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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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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故事-李锐
本来该有的自信——代前言
“展望二十一世纪华文文学”这样的大题目是最难做的。至少我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且我相信,如果英文文学、法文文学或是阿拉伯文文学都“展望”一下,大家得出的结论肯定不会相同。关于文学的发展有很多极为复杂的原因和动力,这被许多理论家分析过,也有过许多完全不同的结论。在众说纷纭的原因当中,只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文学的发展和一种人为确定的时间界限是无关的。人们对于不同时代文学的划分,是一种向后看的结果,它最大的理由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在用“世纪”划分年代之前,这个世界上早已经创造出了许多种文字和口头记录的伟大文学。这些文学都和“世纪”无关。我们使用象形的方块字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在所谓“公元”之前和“公元”之后的数千年里,方块字的文学发展和“世纪”根本无关。屈原、李白、关汉卿、蒲松龄、曹雪芹们,也都根本没有“世纪”这样的时间观念。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创造出最杰出的文学。
相比之下,华文文学和“世纪”无法避免地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从严复、林纾的时代算起,总共才一百年多一点。但是,这一百多年是方块字的文学变化最巨大、最深刻的一百年。在这一百多年里,我们先是被别人用坚船利炮逼迫着改变自己,接着又用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改变自己。这一百多年,我们几乎一直是在急于改变自己。于是,我们不但改变了自己的时间观念,改变了自己的空间观念,改变了自己的价值伦理观念,也改变了自己的审美观念,我们是从里到外地改变了自己。“天下”已不再是以前的“天下”。“中国”已不再是以前的“中国”。家园已不再是以前的家园。方块字的文学也永无可能再是屈原、曹雪芹曾经熟悉的模样。在这场巨大变化的背后隐藏了一个普遍的危机:那就是当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世界化”、“全球化”的同时,人们的内心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窄,在那个别人给定的世界化、全球化的标准之外,几乎别无一物。惟一担心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像别人?自己为什么不是别人?自己怎么样才能变成别人?这几乎是一场毫不犹豫的自我取消。文化批评家萨义德,把这个过程叫做西方对于东方的“东方化”。而我宁愿把外在的殖民、别人的“东方化”之后的那一切叫做自我殖民。
1999年12月,我受《星洲日报》之邀来到马来西亚,参加“花踪文学奖”的评奖活动,并在槟城、新山等地做过演讲。第二年,我发现我在马来西亚的演讲被人引入一场争论之中。有人向一位西方汉学家提问说,李锐在马来西亚曾经说过:“曹雪芹是比莎士比亚更伟大的作家,你同意他的这种说法吗?”提问的人提到的“李锐说过”是一个缩写和简化的“说过”。当时报纸上有关的报导我也看过。我记得提到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的时候,我的原意是说,他们之中一个是在一场文艺复兴运动的大背景下产生,而另一个只是在黑暗中凭着良知做出的孤独探索。他以一个孤独者的良知和才华,同样表达了深刻的人道精神和思接千载的慈悲情怀。他们都写出了伟大的作品,但是那个孤独者的探索更显得可贵、伟大。在我的讲话里并没有谁比谁“更伟大”这样的简单判断,我所强调的是他们截然不同的历史处境。在我看来,说李白比杜甫更伟大,或者说曹雪芹比莎士比亚更伟大同样是没有意义的。那都已经不是以审美的态度来看文学。在这里,报导者或引用者是否简化了我的意思,不是我想谈的问题。即使是排除了理解是否准确的判断,任何一张报纸在做有关报导的时候,都会对事件做一番选择和简化,哪怕只是为了版面的限制也必须缩写和简化。我之所以特别在这里引用这个例子,是因为它非常微妙地展示了一种复杂的心态。
如果对马来西亚华人、华文的历史稍有了解,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的讲话变成了“曹雪芹比莎士比亚更伟大”。那是一个长期受到压抑、歧视、排挤、剥夺的人群,在情感和语言上的直接反抗。这种反抗带有它充分的道义、情感的合理性,与此同时,却也附带了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希望用简单的否定来填满那个不平等的深渊。这在所谓发展中国家,在有过被殖民历史的地区,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反过来,这个缺陷立即被简单地本质化成为“极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狂热”等等罪名,变成对所有发展中国家人民的指责。所谓“民族主义”的简单指责,已经成为掩盖压迫和剥夺、掩盖不平等的最好的理由,已经成为一切发展中国家和人民的“原罪”。而这样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在所谓发达国家,在有过殖民历史的国家中也是非常普遍的。以这样两种思维方式来对待曹雪芹和莎士比亚,引出的争论必然是如此这般:
“你竟然说曹雪芹比莎士比亚还伟大?你显然是一个极端民族主义者!显然是在奉行文化原教旨主义!”
“你说莎士比亚永远是最伟大的,是一切文化的典范,无非是在顽固地坚持殖民主义的文化立场!显然是个欧洲中心主义者!”
这样的相互简化,离真实和理性越来越远,离真正深刻的理解也越来越远。这种理直气壮的争论,几乎是立刻就把文学淹没在意识形态的政治判断之中。尽管我知道如今国际流行的文化气候是“政治正确”,但在我看来,文学要表达的是和政治完全不同的东西,文学要比政治宽广得多!一个中国母亲失去了孩子,和一个英国母亲失去了孩子,她们的痛苦是同样的,这用不着事先选择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因此,在所有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判断之外,曹雪芹和莎士比亚深刻表达的生命悲剧同样是文学,同样是伟大的艺术,这才是文学得以存在的源泉和理由。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不同语种的文学所创造出来的作品都是平等的。所有关于“欧洲文化中心”、“中华文化中心”、“美国文化中心”的判断都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和幻想。都是一种为了某种权力和利益而制造出来的神话。我知道,我这样讲文学、文化的平等是一种理想的想像。而理想这种东西几乎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上,人们看到的是世世代代的剥夺和不平等,是世世代代自己的戕害和别人的压迫。但是,在有所谓的殖民主义、国际垄断、专制主义之前,伟大的文学不是早已经存在了吗?在所有的殖民主义、国际垄断、专制主义横行的同时,人们不是也一直在创造着伟大的文学和艺术吗?难道在所谓的“欧洲中心”“文化原教旨”“民族主义”之外,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真的就没有任何另外的意义?被人剥夺、被人压迫、被人不平等地对待,已经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为什么还要用这不幸的忿恨去污染文学,为什么还要因为别人的压迫而诋毁最可宝贵的生命表达?最可悲的是,为什么还要把别人世世代代的剥夺和歧视,内化成自己惟一的判断尺度?用人世间压迫、剥夺的尺度,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划分优劣和等级,岂不是对文学、对人类最大的讽刺?
不错,古往今来,文学的存在从来就没有减少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人间苦难。可文学的存在却一直在证明着剥夺、压迫的残忍,一直在证明着被苦难所煎熬的生命的可贵,一直在证明着人所带给自己的种种桎梏的可悲,一直在证明着生命本该享有的幸福和自由。
我们也许无法预测二十一世纪的文学走向,但我们却可以相信文学所必然要做出的努力。这无数努力所得出的结果,不管它是华文的、英文的、法文的、阿拉伯文的、马来文的,或者是任何一种我们并不熟悉的语言文字所写成的,它首先应当是我们都深爱的“文学”。这是所有写作者本来该有的自信。
2001年8月25日写
10月5日改定于山西太原
第一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1)
如今的银城人已经闻不到烧牛粪的味道了。在明清两代或更长的六七百年间,银城人一直用干牛粪当燃料烧水煮饭。主妇们把掰开的干牛粪饼放进灶膛里,然后慢慢地拉动风箱,借着风力,火势均匀旺盛,偶尔会有一丝青烟从灶口冒出来,那味道不臭,只有一些微微的草腥味,再加上一点蚕豆烧煳的烟香。于是,银城漫长的历史就充满了干牛粪烧出来的烟火气。
在这漫长的数百年间,用干牛粪烧火做饭是银城人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内容。把牛粪做成牛粪饼出卖,曾经是一个最牢靠易得的职业。在银城,凡是和牛打交道的苦力都能无偿地得到牛粪,也就都会做牛粪饼。当有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常常要请牛屎客来做。只有那些专门做牛粪饼的人,才被银城人称做牛屎客。做好的干牛粪饼叫做牛屎巴。晾晒牛粪饼的山坡叫牛屎坡。卖牛粪饼的市场叫牛屎巷。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糖,在这八样生活必需品当中,牛粪饼就是银城人的“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能缺少。市面平稳的年景一两白银兑换铜钱六百文,不好的年景一两白银兑换铜钱一千五百文。在银城买一百斤煤要铜钱三百文,一百斤木柴要二百文,一百斤牛粪饼只要一百文。低廉好用的牛粪饼当然最适合普通百姓的需要。每天的早晨和傍晚,牛屎客们都会把干好的牛粪饼放进竹架,挑着竹担聚集到牛屎巷。或者干脆用一个草圈垫在头顶,把牛粪饼高高地摞在头上,手里敲打着两块竹板,沿街叫卖。听到竹板啪啪的敲打声,就会有主妇从家门里探出身来招手,牛屎客,转来,转来!
所有关于银城的历史文献,都致命地忽略了牛粪饼的烟火气。所有粗通文字的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人的历史不是牛的历史。所以,查遍史籍你也闻不到干牛粪烧出来的烟火气,你也查不出那些长角居民的来龙去脉,你更不会看到牛屎客们和繁荣昌盛的银城有什么干系。只有银城的主妇们世世代代、坚定不移地相信,如果没有牛,没有便宜好用的干牛粪饼,就没法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没有银城和银城的一切。银城有无数的盐井、无数的盐商、无数的银子,可如果没有那些牛,盘车就不会转,井就凿不成,卤水就提不上来,一切就都是空话,银城的历史就会丧失了动力。在六七百年或更长的时间里,和十几二十万人共同居住在银城的还有三万多头牛,是水牛。这三万多长角的居民每年要吃下蚕豆五千万斤,谷草三亿两千万斤,青草十亿八千万斤,这三项的开销要花去的白银总数在一百三十万两上下。三万头牛中每年大致会有五千头因伤、老、病、死而退役的。这五千头牛的宰杀,牛肉、牛油、牛皮、牛角、牛骨的加工和买卖,又促成了一些长盛不衰的行业和交易。数百年间最为充足的牛肉和盐商们最为挑剔的口味,造就出一种闻名遐迩的食品,叫做火边子牛肉。当银城的一切都变成过去被淡忘被遗弃的时候,火边子牛肉竟然代替了所有的文献和记载留在人们的口舌之间,代代相传,声名远播。为补充新牛,在银城周边的高山场和鸡鸣镇形成了远近闻名的牛市。每个月逢三、六、九的日子开市卖牛。其中三月二十三的春市,八月二十三的秋市最为盛大,一年之中要有三千多头牛的交易是在这春秋两市上做成的。牛市里按上、中、下三等分类,每头牛从三十两到一百两银子不等。以平均价格七十两计算,五千头牛又是一笔三十五万两白银的交易。每二十五头牛需要一个壮实的男人来喂养伺候,除了铡草、喂料、饮水、打扫圈棚、疗伤喂药之外,天热了要赶牛到堰塘或是银溪里去洗澡,此外还要每月一次给牛灌药通肠——“打通槽”。这个行当被叫做牛牌子。三万头牛就要一千二百个能干的牛牌子。牛上了盘车,要有人驾驭,要有停、走、疾、缓的变化,这个赶牛人叫小帮车,俗称打牛脚杆的。每五头牛需要一个小帮车,三万头牛就要六千小帮车。在银城的盐井上从来都是停牛不停车。所以这三万头水牛,一千二百个牛牌子,六千个小帮车和盐井上的工匠们联为一体,不分昼夜无论寒暑,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盘车。三万头黑灰色的水牛,晃动着庞大的身体和它们好看的弯角,眨着善良温顺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把银城拉进残缺不全、真伪难辨的往事里去。
盛产井盐和天然气的银城一直是一座繁荣昌盛的城市。成百上千口盐井拥挤在银溪两岸的大小山谷之间,井口上耸立着几丈、十几丈高的井架。为输送熬盐的卤水,在河谷两岸井架的森林里,巨蟒一样盘绕延伸着数十里长的竹管。银城人把用杉木做成的井架叫做天车,把用楠竹接出来的管道叫做枧管。天车下面是盘车,牛拉着绞盘车咿咿呀呀日夜不停地转动,把挂着凿具或是提桶的竹篾绳从几十丈、几百丈深的盐井里提上、送下。凿成的盐井旁大都围着几十或几百个燃烧着天然气的熊熊火圈,火上的大铁锅里翻滚着咸浓的卤水。银城平均年产四亿两千万斤井盐,每年要上缴盐税白银五百多万两。全省总税收的一半,都来自银城。银溪码头上停泊的盐船帆樯如林。从云贵、康藏远道而来的驮盐马帮络绎不绝。随着盐业的兴盛,竹业、木业、铁业、畜业、粮业、运输业、建筑业、金融业,百业俱兴。甚至连兽医畜药也都是一年几十万两白银的交易。银城人从来不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时间。太阳下山天黑以后,成千上万口火圈照样火光冲天,新旧两城的八百店铺和盐商巨富家的门前明灯高悬,天车上下做夜工的工匠们挂起无数牛油风灯,盐船的灯光在银溪的水面上流淌闪烁。有道是:天上的星火,银城的灯火,你是数不清的。灯火不息、商贾云集的银城,车水马龙、富甲天下的银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城,在地广人稀的农耕时代,显得突兀而又怪诞;繁荣昌盛得近乎没有理性。
流几身大汗,晒一百斤干牛粪饼才换一百文铜钱的牛屎客,是银城最低贱的苦力。在那些流银如水的岁月里,没有人记得银城到底烧了多少牛粪饼,更不会有人记得银城又到底有过多少牛屎客。
可是,大清宣统二年,西元1910年秋天,确切地说是在中秋节后的第五天,那个叫旺财的牛屎客,还是在银溪岸边的芦苇丛里捞起了那块竹片。清澈的河水从竹片和臂肘上滴下来,在河面上敲打出流动的涟漪。
和别的同行一样,旺财每天不是被人雇去做牛粪饼,就是到牛屎坡来自己做牛粪饼。旺财和同行们把新鲜的牛粪收集起来,掺进适量铡碎的干草,再少许兑水,而后用赤脚在粪泥里反复踩踏,直到碎草和牛粪搀和均匀。这工作很像是在和抹墙用的麦秸泥。粪泥踩好了,就在干燥平敞的地面上铺一层细细的碎草,把踩好的牛粪用铁铲一铲一个地摊在碎草上,再用抹子抹成一个个光滑的圆粪饼。粪饼直径一尺五寸,外厚里薄,从外沿的一寸厚渐次减到中心的半寸以下。等晒到半干,把粪饼立起从中心穿洞,用马莲编成的草绳将两条一指宽、尺半长的竹片扎成十字形的托架,草绳穿洞,托架就能把粪饼悬空提起,再把这半干的牛粪饼挂到避雨通风的地方风干。如果天气好的话,十天半月干牛粪饼就算是做成了。旺财踩牛粪的时候肯下力气,抹的时候又认真仔细,所以,他手里做出来的牛粪饼都是外光内紧、火力旺盛的好货色。
1910年的那个秋天,旺财无意中从河边的芦苇丛里捞起竹片仔细地打量时,又看见两块竹片夹在芦秆中间。旺财在水里了两步,又把它们捞起来。每个竹片上都有人用黑油墨写了字。旺财不认字。但是旺财觉得这竹片一尺多长,一两寸宽,从中间劈开正好用来拴个十字晒牛粪饼。旺财四下打量,希望能看到更多的竹片。滚滚的银溪在夕阳里泛着金光,下水关以上的河湾里挤满了等着装盐巴的木船,木船们高举着一片金色的桅杆。身边稀疏的芦苇在金光里来回摇摆,可惜,满目的辉煌里再没有旺财想找的东西。
因为牛粪饼做得好,人又勤快老实,旺财在银城的主妇们中间小有一点名气。在收下牛粪饼付了铜板之后,她们有时会再舀一碗凉茶递给旺财,看着旺财喉咙里咕咕地响起来,像头水牛一样三口两口吞下凉茶。女人们会好心地给他出主意,旺财,做一辈子牛屎巴你的财也不得旺起,为啥子不再学一样手艺?二天也好成家立业,生个娃儿。女人们常常会把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情简化成嘴上最不能反驳的道理。这样的话听多了,旺财也不再辩解,只说自己天生是做牛屎客的命。这样说的时候,旺财满脸都是抱歉的笑容,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人的事情,尤其对不起主妇们碗里好意的凉茶。主妇们并不知道,那张脸上木讷的笑容是旺财的一面盾牌。旺财并不像主妇们想的那样憨厚愚笨,旺财只是不愿意向每个人都解释一遍自己的命运。即使不渴,旺财也要把凉茶喝下去。旺财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女人们施舍的好意。旺财喝凉茶并不总是为解渴,常常为的是让主家满意,为的是下一次再把自己的牛粪饼送进来。
旺财从河面上转回头来,又看看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字迹。因为离得近,他闻到自己手上那股被泥沙洗出来的水腥气。玉泉山上安详的晚霞在银溪的水面上编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幻影,把赤身裸体的旺财变成一尊流光溢彩的神像。劳累了一下午的旺财并不觉得自己是幻影里的神像。旺财刚刚用河边的泥沙把自己粘满牛粪的手脚搓洗干净。旺财背后的河岸上摊着他褴褛的衣裤和草鞋,不远的牛屎坡上摆满了他刚做好的牛粪饼。破旧的衣服、草鞋和整齐排列的牛粪饼,也都落在辉煌的幻影当中。旺财是个爱干净的牛屎客。每天做完自己的活计,旺财都要到银溪里来把自己搓洗干净。河底的泥沙就是最便宜最好用的肥皂。天热的时候,他会脱光了衣服在河水里痛快地游上一阵。银城没有严冬,银溪从来不会结冰。所以,即便到了冬天,旺财也要站在河边冰冷的水里把自己搓洗干净。牛屎客们虽然大都也是到银溪里来洗,可他们都没有旺财洗得那么仔细,都不像旺财那么恋水。同行们常常笑话留在冷水里的旺财,都说,你哥子一不做掌柜,二不当师爷,洗得白白净净的,莫不是去鸳鸯楼会幺妹儿?莫不是洗给蔡六娘家的三妹看?血气旺盛的旺财不理会这些嘲笑,还是照样下河去洗。现在,旺财已经洗过了,也游过了。涨满秋水的银溪像一个丰满成熟的女人,载着满河辉煌的云阵,穿过银城,经过下水关,穿过旺财强壮赤裸的身体,经过艾叶滩,朝远处的苍茫缓缓流去。这条给银城带来滚滚财富的河,要在观音口汇入青依江,然后,它要和青依江一起汇入长江。旺财站在缓缓的河水中,忽然想起来自己在牛王庙看到过写了字的竹片,道士们手上哗啦哗啦地摇着签筒,从签筒里摇出来的竹签上面写了几个字,道士就是凭那几个字卜算凶吉的。今天莫不是龙王爷把竹签放到银溪里来的么?这样想着,旺财把那三块写字的竹片抓在粗糙结实的手里,微微一笑,好像得了一件什么小小的礼物。旺财想,我要试一试龙王爷的神签灵不灵。旺财又想,听说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蔡六娘未必就不再改了主意。可是旺财很快就犹豫起来,他抬头看看河对岸霞光里高耸的城墙,知道自己的梦想有点像是墙头上的霞光,等太阳一落,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想着,旺财好像惟恐丢了什么宝贝,在下意识之中,他把手里的竹签抓得很紧很紧。
旺财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中拿起了一种被别人叫做历史的东西。
士兵们把一只鲜血淋漓的大竹筐从街上抬进会贤茶楼的敞厅里,鲜红的血从竹篾的缝隙里水柱般地流下来,在筐底落地的一瞬间,聂芹轩分明听见血水哗喳的迸溅声。聂芹轩觉得那些血水直刺刺地溅到眼睛里来,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聂芹轩明白,自己这个已经被裁汰的绿营老兵,自己这个局外人,现在是无处可走,只能为这乱世残局拼死一战了。那个淌血的竹筐里是一些衣服的碎片,和一堆也是碎片的肢体、内脏和骨肉。可以分辨出来的有半块长着辫子的头骨,两块连着槽牙的牙床,三截腿,大半条胳膊,几片撕碎的胸骨,几团血肉模糊的心肺,一些肠子,和浮在表面上的几截手指。细长的手指上细长的指甲竟然完好无损,其中一个指头上还套着镶了绿翡翠的金戒指。在这一筐骨肉和衣物的碎片上面放着袁大人的四品顶戴,帽子后边的花翎早已经不知去向,沾满血污的帽顶上,那颗天蓝色的青金石居然完好无损,在血肉模糊之中奇迹般地熠熠生辉。压抑的空气渐渐热起来,扑面的血腥气中,一群贪婪的苍蝇嗡嗡营营地忘情追舞。随着竹筐落地,一阵恐怖的叹息扫过人群,许多人转过脸去,敞厅里骤然聚起阴惨的杀气。面色苍白的士兵们在竹筐旁边单腿下跪颤声禀报:“大人,按你的吩咐,到处都找遍了,都在筐里头……袁大人就只有这么多了。”
聂芹轩戎马一生,见过无数的死,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碎尸万段的惨死。看着那个鲜血淋漓的竹筐,看着那些纷乱的苍蝇,聂芹轩难以相信筐里的那些碎片和肉块,就是刚刚和自己分手的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两天前袁大人顾不得中秋在即,从桐江城带着一营巡防军,三道紧急军令,星夜赶到银城布置军防,准备应付举事的乱党。为了加强防力,刚才分手的时候袁大人还特意又为自己留下了一哨人马,近百支毛瑟枪。他怎么竟然会在转眼之间变成了竹筐里这血肉模糊的一堆呢?昨天的中秋之夜,就是这一堆血肉和自己推心置腹,举杯伤怀的么?
聂芹轩认得那个翡翠戒指,袁大人就是用戴这只戒指的手端的酒杯。袁大人说:“静农兄,我知道你不痛快,已经下了裁汰令又要改令留下你来领兵打这一仗。以你我的情分也不足以留人出生入死。这些年来兵制频改,可一直都把你留在绿营千总的旧职上。眼看战事在即,制台大人这一纸巡防营统领的临时委任令,也是为解燃眉之急。现在银城知县偏偏又丁忧告缺,你总不能指望我用县衙捕厅和官运局抓私盐的那几个巡警捕快去上阵打仗吧?静农兄,银城现在只有靠你了。上个月在省城造反的乱党和两广、云南的一样,都是以新军为主的。按道理讲,朝廷送他们留洋,封高官、给厚饷,把最好的洋枪洋炮交给他们用,朝廷倚重的是他们。可如今四处造反举事的偏偏就是新军。幸亏是乱党不慎弄响了炸弹,制台大人先下手抓了十几个军官,又把陆军小学堂的教官、学员在操场上砍了三十多人。想不到这个月,他们又要冒死在银城举事,孙文的乱党真是前仆后继、多如牛毛。我是老了,这种事情我已经想不明白了。饥民流寇要造反,高官厚禄也还是要造反。洋人要来打,乱党要来打,自己人也要来打。如今的世道烽烟四起,风雨飘摇啊。又是废科举,又是搞立宪,祖宗的旧制都扔光废尽了,也还是挡不住乱党遍地,烽烟四起。静农兄,今天你我还在这月下对饮,明天还在不在也未可知。今年你我还为朝廷尽职,明年不只你我生死难料,怕是大清的生死也在未可知之中呀。哎,不是生逢乱世,是生逢末世呀……你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清冷的月光照着袁大人满脸的悲戚凝重,也照亮了清冷的酒杯,和这只冰冷的翡翠戒指。袁大人带来的三道军令,第一道军令是把自己这个已经准备裁汰的绿营千总临时改任银城巡防营统领,并上报陆军部核准转奏皇上钦点委任。但所领兵马不过就是自己手下原来略经改编的八百绿营旧部,再加上袁大人特意留下来的一哨步兵近百支毛瑟枪,勉强凑够三营的人数。第二道军令是要求尽力在暴动之前捉拿银城乱党总指挥和一干首要。第三道军令是要自己监视、钳制从省城派来增援的新军官弁,以防有人和乱党内外应和。看过这三道内外兼顾、捉襟见肘的军令,聂芹轩除了惨笑而外无话可说。袁大人说得对,现在是生逢末世,此一战不过是不可为而为之,彼一战怕也还是不可为而为之。眼看大清的气数已尽,战与不战总归是无力回天。战与不战怕也只不过是末世的遗臣了。而且是一个临时委任的遗臣。你给大清朝尽忠,可又有谁愿意看你这没用的尽忠?……一时间,两人举杯无语,中秋的皓月,杯中的冷酒,把这眼前的世界照得太清冷,太明白。
聂芹轩看见筐底的血水转眼间汇成一摊,其中的一股血水夺路而出,忽然朝自己脚下流过来。压抑不住的悲悯汹涌而起,聂芹轩顿时热泪盈眶,为了掩饰,他再一次垂下眼睛,低声喝问:“你们就非要用这个竹筐么?你们就不能给袁大人找一口棺材来?”
一阵忙乱之后,士兵们把茶楼仓房里的一口楠木棺材抬进敞厅里来。棺材后面跟着吓昏了头的茶楼老板陈际唐,陈老板跪在地下不停地磕头:“大人大人,我自愿献棺充公……我分文不取……小人从来安分守己……我啥子也不晓得实在是冤枉呀……我哪里晓得知府大人要从门前路过……我自愿献棺,分文不取呀大人……”
聂芹轩不耐烦地摆摆手令人把茶楼老板拖下去。随口命令道:“先砍两个头,当街抛尸示众三天。剩下的嫌疑人犯都押回营去候审。”
敞厅外面一阵喊冤之后,就是刀砍人头的喳喳声。
袁大人的卫兵们说轿子正走着,猛然从天上掉下一团东西来,好像是一把茶壶砸进了袁大人的轿帘里,接着就爆炸了。这个炸弹太厉害,不光炸死了袁大人,炸碎了轿子,炸伤了几个弟兄,轿夫也炸死了两个。可他们除了那个茶壶的影子,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一声霹雳之后,卫兵们从尘土里爬起来,已经没有了轿子也没有了知府大人。临行时,因为知道风声紧迫,袁雪门特意带了一个巡防营,两百多支毛瑟枪。为躲避伏击,他在过桐岭的山路上只骑马不坐轿。可他没有想到这些不怕死的革命党,竟敢在闹市街头公然行刺。领兵的陈管代看见死了知府大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除了拼命抓人而外他再想不出别的主意来。聂芹轩一得到消息立即下令关闭旧城四门,在全城搜捕。查看了现场之后,又派人马上给省城总督衙门发紧急电报,通告桐江知府在银城被刺,催促已经在增援路上的人马尽快赶来银城。随后,吩咐陈管代留下伤员,即刻护送袁大人的灵柩返回桐江。
一切只能这样处置了。该押的押了,该砍的砍了。不能押也不能砍的只有那两个洋人。从一赶到出事现场,聂芹轩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一群人犯后边站着两个一身洋服的男人。聂芹轩认识他们,这是育人学堂从日本重金聘请来的教员。育人学堂原是银城盐商敦睦堂刘家出资自办的族学,自从废除科举以后,刘家另建校舍、操场,从日本购买全套教学仪器设备,办起了新式学校。刘家在日本留学的子弟,又请来了两男一女三位洋教员,除了正规的教学而外,又专办了一个留学日本的预备班,育人学堂改称育人学校,一时声名远播,周围乡县的有钱人家都争相把子弟送来就学。站在眼前的这两人,一位叫秀山次郎,一位叫鹰野寅藏。两个东洋人西服革履,发光如漆,一副正正板板的样子,看情形是专门来品茶的。那个叫秀山次郎的最是银城的一大怪物,他有一架叫什么照相机的洋机器,可以把山川百物和男女老少都留到纸上。有人见过他的那些画片,都说是真人真物,毫发不爽。只要他领着扛机器的校工走出学校,身后面就会追着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看热闹。现在,这两个洋人虽然不像那些跪在地下的人那么惶恐,可脸上的紧张和苍白还是叫人一望而知。秀山次郎的手上提了一只皮包。当聂芹轩的眼睛转到皮包上的时候,秀山次郎会意地把皮包打开,皮包里只有一包茶叶和一本书。聂芹轩点点头,对两位东洋人抬手示意:“两位先生受惊了,请。”
秀山次郎如释重负地颔首一笑,接着有几分生硬地,行中国礼,说中国话,对着聂芹轩抱拳拱手,“多谢聂大人。”一面说着回身示意自己的同伴先走。
聂芹轩注意到那个叫鹰野寅藏的手背上有明显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他再次客气地抬起手来,“鹰野先生受伤了,快去医治包扎。我有公务在身恕不远送。请,请。”
看着两个东洋人走出了敞厅的大门,聂芹轩想,这些东洋人中国话说得比我还要好,不知是在哪里学会的。聂芹轩又想,当年秦始皇要是不放那五百童男童女去东瀛访仙问药,如今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乱党?聂芹轩大大方方地放走了两个日本人。因为那是洋人,他不能不放。聂芹轩押走了所有当时在场的银城人,因为他除此而外没有任何线索。除去那两个砍了头的,连茶楼老板、堂倌、掌柜和所有的客人都算上,总共还剩十八个人。聂芹轩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要对付的不只是那个扔炸弹的凶犯,还有那个暴动总指挥。最叫聂芹轩担心的是,他不知道刺杀知府的行动是不是乱党们这次暴动的信号。袁大人带来的三道军令里,其中特别提到,此次银城暴动的总指挥就是孙文从日本亲自派来的。可这两年,只银城一地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就有十几人。这些人回到银城后,办医院,办学校,办报纸,办银行,凡是洋人有中国没有的他们都办。这些人要办革命党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些富商子弟树大根深,哪一个也不好轻易惊动。自己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抓走茶楼老板,那是因为陈际唐只是个开茶楼的老板,他身后既无盐商大姓又无袍哥行会做台柱。
聂芹轩不敢在会贤茶楼久留。他甚至不知道这次刺杀是不是革命党的调虎离山之计。聂芹轩担心有人乘机偷袭军营,营房的仓库里除了枪械而外,还有袁大人秘密留下的十几箱炮弹和子弹。那是袁大人留给自己钳制新军的本钱。一阵匆忙之后,人去楼空的会贤茶楼里一片狼藉。茶楼门前留下几摊干黑的血迹,和两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沾满了血污,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又虚假。尸体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兵丁鸟枪、身挂腰刀的老兵。暗红色的枪托杵在地上,好像也被干黑的人血涂染过。喧嚣之后的街道上一派恐怖的寂静。远远地,有几个惊恐好奇的孩子伸头探脑地从街口晃出来,一闪而过。血腥的寂静中晃荡着几条肥大的狗,鲜红的长舌头和急促的喘息声,叫人一望而知它们嗅到了食物好闻的味道。
持枪的士兵,干黑的血迹,无头的尸体,兴奋的狗,在银城往日繁华的街道上摆出一幅罕见的凄凉风景。知府大人被炸死的消息转眼间传遍银溪两岸的新城和旧城。意想不到的细节和猜测随着消息越传越多。恐怖像大雾一样四处弥漫。每时每刻操心井盐行情,盘算买进卖出的盐商们,整日埋头在灶房和针线里的主妇们,终年操劳在盘车、火圈上的工匠们,都被那声爆炸惊呆了。银城人没有想到知府大人会被炸死在店铺拥挤的大街上。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叫银城人在地久天长、琐碎平庸的日子里,猛然睁开了惊恐的眼睛。所有的盐商立刻开始转移现金,驮送银子的骡马在保镖的护卫下,趁着夜色神秘地来去匆匆。银城人自有自己判断时局的依据,当银子安安稳稳自由流转的时候,大家都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什么时候银子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大家就开始拼命地囤积粮食,准备应付灾难。
银城新上任的巡防营统领聂芹轩,和准备暴动的革命党,把那幅恐怖凄凉的风景,残忍地摆到大街上,残忍地摆在银城人渴望银子的眼睛里。整座城市顿时陷入空前的恐慌。突然而来的打击让那些拨惯了算盘珠的手指,在心慌意乱中失去了自信。大祸临头,银城人出于本能惟一相信的就是银子。于是,为了救助被抓走的人,又有许多银子和说客悄悄来到老军营的营房里。可是聂芹轩毫不留情的决定,远远超出了银城人和革命党的判断。
尽管哥哥坚决反对,尽管哥哥总是警告自己不要和那些“支那”女人混在一起,可秀山芳子还是特别喜欢到听鱼渡口来洗衣服。把盛衣服的木盆放在水边,穿木屐的赤脚踏到浸在河水里的青石台阶上,清凉的河水在小腿上痒酥酥地咬着,被阻挡的水流推出斜长的水纹,平静悠远地流到心里,又从心里缓缓地荡向河心。提一件浸透水的衣服堆放在石板上,雪白的棒槌一下一下均匀地落下去,就会有细碎的水珠迸溅到脸上来。银城的女人们都是蹲在河边洗衣服。可秀山芳子一直是站在河水里弯下腰来洗。时间一长,银城人已经习惯了她种种特殊的举动,和她也是特殊的服饰和木屐,不再那么好奇了。秀山芳子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在女人们惊奇的注视下,把棒槌从衣服里抽出来的时候,周围竟是一片咿咿哦哦的赞叹声。尽管大家语言不通。可银城的女人们发现这个东洋女人竟然使用同样的工具来洗衣服!这个发现除了让银城的女人们极其惊讶而外,更让她们平添了许多的信心和亲切——天下的女人原来都是一样的!东洋女人也一样要用棒槌洗衣服!女人们在翠绿的河水边举起一片白藕般的胳膊和棒槌,哗啦啦地笑成一堆。她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女先生,你哥哥一个月挣一百五十两银子,你一个月挣六十两银子,为啥子还要自己来洗衣服?”
“你们日本女人都出来自己做事情么?女人可以教书做先生,女人也做进士、中状元么?女人也会做生意?女人出来做事情孩子啷个养法?”
“一个弱女子,跑起天高地远的,你就不怕?你就不想家么?”
“你跑到中国来,你的婆家啷个会放起你走?”
秀山芳子被嘁嘁喳喳地围在中间。她虽然听不懂她们到底说些什么,可她听懂了惊奇和善意。秀山芳子努力地想和大家交流,她指着码头说:“听、鱼……”
许多声音回答她:“对头。那边是听鱼亭。这里就是听鱼码头。大家都到这里来洗洗涮涮的。”
她又指着不远处,河湾岩壁上那两个暗红的大字说:“苏、东、坡……”
杂乱的声音更兴奋了,“你也晓得?对头,对头,那几个字是苏东坡写的。唱高腔的就有人唱这个苏东坡,他是宋朝一个写文章的大官,他来过我们银城,崖高头听鱼两个大字就是他写的。”
秀山芳子知道银城的这个典故,她还知道“夜半听鱼”是银城八景中的一景。在那面岩壁的对岸,和苏东坡的两个大字遥相对应的还有一座角亭。角亭的立柱上有一副对联,“河边鼓瑟游鱼听,柳外敲棋睡鹭飞”。这些掌故都是鹰野寅藏告诉她的。早在来洗衣服之前,他们三个已经去过那个角亭。哥哥次郎还在角亭前为他们拍过照片。他们在那个古旧的亭子里打开一瓶从家乡带来的清酒,边饮边谈,一直等到月亮升起来,在一片静谧的月光里听见鱼尾拨水的回响,从对岸岩壁间悠远地传过来。被月光洗白的银溪从幽暗中涌现出来,又溶泻进远处的幽暗之中。对岸矗立的岩壁上林木茂密,落满了夜宿枝头的鹭鸟,鹭鸟们雪白的身子在枝叶间梦幻般地闪现出来。
可是今天,河对岸的亭子里没有人,听鱼码头冷清的台阶上也没有人。摆渡的木船横在岸边,斜扣着斗笠的船夫独自坐在船头上打盹。在这有几分意外的安静中,秀山芳子把一件长裙放进清澈的河水里。裙子在河水里慢慢地漂浮、舒展开来,裙子上家乡的枫叶盛开在清冷的水面上。金红色的枫叶,秋意凄迷的枫叶,在清冷的河水中漾起无限的乡愁和情思。秀山芳子觉得有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轻轻地摆动着裙子,轻轻地摇曳着河水中纤细清冷的情怀。秀山芳子痴迷地在心里默诵起一首古诗:
奥州花布色纷纷,花色凌乱似我心。
我心为谁乱如许,除君之外更无人!
从听鱼渡口向上,越过上水关,越过那座七孔相连的上关桥,远远地,在银溪的尽头,就会看见山岚氤氲的桐岭。常有飘渺的白鹭,在高挂云天的银溪上忽隐忽现。鹰野寅藏说“桐岭横烟”是银城的又一景。银溪就是从那些高远的“横烟”里流淌出来的。鹰野寅藏是他们三人中的兼职翻译,他似乎对银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有一天,鹰野寅藏拿出一本叫做“县志”的旧书,在他纤弱白皙的手上,旧书墨蓝色的封套幽深得像一口古井,不知把多少时光淹没在里面了。鹰野寅藏说在中国任何一个县、一个州、一个省,都有自己的“志”,在这本“志”里记载着沿革、地理、物产、风俗、人物、历史大事,和所有的这些“景”。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八景”。即便景物简陋也总会凑出八个。每一“景”都有应景而写的诗来描绘、感慨一番。不过这些诗大都是些冬烘先生的庸作。银城是座有名的古城,所以银城的“景”更是一个也不能少。他微笑着说自己关于银城的知识,都是从这本书里得来的。鹰野寅藏说话的时候,眉宇之间常有一股儒雅而又热烈的神态。他把书端举在胸前,古旧的墨蓝色封套越发衬出人的年轻和苍白。看着那些瘦弱的手指打开封套,在枯黄的书页间灵巧地翻动,秀山芳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秀山芳子对鹰野寅藏的衷情,让外人一望而知。可是在这个遥远的银城,看破了秀山芳子恋情的“外人”只有一个,就是哥哥秀山次郎。但是秀山次郎坚决地告诉她,这件事情不但不可以做,而且不可以想。当初秀山芳子执意要跟哥哥到中国来教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情网。更没有想到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不可以”的恋情竟是这样的令人煎熬。秀山芳子一心要到中国来,是因为她喜欢中国,尤其喜欢李白和苏东坡的中国。深爱古诗的秀山芳子,是从《万叶集》《古今集》或《百人一首》这一类的诗集中了解中国的。她深信和那么多的日本古诗糅和在一起的中国,绝不是现在的男人们告诉她的那个被日本打败的“支那”。两年前,他们带着学校所有的新设备,从横滨乘海轮三天三夜跨海到中国。而后,昼行夜宿,又从上海乘江轮沿长江逆流七天到重庆。再从重庆改乘木船,由纤夫们拉着继续逆流而上,长江,青依江,银溪,这一次竟然走了将近一个月。傍晚靠岸,清晨起航。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码头,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镇和村庄。如蝼蚁般辛劳的人群操着陌生的语言,在码头上忙碌。每天坐在船头,看着赤身裸体的纤夫们唱着凄厉的号子,在江边的岩石和沙滩上弓身爬行。山重水复,水复山重,秀山芳子觉得自己真是走到了天涯尽头。秀山芳子觉得自己年轻的心像一只孤单的风筝,也被纤夫们带到了永无尽头的天涯。而银城就是天涯尽头的神话。当他们乘坐的木船拐进银溪,走过艾叶滩,临近下水关的时候,古老繁华的银城,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奇迹一样突现在眼前。河东岸青石砌就的城墙依山而立,威严高耸。河里的船只往来如梭一片繁忙。两岸的河谷间密集着高耸的天车和盘旋的枧管。到处可见熊熊燃烧的火口。到处可见咿咿呀呀拉着盘车的牛群。他们三人一时都被这眼前的奇景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在贫困、落后、愚昧的“支那”,竟然还有这么繁荣昌盛的城市。陪了他们一路的育人学校校长刘兰亭兴奋地指着说:
“你们看那座红楼,我们的学校在河西岸的新城,我们敦睦堂刘家住在河东的旧城,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赵家,也都在旧城。银城的富商大户都在旧城。旧城背后的那座山叫玉泉山,山上有个很有名的飞泉,是我们银城著名的风景。泉水下面不远就是我家的松山别墅,哪天我带三位到松山别墅小住,去看看‘月照飞泉’。不过,等到我们船上的这些新设备都安装好以后,我们育人学校就会是银城最风光的新景致了。秀山君,你的照相机可以派上大用场喽!”
