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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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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逆风_艾米
序 言
首先感谢大家为这个故事想题目,到目前为止,将近200个网友提议了400多个题目(含重复题目),我都仔细看了,还想象了一番,当某位网友提议某个题目的时候,她/他心里设想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大家想出来的题目都很好,以至于我不知道该用哪个才好。我知道大家都等着看故事,所以我决定先用我自己瞎想的“一路逆风”做题目,写起来再说,随着故事情节一点点呈现在大家眼前,也许大家会逐渐达成共识,认为某个题目最合适,那时我们再换题目。
好在“一路逆风”涵盖面比较广,写什么都不会写到这个题目之外去,也就不担心跑题。
下面言归正传。
我前面写的几个海外留学生的故事,女主人公大多是f1或者j1。f1是美国发给non-immigrantfulltimestudent(非移民类留学生)的签证,而j1是美国发给non-immigrantexchangevisitor(非移民类交换访问者,俗称“访问学者”)的签证。
也就是说,那些女主人公都是靠她们本人的力量来美国留学或者工作的,比如《致命的温柔》里的carol,《十年忽悠》里的艾米,《不懂说将来》里的海伦,《三人行》里的安洁,《至死不渝》里的石燕,《竹马青梅》里的岑今,都是来美国留学的f1;而《尘埃腾飞》里的陈霭,则是来美国做访问学者的j1。
美国给f1的家属发放f2签证,给j1的家属发放j2签证。j2在美国可以工作,但f2不能,所以f2要么呆在家里带孩子,要么考托福gre,争取被美国大学录取,转成f1读书。
据说老一辈海外留学生的通常情况是:丈夫作为f1先来美国,然后妻子和孩子作为f2来美国探亲,妻子或者转成f1读书,或者一直做家庭妇女,等到丈夫给全家把绿卡办好之后,妻子就可以在美国工作了。
据说这样的家庭比较稳定,男人在事业上比女人强,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走到哪里,妻子就跟到哪里,即便后来妻子也读了书,找了工作,但丈夫已经在事业上先跑几步了,而且往往是干的自己的本行,而妻子很可能改了行,起步也比较晚,所以仍然是男比女强。
我认识一对中国夫妇,就是典型的“男比女强”型,丈夫在国内是大学教师,妻子是同一所大学的后勤工作人员。丈夫出国来读博士,妻子带着孩子探亲出来陪读。妻子只有高中文化程度,考托福gre的可能几乎为零,所以根本不起那个心,安安心心到餐馆去打工,有了时间就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丈夫毕业后找到工作,办了绿卡,妻子就到wal-mart等地方去打工,过得很幸福。
他们两口子是c大有名的模范夫妻,不仅两个人感情好,家庭生活幸福,还经常照顾那些刚来美国的留学生,很受大家尊敬和爱戴。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女比男强,好景不长”,意思是如果妻子比丈夫强,这样的婚姻可能就不长久。当然这里的强,主要是指事业。像我上面讲的那对夫妻,妻子的外貌比丈夫强,但那似乎不构成“女比男强”的威胁。
从我写过的几个故事来看,这句话还真没说错。海伦比丈夫李兵强,无论在国内还是海外都是如此,他们的婚姻在海伦出国前就触了礁,而出国是海伦摆脱李兵的一种方式,最终他们以分手告终;陈霭与赵亮在国内应该说不相上下,但出国后陈霭明显比赵亮强,他们的婚姻也触了礁。
如果再加上黄颜《几个人的平凡事》里的杨红,那就又是一个例证,因为杨红在事业上比周宁强,他们的婚姻也触了礁。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女比男强”的家庭“好景不长”呢?
有人说是女方的责任,因为妻子比丈夫强,就瞧不起丈夫,迟早会看上别的更强的男人。还有的说责任在男方,丈夫事业上不如妻子,但思想上的大男子主义还特别严重,恨不得妻子在外面打拼完了,回到家里还低眉顺眼侍候丈夫,妻子当然要造反。
我这里不想深入探讨“女比男强,好景不长”的原因,只想指出的确有这种现象。
大家有兴趣可以进一步探讨。
我本人是f1,认识的人也多是f1,所以我刚开始写的故事都是关于f1的,接踵而至的故事也就总是f1的故事,这是一种连锁反应,因为故事的提供者往往是受了某个故事的启发,觉得自己的故事跟某个故事差不多,于是写信来问:我的故事是不是也可以写出来呢?
于是一个f1的故事,引出另一个f1的故事,另一个f1的故事,又引出第三个f1的故事……
这次终于要换一下胃口了。
《一路逆风》的故事,是一个f2的故事,虽然女主人公后来也转成了f1,在美国读书,但她符合我前面描述过的老一辈海外留学生的通常情况,那就是事业上“男比女强”。
有一个事业上比自己强的丈夫,而且这丈夫还长得不丑,甚至称得上帅,那么这个做妻子的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一路逆风》的故事将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不代表所有“男比女强”的家庭,只是其中一个家庭。
我最近比较忙,不能像从前那样保证每周上三集,只能是写多少贴多少。大家有空了,转过来看看,逮住一集是一集。
祝大家跟读愉快!
第1节
匪兵们走了,丁乙长嘘一口气,嘘得重了点,连刀口都嘘痛了。
她认定是“新四军”救了她,如果不是“新四军”调虎离山,那些匪兵们自己谁敢擅离职守?就算他们敢,“新四军”也不会跟着跑啊。“新四军”一定是猜到她心里的紧张和害怕了,才带领那群乌合之众去了别的病房。
她认定他就是新四军,不是八路军,不是解放军,不是红军,不是武工队。她绝对有历史依据,因为她爸爸年轻时扮演过新四军,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家里不仅珍藏着爸爸当年的黑白剧照,还珍藏着样板戏《沙家浜》的彩色宣传画。
照片上的爸爸浓眉大眼,两道眉毛像用隶书写的走之旁一样,有个越来越宽的拖刀尾。爸爸说是照宣传画上的郭建光化的妆,那个郭建光啊,眉毛浓得令人发指,爸爸说他每次化妆时都要用眉笔在自己眉毛的上下左右使劲涂抹,加长加宽,结果卸妆的时候会洗出几盆黑水来。
她觉得眼前这个“新四军”的眉眼就很像爸爸剧照上的眉眼,但肯定不是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还有他那帽子,也很像新四军的军帽,直筒型的,就是颜色不同,不是浅灰色,而是白色的,再就是没军帽的那个帽檐。
在她心目中,新四军比八路军不知高明多少倍,新四军穿浅灰色军服,又干净又潇洒,而八路军穿土黄色军服,又肮脏又窝囊,跟匪兵的军服颜色一样。她印象当中还有“土八路”的说法,使她总把八路军与“土”联系在一起。但她从来没听谁说过“土四路”,说明新四军与“土”不相关。
她在脑子里古今中外地乱弹“新四军”,而她妈妈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医生查房怎么没查你?”
“查我干什么?”
“不是每个病人都得查一下吗?人家都查了——”
她看了看病房的其他病友们,真的都查了,正在互相交流查房结果呢。
“满大夫说了,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怎么你在我后进来的,反倒比我先出院呢?”
“我是满大夫亲自动的刀。”
“我的运气不好,撞上个实习大夫。”
她这才发现病友并非清一色娘子军,而是男女混杂,有的病床上躺着个男人,有的病床上躺着个女人,还有的站在床下说话,说得兴起,当场掀起衣襟,拉下裤腰,让人观摩刀口,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体,而是人家的肉体一样。
她急忙转过脸,低声问妈妈:“怎么病房里还有——男病人?我以为男的都是家属,过会就走的呢。”
“这是个大病房,男的女的都有。你是临时送来的,没床位了,只好挤在这里——”
“我想——拉尿怎么办?”
“你插着导尿管,等我找个便盆来——”
她急忙叫停:“不用,不用,我不是说现在——等那几个男的走了再说吧——”
“他们不会走的,就算他们出院,都马上会有人补进来——”
“那就叫他们——都出去一下——”
“人家在这里住院,怎么会出去?”妈妈站起身,“在医院里哪里还能讲究那么多?我去找便盆,可以伸到被子里接——”
“等我自己起来上厕所吧。”
“你上着导尿管,怎么上厕所?”
两母女正在那里共商拉尿大事,方才那位“新四军”又返回病房来了。
母女俩急忙噤声。
“新四军”走到她病床前,拿起挂在床头的一个本本翻看了一下,说:“是叫丁乙吧?”
“嗯。”
他咕噜一句:“女孩子,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妈妈解释说:“她爸爸姓丁,说‘乙’字笔划少,以后当了政治局委员,按姓氏笔划为序排得前——”
她见“新四军”一点笑意都没有,怕他把妈妈开的玩笑当真了,连忙制止说:“妈妈,你跟人家医生说这些干嘛?”
妈妈见自己的幽默没得到欣赏,有点尴尬:“他问起来了,我就随便说两句,又没撒谎——”
“新四军”声调严肃地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不知道他指哪方面,含糊地说:“挺好的。”
“我要给你检查一下,不碍事吧?”
她犹犹豫豫地说:“这么多人——”
他很理解地说:“没关系,我站到床的那边去,可以挡住他们。”
他果真移到床的另一边,背朝着病房里那些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他从中间揭开被单,她感到腹部那块一阵凉爽,知道某块玉体已经呈现在“新四军”眼前了。她立即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他的视线。
他开始为她检查,但她心慌慌的,不知道他究竟检查了些什么,只感到他的动作很轻,没给她带来疼痛。
他的手不像她印象中医生的手,不是冰冰凉的,而是带着体温,跟常人无异,但却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有点哆嗦,掩饰地说:“冷——”
他替她盖好被单,仿佛不经意地问:“要拉尿吧?”
她连连否认:“不拉,不拉。”
他躬下身,从床下拿了个东西出来,然后一手揭着床单,嘴里说着“腿打开一点”,另一只手就很熟练地把那个冰冷的东西放到她两腿中间了,他两手在她腿之间操作了一下,她感到膀胱的压力开始减轻。
她意识到他在给她接尿,顿时羞红了脸,紧闭上眼睛,恨不得上下眼皮就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可以把刚才那个镜头“咔嚓”一声减掉。
妈妈担心地问:“这个尿壶干净不干净?是不是应该先擦洗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走到床头去写那个本本。写完本本,他对妈妈说:“她拉完了,您把导尿管上的夹子夹好就行了——”
等她确信他离开了病房,她才睁开眼,对妈妈说:“我好了。”
妈妈也用自己做成一道人墙,遮着病房其他人的视线,只把被单掀起一点,弓着腰替她收拾。
她有点羞涩地问:“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妈妈不解:“看见什么?”
“看见我——那里呀。”
“自己的妈妈嘛,看见了怕什么?”妈妈刚说完,就意会到她在想什么了,马上宽慰说,“人家是医生嘛,什么没看见过?”
“怎么刚好是个男医生?”
“外科嘛,当然是男医生多。动刀见血的事,哪是女人干的活?”
“我的手术是不是他做的?”
“是他做的。”
“怎么是他做的?”
“是他做的不好吗?你没见人家个个都想他来做?”
“怎么不安排个女医生做——”
妈妈笑骂道:“哎呀,我的大小姐啊,命都差点送掉了,还管这些?只要技术好,能救你一条命,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产房都有好多男医生呢,人家那些产妇不活了?”
“产妇都是结了婚的人——”
妈妈开玩笑说:“那怎么办呢?手术已经做了,总不能请个女医生再做一次吧?”
她想到这个满大夫已经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个遍,还打开她的腹腔,看见了她的肠子肚子,而她连他的脸都没看见过,就有种吃亏的感觉,很想找个机会让他把口罩摘下来,看看他的脸。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旦知道某个男人看过了她的身体,她对这个男人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近感,好像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便具有了一般男人所没有的神秘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她轻轻抱起,放到手术台上,打开她的衣服,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而她既无力反对,也无力反抗。
她想他一定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至少同病房就有两个女病人是满大夫“亲自动的刀”。她知道自己在满大夫眼里也只是一个女病人,甚至只是一个病人,连“女”都不是,因为阑尾嘛,男的女的都有,都长在差不多的位置,割谁的阑尾,都是那一割,他可能根本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待。你看他接尿的时候,简直就没觉得她是女人,一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这一点,就起了一种报复心理,很想使个什么法子,也让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羞愧难当。
但男人那么厚的脸皮,女人怎么可能让男人羞愧难当呢?你就是把他衣服剥光了,他都不会羞愧难当,反倒是女人自己羞得往一边望。
她顶多能让他局促不安。
那就想办法让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
主意定了,但还没想出报复的方法,满大夫又来了,还带来了几个护士,推着一张活动病床。
满大夫对妈妈说:“楼下女病房空出一个床位,我们把她转到那里去——”
妈妈连声感谢:“谢谢,谢谢,是该换到女病房去,我们丁乙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女孩子——连男朋友都没有——住这里不方便——”
她连忙制止:“妈妈——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这不顺便说两句吗?又没撒谎——”
满大夫跟几个护士一起,抓着她身下的床单,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把她连人带床单一起移到了推来的病床上,开始实施战略大转移。
病房里的人议论纷纷:
“她这是上哪去啊?”
“又要动手术?没割干净?”
“哪里呀,人家是换到小病房去了,这个病房住这么多人,吵死人。”
“怎么她能换,我们不能换呢?”
“人家有后门嘛——”
她感到很不自在,她最不爱开后门,最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更怕给满大夫带来麻烦,于是恳求说:“我就住这间病房吧——”
满大夫充耳不闻,径直把她推进电梯,下了几层,又推出电梯,推到走廊尽头的一个病房里。
新换的病房是个小间,只两张病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床边围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家属,从穿着打扮来看,可能是乡下来的。
满大夫交待那一大家人说:“你们待这里可以,但不许吵闹。”
那群人都毕恭毕敬地下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会吵闹的。”
等几个医护人员都走了之后,她问妈妈:“是你要求换病房的?”
“我就顺便提了一下,没做指望——”
“你什么时候提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刚把你推到那个病房的时候提的,那时你还没醒过来——”
“你对——满大夫提的?”
“嗯,他这个人挺怪的,你跟他说话,他像没听见一样,答都不答理你。但是过一会,他又给你把事办好了——”
她心里甜甜的,觉得满大夫对她还是比较另眼相待的。
妈妈看了看那一帮乡下人:“唉,换了白换,这里也好不了多少,这还不是男的女的一大屋?”
“你别再向满大夫提要求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知道。”
病房里一直很热闹,她自己这边有好几拨人来探视,爸爸中午送饭来,想换妈妈回去休息,但妈妈不肯,说爸爸照顾女儿不方便,于是两个人都留在医院。她同寝室的人也来看她,还有几个一起修课的人也来看了她。
另一个病人床前更热闹,那些家属没地方去,都守在病房里,窜来窜去,叽叽喳喳,搞得她几乎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只有满大夫一人前来,那群实习医生没了踪影。
满大夫进来的时候,病房里那群人都没注意到,一个个高声大嗓的,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大概是饿了,正在哭哭啼啼扯皮。
满大夫走过去,狠狠教训了那伙人几句,但说的是一种她听不太懂的方言,她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只从他的语调以及那伙人的脸色猜出他是在教训他们。
他训完了话,掏出几张票子给那个男人,两人推来让去了几把,那个男人收下钱,带着几个孩子离开病房,大概是到外面去买早点吃。
病房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满大夫查完房,对她抱歉说:“昨晚没睡好吧?”
她撒谎说:“睡得挺好的,挺好的。”
“没办法,最近床位很紧张——”
“知道,知道,给您添麻烦了——”
“乡下人,吵是吵点,但人都是很好的人——”
“不吵,不吵,一点也不吵,我喜欢热闹——”
他的视线像探照灯光柱一样从浓眉下射到她脸上,仿佛在核实她撒没撒谎。
她很坦诚地迎接他的目光。自从她说了“喜欢热闹”之后,她就真的喜欢上热闹了,因为她感觉那群人跟他关系不一般,不是他的亲戚,就是他的朋友,她是爱屋及乌,喜欢上他们了,因此她的眼神诚实可爱,童叟无欺。
在两人视线的火力对抗战中,他败下阵去,率先灭了探照灯,离开了病房。
第2节
淑女一言,驷马难追。丁乙说了“喜欢热闹”,就真的喜欢热闹了。
首先是那家人的三个女儿,虽然穿得比较破烂,手脸也有点脏乎乎的,但仔细看看,长得还是挺可爱的。最大的可能才六七岁,最小的也许三四岁,中间那个五六岁的样子。
大概是被满大夫教训过,那家的父母现在都比较注意管束自己的孩子,如果孩子吵闹,父母总是以更响亮的声音呵斥她们。很可能管束的理由都是用她做恶人,说些“别吵着人家那位阿姨”“再吵了阿姨休息,满大夫把你们赶出去”之类的狠话,所以那几个小女孩总是怯生生地偷看她。
她想法跟几个小女孩搞好关系,给饼干和水果她们吃,开始她们都不敢接受,后来她们的父母同意了,开了金口,几个小孩子才敢接过去吃。
她看到那些自己吃腻了的东西,被几个小孩子当宝贝一样捧着,吃得那么香甜,喉头就起了一种哽咽,真希望这世界上不要有穷人。
后来她总是让父母多带些吃的东西来,给那几个小女孩吃。可惜她不太懂那家人说的话,交流不太方便。
她妈妈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谈过几次,勉强听明白那女人也是阑尾炎开刀,跟她同一天动的手术,他们住在城市的另一头,因为认识满大夫,所以上这家医院来看病,但家属来回跑很麻烦,就一直呆在医院。
大概是那家人把她的慈善行为汇报给满大夫了,他查房之后,特意代表那家人感谢她:“他们对我说,几个孩子吃了你很多东西,他们让我谢谢你。”
她谦虚说:“都是人家来看我的时候,送的一些礼物,放这里我也吃不完的。”
他对此没发表评论,写了床头的本本,就离开了病房。
晚上的时候,他到病房来,把那一家大小除病床上的女人之外都带走了。
那个晚上病房挺安静,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他问她:“昨天不吵吧?”
“不吵。你把他们——带哪里去了。”
“我寝室。”
“那你——睡哪里?”
“值班室。”
“谢谢你!”
他一扬眉毛,似乎在问:“你谢我干什么?”
她感觉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以为他是为了她休息好才让那家人去他寝室睡的,但其实有可能他只是在照顾熟人。为了掩饰,她仿佛不经意地问:“他们不是a市人?”
他没回答。
她怕他不想谈这件事,不好再问,但他主动解释说:“乡下的,超生了,躲出来的——”
“他们在a市有工作吗?”她问完就觉得自己很傻,这不明摆着的事吗?乡下躲出来的,怎么会在a市有工作呢?如果在a市有工作,还叫“躲出来的”?
还好,他没怪她傻,解释说:“女的给人擦皮鞋。”
她心一酸:“那他们住院——有公费医疗?”她一问完又觉得自己很傻,这不又是明摆着的事吗?
还好,他又没怪她傻,解释说:“没有。很麻烦的——”
他没具体说究竟是什么麻烦,但她猜到了,当然是住院费的问题,很可能该他来想办法,要么自己掏钱把这事包圆,要么就利用手里的职权,免掉那女人的住院费,或者包一部分,免一部分。
她由衷地说:“他们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他没回答。
她发现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如果是他愿意回答的问题,他会简单回答一下。如果是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连礼节性应付都没一个,直接就不吭声了。
那个女人在她之前出院,估计是因为钱的问题。她挺同情那家人,把自己所有的水果点心什么的都送给了他们。那家人走了好一会了,她的情绪还很低落。
妈妈安慰她:“天下穷人太多了,你难受没用的——”
“他们干嘛要超生呢?搞得无家可归,在外面流浪,几个孩子多可怜啊!”
“还不都是为了生个儿子。”
“儿子就那么重要吗?你和爸爸没儿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有些人有封建思想,觉得女儿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不跟自家姓,断了香火。”
“那就让孩子跟自家姓,不就行了?”
“事情那里是那么简单的呢?你想让孩子跟你姓,丈夫同意不同意呢?”
她豪气地说:“不同意,就不要他了!”
“说是这么说,真遇到这种事了,那里能这么干脆利落?如果你很爱他,你会因为孩子跟谁姓的事跟他闹翻?”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把孩子跟谁姓看这么重,我怎么会爱他?”
“有可能是你先爱上他,后来才发现他那么在意孩子跟谁姓呢?”
“那我就在一开始就问清楚。”
妈妈笑起来:“你怎么问?你一开始就问他‘将来我们的孩子跟谁姓’?”
她也觉得那样挺唐突的。
妈妈说:“这些事,你嘴巴硬没用的,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了。不过我希望你一辈子也别遇到这种事,还是找个没有重男轻女思想的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你们生我的时候,是不是希望我是个儿子?”
“想当然是那么想,有了你姐姐,再生一个,当然想是个儿子,儿女双全嘛。但是生出来不是儿子,也照样很高兴。”
“那你们生姐姐的时候呢?有没有希望她是个儿子?”
“没有。第一个嘛,生男生女都行。”
“那你们怎么给姐姐起个名字叫‘丁一’呢?那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吗?”
“‘丁一’怎么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呢?就是‘第一个孩子’的意思。你爸爸爱标新立异,人家给女儿起名都是花呀朵呀,他说不好,要起就起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刚好那时党中央老是开会,一开会广播里就报那些政治局委员的名字,先是按姓氏笔画排列,总是姓‘丁’的打头,但姓丁的不止一个啊,就按名字的笔划排列。你爸开玩笑说给你姐起个名字叫‘一’,以后进了政治局可以排在前面——”
她撒娇说:“你们偏心,给姐起了个第一的一,给我起了个甲乙丙丁的乙。我这个‘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吗?”
“给你起名‘乙’也只是因为笔划少,你爸爸说汉字里面,一划的字就这么两个,你和你姐姐一人一个,根本没有‘甲乙丙丁’那个‘乙’的意思——”
“当然有啊,当然有啊,不然我怎么总是赶不上我姐姐?”
妈妈安慰说:“怎么赶不上呢?你们不都读了大学吗?你姐姐就是出了个国,但这不是时间问题吗?你迟早也要出国的——”
“不光是出国,她找男朋友也那么——顺利——”
“你也会有男朋友的——”妈妈小声说,“那个满大夫,我问过了,还没结婚——”
她脸上有点挂不住:“你干什么呀?又在向人推销我?”
“哪里是向别人推销你?妈妈怎么会那么傻?我的女儿这么出色,还需要我推销?我就是随便问了一下他的情况——”
“难道他这么老了还没女朋友?”
“他哪里老?听说还不到三十——”
“还不到三十?我以为他——四十好几了呢。”
“他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他总是戴着个口罩,看不清。”
“真的呢,我就没看见过他不戴口罩的样子,不会是——脸上有残疾吧?”
妈妈这样一说,她越发想看看满大夫口罩遮着的部分了。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出院,她都没见过满大夫的庐山真面目,他到病房来总是披挂得严严实实的,戴着口罩,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搞得她起了疑心,是不是真跟妈妈猜的那样,满大夫是秃头加歪嘴?不然怎么老是戴着帽子和口罩呢?
但她觉得医生里面应该没有歪嘴,因为医生是白衣天使,首先就要从外貌上给病人一个甜美的印象,这样才有助于病人的康复。可能歪嘴根本就不会录取到医学院去读书。歪嘴医生,想干什么?想吓死病人?
她自己在心里给他口罩下的部分画了个像,嘴当然是正的,她无法想象那样英俊的眉眼下面会长个歪嘴。至于鼻子,她虽然没看见实物,但从口罩的隆起程度来看,应该不是塌鼻子。
她觉得他的头发应该是又黑又硬的那种,因为他头上的白帽子总是塞得满满的感觉,而且不那么平整,好像总有几绺头发不怎么驯服似的。
她看见了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手,都挺喜欢,尤其是手,她看得最清楚,非常非常的外科医生,修长,结实,灵巧。
遗憾的是,阑尾手术只算小手术,不能在医院住一辈子,虽然她自己觉得是件天大的事,再住几天也不算过分,但满大夫不那样认为,铁面无私地让她出院,好把床位让给后来的人。
于是,她只好出院。
妈妈扶着她,爸爸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三个人一起来到医院大门口。
她磨蹭着,舍不得走,但好几辆的士迎了上来,仿佛都知道她那天出院,全都等在那里一样。
妈妈叫住一辆,谈了价,扶她上车。
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医院,然后捂住右下腹,钻进了的士。
回到家,又休息了两天,她才回学校去上课,但她心里总放不下医院和满大夫。用她妈妈的话说,她在那里捡回了一条命。更确切地说,是那里的满大夫捡回了她的命。
她知道阑尾手术是个小手术,但她愿意在心里想像成一个人命关天的大手术,她已经走到了鬼门关那里,是满大夫那把神奇的手术刀把她给救了回来。
她一点一点回想在医院里的那些事情,连那脏乎乎的微黄的病床都显得那么亲切。她很想跑回医院去看看,但好像又没什么理由。刀口愈合得很好,长得平平整整的,可见满大夫功夫高强。
人家是睹物思人,她可好,是睹疤思人。每天看看自己的刀口,心里就开始想象满大夫为她动手术的情景。可惜,发炎的阑尾一定不会貌若天仙,而是丑陋不堪,说不定还带点臭味。满大夫一定是以极其厌恶的眼光打量她那段发炎的阑尾,像杀仇敌一样狠狠地割了下来,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进手术室的某个桶子里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顺便看看她别的地方?别的地方应该不令他厌恶吧?
有那么几次,她很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去找他,就说要谢谢他。但她知道这个借口很拙劣,哪怕真的只是为了谢谢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为了谢谢他。
但她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她想做点什么,让他记住她,想起她,但她实在想不出能做点什么。他见过太多太多的女病人,他切掉的阑尾,大概得用卡车装了。她在医院的那些天,都是躺在病床上,被绿色的墙裙映着,一定是菜绿色的脸庞,头发也总是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又没化妆,肯定很难看。
于是她心血来潮,觉得应该把自己收拾光鲜之后,再到他跟前去晃一圈,收回住院时留给他的不好印象。
当然,这些念头都是一时的冲动,还没长成型,就自然流产了。
她安慰自己说,很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没有缘分”,如果有缘分,他应该会来找她,既然他没来找她,说明她在他心目中什么都不是,她又何必把他当回事呢?
但他总像一个未竟的事业一样挂在那里,使她不能安安心心交男朋友。她觉得这主要是因为她没看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留下了一个悬念,让她放不下心。如果她看见了他的脸,发现他真的长着一张歪嘴,或许她就彻底放下他了。又或者,他有个女朋友,或者结了婚,那她也可以放下他了。
问题就是她对他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是否长着一张歪嘴,又不知道他是否有女朋友,这就让她比较恼火了。
而最恼火的是,她没留给他任何悬念,他看见了她的里里外外,还知道她没男朋友,所以他肯定一点也不牵挂她,早就把她当做他诊治过的千百个病人一样,彻底放下了。
第3节
就在丁乙基本上放弃了与满大夫重逢的希望的时候,她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发现她手术的那天,手术室丢失了一把血管钳,到现在还没找到,怀疑是遗留在某个当天动手术的病人腹中了,请她立即回医院复查,排除事故可能。
她一听,脚都软了,顿时觉得腹中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天啊!世界上真有这种马大哈医生?这好像是相声里才有过的事吧?
她记得爸爸给她讲过,有这么一个相声,说的是某个马大哈医生,丢三忘四,总是出错,给病人动手术,先是把一块纱布忘在病人肚子里了,只好再开刀,拿出了纱布,但又把一把止血钳拉在病人肚子里了,于是再开刀,拿出了止血钳,结果又把手术刀忘在病人肚子里了。
病人挨了一刀又一刀,终于忍不住,讽刺地说:“医生,你就在我肚皮上安个拉链算了!”
她没想到相声里的夸张情节居然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而且发生在她身上,这让满大夫的形象顿时萎靡下去,她一边急忙打的往医院赶,一边在心里骂那个满大夫“驴子拉屎外面光”“绣花枕头一包草”,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干起活来这么不细心,连血管钳都可以忘在病人肚子里!
她在心里骂了一阵满大夫,又想到那位跟她同一天做手术的女人,不知道医院有没有通知那个女人也去复查?如果血管钳是留在那个女人腹中,不知道医院能不能因为这个事故赔偿那女人一点钱?
她很悲观地想,可能赔钱是不太可能的,因为那个女人本来就是满大夫开后门收治的,说不定上次手术都没收钱,这次怎么敢去问医院要赔偿呢?
再说,这是满大夫的医疗事故,如果那女人问医院要赔偿,最终不是该满大夫丢饭碗吗?
她希望他那天就做了这两台手术,那么他的饭碗应该能保住,因为她绝对不会去他领导那里告状,另一个女人也不会去领导那里告状。就怕他那天做了不止这两台手术,那就麻烦了。
现在她特别希望那把血管钳是忘在了她肚子里,虽然她得再挨一次刀,但那意味着她可以再住几天院,可以再见满大夫几次。从上次住院的情况来看,开刀也不是多么可怕,疼是有点疼,但还是可以忍受的。最重要的是,她住院不花钱,而那个女人住院要花钱,那还不如她住个院,可以免去满大夫和那个可怜女人的麻烦。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了医院,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先去值班室找张护士,发现所谓“张护士”只是一个小屁孩模样的女孩子,正坐在一张桌子上跟人聊天。她通名报姓之后,张护士马上从桌上跳下来,跑到门边截住她,带着她往外走:“你来了?挺快的呢,打的来的吧?来,跟我来,我带你去。”
她不知道张护士要带她去哪里,只紧张地跟在后面。张护士腿不长,但两脚移动的频率很快,她不得不一溜小跑地跟着疾行,顿时又觉腹中某处隐隐作痛,不由得担心地问:“能不能走慢点?走这么快会不会出事?”
张护士连声答:“不会的,不会的,跟我来吧。”
她跟着张护士来到一个房间门前,看见门上有个牌子,赫然写着“专家诊室”,她知道今天这事严重了,弄到要看专家的地步了,这事能小?最糟糕的是,纸没包住火,这事已经捅到上面,专家出面了,满大夫的饭碗可能真要保不住了。
她眼前幻画出一个白胡子老专家,行医多年,经验丰富,知识渊博。她不知道能不能跟专家达成一个协议:她不找医院的麻烦,医院也不找满大夫的麻烦。
张护士好像对专家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门也不敲,就直接推开专家诊室的门,没大没小地对里面说:“她来了。”然后对她说,“进去吧,我走了。”
她走进那间诊室,没看见白胡子老人,只看见白帽子小人,是满大夫,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旁边站着一个医学院学生模样的人,两人正在讲话。
见她进来,那个医学院学生模样的人告了辞,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很好奇地剜了她两眼。
满大夫有点惊讶地问:“你是叫——丁乙吧?”
她很高兴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但他又说:“你这名字挺怪的,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
“不是你让护士打电话叫我来的吗?”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哦——,请坐。”
他请她在桌子对面坐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不戴口罩的他,比她想象的年轻可爱。她想象的他,看上去有点老,饱经风霜的样子,满脸是经验,才配得上“外科一把刀”这个称呼。但他看上去不老,也不青涩,说三十岁可以,说三十五也行,不是塌鼻子,也不是歪嘴,鼻子嘴巴都长得很周正,嘴唇有点厚,抿着,很有棱角。
她在他对面坐下,他把挂在胸前的口罩往上一拉,盖住口鼻,把口罩绳拉向头后,套上。
她心想,原来他戴口罩是为了防我们病人呀?我还以为是为了罩住他自己,免得把唾沫喷到我们身上呢。既然他把我们当污染源,为什么不让我们也都戴个口罩,防止互相传染呢?难道就他们医生的命金贵,我们病人的命不值钱?
他戴好口罩,眼睛藏在眉毛和口罩之间,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见他没有主动认错的意思,只好自己发问:“满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血管钳啊,你们找到没有?”
“血管钳?”
“你们不是发现少了一把血管钳吗?”
他皱起眉,似乎还没搞懂。
“你们不是担心把血管钳忘在——我肚子里了吗?”
“这是谁说的?”
“张护士打电话说的。”
“她说你就相信了?”
她有点生气:“原来你们是骗人的?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如果我今天来的路上慌里慌张,出点事怎么办?”
他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几个小护士——调皮——”
她觉得他说到“几个小护士”的时候,有种很宠爱的神情,更不舒服了:“小护士怎么可以调这种皮?拿病人开涮?”
他坦白说:“是这样的,她们也是一片好心,见我女朋友跟我吹了,就——想替我——帮忙——”
她没想到他这么坦诚,或者说这么脸厚,而且跟她的心思不谋而合,她很有点害羞,矜持地站起身:“请你转告她们,以后你们开玩笑,别把我牵连进来。”
他也站起身:“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们会去骗你——”
她有点好奇地问:“她们怎么会想到我头上去?”
“她们说听你妈妈说过,你还没有男朋友,所以她们——”
她满以为几个小护士是看出他对她有好感,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帮他的,她也想好了,如果是这样,她就原谅她们。哪知道她们找她是因为她没男朋友,让她顿时觉得很丢面子,说不定几个小护士在背后议论她妈妈急着嫁姑娘呢。
她冷冷地说:“你们拿病人开涮,当心我去找你们领导反映。”
不等他答话,她就摔门而去。
出了医院门,她没有立即叫出租,而是站在那里发愣。
刚才对他是不是太凶了点?这事是那几个小护士闹的,应该跟他没关,而且他也挺老实的,一问就坦白了,是不是应该回去给他道个歉,然后找那几个护士发通脾气?
正想着,她听见有人在叫她:“丁乙!小丁!等等!”
她回过头,看见满大夫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没戴口罩,但仍然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帽子。她越发觉得他戴口罩是在防她了,现在他到了外面街道旁,车来车往,灰尘飞扬,难道不是更应该戴上口罩吗?怎么反而取掉了呢?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大步流星走路,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帅,很有男人气。他跑出来追她,也让她很有面子,不再计较他为何戴口罩。
他走到她跟前,她以为他会说点抒情的话,挽留她一下,但他说:“刚才几个小护士都在怪我,说不该让你气冲冲地走掉,她们怕你上领导那里反映——”
她见他一心都在小护士身上,非常不快:“现在才知道担心我反映?早干什么去了?”
他显得很尴尬,局促不安,完全没有以前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了,她有点可怜他,小声问:“你现在不上班?”
“我?现在是午饭时间。”
“你吃午饭了没有?”
“还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他建议说:“那我们一起去吃碗面?”
“行。”
两人到了街对面的一家小餐馆坐下,他也不问她吃什么,就自作主张付钱买了两碗牛肉面,又自作主张交待一碗不放辣。
等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别处,两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
她感觉他不会主动找话说,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戴口罩是不是怕我把病传染给你?”
“谁说的?”
“我说的,不然你怎么每次来查房的时候都戴着口罩呢?”
他愣了一会,说:“查房嘛,当然要戴上——”
“那你今天又不查房,为什么一看见我又把口罩戴上了呢?”
他又一愣:“我——是那样吗?”
“当然啊,我进去之前,你在跟一个人说话,并没戴口罩,我一进去你就把口罩戴上了。”
他显然有点答不上来。
她见他被她问住了,不想再为难他,转而问:“你说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嗯。”
“为什么?”她问完就有点后悔,怕他觉得她多管闲事。
但他很老实地回答:“因为我家是农村的。”
这可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因为他上上下下找不出一点农村的迹象来,说的也是一口正宗的a市话,她这个a市土生土长的人,都听不出一点外乡口音。她不相信地问:“你家是农村的?哪里的?”
“b县的。”
b县不是a市的近郊,应该是农村,但她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瞧不起农村人。她不解地问:“但是你——不是在城市工作吗?”
“家是农村的。”
“你女朋友是哪儿的人?”
“b县的。”
她不由得笑起来:“她自己不也是农村的吗?”
他咕噜一句:“她是女的嘛。”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说b县的女的不算农村人,还是说女农村人可以瞧不起男农村人?她觉得他咕噜那一句时显得那么天经地义,一定没有兴趣解释这一点,就放过不提,只问:“她就为这事跟你吹了?”
“嗯。”
“那几个小护士不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吹?”
“知道。”
“那她们为什么——想到找我?难道不怕我也——嫌你是农村的?”
她希望他说点类似于“她们知道你不会嫌弃农村人”的话,或者说点“她们看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那就有点浪漫了。
但他的回答大煞风景:“怕什么?又不是真的介绍朋友,只是找个临时的——”
她气昏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你说的这个‘临时的’是什么意思?”
他四面环顾一下:“小声点。”
她压低声音:“‘临时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解释说:“五一快到了,我要回家,怕爹妈问起女朋友的事——”
她明白了:“哦,你的意思是临时找个人冒充你的女朋友?”
“嗯。我知道你不会干这种事的,我叫她们几个别瞎搞——”
“谁说我不会干这种事?”
“你会?”
“当然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你真的会?”
“真的会。”
“要坐——很远的车的。”
“我不怕。”
“还要爬山。”
“我也不怕。”
他很开心,许诺说:“如果你五一跟我回家,我给你出来回的路费。”
她心里一乐,呵呵,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好大方!难道你还准备我自己掏钱陪你回家装门面的?
他好像太喜出望外了,不知道说别的,就望着她笑。
她发现他笑起来很像个孩子,天真无邪。
她受了感染,也很开心地冲他笑。
第4节
面端上来后,满大夫立即埋头苦干起来,吃得十分专注,旁若无人。
丁乙吃面是“遥看瀑布”的吃法,挑起一筷子面,定格,看着那些失去平衡的面条们稀里哗啦掉下去,只把筷子上的幸存者喂进嘴里,而且只喂前面一段,再用筷子夹着面尾巴,一点一点往嘴里喂。
但满大夫就不是这么个吃法了,他夹起一大筷子面,只拖到碗沿那里,大嘴一张,咬住面们,再“丝拉”一吸,一筷子面全部进嘴,面条上的汤水被他“丝拉”得浪花飞溅,有的溅到嘴唇上,有的落回面碗里,让她第一次直观地见识了“鲸吞”这个词。
她生怕别人嫌他吃相不好,但她四面一看,觉得其他桌上的人吃相也不好,都是吃得“丝丝拉拉”的响,像她这样斯斯文文“遥看瀑布”的,还没见到第二个。
满大夫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面,抬头看她,发现她那碗还没怎么吃动,好奇地问:“你不爱吃?”
“爱吃啊。”
“那还不快点吃?牛肉面,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就给我一些吧,吃不完浪费了。”他伸过碗来,她把自己碗里的面和牛肉夹了很多给他。
他问老板要了些辣椒,加在碗里,边吃边说:“你吃这么少,是不是怕长胖?”
她一笑,没回答,知道他肯定是那种海吃海喝都不长膘的人,无法理解那些喝凉水都会长胖的人是什么心情。
他安慰说:“你不胖,可以多吃点。”
“你怎么知道我不胖?”
“肚子里没多少板油么。”
她乐了,呵呵,“板油”,这还是她小时候见过的物件,是猪肚子里一块块的白色油脂,妈妈买回家,切成小块,在锅里熬出油来,叫“猪油”,一般是烧青菜汤的时候放一点,比较滋润,有时也用来炒饭吃。熬完猪油剩下的那些小块块油渣,就不腻了,可以洒上白糖当点心吃。
但现在生活好了,油水大了,妈妈已经很久不买那玩意了,烧菜都想着怎么把肉里的油弄掉,哪里还会专门买板油回来吃?
他说她肚子里没多少板油,听上去好像是个屠户在谈自己杀过的猪一样。她笑着问:“没多少板油?那就是说,还是有一些的。”
他没回答。
她问:“你给我动手术的时候,怎么不顺带把那些——脂肪替我割了呢?”
“那能随便割的?”
“怎么不能?那些做美容手术的,不就是到医院去把肚子里的——脂肪给割了吗?”
“我又不是美容医生。”
“看来还是美容医生厉害一点。”
“美容医生厉害?”他有点鄙视地说,“厉害就不会去当美容医生了。世界上最厉害的是外科医生,我们外科医生那么复杂的手术都能做,还不会割板油?我是没时间,要有时间我保证把你肚子里的板油给你割个干干净净——”
她格格笑起来:“好啊,以后有时间了请你给我割。”
他很认真地说:“你又不胖,割那玩意干什么?”
“那就长胖了再请你割吧。”
“长胖了也不要割。”
他已经吃完了,也不管她还没吃完,就站起身准备离去,有点匆忙地说:“把你电话号码给我一个,我五一前给你打电话。”
“我没带纸,电话号码写哪里?”
他伸出左手:“就写我手心里吧。”
“我也没带笔。”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她。
她扳过他的手,把电话号码写在他手心里。
他低头看了两眼手心的电话号码,扔下她,匆匆返回医院去了。
从那以后,她就热切盼望着五一的到来,而且早就在父母面前撒好了谎,说五一要到一个同班同学家里去玩。父母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对她很放心,没问是哪个同学。
离五一还有一个星期,满大夫打了个电话过来:“我们说好的那事,没变卦吧?”
她逗他:“哪事?我们说好了哪事?”
他马上着急了:“你不是答应五一的时候跟我回家去的吗?”
“我答应了吗?”
“你没答应?那可能是我理解错了。糟糕,就剩这么几天了,一下到哪里去找人?”
她不好意思再逗他:“别着急,我是答应了你的。”
“你这个人——”
“逗逗你嘛,你怎么这么经不起逗?”
“我这个人听实话——”
“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三十号早晨。”
“几点?”
“六点的车。”
“早上六点?这么早?”
“要坐一天的车呢——”
“好,那就六点。我们在哪里——会师?”
“长途车站?”
她有点不快,这人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早上六点的车,我不得五点就往车站赶?五点天还没亮呢,你让我一个女孩子摸黑走夜路?亏你想得出来!
她撒娇说:“我要你来接我。”
“上你家接?”
“上我家不行。这样吧,我那天不回家,就呆学校里,你到我寝室来接我吧。”
“行。你把寝室号码告诉我。”
三十号早晨,她起了个绝早,收拾了一下,就提着自己的旅行袋下楼去等他。
五点正,他来了,没穿白大褂,穿着一件运动服,可能是旧的,不合身,有点短,但越发显得他腿长。他一见到她,就接过她手里的旅行袋,背在身上,说了声“不早了,快走吧“,就率先往校外走。
她一溜小跑跟在后面,边跑边问:“你没骑车?”
他没回答。
她知道这话没问好,现在是去坐长途汽车,他怎么会骑车?骑了车待会放哪里?
但她很不喜欢他这种对话方式,就算我的问题提得不好,你也可以简单地回答一个“没骑车”嘛,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呢?我现在是在帮你的忙,是替你装门面,你还这么不领情。你把我搞烦了,我不去了,让你去哭天!
她虽然在心里咕咕哝哝,但脚下并没减慢,还是一溜小跑跟在他后面。幸好她今天先知先觉,穿的是一双轻便的旅游鞋,如果像平时那样穿一双高跟鞋,她肯定撂挑子不干了。
到了校门那里,她以为他会叫个的,但他没有,而是带她去坐公车。
等他们一路咣当咣当来到长途汽车站,离开车只十分钟了。他们慌忙检票进站,挤上车,车上已经是水泄不通,过道里都是人。他们两个人奋力挤了一通,才来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又跟两个抢占座位的男人吵了一通,才把那两人赶走,光复了国土。
他们来得晚,头顶上的行李架都放满了,座位下面也塞得满满的,他们的旅行袋没处放,只好抱在手里。
她被挤在座位的最里面,靠着窗,他在她旁边,他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人,再加上走道上的人,挤成一锅沙丁鱼。
她没想到条件这么恶劣,但已经上来了,后悔也没用,只好咬牙对付。
汽车咣当咣当地上路了,刚开始还行,过了个把小时,路就变得不那么平整了,汽车颠簸起来,车里的人东倒西歪,不时有行李从头上掉下来,十分惊险。
虽然一路颠簸得厉害,但她看着旁边坐的他,心情还是不错的,想想,前不久还在揣摩他长什么样,还在希望能看见他口罩下面的颜面,现在一下就挤在一起乘车了,待会还要住在他家里,说不定会跟他住一间房,睡一个床。
她想到这些,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好像是武松他姐上山去打老虎一样。
下午一点左右,他们到了b县城,在那里吃了点东西,上了趟厕所,换乘手扶拖拉机,继续前行。总共坐了六个人,一边三个,不像汽车里那么挤了,但那座位就是一块光板子,路又不平,颠上颠下的,真像要把屁股“墩”成两半一样。
她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垫一下?光板子,太硌人了。”
他咕噜一句:“女的还觉得硌人?”
“女的就不觉得硌人了?”
“你们屁股那么多肉——”
她哭笑不得,想不出什么话来回敬他,还好,他说归说,手里还是脱下了自己的运动衣,给她拿去当坐垫。
一直颠到下午四点多钟,他们终于下了车,开始步行了,他仍然背着所有的包包,她空手跟在后面,充满希望地问:“到了吧?”
“快了。”他介绍说,“这是满家沟,我家在前面,满家岭。”
她问:“满家沟,满家岭,是不是这里的人都姓满?”
“嗯。都姓满。但是满家沟的人跟我们不是同宗的。”
“你叫满什么?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叫满文方——”
她一听就咯咯笑起来:“满文芳?你怎么起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这怎么是女孩子的名字呢?我是方向的方,又不是芬芳的芳——”
“但是你不写出来,谁知道你是哪个芳?”
“我是个男的,你想也应该想到不是芬芳的芳嘛,还用写出来?”
她觉得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说这个话题,心里有点不高兴,这个人才怪呢,他当初说我的名字奇怪的时候,怎么一点也不忌讳?现在我不过是拿他的名字开了一下玩笑,他就这么不高兴,这也太州官了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她在生气,指着前面的山坡说:“看,那里有花,好不好看?”
她一看,真的,山坡上有一种黄色的花,开得很炽烈,满山坡都是。她在城里长大,从来没看见过这种花,觉得很稀奇,兴奋地问:“可不可以摘几朵?”
“野花么,怎么不可以?”
她笑着说一声“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就跑过去摘花。
她摘了一大把花,还舍不得走,贪心地摘呀摘,手里拿不下了,就把先前摘的小花丢掉,又去摘大的。
他催促说:“走吧,前面还有更好看的花。”
她将信将疑地放过眼前的花丛,跟着他往前走,真的看到一些更好看的花,红的蓝的都有,于是又跑上去摘。
摘了一会,他又催促:“走吧,不早了,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家了。”
“这里天黑了有没有狼?”
“当然有。”
她吓得不敢多留恋了,紧跟着他往家走。
他说:“你是第一次到乡下来吧?”
“嗯。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这么爱这些花嘛,等你多来几次,就见惯了,叫你采你都不采了。”
她不相信这话,发誓说:“不管我来多少次,我都会喜欢这些花,太美了。”
走了大约半个钟,他站下了,从一个旅行袋里掏出一件西服往身上穿,解释说:“刚才坐车不方便,我没穿西服,现在快到我家了,要把西服换上。”
她不解:“到你家还需要换衣服?”
“岭上的人土嘛,以为城里人都是穿西服的,不穿西服他们瞧不起——”
“但是我没带西服。”
“没关系,你是女的,又是正宗城里人,你穿什么他们都瞧得起你。我就不行了,不穿西服他们以为我被医院开除了——”
她觉得很好笑,但也积极地帮他打扮,穿了西服,还打上领带,但脚下的鞋没换,还是旅游鞋。她问:“要不要换双皮鞋,跟西服搭配?”
“不用,穿皮鞋不好爬山,这里的人不懂搭配。”
他身上大包小包背着,把西服领都扯歪了,她笑得合不拢嘴。
一进满家岭的地盘,他们就成了明星,土产狗仔队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似乎个个都认识他,惊喜地喊:“岭上的方伢子回来了!”
他一点也不怯场,也不躲避,就在狗仔队的注目礼中,背着大包小包,带着她昂然前行,身后跟着长长的一队人马。
她好奇地问:“你每次回来都这样吗?”
“嗯,不过这次人最多,因为有你。”
“你女朋友没跟你一起回来过?”
“有。”
“她来的时候人不多吗?”
“没这么多。”
“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这附近的人。”
“难道这些人看得出来我不是这附近的人?”
“当然看得出来。”
“是吗?为什么?”
“你走路姿势不一样。”
“我走路的姿势?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城里人,平时不用爬山,走路膝盖是硬的,脚在地上拖——”
“真的?”她注意观察自己走路的姿势,没觉得自己膝盖是硬的,也没觉得自己脚在地上拖。她也注意观察他走路的姿势,没发现什么不同。
他发现她在研究他走路的姿势,解释说:“我也在城里呆了好些年,走路姿势变了很多。你看后面那些人走路——”
她转过身,去看身后那群人的走路姿势,没看出什么不同,但她觉得山里人的身材倒真是好,都是瘦瘦的,腿很长。
她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跟在后面的全是男的,没有女的。
第5节
丁乙好奇地问:“怎么跟在后面的全是男的,没女的?”
满大夫回答说:“女的下田还没回来。”
她目瞪口呆了一阵才问:“男的不用下田?”
“不用。”
她只听说过男耕女织,还没见过女耕男闲,不由得义愤填膺:“你们这里怎么——这样?这不是——欺负女的吗?”
“怎么欺负?”
“女的下田,男的不下田,那男的干什么?”
“男的上山。”
“上山?”
“打猎。”
她“哦”了一声,但还是没搞明白。既然后面跟着这么些男人,说明他们现在没去打猎,为什么不下田帮助自家女人干活呢?看来这满家岭的风气相当不正。
满家岭的风气不正,绝壁倒是很正的,而那个“岭”字真是很骗人,哪里是“岭”啊?完全是一座正宗高山,如果想望到山顶,脖子绝对得折成直角,帽子绝对会从头上掉下来。
她今生今世还没爬过这么高的山,有次旅游倒是去爬过一个比较著名的山,但那是坐车坐得快到顶了才开始爬的,现在可是从山脚就开始爬呀,如果满大夫家住在山顶上,她肯定是不可能活着到他家的了,只能让身后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把她的尸首抬到他家去交差。
她爬了一段,就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不知道是地势太高,空气稀薄,还是她的心脏没受过锻炼,一累就供血不足。但满大夫背着大包小包,却如履平地,那些跟踪的狗仔队也一个个没事人似的。
她喘着气说:“这里的人肯定不会得心脏病吧?天天这么上山下山,多锻炼人啊!”
“嗯,”他回答说,“这里的人也不得糖尿病,很多病都不得。”
“是个长寿村吧?”
“也不长寿。”
“怎么会呢?你不是说他们很多病都不得吗?”
“他们不得富贵病,但他们会得贫穷病。医疗条件不好,很多时候病了伤了就只有等死——”
她心里涌起一种悲怆的感觉,不知道他每天在城里救死扶伤的时候,想起那些在家乡穷得等死的父老乡亲,会是什么感觉?难怪他对那个超生户那么关照。人不到那个氛围,很难真正理解那种感情。
她两腿快爬断了,人也快累晕了,只好央求说:“我实在爬不动了,可不可以——歇一会?”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歇,一歇你就起不来了。”
他对后面吆喝一声,几个男人应声上来接过他的包。他拍拍两手,对她说:“来,我背你。”
“你背得动吗?”
“怎么背不动?”
“我可不是——小孩子,很重的。”
“比你更重的东西我都背过。”
她很不好意思,但她确实爬不动了,两条大腿像被人打断了一样,动一下就钻心地痛。她厚着脸皮趴到他背上,他兜住她的两个腿弯,向上耸了两耸,把她耸到一个最稳当的位置,就继续爬起山来。
就这么背一段,爬一段,终于来到了他家。谢天谢地,他家只在半山腰。如果是在山顶,估计他们两个都得累死了。
他在门外把她放了下来,到几个帮忙背包的人手里去拿东西。她的腿被他的手兜麻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利用天黑前的一点亮光打量他家的房子,像是幢土墙屋,但墙上有一些圆圆的深色的印迹,有些地方又露出树枝一样的东西来,让她搞不清房子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建筑的。
门前有个场坝,跟踪而来的狗仔队很自觉,就停在场坝里,但没有离去的意思,象在等候下集。
他的父母在堂屋里迎接他们,两个人都是干瘦干瘦,背有点弓,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父母与儿子相像的地方,尤其是他父亲,也是浓眉大眼,很像一个过气的男明星,穿了土头土脑的服装,在扮演山里人似的。
他为她和他父母做了介绍,像个翻译官一样,跟她说a市话,跟他爹妈说家乡话。她很大方地叫了“伯父伯母”,他把她的话翻译给爹妈,两个老人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他妈妈还撩起衣角擦眼泪,把她感动坏了。
然后他妈妈跟他讲起话来,眼睛不时望她,她估计他妈妈是在评价她,但她一句也听不懂。等他妈妈到厨房忙活去了,她偷偷问他:“你妈妈刚才说我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比梅伢子好看多了——”
“梅伢子是谁?”
“是媒人替我找的媳妇。”
“媒人替你找了媳妇了?在哪里?”
“在山外。”
“山外哪里?”
“我怎么知道?”
“你自己的媳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又没答应。”
“你干嘛不答应呢?”
“没见过面,没有共同语言。”
她差点笑出声来,不知怎么的,经过了今天的长途跋涉,从a市到b县城,再从县城到沟里,最后来到这与世隔绝的满家岭,她好像已经忘了城市里的那一套了,突然听到“没有共同语言”之类的话,感觉像是在看陈佩斯小品《警察与小偷》一样,滑稽得很。
她不好意思笑他,只关心地问:“你妈妈就说了这一句?肯定不止吧?她说了好一会呢,还边说边望我,肯定是在说我。你妈妈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快告诉我。”
他被逼不过,坦白说:“她说你别的都好,就是——屁股不大,怕你不会生养。”
“真的?她这样说的?那你对她说什么了?”
“我叫她莫乱说,你是姑娘伢,听了会不高兴的——”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屁股很大?还是梅伢子——屁股很大?”
他没回答,提起一个旅行袋,说:“走,我们到门前去发糖。”
“发糖?你对他们说我们结婚了?”
“没有啊。”
“没结婚怎么会发糖?”
“从城里回来都要给每家发糖。”
“给每家都发呀?那得多少?”
“每家也没几家,就满家岭的人。”
她跟他来到门前,看见场坝里那些人还站在那里,大概是在等发糖。她站在那里觉得腿痛,又没看到椅子什么的,就一屁股坐在他家那尺把高的门槛上。
他马上把她提了起来:“你不能坐这里。”
“为什么?”
“女的不能坐门槛。”
“坐了会怎么样?”
“会家破人亡。”
“你还信这些?”
“为什么不信?”
她不想跟他吵嘴,便不再说话,但也不敢再坐门槛,只好硬撑着站在那里看他发糖。
他打开旅行袋,从里面掏出几个圆筒型的东西:“你不认识人,你别发,免得发重了,你就从袋子里帮我往外拿,我来发。”
她遵命,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圆筒子,有的包装纸已经破了,她从破洞里看见不是糖,而是一种很粗糙的饼干,圆圆的,一厘米厚的样子,上面有白色的粉末。
他站在门前,叫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跑上前来领饼干,他交代几句,大概是叫那人不要一人独吞,然后再叫下一个名字。
满家岭的人像受过训练的军队一样,遵守纪律,服从指挥,整个发糖过程井然有序,没有骚动,没有插队,没有多领,没有冒领。
发过糖了,人群也就散去了。旅行袋里还剩一些,他点着剩下的饼干筒,嘴里念叨着一些名字,大概是在清点还有谁没来领糖。
她好奇地问:“你发了谁,没发谁,全都记得?”
“不记得不发重了发漏了?”
“发重了发漏了就怎么样?”
“就不公平嘛。”
她感觉满家岭好像还处在原始共产主义阶段一样,一人猎获野物,全岭的人有份,不是按劳取酬,而是按需分配。她好奇地想,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助长人们好吃懒做的德性?都等着满大夫之类的人在外面劳动挣钱,然后大家都涌上来分劳动果实,那还有谁愿意花力气挣钱呢?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屋子里才开了灯,但灯泡吊得老高,瓦数又小,屋子里光线很暗,简直像烛光晚餐,只不过蜡烛吊得高一点而已。堂屋里的饭桌已经摆上了饭菜,中间有个大碗,大概是菜,一人面前有一个小点的碗,大概是饭。
她看不清碗里是什么,只觉得是浓糊糊的一碗,还没吃,就倒了胃口。
他介绍说:“这是特意为你做的——”
她问:“是什么呀?”
“是肥肉面啊,你尝尝,挺好吃的。”
她不敢下箸:“我不吃肥肉。”
“不吃给我。”
她用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把肥肉都夹给他,他又转夹给他父母,解释说:“他们很少吃肉,让给他们吃。”
她看见他父母客气了一阵,都津津有味地吃起肥肉来,仿佛是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她的喉咙哽咽了,好一会,才小声问:“你怎么不把你父母接到a市跟你过?”
“他们不肯去,不服那里的水土,去了就生病,回来就好了。”
“那你就多给他们寄些钱,让他们买肉吃。”
“我寄钱给他们,他们也不会买肉吃。”
“那他们留着钱干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给我娶媳妇。”
“那点钱也不够娶媳妇啊!”
