一次我说她像北魏雕像,就惹得她不待见。她知道我不是卖弄的人,但话说傻了还是会拉下脸来。睡着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嘴唇很薄。
又一阵大风吹过,我哈哈气,几乎有了白色的水汽。冬天快来了,天花板呼啦一声,顶棚上的气窗盖被掀开了。一阵凉凉的气流穿过整个屋子,书架边的幢幔也飘起来。英儿好像醒了一点,微微翻转一下,腿猛烈地抖动起来。我扣上衣服,隔着被子,在英儿的膝盖上轻轻捶着。英儿有个腿麻的习惯,腿一麻就浑身"弱力",据说是关节炎,上床前一个小时就把电褥子开好。当然最有效的还是让我捶腿。夜里她腿抖动起来的时候,我就坐起来半醒半睡的给她捶。她的腿滑润而沉重,放在我身上,有时捶着捶着天就亮了。
这样轻轻一捶,英儿就安宁下来,好像回到了家里。
"我妈妈就给我这样捶。"她说过。
"我还没这样给我妈妈捶过呢。"我说。
她听出了话音,就说"那算了吧,算了吧。"一副不稀罕的样子。可是快睡着的时候她还是让我捶捶腿,她说"省得你没事干。"
英儿的呼吸又均匀下来,她眼毛垂着。睡着的时候,我总好像不认识她。没有醒着时候那种活灵活现或者爱搭不理的神气。我的手慢慢的慢下来,在红绸被上拍打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最须小心的时候,如果结束得太快能够感觉到,她的腿就会不耐烦地重新抖动起来,从头捶起码又要二十分钟。我忽快忽慢地捶了一会,然后悄悄走开。
今天真的冷了。打开门,满山大树都在如醉如痴地摇晃。我不知道在椰树顶上的野鸽子是怎么睡觉的,刮风的早上它们好像起得也很晚,不像平时那样吱吱喳喳叫成一片。山对面的海屿上云层疾飞,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堆在一起的瓦棱板被吹翻在路上,几根脱落的大棕树枝横在上面。我看了看,不想收拾它们就往山上去了。越往上走越是听见那些树声响得惊人,现在是熟了,刚来的时候真害怕。那时山上倒树纵横,枯藤垂挂,一刮风到处都是怪响,又不见天日,好几次不到吃饭时间,我就从山上飞跑下去。
"怎么啦?"第一次你问。
"山上老树精多极了。"我拿着那把锯气喘吁吁他说。人熟悉了一个地方是挺怪的,它们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再也没有那种莫测的深渊般的感觉了。那些树木和石头好像都服从了人,再不会做出那种阴险古怪的表情。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时我们轻手轻脚,说话声音都不太大,真的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好几只鸡看见我,就从棚架上直奔下来,一拽一拽的。风把它们一边的羽毛吹开,这些可怜的鸡,我想着就上小屋里去给它们拿鸡食,它们迫不及待地拉长声音叫着。
山上小屋里总有一种沉闷的气氛,英儿在桌上铺了红桌布,还摆了花。她用木架把书竖着靠在桌子上,桌面上还放着一些没有写完的东西和信。
我看了一眼,好几个差不多的开头,都是说这里风景美丽,海如何,山如何。英儿散文写得不错,有时上山半天就拿下来读给我听。
我从门后提出一袋饲料,舀了一大缸子下去喂鸡。当年臃臃攘攘的鸡圈,现在真是秋风萧瑟,一缸子饲料就够它们吃上半天的。春天的时候,二百只鸡每天早上要吃半口袋饲料,现在这几只鸡也还是那么匆匆忙忙啄着,吃急了就打呃逆。麻雀在树枝上等着。
我拿鸡蛋回来的时候,英儿已经醒了,但她不愿起来。正隔着墙和你聊天儿呢。
"柔米拉挺软的,她练功老在地上来回滚。"
"就利斯不动,站在那每回晃悠晃悠交十块钱。"
"老头又跟柔米拉说让她别跟她男朋友太近,她把两个手放一块说,'别这样,要不然气不好。'"
"他跟哪个女孩都这么说。就跟他呆在一块气最好。这不是挑拨人家吗?"
"柔米拉还真信,都哭了。"
"柔米拉挺可怜的。"
英儿听见我进门的声音,就说:"顾城,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啦?老头蒙柔米拉?"
"不是,我知道怎么挣钱了。"
"怎么挣?"
"你进来。"
我撩开长长的幔布,绕过书架。那个书架是两张小床叠起来架成的,上面铺了板,有一根方木伸出来,为了怕碰头在上边又挂了一个书包。
英儿穿着红睡衣坐在床上,跟睡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谁都想好看?"
"是啊,全世界谁不臭美啊。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哎——"英儿声音高起来。
"噢,我明白了。"看英儿把我当了笨蛋,我赶紧说,"挣钱就得好看,好看可以挣钱。红楼女子花三千,青楼女子挣一万。"
"就知道这?"英儿笑起来。
"你昨天晚上不还说要当青楼女子吗,按次数收钱,一年肯定能挣到五万。"
"你就是欠我五万,欠我一个房子。不过要跟你那挣到五万,我也死了。"
"你死了,我正好把钱又拿回来了。"
"你——"英儿气得跳起来开始掐我,"还要拿回去。"
"怎么啦?"你在外头喝问。
"顾城要把我的钱拿走。"英儿开始告状。
"不可以。"你说。
"你有钱在哪儿呢?"我看着掐红的地方对她说。
"我现在就有七万。"
"日元。"我点点头,"还是借的。"
"英儿你早上吃什么?"你在外屋问。
"馄饨。"英儿想也不想地叫道。
"馄饨得有肉馅,香菜地里有,也没紫菜。"
"那有什么呀?"
"有比目鱼,那改吃炒饭吧。昨天带口来点虾仁,虾仁炒饭。"
"我想喝点汤什么的。"
"今天早上食堂一号菜是——"
"铃……"电话铃响了。
"嗅。"你接的电话,"北京长途。"
英儿一下跳起来推开我,"哎呀,我忘了,是礼拜六。"她对镜子理了下头发直奔出去,差点撞在书架伸出的横木上。
"啊,我挺好的,是爸吗?噢不是,舅舅吧,我们这挺好的,啊我没事,国内尽瞎传,这儿特别安全,人都挺讲礼貌的,见面都问好。噢,工作,是妈吗?你别担心,我没事、这什么都方便,比在家方便多了。就是没豆腐干,油条,羊网比柿子椒还便宜。我胃病也没犯,对了要有牛黄清心丸给我寄一点来,预备着。我的腿没事,都挺好。"英儿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是小洁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噢,爸!你寄的信收着了,你那诗还挺压韵的,两封?是,就是那首:伴我女儿展奇才,那封。你告诉妈,你们给玻格的信她也收到了,我译给她们听,她特别高兴。她还让我问你们好呢。啊,大学里的事……我在于别的呢,给一家中文电台写东西,您的身体还可以吧?电褥子挺好的,您也可以用一用。噢,小姨,您别担心,李虎好吗?什么?那个于先生撤了,把冰箱拉走了,那就拉倒吧。我没事,你别担心,雷什么事都帮着我。噢,姑姑。"
英儿笑嘻嘻的,脸上飞快变换着各种表情,活像卡通片似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到里屋去了。
"晤,出版界,国外的出版界和国内的出版界情况不太一样。姑父是这么认为的,噢……唐生去匈牙利了,噢。反正不懂语言就……告小洁快把我的出生公证办来。知道,知道。都给问个好,就这样,噢,挂了。"
英儿放下电话,一下子坐在破沙发上,看表。"五分钟,正好。"
"够密集的。"我从里边出来说,"姑姑,舅舅,小姨,整个一个集装电话。"
"他们排着队呢,一人说一句。"英儿抬起眼睛,"说问你好。说问顾城好,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说。
"我麻烦。"英儿说,一转念她又笑起来,"我姑才逗呢,老跟我说国内出版界的情况。"
"她是干吗的?"
"中学老师。我姑父在社科院。"
"怪不得呢/
"她儿子是工业大学的,那会儿她就老到我们家来说,说我和小洁上的是分校,我妈就跟她较劲,我爹也没辙。现在她儿子去匈牙利了,说是到那没戏,想回来。"
"匈牙利八成是挺凶的"
"还能有你凶?"
"听说去那的中国人什么都有,一拨一拨的,直扑红灯区,按摩院。这帮去了那帮来,这两天正专门往外赶呢。"
"哎,打电话怎么没有你奶奶呀?"吃饭的时候,我想起油漆座那个被纸糊得干干净净的小北房。
"可能不方便吧。"她说,"而且她也梗,当着我妈。她也不爱说话,"
"她还住在油漆座吗?"
"没有,早搬到将台路去了。那个房,我们没住多久。"
"那边还挺干净的。"
"能不干净吗?就住那边对面,你记得里边有一大片柏油路吗,挺宽的。"
"噢——"我回忆着,"你们那个胡同是转圈的。"
"我奶奶乐意住在那,没事就坐在院门口,还可以自己转圈买买菜什么的。"
"就是我们打电话那个菜店吧?"
"她硬朗着呢,地安门,鼓楼都自己去。有回她在院门口碰见一个老外,老外跟她说话,她就回来了。跟我说,'我不跟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畜哩。,"
"你奶奶八成还记得八国联军的事呢。"
"我奶奶还记着你呢。"
"记着我干吗,我统共去了你们家俩小时"
"你好看!"英儿似笑非笑的小刺话还没说出来,电话铃又响了。
"哈罗?噢,玻格。雷,玻格问你今天有空没空,她想去打牌,你能不能去看一下胖子和艾玛。"
看英儿在电话里说英语挺好玩的,再不能快嘴快舌了。有时候,她得一顿一顿地边想边说,赶上会的又特别溜。英儿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只剩下表情和动作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她依旧笑,但是好像在对空气做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无端地心里起了一点伤感。
"啊玻格……"你又把电话接过去了。
"又怎么啦?"英儿看出了我眼里的神情。
"没甚么,我想我奶奶呢。"我把话岔开,"我奶奶是喝敌敌畏死的,她说她不愿意活到老,老了不好,给人添麻烦。后来她老了,就准备了一瓶敌敌畏。第一次被我姑父发现了给她换了一瓶盐水。可是她不知道甚么时候自己又找了一瓶,喝完了还拿布堵住嘴。她是下决心死的。"
"真可怕。"英儿说,她看着我不知道是在说谁,"吃饭时候,最好别老说这。"
"你不是吃完了吗?"
"吃完了,也得消食啊。"英儿叹了一口气,"我奶奶肯定在想我呢,不知道我到哪去了。"
风好像小了点,再不是那么漫天混吹,变得一阵一阵。我把路上的瓦棱板移开放好,你就下山去了。走到路口信箱那又回身让我告诉英儿,风再小点可以把衣服晾出来。洗完后别忘,要不就沤了。
我到地里掐了香菜和葱,就回到屋里。英儿正在一个小盒里调甚么油呢。
"你今天干吗?"英儿问我,"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干吗,"谈谈爱情吧。"
"老大不小的还老谈爱情,都谈敷囊了。"
"那没办法,我得报答你呀。"
"暴打吧。"
"哎,不是不抱,时机未到啊。"
"你别过来。"英儿用她那盒油挡住我,"我告诉你,我从今天起独立了,你进我屋得申请签证。"
"你要独立我就该收税了。"
"那我就交税。"
"我说的是睡。睡觉的睡。"
"你……"英儿气急了,就笑起来,一般都是我上她的套,这回她没留神上了我的套,"你学的够快的呀。"
我下楼拿了根长棍,去拨天花板上的气窗盖子,风把它掀到一边去了。
"上边你上去过吗?"
"尽是蜘蛛网,还有老鼠屎。斯蒂文在这的时候,把主梁锯断了。你看屋顶还有点下陷呢。"
"你今天能不干活吗?"
"无所谓。你这和弄什么油呢?"
"给你准备的。"
"干吗?"我有点莫名其妙。
"让你好看点啊。"
"我好看了你怎么办啊。"
你今天嘴是怎么了,没点正格的。今天早上一醒,我就想了个主意。气功美容。"
"你要靠气功挣钱,得先练离地一尺。"
"光气功不行,太悬,你看老头悬了半天也挣不着钱,气功按摩又太累。挣钱就得打中要害,得挣有钱人的钱。有钱人缺什么?就缺好看。我知道一个招可以消除皱纹,在健康报的时候有个医生教过我。那医生都四十岁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你好像还说过健康报有个傻子,每天打开水,一点也不见老。"
英儿瞪着我。
"不过你别担心,傻子一般都没钱。"
英儿一块热毛巾放在我脸上,我慢慢呼吸着,眼前白茫茫,听英儿远远近近走动的声音,好像一切都有条有理,我听见她把水倒在盆里,又给我换了一块毛巾,温热的我好像在做一场梦,看见英儿在上边飘浮。
"你多久没洗脸了?"
"一般都用冷水撩一把。"
英儿高高在上的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温情,我有点怕她细看,在下边一动不动就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一块新毛巾把我的脸擦净,然后开始涂油。
我第一次觉得她的手不那么硬了,凉凉的长长的细细的,在我眼帘上划动,那么柔和,一阵阵轻轻地到来又离去。我闭着眼睛就感到树影在窗上摇动,好像那是幼时睡午觉的窗口,无穷无尽冬天的风和光影。
"英儿。"我说。
"干吗?"
"你奶奶真记得我吗?"
"记得,挺怪的。你们都走了两三年了,我有一天正写信。我奶奶就说,那两个好看的人到哪去了?我吃了一惊,可我知道她说的是你们。"
"她怎么记得呢?"