好像是为了回应刘兰亭的自豪和兴奋,入港的纤夫们唱起了舒缓的号子,引来两岸无数好奇的目光。眼尖的人立刻喊起来:“看呦看呦,是刘七爷从东洋回转来喽!”转眼之间,下水关的码头上聚起一片新奇兴奋的人群来。人群里有人高声喝彩:“刘七爷,你带起洋人回家乡硬是风光得很呐!”
“刘七爷,你好孝心,三公天天在家里担心你的辫子,你还给他老人家好好的留起!这下三公要开心!”
刘兰亭对着人群抱拳拱手笑红了脸。
看着这从地老天荒里神话一般涌现出来的城市和人群,秀山芳子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猛然想起横滨的码头,想起那些在海风里悲鸣的海鸥来。离家万里,海天相隔,秀山芳子就是从那一刻起陷入了千丝万缕的乡愁。两年来对家乡的怀念,对恋人的期待,让秀山芳子的心变成一张纤细敏锐的蛛网,任何一点轻微的感触,都会在这网上颤动不已。
今天,还在学校的中秋节假期之内,秀山芳子本打算和他们一起去旧城的会贤茶楼品茶。可是秀山次郎和鹰野寅藏坚决地拒绝了她。从他们断然的神色中,秀山芳子已经预感到也许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果然,将近中午的时候,一声巨大的爆炸从旧城里传出来,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整个银城突然陷入在可怕的安静之中。听鱼码头斜对着旧城的北门,秀山芳子远远地看见士兵们关闭了城门。她匆匆忙忙地从河水中捞起正在洗的衣服,匆匆忙忙地跨上石阶。走了几步忽然又在石阶上停下来。她把盛衣服的木盆又放在台阶上。旧城的城门已经关了,而听鱼渡口是秀山次郎他们返回来的必经之路。与其回到学校去,还不如在这里等。虽然哥哥看见自己来河边洗衣服又会生气,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秀山芳子紧张地在台阶上坐下来,焦急地盯着那个紧闭的城门,她不知道那场可怕的爆炸是不是炸伤了自己的亲人,恐怖和猜疑逼出她满脸绝望的惨白。高耸的城楼上军旗飘舞,奔跑的士兵往来不停。那座古老端庄的古城,转眼间四门紧闭,变成一座森严恐怖的堡垒。坐在石阶上的秀山芳子猛然悲从中来热泪横流。
码头上,摆渡的船夫也被爆炸声惊醒过来,他推起头上的斗笠,从远处侧目看着静坐在石阶上的秀山芳子,心里由衷地赞叹:“这东洋来的女先生,真好比是天上下凡来的白娘子呀!”
秀山芳子知道哥哥坚决反对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爱上的鹰野寅藏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是哥哥和父亲,也是几乎所有日本人都鄙视的“支那人”。
坐落在东京郊区的秀山制作所是一间私人的小兵工厂。近些年来兵工厂的主人秀山正雄先生和许多中国人的交往多起来。在几个年长一些的中国人来过几次之后,中国的留学生就成了那里的常客。为此,秀山先生在自己家里办了一个日语补习班,由做教师工作的儿子次郎和女儿芳子来担任补习班的教员。这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发现,中国留学生们把主要的时间都留在父亲的车间里。他们学习制造炸药、炸弹和手枪、步枪的热情,比学习日语的热情要高得多。补习班每三个月结业一期。每到结业的时候,秀山先生都会带着他的学生们骑自行车到乡下的荒野去“打渔”“打猎”。在实弹演习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结业。年轻人总是最容易相互感染的。次郎和芳子很快就和留学生们成了好朋友,陷入在难言的吸引和热情之中。可是兄妹两人迷恋的不是同一件事情。哥哥秀山次郎羡慕、渴望的是冒险是英雄壮举。妹妹秀山芳子却暗暗地喜欢上一个叫做欧阳朗云的年轻人。
秀山芳子最初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补习班上惟一没能如期结业的人。在“打猎”回来的那个晚上,照例又是秀山正雄先生设酒庆祝自己的学生结业。在为结业的同学们祝酒之后,秀山先生很严厉地宣布说:“欧阳君,你这样学习是不能结业的!你缺乏的不是细心,是勇气!你们支那人太缺少勇气,支那人如果真想要自己强大起来就需要有勇气!需要有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你如果没有勇气,就不必再到我的制作所来了!”
欧阳朗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叫做“支那人”了。和所有在日本的留学生一样,欧阳朗云在时时处处看到这个国家的强大和先进的同时,也时时处处感觉到这个民族对中国人的蔑视。在呵斥声中,文弱清秀的欧阳朗云,垂下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窘迫得无地自容。他无法解释和推卸自己今天下午的胆怯和错误。慌乱之中他先是碰倒了酒杯,接着又把筷子跌落在榻榻米上。秀山芳子上前去收拾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他颤抖的指尖。芳子刚才已经听说,欧阳朗云投炸弹的时候出了差错,慌乱之中把炸弹掉在自己的脚下,如果不是秀山先生抢救及时踢开炸弹,不只欧阳朗云不可能活着回来,肯定还会炸伤别人。在此之前,秀山芳子已经听哥哥说过,这个名字有点像日本人的中国学生,并不是从中国来的,是从越南来的,他是一位越南华侨富商的儿子,他的父亲在越南有很大的甘蔗园和轧糖厂。他是在四年前听过孙中山先生的一次演讲之后,为追随孙先生而从越南河内投考新成立不久的早稻田大学,现在已经快要毕业了。而且,为了抗拒家里为他定下的婚事,四年来一直不回越南,和家里闹得很僵。欧阳朗云很不愿意跟别人谈论自己的家人,他的“不愿意”甚至叫人觉得近乎冷漠,叫人觉得他是在拼尽全力地想要摆脱那个家。秀山芳子没有想到,这个平常文弱寡言远离家庭的年轻人,竟有这么大的决心和热情投身如此冒险的事业。看着欧阳朗云那副惶恐内疚的样子,芳子赶忙为他重新斟满酒杯,又忍不住安慰道:“欧阳君,那就再学三个月,我正好想再听你讲讲李清照。”
欧阳朗云没有回答,芳子只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轻轻地擦过耳轮。
欧阳朗云一面道歉,一面对秀山先生深深地跪拜下去,等到他直起身来的时候,猛然用一把刀子把自己的右手钉在了榻榻米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餐桌上割肉的刀子悄悄拿走的。在大家的惊呼声中,那只被尖刀刺穿的手掌在榻榻米上颤抖不已,颤抖中,鲜血四下横流。欧阳朗云再次对秀山先生跪拜下去:“秀山先生,下一个学期,我一定会让这只胆怯的右手鼓起勇气来!”
那一刻,秀山芳子几乎在自己的惊恐之中晕厥倒地。她下意识地朝着那只鲜血横流的手掌扑了上去。她没有想到,自己就是从那一刻起,飞身跳下了感情的悬崖。
第一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2)
秀山芳子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中国学生都很不平凡,在他们中间总是能发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诗集里总能读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中国。在经过又一期的学习之后,欧阳朗云终于毕业了。可结业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一样,来去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凭着猜测,秀山芳子断定他们都回到中国去了。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使用父亲教会的武器去冒险,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将在冒险中死去。只要想想他们那些感染人的笑声,想想那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样永远消失,永远沉没在冷酷无边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会在揪心的悲伤中暗自落泪。年轻的芳子无法理解那个诗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国,为什么要吞没这么多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像朝露一样转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个古老的地方滋润出什么花朵来?这么多像飞蛾扑火一样轻易的献身,到底要换回什么宝贵的东西?自从分别以后,欧阳朗云文弱清秀的身影,忧郁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现在秀山芳子的心里。她也常常在想:一个人不要财富,不要婚姻,远离家庭和亲人,他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他非要把自己变成一首诗么?在这种揪心的伤感中,欧阳朗云渐渐地成为芳子朝思暮想的谜语。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许父亲还是不办这个“补习班”更好,那样,这个世界上就会留下许多宝贵的生命,这些生命会和所有的人一样生儿育女,喜怒哀乐;会和所有的人一样为鲜花和黄昏而感动。秀山芳子更为自己这种毫无希望的动情而悲伤。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这种擦肩而过的相遇是不会有结果的,就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容易消失。三个月要消失,六个月也还是要消失。那个来去匆匆、风吹云散的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望的思念。更或许,自己的思念终有一天也会风吹云散。秀山芳子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清醒了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地空旷寂寥,好像秋叶落尽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为再也见不到欧阳朗云的时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东京帝国大学的刘兰亭先生在信上说,经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绍,他希望能聘请秀山兄妹去中国教书,担任他的私立学校的教员。答应付给的薪金高得惊人。并且希望能尽快见面。这封意外的信让兄妹两人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个优厚的报酬而外,他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到中国去了,终于有机会走进各自的想象里去看个究竟。在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之后,刘先生亲自到家里来当面递交聘书。两人除了都要担任日语教学而外,次郎教数学和体育,芳子教音乐。随后,兄妹两人就开始操办可以想到的一切细节和东西。拿到预付的第一个月工资,迷恋摄影的秀山次郎立即去买了一架德国出品的蔡斯牌照相机。他对妹妹兴奋地宣布说,一定要带着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支那”。刘兰亭先生说银城很远,在长江的上游,是个盛产井盐的城市。刘先生又说,长江就是那条古往今来被中国无数诗人写过的大河。可惜,他们没有关于中国的详细地图,秀山兄妹暂时还只能在各自的想象中感觉银城的遥远和神秘。
秀山芳子没有想到,当她和哥哥来到横滨码头,走到那艘轮船下边的时候,欧阳朗云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微笑着站在舷梯旁,手里拿着一顶也是白色的遮阳硬帽,海风撩起了他黑亮的短发,洁白的海鸥在他身后擦着船舷轻捷地飞过,把叫声远远地留在翅膀后边。半年不见,欧阳朗云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以前那双忧郁的黑眼睛,现在充满了坦然和自信。
刘兰亭笑着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刚刚在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鹰野寅藏先生,他担任物理和化学教员。就是他向我推荐的你们兄妹两人。”
四个人同时会心地笑起来。秀山芳子轻轻地低下头来鞠躬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惊喜的泪水。秀山次郎满意地微笑着对妹妹耳语:“我喜欢去支那冒险!”
上船以后,刘兰亭又郑重地向秀山兄妹声明说:“我请你们到银城去,是真的要办一所新式的学校,我想开创家乡的教育事业,你们两人只是去做教师。因为我们另外要做的事情无法对你们隐瞒,所以才决定邀请可以信任的朋友来做同事。到了银城你们就是外国人,除了教学而外,我不希望把你们拖进任何麻烦当中。所有教学之外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这也是我向秀山正雄先生保证过的。更何况秀山先生和你们两人已经给过我们很大的帮助了。我们不能再连累朋友。所以,请你们务必遵守这个原则。”
秀山兄妹在点头答应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脸上露出来的新奇和激动。中国之行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秘密和吸引。
汽笛向陆地告别,轮船驶出港口,家乡慢慢变成海平线上依稀模糊的影子。渐渐地,连影子也消失了。只有那些海鸥还顽强地尾随在船尾,把离别的愁绪变成海天苍茫之间恋恋不舍的飘零。
没有任何文献曾经记录过这些海鸥,也没有任何文献记录过一个姑娘柔肠寸断的眼神。在她的眼睛里远处是看不见的家乡,身边是从天而降的恋人。如果不是父亲教会他使用炸弹和手枪,这个在河内长大的中国人绝不会改名换姓,肯定还会用他自己原来的名字,那个名字很好听,也很有意境,有点像是一句典雅的古诗——欧阳朗云。
走出茶楼的时候,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赫然看见了那两具刚刚被砍了头的尸体。秀山次郎心里油然涌起要拍照片的渴望和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场面。可惜,照相机不在手边。而且他现在还要护送自己的同伴回学校。他焦急地拉着欧阳朗云的胳膊向外走。围观的人群像一道墙壁,远远地围站在街道上。看到两个东洋人走出来,士兵们对人群大声呵斥起来。呵斥声中那道人墙蠕动了几下。一些争先恐后的人脸又替换着插进缝隙里来。刚刚行过刑,喷洒在街道上的血还是鲜红鲜红的。一个行刑的士兵正在用手里的腰刀把一颗人头摆正,可拨弄了几下那颗头反而越滚越远。士兵不耐烦地骂了起来:“龟儿子,掉了脑壳还耍啥子牛脾气?”
一面骂,一面又伸出手去提起辫子,把那颗不听话的人头拉到自己面前,重重地礅在街面上。这一次,他成功了,人头被他端正地摆在街道正中,好像是从铺满石头的路面上长出一颗人头来。士兵满意地笑笑,随手把满是血迹的腰刀在尸体的衣服上来回擦抹。欧阳朗云猛然停下来,秀山次郎在一旁紧紧拉了他一把。可欧阳朗云还是爆发起来,他浑身颤抖地指着那个士兵破口大骂,但他马上又停下来,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从士兵们惶惑的脸上看出自己喊出来的是日语。秀山次郎一边继续把同伴拉向外面,一边又勉强替他翻译:“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死人,你们要尊重死者。”
士兵们都知道这两位是育人学校里的洋先生,他们不知所措、无动于衷地讪笑起来:“脑壳砍都砍光了,啷个尊重法嘛?”
“洋先生,长官要我们砍他的脑壳,没有要我们尊啥子重。”
欧阳朗云又喊了起来,秀山次郎还是一面劝阻一面拉着同伴向外走。两人一直在讲日语,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银城的士兵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东洋人,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为死人发这样大的火气,又为什么要和这些同他们根本无关的事情争吵。聂大人放你们两个洋人走路就是尊重你们,难道要你们给知府大人抵命才算是尊重?士兵们虽然听不懂东洋话,但却知道自己现在该为洋人做什么。士兵们再次对着人群大声斥骂起来:“让开些!挤,挤啥子嘛龟儿子些!挤到前面来砍脑壳?”
听到斥骂,远处的那道人墙嘁嘁喳喳地又一阵蠕动,又有许多人头争先恐后地晃动起来。木然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兴奋、惶恐的笑容。忽然有人高声地对秀山次郎叫喊:“洋先生,你啷个不拿起机器来?砍脑壳的事情不是天天都看得到的呦!”
秀山次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鄙夷地侧回头来。
走过人群以后,欧阳朗云终于没能忍住狂涌而下的热泪。他不去擦,就那样泪流满面地走在大街上,引得行人不断惊讶地打量。秀山次郎急切地提醒他:“鹰野君,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你这样不沉着是要坏事的!你现在可以听到我说话了吗?”欧阳朗云摇摇头,又点点头,可眼泪还是照样流。
“鹰野君,我提醒过你,要注意计算爆炸力。”
欧阳朗云在纷乱的泪水中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滥杀无辜。我应该回去自首。我不想让别人为我送死。”
秀山次郎气愤地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一个计算错误。你没有别的错误。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成功了吗?知府不是已经被炸死了吗?你怎么可以因小失大?你难道以为做这种事情就像请我喝茶一样清闲吗?你去自首,除了白白送死之外还有什么意义?鹰野君,你是一个在日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和那些拖着辫子的支那人是不一样的人!我父亲教你们制造炸弹、使用炸弹,并没有教你们自首!你现在需要用的是头脑,不是感情!”
欧阳朗云看懂了秀山次郎急切的表情,甚至看懂了裹挟在急切和气愤之中的蔑视。他还是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这个没有声音的陌生的世界,好像忽然和自己隔了很远很远。他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猛然转过脸来盯着自己的同伴:“秀山君,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被砍头的是我的同胞,不是你的同胞!我和他们一样,是你说的支那人!”
听他这样讲,秀山次郎顿时无言以对。
在行动之前,他们曾经有一个君子协定,秀山次郎不可以直接参加行动,只可以事后来拍照,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可两个冲动的年轻人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件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各自原来的想象。在得到桐江知府来到银城的消息之后,欧阳朗云就下定了刺杀的决心,认定这样做是自己惟一的使命。欧阳朗云已经来不及等待暴动总指挥的命令了。他不想错过这个刺杀知府为同学们报仇的最好的机会。在省城革命党的暴动中,有三位欧阳朗云的同学被杀了。他们都是欧阳朗云在秀山制作所认识的同学。省城的暴动失败以后,欧阳朗云几乎每一天都煎熬在复仇的等待之中。为了保证自己的刺杀行动能够实行,欧阳朗云严格保守秘密,甚至瞒过了育人学校校长刘兰亭。欧阳朗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败露,那么就由自己一个人去赴死,就由自己一个人来独自承担一切。在这个悲壮的计划中,欧阳朗云曾经设想过无数的细节和意外,惟一没有想到的意外,就是自己其实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一场爆炸。
就在刚才爆炸发生之前,在会贤茶楼二层的包间里,素瓷静递,清茶润口,两位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还沉浸在各自的雄心壮志当中。凝重的紫檀木桌椅,淡雅的青花瓷茶具,挂在墙壁上的陶渊明的意境高远的诗句,把他们的决心衬托得古朴而又浪漫。谈笑风生之中,他们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知府大人的死期。现在他们有一个如此古雅而又巧妙的掩体,又有如此恰当的投弹机会。一切恍如天意。当知府大人开道的铜锣声从县衙传过来的时候,他们相视而笑,打开了临街的窗口。银城繁杂热闹的市声立刻从窗口里传进来。从窗口望出去,街道两旁店铺的招牌、匾额参差错落。往来的行人在店铺之间或出或入。一队担盐的脚夫迈着急促的快步穿街而过,在请人让路的吆喝声中,不时有人揪起衣襟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纷乱混杂。担柴、送菜的担子在各色货摊和小笼牛肉的香味里迂回穿行。吱吱扭扭的独轮车像小船一样在人流中漂浮滑动。有几只鹅从竹篓里伸出雪白的长脖子,哦哦不停地参加到叫卖声中来。一驾送水的黄牛车悠然晃进街市里来,在扰攘忙乱的街道上留下一行从容而又悠闲的水印。层峦叠翠的玉泉山远远地镶嵌在瓦顶连天的城郭上边。有几缕炊烟在瓦屋上远近错落着袅袅飘散,把牛粪饼的烟火气一直弥散到街巷最幽深的角落里。没有人会想到这幅千百年不变的图画,马上就要被一个年轻人涂改得面目全非。
转眼之间,为知府大人开道的铜锣声把纷扰繁华的街道驱赶得空空荡荡。看到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在街头出现的时候,欧阳朗云从皮包里取出一只茶壶,他禁不住对自己巧妙的设计满意地笑起来。在育人学校的物理化学实验室里,欧阳朗云秘密地完成了自己的设计,把整整一公斤的特强黄色炸药放进这只好看的紫铜茶壶里。当初秀山次郎提醒过欧阳朗云:计算一下一千克黄色炸药的爆炸力,除非有坚固的掩体,否则,照这样设计的手抛炸弹,完全没有考虑投掷者的生命安全,简直就是一颗自杀炸弹。对于这个提醒,欧阳朗云置之一笑,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要一举成功。
眼看着知府大人的轿子渐渐走近茶楼脚下,所有的热血仿佛骤然被吸空了,欧阳朗云在狂乱的心跳中,感到一阵几乎要窒息的眩晕。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吩咐秀山次郎隐蔽到桌子下面,接着,用手里的烟头点燃了引信。那根火捻像条致命的火蛇一样,眨眼间嗤嗤作响地钻进到茶壶嘴里,他用双手把茶壶举了起来。知府大人刀枪林立的队伍正在楼下的街道上通过,那顶四人抬着的绿呢大轿,轿帘垂闭,显赫地簇拥在刀枪之间。欧阳朗云倚在临街窗口的侧面,心里默念着引信燃烧的时间,五,四,三,二……扔!欧阳朗云眼看着自己制造的炸弹砸进轿帘,在他转身躲到墙壁后面卧倒的同时,惊天动地的爆炸把许多碎石、尘土和不知什么东西的碎片,从窗口外面喷射进来,在楼体的晃动中,冲击波把桌子上的茶具一扫而光,随着尖锐的脆响,青花瓷的碎片带着嘶嘶的风声,在墙壁之间来回致命地迸溅。欧阳朗云分明感到自己好像也在爆炸声中飞上了天,接着,他感到有东西纷纷砸到后背上,和护着头的手背上。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几乎是同时扑到窗口上。轿子没有了,知府大人也没有了,浓烈的硝烟气味中,只有它们的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像被暴风刮过的农田,横七竖八地倒在满是血迹的路面上。在街道对面的墙脚下,欧阳朗云看到了一截腿,和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惊叫、哭喊、移动的躯体、慌乱的奔跑,从短暂的停顿中突然爆发出来。这条千百年来拥挤着店铺和商人的街道,眨眼间变成了血肉横飞、哭号震天的活地狱。因为离刚才强烈的爆炸距离太近,欧阳朗云暂时丧失了听力,在一片无声的空白中,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街道上忽然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在一派死寂之中怪诞地奔跑,慌乱的肢体在无声无息中撕扯拥挤。他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无声的画面是真实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巧妙的茶壶炸弹制造出来的。在此之前他只是学会了制造炸弹,他只是听秀山正雄先生讲解过炸弹的爆炸力和杀伤力,他在秀山制作所的实弹演习也只是把炸弹扔进旷野,他绝没有想到炸弹扔进人群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欧阳朗云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摔到一面墙壁上,那种剧烈的撞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精神的扫荡和掠夺。当一切都出乎意料的时候,欧阳朗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原来的想象所欺骗。视觉的震惊眨眼间变成肉体的反应,欧阳朗云没有来得及转身,就那样伏在窗口上猛烈地呕吐起来。好像所有的内脏都要从嘴里喷射出去。在几乎被窒息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身体整个伸到了窗口的外面,低垂的脸倒对着墙壁。当他在挣扎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猛然看见一块炸烂的内脏黏糊糊地贴在眼前的墙壁上,他说不清那是一块肺还是一块肝脏,只是觉得恐怖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整个的身体像断弦的弓一样反弹起来,手臂乱舞着,狂叫不止。如果不是秀山次郎死死地抱着,欧阳朗云几乎要从窗口失手栽下楼去。在翻肠倒胃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又回到了父亲的轧糖厂,看见那些粉身碎骨的甘蔗,翻着被碾碎的白骨从机器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他感到秀山次郎在拍打自己的脸。他挣扎着要摆脱同伴的搂抱时,看见了秀山次郎不停张合的嘴,直到这时候,欧阳朗云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投炸弹之前还是紧张得忘记了一个步骤,没有把保护耳朵的耳塞放进耳朵里。反倒是按他的指挥提前卧倒在茶桌下面的秀山次郎,身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欧阳朗云指指街道,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努力地想笑出来,可白得怕人的脸上露出来的都是惨笑。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别人一样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可以让自己战胜一切。他本以为那颗自己制造的巧妙的炸弹会为自己证明一切。可没有想到,被证明的却是自己如此的胆怯和慌乱。欧阳朗云没有能按照事先预计好的方案立即下楼逃离现场,当他还在呕吐和惊吓中喘息不已的时候,楼下的敞厅里已经响起了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和叫喊声,杀气腾腾的士兵们眨眼就掀起了包间的门帘。欧阳朗云向同伴抬起了抱歉的眼睛,脸上的惨笑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惭愧。
当然,欧阳朗云更没有想到,一场本来应该是义无反顾的壮烈献身,竟然这么快就变了味道。他无法接受别人为自己白白送死的荒谬。他更不敢面对那两颗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在被炸弹证明了自己的怯懦之后,这两个被砍头的无辜者又用鲜血证实了自己的贪生怕死。当那两个无辜者被拖向死亡的时候,自己这个“义士”竟然能龟缩在人群里苟且偷生。欧阳朗云觉得,自己从茶楼的敞厅里往外走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卑鄙的逃兵。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聂大人早就看穿了自己。一团和气之中,他那双含威不露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遗漏了任何证据。如果不是有“鹰野寅藏”这个东洋人的身份做掩护,在大街上被砍首示众的就应该是自己,就应该是那个叫欧阳朗云的中国人。
在极度的混乱和慌张中,两个年轻人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城堡。从那个地狱一样的石头城里逃出来,视野豁然开朗。死亡和鲜血被留在身后,眼前的世界安详而又平和。北门外面,高远的秋阳下边,平静饱满的银溪似乎静止在远山近树之间。偶然的,有几只白鹭从静止中虚幻地飘起,又虚幻地飘回到静止里。远处的桐岭绿树生烟,上关桥横跨在一川碧绿之上,听鱼码头的渡船一动不动地停泊在凝固的河水中。面对这旷远无声的宁静,面对这被自己看过无数次的风景,欧阳朗云忽生隔世之感。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恐怕是永远也无法再返回到河的对岸了。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现在的光线还很好,已经偏西的太阳从身后照着鳞次栉比的城市,照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场面。秀山次郎把欧阳朗云送回学校安顿停当以后,随即收拾好所有的照相设备,返回了旧城。得到机会的幸运和急于拍照的渴望,让他感到说不尽的兴奋和刺激。
照相机在茶楼前支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又围了一大群人。每次都是这样,每次秀山次郎来照相的时候都要被这些愚昧好奇的眼睛包围起来。就好像一个人无意中走进了畜群。扛相机的校工张三升像赶苍蝇一样在身后呵斥着,可是这样的呵斥从来都没有效果。遮光的布罩隔断了多余的光线,秀山次郎从镜头里又清晰地看到了刚才已经看到过的场景:两颗人头滚落在街道上,两摊长长的血迹已经晒成了黑色。黑色的血迹中,一颗人头横躺着,另一颗人头被立起来,好像是从街道的石头路面上长出来的一张脸。士兵们围站在人头的旁边,“会贤茶楼”四个斗大的金字匾额完好无损地镶在门楣上。街道中心是那个被炸出来的深坑,茶楼毁坏的门窗露出崭新的断茬,四下里散落的碎片布满在街道上。夹在街道两边林立的店铺招牌由近及远,标志出一个很好的纵深。左上角的远景是鼓楼飞翘在空中的高雅的重檐楼角。西斜的光线在景物的凹凸中流转折射,把这一切照得明暗有致。很好,一切都完满地留在了镜头里。这个完美的构图,除了机会之外,更需要独特、自信的眼睛。历史就是这样形成的。历史就是因为有了观看它的眼睛才存在的。有了哥伦布的眼睛才有了美洲新大陆,有了麦哲伦的眼睛才有了地球的概念。不被文明的眼睛观看的一切永无可能成为历史。这个叫银城的城市,应该为了有这样一双观看它的眼睛而庆幸。这个生产井盐的支那城市,将会因为这双眼睛的注视而被更多的人看见。它的凿井技术,它的井盐和天然气,它那些千奇百怪的凿井工具,才终于有可能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双观看的眼睛,它现在的一切,就像它的千百年一样将永远默默无闻……秀山次郎的眼睛长久地停在镜头之中,品味着自己的兴奋和自信。两年来,他曾经无数次地通过这架蔡斯牌照相机的镜头观看银城,把银城的山川风物,人间万象,一次又一次地留在了照片上。秀山次郎和妹妹不一样,他这样做并非因为他喜欢中国。他对“支那”谈不上任何喜欢,更没有任何感情,他这样做是因为还没有任何一个日本人,像他一样如此深入到长江上游,深入到“支那”的西南腹地。秀山次郎在育人学校自己专门的暗室里把照片及时地冲洗出来,非常仔细地为那些所有的照片编排号码,注明时间,为每一幅照片编写了详细的说明。两年来他已经用照片积累了一本关于银城的书。秀山次郎坚信,这本影集不仅仅对日本有用,这些拖着辫子的“支那人”,终有一天也会为这本书留下的内容而感谢自己。
秀山次郎从遮光布的下面露出头,再次端详自己的画面,他发现那四个身挂腰刀手持鸟枪的士兵破坏了画面。他们和那些围观者一样,正笑嘻嘻地对着镜头,白亮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秀山次郎厌恶地挥起手来:“不要笑!你们!这样很不真实!你们!”
可是他的中国话说得很生硬,士兵们笑得更厉害了。
张三升在一旁帮腔:“各位军爷,各位军爷,帮帮忙!帮帮忙!”
人群里有人喊:“三升,三升,你啷个不站过去叫洋先生照你,你怕照丢了魂,别个就不怕么?”
张三升沉下脸来,“胡说八道些啥子嘛你们!秀山先生给我照过多少回了,我人还不是好好的,啷个就会把魂照丢了呢?”
嘴上这样说,可张三升知道这些人是故意在挑逗。他们不是怕丢魂,他们是在讲价钱,是在等着想看看秀山先生兜里的照片,是在算计着要得到那个布袋里的铜钱。
“你讲给洋先生听,帮忙不是白帮忙的!我们又不是傻瓜!”
张三升对秀山次郎尴尬地笑笑,“秀山先生,我讲给你这个头是开不起的,你硬要惯他们,银城人都是些最会算账的人……人都是些贱骨头……越惯越贱的骨头些!”
这又是一个经常要经历的场面。秀山次郎已经习以为常。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指,“给他们铜钱!不要耽误光线!”
张三升从怀里取出钱袋来,把铜钱一个一个地数给士兵们,每人五个。给过铜钱,张三升又再三嘱咐士兵们:“各位军爷,一寸光阴一寸金。秀山先生拍照片要靠阳婆的光,没得阳婆,啥子都照不到的!你们赶快些。”
第一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3)
士兵们拿了钱,果然不再嬉笑,一个个正颜威色,目不斜视。
秀山次郎急忙抢下了这个买来的场面。可他还是觉得不够满足,又和张三升边说边比划地解释了一阵。张三升终于弄明白了,他又朝士兵们走上去,指着那颗立在地上的人头询问:“刚刚是哪一位军爷把这颗人头摆拢来的?”看到有人在笑,他赶忙又说:“秀山先生想要你把人头托起照一下。”
那个士兵豪爽地走上去,抓起人头来举到胸前,“砍都砍得,举它一下怕啥子!”一面说着,一手提着人头的辫子高举过肩,一手持枪拄地,竟然学着戏台上武生的架势来了一个亮相。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叫起好来。
秀山次郎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不对!不对!你的不对……你的不真实……”
一面说着他又叫过张三升再次费劲地解释自己的意图,又焦急地指指西斜的太阳。因为一直跟着秀山次郎扛照相机,张三升学会了几句洋文。他咿咿啊啊地应答着,而后走过去重新摆弄那个士兵:“这位军爷,秀山先生是想要你蹲下,来来来,像这个样子才对头……”
那个士兵被张三升推着肩头蹲到了街道边,很不高兴地抱怨:“又不是摆棋给人看,蹲到起像啥子嘛,一点儿点儿看头都没得!”
秀山次郎点点头,再一次抢拍下这个满意的镜头。随即又对张三升摆摆指头:“给他。”
张三升不满地叫喊:“秀山先生,你硬是不听,你硬是不听,人都是些贱骨头,你越惯,他就越贱……二天你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冤枉钱!”
尽管嘴上这样说,可张三升知道钱是秀山先生的,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个扛机器的下人。自己也是秀山先生花了钱雇来的,他不能违抗秀山先生。张三升再次把五个铜钱放到士兵的手上。周围都是些羡慕的眼睛。大家似乎都还不满足,都在等着还有什么值得看看的事情。等着秀山次郎仔细地把照相机收拾停当之后。张三升一手提起装照相机的木箱,而后又把木制的三角支架扛到肩上,对围观的人群不耐烦地摆摆头,“走开!走开!不照了,今天不照了!还把路挡到起做啥子嘛你们!又不是牛些,听不懂人话的。”
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地让开一道缝隙。眼看着神秘而又阔气的洋先生带着他的机器昂然而去,大家很有一点失望。他们当中有人曾经亲眼看过那种叫照片的东西。那是秀山次郎为了说明照相的好处和无害,特意带在身上的几张照片。他时常需要反复拿出它们来,让那些担心被照丢了魂的“支那人”看看真实的证据。用证据告诉他们,那上面的人就是拍过照片的银城人,就是他们自己的邻居,他们无中生有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是愚昧可笑的。秀山次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围观的场面,已经不会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绪波动。理性在告诉他:就像一头牛没有必要理解圆周率一样,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得硝酸银照相底片和赛璐珞胶片之间的不同,更不可能理解天塞万能镜头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只要拿出那些“证据”和张三升袋子里的铜钱,秀山次郎可以像驯服动物一样解决一切难题。但是,这些“支那人”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被木头和玻璃密封的暗箱里装着一种叫做历史的东西。
西斜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玉泉山的背后,晚凉暗生的街道里已经没有了热气和阳光。西山顶上的半块残阳,抚摸着旧城连绵的瓦顶和高高的钟鼓楼,在斜辉的映照中留下一片无人观看的古朴和沉静。
出旧城西门不远,从大道上分出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岔路。顺着这条松林遮蔽的山路向西南走五里,就会走到谷底。一条松林苍莽的山谷,夹着一道翠绿蜿蜒的溪流,一路上幽深寂静,山气清冷。青山隔断了繁华纷乱的城市,眼里没有街道房屋,没有嘈杂的市声,也没有天车和牛群,除了林子里传来的鸟叫,甚至连行人也很少见到。这中间要路过两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路过一些高低错落,平坦如镜的水田。这两个村子一个叫上湾坝,一个叫下湾坝。山路下边,农夫们戴了斗笠躬身在田地里,牧童在水牛的身边挥镰割草,鸭群围在溪水边游戏,此起彼伏的鸡鸣,隔着雾气和炊烟在山谷里悠长地回响。过了上湾坝,水田消失的山谷骤然陡峭起来,巨石累累的河谷被溪水冲刷得纤尘不染。再向前走一里多路,一座吊桥横在了溪流上,隔着吊桥,溪流对岸笔直的绝壁下面,冒出一个青石砌就的寨堡。寨堡的大门上面嵌了一块石匾,匾上“松山”两字稳如泰山。远远看去,堡墙的垛口上边飞檐高耸、楼阁比肩。过了吊桥,走进那扇包满了铁钉和铁护板的大门,过甬道,上九级台阶,登上月台,再上九级台阶,迎面一座石坊门楼,门额上刻了四个古奥的篆字:青山白云。石坊后边又是另一番景致。一条从山岩间引进的溪水在院子里穿庭绕室,随着曲折的溪水,十步一桥,五步一栏。浓密如云的桂树、橘树下边错落着竹丛和花池。草木葱茏之中,白墙黑瓦,回廊蜿蜒,把说不尽的幽静和闲情凝固在屋宇之间。站在别墅的院子里你就会隐隐听到飞泉溅落的水声。院子的西北角是一片一亩大小的荷塘,一座雕梁画栋的石舫静静地“浮”在水边。荷塘北岸有一块气势峭拔形态如山的天然巨石,巨石上立着一个石柱石顶的四角亭。一眼看去巨石和石亭浑然一体,匠人当初不过是借势穿凿而已。沿卵石铺地的竹径绕过荷塘,顺石阶登上角亭,角亭里围放了四小一大,稍加打磨的石块当做桌凳。高踞在整个寨堡之上,视线豁然开朗,你会在骤然折拐的山谷尽头看见一道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顶上的凹口处,一股雪白的泉水仿佛一匹白绫飞溅而下,落在石壁下边墨绿的深潭里。石壁半腰横生出来一棵虬枝盘绕的古松,侧在那道白绫的旁边,好比一只挂在半空里的玄机奥然的如意。每到满月时分,山野幽暗,皓月当空,大荒无限之间,一线飞泉在高远的月光下与天地共语。置身其中,尘心涤荡,不知曾有多少感怀和神思随着淙淙水声流进夜空。这就是刘兰亭当初在下水关码头上,对朋友们夸耀的银城八景之最——“月照飞泉”。
就像牌坊街九思堂李家,有他们引以为豪的“古槐双坊”一样,敦睦堂刘家有他们名传四方的松山别墅。这座别墅自康熙五年建成以来,二百四十余年间,不知有多少官宦名流和刘家的主人一同坐在那个石亭里,听松涛震耳,看飞泉落谷,在举杯邀饮酒意微酣之际,把古往今来的悠悠岁月,变成了天长地久的“青山白云”。
这些风景,这道山谷里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银城敦睦堂刘家的世代产业。上、下湾坝两个村子里所有的农民也都是刘家的世代佃户。敦睦堂的先人们为自己家族的世代荣耀修建了这座松山别墅,把它和祠堂、族学一起定为永世不可划分也不可转卖的恒产。这座凭险而建的寨堡里长年养着三十名持枪家丁。堡内所需的粮食、蔬菜、四季瓜果、鱼肉家禽,都由上下湾坝两个村子供养。遵照以家族田亩地租供给祠堂蒸尝、族学费用的传统家规,这一条山谷中所有六百亩水田的地租,也划归别墅做修护保养的日常费用。盈余下来的费用只许留存不可挪用。松山别墅除了供刘家避暑居住而外,另以一半的房舍用做刘家私立的松山书院,以每年五百两银子的重金延聘儒林名宿做书院山长。凡刘姓后裔均可在此优先就读。家境贫困者免交“执敬礼金”。并且用巨资奖励用心科举的后代:“本堂子孙,生监应乡试者,助场费银二十两。童试县、府、院每场助卷费钱二串。入泮者助银一百两。补廪者助银二十两。乡试中试者助北上银四百两。拔贡者与中试同。会试中试及钦点翰林、官京师者每年助银四百两,已外任者不给……本祠佃户凡有六十岁以上者每年给谷一石……。”这一切规定都申报官府备案,立碑刻字放在敦睦堂的祠堂之内,要刘家子孙后代永世遵守,代代相传。这座别墅是闲情逸致的极致和象征,更是财富、知识和地位永远昌盛的保障。如果没有会贤茶楼的爆炸案,这风景,这山谷,这飞泉,这些劳碌的农民,这一派世世代代的幽静,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属于银城敦睦堂刘家,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留在《银城县志》发黄的书页上。如果没有这一天的爆炸,刘兰亭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地爱惜育人学校,也绝不会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定,竟然把自己推进如此艰难的选择。
刘兰亭是在石舫里等那道名菜的时候得到消息的。
依照惯例,中秋佳节刘三公把全家人都带到松山别墅来赏月听泉。刘三公最喜爱的那道“退秋鲜鱼”,自然也就要送到别墅来。刘三公的退秋鲜鱼在银城堪称一绝。离城十里,在玉泉山上有一条地下河,河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被叫做冷河。每年中秋前后,会有一种通体雪白的鱼随河水从地底的暗河里翻涌出来,鱼出现的时间前后只有十天左右,只在每天太阳出山的黎明时分才会从地底涌出来,而且是出水即死。这罕见的奇物被人称做退秋银鱼。所以要吃新鲜的退秋银鱼,就只有在河口岸边打捞之后立即烹调。敦睦堂的厨房掌班每年中秋前后这十天,都要派鱼夫、脚夫和厨师后半夜等在冷河河口,黎明时下网捕鱼,捕到后立即在河边剖腹刮鳞,调配佐料。退秋银鱼极其鲜美细腻,但因为生在地底长年不见阳光,属大阴大凉之物,要用老窖烈酒浸泡极品的枸杞子和高丽参一起烹制,如此才阴阳互补、凉热中和不伤脾胃。厨师把鱼剖腹、刮鳞淘洗干净,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取冷河河心的净水添锅,开锅后把鱼轻焯一遍,倒水,净锅。取一只带盖的细瓷钵碗,钵碗内加半碗去了油的鸡汤。炖鸡汤要杀一只当年下蛋的母鸡,在前一天用文火慢慢煨一整天。鸡汤下边用姜丝、葱丝垫底,枸杞子、高丽参片均匀撒在鱼体上。放精盐二钱,糖半匙,香菇三枚。最后一味调料,最为特殊,要用新开的桂花一两,这桂花取自敦睦堂老宅桂馨园内的百年丹桂。一切调配停当之后,用七层宣纸将钵碗覆盖,宣纸上压盖瓷碗盖。把严封的钵碗再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还用河心净水添锅,盖严。加足木炭,吹旺火焰,而后厨师跟随脚夫,快步肩担一路紧赶,这中间还要歇担加炭两次。等赶到城里时已是日上三竿,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在旧城穿街拐巷,人人都知道这是退秋鲜鱼蒸熟了,准准地赶在了刘三公晨起用餐的时间。等到上桌前,钵碗的盖子一掀开,鲜鱼雪白如玉,枸杞子猩红如花,扑鼻的香气盈堂满室,不用动嘴就已经先被这香气拿住了。银城人对退秋鲜鱼也是听说的多,尝到的少。凡是有幸吃过刘三公退秋鲜鱼的人,都说那是一口下肚终身难忘的仙品。如果在中秋节银城人看不见退秋鲜鱼进城,大家就知道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肯定是在西门外朝西南拐走了,那是刘三公一家人又去了松山别墅。
刘三公特别喜欢一家人坐在荷塘边的石舫里,一面用餐一面赏景。刘三公常常笑容满面地说,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可是这一天的上午,当厨师带着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走进石舫的时候,没等上菜,先报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在会贤茶楼下边被刺客当街炸死。安定营的聂大人已经领兵封了城,正在四下里搜捕刺客。船厅里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这一餐饭大家吃得索然无味,看见三公一言不发,谁也无心再品评那道退秋鲜鱼。推开碗盏之后,刘三公把刘兰亭独自一人叫到船头上问话:“七郎,你的育人学校该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啥子牵扯吧?”