“他们觉得攒一点是一点——”
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恨不得对他说:我嫁给你,不要你父母一分钱,你叫你父母别替你攒钱了,买点肉吃吧。
那个面实在是不好吃,很淡,没味道,又有点油腻,她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但她还是不放碗筷,装着在吃的样子,一直吃到每个人都放下碗筷了,她才跟着放了碗筷,但他妈妈很快就发现她碗里剩了很多面,担心地跟他嘀咕什么。
他问她:“你想吃什么?我妈给你做。”
她急忙谢绝:“我吃饱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在我家你可别客套,一套就要饿肚子的。”
“我真的吃饱了。要不,我吃几块你带回来的饼干吧。”
他连忙跑去拿了一筒饼干给她,包装纸已经破了,估计是送不出去的那种。她掏出一块尝了尝,不难吃,但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就是一点甜味,顶多五毛钱一筒。亏他买了那么多筒,多重啊,这么远背进来,真难为他了。
他家有个电视机,黑白的,大概十四英寸左右,但接收不好,总是有些横条纹斜条纹,两个播音员周正的“国脸”不时被扯歪了,扭曲了,好像在做鬼脸一样。
他家两个老人都极虔诚地坐在堂屋看电视,堂屋里还站着七八个人,老的小的都有。她开始以为是来看她的,后来才发现人家是来看电视的。他也坐那里看电视,还搬个板凳,请她看电视。
她陪着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人又很累,就悄声说:“我很累,想睡觉了。”
他连忙带她去卧室。
在如豆的灯光下,她看见是张很高的床,床前有个踏脚板。她问:“在哪里洗澡啊?”
“洗澡?晚上没地方洗澡,要洗明天中午暖和的时候到山后面的塘里去洗。”
“那你们平时——睡觉前不——洗个脚?”
“我给你弄点水来洗。”
他出去了一大阵,端了一个瓦盆进来,放在地上:“你洗吧,我出去了。”
她叫住他:“就一个盆子?又洗脸又洗脚?”
他又跑出去,过了一会,又拿了一个瓦盆进来:“用这个洗脚吧。”
他出去后,她拿出自己带来的毛巾肥皂,把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装在脸盆里,洗脸用,另一部分装在脚盆里,洗脚用。洗脸的水刚够打湿毛巾,洗脚的水连脚都淹不住。她估计山上用水困难,说不定得跑到山下去挑水。她能有这么一盆热水洗脸,已经很奢侈了,不能再麻烦他。
她将就洗了一下,到堂屋去找他:“水泼哪里?”
他说:“你别管,我来弄。你看会电视吧?”
“我不想看了,想早点休息。”
他把水都端走了,她仔细查看了一下睡床,发现床单浆洗得硬硬的,像纸一样,枕头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一碰就沙沙响。
他倒了水回来,她低声问:“你今晚在哪里睡?”
“在柴房睡。”
她一惊:“怎么跑到柴房去睡?”
“没别的地方么。”
“柴房有床吗?”
“没有。”
“那怎么睡?”
“有柴草啊。”
她想到他今夜得歪在柴草堆里睡觉,觉得很过意不去,建议说:“你就在这里睡吧,这床挺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睡——怪怕的。”
他想了一会,很给面子地说:“好吧,我就在这里睡。”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补充说:“但你不许碰我。”
她差点跳起来,你脑子有毛病啊你?我是为你好啊,你倒像我在打你的主意一样。切!你以为你是谁?你倒贴几个钱我都不会碰你!
她反问道:“我碰你干什么?”
他没回答。
她气哼哼地说:“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那就好。”他说完就出去看电视去了。
她脱了外衣,上了床,躺在被子里。虽然快五月了,但山里凉,还能盖厚厚的被子,被单也是浆洗得硬邦邦的,但盖在身上,有种奇怪的舒服感,使她有一种冲动,想脱得光光地睡在浆洗过的床单和被单之间。
第6节
山里的夜,有种特殊的静谧,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山风轻轻吹过。
其实山风吹过也是一种声音,但那是一种增添寂静感却又不让你感到死寂的声音。
丁乙以为自己会失眠,因为她有点择床,在一个床上睡惯了,换个床就会睡不着,哪怕是从学校回到家里,第一夜都会有点失眠。现在到了一个离家这么远的小山村里,照理说是应该睡不着的。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是因为山夜寂静,还是因为车马劳顿。堂屋里那群人什么时候散去,满大夫又是什么时候睡到床上来的,她全都不知道。
她是被尿涨醒的。她有个起夜的习惯,半夜总要上趟厕所,所以在学校总是住下铺。同寝室的人都说她的肾有问题,她辩解说自己的肾没问题,从小就这样,小宋就说那肯定是她的尿泡(膀胱)太小了。
她借着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身边,发现满大夫睡在靠外的床沿那里,没穿上衣,只穿了条短裤,大概因为她把被子都卷走了,他没被子盖,有点冷,蜷缩着身子,很可怜。
她赶紧把被子扯过来给他盖上,自己溜下床去,但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拉尿。白天他妈妈带她去过屋外的茅房,但那玩意说起来是“茅房”,其实是个“茅亭”,因为不是房子,而是个亭子一样的东西,四面没遮拦,就四根柱子,上面有个树枝做的顶子,下面是个粪坑,粪坑上搭着一个树棍绑成的“井”字型的架子,人就蹲在“井”字的两竖上出恭,很要技术。
她觉得屋子里应该有个什么可以拉尿的东西,他家的人总不能三更半夜跑到那个亭子里去拉吧?但她在房间里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去问他:“喂,醒醒——”
他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
“我要——上厕所了。”
“现在?”
“嗯。”
他愣了一会,大概终于醒过来了:“厕所在外面,你今天去过的。”
“那个厕所?那么远——”
“你就在后门外拉吧。”
她急了:“那怎么行?难道你们平时都是在——后门外拉的?”
“哪个夜晚还拉尿?”
她明白这家人也全都是大尿泡,没办法了,只好撒娇:“我不管,我不在后门那里拉,我要你陪我去外面那个厕所。”
他也没办法了,只好起床,披上衣服,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个亮来。”
她等在那里,过了一会,见他拿着一个火把走过来,对她说:“好了,走吧。”
他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她裹着外衣在后面跟随,越想越好笑,深更半夜,跟一个男人打着火把去拉尿,而且是个四面穿风没遮拦的“茅亭”,如果把这讲给同寝室的人听,她们肯定要说是她编出来的。
到了“茅亭”跟前,他很周到地举着火把,让她站上“井”字的两竖,然后很知趣地转过身去。她想叫他离远点,免得听见她的拉尿声,但她又很怕山上有狼,不想让他走远,只好心一横,管他呢,又不是没在他面前拉过尿。
她褪下裤子,草草拉完,却发现没带手纸,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随身携带手纸的主,只好上下抖了一阵,又撅起屁股,让山风吹了一阵,才拉上裤子,但总觉得不干净。
两人打着火把回到家,趁他去放火把的功夫,她把卧室门拴上,拿出自己带来的手纸,仔细擦了一遍,又换了内裤,才放心了一些,打开门把他放了进来。
重又躺回床上,还是男主外女主内,他还是光着上身,蜷缩在床沿,她要给他被子盖,他不要,说盖了热,她只好随他去。
过了一会,他睡着了,很安静,不打鼾,但从呼吸的频率和深度可以判断他是睡着了,因为没睡着的人呼吸浅,基本听不见。
而她经过了这么一趟火把游行,已经睡意全消,听着他均匀且深重的呼吸,她很有挫败感,想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睡在他身边,他居然没有一点驿动的心情,睡得这么香甜,这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他一点骚扰力都没有吗?她谈过几个男朋友,虽然没让他们任何一个得逞,但他们对她的反应,她还是知道的。
她想起他曾警告她“不许碰我”,就起了报复心: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却被你抢去说了,我偏要碰碰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也把呼吸调整得又匀又深,像睡着了一样,然后仿佛睡迷糊了一般,往他那边一滚,一条手臂搭在了他胸前。
他的深呼吸变成了浅呼吸,慢节奏变成了快节奏。
她暗中偷笑,原来你也就这么点本事?
过了一会,他轻轻摘掉她的手臂,放回她身边,自己再往外滚一点。
她装了一会睡,又一滚,一条大腿搁在了他身上。
他的浅呼吸变成了没呼吸。
她暗自得意。
他用手来推她的腿,但她厚重地搁在那里,他推不动。她还说着梦话蹬弹了几下,也不知究竟撞着了他哪些部位,至少把他像擀面一样擀了几把。
他的没呼吸变成了乱呼吸。
她差点笑出声来,正在计划万一引火烧身该如何避免自焚,却发现他又一滚,滚下床去了。
她偷偷睁开眼,看见他站在床前,望着她睡成对角线的玉体,手足无措。过了一会,他单腿跪上床,像她妈妈做馒头时搓那种长面团一样,把她一圈一圈往床里搓,嘴里咕噜着:“这怎么睡的呢?这让人家怎么睡呢?”
真狠心啊!他硬是把她搓到了靠墙的地方,还把两个枕头拉过来堵住她才罢休。
但他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她感觉报复计划已经完成,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她被他急促的叫床声惊醒:“快起来!快起来!”
她吓得心儿乱跳,慌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今天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土匪进山了呢。”
“这里哪里有土匪?从来没有过。”
“解放前也没有?”
“解放前也没有。”
“文革的时候——没红卫兵来打砸抢?”
“没有。”
她估计这里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土匪都懒得进山来打劫,可能这里也没什么文物古迹,所以红卫兵也懒得进山来打砸,说不定外界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至少她以前就从来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这种地方。但这里已经通了电,还知道城里人穿西服,又说明这里并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
她边穿外衣边问:“为什么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要去。”
“不去就怎么样?”
“不去就不对。”
“不对就怎么样?”
“不对就要挨骂。”
“挨谁的骂?”
“挨全岭的骂。”
“你过两天就走掉了,怕谁骂?”
“我走掉了,我的爹妈还要在这里生活。快点,今天睡过头了,已经晚了,得赶紧出发,不然今天就拜望不了啦。
她问:“我也得去吗?”
“当然得去。”
“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才要去的嘛。”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女朋友嘛。”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去是不行了,救人一命,就要救彻底,不然昨天受的那番罪就白受了。
两个人头没梳,脸没洗,就提着买好的礼物,匆匆出发。他塞给她一个烤得金黄的玉米:“吃吧,还是热的。”
她接过玉米,正准备吃,发现上面有些灰色的粉末。她问:“这上面的——粉粉是什么?”
他正在大口吃玉米,含混不清地回答说:“灶灰。”
“怎么灶灰会搞到这上面去?”
“刚从灶里刨出来的么——”
她迟疑着,用袖子去掸玉米上的灶灰,他说:“灶灰又不脏——”
“我知道灶灰不脏,但我怕吃到嘴里硌牙——”
“灶灰怎么会硌牙?”
她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玉米,灶灰真的不硌牙,便大口吃起来。山里的玉米特别甜,又烤得金黄,香喷喷的,真好吃。
他说:“你喜欢吃啊?今天晚上再放几个在灶里,明天早上就熟了。”
吃完了玉米,她才发现昨天爬了山的腿今天更痛了,如果说昨天像是大腿被人打断了一样,那么今天就像是全身被汽车辗过了一样,每个地方都是痛的,而且一直痛到骨头里。她简直无法迈步,央告说:“走慢点,我腿好痛。”
他说:“来不及了,我背你吧。”
她昨天已经尝过了他背她的味道,知道他有的是力气,便老实不客气地趴了上去。但他今天好像有点底气不足,背了一会就有点哼哧哼哧了。
她问:“我今天变重了?”
“没有。”
“那你今天怎么有点——背不动了?”
“昨晚没睡好。”
她明知故问:“怎么会没睡好呢?你回到自己的老家,不是正好睡吗?”
他不回答,却突然把她放了下来,低声说:“四爷来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山上下来一个人,头上缠着厚厚一卷蓝色的布,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戴着个警察帽子呢。那人背着双手,很有尊者风度。她打心眼里佩服那人,山路这么窄又这么陡,如果是她,可能恨不得伸开双手帮助自己保持平衡,而那人却背着手走路,不怕失去平衡,栽到悬崖下去?
还离着八丈远,满大夫就恭恭敬敬地让在路边,还把她也拉到路边,然后跟那人打招呼:“四爷,您早啊?”
四爷回答道:“不早。方伢子回来了?”
“回来了,正要去拜望您呢。”
“哦,我现在要去办事,你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就回城里去了。”
“那就不用来了,这就算拜望过了吧。”
“我从城里给四爷带了酒回来——”
“送我屋头去吧。”
“好的。”
四爷走近了,问:“这是你媳妇?”
“嗯。”
“城里的?”
“嗯。”他低声对她说,“快叫四爷好。”
她乖乖地叫:“四爷好!”
四爷抑扬顿挫地评价道:“声音很清亮,说话也好懂。”
她这才发现四爷说的是一种近乎普通话的话,她能听懂,于是自作聪明地恭维说:“四爷您的话也好懂。”
四爷没回答她,用家乡话跟满大夫嘀咕了一阵,就背着手下山去了。
等四爷走远了,他低声对她说:“岭上的老人,你不能乱评价的。”
“我没乱评价啊,我说他好嘛,也不行?他对你说我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
“肯定说了,我看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我,好像很——不屑的样子。”
“他没——很不屑。”
“他到底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身子忒单薄——”
她嗤地一笑:“他说我单薄?我看他比我还单薄,像棺材板一样。”
“他是男的嘛。”
“哦,你们这里兴男的单薄,女的——厚实?是不是又是生养的问题?”
他没回答,只闷头往前走,她也不敢再问,更不敢提背她的事,只好拖着疼痛的腿,跟在后面。
接下来的拜见,她就一声不吭了,怕说错了话。
他们总共拜望了四个爷,一个比一个住得高。大爷住得最高,但还没到山顶,如果把整座山比作一个人,把山顶比作一个人的头的话,那么大爷应该是住在乳房的位置,那里的云雾呈带状环绕,像女人的胸罩,而山顶那里则是一片云遮雾罩,像阿拉法特的白色头巾。
四个爷里有三个都是只进不出,满大夫带了礼物去孝敬他们,他们什么也没回送,态度也很倨傲,好像接受了礼物就是对送礼人的恩惠似的。只有大爷给了满大夫一个红色的圆筒筒,直径跟满大夫买的那种饼干筒差不多,但比那个长,大约有一尺左右,外面裹着红布,捆着细细的麻绳。
大爷回礼还举行了个仪式,是在一个摆着好些长条桌子的屋子里举行的,长条桌子上摆着一些木头人像,还有香炉冒着轻烟,可能是传说中的神龛。满大夫没让她进屋,她只能站在屋外远远地观望,依稀看见满大夫下跪了,叩头了,跪了好长时间,叩了好些个头,然后才从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那个红色的圆筒筒,应该是大爷的回礼。
她不知道这个红布裹着的圆筒筒是什么,估计又是什么粗糙的饼干,但大爷发筒饼干,满大夫就得跪那么半天,好像有点说不通一样,而且捆得这么严实,难道是怕满大夫偷嘴?
等两人一走出大爷的视线,她就悄声问:“大爷送给你的是什么?”
“神器。”
“神气什么?”
“神器就是神器。”
她悟出大概是“神器”,而不是“神气”,好奇地问:“干什么用的?”
“辟邪的。”
“辟什么邪?”
“辟你的邪。”
她不快地问:“我有什么邪要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么时候?”
他不回答。
她越想越好奇,是不是什么下蛊的东西?把她麻翻了好“干掉”她?但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啊,如果他要“干掉”她,昨天就可以下手,哪里用得着搞这么个破筒筒来下蛊?
她不停地追问,但他像个石头人一样不吭声。
第7节
是谁说“下山容易上山难”来着?丁乙现在恨不得提着那家伙的耳朵狠狠教训他一番,因为她的切身经历证明下山比上山更可怕,上山嘛,主要是用劲的那一刻腿很痛,也主要是用劲的那条腿很痛。而下山就不同了,不论哪条腿上前,都是两条腿痛,伸出去的那条腿悬挂痛,没伸出去的那条腿支撑痛,还有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被卷进去了,到处痛。到最后,她都不敢迈步了,心有预痛。
她央求说:“歇一会吧,实在走不动了,腿太痛了,比上山还痛。”
满大夫只好又背起她,感叹说:“唉,你说城里女人有什么用?”
她辩驳说:“城里女人在山里没用,但回到城里就有用了。”
他没答话。
她又发现他一个规律,如果他被你驳倒了,他不会说“你说得对”,更不会认错,他会不吭声,好像怕赞同你一句,你就会骄傲一样。
她也就点到为止,不穷追猛打,只安逸地趴在他背上,像坐轿子一样,而且是肉轿子,一颠一颠的,很舒服。
她不喜欢沉默,但他不喜欢说话,她只好采用提问的方式逼他说话:“怎么几个大爷都住这么高?”
“老人嘛,当然住得高。”
“老人住这么高多不方便啊。”
“有什么不方便的?”
“上下山不方便啊。”
“你以为他们都像你一样不会爬山?他们爬了一辈子山,比谁都会爬。”
“再老点呢?老得不能动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从来不下山?那吃的用的从哪儿来?”
“小的们会给他们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们不肯给他们送上去呢?”
“怎么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释,“这是小的们的本份——”
她不明白族里的老人靠什么来统治那些“小的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说也未必说得过,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统治着整个满家岭的人,使他们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应该服从老人,侍奉老人。这里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强大了,不费一枪一弹,也不用发红头文件,不知道凭着什么,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连满大夫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问:“你们这里到外面读书的多吗?”
“读什么书?”
“大学。”
“不多。就我一个。”
“中学呢?”
“有几个。”
“那些读完中学没考上大学的人干嘛呢?”
“不干嘛,回家来。”
“一辈子守在这里?”
“守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为什么要出去读书?”
“因为我考上了。”
“你觉得在城市里好,还是在这里好。”
“当然是在这里好。”
“那你为什么留在城里呢?”
“因为我想在这里开个医院。”
这个答案好像有点南辕北辙,她想了一会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这里开个医院,但他一没技术二没钱,当然开不成,所以他要到城里去学医,再在城里当大夫赚钱,等他赚够钱了,就回到这里开个医院。
真是太曲线救岭了!
难怪他身边那帮医生护士都不愿嫁他呢,因为他只是满家岭派到城里去卧底的嘛,迟早是要回到山里来的,如果嫁给他,就得跟着他到山里来,谁愿意啊?
她有点伤感,他老早就设定了自己的人生轨道,根本没她什么事,就是现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两人该干嘛还干嘛,他不会因为她帮了他的忙就改变他的人生轨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变自己的人生轨道。
如果她是在电影上看到这里的一切,她会觉得很好笑,会嘻嘻哈哈地对一起看电影的人说:“这都什么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没进化嘛!”,但她身临其境地来到满家岭,亲自过了满家岭的生活,她就不觉得好笑了,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
也许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活法,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地方的人认同某种活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个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个地方,在那里呆久了,就会被那里的活法潜移默化。
城里人看山里人,看不明白,觉得很好笑,但也许山里人看城里人也是这样,同样看不明白,同样觉得好笑。只有满大夫这种两个世界都生活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哪里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显更喜欢满家岭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满家岭的生活,也许暂住两天没问题,但如果一辈子住在这个地方,恐怕还没那个能耐,没商店逛,没电影看,生了急病恐怕还没抬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还得下田,我的妈呀,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妈妈已经把午饭做好了,正在等他们回来吃饭。这次没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种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数是一种她叫不出名来的淀粉类块状物,问他,他说是山薯。
她尝了一口,觉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里像红薯,有点甜味。午饭有三个菜,一个是炒得绿油油的蔬菜,还有一个菜是一种褐色的蘑菇,最后一个菜是一种粉红的肉块,比猪肉的纹路粗,有股烟熏味,很香。
她边吃边问:“这是什么呀?真好吃。”
“这是熏山鸡。”
“在哪里买的?”
“这里又没菜场,上哪里买?”
“这些菜都不是买的?”
“都不是。”
“是哪来的呢?”
他一碗碗指着介绍:“这个是山蕨,这个是山菇,都是我妈在山上采的,山鸡是我爸猎的,我妈熏的。”
她啧啧赞叹:“真好吃!比菜场买的东西好吃多了!”
他妈妈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译说:“我妈说家里还有两只山鸡,都给你带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谦虚:“那怎么好意思?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别客气,我们要吃的话,我爸再猎几只就行了。”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他对她说:“你昨天说想洗澡的,我们现在可以到后山的塘里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收拾什么东西?”
“不用带洗发香波什么的吗?”
“不用,别把塘里的水搞脏了——”
她还是去收拾了一个包,里面放了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还藏了瓶洗发香波和一块香皂在里面,都是她先知先觉从城里带来的。
水塘在山后,离他家不远,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来到跟前,才发现不是她想象的清凌凌的泉水,飞流直下,像浴室的蓬蓬头一样,人就站在泉水下洗澡,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塘”,不太大,水也不是很清澈,更像个泥塘,而且已经有好些人煮饺子一般地泡在里面了。
她惊讶地问:“就在这里洗?”
“嗯。”
“这水多脏啊!”
“瞎说。这水干净得很。”
“这么多人?”
“怕什么?”
“但是——好多男的——”
“都是岭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话,可以——不脱衣服。”
他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指挥她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女的,要到那边去。”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水塘的另一边也有一些人头在攒动,估计是岭上的女人们,于是走了过去,穿着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赶快把身体闷进水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但她穿着的衣服不肯闷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它人,都没穿衣服,但因为水里有一些细细的颗粒状的东西,塘水并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里脱了衣裤,扔到岸上去,也学那些女人的榜样,躲在水里搓洗自己,只露个头在水面上。
一个脑袋浮过来,到了她跟前,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把一团乌颜皂色的东西递给她,还做个擦澡的姿势,大概是让她用那玩意擦澡。
她接过那玩意,仔细看了看,像海绵,但比海绵粗糙。她试着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里,用那玩意把身体擦了一番,顿觉十分舒畅。
她发现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觉,没谁往男人那边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观望对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颗颗人头浮在水面,身体都藏在水里,而且都很自觉,没谁往女人这边望。
她注意观察洗澡的人怎么上岸穿衣服,发现没什么特殊技巧,就是从水里钻出来,赤身裸体走上岸去,但因为是背对着水塘的,只能看见后面,无非就是一个光背加一个光屁股,看不到前面的要害部位。
那些人上岸之后,并不马上穿衣服,而是站在那里,抖动身体,大概是把身上的水抖掉,然后站一会,让风吹干,才穿上衣服,这让她想起昨晚拉尿的情景,也是抖动加风干。
按照满家岭的审美观,那些女人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材,屁股又圆又大,一定很会生养。
洗了一会,这边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对面,男人也都走了,连满大夫都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岸边等她。
她隔着水塘问:“怎么洗头啊?”
“你连头都不会洗?”
“我是说,能不能用香波啊?”
“不能。别把塘里的水搞坏了。”
“不用香波洗得干净吗?”
“洗得干净。”
她半信半疑地把头发浸到水里,洗了一通,用手梳理了一下,可以一直梳理到头,没有纠结的感觉,也没有粘手的感觉,果真洗得干净。脸上身上也很爽滑,她洗得不想走了,在里面游来游去。
他在岸上叫她:“好了吧?洗太久了不行的。”
“为什么?”
“对皮肤不好。”
“我觉得这水对皮肤很好呢,洗得很舒服。”
“但是太久了不行的。”
“为什么?”
“泡久了会一层层脱皮——”
她吓坏了,立即走到塘边,背对着他,从水里钻出来,上了岸,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了衣服。
她用毛巾擦了头发,提着包走到他那边,发现他容光焕发,头发又黑又亮,柔顺地覆盖在头上,额前还耷拉下一绺,像外国人的卷发。她惊异地说:“我记得你头发是又黑又硬的,怎么现在这么——软了?”
“谁说我的头发又黑又硬?是a市的水不好——”
“是吗?”她摸摸自己的头发,也很光滑柔软,像黑瀑布一样倾泄下来。她问:“这个水塘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矿物质,好像能美容一样。”
“可能吧。”
“这是不是温泉?水一点也不冷。”
“可能吧。”
“怎么没人想到把这地方开发出来,吸引游客?”
“怎么没人想到?”
“有吗?谁?”
“县政府,想把这里搞成旅游区,但岭上的人没同意。”
“岭上的人不同意就不能开发?”
“那当然啰。”
“岭上的人这么厉害?政府不能——强行开发?”
“他们不要命了?岭上的人家家都有猎枪。”
“岭上的人——会杀人?”
“逼急了谁都会杀人。”
“万一政府带着军队到这里来开发怎么办?”
“那就把这塘炸掉。”
她觉得这个主意太高明了,想这满家岭,可能也就是这个塘有点开发价值,如果岭上的人把塘炸掉了,还开发个鬼?她问:“你们把塘炸掉,不怕政府把你们抓去坐牢?”
“怕什么?坐牢有牢饭吃。”
“把你们枪毙了呢?”
“那就早托生了。”
她格格笑起来,觉得满家岭的人真是活得潇洒,天不怕,地不怕。
他帮她拎着包,两人慢慢往家走。路很窄,如果两人并肩走,就得挤在一起,她只好跟他成单队走,从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身材,还有那头又黑又亮又柔顺的头发,心里充满了爱意,心想如果他爱她,对她多情一点,温柔一点,她会愿意跟他一起在这里生活,他开医院,她就开个学校,生活应该也很美好。
她问:“像这么男男女女在一起洗澡,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会。”
“为什么?”
“都是岭上的人嘛。”
她不解:“都是岭上的人就不会出问题?”
“大家都姓满,都是一家人——”
“我就不姓满。”
“但你是满家的——媳妇——”
“是满家的媳妇——别人就不会——有野心了?”
“你会不会对你——姐夫妹夫有野心?”
“但是我也不会跟我姐夫妹夫在一个塘里洗澡呀。”
他很骄傲地说:“那是因为你那里没有塘。”
两人沿着山路往家走,她感觉两腿不那么酸痛了,惊喜地告诉他:“这个塘真好,我在里面洗了个澡,腿就不那么疼了,早上的时候还很疼很疼的,现在就好多了。”
他不说话,但转过身,赏给她一个微笑。她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真像外国电影里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现在知道怎么取悦于他了,接着往下夸:“还有我的头发,变得好爽滑哟。”
很灵光!他又转过身,赏给她一个微笑。
她把满家岭值得一夸的都夸了一遍,赢得了他多个微笑,最后他问她:“喜欢这里吗?”
“喜欢!”
她以为他会奖励她一个吻,但他说:“来,我背你。”
第8节
不知道是因为后山到前山的路比较平坦,还是因为午饭吃得饱,或者是因为刚在塘里洗了澡,也可能三者兼而有之,总之满大夫的精气神好像特别足,背着丁乙,在山路上走得悠哉游哉,不慌不忙。丁乙钦佩地说:“你力气真大,一点也不觉得我重啊?”
“比你还重的东西我都背过。”
“你老早就出去读书了,怎么还需要背东西呢?”
“就是因为出去读书才需要背东西。”
“是不是在学校住读,要背行李?”
“行李能有多重?”
“那你背什么?”
“背柴,背山薯,背木炭,背很多很多东西。”
“为什么要背这些东西?”
“因为我交不起学费。”
“交不起学费就——帮人家背东西赚钱?”
“不是。是背这些东西到学校去抵学费。”
她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背上是一捆比身体还大的木柴,她仿佛都能听见骨头被压弯的咔咔声,感觉心里很痛,喉头紧了好一会,才故作轻松地问:“你小时候在哪里上学?”
“白家畈。”
“离这里远吗?”
“几十里地吧。”
“你怎么不在满家岭上学呢?”她一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果然,他不屑一答。
她只好自己找台阶下:“满家岭没中学我可以理解,但是——连个小学都没有?”
“谁愿意到这里来当老师?”
“你们满家岭的人不能自己找个人出来当老师吗?”
“他们都不识字,怎么当老师?”
“那你从小学起就到外面去读书?”
“嗯。”
“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去读书,不怕?”
“怕什么?我是山里长大的,豺狼虎豹都见过。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没钱。再说,还有我姐姐送我去学校。”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姐姐:“你有姐姐啊?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呢。”
“我本来不是独生子,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哥哥——死了。”
她吓一跳:“怎么死的?”
“可能是阑尾炎。”
“阑尾炎就可以——死人?”
“山里没医院嘛,他肚子疼,爹妈就帮他揉,让他喝盐水,还请岭上的老人来——驱邪,但全都没用,只好往县城送,但是太晚了——”
她赶紧从他背上溜了下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他心里的伤痛一样。走了一会,她才小心地问:“但即便是那样——你也不是独生子啊。你刚才不是说你有姐姐吗?”
“姐姐是女的嘛。”
“女的不算人?”
“女的要出嫁的嘛——”
“要出嫁就不算你家的人?”
“出了嫁,户口都转走了,怎么还算我家的人呢?”
她觉得跟他讲不清楚,她说的是亲情,而他说的是户口,这不东扯西拉吗?如果按照他这个概念,她家连个独生子都没有,这也太歧视女性了吧?
但她知道跟他辩论没意义,可能满家岭的人都不把女儿当人,他从小就接受这种观念,怎么可能不这样认为呢?如果她生长在满家岭,恐怕也会像他这么想,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
她问:“你有几个姐姐?”
“三个。”
“啊?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都嫁人了。”
“她们过节都不回来?”
“回来干什么?”
“看望自己的―――爸爸妈妈呀!”
“她们都嫁了人了,还往娘家跑,不怕别人笑话?”
“笑话什么?”
“只有那些丈夫公婆不待见的,才会跑回娘家来。”
“那你几个姐姐——都是丈夫公婆很――待见的啰?”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姐的丈夫和公婆都不待见她,总打她――”
“她跑回娘家来了?”
“她哪里跑得回来?那么远的路,她没路费,又不认识路,想沿路讨饭回娘家都不成――”
“那你们过去看她?”
“怎么看?她死都死了。”
她又大吃一惊:“死了?怎么死的?”
“生孩子死的。”
“难产?”
“嗯。”
“现在还有――难产死的?医疗这么发达了――”
“大山里头,发达个什么?”
“那孩子呢?”
“也死了。”
“那她丈夫多可怜,妻子孩子都没了。”
“他又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
“你大姐生的是个女孩?”
“嗯。”
她马上觉得不对头:“是不是你姐夫想要儿子,把你大姐――害死了?”
他不吭声。
她建议说:“那你应该请公安局调查一下啊,不能让你大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尸首都火化了,还怎么调查?”
她还很少听到死人的事,尤其是认识的人,身边的人,好像没谁家里死过人,连老人都没有,全都健在。但就在刚才这么一会,她一下就听到两个人的死讯,而且都是一个家庭的,感觉这家人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她问:“你二姐呢?”
她问完就很后悔,怕他又蹦出一个“死了”来。万幸万幸,这回他没说到死:“二姐嫁到后山去了。”
“就是刚才我们洗澡的那个后山?”
“不是,那是满家岭的后山,满家岭的女不能嫁给满家岭的人,”他指了指远方的高山峻岭,“我二姐嫁到那里去了。”
“后山是不是比满家岭——还高?”
“那当然啦,满家岭只是一个岭,只算那些大山的一个门槛。”
她目瞪口呆,天,满家岭这个门槛就快把她爬死了,那些后山该有多高?嫁过去恐怕死路一条,爬山爬死,生孩子生死,阑尾炎疼死,死的机会真是太多了,遍地都是。她不敢往下问他二姐的境况,怕听到可怕的消息,转而问别的:“你三姐呢?”
“三姐嫁到县城里去了。”
她舒了一口气:“她的生活应该还可以吧?”
“可以什么呀?城里的男人不成器,不学好,光学坏,又赌博,又花杂――”
“花杂是什么意思?”
“花杂你不懂?就是――”他好像找不到确切的定义。
“是不是花花心思?爱跟别的女人――不清不白?”
“嗯,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三姐怎么不离婚?”
“离了婚怎么活?嫁出去的女,是不兴再回娘家生活,靠娘家人养的。”
“那怎么办?”
“我已经警告过三姐夫了,如果我再听我三姐说一回,我就废了他。”
她想到他那“外科一把刀”的美称,打了个寒噤,听说外科手术刀无比锋利,他要废个把人不成问题,可能疤都不留一个,就能让他的三姐夫从此花杂不起来。
“千万别为了一个——花杂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她表扬说,“你对你姐姐——真好。”
“是我姐姐对我真好。我能读上书,全靠我姐姐。”
“你父母呢?”
“他们要上山要下田,没有时间管我,是我几个姐姐送我去学校,为我筹学费。我几个姐姐都是为了给我筹学费才出嫁的――”
她安慰说:“早出嫁,晚出嫁,总是要出嫁的。”
“但不用为了钱就嫁到火坑里去――”
这个话题很沉重,她不敢再往下问了。
估摸着快到他家了,但她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她想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如果回到他家,他就不怎么跟她说话了。她提议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带我去玩玩?”
“没有。”
“有没有什么——名胜古迹?”
“没有。”
“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呢?”
“没有。”
“有没有野花采?”
“没有。”
她被他一瓢一瓢冷水泼得兴趣全无,只好老老实实跟他回家,但他突然提议说:“我带你去看女人树吧。”
“女人树?怎么叫女人树?是不是长得像女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带着她爬了一会山,来到一个看不见人烟的地方,指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说:“那就是女人树。”
她仔细看了半天,没琢磨出为什么这树会叫“女人树”。她原以为树干上有两个乳房一样的突起,或者树的形状像女人的某个部位,要么就是树上结的果实像女人的某个部位,或者树的枝干特别柔软,像步态摇曳的女人。
但她什么也没看见。树干笔直,没乳房一样的突起;叶子碧绿,长条形的;花好像开过了,已经结出淡绿色的果实;果实也是长条型的,一点不像乳房;整株树气势雄浑,并不摇曳,没一个地方像女人。
她疑惑地问:“这树一点也不像女人嘛,怎么叫女人树?”
他不答话,爬到树上去摘了一个果实下来,递给她看。
她接过来,发现是个小茄子一样的果实,她心里说这叫“男人树”还差不多,至少果实的形状有点像男人的那玩意,但怎么能叫“女人树”呢?女人的哪个部位长成这么一个长条形?难道是老女人干瘪的乳房?那也不像啊。
她实在想不明白,只好问他:“我觉得这果子一点不像女人,是不是女人特别爱吃?”
“这果子不能吃。”
“那为什么叫女人树?”
他接过那个果实,一折两半,递回给她:“再看。”
她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
他指着折断处给她看:“这里不像女人吗?”
她这才看出一点名堂来,他说的是果实中心的一个空洞,从折断的地方看,很像女人下面的那个开口。她的脸有点发热,把那玩意扔了,说:“你们男人太――无聊了――”
“这怎么是无聊呢?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大自然的赐予。”
她见他嘴里蹦出“大自然的赐予”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词儿来,感觉有点滑稽:“什么大自然的赐予?”
“这个是‘女人果’,现在还没长熟,”他比划着说,“等长大了,能长这么大个,满家岭的男人上山打猎的时候,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这个就是他们的――女人――”
她愣了一阵,悟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飞红了脸:“你们――太恶心了――”
“难道像你们城里人那样,自己的女人不在跟前,就跟别的女人睡觉才不恶心?”
她好奇地问:“满家岭的男人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女人?”
“从来不。”
这一点太令人感动了,她接着问:“那他们兴不兴离婚?”
“没听说过。”
天!满家岭的男人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从一而终的生物了嘛!如果把这点传出去,城里的女人都要嫁到满家岭来了,哪个女人不想找个从一而终白头到老的丈夫?
她很想问他是不是也像满家岭的男人那样,一生只娶一个女人,一生只跟一个女人做爱,但她不好意思问这么个人化的问题,只调皮地问:“你们这里有女人树,那有没有男人树呢?”
她本来是信口一问,以为答案肯定是“没有“的,但他很自傲地回答说:“怎么会没有呢?有女人树,就有男人树,就像有女人就有男人一样。”
她想象一棵挂满了男人那玩意的大树,觉得太滑稽,不好意思请他带她去看,但他主动说:“想不想去看男人树?”
“在哪里?”
“上面。”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像是阿拉法特头巾那块,她有点胆怯:“怎么长那么高的地方?”
“男人树当然长在高的地方。”
她暗自嘀咕,莫非满家岭的树也有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树就一定要长在比女树高的地方?
他很武断地说:“你看了女人树,就必须看男人树。”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男尊女卑思想的表现,有点望而生畏地说:“我是很想看,但是要爬山——”
“我可以背你。”
“行。”
两人背一段,爬一段,费了好长时间,肯定爬到阿拉法特头巾上那个圈圈那里了,才听到他说:“到了!”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树上一个男根都没挂,就是一颗长相寻常的树,似乎比女人树还柔弱,枝干细细的,树叶随风婆娑,她佯装生气地说:“原来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啊。”
“怎么没骗?这哪里是什么‘男人树’?”
“这就是‘男人树’啊。”
“这一点都不像。”
“不像什么?”
她有点心虚,脸也红了。
他不知趣地追问:“不像什么?”
她答不上来。
他也不像刚才解释女人树一样解释给她听,只反反复复地追问:“不像什么?”
她估计这“男人树”是他编出来让出她洋相的,她这回真的生气了:“你太坏了!我不理你了!”
第9节
一直到晚上睡觉之前,丁乙还没忘记那个神器,总想找机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吃完晚饭,看了不到十分钟的电视,就觉得困极了,遂告退,进房睡觉。下午已经在塘里洗过澡,她决定入乡随俗,就不麻烦他去烧洗脚水了,只问他要了一杯水,站在门外刷了牙,返回房间里。
她知道满大夫一时不会进房来睡觉,他是个孝顺孩子,要陪着爹妈看电视,但她为保险起见,还是拴了门。只是那门老旧得很,开门关门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而门闩就是一小块木头,穿在门和门框的一对“耳子”里,因为年代久远,“耳子”有点活摇活甩的,如果有谁真想撞进门来,只要用肩膀一顶就能顶开。
这个叫做“君子闩”,只闩君子,不闩小人的,她把赌注下在满大夫不会撞进来上。
闩了门,她就着如豆的灯光,到处寻找那个捆得密密匝匝的红筒筒,很担心即便找到了也解不开那麻绳。但她找死了都没找到,枕头下没有,床单下没有,房间里唯一的一个木柜子里也没有。她还查看了窗台,有点高,她踮着脚伸手去摸,没摸到神器,只摸到一手的泥土。
她在房间里至少寻了三遍,始终没找到,只好放弃,估计他没把神器放在这间屋子里,放在他父母房间或者柴房里了。但他说过,是辟她的邪的,按理说应该放在她睡的房间里,很可能他预料到她会到处寻找了,所以先藏起来,等他也来睡觉的时候,再拿过来辟她的邪。
她找个毛巾擦了手,就躺床上去等他,看他进来睡觉时是不是带着那个神器。但她刚躺下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沉,其间连厕所都没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他叫床:“快起来!快起来!”
她睡得正香,被他叫醒,又是心儿乱跳,好一会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记起是在他家的床上,又把床的方向搞错了,对着墙就伸出两腿,准备溜下床去,结果脚趾被墙撞得一弯,疼到心里去了。
她唉哟哟叫起来,但他一句慰问都没有,只忙忙地收拾东西。她龇牙咧嘴了一阵,等到疼痛不那么钻心了才问:“怎么啦?又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今天还拜望什么?”
“那你这么早叫我干什么?天还没亮呢。”
“今天要赶回a市去了,不起早能行吗?”
她这才记起今天是回程的日子,顿时觉得十分沮丧,不知道是舍不得满家岭,还是害怕那一整天的艰苦跋涉。
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路有多远,所以没有望而生畏,就那么跟着他坐汽车啊,坐拖拉机啊,走路啊,爬山啊,风尘仆仆来到了满家岭。现在她已经知道路有多远,道有多险了,再要她不望而生畏,似乎不可能,她一想就生畏,一畏就腿软,恨不得有谁能开架飞机来把她载回去就好了。
他一点也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只在一边使劲催:“快点快点!怎么象摸娃一样慢?”
她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好奇地问:“什么‘摸娃’?”
他不回答,但她自己猜到了,大概是说怎么象那些有孩子的妇女一样慢,因为有孩子的妇女不仅要给自己穿戴,还要给孩子穿戴,自然就慢一些。
男人也真是可恶,自己不出手帮忙“摸娃”,还要在旁边指责女人,她现在还没娃摸,他就催成这样,如果哪天真的有娃要摸了,他不更不耐烦了?
她没好气地问:“在那里洗脸漱口啊?”
“现在还洗脸漱口?”
“洗脸漱口的时间都没有了?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呢?”
他无奈地哼了一声,拔脚跑出房间,她生怕他等不及,丢下她一个人回a市去了,急忙在后面追问:“喂,你去哪里呀?”
“打水。”
她知道他是给她打洗脸漱口的水去了,不禁好奇地跟了出去,看他到哪里去打水。如果打水还得下山,那她就省掉洗脸漱口的繁文缛节,等到下山之后再去洗。
但他没下山去,而是拿了个瓦盆,往屋后走。她也跟了过去,但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只远远看见他在一片菜地里停下了,然后弯下腰去,大概是从井里打水。她放心了一些,他们有井,不用到山下去挑水,那么她用点水就不那么内疚。
水打上来,倒进瓦盆里,他端上瓦盆,匆匆往回走,经过她身边时也不说句话,呼啦啦一下就跑回她下榻的房间去了。
她跟进房间,拿出漱口杯和毛巾,先舀了一杯水漱口用,然后把毛巾浸到盆里。井水很凉,她草草洗了脸,对着瓦盆刷了牙,他把瓦盆端走了,她就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收齐了放进旅行袋里。
刚收好,他就在门口叫她,她匆匆忙忙拉上旅行袋的拉链,他一把提起,带着她去向他父母辞行。
他妈妈又撩起衣角擦眼泪,而他爸爸则吧嗒吧嗒抽着长烟袋不说话。最后他妈妈对她哇啦哇啦说了一通,他翻译说是叫她经常回家来住,她连连应允,但他都没来得及翻译给他妈妈,就拖着她上了路。
还是边走边啃烤玉米,玉米上面还是沾着一点灶灰,灶灰还是不硌牙,玉米也还是那么香甜。
回程少了那一大袋饼干筒筒和那些烟酒,轻装多了,他几乎没行李,就他带回来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着另一些他带回来的袋子,都是空的,再就是一个粗布袋子,里面装的是她爱吃的熏山鸡。
他提着他俩的所有行李,还能不时背她一段。
山里的早晨很凉,也很静,路上就他们两个,但田里已经能看到劳作的女人了,还能看到薄薄的炊烟。不时传来几声狗叫,还有公鸡的啼鸣,路边的小草都挂着露水,走不了多远鞋就被打湿了。山间弥漫着一股青草和山雾的气味,搞得她有种莫名的感动,大约是书上描写的“恬淡的感伤”,心想如果两人能走慢点,边走边吟几句抒情诗什么的,倒也浪漫。
但他像被鬼赶慌了的一样,匆匆地走,匆匆地行,她也只好一路小跑跟着他,跟不动了,他就背她一段,就这样背背走走,终于走出了满家岭。
一出满家岭,他的主人风度就收起来了,一派路人架势,也不背她了,也不等她了,自顾自地赶路。
后来坐拖拉机坐车都是这样,对她没什么特殊照顾,也很少跟她说话,让她感到十分不爽,这个人才怪呢,怎么做事这么虎头蛇尾?
但蛇尾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蛇尾后还拖了段草绳子。
他们傍晚时分才回到a市长途汽车站,下车之前,他主动说了一次话:“幸亏我催你快走,不然的话,就赶不上县城到a市的最后一班车,今天别想回a市了。”
她听他这样一说,觉得也挺有道理,心里释然了许多,他不是不想走慢点,浪漫点,而是实在没办法,谁叫县城只那么几班车到a市的呢?
她心里原谅他了,心情就靓多了,胆子也大多了,问道:“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那个神器,你到底藏在哪里了?”
“没藏哪里。”
“你是不是放在别的房间里?”
“我放别的房间干什么?”
“就放在我们房间里?那我怎么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呢?到底放在哪里?”
“就放在窗子下面那个墙洞里。”
天啊,放在墙洞里!这谁能想得到?他家的墙,到处是洞和缝,随便挑一个放那个红筒筒,还真让人难以觉察,因为不挨个数,谁知道有个墙洞里放了东西?
她问:“你昨晚用了神器没有?”
“用了没有你不知道?”
“你肯定用了,不然我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沉呢?”
“你以为神器是安眠药?”
“那你说神器是干什么的?”
他像没听见一样,什么也没回答。
两人走出车站,她正准备叫个出租,先送她回家,再送他回医院,却见他把两个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快拿着,我的车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跑掉了,跟在一辆行驶着的公共汽车后,一阵狂奔。车停了,他转到车门那边去,她看不见他了。等车开走之后,她发现他老人家已不在原处。
她气得差点哭起来,这什么人啊?人家辛辛苦苦跟着他回一趟老家,替他挣了面子,出了风头,安抚了家中老人,他连送人家回家都不肯,也不知道等人家先坐出租走了,再依依不舍地追着车挥手,然后怅然地在原地站一会,他就这么率先跳上公汽跑掉了!现在天都黑了,难道他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感恩也不懂?责任心也没有?
下次坚决不跟他回满家岭了!
她生了一阵气,自己叫了辆出租,坐进去,说了c大的校名,就沉思起来。他跟他那女朋友是不是根本没吹哦?不然他现在这么匆匆忙忙跑回去干嘛?今天肯定是不用上班的,他一个单身汉,难道还会是赶回去看新闻联播不成?只能是为了一个女人,才会丢下另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刚刚帮了他大忙的女人。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车进了校门都没觉察,直到司机不耐烦地问“下面往哪走?”,她才惊醒过来,四面张望一下,总算回到现实世界,指点说:“前面那个路灯那里往左拐。”
到了她家楼前,她下了车,付了钱,上楼来到自己的家门前。
她刚一敲门,她妈妈就把门打开了,惊喜地说:“二女回来了,这下好了!”
她爸也迎了出来:“怎么现在才回来?把我们两个急死了。”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呀?不是说好今天回来的吗?”
“是说好今天回来的,但没想到这么晚啊。”
“这哪里晚?八点都不到。”
妈妈马上斩断这个前景不容乐观的对话,张罗说:“你先洗个澡,我把饭菜热一下端上来。我们都没吃,在等你。”
她把那个粗布袋子交给妈妈:“里面有熏山鸡,蒸一下挺好吃的。”
“是吗?那我现在就用高压锅蒸一点。”
她提着旅行袋来到自己的卧室,拿出里面的东西,发现那毛巾看上去真脏,在满家岭换下的衣服也真脏,头上是粘粘的感觉,脸上是灰灰的感觉,马上拿了换洗的衣服,到浴室去洗澡。
她脱了衣服,站在莲蓬头下,温暖的水流冲在身上,真爽啊!她环顾小小的浴室,看见挂在莲蓬头上那个放香波的架子,墙角摆的一个擦墙的塑料刷子,还有毛巾架上挂的几条毛巾,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还是自己家好!一切都是那么舒适,闭着眼都知道厕所在哪,客厅在哪,爸爸妈妈像捧星星一样捧着她,不像在满大夫家里,又陌生又拘束,话也听不懂,路也不认识,一切都要仰仗他帮忙,洗澡洗脸那么不方便,上厕所也不方便,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等她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出来,穿着软软的布拖鞋到客厅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想不出自己怎么能够坐那么远的车,走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高的山,蹲那么简陋的厕所,睡那么硬的床了,感觉那些壮举都是一个叫丁乙的傻女人完成的,令她十分同情那人。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问她此次旅行的事,只找些鸡毛蒜皮的邻里新闻讲讲。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显得情绪不高,使父母担心了,马上打起精神,给父母学说“同学家乡”那些趣事,听得父母乐不可支。
妈妈心疼地说:“这次可把你累坏了,我以前带学生支农,都没去过条件这么艰苦的山村。”
爸爸是c大中文系民间文学教授,对“同学家乡”的民风民俗特感兴趣,不仅听得带劲,还不时提问,最后竟然说:“嗯,你这个同学的家乡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你让你同学帮忙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跟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安排我带几个学生去那里采风。”
她支吾其词,不想让父母知道那所谓“同学”的尊姓大名,连“满家岭”这个地名都不想让父母知道,不然父母一下就能猜到所谓“同学”究竟是谁了,因为姓满的人应该不多。
她倒不是怕父母会干涉她谈恋爱,而是怕满大夫不会跟她谈恋爱,如果父母知道她此行是冒充满大夫的女朋友回家招摇撞骗,肯定会觉得她太冒失,说不定还会督促她跟满大夫弄假成真。
但满大夫那个人,她实在没信心。
那天夜晚,她做了一个梦,还是在满家岭,还是尿急,到处找厕所,到处碰壁,不是厕所太脏,下不了脚,就是人太多,排长队,老轮不到她,最后满大夫对她说:“就在床上拉吧,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
但她怎么也拉不出来。
他拿出那个红筒筒,解开麻绳,打开一层层红布,露出一个男人的那玩意。
她吃了一惊:“这就是神器?干什么用的?”
“接尿啊。”
“这怎么接尿?”
“这中间是空的,你接在下面就行了。”
她不相信:“这么——小,怎么接得住?会不会漏到床上?”
“我来帮你接。”
她怪不好意思:“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又不是没替你接过尿。”
她被他说服了,闭上眼睛,一切交给他来办。
第10节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丁乙的保密是完全必要的,幸好她没告诉父母她那所谓同学就是满大夫,不然就尴尬了,因为满大夫从回来之后就仿佛驾鹤西去,杳无音讯。
她越想越觉得他这个人不懂道理,不通人情世故。人家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不说送份谢礼,电话总该打一个吧?就算忙着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你打一个电话的时间总抽得出来吧?你怎么就不知道在大功告成之后谢谢一下有功之臣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通人情世故,他在满家岭的那几天,还是很懂得照顾她的,那是他在尽地主之谊。是啊是啊,地主之谊不也是一种人情世故吗?既然懂得主人要照顾客人的道理,那怎么会不懂“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呢?
只能说这个人是选择性地不通人情世故,他想通的人情世故,他通得很,他不想通的人情世故,他就摆出“山里人”的架势,狗屁不通了。
但真正的原因还是他有女朋友,只不过那个女朋友吃不起长途跋涉的苦,不愿意跟他回满家岭而已。他是个孝子,又是个贤男友,既要照顾到父母,又不想得罪女朋友,于是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利用她对他的好感,让她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满家岭版”的女朋友。
但这能怪谁呢?只怪她对他有那份好感,不然凭他给的那点好处——我替你付来回的路费——谁会冒死跟他回满家岭?
她越想越气,决定再也不上他的当了,如果他国庆啊春节什么的再来请她帮忙,她坚决不理他。
她甚至对一个追了她多年的旧同事小靳网开一面,一起出去看了两次电影,还逛了一次街。
小靳是她在一家合资企业工作时的同事,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在公司是她的顶头上司。小靳也是农村出来的,但在大城市呆了多年,又是学外语的,早就把农村气味荡涤得一干二净,甚至比一般a市人还洋气,凡是说到外来词,从来不用中文译文,一律用原文。
说句良心话,小靳对她也挺好的,工作上很提携,生活上很照顾,追也追得不太俗气,像满大夫医院门口那种牛肉面馆,小靳绝对不会请她去吃,请看电影一般都是外国电影,国产的只看“探索片”,还请她听过一次音乐会,就凭大厅里座位空了三分之二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小靳档次不低。
但她就是找不到感觉,直接的原因是小靳比较矮,只一米七二左右,又单薄,还长着一张娃娃脸,怎么打扮都不像个成年男人,总像个尚未发育的男孩子。
她决定离开公司,返回母校读研究生,有一半也是因为这个小靳。两个人当时的关系已经搞得相当尴尬,她只好跑掉。
其实她那份工作挺不错的,很清闲,待遇也挺好,如果不是小靳的关系,她根本不想回来读这个多此一举的硕士。
她回校读了几年书,一事无成,工资没涨,学位没拿,恋爱没谈,而小靳已经升了一次职,提了两次工资,还吹了三个女朋友。
这次小靳又来联系她,正赶上她被满大夫的杳无音信气个半死,于是就接受了小靳的邀请,跟他一起出去看电影逛街。
但两场电影看完,一场街逛下来,她还是没感觉。
小靳也真是不长进,几年过去了,也没见长高长壮一点,还是那么幼嫩,仔细看过去,似乎连胡子都没生几根,她完全想象不出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她的丈夫,那不像是她带着个小弟弟玩吗?
约会了三次,她又把人家打入冷宫了,小靳再来约她,她就推三阻四,今天找这个理由,明天找那个理由。好在小靳并不打算在她这棵树上吊死,被她推脱几次,就拿着绳子找下家去了。
她又回到“光杆司令”的原始状态。
她同寝室的小宋和小唐对小靳的印象都不错。小宋说:“外资公司的呀?那不是挺好的吗?还是个小头目,管资料翻译的?那就更好了,等你研究生毕业了,用不着到处找工作,就进他那公司,你是他女朋友,他肯定会优先录用你。”
她哭笑不得:“你忘了,我就是从那个公司考出来读研究生的。”
“哦,真的呢,总不能读完研究生又转回去了哈?”
小唐说:“转回去又有什么不好?有了硕士学位,就算转回去也会有个不同的职称。”
“我不会回那里去的,”她解释说,“我走了之后,他们早就另雇了人了,我想回也回不去了。”
小唐说:“回不回去都没关系,但这个小靳你不应该放过,找男朋友最重要的是看这人心肠好不好。”
这个理论三人都同意,但大家对什么叫“心肠好”也没个确切定义,小唐的男朋友是很琐碎的那种,人长得不怎样,工作也一般,但对小唐是呵护备至,大事小事都想得很周到。
而小宋的男朋友恰好相反,人高马大,闯劲十足,不当大学老师了,辞职下海,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忙得满世界飞,听说银子赚得哗哗的。
小唐最看不起小宋的男朋友,说那人就知道赚钱,不会疼女人,不然小宋也不会每个月经痛了。
小宋也看不起小唐的男朋友,说那人胸无大志,根本不是疼女人,而是靠女人,男人要是真疼女人,就应该出去闯荡,为女人打下一片天。
小唐小宋当然不会当面鼓对面锣地说这些,都是跟丁乙私下相处时,背后议论几句而已。
这使得丁乙好不遗憾,难道世界上就只有这两种“偏科”的男人?难道男人就不能既有事业心,又知道疼女人?
她相信世界上还是有这种男人的,比如小靳,可惜外在和气质差了点。
她硬气了一段时间,还是放不下满大夫,于是又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找到机会进一步了解了解他。
终于有一天,她想出个点子,急忙付诸实践,先打电话给他:“满大夫,我是丁乙,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
她心里一阵甜蜜,但他接着说:“你名字太怪了,一下就记住了。”
她气昏了,你这是说相声的抖包袱啊你?人家说相声的抖个包袱是让人笑的,你这抖的什么包袱?气包?
他好像嫌一个气包还不够似的,硬邦邦地丢过来一句:“你找我干什么?”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她从他这句话里听出的“声”就是“烦不烦啊你?”,她差点摔电话,但又怕是自己多疑,便强压着不快说:“想请你帮个忙。”
“你病了?”
“没有。”
“你父母病了?”
“也没有?”
“你同学病了?”
“没有。”
“你熟人病了?”
她哭笑不得:“别咒人了,你怎么老想着谁病了?”
“不病你找我帮什么忙呢?”
“不病就不能找你帮忙了?”
“我只会帮这一个忙嘛。”
“谁说的?我就觉得你还可以帮别的忙。”
“到底是帮什么忙?”
“电话里说不方便,我们可不可以——约个地方见面谈?”
“我很忙。”
她正准备执行第二套方案——开溜,但他又丢出一句:“明天中午吧,还是医院对面那个面馆。”
她愣了一下才悟出他这是同意见面了,马上说:“明天中午十二点行不行?”
“行。”
第二天,她课都不上了,着力打扮了一番,打的来到他医院门前,去了那家面馆,十二点还差十分钟。
她发现面馆就一个师傅,收款的煮面的擦桌子的捅炉子的,都是那个中年男人,可能每天闻油烟味闻多了,有点发福,脸上也是油光满面。
她对那人说:“师傅,我要两碗牛肉面。”
师傅报出一大串名目,似乎牛肉面也分五十六个民族。
她一个民族也不了解,只好如实相告:“我也不知道那个面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里面有牛肉,就是上次对面那个医院的满大夫点的那种。”
满大夫的名字似有如雷贯耳的作用,面馆师傅马上就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去年在我这里吃过面吧?”
她不知道面馆师傅是不是把她跟谁搞混了,澄清说:“我去年没来过,是今年春天来的。”
“哦——,那就是春天,你看我这记性,当成去年了。”
她跟师傅攀谈起来:“您跟满大夫是同乡啊?”