"她说你和气,其实也就因为你挺假装挺有礼貌的。你跟她说了什么?"
"拉家常呗,你奶奶夸你。说你爱写字,有空就写字,小洁就不爱写字。说你照相好看。"
"是,我奶奶一看人笑就觉得好看。看像片也是,说'小英子,好看。笑好看。'"
"那多寄点照片呗,把笑的都寄去。我给你在平台上照的那张戴草帽的。"
"我奶肯定先看,我奶奶听她们说话。想看肯定不说。一个人在小屋里呆着。"
"我看你奶奶挺和气的。"
"她梗着哪,不说话。我爷爷和一个人走了,那个人本来还想认我奶奶,管她叫姐姐,可我奶奶就不说话,后来我爷爷和那个人去了台湾,我奶奶还留着他的照片呢。我看过,挺帅的,其实我奶奶一直在等着。"
"他们是家里作主的吧?"
"是我大太订的,就是我爷爷的妈。他们是旗人,规矩挺大的。我奶奶是北京乡下的,说我爷爷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后来很快就住出去了,另外找了一个。我奶奶告诉我,那个人穿旗袍。"
"你太太不管?"
"那会儿都是正常的,他们还想住回来呢,我奶奶就是不吭气。我太太在,她没辙。吃饭的时候都得站着,在边上站着。我太太还嫌她吃饭吃得不雅,她不管,就一碗一碗吃。其实她才倒楣呢,我太太一直管着她。我太太七十多,没牙还能咬蚕豆呢。赶上该她当婆婆了,时候又变了。我妈哪能听她的呀。我妈是大小姐出身,在南方的时候,家里住楼,有护兵。就是不知道怎么闹的,有一天我外公骑马回来,出了一身汗,一洗澡就死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头的。我姥姥也是小姐,就会看《安娜卡列尼娜》,当时她就傻了,光在阳台上站着,后事都是别人办的。钱也可能让人闹走不少。后来她带着几个孩子来北京就已经败落了。我妈是老大,不能继续上学,就工作了,当会计。后来就看中了我爸。"
"你爸那会儿干吗?"
"我爷爷走了,家里就没钱了,我爸是独子就当了邮递员,十六岁开始送信,说那会儿城外还荒着呢,特冷,有的地方根本找不着,手冻得握不住车把,到天黑也回不来。可我爸特认真。所以我小的时候,记得晚上他们老是在单位加班。他们那会儿才神呢,他俩好,单位里根本就不知道。一直到结婚发糖,大家才吓了一跳。平时他们在北海约会,老是胆颤心惊的,看见有认识的人来,颠……就朝两边逃跑了。"
"那会儿可能都那样。"我换了个姿势,把背后的枕头放好,英儿在我脸上涂完油又拿一块儿热毛巾把我的脸给盖住。
这好像是一段挺长的时间,我听着风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毛巾在一点点变凉。英儿总是不远不近地走动着,不时在倒水,换一块毛巾。我不知道毛巾粘了油会怎么样,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只有一些若有似无的家常话,好像英儿带我去一个她常去的地方。她好像忘记了我是谁,那么平常他说话一点嘲笑和刻毒都没有了。
终于她把我脸上的毛巾拿掉,把所有油都擦干净。笑着看我,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你还挺像的。"
"什么?"
"那么回事。"
"你也挺像的。"她把我头发撩起来,"你以后别戴帽子了。你的额挺好看的,其实你好起来不难看,额上就没有皱纹了。你是怕掉头发吗?"
"我是怕挨枪毙,剃一个大光头。"
"其实你头发还挺好的,那么黑。"
"有三根白的。"
"是哎。"英儿笑了又把嘴抿住,有点嘲弄的样子,"都想谁了这么费心思?"
"想一个小姐。"
"在哪儿?"
"在美容店里。扎俩小辫,用皮筋扎的。"
"她跟你好吗?"
"还可以,就是没事老跳西藏舞。跳完了就给你一块长毛巾,自报姓名说:巴扎嘿。"
"你才黑呢。"英儿听出来了,"还想让人家当黑人。"
"那就鼓肚白吧。"
"我就跟你掰。"
我怕英儿掐我赶紧站起来。
"没完呢,坐着。"英儿直捷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算赶上个赭石色的。"
"你是不是按钟点收费啊?"我看英儿在手上涂另一种油。"一次七十块,我得对得起你啊。"她说。
"你那油是不是祖传的啊?"
"就是乳汁加点甘油。哎,你白了好多呀。"她把一个汽车上的镜子拿给我,我一照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皮肤变得那么干净细致,眉眼也清楚了。
"行啊。"我说。
"主要你平常老不好好洗脸。"她端详着我有点职业的味道,"坐好。"
"她开始用手指在我眼角和太阳穴上轻轻按摩,那么柔和地滑动。我看着她,上午的阳光骤然明亮起来,她大大黑黑的眼仁里,闪出几点亮光。
(谁说我黑我就哭,小时候我们院的孩子说我,我太太就拉着我找人家家去,问人家:你们干吗说我们家小英子黑呀?我端大碗在院里吃面条,一个孩子说我吃的面像蛔虫,我就骂他。我爹听见就特凶,出来嚷我:家去!那回我也哭了。)
"英儿!"她没吭气。
"英儿!"我又叫了她一声,她笑了。
"别老看人家,闭眼。"她的手指在我的眼帘上下按摩着。
"你爹妈吵架吗?"
问这干吗?什么都打听。"
书上说的,娶媳妇之前,要先看看丈母娘的脾气。""什么人见你都找着脾气了。我爹妈好着呢。我爹一犯病,我妈就给他按摩掐脑袋。我爹特逗,从后面看脖子和脑袋一样粗。可年轻的时候挺精神的,鼻子直,抿着嘴。我眼睛像我妈,这有一道,像猫,我爹眼睛是这样的。"英儿松了手把自己眼皮按住一半眨巴眨巴,马上变了个样。
我笑起来,说:"你眉毛黑,大眉毛,像林彪。"
英儿拿过镜子来照了照,有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们家搭配得好,不显。"
"你爹想让你找个什么样的?"
"我爹什么样的都不想让我找,说这样挺好的,就是结婚也得住家。我妈有一阵老着急,让我姑给介绍一个博士生,说马上要出国。"
"你见了吗?"
"见了,我姑非让去,在北海。那人一说话我就乐了,他说:今儿,天不错。我一乐他也乐了,我问他是不是每回都得这么开头?"
"这种事不能乐。"
"不乐就没完。一般有点意思,尽是跟你说,最近看什么都没劲的。所有人都没劲,你要跟他说进去就完了。"
"那你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看有那么点意思,我就说:'你是不是该找对象了?想找什么样的。,那人就一愣,然后默默唧唧就开始形容他想象的人的样子。品性啦,趣味啦,越说越好,越说越像我,这时候就得打住。我一指自己的鼻子说:'你是不是想找我呀?'他又得一愣。没等他承认,我就说:'你别逗了,我们家老二都打醋了。'"
"你够会破坏人感觉的。"
"这种事别想理清,越正经越说不清。"
"太阳老晃着我。"
英儿站沙发上把窗帘拉上,屋子里透出一片虚茫的橙红色。"我爹要知道撞上你非气回去不可。"
"我哪点儿不好了?"
"你这不好。"英儿点着我说,"你眉毛带尖儿,太凶。将来非出事不可。"
"你爹凶吗?"
"我爹?我爹到哪都是和事佬,人缘特好,就我妈和我奶奶闹,急过一回,他没辙,我奶奶一直给我姑带小孩子,带大了就到我们家来了。"我妈跟我姑不大好,说过这事,我奶奶又嫌我姨的孩子长期住我们家,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儿,闹着闹着把我爹闹急了,我爹是孝子可又不能说我妈,就抓起块表往地上啪地一摔,我妈当即就回娘家去了。"
"那你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第二天等我爹气消了,我就开始扫地。从沙发椅后面扫出好些小齿轮小弹簧来。一边扫,还一边夸我爹:'爸,'我说,'您摔手表劲真大。两个星期以后还扫出一些小零件呢。"
"后来呢?"
"后来我妈回来了呗,买了点菜。就跟没这事一样。"
英儿好像有点累了,她跪在椅子边上,轻轻地抚我的脸,沿着鼻子到嘴边抹动,我抓抓她的小胳膊说:"歇会儿吧。"她说,"不,快完了。"
我沿着她的手臂抚摸着,绕住她。
"干吗?"她说。
"我也学点按摩;"
"你还用学?一按摩就出偏。"英儿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一笑,然后又有点古怪地看着我,"你看上她哪儿了?"
"谁呀?"
"谁呀?"英儿问回来,她把手放在我额上。
我心里一静,忽然湿润起来。恍惚间好像英儿刚刚从河湾那走来,穿着淡蓝的裙子,想说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我抬起眼睛看她,后边残缺的天花板垂落下来,锯断的屋梁停在空中,有蜘蛛网飘动。但也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出英儿的期待中含着一丝隐约的嘲弄,话就拐弯了。我点着她嘴边的痣说:
"我看上她这颗痞了,没治。"
"这叫吃痦。"
"是痴迷不悟吧?"
英儿终于完工了,她把一切有条有理地放回原处,像一个真正的美容小姐似的。我走到里屋大镜子前,胡撸胡撸头发,吃了一惊。我好像从来没这么白净过,皮肤柔润轻松,都不像我了。我作了个表情,一点纹路都没有。英儿进来问:
"怎么样?"
我说:"糟了!雷得跟我急,我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风停了,每一棵树都站在中午的阳光里,大白云一动不动,鸡鸟无声。你拿着好几件小衣服从山底下上来。一边走一边唱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不了也得了
往事不知有多少
管它有多少……
英儿帷幕
帷幕一
雷,那种最深的神秘快乐,你不知道。女孩子有一种默契也是一道帘幕,她们彼此知道,却又无知无觉。就像晓南说的那样。英儿在睡着的时候,把手和脚都放在她身上。晓南说的是:"英儿的那些手和脚。"
"那些"使我笑了。我说:"又不是螃蟹。"这是我后来见晓南时唯一的笑和联想。
她在晓南那一直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偶尔哭了,晓南便来哄她。其实她们之间一直有着一种微妙的膨胀力。只有一次打破了它,就是英儿送陶罐那次,英儿哭了,晓南猛然知觉,就再不把她当小孩子。
"这是什么书?"第一次在我们家,她抢着晓南手里的书问。
"《查特莱夫人》"
"卖得正好呢。二十块钱一本。"
"英儿不能看这书。"晓南指着她,"还得过些日子,我们才能把她嫁出去呢。儿童不宜。"
"得了!"她爬在床上翻书,大为不满他说。
英儿有时候喜欢放肆,在你面前她不太敢,因为你总有一部分秉性她无法把握,不像在晓南那。哪个琴键碰一下出什么声她都知道,其实她也微妙地试过。有几次我在那边和她捣乱,她就直捷地叫起你来,让你过来救她。这些都带着玩笑的成分,她总是吓唬我说我要叫了。我说叫吧,她就小声地叫一声"雷"。她总是这样,好像你是一个壁垒,唯一没法撒娇耍赖的地方。她老问:你害怕吧。她有次真的对我说:你敢把我抱过去吗?我说:敢。就把她横着抱起来,她没有穿主服,赤着身子。
"你敢,我就敢。我不在乎。"她挑衅性地看着我。
"我不敢。"我又把她放下了。
"你怕雷?"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真的放肆都是看对象的,我们都知道停止在什么地方。
有一次她忽然推开缠绕,笑嘻嘻地逃到你那边去了。我不好造次,只好一个人在她的床上过了不安的一夜。
早上很早就醒了,我走过去看你们。门一点点开了,有点胆怯,我看你背着身睡着,英儿朝向你,你们都停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使我胆怯。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因为英儿的缘故。
但白天英儿永远站在你一边,她觉得跟你在一起神气得很,老在替你伸冤,她的话都要说到你头上,她说:你这种人怎么能娶雷,雷怎么能嫁给你这种人。
"别老想着上中学。中学?要是在学校,才没有人看得上你这样的呢。"她说。
"你那个时候是班长吧?我问她。
"哼,"她用鼻子出气,"连分数都不会,活该倒霉吧你……"
"没用,我就想娶班长。"
"你这样的?……还真娶了个班长。"英儿好像哭笑不得,"班长咋那么倒霉呀。"
好几次她专门想学你那么笑,还在我面前试过,想一下从心里笑出来。可她嘴边有一颗痣,这使她的笑有一种苦味,甚至有些明显嘲笑人的意味…
我知道英儿一直在猜度你。可我说不出来,这是她感觉到的。我可以对她说一切,但就是没法说这个。她有时候抱怨我说:你只敢欺负我。又试探地问:要是雷会怎么样?我学着你的手势指一指隔壁,她就笑了。后来好几次我在她那。她就像你那样也指一指隔壁。
我想她真正要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她对别的女孩子的好看有一种痴迷,引起她的自悲也引起她的骄傲。有一次她开玩笑说:要是你们成立美人党,雷就可当主席。她甚至还说要写篇论文,专门论述谁谁谁不如雷好看,因为她在北京的时候,人家老说她像个谁谁谁,这件事总使她记挂在心。
从她第一次来找我开始,他就想知道你了。她一直在不露痕迹地猜测你,甚至不愿意对自己承认。
在岛上的时候,你们总是一起出门。你教她开车,介绍岛上的朋友,去参加山顶洞人的戏剧晚会。你们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说自己也说别人的事。慢慢的,你让她了解了你那条无形的边界。你一开始就知道但又浑然无觉,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或者只是家里的另一件事,这使她无法诠释;她会和我一起打水漂,沉浸在闪耀不定的爱情中,却不知道观注者,为什么那么当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失了自信,也激起她的好奇,总想知道你倒底为了什么。
我们彼此探寻。
我只能从她敏感的欲望上、从她隐隐透出来的故事中了解她。我想知道她最深的好奇、期待中隐含着什么,是不是仅仅在开玩笑。
"我这个人很俗气,我的丈夫必须是男的。"她好像知道我,用说刻薄的小笑话打击我。她敏锐地感到了我内心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愿望。
"老是姑娘家,姑娘家,烦死了,有什么稀奇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流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有时候照镜子,见自己神色美满,就又那么兴致的给我讲女孩子的事。"
"唇不涂自红。"她舔舔嘴唇。有的时候、她真像海棠似的,"我上学的时候,老师老说我思想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以为我涂了口红。我也没办法。"她总是这么贴近镜子看自己。含混地说,"雷那么好看,嫁了个大傻子。"
她悄悄地向我打听外国女孩子什么样。
"她白吗?"她赤身伏在床上让我按摩时,老提这样的问
"你是想问这吧。",我抚摸她的下部,觉得她的好奇心总是战胜她的羞怯。她说是。她想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这样长着体毛。
"也有毛吗?"她那么捷直地问我,神色单纯而天真,简直就像小女孩一样,要到一片树林里去。我不能说清楚这个事情最隐秘的部分,只是忽然想起来。她告诉过我。在北京的时候看过外国的色情录像。也许有的时候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都是半推半就的么?"她会很随便地套问"。
"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男人。你不告诉我,我以后也不告诉你。"
多少次,我们总是一起醒来,坐在床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早晨英儿常常精神很好,脸红红的,样子也好看。她喜欢自己这样。她用手臂缠绕着我说话,再看看镜子里的样子,好像看一个电视,神色暗淡。有的时候她就说:"看什么呀看,都敷囊了。"
"敷囊"是北京话,让人听起来好像有被泡肿了的意思。
英儿总是这样忽明忽暗,我也习惯了。可是我记住的却永远是她眼睛黑黑亮亮,大起来的样子。
我们就这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些地方。
她穿红睡衣,睡得暖暖的,从被子里出来也不怕冷,就把我拉到床边。忽然自己撩起衣服说:"大傻子,专门会脱人家姑娘家的衣服。"
我忍不住抱住她,她的身子真温热极了,她推开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那边的多好看,你娶她吧。"一边说一边把我往镜子里推。
我挣扎一下像是怕掉到水里去似的,"没想到城跟的丫头就么疯。"
"那你再娶一个村里的吧。她把衣服放下来,坐在我身边,像坐马车一样,把嘴抿得小小的说:"村长从中作介绍,比人绝对错不了。人挑谁?"她忽然一转调,抱紧我看那镜子,"都挺好看的,让她也过来吧?"