刘兰亭断然否定:“爸,你不要多心。我现在啷个舍得拿我的学校去冒这个风险?”
刘三公看着儿子的眼睛又说:“七郎,你哥哥吸鸦片吸成了废物,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一个。你可要晓得轻重,举事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天王老子也担待不起的!我们敦睦堂上下有一百几十口人,有祖上传下来的基业,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你听清楚了没有?”
刘兰亭低下眼睛看着满塘的荷叶,“爸,我晓得。”
刘三公的声音颤抖起来,“七郎,你的命只有一条。可我们刘家这一百几十条命都在我手上管起!”
“爸,我晓得。”
“七郎你想好,九妹已经怀了娃儿,再过七八个月你就是做父亲的人了,九妹和娃儿今后都要靠你!”
刘兰亭还是那几个字,“爸,我晓得。”
这原本就是一场理由和结论都不用争论的谈话。已经可以闻到的血腥味,和没顶而来的恐惧,把父子两人僵滞在雕梁画栋的石舫上。眼前的荷塘像一个刚刚出浴的女人,慵懒而又清新。身后的石舫里已经空无一人,餐桌上是美宴之后四下零落的精致和讲究,混乱的碗盏,剔剩的骨架,仿佛是良辰美景的尸体,刺目地遗裸在桌面上。船头上,父子两人私下里这场生死攸关的谈话,被淹没在阵阵松涛和飞泉落谷的混唱之中。堡墙外面,从容不迫的青山白云,一如往日的高远宁静。一阵曼妙的箫管之声从戏楼那边传过来,这是敦睦堂自养的川剧戏班玉庆班奏起了开场戏的曲子。心急的女眷们早已经都挤到戏楼两边的回廊里,等着上演最当红的《情探》。
刘兰亭只说了一半实话。如今的他已经真是舍不得用自己心爱的学校去冒任何风险了。可当初正是他自己,把密谋暴动和兴办学校这两件事情,一起带回到银城来的。他在石舫里听到消息的同时就猜出是谁冒死做了这件事情。按照东京同盟会总部的秘密决议,暴动马上要在近期举行,省城的暴动失败后,银城同盟会得到的指令是:等待总指挥的到来,到时按照密约与周围各县同时举事,夺取银城。可现在总指挥还没有见到,一切都还在等待和准备之中。这场几近自杀式的爆炸刺杀,完全是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看着满塘零乱的荷叶,心慌意乱之中,刘兰亭才真正地感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眼看着,父子两代人用九年的心血做成的事业,正在一场无法退出的事件之中陷入血光之灾……。
早在九年前,大清光绪二十七年,西元1901年春天,省城选派官费留学生去日本留学,这是自古以来几千年都没有见过的事。就在这同一年的秋天,敦睦堂的刘三公出人意外地,把自己十七岁的二儿子刘兰亭自费送到日本去留学。为此刘三公特别安排了一个叫宝儿的家童一起去做伴。宝儿是八年前被刘三公买回家里来的。八年前,也就是光绪十九年,银城出了两件大事至今被人念念不忘。一件是银城遇到百年不见的连年大旱死人无数,一件是敦睦堂刘三公出八万两白银赈救灾民,地方官员奏报朝廷,被皇上赏赐二品顶戴,加封按察使衔,一时传为佳话。那一年,桐江、银城一带十几个州县连年大旱成灾,饿殍遍野。灾民们都认定银城是个钱粮屯集之地,纷纷从四面八方拥向银城。一时间,新旧两城挤满了流落街头、卖儿鬻女的灾民。大街上的死尸一开始还是用人抬,后来赶不及,就用牛车整车整车往城外拉。最惨的一天,倒卧在城门洞里的尸体多得竟然打不开城门。宝儿就是在那时被刘三公花一两银子买到家里来的。那一天已经是中秋节,刘三公从赈灾的粥棚上忙碌一天返回家来。刚刚从半死的人群里脱了身的刘三公,又在自家门前看到身上插了草标的宝儿跪在大门对面。见到三公下了轿子,仆人们慌忙解释说已经赶了几回,就是赶不走。卖孩子的男人跪在地上流泪求告说,一家人已经饿死三口,娃儿的妈妈也已经饿死,不然也不会赶着中秋节来卖骨肉,只要一千文钱,若是嫌贵就一文也不要了,只求给孩子放一条生路。银城内外哪一个逃荒人没有喝过三公的稀饭,哪一个不晓得三公是活菩萨转世。看着那浑身褴褛的一对父子,想着自己已经花出去的几万两银子,刘三公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来,真是苍天不悯,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救下这如蝼蚁般拥来的灾民。想想马上就是自己的生日,权当是为自己修行阴骘,再多救一条命吧。刘三公苦叹一声,当下出了一两银子把孩子买下。并又吩咐给这孩子剃了头,洗了澡,换了衣服,让他住在仆人房里。刘三公还又另外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宝儿,要他和族学里的孩子们一起开蒙读书。让刘三公意外的是,这孩子读起书来竟然是分外的踏实用功。第二年雨季之后灾情解除,灾民返回乡里,银城人又恢复到往日的生活中。当刘三公被皇上降旨加封的消息传出后,敲锣打鼓、结彩抬匾赶来庆祝和致谢的民众再一次挤满了街道。
随着年龄渐长,宝儿成了刘三公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家童。三公说只有让宝儿做伴同去留洋他才能放心。为了郑重其事,临行前刘三公把十五岁的宝儿认做了干儿子,要宝儿给他当堂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刘三公给宝儿准备下全套行装,又赏给宝儿五十两银子。等到中秋之后给刘三公过了生日,刘兰亭就和宝儿一同启程上路。主仆二人跪别父母,又在祠堂里焚香跪拜,告别祖先,就此远离家乡,漂洋过海。这件事情,当年曾在银城轰动一时。尽管银城的盐商们在数百年的商业经营中,历练出一种开放的眼光,和敏锐的应变本能,可这种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的事情还是叫银城人难以接受。刘兰亭在本堂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乳名就随排行叫了“七郎”。看着七郎和宝儿乘坐的帆船出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飘飘荡荡随着银溪一起隐没在天地苍茫之处。族里的人都说三公待七郎好狠心。远离故土漂洋过海去“留学”,在当时几乎被所有的人视为畏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肯放弃科举的正途,去受这份前途渺茫的洋罪。刘三公受族人推举做了几十年的敦睦堂盐场总办,他手里的权力和银子真不知可以买下多少荣华富贵。可自从刘三公在重庆码头上看过一次洋人的铁甲炮船之后,就下决心要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去学洋务。没有人会料想到,四年以后,朝廷竟然真的正式下诏废除科举设立新学。世世代代读子曰的人们,被这场巨变连根拔起,生不如死。大家这才看到了刘三公的远见。那时的刘兰亭早已经读完预科,已是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二年级的学生了。而同去伴读的宝儿因为聪明好学,刘兰亭不舍得叫他放弃学习,索性另外雇了人来打杂跑腿。受了主人的恩情,宝儿只有用发奋读书来报答。先考入成城学校的军事预科,接着又在刘兰亭考入东京帝大的同一年,他也在东京考入了陆军士官学校,随后经由朝廷派去的督学审定转为官费资格。报考成城学校之前,为了表明心志,刘兰亭亲自为宝儿取了新名:刘振武。从此主仆二人情同手足,真正以兄弟相称。消息传回家来,上上下下一片欢欣鼓舞。都说三公好眼光、好福气、好造化,竟然同时得了一文一武两个留洋的儿子。在新学遍地、留洋成风的潮流中,敦睦堂刘家在银城早已经是先声夺人、硕果累累了。转眼间,银城盐商的子弟们纷纷效仿刘兰亭,漂洋过海求学东瀛。银城的几座旧书院一时无书可教,门庭冷落,无法改办新学的只好关门了事。松山书院紧跟潮流,在刘三公的推动之下先改为松山初等小学堂,又改为松山两等小学堂,从省城延聘教员,引进算学,国文课本,格致图说,中外地图等等新式教材,创建了银城历史上第一所完全包括初等、高等两级的新式小学。有了这座两等小学堂的开创,刘兰亭要在银城创办第一所新式中学的雄心壮志也才有了真正的可能。还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时候,刘兰亭就请一家建筑设计所画了育人学校的建筑图纸寄回银城,特别嘱咐父亲要从重庆请来建筑师严格依照图纸监督修建。等到刘兰亭带着日本教员和全套教学器材回到家乡的时候,轰动的浪潮久久不能平息。银城人从来没有见过风雨操场上的那些跳台、单杠、双杠、天桥、浪桥、软梯,更没有见过什么试管、烧杯、地球仪。每当音乐课的风琴声响起来,或是学生列队出操的时候,总有许多好奇的人远远围观,久看不散。就像刘兰亭预言的那样,那座崭新的红砖三层教学楼,成了银城最吸引人的新景致。为了适应新潮流,学校在正式招收适龄学生的同时,又特别举办留学日语培训班和速成师范班,这让周围各县的富家子弟趋之若鹜。就在今年暑假期间,省城举办全省中等学校学生运动会,育人学校派出八十人的高年级同学,按照日本学校的样式,穿着统一校服参加比赛。在鲜艳的校旗和一支鼓号队的引领下,八十位育人同学一律的黄色斜纹布衣裤,同样的黄布黑檐学生帽,黑皮鞋,列方阵入场,引得全场欢呼不已、掌声雷动。在随后的团体器械体操比赛中,育人学校从日本买回的哑铃、木棒、铁环更是许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情。育人学校理所当然地夺得全省团体第一名的锦旗。育人学校从此闻名全省,转眼变成了一块金字招牌。为此,刘三公甚至痛快地答应明年再扩建校舍,扩大招生。刘兰亭一心希望创建家乡的新式教育,可他没有想到,这事业竟然像开凿盐井一样可以为敦睦堂赚钱。直到这时他才稍稍猜到了一点父亲当年深远的用心,他才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毫不吝惜地为修建新校舍慷慨出资。可深谋远虑、开明大度的刘三公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把革命党和武装暴动搅到创办新学校的事情里来。
利用办学校为革命活动做掩护的决定,是刘兰亭自己做出的。可是当年刘兰亭在东京秘密加入同盟会,毅然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时,并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学校。两年来刘兰亭一直利用学校的特殊地位鼓吹新思想,发展新会员。并且一直利用学校购买教学器材来做掩护,从日本秘密购买武器和配制炸药用的原料。敦睦堂充足的资金和育人学校优越的地位,使刘兰亭成为同盟会银城分会不可替代的领导人。当那个密谋中的暴动一天天临近的时候,育人学校的事业也一天天蒸蒸日上。渐渐地,刘兰亭觉得自己陷入在革命和学校的两难之中。要么就避开学校选择革命,要么就只问教育一心办学。这样,两件事情也许还能各得其所。可是,现在自己却眼睁睁地落进了最糟糕的处境:让学校和革命同时毁灭。和父亲谈话之后,刘兰亭本打算立刻赶到学校去,但却被刘三公断然制止了。刘三公派人快马回城去打探消息,在没有新的消息之前,他命令家丁升起吊桥,不许任何人跨出寨堡一步。
这一晚,刘兰亭在煎熬中整夜难眠,已经听到第三遍鸡叫,他还是睡不着。一团漆黑之中他有几分烦躁地把身边的妻子揽进怀里来。浓睡之中的女人浑身酥软,被丈夫渴望的臂膀搅动起来,似醒非醒之中却十分入微地迎合着,贴身的丝绸衣裤在蠕动中,被她熟练轻盈地褪下来。温软的身子像正午的沙滩一样吸吮着碰撞的激流,两条温暖的白臂环绕在刘兰亭焦渴的身体上。刘兰亭本有些急切的动作,落在这温软的胳膊和身体之中,不由得缓慢下来,无眠的烦躁瞬时变成如水的柔情。刘兰亭不由得吟唤着妻子的乳名,九妹,九妹……你好软。女人摄魂夺魄地应答着,七郎,七郎……你慢些,当心碰了娃儿的胎气……刘兰亭深深地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温暖的融化从每一寸皮肤的厮磨中,透骨穿髓地传遍全身……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失眠的烦躁,和眼前这场可怕的血光之灾。
刘兰亭明白,就连自己怀中心爱的九妹,也都是父亲的深谋远虑的结果。九妹是陶淑堂赵幺公家的小女儿,名叫赵舜清。这门亲事还是刘兰亭在东京读书时就定下的。父亲曾在信里一再告诉他说,这不但是一件门当户对的婚姻,也是一件男女相配的婚姻,回来包你心满意足。离家六七载,刘兰亭已经想象不出赵幺公的小女儿是什么模样。回到银城后刘兰亭才知道,原来模样标致的九妹,不但是参加“天足会”放了小脚的新式妇女,而且是桐江女子师范教习所的毕业生。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在见过容貌夺人的九妹之后,刘兰亭高兴地接受了这件门当户对的婚姻。早已等得心焦的双方家长,立即选了良辰吉日为儿女完婚。留学七年的刘兰亭,几乎是离了船舱即入洞房。在按照父亲的安排举办了传统婚礼的第二天,刘兰亭又在家里举办自己设计的新式婚礼。他把专门为父亲留下的那条长辫子盘在头顶,压在礼帽下边。又特意把日本同事们请到家里来为自己照相、帮忙。一架美国制造的留声机,在银城人瞠目结舌难以相信的目光中,播放着《欢乐颂》雄壮的旋律。一对新人胸佩红花,在伴郎秀山次郎和伴娘秀山芳子的陪伴下,缓缓走入亲朋云集的客厅。新郎头戴礼帽、西服革履,新娘发髻高盘、婚纱曳地。在司仪鹰野寅藏的引导下,两人先为父母行鞠躬礼,再对亲友鞠躬,而后夫妻互相鞠躬。这样的婚礼在银城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前来争睹的人群几乎挤破了刘家的大门。更叫银城人吃惊的是,刘兰亭、赵舜清这对新式夫妇,结婚以后居然一起做事,每天同出同入,都在育人学校做教员。这简直像是一个现世的神话,在银城或被传颂、或被猜测、或被指责。见过世面的银城盐商们都在感慨,世道真的是要大变了。每每在亲友面前提及此事,刘三公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七郎是留了洋转回来的新派人,我哪里会糊涂到要给他配一个小脚的女人。”结婚以后,刘兰亭对九妹的喜爱与日俱增。他常常对妻子笑着说:“亏得爸爸为我抢在别人前面!”可是现在,这些所有的美满和亲情都叫刘兰亭忧心如焚。搂着娇柔的妻子,刘兰亭甚至有些羡慕欧阳朗云。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没有家室的拖累,没有家族的后顾之忧,在面临杀身之祸的时候,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牵挂和煎熬了。
在撩起的帏帐下边,刘兰亭一直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辗转之中心脏的跳动清晰可辨。身边的妻子已经又睡熟了。因为在“害喜”,九妹已经不和家里人一起用餐。昨天上午石舫里的事情刘兰亭回来后只字未提,他不想让怀孕的妻子受到惊吓。寂寞中,又有雄壮的鸡鸣从远处划破到黎明前的黑暗里来。窗外是秋虫们时断时续的悲鸣。山谷那边淙淙的泉水,像是琴声,又像是一个女人哀怨的抽泣声,被黑暗窒息在深不可及的地方。一只萤火虫在对面的窗棂上晃动起来,飘渺遥远得好像隔着辽阔的天河。熬人的长夜中,刘兰亭又想起了那位迟迟不到的总指挥。妻子的鼻息轻轻地拂到脸上来,无比的柔情和锥心的绝望同时涌上心头,刘兰亭忽然想到:此夜也许竟是和九妹的诀别。
第二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1)
聂芹轩心不在焉地把白银水烟杆含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这才发现烟丝早已燃尽,连捏在右手上的火捻也熄灭多时了。聂芹轩无心再吸,把水烟袋和火捻缓缓地推到肘边的桌面上。回廊外面,随着升起来的暮色,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银溪两岸的灯火在闪动。呜咽的海螺声从上、下水关远远地传过来,在召集离营的士兵回营。再过一会儿,鼓楼上初更的鼓声响过之后,旧城就要四门紧闭,城楼上会挂起相互联系的号灯。只要城门一关,旧城就变成一座用石头围起来的坚固堡垒。在知府被刺杀之后的第三天,银城和省城相互联系的电报线也被割断,派出去修复线路的士兵又在桐岭山中失去了联络,生死未卜。桐岭山上三星寨、陈家坳数乡农民忽然杀了保甲聚众闹事,据说已经聚集了一两千人,席卷了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事态正在急剧扩大。与此同时,周围各地到处传出革命党要举行暴动夺取银城的消息,聂芹轩守卫的银城转眼间陷入在危急之中,变成了一座孤城。
聂芹轩在银城驻守了十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入客居的情怀难以自拔。聂芹轩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武举出身的绿营兵,做到六品千总已经熬到头了。告老还乡也罢,裁汰冗员也罢,总之年过半百晋升无望,已经可以回家,已经接到裁汰军令,已经在交接军务。在银城客居十载,从此连客也不必再做了。在绿营从军半生,从此终于可以解甲归田了。即便没有那道裁汰军令,聂芹轩也早已看出来自己的结局。这些年来,废武举、废科举,又是裁汰绿营,又是兴建武备学堂,又是新建陆军,又是洋枪洋炮、洋军装,又是新官制、新兵制,连兵部衙门也改叫了陆军部。自己这个读《武经七书》、《孙子附解》,练弓矢刀石、马步骑射的武举人,就像架子上那些没用的长矛、大刀一样,早就过时了。可眼前这场突然的事变,把自己拖进一场无法推委的生死恶战。好比一个过客忽然被人强拉到众目睽睽的戏台上。万头攒动、满目嘈杂之中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误会。他们不知道自己就像手边的这只水烟袋,早已经火熄烟冷与世无争了。听着沉沉暮霭中传来的鼓声,聂芹轩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天知道这座石头城到底是把自己囚禁在里边了,还是把自己的敌人囚禁在里边了。
自古以来每逢动荡,银城都是必争之地,原因很简单:因为银城是一座银山,更因为银城是长江中、上游广大地区食用盐的主要来源。银城的财富和灾难都是因为它的盐。为此银城的盐商们向朝廷建议主动捐资修建了这座石头城。明朝嘉靖年间,耗资十八万两白银,历时九年重建的城墙,无疑是一个杰作。它全部是用打凿的青石砌成。在借山势开凿出的空地上,巨大的石条垒出的城墙高四丈,底厚两丈,顶厚一丈。整座城东西宽三百五十丈,南北长四百丈,周长十里,四面城门各有城楼一座。为了加固防守,在东临银溪,西临玉泉山的两侧又加修瓮城。十里长的城墙上建有炮台垛口三千一百个。每侧城门各设红衣火炮四门。居高临下的地形,使整座城堡依天而立,伟岸夺人。城里有两股很大的泉水和玉泉山的水脉相连,一年四季涌流不断。专门为此又铺设了暗渠,在城内开凿了两个堰塘,一个清塘,用来饮用,一个浊塘,用来洗涮。两塘的水都从暗渠汇入银溪。有了铁桶一般的石墙,有了充足的水源,再加上仓库里长年囤积的粮食,旧城自然成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除了县衙、军营而外,所有捐资的富商大户,所有八大盐场的总柜房,所有的钱庄、票号、店铺、仓库自然也都尽量集中在这石头城内。银城人花了九年时间、十八万两银子建了这座石头城,然后,再把自己的财富和自己对财富的梦想,一起牢牢地囚禁在这石头城里。把危险和动荡一次又一次地阻挡在石头城外。
当银城人陷入在谣言四起的恐慌之中的时候,作为军人,聂芹轩却在来势汹汹的危急中,看透了对手的混乱和盲目。在刺杀知府、割断电报线路以后,革命党并没有立即发起全面的暴动。聂芹轩已经抢在对手的前面把知府被刺的消息传到省城,现在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人马,已经在增援的路上。坐快脚滑竿,四人轮抬,从银城步行,经鸡鸣镇,过桐岭关,到达省城的时间要五天。增援的部队带着两门山炮翻越桐岭,最快也得要六、七天之后才能赶到。聂芹轩料定三星寨的那些乌合之众,根本挡不住来增援的洋枪洋炮。也就是说暴动者取胜的机会只有六、七天,要么六、七天之内占领银城,要么他们就只有等着吃败仗。聂芹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固守待援。他现在完全可以依赖和相信这座石头城。聂芹轩猜度着自己的对手,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弄不明白那位总指挥在战斗打响之前,这样匆忙地暴露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把刺杀知府和割断电报线路这两件事情,毫无道理地颠倒过来做?在算准了时间的优势之后,聂芹轩决心要见见这位有勇无谋、头脑昏乱的总指挥。他下令两天之内赶制出十八个站笼,把自己从会贤茶楼抓来的十八名疑犯通通关进站笼,在军营大门前一字排开。而后把通告贴遍全城:限刺杀知府大人的凶手和乱党总指挥立即前来自首,否则,每天午时,要在站笼里处死三人,直到全部杀光。每次行刑前要鸣锣示众,高声宣读通告。于是,戒备森严的军营门前,十八个戴枷的疑犯被钉死在十八个白森森的木笼里。被枷板卡住的头和双手露出在站笼的顶上,每个犯人脚下都垫了几层砖。只要把脚下的砖撤走,卡紧脖子的枷板就会像绞索一样把人勒死。行刑时间的长短,全在于砖的高低。如果一层一层慢慢撤去垫砖,犯人只能踮起脚尖来支撑身体苟延时间,直至力竭不支,折磨的过程也就会很长。每到此时,被杀者的挣扎、惨叫、哭号、咒骂、哀求,会和他们的眼泪、鼻涕、汗水、鲜血、粪便一起在站笼里被榨出来。站笼给人的恐怖不是它带来的死亡,而是它故意残酷逼迫出来的死亡的过程。在那个钉死的笼子里,你会眼睁睁地看到,一个人是怎么被榨干了所有的自尊心,变成为一只可以任意宰杀的畜牲。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聂芹轩已经下令先处死三个人。他命令把那三具尸体照样留在木笼里,和剩下的十五个活人摆在一起。为保证这剩下的十五个人活着受刑,每人每天喂稀粥两碗。与此同时,聂芹轩极为秘密地派出两名化装的密探,要他们日夜监视育人学校的一切变动,随时向自己报告。聂芹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像所有的军人一样,在按部就班地应对着眼前的事变,耐心地等待着水到渠成的结果。
只是聂芹轩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索然无味,总有一种代人受过的失落和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知府要造反,偏偏又碰到知县丁忧告缺。这座装满了井盐和银子,也装满了恐慌和谣言的石头城内,只剩下自己这个已经被裁汰还乡的绿营老兵来支撑局面。那个巡防营统领的头衔,对聂芹轩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现在哪怕做了一品大员,也逃不出末世遗臣的命运。如此想来,乱党的炸弹竟是成就了袁雪门大人。袁大人虽然被乱党的炸弹碎尸万段,可袁大人到底还是做了大清朝的忠烈……可惜的是,古往今来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古往今来的忠烈心里到底有多少生逢末世的苦涩和凄凉。
聂芹轩离开太师椅,在回廊中缓步徘徊,心里反复思量着自己的部署。上水关、下水关各派一百人守护,既可以防止对手从水路偷袭,又可和城里的主力相互支援。城墙上派了三百人日夜不停地换班巡逻。所有留在军营里的士兵,也分成两批轮换,一半人休息的时候,另外一半人持枪待命,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所有的路口、桥头、码头设卡盘查一切来往行人,在刺客被捕之前禁止任何人擅自离开银城。命令邮局扣押拆检收到的一切信件。此外军营里准备了充足的水和粮食。袁大人临行前留下的十几箱子弹和炮弹足够应付使用许多天。即便是增援的部队被拖延几天也足够支撑。旧城的城墙是顺山势而建,城内地形也是高低有致,最高的地点就是军营和县衙。即便城被攻破,军营和县衙也还可以有最后依凭的地势可守。有精锐强大的援军,有洋枪洋炮,有固若金汤的石头城,聂芹轩可以说是胜算在握。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让他摆脱心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末世的悲凉。自己如此精心策划、竭尽全力要对付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过是那些平常低声下气的平头百姓。可这些低声下气多如蝼蚁的人,现在却是从四面八方遍地拥来。即便自己此一战大获全胜,即便自己也像袁大人一样为朝廷粉身碎骨,可也还是挡不住这四面八方遍地拥来的蝼蚁们。大清朝这匹又老又病的瘦马,早晚要倒毙在路上,早晚要被这些遍地拥来的蝼蚁们啃得连骨头也剩不下。等到大清朝被敲骨吸髓吃干净,这些遍地如麻的蝼蚁们就会散尽走光,谁也不知道它们何来何去,谁也不知道它们姓甚名谁……反复思量之间,天已经完全黑尽,星星还没有升上来。沉闷的黑暗好像地牢的墙壁一样,把人窒息在包围之中。可聂芹轩觉得这眼前的黑夜,远不如自己心里漆黑无边。黑暗中,四门紧闭的石头城仿佛沉没到无边无底的深渊。一阵凄厉的惨叫隔着黑沉沉的夜幕传过来,随后又是一阵士兵的斥骂声。聂芹轩停下来,在黑暗中打量着这座鬼域一般的石头城,一时间乡愁无限。
岳天义站在缠满了红布条的太师椅上,从桐岭关残墙的垛口里看看东边,又看看西边。天气很好,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是个青天白日的大晴天。而后,岳天义再看看东边,再看看西边。无论东边还是西边,都没有人影,都是空空荡荡的。这条连通省城和银城的官道上连半个官军的人影也没有。这叫岳天义又失望又泄气——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你杀了总保和甲长、砍了官府的“顺风耳”、占了要道关口、立了大旗来造反,可是没有人来搭腔。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早知道这么空闲,早知道这么好的天气,还不如在三星寨的家里多住两天。
没有风,竖在墙垛上的那面黑色的角旗一动不动地垂在墙头上。旗子吹不展,谁也看不见旗子上那几个绣上去的金黄大字:金鹏大元帅。那几个字虽然粗针大脚绣得匆忙,可到底是请个秀才写的,到底是周周正正的。可惜没有风,什么也看不见。正午的太阳把那条空荡荡的官道晒得又白又长,把守卫在关口上的弟兄们晒得又软又困。岳天义有点后悔挑错了旗子。如果听了那个班主的话,选一面帅旗挂起来,不用风吹,它也是伸伸展展的。昨天杀到板桥镇,遇上唱堂会的戏班子。岳天义扣下戏班叫他们唱了一台“草船借箭”。唱完戏之后,岳天义说想和戏班借几样东西用。戏班的王班主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他早就恨死那些满人了,说他一心拥戴岳飞转世的岳大元帅。他打开行头箱子叫岳天义随便挑。众人吵着说先要那套皇帝穿的龙袍、龙冠,要造反夺天下,这套东西是断不能没有的。拿了龙袍龙冠之后,岳天义说还要为天义军挑一面帅旗。左将军岳新寿说皇帝老子都是用的黄颜色,要黄旗。右将军岳新年说天下人过年娶亲都是用红色,我们天义军旗开得胜,还是红旗喜庆。等自己这两个儿子说完了,岳天义站出来拿主意:“新寿,新年,你们弟兄不用争吵,青云观的陈道长说北方之神玄武主黑色,祭祀玄武要披发、黑衣、仗剑、从者执黑旗。我们桐岭山、三星寨都在银城的北面,就该用黑旗。”听见岳天义这样说,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对头!对头!还是大元帅晓得道理!”王班主发愁道:“可我手上没有黑颜色的帅旗。黑旗只有这一面角旗还大些。”众人一哄而上举起这面镶了火焰形红边的黑角旗,又是一阵乱喊:“要得,要得,这面旗又大又黑,安逸得很!”龙袍、龙冠有了,帅旗也有了。岳天义笑笑说,还想借件东西。王班主连连点头,要得,要得。岳天义说:“王班主,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看你识文断字,人也精明。我想借你给我们天义军做军师。”王班主吓得跪在地下大哭,“岳大元帅呀,我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还有一双儿女……东西你尽管拿,人啷个好借给你……我是个唱戏的,我啷个晓得当兵打仗的事情些?”岳天义很不高兴,“我要借你的人,又不是借你的头。你在台上唱诸葛亮呼风唤雨做军师,为啥子就不能为我做军师?”众弟兄在一旁大吼:“大元帅要你做你就做,你不要不识抬举!”可王班主早吓得软成一摊泥,身子下边竟然尿湿了一大片。众人在一旁又是笑又是骂,都说你这个草包只会尿裤子,哪里配做我们天义军的军师。岳天义只好苦笑着放王班主回家去孝敬老母亲。
现在,那面黑旗就在墙头上垂着,好像也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四面山野间露出来的红土,就像是被阳婆烤熟的牛肉,热烘烘地贴在山坡上。在立誓造反的那天晚上,喝了血酒之后,岳天义对站在火把下边的袍哥弟兄们说:“大家都知道了,桐江知府前天在银城叫人炸死了,现在天下人都要造满人的反。我们哥老会本来就是为的反对满人才立事的。造反就是为了夺满人的天下。满人的天下别人夺得我们袍哥也夺得。再说这天下当年就是满人从我们汉人手里夺走的,我们如今不过是要再把它夺回来。既要造反就要师出有名。我姓岳,宋朝抗金大英雄岳飞也姓岳。我岳天义是岳飞转世。岳飞是大鹏金翅鸟转世,我就是‘金鹏大元帅’!我岳天义做的这些事情,都是正合‘天意’,你们大家就跟上我岳天义的名字叫‘天义军’!”袍哥弟兄们举着雪亮的大刀、长矛,举着熊熊的火把,高呼“金鹏大元帅万岁,万万岁!”当时就冲出去杀了三星寨的甲长,抢了张财主的粮仓,烧了寨里的天主堂。有人说,寨边官道上的那些电线杆是官府的“顺风耳”,能把几千几百里之外的事情都传到官府里去,我们造反的事情这“顺风耳”肯定要通风报信。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把立在官道边上的电报线杆砍了十几根。第二天,天义军乘胜出击,一路杀过陈家坳、板桥镇。一路上照旧还是杀保甲、杀老财、分粮食、分浮财。各个村寨的袍哥、农民纷纷响应,天义军眨眼间聚起一两千人。人一多,事情也就多。岳天义这才发现,你只要有一顿饭供不上,就会有人拖起长矛背着包袱转回家。闹得岳天义至今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人马。人一多,主意、号令也乱起来。自己的弟兄们动不动就会舞刀弄枪一争高低。一两千人的队伍要有安营扎寨的住处,要有足够的粮食、菜蔬,要有人通风报信、传送号令,大刀长矛、鸟枪、土炮要有人管。就连做饭用的铁锅也成了大问题,已经有人为争抢铁锅做饭打伤了自己的弟兄。真正的千头万绪,焦头烂额。铁匠出身的岳天义只做过三星寨的袍哥龙头老大,没有当过一天兵,如今才知道大元帅不是好当的。本想请个识文断字的军师来帮忙,可又没有请到。情急之下岳天义只好先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用起来,哥哥新寿封了左将军,弟弟新年封了右将军。左右二将军一封,事情果然好起来。两位将军说是行军辛苦,从此再不用大元帅走路。可岳天义又不会骑马。于是命人用红布条缠了一把太师椅,两根竹竿一架,四个轿夫一抬,从此金鹏大元帅就有了自己的坐骑。坐在太师椅上的岳天义心里非常明白,在杀了三星寨、陈家坳、板桥镇的老财之后,他必须得有新的事情叫自己的弟兄们去做。一天没有事情做,这一两千人的心就笼络不住。一天没有事情做,谁也说不清自己搅起来的这股水要冲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他更明白,到现在为止,这支队伍还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一次仗。更不用说打硬仗,打恶仗。岳天义实在料不准自己的队伍到底能不能打仗。所以他才决定来到这个没有一兵一卒把守的桐岭关。岳天义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去攻打桐江府,还是先去攻打银城。在主意未定之前,这支千把人的队伍总得有个住处,总得有个支锅造饭的地方。
其实,桐岭关是个被废弃的关口。早在明朝初年修建的关口,到了清朝就废弃不用了。关口内原有的营房和敌楼早就坍塌成碎石乱土,能用的砖瓦、木料都被附近的村民拆走,或者用来盖房子,或者用来搭建牛棚马圈。除了东门的城墙还留下大致的轮廓而外,这座当年的雄关,只剩下一堆残缺的尸骨。几百年的岁月,几百年的是非,在太阳下边,变成野藤荒草爬满了残墙。
正在岳天义心里烦闷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告,西边五里之外有一队官军二十几个人,正从银城方向朝桐岭关走过来,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关口已经被人占了。岳天义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命令左将军岳新寿带领一队精壮弟兄去埋伏在路边,一定要把官军全都活捉回来,一个不许杀,一个不许伤,要留下来派用场。左将军略施小计,先把人马埋伏在路边,自己又和另外十几个弟兄扮成担货的脚夫歇在路上等。果然兵不血刃,一举把官军全部拿下。不用一个时辰,被俘的官军已经被押到岳天义的面前。原来这二十几个官军是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派出来的。为首的是一名哨长,领了两棚士兵,四名脚夫,出来巡查修复电报线路。左将军岳新寿把二十五名俘虏五花大绑,押到大元帅面前,喝令俘虏们跪下听审。
岳天义威严地拖长了声音:“你们说说,桐江知府在银城被炸死的事情可是真的?”
脚夫们慌忙回答:“真的,真的,袁大人叫炸弹炸成一坨一块的,装了一箩筐……”
“你们出来就是为的修理官府的顺风耳?”看看没有人回答,岳天义又更正道:“就是你们说的啥子电线报?”
有士兵抬起头来回话:“是,是。"岳天义加重了语气,“我们天义军是来造反的,你们今天落到我的手里晓不晓得是该砍脑壳的?”
左将军立刻应声喝令:“刀斧手伺候!”随着喝令,俘虏们的头上架起一片雪亮的鬼头刀。跪着的俘虏们吓得乱喊:“晓得,晓得,还求大元帅饶命……”
可岳天义并不真的想砍这些人的脑壳,他只是想叫他们明白现在谁能救他们一命。岳天义记得《水浒》里的宋江,《三国演义》里的刘备,是怎么收服降将的,他相信自己也照样能做到。岳天义转向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你是他们的头领?你就是那个哨长?”
哨长点点头。
“你是想救你的弟兄,还是想和他们一起砍脑壳?”
哨长低头不语。可他身边已经又响起一片哀求声:“岳哨长,你啷个见死不救,你不能没得良心呀……”
听见那个军官居然也姓岳,岳天义不由得心花怒放,连忙追问:“你叫啥子名字?”
“在下姓岳,名绍武。”
岳天义再也顾不上威严,连忙学着宋公明、刘皇叔的样子,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哨长说:“好!好!好!又来了一个本家的弟兄,你啷个不早些说清楚嘛?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岳字。这才是老天助我!”又转过脸来命令手下说:“还不快些给岳哨长松绑!快些搬过一块石头来给他坐!”
等到两人都坐下来,岳天义更是开怀大笑,“我虽比不上及时雨宋江,也还懂得些江湖义气。我们都是汉人,我们汉人要杀的是满人,要夺的是满人的天下。只要愿意投到我们天义军大旗下来造反的,就都是自己的弟兄。岳哨长,你已经做到哨长,自然比我懂得练兵打仗的事情,我们天义军的军师就让你来做!你的这些弟兄从此也都是天义军的弟兄。我正在发愁我领的这些泥脚杆如何练兵打仗,老天就把你给我送到门上!这才是天遂人愿!安逸得很呐!”
看到自己在转眼之间就从死囚变成了“军师”,岳哨长不由得一头雾水,有些转不过弯来,像尊泥胎一样呆坐在石头上。
岳天义在一旁催问:“岳哨长,要你来做我们天义军的军师还不算辱没了你吧?你可还有些啥子话要讲?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军师,你和你的弟兄们就都是我们天义军的弟兄!都是一家人!”
看到大元帅免除了砍头之罪,得救的士兵们都感激涕零地朝大元帅跪拜不止。一面又催促自己的长官:“岳哨长,你再莫推托了,弟兄们的命都攥在你的手上!你就答应下来,做了这个军师吧!”
岳哨长眼看自己再没有退路,只好对岳天义抱拳拱手道:“蒙大元帅看得起,我就只好虚受错爱了。”
心满意足的岳天义一面命令给大家松绑,一面又呵呵大笑着提起了“及时雨”:“我岳天义虽比不上及时雨宋公明,可也到底做了几年袍哥龙头老大,到底懂得些江湖义气!”