师傅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急忙发表严正声明:“不是,不是,他是满家岭的,我是满家沟的。”
她听到“满家岭”“满家沟”几个字,觉得分外亲切,还马上联想起满家沟的野花,开玩笑说:“满家沟满家岭不是一回事?”
“当然不是一回事,我们满家沟多繁华,哪里像满家岭,深山老林的,他们岭上的人从来没出过远门,好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更别说到我们a市来了。”
“满大夫不是满家岭的人吗?他不就在a市工作吗?”
“呃——那也就他一个,但我们满家沟像我这样在a市工作的,多得很——”
“都是开面馆的?”
“谁说的?干什么的都有,还有出国的呢。”
她对满家沟相比于满家岭的先进性不感兴趣,转弯抹角地打探:“满大夫经常到你这里来吃面吧?”
“嗯,经常来,他喜欢吃我做的面,比他们医院食堂的饭菜好吃。”师傅表功说,“我每次都便宜卖给他。”
“满大夫他女朋友不吃辣吧?”
“他女朋友?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他女朋友?”
她听了这话很高兴,这说明满大夫还没女朋友,虽然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满大夫不愿意带女朋友来这种没档次的地方,但也不能排除他没女朋友的可能。
十二点过了几分钟,她才看见满大夫匆匆忙忙从医院出来了,还是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胸前还是挂着白口罩。从衣领敞开的那块,她甚至认出他里面穿的还是那件回满家岭穿过的旧衬衣。但他那么大步流星地往面馆一走,再高大轩昂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忘了一切,只顾瞻仰他的仪容了,还马上庆幸及时断绝了跟小靳的来往。
他见她面前的桌上已经摆着两碗面,二话不说,坐下就吃,还是像上次一样,鲸吞式吃法,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她也像上次那样,用筷子挑着面,无声无息地吃着,边吃边偷偷看他。
他一口气吃掉了大半碗面才问:“什么事?要我帮什么忙?”
她按照事先想好的台词,低声说:“是这样的,再过几星期,就是我的生日了,我爸我妈很想我把——男朋友带回去一起庆祝。上次五一我跟你回家,是对我父母撒了谎的,说我找到了男朋友,五一是跟男朋友回家去了,不然他们不会准我的假,所以这次呢——”
他很懂行地说:“是不是想让我冒充你的男朋友?”
“嗯。”
“那你怎么说在电话里谈不方便?”
“这个——在电话里谈——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你就告诉我一个时间地点就行了。”
“你愿意——冒充啊?”
“你帮了我的忙的嘛,我当然要帮你的忙。”
“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十分老练地安排说:“你提前一星期打个电话给我,提醒我一下。再就是你和你爸爸妈妈喜欢吃什么,你先买好,到时交给我提过去——”
她见他这么公事公办,心里有点不舒服,真的是冒充啊?难道就没一点顺手牵羊的意思?怎么不说“你和你父母喜欢吃什么,我买了给你们提过去”?我上次去你家还给你父母买了礼物呢。
不过这总比完全没机会接触好,可能他就是这么个人,你不把话说得百分之百清楚,他就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她原来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只想死马当做活马医,最后试探他一次,不行就算了。但他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她还得想办法在父母那边自圆其说了。如果说是在跟满大夫谈恋爱,又怕她父母每个星期都叫她把满大夫带回家吃饭。但如果不说是在谈恋爱,又没办法交待为什么满大夫会出现在她生日庆典上。
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只好决定冒个险,就对父母说是在跟满大夫谈恋爱,大不了以后找个理由说跟他吹了就是了。
生日之前一星期,她打电话提醒他,他还记得:“好的,好的,我知道,是上午十点吧?我会准时到你家的。”
“但我买了礼物怎么交给你?”
“嗯,这倒是个问题,”这回他开窍了一点,“还是我去买礼物吧,你告诉我他们喜欢什么,我买了提过来,免得我们还得找个时间交接礼物。”
他答应自己买礼物,让她很高兴,但他给的那个理由,又实在叫人心寒,完全是为了少跟她见次面,这个人真是可恶!
她无奈地说了两三个礼物的名称,他都记下了,说到时一定会办好。
她打完电话,越想越心酸,怎么刚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完全是根木头!还是根湿木头,点都点不燃,而且是根在茅坑里泡湿的木头,总有股臭味,丢了觉得可惜,怕里面还是不臭的,不丢又时时冒点臭气,真的很烦人。
她下了个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人狠狠整一顿,整得他爱上她,爱进骨头,爱进灵魂,然后她再像他现在一样,狠狠冷落他,让他尝尝爱情这杯苦咖啡的滋味。
第11节
丁乙生日那天,满大夫踏着钟点准时到来,提着他们事先就讲好的礼物,打扮的也不算太土气,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式样跟丁爸爸的差不多,档次比丁爸爸的差若干,但他“衣服架子”好,穿得有楞有角的,很帅气,下面貌似一条崭新的黑长裤,裤线锋利得能切开豆腐,脚下是一双皮鞋,至少有八成新。
她特别注意到他的头发,因为没戴白帽子,头发很显眼,肯定梳理过了,没像乱草一样堆在头上,但也不像那次在塘里洗过澡之后那么柔顺,介于中间状态,其他地方都还服帖,就是头顶有一撮,倔倔地立在那里。
丁家父母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满大夫,丁妈妈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还问候了他父母。而他也挺自然地叫了“伯父伯母”,当她父母称他“满大夫”的时候,他还知道谦虚一把:“就叫我小满吧。”
丁乙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小满还不完全是山顶洞人,多少也知道一点现代社会女婿拜见丈母娘的礼节,不过这很可能是他那正宗女朋友给训练出来的,令人有点不舒服。
接下来的情节有点尴尬,小满话不多,尽管丁父丁母都是很健谈的人,也一直在抛砖,但也没能从小满嘴里引出多少玉来,大多数时间都是丁父丁母轮番脱口秀,小满只是一介听众,而且是个没反应的听众,凸显其他有反应的听众都像是些托儿。
小满也没什么爱好和特长,不会下棋,不会打牌,电视节目更是摸风,看哪个连续剧都摸头不是脑,对国家大事也是一问三不知,完全没法将谈话持续下去。
好在很快就开饭了,一切娱乐活动均告合法停止,四个人在桌边坐下,小满端起饭碗,略带讥讽地说:“这么小的饭碗,还没我一个拳头大,那得盛多少次饭啊?”
丁乙听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这可是她没预料到的,只在担心小满不说话,还没想到他会乱说话。
幸好丁妈妈富有幽默感,一个玩笑解了女儿的围:“没事,我离厨房近,你吃完了交给我去盛,我正想多活动活动呢,可以减肥。”
哪知小满闷头甩出一句:“走这点路能减肥?”
丁妈妈好脾气地说:“那你给我介绍个减肥的方法。”
“找个美容医生割板油就是了。”
丁妈妈差点笑喷了,连声夸赞:“小满太幽默了!说话太有意思了!”
小满的吃相还凑合,没像吃面时那样声光色电俱全,而是默片时代的风格,只有画面,没有音响,但正因为没有音响,就得加倍利用画面,于是人物的动作就显得有点夸张。
丁家的三个人吃饭的姿势差不多,都是扒一口饭到嘴里,就放下饭碗,闭口咀嚼,等这一口吞了,才会扒下一口,中间还植入一点吃菜喝汤的画面,并拉点家常。
但小满就不同了,虽然也是端着饭碗扒饭,但他一端碗就不放下,而且筷头子极勤奋,每次都要扒拉好多下,把一批一批白米饭送入他那深不见底的加工厂,好像不塞满一口就会让牙空转,而那样就浪费了机械能一样。
一碗饭楞是三口就让小满消灭了,很尴尬地看着空碗发愣。
丁乙赶紧向他伸出援助的手,抢在妈妈前面说:“把碗给我,我给你盛饭”。
她隔着桌子接过他手里的饭碗,绕过妈妈,到厨房替他盛饭,盛满后还用锅铲狠狠压了几下,然后再加一些饭在上面,希望这样能凑足四口。
她回到桌边后,干脆跟妈妈换了座位,就坐在客厅通厨房的险要地段,独家承包他的盛饭任务。
小满吃饭比较被动,从不主动夹菜,叫他夹他也不怎么夹,但如果有人夹给他,他也不推脱,伸过碗来接住,随你们往上堆,等你们堆得不好意思,自动停止了,他才将端碗的手缩回去,然后就连菜带饭大口扒进嘴里。看他吃的那个香甜劲,你肯定以为丁家做的都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丁妈妈高兴地说:“平时淘神费力做顿饭,不是这个菜剩下一大半,就是那个菜剩下一大半,煮锅饭要吃好几天。今天可好了,总算能吃完一盘菜了。”
丁乙觉得妈妈的话说得很保守,今天可不是吃完一盘菜的问题,而是盘盘菜都吃得见了底,饭锅子更是一路告急,她盛饭的时候稍不小心就会把锅底刮得噗噗响。
丁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我就喜欢小满这样的,胃口好,吃得,这样我们做饭的才有奔头啊!”
丁爸爸也赞赏说:“好,年轻人吃得就好。现代人的通病就是三餐饭不好好吃,尽吃零食喝饮料,把体质都搞坏了。”
而小满则是一脸“吃自己的饭,让别人去说吧”的神情,对丁父丁母的赞赏没有反应。
那顿饭基本上是小满一个人在吃,其他三个人在观赏兼跑堂,以看为主,以替他夹菜盛饭为辅,自己吃饭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
丁乙不由得想起以前喂过的一只猫,是妈妈捡回来的流浪猫,不知饿了多少天了,捡回家来后,喂什么吃什么,一点不刁嘴。
那几天他们三人的唯一中心任务就是喂那只猫,装一碗食物,放在猫跟前,三个人就围在那里看猫进食。后来那猫吃饱了,吃胀了,躺那里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心满意足的errrrrrrrrrr声。
但没过几天,那猫就逃走了,三个人好生难过,妈妈感叹说:“都说野猫养不家,我还不信,看来真是这样。这下好了,我们不用天天做猫食了。”
过了几天,那猫又回来了,又是饿得奄奄一息,三人又喂它,它又躺那里猛吃,吃饱后又逃。
几次三番,几次三番,直到有一天,那猫彻底逃跑了,再也没回来。丁乙为此难过了很久,觉得一定是被车给碾了,不然它饿了肯定会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小满吃饭的样子,就觉得他很像那只猫,心里是怜悯多于厌恶。
午饭后,丁父丁母退到卧室去睡午觉,客厅里只留下两个年轻人。
小满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一愣,低声说:“现在就走?晚上还要搞烛光晚餐,我几个同学还要给我送蛋糕来呢。”
“现在不能走?”
“当然不能走。”
“哦,那我就等到晚上再走吧。”
“你——想睡个午觉吗?”
“睡一个吧,反正没什么事。”
她把他带到自己卧室里:“你就在这里睡吧。”
他也不客套,爽快地说声“好”,就躺床上去了,而且很快就睡着了。
她看着他横陈的“玉体”,哭笑不得,真是个木头,也没问问“你在哪里睡”,也不管这里是人家的闺房,就这么放倒就睡,而且连鞋都不脱。
她走到床前,帮他脱了鞋,把他的脚搬到床上去,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觉得他睡着的样子很可爱,主要是他脸的轮廓很好看,醒着睡着都好看。
她关上卧室门,歪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睡梦里,她看见他起了床,把她抱到床上,让她躺下,自己坐在床边欣赏她。
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人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晚上,她的几个研究生同学和几个高中同学都来了,高中同学里已经有两人结了婚,但还没孩子,所有来宾都像约好了一样,没带男朋友或丈夫,一屋子除了丁爸爸和小满,全都是女的。
大家的兴趣都在小满身上,有的逗他,叫他说家乡话,还有的跟他拉关系,说以后病了就去找他。他虽然没什么幽默感,但挺有喜感,甩出来的话都比较硬邦邦,逗得一屋子的人大笑不止。
烛光晚餐上,大家唱了生日歌,寿星佬吹了蜡烛,在众人要求下,寿星佬还跟小满合切了蛋糕,爸爸忙不停地为大家照相,其他带了相机的也不甘落后,一时间镁光闪闪,很有记者招待会的味道。
小满照相时特敬业,谁叫照相都不扭捏,叫“笑一个”就笑一个,叫“靠近点”就靠近点,叫“把手搭她肩上”,就把手搭她肩上。后来那帮高中同学闹晕了,把生日宴搞得像闹洞房一样,居然吆喝起“小满用嘴喂丁乙吃蛋糕”。
这下丁乙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小满很听指挥,真的用嘴咬着一块蛋糕去喂她。她躲着不肯接,几个高中同学全都起哄,有一个还捉住她往小满跟前推,她正想挣脱,小满自己伸出手来抓住她,用嘴把蛋糕渡到她嘴跟前,她只好抿着嘴碰了一下蛋糕。
镁光闪闪,几台照相机同时抓住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她一边照相,一边心慌,如果这事成不了,我拿这些照片怎么办啊?
等一切都搞完了,也快十一点了,他适时地告了辞,丁父丁母都一再邀请他经常来玩,说“你家不在a市,就把这里当你的家”,他全都“好的,好的”答应了。
她送他出来,两人一起下楼。到了楼外,他说:“我走了。”
“我送送你。”
“你送我干什么?”
“怕你不知道路。”
“我上午自己找来的,怎么会不知道路?”
她恨得直咬牙,但仍然跟着他走,含蓄地问:“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
她正在遐想这个回答,他大煞风景地说:“就是拉下的活太多了,今天回去得加班加点。”
“拉下什么活?”
“实验室的活。”
“你还要干实验室的活?”
“怎么不干呢,难道我不搞科研?”
她客气说:“那我真不该把你抓到这里来耽误你一天了。”
“就是,以前我给别人帮忙,都是半天,只吃一顿饭就行了。”
“这么说你以前还——冒充过别人的男朋友?”
“嗯。”
“谁呀?”
“别人。”
“几次?”
“两次。”
“难怪你那么老练呢。”她想,你在那两家只吃一顿饭,是不是人家一看你吃饭的样子就把你开销了?你还在这里得意!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早就让你走了。”
“我怎么没早说呢?我吃过午饭就说了,但你说晚上还有活动,我怎么好走呢?”
她生气地说:“那你现在还不赶快跑回去干你的活去?”
“你跟着我,我怎么跑?”
她气昏了,站住脚不走了。他真的跑起来,她忍不住叫道:“满大夫,等一下。”
“怎么了?”
“你帮忙买了礼物的,我把钱给你。”
他居然也不客套,返回来报账说:“整数是四十五块,零头就算了——”
她冷冷地说:“你等在这里,我上楼去拿钱。”
等她拿了钱下来,发现他真的站在那里等她。她气恼地把一张五十的票子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叫她:“你给多了,我找你五块!”
“不用了,算我给你的工钱吧。”
“说了是帮忙嘛,工钱我不会要的,不过就算车钱吧。”
她回到家,气得哭了一场,第二天眼睛还有点红肿,妈妈发现了,问:“怎么回事?跟小满闹矛盾了?”
她再也藏不住了,全盘托出,讲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完了,问:“妈,你人生经历比我丰富,你给说说看,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妈妈分析说:“也许他就是这么个人,在那个岭上长大,没跟外面的社会打过多少交道。虽然在城市里读了几年大学,又工作了几年,但很可能都是在医学院或者医院那个环境里,不是埋头读书,就是埋头工作,没有社交经验——”
“我不是怪他不懂礼数,而是怪他——一点都不在乎我。”
“也许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根本没想到你会喜欢他呢。连那个农村出来的女朋友都抛弃了他,他怎么会想到一个城里姑娘,大学教授的女儿,本人又是研究生,会喜欢他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要么就直接了当给他明说了,要么就干脆放弃算了。”
她想了一会,说:“我还是放弃他吧,这种工作狂,今后即使结了婚,也没好日子过。”
“那倒也是。但是现在很多男人,是既不搞工作,也不管家庭,成天晃荡,那样的人也很烦人啊。”
姐姐来电话的时候,她也跟姐姐谈到满大夫的事,姐姐听得哈哈大笑:“你这个满大夫太有意思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人。”
“你觉得他能不能被改造成姐夫那样的好男人?”
“你姐夫是什么好男人?满身是缺点。”
“什么缺点?”
姐姐列举了姐夫几条缺点,接着说:“小妹,可能男人都差不多,爱情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结婚的前奏,婚一结,前奏就结束了,他们完成了结婚这个大任务,就接着干事业去了。小满不过是前奏表演得差一点而已,但男人的主旋律都是一样的。”
第12节
姐姐的一席话,对丁乙来说既有打气的作用,又有泄气的作用。打气是局部的,泄气是整体的。
既然满大夫不过是前奏表演得差一点,那就说明他不是对她一个人不在乎,而是对所有女人都不在乎,这让她心里好过了一些。但既然男人都是事业型动物,婚姻只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而爱情只是完成这个任务的手段,那就不要指望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天长地久的爱情了,这又让她十分沮丧。
她无法理解男人,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爱情也不需要就能活下去?对她来说,从知道“爱情”这个字眼开始,就一直在渴求爱情,一直在寻找爱情,一直在憧憬着能遇到一个人,彼此相爱,直到海枯石烂。如果没有这个甜蜜的远景,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事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直叫男人们以身相许,连爱情都可以放弃?
她是学商务英语的,在公司干了两年,每天的任务就是翻译本公司与外公司之间的商务信函。刚进公司的时候,她还有点紧张,很多专业用语都不认识,很多行业套话都不会翻译。但干了一阵,就摸到规律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套路,就那么一些词汇,她老早就不用查字典,看了上句就知道下句了。
如果每天上上班,翻译翻译信件也叫事业,那她不是也有事业吗?但她怎么还是渴望着爱情呢?她怎么就不能把爱情这个前奏胡乱弹它一把,找个人结婚,然后就一心一意扑在事业上去呢?
也许这是因为她的事业太单薄,经不起“扑”?她总不能把每封商务信函都翻译十遍吧?
从她公司里的情况来看,大多数人的工作都是上班时间都能搞定的,很多人的工作连上班的八小时都不需要,几个小时就完成了,其他时间就是坐在那里看报纸聊天,这样的“事业”你怎么“扑”上去?可别把那点活也给压扁了。
不过满大夫忙,她还是相信的,他要上班,还要做实验,当然很忙。但一个人的生活怎么可以全都是动手术做实验呢?难道他就不需要一点爱情生活?还是他也需要爱情生活,只不过不是跟她爱情生活而已?
那段时间她很消沉,如果说以前只是“爱情在哪里”的追寻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有点“世界上根本没有爱情”的心灰意冷了。
没爱情的生活很无聊,每天都是单调的重复。
参加她生日宴会时带了相机的几个同学,都把照片洗出来了,还是老规矩,照片上有几家人,就洗几套,一家保存一套。但她们都把满大夫算在她家里,只给丁家洗了一套,没单独为满大夫加洗。她因为觉得满大夫不过是逢场作戏,肯定不会对那些照片感兴趣,也没给他加洗。
那段时间,总有人在打电话,让大家去某某家拿照片,有的则送到各家各户,大家交换照片的时候,又好好重温一下生日宴的情景。
她发现几个同学对满大夫都很感兴趣,谈照片主要谈满大夫,讲生日宴也主要讲满大夫,似乎个个都挺羡慕她,觉得她找了个才貌双全的男朋友。
她心里是虚的,所以一直致力于贬低满大夫,怕群众对他印象太好了,呼声太高了,以后她说两人分手了,大家全都会认为是满大夫把她甩了。
但她发现满大夫还真没什么好贬低的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你能贬他什么?只好拿他的出身开刀:“他家是农村的。”
但姑娘们全都不在乎:“家是农村的怕什么?他自己在城市里工作就行了。”
“但是——总得跟他家来往吧?”
“那又怎么样?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不理睬他们。”
“那能行的?他是个孝子——”
“不怕,不怕,孝子都是因为还没娶媳妇,媳妇一娶,你再问他娘是谁,他都不知道了。”
有的还半开玩笑地威胁说:“你什么时候想跟他吹,记得提前通知我啊,我马上接管。”
她只好换个角度贬低他:“可是他一点都不浪漫——”
大家全都不相信:“他还不浪漫啊?你到底要多浪漫才算浪漫啊?”
“他哪里浪漫了?”
“光他那长相就够浪漫了,还有那眼神——”
“什么眼神?”
“看你的眼神啊。”
“他看我什么眼神?”
“浪漫的眼神啊。”
“浪漫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眼神?”
“就是他看你的眼神啊!”
她有苦难言,终于忍不住把上次去满家岭的经历拣能讲的讲了一下,重点讲满大夫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方。
但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挺好的呀,挺可爱的呀!他还背了你呢!”
“多淳朴啊!难道你喜欢那些花言巧语的人?”
“别太挑剔了,他已经是十全九点五美了,再美就美得没肚脐眼了。”
群众的威力真大,丁乙跟几个同学这么一聊,马上就觉得满大夫的确挺可爱的,感觉如果再说他有缺点,那几个人就会开抢了。
如果说一个同学夸奖他还可以是谬奖的话,那么个个同学都夸奖他,那就不是谬奖了,总不能每个人的眼睛都瞎了吧?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于是她给满大夫打电话:“满大夫,我生日那天照的像洗出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她生怕他会说“看那个干什么?”,或者什么更绝情的话,但他很感兴趣地问:“你给我洗了一份没有?”
她只好现场撒谎:“当然给你洗了一份。”
“那我过来拿吧。”
“到哪里来拿?”
“你家呀。”
“但我现在在学校。”
“那我就到你学校来拿。”
“但我没把照片带到学校来。”
“你今天不回家?”
“我周末才回去。”
“那我周末上你家来拿吧。”
“行,周六晚上七点”
“行,我拿了就走。总共多少钱?”
她听他又是“拿了就走”,又问多少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乱说一通:“十块。”
他一点没听出她在生气,评价说:“挺便宜的,你找熟人洗的啊?”
“不是。”
“你洗的多大尺寸啊?”
“三寸。”
“难怪不得。怎么不洗大点呢?”
如果不是他的声音没变,她简直以为跟她讲电话的不是他了。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我一般是先洗小的出来看看,再挑些好的放大。”
“嗯,这样也行。用的什么相纸啊?”
她自己一向用柯达相纸,但她没注意别人用的是什么相纸,又胡乱说:“柯达的吧。”
“嗯,柯达的不错。好,那我星期六来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照片这么感兴趣,似乎也挺大方,不论价钱,只求质量,也许学生时代有摄影的爱好?或者知道自己长得帅,特爱照相?
周末回到家里,她特地对那些照片做了一番剪辑。别人相机照的,给她的都是单张,现在都给他了,她自己就没了,还得想办法从同学那里搞到底片去洗一套。不过她已经把借口想好了,就说想放大,所以需要底片。
她自己相机照的那些,她把凡是有他的都找出来给他,反正她有底片,以后还可以加洗。但她把自己照得不好的照片都挑出来,藏了起来,不能让他看到她的丑样子。
她仔细看了每张照片上的他,不管是什么姿势,不管是什么角度,他照出来都显得很帅。她也仔细看了照片上其他几个女孩,发现她们也都照得很好,个个都显得比本人漂亮,只有她一个人照得最差劲,完全没把她的优点捕捉到,搞得她犹豫起来,要不要把那些照片给他?他会不会看了照片爱上其他几个女孩了?
最后她决定还是把那些照片给他,如果他认为其他女孩比她漂亮,他要爱上她们中的一个,那也只能说命该如此。但她照得不好的那些照片,是绝对不能让他看见的。他看了她照得好的照片仍不爱她,那也只能说她自身条件有限,怪不得谁,但不能让他因为那些照得不好的照片搞坏对她的印象。
星期六晚上,他如约来了,穿着一件短袖运动衣,上面有他医学院的名字,看上去很旧了,大概是他读大学的时候穿过的。脚下穿了双皮凉鞋,也是很旧的感觉。
她在心里感慨,他穿这些破东西都这么帅,如果穿点好东西,不知道会帅成什么样了。看来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对那些长相已经很好的,就让他们贫穷一点,免得他们的尾巴翘上天去。
她见他满脸是汗,就让他到洗手间去洗个脸,她趁此机会到冰箱给他拿了瓶冰汽水。
他洗了脸出来,她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让他坐在写字桌前。他接过冰汽水,边喝边问:“照片在哪里?”
她把给他挑好的那套照片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凡是有你的,都给你洗了一张。”
但他不满足地问:“没我的能不能也让我看一下呢?”
其实他那次是主角,他的那一套基本就是所有照片,剩下的就是她父母或者她一家三口的合影了,还有几张她跟同学的合影,她想了想,也拿出来给他看。
他坐在写字桌前,一边喝汽水,一边看照片,看得很仔细。看了一会,他突然问:“我和你一起用刀切蛋糕的那张呢?怎么没看见?”
那张她照的时候眨了眼睛,像个瞎子,她藏起来了,被他问起,只好撒谎说:“可能切蛋糕时没照吧。”
“怎么没照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照了的。”
“可能——洗漏了吧。”
他看了她几眼,她尽可能装得白璧无瑕,他没看出问题来,又低下头去看照片,刚一会,又问:“还有那张我用嘴喂你吃蛋糕的呢?也没看见——”
那张她因为扭扭捏捏,又抿着嘴,没照好,她像长出三个下巴一样,她也藏起来了。
他还在查缺找漏,她眼看瞒不住了,坦白说:“那几张都只洗了一份,没给你洗——”
“为什么?”
“因为我照得不好。”
“你照得不好就不给我洗?”
“给你洗了干什么?让你天天看着我的丑相笑话我?”
他没说“你哪里丑啊”,却说了一句伤她心的话:“我怎么会天天看呢,我不上班?”
她气得杀他的心都有了,但他一点不知晓,恳求说:“拿来给我看看吧——”
她拗不过他,只好把那些丑照片都拿出来了。
他一张一张地看,评价说:“这张是有点丑,眼睛都照成红色的了,像兔子一样。不过这张一点也不丑啊,怎么也不给我洗一张?”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觉得真的不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张藏起来,遂大方地说:“你把这张拿去吧,我以后再去洗。”
他给三分之二的丑照片平了反,把那些他也认为罪大恶极的还给她,说:“算了,这几张我就不要了,是有点丑。”
她开玩笑说:“没人教过你,不能当面说女孩子丑?”
他被问愣了,好一会才说:“我没当面说女孩子丑啊。”
“你刚才不是说我丑了吗?”
“我——哪里说了?”
她指指那几张被他枪毙的照片。
他不明白:“怎么啦?”
“你刚才不是说了这几张——是有点丑吗?”
他辩解说:“我又没说你,我说的是照片。”
她见他那么严肃认真,象在论文答辩一样,不好再逗他,开玩笑说:“你怎么对照片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准备拿回家哄你父母?”
结果还被她撞对了,他很老实地回答说:“嗯,是想给我父母看。”
“为什么要用照片哄你父母?”
“不哄他们就要给我娶梅伢子。”
“你不喜欢梅伢子?”
他还是那个理由:“没见过面么,没共同语言。”
“你还没跟她见过面,怎么知道没共同语言?”
“她没上过学么。”
“她连学都没上过?”
“只上了小学。”
“那要上了什么学才跟你有共同语言?”
“医学院。”
她心一沉:“一定得上医学院才跟你有共同语言?难道你在家里还谈医院的事?”
“我开医院要帮手么。”
原来是这样!她辩驳说:“帮手是帮手,妻子是妻子,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你开医院,难道不可以雇个人做帮手吗?”
“到哪里去雇?”
“读了医学院的人多的是,只要你愿意开工资,难道还愁雇不到帮手?”
“谁愿意去山里?”
她没话可说了,看来他的轨道真的已经设定了,而且是铁定。
她问:“你以前的那个女朋友——她是学医的?”
“嗯。”
“她——愿意跟你去满家岭开医院吗?”
“不愿意。”
“你们就为这吹了?”
“不是我跟她吹的,是她跟我吹的。”
“如果你娶老婆就是要人家跟你去满家岭开医院,恐怕没人愿意做你老婆。”
“嗯,没有。”
“那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只好娶梅伢子了。”
“梅伢子不是没读医学院吗?”
“我可以训练她当护士。”
她感觉很哀伤,很无力,看来男人真的是事业的动物,爱情啊,婚姻啊,女人啊,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事业的辅助品,能辅助他们的事业的,他们才会去娶,去追,去“爱”。
她知道自己在他的事业上一文不值,她不是医学院毕业的,她也不愿意跑到满家岭去当护士,他们两人注定走不到一起。
第13节
满大夫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照片,但丁乙突然觉得他活像是在看x光片,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浪漫,甚至都不家常,完全是职业化,只差把照片举起来,对着光看效果了。
她认识他有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他的外表一点没变,但她的感觉则变了很多,刚见到他时感受到的那份神秘,那份深不可测,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他就是一个从满家岭走出来,而且还会走回满家岭去的男人,他的世界非常简单明了,他的想法非常简单明了,根本没她以前想象的那么复杂和深奥,自然也就不神秘了。
她感慨地想,也许他这样的人就该娶梅伢子那样的人,两个人都不讲什么浪漫,就是在一起过日子。
对梅伢子来说,能从更边远的乡下嫁到满家岭,而且是嫁给一个年轻英俊的医生,自己还可以学做护士,不用下田,已经是一步登天幸福之极了。
对满大夫来说,娶梅伢子虽然比娶医学院毕业的女生在学历上差一些,但也就是分工不同而已,娶个医生,满大夫可能要顺带干点护士的活;娶梅伢子,满大夫就多干点医生的活,没多大区别。
她努力想象自己跟满大夫在一起的情景,但实在想不出什么细节来,只能看到两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漫长而艰辛。
她知道跟他没有未来了,只好享受眼下这点温馨。
柔和的台灯光下,他坐在她床边的写字桌前,而她坐在床上,两人离得很近,房间不大,关着门,完全是一种谈恋爱的感觉。她还从来没邀请男人到她卧室里来过,以前小靳虽然来过她家,但都是在客厅坐着聊天。而满大夫已经几次进她卧室了,还在她床上睡过午觉。她不知道是因为让他进了卧室才产生了亲密感,还是因为有亲密感才让他进了卧室。
她很喜欢从侧面看他,觉得他侧面的线条一点不像个说话硬邦邦的山里人,倒像个满腹诗书的温柔情人。她想,幸亏他这么不解风情,如果他解那么十分之一的风情,今天就不会坐在她的卧室里看照片了,肯定早就被人抢走了。
她希望他多看会照片,无休无止地看下去,而她就这么默默地坐在他侧面,无休无止地看他。
但他终于把照片看完了,装进纸袋里,一口接一口喝汽水,结果吞得太急,不仅连打几个嗝,还把自己呛住了,一口汽水喷出来,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他急忙放下汽水瓶,去抢救装照片的纸袋子,结果又把汽水瓶搞翻了,瓶子里剩的汽水都流到了桌上。
她跑出去拿抹布,顺便从冰箱拿了一瓶汽水,开了盖子,拿到卧室来,看见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他的运动衫下摆擦那个纸袋子。
她问:“照片没打湿吧?”
“没有。”
她把汽水瓶递给他:“别喝太急了,看呛着你。”
“又给我一瓶?我喝不完了。”
“喝不完带在路上喝。”
“你不用退瓶子?”
“退也只退一毛钱。”
“一毛钱放在我们满家岭,可以买半斤盐了。”他又在桌前坐了下来,开始喝汽水,大概是在为满家岭的人节约半斤盐钱。
她擦了桌子,坐下跟他聊天:“你刚才说实在不行就娶梅伢子,那要到什么情况下才叫‘实在不行’?”
“如果我二十九还没找到女朋友,我就娶梅伢子算了。”
她觉得这个“二十九”挺怪的,怎么不凑个整数“三十”呢?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二十九?”
“因为男人三十岁一定要生仔。”
“这是不是你们满家岭的规定?”
“不是规定。”
“那是什么?”
他有点语塞:“不是什么,就是——这样的。”
“如果男人三十还没生仔,就怎么样呢?”
他答不上来。
她估计又是“全岭的人都会骂”之类。
难怪他妈妈那么关心媳妇屁股大不大呢,时间卡这么紧嘛,娶的媳妇必须是下种就活的稳产高产田才行,不然怎么能保证一年内生出一个仔来?
照这么说,她应该庆幸自己不是他的女朋友,不然的话,如果她在规定的时间里生不出孩子来,满家岭的人还不定用什么家法族规惩治她呢。那地方高山峻岭,通讯不便,他们随便把她往哪个悬崖下一推,她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他大姐一样,想请公安调查都找不到尸首。
但她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又觉得这想法太荒唐,他爸爸妈妈给她的印象,也都是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干得出推人下崖勾当的人。但如果满家岭没什么手法惩罚那些犯规的人,他们靠什么维持巩固满家岭那一套呢?那还不个个都起来造反了?
从他刚才说的来看,他还不到三十,她妈妈在她住院时打听到的也是他不到三十。但她一直觉得他不止三十了,一是他看上去不像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二是他已经做到了专家位置,应该有了一把年纪。
她爸爸有糖尿病,经常看“专家门诊”,知道一点专家门诊的道道,听说只有副主任医师以上的才能开专家门诊,而爸爸说副主任医师就相当于副教授,是副高职称。
她记得她爸爸提副高职称的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爸爸说他们这代人划不来,总是这风波那运动的,动不动就冻结职称评定,不然的话,助教五年,讲师五年,十年就可以提到副高职称,哪里会搞到头发斑白才提个副高?
按照“助教五年,讲师五年”这样推算,满大夫从毕业熬到副高职称,至少熬了十年,那怎么也得三十好几了,莫非他们医生行业的“副高”跟大学的“副高”不一样?
她狐疑地问:“你还不到二十九?”
“快了。”
“听我爸爸说,副高以上职称才能开专家门诊。”
“你爸爸开专家门诊?”
“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开什么专家门诊?”
“那他怎么这么了解专家门诊呢?”
“他看过专家门诊嘛。”
“哦,他什么病?”
“糖尿病。”
“叫他少吃点。”
她觉得他说话太不礼貌,回击说:“他是吃得很少啊。你忘了那次你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加起来还没你吃得多。”
他没觉出她话里的讥刺,很骄傲地说:“我们满家岭的人不得糖尿病。”
“那是因为你们没东西吃。”
“有东西吃也不会得。”
“为什么?”
“种好。”
她很不喜欢他这种傲慢的口气,好像在说她家种不好一样。不过她也想不出什么话驳倒他,虽然满家岭的人不得糖尿病可能是因为穷,但她无法证明,所以干脆打住,扯回自己关心的话题:“你们医院提副高职称不看工作年限?”
“怎么不看?”
“那你怎么能在三十岁之前就提了副高?”
“谁说我提了副高?”
“你没有啊?那你怎么能开专家门诊?”
“我顶替我导师。”
“顶替你导师?”
“他出国了。”
“哦,还兴这样啊?”
“就几个月么。”他面有得色地说,“他带的研究生也是我在带,他走的穴也是我在走。”
“你还会——唱歌?”
“不会。”
“你不会唱歌怎么走穴?”
“我走的是大夫的穴。”
“大夫是什么穴?”
“做手术。”
“别的医院叫你去做手术?”
“嗯。”
难怪他这么忙!她安慰说:“等你导师回来了,你就不用顶替他干这些活了。”
但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前景,情绪骤然下跌,好一会才说:“其实病人都说我比他医术好,他们说我导师回来了他们也不找他看了,找我看。”
她觉得那好像有点危险,搞不好会得罪他的导师,很想提醒他一下,但又觉得病人只不过是临时哄哄他而已,谁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现在他导师出国了,病人就来拍他的马屁,好让他给他们精心治疗。等他导师一回来,那些病人肯定都跑去拍他导师马屁去了。
就她个人来说,她对他和他导师谁个武功更高不感兴趣,反正她没有第二条阑尾要割,其他外科疾患离她也很遥远,就不扫他的兴了,遂又扯回自己关心的话题:“既然你们满家岭的男人三十岁一定要生仔,你怎么不早点结婚呢?”
他答不上来,茫然地看着墙上的挂历。
但她猜出来了,很可能是被那个医学院毕业的女朋友给拖惨了,他可能一直以为能跟那个女朋友结婚的,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个人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夫妻俩到满家岭去开医院,一个搞外科,一个搞内科,或者一个搞男科,一个搞女科,事业婚姻双丰收。
但那个女朋友去了满家岭一趟,发现那里条件太艰苦了,于是打了退堂鼓,这下就把满大夫给害惨了,一拖就拖到了快三十,大好的光阴都给拖没了。
她问:“现在只剩下一年多时间,你能担保这点时间里你能结成婚?”
“能。”
“梅伢子会在那里等着你?”
“她等我干什么?”
“就是啊,如果你二十九岁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你怎么办?”
“那就桃伢子吧。”
“桃伢子是谁?”
“梅伢子的妹妹。”
“如果桃伢子也出嫁了呢?”
“那就杏伢子吧。”
“杏伢子是谁?”
“梅伢子的妹妹。”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有三个梯队在那里等着你啊?难怪你不着急。”
他也跟着笑。
她问:“你怎么转来转去转不出梅伢子那一家呢?”
“不是一家,是——一个村的,都是亲戚。”
“那你怎么转来转去转不出梅伢子那个村呢?”
他搔搔脑袋:“只有那里的人才愿意嫁到满家岭来么。”
说来说去还是转不出满家岭!谁愿意嫁到满家岭去,他就娶谁,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都是他开医院的帮手,生孩子的工具。
她提醒他说:“就算你赶在二十九岁的时候结了婚,你怎么能担保一年当中一定能生出伢来呢?”
“肯定能的。”
“为什么?”
“种好。”
“你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你种好?”
“因为岭上的人种好。”
她现在已经知道他说的“岭上的人”是谁们了,就是满家岭的男人,不包括满家岭的女孩。满家岭的女孩不叫“人”,叫“女”,所以有“满家岭的女不能嫁满家岭的人”的说法。而满家岭的媳妇们,既不是“人”,也不是“女”,只是“田里的”,或者“谁谁屋里的”,等到有了儿子,就是“谁谁他妈”,如果没儿子,就再生,躲到外面去生,一直生到有儿子为止。
她真替梅伢子捏把汗:“就算你们满家岭人的种好,但光有好种没有好田也不能保证你一年内生出孩子来呀。”
“田没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
“我妈替我相过的。”
“相谁?相梅伢子?”
“嗯。”
“你们满家岭现在还兴父母——给儿子相媳妇?”
“我没空回家么。”
“那你妈妈帮你相了梅伢子之后怎么说?”
他忸怩了一下,说:“我妈说梅伢子长得太粗了,但是——肯定会生养。”
“长得太粗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骚着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
“太胖?”
“不是。”
“太壮?”
他点点头,补充说:“皮肤不好,山风吹的。”
“你不喜欢长得粗的?”
他憨厚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妈说我被城里人带坏了。”
“你不喜欢太粗的人,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答不上来,准备开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十元钞票,放到桌子上,推到她面前。
她没谢绝,但也没拿那钱。
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中的纸袋:“这些照片哄他们半年没问题的。”
“干嘛要用照片哄呢?不是还可以找人冒充吗?”
“到哪里找人冒充?”
“我不是可以冒充吗?”
他不太相信地看着她:“你国庆——还能冒充?”
“怎么不能?”
“你春节还能冒充?”
“怎么不能?”
“你到那时还没男朋友?”
“有也不碍事。”
他很开心:“真的?那太好了,还是我给你出路费。”
她心情矛盾地看着他,看到他开心,她也很开心,但想到自己对他的意义只在冒充女朋友上,又很心酸。
他一点没觉察,喝完了第二瓶冰汽水,打了几个嗝,上了一趟厕所,就告辞了。
她照例送他下楼。
到了楼下,他照例说:“我走了”。
但这次她不再勉强要远送他了,也不再想法挽留他,知道这些都没用,他根本就不懂,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他现在肯定在惋惜看照片用掉的时间,急着赶回实验室去。
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她想起徐志摩那首《偶然》,以前她每次读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悲凉,但不明白悲从何来,今天好像终于搞明白了。
她回到家,看着他坐过的椅子,发了一会呆,然后凭着记忆,把徐志摩的《偶然》抄在那份挂历上,不过做了些篡改: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然投影在你的山心——
我曾经讶异,
也曾经欢喜——
以为可以永远追随你的踪影。
你我相逢在医院的病房,
你有你的,我没我的,方向;
我记得也好,
最好我忘掉,
在这交会时你放的光亮!
第14节
虽然还有国庆和春节冒充满大夫女朋友的机会,但丁乙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期盼了,甚至有点后悔答应了他,想到那漫长的路途,她就心里发毛。
如果说第一次答应冒充他的女友,还满怀着希望,以为会弄假成真的话,那么这次明明知道跟他没戏,怎么还会答应他,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现在她只希望他在这段时间内能找到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满家岭了。但一想到他某天会打个电话来,说“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国庆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万分失落。
那段时间,她很怕接电话,怕是他打来报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电话来了。
她刚报了山门,他就劈头盖脑地问:“你要不要几子?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几子是什么?”
“是一种动物。”
“是你们满家岭才有的动物?”
“不是,到处都有。”
“到处都有?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字典里都有嘛,就是上面一个‘鹿’,下面一个‘几’。”
“哦——-,你说的是‘麂子’。”她疑惑地问,“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她没看见过麂子,但从“麂”这个字的构造猜出应该跟鹿差不多,于是眼前浮现出一头可爱的梅花鹿来,头上长着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满大夫一点不解风情,双手紧抓鹿角,拖着拽着去挤公车。她忙说:“不用,不用,你送来了我在哪里养它?”
“又不是活的,你养它干什么?”
“哦,死的?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爸猎的。”
她眼前又浮现出他扛头死鹿挤公车的画面,觉得有点恐怖:“你爸猎的?什么时候——猎的?”
“去年。”
她几乎闻到一股死动物的腐臭味了,推脱说:“我不喜欢——死动物——多臭啊。”
“一点不臭,风干了的。”
这回她眼前浮现出的是他扛头鹿标本挤公车的情景,那鹿被开了膛,压平了,四脚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个超大的风筝。他在车里挤来挤去,大风筝扎在周围的乘客身上,赢得一片叫骂声。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啦,风干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妈特意请人带来的——”
“哦,你妈请人带来的?那还是你留着吧。”
“是带给你的。”
“带给我的?”
“嗯。”
“她怎么想到——带东西给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点忘了这档子事。”
他解释说:“前几天满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妇跟你一起住院的那个,他是满家沟的人,我请他把照片带回去给我爸妈看,我妈就请他带了一些麂子肉来给你吃。”
原来是麂子肉!怎么不早说呢,差点把人吓死。
她问:“真的?专门带给我吃的?”
“嗯。”
“是带给我们——两人的吧?”
“嗯。”
“那——我们两人分吧。”
“我又不做饭,分了有什么用?”
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真是——太感谢她老人家了,还没忘记我。”
“我妈说你爱吃熏山鸡,想再带给你几只,但我家的熏山鸡上次全都给你了,现在又打不到山鸡,只好给你带了麂子肉。我妈说风干的麂子肉比熏山鸡还好吃。”
“太谢谢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给你送过来?”
“你忙不忙?忙的话我自己过来拿。”
“有点重,我给你送过来吧。”
“好。星期六晚上七点?”
“行。”
星期六晚上七点,他按时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有校名的旧运动衣,还是满头大汗,但这次他不用她带领,自己主动说:“我去洗个脸。”
她赶快去冰箱拿饮料,这回没拿汽水,拿了一罐可乐。
他洗了脸回来,指指地上的一个布口袋:“麂子肉在那里面,你找个东西装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饮料递给他,到厨房去找了个塑料袋,把布袋给他腾出来,还把上次装山鸡的布袋子也找出来,一并还给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饮料,大概又是怕浪费了。
她问:“你不坐一会?”
“不了,我还要做实验。”
她诱惑说:“我把几张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马上忘了实验的事:“想看,在哪里?”
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放大的照片,有他们两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认为自己照得比较出色的几张。
他一屁股坐在写字桌前,边喝饮料,边一张张仔细看。
她恭维说:“你很上相,每张都照得很好。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可以去做电影明星?”
她生怕他被她的高帽子压扁了,但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试过镜。”
“啊?真的?那你怎么没去当电影明星呢?”
“没试上。”
“为什么?”
“表演搞砸了。”
“表演什么?”
“去火车站送女朋友。”
她笑起来:“那是太难为你了。”
“为什么?”
“你根本就不会送人嘛,怎么表演?”
他仿佛受到了侮辱,辩驳说:“谁说我不会送人?毕业的时候,我送过好多人去火车站。”
“是啊,但是你没送过女朋友嘛。”
“送女朋友不也是送吗?”
“当然不同哪,你得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嘛。”
他不响了,大概在琢磨什么叫做“依依不舍”。琢磨了一会,很洒脱地说:“反正我也不想当电影明星,他们不要我算了。”
“那是考官太没眼力了。像你这样的,根本不用表演,就往那里一站,就能迷倒很多观众——特别是女观众。”
“你瞎说,我天天站在医院,没哪个被我迷倒嘛。”
“你那些女病人没被你迷倒?”
“是麻倒吧?”
她格格笑起来:“等女病人从麻醉中醒来,没被你迷倒吗?”
“没有。她们都痛倒了。”
“痛完了呢?”
“就出院了。”
她简直要笑滚了,真是相声演员啊,看这包袱抖得,一包接一包。
他又埋头看照片,看了一会,拿起一张他跟丁家三人的合照说:“这张照得真好,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一家人。”
她看了一眼照片,的确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爱,老的两个坐在前面,两颗头靠得近近的;小的两个站在后面,两条臂挨得拢拢的。四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连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张他们两人的合照:“这张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两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两口子了。”
“为什么?”
“因为不相配。”
“为什么不相配?”
“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
“你现在不也在城里吗?”
“但我家是农村的。”
“现在谁还管这些?”
他想了一会,说:“你是教授的女儿,我爹妈字都不认识——”
“又不是我爹妈跟你爹妈结婚。”
他愣了一阵,叹口气说:“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说的这么想就好了。”
“当然有啊。”
“谁?”
“我呀。”
他艳羡地说:“那你的男人太有福了。”
“我没男人。”
“我说错了,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男朋友。”
“你到现在还没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钱财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认真地想了一下,提议说:“你可以叫你爸爸帮你找,你爸爸是大学教授,肯定认识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欢大学里的——人才。”
“那你喜欢哪里的人才?”
“我喜欢——医生。”
“嗯,医生也是人才,跟大学的职称是一样的。”
“你们科里有没有什么人才?”
他思索起来:“我们科里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结婚了,只有两个没结婚,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小邓,不过他有女朋友,快结婚了——”
“你呢?”
“我?”
“你还没女朋友吧?”
他好像觉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样,不快地说:“你知道还问。”
她厚着脸皮说:“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条件不够啊。”
“你不是人才吗?”
“我人才倒是人才,但是我别的条件不够啊。”
“什么条件?你是农村人?你爹妈没文化?我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
他看了她一会,问:“你刚才说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干嘛要说?”
“你是说你——不嫌弃我是农村人?”
“不嫌弃。”
“你是说你——不嫌我爹妈没文化?”
“嗯。”
“你是说——”
她搂住他的脖子:“你别‘你是说,你是说’了,我说了什么你都听不见吗?”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听得见。”
“那你听不懂吗?”
他红着脸,喃喃地说:“是我发梦吧?”
“不是发梦,是真的。我喜欢你,从住院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很惊讶:“从住院的时候?那有——好几个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等你来追我呀。”
“你都没告诉我,我怎么好追你呢?”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会不会来追我?”
“会。”
“你怎么追?”
“你叫我怎么追,我就怎么追。”
她笑起来:“我叫你怎么追,那还叫追?”
他一脸迷茫:“但我不知道怎么追。”
看来指望这人主动是没戏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是不是我叫你怎么追,你就怎么追?”
“嗯。”
“我叫你——想我,你想不想?”
“想。”
“我叫你——给我打电话,你打不打?”
“打。”
“我叫你周末上我家来吃饭,你来不来?”
“来。”他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你说的都是一些好事呢?”
她被他搞糊涂了:“都是好事不好吗?”
“但是你——不是应该叫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吗?”
“你不想做的事?比如说——”
“比如不给家里寄钱啊,过年过节不回满家岭啊,不跟乡下人来往啊,不抽烟喝酒啊,吃饭不能有声音啊,这样子的——”
她很感兴趣地问:“是不是以前有谁这样——要求过你?”
“嗯。”
“谁呀?今年跟你吹掉的那个女朋友?”
“不是——”
“你还谈过别的女朋友?”
“没有。”
“没女朋友怎么会有人——给你提这些要求呢?”
“提要求在先嘛。”
“这人是谁呀?”
“是我的同学——她说这是对我的考验,如果我把她提的都做到了,她就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做到了没有呢?”
他垂头丧气地说:“没有——我没通过考验。”
她心里涌起一股怜悯:“我不会这样考验你的。”
“但是你不考验我,怎么会——喜欢我呢?”
“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
他好像很喜欢这句话,像背格言一样重复了几遍:“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那你是真正喜欢我啰?”
“嗯。”
他高兴得不知所措,傻笑了一阵,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我从现在起,叫你什么呢?”
“随便你。”
“我不想叫你‘乙伢子’,不好听。”
“那就不叫‘乙伢子’”。
“但是‘丁伢子’也不好听。”
“那就不叫‘丁伢子”。”
“那我叫你什么呢?”
“就叫‘丁乙’啰。”
他不肯:“那不行的,那就不像女朋友了。”
“那你自己想个好名字啰。”
他忸怩了一会,红着脸说:“我想叫你‘宝伢子’——”
她差点笑喷,“宝伢子”,这么老土的名字,她才默念了一下,嘴里就能闻到一股土腥味了,但她见他一副极为诚恳且立等批准的样子,没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问道:“为什么要叫我‘宝伢子’?”
“你是我的宝呀。”
她心里一热:“好呀,你就叫我‘宝伢子’吧。我叫你什么呢?”
他又忸怩起来:“随便你。”
“我叫你‘达令’吧。”
“是你们那里‘宝’的意思?”
“是英语里‘宝’的意思。”
他狐疑地说:“英语里的‘宝’不是treasure吗?”
“呵呵,你英语还不错呢,还知道treasure是‘宝’的意思?”
“我一直都在学英语嘛。”
这个她可没想到:“真的?为什么一直学英语?想出国?”
“不是,需要看资料。”
“那你怎么不知道‘达令’是什么意思呢?”
他好像受到了伤害,辩驳说:“我学的都是跟我专业相关的英语。”
她发现他在专业技术方面自尊心很强,容不得一丁点怀疑和打击。她不敢笑他了,很认真地说:“我就叫你‘小满’吧。”
“那不行的,小满是外人叫的,你得用个不同的名字叫我才行,不然就不像我的女朋友了。”
“那我也叫你‘宝伢子’吧。”
他满意了:“我也是你的宝。”
第15节
丁乙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上,好像昨天还是旧社会,今天就跨入了新社会,搞得她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急需得到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
但她的那个“宝”偏偏就不给她送证据来,半个星期过去了,他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打电话过去。
他听见是她的声音,显然还是很激动的,但一声“宝伢子”叫过,紧跟着就来了一句很不浪漫的正文:“麂子肉好不好吃?”
“还没吃呢。”
他很失望:“还没吃?”
“我在学校嘛。”
“学校不让吃麂子肉?”
“不是,但我在学校没地方开伙,吃食堂。”
“哦。”
她许诺说:“这个周末做了吃。”
“你肯定会喜欢的。”
她娇嗔道:“怎么这几天你不给我打电话?”
“啊?你——上次——说了——叫我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我没听见啊,你什么时候说的?”
她被他口气里的诚惶诚恐逗笑了:“我没说你就不打?”
“你的意思是没说也要打?”
“嗯。”
“好,我待会就给你打。”
她实在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我现在刚给你打了电话,你干嘛待会又给我打电话呢?”
他认真探讨说:“你的意思是一天只能打一次?”
“呵呵呵呵——随便你吧,你愿意打几次就打几次,我不怕多。”
过了一会,他真的给她打电话来了,但两边互换了“宝伢子”之后,他就没了下文。
她问:“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你叫我给你打电话的吗?”
她只好慢慢诱导他:“你这几天——想我了没有?”
“想了。”
“真的。”
“嗯。”
“你想我什么了?”
“我想——宝伢子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全天下再没有谁比宝伢子对我更好的了。”
她感动了,柔声说:“那是因为你——值得啊。”
“我也会对你好的。”
“那好啊。”
“真的。”
“我知道你是真的。这个周末上我家来吃饭吧。”
“谁要过生日?”
“没谁过生日呀?”
“就这么无缘无故来吃饭?”
“怎么是无缘无故呢,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嘛,周末当然要在一起吃饭——”
“但是我周末要走穴——”
“到哪里走穴?”
“c县。”
“周末两天都要走穴?”
“嗯,给我安排了三台手术。”
她没办法了:“那好吧,你去走穴吧,下星期怎么样?”
“下星期也要走穴。”
“连下星期都安排好了?”
“一直排到月底了。”
她很无奈:“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
“你想在一起?”
“你不想在一起?”
他没吭声。
她撒娇说:“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叫什么——爱我?”
他又诚惶诚恐了:“我没说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你想吗?”
“想。”
“那你星期五晚上到我家来玩吧。”
“可是我星期五下班之后要赶到c县去。”
“晚上就赶过去?”
“不然怎么来得及做星期六早上的手术呢?”
“那星期四晚上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就星期四晚上,我先不上实验,从你那里回来再上。”
她星期四下午就跑回家了,早早地吃了晚饭,洗澡洗头打扮一番,又把卧室收拾一通,就坐那里等他。
他按时赶来,没穿那件著名的旧运动衣,穿了件汗衫一样的东西,没领,很旧,极薄,一边的袖子已经部分脱离了主体,露出肩膀来。
她吃惊地问:“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他把垮下来的袖子徒劳无功地往上拉了拉,说:“没有,挤车的时候扯破的。”
她立即跑去找了件爸爸的t恤来,叫他换上。
他拿着t恤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回到她卧室,已经换上了,脸也洗过了,t恤有点短,但不影响他的气宇轩昂。
他不用指点,就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上,喝她给他准备的冰镇饮料,但两眼直愣朝前,望着墙上的挂历。
她起初以为他在看那首她篡改过的《偶然》,正想把挂历翻个面,却发现他并没看《偶然》,看的是“茫然”,大概还不习惯于谈恋爱。
她也是第一次正式谈恋爱,真不知道该怎么谈,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找点话说,这呆子会一言不发地从头坐到尾,说不定还会要求回去做实验。她无话找话地说:“这几天忙不忙?”
“忙。”
“忙些什么呢?”
“还不都是那些事。”
哼,启而不发!她只好把自己这几天的鸡毛碎皮汇报了一番,然后就没话说了。她暗自纳闷,不知道别人谈恋爱在讲些什么?怎么那么多话说呢?怎么我们就没什么话说呢?
闷坐了一会,他问:“你家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她想了一下,没想出什么事来:“没有,怎么啦?”
“没有我就回去了。”
她不高兴了:“才坐了这么一下就要回去?”
“坐这里没什么事么。”
“难道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坐这里?没事你就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望了她一眼,大概发现她脸色不对头,吓坏了,惶恐地看着她。
她心软了,开导说:“你没听人家说,谈恋爱就是要谈?不谈,怎么能叫谈恋爱呢?”
他恳求说:“那你快谈吧。”
“你怎么光叫我谈?你自己不谈的吗?”
“我不知道谈什么。”
“你心里没话要对我说?”
他想了一会:“心里有话,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嘛。”
“我心里就是想——你对我太好了!”
怎么这人就这么一个段子?她正在琢磨应该怎样进一步启发他,他却将起她的军来了:“现在该你了。”
“该我什么?”
“该你谈了。”
“谈什么?”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谈。”
她笑起来:“呵呵,谁说你老实?你还挺狡猾的呢。”
“是该你谈了么。”
她学他的样:“我心里想的也是——你对我太好了。”
“你这是学的我的话。”
“你也学了我的话的。”
两人都笑起来。
笑完了,他主动开一话题:“我把我们的事告诉科里的那些小护士了。”
“真的?这么快?”
“她们老给我介绍对象,又总是成不了,每次都是女的那边嫌我是农村人,这次她们又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就对她们说:你们不用给我介绍了,我有女朋友了,城里人!”
她好奇地问:“是吗?那她们怎么说?”
“她们问是谁,我就说是你,她们不相信,叫我拿证据出来——”
“你怎么办呢?”
“我就把那些照片给她们看了,她们才相信了。”
“那些照片你不是早就有了吗?以前没给她们看过?”
“我不能撒谎啊。”
“你们科里的小护士是不是有点喜欢你?”
“不喜欢。”
“不喜欢怎么老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因为我年龄大了嘛。”
“那又怎么老是介绍不成呢?”
“我是农村人嘛。”他眉飞色舞地说,“现在我不需要她们介绍了,我有女朋友了!”