"谁?"
"镜中人哪。快看!"她又把衣服撩开。
"哎,别咬人哪。"
我喜欢她,可不喜欢她这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她在家的时候惯的。
"我爹就让我咬。"她声音低低小小又那么理所当然。
有时候一个人醒了,也这么看。
纸牌二
在她身体最不需要掩饰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这时她感情隐秘的需要也暴露无疑。她会毫无顾虑的加入我的想象,她永远不知道做为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她那种嫌恶。
她会这样说:"如果她是那样,就要一百个女孩子。"这句话本来是陈蓝说的。
我喜欢她的想象跟我交叠在一起的时候,说那些小女孩怎么在春天站着,稳秘的小身体怎么渐渐变得饱满而鲜艳。她说外国女孩子十一二岁就很好看,身体里就充满生机,漂亮轻微地隆起胸前的曲线。她对白净的皮肤总有一种不可解脱地倾慕。她说中国小女孩好多那么大并不好看,像丑小鸭似的。
她在探寻我的愿望的时候,也会说:"真可怕,怎么是这样的。女孩多好、女孩就没事。女孩是不怕女孩的、我现在才知道,都没关系,只有你这样是危险的。得把你这种神经关起来,或者……"她想了个简单的主意,又觉得吓人,把手甩了又甩。
这确实是一个深深的谜,你感到的一切,她不能了解。而她所见的,我毫无所知。
我们真正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她也会忽然无声无息,沉浸在自己的迷惘里。
"你是要干坏事的时候才想女孩,还是想女孩子时候就要干坏事?"她故意说的有点概念。
"都有。"她最不喜欢这种笼统的回答。她要知道的是她无法获得的那个感觉、暴力渴望和需求以及只有在那种欲火中才能看到女子的幻影。
她不得要领就报复性地对我说:"你这样的谁也受不了,你这样的都得到红灯区去。我出钱,去吧。"
有时候她又变得好像对一切都毫无兴趣,再也不做细微的探寻。她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时候,她就采取一种直捷当然的态度。她会跑到城里,买一付有裸体女子的纸牌回来,一张张摆在床头,好像真的是送给我的什么礼物,她挑选一会,抽出两张说:这两个给你。
洗浴三
她确是在洗浴的时候感到了这一点的。她说晓南很高,像外国女人。她从来这么想,都白白的,好像这使她晦暗和失色,那么微妙截然的对比。
"你怎么老像小姑娘似的。"
在蓬勃的水汽中间,她硕壮的小姨就这么说她,以至她常觉得羞惭。被肥皂辣住眼睛。这是一种小女孩式的担心和安慰,就像一棵小树,不知道自己将长成怎样的大树,怕自己长得太大,又怕自己不会长大,她好像就是在这种迟疑中间。
在这同一的树林里,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明亮的热水像春光一样,在她们的身上溅起光芒。女人沉稳地洗浴着,女孩吱吱喳喳。高处的窗子投下光影。这没有诱惑和危险,只有清晰无意的看到的,平常又新鲜的身体。她的腿很长,英儿会这样想,她知道自己的腰身修美,但还是努力想出一些不足的地方。而这一切之中,没有比白,更让她注意和渴望的了。这是一个平常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却是一种不可解脱的愿望。
她对我细细的讲述,说她喜欢的女孩的样子和神情。手指、皮肤和浑圆的腰身,每个春天体毛微弱的变化。她好像有意要激起我的愿望,嘲笑我。使她们的世界,通过我好奇的欲望,在想象里变得如歌如梦。她轻轻地撩开一层层海浪的衣裙,阳光的斑点,和山谷中幽暗的树影。她让我看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她像影子一样带着我,又轻轻地要我承认,我们的愿望是不同的,像蜜蜂在空中,和大树的叹息一样不同。
她注意到我每一下微微的脉跳,变快的呼吸,每一个影象发出的声音;好象通过了一个白色回旋的走廊,在反反复复的镜子中间,使她熟悉的事情变得陌生;她好像在等待岸边反回的海浪,又一次旋绕在隐秘的海藻和水母中间;她好像驾驶着一只船,她要隔着船板,听海水的声音;她知道她永远无法打破,那条并无界限的界限。她可以映照那个倒影,却不能把它吹动;她细微直捷地激起我的欲望,让我的想象留在虹彩的两种颜色之间:她嘲笑我的犹豫,又阻止我的选择。这使欲望像闪电一样爆发出来,击毁她,把她带入不能回转的洪水之中;她有时喜欢这种细致的玩味过程,让她用小镜片一样的波浪,去玩味和炫耀,她很想让她们激起不同的愿望,又透过欲望看见她们。这细微的不同使她欣喜;她很想矜持地把珠帘撩开,去炫耀她的珠宝;她想知道那颗钻石,能发出最清晰的火焰,一瞬间使我焚毁;她想细细地了解我的愿望,一天一天,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里荒唐的梦。
"是不一样吗?"
她知道在那些小格子里,最神秘的不是她们身体的梦想,而是她们各自的心事。那若有若无不同的芳香。
黑猫四
"她神色挺美的”
我看寄来照片就想起了她。进门时温和的样子,她现在站在南美洲一个修剪得很好的果园里,神态颐若。
"你想要她吧?你想要她吧?"英儿在夜里折磨着我,她在我耳边说,"她在你那儿住过,你要了她吗?"
"没有。"
"你想吗?我知道你想的。"(她走动起来,早晨出门时理好头发。)
“嗯。”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起来了吗?”(下雨,我困得都走不回去了,一阵闪电亮在青杨木上。)
“我们起来一起吃桃子罐头,雷太大了。”(开了灯,灯都会暗一下。那个时候说话挺高兴的。)
那你把我像要她那样要一回吧。你想吧?”英儿的声音越来越快,我的耳边响起了水声。高高低低的水柱在浴池中旋绕翻滚,热水管白蒙蒙的。她在被水雾蒙住的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英儿在屋子那边站着,没有衣服,她站在桌子后边,站在凳子上,反光照着她饱满的腿,腿线之间那一点黑色。她放肆地看着我,躲开我的追逐,就在那扶着四方的柱子,向我站着。
“你不让我穿衣服,我就不穿了,再也不穿了,雷回来,我就说,你脱我的衣服。”
“你看女孩从浴室里出来,想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吗?”
“你闭上眼睛。”
“你没见过女孩这样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上大学以后。”
“以前不知道怎么想?”
“不知道怎么想,就知道有个事挺可怕的。你们男的做了坏事,怎么着也不知道。我还问我们院的一个大女孩,那时我觉得她挺大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睡觉呗。’‘睡觉?’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看了我一眼,就到屋里去了。”
(一个个狭长的脚印,出现在沙滩上,一个一个出现在无人的地方,越过崩塌的河溪、交岩延伸下去,脚印是从海里来的。
他是一个八岁的男孩,赤裸的小性器上沾着沙粒。他在找自己的鞋子,他的手上提着一只。沙滩上除了他,只有这一行脚印。
他好像看见了那只鞋子,在空中晃动,他不知道那只鞋为什么离开他,离开地,在一个看不见的潮水中飘动。
他向前走着越过礁岩,越过溪流。
被沙丘阻断的海水,像镜子一样凉,里边的藻丝是淡绿的,透明的小虾只有游到藻丝上才显露出来。沙上的节节草都长疯了。
过了很久,她听到一个细小哽哑的哭声。那是一个淡色的知了,在柳树上蜕壳,在重复她的歌。她走过去,男孩子已没有了,唯一的鞋子里长着小树。)
英儿都想好了同我合作写一些故事,书名也起了,就叫《黑猫》或《十五岁》。写她对女孩子心境的体验,欲情的初萌,加上我的荒诞奇想。我们准备在这本书里重合地简单地实现彼此的愿望。她为我最初的不可克服的激动感到惊讶,她到我的一个又一个梦里去,经历那样的危险。她让我在她后边像黑猫那样行走,或者在无人的时候,走近她晾晒的衣服。
深夜,因为她床边的灯光,面攀上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一个烟囱;她让我在屋顶上无声的行走,或者在一个荒败的屋子里画满图画。
十五岁,她喜欢这个数字和自己美丽的样子,她要知道我们在生活里,最接近的时刻;我们的缘像一个阴谋。十七岁,她想象我在街上,蛮横地锯一根原木,而她背着书包穿着花裙子,在街边失神无声地走过。
“太小了。”她说,“那时候遇见你,太小了,你是一个疯子。”她知道我锯木头的那条街。离她的学校也就是两三站路。
“太小了。”在她知道我欲望的时候,她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这样的呢?”
这是一本从来没有开始的书。
英儿圈儿
手指在钢琴上走着,我才知道这一切多无聊。有人做出别别的要唱歌的样子来,周未的聚会、应酬和廉价的旅行。胖手在钢琴上走着,整个大厅里都是假装坐着的人和站着的人。
另外一个房间,摆着石头。我去找葡萄,在梦里我继续令人恶心的做着这些事。在厅室之间的台阶上,上来或者下去。这儿可以休息一会,坐一会儿可以等晚饭。在晚饭之前,大家要说话拿一个破杯子,也不累。
我的梦里这种生活又来了,真他妈的。
老杜拿一个盘子,在我身边坐下了,胡子上都是芥茉。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啊,老杜子啊,有一些钱我托你转给英儿的,你还没有给她吧?我还给他台阶下:很快就闹革命了,也是。我说到这忽然一恶心,就站起来把诗集收了,走出未。我觉得那些肥油把脑后的空隙都堵住了。
有人在走廊里解释说:“不能考贝,不能考贝。谁谁谁画画就没考贝过一张。”他现在就考贝,画一张大的,又画一张小的放在一起,这是他的想法,走廊里放的就是个那个有想法的人画的画。我转到取衣柜台边上,又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像小时候一样,赌气没理。推门碰到另外一个人,倒莫名其妙地客气了一下,也不认识。
一个人到街上去,整个街道是外国式的,清静得很,我不知道怎么就黑黢黢向前走,空气中略有出入凉意。忽然有人迎面上来,我看他胖胖的样子戴眼镜就知道不是强人。这年头尽碰上台湾人,他穿着薄料子的西装,在关了门的电影院门口乱转。
他跟我说:你是麦小姐吗?
我说:见鬼。
他问:你见过麦小姐吗?
他根本不大会说话。我说:我不认识,对不起。
他说:那你知道她们家住址吗?
我说: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们家住址!
他又尴尬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甩下他便走。他忽然又追上来说:那你没见她到这来过吗?