谈笑之间,太阳已经落下西山。随着渐起的暮色,有晚风掠过群山。桐岭关上那面黑色的角旗被山风拂动,轻轻舒展开来,红色的火焰形扉边围衬着黑旗上的五个金黄大字:金鹏大元帅。天义军的弟兄们已经点燃了宿营的篝火。青蓝色的烟雾缓缓地升进幽深无底的暮色中。荒芜寂寥的桐岭关,从几百年的荒废中惊醒过来,在晚风里打量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风景。
天义军的弟兄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支精锐的官军,带着五百多支毛瑟枪,两门山炮,沿着官道从省城朝桐岭关赶来。天义军的弟兄们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洋枪洋炮,连洋枪洋炮的响声他们也没有听到过。他们更没有见识过洋枪洋炮惨烈的杀伤力。天义军的弟兄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遭遇了这样一支装备完全不同的军队,自己怎样用大刀长矛去对付。漆黑的夜色渐渐吞没了群山,金黄色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庄稼汉粗糙的黑脸,映照着寒光凛凛的大刀和长矛,竟然把他们变幻得铁铸石雕般的深沉,刚毅。
牛屎坡所在的那座山叫歇雨峰。歇雨峰的半腰上有一个洞。银城人叫它仙人洞。据说早年间仙人洞里曾经住过修炼的道士。这“早年间”到底有多早,已无从可考。有人说是东汉,有人说是元朝。后来,不知何故仙人洞的香火衰落,道士渐渐走散了,只留下一个十几岁的道童。有一天,这道童终于耐不住修炼的寂寞,竟然在洞里以上吊的方式告别尘寰。从此,仙人洞彻底香火断绝,门庭破败。只留下一个恐怖的传说,说是洞里住了一个魔法无边的妖怪,一不吸血,二不吃肉,专以人的灵魂为食物,连修炼百年的道长也奈何他不得。又过了不知几百几十年,石洞里除了几块巨石之外,只剩下被香火熏黑的石壁。再后来,仙人洞里面住满了黑乎乎的蝙蝠,地面上积了一两尺厚的蝙蝠粪。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分,黑沉沉的天幕上,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蝙蝠在傍晚的昏暗中,吱吱尖叫着从洞里纷乱地窜向空中,把撕成碎片的夜晚撒满山谷上下。一直等到牛屎客旺财住进来,仙人洞才又有了人间烟火气。
旺财是在山上砍竹子的时候偶然发现仙人洞的。旺财拿了砍刀拨开野藤往洞里走的时候,猛然间被一团乱飞的蝙蝠撞倒在洞口上。旺财不甘心,索性拾了一把干柴,点了一个火把举在头上往洞里钻。只听得洞里“轰”的一声炸响,这一次旺财连人带火把一起被千百只蝙蝠推倒在地上。蝙蝠们软乎乎的肉翅膀在旺财的脸上、头上、身上、手上、腿上到处乱扑乱撞。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旺财忽然想起了那个上吊而死的小道士,不由得拼命乱喊。喊了一阵,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空又响。旺财站起身重又点燃了火把朝里一看,黑乎乎的洞里没有小道士,也没有妖怪,只有满地厚厚的蝙蝠粪。那几块盖满了蝙蝠粪的大石头,一个个都顶着一两尺厚的“粪帽子”和“粪褥子”。把洞里洞外都仔细看过之后,旺财高兴起来,这是老天专门给我牛屎客旺财留下的房子!原来这仙人洞的洞口上边,有一条两三丈宽、四五尺深的天然石檐,石檐的下面才是山洞。仙人洞的洞口有一人多高、三四尺宽,里面有两三间屋子大小。看到那个又宽又深的石檐旺财就笑,到哪里去找这样安逸的地方晾我的牛屎巴!在此之前,旺财一年四季都和别人打伙睡在火神庙里。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稳妥的晾牛粪饼的地方。现在有了这个洞,旺财禁不住谢天谢地,连连叫好。只要把这洞收拾出来,就是一处冬暖夏凉的好房子。难怪连神仙也要看中这个宝洞。洞里那些鸟粪对于旺财根本就不在话下。牛屎客就是天天和牛粪打交道的,无非多出几把力气。旺财花了三天时间把鸟粪铲除干净,把洞口的野藤、杂草砍光,又在洞里点起几堆篝火把潮气烘干。而后,在山上砍来竹子做了竹床、竹门,又做了竹碗、竹筷和竹勺、竹铲。再用三块石头支起一口铁锅。从此做了仙人洞的新主人。知道旺财住进了仙人洞,有人劝阻他:“旺财,你就不怕洞里的那个妖怪跑出来找你?”
旺财就回笑:“一个人今生投胎做了牛屎客还有啥子怕头?妖怪来找,我就和他换,要他来做牛屎客,我就去把妖怪做起!只怕是修不来这个福气呦!”
旺财不理会别人的劝阻。照旧天天睡到洞里去等那个妖怪。眼看着妖怪不来,冬天来了。几场北风刮过,只靠在洞里烤柴火还是熬不过去。冻醒了几夜之后,旺财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每天晚上把取暖的那堆柴火,放到最宽大的一块石头上烧,等柴草烧尽,把柴灰扫下去,再把稻草扎的草褥子铺在石头上。那烧热的石头像个暖床,大半夜都是热乎乎的。睡梦之中,温暖、舒展的旺财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旺财就又想,难怪这洞要叫仙人洞。
有一天的早晨,旺财从自己的暖床上醒来时,看到床脚下边又多了一个人。看着那个裹在烂布里的蜷曲的身子,旺财知道这是个叫化子。听见响动,叫化子赶忙跪下,从那堆烂布里伸出满脸的亏欠:“神仙爷,我来占你的便宜。外面实在冷得要丢命……你老做了善事,我二世变牛做马报答你呦……”
旺财赶忙摆手止住他的口头禅,“我不是啥子神仙爷,不用你变牛做马,你二世再来找,我怕也还是个牛屎客。”
两个辛苦人开心地笑起来。从此以后,旺财在银城的叫化子群里有了善人的名声。在银城,叫化子们各分帮伙,各有帮主。住火神庙的叫龙帮,住牛王庙的叫虎帮。龙虎二帮都是本地人。凡是外来的,都要到帮主那里去报到领“赏示”,由帮主记下姓名发给竹牌。领了赏也得到允许,才可以在规定的地段内行乞。行乞得到的钱物每天要交给帮主。再由帮主给大家平均“分赏”。领不到赏示的人,在银城一不可以行乞,二没有留宿立脚的地方,三可以任人打骂。所以,每到冬天,仙人洞就成了外来叫化子们救命的庇护所。最多的时候,那洞里挤过四五十个叫化子。等到天气转暖,他们就离开仙人洞四处游荡。无意之中,旺财渐渐成了他们的头领。外地来的叫化子只要找不到住处,就会慕名找到仙人洞来。于是在银城叫化子的行当里,龙帮、虎帮之外,又有了仙人洞里的“神仙帮”。只是这神仙帮的帮主并不要别人的上贡钱。也不领着自己的丐帮去“赶酒”“喝彩”。除了平日的讨要而外,这赶酒、喝彩是银城丐帮最大的一个进项。新旧两城盐商富户的太爷过寿、老母生日、儿孙满月和一切婚丧嫁娶、店铺开张、盐井凿通的日子,丐帮的帮主就会带领自己的全班人马赶去“帮忙”,几十上百个褴褛肮脏的叫化子,围在大门外面,齐声高呼,或者祝寿,或者贺喜,或者帮哭,或者帮唱,弄得主家哭笑不得,只有派人出来拿钱打发,凡是在场的每人一个铜钱,帮主要另外给银角子酒钱。有时甚至还要把帮主请到桌上吃一顿酒席,才算是平安无事。几十上百个蓬头垢面、虱虮满身、臭气熏天的叫化子,聚集街头喊声震天的场面,是银城独有的一景。银城人已经见多不怪,倘若遇见了,只有苦笑着绕开,知道这是主家还没有出来打发。但是银城人也都知道,住在仙人洞里的神仙帮从来不去赶酒收钱。神仙帮的叫化子们大都留在新城地面上行乞。他们受了旺财的好处,常常会帮旺财拾拾牛粪,搬搬粪饼,或是捡些柴草。在挨门乞讨时,他们会仔细留心哪家灶房里的牛粪饼快烧完了,告诉旺财赶紧送货。神仙帮只有一条铁定的规矩,就是仙人洞里的一草一线都不可以拿。凡是破了规矩的永远不许再回洞里来住,也永远不许再回到银城乞讨。所以这条规矩从来没有谁敢违反过。因为从来不恶乞,不敲竹杠,神仙帮这三个字,就有了一种称赞的意思。遇见某人做事没有信誉,或是贪钱太狠,银城人会说“你还不如神仙帮的叫化子”。
因为要整日走街串巷见缝插针地乞讨,银城所有的酒肆茶寮、店铺货摊,大街小巷和集市庙会都少不了叫化子们的身影。所以银城任何的风吹草动,蛛丝马迹也都逃不出叫化子们的眼睛。后来被别人写到书里的那些“事件”,原本是叫化子们眼睛里讨饭吃的窍门,和避死求生的机会。知府大人在会贤茶楼下面被炸死的当天晚上,旺财在仙人洞里的龙门阵上,从许多双眼睛、耳朵和嘴巴里得到一段充满了细节、色彩和声音的现场综述:“嗨呦——天爷,轰隆一声,震都震聋了,我在街上趴起,啥子也听不到,满街的人都在跑、都在叫,哪里还有知府大人?啥子都没得了!肉都在墙高头一坨一坨粑起。官老爷的轿子也炸得来东一块西一片的。那个龟儿子抄起枪托就打,我就跑,龟儿子就追起打,格老子亏得跑得快些,才留下这个吃饭的脑壳……那两个替死鬼话都没得喊得两声,咔喳!咔喳!一刀一个脑壳,龟儿子些刀法硬是好得很哩!大家都伸起脑壳,巴起眼睛盯到看。格老子该得发财,一脚下去踩到根指头儿,低头一看,哎哟,明晃晃地一闪,金戒指呦!做梦都没得见过的东西。我就蹲下身去提鞋,顺便把那根指头儿抓起装到怀里。啷个不怕嘛,手心头麻酥酥地打抖。脑壳些都还在伸起看。一刀一个脑壳,一刀一个脑壳,血喷起多高!街都红起多大一摊!龟儿子些的刀法硬是好得很!”
第二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2)
“他两人一转进来,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丢几个铜钱,我千恩万谢、万谢千恩……还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黄黄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涨起多高,天晓得包包头装得啥子宝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个洋龟儿子手紧得很,寸都不离。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楼的包间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没得运气……“aa“我转进去,又把我赶出来,又进去,又赶。拉起十多人走,为啥子偏偏丢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饭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为啥子不带起我走?那个龟儿子聂长官,就问,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说给他听,我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人,用黑布把头蒙到起……话都没得讲两句,龟儿子聂长官就喊,掌嘴!哎哟——他们就噼噼啪啪掌起,哎哟——我就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呀,我啥子也没得看到,官家的饭我不吃就是了……龟儿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两个洋先生争争吵吵的,哭得好伤心呐!一个月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挣起,衣服穿得光光鲜鲜的,肚皮装得满满的,还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们也来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声音来了。为啥子他们来到我们大清国这里就是洋人?我们去到东洋又是啥子人呢?为啥子我们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么,官老爷些见了洋人比老鼠见了猫儿还要怕些。见了洋人问都不敢问一句,见了我们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辫子就是砍脑壳!一刀一个脑壳,一刀一个脑壳,比砍萝卜还要便当些。”
“在听鱼渡口边边起,我听到轰隆一声,晓不得是啥子在响,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旧城遭殃了!我车起身就跑,船老板儿就喊,一个铜板儿就渡你!一个铜板儿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里路,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绕过上关桥跑到城门跟前,龟儿子些早都把门关起。进不得城,我又回到听鱼渡,这一下船老板儿又在对边喊,两个铜板儿就渡你!我还是不搭腔。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我看到那个东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给船老板儿,船老板儿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说是女先生给钱给他,要他渡我过河。把人都火死喽!老子有腿,哪个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板儿,你把钱还给我,钱是女先生给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还钱给我!跟他吵起半天,龟儿子只肯还给我一个铜板儿,说他已经摆了一程了,力气不能白白地出。一个也要得,拿起铜板儿,格老子又走二里路,绕过上关桥回到对边边,那个女先生还在码头上坐起,一句话都没得。我问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她又听不懂。到底也晓不得她要我过河做啥子事情。那个女先生天生是菩萨心肠,见到她从来不会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码头上,把城门死死盯到起。后头,女先生哭起来,哭得多伤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说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劝她。眼睁睁看她流泪流得停不下。造业呦,造业呦,把一个菩萨哭起多伤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们都要把自己白天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复述给大家听。聚集在仙人洞里一起摆龙门阵是他们的奢侈品,是他们惟一不用向别人乞讨就能得到的快乐和报偿。这一天,旺财像往常一样混杂在神仙帮热闹的龙门阵里,混杂在只和叫化子们有关的喜怒哀乐之中。听别人讲得这样起劲,旺财没有搭腔。旺财不搭腔是因为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实,爆炸发生的时候,旺财就在会贤茶楼后院的灶房里向陈老板讨债。旺财已经给陈老板一连送了四回牛粪饼,陈老板一直说凑齐二百斤再给钱,可却又一直不拿出钱来。当然,旺财是牛屎客,一个牛屎客不会糊涂到白白送人牛粪饼。旺财把牛粪饼赊给陈老板,是因为陈老板的太太答应帮他打听三妹的婚事。陈太太说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绣花。她去打问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会不说。可今天陈太太的消息很让旺财失望,陈太太说汤锅铺的郑老爹已经托媒人去蔡六娘家里提亲,两家已经换了生辰帖子,选日子、下定礼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陈太太在灶房里说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后,转头安慰旺财说,“旺财,莫气,你二天再看一家,我们银城又不是只有一个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也真是脚板心长眼睛,把事情看得颠倒了。”旺财有些尴尬地笑笑,旺财说:“陈太太,你莫笑我,我哪里会生气,我一个牛屎客哪里就敢乱想,我哪里配得起三妹。”说完这些挣面子的话,旺财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来,他告诉陈老板说要等这几个血汗钱去买米的。陈老板就笑,“你旺财好短见,听见消息不好马上就等米下锅了,马上就来讨债。”旺财涨红了脸,刚刚要开口再解释,就听见山摇地动一声响,屋子的门窗摔得噼噼啪啪乱飞。陈老板嘴里乱叫着转身就往店前跑。旺财跟过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又从茶楼后门退出来。隔着一条街,旺财还是能听见人们惊慌恐怖至极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没得了!可是,除了惊讶和新奇而外,旺财并不怎么关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为知府大人并不欠他的债。旺财现在很不开心,他担心连棺材都被拖走的陈老板欠下的牛粪饼钱,恐怕是要变成无头债了。
自从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后,旺财知道银城的老财们都在藏银子;知道聂千总派了兵出城去修顺风耳,又设了关卡四处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营大门外放了一排十八个站笼,聂千总已经处死了三个人犯,以后每天午时都要死三个。城里的人像赶庙会一样到时都赶去看行刑。旺财决定自己以后也要每天去看。旺财不是喜欢看杀人,旺财是不死心,只要陈老板不死,自己的那几个血汗钱就还有盼头讨回来。除了这些大事而外,旺财还知道,在育人学校那边出了两个没有入帮派的假叫化子。他们每天吃得饱饱的,才出来讨饭,而且只在学校旁边讨。旺财心想,到处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学校里藏着?旺财感觉到银城人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吊胆的。可是旺财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城里烧牛粪饼的灶火还在冒烟,就会有主妇在等着自己去送货。旺财每天最操心的还是自己的牛粪饼。旺财在石檐下边搭起两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层。每次做出来的新牛粪饼都要挂在最下面一层。然后,依次顶替,最上层的就是晾晒好了的牛粪饼。每层之间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干湿程度不同的牛粪饼就会搅在一起。把没有干透的牛粪饼拿出来卖,是主妇们最讨厌,也是旺财最忌讳的事情。旺财虽然做得辛苦,可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挣过一文亏心钱。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规矩。
郑老爹把三炷线香插进神龛下面的香炉里,把已经洗干净的双手又在胸前的皮围裙上仔细地抹了两把,然后,对着堂屋的穿厅高声叫喊:“矮崽,快些!”
随着一阵急冲冲的脚步,矮崽从穿厅里跑出来。郑矮崽和父亲的装束一模一样,也是一身黑衣黑裤,胸前也是一条长长的皮围裙,腿下面用麻绳扎住裤脚,两只脚的鞋面上也都绑着挡血水的皮蒙脚。大概是手头的活路还没有做完,只见郑矮崽手上提了一团拴牛用的粗麻绳,嘴里横叼着杀牛用的钢刀,龇牙咧嘴的一张脸狰狞恐怖。看见儿子的模样郑老爹呵斥起来:“叫你来拜牛王,不是叫你来杀人,看你像个土匪!”
郑矮崽赶忙把钢刀和麻绳放在地下。
郑老爹又骂:“知府老爷炸丢了脑壳,你的脑壳也丢了?不把手洗干净,牛王啷个拜法?”郑矮崽闷着头,听话地走过去,在屋檐下的铜盆里哗啦哗啦洗了一阵,又仔仔细细在衣服上把手抹干,然后回到神龛前面站到父亲身后。石雕的神龛镶嵌在堂屋正面的外墙上,神龛里并没有牛王的神像,只立着一面木制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贴着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写了“丑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这张红纸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庙里更换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从初一到初七严禁汤锅铺的人进庙门,这叫“忌冲”,有违犯者要用锅底灰抹脸,在牛王庙门外罚跪三天。郑老爹转回身来替儿子把倒卷的衣领拉直,又再一次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确信一切都已经停当之后,郑老爹双手合十,带领儿子对着牛王牌位和袅袅青烟郑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郑记汤锅跪请丑宿星君恕罪不死,来生来世转托牛马甘为牛王驱使。这个仪式是银城汤锅铺的行规,每天开铺宰杀之前,都要先给牛王进香,跪拜告罪。在银城,只有已经死去的牛和伤、老、病、残的牛才会被牵到汤锅铺来宰杀。动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顿细料,饮一次清水。每宰剥一头牛之前无论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龛前为它焚香一炷。在汤锅铺里以屠宰为业的人,被银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这个称呼里不只包含了鄙夷,还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心理掩饰。银城人用牛,养牛,爱牛,敬牛,可银城人也杀牛,吃牛。一头牛被主人买到银城来,在盘车下边为主人拚尽力气,耗尽一生,到头来终不免一刀毙命,还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脏和皮、骨、角、蹄拿来给人享用。做了这样的事情,良心上总有些不安稳。于是,银城人就把无处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杀牛人的身上。所以干汤锅铺这一行,在银城人的眼里是比做妓女卖笑还要低下的职业。这有点像是人们对待刽子手的态度,那些手持钢刀的刽子手尽管杀的都是些“该杀”的罪犯,可是看见他们不断地把同类的脑袋砍下来,人们心里的恐惧和嫌弃只能是与日俱增。但是,在银城是不许私自杀牛的。因为凿井和采卤用的竹篾绳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条来做接头。又因为采卤时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钻井时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为调剂盈虚,银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济公局”,由各大盐场推举“主事”轮流执政。大家规定约法,并且上报县衙备案,由官府监督。任何牛户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杀牛,所有需要宰杀的牛,必须一律以低价转让给汤锅铺里宰杀。其中活牛一头制钱十五吊,死牛一头制钱十吊。(一吊制钱合计千文,可以买米一斗多。)宰杀之后,牛血、牛肉、牛油、肚杂由汤锅铺生、熟自卖。皮、角、骨、蹄统一上缴惠济公局,或由惠济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转给别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济公局统一收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返销给各大盐场。硝好、晒干的牛皮按斤论价,一张牛皮大约要白银一两上下。这宗专卖所得到的钱,除了支应日常开销而外,就作为惠济公局的赈济专款。为了保证牛皮的专卖,惠济公局招雇巡丁四处巡查,凡有私自宰杀牛的一概没收,而且要课以重罚。于是,几百年间,成千上万头牛在银城你来我往,生死更迭,保证了一种最为稳定的行业。“穿黑皮的”尽管在银城被人鄙视,可他们手里却有鄙视永远也夺不走的收入。
和银城大多数的汤锅铺一样,郑记汤锅铺也留在新城,也是临街三间铺面房,铺面房的后面是天井,围着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东西两侧的偏房。堂屋的中间是一个打通的穿厅,用一扇满墙宽的木门把穿厅和后院隔开。走过穿厅就是后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专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从银溪里担来的清水。为了方便冲洗,院子里用石板铺地,留一条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桩,接血用的木盆,开膛破腹时用的木架、吊钩,解肉剔骨用的条案,烧水煺毛用的大铁锅,熬油用的煎锅,宰杀、剥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后院里。为了防止猫狗进来叼咬,后院都是高墙围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铁栅防堵。所谓子承父业,郑矮崽虽然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却从小跟着父亲,在这个后院里精通了一套宰牛剥皮的好手艺。
郑老爹拜得很认真,磕头跪拜之后还要跪在地上闭眼静默祈祷一阵。矮崽的膝盖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身体不由得扭动起来。郑老爹并不睁开眼,只从嘴角里朝身后命令:“安稳些!”
矮崽再不敢动,忍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很快变得麻木起来。
又过了片刻,看见父亲放下双手准备起身的时候,矮崽慌忙抢先站起来,急着要去搀扶父亲的臂膀。没想到脚尖踩了自己围裙的下摆,一个趔趄栽倒在石板地上,竟然把额头擦破了。倒在地上的矮崽再一次抢在父亲前面站起来,掩不住的惶恐随着额角的血珠一起渗出来。郑老爹赶忙从香炉里抓起一把香灰替儿子敷在伤口上:“你慌啥子嘛你!慌头慌脑的,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二天啷个靠你撑起门面当家嘛你!”矮崽并不觉得疼,一动不动地戳在石板地上,听凭父亲为自己敷伤口。矮崽知道父亲唠叨的事情。矮崽早已经见过蔡六娘家的三妹了。为了能攀上这门亲事,父亲打发自己把无数的头蹄下水送过河去。三妹人很好,只可惜一只眼睛总是斜斜的摆不正。可这件婚事已经定了。对这件事父亲也已经有过安排,父亲说,矮崽,你莫挑,我们穿黑皮的能娶三妹回家已经是巴望不起的了!看到父亲把剩下的香灰又放回到香炉里,矮崽说:“爸,你莫气,我不痛。”
一面说着,矮崽抢先走过穿厅。
后院的木桩旁,一头正在反刍的水牛静静地站着,安详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慌,身边围了几只嗡嗡的牛蝇,一道口涎亮晶晶地拖在阳光里。
两年前,育人学校第一个学期开学时,因为准备匆忙,千头万绪,还没有来得及写出自己的校歌。临时选择《小学新唱歌》和《新中国唱歌》里的歌词,配曲之后作为学生们的音乐课教材。第二个学期,刘兰亭就亲自为自己的学校写了校歌的歌词,请教音乐课的秀山芳子为校歌配曲。曲配好了,刘兰亭就在学校里掀起一场校歌运动。他要求所有入校的同学,十天之内学会唱校歌,然后,每天早、晚全体集合在操场上合唱三遍校歌。并且还要把风琴抬到风雨操场的主席台上,由秀山芳子给全体师生做伴奏。育人学校原本是男女同校。但在一些家长的要求下改定为同校不同班。唱校歌是男女同学少有的共同活动,所以大家分外的兴奋。在此之前,银城人只听过唱戏和山歌,没有人听过什么叫校歌,更没有人想到竟然可以几百人同时唱一支歌,而且是一支专门为育人学校唱的歌。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唱校歌的时间,学校围墙外面的山坡上就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有好听的风琴,有装备一新的操场,有整整齐齐的校服,有迎风飘扬的校旗,育人学校的孩子们神气十足,嘹亮的童声好像千百只哨鸽一齐飞上蓝天,徘徊在银溪两岸:
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桃红李白经风雨,物竞天择强者胜。
学海无涯,书山有径,师生一堂伴孤灯。
愿少年,勇往直前,来日同庆神州兴。
听到歌声,银城人常常会停下手上的事情,驻足侧耳,把脸朝向学校的方向。一直等到歌声停止了,才又笑着再做自己的事,嘴里会不住地赞叹:“好听,好听!娃娃些唱得硬是好听得很!”时间一长,育人学校的歌声成了银城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学校放假,尤其是遇到放寒假、暑假,人们会觉得悠长的日子里少了一些热闹和生气,多了一点清冷和寂寞。
经过反复交涉,中秋假期之后育人学校总算开学了。但是聂芹轩约法三章:第一,戒严期间所有学生未经许可一律不许走出校门一步。第二,本校师生不许有任何信件与校外往来。第三,查有违禁者,一概拘押。中秋假期以后返回学校的学生们,一回到学校,就在大门口的墙壁上迎面看到两张告示,看到大门两侧分列的八名持枪士兵。告示的下边是新任巡防营统领聂芹轩的签名。那两张告示,一张是对学校师生的禁令,一张是勒令刺客自首的通牒。即便没有这两张告示和那些持枪的士兵,学校里的气氛也已经紧张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各种消息四下流传,知府大人被炸死的场面以各种恐怖的版本被反复转述。每天午时三刻,旧城军营大门外要处死三个人。同学们虽然不能走出校门,但是他们还是能听到临行刑之前敲打铜锣的声音,从旧城那边远远地传过来。中秋节之后,每天早晚操场上的校歌虽然还在唱,可冷清的山坡上没有了往日围观的人群,被那些告示和士兵囚禁在围墙里的歌声,平添了许多的悲伤,唱到“师生一堂伴孤灯”这一句的时候,师生们常常禁不住地泪流满面。同学们发现他们的音乐老师哭得最痛心,有几次她甚至在恸哭中停止了自己的琴声。
爆炸发生的那天,秀山芳子终于在听鱼码头上等来了哥哥和欧阳朗云。一下渡船,她就看到欧阳朗云手上的伤口,和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秀山次郎立即告诉她,不要多问,一切回学校再讲。可一回到学校,欧阳朗云随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秀山芳子匆匆忙忙拿了酒精和绷带赶来叫门时,秀山次郎从身后叫住她:“芳子,你不要再叫了,鹰野君听不见。”
“听不见?为什么?”
“他已经聋了。”
“你说什么?”
“芳子,炸药量过大,他离炸弹的距离太近,他是被炸弹震聋的,他忘记戴耳塞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恢复听力。芳子,鹰野君不只是听不见,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混乱。”
芳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炸弹是他投的?”
秀山次郎点点头,“芳子,这只是早晚要发生的事……爸爸教会他们,就是为了有一天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是鹰野君承受不了自己的计算错误。也许爸爸当初就不该教这些支那人……”
秀山芳子撇下哥哥,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房门,迎面看见欧阳朗云正对房门坐在椅子上,受伤的手侧放在桌面上,秀山芳子再一次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惭愧的惨笑:“芳子……我真对不起秀山先生,我还是没有完全做好,还是忘了戴耳塞。”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欧阳朗云说话时显得生硬而又笨拙,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梦游,又迟缓又陌生。秀山芳子忘情地抓住欧阳朗云的手:“欧阳君,我们一起走吧,跟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们一起回日本去。”
欧阳朗云困难地抽出手来,不断地指着自己的耳朵,“芳子,对不起,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你不要哭,我没有受伤,我只是被瓷片划破了皮,我一点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
秀山芳子没有想到,那颗没有计算好的炸弹居然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勇气。可当自己终于有勇气向恋人表白的时候,他却成了一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芳子从桌上抓过纸笔,把自己的话写出来:“鹰野君,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只有你的日本护照还可以保护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回日本去。”
欧阳朗云摇摇头,“芳子,我不应该走,我应该死。我的那么多同志都死了,我也应该死……秀山先生说得对,我缺少的还是勇气……你和次郎回家吧,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秀山芳子猛然哭喊起来:“欧阳君,你为什么宁愿要死,也不愿意要我……为什么?”
秀山次郎在一旁断喝:“芳子!不许胡说!爸爸绝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支那人!”
虽然什么也听不见,可欧阳朗云还是看懂了面前的对话。他明白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不会改变秀山次郎对“支那人”的鄙视。叫欧阳朗云难以理解的是这兄妹两人竟然如此的截然不同。直到现在,欧阳朗云才终于明白自己忽视了什么。在这场周密的暗杀计划里,自己竟然致命地忽视了这个忘我的女人。难言的歉意和温情把欧阳朗云脸上的惨笑变成了感动,他指着芳子刚刚写下的那行字说:“芳子,我不愿意让你伤心,可我现在更不希望看见你被伤害。我是欧阳朗云,不是鹰野寅藏……我们答应过秀山先生,绝不会把你们两人连累进我们要做的事情里来。被砍头的应该是中国人欧阳朗云……我的同志们已经被砍头了,我的头并不比别人的头宝贵……我不是不答应你,我是不能欺骗你。这里真的马上就要打仗了,会死很多人,会有很多人头要被砍下来的……这是中国的事情,不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还是都回日本吧,回你们自己的家乡去好好生活。”
也可能是说得太多了,欧阳朗云的发音越来越含糊,秀山芳子这才注意到,欧阳朗云的左耳轮里有干黑的淤血。她一面哭着,一面把自己擦眼泪的手绢,蘸了杯子里的水,为欧阳朗云轻轻地擦洗。沾满泪痕的洁白的手绢上,立刻又染满了纷纷的血迹。欧阳朗云从自己的雄心壮志中挣扎出来,握住那只柔美纤细的手,不禁热泪横流:“芳子,我真的不能骗你,我的头早晚是要被砍下来的……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能报答你。这次你回日本去可以告诉秀山先生,我的炸弹做得很好,扔得也很准……这和我是不是支那人没有什么关系……”
秀山芳子又决然地写下几个字,“誓死不分离……”
秀山次郎气恼地夺过纸来当面撕碎,“芳子,我答应父亲一定要把你安全带回家,绝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支那!”
芳子顿时撕扯着哥哥的衣服大哭大喊起来。欧阳朗云虽然听不见,可知道那是为了自己在争吵。他只好也拿起笔来把刚才说过的话写出来,然后微笑着站起来,把那句话摆到争吵着的兄妹面前:“我是中国人欧阳朗云,不是日本人鹰野寅藏。我应该死在中国。这是中国的事情,不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还是都回日本吧,回你们自己的家乡吧。”
可欧阳朗云没有想到,秀山芳子猛然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喊出一句感天动地的话:“欧阳君,我不要中国,不要支那,也不要日本,我只要你!欧阳君,你还有日本国的护照,现在逃走还来得及。我可以跟你去河内!”
欧阳朗云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姑娘拥抱过,还从来没有和一个姑娘这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芳子把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欧阳朗云的脸上,她的体温和气息像暴雨一样淹没了自己怀里的男人。欧阳朗云虽然什么也听不见,可还是明白了天下的男人都能明白的语言。但是,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晚了。在炸弹扔出的那一刻,欧阳朗云已经做完了此生此世所能做的一切。他现在既不能给予,更不能接受。欧阳朗云泣不成声地搂紧了自己的恋人:“芳子,芳子,来生来世我一定再去日本找你……”
站在一旁的秀山次郎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一向含蓄害羞的妹妹竟会这样爆发出来。男人的雄心壮志和那种叫历史的东西非常相像,从来都是粗枝大叶的。于是,两个男人和他们的雄心壮志,一起被淹没在一个女人忘情的眼泪之中。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欧阳朗云病倒了。他在一连两天的高烧中不停地呓语。第二天的上午,当刘兰亭从松山别墅匆匆赶回学校时,欧阳朗云已经陷入在高烧的昏迷当中,人事不省。刘兰亭把一句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本想说你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偏要逞这匹夫之勇?可刘兰亭到底还是不忍心,只好把心里的质问和已经为欧阳朗云安排好的躲避计划,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三天的下午,欧阳朗云在同学们的校歌声中清醒过来。他独自一人穿好衣服推开屋门的时候,看到了在操场上整齐列队的同学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右边的耳朵里有了歌声,只是那声音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好像是从遥远的云端里传来了鸽群飘渺的哨声。夕阳的余辉让他的脸充满了粲然的生气,欧阳朗云对着歌声露出了笑容:
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欧阳朗云在反复轮唱的歌声中信步走到学校门口,他忽然在歌声里看见了那些持枪的士兵,接着,又看见了墙上的通告。欧阳朗云从幻觉中猛然清醒过来:他顿时明白了,仍然有无辜的人为了自己的刺杀行动在白白地死去。今天已经又有三个人在站笼里被处死,以后每天都要有三个人为自己而死。那个看穿了一切的聂统领,正在军营里等着自己去自首。一瞬间,欧阳朗云下定了决心。他坦然地走上去,撕下那张通告,朝持枪的士兵们转过身去,心平如水地宣布道:“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刺客。是我炸死的桐江知府。我不是日本人鹰野寅藏,我是中国人欧阳朗云。走吧,带我去见你们的聂统领。”
第二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3)
惊慌失措的士兵们,一时陷入了混乱,他们不明白这位西装革履,一直说东洋话的洋先生,怎么忽然说起了中国话,怎么忽然说他自己是刺客,而且还是中国人。欧阳朗云对着惊讶的士兵们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刺客。我不是日本人鹰野寅藏,我是中国人欧阳朗云。带我去见你们的聂统领吧。”
背后是清亮美妙的歌声。天上是安详绚丽的晚霞。欧阳朗云从容平静地选择了死亡。在他走进历史的时候,无意中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完美的场景。
在门房里值班的校工看见了这个惊人的场面,他从大门里追出来对着士兵和那个远去的身影大喊:“鹰野先生,鹰野先生……”
欧阳朗云在清亮的歌声里转回身来,从交叉的枪杆中举起手微笑着摆一摆,随即又转过身去,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去参加一次郊游。在那个自信的背影后面,是惊呆了的校工,和被晚霞染红了的清亮的歌声: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在把欧阳朗云押进牢房的同时,聂芹轩立即领了持枪待命的士兵们直扑育人学校。士兵们列队从军营里跑步出城,傍晚的阴暗中,刀枪狰狞,脚步惊心,满城的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那支一二百人的队伍,杀气腾腾地穿街过巷,直出北门向上关桥而去。消息快的人已经知道他们是朝学校去的,有人远远地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在包围了学校以后,聂芹轩首先搜查了欧阳朗云的房间。同时又查封了物理化学实验室。可聂芹轩扑空了,欧阳朗云显然是做好了准备,实验室里并没有可做证据的爆炸物品,他的房间里除了一些私人用品而外,只在桌子上找到一封寄往河内的家信,信里只有向父母诀别的几句话:儿朗云跪拜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儿自离家求学多年不归,寒暑七载父母双亲时时在心。然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既追随孙先生力行革命驱除鞑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行刺知府,乃吾一人之为也,誓报同志死难之仇,无论成功与否儿断无偷生之念。父母大人展信之时儿已是作古之人矣!自此泉壤永诀,惟梦中相见尔。然为我中华而死,儿死而无憾。恳祈父母大人顺变节哀。中秋皓月当空千里,儿虽在九泉,永念亲恩!
儿朗云跪拜庚戌中秋之夜绝笔
聂芹轩不由得在灯下感慨:好一个死而无憾呀。落款的日期是中秋之夜。也就是说,就在自己和袁大人月下对饮,举杯浇怀的时候,这个叫欧阳朗云的人已经留下了遗书,要冒死行刺。他知道自己定死无疑,可他还是要去行刺。他是想好了才去死的。这些和大清朝作对的革命党,一个个全都是视死如归。这遍地而来的蝼蚁们,一个个全都是视死如归。你砍下多少颗人头来也还是有人要造反。砍下人头来你才懂得什么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聂芹轩苦笑着把那封遗书拿在手上。聂芹轩并不奢望能在学校里真的搜查到什么,他甚至从心里不希望真的和这些革命党打这一仗。再过两天援军一到,银城的暴动就不攻自破了。这件事情就算是熬过去了。等事情平息了,自己就可以告老还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眼下这场戏的主角只有自己,自己还是得把这个巡防营统领做下去。现在,除了那场爆炸刺杀而外,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都不出所料。这个刺客是被自己从学校里一步一步逼出来的。现在的这个结果,不过是印证了自己那天在会贤茶楼的怀疑。这育人学校显然是银城革命党的巢穴,可它也是敦睦堂刘三公心爱的招牌。在银城盐场号称龙头的敦睦堂,有二品顶戴富甲一方的刘三公,可不是自己这六品小官能轻易摇动的大树。
学校内外到处都站着举着刀枪的士兵,学生们被封在宿舍里,课堂上没有了往日上晚自习的读书声,夜色渐深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整座学校阒然无声。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上、下水关海螺的呜咽声。银溪对面的城楼上高高地升起了号灯。暗影憧憧当中,孩子们的眼睛和雪亮的大刀,在晃动的牛油烛光里惊心地闪动。
聂芹轩拿着那封信来到校长办公室,对刘兰亭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蔚如贤弟,你的教员鹰野寅藏向我自首,说他的真名叫欧阳朗云,承认他是冒名的日本人,承认是他刺杀了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我想知道,贵校到底还有多少人是冒名而来的革命党?”
所有的担心、焦虑、恐怖终于都应验了。事到临头刘兰亭只有以退为攻,“聂统领,刺客出在我的学校,我做校长的责无旁贷,就拘捕我跟你们回营吧。不必再连累别人。就让同学们按时上自习课吧。”
聂芹轩依旧微笑着摇头,“哪里,哪里,没有证据,我怎么敢随便拘捕敦睦堂的刘七爷?让我向刘三公如何交代?我只是不相信这么大的事情是他欧阳朗云一人所为。”
刘兰亭看到了拿在聂芹轩手上的信,这封信他已经看过了。一得到欧阳朗云去自首的消息,刘兰亭马上赶到他的房间里查看了一番。欧阳朗云显然是做了精心准备的,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破绽。看过这封信刘兰亭明白了欧阳朗云的决心。他现在只能按照预先约定的原则,“保护组织,牺牲个人”。可是这样的选择叫刘兰亭心如刀割。即便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刘兰亭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让学校,和自己的同志们逃过聂芹轩的捕杀。欧阳朗云的拼死冒险,把本来就需要冒险的暴动,推进到一个岌岌可危的死角里。那位由东京方面指派的总指挥,又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如果他再不来,恐怕一切都完了。刘兰亭像一个陷在惊涛骇浪里的水手,眼下,抛弃同伴是得救的惟一可能。他尽可能地装出冷静的表情:“聂统领,鹰野寅藏是我在东京登报招聘来的,我只晓得他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我看过他的毕业证书。我和你一样并不晓得他是冒名顶替的日本人,更不晓得他是革命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鹰野寅藏,他手里有护照文牒,我只能相信,无从查验。至于秀山兄妹,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们是真正的日本人,我曾去他们府上拜访,见过他们的父母和家人。事关外国国民,其中利害,聂统领想必比我还要清楚。你没有抓捕他们的权力。这件事情应该首先通报重庆的日本领事馆。恐怕还得要上报总督衙门,总督衙门要报总理衙门,若是真的闹到京城,闹到日本大使馆,后果不用我来多嘴。”
聂芹轩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当然知道事关洋人,自己更是什么也不能做。可刘兰亭这番恃洋自重的话还是激怒了聂芹轩,他收起笑容回敬道:“当然,当然,如果真是洋人,不要说冒名顶替,就是在我国朝杀人放火,也不是我这六品的巡防营统领能管的。连当今皇上也未必就敢管洋人的事情。蔚如贤弟,你倒替我想想:知府大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死,革命党又马上要暴动,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不过总督大人倒是已经给了命令:凡暴动乱党就地斩首,格杀勿论。”
刘兰亭避开话锋,再次以退为攻,“聂统领,还是把我拘捕回营吧,我的教员刺杀了知府大人,我做校长的无话可说。”
聂芹轩也再次摇摇头,“我聂芹轩不是革命党,不能不守法度,任意胡为。这些乱党真是异想天开呀,你一个炸弹能杀了桐江知府,你难道也能杀了大清朝?我的援军马上就到,乱党暴动无异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如果那位暴动总指挥真的深明大义,也该像欧阳朗云一样来自首,那样我们银城也就免得生灵涂炭,枉死多少无辜。我聂芹轩虽不过一介武夫,但也并非以屠戮为乐事。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蔚如贤弟,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为了三公的情面,我也不会和你多废唇舌,今天晚上一定要缉拿你回营。我到底长了你几岁,只想劝你一句,暴乱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事到临头总有不由人的时候,你好自为之。我就此告辞了。”一阵号令之后,聂芹轩带领着士兵们走出学校。漆黑的夜色下边,一串晃动的牛油灯笼依稀标志出逶迤蛇行的队伍。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的闪烁不已,咿咿呀呀的盘车声也一如往日的舒缓从容,赶牛人的吆喝声从黑暗中远近高低地传过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暖。只是这一切都无法让银城摆脱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在黑暗中目送着士兵们走出学校,刘兰亭忽然觉得无比的荒唐。聂芹轩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暴动总指挥,他这分明是在劝降。聂芹轩说得不错,暴动的胜机现在几乎完全丧失。在这场失败中,自己和父亲花了多年心血建成的学校,也眼看着要化为乌有。教师一旦散尽了,学校又何以为继?开创新式教育的雄心壮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除非眼前发生奇迹,否则没有谁能扭转败局。可即便一时取胜了又能怎样?只要满清朝廷还在,就不断会有军队前来围剿,你难道能在一座困守的孤城里继续办学校吗?那个迟迟不露面的总指挥难道真有回天之力?他的手里难道有天兵天将?有千军万马?