她心里暖暖的,看来他还是很以她为骄傲的。她问:“那些小护士觉得我们俩——相配么?”
“不相配。”
“为什么?”
“她们说你是城里人,又是教授的女儿,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她们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些旧思想?”
“这不是旧思想,现在人都这么想的嘛,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我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们都觉得你有点怪。”
“你觉得我怪吗?”
“嗯,有点怪。”
她捶他一拳:“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龇了一下牙,咧了一下嘴,但没还手,笑嘻嘻地说:“你打得一点也不痛。”
“那些小护士还说了什么?”
“她们问我是怎么追到你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没追你。”
“你这么说的?”
“嗯,我说是你自己喜欢我的,从住院的时候起就喜欢我了。”
她差点跳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又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不是你——这样告诉我的么?”
“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对外人这样说。”
这个逻辑把他转糊涂了:“为什么?”
“因为——因为——女孩子爱面子嘛,你怎么能对外人说是我——追你呢?”
“我没说你追我呀。”
“你没直接说我追你,但是你说你没追我,又说我从住院就喜欢你,那不等于是说我追你吗?”
他在心里演算了半天,大概终于发现1不等于3,2不等于3,但1+2就等于3了,于是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不由得呆在那里了。
她又心软了,拍拍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别这样说就行了。”
他想亡羊补牢:“那我明天去对她们说,你不是从住院起就喜欢我的,你是上星期才——”
她呵呵笑起来:“算了,算了,快别描了,越描越黑。”
他又自作聪明:“那我明天给她们嘱咐一下,叫她们不要往外传。”
“呵呵呵呵,快别无事生非了,你越叫她们不传,她们越要传——”
他皱着眉头说:“她们怎么能这样——”
“算了,算了,不怪她们,不怪她们。呵呵呵呵,防你之口如防川,越防你暴露得越多,你以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仍然皱着个眉头,苦着个脸,好像不太明白她在乐什么。
她笑了一阵,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答不上来。
“是不是我一进医院,你就喜欢上我了,所以你亲自给我动了手术?”
“我没亲自给你动手术啊。”
她大吃一惊:“什么?我的手术不是你做的?那是谁做的?”
“肯定是实习大夫,阑尾炎这样的小手术,都是实习大夫做。”
“是个实习大夫做的?那怎么我妈听人说是你做的?”
“只要是我带的实习,做的手术都算我头上的。”
“天啊,哪个实习大夫?是男的还是女的?”
“应该是个男的吧。”
她气得乱捶他:“你怎么安排个男的给我做手术?”
“哪里是我安排的?轮到谁就是谁,那段时间我带的实习都是男的。”
这段浪漫史就算被他“咔嚓”了,她心不甘,再查下一段:“那次查房的时候,你是不是特意把那帮人带走的?”
他迷惑不解:“哪帮人?”
“就是那帮跟你一起查房的人啊。”
“医学院的学生?”
“嗯。”
“我把他们带哪里去了?”
“你把他们带到别的病房去了。”
“哦,那就是查完你那间病房了。”
“不是你怕我害羞才把他们带走的?”
“查房害什么羞?”
“但你们没查我呀。”
他想了一会:“可能是查漏了,但我记得我后来补查了的吧——”
她大失所望,又捶他几拳:“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又诚惶诚恐了:“早知道是哪样?”
她不想再往下拷问了,估计换病房什么的,也不是她猜想的那么浪漫,他根本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以前对她也没什么浪漫的想法,直到她提出要做他女朋友的那一刻之前,他都没爱上她。
不过在她提出来之后,他还是欣然接受的,看来对他这种人,只能既往不咎,着眼未来。
但未来也不美妙啊,他已经快二十九了,三十岁就得生伢,如果生不出伢来,他还会跟她在一起吗?他妈妈说过她屁股太小,怕不会生养,那个四爷也这样说过。如果他们拿这点来挑唆他,很可能等不到他三十岁,就能把他们的事挑黄,因为他太遵从满家岭那一套了。
她担心地问:“记得我到你家去的时候,你妈妈说我——那里太小。她这次看了照片还有没有这样说?”
“说什么?”
“说我那里太小啊。”
“哪里太小?”
她估计跟他没什么可含蓄的,只好直话直说:“屁股太小。”
“她没说。”
她心头一喜:“真的?”
“照片照的是脸,又不是照的屁股。”
原来是这个原因!她问:“你呢,你觉得呢?”
他望了她一眼:“你坐在床上,我看不见。”
她无奈,只好站起来,走到一边去,转来转去让他看。
“光看没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肉。”
她走到他跟前,站在他两腿间,他很学术地摸了一下,很学术地说:“你的盆骨应该不算小,但你屁股上没肉,就显得有点小。没关系,结婚之后会长大的。”
“什么?结婚之后会长大?为什么?”
“激素的原因吧。”
“那我不结婚了,我不想那里长大。”
他有点为难,想了一会,很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少同房,那样可能好一点。”
她笑得倒进他怀里,他像接住了人家扔过来的一袋山薯一样,扔了又可惜了,放又没地方放,只好端在手里,这里望望,那里望望,好像在找合适的地方把她贮藏起来。
她骑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你太好玩了,我要被你逗得笑死了。”
他连连推她:“别这样,别这样。”
“怎么啦?”
“天热,穿得又少,这样会出事的。”
第16节
现在丁乙就盼着她“宝伢子”的导师快快回来,不然的话,他忙得飞起来,周末要去“走穴”,白天要上班,晚上做实验,还要带研究生,根本没时间跟她在一起。
她总觉得不在一起就不像谈恋爱的样子,最后,她想了个好主意,于是给他打电话:“宝伢子,你今晚做不做实验啊?”
“做呀。”
“我到你实验室来玩,好不好?”
“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
“我帮你翻译资料啊。”
他马上答应了:“好啊,好啊,你是学英语的,你来帮我翻译资料,可以省掉我好多时间。”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他的医院,他在大门那里等她,见到她就带着她去了医学院那边的实验室,一进实验室就把她带到一张写字桌前,指着桌子上面一叠复印的资料说:“就是这篇,你帮我翻译一下。”
她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文章,天,劈头盖脑就是几个不认识的单词,蒙都蒙不出来的那种。她紧张地问:“有没有医学方面的英汉词典?”
“有。”他一边给她拿词典,一边问,“你学英语的还要查词典?”
“我又不是学的医学英语。”
“哦,我以为学英语的什么词都认识呢。”
“那你们学医的就什么病都会治?”
“当然会治。”
“那你们还分什么外科内科呢?”
“有条件就这样分分,没条件就什么都会治。”
她开玩笑说:“未必你还会——接生?”
“当然会哪,我实习的时候就接过生。”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实习的时候什么科都去过,不然我回满家岭开什么医院?”
她发现他在实验室还挺能说的,不像在她家的时候,逼半天才说几句话。
但他没时间跟她说话:“你在这里翻,我去那边做实验。”
“行。”
她聚精会神地翻译起来,很快便发现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便有词典,还是很难翻,因为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有那些词,真是太长了,动辄就是几十个字母,从词根到词缀,全都是陌生的,刚查过词典,过一会又忘了,又得查词典,还有些词典上都查不到,只能连猜带蒙瞎翻,好不容易翻译了一小段,从头到尾看一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感觉。
她懊悔得要命,干嘛揽这么个苦差事呢?说帮他翻译资料,其实是为了跟他呆在一起,但结果却是他干他的,我干我的,而且我的还这么难干,这倒是为了什么?
不过她现在已经给自己上了套子,想不翻也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翻。
好不容易翻译了三小段,要上厕所了,跑去找他,见他正在一个玻璃罩子一样的东西旁边忙碌,人坐在玻璃罩子外面,手伸在玻璃罩子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挺科学的样子。
她问:“厕所在那里?”
他不理她。
她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理她。
过了好一会,他才把手从玻璃罩子里抽回来,关上罩子,说:“我带你去。”
她跟着他出了实验室的门,他指着拐角处说:“就在那里。”
她以为他至少会陪她走到厕所门边,但他没有,像党中央一样,指明了方向,就不管你如何到达目的地了,由着她自己去摸索,令她有点不快。
她上了厕所回来,发现他正在看她翻译的东西。她心虚地说:“翻译得不好——”
他不客气地问:“你看不懂原文啊?”
“看不太懂。”
“那你别翻了吧,你翻错了可就害了我了,我不想一句句对着原文看你翻得对不对,那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己直接看原文。”
她原以为自己的英语肯定会比他强,帮他翻译是对他的极大帮助,哪知道翻译他那个专业的东西还不如他,而他又这么不给面子,真叫她又羞又气。
她生气地说:“你送我回去吧。”
“我上着实验,怎么送你回去?”
“那怎么办?”
“你要回去自己回去啰。”
“这么晚了,我自己怎么回去?”
“那你等我做完这个实验再送你。”
她没办法,只好又在桌边坐下。但她不想翻译了,翻了也白翻,连句好话都讨不到。
他又回去做他的实验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十分无聊,越想越气闷,这谈的什么恋爱啊?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一起逛街看电影了,主动跑来跟他呆在一起,还被他这么冷落,这么挑剔。
这种男朋友,真不如没有!
她想赌气打车跑回家去,但从医学院到医院大门还有好长一段路,一个人走有点害怕,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赌气,毕竟是她自己要跑来的,跑来了又翻译不好,怪谁呢?只能怪她自己。
她趴在桌上打盹,打着打着,就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推醒了:“喂,醒醒,可以回家了。”
她睡眼朦胧地问:“你实验做完了?”
“嗯。走吧。”
她跟着他往外走,出了楼房大门,觉得外面好凉,不由得抱紧了双臂,而他也不知道体恤一下民情,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或者搂着她,给她一点体温,就那么自顾自地在前面走,让她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
走了一会,她发现不是在向医院大门那里走,她问:“我们这是走哪里去啊?”
“我宿舍。”
“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太晚了。”
她的心咚咚跳起来,不知道是该跟他去宿舍,还是坚持让他送她回去,矛盾犹豫之间,已经来到了他宿舍门前。
他用钥匙开了门,自己先走了进去,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把地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踢到旁边去。她跟进去,发现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桌,两把椅子,地上乱扔着一些报纸书籍鞋袜脸盆之类的东西,床单扯得歪歪斜斜,被子乱堆着,一角垂到地上去了。
他走到床前,把被子往床角落使劲推了推,用勤劳的双手开垦出一块空地,说:“你睡这里吧。”
“你在哪里睡?”
“我到值班室去睡。”
“我一个人在这里睡很怕。”
“怕什么?”
“这是生地方。”
“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陪?”
她气昏了:“我不在这里睡,我要回去。”
“这么晚了,公车都没有了,怎么回去?”
“我去打的。”
“你一个人打的不怕?”
“你陪我。”
“我把你送回去,哪里有车回来?”
“你打的。”
“我疯了,花那么多钱打的跑来跑去。”
她气哭了,他顿时慌了:“哭什么,哭什么呀?不就是要我陪你吗?我陪你,我陪你。但你别碰我。”
她心说,这回你真的放心,打死我都不会碰你了,等明天早上我回到家,就打电话告诉你,跟你吹!
她只把鞋脱了,和衣躺到床上,发现他床上有股很浓的男人味道,呛死人,只好仰躺着睡。
他拿了脸盆毛巾,出门去了,过了一会转回来,坐在写字桌前看资料。
她估计他今晚不准备睡觉了。她想睡着,但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她提议说:“算了,你来睡吧,我起来坐会,反正我也睡不着。”
“你睡不着?”
“嗯。”
“那就让我睡吧,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起了床,把位置让给他,他躺下一会就睡着了。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越想越没意思,这就是恋爱?这就是爱情?怎么一点恋爱的感觉都没有?除了有个名义上的男朋友,她的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一个人。或许还变糟糕了,以前没男朋友,她还不用惦记着约会,现在有了男朋友,不约会就像工人不上班,农民不下地一样,问心有愧,还怕别人查岗。
但这约的什么会呀?他根本不稀罕跟她在一起,嫌她是个麻烦,是个包袱,如果今天没有她在这里,他还可以多睡会。
她无声地哭了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哭着哭着,发现他一点都不知道,仍然睡得呼呼的,不由得化悲痛为愤怒,忿忿地想,我还在这里压低声音哭,怕吵着了你,而你呢?睡得死猪一样,只怕我把喉咙哭哑了,都不会搅了你的清梦。
想到这里,她也不压抑自己的哭声了,放肆地抽搭起来,决计要把他哭醒。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被哭醒了,揉了揉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在哭?”
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不解地问:“怎么啦?你饿了?”
她不回答,继续哭。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筒饼干:“吃点饼干吧。”
她一看,还是上次带回满家岭的那种饼干,说不定就是那次剩下的。
她不吃,继续哭。
他自己吃了几块饼干,边吃边问:“到底是怎么啦?”
她哭泣着说:“我要跟你吹!”
他大吃一惊,差点被饼干噎住:“什么?”
“我要跟你吹!”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我。”
“谁说的?我可没说我不爱你。”
“你没说,但你心里就是不爱我。”
“你瞎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样的?”
她想列举一些罪状来控诉他,但发现没什么可列的,列什么?难道就列“你太忙,不陪我”?或者“你不该说我翻译得不好”?或者“你不该为了省钱不打的送我回家”?
她发现他真是个狡猾的罪犯,他犯下的罪行可以把你气死,但真的要指控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一条法都没犯。
不过,既然发现他没犯什么法,而她也终于用哭声搅了他的清梦,她心里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如果他现在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几句,她就会原谅他,如果他来吻干她的泪水,那她就要以身相许了。
但他显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坐在那里诚惶诚恐,小声说:“宝伢子,你真的要跟我吹?”
她咬紧牙关说:“真的。”
他恳求说:“别跟我吹,我会对你好的。”
“你怎么对我好?”
“你要我怎么对你好,我就怎么对你好。”
她想说,我要你现在搂住我,但她有点说不出口,而且觉得要她说出来他才知道搂她,也太不浪漫了,只好迂回地说:“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是跟你在一起呀。”
“现在是在一起,但是你总是忙,总是忙,从来都没时间陪我。”
“我现在不是在陪你吗?”
“你哪里是在陪我,你睡得——呼呼的——,把我一个人丢这里——”
“你说你没瞌睡,我才来睡的呀,怎么又成了把你一个人丢这里呢?现在你来睡吧。”他说着就从床上下来,把位置让给她。
但她不肯去睡,他拉她,她不动,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让她躺下。她小声说:“我要你也来睡。”
他犹豫了一下,在她旁边躺下。
她侧过身,搂住他。
他推她:“别这样,别这样,这样要出事的。”
“出什么事?”
“出—不好的事。”
“我不怕。”
“但是我怕呀。”
“你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问:“你还是红姑娘吧?”
“什么红姑娘?”
“红姑娘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没听说过。”
“红姑娘就是——就是——还没破身——”
这个“破身”好难听!她没好气地问:“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处女?”
“嗯,就是你们说的处女。”
“你问这干什么?”
“问问。”
“是红姑娘怎么样,不是红姑娘又怎么样?”
“是红姑娘就——不能碰你。”
“为什么?”
“规矩。”
“什么规矩?满家岭的规矩?”
“嗯。”
“碰了就怎么样呢?”
“就不好。”
“对我不好,还是对你不好?”
“都不好。”他说完就从她手里挣脱,起了床,很坚决地说,“我到值班室去睡。”
他就那么绝情地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呆在他那乱糟糟的房间里,躺在他那男人味很浓的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她下了决心,坚决跟他吹,不吹不是人,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很早,他就回来了,还带了早饭回来,是医院食堂卖的馒头稀饭,有一小碟咸菜。他把早餐放在桌上,又去给她打洗脸洗口水,还拿出自己的牙刷,把牙膏都给她挤好了。
她盛情难却,只好用他的牙刷刷了牙,在他的脸盆里洗了脸,坐到写字桌跟前去吃早饭。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他的那份,坐在桌前看她吃,小声说:“宝伢子,你不会跟我吹吧?”
她昨夜下的决心一下就灰飞烟灭,轻声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不好。”
“怎么会睡得不好呢?你不是走到哪里都睡得着的吗?”
“我是走到哪里都睡得着,但是昨晚睡不着。”
“为什么?”
“我怕你要跟我吹。”
“你怕我跟你吹,你还把我一个人丢这里?”
“但是如果我呆在这里——会出事的。”
“但是我就想你——呆在这里。”
他无奈地叹口气:“你真是要难死我了。”
第17节
丁乙总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谈的,但又舍不得跟她的“宝伢子”吹掉,不吹又觉得这人很难改造,于是陷入一种“吹,还是不吹,这是一个问题”的著名痛苦之中。
她不愿意跟父母谈这件事,怕他们担心,只好跟姐姐诉诉苦。
姐姐听了她的诉苦,安慰说:“小妹,你要看看他是真忙还是假忙,如果是真忙,就别太责怪他。”
“他忙倒是真忙,但是——总不能忙得恋爱都不谈吧?我记得姐夫那时总跟你在一起,如胶似漆——”
“那是因为他那时刚好写完论文了,只剩下答辩,所以他有时间跟我在一起。如果他像小满那样忙,他也同样分身无术。”
“姐夫他现在忙不忙?”
“怎么不忙?成天泡在实验室里。”
“那你——跟谁玩呢?”
姐姐笑起来:“都一把年纪了,还玩什么?自己干自己的活呗。”
“也不一起出去逛街?”
“老早就不跟他一起出去逛街了,跟他出去逛街,不光买不到东西,还总会出点事,因为他老催,催得你心慌意乱,不是买错了东西,就是把东西弄丢了。”
“那你现在跟谁出去逛街?”
“谁都不跟,一个人出去逛。”
“那不跟没——结婚一样?”
姐姐想了一会,说:“小妹,你千万别为了找个人陪你逛街就谈恋爱结婚,那样会失望的。男人生来就不爱逛街,就算他谈恋爱的时候陪你逛一下,心里也是不情愿的。等到结了婚,他会连本带利把陪你逛街的时间都索要回来。逛街嘛,自己一个人逛就是了,还自由一些,想逛多久逛多久,想买什么买什么,找几个女朋友一起逛也行。”
“那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呢?”
“呵呵,我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大概就是帮你完成结婚任务,生个孩子吧。”
虽然跟姐姐通话也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知道姐夫也是个大忙人,姐姐也是自己逛街,她的感觉又好了很多。
可能男人就是这样的吧。
但时不时的,她就有一种前途无亮的感觉,好像这一生一世都没指望了,不会有一个人希望从早到晚跟她在一起,没有一个人会从早到晚跟她在一起,她永远都是独自一人,永远都得自己面对生活。
她也想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再不想从早到晚跟什么人在一起了,但她做不到,老是想着“如果能从早到晚跟他在一起多好啊!”“如果他愿意从早到晚跟我在一起多好啊!”
好在很快就到国庆了,她的“宝伢子”终于有了几天假期。她开始还想跟他商量一下,看看今年国庆去哪边过,但她很快便发现根本不用商量,因为他早就在为国庆回满家岭做准备了,他又买了好多那种圆筒饼干,还在科里征集旧衣服。
她在他宿舍看到一些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沿墙根放着,像些垃圾袋,觉得很奇怪,问他:“这都是些什么呀?”
“旧衣服。”
“谁的旧衣服?”
“科里人的。”
“你把他们的旧衣服放这里干什么?”
“带回去送人的。”
“旧衣服送人?”
“嗯。”
“人家会要?”
“怎么不要呢?喜欢得很呢。”他打开一个塑料袋子,拿出几件旧衣服,“你看,都是好好的,一点都没破,比满家岭的人出客穿的衣服还好。这件还是西服呢,可以送给岭上的四爷。”
“四爷还穿人家的旧衣服?”
“四爷怎么就不穿人家的旧衣服了?难道他是皇帝?”
看来在他心目中只有皇帝才不用穿人家的旧衣服,难怪他穿她爸爸的旧t恤时一点都没不适的感觉呢。她回想了一下,满家岭人的穿着是很贫穷,还有些穿的显然是他带回去的旧衣服,因为那些颜色和式样都不像乡下人穿的。
她问:“你弄了这么多旧衣服,回去时怎么提得动?”
“能提多少提多少,剩下的放这里,有人回满家岭就带回去。”
她的爱心也被激发起来了,回家之后狠狠搜索了一下,把凡是能送人的衣服都找出来,还把父母的旧衣服也清理了一番,装了一大包送到他那里去。
他看见她也收集了一大包旧衣服送给满家岭的人,非常感动,说了好多个“谢谢”,还拥抱了她一会,把她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她发现他这人虽然不声不响的,但他的一些行为很有感染力,就因为看他收集人家的旧衣服,搞得她也患了“旧衣综合症”,看到一件旧衣服就想:“这件衣服应该可以送给满家岭的人穿”,后来发展到看见一件新衣服也想:“这件衣服穿个半年一年的,就可以送给满家岭的人穿了”。
再往下发展,她不仅是看到自己的衣服时这样想,看到别人的衣服也开始这样想了,以至于有次在寝室楼的楼顶上晒衣服时,看到有人用旧衣服擦晒衣绳,擦完就往地上一扔,她差点跑上去把那旧衣服给抢了过来。
她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他听,主要是嘲笑一下自己,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是不应该么,擦晾衣绳不能用抹布么?好好的衣服怎么要拿来擦晾衣绳呢?如果那件衣服给我们满家岭的人,还可以穿好久呢。”
她无言了,她的心里只装着他,而他的心里装着全满家岭的人。
出发去满家岭的那天,他先到她家来接她。她爸爸妈妈听过她上次去满家岭的经历,知道她一路有多辛苦,都恨不得化身为火车飞机,亲自载着她去满家岭。
既然爸爸妈妈都没能力化身为火车飞机,又没长翅膀,那就只好趁她还在他们势力范围内的时候帮她一把了。于是父母两人都起了个绝绝早,做了早点,才叫醒她,等满大夫一来,妈妈就安排他们两人吃早点,然后爸爸妈妈送他们上路,四个人骑两辆车,骑到校门那里,两个小家伙去乘车,两个老家伙把自行车骑回家去。
她见他背着大包小包的旧衣服和饼干烟酒,提议说:“我们打的去长途车站吧。”
他不同意:“有公汽,打的干什么?”
“公汽多挤啊。”
“打的多贵啊。”
“我出钱。”
“你的钱不是钱?打这一趟的的钱,如果用来买盐,够我们全岭的人吃几年了。”
她服了他了,因为他衡量金钱的标准是盐的价格,那她还能说什么呢?只怪盐太便宜了,消费量又低,无论什么价格,跟盐钱一比就显得太奢华。
好在他背着所有的包,而她只背自己一个小包,既然他都能咣当咣当去挤公车,她也不怕。
后面的车程跟上次差不多,但这次因为身份变了,她比较大胆了一些,坐车上总靠着他,而他呢,虽然没多少话说,但表现还算温柔,让她靠在他身上睡觉,有时还让她躺他怀里睡觉,他把手放在她眼睛上,说遮住光线好睡一些,她又差点感动得哭了。
到了县城,换乘拖拉机,他很主动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垫在屁股下:“你屁股肉少,垫着不硌人。”
但她心疼他:“今天有点冷,你穿上吧,把你那些旧衣服拿一件给我垫就行了。”
他打开一个大包,找来找去没找到一件旧得足够垫屁股的衣服,都比他那件衣服新,最后只好把他那件给她垫屁股,他找了一件穿得进去的旧衣服穿上了。
满家沟那一段,是最艰难的一段,因为全靠脚走,又没人帮忙。她见他背那么多包,也有点不好意思,主动拿了一个过来背上。背上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心态起了变化,对那些花花草草的,真的失去了兴趣,只想着如何一脚跨到满家岭,到了那里,就有人帮着背包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满家岭,帮忙的人果然出现了,又像上次那样,自觉自愿地跟在他们后面,很有组织有纪律地前进。她的“宝伢子”又把大包小包都交给那些跟踪的人,空出手来好背她。
山间秋色十分美丽,有些树叶已经开始变红变黄,真乃层林尽染,长空如洗。太阳虽已落山,但天还没黑,一行人在山间迤逦前行,仿佛穿行于天堂与地狱、光明与黑暗、此生与来生的交界处。她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感情,说不清楚,就是想跟他靠得近近的,永远不要分离。
她发现只要她一离开a市,就有种跟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他就成了她生命中的唯一,她就想一生一世跟着他,伴他走遍天涯海角。她唯一的一点独立和勇气,都只存在于a市,那个她熟悉的城市,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点勇气自己面对生活,一旦离开那里,她就成了他的一部分,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一路上,他有时背着她,有时牵着她,让她对他无比感激。试想一下,如果他现在不背她,不牵她,甚至踢她赶她,她可能都会卑微地跟在他身后,因为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在这样一个陌生而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他就是她的一切。
到家之后,照例是拜见满父满母,照例是发糖,照例是原始共产主义,照例是纪律严明,没人多领,没人冒领。但她没见他发放旧衣服,不由得小声问道:“你拿回来的那些旧衣服呢?不发给大家?”
“那个我妈会发的,我不知道谁缺什么。”
看来组织分工都挺严密的。
晚餐没吃肥肉面,吃的是她喜欢吃的山薯粥,菜有三个,一个是某种蕨类,另一个是麂子肉,还有一个是一种咸菜,很咸。她不由得想,怎么放这么多盐?难道盐不要钱?但她又一想,还是有道理的,盐放得多,就咸,就可以少吃点菜,多扒几口饭,那不又节省了吗?
她发现她的思路正在向着满家岭人的方向发展,特别是在钱的方面,已经开始以盐为单位来衡量价格贵不贵了。她暗自好笑,像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从思想上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满家岭人。
吃过晚饭,照例是看电视,照例是满屋子的电视客。她仍然只看了大约十分钟,就申请退场了。他很乖觉地替她装了一瓦盆热水,还拿了另一个瓦盆来,让她洗脸洗脚。他自己则到堂屋去陪大家看电视。
她洗漱好了,就关上房门,闩上,把灯也关了,开始在墙壁上寻找那个放神器的墙洞,但她找了无数遍也没找到。墙上的洞不少,从外面透进来的月光,形成一个个粗细不同的光柱,横穿整个房间,她在光柱间穿行,有种神奇的感觉。
她几乎每个洞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神器,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傻冒,既然能透进光柱来,就说明那个墙洞里没放东西嘛,还摸个什么呢?
她把灯打开,在墙壁上抠抠挖挖地摸了一通,手都摸脏了,也没摸到藏神器的墙洞,她断定他那次是在骗她,肯定是藏在别的屋子里。
无奈,她只好洗洗手睡了。
还是像上次一样,浆洗过的被子和床单,有股太阳的味道,她头一落枕,枕头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她就在这悉悉索索的声音中睡着了。
她是被“宝伢子”吻醒的,他的吻充分体现了他的饭量,力道很大,至少半斤一个,有的超过一斤,下手也很重,握着她的乳房,像在捏血压计的橡皮球,务必捏到底。
她小声叫道:“轻点!”
他咕噜说:“你醒了?”
“你用这么大力,还能不醒?”
“我没用力啊,知道你们城里人娇贵,我都是轻轻的——”
“你这还是轻轻的?如果是重重的,那不得把人——捏破了?”
“我喜欢你才这样嘛——”
“喜欢就捏这么重?”
他不敢捏了,开始解她的衣扣,她问:“你不怕出事了?”
“不会出事了。”
“为什么?”
“有神器么。”
她感兴趣地问:“神器在哪里?怎么我找死都没找到?”
“你在哪里找?”
“在这屋里啊。”
“供在堂屋里,你在这里怎么找得到?”
“你把神器供在堂屋里?那你上次怎么骗我说是在这屋的墙洞里?”
“那天是放在这屋的墙洞里嘛。”
“怎么后来就不放这屋里的墙洞里了呢?”
“下雨不淋湿了?”
她欠起身:“神器到底是什么玩意啊?快给我看看。”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红筒筒,递给她,她接过来,说:“快把灯打开,我看不见。”
他开了灯,靠在枕头上看她。
她就着昏暗的灯光解麻绳,但那麻绳结的是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用嘴咬,也咬不开,只好求助于他:“你帮我打开一下。”
他接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麻绳,递回给她。
她一圈圈绕开麻绳,一层层打开包在外面的红布,赫然看见一个淡白色的长圆条家伙,像极男人的那玩意,但在尾端有圈细细的沟,沟里拴着一根细红绳,像条红尾巴。
她惊得把那玩意丢在床上,红着脸问:“怎么是——这个?你不是说——是神器吗?”
“这就是神器。”
“神器就是——这个?”
“这个就是神器。”
“怎么神器就是这个?”
“不怎么,这个就是神器。”
两人用“神器”和“这个”颠来倒去地造了一会句,他把她抓过去,脱她的衣服,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不怕你碰我了,我再不怕了——”
第18节
这一刻,似乎并不出乎丁乙意外,她心理上没有一点排斥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对她的“宝伢子”很亲近,也许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名副其实的“赤诚相见”,也许是因为她一直着迷于他的外貌,也许是上次就跟他“同床共枕”过,总而言之,她一直都想亲近他,更想他来亲近她。
现在终于到了最亲近的时刻,她闭上眼睛,颤抖地把自己交到他手中,随他处置。
他也激动得直打哆嗦,几粒衣服扣就解了老半天,一点不像“外科一把刀”的巧手,那么长时间,如果是动手术的话,恐怕肚子都该打开了。脱掉了她的衣服之后,他扎到她胸前啃了一通,但还算克制,没拿出吃面的力气来,也没拿出吃饭的力气来,顶多就是喝汽水的力气,还不是临走前的牛饮,而是交谈时那种浅尝即止。
她一直在颤抖,这下抖得更厉害,嘴里喃喃地叫着:“宝伢子,宝伢子——”
宝伢子也不应声,钻到被子里去脱她的裤子,她挣扎了一下,半推半就地让他得了逞。
然后他不见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他在脱自己,先脱了裤子,再脱上衣。他跪在床上解自己的衣扣,她看见了他那玩意,跟那个神器竟有八分相像,只没神器那么白而已。
她紧张又慌乱地等待着他带她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掀开了被子,打开她的双腿,伸出一只手对她说:“神器在你枕头边,递给我一下。”
她一惊:“你现在要神器干什么?”
“给你破身啊。”
她吓得收拢两腿,倏地坐了起来,两手抱在胸前,惊异地问:“你说什么?”
“给你破身。”
“你要用——神器——给我——”
“不用神器还用什么?”
她嚷起来:“你疯了?”
他上来捂她的嘴:“小声点!”
她压低嗓子说:“你疯了?怎么用那个破棍子——”
他严肃地纠正:“那不是破棍子,是神器。”
他伸手抓到神器,她惊慌地说:“快把那玩意丢开,不然我——要叫了。”
“叫什么?”
“叫你——爸妈来看你在干什么。”
“这是两夫妻的事,叫爸妈来干什么?”
“叫你爸妈来——制止你。”
“我爸妈才不会制止我呢。我爸就是这样给我妈破身的,满家岭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他们的媳妇破身的。”
她又抖了起来:“这是你们——满家岭的——规矩?”
“嗯。”
“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这样会倒霉的。”
“倒什么霉?”
“什么霉都倒,被枪打死,被狼咬死,不生儿子,不长胡子——”
她听他说的这些全都是男人倒的霉,知道这所谓神器只是保护男人的,难怪他那时说是用来辟她的邪的呢,原来满家岭男人是把女人当妖魔对待的。
她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对待我。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这根棍子。我可以把我自己——给你,但绝对不会给这根棍子。如果你把我当妖魔,要辟我的邪,我就——跟你吹!”
她发现这个“跟你吹”就像一股“神气”,威力无比,一下就可以把他吹懵。他还跪在那里,手里拿着神器,但他那根神器与那淡白色的神器之间只有两分像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她率先打破沉默,开导说:“你这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城里人根本不兴这个,也没见人家倒霉嘛?”
他仿佛被解开了魔咒,终于可以动弹,迅速钻到被子里躺下,咕噜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倒霉?”
“人家倒什么霉了?”
“被车压死,被癌疼死,不生儿子,不长胡子——”
“那是因为人家没——用你们这破棍子?”
“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她也答不上来,郁闷地说:“亏你还是学医的,怎么这点科学知识都没有?”
“什么科学知识我没有?”
“医学知识。”
“医学上也没说破身的血不会让人倒霉。”
“但是医学上肯定没说——那血会让人倒霉。”
“是没说,但也没说不会。”
“也没说会。”
“也没说不会。”
“难道你这个学医的不知道那个血跟别的血都是一样的?”
“我怎么知道?”
“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又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她被他的无赖惊呆了:“这还要你见过?一个人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难道不是一样的构成成分吗?”
“构成成分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还——”
“但是医学上也没说血不会让人倒霉。”
“你是外科医生,天天给人开膛破肚,难道不是天天都在接触病人的血?”
他坚持说:“那是病人。”
“如果病人的血都没让你倒霉,健康人的血怎么会让你倒霉呢?”
“是红姑娘的血么。”
“你又转回去了,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一个人身体的血都是一样的,要干净都干净,要不干净都不干净。”
他哑巴了,好一会才说:“但我是用手给病人开膛破肚的,我又没用我的——。”
她发现跟他真是扯不清,扯得她要拉尿了,气恼地穿上衣服,说:“我要上厕所了,你陪我去。”
她生怕他赌气不陪她,但他很乖地穿了衣服,说:“你等在这里,我去拿个亮。”
两人又像上次那样高举火把去上厕所,但这次她记得带了手纸,一大把,终于不用风干抖干,很顺利地完成了拉尿任务,回到屋里。
躺下睡觉,但她睡不着,他也睡不着,两个人都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他发愁地说:“宝伢子,我们怎么办呢?”
“别人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别人就是这样办的呀!”
“你说的是你们满家岭的别人,我说的是我们a市的别人。”
他埋怨说:“你说了你不嫌弃我是农村人的——”
“我是说了不嫌弃你是农村人,但我没说——什么都得按你们的规矩办。”
“你不按我们的规矩办,那不是嫌弃我吗?”
“为什么非得我按你们的规矩办呢?为什么你不能按我们的规矩办呢?你不按我们的规矩办,那不是在嫌弃我吗?”
“可你是女的。”
“女的怎么啦?”
“男的怎么能按照女的那边的规矩办呢?”
“为什么不能?”
他答不上来。
两人赌气沉默了一会,她好奇地问:“你说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嫌弃你是农村人,是不是因为她不肯——让你用那根——”
他不等她把“棍子”两个字说出来,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许你说神器是‘破棍子’。”
“为什么不能说?”
“说了要倒霉的。”
“你们满家岭的人禁忌也太多了,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做了要倒霉,说了要倒霉。但你们什么都不敢做不敢说,不也一样倒霉吗?难道你们这里的人都不得癌症?”
“不得。”
“难道你们这里的人全都生儿子?”
“都生儿子。”
“那你家怎么生了三个女儿?”
“那是以前没计划生育的时候,现在计划生育了,只准生一个,就都生儿子。”
“满大富呢?”
“满大富不是满家岭的人。”
她不知道满家岭的人是不是都生儿子,但她记得每次跟在后面的小孩子里的确是男的多,有没有女孩她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满家岭的人真的只生儿子,还是因为女孩子都被赶到田里劳动去了。
她回到自己关心的话题:“你的那个女朋友,是不是她不肯按你们满家岭的规矩办才吹的——”
“不是。”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
“为什么?难道你对她另眼相待?”
“她根本就不是红姑娘。”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红姑娘?你跟她——试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红姑娘?”
“她伢都生了,怎么会是红姑娘?”
“她已经——生过孩子了?”
“嗯。”
“那她怎么会跟你——”
“她离婚了。”
她无话可说了。
看来这满家岭真是人世一绝,世界朝东它朝西,世界朝南它朝北。她哼了一声,说:“你们满家岭的人真是太怪了,别的地方的男人,生怕女的不是红姑娘,生怕——新婚之夜不——见红,而你们呢?刚好相反——真是太怪了。”
“我们一点也不怪,是你们城里人太怪了。”
她开玩笑说:“那还是等我先找个别的男人结个婚,离了婚再来跟你——”
他坚决不同意:“不行,我不让你跟别人结婚。”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离婚的女人吗?你不是喜欢别人帮你——冒风险吗?”
“我不喜欢。”
“但是你自己又怕倒霉。”
“我不怕倒霉,我有神器。”
她坚决地说:“我可给你说清楚了,我不会让你用那个——神器来碰我一下的,谁知道是什么脏东西——”
“不脏,做好了就包起来了。”
“用什么做的?”
“男人树。”
“哦,男人树就是做这个的?”
“嗯。”
“谁做的?”
“岭上的爷。”
她想这岭上的爷们也够无聊,没事干了,用根树棍子做成那玩意,然后包在红布里送人,还搞那么隆重的仪式,真有点变态。难怪那天到岭上去拜望那几个大爷的时候,那几个男人都拿不怀好意的眼光看她呢,大概是在想象她被那棍子破身的时候是个什么样。
她想起自己那时真傻啊,还傻呵呵地跟着他到岭上去拜望几个大爷,人家都知道那天晚上将发生什么,唯独她不知道,结果让那几个男人尽情地拿她当母猴子一样意淫了一通。
她恨恨地说:“你们满家岭太——怪了,我再不来了。”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她。她想,哼,你把那几个爷看得比我还重,你把你们满家岭的破规矩看得比我还重,我干嘛要求着你?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
她也转过身去,不理他。
两人背对背地躺着,都尽可能靠边一点,中间空出来的位置,再躺两人都没问题。
她越想越烦,怎么满家岭这么多怪规矩?而他一个学过医的人居然就信这些破东西,如果她叫他在她和满家岭的破规矩之间做个选择,他肯定会选择破规矩,真是太不把她当回事了,反正他可以娶梅伢子桃伢子杏伢子,那几个女孩肯定会百依百顺,他要拿什么破她们的身,她们就让他拿什么破她们的身。
她见他老不来理她,很心烦,挑战说:“我明天就回去。”
他还是不吭声。
她知道他也倔上了,说不定已经想好要跟她吹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反正她不会让他用那破玩意动她。
连吹的准备都有了,她也不烦了,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床上。
昨天她还以为今天又得跟他到岭上去拜见那几个爷呢,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因为太阳已经老高了,要拜见早就把她叫醒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这次不用拜见了,还是他听她说了今天要回去,就撇下她,独自一人到岭上拜访去了?难道他准备让她一个人回家去吗?这是不是他跟她吹掉的意思?
她在床上找了一通,没找到那个神器,心想他可能是到岭上退还那宝贝去了。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跟她吹了,她心里很难过,但也不想在神器的问题上让步,只是觉得荒谬,以后人家问起来,她都没法解释为什么跟他吹。
她赖在床上躺了一会,外面满妈妈在敲门,唧唧哇哇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叫吃饭。她只好起了床,到厨房去找水洗脸,赫然看见她昨晚洗过脚的瓦盆立在灶上。她认识那个瓦盆,因为盆沿上有个缺,还有道裂缝,一直延伸到盆底,她每次洗脚的时候,都在担心那盆会裂开。
她走到跟前看了一下,盆里装着绿油油的青菜,像是待炒的样子。她差点吐出来,看来昨晚吃的山蕨就是用这个盆子装过的了。不过那时她还没用那盆洗脚,但至少她上次洗过,而这段时间难保他爹妈没用这个盆洗过脚。
她也没心思找水洗脸了,匆匆离开厨房,回到睡觉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收拾好了,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她不知道回去的路,一个人找不回去,也不敢跑到外面去请人给她带路,语言不通,说不清楚,而且也不知道谁才值得信任,还得等他一起回去,但今天的饭菜,她无论如何是吃不下了的。
等了好一会,才见他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走进房间,看见她坐在床边发愣,就把那包塞到柜子里,问:“你洗脸了没有?”
“没有。”
他出去了,大概是去给她打洗脸水。她跑到柜子跟前去,打开柜子,看见那个布包,用手隔着布包摸了一下,好像是什么果子之类。她好奇地打开布包,看见三个长条型黄绿色的果子,一头偏黄,一头偏绿,但中间过渡得很好,渐黄渐绿,渐黄渐绿,不知不觉间,就从黄色和平过渡到绿色了,果子的一头还带着柄,折断处有黏黏的液体,像是刚摘下来的。
第19节
丁乙的灵感,像火山一样爆发,马上联想到女人树上的女人果,如果不是那玩意,他用不着藏进柜子里。
他摘女人果干什么?难道是用来代替她的?
她听见他在外面跟他妈说话,边说边往屋子里走来。她慌忙把布袋放回原处,关了抽屉,跑回到床边去。
他端着个瓦盆进来,不是厨房装菜的那个,而是另一个,没裂口的。看来他家的瓦盆也不是乱用的,洗脸的是洗脸的,洗脚的是洗脚的,只不过洗脚和洗菜共用一个而已。
她忍不住问:“我在厨房看到一个装菜的瓦盆,好像是我昨晚洗脚的那个。”
“怎么啦?”
“是不是呀?”
“我怎么知道?”
“肯定是,上面有个裂口。”
“那就是吧。”
“你不觉得用洗脚的盆子装菜不大好?”
“怎么不好?”
“不卫生嘛。”
“脚上穿着鞋袜,又不脏。”
“还不脏?我还用那个盆子洗了——那里的。”
“哪里?”
她觉得跟他真不用讲什么避讳,便直截了当地说:“屁股。”
“屁股也不脏啊。”
“亏你还是学医的,屁股不脏?”
“屁股有什么脏的?脸才脏。再说菜还要炒的。”
她说不服他,便带点威胁地说:“你觉得不脏,但我觉得脏,我不吃洗脚盆装过的菜,我今天要回去。”
他一转身走出房间,她吓了一跳,生怕他是去找家伙来揍她的。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没家伙,低声对她说:“我给我妈说了,叫她别用脚盆装菜。”
她没想到是这样,竟然答不上话来,只说:“哦。”
他接着说:“今天别走,我不想你走。”
他一求她,她的心就软了,小声说:“我回去也是为你好,怕你跟我在一起难受——”
“我不会难受了,我有办法了。”
她想他所谓“办法”肯定就是女人果,她很想看看他是怎么用女人果代替她的,于是小声说:“那我今天就不回去。”
他如释重负,很高兴地说:“我今天又带你去塘里洗澡。”
他那么开心,使她觉得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为了她,他愿意放下架子来求她,他也愿意放弃神器,改用女人果,他还叫他妈妈别用脚盆装菜,说明他还是把爱情放在满家岭的破规矩之上的,这样就行了,不能逼得太紧,要慢慢来。
她问:“今天不用去岭上拜见老人了?”
“已经去过了。”
“你一个人去的?”
“嗯。”
“我不用去了?”
“你不能去了。”
“为什么?”
“岭上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那上次我怎么去了?”
“上次你还是红姑娘。”
“我现在不还是红姑娘吗?”
他答不上来,但她猜出来了,虽然她实际上还是红姑娘,但在岭上那些爷们的眼里,她已经不是红姑娘了,所以她被放进了满家岭媳妇的圈子里。
岭上大概是爷们的专属领地,女人不许涉足的,但为什么红姑娘能到岭上去呢?如果是因为红姑娘“干净”,那他们就不该觉得红姑娘的血会带来霉运。如果他们觉得红姑娘“不干净”,那他们就不会允许红姑娘到岭上去。
真是自相矛盾啊!完全讲不通嘛,只能说满家岭的人很怪。
她问:“你上次带我去岭上,是不是为了拿那个神器?”
“是请。”
“请?为什么要带我去——请神器呢?你一个人请不行吗?”
“我一个人怎么请?”
“但你也没叫我跟你一起抬回来呀,连那个仪式都没让我参加,带我去干什么?”
“不给岭上的老人看看怎么请?”
“看什么?看我漂亮不漂亮?”
他没回答,但看那个表情,应该不是看漂亮不漂亮。
她不解了:“那爷们到底是要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相信他可能真不知道,因为她已经发现他对满家岭很多规矩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许这就是他严格遵从那些规矩的原因:盲从。只有盲,才能从,越盲越从,越从越盲,如果知道了所以然,那就不盲了,也许就不会遵从那些规矩了。
她问:“那你上次把神器请了回来,怎么没——用上呢?”
“上次你不是我——女朋友么。”
从这一点来看,他遵从的又是外面世界的规矩,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还是不能乱动的,她不同意,也是不能乱动的,虽然在满家岭人眼里,她就是他的媳妇了,如果他要使用蛮力,她也打不过他,但他在这一点上还不是野人,还有点法制观念。
她好奇地问:“如果这次跟你回来的不是我,是别的女朋友,你怎么办?要不要带她去见岭上的爷们?”
“要。”
“再请一个神器回来?”
“嗯。”
“一个神器只能给——一个女人?”
“嗯。”
“神器是现做的,还是老早就做好了的?”
“现做的。”
看来岭上的爷们手脚倒挺利索的呢,大概在家里备着好些个树棍子,先就截短了,甚至已经做成了半成品,到时候加加工就行了。这么说来,神器还算是度身定做,不是批量生产。不过爷们到底是“度”的什么呢?就看了她一眼,难道就测出了她的“内径”?
越来越觉得岭上的爷太邪门了!
她问:“如果你有了新的女朋友,那你不就有两个神器了?”
“我怎么会有两个?”
“你怎么不会有两个呢?我一个,你的新女朋友一个——”
“你的是你的。”
“什么叫我的是我的?”
“你的就给你了。”
“给我了?那怎么放在你家?”
“你不是我女朋友么。”
她咂摸了一会,觉得他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个神器就归你了,权当是个纪念品吧,但你那时还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神器不能给你拿去做纪念品。
那他上次没把她的那个神器扔掉,而是一直供在堂屋里,说明他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她再来满家岭,最终成为他的女朋友。但他把神器供在堂屋里,不是会被他父母看出破绽来吗?如果他父母知道她只是冒充他的女朋友,还托人带麂子肉给她,那就真是太感动人了。
那一天,她干什么都没心思,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天黑,天黑了好看他怎么“吃”那几个女人果。
但那一天好像特别不容易天黑,而他特别殷勤,带着她这里那里去玩,玩得她精疲力竭才回家吃晚饭。
晚饭还是老一套,山薯粥,一个青菜,一个咸菜,再加麂子肉。她坚持没夹青菜吃,只吃了其他几样,虽然知道其它几样也很难担保没在脚盆里洗过,但眼不见心不烦,就当那几样没在脚盆里洗过吧,不然就该饿肚子了。
吃晚饭的时候,喝了一种淡红色的酒,家酿的,没太大的酒味,有一点苦味,一点甜味,一点酸味,不难喝。
仍然是她先上床睡觉,他在外面看电视,她想等他,好看他“吃”女人果,但她一落枕头,就觉得晕晕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她觉得很热,就掀开被子,还是热,便脱掉睡衣,仍然热,只好连睡裤也脱了,就那么精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心里觉得这样不好,怕他进来看见,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说,没事,他不是已经看见过了吗?
她懒洋洋地躺着,心里想着,就一分钟,一分钟,马上就穿上,绝对赶在他进来之前穿上。但这一分钟延绵着,变成又一分钟,再一分钟……
突然,他进来了,她来不及穿衣服了,只好钻进被子里。
他脱了衣服,站在床前,但他那玩意的颜色变浅了,像神器的颜色。她问:“怎么颜色变了?”
“喝了酒的。”
“喝了酒就变颜色?”
“嗯。”
他躺到她身边,开始抚摸她,她交待说:“不许你用神器碰我。”
“我知道。”
“我的血不会给你带来霉运的。”
“我知道。”
“说不定我都不会出血,书上不是说了吗,有的女人不出血。”
“我知道。”
“为什么你昨天不知道?”
“昨天没想通,今天都想通了。”
外面闹哄哄的,她问:“看电视的人还没走?”
“还没有。”
“那你怎么不陪着看电视了?”
“因为我想你。”
她很高兴:“其实你还是懂浪漫的,就是你们满家岭规矩太多。”
“我以后不遵守满家岭的规矩了,我遵守你的规矩。”
“我没规矩要你遵守,我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她钻到他怀里,跟他贴得紧紧的:“你以后每天都对我说这句话,好不好?”
“哪句话?”
“就是‘我爱你’呀。”
“好,我每天都对你说。”
“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就是要你爱我,永远爱我,每天对我说‘我爱你’。”
“其实我每天都在心里说‘我爱你’。”
“为什么你不用嘴说出来呢?”
“我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以后不会不好意思了。”
她好开心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他不再遵从满家岭的规矩了,他要遵从她的规矩,而她的规矩就是要他爱她,他也答应了,真是太好了!
她等着他来带她步入神奇的新天地,但老是被一些琐事打断,一会儿是门被风吹开了,他得下床去关门,一会又是他妈妈在叫他,他出去答话。
她的头很迷糊,眼睛也看不清,请求他:“把灯打开。”
他开了灯,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里是她的“宝伢子”?是小靳啊!
她到处找衣服,但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大叫:“宝伢子,宝伢子,把我的衣服给我!”
小靳捂住她的嘴,压在她身上,他的胸部刚好压住她的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使劲推也推不动,绝望地想:他要把我压死了,我出不来气了……
就在她几乎被小靳压死的那一刻,她浑身一抖,醒了过来,感觉喉咙那里好像闭住了一样,是她自己憋着气,她赶快放开喉头肌肉,深呼吸了几把,心跳得很慌,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自己在睡梦里把气憋住?如果不是及时醒来,不是会自己把自己憋死吗?
她发现自己躺在被子外,但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只是胸前全汗湿了,头上也有汗,感觉很燥热,想喝水。
她下了床,理了一下头发,擦了一把汗,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房门边,把门拉开一点,向堂屋里看了一下,那些人还在看电视,他也在看电视。
她小声叫道:“宝伢子!”
他没听见,她又叫了一声,有个电视客看见了,捅了捅他,他转过头,看见了她,立即跑过来:“怎么啦?”
她把水杯递给他:“我想喝水。”
他接过杯子,跑去给她找水,她关上门等他。过了一会,他把水端来了,她也不管是生水还是冷开水,一口气喝干了,把杯子递给他:“再帮我打一杯吧,我怕待会又想喝。”
他又给她打了一杯水来,放在柜子上,想返回去看电视。她拉住他:“别看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现在不能来睡。”
“为什么?”
“别人要笑的。”
“哪个别人?”
“外面那些人。”
“笑什么?”
“笑我——只想抱女人。”
“只想抱女人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没出息。”
“别听他们的,你在a市当外科大夫,谁敢说你没出息?”
他不答话,但一直在试图挣脱她。她无奈,只好让他回去看电视。
她自己回到床上,想到梦里的情景,十分心酸。看来要他放弃满家岭的规矩,只能等到梦中了。她开始理解那些她曾经认为很“势利”的女孩子了,她们想斩断他跟满家岭的联系,也许并不是因为嫌弃他的农村亲戚穷或者土,而是害怕满家岭的那些规矩。只有斩断他跟满家岭千丝万缕的联系,才有可能让他放弃那些清规戒律。
她忿忿地想,像他这么固守满家岭旧风俗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我的爱,凭什么我得忍受他那套稀奇古怪的风俗习惯?如果我爱他就必须遵从他的习惯,那如果他爱我也应该遵从我的风俗习惯。我得好好跟他谈谈,约法三章,我和满家岭的风俗习惯,你到底要哪样?你要我,就放弃你那些旧风俗旧习惯,你不放弃,我就跟你吹。
但她一想到跟他吹,心里又很不舍,万一他是可以改造的呢?万一她跟他吹了之后,别的女孩得到了他,把他改造好了,那她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她想起参加过她生日聚会的几个同学,她们都那么喜欢他,如果她跟他吹了,她们当中的某一个肯定会把他抢去,说不定那个女孩心肠硬一些,胆子大一下,几下几下就把他改造过来了。而那时她顶多只能找小靳做男朋友,等到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一对一对地来参加,她带着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靳,而她的同学带着高大英俊的“宝伢子”,那她不是要气死?
她慢慢回想,慢慢分析,又觉得“宝伢子”真正需要改造的地方也不是太多。
是的,他认为女人不能到岭上去,这有点男尊女卑,但是她也不想到岭上去,那破地方,山又高路又陡,去了也没个吃的喝的,她去那里干嘛?不去正好!
还有他晚上陪人家看电视,不敢早点来睡觉,是很荒唐,但是一年也就这么几个晚上啊,自己先睡了,不管他的,也就过去了。
其他的,她暂时想不起来,最要紧的就是这个神器的事,在这件事上,她是不准备让步的,太荒唐了,太无聊了。
只要他在这一点上让了步,她愿意在其他方面让步。
第20节
宝伢子终于来睡觉了,站在床前脱衣服,与丁乙刚才梦见的一模一样,但因为没开灯,她看不清他那玩意的样子,只觉得不是神器那样的浅色,而是黑糊糊的一片。
一直等到他躺床上了,她才轻声问:“电视看完了?”
他吓一跳:“你——还没睡着?”
“睡着了一会,醒了,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
“我想看你怎么吃女人果。”
“谁说我要吃女人果?”
“我看到你摘了女人果回来,以为你要吃呢。”
“你在这里,我怎么会吃?”
“但是我想看。”
“那是女人看的吗”
这人怎么动不动就这口气?好像女人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似的,既然你这么瞧不起女人,你找女朋友干什么呢?打光棍得了。
她正在生着闷气考虑要不要跟他说“吹”,他的手伸过来了,放在她胸上,开始抚摸她。这次比较轻,不是捏血压计的摸法,而像是小孩子在捏气球,又想捏,又怕捏炸了,小心翼翼。
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瘫软,仿佛自己正在化成一滩水。
抚摸了一会,他伸过嘴来吻她,不重,最多二两。
她更瘫软了。
他的手伸进她的睡裤里,慢慢地抚摸她的腹部,在她的刀口那里停留了很久,小声说:“没有这个,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看人家这情抒的!成语说的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人家这可是“三月不抒,一抒掉魂”啊!就这么一句话,就把她带回到对他一见钟情的年代。那时候,能听到他的声音,能看他一眼,都是那么幸福。而现在居然能跟他睡在一起了,还不幸福得掉魂?
他的手盖上了她那片黑森林,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因为自从上次动手术剃过毛之后,那片森林就没以前那么茂密了,好像遭到滥砍滥伐,伤了元气,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生机勃勃的状态。她说:“以前——挺多的,自从上次动手术你给我——剃了——那个之后——就变少了。”
“我给你剃哪个?”
“毛啊。”
“不是我给你备的皮。”
备皮!原来有这么文雅的一个词,比“剃毛”好听多了,她问:“那是谁备的?”
“别人。”
“我动手术的时候,你在不在旁边?”
“在,我带的实习嘛。”
“那你是不是——把我什么都看光了?”
“没有。盖着手术巾。”
“盖着手术巾?那你怎么动刀?”
“动刀的那块露在外面。”
原来是这样!她以前对他的那种亲近感全都建立在自己的误解上,真让人垂头丧气。她决定再也不拷问他了,拷一桩,黄一桩,全都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的手一直在她的黑森林那块游走,她在他手下喘息。
他轻声问:“宝伢子,你也想吧?”
她不好意思直接说“是”,哼唧了几声,算是回答。
他低声恳求说:“你也想了,那就让我用神器帮你破身吧。”
什么?还没忘记这事?她挺直了身子,推开他的手:“不行。我不许你用那玩意碰我。”
他垂头丧气地咕噜说:“岭上的大爷还说这招肯定管用——”
“什么?”她大声问,“这是大爷教你的招?”
“小声点!”
她压低嗓子:“他教你什么了?”
“没教什么,就给了我一瓶酒,还说要——多摸你。”
她气得血往上涌:“原来这些都是那个——老家伙教你的?”
他滚到旁边去了。
她不放过他:“你把我们的事告诉那个老家伙了?”
他生气地说:“我不许你说他‘老家伙’!”
“他不是老家伙是什么?而且是个——卑鄙下流的老家伙!”
他举起一只手,她更气了:“怎么,你还想打我?”
他把手放下去,抖抖地说:“我不许你叫他‘老家伙’!”
她虽然不想让步,但也不敢再叫“老家伙”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她是一个人,孤将军,而他是一岭人,集团军,她要是把他惹毛了,被他打一顿,真是不上算。
但她也不会轻易认输:“你怎么可以把我们的事对外人说?”
“我没对外人说。”
“那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我退他神器。”
“你退他神器?为什么?”
“不用么,就退。”
她觉得有点冤枉他,他把神器退回去,说明他决定不用那玩意了,但那个变态大爷不肯认输,教他一些鬼花招,他这个傻瓜就听信了,真的拿来实施。她缓和了口气说:“他给你的是什么酒?”
“神酒。”
“神酒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喝了这个酒,再憋犟的女人都治得住。”
“那他是说给我喝,还是给你喝?”
“都喝。”
她有点好笑,估计这个呆子没把医嘱听明白,大爷可能是叫他临睡前让两人喝这酒的,喝完了两人热血沸腾,就把事给做了。但他这个呆子吃晚饭的时候就给她喝了,结果她做了一个梦,出了一身汗,喝了一杯水,就把药性消掉了。
谁叫他看那么久的电视的呢?