我说:见鬼,我不认识她。
我走出去一小段路,忽然身后边的电影院明亮起来,有火焰燃烧。我回过头,整个大街都闪闪的亮起来,那个人也往回跑。他说:在那边,在那边。
他离开我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事。他说:在那边,麦小姐走了。都是因为你,他还回过头冲我嚷。
我心里也莫名其妙,往回走了几步。看见有一个洋娃娃碎了脑袋,和一个小胳膊在火光中间,在离电影院台阶几步的地方闪耀着。
售票厅里还有人,但电影院已经走火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说是从电影里烧出来的。那个胖子又喊起来了,喊得怯。他说:没有办法了,不能不扔石头了,不能不扔石头了。他就从地上捡起石头扔。我竟然也混蛋地跟他一起扔。扔两块他又跑了:哎呀,看不得了,看不得了。他看见了那个娃娃,塑料的,半个头扔在台阶上,然后他捂着他的眼镜,一气跑走了。
这是我的梦。
其实我过的这段日子,跟这梦差不多,虽然没这么恶心。也够呛。
我不愿意把话说出来,真的。
我在蛋糕、音乐和人中间转来转去的时候,真他妈浑身难受。出来就像生了一场病一样,肚子吃炮了,人却瘦了好多。为此可以莫名其妙地拿支票和数钱。扮演了个人物,混在一起的都是人物,乱哄哄,谁也不孤单。
我在汽车里对你说:这什么也没有,其实就是那么一点钱。
我怎么说的我忘了,反正惹了你,你又不高兴了,好像我是在抱怨。为生活,人要承担一些事,这我知道。可是这个事不对,对所有人都对的事,对于我不对。
你当然可说:你想饿死吗?或者说:你要那么多东西还不该做点事?
我也可以反驳说:他们都饿死了?他们是指岛上的人。我还例举了两个名字,这都是废话。
后来你跟我说:你说得对,是这么回事。
这种漂着浮油的生活让人恶心。布尔乔亚的,他们有灯光,钢琴,聚会,一大堆,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在客厅里没有消化好的东西。香水和指甲油,就是这些东西,我跟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事,在梦里还要继续做。因为有认识的人,在打汽枪的时候我要把柜子收好,要把里边铺上毛巾,让子弹落下来都落在白毛巾里。我不想让他用我的汽枪,其实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英儿礼物
记梦和故事)
我想给她(一)
英儿好像握着拳头,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我那么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像一块石头一样。不知道怎么,坐在桌子边上,圆桌有桌布。你又说起工厂里作检查的事,说了好多,大家都乐呵呵的。我说英儿也写检查。这也是英儿的心病。英儿也知道怎么写检查。我拿脚去碰碰她,才发现椅子是空的,没人,骤然,我心里像收起一场大雪。
英儿没有了,这是刚想起来的事,想起来梦就醒了一层。
网里边有鱼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怎么那么远呢?
到家就已经累了,说了会儿房子的事,你就睡了。英儿在另外一间房子里,带走廊、带厨房。我跟她很认真地说将来的事,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说我们结婚的事。那时候心又悲哀又安静。妈妈也知道这个事了,她说就是不能离开你。我跟她说话,那么安静又那么怜借,我想给她一个礼物,就拿一个话筒到远处去录音。到客厅去录音。那有很多人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在电视里。我录录高音,又录录低音,那是些苏联人,嘴上变化着在唱歌,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平常努力而不好看,可是他们唱歌的时候,拿着话筒肩膀一耸一耸地跳舞。我怕离开英儿太久,很快又拿着话筒回去了。因为是中午,人都在休息,我不能大声说话、我轻轻哈气那话筒就动起来,这就是我给她的礼物。
英儿好像也很累了,走了很远的路。天哪,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真好极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谁也不恨,一点都不恨。那是我小时候经常拖地拖过的走廊。英儿的床靠着门,门开着。我爱呀,雷,爱你,除此别无它是。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可是就忘了。
前世(二)
我知道你们都骗人,你们是有道理的,永远有道理。你们骗人,你们怕死又怕活,你们怕真的,真的让你们难受。人真丑啊,就这句话说得对,到真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一个也不错。现在是一点也不坏,都是为了让着你们才跟你们说的。为了显得你们好,你们对,你们要的那点东西,要吧。你们什么都可卖掉。
“这是什么酒?”他拿那个瓶子,看上边的字。我说这个酒我不想送人了。他还在看上边的字。有好几瓶酒,都是白的。
“这个酒我不想送了。”
过了一会我指着镜子说:上边印有凤凰村的字样,好像是湖北。我指着凤凰村说英儿死在这个地方。
“怎么死的?”
“不知道。”她去那玩,后来就死了。
“好像是她去那玩,早上坐车去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死了。死在旅馆里。”
“她可能知道了。”
“因为什么事?”
“不知道。”
“我也是刚知道。后来她哥就去了那个地儿。”我好像看见了早上的公路边上挂着的广告。路边总有打铁的地方,也有细细碎碎的广告。通向山林的公路。
“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后来去找她哥聊天,才知道的。”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这么说我该去那了,我现在就去。
凤凰村字是红色的,在镜子上。我从牙里抠出好多东西,竟有很长的铁丝和铁片。怪不得我牙一直难受呢,我拿给妈妈看,天刚亮,足足有一晚上我牙不舒服,不光是我牙里补了铅。
她说这事你不该告诉她,她该说了,以后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的儿女是你的儿女,我的儿女是我的儿女。我说不法的。我知道还在说昨天晚上的事。
看戏(三)
她什么时候去的?比我早两个月,也就是说她早就准备了,我跟在后面。我这么想不说话,我知道我又说了一遍。天摸对了她的脉络。
“拖鞋,当然我们不能这么傻了。”伊凡从嘴上拿下烟袋来,这么说,“我不能把你送走,你没必要这样,问题很简单。我家里有一双拖鞋,是伊凡若芙娜的。你把钱给我,我把拖鞋给你,就这么简单。”他把烟袋从嘴上拿下;往里装烟末。
我回家的时候就照实说了。
“钱没有了,丢了。我不能走了。伊凡家有一个黑美人,是他最好的女朋友,所以不能住。”我拿拖鞋给父亲看,好像是真的。父亲二话不说,就把我放在地上,从那只拖鞋中拿起一只来打我。说:你以为我能信你的话吗?你这个小贼。这事就这样,我在父亲的家里又住下来了,而且长大,长到现在。一直到我真正离开家为止。
一个哆哆嗦嗦的人站在剧场门口,他老让开,他就让开了。我和她往前走,,我好像也该这么做。把他的眼镜丢在地上,或者仅仅没收起来,让他来要。我坐到前排去了。是橡木剧场。他会在散会时抢东西。我坐到前排去,挨着英儿,后边是我们家人。
“十年之内,你最好的作品要出来。”后边说。
英儿又在那不以为然,十年?十多年以后吧?英儿好像这样说。我又犯傻,鼓着气说:刚出了一本。她说十年以后。我归说:刚出了三本。接着我说:一百本也没用,我知道。英儿弘在那笑,我在幽暗中掐她。她的头歪向一边,她还笑,因的为她痒。
我知道我该有结果了,但是没有。她说:你不是要把我际弄到土里去吗?我摸摸她的手,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喜欢陋她,她的手瘦瘦的。
半夜(四)
醒在夜里,夜半明半暗,我的嘴是干的。不明白我遇见的的事,只知道要把它记下来就行了。不明白怎么遇见的。和她她告别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世界下得白茫茫的。
有人在屋里看书,都是借来的。有人要看我的书,我说在在这我有什么书啊?我说在这我的书永远追不上我。说着我就出去了,她把门关了。
我走的时候想亲她一下,想着会被人家看见,我就出去了了。走出去一步,我就撞在电线杆子上。电线杆子倒了,风真真大,岛上的风真大,我发现我什么也看不见。风真大,到处处白茫茫的。闪电的光芒,让雨亮起来。电线杆子倒了电线在在地上,我往后退。我知道危险,就又回到屋子里。还是她开开的门,她好像已经睡了,穿着浴衣,在大房间的架子床上。我我们一起看这场大雨。
有人向我要钥匙,说是到隔壁的房间上厕所,我给他了。
他甚至也出去敲了门,一个人太怪了。我说如果伸出头来,里边就伸出头来。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被门压住脚以后就跌在地上。在脚趾损坏的地方有方盒子,流出的血变成了樱桃。这么怪的事,可是书上有。我低下眼睛去不做声了。书上是这样写的。
她在我后边说:“怎么办哪。”
还是有人拿着钥匙上厕所去。这时候有六分之一的意大利人,都是异邦人,我也是。
故事(五)
“下一辈子,我的鼻子是这样的。”她手指挨着鼻子,往上一挑“我是一个英国女孩,在果园里长大。果园里雾蒙蒙的,我穿长裙坐在那梳头。
梳啊,梳啊。看树上长果子,又长胡子,越长越长,我就知道该回家了。吃晚饭,我把刀叉摆好。又呆了一会儿,就知道他快来了。”
“谁呀?”
英儿把手轻轻一摆。
“我就在壁炉里灌上水,把烟囱里也灌上水,然后就坐在那等他。过了一会听见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来是他在喝水,他来了。他从烟囱里来的,可烟囱里灌满了水,他就咕噜咕噜地出现了。我呀,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个中国人。为什么呢?”
英儿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因为他是灶王爷。”
手指(六)
睁开眼就算醒了。我看见洗澡间的门没关、灯也没关,还恍恍惚惚地看见,门边伸出一个指尖。必是在做梦。我一晃。睁睁眼,那手指还在。
我知道我没醒,再晃晃头,果然没了。再看,我爬起来,那手指又多伸出来一点。
我站起来到洗澡间去,所有灯都亮着,地板上有淡淡的影子,甚么都没有。澡盆上有水锈。衣服架子叠在一起,门后边放着去污粉,暖气是新的。淡淡的热气让灰尘飘动。
走廊的灯也亮着,铜把手上刷了绿漆。
我回到原来的床上,一点一点陷下去,我又看见了那个手指,还在那呢。第二个指节都看清了。看一次,它就伸出来一点。
我把手伸过去,还在。我用手轻轻握住那个微凉的手指,还在。我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
那个指甲弯过来,在我手心柔软地挖了一下。
又一个故事(七)
“有一天——电话铃响了,是我打给你的。说我要结婚,地毯都铺好了,请你参加我的婚礼。”英儿还是那样神秘兮兮地摆着手。你什么也没说,就问了一句:地毯是什么颜色的?我说是红色的。你就放下电话,拿起一把大斧子,又拿了一个瓶,里边装了一把跳蚤。斧子是砍木柴用的,当然,也可以砍姑娘家。然后,你就到我这来了。
我还在烤蛋糕呢,你把跳蚤就丢在毯上,满地毯都是红色的跳蚤,好像地毯活了,所有人都开始跳,跟跳蚤一起跳。咬得跳啊,跳啊,跳啊跳不动了,就都趴在地上。
这时候你才拿着大斧子,走进来问:“跳够了吗?”