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秀山芳子的哭声。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只有让秀山兄妹尽快回国了。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毁在自己的手里。刘兰亭不由得顿足叹息: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呀……
队伍一进入桐岭,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两门克虏伯山炮尽管各有七匹马,可上山的时候还是有些吃力。渐渐登上山顶时,反倒更觉得天高路远遥遥无期。举目之间山野苍茫,林涛悠远,淡淡的山岚从浓密的森林中升起来,把荒山深谷罩上一层迷蒙的忧伤。四下里安静得叫人心慌。马蹄声,刺刀和水壶的碰撞声,士兵们沉重的皮靴声,炮车的铁轮在山石
上的碰撞声,从林间悠然传来的鸟叫声,在静穆的山野中交替掺杂,反倒把这静穆衬托得深不可测。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在军旗的引领下,奋力行进在曲折盘绕的山路上。汗水在士兵们古铜色的脸上晶莹闪亮,粗重的喘息中,已经有人湿透了军装。长官下令不许交谈,注意查看。纪律严明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凝重目光犀利。远远望去,地老天荒之中,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好像一排精致的玩偶,在山路上踽踽而行。
三天前,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率领着五百四十名步兵,六十名骑兵,两门75毫米德国克虏伯过山轻炮,六驾马车,八十名伙夫、脚夫,带着所有的给养、辎重从省城出发,增援情势危急的银城。这是一支装备精良、威风凛凛的军队。这也是一支洋气十足的军队。所有排长以上的军官一律配备奥地利制造的六响曼利夏左轮手枪和佩刀。所有步兵一律配备德国毛瑟工厂出品的7. 92毫米五子毛瑟枪。骑兵配备曼利夏马枪、马刀。士兵一律身着土黄色斜纹布军装、大檐帽、皮带、绑腿、皮鞋。军官是黄呢子军装、军帽和长统皮靴。步兵除了子弹袋而外还随身装备了刺刀、军用水壶、雨衣。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营旗,营旗之后是前、后、左、右四队的队旗引领各队士兵。另有二十四名号兵分属营、队、排,由司号长统一号令。这些所有的枪炮、军装、军号、军刀都不是省城兵工厂的仿制品,都是总督府派专人从欧洲采购回来的洋货。这支部队里的下级军官全部毕业于省城武备学堂和陆军速成学堂。从各地选验所仔细选拔出来的士兵,最少也经过了三年的严格训练。如果不是大檐帽后边那根长辫子,你几乎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中国的军队。这支洋气十足的军队,从那些纸页发黄的“县志”“省志”当中走出来,穿过古老的田野和村镇,一路上招来了无数好奇的围观者,有的人甚至追赶了一二十里路跟在队伍后面,只为了饱饱眼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支军仪威猛、洋气十足的军队,是一支几乎无法战斗的军队。
临行前制台大人特地在总督府召见刘振武,一再嘱咐路上要多加小心,提防乱党的伏击和骚扰。步营管代刘振武,当然也不想在增援的路上节外生枝。为了谨慎,他派了一个排的士兵做先遣队,和大部队保持了五里路的距离。再派出十五人的一棚骑兵随时保持前后的联系。刘振武不得不分外的小心谨慎,因为他带领的是一支几乎没有弹药的军队。自从省城新军军官和陆军小学堂的学员们参与了暴动之后,制台大人下令对所有新军官兵加强管制,子弹炮弹一颗不留全部收回库存,私留弹药者立斩。凡须使用弹药的,要由制台大人亲自批准方可按数领取。因为要派兵增援银城,制台大人才特批刘振武的官兵每人子弹两发,炮弹每门两发。一切所需弹药要等赶到银城后,听从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掌管配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临危受命,却又要接受公然的怀疑和戒备。刘振武没有想到离开银城八年之后,自己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援救银城。桐岭的高山深谷和望不到头的山路,把那些怀疑和戒备变得又重又长。
上山的时候刘振武没有骑马。他宁愿和士兵们一起同甘共苦。爬了十几里路,捂在皮靴里的脚出了许多的汗,脚板开始在皮靴里打滑,左脚的脚趾很疼,肯定是已经磨破了。湿透的领子难受地贴在脖子上,刘振武打开风纪扣,微微地皱起眉头,把眉梢上的汗水抹下来。束在皮带和军装里的身子也早已是汗水淋淋。身后的卫兵赶忙把手巾和水壶递过来,刘振武接过水壶一边喝着水,一边继续向前走。由于长年的野外训练,刘振武的肤色和士兵们一样,都是深沉的古铜色。那一身严整的军装和挎在腰间的指挥刀,让他显得自信而又威严。走在前面的队伍已经被挡在山体后面,刘振武警惕地加快了脚步,本能地扫视着周边的“地形”。他没有任何对于“桐岭横烟”的想象和兴奋,层峦叠嶂的群山在刘振武的眼睛里除了制高点、开阔地、火力距离,就是隐蔽物。自从上山以来,他的眼睛一直仔细地搜索着那些可疑的树林,和路边升起来的更可疑的陡坡。对这个依稀记忆的家乡,刘振武毫无亲近可言。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迷蒙的山岚把桐岭染成淡淡的蓝色。刘振武以一个职业军官的眼睛,把它们变成一寸一分的“地形”。
对于刘振武来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梦境,有点像是一个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梦境。十七年前那个身上插了草标,只以一千文身价当街出卖的男孩,如今却率领了一支军队,要去援救收买了他的那个城市。刘振武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所有关于生身父母和家乡的事情,都是他后来从刘三公嘴里听说来的。三公说母亲是得病死的,父亲养不了那么多的孩子,就把小的都卖了抵债。三公还说他家不是银城人是桐岭人,是从山上下来的。他只记得在高墙和门楼的后面升起一片浓密的桂花,那时候鼻子里满都是花香,那股甜蜜蜜的味道好像是一种什么好吃的甜饼,引得肚子咕咕乱叫。自己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一次一次地哭着要站起来,父亲不答应,父亲的大手在自己的背上死死地压着。自己就只能很疼很疼地跪在石头上。自己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一片又冷又硬的石头路面,和一些在石头上来来回回的脚。鼻子里馋馋地闻着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银城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石头,和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现在,山路旁偶尔会有村子露出它们的泥墙和草顶,鸡鸭和牲畜围绕在房子身边,祥和的炊烟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这一切对于刘振武,无非是一些毫不相关的陌生的风景,无非是一些变化的“地形”。刘振武踏着军靴带领着自己的部队,无动于衷地从这些变化的“地形”面前走过。就像当年他面对那些毫不相干的石头街道,和那些来来回回的陌生的脚。两年前,刘振武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先奉命回到省城担任陆军速成学堂的教官,随后又调任现在的步营管代。频繁的调动和训练,让他没有空闲回家探亲。自从留洋至今九年来,银城的一切他只能从信上看到。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让刘振武梦魂牵绕。三公在信里说已经为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里说他的红砖教学楼是银城最高的建筑,而且学校明年还要扩建。领命出发之前,制台大人召见刘振武时,特别嘱咐说,因为刘振武熟悉银城,所以才专门选派他前去增援。银城是全省的财政命脉,不可有丝毫差错,对举事的乱党务必斩尽杀绝铲草除根,宁可错杀多杀不可放过一个。刘振武在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就已经闻到了银城浓浓的血腥气。从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一切,马上就要在这血腥气中变成军人的决心和战功。所有的密谋突袭和公开决战,都将在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里展开。
随着领队的军旗一阵晃动,前面的队伍停顿下来,掌旗官的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刘振武急忙赶过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经又看见了那弟兄两个。掌旗官气急败坏地把那两弟兄拉到路边:“竟敢骚扰军务!你们两个想找死吗?”
弟兄两个也还是像上次一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收下我两弟兄吧,我们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长官肯收下,砍脑壳都要得!六弟兄砍两个脑壳还有四个留起在家里装饭!”
旁边路过的士兵们笑起来。他们昨天已经见过这场面了,没有想到过了一夜,走了五六十里路,又见到这两弟兄。看来他们是提前赶到山上来等的。掌旗官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开!让开!这种事情不是我管的!”
“哎呀,长官开恩呀,帅旗都跟到你,啷个你不管吗?”
看见刘振武走过来,士兵们打趣道:“来了,来了,管你们的人来了。”
刘振武沉下脸来:“谁告诉你们在这里等的?”
“长官,这哪里用问别个,上了这条路不去银城,还能去哪里?长官,收下吧,我们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我是带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们一不会用枪,二不会操练,三不懂得军令,要你们有什么用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现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刘振武转身对卫兵命令道:“你押他们去辎重队,告诉他们看管好这两个人,让他们背东西,到达银城之前不能放他们走。到银城后每人发给三百文钱遣散。”
跪在地上的弟兄两个还要说什么,可刘振武已经撇下他们朝前赶路了。走了几步的刘振武忽然又转回身来大声说道:“以后记住,要想当兵就去选验所报名,要有甲保举荐、做保,选验官选中合格的才能当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当不得兵的。”
在队伍走下山谷的时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来几个俘虏。经过审问,刘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里处的桐岭关已经被天义军占领,去银城的路被截断了。这几个俘虏是从桐岭关脱离天义军,准备逃跑回家的农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装的农民占领了桐岭关,刘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进,就在路边的开阔地安置帐篷宿营过夜。并且命令天黑以前开灶用饭,饭后立即整衣荷枪宿营,禁止喧哗,禁用一切灯火。同时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布置警戒,封锁山谷,扣押一切往来人等,随时送回营部审讯。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早已经用过晚饭,静悄悄地睡进了帐篷。山谷中遍地泻银,笼罩着清冷的月光。二十几顶大小军帐在溪水两旁错落着,帐顶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闪亮的银白色。秋虫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鸣。被月光洗过的杜鹃声从极深的黑暗里传过来,又跟着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流进极深极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银河在山谷的上面流过,泻进山脊背后无边的夜空。没有风,黑暗深长的山谷里树梢草叶凝然不动。
第三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1)
看着聂芹轩的队伍消失在夜色当中,刘兰亭尽管十分的犹豫,可他还是决定不再等待那个总指挥了,马上停止暴动准备,立刻掩藏武器,当夜转移所有可能暴露的同志。刘兰亭把自己的决定秘密传下去,他告诉银城的同盟会员们执行自己的命令,一切后果都由他来完全负责。刘兰亭当下安排可能暴露的人,秘密跟随敦睦堂的盐船和马帮出城。有人问刘兰亭,你自己怎么办?刘兰亭淡淡一笑说,聂芹轩现在当我是总指挥,我要是走了,你们恐怕谁也走不脱了。在亲自安排了大部分教员的秘密转移之后,刘兰亭把一支左轮手枪暗自带在身上。摸着衬衣后边那个硬邦邦的枪把,他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现在暴动取消了,学校也只好停办了,藏在腰里的这把手枪怕是除了自己而外哪个也用不上它。真正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呀!总指挥即便当下出现在眼前也没得用处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指挥一场被自己提前取消的暴动了。作为银城同盟会的负责人,刘兰亭现在要面对的不只是满清的官军,还必须要向总指挥和东京总部解释清楚自己的擅自决定。这个提前取消暴动的决定如果不能解释清楚,那就意味着自己难以洗刷背叛革命的罪名。与此同时,刘兰亭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要办,他必须尽快通知周围几县的同盟会员同时停止暴动,避免行动不统一而造成无谓的牺牲。已经转移出去的几个人虽然可以传出消息,可还是远远的不够,还要有更快的办法,让停止暴动的消息一刻不停地传出去。如果外围各县的同志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暴动,攻打到壁垒森严又无人接应的银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现在竭尽全力惟一所能争取的,就是把失败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刘兰亭是在听鱼码头的渡船上,忽然想到了这个救急的主意的。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挂在船头的牛油灯笼,照亮了窄窄的一片水面。艄公的桨在河水里搅出舒缓的水声。对面码头上的灯笼远远地标志出河面的距离。因为黑暗,那盏飘忽的灯笼似乎远在天边。上下水关码头上停泊的盐船,也在河面上远远地浮动着闪烁的灯光。就在这个时候,刘兰亭忽然想到,可以利用川流不息的河水,冲破聂芹轩严密的封锁来传递消息。本想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到旧城的刘兰亭,急忙叫艄公返回东岸,又在夜幕中匆匆返回了学校。
可自从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刘兰亭就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怀疑自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急于要保护学校,而最终放弃了本来应该举行的暴动。何况,聂芹轩的军营里还关押着生死未卜的欧阳朗云。放弃暴动,就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营救欧阳朗云。就等于是眼看着他去死。更何况,总指挥还没有到,其他一切情况都还没有磋商,是否还有另外的重大变化也一无所知,自己原本没有这样的权力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刘兰亭摆放好自己要用的工具,空无一人的技工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教室后面的陈列架上,实验台上,摆放着学生们做出来的肥皂、已经镀好的镜面、配制出来的布匹染料,和一些没有完工的竹编工艺品。各种工具、器皿随处可见。肥皂的味道、竹子的清香和化学制剂的味道把教室里弄得有些滞重、浑浊。刘兰亭特意从校长室端来了两盏台灯。在滞重浑浊的黑暗中,他点燃一盏灯,接着,又点燃了一盏灯。为了防止被别人发现,刘兰亭提前放下了所有的窗帘。严密封闭的房间里,灯光推开黑暗,现出了教室里的凌乱,把刘兰亭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这一派凌乱之中。凌乱中,刘兰亭扭头看看墙壁上那个又黑又长的影子,不由得又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急于为了保护学校而放弃了暴动,放弃了欧阳朗云呢?自己能为自己辩白么?自孙先生倡导革命以来,举行了无数次失败的暴动,牺牲了无数的同志。但是,别处,别的同志们,并没有因为可以预见的失败而放弃暴动。难道银城就可以放弃么?难道自己就可以放弃么?虽说,以现在的情形再等下去无异于自杀。但是不能再等,并不等于就一定要取消暴动。也许自己应该下令就在今晚提前暴动,夺取军营,营救欧阳朗云。哪怕暴动失败,哪怕会死很多人,也到底是打响了暴动的枪声。无论成败总可以向世人、向总部有个完满的交代。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撤退要壮烈许多。那样,自己就可以和许多死难的同志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烈士的中间。就像欧阳朗云已经做到的那样……一想到欧阳朗云,刘兰亭就有一种难以平服的惭愧和自谴。从用炸弹刺杀知府,到主动投案自首,欧阳朗云都是视死如归,独做独当。他或许莽撞,可他一点也不胆怯。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了,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要求过什么。甚至连那封临行前写给父母的遗书,他都没有要求自己帮他寄出去。欧阳朗云一无所求,也一无牵挂。和他比,自己就像拖在墙壁上的这条肮脏的影子,又黑又长。刘兰亭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心里排除这种苟且偷生的惭愧。也许保护学校,保护同志,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也许自己只不过是放不下九妹,只不过是贪生怕死而已。虽然决定已经做出,可刘兰亭却又无法走出因为这个决定而陷入的困境。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分担。透骨的孤独仿佛黑暗中燃烧的烛光,随着缕缕青烟,幽幽地蔓延到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
神色黯然的刘兰亭枯坐片刻,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随后,用调好的油墨把一句唐诗抄写到竹片上。平整的工作台上,左面一盏灯,右面一盏灯,精致的紫檀木底座上镶着白银雕刻的盘龙灯托,灯托上面是瓜形的琉璃灯罩,牛油烛的亮光从琉璃灯罩里均匀地折射到桌面上,照亮了王之涣悠远飘渺的诗句——“黄河远上白云间……”这些被烘烤、刨光、压平的竹片,原本是用来削竹篾的原料,是技工课上教学生们竹编工艺用的。可现在它们却被拿来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渐渐地,刘兰亭的手边已经摆满了写过字的竹片。看着桌面上那几十块围在眼前的竹片,刘兰亭忽然想起了“罄竹难书”这句成语,不由得嘴角上露出一丝解嘲的苦笑。在有纸张之前,中国人千百年的历史都是书写在竹片上的。刘兰亭没有想到轮到自己来写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不堪重负,如此的荒诞不经。
在银城人的生活日用中,竹子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东西。竹屋、竹桌、竹椅、竹床,竹筐、竹筒、竹碗、竹筷,竹梳、竹篦、竹簪,竹扁担、竹斗笠、竹烟斗、竹滑竿,等等等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而在银城千百年的盐业经营中,除了水牛之外,竹子是另一项最大的开销和产业。从几十丈、数百丈深的盐井里汲卤水用的竹筒,提升凿井和汲水工具用的竹篾索,控制盘车快慢的拭篾,长途输送卤水的枧管,天车和盘车的车梆、车楞,包装盐巴的篾包,都是以竹子为原料做成的。以此形成了几十家专门生产、经营竹产品的竹厂。银城各大竹厂每年春天进山实地挑选竹林,分别种类,估算生长时间和等级,与林主当面议定价格。而后,在竹子上刻下本厂的牌名:协和祥,吉庆源,永生恒,等等,以便区别。一年生的竹子叫做一季竹,而后逐年“升季”,叫做二季竹、三季竹。竹子产地除选自本省各个州县而外,一直远达湘西和云、贵境内,尤以赤水、习水的竹子为上品。做篾索用一年生的慈竹,要在冬至以后,立春以前砍伐,并且要就地劈成篾板砌窑烘干。做筒、做枧、做拭篾用的竹子夏天砍伐,要选伐生长了四年以上的楠竹、慈竹、斑竹、寿竹。砍下的竹子在运输过程中要保护竹皮,防止擦伤,更要避免暴晒引起干裂,否则费钱费力砍下的竹子就变成了废料残料。所有砍伐的竹材都是走水路运来。秋冬两季是运输的旺季。时间一到,无数的竹筏、竹船像发洪水一样,从千百里外云集在上下水关,塞满了银溪的河面。新旧两城二十几家大小竹场的掌柜和工匠,要在上十万根寿竹、斑竹、楠竹、慈竹中,精选出筒、篾、枧、梆的材料。竹材的粗、细、长、短,质地的脆、硬、柔、韧,竹筒的薄、厚、轻、重,哪一根竹子什么品种,长了几季,质地如何,该派什么用场,所谓筒、篾、枧、梆,在行家眼里都要一眼判定,量材而用。夏天砍伐的竹子,一定要在第二年的雨水节之前运到,加工。否则节气一过,竹子的水分变干,竹性干硬无法烘烤加工就成了废料。按时运到的竹子,根据用途质量的不同,每根的平均价钱从白银五、六两到几钱不等。最上乘的大斑竹筒、楠竹筒,一根可以卖到白银二十两。随着对竹子长年的大量使用,在盐业用竹而外,精美绝伦的竹编工艺品也成为银城名传四方的特产。就这样,在千百年的栽培、砍伐、运输、挑选、炮制和使用中,一种植物,一种动物,和一些世代忙碌不停的人群,竟然在无形中一起组成了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组成了这个城市罄竹难书的历史。温柔的烛光照着那些平摊在桌面上的竹片,被煤油稀释过的油墨,很快就被刨了皮的竹片吸干了,乳黄的竹片上黑色的字迹清晰醒目。在蜡版上印考卷和教材用的油墨,在竹片上竟也是出乎预料的好用。只可惜,它们是用在了失败上。在此之前,刘兰亭接到东京方面的秘密指令,如果总指挥按时到达,暴动将在八月二十四日如期举行,发起暴动的暗语用王昌龄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一事情败露或发生意外取消暴动,互相通知的暗语就是这句“黄河远上白云间”。当然,发出命令的应当是总指挥,而不是别人。这两句从《唐诗三百首》上挑出来的诗,刘兰亭当年在族学里启蒙的时候,背写过不知多少遍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做了校长以后,还会来重温这样的功课。在幽静的烛光下,把蒙童课本上这行妇孺皆知的诗句抄写了上百遍,抄得刘兰亭万念俱灰,心痛如锥。现在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革命和教育终于都亲手毁在自己的手中,而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当年在东京的时候就决定了的。既然一切都要毁于一旦,又何必费尽心血一砖一瓦地建起这所学校?
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丑时,银城旧城钟鼓楼上四更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刘兰亭在黎明前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独自一人来到听鱼码头,叫醒了等在草棚里的艄公。熄灭了灯火的渡船悄悄驶到河心时,刘兰亭解开了手上的一个布包,把布包里上百根写满唐诗的竹片,一把一把地慢慢撒进滚滚的河水中。听着竹片在黑暗中溅起来轻微的水声,刘兰亭忽然觉得连自己这个主意,也不过是一种为了放下良心的自欺。这滔滔的河水真的能把消息传出去么?这百十根竹片真的会被过往的船只,和沿途岸边的人们及时发现么?这些竹片真的能漂进青依江,把取消暴动的消息传给下游的同志们么?如果根本就没有人看见它们怎么办呢?如果河水把它们冲到一些根本不相干的地方又怎么办?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岂不是一场自欺的儿戏?……浓重的黑暗吞没了一切,刘兰亭只能听到哗哗的河水声从黑暗里神秘地传过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水淋淋地从黑暗中升出了河面,在耳边沉重地喘息着。莫名的恐惧猛然包围上来,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也许放进河水里的不该只是这些竹片。这样想着,刘兰亭的手不由得死死地抓住了船边。艄公在船尾悄声提醒道:“刘七爷,做好没得?”
渡船再次返回东岸。两人分手的时候,刘兰亭把一块龙洋放进艄公满是老茧的手掌心里。没有人看见这一幕,漆黑的夜色把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尽管有弟兄们用树枝搭的窝棚,秋露还是打湿了衣服。岳天义揉着酸痛的臂膀坐起来的时候,在黎明前幽暗的天幕上看见了像灯盏一样的启明星。昨天晚上有人报告说又走散了二三百个弟兄。岳天义在心里叹息:走吧,想走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岳天义又不能逼人造反。留下来的弟兄们大部分都围在桐岭关的旧城墙根下边,横七竖八地乱躺着。挤不下的就躺在山沟两侧的大石头和大树下边,许多人的身上只搭了些树枝树叶。夜里点燃的篝火都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烧过的残柴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青烟。各色旗帜横躺在他们的身边,刀枪和武器也横躺在他们身边。整个山谷仿佛是激战之后留下来的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月亮,晨光熹微的天空像一个看不透的深渊,清冷寂寥的黑暗中只有那一盏高远的孤灯。莫名的惆怅被这灯盏点燃了,挂在极远极深的天边。
这“尸横遍野”的山谷,忽然间深深地触动了岳天义。如果有一天打败了,就会是这眼前的场面。一两千条命就会这样一动不动地睡在地上,一直睡成一堆一堆的白骨和泥土。这一两千弟兄跟了自己也就是把命交给了自己。这些祖祖辈辈种庄稼的人,就像相信土地一样相信了自己。他们播下了种子和辛苦,就相信土地一定会回报他们。深深的感动在心里鼓荡着,正在山谷之间抚摸的视线被温热的泪水模糊了。
岳天义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老子拿下银城来,我的天义军就有了花不完的银子。我要添车买马,要打造新刀新枪,要扯起千军万马。我要让弟兄们在县衙的大堂里摆宴席吃肉喝酒。要让他们把老财家的好房子住起,把绫罗绸缎穿起,叫老财们的太太小姐端茶倒水、揉腰捶背、递火点烟,晚上就要陪起弟兄们睡。我要开仓分粮,开柜分钱。我要在银城起楼盖屋,叫天下穷人都搬到银城来住。格老子要拿城东那座好看的关帝庙做我的金銮殿,要全家人都住在里面,儿子、孙子都住在里面,东宫,西宫,南宫,北宫也都住在里面……我要去那个啥子木墩堂找回我的娃儿。女儿就算了,送给育婴堂的女娃儿,找到也早就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她信了洋教,早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那个老财发善心给了一两银子一张牛皮的价钱。好大的一幢院子,好大的一个门面,好面善的一位先生,穿得多阔气多阔气的,下人都有十几个围到起。狗娃儿哭起不走,他哪里晓得我是送他去享福,和我回家去除了饿死再没得第二条路。住在那幢大院里头做条狗,也比我们在外面做个人要享福得多!脱了苦海去享福还要哭啥子嘛?幺妹儿就没得这个福气,幺妹只好送进育婴堂。有钱的人,就是有福的人,没得他们买不到的东西,一两银子就买我们父子不回头。我啷个敢回头嘛,又怕娃儿哭,又怕主家反悔不买了。狗娃儿今年也有二十大几了……我们父子相认,就和木墩堂扯个亲家,叫天下人知道我们岳家也是有些根基的。狗娃儿出在大户人家,就叫他把宰相做起,和两个做将军的哥哥一起帮我坐天下。我马上就是六十岁的人了,我打天下还不都是为儿女些着想。二天我一命归西,天下就是他们几弟兄坐起。到时间,几弟兄和和睦睦的,不要闹分家,不要忘了本,不要忘了天下穷人些的苦处。有田要大家种,有钱要大家花,有房子要大家住起,旱灾涝灾都要有人开仓赈济。儿女们都要孝顺,亲戚们都要来往,男娃儿都有书读,坤妮儿些都有婆家,冬天穿棉衣,夏天穿单衣,过年要有肉吃,还要有戏班来唱戏,那才像个太平世界。大家都住在这个太平世界里就再不会有人饿死,再不会有人卖儿卖女,不会有人造反,也不会再有人走散……我死也安心了……古往今来造反不胜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刘邦能胜,朱元璋能胜,我金鹏大元帅也能胜!我只能胜,不能败!我不能让这些跟我造反的弟兄们都死在这个山沟里,革命党已经在银城抢先动起手来,我们天义军不能再等,不能叫别人先夺了银城。天下的银子都在银城,夺了银城就夺了天下的银子,一个没得银子的天下夺它还有啥子意思?我们天义军又不是傻瓜!我们今天就要转去银城,后天就要把银城打下来!只要我抢在前面,那些革命党也没得话好说的。有了银城的盐巴和银子做本钱,有了那座石头城做根基,就不怕他官军来攻打,来多少官军我也不怕!岳天义陷在深深的联想之中,下定了攻打银城的决心。渐渐升起来的晨光,驱走了山谷里的幽暗,照亮了岳天义脸上坚定的信心和希望。
左将军岳新寿来报告说,桐岭关前边往省城方向十里的地方发现了官军,大概有六七十人,好像还有马队。岳天义问身边的岳哨长:“岳军师,你看我们啷个打法?”
岳哨长毫不犹豫地摇起头来,“大元帅,这肯定是省里来增援的新军。听聂统领说是一个步营的人马,要有五六百人,绝不止六七十人。他们都是洋枪洋炮,一炮可以打到多远多远的,我们这些鸟铳、刀枪不是对手。还是不要和他们见面的好些。”
“你说他们是来增援的,他们是要去银城么?”
“就是,就是。”
“岳军师,照你这样说法,放他们去了银城,我们就更不能去打银城了。银城都不去,那弟兄们跟到我造反有啥子好处?没得好处,哪个还会跟到我?没有人跟到我,天义军就只有散伙。天义军散了伙,还要我这大元帅、你这军师做啥子用?难不成我们造反是摆起样子给人看的?难不成我们不是在造反是在唱戏么?难不成银城的银子我们就夺它不得么?”
岳哨长听见话不对头,急忙唯唯诺诺收起了自己的主见。
岳天义又问:“新寿,我们昨天从板桥镇几个老财家里拉来的十几头牛还剩下多少?”
“昨天弟兄们打牙祭杀了四头老牛,还有十二三头舍不得再杀,都是种田的好牛,杀了太作孽!”
岳天义笑起来,“那就好,我们就有办法对付他的洋枪洋炮。传我的话,把牛些都送到关口的门洞里来。每头牛再配上两把短刀,一起送来。传令叫弟兄们都拿好武器,到城墙上聚齐,凡是有火枪的站在前面。把那两门罐子炮抬到城墙上来安好。挤不上城墙的,就在下面院坝等到起。再多搬些石头到城墙上边来。有人来攻,就用石头打。再砍几棵树挡在关口城门洞前面,先要把路和城门封到。在院坝里点起几堆火,多放些青柴,把烟搞得多些。告诉弟兄们,管他新军旧军,这一仗打胜了,我们天义军就去银城分银子!我金鹏大元帅说话就要算数的!”
岳哨长听不懂这人牛齐用的战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元帅。
岳天义拍拍他的肩膀,“岳军师,你现在不晓得,一会儿就会晓得。快去把你的那些弟兄招呼到城墙上来,你们那十几条火枪这下有了用场。”
听见官军来了,桐岭关的山谷里一阵骚乱。已经有人开始怯阵,沿着山坡乱跑起来。岳天义急忙冲上城头抓起一面铜锣,站在帅旗下边敲着铜锣大喊:“弟兄们,弟兄们,莫慌!莫怕!官军只有六七十个,怕啥子嘛?我们一两千人还打不赢他几十个人么?不要跑,再跑,就莫怪我砍头了——!新年!新年!你在后边把阵脚给我压到起嘛——!狗日的些,再跑就砍头!弟兄们听到起,打胜这一仗,我们就去银城分银子!我岳天义说话是算数的!”
在右将军岳新年的配合下,岳天义的锣声和叫喊终于起了作用。骚动溃散的农民们渐渐停了下来,甚至有些逃走的人也又转回身来。渐渐地,灿烂的霞光铺满了天空,山谷里那些散漫的人群穿着各色的衣服,拿着不同的武器,有些人的手里甚至只捏着锄头和铁锨,他们按照岳天义的指挥,开始慢慢地往关口的城墙上集中。
夹在山谷中间的桐岭关,当初是一个四方形的空心城堡。一条大道从城堡的中间通过,除了敌楼和营房而外,东西两边还各建有城楼一座。这桐岭关曾经是银城到省城的一个咽喉要地。可自从它两百六十多年前被废弃以来,早已经坍塌毁坏得面目全非,只留下墙心里的夯土。只有东面的石头墙还保留着城门洞和大致的样子。岳天义的帅旗和太师椅,就显眼地放在这个城门的上边。他所说的院坝,就是被夯土墙围着的那个四方形空地。从山谷两侧像羊群一样汇拢来的人们,渐渐充满了那个四方的院坝。这些散漫的人群,如果不是投靠了天义军,现在本该是他们拿着农具下田的时候。他们的腰背和臂膀,在长年的劳作中早就变得僵硬弯曲了。所以他们现在紧急应敌的模样,不像是去打仗更像是走在下田的路上。
清爽的晨风吹起了城头的帅旗,这面绣了金黄大字的黑色帅旗在灿烂的晨光中凛凛地晃动着,它威严地提醒着脚下的人群,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从种田的农民变成了造反的战士。滚滚的浓烟在古老的桐岭关冲上云天。一场真刀真枪的血腥战斗,马上就要在别人书写的历史里开始了。
在从容地开灶用饭之后,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主力部队前行五里,和尖兵汇合。管代刘振武命令:左、右两队各带领自己的一百二十六人分别上山,沿峡谷两侧山坡前进,预防可能出现的伏兵,并且要与主队保持在五百码的有效射程之内,保证相互之间可做交叉火力支援。刘振武自己带领前队、后队沿山谷里的大道列队行进。步兵之后是炮兵,炮兵之后是辎重队,骑兵在最后,既可防护敌人从背后包抄,又可以随时调到前边来发起冲击。刘振武命令全体官兵,对天义军这些乌合之众击溃即可,不必多做纠缠。因为弹药有限,投入战斗后,每支枪只可打一枪,每门炮只能打一炮。为了保证杀伤力,每次射击至少以棚为单位齐射。任何人都必须在听到命令后方能射击,违者重罚。作战之后各队长官要查点弹药,凡有违令用尽子弹者,重罚。有了这个滴水不漏的部署,刘振武信心十足地率领自己的六百官兵直奔桐岭关。转眼之间,士兵们看见了直冲云天的滚滚浓烟。骑在马背上的刘振武,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城墙上下,像赶庙会一样拥挤在一起的农民,和一面在晨风里飘扬的黑旗。士兵们排成四排纵队,整齐地从马下走过,他们看见马背上指挥官无动于衷的脸,冷漠沉着,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离桐岭关还有二里路远,就听见了城头上土炮的轰鸣。青烟过后,有些铁砂和铁锅的碎片,有气无力地落到关口前面几十步远的路面上。刘振武毫不犹豫地命令队伍继续前进。直到离关口只有六、七百码的地方,刘振武才下令停止前进,让辎重退后,要士兵们按照步、炮、马的顺序列队准备迎敌。一阵短促的号声过后,山谷上下的士兵排列成一组一组的战斗队形。还没有开战,训练有素的军人已经居高临下地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刘振武拔出指挥刀,发出了枪上膛的命令,队伍中响起一片枪栓的拉动声。
桐岭关前一阵短促的寂静。
也许是被嘹亮的号声吸引了,也许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整齐好看的军队。城墙上的农民们一时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山谷上下的敌人像变魔术一样,在自己面前变换着队形。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步、骑、炮三兵种合成作战,更不知道敌人指挥官使用的战术战法,不是从孙子和诸葛亮那里,而是从腓特烈大帝和拿破仑一世那里学来的。可金鹏大元帅岳天义并没有把敌人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洋枪洋炮放在眼里,他对自己已经安排好的锦囊妙计满怀自信。岳天义再一次举起了铜锣,拼尽力气死命地敲了两下,咣——,咣——,随后,扯开喉咙大喊:“弟兄们,快把枪炮给老子打起!”
一阵枪炮声之后,随着青烟又有一些铁砂和铁锅的碎片落到泥土里。
敌人的阵地上军旗轻摆,鸦雀无声,严整的队形纹丝不动。
岳天义又敲锣,又喊:“龟儿子些,看看老子的火牛阵送你们上西天!点火——!开门——!放牛——!”
只见关口城门前堆放的树枝被十几个人用绳子拽到一旁。接着,从门洞里蹿出十几条高大壮实的水牛来,每头水牛的角上都捆扎着两把雪亮的短刀,水牛的尾巴梢上缠了些蘸满菜油的破布乱麻,被火点燃的布和麻像火炬一样在水牛身后黑烟乱冒。被火烧疼的水牛们哞哞地吼叫着,惊恐万状地沿着山谷中的大道朝对面官军的阵地冲上去。紧跟在水牛的身后,左将军岳新寿手持大刀,率领着一群和他一样挥舞着大刀和梭标的农民冲出了城门。一两千天义军的弟兄们,在桐岭关上齐声助威狂喊。一时间,桐岭关前人牛齐吼,杀声震天。
刘振武把指挥刀靠在肩膀上,站在前排队列的侧面,纹丝不动地等着跑过来的牛群和人群进入射程。只见他猛然举起了雪亮的指挥刀,高声发出命令:“前队一排,正前面,击牛群,用望牌五百迈,齐射——!”
噼噼啪啪的枪声响成一片。清脆的枪声中,狂奔的牛群像中了魔法一样,一眨眼,齐刷刷地滚倒在地上。牛群互相叠压、撞击、翻滚,角上的短刀不是折断在路面的石头上,就是刺进了同伴的身体,更有些牛四脚朝天地窝断了脖子。紧随在牛群后面的人群,也像被镰刀砍过的稻草一样倒下一片。左将军岳新寿的大刀,随着扑倒的身体从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几个好看的斤斗,刀把上的红绸变魔术一样地翻着花样,不停地飞翔。
不等惊恐的农民军反应过来,刘振武已经发出了第二次命令:“前队二排,正前面,击人群,用望牌四百迈,齐射——!”
一切都和平常的演习一模一样。士兵们以一个排为单位,三棚士兵四十二人分成三列,依次有卧射,跪射,立射三拨火力。射击之后的士兵跑步转向两侧后撤,让开正面的视线,此后,依然是四十二支毛瑟枪的轮番射击。
在那一片横七竖八的牛和人的尸体后面,进攻戛然而止。农民们惊恐地喊叫着溃退下去。受伤的人被遗弃在城门外面的开阔地上,呼喊,挣扎,扭动。受伤的牛也在哞哞惨叫着挣扎,扭动。鲜红的人血和牛血染红了古老的桐岭关。
亲眼看着大儿子岳新寿死在阵前,岳天义悲愤欲绝,站在城头上面破口大骂:“狗日的官军些,老子要把你们碎尸万段,老子要吃了你们的狼心狗肺!弟兄们呀,大家要给新寿报仇呀!……”
可是,不等岳天义骂完,敌人的阵地上响起嘀嘀哒哒的号令,紧跟着,75毫米克虏伯山炮开炮了。随着两声霹雳般的雷鸣,炮弹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一发炮弹准确地落在城头的帅旗下面,一发炮弹越过城墙落在挤满院坝的人群里。在山摇地动的爆炸声中,只见血肉横飞,土石飞扬,肢体乱抛,那面威风凛凛的帅旗刹那间被撕成无数碎片。刘振武在望远镜里冷静地欣赏着精确的炮击:榴弹击中城头的帅旗,霰弹落入墙后的人群,对手已经被完全击溃。刘振武并不喜欢眼前的胜利,这场毫无悬念,力量对比过分悬殊的对抗根本就谈不上是作战,充其量是一场不够格的实弹演习。刘振武惟一关心的是,不要因为这些乌合之众延误了到达银城的时间。他当即指挥身边的号兵吹响了冲锋的号令。山谷中军旗飘舞,铜号齐鸣,士兵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当岳天义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不见了。哭喊哀号之声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四下里溃逃的人群像发疯的兽群一样横冲直撞,互相践踏。岳天义低下头来,在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四周努力地寻找,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个老子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个老子的铜锣丢到哪里去了?龟儿子些的大炮硬是厉害,看都没得看到,啷个就把老子的臂膀砍起走了呢?”
第三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2)
鲜血泉水般地从伤口中涌流出来。岳天义的衣服眨眼间被染成淋漓的血红色。可他还是口中喃喃不停地寻找。岳天义忽然看见岳军师从墙角下走过来,他高兴地笑起来:“岳军师,快来帮帮忙,你看我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还是你讲的对头,这些龟儿子新军的洋枪洋炮硬是厉害得很。”
因为刚才炮弹是在身边爆炸的,岳天义的耳朵被震聋了,他听不见回答,只能看见岳军师的嘴在动。尽管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岳天义还是从对面那张脸上看懂了一切。现在,那张脸很像一只食肉动物的脸。岳天义又笑笑:“岳哨长,你慌啥子嘛你,老子的这颗脑壳早晚是要给了官军的。给了城下那些龟儿子新军,和给了你都是一样的给。你慌啥子嘛你?”