她警告说:“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了。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说了不会让你用神器碰我,就绝对不会的。如果你把我灌醉了,用神器碰了我,我清醒过来一定不会原谅你。”
他悲愤地问:“那你非要我倒霉不可?”
“我没要你倒霉,你怕倒霉,不碰我就是了。”
“但是我想碰你!”
“想碰就别信你满家岭那套迷信。”
“不是迷信。”
“不是迷信,你就信吧。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的身体热得像块炭,没挨着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可能是因为他没喝水,没出汗,酒性没解掉,还聚集在体内。她开始抚摸他,开导说:“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女人的那里——只是一块膜,有的女人根本都不出血,还有的——以前骑车啊做运动的时候,就已经把那块膜——弄破了——”
他满怀希望地问:“你以前骑不骑车?”
“当然骑啊,现在都天天骑。”
“你有没有——”
“那谁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
“真的不会有事的?”
“没听说谁有事的。”
“但是大爷说满金财就是沾了他媳妇的那玩意才被野物咬死的,还有满二贵,也是因为这个才掉到崖下摔死的——”
“你听他的!他怎么知道人家沾没沾——那玩意?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会告诉他?他看到这两个人出了事,就编个故事出来骗你们。我保证过几天他又可以说这两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才出事的。”
他大概想到什么例子了,好像开始相信她,半信半疑地问:“你保证我不会出事?”
“这种事怎么保证?一个人一生中肯定会遇到一些灾难的,如果你要牵强附会地把灾难跟这事连起来,我也没办法。”
他的呼吸很急促,身体也发烫,她感觉他快要把持不住了,轻声在他耳边说:“如果你害怕,可以用你的手,你不是外科医生吗?你的手不是碰过很多的——血吗?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
他急切地问:“用手不会有事吧?”
“不会。”
他把手伸到她那里,找到那个位置,但不敢动作。她鼓励说:“没事的,你当医生的时候,没给病人检查过吗?”
“检查是用器械嘛。”
“你不是还接过生吗?”
“那不是红姑娘嘛。”
她哄他说:“我不是红姑娘。”
“你真不是?”
“不是。”
“那你前面怎么要说是?”
“怕你像那些城里人一样,非得要红姑娘不可。”
她知道自己的谎撒得不好,但她也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没什么思维能力了,有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只需轻轻一推,再荒唐的理由他都会相信。
他果然相信了,终于下了决心,手指伸进了她的身体,她没感到疼痛,反而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她呻吟起来,使劲往他怀里钻。他上下左右地按压她,每一次按压都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紧紧搂着他,开心地哼哼。
他动作了一会,抽出手指,打开灯,看了一会,说:“没有。”
她睁开眼睛,凑上来看了一下,他的手指上没有血迹。
他释然了:“你真的不是红姑娘。”
他伏到她身上,忙乱了一阵,进入了阵地。这次她有点痛,但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急促地喘着气,一下一下大力地冲撞,把她的人都撞得抵到墙了,后面的每一次冲撞,都会把她的头撞向墙壁。她急得推他:“轻点,轻点,停一下,让我躺下来一点!”
他停下,两手撑在那里喘气。她像一只顶着大房子的蜗牛,无比艰难地往下挪动了一段,估计头不会撞墙了,才停下来,说:“好了。”
现在她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乐趣了,就是担心他又把她顶到墙那里去,不得不两手撑着床,与他抗衡,心里有种滑稽的感觉,这就是做爱?怎么这么疯狂?
他冲了一阵,趴到她身上,满身的汗水传给了她,两人身上都像擦了油一样,滑叽叽的,让她有种吃了肥肉的感觉。她推他:“喂,起来,你压得我受不了,起来擦把汗,好好睡吧。”
他像是被她摇醒了,从她身上翻下去,滚到一边。
她下床找了个毛巾,把自己身上的汗擦干,又去替他擦汗,他哼哼了两下,不知道是感谢还是叫她别打扰他睡觉。
她感觉下面有点痛,找出手纸,撕下一段,擦了一下,发现纸上有血迹。她慌了,连忙撕了一大团手纸,走到床边,轻轻地掀开被子,想给他擦一下。但他两手合十放在那个地方,像个贝壳一样,护住了那个玩意。
她小心地拉开他的手,他咕噜说:“干什么?”
“替你擦一下。”
他放开手,让她擦,自己继续睡觉。她看见他那玩意上也沾有血迹,她赶紧用手纸擦,但那玩意缩小了,软绵绵的,血迹也有点干了,擦了几下都没擦掉,她试探着加点劲,但刚一下劲,他就醒了,捉住她说:“想再来?”
她顺着说:“嗯。”
“上床来。”
“好。我先帮你擦一下。”
“不用。”
“用的。”
他全醒了,坐了起来,查看自己那地方。她知道大事不妙,果然,他惊惶地抬眼看她:“怎么有血?”
“我不知道,也许是——好朋友吧。”
“什么好朋友?”
“就是——例假,月经。”
他悲愤地叫道:“啊?我全家都要倒血霉了!”
“为什么?”
“骑马过堂,家破人亡。”
见你的大头鬼!这也要倒霉,那也要倒霉,既然是这样,那也只能说你命中该倒霉了。
她压住火气,开导说:“这不是经血,是红姑娘的血。但是你别迷信了,你不会倒霉的,这是好多男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
他仍然哭丧着脸坐在那里。
她数落说:“你一个学医的,怎么这么迷信呢?哪里的血不是血?你做那么多手术,碰过那么多血,你倒霉了吗?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一个女孩子,这就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时刻,我愿意跟你这样,是因为我爱你,你也要对得起我才行。现在你不好好爱惜我,关心我,只在那里操心你那根本不存在的倒霉,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他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
她用湿毛巾替他擦干净了,说:“好了,都擦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再这么木头一样坐那里,我不理你了。”
他仍然没动。
她只好拿出杀手锏:“我不许你再对我说倒霉的事,如果你认为我会让你倒霉,那行,我跟你吹,免得你倒霉。”
这招果然有用,他辩驳说:“我没说倒霉呀。”
“你是没说,但你坐那里生闷气,叫我心里怎么想?”
“我没生闷气呀。”
“没生闷气?没生闷气就躺下来睡觉。”
他乖乖躺下来,她钻到他怀里:“你这个呆子,不为我是红姑娘高兴,还为这发愁。红姑娘不好吗?红姑娘说明我从来没爱过别的男人,只爱了你一个。现在我们还没结婚,我就愿意跟你这样,不都是因为我爱你吗?你再为这事发呆,我真的要跟你吹了。”
“我没发呆。”
“没发呆,那就——”她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上。
他抚摸她,她也抚摸他。
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小声说:“我还想。”
“还想就再来。”
他豁出去了:“反正已经——”
她预先提醒说:“你别那么大劲,把我的头都顶到墙上去了,我头发上肯定全是土坷垃。你怎么像个土匪一样?”
他不好意思地说:“忘形了。”
“这次别忘形了。”
“不会了。”
这次果真没忘形,动作轻柔了许多。
她能感觉出来,他的本质特色就是大力的,重重的,现在能放这么轻,完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是她预先叮嘱的结果,所以说他还是可以教育好的,虽然教育出来的不如天生的那么浪漫,但总比稀泥糊不上墙好。
其实她下面仍有点疼,但她不想扫他的兴,尤其不愿意让他记起红姑娘的事,所以忍住没吭声,只希望他快点结束。
但这次他不像上次那么急了,有了闲情逸致,仿佛准备长期作战。幸好过了一会,她的疼痛感减轻了,慢慢的,她又感到那种奇异的愉悦感,一下一下,仿佛在温柔地抚摸她的灵魂。她愿意就这样一直做下去,没有外人,没有满家岭的清规戒律,只有她和他,相亲相爱。
当他冲上高峰的时候,他搂紧她,喘着气在她耳边说:“宝伢子,宝伢子,你是我的宝!”
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第21节
不知道是因为红姑娘的问题解决了,还是因为“宝伢子”的导师回来了,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丁乙跟“宝伢子”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虽然平时跟以前差不多,他要上班要做实验,但周末不用去“走穴“,所以两人每周至少有一天可以呆在一起。
现在他每个周末都来她家吃饭。她在餐桌礼节上,从来没给他提过什么要求,所以他还是那种吃法,不过她已经看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只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大点的碗,每顿盛三次饭就行了,不用跑九趟。
她爸爸妈妈也习惯了“宝伢子”的吃法,何止习惯,简直就是爱上了“宝伢子”的吃法。一到周末,老两口就早早跑到菜市场去买菜,回到家就忙着做饭。煮饭的锅子换大了,炒菜的锅子也换大了,以前买米只买二十斤一袋的,现在都是买五十斤一袋的,反正有“宝伢子”帮忙扛。
“宝伢子”在吃饭方面挺赏脸的,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从来没有吃不下或者嫌哪门菜不好吃的时候。不论做的什么菜,你问他好不好吃,他都很肯定地说“好吃”,而且绝对不是撒谎,有他的菜量作证,你给他夹多少,他就能消灭多少。
有时一盘菜吃差不多了,只剩一点,丁妈妈收碗的时候就叫:“小满,这菜还剩一点,放在盘子里占地方,你把它吃了吧。”
小满应声而来,两口就吃掉了。
有时饭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点。丁乙收碗的时候就叫:“宝伢子,就剩一点饭了,我想把锅子泡上水,待会洗干净了好做饭,你来把这点饭吃了吧。”
宝伢子应声而来,两口就吃掉了。
吃得一家人呵呵直乐。
丁妈妈关心地问:“小满,刚才没吃饱啊?”
“吃饱了。”
“吃饱了?怎么现在还吃得下呢?”
“你叫我吃么。”
说得一家人呵呵直乐。
丁妈妈经常“忆苦思甜”说:以前买两斤排骨烧个汤吃好几顿都吃不完,现在一顿就吃光了。以前做一盘肉丸子要吃好几天,现在一顿都不够,云云。
丁妈妈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宝伢子”是食不厌粗的,你把肉剁得细细的做成丸子,和你把肉切成大块红烧,对“宝伢子”来说,都是一样的,他都是大口大口吃掉了,并不因为肉剁得细就特别赞赏,也不因为肉块切得大就特别不赞赏,所以丁妈妈也从重质变为重量,大块大块地切,大碗大碗地烧,但求够吃就好。
妈妈总是疼爱地对女儿说:“你的这个小满好养,不刁嘴。不像你爸爸,你费心给他做了,还讨不到个好,不是淡了就是咸了,麻烦。”
但爸爸在宝伢子的影响下,也变得不那么刁嘴了。爸爸开玩笑说,以前家里是“吃方市场”,现在引进了小满,变成了“做方市场”。以前是做菜的求着人吃,现在不同了,你不吃,有人吃。于是翁婿之间展开了良性竞争,老爸向未来女婿看齐,也不挑剔咸淡了。
“宝伢子”仍然是没什么爱好和特长,不吃饭的时候,就很局促,跟丁爸丁妈说不上话。好在两位老人家早已知道了这一点,不再拉着他倾谈,大家该干嘛干嘛,他来的时候跟两位老人打个招呼,走的时候再跟两位老人打个招呼,中间一起吃顿饭,就算礼貌周全了,倒也各得其所。
午饭后的时光比较美好,现在他不怕她碰他了,饭后可以躲进她的卧室,在那里尽情地硬碰硬。
从他现在的急切劲来看,她知道他从前为什么怕她碰他了,一碰就会想那事,所以他饭前都是规规矩矩的,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到了饭后,她去厨房洗碗,他也去。原本是叫他去帮忙的,但她发现他在厨房里完全没有外科医生的精准,而是粗手大脚的,搞不好就会打碗砸碟,便没再让他插手,只叫他站旁边陪着她。
他总是急不可耐地催:“还没洗完?洗几遍啊?”
“就一遍。”
“我怎么看见你洗好几遍了?”
“哪里有洗几遍?我先打上洗洁精,再用海绵洗,然后用水冲——”
“洗太慢了,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碗都被你打光了。”
她把碗洗了,再洗手,还没擦干呢,他就过来抓她了:“我们去你房间吧——”
进了她的卧室,关上门,她小声警告说:“刚吃过饭,做这个不好的,你是医生,还不懂这个道理——”
他不听这些,上来搂住她:“但是我想么。”
他说这话的口气,活像小毛毛饿极了要吃奶一样,让她又爱又怜,也就不管饭后做爱健康不健康了,一切遂他的意。
但他一吻她,她就闻到他嘴里有午饭的气味,推他说:“你嘴里有菜味——”
他只好放开她,到洗手间去刷牙。
等他刷完了,她也进去刷牙。
她刷了牙回到卧室,发现他已经脱了衣服,钻被子里去了。见她进来,就掀开被子,拍着床说:“快来,快来!”
她慌忙把门关上,拴好,走到床边,钻进被子。
他抱怨说:“你把衣服脱了,不是快一些吗?”
她逗他:“我又不急,要那么快干什么?”
他急,所以他心急火燎地来给她脱衣服,边脱边说:“一个星期了,想死了。”
“想什么呀?是想我,还是想——这个?”
这问题考过几次,他已经知道标准答案了:“想你。”
“想我?那好啊,我们先别做,躺这里说会话吧。”
“做完再说话。”
“做完你还说个鬼的话,一下就睡着了。”
“我不会睡着的。”
“你上次就睡着了。”
“这次保证不睡着。”
她看他已经激动得不行了,便不再逗他,让他如愿。
他每星期的第一次总是操之过急,而且做完就睡着了。她起初有点不开心,但几次之后就习惯了,知道他待会回过劲来,会打一场持久战,会陪着她说话。
她想起一个比喻,这就像洗米煮饭一样,第一遍水照例是要倒掉的,米洗好了,再打一锅水,那锅水就不会倒掉了,和米一起放在锅里煮,最后变成了饭的一部分。
她就当每星期的第一次是淘米的,快快淘了,待会好煮饭。
不过他那一觉通常要睡好几个小时,睡醒就是下午三四点了,再打一场持久战,然后再休养生息一会,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想逛街只能去逛夜市。但如果不做那事直接出去逛街,他就像掉了魂似的,总在催命一样催她回去,所以如果她想早点出去逛街,就前一天晚上到他那里去睡,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一起去逛街。她还没让他在她这边过夜,怕隔壁左右的瞎议论。
她笑他:“你怎么这么好这一口?”
他总是憨憨地笑:“喜欢么。”
“你以前没女朋友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
“是不是用女人果救急?”
“没有。”
“用手?”
他鄙夷地说:“我才不会做那事呢。”
“怎么?那事不好吗?”
“做了那事一辈子都找不到媳妇。”
“这是你们满家岭的说法?”
“嗯。”
“你是医生,难道不知道这说法不对?”
他不回答,搂住她说:“我有你,不用做那事。”
“你把我当——工具?”
他委屈地说:“我没有把你当工具。”
“你把我当什么?”
“当我的宝。”
她把她上次在满家岭做的那个梦讲给他听,旁敲侧击地要求他每天都说“我爱你”,他刚开始没听懂,经她提醒才弄明白那个梦的寓意,爽快地答应了:“好,我每天都说。”
但他转身就忘了,一上班就好几天不给她打电话来,她打电话过去,问:“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没有啊。”
她提醒说:“你忘了,上星期你对我说的话。”
他冥思苦想:“我说什么了?你快告诉我吧,我想不起来。”
她没办法了,只好舞弊泄题:“你说你每天都对我说那句话的呢?”
他想起来了:“哦——,该死!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补你吧,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哈哈大笑:“下次再忘了,周末就不许你——”
这个威胁好像挺管用,后面几天他记得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了。
这不是她曾经憧憬的爱情。
她以前想要的,是一个自己就知道如何浪漫地爱她的人,根本不用提醒,对她的爱就像潮水一样,挡都挡不住,泛滥成灾。但命运偏偏让她遇到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不过他也有他的妙处,就是很听话,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虽然执行政策总是走样,但态度是好的,功夫是下了的,就是水平差点。看他那么一个傻乎乎不解风情的人,在她的调教之下,慢慢变得解一点风情了,也很有成就感呢。
她最喜欢跟他出去逛街,她让他把胳膊弯起来,她挎在上面,两人靠得紧紧地在街上慢慢逛,引来很多人艳羡的目光。
他的表情很搞笑,像是在执行公务,严肃得紧。而他弯着胳膊放在胸前,又像个手臂骨折的病人,打了石膏,不敢乱动。他那样弯着,一定很累,有时不得不恳求她:“可不可以换个手?我这个手弯疼了。”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边笑边换到另一边去,有时就改成牵手。
每次出去逛街之前,她都给他一些钱:“拿着,待会我要买东西的时候,你就用这些钱帮我付。”
他迷茫地看着她:“你怕丢了?”
她解释说:“我们a城的风俗,女孩子跟男朋友出去,都是花男朋友的钱的。”
“这不是你的钱吗?”
“是我的钱,但你待会付款的时候别说是我的钱,要装作是你的钱的样子。”
他显然不懂如何将她的钱装作是自己的钱。
她教他:“想想看,如果是你自己的钱,你会怎么样?”
“带回去给我妈?”
她笑喷了:“你太好玩了!”
笑完了,她问:“你的钱都带回去给你妈了?”
“嗯。”
“为什么?”
“存起来。”
“存了干什么?”
“娶媳妇。”
“不是开医院?”
“先娶媳妇。”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他那么勤俭节约,是为了存钱开医院。她好奇地问:“你妈妈把钱存什么地方呢?你们满家岭上面有储蓄所?”
他好像没听说过“储蓄所”这个词,茫然地看着她。她解释说:“就是银行,比银行小一点,是银行设的办事处,可以在那里存钱取钱的。”
他摇摇头:“满家岭没有。”
“那你妈妈把钱放哪里?”
“放家里呀。”
“莫不是放墙洞里吧?”
“我不知道她放哪里。”
她担心地说:“家里放太多现金不好的,怕人偷,也怕火灾水灾什么的——”
他连忙拦截:“别乱说了,我家不会有火灾水灾。”
“老鼠呢?你家有没有?如果钱被老鼠啃了,你家不是太亏本了吗?我听说有个老太,钱都藏在炕洞里,结果家里失火,钱全都被烧掉了,多可惜啊!”
“我家没炕洞。”
这人真是极其教条主义,炕洞只是一个比喻嘛,墙洞不是一回事吗?她指点说:“钱怎么不放银行里呢?放银行里还可以长利息。”
他又是一脸茫然,她给他讲解说:“利息就是银行给存钱人的奖励,比如我在银行存100块钱,过一年拿出来,银行就给我105块,那多出来的五块钱就是利息。”
“银行对你这么好啊?”
“不是光对我好,银行对谁都好,如果你把钱存银行里,银行也会给你利息。你算算看,如果你把你的钱都存银行里,一年之后,银行得多给你多少钱啊!”
他好像动心了。
她提议说:“下次回家,把钱带到a市存进银行吧。”
“好。”
“但别请人带来给你,怕不安全。”
“好。”
过了几天,他兴冲冲地告诉她:“今天你不用给钱我了,我发工资了,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买。”
她很惊讶:“你怎么想到要给我买东西?”
“我们科里的小护士说了,谈恋爱的时候,男人应该给女朋友买东西。”
“哦,她们这样说的?”
“嗯,她们说如果我太抠了,女朋友就不喜欢我,就跑了。”
“你是不是太抠呢?”
“是。”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抠了?”
“我——没给你买过东西么。今天我就给你买。”
“你不用把钱带给你妈了?”
“不是说拿到a市存起来么?”
真是一点就通!她高高兴兴跟他去逛街,挑来挑去,挑了一套睡衣,让他付了款。
回到家,她穿给他看:“透明的,两件套,好不好看?”
“好看,我能看见你的两个插枣馍馍。”
“什么插枣馍馍?”
他指指她半隐半现的乳头,她呵呵笑着倒进他怀里,举起粉拳,擂他两下:“好你个宝伢子,说我这是插枣馍馍。”
他搂着她,得意地问:“我不抠了吧?”
“不抠。”
“你不会跑吧?”
“不会。”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
“你有多少钱?”
他报了个数目,她随口说:“没我爸爸工资高。”
他慌了:“那我还去走穴吧,走穴能拿很多钱的。”
“我不想要你去走穴,我想你周末陪我。”
“但是我没你爸爸挣钱多啊。”
“你还年轻嘛,等你到我爸爸这个年纪,肯定比他挣得多了。”
“还要等那么久?”
“钱是挣不完的。你们科里的小护士没对你说,如果你不陪着女朋友,女朋友也会跑掉?”
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她们没说哦。”
她逗他:“那你下星期上班的时候问她们,看她们是不是这样说的。”
下个星期,他打电话来汇报:“她们真的是那样说的!”
第22节
丁乙老觉得“宝伢子”跟他科里的小护士们走得太近了,什么事都对小护士们说,而小护士们也特爱掺合他的事,给她的感觉就是他在医院里成天都在跟小护士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她回想了一下,她住院期间似乎没见着他跟小护士打打闹闹,但她那时困在病床上,怎么可能看见他们医护办公室的情况呢?等到她看见他的时候,也就是他到病房来公干的时候,当然不会打闹。除了那次换病房,她甚至没看见过他跟护士一起到病房里来过。
不过从小护士打电话骗她去医院,带她去他办公室的情况来看,他跟小护士之间是很随便的,那些小护士没把他当上司看待,而是当男人看待的。
俗话说“日久生情”,像他这样成天泡在护士堆里,不知道会不会对某个小护士生出情来?
她知道过问他这些事不好,但放在心里结成一个疙瘩更不好,所以还是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这事:“你是不是挺喜欢你们科的小护士?”
“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个姓张,就是上次带我去你办公室的那个。”
“我不喜欢她。”
“别的小护士呢?”
“小李?”
她并不知道有个小护士姓李,但既然他问出来,说明是有这么一个人了,她顺水推舟地问:“嗯,你喜欢小李吗?”
“不喜欢。”
“还有呢?”
“小王?”
“嗯,你喜欢小王吗?”
“不喜欢。”
“那些小护士你一个都不喜欢?”
“一个都不喜欢。”
她见他答得这么干脆利落,觉得他是真的不喜欢那些小护士,因为他应该还没学会撒谎,即便撒谎也还没撒到这么圆熟的地步。他能答得这么顺当,只能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不然他会不吭声。但她不甘心,又问:“你不喜欢她们,怎么——什么都对她们说呢?”
“我说了什么?”
“你一开始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科里的小护士们了。”
“哦,那事啊?她们问么。”
“她们问你就告诉她们?”
“你那时没说不能告诉么。”
“我怎么知道你会告诉她们呢?”
“你说了之后我就没告诉她们了。”
她换个方式拷问:“你们科的小护士是不是挺喜欢你?”
“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喜欢你?”
“她们没说喜欢我么。”
“还要说?她们老找你说话,就是喜欢你。”
“找我说话就是喜欢我?”
“当然啦。”
“谁说的?”
“我说的。”
“那我叫她们不找我说话了。”
她以为他随口说说应付她,哪知他真的对科里的小护士们说了:“你们别找我说话了。”
小护士们问他:“为什么?”
“你们找我说话,就是喜欢我。”
几个小护士笑弯了腰:“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们喜欢你?我们要是喜欢你,早就找你做男朋友了,还会等到今天。你憨头憨脑的,讨好女孩子都不会,谁喜欢你呀?除了你那个丁姑娘,谁都不会要你。”
“你们不喜欢我,就不要找我说话。”
“行啊,你以为谁稀罕跟你说话?”
周末,他照例到她家来吃饭,趁没人的时候,他面有得色地向她汇报:“宝伢子,我给科里的小护士说了,叫她们不要找我说话,她们都答应了。”
“你真的给她们说了?”
“嗯。”
他把谈话经过给她这么一学说,把她的腰也笑弯了:“那她们现在还找你说话吗?”
他回想了一下:“这几天不找我说话了。”
“你把她们得罪了,现在她们真的不喜欢你了。”
“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为什么?”
“因为——你好呀。”
“我怎么好?”
他想了一会,说:“你心好。”
“你怎么知道我心好?”
“你不嫌弃乡下人。”
“谁?你?”
“还有满大富他们。”
她发现他还是长了眼睛的,很多事情还是看到了的,只不过没说出来而已。她问:“为什么说我不嫌弃满大富他们呢?”
“你没嫌弃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嫌弃?”
他一惊:“你嫌弃了?”
她又笑弯了腰:“我没嫌弃,我是在问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嫌弃他们的。”
他认真想了想,说:“你给东西他们吃,还不怕他们吵。”
她心里一热,看来他还是长了心长了眼睛的,只不过他看到的东西与别人看到的不一样而已。她撒娇地问:“你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喜欢我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
她高兴坏了,这么久了,终于拷问出一点自己希望听到的告白来,她急切地问:“你怎么样喜欢的呢?”
“心里喜欢的。”
“心里怎么喜欢的呢?是不是老想着我?”
“没有老想着。”
“有时想?”
“没有。”
她心里冷了半截,但他突然说:“我梦里想的。”
她如获至宝:“你梦里怎么想的?”
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忘了。”
她撅起嘴来:“那你怎么说在梦里想的?”
“是在梦里想的么。”
“但你说忘了。”
“我是忘了么。但是我记得梦到你了的。”
“你梦到别的——女人没有?”
他点点头:“也梦到过。”
她擂他几拳:“你倒是早点说啊!”
“为什么早点说?”
“早点说你也梦见过别的女人,我就不为你梦见我高兴了。”
他看上去很惶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不忍心打击他的诚实,安慰说:“算了,算了,梦见过就梦见过吧,反正只是个梦。如果我连你梦见过的人都要吃醋,那我这辈子吃不完了。”
他表态说:“我以后再不梦别人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乱发誓吧?做梦是由得你的?”
“不是由得我的,是由得你的。”
“你的梦怎么会是由得我的?”
“有了你就没梦过别人了么。”
她心里甜滋滋的,追问道:“我住院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那你怎么不来追我呢?”
“你没叫我追你么。”
又回了老路!赶快抓回来:“除了心好,你就不觉得我别的地方好了?”
他看着她,半晌没说话,显然是在绞脑汁,而且一幅快绞尽了的样子。
她不想太难为他,提示说:“你觉得我——长得好不好?”
“好。”
“哪里好?”
“皮肤好。”
“不像梅伢子那么粗?”
他憨憨地笑:“嗯。”
“我就是皮肤好?没别的了?”
他叉开五指,在她头发里梳理了几下,很老练地说:“头发好。”
“头发怎么好?”
“不打结。”
她没想到他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头发,便逗他说:“你怎么不说‘没虱子’?”
他拨开她的头发查看了一下,说:“没虱子。”
她笑晕了:“难道梅伢子的头发又打结又有虱子?”
“梅伢子?我不知道哦,我妈没说。”
“那你怎么知道什么头发不打结之类的事?”
“我姐的头发打结么。”
“难道你帮你姐梳过头?”
“没有。她自己一路梳一路哭。”
“虱子呢?你怎么知道你姐头发有虱子?”
“她痒么,就烧水烫虱子,把头皮都烫伤了。”
“怎么不买洗发香波呢?”
“没钱。”
“连买香波的钱都没有?”
“要交学费么。”
她听得很难受,天,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满家岭的女孩子真是牛马不如,如果她生在满家岭,肯定活不出来。
她拷来拷去,也没拷出“你长得漂亮”几个字来,主要是她自己不好把问题问得这么赤裸裸的,总在外围转来转去,而他是不懂什么旁敲侧击的,直接问了,都有可能不懂,你还旁敲侧击,他当然是摸风。
她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很漂亮的,不然他不会喜欢她。但很可能他所谓的“漂亮”就是皮肤白和头发不打结,这些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能达到的人应该很多,不知道他怎么会独独喜欢她?
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因为只有她不嫌弃他是农村人。
但她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她早已不再指望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了,但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他是因为她各方面都不错才喜欢她的,而不是因为没别的城市女孩要他才接受她的。
他说过,他被城里人带坏了,不喜欢长得粗的女孩子了,那他就只能找个细皮嫩肉的城市女孩,但城市女孩又嫌他是农村人,连同是乡下出来又离过婚的女人都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绝望之中,他准备再混半年就回满家岭,接受命运的安排,跟梅伢子结婚。
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刚好皮肤还不错,终于满足了他找城市女孩的愿望,他当然会一把抓住,生怕她飞走了。
每次她说要跟他吹,他就很惶恐,就愿意做出很多让步,这让她很感动,马上打消跟他吹的念头,但事后却有个不好的感觉,好像他担心的不是她爱不爱他,而是她跟不跟他吹。
她问:“你是不是很怕我跟你吹?”
“嗯。”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她发现“为什么”是他答得最不好的问题,十回有九回都是回答“不为什么”,可见这人很多事情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道他在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也许外科大夫用不着知其所以然,他们是行动派,不是思想家。阑尾坏了,就割掉,不用问“阑尾为什么会坏掉”,或者“为什么要割掉”;长瘤子了,就切掉,不用问“为什么会长瘤子”,也不用问“为什么要切掉”,因为教科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前辈们也是这样教的。
但是他搞科研总要问几个为什么吧?是不是脑子全用在科研上去了,就没有地盘装生活上的东西了?
她记得曾经有个数学家叫陈景润,也是个专业拔尖,但生活一塌糊涂的人,听说自理能力很差,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穿的衣服也都是皱皱巴巴的,走着路都会撞在树上,煮鸡蛋的时候把手表放水里煮了都不知道,而那时的手表可是贵重货。
慢点慢点,好像搞错了,把手表放锅里煮了的不是陈景润,而是一个外国科学家,比陈景润更有名,可惜她不记得是谁了。这是不是说明她在记忆名人方面很糟糕?也许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方面很糟糕?而她的“宝伢子”碰巧在浪漫方面很糟糕?
跟陈景润那样的人相比,“宝伢子”在生活上还算聪明的了,至少没把手表放锅里煮。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他不做饭的缘故。但树应该没撞过,因为没听他说过么,不过也可能是撞了树都不知道,那就傻到家了。
她逗他:“如果我跟你吹了,你怎么办?”
他很惶恐地看着她:“你要跟我吹?”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是问如果的话。”
“如果的话?”
她发现他也没什么想象力,像这种没发生的事,你叫他想象一下,真是比登天还难。
莫非外科医生也不需要想象力?
恐怕还真是这样,越没想象力越好,一切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来做判断,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是瘤子就是瘤子,是溃疡就是溃疡,太爱想象了,没瘤子也想象出一个来,那就糟糕了。
她问:“为什么你怕我跟你吹呢?”
他想了一阵,说:“我不想你跟我吹。”
这人真是!榨出一个“我爱你”来,就这么难啊?她问:“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她要跟你吹的时候,你怕不怕?”
“不怕。”
“真的?”
“嗯。”
“她是怎么跟你吹的?”
“她说我家住在岭上,太难爬了,她要跟我吹,就吹了。”
“她在你家里就跟你吹了?”
“还没到我家,刚爬了一会山,她就不往前走了。”
“那你怎么办?背她?”
“没有。我把她送回去了。”
“你连夜把她送回去了?”
“嗯。”
她没想到他还这么硬气,不由得问:“那为什么我上次说要回去,你不让我回去呢?”
“我不想你跟我吹。”他搂着她,恳求说,“宝伢子,你一辈子也不要跟我吹,好不好?”
“我不跟你吹,但如果你要跟我吹怎么办呢?”
“我不会跟你吹的。”
“那谁知道?人生的道路这么长,谁知道你以后会起什么变化?”
他急了:“我不会起变化的!”
她逗他:“你不会起变化?难道你不变老?你头发不变白?脸皮不打皱?”
“我说的是心。”
“心也是可以变的嘛,你没见我们楼上的刘教授,年纪一大把了,还变了心呢,跟小保姆好上了,天天闹离婚,系里都来做了好多次思想工作了。”
“我不会变的。”
“等到我们老了,你不会嫌我老,喜欢上小保姆?”
“不会。”
“你不会在外面偷偷摸摸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
“不会。”
她这么说着说着,真的想到未来去了,那时她老了,而年轻漂亮的女孩正一拨一拨长大,比她小十岁,小二十岁,小三十岁的,都长成大姑娘了,都能来诱惑他了,她在女人中一点也不突出了,甚至向相反的方向突出,而他仍然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会遇到大把的诱惑,那时她怎么办?她凭什么一辈子吸引住他?
她伤感地说:“宝伢子,别看你现在怕我跟你吹,再过些年,就变成我怕你跟我吹了。”
他不解:“为什么?”
“因为过些年,我就老了呀。”
“你老了就怕我跟你吹?”
“我老了,你还没老,小姑娘都跑来找你,你不想跟我吹吗?”
“为什么你老了,我没老呢?我还比你大几岁。”
“但是男人老得慢啊,你没听人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知道了,你在安慰我。”
“为什么说我是在安慰你?”
“你知道我怕你跟我吹,你就安慰我。”
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你这才是在安慰我。”
“我不是在安慰你。”
“我也不是在安慰你。”
“你这句是跟我学的。”
她没跟他打嘴仗,只低声问:“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跟我吹?”
“永远都不会。”
“真的?”
“真的。”
“如果你哪天跟我吹了呢?”
“天打五雷轰。”
第23节
跟“宝伢子”处得越久,丁乙越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宝。“宝伢子”就像一块璞玉,未经雕琢,但天生玉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雕琢他,想把他雕琢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不管是什么样子,他的“玉”质不变。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好打扮,随便买件什么衣服,往他身上一穿,就很出色,带出去总能俊压群草,引来女士们嫉妒的目光。
现在他的衣服都是她负责买,而且是她独自一人出街的时候买,因为有他在场是买不成的,他会拿盐钱出来说事。
但如果她已经买了,他也不会拒绝穿上,而且一穿就像小孩子过年穿新衣一样,恨不得从初一穿到十五。
她笑他:“你就像当年的孔老夫子,慈悲得不忍心看人杀鸡杀鸭,但人家杀好了,做熟了,老夫子照吃不误。”
他很惊讶:“真的?孔夫子这么假?”
“你不假么?我要给你买衣服,你总是不答应,但等到我真的买了,你又穿得挺带劲的。”
他恍然大悟:“哦,你是在说我呀?”
“不是说你还是说谁?”
他憨憨地一笑:“你已经买了么,我不穿不就浪费了?”
她本来想逗他一下,说“你不穿还可以给我爸爸穿嘛”,但她怕他真的脱下来不穿了,那她就白费心机了。
给他买衣服,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商场里边走边看,想象某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是什么效果,然后选一件效果最好的,买下。等到见面那一天,她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抓进卧室里,把自己的战果拿出来,逼着他穿上,看看与自己期待的像不像。
一般来讲,效果都不负她望,有时比她想象的还好。
她发现他的衣服挺好买的,认准了牌子,就看尺寸,尺寸对了,没有不合身的。而她自己的衣服就比较难买,总是这个店进,那个店出,挑来挑去,总觉得不合适,某一件的腰围合适,但长短不合适,另一件的长短合适,腰围又不合适,买回来经常要修修改改,有时不得不买了布料请裁缝做。
但裁缝也都是你讲你的,他做他的,你指着一幅时装图问:“这个样子你做不做得出来?”
裁缝回答得很肯定:“做得出来,做得出来。”
但当你怀着美好的憧憬等了半个月,到裁缝那里取货的时候,却发现他做出来的东西跟你选择的式样完全是两码事。
她不知道是自己身材长得不标准,还是中国的女装工业不够发达,总是找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
以前参加同学聚会什么的,她大多是一个人前往,刚开始还有几个陪伴的,后来单身的女同学越来越少,她就不怎么爱参加这类聚会了,觉得没意思,压力很大。
现在不同了,只要有同学聚会,她就很感兴趣,首先就问“能不能带男朋友?”,能带就去,不能带就想法推脱了不去。然后她就把“宝伢子”精心打扮一番,挎着他的胳膊去参加同学聚会,对人介绍说这是她的男朋友,外科医生。
参加聚会的女同胞们那艳羡的目光,就像一个个无形的熨斗,把她心里的沟沟坎坎都熨得平平整整,让她十分得意。
不过这种得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人泼了冷水。有个同学对她说:“喂,你知不知道彭红她们在怎么说你?”
彭红是她的娃娃朋友,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大学不同校,但关系一直很好,很谈得来。她好奇地问:“怎么说?”
“她们说你男朋友这么帅,怎么会看上你?肯定是因为你家有海外关系,他想出国,在利用你呢。等他利用完了,肯定会甩了你。他条件这么好,要找个比你漂亮的,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话让她非常心烦,倒不是她也认为“宝伢子”是在利用她,而是因为她最要好的朋友都认为她配不上他,这太让她伤心了。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本来她这个当局者就觉得自己的长相在女生中的排名肯定比不上他在男生中的排名,如果她是女生中的前百分之三十,那么他应该算男生中的前百分之三,但她一直以来都安慰自己说:女生漂亮的多,男生丑陋的多,女生的前百分之三十就抵得上男生的前百分之三。现在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说出了真相,真是晴天霹雳,把她的心都震痛了。
于是她再也不愿意带他去参加同学聚会了,也不敢给他买好衣服穿了,怕越打扮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大,可别亲手把他打扮好了,被别人抢跑了。
她不知道他对她的长相有什么看法,便旁敲侧击拷问他:“你觉得那个彭红长得怎么样?”
他摸不着头脑:“哪个彭红?”
“就是上次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那个穿格子大衣的女孩。”
他大吃一惊:“还有人穿鸽子大衣啊?”
“格子大衣怎么啦?”
“那得杀多少只鸽子啊?”
她呵呵笑起来,知道彭红根本没入他的眼,遂换个方法拷问:“你以前的同学当中,谁最漂亮?”
他冥思苦想,最后沮丧地说:“想不起来了。”
“什么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她们长什么样了。”
“想得起来的人当中呢?不管是不是同学,只要是认识的都算。”
他又是一阵冥思苦想,然后像讨论入党申请一样,广泛征求群众意见:“你觉得小王可以不?”
“呵呵,你问我干啥?我在问你呢!”
他没把握地说:“如果你觉得小王不行,那就小李吧。”
“你在选干部啊?”
他皱起眉头:“如果是选干部的话,那小李就不行了,她政治学习老是打瞌睡。”
她笑昏了,拷不下去了。
有次她直接问他:“为什么我每次问你认识的人里谁最漂亮,你总是不知道说一声‘你最漂亮’呢?是不是你觉得我长得不漂亮?”
他很委屈:“你问的是我认识的人么。”
“我不是你认识的人?”
“你怎么是我认识的人呢?”
“你不认识我?”
“认识啊。”
“那为什么说我不是你认识的人呢?”
他被问哑了,好一会才辩解说:“我以为认识的人就是——仅仅认识的人,我跟你都已经——那样了,怎么能算认识的人呢?”
“好,那我再问你,你认识的人,还有你的女朋友,所有的女人,谁最漂亮?”
“你最漂亮!”
她高兴了,抱着他就啃,他连连推她:“现在不行!现在不行!你看,你又把它搞站起来了!”
她现在特爱把“它”搞站起来,觉得这才说明她有魅力。
她不带他参加她这边的聚会了,但她又开始去他实验室玩,是他叫她去的,他好像等不到周末了,打电话央求她:“你今天来我实验室玩吧。”
“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
他没听出她是在用他以前说过的话讽刺他,诱惑说:“我让你玩我的仪器好不好?”
她对他的仪器不感兴趣,但他邀请她令她很开心,他终于知道想她了,终于盼望跟她在一起了。她知道这里面有性的成分,但性也是跟她的性啊,总比一点也不盼望她好。她很干脆地答应了:“好,我下午过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他也很开心,许诺说:“我买肉你吃。”
晚饭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到医院食堂去打饭,天气有点冷,所以他们决定不端回寝室,就在食堂的饭厅里吃。她怕他买些肥肉她吃,专门要了一个碗,一点饭菜票,准备亲自打饭。
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只要有人问起,他就骄傲地回答说:“这是我女朋友,a大英语系的研究生。”
听者无不惊叹:
“啊?a大的呀?还是英语系的研究生?你哥们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
“骗人的吧?”
“是人家的女朋友吧?”
“小满走运了,做梦捡金子了。”
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一路嘿嘿嘿地笑着,嘴都合不拢。
她也很开心,毕竟人家没说“小满你怎么找这么个女朋友?”,虽然她知道人家是在变相恭维他,而且太夸张了,但好听的假话也是好听的,也不可能百分之百都是假话。
他们在食堂排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护士,已经买了饭,端着碗从窗口挤出来,看见他俩就走上来,但不拿正眼瞧他,当他透明,只跟她攀谈:“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丁姑娘吧?”
她觉得这“丁姑娘”特难听,特老土,但不好意思发作,只礼貌地问:“请问您哪位呀?”
“他没对你说过?我是小李,他科里的护士。”
“哦,说起过——”
“他说我什么?是不是说我喜欢他?”
她有点尴尬,支吾说:“没——”
又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这是我们满大夫的宝伢子吧?”
她没想到她们连“宝伢子”这个称呼都知道,尴尬地说:“我叫丁乙,您哪位?”
“小王。他没对你说过?”
她哼哼哈哈没正面回答。
小李向她投诉:“你们家小满才好玩呢,硬说我们跟他说话就是喜欢他,搞得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话了。”
她解释说:“不怪他,是我那天跟他开玩笑来着,他当真了。”
“哦,原来是从你这里来的呀?我说呢,我们跟他都说了几年的话了,啥事没有,怎么会突然一下,就想出这么一个罪名来。”
两个小护士边吃饭边跟着她的队伍走,一直走到窗口,还不肯离开,站那里帮她支招,告诉她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基本是替她制定了晚餐的菜谱。她稀里糊涂地按照她们说的打了,三个人又一起往食堂的饭厅那边走,边走边聊,最后还在同一张桌子边坐下了。
“宝伢子”早就等不及,饭一打到手就开动了,等走到桌子边,碗里的饭菜已消灭了不少。他正要在她们那张桌子边坐下,两个小护士说:“一边去,一边去,我们跟丁姐说话,关你什么事?”
他只好到另一张桌子边去坐。
等他走了,小李体己地说:“丁姐,我们都是A市人,所以我没拿你当外人。说实话,满大夫对我们说他找了个A市的女朋友,爹妈还是A大的老师,我们都不相信。他在医院里除了业务还可以,其他方面都很糟糕,一根筋,大家都把他当笑料。”
这话说得她心里很不爽,一口饭梗在喉咙里很难受。
小王说:“一根筋还好说一点,就是他那个家庭,太怕人了。独生子,两个老的都没工作,没医疗保险,老了病了怎么办?肯定靠你们,那还不把你们拖死?”
小李说:“两个老人嘛,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父母,摊上了,赡养也是应该的。但是他那些老乡呢?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弄来这里看病住院,给我们护理人员添了麻烦不说,他自己得赔进去多少钱啊!”
这个她还没体会,因为自从他们建立恋爱关系以来,她还没听说他弄了谁到医院来看病住院。她问:“他最近没弄人来看病住院了吧?”
“怎么没有?前天还有个老乡来找过他,不过是门诊,没住院。”
小王惊讶地说:“他这些事都不告诉你的?”
“他的老乡,干嘛要告诉我?”
“你们都到这份上了,还分什么他的你的?他应该把什么事都告诉你,这种不诚实的人,怎么信得过?”
她不知道“到这份上”是到哪份上了,可能“宝伢子”把他们上床的事也对人讲了。这个人真是一根筋!
小李说:“老乡是他的,但钱是你们两个人的啊!他凭什么用你们的钱去他的老乡面前做好人?”
她不想说两人还没把钱放一块,因为那在a市人眼里是很丢脸的事,只好转弯抹角地说:“我现在还在读书——”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在读书,没挣钱,他花的是他自己的钱。但你是他的女朋友,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以后结婚生孩子,不都指着他这些钱吗?他这么乱花钱,你也不管管?”
听那个口气,真像是“宝伢子”在花小李小王的钱一样。她很想叫她们别管闲事,但她知道那样一说准得吵起来,便息事宁人地说:“谢谢你们提醒我,我会跟他谈的。”
“抓紧谈,谈晚了,他把钱都整光了,该你倒霉。”
临分手,小王还对着“宝伢子”撇了一下嘴:“就这德性,还怕我们看上了他!倒贴钱我都不会要!我们a市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谁会找个农村人做男朋友?”
小王说话这么激烈,反而使她起了疑心,如果是医护关系,似乎用不着这么气愤愤吧?是不是本来心里是有那个意思的,被“宝伢子”不讲情面地回绝,心生怨恨了?还是本来跟“宝伢子”有暧昧,现在故意在她面前撇清?
第24节
丁乙知道a市的女孩子是比较强势的,一谈恋爱就变成了管家婆,男朋友的钱全都掌握起来了,她的中学同学里只要是有了比较固定的男朋友的,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但a市女孩子掌管了双方的钱财,并不是拿来自己胡花的,而是用来做结婚费用的,所以这不仅是个金钱问题,也是个感情问题。如果男方不肯把钱交给女朋友掌管,就说明他没有跟女朋友结婚过日子的意思。
像她这样已经跟男朋友同居了,但还没掌握住男朋友钱口袋,甚至倒贴钱的,讲出去会叫人笑掉大牙,肯定会觉得她亏老本了,要么就是她自身有什么污点,被男朋友抓住,才会这么没底气。
她对钱一向不那么看重,但也没觉得缺钱花。她工作了两年,存了一点钱,现在读研究生每月有生活费,她爸爸妈妈身边就这么一个女儿,钱都是为她存的,还有她姐姐,每逢生日节日什么的,都会寄钱回来,虽然寄得不多,每次也就一百两百的,但架不住节日生日多啊,每年寄回来的钱也不少,换成人民币更是可观,那些钱都存在那里给她结婚用。
她爸爸妈妈都是把钱看得很淡的人,当初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是两人往同一间屋子里一搬,把两人的被子合在一起,就成了亲。
但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她爸爸妈妈那个年代了,那时的人都穷,两床被子一合就结婚的大有人在,甚至是一种光荣。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不兴“越穷越光荣”了,如果你还这样两床被子一合就算结婚,人家肯定当你是神经病。就算你不在乎,你总得为孩子考虑吧?如果你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就两床被子的家庭里,那该多受罪啊!
人是社会动物,很多事都由不得你自己。你不考虑,人家要替你考虑;你不商量,人家要逼你商量;你不在乎倒贴,人家还在乎呢。你倒贴,人家就要认为你降了价,会给你猜出一万个乌七八糟的原因来。
比如“宝伢子”把老乡搞到医院看病住院,这关小李小王什么事呀?但她们就是要过问,还逼着你赶快采取措施,好像“宝伢子”用的是她们的钱一样。
但对小李小王这样的人,你生气也没用啊,她们都是为你好,说的也都是通行于a市的普遍真理,你除了老老实实听着,还真没有别的法子。
她知道应该跟“宝伢子”谈谈帮助老乡的事,但她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来,他又没用她的钱,连结婚的事都没提过,她怎么好跟他说这事?如果他来一句“我又没用你的钱,你不待见别做我女朋友”,或者来一句“我又没说要跟你结婚,你管我的钱干啥?”,那她不羞得去跳河?
她只能采取逃避政策,去他那边玩的时候,就不跟他到食堂打饭了,躲在他寝室里,让他把饭打回来吃,这样就不会撞上那些小护士们。耳不听,心不烦,她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她,只要她听不见,就只当她们没说。
“鸵鸟政策”似乎还挺管用的,她现在既不带他去参加自己这边同学的聚会,又不跟他到医院食堂打饭,就是两个人腻在一起,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有个周末,“宝伢子”照例来她家吃饭,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想留在她那里过夜:“我今晚不回去了吧。”
她虽然每个周末都关在卧室里跟他幽会,但在父母那里还没捅破,更没在隔壁左右面前露过马脚。她父母本着“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则,从来没问过她这事。隔壁左右看见“宝伢子”上午来,晚上走,也没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她知道在她父母这辈人眼里,年轻人还是应该先结婚再同房,未婚同居毕竟不那么好听,尤其是大学老师的孩子,肯定有人用“为人师表”之类的话来指责她父母,又尤其是女孩子,肯定有人会说她“贱”,所以每次周末聚会完毕她都会叫“宝伢子”回去,她还亲自把他送到楼下,让广大人民群众都看见他没在她家过夜。
但今天他提出不回去,她有点难办:“为什么不回去?”
“我把寝室让别人住了。”
“让谁住了?是不是来看病的老乡。”
“嗯。”
“满家岭的?”
“不是。”
“满家沟的?”
“不是。”
“那是哪里的?”
“白家畈的。”
“你以前上学的地方?”
“嗯。”
“是你以前的老师?”
“不是。”
“以前的同学?”
“不是。”
“那是谁?”
“白家畈的。”
“以前熟吗?”
“不熟。”
“那他们怎么来找你?”
“因为我医术好,他们信得过我。”
“他们跟你不熟,怎么知道你医术好?”
“听别人介绍的。”
她觉得这个照顾面也太宽了点,像这样“介绍”下去,全国的人民都可以介绍来找他帮忙了。当然,如果就是借住个房间,那也没什么,就怕还得替人家掏腰包付医疗费,那就麻烦了,满家岭、满家沟、白家畈,光这三个地方的人民群众,怕就上万了吧?如果人人都要他掏腰包,他不得倾家荡产?
她问:“他们有公费医疗吗?”
“没有。”
“那怎么办?”
“交现金呗。”
“谁交?你帮他们交?”
“我帮他们交了押金。”
“其余的呢?”
“出院的时候交。”
“他们交得出来吗?”
“不知道。”
“如果他们交不出来怎么办?”
“医院从我账上扣。”
她忍不住叫起来:“怎么要从你账上扣?”
“是我担保的么。”
她感觉这事很棘手,说重了怕他不高兴,说轻了怕他不明白,不说又怕他欠一屁股债,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你这样帮人交医疗费也不是个事啊,你有多少钱?能帮几个人?搞不好有人知道了你这个路子,自己有钱也不交,让你来替他们交。”
“人家求上门来了么。”
她见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想再跟他说这事,因为她也不知道白家畈这人是什么情况,不如明天亲自探查一番再说。
她对她父母说了“宝伢子”要在她家留宿的事,父母很慎重其事,专门把爸爸的书房收拾出来,让“宝伢子”在书房过夜。看她妈妈那架势,真是恨不得到楼道里广播一下:“我女儿的男朋友是睡在书房里的呀,大家不要误会。”
第二天,她专门跟他去了他那边,亲自见到了那个住他寝室的老乡,发现那人可不像满大富那么老实憨厚,而是长相精明,穿着也不赖,一看就是个生意人。那人自我介绍说姓白,叫白常根,儿子腿上长了个包,来这里开刀的。
她问:“你在a城工作啊?”
“在南街那边卖甜饼。”
“那生意一定红火吧?”
“呵呵,托你吉言,红火,红火。”
“你在这里照顾儿子,你那甜饼摊子谁照看啊?”
“我媳妇照看,我还雇了个伙计,不耽误生意。”
“南街离这里挺远的呢,怎么不就在那边医院看呢?”
“满大夫手艺高啊,我们是慕名而来。”
“你跟满大夫以前就很熟啊?”
“不熟,是你们医院门口开面馆的满师傅给介绍的。”
几个人聊了一会,一起去了满师傅的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面,还多买一碗,带给白常根的儿子,都是“宝伢子”付账,满师傅一点没客气,老乡的钱照收不误。
这让她心里很不高兴,这个满师傅,自己对老乡丁是丁、卯是卯的,但却搞一些更遥远的老乡来揩“宝伢子”的油。这个白常根是卖甜饼的,那可是a市人的经典早餐,还能不赚钱?是不是把“宝伢子”当“公家”了?不揩油白不揩?
她实在忍不住了,私下告诫“宝伢子”:“你替白常根代缴的押金拿不回来就算了,但你可千万别再替他缴余下的部分了,让他自己付,他肯定付得出来。”
他闷声说:“你说了不考验我的。”
啊?难怪a市人说“没嘴葫芦噎死人”呢,这就是个没嘴葫芦,你别看他听你说话的时候显得傻乎乎的,其实他都听进去了,而且都记着呢,到了用得着的时候就搬出来,把你噎得一愣一愣的。
她辩驳说:“我这不是在考验你,而是怕你上当。像满大富那样的,是真穷,你帮他我没意见,但像白常根这样的,是假穷,他要你帮他付医疗费,就是在赚你便宜。”
“谁说他是假穷?”
“我说他是假穷。”
“你瞎说。”
“我才不瞎说呢,他至少不比你穷。他儿子穿的是名牌运动衣,你穿得起吗?他还雇得起伙计,你雇得起吗?”
他还在咕咕哝哝的,把她搞烦了:“你要帮他出医疗费,那行啊,你别跟我结婚,跟他结婚吧。”
她以为他这回肯定要发毛了,但他没有,反而两眼放光:“宝伢子,是不是我不给他出医疗费,你就跟我结婚?”
她又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以这个作为结婚条件,好像近乎于要挟一样。
幸好他又问一句:“你愿意和我结婚呀?”
她擂他一拳:“我不愿意跟你结婚,会跟你——在一起?”
他嘿嘿地傻笑着:“我以为你是让我帮谁破个红姑娘呢——”
她又擂他一拳:“你又提红姑娘?我擂死你。”
他缩着脖子,嘻嘻地笑:“你打得一点也不疼。”
“不疼也不许你再说‘破’啊‘红姑娘’啊什么的,不然我跟你吹。”
“我保证再不说了。”
她撒娇说:“为什么你不向我求婚?还要我一个女孩子自己提出来?”
“我怕你不同意。”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
“你同意了?”
“嗯,同意了,快给我买戒指吧。”
他傻呵呵地笑着:“买,买,你要什么样的,我就给你买什么样的。”
“你有钱?”
“我马上回家去拿钱。”
“你看你,把钱放那么远,要用还得跑回去拿,我们a市的男的都是把钱交给女朋友管着——”
“我的钱也交给你管着。”
“你把钱交给我了,也比较好应付你那些老乡。以后有人问你借钱,你就告诉他们:钱都在我女朋友那里,等我跟我女朋友商量一下再说。”
元旦的时候,他回了趟满家岭,去拿钱,但她没去,因为大雪封山,路很难走。她有点过意不去:“我不去会不会让两个老人失望?”
“不会的,我是回去拿钱娶媳妇的,他们肯定高兴。”
她觉得很有意思,以前他没女朋友的时候,一定要弄一个回去冒充,现在有了女朋友了,带不带回去反而不要紧了,也许这就是底气足不足的区别吧。
她给他父母买了些礼物,让他带回去,自己就不跟着去冒险了。
他回来的时候,模样十分狼狈,穿着一双高筒的胶鞋,裤子湿了半截,头发也是湿的,冻得直打哆嗦。她连忙开热水他洗澡,又找干衣服出来他换,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他弄得有了个人样。
她问:“路上很难走吧?”
“嗯。差点掉崖下去了。”
“幸好我没去,不然你还得背我。”
“那就肯定掉崖下去了。”他递给她一个布袋子,“钱拿来了。”
“给你爸爸妈妈留了一些没有?”
“留了一千块。”
布袋子都打湿了,里面的钱也打湿了,她只好一张张摊在地上贴在墙上晾干。她大略点了一下,发现并没多少,如果他这些年的工资除了吃饭穿衣全带回家攒起来,肯定不止这么多。她犹豫了一下,问:“总共是多少?”
“我不知道。”
“你没点?”
“没有。”他满怀希望地问,“够不够?”
“够什么?”
“给你买戒指呀?”
“戒指嘛,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多贵?”
“你说最贵的?”
“嗯。我想给你买最贵的。”
“最贵的贵得很,你攒一辈子都买不起。”
他很受打击:“这么贵?”
她赶快说:“我不要你给我买最贵的,我们量力而行,买个我们买得起的就行。”
“我太没用了,不会挣钱。”
“不是你不会挣钱,是你把钱都用来给你的老乡们付医疗费了吧?我怎么觉得你这些年应该不止存这些钱呢?”
“我妈说交了一些钱给岭上的大爷了。”
“交给大爷了?干什么?”
“修祖祠。”
“修祖祠干什么?”
“给祖宗们住啊。”
“哪个祖宗?”
“我们满家所有的祖宗,”他夸耀说,“现在我们满家从第十五代起,都有地方住了。”
“什么第十五代?”
“满家的第十五代祖先啊。”
“为什么要从第十五代开始?”
“族谱才上修到第十五代么,等以后上修更多了,我们再修新的祖祠。”
她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还有十五代祖宗!那这祖祠得新修多少次啊?这还有完没完?
他问:“你们丁家的族谱上修到哪一代了?”
“我不知道,a市不兴搞这些。”
他很不屑地说:“那你们丁家就是散的,没有祖宗帮你们箍拢。”
她也很不屑:“我们要祖宗把我们箍拢干嘛?哪里舒服就到哪里过,不像你们满家岭的人,祖祖辈辈困在那个岭上。”
“我们不是困在岭上,而是跟我们满家第十五代以来的祖先在一起。”
“你这么喜欢跟祖宗呆在一起,怎么要跑到a市来呢?”
他一愣,然后说:“但等我死了,我有地方去,你们丁家人没有。”
“谁说没有?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埋在公墓里,放在家里,都行。”
他不说话了,但脸上是鄙夷的神色。
她不想继续探讨死后的归属问题,只问:“交了多少钱给岭上的爷了?”