在小酒吧(八)
她已经上楼去问了,我还在楼下乱找,找刀。那些东西扔在一大堆门口的垃圾里,下雨,水淋过,都有点微微的锈了。等我找好的时候,忽然又担心起来,怕你上去的太早,告诉了什么,或打了电话。我一直上到楼顶,发现没人,就又下来。一扇半开的门。我在对面看见的,果然里面有认识的人,在刷房子。他感觉到有人。就往外看。那是个厨房式的半遮的小门。我把东西放好就抬起身来,就跟他打招呼。他说主人下午、晚上才回来呢。这样我们就要到酒吧去,我和他一起,都无所谓了,他渐渐变成了个女的。我们一起和好多人说话,坐在环型的木座位上。
她又来了。“她是我们最好的翻译,棒极了,邓肯介绍的。”
我知道,我见过她,在火车上碰到她,眼睛不大,可是人挺好的。她说:你呀,你呀。她跟杨打招呼,好像没看见我。但是接着说:啊,你呀。她就把我的手放到她背后去了。她跟杨说话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后来出了酒吧,我们又一直一起走。我不太喜欢她,她有点直接了当说别人的事,说他们两个人闹不好,我说我也快了。我就说我的事。她说:不是发昏了吗?她抬起眼睛来看我:我说不是发昏,就是这样。
我们沿着街走,快到家了,看窗子是红的,写着一百美元,她就说起妓院的事。她说她们一定放荡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说应该去去,一定很有意思。我问怎么?她说:一定很放荡的。我说就是有很多技术也没甚么,我好像在和她说一个事,那么傻。
“光有技术;没有气氛怎么办呢?”这样说就已经回到了屋子。
我轻轻抚摸她,从衣纹上,忽然想起结婚的事。
英儿散步
(在柏林)一
醒了地上堆着字画,一直堆到门边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和梦着对我都不合适,我知道我不仅是跟醒着的事不合适。跟睡着的事也不合适。梦里没有英儿,没有她淡红的衣服影子。我做一半的梦就醒了。梦里有老鱼坐在那抽烟,还在那说他的话,好像对我有点客气,我就坐在那翻书,后来他说了一句挤兑我的话。我说你又来了。于是中间的事就好像没有了。是北京的平房,院中间有水管子,好像是蝌蚪的娘家。有一个人跟蝌蚪一模一样,当然就不是蝌蚪。说是蝌蚪的妹妹,在厨房做饭。过了好久蝌蚪才来,据说她已经疯过了,所以特别胖,有点不认识她。我想这一定是蝌蚪。
很多人要去做什么事,我不去。我找个借口,我说我要留下来,要写点东西。实际上,全不是,是在院子里,帮主人去灌水。看水开了没有,壶坐在火上。火上坐着水呢!这都是北京话,就是这么一个四合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又想起英儿说的地道的北京话,刷碗。大院里的小孩都说洗,她说“刷”。英儿对大院历来有一个心病,她坚持不到大院里去,觉得那是另一个地方,说另一种话。她有个女同学,住在总部大院,让她去,她也不去,“你们原来都是子弟啊。”她到新西兰才恍然大悟,她还是到大院里去了。
坐在杨俊家喝水。一粒粒水中的气在发亮,我喝了三杯水,看地球仪。它放在下午的光亮里。新西兰和德国我都走过去用手点了一点。在离得最远的地方,这个地球上,它没法再远了。就像苹果的柄和它的花蒂,没法再远了,真不能想,照着我们的太阳,下午的太阳在那边快要升起来了。杨俊帮我想了想,她说那边四点,那个岛天还没亮。那个小小的岛,在地球仪上几乎看不见,却藏着制我死命的人儿。
你收到信了,挺高兴的,胖子画画,画他和艾玛。刚才我也梦见胖子,我从那个院里出来,直接到小剧场去,好像要看下一场电影。我先去了,胖子坐在门口的一根栏杆上,不是像照片上那么嬉笑的样子,眼睛有点大,头发有点长。他跟我问妈咪,他说英文。这句我听得懂,我说:妈咪待会来。他说:欧。他也不知道懂了没有,他又跟我学中文。他说:待。我说:对,待会儿。
我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醒了,地上有字画,还要盖上章。还在做事呢,最后的一些事。一件,两件,三件。在黑夜里,我真盖得有点厌烦,想着梦还没有做完,事也还没有做完,想着那个事。
现在我是黑夜了,晚上起来我看外边黄蒙蒙的月亮,太阳到那边去了,那边的太阳照着海和群岛,照着我想的人和你想的人。
又看见那张画了,我们的岛。它周围蓝蓝的海水,岛上的苹果树、李子、非洲莎正在结果。绿蔓延着墙侵袭上来,带着昨夜的露水,这时候都被太阳照着。雷,太阳每天照着我们空无一人的房子,照在我们门前荒草丛生的台阶,没有人了,我不知道痛苦在这日夜中会变成什么。但它确是黑黑的含着死亡,它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长,长着我不知道的奇怪的异想;有些颜色直接变成果实,有些淡淡的像烟一样升起。它又开始长了。在烟里边,有我们过去的日子,有我们走路的日子,有我们摘果树的日子,有我们洗衣服,晾被单的日子,有英儿的手、也有你的手,有你们在阳光下收被单的篮子。
那张画的颜色在伤害我。玻璃一样的蓝颜色,和土红的颜色都在伤害我。那是我的家,我的生命所在,我爱的地方。
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阴凉,从硕大的蕨类植物和棕榈下渗透出来的叶子慢慢升起,天光回暗,云色清朗。我和英儿一起散漫地走着,挨近林间的凉气,满天的星星,慢慢出现,在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们已经骤然秘密地亮起来了。这是南极的星空,那么密集。
它们像麦穗的谷粒一样,带着细细的光芒耀眼而银亮,有时候在大气中闪烁浮动,大气也在起伏如同海水,我们曾安静地生活在海底。那个被安静夜色包围的小岛,光照亮了它,好像它就在我的手掌里。我好像越来离它越远。我看不得任何和它相象的地方。
雷,吃饭的时候,我说这是一步死棋。车马炮都走死了,一下就将死了,下步都走不了,只能拱卒,只有两步棋。我一直恐惧的事,不过如此。
雷,你说的对,这对于你并不重要,对于你重要的是胖子。也许你还不太相信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一个月亮下的玩笑,可也看不到别的出路。就像昨天在汽车里说的那样,长江后浪推前浪,胖子推着我见阎王。事就是这样,英儿是一把剑,一个刺,也是一个理由。说到根本上,我是一无所有,我什么也没有。你推出道理,你说不能这样生活。我说:要生活干什么?这就是无话可说的地方,我也没办法继续这个生活了。
我们从铁桥上下来,离开大路,在荒地上走,杨俊在桥上向我们招手。
那些铁轨在荒草中间,草和小树长得茂盛极了。在接近树林的地方,还有一道一道的铁轨,铁轨中间长了白桦、橡树、野梨和丁香。这是一个荒弃了的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空了的窗子,塌了的水井,活着的树,没有人来,我们绕过那些紫丁香的树丛,躲开野玫瑰的刺,活着的城看不见了。就是偶尔远远的在废墟中晃动的人影,我也会对你说:绕过开他。你好像不情愿的样子。雷,你喜欢人,我不喜欢人。从我十六岁开始就不喜欢他们,人没意思。
我关掉电视的时候,也说没意思,都是些傻子,其实是我自己没意思。你说:一个没意思的人看什么都没意思。
在那片荒草中间,荒了的树林倒合我心意,我拿起铁轨上的石头扔着,打半天也打不中一棵树。我跑不了多快,也扔不了多远。只要走下那几个台阶就又是人了,就有街和汽阵,就是活着的城,我不喜欢它们。人的秉性并个是生活造成的。从最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坐在荒草中间编席子,弄一点树叶,捣烂它,有一种秘密的感觉。把小石子排好,有时甚至吃掉一两个。我喜欢有人跟我在一起,做我的游戏,一个人,两个人,不回家的人,喜欢天不黑,把这个游戏一直做下去,这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荒弃的石子的铁路上走着,下午温热,雷雨未来。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不愿意这么想,黎明前的英儿还没有醒呢。她的头发散开,她还没有醒来,她交叠的肢体让我的心中发冷,梦见蛇在心上也不会那样发冷。这是使我活着的东西。
雷,你昨天还在跟我说事情、一说到钱又生气了。你是要继续生活的,这点我哑口无言,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多么锋利。好在我现在根本没有发疯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我必须躲开活着的铁轨。那些光亮的轨道,我只能走在锈了的铁路中间,荒草,白桦树和橡树中间,只能沿着这条锈了的,死了的铁路往回走。
我没有希望。梦里没有,醒了也没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想月亮,想想太阳,想想这个不大的地球仪上画的东西。我被注定了,像穿过地球仪使它转动的那个钉子,转吧。据说地球是在转的,一直把我转回去为止。
这段路,我们一起走,雷。可我也知道你的心在远处。实际上,我的耐心也快消失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但愿我能睡着,下一个梦有英儿。
夜鸟儿
夜鸟沉沉地飞着,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小小灯样的眼睛看你;它什么也碰不到:什么都在无声地过去,还没有掉在蓝色的天空里。天已经很暗了,还可以再暗下去。
从南方飞来就在大屋子里坐着,或者摆一点粥,或者想一家。人太近了不好、远了快没有了又想回来。好像有一只手握着你、你的心和泪水、老是要哭又没有哭,其实这样挺好的。知道自己活着,还爱,还会把一张张白纸裁好,把灯关上。
好多人走了,又好像是一个。他们说过一点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他们说:来吧,把那扇深色的门推开。这是最后的一个夏天,最后一个放花的日子。你把茶拿在手里,你准备好。到这里来吧。这是一条干净的路,有野菊花黄色的影子,有长长的树枝,一条条垂到路上。蓬松的篱笆墙还有那些做小女孩时穿过的红袜子,跑来跑去。现在是早晨,墙和白房子上边都有画,都挂着红色的锅和铁铲,都画在一个窗户里,也画在外边,你坐在长廊的最远处,一把小木椅上。
这房子在画里,有烟也有云。过去的日子就像煎鸡蛋一样,有白有黄,还有青菱丝。最主要是那些忙碌的手,上上下下,还有一醒就听见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你坐在草上,或者向学校走去的时候,这声音都会告诉你母亲等你回来的时间。
走过或者站一站,日子就是这样。台阶上,树叶纷纷落着,无穷地落着。你一次次哭,停住。手在手绢上,把手绢叠好,用哭过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前边。
前边,你看,前边是没有的。
你再看,前边有一块棕色的地,上边有白石头。它们东倒西斜地露出来。谁也不知道下边是什么。也许轻轻铲一下,就能搬走。也许是一座小石山。在土走掉的时候,它就白晃晃地露出来,毗着发疯的牙齿,鸟儿在它的眼睛里飞来飞去。雨后大群大群的鸟儿,从它的眼窝里飞出,在海滩上啄一个碎了的贝壳,时间很多,鸟儿可以把碎了的贝壳一点点吃干净。
还在屋子里坐着,那个花,那个夜里沉沉飞过的鸟儿还在路上飞着。在最后的影子里,你忽然想哭,她们就都来了。“到这来。”她们说,她清楚地告诉你,“你自由了,你本来就是自由的。”
英儿房子
在柏林(一)
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静的住宅区,湖水和白桦树。鳞状的瓦,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气势轩昂的圆柱,支持着那些楼台。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晒太阳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园林寂静。只有狗在铁栅那边,呜呜地低吠着。上次看见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这时候都明亮灿然地开了,一枝一片,让人心动。
哪儿都有迎春花,在我们山里、岛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济南等车,觉得空气忽然变暖了,心里不安起来。从千佛山下来,我就看见了那一丛丛好象喷溅出来的迎春花。那么干燥温和的土地,路那边有水汩汩地流着。那时候我刚开始学画。在山上,并没有看见佛像。庙都关着,只有一个没有门的小院子长满荒草,石头垒的墙,院子中间有一个锈坏了的摇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
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远处。我什么都没有画,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个家,在山上,有石头的墙,有一百个台阶,远离村镇,没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我的墙、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阴暗的甬道。每个狭小的射孔都可以看见山下的丛林、河水、渡船、赶集回来的人群。没有人能够走进这个城堡。
在城堡的后边是丛林,山坡上落满叶子,暗红的房子,挂着垂帘。护墙在这里变得流畅起来,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顶的塔楼。
那有一个风标,一口钟,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看着春气蒙蒙的大地,没有画画。
雷,你在干嘛呢?我开始学画,你在上海上中学,十五岁了。英儿在北京的城根小学当她的班长,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
一块方砖一块方砖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儿放学的情形。
她当班长才累呢,那会她正格得很,老觉得男孩在瞎闹。
就这么走,过了白桦林就可以看见桥了。那个半人半狮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面容肃穆,乳房浑圆,却长着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觉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几块石头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缝,那么肃穆的女人长着尾巴盘环过来趴在桥头。
远处的水映着房子,红红白白,有暗蓝的尖顶。要是过去我会喜欢起来,想修这样一个城堡或拱门,现在心却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钱,这就是说有好多钱。
雷,你说的好呢:“水波在船坞里晃动。”雷,你说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连船坞都带着花边,里边是水,晃着波纹。
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晓南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遮蔽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山溪,经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
“我要这个,”晓南说。“我们在这吃早饭。你们住那边,那都给你们。咪可以在这早上摘花。”
“英儿不喜欢这样的房子。”沉重坚实的古典建筑。她喜欢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现代别墅,不要大石头和突兀的东西,只要干净的小窗帘。从玻格家回来时,她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说她喜欢那样的房子。我说咱们盖吧。她说不要盖。要现在就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嫁人。
她落在后边的时候,还嘟嘟嚷嚷地说着:海男还让我在新西兰帮她找个牧场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吗?新西兰牧场主、农夫,说了半天都是故事里的词。”
蚂蚁(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
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从林子里出来。我象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象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他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象音符掉下来。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
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得掠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它们好象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象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里,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
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奔走。它们掀动叶子象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
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集上,卖干花的妇人,在集市散场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
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象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去了。
我在车站上走,好象要找她,也好象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得了。然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
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里象是岛上的房子,又象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
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象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
我跟英儿说话,象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边有人来找你。
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的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他说: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
我跟他开始找茬。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的门泅。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象要回嘴。
我问: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来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把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
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
但是我的思想快又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你要赶走我(三)
我浑身累得麻苏苏的,但还是被英儿揪醒过来。
“你要赶走我。”她说。我还没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象都变成了骨头,身体象鱼一样,在睡衣里扭来扭去。
“怎么了?”我的胸被撞了两下子,终于被硌醒了。
“你要赶走我。”她继续说。“刚才你说的。”
“什么?”我问她,“我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脸就沉了,说:‘你走吧!’,那么狠。”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就说了,一句话,我就慌了,想找谁租房子去。我出去还带着胖子,还想怎么把胖子安排到哪去,得有一个小床。”
“你做梦吧?”
“反正你说了,就是你说的,你就是那样。你要赶走我脸沉沉的,真无情。”
她被这个感觉慑住了,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饭桌上说这个事呢。
“我带着胖子,往前走,好象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是要走吗?”
“那也不能让你赶走我,那么狠。”
晚上,灯柔和地亮着,我给她读契诃夫的《爱情集》,是她从北京带来的:“‘你从柏加辽甫卡来的吧;对不?’他厉声问乡下人。
‘对了,从柏加辽甫卡来。’
为了消磨时间,叶尔古若夫开始想到柏加辽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座落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着车,顺着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人就会觉得月亮仿佛挂在一个没底的深渊的上空。这是世界的尽头似的。下坡路很陡,又弯曲,而且窄,要是为了什么流行病,或替人种痘,坐着车上柏加辽甫卡去,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咙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为要是有车子迎面走来,那就别想过去了……”
她起身抱住我,缠绕着,看我的眼睛:“你好一点吧,你总让我心里害怕。你会赶走我吗?”
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
“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
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
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
生活好象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象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该是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
“大紫红破楼恶梦”我知道她的意思。
“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
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
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凉面,两种,炸酱的和用麻酱黄瓜丝拌的。
“和雷在一起就没有吃过芝麻酱,每月二两芝麻酱从来都不买。”
“在北京夏天不吃芝麻酱?”英儿觉得怪。
“我那是让给别人吃。”你说。
“我怎么没当上过这个别人?”
“我们院里的街坊夏天都找南方人,借本去买芝麻酱,二两哪够啊。”
“我嫌芝麻酱粘乎乎的,和不开。”
“那是没打水。”
“什么?”