正在走过来的岳哨长被岳天义凛然的语气镇住了,他停下犹豫的脚步。岳天义抬起剩下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军师:“岳哨长,我晓得你现在想要我的脑壳去将功折罪。不管哪样,我岳天义救过你一命。我现在也要你做件事情,不要对我岳家的人赶尽杀绝,日后我家新年还活着,你不要抓他杀他……不是我吹牛,银城码头上的礼贤会总舵把子洪老大是我的结拜弟兄,江湖上到处都有我们袍哥的人,山不转水转,大家都不要把事情做绝。十几年前,我还有个叫狗儿的娃儿卖在银城的大户人家,我们岳家的根你们是杀不完的……你今天杀了我,二天洪老大会找你算账,我岳家的后代也会找你算账……”
不等自己说完,岳天义已经看见岳哨长的手举了起来,那双结实完整的手臂上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随着凶狠的刀片划出的弧线,天义军金鹏大元帅的首级,跟着扑倒的尸体一起滚落在桐岭关的城头上。在那颗连了半个肩膀的头颅旁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农民的尸体。城门下面的院坝里也躺满了尸体和伤员。当初那些聚集在帅旗下的农民们,正抛下武器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眼前的场景,很像黎明时分被岳天义曾经看到和想到过的结局。岳天义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来得这么快。几堆燃剩的青柴,在这结局中清冷地冒着阵阵残烟。岳哨长手里提着岳天义血淋淋的人头,带领着自己那支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走下城墙,高喊着去和援军汇合。
举着刺刀的步兵从两侧山坡夹击而下,城门下边,剽悍的骑兵们呼叫着飞马入关,头顶上晃动着一片寒光闪闪的战刀,冲向溃逃的农民。一两千人的起义军,没有任何抵抗,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刘振武取出怀表看看时间,这场战斗总共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消耗步枪子弹八十二发,炮弹两发。自己的士兵们毫发无损,没有任何伤亡。刘振武留下岳哨长的人手清理战场、包扎伤员,而后继续修理电报线路。刘振武命令自己的士兵们只割取牛肉做补给,其余的一概丢弃不要,不许耽搁时间,立即向银城挺进。
嘹亮的军号声中,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整装上路。忽然间,有雄壮的军歌从这支整齐威武的队伍中迸发出来: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场死。
艾灸眉头瓜喷鼻,谁实能逃死。
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牵裾密缝缝,语我毋恋恋。
我妻拥髻代盘辫,濒行手指面。
败归何颜再相见,战战战。
戟门乍开雷鼓响,杀贼神先王。
前敌鸣笳呼斩将,擒王手更痒。
千人万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险艰!攻城直攻金城坚,谁能俄漫延!马磨马耳人磨肩,前前前!……”
士兵们的嘴里虽然夹杂了“高腔”的味道,可还是唱得整齐有力。粗犷雄壮的军歌声中,士兵们把桐岭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早上的太阳蒸干了树枝和草叶上的露水,在士兵们崭新的枪杆上闪闪发光。
露水很重,连树林里的鸟叫声都是湿漉漉的。太阳还没有升出山顶,可是早晨的阳光还是把雾气都挤到了山谷下面。一片云彩安安静静地停在歇雨峰的山尖上。视线被山遮挡了,看不到远处。偶尔会有牛叫声隔着蒙蒙的雾气,从山脚下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旺财推开竹门,在扑面的清凉和湿润里伸开一个舒服的懒腰。当他张开大嘴眯着眼睛仰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山顶上那片安静的云彩,和云彩后面湛蓝的天。清冷湿润的空气鼓满了旺财结实的胸膛,浑身一阵酥心的颤抖,嘴里立刻汪满了口水。旺财咂咂嘴高兴起来,安逸得很,又是个做牛屎巴的好天气。
旺财已经想好了今天的事情:要先去城里老军营门前,看看会贤茶楼的陈老板。如果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好生生地站起,债就有得讨。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一百七十六文铜钱,能在永昌米行称回四升潮米,两升好米,能买一斤多肥肉,二斤菜油,……好大的一笔钱!一个硬实的牛牌子要在井上做五六天的苦力,才挣得下这笔钱!现在啥子东西都贵得吓人,啷个就没得人出来说句话吗?旺财搞不清楚为什么银城的物价会像银溪里的水一样涨涨落落的。这个问题对于旺财来说是一个太大也太复杂的问题。那些成千上万的店铺,成千上万的买卖人,不知都是听了谁的话就把价钱改来改去的。改来改去的也没有办法,那都是别人的事情。旺财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出力气做牛粪饼,就是要把自己的铜钱一个也不丢的抓在自己手里。
旺财把干好的牛粪饼从竹架上取下来,摞在仙人洞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仔细数了数,对头,是十二块。这十二块牛粪饼大小均匀,薄厚一致,摞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一尺三四寸高,顶在头上刚好能伸手卡住,下坡、过河都不会闪失。一块牛粪饼在两斤上下,这十二块牛粪饼绝不会少于二十五斤。旺财对自己的货色很有把握。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块。这下安逸了,只多不少,你陈老板说凑足二百斤,就给你凑足,只多不少,我旺财不多拿你一文亏心钱。老天保佑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安安生生地站起,保佑陈老板平平安安回家,保佑我旺财的血汗钱一文都不丢。老板不在,还有老板娘,和尚不在,庙还在,天王老子也不能白白地拿我的血汗钱!要下山进城,回来也不能空走。旺财把拾牛粪的竹篓背到背后,把粪铲放进篓里。而后,随手在洞边的山坡上扯了几把青草,三下两下拧出一只草圈放在头顶上,双手把那十三块牛粪饼高举过头稳稳地放在草圈上,转身走向下山的小路。拧出来的草汁染绿了旺财的手。路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旺财的草鞋和赤脚。裤脚高高地挽着,随着有力的脚步,小腿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鼓起来。头上这二十几斤重量对旺财实在不算一回事。不一会儿,旺财看见了他每天每日都会看见的那幅画:碧绿的银溪远远地从天上流过来,穿过银城,穿过两岸林立的天车。河对岸是青灰色的高高的城墙和城楼,下水关码头上挤满了还没有睡醒的盐船。新城那一大片灰黑的瓦顶高低错落,紧紧连在一起,天车井架像桅杆一样高耸其间,从高处远远看下去很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楼船。育人学校高高的红楼,火神庙金黄的琉璃瓦飞檐,从那一片灰黑当中格外亮眼地升起来,显得高贵而又威严。旺财头顶着牛粪饼从青翠的歇雨峰上渐渐走进这幅画里来。旺财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可旺财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一幅画。但是旺财清楚地知道,山下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是自己讨生活的好地方。走了一段路,旺财的身上已经有点微微地发热,肚子里咕咕噜噜的在响。旺财伸手拍拍肚子笑起来:你莫叫,讨了陈老板的钱我们就去打牙祭。我们去三和兴买他一只酱猪蹄!要他一碗老窖!再要一碟回锅肉!肉要多,辣椒也要多!要五碗米饭……这么想着,旺财的嘴里又汪满了口水。旺财真的是很喜欢自己的这座城市。在这个热闹的城市里,你只要有力气就有饭吃,只要你肯多出力气就会有牙祭给你打。
还没有走到水边,就已经闻到了河的气息,就已经听到了河的声音。隔了很远,旺财就认出来坐在岸边台阶上吸旱烟的冯幺叔。看见那一摞顶在头上的牛粪饼朝自己走过来,摆船的冯幺叔收起烟袋,一面解缆绳,一面笑着搭腔:“旺财,又是去给蔡六娘送贡礼?”
旺财立刻红了脸,“幺叔莫笑人,不是给六娘送的。”
“旺财也哄人,新旧两城哪个不晓得只有蔡六娘能烧你白送的牛屎巴!旺财,你送多少牛屎巴,也梦不到蔡六娘的三妹。还不如送我,二天渡河不要你花钱。”
“幺叔莫笑人,我一个牛屎客哪敢做梦娶三妹!我是去旧城收账的。”
“原来旺财要收账,真是要发财了!顶起十几个牛屎巴就要花钱来坐我的渡船!我讲给你听,汤锅铺的郑矮崽那天提起一兜蹄蹄膀膀送给六娘,我还听说郑老爹为讨蔡六娘的欢心,把寿材板都送到家里去了。旺财,你过中秋节给六娘送了些啥子?你要看紧些呦!”
旺财急着辩解:“幺叔,我啷个摆得起架子花钱过河,真的是为去旧城收账才来坐你的船。”冯幺叔又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不和你两个耍笑了!快来坐得稳当些,当心你的粪饼不要栽到河里。”接着又问,“是哪一个又来欠你的血汗钱?”
“会贤茶楼的陈老板。”
“陈老板?他在老军营的站笼头关到起,啷个还钱给你?”
旺财露出一脸的茫然和苦笑,“我也不晓得。那天我去收账,话没有说得两句,轰隆一声,窗子门板噼噼啪啪摔起多高。哪里就晓得出了天大的祸事。那个啥子袁知府,为啥子偏偏要死在茶楼门跟前?他的轿子再多走起两步,陈老板啥子事情都没得了!偏偏就是陈老板出了事情,掌柜、堂倌通通抓起走了。人该倒霉是逃不脱的。出了天大的人命案子,我也不晓得钱还讨得讨不得。陈老板不在,老板娘还在,他多大的会贤茶楼总不能欠一个牛屎客的血汗钱!”
看见旺财满脸的焦急,自己又帮不上忙,冯幺叔不再追问。渡船上一阵长长的沉闷。没有人说话。满眼都是碧绿的河水,满耳都是河水舒缓的流淌声。沉闷中,冯幺叔的木桨在水面上悠长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旋涡。
等到旺财弃舟登岸,匆匆赶到老军营大门前的时候,看见所有的站笼都已经被打开了,可是关在里面的人却一个都看不见。旺财心里轰的一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起去砍了脑壳!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这下才是真的半个铜板也讨不回了!清早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还没有什么人。旺财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牛粪饼,背着粪筐,孤零零地站在那排木笼的对面,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旺财在心里诅咒起来:“狗日的些,就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老子要做几多天才晒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无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啥子世道嘛?没得天理的王八些!”
咸咸的泪水流到嘴角里来,旺财举起粗糙的大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掌心的老茧把脸划得很疼。
有人在背后喊:“牛屎客,转来!转来!”
旺财没有听见。还是一把又一把地在脸上抹。
侧身站在门槛里面的蔡六娘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旺财跟前埋怨:“哎呀,喉咙都给你喊破了……”可话没有说完就看见了旺财的眼泪,“哎哟——,旺财,是你吗?你哭啥子嘛?在生哪个的气嘛?”
看见是熟人,旺财不好意思地又抹抹脸,“六娘,是会贤茶楼的陈老板,他欠我一百七十六文铜钱。你看,笼里的人都被拉去砍了脑壳,陈老板也叫砍了脑壳,没得人来还我的账了……”
蔡六娘笑了起来,“傻瓜,哪个说的都砍了脑壳?昨天夜里,站笼头的人些都放起走了,你哭啥子嘛你!傻瓜。”
旺财转悲为喜,满脸放光,“六娘,你看到都放起回家了?陈老板也放了?那我要去茶楼看一看!”
说罢,旺财转身一路小跑。
蔡六娘在身后又喊:“转来!转来!我还要你的牛屎巴!”
旺财顾不得回头,“六娘,牛屎巴是给陈老板的,我明天转来再送给你……”
蔡六娘在后面埋怨旺财:“今天中魔嘛你,你疯啥子嘛你,又是哭又是笑的?又不是中了秀才、举人!”
一直等到在三和兴的饭桌前坐下来,旺财才真的看见了眼前的奇迹。早晨的梦想现在竟然变成了香喷喷的宴席,一切都和梦想的一模一样:一个酱猪蹄,一盘回锅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里放满了红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饭。堂倌一样一样地从胳膊上把盘子和碗放下来,酒在左手边,筷子在右手边,菜在中间,五碗米饭围成一圈。都摆在这里了,一样也不少。旺财反复地搓着自己的一双大手,他真的是有点难以相信这个人间奇迹。把一筷子香喷喷的肥肉放进嘴里,旺财满面生辉的脸上,洋溢出难以言说的幸福。
就在刚才,大难不死躺在床上的陈老板不但给足了二百文钱,而且又多给了整整二百文。陈老板说托老天保佑捡回一条命来,他要散财免灾。因为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二百文钱,旺财终于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早晨的梦想。
因为怕别人嫌弃牛屎客不干净,旺财特意挑了饭店外面敞厅里的散座,不等进门就早早地把背上的粪筐取下来,远远地放在门外墙脚下面。三和兴是穷人的饭店,来吃饭的大都是些脚夫、苦力。时间还早,敞厅里的座位大都空着,到处空空荡荡的。堂倌殷勤地扯下肩头的抹布擦抹桌椅,招呼座位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敞厅里只坐了旺财一个人。片刻工夫,堂倌甩着抹布,高声喊唱着旺财点的几样饭菜走出来。他像杂技演员一样,把一冷一热的两盘菜,一碗酒,和那满当当的五碗米饭通通架在胳膊上。转眼间,稳当麻利地把它们一盘一碟摆好在桌面上。最后又端来一碟泡菜,满脸堆笑地说,你客官是开门第一客,恭喜发财,老板要送你一样小菜。这一辈子旺财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刷锅洗碗,他很少被人这样伺候过,恭维过。旺财涨红了脸,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慌张。渐渐地,又有客人走进饭店里来。开始嘈杂起来的人声,遮挡住了旺财的不安和慌张。埋没在人群里,旺财觉得舒展从容了许多。
肉很香,辣椒很辣,米饭很白,老酒下肚腾云驾雾,满面通红。饭店里碗盏叮当、香气四溢。旺财的口腔和肠胃兴奋地咀嚼着,蠕动着。一大块回锅肉……两大口米饭……再来两口米饭……啃一口酱猪蹄,喝一满口老窖……夹两箸泡菜……再吃回锅肉,再喝一口老窖……回锅肉,酱猪蹄,白米饭,红辣椒,酸泡菜,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香甜地交替着。猛烈浓香的老酒把这些香、辣、酸、咸的味道醉心地放大出来。借着酒力,旺财的幸福随着唾液和吞咽传遍全身,传遍每一个汗毛孔。可惜,那个人声鼎沸的餐馆里,没有谁注意到角落边上的牛屎客,没有谁注意到一个人脸上永恒的幸福。
在欧阳朗云自首的当晚,聂芹轩当着他的面释放了所有还没有被处死的嫌疑犯。看着那些从站笼里逃生出来,被家人抬走的嫌疑犯,聂芹轩对欧阳朗云拱手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欧阳先生深明大义,舍己一命而救出这十几条性命,聂某深为叹服。”
聂芹轩这样讲的时候很诚恳也很认真,好像面对的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个自己缉捕的犯人。聂芹轩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个只求速死的人。但聂芹轩想要的是口供,而不是一具尸体。这是他抢在暴动之前,一网打尽银城革命党的惟一机会。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劫狱,和更可能发生的自杀,聂芹轩把欧阳朗云秘密地提出监狱,关在了和自己同一层楼的房间里。在重镣和木枷之外,他把欧阳朗云锁在了一根房柱上。安定营的老部下们都知道,安定营千总楼上最里角的那个房间,是聂千总炮制火边子牛肉的肉脯房。
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后的历史,都没有记录过肉脯房,和发生在肉脯房里的那一场生死相煎、血腥残忍的经历。在那场经历中,作为银城风味食品的火边子牛肉,竟然被赋予了意想不到的寓意和暗示,成为灵与肉的现场见证。在那间房子里,人的历史和牛的历史呈现出同样的红色。
那三万多长角的居民,在六、七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和其他的居民一样,在银城生老病死。在它们劳累一生,为银城提供了动力之后,新旧两城的几十个汤锅铺就成了它们的归宿。在汤锅铺里它们要被宰杀,要把自己的血、肉、骨、角、皮通通拿给银城人使用,还要把自己的油脂熬出来给银城人燃灯照明。银城人在一种深深的歉疚和罪孽中,体会到它们和自己近乎相同的悲苦。于是,在城东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牛王庙,庙内遍植松柏,特别加修了献殿、戏台、抱楼,都是雕梁画栋琉璃瓦顶,极尽豪华和气派。正殿里“丑宿星君”牛王居中,财神、火神分列两侧。高大的牛王坐在牛背上,黑眼环睁青筋暴突,威严而又勇猛,一点也不像它们活着的时候那么温顺谦和。牛王庙里长年请了道士照看香火,另外又雇人打扫庭院看护庙门。庙里的香火费用由八大盐场各总柜房轮流按月支付。每年十月初一牛王生日的这一天,要办牛王会,举行盛大祀典。除了在汤锅铺做活的人不得与会之外,十月初一的前一天,所有的牛牌子、小帮车、牛屎客,和所有赶过牛、使过牛的人都要认真洗浴,第二天一定要换上干净衣服才能去参加牛王会。各大盐场总办,各井、灶、柜、号的掌柜,都要盛装前往。捐了官的要穿戴全套翎顶补服,依照官品乘大轿赴会。牛王会前两天,牛王庙里就已经鼓乐喧天,张灯结彩。十月初一,庆祝牛王生日的盛典上要燃放铁铳、鞭炮,鸣钟击鼓。由执事礼生司仪,所有来参加祀典的人依职位高低、辈分大小依次排列进香,礼生高诵祝文,众人行跪拜大礼,并以一猪一羊和五谷、鲜果献飨。祀典仪式之后举行盛大宴会,所有与会者为牛王举杯祝寿。同时,要请乐师奏唱,要请木偶班演唱木偶戏。场市旺盛的年景,要请戏班在牛王庙里唱连台大戏三天或五天。在这样隆重热闹的仪式中,银城人把自己的歉疚和罪孽变成了凡俗的生活,沉浸其中乐而忘忧。
或许是出于对那些歉疚和罪孽的补偿,银城惠济公局的赈济抚恤相沿数百年而不断。那些牛皮专卖所得到的银两必须上账统计,严禁挪作他用。凡有大笔开支,一定要由当执主事召开会议,请所有场商总办共同议定。所赈济的人员要由保甲造册严格登记。给所有鳏、寡、孤、独穷苦无助的人家,每月发制钱二百、三百文不等。每逢年关,还要给全城无米下锅的人每人一张米票,凭票可在惠济公局领到净米一升。对死后无力发丧的赤贫者,和横死街头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都是由惠济公局出钱购置棺木发落薄葬。数百年间,日进斗金的银城人,就是这样把自己对牛的歉疚和罪孽,变成了惠济众生的慈善。而在这个罪孽和慈善的平衡中,所衍生出来的火边子牛肉,就成为银城最耐人品味的特产。
聂芹轩在银城驻守了十年,十年的防务之余他养成一项特殊的嗜好,学会了炮制火边子牛肉。十年里,经他的眼仔细挑拣过的鲜牛肉不知有多少,经他的手亲自用刀剥过的鲜牛肉更不知有多少。久而久之,聂芹轩练出一手绝活儿,只要一刀下去,看看肉的纹理粗细,就知道这是大概养了几年的牛。在反复的炮制和体验中,聂芹轩最为偏爱白刃割肉的快感。聂芹轩爱做火边子牛肉,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认定,这火边子牛肉是一种最适合军旅生活的食品。他甚至曾经真的为此上书兵部,建议在军中推广。因为知道他的这个嗜好,多年来,银城新旧两城二、三十家专门宰杀牛的汤锅铺,只要有了好牛肉,都要精选上品派伙计送到安定营去。可是银城的牛都是用来拉盘车的,都是老板们用来发财的本钱。非病老而死,一般的不会宰杀。所以因为断腿、工伤而要宰杀的牛,就成了上品牛肉的稀少来源。火边子牛肉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的,只有秋冬两季才最为适合。一是因为这个季节的牛长得膘肥肉满,二是因为天气凉爽蚊蝇稀少,适合风干。做火边子牛肉取料十分讲究,只能选用牛腿上的腱子肉做原料,所有的脂肪都要剔除干净。炮制的时候先要把一块木板斜立在墙边,切两寸见方、三寸厚的一块腱子肉,用一把极其锋利的薄刃尖刀,先切出一片两寸长、一两分薄厚的肉片,但不能切透,要和肉块相连。而后,把肉片用竹签钉在木板上,腱子肉块就连着肉片倒吊下来。再用那把薄刃尖刀插入肉上的刀缝,沿着刀缝由表及里轻轻削割,随着刀的裁割,腱子肉块像一只线团旋转而下,等到“线团”散尽,木板上就留下一条一、二尺长,薄可透光的肉条。肉条的薄厚决定着将来的质量,所以要越薄越好。但薄之外又要保证不能割出漏缝和漏洞。刀功的讲究之细甚于操针绣花。肉条割好后涂上少许细盐和酱油,悬挂风干。风干后的肉条平放在竹子编成的篾笆上,这篾笆不可编得过紧,要能通风透气。把摆满肉条的篾笆支在火上,底下用牛粪饼烧微火,把肉条慢慢均匀烤酥。火候的掌握要适中,这又是一道需要功夫和经验的工序。烤好的牛肉条既携带方便又可以长期存放而不变质。吃的时候先在肉条上涂一层辣椒红油,然后切成细丝,入口轻咬即碎,酥而不韧,越嚼肉味越发浓香。这是火边子牛肉一般的做法。而聂芹轩在多年的炮制中慢慢摸索出一个独特的方法。除了刀功和火候这两项技术日臻完美而外,他在烤肉的时候,专门要用新砍下的青竹子编篾笆,又在牛粪火里掺加松枝。所以他烤出来的火边子牛肉,就有一股特别的青竹和松脂的清香。凡尝过的人无不拍手称绝。许多年里,外面的人只知道火边子牛肉是银城特产,可只有银城人才知道,“老军营的火边子牛肉”才是其中真正的上品。
从育人学校返回军营,聂芹轩连夜提审欧阳朗云,可整整一夜一无所获。欧阳朗云除了对刺杀知府的事情供认不讳而外,其他的一概不说。聂芹轩没有动用刑具。他担心一旦动了刑,反倒会长了这个教书匠拼死的志气。聂芹轩看透了欧阳朗云只求速死的决心。他不能叫这个文弱书生就这么如愿以偿。聂芹轩知道,自己如果拿不到更多的口供,就等于第二次输给了对手。
在休息了一个上午之后,聂芹轩提了两只竹筐回到肉脯房。他把那只装了肉的筐子放在木凳上,对锁在房柱上的欧阳朗云微微一笑:“这是牛肉。是我做火边子牛肉的腱子肉。”
随后他又指指斜倚在墙壁上的几块木板,“这是我剥肉用的松木板。每次用完它们我不洗,我要用木刨子刨一层下来,所以每次用的都是新板子,除了松香味没有别的杂味。”
欧阳朗云不明白聂芹轩要做什么,也不想明白聂芹轩要做什么,他催促道:
“聂统领,动刑吧。要么就动刀,砍头。”
聂芹轩把牛肉放到肉案上,从竹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尖刀,转眼间切好一块两三寸见方的肉块,而后在肉块的边上切出一片薄薄的引头,捏一只竹签,用力一按,竹签穿过引头锋利地插进木板,把肉块挂在了松木板上。只见他两手分握刀把和刀尖,把刀子插进缝隙中摆平,以两根拇指的指背轻轻夹住那块鲜红的肉块,两个中指的指节顶着木板,双手向下用力,稳稳地滑动。那块鲜红的肉块真的像一个旋转的线团,在他的刀口和手指间均匀地转动起来。眨眼间,一片二尺多长薄如苇叶的肉条,鲜亮地垂挂在木板上。光滑的肉条上没有漏洞和漏缝,也没有留下一点残留的尾头。聂芹轩看看欧阳朗云,用尖刀敲敲竹筐:“欧阳先生,你还记得吧?那天在会贤茶楼,袁大人也是装在竹筐里收回来的。”
欧阳朗云面带冷笑沉默不语。
光线很好的房间里弥漫着一丝牛肉的腥气。昨晚经过一整夜的审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双方似乎都已经摸透了对方想要说的。再说就是废话。聂芹轩继续着自己的操作,又有一条鲜红的肉条在木板上垂下来。他熟练地抓起钉在肉案旁边钢刀用的牛皮条,雪亮的刀子在皮条上噼噼啪啪地打磨着。聂芹轩并不抬头看那个自己要审问的人,但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欧阳先生,我绝不会骗你的口供。你供,我要杀你。不供,我也要杀你。不是聂某不通人情,是你罪不容恕。谋反暴乱,杀我国朝大员的人,必被国法所杀。”
“我来自首只求一死。我只恨自己今后不能再亲手杀敌,早晚有一天我们要杀了这个满人的国朝和国法。”
聂芹轩抬起头来盯着欧阳朗云,用拇指轻轻地在刀刃上刮出响声,“未必就只有一死。欧阳先生,你是侨民,大概不知道大清朝有凌迟的刑法。凌迟就是千刀万剐。说一个人罪该万死,就是说他犯下了该死一万次的大罪。凌迟之刑就是要让十恶不赦的人死千次万次。当年造反的长毛、捻匪和拳匪的首要都是被凌迟处死的。他们犯的是谋反大逆之罪。这刑法虽在五年前被朝廷废除不用了,可是依你的情形,未必就不能用。你为了报仇把袁大人炸得粉身碎骨。我虽不会做炸弹,可我今天要为袁大人报仇,也该把你粉身碎骨。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你供出同党,我就成全你,为你堂堂正正行刑,一刀砍头。”聂芹轩再一次用刀敲敲那只空竹筐,“欧阳先生,如果你还是不供,我今天也为你准备了一只竹筐,只好让你和袁大人一样粉身碎骨。我的刀功你也看见了。不知道你身上的肉到底能剐多少刀?” 脸色惨白的欧阳朗云回答道:“动手吧。千刀万剐我宁愿一人领受。”
“欧阳先生,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你来自首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救那些无辜蒙冤的人么?因为你轻举妄动刺杀知府,你们的暴动计划暴露无遗。我现在是内有预防,外有援军。如果你们真的暴动了,必败无疑,只能是白白送死,你算一算这又要死多少无辜者?这些无辜者也都是因为你的轻举妄动而死的。欧阳先生,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不让一个已经失败的暴动胎死腹中?到底谁是你的同党?到底谁是总指挥?你说出来,只再死你们两个人,就可以让银城免遭战火。”
“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总指挥。聂统领,你我不必再多说。”
“欧阳先生不瞒你说,我也知道大清朝恐怕是没有几天了。我这个已经被裁汰过的老兵,也并不盼着非要和你们打一仗。可我只要做一天国朝的臣民,就得为大清尽职尽责。”
“真可惜天下有你们这些甘做奴才的汉人!”
聂芹轩把刀子举了起来,“欧阳先生,那我只有成全你了!”
第三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3)
聂芹轩走到欧阳朗云的背后,用刀尖挑起他的西装,轻轻一划,衣服就从中间分成两半。聂芹轩好像是在熟练地剥下一张人皮,转眼间,赤身裸体的欧阳朗云,在自己脚下看见一堆衣服的碎片。这是欧阳朗云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也像那些布片一样纷纷碎落在脚下,羞愧和侮辱让他浑身颤抖。聂芹轩转到前面来,用刀尖拨弄着那根低垂的阴茎说:“按刑律我该活剐你三天,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把你浑身的肉全都割净,最后再去了你的男根。念你是个留过洋的读书人,我可以先替你去了男根,免得你多受羞辱。可惜呀,不过才和我儿子同岁,年纪轻轻,尚未婚娶,欧阳先生恐怕是连男女之欢也没有尝过。”
说着,聂芹轩抬起眼睛来直逼着对手,“欧阳先生,你是想让我先去男根呀,还是让我给你留到最后?”
在那个冰冷雪亮的刀尖下,欧阳朗云的身体颤抖着缩紧起来,皮肤上一层细密的疙瘩骤然传遍全身。冰冷的刀尖在这个颤抖的身体上平放下来,慢慢地紧贴着细嫩雪白的皮肤划向身后,停在了丰满的屁股上。刀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鲜红的伤痕,猩红的血顺着皮肤疾流而下。深透骨髓的寒冷和尖锐的疼痛,让那颤抖在明媚的阳光里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在他们的身边,松木板上那两条鲜红的牛肉,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晶莹闪亮,像丝绸一般美丽,鲜艳。
聂芹轩用刀子在那块丰满圆润的肉体上拍打着,又一次提起了儿子,“我做火边子牛肉一定要用腱子肉,不知道欧阳先生的腱子肉比牛肉如何?可怜呀,才不过和我的儿子同岁。做父母的怕是要恨死我这动刀的人了。”
那天下午,有一声可怕的惨叫,从安定营的千总楼上毛骨悚然地传出来,传到军营大院明媚的阳光里。守卫的士兵们转过眼睛,看看那间他们熟悉的肉脯房。他们没有听清那声惨叫喊的到底是什么。可是聂芹轩却听清楚了,那一声可怕的惨叫只有两个字:我——说——!在叫来书记官记录口供、画押按红之后,聂芹轩对欧阳朗云抱拳拱手道:“欧阳先生,聂某让你受苦了。我马上就替你了结心愿。你那封给父母大人的遗书,我一定为你转交给秀山兄妹,让他们替你寄出。你救银城免遭战火,拯救生灵无数,功德无量。我即便砍了你的头,也要留你的全尸,行刑之后我一定要为你买棺厚葬。黄泉路上你我后会有期。”
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随着一声令人战栗的呻吟,那把用来切割牛肉的尖刀,无声地滑进了欧阳朗云雪白的胸膛,聂芹轩轻轻发力转动刀柄,欧阳朗云满腔年轻的热血,在痉挛中“呼”地一声喷洒而出,鲜花一般盛开在肉脯房洒满阳光的地板上。鲜花之上,大睁着两只骤然失神的眼睛。这双眼睛和那些在汤锅铺里被宰杀的水牛们一样温顺,悲伤。
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绿营老兵聂芹轩,不由得热泪纵横。
银城人都知道,八月二十日是敦睦堂刘三公的生日,而且都知道今年的八月二十日是刘三公的六十大寿。按照老规矩,过生日的前一晚都要在家里唱堂会,所以每年八月十九的晚上,文庙街敦睦堂桂馨园的深宅大院里都是鼓乐喧天,宾客如潮。可自从有人知道育人学校牵扯进刺杀知府的案子里,银城早已经是传言满天飞了。大家都在等着看刘三公的六十大寿到底还过不过。所有的人都在猜测,敦睦堂到底能不能逃过这次的劫难,莫非刘三公的生日从此竟成了敦睦堂的祭日?
正所谓命运弄人。一年前刘三公准备庆祝自己六十大寿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竟然会在自己六十岁生日的时候,面临满门抄斩的血光之灾。十九日下午,在听到育人学校的日本教员鹰野寅藏自首的消息之后,刘三公立刻明白了儿子七郎和自己的处境。他差人出去叫七郎马上回家,可谁也不知七郎到底去了哪里。锣鼓丝弦在有板有眼地弹奏,台上的堂会在咿咿呀呀地唱,心急如火的刘三公面不改色地应付着客人。等到五更的鼓声响过,祭献了寿星,受了同辈同仁的祝贺,又坐在大客厅太师椅上受过子侄晚辈的跪拜之后,仍然没有见到七郎的影子。刘三公只好托借困倦告辞休息。
一直等到天亮以后,开了城门,刘兰亭才悄悄从后门回到桂馨园。跟着管家走进父亲的卧房,刘兰亭满心愧疚地低下头来:“爸,我以前没有把实话讲给你,是我不能讲。现在不讲你老也晓得了,鹰野寅藏不是日本人,他叫欧阳朗云,是我们同盟会的会员。桐江知府就是他亲手炸死的。昨天聂统领已经带兵搜查了学校。爸,聂统领来抓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本想等你的生日过后再讲给你听……可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尽管一切都已经在反复的预想之中,可刘三公听了儿子的话还是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爸,现在,聂统领要抓的只有我一个。我今天要在学校里等到他来。我不想把巡防营的兵些引到家里来坏了你的生日。只是从今往后为儿的不能尽孝了。七郎只有现在还能为父亲叩头,此生怕是再没得机会给父亲拜寿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才赶回家来的。九妹我还没有见到。二天她若生了娃儿,她们母子也只有拜托父亲代我抚养了……”
说着,刘兰亭双膝跪地,郑重其事给父亲四跪四拜。
不等儿子拜完,刘三公长叹一声老泪纵横:“七郎呀,七郎,你这讨命的逆子!你这讨命的逆子!你还来给我拜寿?你是来要我的老命呐!天大的事情,你都不肯把实话讲给我听。你现在把砍头之祸引进我们刘家的大门里来了。我问你,你晓不晓得银城八大盐场哪一家赚钱最多?——是我们敦睦堂!银城是我们敦睦堂的银城!你为啥子要回银城来造反?你晓不晓得,你毁了银城就是毁了我们刘家的饭碗?你毁了银城让我到哪里去凿井?到哪里去卖盐巴?银城人世世代代凿井卖盐才有今天,不是造反造得才有今天!你又不是黄口小儿,你难道不晓得造反是要杀头的么?多好的学校你不搞,偏要搞起革命党。我要你留洋是要你学本事,不是为了要你造啥子反的!现在安逸了,学校搞不成,脑壳也要搞丢了,你到底啷个想的嘛你?啥子人坐天下他也是要吃盐巴的,造反的人、不造反的人都是要吃盐巴的,我们只做自家的盐巴生意,哪个来坐天下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你晓不晓得,就是没有你惹的灾祸,银城有多少人巴起眼睛在等到我们敦睦堂垮台散伙?你现在想起要把九妹母子托付给我,我们刘家满门抄斩,又托付给哪个?……马上就要砍脑壳了,你还要充啥子英雄,还要等到起叫人来抓,你有几个脑壳?……你哥哥吸鸦片吸成了废物,你现在又要被抓起砍脑壳,我一辈子的辛苦血汗攒下的基业传给哪一个?又托付给哪一个?你讲,托付给哪一个?……”
“爸,你莫生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不再举事暴动了,昨天夜里我已经把我们的人送出城了……爸,是儿子不好坏了你老的生日……”
不等儿子说完,刘三公对立在门边的管家挥挥手,当下几个壮实的家丁跟进来,不由分说把刘兰亭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团毛巾,眼睛上捆了一条布带。刘兰亭只听见耳边先是父亲的声音,后是女人的声音,最后是母亲的声音,等到松开绑,刘兰亭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座地窖,母亲把一个灯盏放在身边时含泪嘱咐道:“七郎,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上。脚上的链子爸爸不许打开,只好委屈你几天。吃的用的都在你手边。马桶就在墙角边。你睡就睡在这皮褥子上,当心潮气害了筋骨。你爸爸会去想办法,你自己安心等到起,万万不敢再乱动!”
刘兰亭急问:“妈,这是啥子地方?”