他说了个数,把她吓呆了。天,那就是他两年的工资啊,而且是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她忍不住了:“修个祖祠要交这么多?你们满家岭多少人啊?一家交这么多,毛主席纪念堂都修得出来了。是不是岭上的爷把钱——贪了?”
他横了她一眼:“我不许你这样说岭上的爷!”
第25节
丁乙知道交出去的钱是肯定要不回来的了,也就懒得再跟“宝伢子”争论,别为了岭上的大爷把两人之间的感情伤害了,反正“宝伢子”已经答应把钱交给她管,她以后不让他乱交钱就行了。
“宝伢子”虽然没求婚,但一旦知道她是愿意跟他结婚的,底气就足了,开始“催婚”。他这么不懂行的人,居然一下就从单位开到了未婚证明,然后就成天催着她也去开证明,好拿结婚证。刚好她那学期毕了业,留了校,很容易就开到了证明,两人跑去领了结婚证。
结婚证一领,丁乙的底气也足了,毫不忸怩地当上了家庭财政部长,大权独揽,开展了一系列经济改革。
她把他从家里取来的那笔钱拿到银行去存定期,因为打算五一结婚,所以没想存太久的定期,只准备存三个月。但那家银行正在搞有奖储蓄,如果定期一年,每存一千块钱就可以得到一张奖券,头奖十万元。离开奖只有一个星期了,好多人都在那银行疯狂存钱。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也疯狂一把,存一年定期,即便拿不到奖,利息也比三个月高,反正结婚也不能把所有积蓄都用光,还得留一点以备后用。
于是她把“宝伢子”的那袋钱都存了一年定期,得到不少奖券,心急火燎地等开奖。
开奖那天,她特意不去银行看开奖结果,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觉得这样才容易中奖。一直到第二天开奖结果见报了,她才跑到街角的书报摊子上买了张报纸。回到家后,歪在沙发上,先看全国新闻,再看当地新闻,然后看人物专访,跟踪报道,寻人启示,征婚启事,本地天气预报。等到把一切的一切都看完了,才开始看开奖消息。
当时她存钱的时候,银行的工作人员问她要连号还是断号,她选了断号,觉得这样中奖的可能性大一些。不过到了对号码的时候,才知道断号工程比连号要浩大多了,每张奖券都得跟所有中奖号码从头到尾对一遍。不过这也算愉快的劳动吧,总之她是乐此不疲,对了个把小时,差点搞成了斗鸡眼。
看来战略战术就是重要啊!她的“欲擒故纵”战术和“断号”战略成功了,她中奖了!三等奖,五千元,还有几个鼓励奖,每个两元。
她当即给“宝伢子”打电话,劈头盖脑就说:“宝伢子,我中了!”
他愣了一阵,问:“重了多少?”
“五千!”
他失声叫道:“重了这么多?”
“你嫌多?”
他支吾着:“不是嫌多,可是怎么一下就——重了这么多?”
她知道他听错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听到哪里去了呀?我是说我中奖了!”
“中奖?”
她把中奖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但估计他也听不明白,干脆说:“你跟我一起去领奖吧。”
“现在?”
“你什么时候有空?要银行上班时间才行。”
他们约了个时间,她带着他去领奖,看着一张张“老同志”哗哗流进她手中,他眼睛都看直了:“媳妇,这是真的呀?这些钱真是我们的了?”
她骄傲地说:“当然是真的!我说应该把钱存银行里吧?要是你那些钱还放在你们满家岭,今天哪来这五千块钱?”
他敬佩地说:“媳妇,你真神!我们满家岭有你管钱就好了。”
“是啊,如果你们满家岭的人把钱交给我管,我负责给你们生出好多钱来!”
那个周末,两人上街去买戒指。
她的预算是就用这五千块钱,能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但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用上:“就这些钱?我上次拿回来的那些钱呢?”
“那些钱不是存起来了吗?”
“存起来了?”
“不存哪来的奖券?没奖券哪来这个三等奖?”
“哦,怎么不拿出来买戒指呢?”
“没到期,怎么能拿出来?再说,把钱都花在戒指上也不实际,我们还得装修新房,婚礼也要花钱,还有结婚照、婚礼服什么的,都很要钱的。”
她给他大略算了一个账,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但至少把他听得五体投地:“媳妇,你知道的真多啊!”
她得意地说:“我知道的多吧?那你就听我的吧。”
“我听你的。”
最后两人就买了对很一般的戒指,一人一个,没超过五千块钱。他起先一直不肯要,不想浪费钱,但她对他解释说,结婚戒指一定要买一对,而且结婚后要一直戴着,不然婚姻不长久,他才同意给他自己也买了一个。
接下来就要操心新房、家具、婚礼之类的事了,他什么都不懂,都是她在打听着办理。但她发现不懂有不懂的好处,那就是不会跟她分庭抗礼,她可以搞一言堂,什么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有唱赞歌的份。
她父母自然是拿出全部积蓄给她结婚,姐姐也寄了美元过来,再加上她自己的一点积蓄,手里还算阔绰。
她决定把新房设在“宝伢子”那边,因为他每天都要上班,有时还要值夜班,而她不用每天上班,有课就去学校,没课就可以呆在家里。
他在医院很容易就分到了房子,一室一厅,很旧,但面积还比较大。那楼里住的大多是医院的勤杂工和门房之类,或者工龄短级别低的医护人员。
有邻居告诉她,说医院欺负满大夫,因为别的主治医生都是分两室一厅。
她听说了这事,就对“宝伢子”说:“你到房管科去问问,为什么别的主治大夫都分两室一厅,就你一个人分一室一厅?”
他面有难色:“他们就是这么分的么。”
“这么分就不对。”
“怎么不对?”
“他们不一视同仁,就不对。”
他还是不肯去,她急了:“为什么你不肯去?只是叫你问一下,又不是叫你去杀人。”
“我已经答应住这套了,怎么能反悔?一个人要言而有信。”
她没想到他这么窝囊,而且还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气愤地说:“你不敢去,我去。”
她仗着已经领了结婚证,也算“官方”认可的医院家属,就自己跑到医院房管科去了,把身份一摆明,很客气地说:“我听人说主治大夫都是分两室一厅,怎么我们家满文方只分了个一室一厅?”
房管科的人很认真地拿出大叠表格查了一下,说:“是这样的,满大夫本来是应该分两室一厅,但他来要房的时候,我们刚好没有两室一厅的空房,所以我们让他自己选择,是当时就要一套一室一厅呢,还是等一个月分个两室一厅。他自己选的一室一厅。”
“哦,是这样。”她盘算了一下,问,“如果我们现在愿意等一个月,可不可以分到两室一厅呢?”
房管科的人又查了一阵,说:“算你运气好,这里刚好空出一套两室一厅,在西区,你可以去看看,如果觉得行的话,我们可以给你换。”
她当即跟着房管科的人跑到西区去看房子。那有什么话说,肯定是两室一厅好过一室一厅嘛,而且邻居都是主治大夫之类的,环境气氛都不一般。
她马上拍板要了那套两室一厅,
回来跟他一讲,再把他带到新分的两室一厅去一看,他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媳妇,你真能干!”
她请人把新房狠狠装修了一下,又买了全套家具,当搬运工把家具抬进新房的时候,路人都驻足观望,有的还要求进屋子里实地考察,摸着她那一溜大柜子,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她这才明白,难怪人家结婚都要打肿脸充胖子,借钱都要讲排场呢,原来被人羡慕的感觉是这么好啊,幸福指数大大提高!
那段时间,她一睁眼就在考虑这些事,连睡觉做梦都在操办婚礼,完全是走火入魔了。
“宝伢子”大概也是生平第一次在物质生活方面被人羡慕,自然也是虚荣心极度膨胀,只要有人提到他的新房,他就自告奋勇地领人家去参观,享受人家的艳羡和赞美,搞得她不得不在绒地毯上再铺块塑料地毯,免得来宾把地毯都踩脏了。
他们还按照a市当时流行的风俗,去照了一套结婚照,花了整整一天,还花了一大笔银子,照了大大小小各种姿势各种婚礼服的照片。
这是“宝伢子”最感兴趣的事,照的时候很沉醉,看照片的时候更沉醉,几乎有整整一个星期,他除了上班做实验,余下的时间就是一张张看照片。
她也挺喜欢那套结婚照,喜欢的原因是“宝伢子”化妆不化妆变化不大,但她经过化妆,美丽指数至少提升了若干个级别,直逼他的英俊指数。如果有人看了照片说她配不上他,那肯定是瞎了眼了。
连“宝伢子”这么木讷的人,都看出点道道来了,史无前例地赞美说:“媳妇,你照得好漂亮哦!”
她很开心。
但他又画蛇添足来一句:“比你的真人漂亮多了!”
她擂他一拳:“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他再加一句:“是真的么。”
她也懒得擂他了,没办法,娘胎里带来的,就算把他擂扁,他最后一口气肯定还是会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两人挑了最出色的几张结婚照,买了漂亮的镜框子装起来,挂在新房里。
婚礼那天,照例是最昏头昏脑的一天,就知道忙啊,忙啊,细节都来不及记住。
婚礼结束,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两人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倒在新床上就睡着了,连爱都没做。
趁着婚假,两个新人又赶回满家岭去,在那里还要举行一场婚礼。
满家岭的婚礼也很热闹,全岭的人都来了,连岭上的爷们都来了。场坝里摆了好几张大木桌,全岭的人一早就等在场坝里,辈分高的坐桌边,辈分低的站旁边,小孩子遍地都是,摸爬滚打,笑声喧天。
婚礼的一切都很顺趟,就是婚礼服出了点纰漏。
等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裙从房间出来时,全场一片惊叫,她婆婆脸都吓白了,几个中年女人赶快把她推回房间,叽里咕噜一阵,她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把“宝伢子”叫进来当翻译。
女人们说:“大喜日子,你怎么穿白的?”
她不解:“那要穿什么颜色?”
“要穿红啊!”
“不穿红就怎么啦?”
“就不吉利啊!白色是死了人才穿的!”
她没想到满家岭在这一点上倒是跟a市的风俗一样,但a市现在早已洋化了,结婚都以穿白为美,连新郎都有穿白西服的。
她解释了一通,无效,只好无奈地问:“那怎么办?我只有这套白色婚礼服,没红色的,要不这婚礼不举行了吧。”
几个女人又叽叽咕咕了一通,还到外面跟岭上的爷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看在她是城市人的面上,放她一马,但一定要在腰里系一根红腰带,头上搭一个红头巾,脚上穿一双红鞋子。
她不想惹更多麻烦,只想把这事尽快应付过去,于是没表示反对,让她们像耍猴一样把她打扮好了,走到外面去。
又是端茶敬酒那一套,把她的头都转昏了。
好不容易把客人都送走了,她疲惫不堪,倒头就睡,连脚都没洗。
他大概也累坏了,也是倒头就睡。
回到a市,又休息了一天,他们才开始夫妻生活。
他问:“你现在不用吃避孕药了吧?”
“我本来就没吃么。”
“你没吃?”
“没有。”
“那怎么没怀孕?”
“我也不知道。”
他闷了。
她计算了一下,说:“这不才半年多吗?我们两个人又不是经常在一起——”
他摸着她的屁股,不解地问:“你的屁股不算小啊,怎么会不生孩子呢?”
她见他这么担心,有点慌了,问:“如果我不生孩子,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他不吭声。
她生气了:“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这是什么爱情?”
他也慌了,声明说:“我不是为了传宗接代。”
“如果我不生孩子,你还爱不爱我?”
“爱。”
她钻进他怀里:“来吧,说不定今天就怀孕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玩意来:“今天要用这个了。”
她一看,惊讶地问:“这不是神器吗?怎么又把这玩意拿出来了?”
“生儿子用的。”
“生儿子?”
“嗯。”
“怎么生儿子?”
“用了神器就能生儿子。”
“谁说的?”
“不是谁说的,就是这样的。”
“你们满家岭都生儿子,就是因为这个?”
“嗯。”
“我不相信。”
“你不信也得信。”
她坚决地说:“我不许你用那玩意碰我。”
他也很坚决:“你要生儿子,就得用这个。”
“我没说我要生儿子,是你要生儿子,你要生你用吧。”
他气急败坏:“你,你,你还讲不讲道理?”
“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你!”
“我没不讲道理,是你封建迷信。”
“我不迷信,满家岭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满家岭的人。”
“你是满家岭的媳妇。”
“那我不做满家岭的媳妇了。”
他不响了,闷头睡觉。
她也不响了,闷头睡觉。
第26节
第二天早上,丁乙醒来的时候,发现“宝伢子”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到各个房间去看了一下,都不在,只发现他昨天脱下的衣服裤子鞋子都不见了。
她气昏了。奇耻大辱!新郎把新娘一个人丢在新房,自己跑不见了,这是休的什么婚假度的什么蜜月啊?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神器。她原以为自己与神器的那一仗早就打赢了,神器的使命早就结束了,没想到神器的寿命长着呢,不光可以用来破处,还可以用来生儿子,说不定还有别的用途,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早知道是这样,在满家岭的时候就该把神器砸掉烧毁!
她到他枕头下摸了一遍,没摸到神器,又抖开被子找了一通,也没找到神器。她每个柜子挨着找,衣服一层层掀开,都没找到神器,肯定是他带走了。
但他这么早带着神器跑哪里去呢?难道又是拿去还给岭上的爷?不知道那个无聊大爷又会教授他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招数?
她家有电话,是医院为住院部的医生装的,但她不敢打电话找他,怕让人知道她新婚的丈夫跑掉了。她不能把两人闹矛盾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不然人家肯定会胡猜乱想,比如新婚之夜丈夫发现妻子不是处女,愤而出走之类。
哼哼,处女!人家哪里会知道她的丈夫怕的就是处女!
她躺在新床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不顺,她没享受到被追的滋味;后面的发展也不顺,都是她在追求他,迁就他;结婚也是她先提出来的,婚礼更是她一手操办,她出钱、出力、出人、出心,以为这一切可以换来他的爱情,哪知道什么也没换来,只换来他那个破神器。
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要跟他结婚?不结婚还可以开开心心做爱,结了婚反而做不成了。
如果说她先前对他还有“吹”这个杀手锏的话,现在也不再拥有了,因为他们现在已经结婚了,她不能够说吹就吹。实际上,她现在根本就不敢吹,如果刚结婚就离婚,她这脸往哪儿搁?
她生了一通气,感觉肚子饿了,只好起来做饭吃,总不能为这个破人把自己饿死。
中午的时候,他回来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进门就说:“碗在哪里?找两个碗,我去打饭。”
她知道一上午的气都白生了,嗔道:“都成家了,还吃食堂?”
“哦,那吃啥呀?”
“我做了饭了,去厨房端过来吧。”
两人都去了厨房,把她做好的饭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正儿八经开餐。
他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她也像她妈妈一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问:“我做的好吃吧?”
“好吃。”
“你知道我做的菜叫什么名吗?”
“不知道。”
“叫双喜丸子。”
“丸子啊?”
“嗯。”
“好吃。”
她知道他就这水平了,注意力顶多达到“丸子”这个地步,不可能认识到“双喜”的象征意义,这种人是教也教不会的,干脆不教了,转而问:“你早上跑哪去了?”
“上班呀。”
“你不是还在休婚假吗?”
“忘了。”
“那你去了科里,人家没觉得奇怪?”
“觉得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觉得奇怪了?”
“都在笑我么。”
“笑你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笑我不在家里陪你。”
“那你怎么不马上回来?”
“门诊那边送过来一台手术。”
“什么手术?”
“跟你一样。”
她一下就想到白被单下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人身体了,沉着脸问:“女的?”
“男的。”
“那你怎么说跟我一样?”
“阑尾炎么。不过他穿孔了,你没穿。”
她松了口气:“你就留那里做手术了?”
“嗯。”
“下午还去上班吗?”
“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了?”
“他们说我不陪着你,你会跑的。”
“你怕我跑啊?”
“嗯。”
她开心了,提议说:“下午我们去外面逛逛吧,我想去买点东西。”
下午过得很甜蜜,两人手挽手地去逛街,她买了些居家过日子要用的东西,很有主妇的感觉,而他跟班扛东西,很有主夫的架势。
等两人大包小包拎回家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又习惯成自然地要拿碗去打饭,被她喝住了:“喂,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成家了,不吃食堂了,自己开伙了,记住了没有?”
他摸摸头:“天天都不吃食堂了?”
“你要吃,你可以去吃,反正我是不吃食堂了。”
“你不吃,我也不吃,我跟你一起吃。”
“你跟我一起吃?我还要上几天班呢。”
他糊涂了:“那怎么办?”
“怎么办?自己办。”
她把他叫到厨房里,告诉他煤气灶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饭菜怎么热,最后交代说:“我去学校上班的时候,你就自己热饭菜吃,先就用微波炉,别用煤气灶,你没用过,别搞出事来。”
她装了一碗饭,让他练习用微波炉,练了几趟,终于学会了。
他感觉很新奇:“结婚就是这样的啊?”
“那你以为是哪样的?”
“没结过,不知道。”
“结婚就是这样的,结了婚,你就不再是单身汉了,你就有老婆了,你得照顾她,她也会照顾你,两人互相照顾,各尽所能,取长补短,好好过日子。”
他很开心地说:“结婚好,我喜欢结婚。”
晚饭之后,两人看了一会电视,他就困得不行了,恳求说:“媳妇,我们睡觉吧,我困了。”
“去洗澡吧,新床那么干净,你不洗干净不让你睡。”
他进浴室去洗澡,她也跟进去一起洗。
他一见她进来就激动了,抱着猛啃,她也很激动。自从举行婚礼以来,他们还没正儿八经做过爱,成天都是打乱仗,东奔西跑,忙里忙外,昨晚又为那根破棍子闹矛盾,现在终于可以静心享受一下鱼水之欢了。
她希望他就在浴室跟她做爱,他们还没在浴室做过,每次都是在她的小床上,或者他的小床上,很狭窄,也很拘谨,叫不敢叫,喊不敢喊,现在浴室的水冲得哗哗的,跟邻居又隔着好几间屋,放肆一下应该没问题。
她贴在他身上挑逗他,低声说:“敢不敢在这里做?”
他一把抱起她,往卧室走。
她急了:“你干嘛呀?身上水淋淋的,别把地毯床单都搞湿了!”
他不理,气喘吁吁地往卧室走。
她乱蹬乱踢,还是被他抱到卧室放在了床上,她刚想挣扎着坐起来,他就排山倒海地压下来了。她又踢了几下,就放弃了抵抗,心想反正地毯床单都搞湿了,现在爬起来也没用了,就这么疯狂放肆一回吧。
他疯狂地吻她,牙齿不断碰到她的嘴唇和脸颊。
她小声说:“你别咬我呀!”
“我没咬你。”
“你的牙齿把我弄疼了。”
他停止了热吻,伸手去摸她两腿间。她一阵酥软,抱紧他,呻吟起来。
他爱抚了一阵,在她耳边问:“喜欢不喜欢?”
“喜欢。”
“还要不要?”
“要。”
“想不想生儿子?”
她正处在昏晕状态,以为他说的是“生孩子”,喃喃回答说:“想。”
他一翻身,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以为他去上厕所,便闭着眼睛等他。然后感到他又回来了,仍然压在她身上,手又伸到她两腿间,但她的腿触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警觉地收拢两腿,夹住他的手,睁开眼睛,厉声问:“你在干什么?”
“帮你生儿子。”
“帮我生儿子?”
“你刚才不是说想生儿子吗?”
“我说了吗?我说的是想生孩子。”
“生孩子不就是生儿子吗?”
“瞎说,儿子女儿都是孩子。”
她夹紧的两腿已经感觉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了,两手拼命推他:“你疯了?又把这破玩意拿出来了?你给我起开!把你的手拿开!”
他仍然压着她,拼命掰她的腿,大概想凭蛮力取胜。她知道讲体力她斗不过他,便冷冷地说:“你听好了,我已经叫你起开了,如果你敢用你那破玩意动我一下,我告你婚内强奸。”
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用手掰她的腿。她只好把那个很可能已经不灵的杀手锏拿出来:“你给我起开!听见没有?你再不起开,我跟你——离婚!”
他停住了,但顶撞说:“我不跟你离婚。”
“你不跟我离婚,就不要逼我。”
“我没逼你,是你自己说要的。”
“你胡说!”
“我没胡说。你自己说要儿子。”
“我说的是要孩子。”
“要孩子就是要儿子。”
“要儿子也不是这样要的。”
“那是怎样要的?”
“反正不是这样要的。”
“你不听我的,就生不出儿子来。”
“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
“生不出来就不行!”
“怎么不行?”
“家里没儿子就不行。”
“胡说,我家没儿子,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吗?”
“你们丁家到了你这一代,就断掉了。”
“谁说的?我姐姐已经生了孩子了。”
“但是不姓丁。”
“不姓丁怎么啦?只要是我姐的孩子就行。”
“不姓丁就不是你姐的孩子。”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生的孩子跟你姓,就不是我的孩子?那我还生什么?你要生你自己生好了。”
他不再吭声,滚到一边,软绵绵地睡了。
她也不再吭声,滚到一边,硬邦邦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起来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掉了魂似的。
她吸取了昨天的教训,知道晚上吵归晚上吵,白天不用跟他置气,便主动问:“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习惯了。我去打早饭吧。”
“说了自己开伙了,还打什么早饭?”
“我不知道怎么开——早饭伙。”
她从床上爬起来:“你吃面吗?吃我就去煮。”
他连连回答:“吃,我吃面。”
她进了厨房,烧上水,然后到洗手间去洗漱,估摸着水快开了,就跑到厨房去,稍等了一会,水就开了,她放上面条,拿出两个碗,放上油盐酱醋豆瓣麻油等,又切了葱花,拍了大蒜,还放了一点胡椒粉,加上开水做成面汤。
等面一煮好,她就用漏勺把面捞出来,分放进两个碗里,做成了两碗香喷喷飘着葱花的面条。
两人吃了早餐,她去洗碗,叫他也去厨房陪着。她边洗边说:“你不会做饭,我现在先做着没问题,但你不能认为女人天经地义就该做饭,我最恨重男轻女的男人了。我爸爸不爱做饭,我就很恨他这一点。如果我是我妈,早就不要我爸了。你也要慢慢学做饭,不能光吃现成的。”
他声明说:“我会做饭,中午我来做。”
但中午并不是他做饭,因为他们去了她父母那边。
她几次都想跟妈妈谈谈神器的事,但总是说不出口。她知道妈妈是知识女性,男女平等的意识是很强的,绝对无法容忍“宝伢子”那套重男轻女的把戏。但她知道妈妈也没本事把“宝伢子”一下改造过来,如果妈妈出面教育“宝伢子”,只会把事情搞糟。
于是她决定什么也不对妈妈说。
但做妈妈的真是心细啊,很快就觉察到她有点心神不宁,瞅空子问她:“你们俩还好吧?”
“嗯。”
“各方面都——没问题吧?”
“没有,就是——有点担心生孩子的事。”
“生孩子?”
“其实我跟他——早就同居了,但是这么久了,都没怀孕,我们也没采取任何措施——”
妈妈安慰说:“这哪里算久呢?一年都不到吧?按照医生的说法,夫妻双方在一起超过一年以上,才需要考虑到不孕的可能。慢慢来,别着急,不会有问题的。”
晚上还是回新房来睡,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她不想先碰他,怕他以这个为理由,又把神器拿出来逼她。而他似乎也看出她的决心是很坚定的,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两个人什么也没干,就那么睡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
白天,两个人是和和睦睦的小夫妻,做饭,吃饭,配合得挺好的;晚上,两个人就成了古怪的两男女,要么就你不碰我,我不碰你,要么就火热地开张,啃啊抱啊不亦乐乎,但他无论多么激情沸腾,总不会忘记他那根破棍子,关键时刻就拿出来了。而她自然不肯让步,两个人唇枪舌剑一番,最后把她气得硬梆梆,而他气得软绵绵,于是偃旗息鼓,各自睡觉。
她不知道这事该怎么了结,也没人可以咨询,因为肯定没谁遇到过这种事,如果她讲出来,十个有十个会觉得她是疯子,在瞎编乱造。
可别被人送到疯人院去了。
第27节
这场“破棍战”一打就打了个把月,打得丁乙浑身都是火,打得“宝伢子”彻底熄了火,每晚上床就睡,似乎已经彻底不想那事了。有时她装睡着了,滚到他怀里去,他也没反应。这让她感觉很没意思,只好自己滚出来。
她曾经想找个机会把那破棍子烧掉了事,但又觉得那是治标不治本,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把他惹毛了,干出更糟糕的事来。即便不惹毛他,他也可以跑到满家岭再问岭上的爷要一根,甚至要几根,要一堆,反正那玩意又不要什么成本,就是一根树枝,大爷削削就成。
关键还是想办法“烧掉”他心里的那根破棍子。
于是,她开始寻求烧棍子的火种,一头扎进图书馆,搜寻有关破棍子的资料。
那时网络还不普及,所谓“搜寻”也只能是在本馆的报刊书籍中搜寻,那可真像大海捞针啊,先提纲挈领,到图书馆的目录柜里搜,一搜几个小时,什么都没搜到,又实地考察,钻到书架前去搜,一排一排书架看,一本一本抽出来找,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她还旁敲侧击跟爸爸谈了这事,没明说,只说教学上遇到一篇与中国民间婚俗有关的课文,想找些有关资料做参考。
她爸爸搞的民间文学是个冷门,尤其是在“全民经商”“一切向钱看”的年月,法律系的都到公司兼职做法律顾问去了,管理系的下海开公司去了,经济系的炒股票去了,外文系的办各种辅导班去了,就她爸爸的中文系,一副“全民皆疯,唯我独醒”的架势,什么都没搞。
其实她爸爸还是有赚钱的机会的,有个家伙就曾来拉她爸爸入伙,想联手办一个《民间奇闻》杂志,专门搜集流传于民间的奇闻怪谈,比如谁谁长了四个乳房,谁谁生了双头婴儿,哪里兴吃屎,哪里兴喝尿之类,发行出来肯定赚钱。
但她爸爸没同意,说宁可饿死,也不搞这类低俗玩意。
她因为是学英语的,一向不关心她爸爸的民间文学,现在突然问起,真让她爸爸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马上为她找资料,又是专著又是复印件的,弄了一大堆回来。
她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没找到类似记载,于是装作探讨学术的样子,问:“爸爸,你听没听说过民间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生儿子的?”
爸爸皱着眉头说:“这个不属于民间文学研究的范围。民间文学研究的是流传于民间的文学形式,包括——”
她赶紧说:“我也知道这不是你们民间文学研究的范围,只是核实一下。”
她的学究爸爸帮不上忙,她只好去找不那么学究的妈妈:“妈,你有没有听说过流传于民间的——让人生男孩的办法?”
妈妈总是关心家庭胜过关心学术的,马上就联想到女儿身上去了:“是不是小满很在乎这个?”
她犹豫了一下,半承认说:“也不是他在乎,是他们满家岭那些老祖宗在乎。”
“这个思想要不得,这是重男轻女——”
“我知道,我也不赞成。我是想问问,那些重男轻女的人,如果他们想生男孩,是通过一些什么办法呢?如果我知道了他们的办法,我就反其道而行之,生个女儿,气死那些老封建。”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用的是什么方法,不过我听说有个什么《清宫秘笈》,是皇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讲怎么生男生女。”
“是吗?大概是什么方法?”
“好像是算日子吧,然后根据日子决定男睡哪边、女睡哪边之类的。”
她对清朝皇宫男睡哪边女睡哪边不感兴趣,她只对满家岭的破棍子感兴趣,于是说:“《清宫秘笈》肯定没用,如果有用的话,皇帝还不生出一大堆男孩来了?怎么会有好几个皇帝没儿子继承皇位呢?”
“那倒也是。”
“你还知道别的有关这方面的风俗吗?”
“有些就更是迷信了,像什么结婚时吃枣子啊、莲子啊之类的,都是合那个‘子’的音。其实‘子’在从前的汉语里——”
她看她妈妈也学究起来了,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遂不再问,草草收场。
看来满家岭的这一风俗真是独一无二的,至少还没被人研究过报道过。可惜她不是研究民风民俗的,不然可以围绕满家岭的破棍子写出一篇前无古人的学术论文来。她也不敢把这告诉她爸爸妈妈,怕他们学究气一上来,跑到满家岭去采风,那就麻烦了。
最后,她想到了姐姐,虽然姐姐不是研究民间文学的,但姐姐以前是学人类学的,后来才改的电脑专业,应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东西。
她跟姐姐说话比较直截了当,没有过多隐瞒,虽然很尴尬,但还是把大致情况都告诉了姐姐。
姐姐说:“我早就没搞人类学了,以前搞的时候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风俗。”
“难道是满家岭特有的玩意?”
“有可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特别是交通不便的地方,民间习俗更是五花八门,没办法跟人比照嘛,当然都是自己搞自己那套。”
“你觉得这种风俗是怎么形成的?”
“很难说。一般来讲,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风俗,是很难保持下来的。当然,这个实际意义是指在当时的文明状态下,人们可以观察到的实际效果。比如用动物祭奠神祗,现在看来当然没有实际效果,但在科学尚不发达的时候,人们就能观察到实际效果。如果杀一只羊,供奉在祖先的灵位前,碰巧那年的庄稼收成挺好,虽然这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但那时的人认识不到这一点,就会觉得有关系。”
“但如果第二年又杀一只羊祭祀祖先,但庄稼收成并不好,那人们不是会怀疑这个风俗吗?”
“那时的人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
“也不是自欺欺人,而是因为人们没有能力对自然现象做出科学的解释,但人们又需要做出解释,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存。比如打雷下雨,生老病死,丰收歉收,人们都想弄明白为什么。当科学还没发达到能解释这些自然现象的时候,人们就会抓住一些皮毛现象,做一些貌似正确的解释。”
“你说的有道理,也许满家岭的风俗也是为了对某种自然现象做出解释,因为那里好像生男孩的是要多一些。”
“是吗?”
“我这次到满家岭举行婚礼,特意留心看了一下。前几次看到跟在我们后面的男孩子多,还以为是女孩子下田了,但这次应该是全岭的人都出动了,男的女的都来了,我发现那些小孩子里,真的是男孩居多。”
姐姐觉得不可思议:“有这种事?会不会是他们把女婴都——怎么样了?”
她打了个寒噤:“天,那太可怕了。”
“如果你结婚前把这些告诉我,我会建议你别跟他结婚,不过现在已经结了——”
“结了也可以离。”
“离当然可以离,但他肯定不想离婚,因为他能娶你,在他们满家岭是很风光的,在他们医院里也很风光。”
“娶我有什么风光的?”
“怎么不风光呢?他们医院有几个医生能找到年轻漂亮的外语系研究生、名牌大学外语老师做妻子的?他跟你离了婚,他也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强的人了,所以他肯定不愿意离。他不愿意离,你逼他离,他可能会选择同归于尽。他是外科医生,干这种事真是太容易了。”
她一下想到他曾经说过的“废掉”他三姐夫的话,觉得他这人不是没有这种心思,也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不由得惊惶地问:“那怎么办?”
姐姐安慰说:“我这只是把最坏的可能都考虑到,他应该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他还是很爱你的,但又固守他满家岭重男轻女的风俗,两样都舍不得丢。”
“如果我逼着他在我和满家岭重男轻女的风俗之间选一样,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姐姐不吭声了,老半天才说:“这个真不好说,但逼他不是个办法,你要多跟他谈谈,开导他,把他往你这边拉。”
过了一天,姐姐打电话来:“我突然想到,说不定那个神器真能让人生儿子呢。”
“你也迷信起来了?”
“我不迷信,但是有些事情目前科学还没找到解答,也许多少有点科学道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比如有些人有特异功能,我们不相信,但有些科学家都相信。”
“神器能有什么科学道理?”
“谁知道?也许男人树的树枝含某种化学物质?比如碱性比较重,不是说女性体内呈碱性容易生男孩吗?”
这个她可没想到:“那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解释为什么满家岭的人生男孩多。还有一个可能,听说男性在女性高潮时射精,女性比较容易生男孩,用了神器,是不是就像增加了前戏一样,女性比较容易达到高潮?你可以问问小满,那个神器到底是个什么用法,如果是帮助女性达到高潮,那么用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是那么神圣的时刻,用根破棍子——多无聊啊!”
“其实国外有很多类似工具卖,当然不是树棍子做的,有硅胶的呀,塑料的呀,很多种。有的单身女人买来解决性需求,也有夫妻买来增加闺房乐趣的——”
这个她可没听说过:“真有这种事?”
“真有。”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和姐夫——”
“我们没有用过,但我知道有这种东西。我们这附近mall(购物中心)里有一家商店,叫adam&eve,以前我不知道是家什么商店,就跑进去逛,发现是卖性用品的,摆着好多男人的那玩意——”
“这么说来,满家岭还挺先进的呢,都赶上美国了。”
“其实仿制阳物是很古老的习俗,是一种‘生殖崇拜’,很多民族都有,木头做的,石头做的,画在壁画上的,刻在器皿上的,世界各地都有。只不过后来科学发达了,人们知道阳物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男人身上的一个器官而已,就不再崇拜了。而满家岭可能因为比较闭塞,还保留至今。”
“他们那里的人都不兴出山来的。”
“小满是个例外,刚好他又遇到了你,也许满家岭的有些风俗,最终要败在你手里了。”
“那我真不知道是帮助了他们进化,还是断裂了他们的传统。”
“进化就得抛弃旧传统,不抛弃就不能进化。”
“那你的意思是?”
“这还是要看你的意思了,”姐姐分析说,“如果你不能接受神器,就不要勉强自己。如果本着不妨试试的的原则,也可以试一下,如果觉得委屈,就停下,如果不觉得委屈,甚至可以增添乐趣,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关键是他这次倔上了,你们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如果用了那玩意,你真的生了儿子,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儿子女儿都是你自己的孩子;如果用了那玩意还是没生儿子,也可以教育教育他,让他知道满家岭的玩意并不是那么灵光的。”
她有点被说动了,姐姐嘱咐说:“一定要makesure(保证)那玩意是清洁的,还要叫他别莽撞,不要伤着你,或者给你带来感染。”
她考虑了好几天,终于决定试试。
晚上,她主动去碰他,钻到他怀里,他搂着她,继续睡觉。
她用手去触摸他那个地方,发现只是半软半硬的。
他叹口气说:“我不行了,废了。”
“谁说的?我觉得它正在站起来。”
“站了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
“你又不许我用——”
“我怕感染。”
“怎么会感染呢?”
“怎么不会?谁知道大爷那手多脏,大爷的刀又多脏?你把那玩意放在墙洞里,神龛上,这些天还装在你包里带来带去,脏死了——你给那破棍子消个毒我就让你用。”
“怎么消毒?”
“酒精什么的?”
“现在到那里找酒精?”
“开水烫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下床去用开水烫了那个神器。
她用手摸了一下神器,觉得挺光滑的,应该不会擦伤她。她递回给他,交代说:“你轻点,别伤着我。”
“不会的。”
第28节
一旦解决了神器的问题,丁乙的蜜月就正式开始了。
新床很宽大,比以前那个单人床舒服多了,家里又只他们两个人,非常自由。天气越来越热,两人越穿越少,到最后经常都是一丝不挂地在屋子里活动,性趣一上来就开工。
她发现那根破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她不刻意去想岭上的大爷那又黑又瘦的鸡爪子手,不刻意去想大爷制造破棍子时那淫秽的表情,她其实并不反感那根破棍子,很光滑,不太粗,跟他的手指相比,粗一些,直杠一些,不会弯曲,不会转弯,如此而已,没给她带来什么不舒服。
她感觉在这件事情上他仍然秉承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传统,他只知道要用破棍子才能生男孩,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破棍子才能生男孩,也不知道怎样用破棍子才能生男孩,所以他只是把使用破棍子当成一个仪式来进行,蜻蜓点水地用一下,就放一边去了,并没像她姐姐分析的那样,当成前戏,充分挑起她的性趣,以达到高潮时受孕的目的。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破棍子的“前戏”原理,说不定也没听说过高潮时受孕容易生男孩的说法,更没听说过做爱次数多容易生女孩的说法,因为他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干旱”时遭受的损失,那段时间简直到了“洪涝成灾”的地步,几乎每天都做,有时一天做几次。
也可能他这么频繁地做爱,是本着“广种博收”的原则,觉得做得多,怀孕的机会就多,因为他的兴趣明显是在怀孕上,总在问:“停经了没有?”
她嗔他:“停经没有你不知道?”
他很尴尬:“我——就是问一下。”
她被他搞得紧张起来:“如果我不会生孩子怎么办?”
他答不上来。
她追问:“如果我不会生孩子,你是不是会跟我离婚去娶别的人?”
他脸上现出很痛苦的表情:“不说这个好不好?”
“为什么不许我说这个?不许我说就表明你承认了这一点。”
“哪一点?”
“你会跟我离婚去娶别人。”
“我不会的。”
“但你不想个孩子吗?”
“想。”
“那怎么办?”
“你生呀。”
“但如果我生不出来呢?”
“生得出来的。”
“为什么?”
“我说生得出来就生得出来。”
她不再逼他回答会不会离婚再娶的问题了,但她心里做好了准备,如果事实证明她真的生不出孩子,她就主动提出离婚,不把这个难题给他做。
但她想到有那么一天,她会跟他离婚,他会娶别的女人,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而她却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从前只知道爱情爱情,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现在发现生孩子才是王道,不生孩子,爱情就保不住了。她不想因此责怪他俗气,因为他并没说不生孩子就跟她离婚,是她自己觉得没意思,不想拖累他。
背了这么重的思想包袱,做爱对她来说就成了一个负担,一做就想到孩子的事,一想就觉得前途无亮,然后就兴趣索然,恨不得他不做爱,不做而不怀孕,就天经地义了。
但他似乎抱定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的宗旨,尽量每天都做,一天不做,就像旷了工一样,惭愧得不行。
正当他感叹“淘虚了,快做不动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停经了,孕吐还没开始,但她直觉地感到是怀孕了,马上告诉他:“宝伢子,我好像是怀孕了。”
他惊喜地问:“真的?”
“例假没来。”
“去验一下吧。”
“还早呢,再等几天吧,现在去验,都不知道是没怀上还是太早了验不出来。”
他拗不过她,只好耐住性子等几天,但他每天都问:“例假来了吗?”
只要她说声“没来”,他就欢欣鼓舞,给自己放例假,大概实在做不动了。
等了一段时间,她的例假仍然没来,她比较有把握了,主动提出去医院验一下,于是两人跑到他们医院去验尿,不用挂号,不用排队,走到就验,享尽内部人员的风光。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恭喜啊,满大夫,你要做爸爸了!”
两个人简直是喜疯了,他班都顾不得上了,亲自送她回家,一路都在念叨:“我要做爸爸啰!”
她问:“现在可以把那根破棍子扔了吧?”
“不能。”
“为什么?”
“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它陪你。”
“你们满家岭的媳妇都是这样的?”
“嗯。不然她们的丈夫出去打猎,一去十天半月的,她们不偷人了?”
“哦,你们就是用根破棍子来防止女人出轨的?”
“是神器。”
“好的,神器。男人用女人果,女人用神器,想得倒还挺周到呢。那你们满家岭有没有人出轨?”
“没有。”
“从来没有过?”
他想了一下,说:“我也是听说的,很久以前了,有个媳妇不老实,她男人上山打猎去了,她就去勾引她男人的兄弟,那个兄弟也不老实,两人就做成了。”
“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当然要法办啰。”
“告到法院去了?”
“告到法院去干什么?”
“你不是说‘法办’吗?”
“是法办啊。”
“不告到法院怎么法办?”
“交给岭上的爷去办。”
她想到这个“法”可能是“族法”“岭法”之类的土法,便问:“怎么样法办了呢?”
“把他们两个捆在一起,推到崖下去了。”
她吓了一跳:“这就是——法办?”
“嗯。”
“这不是杀人吗?”
“谁叫他们做坏事的!”
“但他们不过是——出了轨,而岭上的爷却是犯了杀人罪,不用偿命吗?”
“偿什么命?”
“没人报案?”
“没有。”
“你怎么不报案?”
他咕噜说:“我都还没生出来,报什么案?”
她借机教育他一下:“你可不要出轨啊,当心你们岭上的爷法办你。”
“我才不会出轨呢。”
“听人说,男人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很容易出轨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的,我们满家岭人不兴出轨。”
满家岭人不出轨的风俗,她倒是很喜欢的。看来满家岭的风俗也不是一无是处。
回到家,他让她躺床上休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床边和她说话:“媳妇,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么起名?”
“肯定是男的。”
“如果不是呢?”
他制止说:“别说破口话。”
她摇摇头:“我可给你说清楚了,我是最讨厌重男轻女的人的。”
他保证说:“我不重男轻女,如果能生两个,我们就一样生一个,但现在只能生一个——”
“生一个怎么啦?生个女儿就塌了天了?”
“不是塌天,是绝后。”
“女儿不是后?”
“女儿是别人家的人。”
“城市里面,有什么别人家不别人家?比如我,结了婚,还是在父母身边,倒是你这个儿子,离父母这么远。”
他不跟她辩论了:“我们快别吵了,生气对孩子不好。我们还是给孩子想名字吧。”
她本来想说“性别都不知道,想什么名字?”,但她知道那样一说,又要开始新一轮争论,还是不说吧,因为她也知道生气对孩子不好,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提议说:“孩子肯定是要姓满的。”
她没吭声。
“还有‘派’,也要用满家的。其他就随你起吧,你是大学老师,这方面比我懂,你起的名字肯定好。”
“什么‘派’呀?”
“就是中间那个字呀,像我的名字,中间就是‘文’,我们满家到了我这一代,名字中间那个字都得是‘文’。”
“那你的下一代是什么‘派’?”
“是‘武’。”
她呵呵笑起来:“那就叫个满武方?”
“别开玩笑了,儿子怎么能跟爹重名?”
“重了就怎么样?”
“重了就犯上。”
“犯上就怎么样?”
“犯上就——不对。”
她知道如果她问一句“犯上为什么不对”,就会把他问哑,但她不想为难他:“你把前两个字都限死了,我还能起什么名?”
“不是还有第三个字吗?”
“现在很多人的名字就两个字,哪里还有第三个字?”
“我们满家岭不兴两个字的名。”
她心里琢磨着,如果生个女孩,这“满武”两个字一限定,还真不好起名了呢。她开玩笑说:“那就叫个‘满武堂’?”
他没听出她在开玩笑,认真思考着,自言自语地说:“嗯,满武堂,挺响亮,就是有点——”
“是不是有点耳熟?想起‘精武堂’什么的来了?”
“精武堂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随便说的,好像有个电视剧里有这么一个名字吧,是个武馆的名字。”
他马上否决:“那我们不能用‘满武堂’这个名字,别人会笑他的。”
“孩子的名字不能光带你的字,也要带上我的字。”
“叫满武乙?”
她忍不住呵呵笑。
他又设计一个:“满武丁?”
“反正姓了满就不怎么好起名,再加上这个‘武’字,就更不好起了。以后再说吧,让我慢慢想。”
他虽然说“其他”的字都由她来定,但他实际上也没闲着,成天都在为那第三个字操心,有时半夜醒来都会拿出一个字来跟她商量。
她睡意朦胧地问:“你还在想这事啊?不是说第三个字由我定的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是由你定,但我帮着想想也可以嘛。”说完,还自我夸奖道,“我不重男轻女吧?我很尊重你的,孩子的名字都让你起了,你说我还要怎么尊重你?”
她哭笑不得,教诲说:“如果你一心想生男孩,如果生了女孩你就不喜欢,不高兴,那就是重男轻女。”
他保证说:“不会的,不会的。”
过几天,他又来跟她商量孩子起名的事:“媳妇,孩子就叫‘满武全’怎么样?”
“不好,又是‘满’,又是‘全’的,这不重复了吗?”
“那叫‘满武能’行不行?”
“不行,人家还以为是‘无能’呢。”
“那你说叫什么好?”
“我还没想好。”
“怎么还没想好?”
“慌什么?还有好几个月呢。”
她爸爸妈妈知道她怀孕了,高兴得要命,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过来看她,妈妈亲自下厨做饭,还叫她周末就别乘车往父母那边跑了,等父母过来看她。
“宝伢子”也托人捎信回去,把她怀孕的事告诉了她公公婆婆,两个老人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每天对着祖祠的方向烧高香,求满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她生个儿子,还托人捎了岭上的“子孙果”来给她泡水喝,说只要每天喝那水,怀了女儿都能喝得变成儿子。
他亲自用“子孙果”泡了水,叫她喝,她尝了一口,很不好喝,又苦又涩,她不肯再喝:“太难喝了,满嘴涩味。”
“不是涩味,是子孙果的味。”
“那你把它喝了吧。”
“我喝有什么用?”
“你喝没用,为什么我喝就有用呢?”
“你是女的。”
“孩子都已经怀上了,是男是女早就定了,现在喝这个有什么用?”
“有用。”
“如果这果子管用,还要你那神器干什么?”
他被问哑了,但还固执地逼着她喝,把她搞烦了:“我说了不喝就不喝,你明天拿到你们化验室去化验一下,等结果出来证明这玩意没问题我才会喝。”
不知道他拿去化验室化验了没有,但他没再提“子孙果”的事。
她姐姐听说她怀孕了,特意打电话来恭喜她。
她对姐姐讲了自己的预感:“我觉得我怀的肯定是女孩。”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一种预感。”
“那你要特别注意,哪怕是在a市,也要防范一下你那个小满。我觉得他在这方面跟满家岭那些人没什么两样,非常不开化。而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便他最终也要为自己的愚昧言行受到惩罚,但你已经吃亏在先了。”
她想起他有一次举起手来,像要打她一样,还有两次,横她一眼,很凶恶的样子。
她把这些都告诉姐姐了,姐姐分析说:“他以前隐忍着没动手,是因为他怕你跟他吹。现在你们已经结婚了,他就不那么怕你跟他吹了,可能就不会像从前那样隐忍。你跟他相处,要注意别太刺激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保全自己最重要,有了孩子更要注意保全自己和孩子。”
“我一般不惹怒他。”
“也别跟他去满家岭,那些想儿子想疯了的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听说现在乡下很多女婴一生下来就放尿盆里溺死,跟解放前一样。还有的更残酷,只要查出是女孩,就逼着孕妇打胎,不打就往死里整,把母女两个都整死,然后再娶再生。你在城市里,要好一点,但小满是从山里来的,要防着他一点,小心无大错。”
“姐,你别把这些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自己要小心。”
第29节
丁乙的孕吐不厉害,又放了暑假,不用上班,每天想起就起,想睡就睡,自由自在。爸妈也放了暑假,经常过来为她做好吃的,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家有两个卧室,她和“宝伢子”住那间大卧室,小卧室以前准备用来做书房,但她和“宝伢子”在家都不做什么学问,也没多少书,那间房一直处于半闲置状态。现在爸妈经常过来,天气太热,乘车跑来跑去不方便,就把小卧室收拾出来给爸妈住。
“宝伢子”这段时间忙上了,白天上班,晚上做实验,周末出去走穴,每天都搞得人困马乏,一上床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大天亮。
怀孕的头几个月,她见《孕期保健手册》上说,前三个月做爱可能引起流产,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她还专门把这段念给“宝伢子”听过,怕他轻举妄动。
但他说他知道,他也的确没轻举妄动。
过了前三个月之后,她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他一下,但他好像没听明白,还跟前三个月一样,一点不碰她。她有点担心,怕他像人家说的那样,嫌弃怀孕的妻子身材走样,跑到外面去打野食。
她劝他说:“周末别去走穴了吧,就在家里陪我。”
“你不是有人陪么?”
“我爸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爸妈过来次数太多了?”
他连忙声明:“不是,不是。”
“如果不是,你干嘛一到周末就躲出去?”
“哪里是躲出去?我是去挣钱。”
“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生孩子不要钱么?”
“生孩子要什么钱?我们单位全报销。”
“还要养他呢?”
她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现在养个孩子多贵啊,不多赚点钱,怎么能让孩子吃好穿好上好学校?她夸奖说:“你想得还挺远的呢。”
他自吹自擂:“我连他娶媳妇的事都想到了。”
她觉得他的表情挺诚挚的,应该不是撒谎,的确是为了赚钱。
但她还是不放心,有次她打听到c县那边有小车来接他过去主刀,便跟着跑去了,结果发现一点也不好玩,他整天都在手术室,她自己到外面去逛,c县城太小,比a市差远了,她逛了一下就没了兴趣,后来就再也不跟他去走穴了。
周末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她就查他的夜岗,一连几个晚上打电话到实验室去,但每次都是他接电话,问他实验室还有谁,他总说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相信,提议说:“我晚上到你实验室去玩吧,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他不同意:“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你在家多休息吧。”
她见他不让她去,越发疑神疑鬼了,有天晚上,装作散步的样子,就散到他实验室去了,发现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忙活。
她先声夺人:“我在家呆着怪闷的,就出来散散步,散呀散的,就散到这里来了。我想反正到了这楼下了,干脆上来歇歇脚。”
他似乎很高兴她的到来:“你来了正好,帮我翻译资料吧。”
“但是我不懂你那些专业术语。”
“我教你。”
于是她帮他翻译资料,不懂的专业术语就问他,慢慢也摸出道道来,就那些词,用法也简单,记住词义就行了。
但她原本是去实验室侦查他的,并不是真的想直挺挺坐那里替他翻译资料,所以去了两次就打退堂鼓:“你还是把资料带回来,让我在家里翻译吧,我坐那里怪难受的。”
他马上照办,把资料拿回家来让她翻译。
她怀孕之后,就慵懒得很,不想动脑筋,也不想久坐,歪在床上翻译了几个字,就觉得累了,于是自我放假,躺下看电视看杂志。奇怪得很,她看这些东西,倒是一看半天也不觉得累,她担心地想,要是这孩子学习上是个懒虫就糟糕了。
有一两个白天,她也逛到他科里去查岗,结果也没发现任何不良行为,还被那些小护士狠狠羡慕了一番。
小王说:“看不出来呢,满大夫这个人还这么受教,婚一结,就把钱袋子上交给你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们这些近水楼台一早把他拿下了。”
这话说得她又得意又恼火,得意的是“宝伢子”最终是被她拿下了,恼火的是小王那个口气仿佛在说“如果我愿意要他,哪里轮得到你?”,这也太小瞧人了吧?
她不想跟小王吵架,所以只能装傻,对小王的话不置可否。
但小李听出来了,反驳小王说:“其实我倒不在乎他把钱拿来养父母,那个是我们做子女的天经地义该做的,但他像个冤大头似的,不管什么人问他要都给,就太过分了。”
小王抢白说:“人家现在还在做冤大头吗?早就不做了,自从找了我们丁姑娘,人家就再没搞那些乡下人来住院了。”
小李不服气:“这个你放心,只是暂时的,先把小丁骗到手再说。不信咱们走着瞧,他还会搞人来住院的。”
她也不是百分之百反对“宝伢子”帮那些老乡,于是打圆场说:“该帮的,还是可以帮的。”
小王对小李说:“听见没?这就是诀窍,对付满大夫这样的人,就要这样打一把,摸一把。像你那样全都是打,人家自然不会喜欢。”
两个小护士忙着内讧去了,她也趁机告辞,心情大好,不管那几个小护士怎么说,她们曾经打过“宝伢子”的主意是不可否认的,但都因为功利心太强,怕吃亏,因此没得手。现在看见她嫁了“宝伢子”并没吃亏,还把他收服了,她们就开始后悔:早知道满大夫这么好收拾,我还不先下手为强,把他据为己有了?
呵呵,谁叫你们那么怕吃亏呢?
她越想越高兴,迈着情场胜利者的步伐回到了家。
现在她确定他没在外面采野花,但她在替自己放心的同时,也很替他担心,憋了这么久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到了夜晚,她钻到他怀里问:“你这段时间怎么都不——那个了?”
“哪个?”
她伸手去碰他那玩意,他眼疾手快护住:“别碰它。”
“为什么?”
“不能碰。”
“碰了怎么样?”
“碰了想做。”
“想做就做呗。”
“现在不能做。”
“为什么?”
“你怀孕了。”
“我怀孕了,就不能做了?”
“嗯,做了会散胎气。”
“散了胎气就怎么样?”
“就不好。”
“怎么不好呢?”
“反正不好。”
“那我一怀十个月,你就十个月都不做?”
“嗯。”
“满家岭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嗯。”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珍惜女人,疑惑地问:“那你们怎么——受得了?”
“什么受不了?”
“你们不想那事?”
“想啊。”
“想?那怎么办?”
“有女人果么。”
她兴趣上来了:“女人果?怎么用的?你用给我看看。”
“我没有。”
“你没有?”
“这里又不是满家岭,到哪里去找女人果?”
“你上次摘的那几个呢?”
“早就扔了。”
“扔哪里了?”
“扔家里没带来。”
她大失所望:“怎么不带来呢?”
“有你么。”
她想起来了,上次在满家岭两人就做成那事了,他当然用不着女人果。再说,几个新鲜果子,即使带来也早就坏掉了。她问:“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
“你会不会在外面——找别的女人?”
“我找别的女人干嘛?”
“解决你的——生理问题啊。”
“我没生理问题。”
“你没有——”
“你别碰我就行。”
开学之后,她爸妈不能天天跑来了,只在周末的时候过来。不知怎么起的头,“宝伢子”就跑到小卧室睡觉去了。
她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跑那里睡觉去了?”
“那里睡得安稳。”
“你不陪我了?”
“我在隔壁陪。”
“两人都不在一个屋,怎么陪?”
“但我不能跟你睡一个屋。”
“为什么?”
“我——怕控制不住。”
“你干嘛要控制呢?”
“怕散了胎气。”
“谁说会散胎气?”
“都是这么说的。”
“你没看《孕期保健手册》?上面说的清清楚楚,就是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要小心,其他时间——都没事的。”
他还是不肯回大卧室来:“小心没大错。”
她劝了几次,都没劝动,她也懒得劝了,知道这是满家岭的规矩,只要他不在外面寻花问柳就行。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他对她说:“明天去做个b超吧,我已经跟b超室的胡医生说好了。”
“现在就做b超?上次去孕检的时候,周医生没说这么早就做b超呢,她说现在还早,做b超可能因为胎儿较小、一些组织看不清而白做。”
“不会白做的。”
“你是妇产的?”
“不是。”
“不是你干嘛叫我去做b超?你是不是想知道孩子的性别?”
“嗯。”
“知道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为什么叫我去做b超?”
“做了放心些。”
“放什么心?放心是儿子?”
他高兴极了:“你也感觉是儿子?”
“我没这么感觉。”
他立即紧张起来:“你感觉不是儿子?”
“我的感觉起什么作用?怀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是我的感觉能改变的。”
“还是去做b超吧。”
“如果超出来是女儿,你想怎么样?”
他脸色都变了:“怎么会超出来是女儿?超出来肯定是儿子。”
“既然你这么肯定是儿子,那还超什么呢?”
他支吾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
“又不是我叫你去说的。你以后少自作主张给我联系这检查,那检查,你不经我同意联系的检查,我不会去的,到时你别怪我不配合。”
最后她犟赢了,没去做b超。
后来,她公公婆婆亲自到a市看她来了,据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二次到a市,第一次是“宝伢子”参加工作后,把爹妈接到a市来开眼界。哪知道两个老人都不服a市的水土,一来就上吐下泻,浑身皮肤发痒,吃不得,睡不得,只好匆匆离开a市。据说一踏进满家岭的地界,两个老人的病症就全都消失了。
这次两个老人是冒着生命危险二进a市,打的旗号当然是来看她的。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两个老人是来看未来的孙子的,或者说,是来鉴别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的。
她婆婆一看见她,就欢呼说:“肯定是男仔!”
他喜笑颜开,把老妈的话翻译给她听。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肚子是尖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婆婆说的“尖”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她看来,肚子不像圆锥,更像西瓜。
婆婆又转到她身后看了一番,更肯定了:“肯定是男仔!”
这次她不用翻译就听懂了,又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后腰是空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腰,不明白什么叫“空”的,以为他翻译错了,核实了一遍,他还是这么翻译:“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大概是说她腰那里的弧线还在,没变成平板一块吧。
公公婆婆高兴归高兴,但仍然不服a市的水土,当晚就开始拉肚子,到了半夜情况加重,上吐下泻,两人川流不息地往洗手间跑。“宝伢子”只好到医院拿了止泻药和葡萄糖盐水回来给两个老人挂上,才算缓解了症状,但不能吃任何东西,一吃就拉肚子。
两个老人在a市呆了两天,就输了两天液,什么也没吃成,什么也没玩成,但仍然很开心,因为隔着肚皮看到了未来的孙子。
这下她可背上沉重的思想负担了,两个老人这么想孙子,如果到时候生出来是孙女,岂不是要把两个老人郁闷死?