“往里加水啊。要不,有‘没打好’一说呢。”
“就象和水泥……”
“一听你说话就上头。”英儿说,“我这半边头老木。”
“那叫神经官能症。”我告诉她“知识分子落下的毛病,一劳改就全好了。文化革命时候干校专治这种病。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每天提一百桶沙子吧。”
“我又不是雷。”英儿狠狠他说。
“噢,打水,怪不得发白,我才知道,英儿做的面好吃。”
你还在说刚才的话。
刚上岛的时候,我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你,是一个漂亮的仰视的伊斯兰堡。有尖形的拱门和吊桥,蜿蜒纵横的堞垛,有飞廊横在空中。
我们一边在山里采石锯木,一边争论这城堡房间楼梯的每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们筑好了一些台阶和墙基,一些护坡,三重梯田,挡住了山土的崩塌。我们的手上都是伤痕,照这个速度进展,我们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可汗,”你总结说:“你只是修了一点废墟。你还是先让屋子不要漏雨吧。”
“叛徒。”我心里说,嘴上却说:“英儿和我哲学一样。”
她肯定会跟我一起搬石头的。我能想象她看见这一石一木后,欢喜的场景。
“英儿?英儿倒是挺好看的,可她小胳膊才那么细。”
“什么?”我根本想不起英儿的胳膊有多粗,多细,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那你等着吧。”
“你在那笑什么?”英儿老怀疑我在笑话她。我是在收拾过去在大学讲课的一些材料。唐代宫廷,我告诉英儿。英儿说:“知道,知道。不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顶得住吗?分散点多好。”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唐代后宫有两个名份挺可笑。一个叫‘答应,,一个叫‘常在’。”
“你是想让人家答应你干活吧?雷都不着家了‘经常不在,,我是‘死不答应,,一辈子也不跟你一起‘诰’房子。”“盖房子,我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事啊。也不想想,人家林黛玉拿的是花锄。拿铁锹就不能算是《红楼梦》了。”
“是啊,谁喜欢真龙呢。”
至此以后英儿就自称叶(四川音:shai)公主了。
“愚公啊,愚公。”英儿看着我挖山就在边上说。
“智更都挺瘦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胳膊确实很细。
小滑轮嘎吱嘎吱响着,一桶一桶沙石沿着我装的索道升起来,英儿从吊钩上把桶摘下来,晃一晃倒进我的“鱼池”里。我让英儿戴上手套,别把手磨坏了。
英儿说:“没事,反正跟着你也没好。”
“我会把这些收拾好的。”我词不搭意,指着一地散乱的物件说。
“你一走我就把这些给扔了。”
黄昏的光在树影后骤然明亮起来,这些沙石是我准备回来以后在门口做大平台用的。我要修一条灰石板的小路和台阶,一个好看的浴室。
我要做两个台阶给你们,上面用石片镶着画——我们未来的房子。
彩票(五)
上午下了雨,绿荫谷雾气蒙蒙。我把那些锯好的柴,都拖下山来,把昨天夜里的柴灰撒在柴栅附近,泥泞的小路上。我在伊丽沙白的园子里做这件事,就听见英儿在屋里叫:“顾城。”
“干吗?”
“你快来。”她说。
“什么事啊。”我有点不情愿地在铁线草上擦着鞋上的泥。雨靴有点小,脱下来不太容易。
“可能是好事。”
“是结婚吗?”我说,等着她下边的话。她一定会说发昏吧,可她没有吭气,我有点意外。转过门厅,发现她正在厨房里,看一个纸片。餐刀放在一边,白面包上抹了果酱。
“是结婚证吗?”我又跟了一句。
“是面包里的。”她说。她拿给我看,那张纸牌大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一辆汽车,还是吉普呢,下边写着四万新币。“你可能中彩了,这面包吃得值。”
英儿一来就学会了买彩票,趴在柜台上填那些数字。你也在那帮她,每次都要弄半天。我远远的站着,看大门外的海。英儿填完彩票总是很高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说:“看给气的。”
上了汽车,我的气色也没太好过来。“别气了。”她说。
“我要赢了先给你娶媳妇,连房子一起娶。”
“我才不气呢。我不买就能赢,稳赢,填个数码就赢。”
“赢多少?”
“两块。”
“好象是真的。”英儿吃完饭在客厅里翻字典。“上边写的是钱或者汽车。”
“可以拉着你爹转一大圈。”
英儿看我一眼,并不回嘴。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小脑筋在不停地转。
“你去问问雷吧,或者利斯。”我给她出主意。
她不吭气,把彩票随便一放就上工去了。我知道她是不动声色地对待这件摆在门前的好事。
整个下午我都在山上锯一棵倒树,把它伸向空中的枝条锯断。最困难的是那些被压住的枝条,或者是架在别的藤蔓缠绕在小树上的枝条。它们虽然早已经死了,但却象弹簧一样蕴涵着危险的力量。如果不注意,它就会突然弹断,打在你的身上,至少把锯夹住,让你动弹不得。我特别喜欢锯那些碗口粗细的枝条,因为只要锯得长短适宜,就不用再劈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老在想唐磊说的一句话。“蒙老外还不容易。”我没听见他说这句话,是跟他一起插过队的人在英国告诉我的。可这句话就停在我脑子里,甚至我连他说话时自负的笑都看见了。“呵”地一声。
出国以后,我们一直被穷弄得喘不过气来,四面八方都需要钱。我们只能说没有被钱挤住,过来了。英儿的运气挺好,才出来半年就撞上了这样的好事。这回好象可以松快点了,吃点什么好东西,或者她因此走掉,我可不愿意这么想。这个事淡然得很,而且好象就没有。
我把木柴都拖到空地上的时候,英儿已经回来了。我从厨房的小窗看进去,她正在往冰箱里放东西,我把锯在墙上挂好,就坐在门口脱我的靴子。
英儿出来扶着门框站着,一大群小鸟在竹林里喳喳乱响,天快暗了。
我问了问她给上帝老头干活的事。她说那老神父总是开一两句玩笑,就缩到屋里看圣经去了。“他也不知道信不信?”
“看那样挺随便的。”她说。
“你都给他做什么吃的?”
“就是豌豆火腿,或者鸡蛋煎肠,换着来。”
“他也不烦。”
“他才不烦呢,他好象不吃什么东西,按理说他应该给我二十块钱买东西,也不知道是抠门还是忘了,这礼拜又没给。他要自己买都是买小包的,特贵。我跟他说过这件事,但他总是觉得少买点就便宜了。土豆从来是我带给他的。”
我好象看见那个低着头穿灰衣服匆匆走路的老头。“他真瘦。”
“我今天买了羊肉。半只羊,二十二块。”
“你累吗?”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给我柔柔头吧,我脑袋发木。”她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来。那一条条木凳和房子钉在一起。凳子尽头有一个大纸盒做的尖顶小房子,房主人的猫向这边看着,它迟疑一下终于走过来了。
“是这边吗?这吗。”我在她的头上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情,觉得她灵巧又单薄得很。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猫在她脚边弯过身来。
“顾城。”她总是这样有点陌生地叫我,“你说咱们那个房子修成这样,要花多少钱?”
“两万。”
“两万够吗?顾城,要是真的咱们就修房子吧。”
“你还是接你爹妈来转一圈吧。”
英儿看着我,又把眼睛低下来,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这个纸想了什么?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少了。我不让我爹来,我修房子。”
英儿对岩石湾的房子耿耿于怀,“恶劣、破烂。”英儿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表达她的感觉,屋顶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内墙板露出它阴暗的被雨水浸湿的部分。总之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象征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饰。她那么热烈地攻击这个房子,使人怀疑她是在说她的情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确实被这房子吓过一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大石头,好象不情愿地被一点一点撬起来,你好象可以感到它闭着眼睛要回去的那种力量。我让你踩住铁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刹那往它身下塞小石头和圆木滚。我老觉得那铁撬棍会打滑脱开,撞到我牙上。
在下边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条滚石道,直通山下我筑墙的场地。两边靠树都排放好了圆木,回转的地方还加了更多的树枝和树干,以缓和石块滚落的冲力。石头就可以沿着它飞滚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从来没有撬起过这么大的石头,它一点点被我们从土里抬起来,危险地向前探着。土里的小虫四下爬散,没在土里的部分透着潮气是棕黄色的。我推推它,不知为什么舍不得用铁锤把它打碎。石头因为大,显出一种傲慢。它往前倾着,这时候我可以随时改变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时候,它忽然真的开始向前倾动,离开我跌落下去。它在那些落叶里缓缓滚落一周,然后好象惊醒过来,摇动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去。在接近滚石道的拦木边,它忽然直跳起来,腾空撞断两棵倒树,到树林里去了。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吓呆了,它离开我们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就好象是活的,在树林里闷声滚动。时而发出咚咚巨响。小树倒了,大树抖动着,惊飞了上面的群鸟。石头到树林里去了。它象一个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滚越下去。
我们丢开一切往山下直跑下去,飞快地下了那几个台阶。
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们的地里它依旧无影无踪。
山下袅袅炊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唯一的问题好象就是那块大石头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路上嚷。‘石头在这呢,’”
“那才叫一块石头落了地呢。大石头就在公路中间放着呢。”
“就是转弯那吧?”
“再往快乐单身汉家那边一点。一辆车也没有,它就在公路中间。我让雷在公路上看着,我回来拿铁锤。”
“你信里写过这事,但想不出来这么悬。”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劲,几下就把石头打碎了。然后……”
轰地一声,屋子里一片尘土,英儿直跳起来,挂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桌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这哪是房子啊,这是祖宗!”英儿直着嗓子象北京小丫头那样叫着。她在门口站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看锅,你说“别动。”好象那里边的菜还能吃似的。
“够巧的,我刚刚离开一步,正好没砸着。簸箕呢?”我仰头看屋顶上那个长方形的大洞。蜘蛛网飘着,顶蓬上有那么多蜘蛛网。
“这回空气流通了。”
“纯粹是祖宗。”英儿还站在门口嘟嚷呢。“别的地方不会再塌吗?”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顾城!”她厉声说。后来我们就都笑起来了。
“赶上一回不容易。”我说。
“恨死你了。”睡觉时候她又抖着牙咬我,好象真正拿我无可奈何。
她给你打完电话,就上床睡了,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你,我知道她有点当真了,她知道的单词比你多,在北京的时候,她正经找了个小老师教她。可是她连不起来,我问起她的英语老师,她还专门瞪过我一眼。“是女的,比我还小呢。”
“雷这两天也买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灯关了。
“买就买吧,有钱。”
“人家中了。”
“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不信。
“她中了七十块钱。对上四个就能中,要五个就上千了。
她老对三个。”
“是啊,情场上失意,赌场上……”
英儿把枕头往我脸上一扔。“赌场?屠场吧。“
“人家是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个破房子,什么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钉两块板,掉三块板。瞢谁呀。雷刚才说,那边地板又鼓起来了。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还带歪的。”
我不吭气。
英儿换上睡衣,把床头的灯也关了。
“哎,顾城。你转过来,你要没房子可修干什么呀?你肯定该拆了吧,那天你砸玻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还抓着你说‘没事没事、,那边破窗户直灌风,也没法洗澡了。
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给钉上了。我说买个新窗户去,雷又不吭气。”
“废话,再让你砸。你不许转过去,跟大石头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后会好点吗?”
夜里我醒了,看着那么长长的窗子透进对面山上的月光。
英儿象小姑娘一样,把头埋在我身上。发丝弄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忽然觉得那么安心,我想了半天,好象想不起什么事来。就是觉得在这个干干净净的高屋子里,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子。
英儿已经起来了,洗完澡在厨房里忙碌。
“英儿。”
“哎。”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啊。”
“早点出门子啊,昨天跟雷说好,赶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么阴险。我回来还总是怕你死了吓我一跳。”
我想起英儿平常回来的时候,经常老远地叫我一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吓着她。
“我不是供你们怀念用的吗?”说着就走进浴室去了。
“我们保证怀念你,保证写一本书怀念你。”这还是英儿在岩石弯那边说的,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日子挺遥远的。好象站在岸上,看那些游过的海浪。我把水关上的时候,用毛巾擦了擦被水汽蒙注的镜子。
“你穿这件衣服吗”一向不管事的英儿,站在那微弱地建议着“你的羊肉汤好了。”她把那些盘子和面包都拿到客厅里,平常早饭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吃的。
带着海水凉气的风,在山谷里吹着。路边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我还没看见花开它们就已经谢了;垂着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里水声飞溅。
“我怎么看什么都挺新鲜的。”有声有色的阴云在前边树顶上飘着。
“你又一个月没出门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经下了。”
风骤然大起来。
“你冷吗?”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没。”
我们沿着回转的公路,大步走着。不知怎么我有点神气起来,象军人似的。皮靴一迈一迈;很快我们就看见海湾那边卖熟肉的小店了。那个店老关着门,橱窗里放着一个彩磁做的小猪。
“这个店得多少钱?”
“得十万吧。它怎么老是关着门呢?”
“你的手怎么那么热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国话打招呼。英儿给吓得一抖,头也不敢回。其实那个人在马路对面,离她远着那。,我们走过的时候,也没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说,是个亚裔,脸又暗又光个子细高。“你——们”他的话很奇怪“坐不坐车?坐去集上。”
英儿这才缓过来,“他想让咱们坐车。”她好象给我翻译惯了,把那种难懂的国语,变成北京话,又说了一遍。
“哈罗。”我不伦不类地打这招呼。
“啊,哈罗、。不要请。”那人把手一挥,做出让我们停止前进的样子。我们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朝两边猛烈地看了两眼,就急速钻进车里,车子开到后边路口上,原地转了个圈。又追上来停在我们的身边。
“请上车。”那个人把门打开了。
“我们喜欢走路。”
那人似乎是没听懂。
“我喜欢邦邦邦邦一一”他的手在空中弹着。又歪着脑袋使劲说出两个字“对,音乐。我知道你系中国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们知道我知道。”
英儿已经笑得嘴一瘪一瘪的,但还是尽量礼貌他说:“比英语难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红糠来的?”我竭力就和着他的话和音调说。
“红糠?”他眼睛放出光来。“你们系红糠?”