母亲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是我们敦睦堂的银窖。这里最保险,再没得第二个人晓得。你安安心心等到。”
眼看着母亲退出去,那道沉重的木门被反锁上,黑暗的地窖沉入一派坟墓一样的死寂,刘兰亭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潮水般地涌动。刘兰亭以前只是听说过,父亲手里有一个放银子用的秘密地窖。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关进这地窖里来。整座地窖有两间屋子大小,装满银锭的瓷坛一个挨一个地排满在四周。这些银子都是在刺杀知府的乱子之后,父亲从敦睦堂的井、灶、柜、号上紧急收集回来的。微弱的灯光在地底的重压中无力地挣扎着,在潮湿的石头墙壁上幽幽地折射着反光。刘兰亭不由得一阵苦笑……到头来自己这个革命党不是被官军抓到的,竟然是被自己的老父亲抓起来和这些银子一起锁在了地窖里!所谓阴阳两界的事情,刘兰亭以前只是在书里、戏里看到过,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亲身经历。
把儿子关进银窖之后,刘三公自然明白自己已经把一件天大的事情揽在手里。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刘三公决心用自己的办法拯救敦睦堂,决心倾尽全力拯救自己的城市。
旧城文庙街敦睦堂桂馨园的大门里,终于响起了熟悉的鼓乐声。听到这熟悉的音乐声,银城人终于放下了种种怀疑和猜测。他们知道这是刘三公府上昨晚唱过堂会,今天是敦睦堂的玉庆班在奏乐,而且知道这支曲子叫做“福禄寿”,是玉庆班专门为了给刘三公祝寿编排出来的一只曲子。今天是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是刘三公的六十岁寿辰。每年的八月二十日,这支曲子都要在敦睦堂桂馨园的大院里演奏起来。按照习惯,刘三公的生日常年小过,逢十大过。尽管有刺杀知府这件事情搅得人心惶惶。可“福禄寿”一响,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新旧两城所有的头面人物,上下水关码头的总爷,各旗号袍哥的总舵把子,八百店铺的大小老板,外地来银城做买卖的商人,各个票号钱庄在银城的掌柜,照样都要带着贺礼前来祝寿。当然也少不了龙、虎丐帮来“赶酒”的队伍。眼见得整整一条文庙街都是人流滚滚、车马不息。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连普通百姓都要看重的生日。更何况是银城八大盐场的龙头刘三公。为这件大事,刘府上下已经准备了一整年。特意到北京定做六开景泰蓝寿屏一架。到景德镇定做六十套青花瓷餐具。到成都盛安福成衣庄定做蜀绣马褂长袍,又请华泰隆珠宝行的工匠做金丝嵌字百寿楠木手杖一支。一个月前敦睦堂就已经预定了旧城半数以上的旅店、车马店,预备招待远道来客和客人们的轿夫、车夫住宿。每逢刘三公的整寿,桂馨园的七进深宅根本就容不下这么多的客人,每次都要在前后院子,和假山下的“泻银”湖边上支起棚帐,开连桌酒席款待宾客。三天之内,全银城的厨师都会被请来在餐桌上大显神通。三天之内,除了敦睦堂自己的玉庆班而外,还要重金聘请桐江地面各路名角献演绝技。那是真正花天酒地、管弦不断的三天。那是真正高朋满座、笑语喧哗的三天。这三天之内,被房舍、祠堂、戏楼、水榭、花厅、长廊、花园曲折连缀的桂馨园,里里外外都会挤满了华冠贵服前来贺寿的客人。在门前迎客的乐班三班轮换,不停地吹奏。在主要的客人到齐后,执事礼生要在玉庆班的鼓乐声中,在正房大客厅内高声“唱礼”,把客人们送来的寿礼一一报出,遇到楹联、贺诗要依韵唱诵。除了刘三公的年、僚、世、族、亲、友而外,京城的亲王、大员,本地的督、道、府、县官员,周围各县的宿儒名流,都会出现在礼单上。这份礼单是最争面子的要紧事,所有的客人都会竖起耳朵留心这份礼单上出现的官职和名字。没有听过这份礼单,你就不会知道主人家的根底到底有多深。在银城,各大盐场总办的生日,早已经不是自己家里的私事。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所有的日子都必须牢记在心。因为那些祝寿的盛大场合,已经成为盐商们联络关系,探听行情,筹集资金,决定取舍,合纵连横的最佳地点。银城有句口头禅:宁可误了进京赶考,不可误了捧献寿桃。数百年来,银城的盐商们在他们的城市里创造了繁荣昌盛,也享尽了昌盛繁荣。在这创造和享用之中,他们建立起来不言而喻的自信心,有时候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颠倒了乾坤。
文庙街桂馨园的“福禄寿”一响,银城人似乎又可以回到自己悠长的日子里去。所有的客人都看见了聂芹轩派来的副手陈帮统。满面笑容的陈帮统说聂统领有重要军务在身,特派他来给三公拜寿。看到这张笑脸,银城人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一半。看见银城地面的这两位主角还在和和气气地交往应酬,觥筹交错之间,人们在吞下美味佳肴的时候,也猜度到了危机似乎正在化解之中。革命党暴动在即,炸死知府的刺客刚刚自首,聂统领不能亲自来喝刘三公的寿酒也在情理之中。尽管刘家的育人学校出了事情,桂馨园里也见不到七郎的影子。可只要敦睦堂的生意照做,刘三公的生日照过,银城就变不到哪里去,银城就还是原来的银城。
这一天的午夜时分,乘着浓黑的夜色,一乘两人抬的小轿悄悄出了桂馨园的后门,又悄悄走进了安定营的侧门。没有人看见这乘小轿是什么时候从军营里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那轿子里坐的到底是谁。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到最后竟然如此的出人意外。刘三公竟然真的是一夜熬白了头。事后,银城人都不敢再和满头银发的刘三公一起喝酒。只要一杯老酒下肚,刘三公就会提起那笔本来绝对不会出差错的账。借着酒力,满头颤巍巍的白发下面,刘三公总是满脸谦恭困惑的微笑,总是那一套翻来覆去的话: “我们大家都是商人。我刘某也不过一个卖盐巴的买卖人,平生所能不过就是尽人的本分。买卖人的本分就是算账。我这本账你们也都会算的。古往今来,天下大事小事千奇百怪,无非两种事。一种事叫天命,一种事叫人事。天命不可算,是谓听天由命。人事则无论大小,大到国家社稷,小到柴米油盐,都不过是一笔账。既然是笔账,就有进有出。只要你收支相抵,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本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我们哪个不晓得,大清朝的规矩,文武官员分九品十八级。在京官员除俸银之外还发给禄米。在外官员不发禄米另给薪银。他一个砗磲顶戴的正六品千总一年俸银十五两,薪银三十三两,此外再发给养廉银一百二十两。三项全加起来一百六十八两。除此而外按照惯例,绿营武官都分扣兵丁粮饷作为得项。多年以来绿营衰败一再裁减,银城安定营的千总统领兵员充其量在一千上下,能让他分扣的粮饷最多在三四百两。也就是说,给大清朝当一个千总,一年所得的银子都加在一起也不过在五百两上下。离家千里,驻守十年,所值不过才五千两银子。如果一个人三十岁做了千总,五十岁裁汰还乡,戎马一生换来的银子也只有一万两。这还要他不死不伤,官运通顺。若是给一位千总两万两银子,就等于给他两辈子的不死不伤,官运通顺。若是给他三万两银子,那就连他的子孙后代也都可以跟到起尽享荣华富贵。既然朝廷为了养廉而发给养廉银。那这‘廉’也就有了价钱。这是大清的规矩,这不是我们做生意的人乱搞出来的价钱。有价钱的东西人人可买。只看你要办啥子事情,只看你愿意出多出少银子。两国交战的大事,到头来还不是出了银子就摆平的么?大清朝打了多少大败仗,还不是朝廷花银子出来了结的?我要救儿子,还要救银城。自然我出的价钱远不止三万两。这笔账你们哪一个算不来?扳起指头就算得清楚。我哪里就想得到银子还会派那样的用场?银子的账哪一个都算得来,天命的账哪里就算得清楚?我哪里就想到银子再多也买不来天命?我们敦睦堂明明是在劫难逃,我是救子心切,居然老眼昏花误算了天命……”
刘三公的这笔账目算得头头是道,算得催人泪下,算得银城人欲说还休,感叹再三。
第四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1)
过了鸡鸣镇,山势明显低缓下来,走出山口的时候已经远远地望见了银城。高耸的井架,巍峨的城楼,玉带一样蜿延的银溪终于都历历在目。刘振武的心里一阵热辣辣地翻动,他终于排除一切阻碍,在命令指定的日期之内赶到银城。刘振武派出一队骑兵先期进城联络,骑兵队返回报告说,银城巡防营统领聂大人已经安排就绪,他要率领银城守军在北门外校场列队迎接援军。骑兵们还又向刘振武报告了一个消息:在银城刺杀知府大人的刺客已经自首投案,并且已经被聂大人斩首示众,此刻他的人头正挂在北门外的城墙上。这个意外的消息叫刘振武大吃一惊。他急忙追问刺客的姓名,士兵们回答说只记得是学堂里一个冒充东洋人的教书先生,复姓欧阳什么的,说是一个安南侨民。刘振武又问抓了什么同党。士兵们说因为走得匆忙没有听聂大人提起过,只听说还砍了几颗头,站笼里还站死了几个嫌疑犯人。聂大人特别叫转告管代银城目下已无战事,叫大人放心。刘振武忽然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冷气穿心而过。他不愿让士兵们看出自己的担心,压抑着内心的焦急,传出命令要士兵们快步行军。
到目前为止刘振武所做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作为暴动总指挥,刘振武终于把准备起义的部队顺利地带到了银城。如果没有桐岭关那一场意外的遭遇战,刘振武本可以再提前一些赶到银城。那些乱哄哄的庄稼人根本不知道有暴动这回事情,更不知道他们阻挡了什么队伍。幸亏自己处置果断,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在桐岭关耽误多少时间。按照原来的计划,进城之后,只等做好内应准备的同志前来接头,暴动就将在三天之后,也就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按期举行。届时银城周围四县和下游沿江数县也将要同时响应。刘振武这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部队是这次暴动的主力,营内的多数军官都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只要得到充足的弹药,里应外合突然袭击,夺取银城将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由于有过省城暴动失败的教训,这次银城暴动的准备工作极其慎重保密。为防止被官府再次破获,一切行动都是在同盟会东京本部直接指挥下,以单线联系的方式秘密进行的。就连刘振武本人也是在总督衙门接到了增援银城的命令之后,才被东京方面的特派员紧急通知要由他来担任暴动总指挥的。按照预先规定的秘密接头暗号,刘振武在进城之前把一枚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别在了胸前。没有人会猜到这只铜牌的用意。更没有任何人会料想到前来增援的部队就是要举行起义的部队,这才是真正的天降神兵、攻其不备!这一切曾经让渴望建功立业的刘振武热血沸腾。九年前,那个漂洋过海,随七少爷留洋的十五岁的家童,如今终于又回到故乡。身为四品官阶的新军步营管代,刘振武现在不只是要衣锦还乡,他要在故乡翻天覆地,改天换日。他要和自己的同志们一起改写银城的历史。可现在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会在暴动之前发生这样的刺杀和自首。自从出发增援之后七天来,刘振武没有再得到任何新的情报。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几乎是把一切都陷入在不可知的危险当中。最危险的是刘振武根本无法准确判断,这件事情对于马上就要举行的暴动到底有多么大的威胁和破坏。以眼前的情形,不只突然袭击成为不可能,刘振武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会直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即便是要赴汤蹈火也只有舍身而行了。多年来职业军人的严格训练,早已经让刘振武学会了控制情感,他不动声色地把生死置之度外,把百般的焦虑压在心底,士兵们在指挥官脸上看到的,照旧是往常的那一副难以猜度的冷漠。
一个时辰以后,在鼓号手的簇拥下,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军旗经过了上关桥。管代刘振武引领着自己装备精良的部队,整齐地走向校场。随着他发出的口令,四排并进的行军长队转眼变成四个纵向直排的方阵,银亮的刺刀在这四个方阵上面寒光闪闪。方阵的后头跟随着两门克虏伯山炮,和列成四排并辔而行的六十位骑兵。五百四十名步兵整齐的军靴声,辚辚的炮车和马蹄声,士兵们随着口令整齐如一的呼喊声,震动了银溪河畔古老的校场。追随、围观的人群倾城而出,银城人对这开天辟地第一次见到的场面兴奋不已,转眼之间校场四周已是人山人海。随着一声炮响,校场上响起海螺和大鼓的吹奏声。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带领着自己装备陈旧、服装零乱的队伍,早已在北门外校场列队多时了。为壮声势,点将台上竖起三面绿营大纛,五尺八寸长、宽的绿色三角旗上飞蟒盘旋。点将台的两侧各站了两排手持长矛身挂腰刀的护兵,长矛上特意换了崭新的红缨。聂芹轩披挂砗磲顶戴和绣了彪形图案的千总补服,坐在点将台的太师椅上,满心妒意地看着被自己等来的援军。恭立身边的三名卫兵一个手里捧着水烟袋,一个手里捧着一只紫砂茶壶,第三个手上端了一个放着酒壶酒杯的托盘。眼看着,震天的军靴,耀眼的刺刀,崭新的洋枪洋炮,气势逼人地朝校场中心走过来。聂芹轩早已经料到了眼前这个让人尴尬的场面。那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足够给自己当儿子的毛头小子只因为留了一回洋,就已经官居四品做了新军步营管代。他一个月的薪银、公费就是二百四十两,比自己整整一年的一百六十八两薪银还要多出七十二两。就连在新军里当一个扛枪的正兵,一个月也有四两半的饷银。和他们一比,自己带领的这支队伍简直就是一群叫化子!可大清朝现在偏偏就是信不过这些洋气十足的新军,偏偏就是让叫化子们来给它保江山,偏偏就是让叫化子们替它监视这些又阔又洋的新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难不成大清朝就是为了教人造反才花大把的银子,派自己的子弟出国去留洋的?难不成大清朝花了无数的银子买回来洋枪洋炮,是专门为了用它们来断送自己的江山?——这事情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看见刘振武在领旗官和卫兵的护卫下朝点将台走过来,聂芹轩急忙满脸堆笑地离开太师椅,走下台子远远迎了上去,口中连连赞叹:“刘管代,好!好!真不愧是新军,好整齐的军威!刘管代神机妙算、勇武难挡,我听说只片刻工夫就夺下桐岭关,把天义军那些群匪打得落花流水!好,真是年轻有为,将才难得,不可限量!我今天特地在校场迎接你们,就是为了让银城人都看看你们的军威!有你们来银城增援驻守,那些乱党哪里还敢再乱动!银城百姓真是三生有幸!”
刘振武一丝不苟地行过军礼,报告道:“聂统领,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奉命帅部增援银城,特此报到,奉制台大人命令,本营听请聂统领调制。”聂芹轩上前拉住刘振武的手再次笑起来,“刘管代,哪里话,我不过是临危受命暂为代理。我一个六品千总哪里就能调制你这四品管代,大家还是同舟共济,互相扶助,来来来,刘管代,还是同我上台去先饮三杯酒为你洗尘!刘管代久别家乡,今晚你要先回家拜见父母高堂。明晚我要在营内专备酒席为刘管代接风!贵营的驻地我已经安排停当,育人学校已经解散停办,学校里除了还暂留有两位东洋教员,校舍都已经腾出来留给你们驻扎。你我两军隔河而驻,既可分守新旧两城,又成犄角之势可以内外呼应、相互支援。刘管代你看如何?”
刘振武再次回礼,“聂统领,临行前制台大人有令在先,到银城一切听从聂统领调制。只是桐岭关一战消耗许多弹药,需要及时补充,否则难以再战。”
聂芹轩笑着推托道:“刘管代,不忙,不忙,你久别家乡,三公早已经盼眼欲穿了。昨天是三公的六十大寿,你已经耽误了,哪能一误再误?还是先回家去看望令尊大人。其他的事情,等你们安营扎寨、一切安排妥当再议不迟。”说着回手一指,“刘管代,你看看城门上那颗人头。那就是刺杀袁知府的刺客,也是银城乱党的总头目,他一自首,银城乱党已经乱了阵脚,自顾不暇。他们哪还敢和你、我对阵较量?你还是赶快先回去给三公拜寿吧。”说着又特意拍拍刘振武的手,话外有音地嘱咐:“一切都等看过令尊大人再谈。刘管代,衣锦还乡乃人生之大幸呀。三公又是六十大寿,又是贵子回乡,真是福如东海呀!你万万不可以扫了令尊大人的兴致!更何况长途跋涉辛苦劳顿,也该休息两日。你们还是先安营歇息,你还是赶快回家。这件事我就替你做主了!”
谈笑恭贺之间聂芹轩滴水不漏地完成了自己的安排。他把需要监视的新军隔河放在了新城。只要不立即开战,缺少的弹药也不必立刻补给。只有这样隔离、弱化这支精锐的援军,自己才有可能控制局面,自己这些叫化子队伍才能守住旧城,进退有据。
刘振武分明感觉到了那张笑脸后面的拒绝和警惕。聂芹轩这么坚决地把自己带来的援军隔河放在新城,绝不只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事态或许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重。不然这聂芹轩怎么敢断言银城已无战事?但刘振武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只好按照聂芹轩的意思,带领士兵们退出校场,再次走向上关桥。退出校场的时候刘振武回过身来,远远看见了北门城头上高挂的木笼。木笼里装的如果真是银城同盟会领袖的人头,那暴动计划确实已经处在十二分的危急之中。育人学校既然已经被解散,七哥的处境想必也已经十分危险。自己胸前这个接头用的徽章恐怕也不会有人来认它了。一场精心计划的暴动难道真的就这样付之东流了么?刘振武没有想到自己满腔的热血、精心的计划,竟然无声无息地落进这样的一个陷阱当中。更没有想到自己率领一支精锐的军队奔袭数百里,竟然只和一群造反的农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地从校场四周移动过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杂沓的脚步声、大呼小叫的呐喊声,交杂成一片污浊混乱的蠕动。在这万人争睹的人群背后,寂寞地高挂着那只装了人头的木笼。阴霾之下城楼高耸,因为隔得太远,刘振武分辨不清那木笼里人头的面目。那颗异乡人的头颅怪异地挂在城墙上,挂在一片拥挤、兴奋、污浊、混乱的人脸背后。这里的人们并不理解那个人要做什么,大家只知道那是一个冒充东洋人的安南侨民。刘振武忽然觉得心痛如锥。这就是分别了、想念了九年的家乡么?这就是自己准备为之献身的家乡么?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人头也和这安南侨民一起挂在城墙上,这些污浊、混乱、拥挤、兴奋的人群,难道会是另外的表情,难道会改变么?……一切都还是几百年来的老样子,一切都还是九年前的老样子,一切都显得遥远而又陌生。
看着那些洋枪洋炮走过上关桥,老谋深算的聂芹轩在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和刘三公昨天就已经做成了那笔交易,幸亏事情已经在自己手中提前结束了。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洋气十足的队伍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他们奔袭数百里不过是扑了一场空。这支洋气十足的军队在银城已经无仗可打,无事可做,无功可立。这就好比让一架宝马香车走进了烂泥塘,凭你十二分的娇贵好看,照样也是没有用!一个出国留洋的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望着那个年轻英挺的背影,一个念头在眼前闪过,聂芹轩猛地想起了那个一直还没有露面的总指挥,想起了从欧阳朗云嘴里知道的八月二十四日,掐指一算还剩三天,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发生了。可一切又都那么触目惊心,难以接受。
城门上木笼里的那颗人头真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吗?怎么也不能相信文静瘦弱的欧阳朗云竟然会这样被人砍下头来。没有审判,没有法庭,没有任何调查和取证,一个人头就被砍下来了。没有人看到行刑的过程,没有人知道被杀者是不是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在支那杀一个人和杀一头牛的差别微乎其微。一想到欧阳朗云的头滚落在地的情形,秀山次郎禁不住就要闭上眼睛。这件事情残酷、真实到让人难以接受。
粗糙宽大的木条粗暴生硬地把那张惨白的脸分成几块,能看到的只有一只眼睛,半张嘴,微露的牙齿,蓬乱的头发,和已经死在那张脸上的文静和激情。这颗曾经在早稻田大学接受教育和知识的头脑,如今像畜牲一样被宰割下来挂在城墙上,用来威胁其他想暴动的支那人。秀山次郎想起来几天前自己刚刚拍过的镜头,忽然觉得这些被拿出来公开展示的死亡,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残忍和肮脏。秀山次郎调整了几次角度,可镜头里的画面总是不能满意。忽然间,他看见在木笼的空隙中飞来飞去的苍蝇,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欧阳君真是糊涂,居然只为了一次计算错误就去自首;一颗受过早稻田大学教育的头脑,仅仅因为一次情绪的冲动,就这样被放到笼子里,让苍蝇叮来叮去。支那人永远就是支那人。真是永远也不可理解、永远也难以改变的支那人!秀山次郎不愿意让妹妹看见自己的眼泪,更不愿意在支那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就那样把头埋在遮光布的下面,一次又一次地把眼泪从脸上抹下去。在极力压抑的抽泣中,秀山次郎等着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再一次地挪动了三角架。这个无法改变的仰拍的角度限制了视线,也限制了距离。角度不好,光线也不够好,可他别无选择,只好接受这个有缺陷的画面了。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和欧阳朗云一起走出会贤茶楼时,欧阳对那个摆弄人头的士兵的激烈指责。一转眼,真的只是一转眼,他自己的人头竟然也被挂在了城墙上。这一次,不会有人为他自己的人头来争执了。这样想着,眼泪再一次涌上来。秀山次郎再一次地抑制着,再一次把眼泪压下去。为了平静情绪,秀山次郎故意让自己构思这张照片的注脚:城墙上挂着的是我的同事,是一颗受过早稻田大学教育的头脑。这么想的时候,秀山次郎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这个充满了主观情绪的注解,已经把自己放在了被观察的对象之中,这样的注解,已经放弃了自己一贯保持的那双客观冷静的眼睛。于是,他从波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严厉地提醒自己:一个大和民族的人,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感情和支那人的历史搅在一起。自己需要的是文明人的理性。自己要记录的是客观冷静的历史画面。自己既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只被情绪支配的支那人。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犯欧阳君已经犯过的错误。这张照片的注脚应该这样写:城墙上挂着的是暴动者欧阳朗云的人头,他因刺杀桐江知府而被砍头示众。砍头示众是支那最常见、最常用的对犯人的惩罚。欧阳朗云,越南侨民,银城育人学校物理、化学教员,1908年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这样想着,秀山次郎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银城清爽干净的秋天,被吸进平静自信的肺叶里。秀山次郎放下遮光布,在挺直身体的时候看见了妹妹,心里的那些自信,顿时被淹没在妹妹的眼泪里。
在那台蔡斯照相机支架的旁边,一身盛装的秀山芳子面对人头跪在一只木几下,木几上放了一方染了血迹的手帕,几本套在墨蓝色书套里的线装书,和两炷青烟幽幽的线香。泪流满面的芳子不停地哭着,说着。围观的人群站得很远。城门下边不断有行人和车辆从欧阳朗云的头下匆匆走过,所有的人都要扭过头来,惊讶地打量跪在泥土中的这个美艳夺人的日本姑娘,打量那个放在三角架上的机器。来去匆匆的行人们听见这东洋姑娘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唱一支伤心的歌。他们听不出她唱的是什么,更不知道那是唱给城墙上的那颗人头听的。船已经准备好了,船工也已经雇好了,这一切都是刘校长的父亲安排好的。连启程的行李也已经收拾停当,马上就要回家乡,回日本了。秀山芳子是来诀别的。她把自己精心地打扮出来献给欧阳朗云,她把自己心里的悲绝,一首一首地吟诵给自己的恋人听:
狂风吹至三室山,山上红叶飞满天。
落入龙田川中水,川水红如锦一般。
好花转瞬即飘零,只恨空空度此生。
伤心红泪何所似,连绵细雨不能晴。
催花风雨催花落,花落庭前纷如雪。
落去芳花归去春,如我飘零心凄恻。
悲思幽恨多,此生逐逝波。
忧伤忍不住,流泪竟如河。
可怜侬之命,要绝直须绝!若乃如此生,难奈愁心结!
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寂寞辛酸度此生,至今仍是苦烦中。
宁赴难波江中死,也愿与君相聚逢。
第四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2)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
悲痛欲绝的芳子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爱情的表白一次面对着听不见的耳朵,一次面对着被砍下来的头颅。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竟是如此的悲苦绝望。悲痛欲绝的秀山芳子怎么也不能接受,城墙上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装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从那张脸上吹过来的鼻息,曾经在自己的心里撩起过怎样的涟漪呵!从那张脸上传过来的眼神,曾经在自己心里留下过怎样柔美的春光呀!可现在美好温柔的一切都被砍下来,装在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肮脏恐怖地挂在城墙上。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渴望死亡,渴望被别人砍下头来?既然知道这样的结局,爸爸又为什么还要训练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这样去送死。秀山芳子没有想到,现实里的中国竟然是如此的残忍可怕,竟然和书本上的中国如此的形同霄壤。它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无动于衷,竟然会使用如此肮脏恐怖的手段!这城门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眼睛来看看城墙上的那个木笼,看看城墙上的那个为了他们而被砍头的人。他本来是可以毫无危险地离开的。他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回到这个叫中国的地方来。他可以在河内,也可以在日本度过自己富裕舒适的一生。他的眼睛里原本可以永远也不看见这恐怖肮脏的一切。可他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来到了中国。难道中国就是为了残杀这些年轻美丽的飞蛾才存在的么?你们这些来来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国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木笼吧!看看木笼里的这颗人头吧!你们看看这个年轻人吧,他原本是一个住在河内的年轻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是为了你们,为了中国才被砍头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诗,他叫欧阳朗云……中国,中国,你为什么杀了我的恋人?你为什么把他的头装在这么肮脏恐怖的笼子里?中国,中国,我恨你……中国……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尽管心里十分的不愿意,可秀山次郎还是按照秀山芳子的嘱咐,为妹妹拍下这诀别的场面。秀山次郎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阻挡不了妹妹,索性不去劝她,由她去哭,由她去做。从学校出发时,当脸色苍白的秀山芳子,发髻高挽,一身和服盛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连秀山次郎也被妹妹的美丽惊呆了。可他同时也陷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这个凄美惊人的妹妹,浑身透出一股万念俱灰的决然。妹妹这张冰冷决然的脸,让秀山次郎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妹妹深不可测的眼光,飘忽不定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观看着一个神秘缥缈的地方。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出来的鬼魅,在自己身边伤心欲绝地游走徘徊。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秀山次郎曾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妹妹终于不可能再和一个支那人纠缠在一起了。可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妹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秀山次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怀疑,心慌意乱之中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护妹妹不被这死亡的打击过分伤害。当芳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北门照相的时候,秀山次郎一点也不敢阻拦,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他现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亲自陪着妹妹经历眼前这场残酷打击的每一分钟。而发生在银城的这恐怖残酷的一切,是他们兄妹俩当初来中国的时候做梦也梦不到的。
满脸泪光的秀山芳子转过身来对次郎嫣然一笑,“哥哥,你照好了么?”
秀山次郎赶忙点点头,“芳子,好了,好了。”
芳子又笑,“哥哥,这些照片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你的。你不是总在说要带着自己的眼睛来看看支那么?现在的这些是你的眼睛看到的吗?哥哥,你说,是不是?”
秀山次郎赶紧再点头,“是,是,是我看到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哥哥,你的眼睛看见了一个日本姑娘跪在一颗支那人的头颅面前。是吗?……”
“芳子!……”
“哥哥,你的眼睛不能把一个日本人和一个支那人分开,是吗?”
“芳子!……”
“哥哥,你和爸爸都不想看见我和一个支那人在一起。你的眼睛到底想看见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你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为什么不一样呢?哥哥,你能看见我的眼睛吗?……哥哥,我现在看见的,你能看见吗?能吗?”
“芳子,你现在看见什么了芳子?”
“哥哥,我看见的你都看不见……你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芳子,你在说什么呀?你看见什么啦芳子?”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秀山芳子不再理会哥哥,独自转回身去,对着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深深地跪拜下去,泣不成声地问道:“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现在还能看见我吗欧阳君……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还能看见我吗……”
秀山次郎怔怔地呆立在照相机旁,忽然恐怖地想到,芳子她是疯了!正在这时候,有一伙叫化子从城门里走出来。叫化子们一看见那个熟悉的照相的机器,立刻兴奋起来,露出满脸狡猾的笑容。他们毫不犹豫地围了上去,口中不停地乱喊:“洋先生,你又来照片子?要不要帮忙的人些?站起,躺起,坐起,随便你挑!我们不像那些傻瓜要好多铜板才肯帮忙。我们一人一个铜板儿就安逸得很!洋先生,你到底用不用嘛你,干脆一句话嘛!一人一个铜板儿,要得不要得?痛快些嘛,洋先生!”
校工张三升赶忙上来驱赶,“龟儿子些!你们做啥子嘛你们?放老实些,今天我们不用人的!不要来纠缠!滚得远些呦你们!”
听见骂声,叫化子们像猎狗一样把张三升团团围住,“张三升!你要哪样嘛你?我们啷个就是龟儿子,龟儿子又是啷个滚法?你三升大爷今天不给我们滚起看看,今天你就走不脱!叫化子也不是大家的龟儿子,龟儿子也不是白白地就给人做起的!”
眼看张三升被叫化子们围在中间撕扯成一团,秀山次郎赶忙上来解围:“不要动手,你们!张三升,给他们每人一文铜钱!”
叫化子们听懂了洋先生的话,立刻松开撕扯的手欢呼起来:“托洋先生的福!我们又不是不懂得道理的畜牲些!”
满脸怒容的张三升从袋子里摸出铜钱,塞给叫化子们每人一个。拿了铜钱,叫化子们开心地笑起来。接下来,自然又是他们每日操练的功课,双手作揖齐声高唱:“人做善事添福添寿——!你老是善人做善事,我们二世变牛做马报答你老呦——!”
一团混乱当中,没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的木笼周围嗡嗡营营地飞舞着一群快乐的苍蝇。
旺财把两根点燃的干蒿秆插在米碗里,轻轻吹了一口气,噗,灭了。刚才还亮亮的两朵火焰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从焦黑的眼窝里宛然升起两股神秘的青烟来。米碗摆在洞口的那块大石头上,旺财双手捧着那三块写了字的竹片,对着青烟虔诚地跪下去,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然后,紧闭双眼,口中念了一句“老天保佑!”随手把竹片朝天上抛去,听见竹片噼噼啪啪掉下来,旺财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对着蒿秆赌咒发誓:“就只这一次了!横竖是投了签的,三面字朝天就去。两面字朝天,也去。一面字朝天……还去吧。三面都没得字就不去了,再去就是乌龟王八蛋!白白送去几多牛屎巴,又不是为了看戏,送几多牛屎巴总要有个结果。没得结果啷个赔得起吗?横竖是投了签的,龙王爷给的签总归是要灵验的!仙人洞里几百年前原来也是有过道士的!我陈旺财凭良心吃饭,我的牛屎巴从来不掺假的……汤锅铺的郑矮崽有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可没有我的牛屎巴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是煮不熟的……牛屎客不配娶三妹,汤锅铺的郑矮崽南瓜垛在东瓜上,他一个穿黑皮的更不配……”
一番诅咒、祈祷之后旺财横下心,终于睁开了眼睛:三块浅黄的竹片躺在地上,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看不见。泄了气的旺财顺势也坐在了地上:到底牛屎客争不过汤锅铺。到底牛屎巴比不过蹄蹄膀膀。可惜三妹那样好一个幺妹,要嫁给那个南瓜垛在东瓜上的矮子,要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东西……哎,命就是命。命是争不得的。
两年来旺财一直在心里做一个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娶一个像三妹那样的幺妹做媳妇。旺财一不痴二不憨,他当然知道在银城做一个最下作的牛屎客,是不该有什么美梦可做的。别的不说,有哪一个幺妹愿意嫁到这个黑洞洞的山洞里来做妖怪?再说提亲是要有媒人的,又有哪个媒人肯替一个牛屎客去提亲?汤锅铺里的那个郑矮崽,就是人矮了一些。其实是个老实人。他不只有蹄蹄膀膀、心肝肚肺,他还有汤锅铺一半的股份。三妹嫁给他嫁对了,一辈子不愁吃穿,一辈子不用住在山洞里做妖怪。蔡六娘孤儿寡母辛辛苦苦投带大了三个女儿,将来是要有个依靠的。汤锅铺就能做六娘的依靠。自己的仙人洞只能给叫化子些来做依靠。两年来,为了能进六娘的门,为了多看三妹几眼,旺财几次都不肯收牛粪饼的钱,都说不忙不忙等六娘手上宽了再说。有一天的下午,六娘真的留下旺财吃了臊子面。旺财洗了手,坐在灶间的门槛上,手上捧了一只大蓝花碗。调面条的臊子里有香香的肉丁,是郑矮崽送来的猪头肉。三妹坐在风箱边上帮忙,风箱呼呼地响,灶膛里烧的是旺财送来的牛粪饼。火光把三妹的脸映得红红的,像是抹了一层好看的胭脂。三妹一直低着头,三妹的一只眼睛有点歪。不是因为这只歪眼睛,也轮不到郑老爹来提亲。六娘嘴里不停地夸奖旺财的牛粪饼好用,面碗里的臊子也盛得特别多。六娘要旺财上桌子吃饭,旺财推说身上不干净,就那样端了碗坐在灶房的门槛上,头低在碗边上,趁抹汗的空当,眼睛在三妹的身上慌慌张张地扫过。三妹坐在竹凳上,穿一件葱白洋布衫,袖口衣襟都镶了藕荷色的宽边。头上扎了一只蝴蝶银卡子,耳朵下面晃着一对也是银子的镂花耳坠。齐眉的刘海,鬓角上的一缕长发一直落到脸腮上,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隆起的胸前。两只尖尖的粽脚,小心地收在滚了花边的宽裤脚下面。鞋尖上绣了红红的海棠花。三妹坐在竹凳上,把旺财做的牛粪饼掰碎,再一块一块用火箸从容地放进灶膛,而后慢慢拉起风箱,身子就随着拉杆轻轻摇起来,那条油黑的辫子就把人的魂悠来荡去的。牛粪火烧出来的烟火气从灶口里飘出来,散出一股好闻的蚕豆烧煳的烟香。旺财不停地把面条送进嘴里。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臊子面。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早晨的太阳已经把山尖照得金灿灿的,歇雨峰和自己一样,也是刚刚醒过来。草叶树梢上都是露水,鸟叫声在山谷里忽远忽近地传过来。正是一天开始做生活的时候。要么去牛屎街卖牛粪饼,要么去牛屎坡做牛粪饼。吃要靠牛粪,穿要靠牛粪,总归,一个牛屎客离开牛粪就没得话可说。旺财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苦苦一笑,清楚地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牛屎巴熏出来的味道。银溪里的泥沙再好用,每天洗得再仔细,也还是洗不净手脚上耐久的牛粪味。旺财把那三块从银溪里拾来的竹片拿起来,尽管旺财不识字,可在仔细地对照了一番之后,他发现三块竹片上的字都是一样的。这叫他有点扫兴。总是一样的事情终归少些味道。就像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牛屎巴。有时候就觉得缺盐少油的很无趣。可是今天,有趣的事情已经做过了,要想做的梦也梦完了,三块竹片,片片都是背朝天,没得一片是有字的。横竖是投了签的,龙王爷的签和牛王爷的签是一样灵验的,从此再没得二话可讲,六娘家不用再去跑了。恭喜郑矮崽娶个好媳妇!旺财拔了米碗里的蒿秆,吹干净落在米上的草灰,把自己的梦也吹得干干净净的。旺财平静下来,把米和竹片都拿回到洞里。没有梦的生活让旺财觉得更踏实。在这种踏实的日子里,旺财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旺财想:昨天答应过六娘的,还是要给她送一次牛屎巴。可今天给六娘送牛屎巴是要收钱的。六娘的灶房里有一杆秤。今天就用那杆秤把牛屎巴称清楚。一斤一文铜钱,一百斤一百文铜钱。
旺财收拾好放在石檐下的竹担,把干好的牛粪饼一个个的从晒架上摘下来,又放到专门装牛粪饼的竹架子里一个个地摞好。很快,牛粪饼码到齐肩高。旺财担起担子,瘦瘦的人夹在牛粪饼中间,吃了力量的竹担弯下来,随着步子一闪一闪地在肩膀上起伏。远远看去,两架牛粪饼像两根粗大的树桩,在竹担的两头一闪一闪地夯下来。旺财已经想好,今天不坐冯幺叔的渡船,今天要绕起走新城,过上关桥去旧城,一路上肯定会有人拦住担子要货的。说不定还没到上关桥,牛屎巴就卖光了。新城这边的人大方些,收了货交钱的时候,常常还会用荷叶包一团米饭递过来。打定了主意,旺财的脚步越发快起来。山路边草叶上的露水,被旺财踢得亮晶晶地四下飞迸。
果然,还没有走到上关桥,牛粪饼已经卖了一多半,剩下的旺财决定给蔡六娘送去。下山,过新城,过上关桥,再从北门进城,一路下来旺财已经走了五六里,额头上冒出细细的一层汗珠。进城门的时候旺财看见城墙上有个木笼,旺财想,这又是哪个冤鬼被砍了脑壳。可是旺财的肚子已经在叫,他已经觉得有些饿了。旺财顾不得细看,脚步匆匆直奔蔡六娘家。等到给蔡六娘把牛粪饼在灶房里摆好,旺财撩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有几分歉意地笑笑:“六娘,剩下的不多了,我用你的秤称过,这一次是二十三斤。”
蔡六娘听懂了旺财的意思,蔡六娘也笑笑,“旺财,你算一下,连同以前的,一共该给你多少钱?”
旺财忽然涨红了脸,“六娘,你一直关照我的,吃你的饭,喝你的水,再算以前的旧账,就没得良心了,我二天啷个再进六娘的门呢?以前的那几次,我都没有称的,我是诚心送给六娘的……六娘,我只收这一次的二十三个铜钱。”
蔡六娘又笑笑:“旺财,你莫客气,牛屎客就是靠卖牛屎巴挣生活的,大家都不给钱给你,你啷个过生活嘛?你没有称过,我替你称过,还要还你一百六十三文铜钱。”蔡六娘转身拿出串在麻绳上的一串铜钱,塞进旺财的怀里,“给,我数好的,你再数数清楚。”
旺财推托不过,满脸通红地接过蔡六娘的铜钱,“六娘……你这样客气我脸都没得地方放了……六娘数都数好了,我还有啥子数头……”
旺财收拾起自己的竹担、竹架,口中不停地感谢六娘。旺财磕磕绊绊打开院门的时候,蔡六娘在身后嘱咐:“旺财,我三妹出嫁的那天,你要领上你们神仙帮的人些来赶酒、喝彩,你把他们管得规矩些,莫乱来。我只剩下这最小的一个了,我想要三妹的事情办得热闹些。”
旺财又一次涨红脸。可这一次不是因为歉意。但是旺财立刻爽快地答应道:“六娘,你放心,三妹的事情你不开口,我也一定要帮忙的!”
从蔡六娘家里千恩万谢退出来,旺财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好像丢的这样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可到底丢了什么又想不清楚。旺财没有想到蔡六娘会这么爽快,旺财本来是不想算旧账的。旺财本想把以前的那些牛粪饼永远留在三妹家里。三妹坐在灶跟前烧的那些牛粪饼是自己一块一块亲手做出来的,是自己亲手做的牛粪饼照红了三妹的脸。也许不算旧账心里就不会这么空空荡荡的了。是六娘让自己得了一笔意外的钱。摸着那些叮叮当当的铜钱,旺财还是感觉到一种被补偿的快乐。旺财决定要再打一次牙祭,他又来到三和兴饭店,又在敞厅里挑了座位坐下。堂倌挥着抹布跑过来的时候,旺财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来对堂倌吩咐:“要一个杂碎汤,把我的冷饭热在一起。”
堂倌吆喝着转身离开的时候,旺财在堂倌的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炒菜的香味,肚子里又是一阵咕咕的叫喊。但是旺财一点也不心慌,因为今天他有本钱让自己好好地享受一番。旺财狠狠心,对着堂倌的背影追喊:“再加一碗老窖!”
蔡六娘关好院门转回身来,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这下安逸了,一文铜钱的人情也不欠别个。旺财厚道,欠厚道人的人情心头更不好活。孤儿寡母地过生活,哪里就敢欠别个的人情?一百六十三文铜钱,将要买起两升白米,是我们娘母两个三四天的口粮。青天白日,哪个是生来吃白饭的?爹娘老子的饭也不能白吃的,吃了爹娘老子的饭也还要给人养老送终的。
想到养老送终,蔡六娘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三妹一出嫁,这个家里真的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这个住了一辈子的院子,眼看住到头了。住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没有生下一个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三个女儿一个一个长大,一个一个出嫁,一个一个姓了别人的姓。三妹嫁到郑家就是郑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只要三妹一嫁,不只是见不到人,怕是连郑记汤锅铺的蹄蹄膀膀也要难得见到了。这个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只为自己打算,都不会白白把东西送给别个。为讨我的喜欢,郑老爹打发矮崽一次一次送过多少蹄蹄膀膀,心肝肚肺。还又答应我,二天我死了,要矮崽为我做孝子送终。为让我安心,又专门把做寿材用的松木板也送到家里来了。板子就放在床下边,在床高头躺起就能闻到松木板的香味。把木板放好,把床摆正,郑老爹说,板子下面我给你垫起,又给你铺了艾草,不会生霉,也不会生虫的。明年春天我叫矮崽过来再为你晒一晒板子些。你放安心,有矮崽,哪里会让皮局来给你料理后事?没有我的寿材,也要先有你的寿材,你放安你的心。郑老爹的喉咙好大,喊得好响。他哪里晓得,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是为了只换些蹄蹄膀膀来啃,不是为了只换一副棺材来躺……把三妹娶回郑家,矮崽就不会再来,三妹也不能天天见面了。一家人变两家人,一条河分开我们娘母在两边……人活一辈子活得好没得味道……蔡六娘懂得伤心当不得饭吃的道理,她抹抹鬓角,很快就从自己的伤感当中清醒过来,朝窗台走过去。窗台上摆放着三只矮矮的黑釉坛子,坛口用布扎着,又扣了大瓷碗在上面。这三只坛子里是她精心酿制调配的豆瓣酱。银城人家家都是自己做酱,可蔡六娘的豆瓣酱却是四邻闻名的。做豆瓣酱要花时间,也要等季节。每年春天要等到过了春分,才可以开始做酱。取干蚕豆,用清水泡两三天,去皮,分瓣,蒸熟。把蒸熟的蚕豆瓣摊在洗净晒干的篾笆上,放在阴凉处发霉,盖一块既可以透气又要挡住苍蝇的粗笼布,等霉色由青变黑由黑变黄,才可以用。这时再把霉好的豆瓣拿到太阳下晒干。然后用开水烫洗瓷坛,放进干霉豆。烧开水化盐,晾凉,倒入坛内,以淹没霉豆一指为宜。封口,加盖,放在向阳处晒整整一个夏季。霉豆渐渐变软,变色,渐渐酿出酱香。一直要等到夏末秋初,等到辣椒红了,再开始第二道加工。取红透的朝天椒,洗净,控水,晾干剁碎或是磨碎,加盐。而后另外封入坛子内,视天气而定,晾晒发酵一至两月,辣椒也就有了酱味。然后是第三道加工,把酱好的豆瓣和辣椒调和到一起,豆瓣和辣椒的配比,视自己的口味而定。为了让味道更好,还可以配放花椒面,辣椒油,嫩姜条。再讲究一点,可以掺少量的芝麻酱。把调配好的酱搅拌均匀,再入坛封口,再晒。等到十冬腊月,打开坛口,棕红浓香的豆瓣酱美味扑鼻。满银城都是豆瓣酱的香味。做酱最忌讳的就是生水和不净,整个酿造过程中不可以把一丁点生水带进去,所有装酱、搅拌、盛舀的工具都要烫洗晾干,一旦不慎把生水和不干净的东西带进去,就要生霉变质,前功尽弃。做豆瓣酱的难点在放盐,盐太多,酿不透,咸味就成了死的。盐太少,酱又容易发霉变质。做豆瓣酱的点睛之笔在最后的配料,配料不同,才会有百家百味的豆瓣酱。 院子里的阳光还有几分力量,瓷坛上的黑釉被晒得闪闪发亮。蔡六娘打开一个坛口,提起放在里面的搅棍搅拌几下,拔出搅棍看看颜色,闻闻味道,还好,颜色对头,味道也还对头。蔡六娘有几分担心,为了赶在女儿出嫁时把酱做好,她今年把做酱的间赶得紧了些。已经答应了三妹的婚事,郑老爹催得急,说好了要在冬月二十九过门。蔡六娘想提前做好豆瓣酱,拿一坛作陪嫁,让女儿带到婆家去。刚进门的媳妇要想讨婆婆欢心,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饭做好做香。三妹的那只歪眼睛是蔡六娘的心病。蔡六娘总是担心三妹会因为那只眼睛被人耻笑。她时时处处护着三妹,现在,又一心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女儿在婆家争面子。三坛豆瓣酱。一坛送女儿,一坛自己吃,还有一坛是送会贤茶楼陈太太的。陈太太时常送些针线刺绣的活计拿给蔡六娘做。蔡六娘得了陈太太的帮助,每年都要送一坛豆瓣酱来回谢陈太太的好心。此外,街坊邻居们只要有开口来讨的,蔡六娘从来都不吝惜自己坛里的豆瓣酱。蔡六娘做豆瓣酱不只是为了准备每天吃饭烧菜用的调料,那也是蔡六娘笼络人情的一点资本,讨生活的一点依靠。没有豆瓣酱的生活不仅少了味道,也少了一些琐碎入微的寄托。
蔡六娘把打开的坛口盖好。安静的小院里一如往日的平静安详。温暖的太阳平和地照着院子里世代相袭的生活。有水牛的哞叫,和盘车绞篾索的呀呀声若隐若现地从远处传来。平静的阳光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一个姑娘就要出嫁了。蔡六娘轻轻叹一口气,走进堂屋,撩起卧房的门帘,看见坐在窗台下绣花的三妹。为了要亮光,三妹把麻纸糊的窗扇摘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包在竹椅里,专注地伏身在竹子扎成的绣架上,正在把几朵大红的牡丹绣到一床被面上,鲜红的牡丹富丽堂皇夺人眼目,有几只蝴蝶围着牡丹花斑斓起舞。三妹是在为自己绣嫁妆。
一瞬间,蔡六娘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三妹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了母亲的眼泪。三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妈,你哭哪样?”