现在她也比较理解“宝伢子”为什么那么想要个儿子了,根本不是什么绝后不绝后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女儿长大会出嫁的问题,而是来自父母的压力太大,他怕辜负了父母的殷切希望。
而对他的父母来说,也不是什么绝后不绝后的问题,或者养儿防老的问题,因为他们有“宝伢子”这个儿子,已经不存在绝后和没人养老的问题了。但他们也有压力,来自满家岭的压力,如果他们的儿子没生出个儿子来,他们在满家岭就抬不起头来。
她感觉满家岭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被一根看不见的皮鞭抽着,疯狂地旋转,头转晕了,根本没空去思考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
她不想做一个陀螺,任凭别人来抽她。她有自己的见解,她要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她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她的骨肉,都是她的宝贝。她不是生孩子的机器,不是满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她是一个人,一个母亲,她不允许任何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决定她该生什么。
她一有空就旁敲侧击地给“宝伢子”讲生男生女都一样的道理,所谓“旁敲侧击”,就是不直接这样说,而是转弯抹角地说,主要是讲一些事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她编的,比如谁家的闺女考上清华北大了,读硕士博士了,出国了;谁家的闺女找了个勤快女婿,把岳父母家的重活脏活全包了;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过年过节都不回家看父母;谁家的儿子三十好几了,连媳妇都没说下一个,因为女孩子太少了,都俏巴巴的,他高攀不上。
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听进去了没有,只知道他听的时候,是很感兴趣的,有时听得哈哈笑,有时听得直皱眉头,偶尔发表一点看法,也都很到位。
但她知道他的德性,跟他无关的事,他还是具备最基本的鉴别能力的,但一旦跟他相关了,他就变回了满家岭人,思维方式就倒退若干年,一直退回到岭上大爷的怀抱里去了。
第30节
丁乙自己对夫妻分房而卧没什么意见,因为现在她心中是孩子第一,只要是对孩子有好处的,她都赞成。但她很怕她爹妈看出来,主要是怕她爹妈会误以为他们是关系不好才分房的。如果她解释是满家岭的风俗,又怕她爹妈不相信,还不如干脆别让他们知道,免得他们担心着急。
她嘱咐说:“宝伢子,到了星期五,记得把小卧室的被子和床单换一下,把你的东西都拿到大卧室来,怕我爸妈过来看见你在小卧室住。”
“为什么?”
“免得他们知道我们分房睡。”
“分房睡不好吗?”
“好什么?才结婚几天呀,就分房睡,还以为我们闹矛盾了。”
“我们没闹矛盾。”
“我知道,但我怕他们这样想。”
“难道你爸妈那时不是分房睡的?”
“不是。”
“你去问他们,他们肯定是的。”
“我还用问?我爸妈那时总共就一间卧室,到哪里去分房?”
他咕噜说:“那是因为没房。”
“如果我们也只一间卧室,那你怎么办?”
他十分缺乏想象力地茫然了一阵,说:“我们有两间房么。”
“有两间房就要一人住一间?那如果有三间房怎么办?把你劈成两半?”
他显然想象不出把他劈成两半是个什么情景,徒劳地想了一阵,说:“我怕跟你一起睡。”
“你怕什么?”
“怕忍不住。”
“忍不住就别忍呀。现在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应该没问题了。”
“不行的。”
“你一个学医的,怎么不相信科学呢?”
“谁说我不相信科学?”
“你相信科学,怎么不相信怀孕期间可以——同房呢?”
“那是科学?”
“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怎么不是科学?”
“书上写的就是科学?去年我叫你帮我翻译的那篇文章,不也是书上的吗?就不科学。”
“为什么?”
“因为有问题。”
她生怕是自己翻译的问题,赶紧说:“说不定是我翻译错了吧?”
“你是翻错了一些,但我没用你的翻译,我是看的原文。”
“那是什么问题?”
“他们的数据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数据有问题?”
“因为我做死都做不出他们那个结果来。”
“那是不是你自己搞错了呢?”
“没有。我写了一封信给那家刊物,把我的数据寄去,人家已经给我回了信,说我是对的。”
她大吃一惊:“你给那家刊物写信了?那可是一家英文刊物。”
“美国的。”
“你用——英文写的?”
“嗯。”
“你英语——这么好?”
“我导师帮我改了语法错误的。”
天,真是高人啊!想她一堂堂的英语研究生,成天叽里呱啦说着英语,还没给外国刊物写过信呢,而他不声不响的,居然就给外国刊物写过信了,人家还回了信,还说他是对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不过经他这样一说,她也不敢全盘相信《孕期保健手册》了,谁知道那里头的数据是不是编的?
她解释说:“也不是我求着跟你睡一屋,我一个人睡一个床,还宽敞些,也不用担心你踢到了我们孩子。我是怕你这样——熬着,会出问题。”
“我没熬着。”
“你——自己解决了?”
“嗯。”
“你不是说你们满家岭的男人不兴——那个的吗?”
“哪个?”
“就是——你们自己用手——那个——”
“当然不兴。”
“那你——?”
“我又没用手。”
“你弄到女人果了?”
“我都没回满家岭么,到哪里去弄女人果?”
她撒娇了:“那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呢?告诉我,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要怀疑你跟别的女人有鬼了。”
“我做梦解决的。”
“做梦?”
“嗯。”
她恍然大悟,但仍不甘心,还想追根求源:“怎么才能——做梦呢?”
“积多了就做梦。”
“你做梦是不是梦见我了?”
“没有。”
“那你梦见谁了?”
“没梦见谁。”
“没梦见谁会——那个?”
“梦见考试了。”
“考试?你在考场上——干那个?”
“没干那个,就是梦见考试了,题做不出来,一急,就醒了。”
“醒了就怎么样呢?”
“醒了就——换内裤。”
“换了内裤就怎么样呢?”
“就丢洗衣机里。”
她觉得很好玩,吃吃笑了一通,半信半疑。
不过从那时起,她洗衣服时就爱检查一下他换下的内裤,有天还真的发现他的内裤上面有滑唧唧的东西,忍不住拷问他:“你昨晚是不是又做梦了?”
他老实承认:“嗯。”
“做什么梦?又是考试?”
“不是,是做手术。”
“做手术怎么啦?”
“刀口缝不上了。”
“刀口怎么会缝不上?”
“缝上了又裂开,缝上了又裂开。”
“又是一急,就醒了?”
“嗯。”
现在她不为他担心了,天无绝人之路,造物主总是有办法的。
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周医生安排她做b超,说现在该做了,要看看胎儿有没有畸形,比如先天心脏病、神经管畸形、四肢缺如、先天唇腭裂等等。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躺上了b超室的诊断床,b超室的胡医生在她肚皮上抹了一种滑腻腻的东西,就用个鼠标一样的东西在她肚皮上滑来滑去,然后告诉她:“一切正常。”
她终于放了心,下床之后,医生还指着仪器的屏幕让她看她的小宝宝,她看到一个小人儿,蜷成一团,好像正在吃手指,她激动得流下泪来。
屏幕上看不出胎儿的性别,她也没向医生打听,因为她不关心这个,她关心的是胎儿的健康,既然医生说一切正常,那就足够了。
但她怕“宝伢子”向胡医生打听,特意嘱咐说:“胡大夫,如果我家小满问起来,请别告诉他孩子的性别。”
胡医生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我怎么会告诉他这些?这是我们职业道德不允许的,医院明文规定,如果有谁把胎儿的性别告诉孕妇或者孕妇家属,是要受惩罚的,搞不好连工作都会丢掉。”
好!医院有这么严明的纪律,胡医生又有这么强的职业道德感,太好了!她放心了,解释说:“对不起,我是怕他会来问您。”
“问我也不会告诉他。”
“谢谢您。”
“你们家小满很在意生男生女啊?”
她怕说出实情会影响“宝伢子”在医院里的形象,支吾说:“没有没有,他不在意这些。”
“他不在意,你还怕他问?”
“呃——”
胡大夫义正词严地说:“我这个人很讨厌那些重男轻女的人,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些封建思想。你们家小满上次跑来联系你做b超的事,我就警告过他:这么早做什么b超?你是不是想查胎儿性别啊?我可不会告诉你结果。”
她对胡大夫彻底放了心,客气地告了辞,转回周医生那里交代一下:“周大夫,今天b超的结果别告诉——我家小满——我的意思是——孩子的性别——别告诉他。”
“胡大夫告诉你孩子的性别了?”
“没有没有,你们医院规定不能告诉孕妇或家属,她怎么会告诉我?”
“那我又怎么会告诉你们家小满?难道我不是医院的人?”
她听出周医生很不高兴,生怕把周医生得罪了,只好出卖老公:“我知道您是医院的人,肯定不会违反医院规定,我是怕我们家小满——利用职务之便,向您打听。”
“他外科,我妇产,他有什么职务之便?”
她窘得一塌糊涂,幸好周医生没再穷追猛打,而是关心地问:“满大夫家是农村的吧?农村人比较重男轻女。”
“呃——主要是那里的风俗——”
“但你也不能瞒他一辈子啊,如果是女儿,他迟早总会知道的。”
“现在孩子还小,我怕万一有个什么事——孩子会保不住。等到生下来,我想他也不能把孩子怎么样。”
“唉,封建思想害死人。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她虽然没向胡医生打听孩子的性别,胡医生也没主动告诉她,但她不知为什么,做了这个b超,她就十分肯定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儿了,不由得想起姐姐对“宝伢子”和满家岭人的分析,顿时百倍警惕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警觉的原因,随后的几天,她觉得“宝伢子”好像很沉闷。当然,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活跃的人,性格基本可以用“沉闷”来形容,但那些天好像格外沉闷一些。
她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觉得他情绪低落,每天早出晚归,吃饭时闷声不响,回到家倒头就睡,像谁欠了他二百大洋似的。
她逮住个机会问:“你这几天怎么啦?好像不高兴似的。”
他埋头吃饭,不回答。
她烦了:“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也不吭个声?”
他打喉咙里吭了一声。
她哭笑不得:“你就真的只吭个声啊?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回答什么?”
“你这几天是不是不高兴?”
“不是。”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这不是在说么?”
她谆谆教导他:“我们现在是夫妻了,你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要说出来,说出来才好解决。”
“你说吧。”
她被他噎得一歪,心想他这什么意思?难道是在以我的矛,攻我的盾,叫我把孩子的性别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她觉得他的反讽能力应该还没强到这个地步,他应该只是随口一说,遂镇定地说:“那你回答我,你这几天是不是不高兴?”
“我都说了‘不是’了——”
她知道拷问不出什么来,自己找个台阶下:“不是就好。”
过了几天,又一件事使她产生了怀疑。那天下午,她感觉有点累,就躺床上睡了一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她从卧室开着的门里,看见“宝伢子”坐在客厅抽烟。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抽烟,据说他以前是抽烟的,满家岭的男人都抽烟,不抽就要被人笑话。他很小就学会了抽烟,抽的是山薯叶子卷成的烟。他在白家畈读书的时候,如果他父亲偶尔去学校看他一次,那肯定是给他送烟去的,因为孩子饿肚子不要紧,但如果没烟抽,问题就严重了,传回去将成为整个满家岭的笑话。
她不知道他的烟是为谁戒掉的,肯定不是为她戒掉的,因为从她认识他起,就没见过他抽烟。以前她对此还有点耿耿于怀,恨不得让他把烟抽回来,然后她发一句话,他把烟戒掉了,那样才有点意思,说明他是为她把烟戒掉的。
但自从怀了孕,她就很讨厌那些抽烟的人,生怕把她的孩子熏坏了。怀孕好像使她的脾气也变得暴躁了,像个爆竹,一点就着,看见抽烟的人,就恨不得上去把烟从他们嘴唇上扯掉,狠狠扔在地上,用脚捻灭,再在那些人脸上抽几耳光。
有次他几个老乡上家里来玩,坐在客厅抽烟,她一点面子也不讲地走出去,叫他们都把烟灭掉。他把她的命令如实翻译给那几个人听,结果那几个人灰溜溜地灭掉了烟,而且一下就告辞了。
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他送走客人回来就跟她大吵一架,但他没有,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倒好,他自己还专门在她眼皮子底下抽起烟来了!
她一下就火了,冲出去说:“你怎么在屋子里抽烟?难道忘了我肚子里怀着孩子?”
他很无辜地说:“扔了浪费。”
她气昏了:“到底是你一根烟重要,还是我们的孩子重要?”
“就一根。”
“要抽你给我滚到外面去抽。”
他真的滚到外面去了,而且滚下了楼,滚不见了,很晚都没滚回来。
她怀疑他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孩子的性别了,所以才会有这些反常的表现。但她又觉得他没这么深的心机,如果他真的打听到了,应该会直接说出来,而不会藏在心里玩深沉。
也许他抽烟是因为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听说那段时间正在评职称,他别的条件都够提副主任医生了,就是年限上还差一点。他曾经在家里嘀咕过几回,说某某的几篇论文都写的什么名堂啊,东抄西抄来的,又发在国内不咋地的刊物上,但因为年限混到了,居然可以提副主任医生,而他有那么过硬的论文,却不能提副主任医生,太不公平了。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在屋里抽烟都是不对的,你对院里评职称有意见,你有本事去院长家里抽,别在自己家里抽,还不接受批评,真是太没有王法了!
她越想越气,冲到门边,把门从里面栓死,让他进不来,在外面冻一夜。
但他一直没回来,而她就一直睡不踏实,老想着他到底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到他实验室去,发现他在那里。
她问:“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实验没做完么。”
“准备做一夜?”
“马上就好。”
过了一会,他终于回来了,她也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第31节
元旦前夕,“宝伢子”对丁乙说:“元旦跟我回满家岭吧。”
她吃了一惊:“你疯了?这么冷的天,路又这么远,我一个大肚子,怎么跟你回满家岭?”
“坐车回。”
“车那么挤,还要坐那个‘笃笃笃’的车,那不把孩子给颠掉了?”
“不会的。”
“谁说不会?”
“我说的。”
“你说的有什么根据?”
“那么多孕妇坐车,没见谁把孩子颠掉嘛。”
她不记得在长途汽车上看见过孕妇,更不记得在手扶拖拉机上看见过孕妇,反驳说:“我没看见车上有孕妇,你看见了?”
他大概也没看见,而且不敢伪造数据,咕噜说:“未必怀了孕连车都不能坐了?”
“别的孕妇都不坐,你干嘛要我坐呢?”
“我们岭上那些女的,怀了孕照样下田,一直做到肚子痛了,才回家生孩子。”
“那你怎么不娶个岭上的女的呢?”
他好像听不出这是在讥讽他,很认真地说:“岭上的都是自家人,怎么能娶?”
她见他完全不解风情,也懒得继续讥讽他了,坚持说:“反正我不会去坐那个破车。”
他没再劝她。
她以为她不去满家岭,他也不会去,就在a市陪她过新年。哪知道他一点没有改变计划的意思,照样跑去买圆筒饼干,买烟买酒。
她很生气,想阻拦他,但又想到他回一趟满家岭也许可以拿几个女人果来,也省得他熬得难受,再说她以前就保证过,说不会干涉他回满家岭的,现在只好不干涉。
那个元旦她过得很不开心,虽然爸妈都来陪她,但她还是不开心,因为最该陪着她的人没在身边。结婚还不到一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他就在新年之际撇下她跑回满家岭去了,这要是让以前的同学知道,肯定要大大笑话她一番,这都找的什么丈夫啊!
她宁愿爸妈别来陪她,那样的话,她还少点压力,自己躲在家里混两天,没人知道她的丈夫丢下她回老家去了。但她爸妈一片好心,她也不好拒绝,只好让他们过来陪她。
元旦那天,她姐姐打电话过来祝全家新年快乐,先跟爸爸妈妈讲了一阵,然后就跟妹妹畅谈起来。她拿了电话,跑到卧室去跟姐姐说私房话:“新年快乐什么呀,开头就不顺,结了婚像没结一样,还是跟爸妈一起过新年。”
“小满呢?”
“他回满家岭去了。”
“别介意,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爹妈是第一位的,妻子是第二位的。”
“既然爹妈是第一位的,他干嘛不跟他爹妈过,而要娶个媳妇?”
姐姐宽慰说:“其实他们也未必是真想跟爹妈一起过,只不过习俗要求这样,他们只好这样,不然就有人说闲话,说他们不孝顺。”
“不跟爹妈一起就不孝顺,那不跟妻子在一起呢?”
“呵呵,好像还没什么罪名。在有些人眼里,甚至是个美名:看,我就不在乎我老婆。”
“男人怎么都这样?”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美国男人一般不会丢下妻子儿女,跑去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他们更重视nuclearfamily(核心家庭,指夫妻和未成年孩子组成的家庭)。”
“中国男人也不是个个都这样,但偏偏让我撞上一个。”
“算了,别生气了,反正在一起过新年也就是个象征意义,实际上也没什么。他每年总要回去那么几次的,一年扣除那些天,他大多数时间还是跟你在一起,你就当平时是新年,新年是平时的吧。”
“姐夫过新年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姐姐笑起来:“他不跟我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他的父母都在中国,想跑回去也没那么容易。”
“这么说,还是在美国好,没有生男生女的问题,也没有新年跟父母过还是跟妻子过的问题。”
“你们也可以想办法出国来呀。像小满这样一心想生儿子的,最好出国来。”
她心动了:“我一直都想出国,但我这个专业,出国恐怕很难,我们系很多人都申请过自费留学,听说都没办成,因为拿不到奖学金,自费读不起,而且签不到证。”
“但是小满应该很好办出国,就怕他家乡观念重,舍不下爹妈。”
“他不光是舍不下爹妈,还说要回满家岭开医院呢。”
“那你怎么办?跟他回满家岭去?”
“他又没一分钱,怎么开医院?”
“那倒也是。不过他可以跟县里合作呀,县里出资金,他去做院长。”
她吓了一跳,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回满家岭开医院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儿,他的工资都上交给她了,她最清楚他有多少资金,就凭他挣那么些工资,想开医院恐怕得存几辈子钱。但如果是跟县里合作,那就不同了,他还真有可能回满家岭去开医院呢,至少可以当个院长,比在a市跟人竞争副主任医生强多了。
她不安地说:“他要是真的回满家岭去开医院,那就麻烦了,难道我拖着个孩子跟他去满家岭?”
“你去那里干嘛?你又不是医生护士,帮不上他的忙。”
“也许他想把我培训成护士。”
“但你带着个孩子,跑那里去多麻烦,以后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都成了问题。”
“按他这个脾气,不管我去不去,他要是想回去开医院,终归都是会回去的。以前没结婚的时候,我还可以用‘吹’吓唬吓唬他,现在结婚了,我什么都吓唬不住他了。”
“别想那么可怕,他还是爱你的。你结婚之后,也不是没用离婚吓唬过他,他还是怕的。只是别吓唬得太频繁了,吓唬多了,就不起作用了,他会看出来你其实不愿意跟他离婚。”
她把做b超和他最近的表现给姐姐讲了一下,自我检讨说:“可能我太疑神疑鬼了,自从做了b超之后,就老觉得他知道孩子性别,在生闷气了。”
“小心没大错,宁可错防三千,不可漏防一个。”
“你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孩子的性别了?”
“很可能是知道了。”
“但他怎么可能打听到呢?我跟两个医生都讲过了,她们都是女医生,都很支持我。”
姐姐想了一阵,说:“我也说不好,也许他还有其他渠道?毕竟他在同一个医院,认识的人多,要打听出b超的结果还是很容易的。比如b超医生对某个同事说了,传到了他耳朵里,或者屏幕上的图像被谁看见了,传了出来。”
“那他怎么不直接问我呢?”
“也许他知道问了你会不高兴?”
“那他也太沉得住气了,简直不像他了。”
“其实你认识他的时间也不长,并不是很了解他。说不定他以前显得没心机,是因为没遇到需要用心计的时候,一旦遇到了,说不定就用上了。”
“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本质上不是个傻瓜,只是懒得在一些事情上动脑子,就是俗话说的‘不是没能力,而是没动力’。真要到了该动脑子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如果他一心想要个儿子,我觉得他还是能想出一些鬼点子来的。”
她没反驳姐姐,但心里认为“宝伢子”没那么深的心机。
姐姐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样,嘱咐说:“不管怎么说,你讲的这几件事,都说明他不在乎这个孩子了,比如抽烟,还有叫你坐车回满家岭等等,以前他就没抽,国庆也没叫你回满家岭,刚好做过b超之后,他就又抽烟又叫你跟他回满家岭,巧合也太多了点。还好你没答应跟他回去,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他本人做不出太绝情的事来,但他那个岭上的人,就很难说了。”
“嗯,特别是岭上的那个爷,最会使坏了。”
“这次他回来后,你要特别小心一点,说不定他又去岭上的爷们那里受了训,学了几个鬼花招回来。”
元旦刚过,“宝伢子”就回a市来了。而他一回来,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屋子都亮堂了许多,真是蓬荜生辉,她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见他又是搞得沱沱水湿,冻得唏里哈啦的,赶快开热水他洗澡,又到厨房为他热饭菜。
他洗完澡出来,她已经把饭菜端到客厅的饭桌上了,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他吃:“饿了吧?”
“嗯。”
“家里老人都好吧?”
“嗯。”
他吃了一阵,才发现她没吃,问道:“你怎么不吃?”
“这么晚了,我已经吃过了。”
他问:“家里有没有酒?”
“有,你想喝酒?”
“嗯。”
她连忙从客厅的玻璃柜里拿出一瓶酒来:“这是上次你一个病人家属送的。”
“拿两个杯子,你也喝一点吧。”
她扑哧一笑:“我现在哪能喝酒?就算没怀孕的时候,我也不喝白酒,顶多喝点啤酒。”
“那你喝点啤酒吧,家里有没有啤酒?”
“有倒是有,但我现在不能喝,我喝点果汁陪你。”
她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又拿了个小碗和一双筷子过来,坐在他对面吃菜陪他。
他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好几杯,把两颊都喝红了,眼睛也喝得水汪汪的,不时看她一眼,眼神相当暧昧,让她想起“风情万种”这个词来。
她想,今晚是不是要发生点什么了?难道他喝了酒,把满家岭的规矩忘记了?还是为了庆祝新年,要上演一个特别节目?
其实她并不反感发生点什么,这么久没做爱了,她也挺渴望被他搂在怀里,两人肌肤相亲,身体相融。现在是第七个月,不在书上说的“前三个月,后三个月”的禁期内,应该可以做,小心点就行。
最后一杯酒还没喝完,他就走到她这边,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一把抱起她。
她明知故问:“干嘛呀?”
他一直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开始脱她的衣服:“不干嘛,就干这。”
“你这次回去没带几个女人果回来?”
“没有。”
“干嘛不带几个回来?”
“过了季了。”
“那你不怕散了胎气?”
“不会的。”
“谁说的?“
“书上说的。”
“你不是说书上说的也不科学吗?”
“有的科学。”
她想这人才机会主义呢,不做的时候,就说书不科学,想做的时候,就说书是科学的,完全是“科学为我服务”嘛。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怕影响了气氛。
他脱了她的衣服,然后脱自己的。她觉得很冷,拉了床被子过来盖上。
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把拉开被子,压了上来,吓得她弓起双腿抵挡他:“别压我肚子啊!”
他愣了一下,直起身,把她拉到床边,自己站在地上,把她两腿扛在肩上,盯着她那里看。
她知道自己现在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眼前,不免有点害羞,两手捂住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遮挡一下似的。但她舍不得闭上眼睛,而是眯缝着,偷偷看他,只见他脸如桃花,眼含春水,赤裸而精干的身躯,刚洗过头显得格外蓬松的黑发,很耐看。
她生怕自己鼓着个大肚子难看,会打消他的性趣,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肚子,只盯着她两腿间,手也不扶,只一挺,就单刀直入了。
她冲动得一抖,久旱不雨的身体似乎特别敏感,貌似肚子里的孩子都知道爸爸在敲门,像捉迷藏一样,使劲往上面躲,都快跑她喉咙那去了。她担心地警告说:“当心!当心!轻点!轻点!”
他一声不吭,但每一下都大力挺进。她的两腿被他高高地抬起,太便利他长驱直入了,却不利于她缓冲他的撞击,因为她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她怕他顶得太深,伤着孩子,又怕刺激太强,引起流产,大声疾呼:“放下!放下!你把我的腿放下!”
他把她的腿放下,让她平躺在床上,自己往她身上爬。
她又大声疾呼:“不行,不行,别压着我肚子!”
于是他又恢复方才那个姿势,把她的两腿扛起。
她只好又大声疾呼:“这样不行的,太深了,会伤着孩子的!”
这次他不听了,只顾疾风暴雨地撞她。
她连喊几次,他都像聋子一样不理,她感觉不对头,他这不是在做爱,而是在做恨,好像存心要把孩子撞掉一样。她见大声疾呼不起作用了,便冷冷地说:“我叫你给我停下,你听见没有?如果你不停,我就跟你离婚!”
但这个杀手锏也不灵了,他仍然疾风暴雨地撞她。她抓起一个枕头扔过去,他也没反应,她手边没别的武器了,杀手锏也吓不倒他,自己又不敢乱蹬乱踢,只好捧着肚子,无助地哭起来。
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应了,停了下来,问:“你哭什么?”
“你把我弄疼了。”
“我没下劲啊。”
“你还没下劲?你像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的,哪里有半点温柔?”
他不吭声,呆呆地举着她的腿,站在那里。
她数落说:“前段时间,你说怕散了胎气,我还挺高兴,以为自己找了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但你看看你今天,哪里像个人?简直就是一头野兽!畜生!”
她感觉他已经被她骂软了,趁机挣脱开,躲到床角落去,两手捧着肚子,不停地流泪。
他赤身裸体站在床前发愣。
她继续数落他:“你要是把我们娘俩弄伤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该你照顾一辈子!”
他不声不响地走出卧室,没再回来。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觉得孩子没事,还在动呢,总算放了一点心,穿好衣服,下床,出去看他在干什么,发现他老人家已经穿着内衣在小卧室的床上睡了。
她走过去,拉了床被子替他盖上:“这么冷,被子也不盖,想着凉啊?”
他翻了个身,蹬开被子。
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但满脸通红,呼吸粗重,眼角好像有泪。
第32节
第二天,丁乙还在梦中,“宝伢子”就进屋来,把她摇醒了:“早上吃什么?”
她以为他在问她要吃的,有点不开心:“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什么。”
“你吃什么?”
“我?”她知道误会他了,撒个娇说,“我还是老一套。”
“小包子和酒酿?”
“嗯。”
他一声不吭地出去了,然后就听到厨房传来乒乒砰砰拿碗拿锅子的声音,再然后就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
她知道他是去给她买早点去了,这段时间,她嘴馋得很,特别是早点,总是一下想吃这,一下想吃那。幸好医院门前有很多卖早点的,她每样吃个两三天就换,吃到现在,还没全吃腻。以前她都是自己出去吃了早点就接着去上班,现在天冷了,她就差他去买回来吃。
过了一会,他把早点买回来了,自己照例是吃两个大甜饼,说那个又便宜又饱肚子。他嘴里咀嚼着进屋来汇报:“买回来了,放在厨房。”
她问:“你又边走边吃?”
“嗯。”
“就在家吃完了再去上班不好吗?”
“来不及了。”
“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嗯。”
“我看你醉得挺难受的样子,想叫你起来喝点浓茶,又怕影响了你睡觉。现在没事了吧?”
“嗯。”
“如果不舒服就请个假在家休息吧。”
“有手术。”
“哦,那你小心点。”
“嗯。”
他上班去了之后,她又赖了一会床,才起来漱洗,然后吃早点,一切都搞停当了,就打的去上班。她把这学期上完,就可以休息了。这几天天气不大好,她懒得去挤公车,就打的去上班,同事们都笑她这班上得豪华,这些天的工资恐怕还不够打的。她炫耀说老公周末出一趟手术,就够她打的打到学期结束了。
下午她打的回到家,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很奇特,有点像中草药的气味,但没那么浓。她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发现“宝伢子”正在里面忙活,好像是在熬汤,但汤锅不是放在灶上,而是放在水池里。
她开玩笑说:“新年新气象,领导今天亲自下厨了?”
他吃了一惊,转过身,问:“领导在哪里?”
她格格笑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还在紧张地四处张望,她揭秘说:“就是你呀,我说的领导就是你。”
他似乎松了口气,但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仍旧显得紧张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气不好,没去挤车,打的回来的。”
“哦。”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煮汤。”
“什么汤?”
“鸡汤。”
“哪来的鸡?”
“家里带来的。”
她想一定是他爹妈让他带来给她补身体的,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所以你今天班都不上,跑回来给我煮汤?”
“嗯。”
她还从来没见他煮过汤,不太相信他的技术,走到锅跟前去瞄一眼,发现一只整鸡躺在锅子里,身上的毛都没扯尽,特别是翅膀那里,好几根硬硬的翅毛撅在那里,鸡屁股也没切掉,连鸡肚子都没剖开。
她问:“你就这么一整只鸡丢进去煮啊?”
“嗯。”
“肠子肚子都不掏掉?那多脏啊!”
“掏掉了。”
“鸡都没剖开,怎么掏掉?”
“从屁股那里掏掉的。”
“啊?那太有技术了。怎么要这么掏?”
“肚子里好放东西。”
“鸡肚子里还有东西?”
“嗯。”
“放什么在里面了?”
“药材。”
她看到汤面上飘着一些草籽一样的东西,还有几片枯花瓣,她用汤勺搅了几下,还看到几块树皮树根一样的东西,都是小块块,大概是从鸡屁股那里漏出来的。
她问:“是些什么药材啊?”
“是——补药。”
“什么补药?”
“就是补药。”
“补药总有个名字吧?”
“我也不知道。”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煮汤喝?别把我们两个毒死了。”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她起了疑心:“这药材是谁给你的?”
他不回答。
她越发怀疑了:“到底是谁给你的?”
他还是不回答。
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药材是谁给你的,我是不会喝的。我不光不喝,还会装一小罐,拿到我们化学系去化验,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
她嘴里说着,就做状到碗柜里去找罐子。
他拦住她:“我告诉你。”
“是岭上的爷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哼,就你那点雕虫小技,我还能不知道?你老实告诉我,这药材是不是打胎用的?”
他脸色都白了。
她知道自己猜中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拉住她的手,恳求说:“宝伢子,我们不要这孩子吧。”
“为什么?”
“我想要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不是儿子?”
他不回答。
“你去问过b超医生了?”
“嗯。”
“她告诉你孩子的性别了?”
“没有。”
“那你怎么说这孩子不是儿子?”
“我知道不是。”
“为什么?”
“因为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生男生女不是一样吗?’”
“这就说明不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她不会说生男生女都一样。”
“这是你们的暗语?”
“不是。”
“是你自己猜的?”
“嗯。”
她心里说,别看这人干啥都转不过弯来,在这事上倒还挺能转弯的呢,逻辑推理能力怎么就这么强呢?心理学怎么就学得这么好呢?人家胡医生就这么一句话,他就猜出是男是女来了,真是不怕没能力,就怕没动力啊。
她觉得现在否认已经没什么用了,便问:“你什么时候问的胡大夫?”
“你做b超那天。”
原来如此!说明她这段时间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确是因为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才这么反常的。但他前段时间只是沉闷,再就是抽烟,还没具体的措施,回了一趟满家岭,一下就变得诡计多端了,看来真的跟姐姐说的那样,回去受训去了。
她问:“那你昨晚那么疯狂,是不是也是你那岭上的爷给你支的招?”
他低着头不吭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我昨天还以为你是喝醉了发酒疯,还在担心你没如愿以偿会熬得难受,哪知道你是在下毒手啊!你怎么像条狗一样,这么巴结岭上的爷?你家生孩子,关他什么事?你还跑这么远去向他汇报?”
“我不是去汇报的。”
“你不是去汇报是去干嘛的?”
“看我爹妈的。”
“你回去看你爹妈,岭上的爷怎么会知道你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我爹告诉他的。”
“你爹告诉他,他就上门教你使坏来了?”
他没否认。
她气咻咻地说:“我就知道你那岭上的爷不是个好东西,就会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他还教了你一些什么?”
他不肯回答。
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到你们县里去反映,就说你们满家岭还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神器啊,祖祠啊,重男轻女啊,还有,你们岭上的爷还把一对男女活生生推悬崖下去了,他是杀人犯,让你们县公安局把他抓起来,偿命——”
他赶紧说:“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那你快告诉我。”
“他叫我把你带回满家岭去,他有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带回去交给他?”
“我没准备把你交给他。”
“为什么?”
“我怕他把你——”
“你怕他把我法办了?”
“他不会法办你的。”
“你怎么知道?”
他没正面回答:“我说你不会跟我回去的。”
“所以他就教你这招?”
“嗯。”
“他还教你什么了?”
“他说让你摔几跤也行。”
“你准备怎么让我摔跤?把我椅子搞坏?下楼踢我一脚?”
“我——没准备让你摔跤。”
“为什么?”
“怕把你摔伤了。”
“算你聪明。你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现在孩子已经七个月了,生下来可以存活了。就算你让我摔跤,把孩子摔得早产了,她也可以活下来。但你就犯了法,我会去告你,让你坐牢。”
“我没犯法。”
“你现在当然没犯法,但你差一点就犯法了。你昨晚那么疯狂,现在又熬汤我喝,不都是想把孩子搞掉吗?也许你用这些个办法,人家看不出破绽来,但我总知道,我们的孩子也知道。即使公安的不能治你的罪,我也不会放过你,你的孩子也不会放过你。”
他脸色惨白。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满家岭的人搞了什么鬼,你说你们那里的人用了神器都生儿子,怎么可能呢?我们也用了神器,怎么没生儿子?说明你们那里的人把生下来的女婴整死了。”
“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没天天在满家岭守着,你能担保他们没整死女婴?”
“那你也没天天在满家岭守着。”
“我还用得着天天守那里?只要看看岭上的爷叫你对我们的孩子干什么,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了。你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医生,都这么听岭上的爷的话,你那些山里的乡亲敢不听他的?”
他没反驳。
她威胁说:“你们满家岭的人残害人命,即便外面不知道,那些被你们整死的孩子是知道的,他们的冤魂会一辈子追着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冤死的人才有冤魂。”
“难道那些孩子不是冤死的人?她们做了什么,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她惊呆了:“什么?这是你们满家岭的规矩?是不是孩子一生下来,不等她哭出来就按到尿盆子里溺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岭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是他们在自欺欺人!他们害了人命,怕冤魂来找他们算账,就编出这套谎话来欺骗自己,免得晚上睡不着觉。你是学医的,难道你不知道孩子在娘肚子里长到几个月就有了心跳?有了心跳还不算人?”
他咕噜说:“我没整死谁。”
“你没整死谁,是因为我制止了你,识破了你,不然孩子不被你整死了?”
“还没生出来,不算孩子。”
“亏你还是学医的,亏你还在研究dna,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生命?谁说没生出来就不算孩子?她是你我造出来的生命,从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骨血。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吗?”
他抱着头,用手指掐自己的太阳穴。
她从进门起,就想上厕所,结果被他的鸡汤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丢下他,跑厕所里去了。等她从厕所回到厨房,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锅鸡汤也不见了,只剩一个空锅子扔在水池里。
她正在纳闷,他回来了。她问:“鸡呢?”
“扔了。”
“扔哪里了?”
“扔垃圾堆了。”
“你这么快跑去扔了干什么?怕我拿去化验?”
“不是,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扔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喝。”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喝了会出事。”
她发现他对孩子很下得心,但对她还是下不了心的,昨晚他也是听说把她弄疼了才住的手。
他把她拉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说:“宝伢子,你说过你爱我的,那你这次可不可以听我一句,不要这个孩子?”
她气得甩开他的手:“你只记得我说过我爱你,你怎么不记得我还说过,我最恨重男轻女的人?”
“我没有重男轻女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儿子!”
“这还不是重男轻女吗?”
“这不是!”
她懒得跟他搞词义辨析了,命令道:“你今天给我说个所以然出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儿子不可?”
“没儿子满家就绝后了。”
“怎么又是这一句?我不是老早就给你说过了吗,女儿也是后,只要你有孩子,你满家就不会绝后。”
“但是女儿会嫁到别人家去。”
“这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我是女儿,我嫁到别人家去了吗?”
“你是我们满家的媳妇。”
“你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不都一回事吗?两个人结了婚,就成立了一个新家,既是满家的,也是丁家的。”
“但是女儿的名字不能写进族谱。”
“谁稀罕写进族谱谁去写,我们的女儿不稀罕写进族谱。你那个族谱,除了你们满家岭的人看看以外,还有谁看?我怀疑你们满家岭的人都不看,他们好多都不上学,看得懂吗?我们的女儿将来有出息,名字写进吉尼斯世界纪录里去,写到世界一流的刊物上去。”
这个“世界一流刊物”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趣,他自夸说:“我跟我导师合写了一篇文章,投到世界一流刊物去了,看看能不能发表。”
她因势利导:“就是啊,有这么聪明的爸爸,还愁女儿不聪明?将来父女俩的名字都写在世界一流刊物上,全世界都知道,谁在乎写不写进你们满家岭那个族谱里去?你们满家岭的族谱能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吗?能拿到美国去发表吗?”
第33节
“宝伢子”为“世界一流刊物”兴奋了一阵,又转回生男生女的问题上去了:“但是如果我们生儿子的话,是不是比女儿还聪明一些呢?”
丁乙一听,头都大了,这人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沉醉在“世界一流刊物”里,怎么可以一眨眼又倒退回满家岭去呢?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她耐住性子说:“谁说的?你不是研究dna的吗?难道你不知道遗传的重要?只要是你的孩子,男的女的都聪明。”
这话他听着很受用,谦虚说:“其实你也很聪明。”
“我当然聪明啦,如果我不聪明,我们的孩子能聪明得了?听说孩子聪明不聪明,主要是妈妈决定的。”
“真的?”
“你不知道?”
他咕噜说:“我没听说过。”
她开玩笑说:“所以你得庆幸娶的是我。如果你娶的是梅伢子,那你的孩子就没这么聪明了。”
他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思考自己有可能娶的女人中,谁最聪明的事。
她以为他会列举一个比她聪明的候选人出来,比如他的大学同学之类,但他没有,思绪又飘进满家岭去了:“要是能生两个就好了,一儿一女。”
“那还有什么话说?”
“可惜只能生一个。”
她生怕他又回到“如果只能生一个,那就要生儿子”的老套上去,赶紧说:“想生两个也有办法。”
“像满大富那样?”
“谁那么傻呀?”
“那怎么能生两个?”
“我们到美国去生。”
“美国能生两个?”
“别说生两个,生两打都没问题。”
“我们能到美国去?”
“只要我们努力,肯定能去。”
他满怀希望地说:“你是学英语的,肯定能出国。”
“学英语的出什么国?美国人生下来就讲英语,要我去那里干什么?”
“是不是你姐姐能把我们办出去?”
“也不是。美国人可不像满家岭,只要你姓满,就当你一家人。美国人只认直系亲属的,像兄弟姐妹什么的,都不是直系亲属。”
“兄弟姐妹还不算直系亲属?那谁才算?”
“只有配偶和子女才算,连爹妈都不算。”
他皱起眉头,显然很不赞成美国的做法:“爹妈都不算?那也太不孝道了吧?”
“怎么不孝道?人家是国家养活老人,孝道得很。”
“但你怎么说我们能去美国?”
“你可以办出国啊。”
“我?医生能出国?”
“怎么不能?”她马上给他讲了几个医生出国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编的,尽量往他的情况上编。
他似乎很受鼓舞,但又担心说:“但是我英语不好。”
“你英语怎么不好?那么难的专业资料你都看得懂,还给英语刊物写过信,比我这个学英语的都强。”
“但是我口语不好。”
“口语不好怕什么?你是去搞科研,又不是去演电影,出国根本不要口语的。”
“真的?那太好了。但是——如果我们在美国超生了,回来会不会受罚呢?”
这个她有点拿不准,信口说:“我们还回来干什么?就呆美国得了。”
这下他又动摇了:“就呆美国?呆一辈子?那我爹妈怎么办?”
“把你爹妈办到美国去。”
“但是你不是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去美国吗?”
“我没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去美国,我说的是如果不是直系亲属的话,办探亲太慢了,但不是不能办。”
“我爹妈连到a市来都水土不服,他们怎么能去美国?”
“也许他们只是不服a市的水土,刚好就服美国的水土呢?”她讲了一些不服中国水土但服美国水土的例子,都是编的,纯属伪造数据,但她伪造得脸不变色心不跳,非常有信心,因为她还没听说过有谁到了美国不服那里水土的。
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出国的事,看得出他很感兴趣,她也越说越想出国,越说越有信心,仿佛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国门一样。
最后,他下决心说:“我一定要去美国。满家沟有个人去了日本,走的时候,请全沟的人吃饭,摆了几十桌酒席,现在他们满家沟的人总拿这事压我们满家岭的人,说我们满家岭没人出国,我一定要为我们满家岭争光。”
她发现他的“爱岭情结”真是牢固,干啥事都想着满家岭,总想让满家岭走在世界前列,至少是超过近邻满家沟,她怀疑他想开医院也是为了赶上或超过满家沟。满家沟肯定有医院,而满家岭的人,为了表明自己不巴结满家沟,可能有病都不去那里治,宁愿去县城,或者病死。
这让她感慨万分,不知道岭上的爷们是如何进行爱岭主义教育的,怎么就能培养出这么一批死心塌地爱岭的人士来呢?
她见出国的种子基本在“宝伢子“的脑子里扎下根了,就略带威胁地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美国去生儿子。如果你逼着我把这个孩子做掉,或者变着法子把这个孩子整掉,我会跟你离婚,恨你一辈子。”
“我不想跟你离婚。”
“你不想跟我离婚,就不要再想着把这个孩子做掉,提都不许再提,再提我就跟你翻脸了。”
“别跟我翻脸”
“你不提了我就不跟你翻脸。”
“我不提了。”
“也不许想。”
“我不想了。”
“还不许冷落孩子。”
“我不冷落孩子。”
“不光不冷落,你还得好好爱她。”
“我会的。”
那晚两人破天荒在一个床上睡觉,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特别香。半夜的时候,她一伸腿,力道大了点,右小腿抽筋,她痛得叫起来,把他弄醒了,惊惶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是肚子痛吗?”
“不是,是腿抽筋。”
“哪个腿?”
“右腿。”
他开了灯,坐到她脚那边去,把她的右脚掌竖起来,向膝盖方向推,一下就缓解了抽筋。他又替她按摩了一会小腿肚,她觉得很舒服,把两条腿都往他怀里一伸,让他都按按。
按摩了一会,她要拉尿了,起身去厕所,回来看见他平躺在床上,没盖被子,那个地方顶得高高的。她笑着指指那个地方,问:“你怎么啦?”
“我也抽筋。”
她没想到这不苟言笑的木头在这事上还有点幽默感呢,笑着说:“我帮你按摩吧。”
“别碰它。”
“没事的。”她把他的“小腿”握在手里按摩了一会,问,“你想不想?”
“想当然想啊,但是——”
“想就来吧,七个月,可以的,轻轻的就行。”
“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但你不能瞎撞。”
“我不瞎撞。”
他让她侧面躺着,他自己躺在她身后,问:“这样行不行?”
“只要你能进去就行。”
两个人就那样侧躺着做爱,她还从来没那样做过,觉得很新奇,特别冲动,虽然竭力控制着,还是很快就高潮了,吓得连声叫停。
他一下就软了,两人都吓得没了言语。
但过了一会,发现没出什么问题,孩子还在动呢,便又接着做,做完就保持那个姿势睡着了。
她没把这个惊险的插曲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如果父母知道“宝伢子”曾经想弄掉孩子,肯定会劝她跟他离婚,至少是先搬到父母那边去住。但她不想搞成那样,她不想孤独地度过孕期的最后几个月,她不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她不想别人看笑话,也不想就这样结束这段婚姻。
她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他很爱她,很珍惜她,很珍惜他们的婚姻,当然是以他的方式。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没有完全摆脱满家岭的那一套,有很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老想着要个儿子。他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来,一是因为岭上爷的教唆,二是因为他有那个愚昧的思想,认为没哭出第一声的孩子就不算人,所以弄掉也不算什么。
有这种思想的也不是他一个人,那些计生干部和医务人员,他们对待那些怀到了七八个月的计划外胎儿,不就是眼睛都不眨地引产掉了吗?说明他们也没把肚子里的胎儿当人,只不过他们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还有那些做流产的,不也都没把胎儿当回事吗?
不能说这些人残忍,只能说他们愚昧。
她觉得经过这次谈话,他不会再想把孩子弄掉的事了,因为已经想好了生儿子的办法,即便是满家岭的人,也不是完全拒绝生女儿,以前没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他家不是生了一大群女儿吗?只是因为有了计划生育政策,不让多生了,所以满家岭的人才会对女孩下黑手。
她决定这事也不告诉姐姐,怕姐姐会劝她离婚。她觉得姐姐肯定会这样劝,因为姐姐已经说过了,如果她还没结婚的话,肯定会反对她跟“宝伢子”在一起,说明那时的“宝伢子”,就很不令姐姐满意,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姐姐还会让她继续跟“宝伢子”一起?
她觉得姐姐没法理解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她还不离开“宝伢子”,因为姐姐在爱情方面很顺利,进大学不久,就被才貌出众的姐夫盯上了,读研究生的姐夫跨过好几个院系跑来追求读本科的姐姐。两人的恋爱很顺利,双方家庭和广大人民群众都高度赞成姐姐姐夫的爱情和婚姻,姐夫刚毕业不久,就出了国,姐姐也很快跟了出去。
而她在爱情上,就没姐姐这么幸运了,一直都没遇上一个才貌出众的男人,可能是因为专业的问题,她读大学时班上女生多,男生少,出色的更少,几乎没有,也没人跨院跨系来追她。一直到参加工作了,才遇上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小靳,名校毕业,但长相实在不咋地,追得也不紧。
然后就是这个“宝伢子”,才貌都算出众,但爱情方面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她这一路,受苦受累,根本没享受过被人追的浪漫,还落得为生男生女闹这么大一出,真是越想越亏。
但她知道,在她今生能遇到的人当中,“宝伢子”就算最才貌出众最爱她的一个了,如果她跟他离婚,肯定找不到更才貌出众更爱她的人。
怎么说呢,这就是命运,同样一个家庭出来的人,她的运气就没法跟姐姐比。
她想瞒着姐姐,但姐姐还瞒不住呢,很快就打电话来询问:“小满从满家岭回来,没什么异常吧?”
她突然觉得姐姐的口气很刺耳,好像给“宝伢子”判了死刑,认定他会做出什么异常举动来似的,而他偏偏又不争气,的确是有异常举动,搞得她很生气,不知道是在生他稀泥糊不上墙的气,还是在生姐姐太精明一猜就中的气。
她撒谎说:“没有。”
“他那岭上的爷没教他几个花招?”
“没有。”
“他没把你怀女儿的事告诉岭上的爷?”
“没有。”
“他是不是并不知道你怀的是女儿?”
“可能吧。”
“那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防备他一旦知道了会想办法弄掉孩子,你最好搬到爸妈那边去住,就说离你上班的地方近一些——”
她没想到瞒来瞒去,姐姐还是动员她去爸妈那里住,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坦白说:“其实——他已经知道我怀的是女儿了——”
“哦?那他没——”
她像打机关枪一样,一口气把他回满家岭之后发生的事都讲了出来。
姐姐沉默了一会,说:“你刚才不告诉我,是不是怕我劝你离婚?”
她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姐姐说:“我怎么会劝你离婚呢?他又不是个坏人,他各方面都很不错,也很爱你,就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但中国那些男人,有几个不重男轻女?你姐夫不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吗?”
她大吃一惊:“姐夫也重男轻女啊?”
“怎么不?他和他家里人都喜欢儿子,只不过他人在美国,压力要小一些,因为美国人不介意这些。再说也没计划生育政策,他当然用不着想那些鬼点子。”
她听说连姐夫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心情好多了,看来自己也说不上运气特别不好,只怪中国男人太封建落后了。
姐姐嘱咐说:“这事就别告诉爸妈了,他们知道了,只会着急,也改变不了什么,搞不好反而把事情弄坏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自己还是要防着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我知道。”
跟姐姐通过电话,她心情好极了,感觉这世界上总算有了一个理解她的人。爸妈很爱她,但不一定理解她,同事同学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来不对同事同学说“宝伢子”的不是,因为说了没好处,只有坏处,那些人不是幸灾乐祸,就是乱给她提建议,只有姐姐不会幸灾乐祸,还能给她有用的建议。
她想起小时候,两姐妹还经常闹点小矛盾,有段时间,她最盼望的就是爸妈没生这个姐姐,那她就能独占爸妈的感情了。还有段时间,她恨不得姐姐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要跟她在同一个学校,免得姐姐的光彩把她给遮没了。
但现在,她从内心庆幸爸妈给她生了这个姐姐,让她人生中有了这唯一一个铁杆知心朋友。
第34节
胎儿的性别在家里公开了,丁乙就开始大大方方为女儿的出生做准备工作。
她去买了一些颜色娇嫩的毛线,粉红的呀,淡黄的呀,水绿的呀,浅蓝的呀,给女儿织毛衣毛裤小帽子小披风。以前她会织点简单的花式,现在专门买了编织毛衣的书,选了几个好看的花式和样式,照着织起来。
刚好放寒假了,不用上班,她每天歪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织毛衣,或者到阳台上晒晒太阳,躺床上睡睡懒觉,宝宝不时在肚子里动一动,她也不时跟宝宝聊几句,感觉无比惬意。
“宝伢子”看到她织的小毛衣小毛裤,十分惊讶:“媳妇,你真能干啊!”
她得意地说:“我能干吧?你这辈子能娶到我,真是你三生有幸。”
他不答话,只嘿嘿地笑。
她举着手里正在织的小毛衣,问:“好不好看?”
“好看。但如果是儿子的话,这颜色就太——艳了。”
她没答话,心想那还用你说?
该给女儿起名字了,她左想右想,最后决定给女儿取名“满丁丁”,现在a市的女孩都兴叠音的名字,比如“思思”啊,“晶晶”啊,很可爱。“丁”又是她的姓,终于满足了她也要在女儿名字里占一个字的愿望。
她生怕他会坚持他那个“武”字派,事先想好了一大套理由去说服他。但她把这个名字对他一说,他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这个名字好!”
“你不要她用你那个‘武’字派了?”
“女孩用不用无所谓。”
原来如此!
他开心地说:“到底是大学老师,起的名字就是好。”
“为什么好?”
“丁啊,丁不好吗?”
她以为他是爱屋及乌,因为爱她,连她的姓也爱了,十分感动,想趁机榨出几句爱情表白来:“为什么叫‘丁’就好呢?”
“丁就是儿子的意思啊,她叫这个名,肯定能带来儿子。”
又原来如此!
她开玩笑说:“那你跟我结婚该不是因为我姓丁吧?”
“不是,我不喜欢你这个姓。”
她擂他一拳:“为什么不喜欢?”
“这个姓对夫家不好。”
“啊,还有这种说法?”
“是算命的说的。”
“你还偷偷找人给我们算过命?”
“我没找,是我妈找的。”
“她找谁给我们算的命?”
“岭上的大爷。”
“大爷还会算命?”
“他什么都会。”
她鄙夷地说:“我不相信他会算命,肯定是瞎说一气。”
“他真的会算命,很灵的。”
“你用dna验证过了?”
他不解:“用dna怎么验证?”
“你没验证,怎么知道他算得灵?”
“他是算得灵么。”
“他给我们算出个什么命来?”
“他说你的姓对我们满家不好,我们姓满,你姓丁,我们的满被你们一钉,就钉漏了,不满了。”
她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我说他在乱说吧!我这个丁,又不是钉子的钉,怎么会把你们满家钉漏?”
他好像刚认识到“钉”和“丁”不是一个字,沉默了一会,辩解说:“是一个音么。”
“那我也可以说你们姓满的就是不开化的蛮子。”
他马上不高兴了:“我们是姓满,不是姓蛮。”
“是一个音么。”
他似乎对声调不是那么敏感,辩解说:“但不是一个字。”
“那我的姓不是一回事吗?我是甲乙丙丁的丁,不是钉子的钉。”
他说不过她,只好作罢。
她穷追不舍:“岭上的大爷还给我们算出什么来了?”
“我不告诉你了,反正你也不信。”
“就是因为不信,你才应该告诉我嘛。如果他算得灵,我干嘛不信?”
“他说我们第一个孩子会是女儿,第二个才是儿子。”
“他什么时候给我们算的命?”
“是你第一次去我家之后算的。”
她吃了一惊:“哦?真的?那时就算了?还真被他算准了?”
他吹嘘说:“我说大爷算得很灵吧?”
“既然我们命中第一个孩子就是女儿,你还用神器干什么呢?”
他结巴了:“但是——可以——可以改变啊。”
“那你们到底是相信算命还是不相信算命?”
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迷惑地看着她。
她解释说:“既然神器可以改变胎儿性别,那算命就没用了。”
他坚持说:“有用的。”
“大爷有没有算过你能不能出国?”
他被问愣了,肯定是大爷没算这一点,因为大爷的“神眼”看不到那么远,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出国的事,兴许连世界上有外国都不知道。但他替大爷辩护说:“我妈没问么。”
这个她相信,因为他妈也未必听说过出国的事,但一个人如果真能算出别人的命来,还需要人家问?不问就能算出来,那才叫本事。
她问:“大爷还算了些什么?”
“他说你——很憋犟,要多——压着你一点。”
“他有没有教你怎么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怎么压。”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宝伢子,你想别处去了吧?”
他很严肃地说:“没有啊。”
“你是不是想到——那个什么压上去了?”
“哪个什么压?”
“就是——床上的事呀。”
“是床上的事么。”
“什么?大爷说的压——真的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比喻的意思吧?比如说把我管严点之类的。”
“管严点当然是应该的,但主要还是——床上要压住。”
她笑昏了:“呵呵呵呵,这也太迷信了吧?”
“不是迷信,是真的。以前有个皇帝,就是因为床上没压住皇后,就被皇后篡了权。”
她暗想这辈子算完蛋了,床上就别想什么花样了,这人为了压住我不造反,每次都会用那一个姿势,多枯燥啊!估计皇帝的性生活也很枯燥,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个个都得压住,一个不压住就有可能造反,次次都得用那一个姿势,还不把皇帝憋闷死了?
她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个外教说过中国人缺乏想象力,现在看来中国人一点也不缺乏想象力,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想得出来,你能说中国人缺乏想象力吗?只不过想象力用的不是地方而已,好像愁怕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心太自由了似的,想也要想点事出来麻烦自己,禁锢自己。
她好奇地问:“那你现在没——压住我,怎么办?”
他搔搔头,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根本就不该做那事嘛。”
“但你做了那事,会怎么样?”
“会散胎气。”
“你现在不怕散胎气了?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怀的是女儿?”
他不承认:“是你叫我做的么。”
“我叫你做,你可以不做呀。”
“你说不会散胎气么。”
她不想进一步激他了,好不容易才达到目前这种融洽的鱼水情状态,可别因为几句话给毁掉了。
那年的春节,“宝伢子”没回满家岭去,他说是因为春节要在医院值班,但她怀疑他是因为没完成岭上的爷布置的任务,没脸回去见人,在外面躲避来着。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举双手赞成他的这一决定,最好是他今后一直都不回满家岭去了,也可以少受岭上爷们的坏影响。他到目前为止已经受的影响,她可以一点一点消除,但如果他不断地回去受影响,那就麻烦了,她这一辈子都消除不完。
可惜她公公婆婆不服a市的水土,不能在a市长住,要不干脆把公公婆婆接到a市来,他再也不用回满家岭去,而她也有人照顾孩子,那多好啊!
那个春节可把她忙坏了,因为那是她自立门户后过的第一个春节,总得要搞出点春节的气氛来。
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从来都是跟父母一起过春节,大局都是父母定,她只帮着跑跑腿,再就是帮着吃喝,还领一帮子同学朋友来家吃喝。但今年不同了,她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不能赖在父母家过春节。
她一下子有了顶天立地的感觉,很新鲜,每天都在计划这个春节怎么过,要请哪些人来吃饭,准备些什么菜,该买些什么原材料;要去哪些人家里吃饭,该买什么礼物,封多少红包;还有春节的传统礼品和小吃,都得操心准备。
她专门找了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写划划,安排春节的事,每次写好了购物单子,就差“宝伢子”去购买,那些复杂的精细的贵重的东西,她还亲自出马,跟他一起去购买,成天忙忙碌碌的,很有小主妇的感觉。
而他对这事也很感兴趣,大概也是第一次另立门户过春节,第一次有了“户主”的感觉,也找张纸写写划划,今天给谁拜年,明天请谁吃饭,后天回访谁,大后天谁来回访,像搞科研一样认真。
那个春节他们过得又忙碌又充实,只要是他不值班的日子,他们都在忙着请人和被请。他那边的朋友,大多数是满家岭周边的老乡,很多都是到a市来打工的,各方面都比他差,对他自然是羡慕得无以复加,房子又大,装修又好,老婆又是城里人,还是大学老师,教外语的,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宝伢子”在一片艳羡声中,自我感觉无比良好,脸上非常有光,晚上搂着她,总是感激地说:“媳妇,你太好了,太让我长脸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的女儿满丁丁出生了,七斤半的胖娃娃,长得十分可爱,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是产科公认的小美人,小公主。
做爸爸的可开心了!每次到产房来,总是隔老远就听到那些女护士在跟他打招呼:“满大夫,又来看你的小公主了?”