“no,”我用英语回答他:“批坑。”
“国语。”他拼命点头。“我系那个爸爸,十八岁——”
开始在纸上乱划。“红糠找到。纽西兰,一个月,姆?”
我跟英儿说:“你求求他,还是让他说英语吧。我汗都下来了。”
英儿开始跟他说点英语,我终于透了口气。车开动了,还真下起雨来。我只好死心塌地坐在他的车上。
原来他是只去过香港一个月的华裔作曲家。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喜欢中文,中国诗歌。他知道岛上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国诗人,太太很漂亮。
我们在集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里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别便宜。”你好象很高兴的样子,就是脸有点发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热闹的。因为下雨大家都挤在一起,打着招呼。古拉安站在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女儿和一些帮手都在那忙碌着。而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把蓬布支起来,赶水,透明晃动的积水滚到蓬布边上就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英儿和你一边挑菜,一边说刚才碰到的那个话音古怪的华人。
“呕,批坑。这么说你们是讲国语的罗?,英儿给你学那人最流利的一句活,学得挺象你就笑了。你把钱给英儿,然后你们各自付账。
红白相间的大蓬布上下鼓飞,忽然太阳就出来了,照在潮湿的沾满水珠的草上,集市上有人吹着小口哨。
“可罕怎么来了?”你还是那样称呼我。
“他?”英儿看我一眼,好象不屑地样子,可眼睛里藏了笑影“他想出来逛逛街。”
几十台大电视,蓝蓝的闪动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美国将军,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在说伊拉克的问题。这是岛上唯一卖家具的商店,门口还摆着吸尘器。和降了价的剪草机,干净的绿地毯,散发着塑胶的气味,一进门是一个裸体广告,一个金发女子伏在床上,很温馨的样子。意思是装了这种暖气,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价钱,中国出产的三块钱新市,新西兰出产的十三块。
“底下二楼是家具。”英儿说明,她有一点近视。看字的时候要眯一眯眼睛。
我没想到下边竟是个广阔的大厅,这家商店是依着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筑的。街边却只有一层店面,所以一进门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层了。
几个华丽的大床摆在一边,有铜的,也有罗可可式的带金饰的木制床架,一排排梳妆镜照着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说话声音都很轻。
“这个挺好看的。”英儿指着一个小床说。
“我喜欢那样的。”你指着另外一个大床说,你喜欢的东西永远是最贵的。
“这小床才三百块钱。”
“那我得吃多少面包呀?”
“撑死也白搭,压根就印了三种号码。相声里就有这么说的。说是攒够一百零八将的火柴盒就可以换一个彩电,人家总共就印了一百零七将。”
“是,那回也是有奖购货,说什么几个票对起来就能得什么得什么,买五十块钱东西就给一张,雷当着她的面拿了一大打子,我回来在床上码了半天,根本就对不上那个大号。有一种蓝色的没有,根本没印。”
“彩票还是不如彩礼呀。”这时候我已经把火生起来了。夜深了,英儿在楼下帮你铺好床,就上来。客厅里光影闪动,壁火正烧得好呢,我跟着英儿象影子一样。
“你跟着我干吗?今天你得好点。”
我点点头。
“知道怎么好点吗?”
我看着她。
“不能这样。”她把我的手拿开。“你得离我一丈远。”
“一丈远是多远?”
“一丈远,就是一丈夫那么远。”她得意了“行啦,去吧。”
夜里又下雨了,我起来,客厅里炉火还是红的。我轻轻地走,楼梯还是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迟疑了一下,就去推英儿的门。门被关住了,她在里边抵了把椅子。
我又用力推了推,她醒着,在里边发出低低的笑声。
绿荫谷的冬天结束了,岛上的日子也没有了。
从绿荫谷回家的日子多好啊。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英儿开始专心地做她的春卷,你把她送到集上去,我还在一点一点修那个屋子。我钻到屋子下边,象地老鼠一样的工作着,听你们在地板上面走来走去,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
蔓草沿了房子的空隙长到屋子里去,就变成了天然的装饰,在放碗的木架上缠绕。
我用六个千斤顶把房子顶起来一点,我画了条线,让英儿在线那边活动,我在地板下放水泥桩子,换掉朽坏的木墩。我那么专心的做这件事,以至于会错过吃饭,饿得几乎走不上楼来。
“要我就把这些板都换了。”英儿说,她总是对天花板忧心忡忡。
“墙板也得换。”你说。
“那壁画怎么办呢?”乡伊说。
“最好另外盖两间出来。修还不如盖呢。英儿一问,我一问。”
“那时候我就把门一插。”英儿说“现在我没门儿、没办法”
“我给你做个门吧?”我说,“现在就能钉,做个拉门。”
“不要。”英儿干脆他说。
停了一会她又想起来了,“其实也就两万块钱,有什么的呢?咱们一起干活,一年肯定能攒一万。”
“那得出去挣钱。”
第二次告别(六)
英儿有时候在屋里哭,然后她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有时候就想哭一哭。她站在平台上看着远处,我们那时候已经定好了出发的日子。
我忙着用掉最后的水泥,筑墙,做那两个台阶,你在忙着安排胖子的事,让工人来装水、热水器和电灯。好象越到最后,事情越多。我们的屋子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所有杂物都被埋掉了。筑好的城台上撒着细细的石子。夜里,灯可以照到山下停车的地方,室内处处灯光怪亮。我们好象装了过多的灯,把这房子每一处损坏的地方都暴露出来,蜘蛛网和蛀蚀也都看得更清楚了。
第一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们漫无目的的四下走了好久,真的有点不太认识了。
“是不是太亮了。”你看着破烂的囚壁说。
“跟回光反照似的。”
“还有几天呀?”
“二十天。”
“五四三二——一,发射,现在就点上火了。”
“做平台三千,装电两千五,热水器八百,浴室五百,浴室肯定修不完了。”
“肯定修得完!”你说。
车在熟悉的路上回转着开向码头,我们一点不觉得这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向英儿交代剩下来的事。我看着英儿心里一点也没有别离的感觉。只是想着她说话时,嘴边那种嘲弄的笑纹,意思是“你也能挣钱?”
“我挣到两万就回来吧。”夜里我对她说“我都不想走了。
你说我去吗?你现在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我不管。”
“那我不去了。”
“还是去吧。”
“那你怎么办?”我抚爱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木然。
“我自己解决。”她笑起来“你是挺傻的。”她抓住我。
“英儿、你听我说:任何时候你要我回来,打一个电话我就回来。我什么都不要。”
“还是去挣钱吧,废物利用。”她又开始说老笑话了。
“是两万吗?”我好象看见了那放着干净木器的小卧室、窗帘、厨房里一排排悬挂的铜锅和玻璃碗盏,英儿永远喜欢收拾的小屋子,还有胖子的游戏室。
一年真不知道怎么会过完,可这个新房子就在时间那边。
山和房子都过去了,海湾出现在眼前,是两万吗?我几乎无声地问英儿,英儿笑了,三万。不许涨价啊。车门开了,路边的萱草在海风中热烈的舞动着。英儿也下来。眯起眼睛。
我抱了抱她,心里说“小人儿。”她好象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挺洋气的。”
一直走到船上我才回过身来看码头。有一两个赶船的人在奔跑,但英儿已经开车走了。
小金鱼(七)
为了个房子就跑到柏林来了,我和上帝定约,再不向他要什么了,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后来我还是要了,我喜欢她也就喜欢了她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房子。
我第一次遇见英儿的时候多好啊,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什么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后来事就多了。我多笨呐,我以为爱是一个许诺。总要有更好的日子在后边,其实那日子已经太好了,英儿都说。她从来没那么快乐过,“这日子神了”。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或者没法想的时候就好了。
我们在平台上坐着看海景,说来说去,想不出还缺什么,好象就缺两万块钱,把屋顶漆成红的。
我到柏林来了,看着那个小房子,在时间对面,一年。一个有新窗户,新的小柜子,里边放水杯的房子。有小小的楼梯,真象玩具,英儿喜欢。我想一年,不管多宽阔,都会过去,后边的日子是整洁的。应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廊。我闭上眼睛时间就会过去,我让自己睡着,象一条河流,我老看见英儿站在台阶上如时出现,穿着那件印满花朵的小衣裳。
我和你回家,穿过城市街道,穿过海就能看见她了。在那台阶上,温和的阳光照耀着,雷,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们打开门,屋里挂着衣服、被单,初夏的阳光都使我充满愿望。我轻轻地接住第一天、第一个日子,把英儿抱起来。我的心会那么干净,好象粗糙的笋壳包含着春天的岁月。
我那么笨,拿着电话对英儿嚷:挣到钱了。英儿写信夸了我,说那一声嚷煞是响亮,让人痛快。她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我在电话里说了傻话,她知道我说了傻话。最后她只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的音息淡漠的时候,我的不安已经告诉我了。但是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和她渡过的每一分钟,只是想多做一点,就见到她了,给她一个意外。
爱是一个许诺,就象我离开北京一样,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活着,就要和英儿在一起,哪怕过一天。我心里这样说过,到死也不会告诉她。后来我离开她忘记了这个许诺,我离开英儿难受极了,活象一个人被分成两半。我情愿忍受这件事,是为了偿付我欠你们的,是为了更好的日子。
我想象她是个勇敢的小人儿,在黑夜里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到处管事、种豆子,教乡伊开车。我有时候走到街上都会笑起来,因为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国上。
波浪一阵一阵展开了,岛一点一点的小了,英儿在那个岛上。英儿没有了,我恨她。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说了钱的事,说了我们一起干活。这不是命里的事,不是我们向上天所求的事。我要的已经有了。我不要的为什么又要了呢?现在这个事,只是被说了又说的小金鱼的故事罢了。
英儿没有了,隔着大海和时间,我看不见她。我还可以看见原来的房子,木板上的钉子,屋顶塌下来又被我补好的地方。我什么都看得见,可是英儿没有了。那准备好的日子,永远也没有了。我第一次知道房子没什么用,地也没什么用。
我在柏林狂热的想那块地,从山下想到山顶,想那房子每一个应该修理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它们都是灾难,我可以看任何一块地,住任何一个房子里,在阳台上看我讨厌的城市,但是我不能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了,那些记忆会让我死的。
有时候在超级市场买东西,一抬头都觉得能看见那门外的大海,你和英儿在另外一边买彩票,这样的幻觉让我安慰。做梦回那间房子里,总有英儿若有若无的在边上,来了人她就帮我说话。她匆匆忙忙遇见人就笑起来,那日子象一条鱼游来游去。现在它被剖开了,丢在岸上,我不能回去了,它会把我吃掉。我不能承受那些锋利的记忆。没办法,我就象游魂一样到处飘着。
一个从墓地里出来的人会想什么呢?它还想要房子吗?他们都住了一阵就都到墓地里去了,留下那么多结实的带花的房子,好多东西还摆在原处,就象我的锤子和李子酒一样,英儿让我干的和不让我干的事。那个打坏的窗子,那会儿我还老担心,这房子活得比我久,现在我做的事就是绕开它,它真正象一个野兽,要吃掉我。我身上都是它留下来的瘀血。
我不怕英儿,不怕死。那一片墓地,草都是绿的,甚至绿得人心上发慌,他们在墓地上浇水,放一个小凳子。雷,你说得对,没有了就没有了。这个我不怕,因为都会没有,只是有先有后,我们都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我怕,有的东西,怕那个房子,一天天太具体了。每一个缺损的锯齿都还可以看见,我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还可以看见,我搬回来的那棵大树还丢在山下,被草埋了,被我们不知道的夏天晒过。
我是准备回去,和英儿一边说话,说这一年的日子,一边烧这棵树的。
白杨树一直向天上长着,象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这些老人到坟上,看一看他们的亲人,又走回家去。这日子多安心啊。我没有自己的土地了,没想到就这么连根拔起,象孤魂一样到处飘流。我知道这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现在还在祈求上天。在我走向她的时候,不要穿过那间房子的楼梯。
“这就是小孩睡的。”我说。“你不是有床吗?”
“那个床太大,耽误事。”她走过去,在镜子里她又笑。
你走到那头,研究被套去了。一个被子也要六十块钱。
“雷你来。”英儿在那边叫“你来看这个。”英儿正在看一个围着八张椅子的素木餐桌,做得朴实可爱。上面的青漆青亮亮的。“还有这个。”英儿指着桌子边上的酒柜说。
那真是个做得不错的胡桃木酒柜,谁看了那上边的一排小栏杆都会喜欢的。太象童活故事里画出来的了。英儿抬着眼睛看,她是真的喜欢。
“八百九十五块。昨天还一千二呢。”
“昨天?”我看了英儿一眼。
“今天开始大降价,降一个月。”你说。“外头写着呢。”
“你那屋里只适合放一个梳妆台。”
“放厨房里。”英儿说。
“厨房在哪呢?”
英儿不吭气悠悠然然地转身走开。
“那买吧。”我追上去说。
“要买,我昨天就买了。”英儿抹头就走“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你又怎么气英儿了。”你说。
“英儿。”我叫她。
“英儿什么英儿?萝卜缨。”她又溜达回来了。“喝咖啡不喝?”