蔡六娘抹抹泪水,露出笑容来,“三妹,莫怕,妈不哭哪样……三妹,妈妈是高兴你到底有了依靠。三妹,你自己高兴不高兴?”
秋天的阳光从窗口里斜照进来,把说不出的明丽和温柔映照在三妹和她的花朵上。三妹不回答,红了脸埋下头去,又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牡丹、蝴蝶之中。
刘振武在育人学校安营扎寨之后,当即领了两棚的骑兵卫队回到文庙街的桂馨园。威武剽悍的骑兵们佩带着崭新的刀枪穿街过巷,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脆响。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阵促雨,敲打在老城连绵的瓦顶上,把几百年来灰蒙蒙的日子洗刷得晶莹透亮。看过校场的会师阅兵之后,整个银城早就惊动得天翻地覆了。人人都在谈论,刚刚在校场上看到的刺刀有多么亮堂,队伍有多么整齐,洋枪洋炮有多么威风。人人都在争传,刘三公十七年前花一两银子在大街上买回家的苦娃儿,如今当了大官做起了四品管代,带了兵马,带了洋枪洋炮来救银城。眼前发生的事情,神奇得简直就像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编都编不出来这么好的。
刘振武在桂馨园大门外翻身下马,人还没有走进大门已经又闻到了那股醉人的桂花香气。隔着悠悠的岁月,隔着高高的院墙,那两株百年丹桂密匝匝的树冠染绿了半边天,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每年一到中秋前后,桂馨园内这两株老丹桂的花香要飘遍半个旧城。敦睦堂为自己的宅邸起名桂馨园,就是为取“贵子流芳”的喻意。现在,这两株老桂树正把归来的游子沐浴在醉人的芳香里。
刘振武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大声地向士兵们发问:“你们晓得这是什么香味吗?”随后又指着浓密的树冠自己答道,“桂花!”
浑身马骚味的骑兵们在甜蜜的花香里仰起头来,他们并不知道,十七年前这两棵桂树也和今天一样,枝头上开满了细碎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条街道,如蜜的花香里曾经跪着一个饿昏了头的孩子,透骨的饥饿让他看见满街都摊着好吃的甜饼。
刘振武还没有走进正房大客厅,已经听见老夫人的喊声迎了出来:“宝儿!宝儿!老天把你给我送回家来了!我们敦睦堂这下有救了!快想办法救救你七哥!”刘振武快步迎上去,已经看见被女佣们簇拥着的老太太迈过了门槛。刘振武当即在门前的石阶上跪下去,膝盖重重地碰在了石板上,当他伏身跪拜的时候,眼睛里又看到了许多兴奋移动的脚和腿。老夫人笑得满脸是泪,赶忙催他起来去见等在大客厅的刘三公。
心中大喜的刘三公不露声色,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受过宝儿祝寿的叩拜大礼之后,他笑着吩咐管家先要安顿好卫兵们的酒饭,要给每位士兵散红银二两,官长十两。刘振武阻挡说不要太破费,又急着问七哥的事情。刘三公催促管家快去照办,摆摆手挡住刘振武的追问:“宝儿,你哪里晓得为保平安我散了多少银子?你莫挡,这是我增寿要散的金沙。今天,我有贵子衣锦还乡,又正在过六十大寿,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福气?散多少银子也不嫌多!散多少银子也买不来这样的好福气!宝儿,你莫挡了爸爸的好事!来来来,我们父子先去喝三杯见面酒,一来给我祝寿,二来给你洗尘!三来我还要讲讲你的婚事。”
刘振武着急地追问:“爸,学校都遭解散了,我七哥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刘三公摇摇头,“莫听你妈乱讲。自从学校出了刺客,你七哥就没有回过家里来。他是长起腿的,我啷个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呢?今天我们刘家大喜,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一面说着又对众人挥手,“还等啥子嘛你们,快些走起,西花厅吃酒!”
一行人沿着石径三三两两穿过院子,傍晚的余辉下,大客厅门前的那两株百年老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浓密的树冠深不可测地笼罩着安静的庭院,醉人的桂花香味从悠悠的岁月里弥漫出来,在暗影中四下浮动。
在西花厅吃过酒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刘三公说要和宝儿好好摆一摆龙门阵,叙叙别情,于是和夫人一起领着宝儿独自回到卧房。落座之后,刘三公这才从从容容地提起正题:“宝儿,北门城头上的那颗人头你见过了?”
“见过了。”
“你可晓得那是谁?那颗人头又为啥子挂在那里?”
“聂统领说那是炸死知府大人的刺客,是银城同盟会的头领,他是七哥学校里的教员,是假冒东洋人的安南侨民欧阳朗云,他是自首投案的。”
“宝儿,不是爸爸七年前卖下聂统领的人情如今派了用场,不是我把聂芹轩变成敦睦堂的股东,你可晓得还有谁的脑壳该挂在城墙上?”
“爸?……”
“不是我拿出三万两现银和通海井的股份买下他一条命,现在你七哥的脑壳也早就该挂在城墙高头喂苍蝇!我啷个还会有闲心过寿吃酒?”
“爸,我七哥到底做了啥子事情?”
“宝儿,你七哥的事情你离得越远越好些。这件事情,我已经和聂统领交割清楚了。我们两人各还各的人情。七年前他挪用军饷五千两银子,在我们银城与人合股做盐巴生意。结果刚好遇到钦差大人下来稽查军饷。如果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聂统领措手不及,亲自来找我想办法。我二话不说,当下提给他五千两现银救急。天晓得如今我们家就出了这样的祸事,交情不够谁肯冒这个同谋的风险出来帮忙?我当面拿给他三万两的银票,又把通海井的股份通通转到他的名下。出到这个价钱,聂统领才答应把一切事情都推到那个刺客身上,都推到学校里去。好在你七哥说他已经下了不打仗的命令,也把学校里的革命党都送起走了。只要这一次银城的革命党再不闹事情,这件事就算是敷衍过去了。现在你又领了援兵回来,我就更放心了。我们银城都是些投了大本钱做盐巴生意的买卖人,凿开的井口都是银子堆出来的,一时一刻都不敢停的。三万两银子、一口通海井我还赔得起。若是一打起仗来城毁人亡,把买卖都打光,我们敦睦堂也就毁完了。现在只等找个机会让你七哥暗地离开银城。让他走得远些,还回他的日本去。到了日本,随便他革命不革命!船我已经派好,码头上的洪老大也答应帮忙,啷个走法我也安排好了,你一概都不要问。宝儿,如今你不只是我们刘家的儿子,还是朝廷命官。我当爸爸的不能赔了一个儿子,再赔进一个儿子。”
刘振武当下跪在地上,“爸,你若当我是你的儿子,就把七哥的事情,讲给我听。爸,我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今晚只是抽空当回家看看你们二老,马上就还要返回新城军营。七哥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当面讲清楚。我在日本和七哥朝夕相处,亲如骨肉。爸,我能有今天都是你老人家和七哥给我的恩情。你若是只把我当做朝廷命官,岂不是把我看作无情无义的禽兽?爸,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都尽不得一点孝心么?你老人家要是执意不肯讲,我现在只有点起人马回军营,从此哪还有脸再登敦睦堂的大门?”
夫人早在一旁落下泪来,“老爷,你还和宝儿讲这些给外人听的道理有啥子用场?快些叫宝儿看看七郎吧,快些叫宝儿想办法救救七郎吧!”
刘三公长叹一声,拉起跪在地上的刘振武,“宝儿,你哪里晓得,那个自首的教员欧阳朗云受刑不过,已经供出你七哥就是银城革命党的头领!也供出同盟会八月二十四要暴动的日子!说他们在等一个啥子总指挥到银城来。你七哥他把满门抄斩的罪过引到我们家的大门里来了!你们都不懂得我的苦心,这样的事情是沾惹不起的。天晓得七郎留洋几年都学了些什么!回到家乡不好好办他的学校,非要拼起脑壳造反,搞啥子暴动。现在脑壳要丢了,学校也遭解散了,害得一家人都跟他受连累。要得,要得!要死就死在一处。那我们就去见见你七哥,见见银城革命党的头领!”
说着刘三公拉起刘振武的手,叫夫人在前边领路。老夫人领路出了卧房后门,穿过一座套院,又进了一间小卧房,在床帐背后打开一个壁柜的门,取了里面的衣物,再打开一扇暗门,门后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来。老夫人举了手灯在前面领路,拐过地道,一转眼,他们看见地窖里那些装银子的瓷坛,看见躺在地铺上的刘兰亭。铺边木几上的油灯幽幽地亮着,刘兰亭的右手举在枕边,手中紧握了一支左轮手枪,苍白的脸侧向里面的石墙,太阳穴上一个恐怖的血洞正对着大家的眼睛,血洞的四周满是焦黑的火药烧痕。一只装银子的瓷坛被打开了,地铺旁有四个用银圆摆出来的大字,在灰暗的石板地上银光闪闪:
无颜以对
仿佛遭了雷劈,三个人顿时惊呆了。
刘三公指着那支从没见过的乌亮的手枪,颤声问道:“宝儿,你七哥手里拿的啥子东西?”“爸,七哥拿的是手枪……”
“他哪里来的手枪?……他的手枪啷个会打在自己头上……是哪个来把我七郎打死了的?……是哪一个?……除了我和你妈,再没得第二个人晓得他藏在这里……”
“爸,七哥是自己开的枪……”
第四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3)
一阵短暂的窒息之后,紧接着,两个老人惨烈的哭嚎声,在坟墓一般幽暗的地窖里可怕地回响起来:“七郎、七郎,我的儿子呀……是我们把你在银窖里关起,是我们害了你……七郎呀七郎,你啷个就等不起让妈妈先死呀你……”
“七郎……爸爸挣来银子哪是让你派这个用场啊……爸爸花三万两银子买下你的命,不是叫你自己来杀的,七郎七郎你好糊涂啊……送你走的船我都替你办好了……你这是要我的老命……你这是绝我们刘家的根……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七郎七郎你好绝情……你啷个就能舍下九妹和自己的骨肉……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两个苍头老人哭倒在地铺旁,像是骤然折断的枯枝被委弃在尘埃里。冰冷阴湿的石壁把苍老的哭声憋闷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之中。
刘振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衣锦还乡的第一天。刘振武泪流满面,对着七郎的尸体双膝跪地。他看见,在鬼火一样晃动的灯光下,刘兰亭的胸前有一块铜牌在闪光,他认出来那是用来和自己接头的暗号,是一枚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样的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刘振武不由得痛放悲声:“七哥,七哥,我来晚了……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悲绝的哭声中,在坟墓一般黑暗的地窖里,从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边忽然飘过一股神秘的桂花香味。
七八盏牛油灯笼高挂在酒桌两侧的立柱和墙壁上,一股烧焦的牛油味随着燃烧出来的黑烟四下飘散。大堂里的摆设还是旧的,正面的官案上罩了一圈垂地的青蓝土布,沿官案前脸又加了一条白色的衬边。官案上摆着官印,签筒,笔架,砚台。官案两侧的木架上竖着长矛、大刀,和两把从来也没有用过的三股钢叉。官案背后的木板隔墙早已经油漆剥落,陈年渗漏的雨水在木板的裂缝里洇出一片一片烟黄色的水渍。灯光很亮,两个人肩并肩地紧挨在一起。刘振武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体上被水烟熏出来的气味。砗磲顶戴下面的那个太阳穴已经鬓发花白。一颗八毫米的曼利夏左轮手枪子弹,打穿这个太阳穴轻而易举。拔枪的动作要快,要出其不意,要趁他双手敬酒的机会,枪口要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能给他任何躲避的时间,也不能给身后的卫兵留下反应的时间。为了加强杀伤力,子弹头已经被磨平,又用匕首在磨平的弹头上切了一个十字。不要小看了这个十字。只要子弹出膛击中目标,和脑骨猛烈撞击的弹头就会沿着十字张开,被枪膛里的来复线旋转起来的弹头就会变成一把肉钻,它从脑袋的另一侧钻出来的时候,打开的就不是一个八毫米的孔,而是要连肉带骨撕下一大片。也就是说,很可能会有半个脑袋飞上天。等这颗戴着六品顶戴的脑袋一开花,这个餐桌上就会加上一道脑浆迸溅的好菜。然后,肯定就是大呼小叫,离席大乱,狼奔豕突。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管代,会在宴席上拔出枪来打死巡防营统领!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今天的宴席上立刻就要枪声大作,会有许多身体被子弹洞穿,这场酒肉的宴席就要变成屠杀的盛宴。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整个银城就要枪声大作,枪林弹雨中,尸体倒地,血染古城,无论谁胜谁负,银城都将不复再是原来的银城!丰盛的长桌上都是用大盆大碗盛的大鱼大肉,每位军官的面前都摆着盛满了老窖大曲的瓷碗。抱着酒坛的士兵侍立在桌旁,眼睛在酒碗上来回扫视,随时准备给长官添酒。惟一可以称作精致的,就是每人面前的四寸细瓷菜碟,菜碟里面是名传四方的老军营火边子牛肉。雪白的瓷碟里棕红色的牛肉切得细如钢针,一寸长的肉丝密匝匝围了两圈,牛肉丝上均匀地浇了辣椒红油,两圈棕红色的牛肉中间扣了半只翠绿的酥瓜。用筷子夹起一箸牛肉来,油脂滋润,晶莹如玉,仿佛能透过影影绰绰的灯光。一箸入嘴异香满口,肉丝酥而不韧,轻咬即碎,松香,肉香,油香,借着热辣辣的口感愈嚼愈浓。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叹这道菜色、香、味堪称三绝。在一片喝彩声中,聂芹轩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连连自称惭愧,说是此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聂芹轩拍拍刘振武的手说:“刘管代,还有一道银城真正的好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请再稍等片刻。”
说话之间,聂芹轩的鼻息和口气一阵阵地拂过耳边,刘振武觉得满腔的热血几乎要从皮肤下面喷涌而出。他微微一笑,面色平静地举起了酒碗回谢:“那我就先领谢聂统领这一番盛情了!”
老窖大曲热辣辣地烧红了脸,目光如炬的刘振武从容不迫地应酬着场面。复仇的决心让他的头脑清醒而又冷静。作为军人,刘振武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十分明白:一个原本严密的军事行动计划一旦暴露,被暴露的一方就是将要失败的一方。现在起义的事情已经败露,自己既无内应又无外援,面对戒备森严的对手,起义正在变成一场和胜利无关的冒险。眼前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席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场方便的屠杀。这将是一场觥筹交错、色味俱佳的复仇和屠杀。这也是一场无法拒绝的宴会和屠杀,但这更是自己惟一可以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只是为了暴动,不只是为了胜利,也不只是作为总指挥,更是作为兄弟和儿子来复仇。对于一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军人来说,献身是更重于胜利的天职。刘振武甚至有些庆幸聂芹轩安排了这次屠杀的盛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设想着聂芹轩中弹之后血肉横飞的场面。临来赴宴之前,刘振武周密仔细地做了安排。他指定了自己死后的代理管代,决定只带副官和自己同到聂芹轩的军营赴宴,从全营精心挑选出三十名最勇猛的士兵组成敢死队,以卫队身份和自己同时进城,每人配备长、短枪各一枝,又集中起一部分弹药,把他们的子弹袋通通装满。并且留下命令,要留守的人员天黑之后全体持枪待命,只要一听见旧城枪响,立即冲过上关桥发起攻城,用炮火轰开北门,内外夹击,使敌人里外不能兼顾。击毙巡防营统领聂芹轩之后,敢死队分两路作战,一路去夺取弹药库,另一路要把那支有快枪的巡防队压制在营房之内迅速消灭,而后占领军营,在天亮之前攻占全城。
频频举杯、谈笑风生的聂芹轩已经闻出了满屋子的火药味,他也早已经看见屋外那支人数超常、滴酒不沾的卫队,和那些装得鼓鼓的子弹袋。从校场会师的那一刻起聂芹轩就预感到自己已经看见了对手,这位赶来增援的刘管代,多半就是那个还没有露面的暴动总指挥。聂芹轩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和干练,他居然敢组织了敢死队亲自冒死闯进老虎窝里来。可是这个留过洋的毛头小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偷天换日、釜底抽薪。他还没有看见自己给他预备的那道好菜。那道菜一上来保管叫他目瞪口呆!酒已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一点醉意。餐桌四周被酒烧亮的眼睛,都在等着那道还没有上来的好菜。果然,片刻之后随着扑鼻的香味,大家看见敦睦堂的刘三公跟在一副抄手面担的后头走了进来,餐桌上一片惊呼,有人高兴地喊出菜名来:啊呀呀,刘三公的退秋鲜鱼!稳操胜券的聂芹轩笑吟吟站起身来,“今天有劳刘三公的大驾,真是不敢当啊!三公快请坐!给三公满酒!刘管代,我就不用班门弄斧了,这是府上的名菜,银城的仙品!三公说这道菜本该上午吃的,我今晚特意请大家来开开眼!刘管代,请!”
刘振武猛然看见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忽然变白的头发,也看见紧跟在父亲身后的两名持枪士兵。刘三公被安排在聂芹轩的身边坐下。隔着聂芹轩满身的酒气和得意,刘三公话外有音地嘱咐儿子:“宝儿,今晚你别个事情啥子都不要多想,安心好好尝一尝聂统领的菜,我们一切都听聂统领安排。”
众目睽睽之下,厨师放下抄手面担,打开炭锅,取出热气腾腾的钵碗,瓷碗盖一掀开,屋子里顿时弥漫了慑魂夺魄的桂花香气。像是被一阵狂风吹灭了灯火,刘振武目光如炬的眼睛,刹那之间变得晦暗如渊。他把一切凶险和困难都想到了,把一切细节都反复思量过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进这片迷人的桂花香味里来,万万没有想到聂芹轩竟然会把父亲弄到这个屠杀的宴席上来做人质!有父亲在现场,自己一枪一刀也不敢动,所有准备好的精兵强将顿成粪土。聂芹轩要和自己较量的不是勇气,也不是兵力。
骤然变色的刘振武,满面疑惑地看着入座的刘三公问道:“爸,你啷个会到这里来?……”刘三公指指自己带来的那道菜:“宝儿,你先吃菜吧。有话我们喝完酒慢慢摆。莫让聂统领再等。”
眼前的钵碗热气腾腾,退秋鲜鱼晶莹如玉的身体上,惊心动魄地散落着猩红的枸杞子,仿佛是一颗颗渗出来的鲜红的血珠。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重浪。刘三公这道难得一见的退秋鲜鱼,在宴席上掀起一片笑语喧哗的赞叹声。军官们酒兴大起划拳猜令。在一片人声鼎沸的嘈杂中,聂芹轩转过头,对刘振武轻轻耳语道:“刘管代,你昨天既然已经先见过三公了,我也就不再多说。令兄一直在等的那位总指挥,我也在等。我想告诉那位总指挥,我的这座军营其实是一座空营,桐江知府袁大人留下来的弹药,和那支一百人的快枪队今天晚上都不在军营里。我把它们都临时放在文庙街桂馨园的花园里了。三公告诉我,七郎已经死了,他只能密不发丧,只能等这几天的风声过后另寻借口为七郎下葬。刘管代,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我根本就不想在银城和人打仗。只要没有人在银城打仗,敦睦堂和我们银城就一切照旧。只要银城无事,只要银城还能按时上缴税银,我这绿营老兵,就算是对得起朝廷。能用兵黩武者未必就是良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依我看,那位暴动总指挥只要一走了之,于他,于我,都无所谓胜败。既然军机已经败露,既然夺城已经无望,他又何必等在银城束手待擒?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刘三公足够对付。我已经年过半百,是个本来已经被裁汰的老兵,早已经无心恋战,也不想和任何人一争胜败。刘管代,依你看我的安排是否周详?”
刘振武对着酒碗,默默无语,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和自己一起猛然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多少年来,自己漂洋过海,呕心沥血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一切,根本就填不满眼前这个无底的深渊。
聂芹轩看看刘三公的白发又叹息道:“老来丧子,人生大痛,我真是担心三公再承受不起别的祸事了。”
酒席上,军官们大呼小叫的猜拳声震耳欲聋,嚷成一片。
这一夜,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钟井然有序。银城平安无事。
谁也说不清楚,一年到头要有多少条运盐的橹船在银溪里往返走过。谁也说不清楚,一年到头有多少盐巴从银城运出去,又有多少银子从银溪流回来。但银城人都知道银溪就是银城的血脉,有这条血脉,银城才能和天下息息相关。有这条血脉,银城才能用天下之物,取天下之财。沿银溪入青依江,再由青依江入长江,一进入长江,银城的盐巴就能走遍天下。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长江流域数不清的大河小河;桐江,宜宾,泸州,江津,重庆,涪陵,万县,宜昌……下江两岸千百座难以计数的大城小城,就都成了银城盐船可以走到的码头。凡是海盐走不到的地方,银城的井盐必定顺流而至、无孔不入。大江上下,没有银城人走不到的码头。有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对于银城人不是一副贴在门上恭喜发财的对联,而是他们千百年来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尽管悠悠岁月、物换星移,尽管山河变色、改朝换代,可普天之下没有不停船的码头,也没有不吃盐的人。
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船工们吃早饭的时间,一条挂了日本国旗的双桅木船静悄悄地离开了听鱼码头。船还是新的,金黄的松木船板和也是金黄的桅杆,散发着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青黄的麻帆绳还有些僵硬,白净的帆篷捆扎得整整齐齐,显然也还没有经过多少风雨。背后的桐岭在远处被遮挡在白云之中,偶尔露出渺远苍蓝的一角。上水关的木栅和吊脚楼站在清凉的河水里,一面红色的角旗孤零零地举在水气之中。旧城青冷的石墙和城楼,高耸在西岸的山坡上。新城的瓦屋从水边一直蔓延到黛屏山脚下。在一片黑色的瓦顶和也是黑色的天车井架中,鲜艳地兀立着育人学校红色的楼身。顺水出港,不用升帆。这条新船沿着弯曲的河道,渐渐从身后的画面里无声地走了出来。船尾上摆动的太阳旗鲜艳而又夺目,显得分外突出。在上、下水关之间四五里长的河湾两边,眼巴巴地挤满了等着装盐的木船,和已经提早赶来的竹排。运盐的木船都是单桅小船,凭船尾一根长长的橹在江流中把握方向,所以又叫橹船。长年在风雨中飘泊的盐船一个个饱经磨难,满面沧桑。灰褐色的船体上,举着枯瘦的桅杆,桅杆下面散落着被盐和水渍透的帆绳,和也是灰褐色的旧帆。船工们从低矮破旧的船棚里钻出来弄早饭,手里或是拿了吹火筒,或是拿了扇火用的蒲扇,赤身露体地在甲板上或蹲或坐,身边放着木柴和带提耳的陶灶。酱紫色的皮肤,粗大的腿脚,和那些灰褐色的木头浑然一体。有阵阵青烟和饭菜的味道从甲板的炉子上冒出来。卖菜的小船装了时鲜蔬菜,在盐船中间来回穿梭。挂了太阳旗的新船高高地浮在河面上,鹤立鸡群般地从两边密密麻麻的盐船、竹排中间走过。老练的船工们看看那道浅浅的吃水线,不用上船就知道,这条新船除了必须压舱的盐巴而外,没有装多少东西。凡是来银城的船,没有哪个肯舍得这样摆阔放空船。就是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们去重庆、宜昌办事,也不肯这样放一条空船去下江。船工们不大认识船尾上那面奇怪的旗帜,可他们认出了站在前甲板上的洋人。有人知道那是银城育人学校请来教书的洋先生。两年前来的时候两男一女,一共三个人,是和刘七爷一起从东洋坐船来的。如今走的时候少了一位,那一位的人头正挂在旧城北门外的城墙上。船工里有人认识在船尾把舵的那位船老大,纷纷高声大嗓地向他打招呼:“洪老大,走哪里?”
“重庆!”
“洪老大,你好摆阔,摇起空船走下江。”
“我又不是财神爷的干亲,啷个摆得起阔?船是刘三公送给洋先生去重庆的。我只出力气走一回。”
“洪老大,你船高头挂的啥子东西?”
“东洋旗。洋先生说是日本旗,有这面旗挂起,走一路都没得人来查关。”
“哈,到底是你洪老大会花把,做起洋人的老大!”
“我只管摆船,不管他洋人土人。”
“走好,洪老大。一路吹顺风。”
“托福!托福!”
应答之间,渐行渐远。河道两边的人都只看见在船上忙碌的船工,和站在前甲板上的那一对洋兄妹。没有人看见这条新船的船舱里面坐了一位不曾露面的客人。这位客人西装革履,只和两位东洋教员说话,而且只说日本话。这位客人是昨天夜里上的船。
洪老大是银城哥老会“礼贤会”上、下码头堂口上的“舵把子”,在往来银城的上万名船工、纤夫中间,洪老大是个颇有一点名气的人物。因为他常常帮人解危济难,有人把水泊梁山宋江的外号“及时雨”转送给他。看见是洪老大在领船把舵,上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在不停地应酬回答之中,洪老大从容镇定地扶着舵把。看他脸上那副悠闲的神气,谁也不会想到洪老大的船上又装了些惊天动地的故事。
只有洪老大知道,这条新船是敦睦堂刘三公过生日的那一天,委托洪老大准备好的。三公送船给洋人原是为的把刘七爷一起秘密送到重庆,然后坐日本汽船公司的汽船转道上海再去日本。之所以把这条船说成是日本人自己的船,就是为了挂上那面洋人的旗子做个护身符。因为事情紧急,刘三公连堂会也等不得洪老大听完,急着催他两三天内办好开船的一切杂务。可没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和客人们一起上船以后,连洪老大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惊。要同日本人一起走的人不是刘七爷,竟然是那天在校场上领兵的刘管代!洪老大虽然心里吃惊,可脸上还是一副见怪不惊的镇静。刘三公不说,自己就不便问,这是江湖上办事的规矩。横竖送的都是刘三公的儿子。至于到底送哪个儿子走,是主家自己的事情。更何况洪老大自己也借花献佛,在船上搭了一个“私客”。这“私客”是桐岭山上袍哥弟兄们秘密送到码头上来的。说是一位得罪了官府的弟兄要去下江躲避风头,求洪老大帮忙。两件事情恰好凑在一起,洪老大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一条船上除了把舵、撑篙、升帆、领船之外,总还要用个出力气打杂的人。这些天来,银城发生的事情都有些出人意外。洪老大久在江湖,见过无数的事情,遇过无数的风险,还从来没有翻过船。江湖二字在洪老大心里,就是和银溪直接连在一起的那些无数的大江小河,无数的大小码头。你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在洪老大的千里江湖中隐没得无影无踪。
转眼间船过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从观音口走进了青依江。顿时水面开阔了起来。照规矩只要风顺,所有去下江的船一过观音口都要升帆。洪老大在船尾高喊:“升帆——!”
船工们一齐忙着解开帆绳。众人正在忙乱,一直坐在船舱里的那位客人走到甲板上来,忽然说起了家乡话:“不忙,洪老大,我还有件事情要办。”
洪老大笑起来,“你不说话,我就不好搭腔。但不知该称你刘管代呢还是称你刘八爷?”
客人也淡淡一笑,“身边没得一兵一卒,哪里来的管代?就叫刘八爷方便些。”
“刘八爷想办啥子事情?”
“我想在你的帆上写几个字。”
“要得。船是三公的船,要办啥子事情凭你刘八爷一句话。”
说话之间,笔墨齐备,随着慢慢升起来的船帆,有四行大字自右至左,依次排下,被高高地举在了桅杆上。蓝天碧流之中,白帆,黑字,格外醒目: 春 羌 一 黄  风 笛 片 河  不 何 孤 远  度 须 城 上  玉 怨 万 白  门 杨 仞 云  关 柳 山 间
客人放下笔墨问道:“洪老大,你看这诗写得好不好?”
洪老大朗声大笑,“刘八爷你莫笑话我,斗大的字我认不下一个,哪里晓得啥子湿呀干的?在江上摇船二十年,帆上写字我还是头回看见。白底黑字,好看!好看!”
众人都围在帆下仰头看那几行字的时候,有人站在身后问道:“敢问刘八爷,你就是那天在桐岭关打败天义军的刘管代么?”
那位写字的客人并不回头,还是定定地看着船帆上的那首诗,慨然长叹:“春风不度玉门关呀,哎,春风不度,无力回天呀……身边没得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哪里还有啥子刘管代?”
顺风顺水,洪老大的帆船在满目青山和绝壁擎天的峡谷中转眼百里,把身后的江水留在高远的青天白云之间。
傍晚时分船已经过了宜宾和南溪,再向前要在江安码头过夜。那位写字的客人站在船头沉吟良久,眼看一轮如血的夕阳沉入千山万壑之中。猎猎的江风撩乱了他的衣襟和头发。昏暗的山影中有个船工走过来问道:“客官,洪老大说你就是在桐岭关打败天义军的刘管代,你到底是不是刘管代?”
客人还是不回头,“是又哪样?不是又哪样?横竖我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
“客官,洪老大说你当年是刘三公花一两银子从大街上买回家的娃儿。你的乳名是不是叫狗儿?”
“我的乳名叫宝儿不叫狗儿。你是啥子人,你问来问去要哪样?”
“你到底是不是刘管代?”
“是。我就是刘管代。你要哪样?”
船工冷笑起来,“你若不是狗儿就没得话说了。刘管代,就是你在桐岭关杀了我爸爸和我哥哥,苍天在上,我今天是替父兄报仇来找你讨命的!”
话音未落,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只觉得胸膛里一阵冰凉,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满目夕阳中刺进他的心脏,他连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当即仰倒进滔滔东去的江水中。这船工站在船边,对着跑过来的人们大喊:“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刘管代在桐岭关杀了我的父亲和哥哥,我们冤家路窄碰在一条船上,我今天是为报杀父杀兄之仇!和你们没得关系!洪老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你下水!你转告刘三公,杀他儿子的人叫岳新年。我就是那个官府追捕的天义军右将军岳新年!洪老大,多谢你送我到下江来,如果不死,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岳新年纵身一跃,跳入洪流,眨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船目瞪口呆、惊魂难定的人们。壁立千仞的峡谷夹持着湍急汹涌的江水滔滔东去,满峡谷浩荡的风声水声。风帆饱满的木船高举着那首千年古诗飞流如箭。
莽莽大荒中,夕阳落照,大江无语。洪老大的帆船像一只仓皇无依的孤鸿。
八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像是有谁发出了命令,成千上万头牛,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银城。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山间小径,到处都可以看见涌流的牛群,脚步杂沓地朝着一个方向汇集。顶着斗笠穿着草鞋的牛贩子们,浮现在牛群的前后,手里挥动着大半用不着的竹条或树枝。这些竹条和树枝不像是驱赶的鞭子,更像是招摇的旗帜。柔和的晨光中,牛群迈着平静安详的步子,哞哞的相互召唤着同伴。好看的弯角和庞大的身体,在轻微的碰撞中灵敏地保持着相互的间距。偶尔会有谁退出行走的队伍,悠闲地停在路边,把一泡又黄又热的尿雍容大度地撒到草丛里,然后再旁若无人地汇入到伙伴们中间。在灰黑色的水牛队伍里,偶尔也夹杂着黄牛鲜亮的身体。今天,它们用不着留恋路边的青草,因为临出发前它们已经足足地吃饱了嫩草,喝足了清水,又到堰塘里舒服地滚了澡。今天听不到恶声恶气的斥骂,更不会被打得遍体鞭痕。今天听到的都是夸赞和奉承,看到的都是笑脸。它们知道今天是自己的节日,它们知道今天自己才是银城真正的主人。银城春秋两季的牛市确实犹如盛大的节日。春市以鸡鸣镇为主,所买卖的大都是泸县、叙永、江津、涪陵、万县等地的下江牛,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永川的大架牛。秋市以高山场为主,所买卖的大都是洪雅、夹江、大小凉山和云贵来的上川牛,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筠连的凤山牛。因为春秋两市是最大的牛市,按照三、六、九的集期规矩,春秋两市就把三月和八月的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三集合一,开市三天。每年在这两镇牛市上做中间商的“牛行户”们,都要推举出一位“客长”做整个牛市的首领。由这位大家推举的客长,对一切纠纷、协议做最终的调解和裁定。为应牛市的需要,镇上除了长年修建几十座牛棚而外,所有的茶、酒、饭、旅店铺,和所有的空余民宅都要用来接待来客。因为赶来交易的牛太多,两镇周围的村子也成为牛群歇脚的地方。所有的牛棚里要事先准备足够的鲜嫩青草和饮用的净水。镇边的河湾、池塘都留给牛们来轮流滚澡。每逢春秋牛市开市的前一天,由推举出来的客长率领牛行户们,专程到银城牛王庙焚香跪拜,诵念祷文,祈领香火迎接回镇,供奉到牛王牌位前,请道士专门照看香火,开市期间昼夜不得间断。开市,收市都要由客长在牛王牌位前焚香后鸣锣宣布。为避免牛群踏伤人,事先要由更夫传锣四方:妇女、儿童一律不得上街。在这春秋两季的大市上,每次集市结束时,要由所有的牛行户、客长,和所有来买牛的盐场掌柜们一同推选出一头牛王。这当选的牛王要披红挂彩迎回牛王庙,接受所有牛行户和井灶盐商们的跪拜。本季当选的牛王在下一季牛王选出之前不可使役,不可伤害,不可转卖,更不能宰杀,只能精心喂养。谁家的牛能够当选牛王,都被银城人视为光耀门庭的幸事。
等到开市的这一天,整个镇子满眼看去,熙来攘往的都是牛群。所有和牛群相遇的人,都只能紧贴墙壁站在街边,恭等牛群庄严地走过。牛角和牛背的河流在街道上舒缓地流淌,坚硬的牛蹄从容地踏遍了人的居所,新鲜的牛粪覆盖了所有的街道和空地。天南地北原本素不相识的牛们会聚在一起,耳鼻相触,擦肩摩腿,忽然间触发了无比的骨肉亲情。成千上万头牛从古老的记忆中苏醒过来,幽深的柔情照亮了它们又大又黑的眼睛,哞哞的呼唤声汇合一片,数里之外清晰可闻。
在银城的牛市上,买卖双方并不直接对面谈价钱,要经由牛行户从中说和。牛行户除了精通买卖双方的要求而外,更要精通判断、辨别牛的经验,用行话说就是要懂得牛经。一眼就能判定牛的年龄、壮弱,毛色膘情好不好,口眼腿脚灵动不灵动。一般来说,小牛长到三四年后才能长满八瓣奶牙,这叫做原口。此后,每年更换一对,逐年改称做对牙,四牙,六牙,边口牙。换完八对,满口的牙根都要变成黑色。再往后,每年又逐次变白一对,满口全白就叫白口牛。四牙为壮年,白口为老年。白口之后的牛至多还能役使三四年。另外,从牛角上也可以看出年龄。小牛的角,角根粗壮。老牛的角,角根细收。小牛的角外表比较光滑整齐。老牛的角表面粗糙,有突出的角箍,角箍每年长出一圈,白口之后才会停止。皮毛润泽、骨肉丰满的叫做“气水”好。耳眼灵动、身架匀称的叫做“生法”好。尾根两边的斜插骨匀称宽大的叫做“秋板子”好。前胸肌肉要突起如鸡心。后腿要像一只倒挂的琵琶,腿肉要有明显的“劲包”。蹄子要大、蹄壳要厚。除年轻、高大、腿脚粗壮、骨肉丰满而外,还要看它的行动,凡是力气大拉劲足的牛,走起路来后蹄印都要盖过前蹄印。有了这一番挑剔的选择比较之后,才可以初步确定了牛的好坏和等级。牛行户要在买卖双方不见面的情况下袖里乾坤,向双方掐指报数。诸如大指为六,小指为七,中指为一,曲指为半,等等等等。在一番加减进退讨价还价之后,由牛行户用红土块在牛背上写出价码,一手拉起卖方牵牛鼻绳的手,朝买方作揖,口中高喊“恭喜你掌柜推万万年!”如果卖方松手,买方接过鼻绳,买卖就算成交。由牛行户在号棚开出号票。成交之后买方并不当时付钱,要领回三天仔细喂养,观察牛的胃口如何,有无病症,一切满意才付钱给牛行户,如果发现病症再交由牛行户退给卖方。每买卖成交一头牛,要交牛王庙一两银子的功德钱,一半用来做庙宇的修缮维护,另一半交做惠济公局的赈济本金。牛行户可从中抽取佣金白银二两。凡在牛市上做牛行户的,一要有丰厚的家产可做抵押,二要有可靠的店保做信誉担保,以此来确保卖牛人的利益。牛贩子们花了本钱,翻山越岭跋涉数百里把牛群带到银城,当然要选最可靠的中间人。在常年的交易中,也成就了人们之间最牢固的相互信任。任何一次违约和欺诈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坏了行市”的人,从此很难再回到交易中来。牛行户们并不亲自做跑腿、拦牛、收款的杂事。这样的事情都交给“跑二排”的人去做。“跑二排”的人没有佣金,只挣茶饭钱。牛市上最大的交易自然还是由银城八大盐场来做的。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赵家,敦睦堂刘家,都是最大的买主。各家都要派最得力的掌柜到牛市上来。在比较、算计、等待、较量之后,常常要把成百头好牛买回到自己门下。每到这种时候,欢天喜地的牛二排和牛贩子们,会牵着牛鼻绳排出一、二里长的队伍,在各家的号棚前等着开号。
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高山场的秋市大集鸣锣收市。客长、牛行户和来买牛的各大掌柜们,一致推举一头筠连来的凤山牛为本季牛王。这牛王的主人是敦睦堂的刘三公。消息传出,满城轰动。连平日与牛无关的人们也都赶到牛王庙去看拜牛王。消息灵通的银城人已经知道,手眼通天的刘三公竟然在数日之内神秘地痛失两子。人们都想看看死了两个儿子的刘三公,如何来撑这个场面。
终于,那个标志着二品官阶的队伍显赫地走了过来,一柄红绸大伞盖领队,然后是八名青衣皂靴的精壮轿夫,轿夫后面是一个戴宽边大帽穿长袍的骑马跟班。银顶皂幔的八抬大轿来到了牛王庙正门外,依照规矩,轿子稳稳停在了大门外的牌楼跟前。轿夫掀起轿帘的时候,翎顶补服一身披挂的刘三公,从那顶八抬大轿里走下来。随着弓腰抬头的身体,绣在胸前的那只锦鸡,花团锦簇一般在石青色的丝绸底衬上跳跃不已。尽管大家已经做了无数的猜想,可银城人还是被惊呆了,人们赫然看见在血红的珊瑚顶戴下面堆满了如雪的白发。在忧心如焚的悲绝中,刘三公煎熬出满头白发,猛然间变成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新选出的牛王披红挂彩,安详地站在牛王神像下边,额头正中用红绸挽了一朵大红花,两只弯角像翅膀一样翘在红花两侧。在升腾的香火和一片赞颂声中,新牛王看见满大殿的人朝自己虔诚地跪下来。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跪下去的时候,忽然老泪纵横。
新牛王晃动着庞大的身体和它好看的弯角,眨着善良温顺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些充满了好奇和欲望的人们。那双慈祥的眼睛似乎还深深地留恋在骨肉亲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