回到绿荫谷,已经是蓝天白云了。岛上的气候变化就这么快,一天可以下五场雨,出七回太阳。一块云把树林遮住又缓缓离开。那里的树冬天仍然是绿的,树叶上还飞绕着蜜蜂。客厅的大窗子透进阳光,桌上有一束假花,英儿又插了一束真的,谁也分不出来。
“胖子呢?”
“在玻格家,和艾玛一起玩。”你接着看了看炉子里的碳火说:“这真暖和。”
然后你们把外衣脱了,挂在衣架上。又一起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
“晚上吃鱼吧。”英儿说“只有你会做。今天那么冷,别走了,那边破窗户还灌风。”
“胖子啊。”
“让胖子在玻格家睡。一天没事,还暖和点呢。”英儿把电视开了。“今天晚上有《吸血幅》”
“真的?那也得问问玻格才行。”
“打电话吧。我来打。”
“你说的那张彩票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英儿还是虚着说。
你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又出去拿柴禾了。隔着玻璃看你们翻字典,然后笑。太阳快沉到树林里去了。屋子里依旧是温热的。
我挑了点好看的木柴放在炉边的大铜盆里,截面向外。这些柴段也足足有十几年的年轮了。
“是有一辆吉普车吗?”
“好象有一个粘辅,”英儿说。
“这上边说,你如果拿到了四张这样的彩票,号码是不一样的,就可以得一辆汽车了。或者相当于四万块钱的礼物。”
英儿牧场
夏日的风阴阴凉凉地吹着,牧场上草穗起伏,一两丛高起来的婆婆针开着紫花。一头白牛在独自吃草,它躲开那丛苧麻,用宽大的舌头卷草吃,叶子细嫩的草短,它吃几口就换一个地方,好像心不在焉。忽然它站住过身,盯着牧场外的树丛,那好像有一些声音,它把耳朵摇了摇,对准那个方向,嘴巴里的咀嚼却没有停政来。
“是这吗?”
“不是。”
“可以上去,你上来吗?”
“这好像是打猎用的,边上还放着草呢。”
“都干了。”
她把干了的草杆拿在手里一节节撅断。“你上来吗?”那个人在高处问。
“我早上在那边还看见了鹿呢。”
“什么鹿?”
“不知道,那么高。不是梅花鹿。”
风吹着大树,猎架微微摇乓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一个树枝摇得特别厉害。
“这是一棵树。”
“是嘛。”
那个人往下看看,又抬起身往上看。一阵一阵云正在飞“你还让我往上爬吗?”
“那边还有白样树呢。”
“这是榛子。”
“你见过?”
“嗯,”她拿着几个角的小坚果,在手里摆弄。
“你害怕吗?”
“怕什么,什么害怕?”她的眉微微皱起来。坚果从她手上滑落下来,又顺着木架的缝隙掉到树下去了。她的目光也跟着从脚下的架子,沿着结实的木梯投到地上。
那卞人不说话,树叶的光荫在他脸上闪动,他一心一意看着牧场边上的木桩、铁丝网。那些木桩有的已经被虫蛀了。
在阳光下露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牧场上的白牛动了动身子,它依旧向这边看,颈上的肌肉抖动,尾巴摇晃着赶着虻蝇。
“牛都贪生怕死。”
“嗯……怎么讲?”
“都在水边上。”
“哪儿有水?”那个人偏过头。
“水槽那。”
“我还以为就一只白牛呢。”他绕过挡着视线的树杆,看见牧场的另一边有一个金属的罐子。“还有几只。”
“你给凯斯勒打电话了吗?”
他回过身看她睫毛上的光,没有回答,她又问:
“你肯定认为我神经病了吧?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慢慢流下来。“我要疯了,肯定就完了。”
他扶着猎架上被苔绿蒙住的栏杆。盯着她。又转过脸看牧场。那些牛已经喝完了水,散开来,一边吃草,一边往这边移动。除了那头白牛;它们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
“两个牛有角。他说,“那个花牛,好像少块头皮似的。”“一个比一个黑。”她几乎没说出声音来。
牧场上起了一阵旋风,木架上的干草飞起来,木架也嘎吱嗄吱在暗暗摇动。
“本来我还想把咱们的大树钉成个塔呢。”
“今天几号?”
“八月。”
“我知道。”
“八号。”
“有十年了。”
“你知道吗?”风好像在分别吹动每棵树,又一下吹动整个树林。那些遥远的枝叶都缠绕起来,发出声响。
“不是说好了吗?”他低下身亲亲她的肩膀,几乎可以说是微微碰了一下,把她的眼泪擦了。她闭上眼睛,眉微微皱了一下。
“我给你办的事都办完了。”
“是。”
“剩下的我不能管了。”一只只牛越走越近,那只白牛也低下头吃草了。
“别管。”他又伏在栏杆上,仔细地看)
黑牛悸动的脖颈,总有虻蝇围绕着它,它悸动起来的时候,周身毛色都发亮,连后肋上都一闪一闪,相比之下那头白牛就暗淡多了。他注意到花牛下垂的睾丸,,也许是奶。他根本无从分别,只是觉得它晃。牛的后肛抬了一下,也是区为虻蝇。
一对牛角是尖的,一对是弯的,还有一头牛脑门上乱糟糟的。他马上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是对他自己,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
(我真的管不了你了。”她忽然哭噎住了、哽咽着“我受不了,我没办法。我受不了,我要疯掉的。我……”
他转过身,看她抽动的肩膀,看她毛衣上每一针细细的花纹。忽然半跪下来,抚摸着她凉凉的发白的手。那手无知无觉还握着最后一个梯子。
“没事的。”他漫无边际地安慰她,“没事的。”
“我会疯的。”
“一会儿就好了。”
“你不能这样,我没办法了。”
“我也没办法了。”他忽然也涌出了眼泪一滴滴落着,他泪眼模糊甚至还能看见木头上锈了的钉子。他反反复复抓着她发凉的手,“没事的一会儿就好,其实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想看了。就不看了,就不着了。”
抽泣一点一点地慢下来,他亲亲她的额。
“再看我一下好吗?”
“不。”她抬起眼睛。“你怨吗?”
他笑了:“我自己的事?”
“过一天吧?”
“你给凯斯勒打电话吗。”
“可能还是这样好。”
他眨眨眼睛。
“有一只羊跪着走路。”
“在哪儿?”
“在家里,我看见它跪着走路。”
“我怎么没看见,今天早上我也看羊了。邻居的篱笆都倒了。”
“它眼睛分得很开。”
“可能是腿坏了。”
“走吧。”
她还坐着,说:“走吧。”
他站起来从扶梯上下去,一格一格下得很小心,一直踩到最后一格才站到落满榛子的地上。
“下来吗?”他伸出手准备扶她,同时注意到那些脚蹬微微错动。
她站在地上的时候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但那个人已经松开手向林子里走去了。
中午的静默正在过去,日光微斜。草穗依旧起伏,牧场显得有些华丽。那只白牛吃着草,依旧不时地把耳朵转向树林的方向。它一边向前迈进,一边把前脚迈过一个土拨鼠的洞穴。也就在这时候,它听到一声沉闷的爆响;它的耳朵马上停止了摇动,凝神细听。树声之外,只有蚊蛇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竟像黄蜂一样,缠绕着响成一片小片。
英儿没了
醒了,才发现一切事都已经过完。浑身有一点儿隐隐的酸疼。游泳池是空的。有一只鸟儿死在里边。我好像刚还在水里边游过水,穿着租来的游泳裤。那么颤颤惊惊,想在温热的地上趴一下,水就没了。我已经到那边去过了,结过婚了,爱过,长大过。而且和她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这些都过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几乎想不起来。
我还像八岁一样等待着经历这一切,完了。我坐起来,不能相信地看着周围,这是德国有麦田、已经干了的樱桃树、羊,在闪念问,我就停在这。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什么都是无缘无故的,昨天晚上做梦,看见银闪闪的带鱼盘在那儿,还想着雷喜欢吃,应该买一点儿。英儿喜欢吃鱼头,梦就这么行单。我们像在一场大伙里生活,房子烧了,我们都从房子里跑出来,跑得天南海北。但回头一想,又好像可以跳过这一段。雷疲倦地睡着,听着楼上楼下的脚步声,那是英儿早早地起来,开始提水、和面、做春卷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中间做了什么,我真的做过那样的事吗?在叫喊中一次次把生命给她。像一棵树那么茂盛,像一个羊那么不安。一天天的日子都像篮子挂在树上。
我是有过一个心愿,想信点儿什么;想让她永远看着我像蓝天一样。这是一个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等她。等到了为什么又没有了。我想让她们在一起代替我。她们又走开了。我的心愿是有点儿莫名其妙,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结果做了好多其它的事。
我挺喜欢今天的,今天不怨不恨。我真的闹过事,盖一间小房子,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岛上。学会写字,在那么远那么远的中国。有过一个家,后来又有了一个家。这些想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可我竟然过来了,其实有什么最后都是一样的。
我写了这么多奇怪的话,其实都是没办法,因为我不能不死不活的活,也不能哭,也不能说:你回来吧。没用。心冷一点才能过。我能做什么呢?我必须有一个方法让时间过去。
是有真东西,但是碰不到一块。人都太弱,我是说我太弱,不会坦坦然然地说话。我爱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恨的时候,又说得太多。
人都想得好结果,哪怕是死,都要如意,都想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让爱过的人看。或者在墓碑对面放把椅子,让他有时间来,下午坐一坐。什么都没有,有把椅子也好,这些都是小孩想的事。
她挺好,可是有时候又难看。她们都躲开了,让你掉下去,嫌你在悬崖上站得太久,让人不舒服,说你是故意的,她们不知道你。
你在等你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她们都转过脸,,说给你的已经给你了,剩下是你自己的事。是。我是不合适活,可你们干嘛着急呢?你们以为我真是石头做的。
说这些没意思。
谁都挺难的,我应该明明白白他说:我爱你们。爱得太久,也太多就不合适了。我就是做件事来的,现在没做好,别生气吧。
风吹着那些细柔的草,我快没了。你不能把我带走,把我藏起来吗?
英儿尾声

又一次演电影
汽车向前驶去,岛上风景迅速消失的时候,我才好象从一个梦寐中逐渐清醒过来。说实在的,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认识的g是一位诗人,他出乎异常地,反反复复使用一些简单的词,这些词都另有所指。谁也不知道吸引他的幻象从何而来,从现代心理学来说,他显然是患某种程度的心理固着症。他的心态停留在某一点上,始终没有发育成熟。他象一个孤僻的孩子那样,不喜欢正常的事情,恐惧正常的生活,情愿落入怪诞飘渺,或淫乱的想象中,他用他的异常的想象要求他的爱人,他并不是真的要住一个城堡,或者过一种高于现实的理想生活,在他的内心燃着一种不可理喻的独有的疯狂。他为自己这把独特的钥匙,设计生活,他把秘码弄得混乱,来区别他和世界,他毕生的做为几乎都可以说是倒行逆施的。你很难说他究竟喜欢什么事情,他总是清楚地告诉你,他拒绝服从。他在修一堵墙,他默默无言或高声宣告,都是在对自己说话,甚至在他最后的文字里。也含着这种装饰的成分,他固执地阻隔了自己、毁灭自己。令人惊异的是,他和c都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致命之处。
在最后的日月里,g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用现实利害来解释这件事甚至借助道德,他要把英儿划到自己的感情之外去。他最可怕也最软弱的是,始终不愿意承认别人的情感。
他害怕自相矛盾,为了避免这个矛盾,他情愿一了了之。“一个神经病!他有点可怜。”我不得不为他惋惜,因为他毕竟是我遇到的少有的,一个有先天才能的人。
我这样想着,好象逐渐蹬上了一个地方。可以比较确定的看这个事情,因为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天我被那些长短不一情理各异的文字,弄昏了头,我心里也不时的有各种异念出现。其实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令人费解的不是g和英儿的异样恋情,倒是最正常的c、她和英儿之间始终友爱微妙的关系,倒底是什么使她用正常的情感来对待这异常的生活。我真不知道,她们是怎样一起神气快活的在这个岛上走来走去,共度朝夕的。
当我把这个盒子还给c的时候,她正在预备午茶,把一个个厚重的盘子放在桌布上。我看着她,这些故事象风吹过水一样,好象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确就是当年我在b城认识的那位夫人。这时,我不能不对自己说:我更加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得坐快猫号渡船离开这个岛。当我剪了票,在渡轮甲板回望这个小岛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启动,在码头停车的小广场上转了一周,车尾朝着渡轮,凤澜树迎风飞舞,向我来时的方向,往小岛深处开去。那不是c的车吗?开车的一定是英儿了,渡轮还没有启航,她就把车开走了。连手都没有招一下。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场景。好象那就是英儿,她在船还没有开的时候,就这样把车开走了。
我趴在船舷上看外边渐渐移动的牧场和小山。心里想毛利语的tiatia是什么意思。
当我乘坐的快猫驶出海湾,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时候,白色广兀的海面上,小帆星星点点。据说那是一年一度的新西兰的帆船环岛大赛。但是在这洋溢着夏日光彩的巨大的海洋上,你根本弄不清它们的努力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你只是看见它们在波浪间时隐时现。
我从甲板上走进客舱的时候,眼前一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那个昏蒙的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岩石湾回转的山路上。我并没有走多远,那片竹子在路边绽开,对面山谷绿蒙蒙的叠障起伏,独一无二的鲜花大树触目地红着。这时g停住脚对英儿说:
得从这看,我们的家越远越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