而我们的满大夫就像真的是公主她爸一样,得意地回答说:“是啊是啊,你们把她送出来了吗?”
“送出来了,送出来了,满大夫亲自来了,还能不送出来?”
同产房的人也都一箭双雕地夸奖满丁丁:
“哎呀,这孩子跟爸爸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呀,真是当电影明星的料。”
“女儿像爸有饭吃哦,这孩子长大不愁吃穿。”
“满大夫,我可跟你说好了,将来孩子长大了,我们两家要做亲家的啊。”
满大夫每次来都被人羡慕和恭维,从进门起就笑得合不拢嘴,估计嘴都笑大了许多。
丁乙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看来“宝伢子”以前那么稀罕满家岭那一套,是因为他没过过别的地方的生活,以为全世界人民都像满家岭人那样生活呢。他虽然在a市读书工作多年,但一直是单身汉一条,不知道a市的家庭生活是啥样的。以后等他过习惯了,自然会把满家岭那一套扔到脑后去。
接下来的日子,跟别人家没什么两样,都是既忙碌又充实,有刮风下雨的日子,也有风和日丽的日子,有孩子生病的日子,也有孩子不生病的日子,有心情好的日子,也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但没什么大风大浪。
一直到孩子三岁之前,她都没再去过满家岭。他每次回去,都叫她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去,但她总是扯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拒绝了,那些理由也是真正的理由,比如路远啊,交通不便啊,没个好厕所啊,等等,但最根本的理由她没说出来:她是她担心孩子的安全,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岭上,人人都那么重男轻女,谁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孩子三岁的那年五一,他又叫她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满家岭去玩,说现在山后的那个水塘开发成温泉疗养地了,虽然生意不好,洗温泉的不多,但前期开发工程还是做到堂了的,路修好了,汽车一直通到满家岭山脚下,本来还要修条公路一直通到温泉的,但县里考察了一下,觉得满家岭山高坡陡,要修公路的话,得修盘山公路,绕来绕去的,绕出若干倍的路程来。岭上就一个温泉,没别的旅游资源,费大力修盘山公路不值得,还不如利用当地的剩余劳力,游客上山下山就用轿子抬,游客多,该轿夫多赚点,游客少,该轿夫少赚点,总之县里不吃亏。
她还在犹豫,他又说:“爷爷奶奶想丁丁了。”
她无话可答,总不能说“他们想丁丁,就到a市来看她呗”,那样说就等于叫爷爷奶奶冒生命危险,太不近人情了。
最后他拿出一张王牌:“奶奶病了,一定要见丁丁。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一个人带她回去也行。”
她想他一个人带丁丁回去更糟糕,女儿从来没离开过她,晚上都是趴她怀里才睡得着,况且她不愿意去满家岭,怕的就是丁丁受伤害,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把丁丁带回去呢?但如果她硬性拒绝,又怕他铤而走险,便决定带着孩子跟他回满家岭过五一。
这事她只对爸妈说了一下,没告诉姐姐。爸妈那里,是不说不行,总得知会一下五一的安排,免得爸妈等他们过去吃饭。但姐姐那里,能瞒就瞒了吧,免得姐姐担心。
第35节
虽然已经过去三、四年了,但a市到b县城的班车和道路并没多大改观,班车还是破破烂烂的,车内还是很拥挤,道路还是一出市区就开始颠簸。
而丁乙跟三、四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四年前,她是一个初落情网的少女,今天她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妈。可别小看这个三岁孩子,有了这么一个小家伙,她的心情跟三、四年前就完全不同了,什么爱情啊,浪漫啊,全都置之度外,一门心思都在女儿身上。
女儿是第一次坐长途车,第一次去乡下,觉得挺新鲜的,又有父母精心保护,坐的是爸爸妈妈两条腿做成的肉凳子,睡的是父母四条腿组成的肉床,挤也挤不到她头上,颠也颠不到她屁股下,所以情绪很高,一路咿咿呀呀地唱啊跳啊,成了全车人注意的对象。
途中转了一次车,但不用坐“笃笃笃”的手扶拖拉机了,换成了中巴,个体户开的,比长途汽车贵很多,也比长途汽车舒服很多,一直开到满家岭脚下。
下车之后,果真看到抬轿子的,但不是真正的轿子,而是一把有靠背有扶手的木椅子,绑在两根木杠子上,乘客坐在椅子里,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起,忽闪忽闪的,看上去挺舒服,只不知道安全不安全,会不会坐到中途,杠子一断,或者绑椅子的绳子一断,把人掉到悬崖下去了。
她不愿意跟女儿分坐两乘轿子,也不愿意爸爸抱女儿,怕他们会把女儿抱跑了,加害于女儿。她坚持要求母女两人同坐一乘轿子,“宝伢子”跟抬轿子的讲了一下,他们同意了。
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椅子杠子和绳子,觉得应该不会突然断裂,才带着女儿坐进去。两个轿夫一抬起,把她吓一跳,这么高啊?简直不敢往悬崖那边望,吓得她一手紧抓椅子扶手,一手紧抱女儿。
她突然很后悔坐上了轿子,如果轿夫是岭上大爷买通了的,要对她娘俩下手,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轿子一歪,她们娘俩就会从轿子里泼出去,那么深的悬崖,掉下去可能连个“咕咚”声都听不见。如果有人查起来,轿夫可以一口咬定是意外事故,你从哪里查起?
唯一令她安心一点的,就是后面仍然跟着一大帮人。今天一路坐车,不用走路,到得比较早,后面跟的人少一些,但也有七八个了,估计后面还会越来越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轿夫应该不敢把她娘俩怎么样。
“宝伢子”背着东西在后面走,这次没背旧衣服,因为女儿一个人的东西就装了一大包,实在没办法再背旧衣服,只好留待下次。
女儿不知道怕,坐在高高的轿子上,兴奋地大喊:“爸爸,你在哪里呀?”
“我在你后面。”
“到我前面来,我看不见你。”
爸爸像接到岭上爷的命令一样,赶快钻到女儿的轿子前面去,问:“现在看不看得见了?”
“看得见了。爸爸,我好高哦!我比你还高!”
“比我还高啊?那好哟。喜欢不喜欢啊?”
“喜欢。”
“这里好不好啊?”
“好!”
“还来不来这里玩啊?”
“来!”
她听着父女俩的一问一答,看着他被大包小包遮挡了一半的身影,回想这三年来他对孩子的宠爱,稍微安心了一些,他这么喜欢女儿,应该不会允许任何人加害于丁丁吧?
终于平安到达爷爷奶奶家,轿夫和尾随的人都站在门前的场坝里,等着发饼干。
女儿一看爸爸发饼干,就来了兴趣,拍着小手逞能说:“爸爸,我来!”
爸爸无奈,只好让女儿发。
爸爸抱起女儿,一个一个叫名字,叫一个,女儿就像应声虫一样跟着叫一声,小小年纪就能把爸爸的发音学得惟妙惟肖。
等到被叫的人上前来了,爸爸就把一筒饼干放在女儿手里,说:“丁丁,把糖给他。”
女儿纠正说:“这不是糖。”
“好的,不是糖,把你手里的筒筒给他。”
女儿抱着饼干,有点舍不得。
爸爸赶快安慰说:“给他吧,这筒是送给他的,我们还有好多呢。”
于是女儿把饼干递给那人,叮嘱说:“说谢谢我。”
可能是电视的功劳,满家岭的人似乎都听得懂普通话,有的还能说上几句,他们听见丁丁叫他们谢谢她,都觉得很有意思,嘿嘿地笑,胆子大的还用普通话说:“谢谢你!”
而丁丁则很骄傲地回答:“不用谢。”
饼干发完了,有些人离开了,但还有些人留在场坝里,有的跟“宝伢子”说话,有的跟彼此说话,叽叽喳喳的,但她一句也听不懂,有点紧张,怕他们在商议着如何处置她母女俩。
她忍不住了,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得意地说:“他们说丁丁长得象仙女一样,只怕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她将信将疑,但看那些人的表情,不像是在合谋整死谁的样子,倒真像是看到了仙女下凡的表情,有点傻乎乎的,但无比崇拜。
爷爷奶奶也像看到了仙女下凡一样,恭敬地看着丁丁,好像不相信那是他们家的小孙女。
她对女儿说:“这是你爷爷奶奶,快叫爷爷,叫奶奶。”
丁丁不肯叫:“他们不是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奶奶是白白的,他们好黑哦。”
她赶紧制止,但丁丁又冒出一句:“我的爷爷奶奶是胖胖的,他们好瘦哦。”
她解释说:“那是你a市的爷爷奶奶,这是你满家岭的爷爷奶奶。”
“妈妈,我满家岭的爷爷奶奶是不是叫花子?”
她呵斥道:“快别瞎说了,妈妈不高兴了。”
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马上撅起了嘴,眼泪也快掉下来了。爸爸赶快哄道:“丁丁乖,快叫爷爷奶奶,叫了我带你去游泳。”
丁丁马上脆生生地叫了爷爷奶奶。
两个老人受宠若惊,想抱又不敢抱,不抱又舍不得,简直是手足无措。
奶奶激动得撩起衣角擦眼泪,哽咽着用当地话发了一通感慨。
“宝伢子”翻译说:“我妈叫你经常带着丁丁回家来看看,她很想你们,好几年没看见,人都想病了。”
一番话说得她极其惭愧,完全想不出这些年来,自己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地防范满家岭的人,像这样慈祥的老人,难道会加害于丁丁?
她连连允诺:“会来的,会来的。以前孩子小,交通又不方便,没办法回来看您,以后会常来的。”
他把她的话翻译给父母,两个老人连连点头,感激涕零,乐呵呵地做饭去了。
饭后,他们一家三口去看后山的温泉疗养地。
去后山的路也修了一下,虽然还是泥巴路,但比以前宽了。爸爸抱着女儿,妈妈跟在旁边,并排走着,后面又跟了些看热闹的。
到了温泉跟前,她发现从前那个水塘已经看不见了,被一道墙围了起来,要进去得到前门去买票。
她问:“岭上的人进来洗澡也得交钱?”
“嗯。”
“那他们还来这里洗澡吗?”
“谁花那个冤枉钱?”
“这好像不公平啊,这是他们的塘,怎么可以围起来不让他们用呢?”
“政府说是国家财产。”
她噎住了,好一会才说:“你以前不是说,如果有人强行开发这个塘,岭上的人就把它炸掉的吗?怎么没炸呢?”
“怎么没炸?”
“炸了?”
“炸了。”
“那怎么——?”
“没炸掉。”
“为什么?”
“炸药不够。”
“谁炸的?”
“岭上的大爷。”
她没想到岭上的大爷还这么身先士卒,又这么英勇顽强,立即生出一丝敬佩之情:“那——后来怎么样呢?炸了就炸了,政府没拿他怎么样?”
“抓走了。”
“啊?抓走了?大爷在坐牢?”
“没有。”
她舒了口气:“没坐牢就好。”
“过世了。”
她刚舒的一口气又给憋了回去:“大爷——过世了?被——枪毙了?”
“不是。”
“那是怎么过世的?”
“跳崖了。”
她惊呆了:“怎么就——跳崖了?”
“政府罚了他很多款,他交不起,就跳崖了。”
她呆若木鸡,半晌才说:“多——多少钱的罚款啊?”
“五千。”
“五千就——要了一条人命?你们满家岭的人怎么不帮忙——凑点钱?”
“凑了,没凑齐。”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们银行户头上五千总是有的。”
“我那时不知道么。”
她心情很沉重,也许那次不叫他把钱全都拿去交给她的话,他爹妈可以把那些钱拿出来替大爷交上,大爷也不用去跳崖。
她不胜唏嘘地说:“大爷他太——可怜了。那现在你们岭上——没大爷了?”
“有。”
“谁?”
“二爷啊。”
“大爷死了,二爷就升成大爷了?”
“嗯。”
这又让她生出一番感慨来,一个人的生命,对他自己来说,是一件头等大事,但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似乎无足重轻。你死了,人家还在照常生活,该干嘛干嘛,而你的位置,也有人来填充,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她想起那对被大爷捆绑起来,推到悬崖下去的偷情男女,也想到交不起罚款,纵身跳下悬崖的大爷,真是感慨万千,除了在心底叹一声“命运啊命运”,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到了温泉的前门那里,他们买了两张门票,进去洗温泉。温泉内部装修得很好,但已经没有了往日那股山野的味道,失去了生命力,变成了一个商业所在,商业又商业得不到家,可能广告没做好,虽然是节日,但里面并没多少游客,看样子是个赔钱货。
她听了大爷炸塘被抓罚款跳崖的故事,已经没什么兴致洗温泉了。他好像也不太适应这种公开表演式的洗法,有点拘束。只有丁丁这个免费游客无忧无虑最开心,在浅水的地方爬来爬去,又叫爸爸背着到深水地方去,一路大声嚷嚷,总算给温泉带来一点生机。
晚上,仍旧有人来看电视,“宝伢子”仍旧出去陪看,她也仍旧想早点上床休息。但丁丁在车上睡够了,现在没瞌睡了,坚决不肯睡觉,要出去凑热闹,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还又唱歌又跳舞的,结果大家都不看电视了,看丁丁表演,说比电视还好看。
她虽然有点累,也只好舍命陪君子,留在堂屋里照顾女儿。
她眼睛看着女儿跳舞,脑海里却一幕幕闪过那些旧的场景,她在满家岭的第一夜,她和他的第一夜,又是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二天,“宝伢子”很早就起来给岭上的爷们送礼物,她们母女俩继续睡觉,一直睡到他回来,她们才起床。他给她们打来洗脸洗口水,她发现他家已经用上了红红绿绿的塑料盆,以前的瓦盆变成了尿盆,昨晚就放在卧室里,省了她们半夜往外跑的麻烦。
早饭有烤玉米和稀粥,丁丁可喜欢吃那玉米了,伸出小手,让妈妈剥几粒放在手心里,然后把手掌往小嘴上一盖,玉米粒就放嘴巴里去了,吧嗒吧嗒嚼一阵,吞了,再跑到妈妈面前伸小手。过了一会,妈妈已经在玉米上开出了一条路,丁丁就抢过去,自己开啃,啃得满脸都是玉米屑。
吃完饭,爸爸带着女儿去看各种动物,圈里养的猪啊,笼里养的鸡啊,天上飞的鸟啊,草里爬的虫啊,很多都是丁丁没见过的,看得很兴奋。
到最后,无论谁问丁丁愿意不愿意留在爷爷奶奶家,丁丁都回答:“愿意!”
妈妈作势说:“好啊,你留在这里,爸爸妈妈回a市去了。”
想不到女儿竟说:“你回去,我和爸爸在这里。”
她吓坏了,赶快收回自己的话,生怕女儿不愿意跟她回家了。
一直到安全回到a市自己的家中,她才彻底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而一旦放下,马上就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了。
这次回满家岭,她一点没觉得女儿受到了歧视,刚好相反,女儿在满家岭出尽了风头,被满家岭的人供得高高的,真的像是仙女下凡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因为满家岭对外开放,那里的人与时共进了,还是满家岭人本来就不重男轻女,是“宝伢子”自己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抑或是因为岭上的大爷过世了,没人搞重男轻女那一套了。
她给姐姐打电话的时候,说起去满家岭的事,姐姐也搞不懂了:“真的?他们这么崇拜丁丁?是不是因为她是城里小孩,他们没见过?”
“可能吧,反正他们都说她是仙女下凡。”
“那是不是因为满家岭有崇拜仙女的习俗?真把丁丁当仙女了?”
“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喜欢丁丁就好。”
“我也是这么想。”
“丁丁这么可爱的孩子,谁想不喜欢也难啊。小满也不错,很宠丁丁。”
她眉飞色舞:“嗯,他才宠她呢,比我还宠,什么都依着丁丁,我真怕他把她惯坏了。”
“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宠女儿,我以前总怕他会冷落丁丁。”
“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我们以前看错了他,还是他改变了?”
姐姐笑着说:“当然是他改变了,我们怎么能承认看错了他呢?”
她也呵呵笑起来:“就是,我们这么聪明的两姐妹,绝对不会看错人。”
第36节
快十一点的时候,丁乙终于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像闷雷从空中滚过,她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在用遥控开车库门。随后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阵轰隆轰隆,那是关车库的声音。
刚搬进这幢房子的时候,她很不习惯车库的开门关门声,怎么这么响?而他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总是把她从梦中吵醒,害她半夜都睡不着。他倒好,还是跟以前一样,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沉,她早上起来照顾女儿上学也吵不醒他。
她向他抱怨晚上被车库开关声吵醒的事,他没说什么,但脸上是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干嘛要醒半夜呢?吵醒了,马上再睡着不就行了?”
睡眠好的人,是无法理解睡眠不好的痛苦的。像他,就完全不懂什么叫失眠,大概只有结婚前那一次,因为怕她跟他吹,一个人在值班室没睡好,除那之外,他好像从来就没失眠过,哪怕两人刚吵过嘴,他也能睡得着,不像她,每次吵过嘴,她都会失眠半夜。
她觉得自己属于睡眠中等的人。有篇文章说过,所谓睡眠好,就是想睡的时候,一下就睡着了,没有入睡困难;中途被吵醒了,可以很快又睡过去;早上睡醒了,就彻底醒来了,感觉精神很好,没有半睡不醒的感觉。
而睡眠不好的人,首先是入睡困难,感觉人困马乏了,但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是睡眠浅,容易被惊醒,惊醒后难以继续入睡;最糟糕的是醒来之后仍然有不清醒的感觉,昏头昏脑,影响学习和工作效率。
也就是说,睡眠不好的人从来就没彻底睡着过,也从来就没彻底清醒过。
她的睡眠没差到这个地步,晚间入睡还是比较正常的,中途只要没人把她弄醒,她一般可以睡到天亮。但如果中途被吵醒了,那就很难入睡,早上醒来自然就有点昏头昏脑。
她曾经建议他就把车停外面,但他不肯:“车停外面像什么话?”
“怎么不像话?以前不一直是停外面吗?”
“以前是住公寓,自己没车库,只好停外面,现在有车库了,怎么还停外面?”
“我看好多人都把车停在外面。”
“人家那是把车库派了别的用场,堆了杂物,只好停外面。我们的车库又没堆杂物,干嘛停外面?”
“因为你开关车库的声音总是吵醒我,害我半夜睡不着觉。”
“但是如果我把车停外面,明天开去上班,人家看到我满车顶的雪,还以为我是个没房子的人呢。”
“没房子怎么啦?”
“让人瞧不起。”
“这有什么瞧不起的?我们以前不是一直都住公寓吗?”
“那是以前穷的时候,现在买得起房了,也买了房,干嘛要让人家以为我们穷呢?”
她觉得他在这些方面还跟以前一样,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有一点好东西就想拿到人前去炫耀,买了房子就忙装修,装修好了就老想着请人上家里来玩,好让人家知道他买房子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了,不像刚结婚那会,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兴奋得不得了,也是忙着装修啊,整理啊,装饰啊,搞好了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总爱邀请同学朋友上家里来玩,听听别人对自己房子的赞美。
但现在她变懒了,一想到请客就发怵,又要给客人做饭做菜,又要忙着收拾家里家外,还要花钱,请的大多数是他那边的人,她不怎么熟悉,也没共同话题,再加上还有小温那样的未婚女部下,让她神经非常紧张,总觉得小温每次都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专门来向她示威似的。
而他呢,只要能听到人家夸奖他家的房子,夸奖他家的饭菜,夸奖他的女儿,他累死累活给人家准备吃的喝的都心甘情愿。但他平时给自己的老婆孩子做顿饭,却是戳都戳不动,逼急了就打电话叫个餐。
她有时刺他几句:“又叫餐?光是给送餐的小费就够你满家岭的人几年的盐钱了。”
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曾经的口头禅,回答说:“这里又不是满家岭。”
有时还教训她:“人要会算账,与其我花时间做家务,还不如请个家佣做,我可以用那个时间去搞科研。”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不花钱的家佣了?”
“我哪里有把你当家佣呢?我已经说了,你不想做家务就不做,我们请人来做。”
但她不愿意请人,请人哪里搞得清你爱吃啥不爱吃啥?再说家里也没阔到那个地步。
在这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慢慢习惯了车库的声音,虽然每夜还是会被他开关车库门的声音弄醒,但也就是弄个半醒,朦胧之中听到那轰隆轰隆的声音,知道他终于回来了,有种安心的感觉,可以放心地睡过去。
但这次她不是半醒,也没睡过去,因为在等他。
她听见他上楼的声音,然后看见他走进了卧室,把车钥匙放在床头柜上,脱了外衣,才注意到她还醒着,有点尴尬地说:“还没睡?”
她笑了一下:“不是在等你吗?”
他更尴尬了,搔了搔头,说:“呃——我去洗个澡。”
她也觉得这事很搞笑,本来做爱应该是个水到渠成的事,感情上来了,两人亲热,亲热一阵,自然而然达到非做爱不可的地步,于是做爱。哪里像他们这样,先测排卵,如果没排,就像新四军爱惜弹药一样不放一枪一炮;如果排了,就打电话叫他回来,然后两人做功课。
这哪里是做爱?分明是做人!
俗话说“做人难”,还真没说错,她就遇上了做人难的问题。
她当年生完丁丁不久就意外怀孕了一次,但国内不让生二胎,只好去做了流产,然后就一直上着环,怕再出意外。到美国来之前,她才去医院把环取掉了,没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准备怀上了就生。
但来美国几年了,她也没怀上孩子。眼看年龄越来越大,再不生就太晚了,只好采取测排卵的方式来帮助怀孕。
她周围很多华人夫妇都生了第二胎,而且都像神手一样,有女儿的生儿子,有儿子的生女儿,全都是金童玉女,儿女双全。虽然有些父母的年龄大了,抱着孩子在外边玩,常有人以为是抱的孙子或孙女,但总是圆了一儿一女的梦,凑成了个“好”字。
她刚来美国的时候,还顾不上生孩子的事,一心一意要读个学位,因为她姐姐告诫过她,千万要自己读个学位,在美国站稳脚跟,不要满足于做丈夫的家属,他是博士,科研能力也很强,今后肯定能干一番事业出来。如果你就国内那个学历,安心做个家庭妇女,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婚姻很容易出问题。
她运气不错,丈夫有一份工资,可以养活全家,她不用去餐馆打工帮补家用,所以她一天工都没打,而是专心复习托福gre。刚好她以前就是学英语的,这两门考试难不倒她,只是改专业费了一点事,补了不少课,终于被f大的生物统计专业录取为硕士生了。
那几年修课很累很忙,没太多心思想怀孕的事,打算怀上了就生,没怀上就算了。现在她的课修完了,只剩下论文,而他申请到一大笔科研经费,当上了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领头人,首席研究人员),两人才把生孩子的事列上了议事日程。
其实她想到在她这个年纪,还得从头带小孩,一把屎一把尿的,很有点怵头,总怕自己力不从心。但那些在美国赶着生二胎的华人,都说现在孩子好带,又不用洗尿布,又不用打奶糊,屋子里有空调,地上有地毯,孩子吃啊拉啊玩啊爬啊,都简单。
她最怕的,就是孩子生病。丁丁小时候爱生病,真是把她生怕了,一上幼儿园就感冒了,只好放家里照看,好不容易病好了,往幼儿园一送,又感冒了,有时被别的孩子传染的,有时是睡午觉出了汗,没人帮着擦干,背上的衣服是湿的,一下就感冒了。
华人朋友听她说了担心孩子生病的事后,都宽她的心,说美国生的孩子不怎么生病,可能是因为空气好,污染不严重,孩子也就不容易患上呼吸道感染类的疾病,再说美国的室内都有空调,常年保持恒温,不会忽冷忽热,孩子就不容易感冒。
但她还有个担心,就是如果现在怀孕的话,她毕业找工作就泡汤了,怀身大肚的,到哪里去找工作?谁会招个孕妇?如果是上班之后才怀孕,那老板不能把她怎么样:你不能歧视孕妇啊,只能怪你自己点子低。但如果挺着个大肚子去找工作,人家就会找个借口不要你了。
他总是劝她就呆在家里:“干嘛想着找工作呢?我又不是养不活你。”
“我才不靠你养活呢。”
“为什么?”
“如果我靠你养活,你不是想怎么下作我就怎么下作我?”
“你现在不是靠我养活的吗?我下作你了吗?”
她没话说了。的确,她来美国后的这几年,都是靠他养活的,他也没下作她,但她心里总有点疙疙瘩瘩的。俗话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不管他有没有刻意下作她,她本人还是有点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冒出一句“现在你端的是我的碗,你还想不服我管?”
有时她想,如果他真的来下作她,她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国去,因为她还没拿到硕士学位,在美国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用说交学费了,除了回国,没别的办法。
但回国也不那么美妙啊,三十五、六的人了,又是女的,没混个美国学历,回国有谁要?连a大都回不去了,她走的时候就办了辞职,不辞不让办护照,现在想去a大,就不是“回”的问题,而是“进”的问题。
听a大的同事说,现在a大引进海归,首先就要看你有没有博士学位,还要看你有没有科研经费,最好你能带点科研经费到a大去,又最好你是美国名校的博士毕业,否则根本不接受。
她对同事感叹:“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出国了,像我这样的,要在美国混个博士学位,而且是名校的,这辈子都不用想了。不出国至少还在a大有个教席,出了国连a大都进不去了。”
同事说:“算了,你别后悔了。像我们这样没出国的,想呆在a大,一样得有博士学位,不然的话,今天搞聘任,明天搞聘任,指不定哪天就把你给聘掉了,紧张得很,也不是人过的日子。”
国内的退路没有了,她更恐慌了,完全没了以前在国内时的那股豪情,那时担心的,只是感情问题,怕他不爱她,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会垮掉,无非就是吹掉,或者离婚。
现在好像已经不再是感情问题,而是活命的问题了。
她姐姐总是安慰她:“别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小满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你们俩离婚了,他也得养活你。”
“他还得养活我?他最多养活孩子吧?”
“谁说的?美国有法律的,离婚之后,有能力的那方必须赡养没能力的那方。”
“还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以前的导师就是这样,老早就离婚了,而且再娶了,但直到现在都得付他前妻赡养费,等于养着两个老婆。”
“要养到什么时候?”
“呵呵,可能要养到前妻死的那天,或者前妻再婚那天,或者前妻找到工作的那天。”
“那他前妻就一直不找工作?”
“她干嘛要找工作呢?有人养着不好?”
“她也不再婚?”
“干嘛要再婚呢?再婚了就拿不到赡养费了。”
“但是——一个人过多孤独啊。”
“她不用一个人过嘛,她可以有男朋友,只要不结婚就行。”
她感叹说:“美国的女人真是太幸福了,美国的法律把女人保护得太好了。”
“美国法律也不光是保护女人的,如果妻子比丈夫有钱,离了婚也得付前夫赡养费。你看那些名演员,经常是付一大笔钱给配偶,买个自由身。”
照这么说,她这辈子是不愁吃喝了,只要丈夫能挣到钱,他就得养活她,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都是如此,搞不好离了婚比结着婚拿的钱还多,因为结着婚的时候,他可以想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夫妻之间没什么一定之规。但如果离了婚,那就不同了,就得公事公办,法院判你给我多少,你就得给我多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但那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养不活自己,只有死乞白赖地靠他养着,问他拿一次钱,就得看他一次脸色,那还叫生活?
在国内时,她一直觉得自己经济上很独立,很强大,在钱上绝对不依赖于他,那时考虑的,都是要不要计较他家穷的问题,而不是自己穷。装修房子办婚礼,都是她这方出钱多,他的那点钱,根本就存在银行没动。
她从来没想到会有今天,一分钱都赚不到了,全靠他挣钱养家,好像命运故意让她体会一下他当年的心情似的。
他洗完澡,没穿衣服,腰里围着个浴巾走进卧室来。
她躺在床头看他。四十岁的人了,没长胖,还是那么精干。虽然她现在看多了美国帅哥发达的肌肉,觉得他有点太瘦了,但仍然觉得他很耐看,比那些中年发胖的男人强多了。
他的脸也没老,还是那样子,没发泡,眼皮不肿,眼圈不黑,头发也没见稀少。刚洗过澡,头发用浴巾擦过,半干半湿的,还是那么乌黑发亮。而这个书呆子,居然一点都不近视,如果不是有点老花,看书上的小字需要戴老花镜,他简直一点都没老。
第37节
丈夫比自己长得好,这个丁乙老早就知道,而且是她的一块心病。
按说男女性别不同,对“长得好”的要求是不同的,应该没办法比较两夫妻谁长得更好,但我们还是经常听人说某男比他妻子长得好,或者某女比她丈夫长得好,意思是某男的长相在男性当中的排名比其妻在女性当中的排名靠前,或者某女的长相在女性当中的排名比其夫在男性当中的排名要前。
刚谈恋爱那会,她采取的策略是不带他去参加她同学朋友的聚会,免得别人议论他比她长得好,也免得她的同学朋友起了抢夺之心。
相比之下,她那时宁愿去他那边玩,因为他那边的女性就是那些小护士,而她们因为从早到晚跟他在一起,知他的根,知他的底,知道他家是农村的,还知道他这人死板没情趣,抢眼一看觉得很不错,处长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一般不会来抢夺他。
一直到结婚之后,她才慢慢放松了这个政策,一是因为他已经成了她的丈夫,丈夫被抢比男朋友被抢的机会还是少多了;二是因为她很快就有了一个漂亮女儿,不带出去炫耀一下,于心不甘哪。
于是她又开始参加同学朋友的聚会,那时人们的赞扬已经从她丈夫身上转到了她女儿身上,当然免不了一箭双雕,说说“女儿漂亮像爸爸”之类。
好在她那时的心胸宽多了,可能是因为女儿在她心中的位置超过了丈夫,听见人家说她女儿漂亮可爱,她就很满足,哪怕别人点明女儿像爸爸,她也无所谓,像爸爸又怎么样呢?反正女儿是我的女儿,女儿的爸爸就是我的丈夫,他们再漂亮也是我的,不是你的。
生孩子留给她的唯一遗憾就是人长胖了,比以前重了十多斤。而这十多斤,好像都堆在最不容易减肥也最影响穿衣的地方。
比如上臂,怎么减?做俯卧撑?顶多把肥肉减掉,但跟着就长出肌肉来了,上臂还是那么粗,对于女性来说,上臂的肌肉也未必比肥肉好看。就因为这该死的上臂,她就与无袖的衣服彻底绝缘了。
还有腰围,硬是多出那么一层来,虽然还不像戴了一个游泳圈在腰间,但也比生孩子前多了不少,以前是一尺七的小蛮腰,现在都两尺一了,整整多了四寸!怎么减都减不掉,仰卧起坐也练了,按摩减肥也试了,就是减不下去。
还有屁股两边靠近腰侧的部位,无缘无故地一边长那么一块出来,那可是各种锻炼的死角,跑步跑不到它头上,仰卧起坐坐不到它头上,俯卧撑撑不到它头上,什么都奈何它不得。最糟糕的是,两边的形状还不一样,一边高,一边低,搞得她再也不敢把裙子放在上衣外面穿,也不大敢穿贴身的连衣裙。
到美国来了之后,她对自己身材的感觉好了不少,因为美国的胖女人多,像她这个重量级的,都得划在瘦子行列,大多数美国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都发胖了,她们那个胖可不是一般的胖,整个就是像吹起来的气球,胖得邪乎。
但当她开始修课的时候,她对自己身材的郁闷又上来了,因为她要转专业,得补修很多under(本科生)的课,生物方面的,统计方面的,电脑方面的,都得补。
本科阶段的美国女孩,可能是美国女性中最漂亮的一群,中学的女孩子有的还没褪掉婴儿肥,研究生以上的,又已经开始发胖,只有本科女孩子,褪掉了婴儿肥,又没发胖,非常漂亮,高胸细腰长腿,金发碧眼,粉腮长睫毛,上面穿个小背心,下面穿条牛仔短裤,脚下是白线袜白球鞋,朝气蓬勃,青春无敌,连她一个女的都爱看,更不用说男人了。
有次她把几个同学带到家里来做project(项目),男的女的都有。大白天的,丈夫上班去了,女儿上学去了,家里没别人,很适合做project(项目)。
讨论好了,留一个人在电脑上做slides(幻灯片),其他人就在她的带领下包饺子。
饺子煮好之后,每人盛上一盘,正吃得带劲,丈夫回来了,是回来拿东西的。
一群人都有点心虚,像那些父母出去旅游便在家里开party(聚会)的小毛孩一样,突然看到父母不告而回,都吓了一跳。
但丈夫做得很得体,不仅对一群人表示欢迎,还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饺子。
那天晚上,她也是很晚没睡,一直等到他从实验室回来,才逮住机会问他:“今天来的几个美国女孩漂亮吧?”
这几乎是每次家里来过女客人后她都会提的问题,而他每次的答案差不多都是“鸽子大衣”之类的答非所问,但这次不同,他很认真地说:“嗯,很漂亮。”
她吃醋了,诱供说:“哪一个最漂亮?”
他居然能答出个一二来:“那个很会喝酒的最漂亮。”
她知道他说的是nina(妮娜),个子高高的,乳沟深深的,腰肢细细的,屁股翘翘的,四肢修长,金色的头发,经常在脑后随便挽成一个疙瘩,用支铅笔对穿过,就成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她见他的观点跟自己一样,知道他这次是真看明白了,不由得酸水直冒:“你看得还挺清楚的呢。”
“坐一张桌子边吃饭还看不清楚?”
“那以前我们家请客的时候,你怎么没看这么清楚?”
“谁说没看这么清楚?”
“你那时看清楚了?那怎么我问你谁漂亮,你答不上来?”
“我答不上来吗?”
“你哪次答上来了?”
他想了一阵:“我不记得了。”
“你喜欢美国女孩?”
“你不喜欢?”
“我一个女的,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你请她们来家做什么?”
“做project啊。”
“哦。”
“你以为我请她们来干什么的?介绍给你的?”
“介绍给我干什么?”
“就是啊。”
他一转念:“她们可以到我实验室来做volunteer(自愿者,义工)。”
她气昏了:“她们是学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的,到你实验室做什么volunteer(志愿者,义工)?”
“怎么不可以做?我的实验室不就是做bio(生物)方面的研究的吗?我们做出来的数据都需要人处理,她们在我那里做volunteer,我可以给她们出证明,写推荐信,对她们今后毕业找工作有好处。”
她更生气了:“既然在你的实验室做了volunteer(志愿者,义工)对今后毕业找工作有好处,你怎么没叫我去你的实验室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呢?“
他愣了一下,说:“你还有什么必要去我那里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呢?”
“为什么我就没必要?”
“你是我媳妇嘛。”
“是你媳妇怎么啦?老了?长得不漂亮?”
“这跟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跟漂亮没关系?你不是因为那几个美国女孩漂亮才想让她们去你那里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的吗?”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我这不是在帮你跟同学搞好关系吗?”
“那你怎么没想着让那几个男生去你那里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
“你想跟男生搞好关系?”
她没想到被他钻了个空子,又好气又好笑,遂放过男生:“为什么你不叫我去你那里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是不是看我看厌了,想换个新面孔看看?”
“又在瞎说。”
“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看你忙嘛。”
这可太让她心酸了:“我为什么忙?不都是因为你成天泡在实验室里不回家吗?”
“我——”
“现在倒好,我把你不做的家务做了,反而成了你不要我去你实验室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的借口!”
他无奈地说:“你要做就去做啰。”
她犟上了:“既然你不欢迎我去做,我去干什么?”
“那就不去啰。”
“这说明你根本就不希望我去你那里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
“我是不希望你去做,如果你又上课又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谁照顾丁丁?”
“那倒也是,你把我困在家照顾丁丁,你找几个漂亮的美国女孩去你实验室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你里里外外都照顾到了——”
“我哪里找了漂亮的美国女孩去我实验室了?”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
“那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你同意就问她们一下,不同意就算了。”
“啊?你让我来做恶人?”
他不吭声了。
她最终也没去他那里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一是女儿在家她走不开,再一个她也不喜欢跟他一起泡实验室,他这个人,在家里没什么情趣,在实验室更没情趣,她还怕别人说他徇私舞弊,照顾自己的老婆,又怕别人说她把老公盯这么紧。
她的那几个美国女同学当然也没去他的实验室做volunteer(志愿者,义工),因为她根本没对她们提这事,也没再邀请班上的女同学上家里来,要做project了,就去别人家,或者找个空教室做。
她跟那帮美国孩子一起上课,反倒没有年龄的压力,因为他们对年龄好像不那么敏感,看不出她的年龄,也不打听,有时见到她跟女儿在一起,都以为是她的妹妹,真把她开心死了。
但在华人圈子里,就不同了。你多大年纪,人家都看得出来。即便看不出来,问也要问出来。明明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也管她叫“大姐”;有些年轻的,都上大学了,也管叫她“阿姨”;还有几个从国内出来读研究生的人,都管她叫“阿姨”,搞得她义愤填膺:叫什么阿姨啊!我才三十多岁,你们也都二十好几了,我生得出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来吗?
还是美国人简单,彼此之间不怎么拉亲戚关系,不管你多大一把年纪,他们都用名字称呼你。她在国内是学英语的,那时就有个英语名字,叫diana(戴安娜),出来后还是用这个英语名字。同学当中没谁叫她“sister(大姐)”或者“aunt(阿姨)”,都是叫她diana,让她感觉很好,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读大学时的心态。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突然看到丈夫进来了,没穿衣服,只在腰间裹了个浴巾。
她对他努努嘴:“把门拴上。”
他立即转身把门拴上,然后走到床前,貌似不在乎地揭开浴巾,露出赤裸的躯体,但还没等她看全,他就飞一般地钻进了她的被子。
他在被子里摸索着脱她的衣服,略带抱怨地说:“怎么还穿着衣服呢?”
“我哪里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我不回来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我天天都回来了。”
“但你哪天不是搞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你今天打电话了嘛,我肯定会早回来。”
“你这还算早?”
他没再说话,脱掉了她的睡衣和内裤,把手伸到她两腿间:“没什么水嘛,不是说排卵期间水很多吗?你没测错吧?”
她有点不快:“测错了又怎么样?难道不排卵就不能做爱?”
“不是你说的吗,少做几次才容易生男孩——”
“我还说过要有高潮才容易生男孩呢。”
他不吭声了,大概在想着怎么样才能把她做到高潮。
她觉得像这样有计划有安排地做爱,很难达到高潮,总有点不自然的感觉。如果他不经事先安排,突然搂住她,吻她,脱她的衣服,她反而容易达到高潮。但她没好意思把这话说出来,而且说出来又变成事先安排了。
他上上下下抚摸她,但她总觉得他的抚摸有点公事公办,像搞科研一样,只想看到结果,并没将自己投入进去。
抚摸了一阵,他问:“快了没有?”
“什么快了没有?”
“高潮啊。”
“这样就能弄来高潮?”
“那要怎么才能弄来你的高潮?”
她敏感地问:“弄来我的高潮?你是不是用这个方法弄来过别人的高潮?”
他一愣:“你瞎说些什么呀!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是不是那样的人,我怎么知道?”
他答非所问:“可惜没把神器带美国来。”
“你还在想着神器的事?”
“不是你说的吗,神器的功能可能就是帮助你达到高潮吗?”
“但我没说‘只有’神器才能帮我达到——那个。”
他好像受到了启发,把手指伸进了她体内。她一抖,呻吟起来。
他耐心地活动了一阵,问:“是不是快来了?”
她感觉很舒服,但离高潮好像还有一段,便摇了摇头。
他有点失去耐心了:“怎么你的高潮这么难弄来?”
她正在兴头上,心情本来是很好的,也不想打岔,但他这句话实在太刺耳了,让她没法不计较:“什么叫我的高潮这么难弄来?你的意思是别人的高潮不难弄来?”
第38节
丁乙知道做爱的时候不该扯闲篇,但这也怪不了她,是他先扯的。一个男人,想要女人高潮就使劲做,别老问“怎么还没到高潮”,难道高潮是问出来的?
他咕噜说:“别人的高潮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怎么会说我的难弄来呢?”
“我就是这么说说。”
“说说都是有原因的。”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肯定是你——弄过别人啰,不然哪来的对比?”
“别瞎说了,我们满家岭的人不兴出轨。”
“你现在哪里还是满家岭的人?早就把满家岭的东西忘掉了。”
“才没忘呢,我走到哪里都是满家岭人。”
她本来想提提“盐钱”的事,说你现在就不拿盐钱衡量一切了,但她又怕这样一说会提醒了他,搞得他又用盐钱来衡量一切,那就麻烦了。
她只提醒他另一件事:“那对因为偷情被大爷捆起来推到悬崖下去的男女,不是你们满家岭的人?”
他不屑地说:“他们不是满家岭的人,是满家岭的败类!”
“这不都是个名称问题吗?败类也是人。”
“我不是满家岭的败类。”
“那谁知道?”
“当然有人知道。”
“谁?”
“我们满家岭的列祖列宗都知道。”
“他们都睁着眼睛看着你?”
“当然哪。”
“你那两年一个人在法国,难道就没——出过轨?”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没有。”
“两年哦,不是一天两天哦,你没出轨,是怎么解决你的——生理问题的?”
“我没生理问题。”
“瞎说,正当年的男人,怎么会没有生理问题?”
“是没有么,我各方面都正常。”
她没想到又被他钻个空子,遂严格定义说:“我不是说有问题的问题,我说的是——生理需要。”
“我没有生理需要。”
“啊?你连生理需要都没有了?”
“我的生理需要就是吃饭睡觉。”
“别把自己说得跟木头似的。”
“真的么,那两年又要学法语,又要学专业,还要做实验,写paper(论文),哪里有时间想那些东西。”
“那个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身体的需求,自然就会产生。”
他想了一下,说:“那时真没什么身体需求,只想能够睡一会。”
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真能忙到那个地步,但她从自己的情况来看,至少女人是可以忙到那个地步的。她刚生孩子的那几年,就老觉得很忙很忙,只想有谁能帮她照看一下孩子,她好睡一觉,对做爱没有一点兴趣,每次他要做爱,她都觉得麻烦,但不做又怕他出轨,只好草草应付。
他那时帮不上她什么忙,一个是他自己就很忙,再一个他照顾孩子不行,宠是很宠,但都是无原则的宠,做事也比较粗手大脚,叫他给孩子做饭、喂饭、穿衣、洗澡、换尿布什么的,他都会搞出点问题来,她花在纠正他错误上的时间,比她自己亲自动手还多,所以干脆不要他帮忙了,全部自己搞定,他一般就是等她把孩子都打点好了之后,带出去玩一会。
而她就趁那点时间收拾屋子,洗碗洗衣服吸尘拖地。这一切还没做完呢,他已经带着孩子收兵回巢,因为他又得去实验室忙活了。而她就忙着给孩子洗澡啊,换衣服啊,讲故事啊,哄睡觉啊,忙得不亦乐乎。
孩子睡了,她还得抽时间备会儿课,常常是还没备多少呢,就疲倦得睡着了。
那时他来麻烦她做爱的频率也不算高,她不知道别的男人每周做多少次爱,没法横向比较,只是纵向地比比,感觉他比刚结婚时做的次数少,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一周两次,全看当时的情况。有时他太忙,一周一次爱都不做也有过;有时她太累,半夜被他弄醒很不爽,不肯做,他也只好算了。
后来他就去法国了,是中法联合培养项目,经过考试选拔的,听说全国只选了十几个人。
她太震惊了,下巴都快惊掉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学了几句法语,居然能到法国去读博士,而且不是他本专业的博士,是生化方面的博士,真是彻底把她镇了。
他出国,她没别的意见,唯一的担心就是怕两地分居,婚姻会出问题。听说法国女人最风骚最浪漫了,她看的那些外国小说,只要是写风骚浪漫的女人的,大多是法国女人,什么《包法利夫人》啊,《羊脂球》啊,《茶花女》啊,不都是法国女人的故事吗?
她把她的担心对他说了,他不以为然:“我连法国话都不会说,到哪里去找法国女人?”
“你不会说法国话?那你怎么考上联合培养的?”
“联合培养又不考法国话。”
“那考什么?”
“考别的。”
“完全不考法语?”
“考啊。”
“那你怎么说不考法语?”
“我说的是不考法国话。我不会说,但我看得懂资料。”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会说法国话,你就要去找法国女人了?”
“我哪里这样说了?”
“但你刚才不是说‘我连法国话都不会说——’”
他完全不懂得这之间的推理,愣愣地说:“我是不会说法国话么。”
她原以为他一去法国,就能把她们娘俩办过去探亲,但结果却不是这么回事,一是他没那个经济能力,另一个他也没那个时间,总是很忙很忙,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打个电话回来,跟她和孩子讲几句。
她父母有点着急:“你们老这样两地分居不好啊,会影响夫妻关系的。”
她很不耐烦:“我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你们催有什么用?”
父母都不敢催了,妈妈说:“其实这样还好些,他这么忙,又没多少钱,你又不懂法语,你们娘俩去了那里,还不是受苦受累?搞不好还把国内的工作搞丢了,还不如就呆在国内,生活还安逸些。”
她姐姐听她说了这事后,安慰她说:“他肯定很忙,你想啊,他的法语也不是很好,又不是搞他以前的专业,等于是一切都要从头来,说不定连课都听不懂,他不拼命学习,怎么跟得上?”
“姐,你说他会不会是——变了心,看上别的人了?”
“我都说了,他现在肯定忙得跟鬼似的,哪里有时间去看上别人?”
“但如果别人看上他了呢?听说法国女人都是又浪漫又风骚的。”
姐姐朗声笑道:“法国女人又浪漫又风骚,怎么会看上你的小满呢?他在国内还算个美男子,鼻子有点高,眼睛有点凹,在一群塌鼻子中国男人中很出众。但到了法国,他那鼻子眼睛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吗?放心吧,他不会跑的,你只但愿他学习别太累,别把身体累垮就行。”
按照原定的联合培养计划,他应该在法国呆两年半,完成博士课程后就回国来做论文。但他在法国呆了两年,就跟着导师跑美国去了,边工作边完成博士论文。
她带着孩子又等了一年,才通过探亲来到美国。
她走了一阵神,感觉下面越来越干,已经有了疼痛的感觉。
他也觉察到了:“怎么搞的,越来越干,你今天没排卵吧?”
她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试纸。”
他抽出手来,扯了个毛巾擦着,说:“你出国来的时候,把神器也带出来就好了。”
“就几个箱子,好多东西都装不下,我还带那破玩意?”
“神器能占多大位置?”
“但如果过海关的时候,人家翻开检查,发现那玩意,像什么样子?”
“那有什么?又不是违禁品。”
她想了想,说:“以前听我姐姐说,美国有那种东西卖。”
“哪种东西?”
“神器啊。”
“美国有神器卖?”
“不是你们满家岭那种神器,是别的材料做的,但是形状——”
“跟神器一样?”
“嗯。”
“会不会是我们满家的人流落到美国来了?”
她忍不住笑了:“别又想着扩充你那族谱了,我姐说以前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兴崇拜那玩意,到处都有——神器,大的小的都有。”
“你姐说哪里有卖的?”
“她说mall(购物中心)里有。”
“等我明天去mall(购物中心)里看看。”
“她说的是她那里的mall(购物中心),又不是我们这里的mall(购物中心)。”
“mall都是差不多的,她那里有,我们这里应该也有。”
她没想到他这么积极:“去看什么?”
“去看看卖神器的是不是我们满家的人。”
“如果是满家的人就怎么样?”
“就让他认祖归宗啊。”
“也许人家并不想认祖归宗呢?”
“谁会不想认祖归宗?”
她本来想说“我就不想认祖归宗”,但又想到这不符合事实,她现在是没人来叫她认祖归宗,如果有个人跑来对她说“我跟你三百年前是一家”,说不定她也会很感兴趣呢,毕竟找到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根,还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把擦手的毛巾扔在一边,说:“睡吧,今天不做了,等我明天找到我满家的那个人,问他要个神器来再说。”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呢,哪知他真的翻过身去,很快就睡着了。
她起了疑心,从来只听说男人起了那心,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怎么还有男人前戏了这半天,居然这么安安稳稳地睡了?是不是他在外面做过什么了?深更半夜的,就他和那个小温在实验室里,那小温没男朋友,独守空房,还不欲火焚身?如果存心要勾引他,难道他还抵挡得住?
她越想越不舒服,终于忍不住推醒他:“你就这么睡了?”
他睁开迷茫的眼睛,问:“你还没睡?”
“我在问你呢,那个小温,怎么也半夜三更还守在实验室里?”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实验室里就你和她两人。”
“谁说就我和她两人?”
“还有谁?”
“那个韩国人也在那里嘛。”
她知道他说的韩国人是谁,是他实验室的一个fellow(研究员),很不简单的一个女人,在韩国读的医学院,离婚之后到美国来闯天下,已经通过了美国的医生考试,做完了住院医,正在做fellow(研究员),听说做完三年fellow,就可以在美国挂牌当专科医生了,年薪可以达到半个million(百万)。
那韩国人姓“万”,但韩文拼成man,刚好跟他的姓是一个拼法,而韩国人有个医学学位,英语里也是doctor,所以他们两人的英语称呼都是dr.man。
她也挺不放心这个韩国女人,上次他邀请实验室的人来家烧烤,这个韩国女人还恬不知耻地用英语对她说:我和你丈夫都是dr.man,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就是挺有缘分的哈。
她很不满意丈夫招这么个离婚女人来实验室工作,但丈夫说韩国人不是他招来的,是美国一个什么fellow协会介绍来的,由那个协会付工资。丈夫说:“不花钱雇个人来做实验,有什么不好?”
她没想到韩国人也在实验室泡到这么晚,怀疑地问:“她也在那里?我怎么没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做实验,你怎么听得到她的声音?”
“我不相信她在那里。”
“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过去——”
“现在?她现在还在那里?”
“应该还在。”
她见他说得这么有把握,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去实验室,但又很想打,怂恿说:“你打。”
他欠起身,按了电话的免提,拨了个号,不一会,屋子里就响起韩国口音的英语:“dr.man’slab.thisisdr.man.who’sspeaking?(满博士的实验室,我是万医生,你是谁?)
他自报家门:“thisisdr.man(是满博士).”
那边笑起来:“hello,dr.man(你好,满博士).”
两个dr.man用英语交谈了几句,然后他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出去拿车时小心点,就结束了谈话。
打完电话,他关掉免提,无声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怎么样?现在不怀疑了吧?
她不好意思地钻进他怀里:“只怪你太吸引人了,四十岁了,也不长胖,也不见老,实验室里又招这么多单身女人,让我不放心。”
“那都是些什么女人啊?都比不上你,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哼,你现在学得好会说了,但你越会说,我越不相信你。”
“那我不说了。”
他一把掀开两人身上的被子,压到她身上,右手伸到她两腿间,同时吻住她的嘴,上下夹攻。
她被他的突然袭击搞得冲动起来。
他挑逗了一阵,大概自己也被挑逗起来了,忍不住了,正式开战。
她喜欢看他激情冲动难以自已的样子,为了给他助兴,她也表现得很冲动。
完事后,他还在她身体里停留了好一会,然后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身下,自己疲乏地睡了。
她刚才其实没到高潮,但她怕老不到高潮他又要问“为什么”,只好装了一把。
第39节
可能是因为没按平时的时间睡觉,丁乙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发现她这人的生物钟还挺准的呢,平时什么时候睡,就只能什么时候睡;平时什么时候起,一到时间就醒了,连闹钟都不用。如果这中间因为什么事打乱一下,那就彻底乱套了,要好几天才能拨乱反正。
丈夫还是那么会睡觉,尤其是做完爱之后,简直就是直奔梦乡而去,弯都不转一个。
回想起来,他还就是在恋爱期间能在做完爱之后保持一下醒着的状态,而那也得是第二次战斗才行,每周的第一次,他也是做完就呼呼大睡的。她曾因为这一点伤心难过,逼着他不睡,陪她说话,但看见他勉强撑着,心不在焉地“嗯嗯嗯”,她也觉得没意思,就懒得逼他了。
他睡觉打点小呼噜,但还算不上地动山摇,赶上她正常睡觉时间,也不影响她睡眠。但像今天这样,过了她生物钟指定的睡觉时间,本来就睡不着了,耳边又不断响着呼噜呼噜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刺耳。
除了持续性的小呼噜之外,他还间歇性地磨牙。刚开始听见他磨牙的时候,她感觉就像有人在用玻璃刮他的牙一样,令她牙根都酸了,五脏六肺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时她会摇醒他,免得他把自己的牙磨坏了。
但他很不耐烦,咕噜道:“干什么?”
“你在磨牙。”
“磨牙怎么啦?”
“磨得好响,怕把你牙磨坏了。”
“磨几十年了,也没见磨坏。”
原来他知道自己睡觉磨牙,怎么就不想个办法治一下呢?她关心地问:“是肚子里有虫,还是心里有火啊?”
“我怎么知道?”
“你是医生——”
“你还让不让人睡啊?”
后来她就不管他了,如果他磨得她睡不着,她就跑另外一个房间去。
刚生孩子那会,他们一家三口睡一张床上,但才睡了几天,他就受不了啦,说孩子半夜老吵他,他睡不好觉,第二天动手术会出问题的。
她也觉得三个人睡一张床太挤了,而且他回来得晚,睡在一间屋子里也容易把她弄醒,于是让他去另一个房间睡。结果这就成了她家睡觉的模式,总是她跟女儿睡一张床,而他一个人睡一张床,想做爱的时候就跑她房间来找她,把她弄到他房间去。做完爱,他睡了,她又溜回自己的房间陪女儿睡。
刚来美国的时候,他们住的是公寓,但也有两个卧室,因为他一来美国就是博士后待遇,不像一般留学生那样拮据。她以为女儿大了,会一个人住一间房,而他们夫妻俩住另一间。但女儿不肯一人住一间,非得要妈妈陪不可,于是,又是她跟女儿住一间,而他一个人住一间。
后来搬到现在这个house(独立屋)里,有三个卧室,女儿要住主人房,因为那里有个浴缸,女儿喜欢,说可以在那里洗泡泡澡,于是女儿住了主人房,他住了那间小卧室,还有一间中号的,算是客房。她就在三个房间打游击,女儿睡觉的时候,她陪女儿,等女儿睡着了,她就去客房睡,如果他想做爱,就上客房来。
有时她觉得这一点都不像夫妻,至少不像恩爱夫妻。她在电影里看到的恩爱夫妻,做完爱都是相拥而眠的,男人温柔地伸出强壮的胳膊,给女人做枕头,而女人就小鸟依人地睡在男人的怀抱里。第二天早上醒来,相视一笑,无比甜蜜。有时男人还用个长方形盘子给女人把早点端来,让女人在床上享用。
看来她这一生是享不到这样的福了!谁叫她嫁个不解风情的乡巴佬呢?满家岭的男人肯定是不会把妻子搂在怀里睡觉的,更不会提前起来做早点端到床上给妻子吃。满家岭的媳妇,肯定是天没亮就起床了,先下地打早工,然后回家做早饭,侍候公婆丈夫孩子吃。
说起来她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如果不幸生在梅伢子那个村,最好的结局就是嫁到满家岭做媳妇,人家梅伢子也要活啊,说不定活得比咱们城里女人还幸福呢,毕竟是蚂蚁爬到芦席上——高了一篾片,而城里女人嫁了满家岭男人,那就是蚂蚁从芦席上爬地上去了——低了一篾片。
今晚她睡不着,他的呼噜声和磨牙声就特别刺耳。她只好打游击,哪间房没人就去哪间,反正她家三间房里放的都是大床。
早上六点多种,她手机上的闹钟就响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几点睡着的,感觉就像一点没睡一样,非常疲倦,眼睛都睁不开。但她还是挣扎着起了床,到主人房去叫女儿:“丁丁,闹钟响了,该起床了。”
女儿一百个不愿意:“no—-iwanttosleep(不,我想睡觉)。”
“起来吧,不早了,晚了路上塞车,上课会迟到的。”
女儿很不情愿地拉长声音答了个:“ok——”
她知道女儿已经醒了,会起床的,便到楼下为女儿准备早餐。
美国的小学上学时间特别早,她这是亲自开车送女儿上学,可以赖到六点多起床,如果是坐校车的话,五点多就得起来,因为校车六点二十就来接孩子了,而停车站离她家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得五点多就把丁丁叫起来,梳洗一下,吃点早餐,就往停车站赶。
她家住的地方离丁丁的学校其实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可以到,但校车因为要绕很多地方去接孩子,就需要个把小时,到学校就七点多了,正赶上上课的时间。
为了让女儿早上多睡一个小时,她一直都是自己开车送女儿上学,以前也曾试图跟丈夫轮班送女儿,但他不肯:“有校车干嘛要自己开车送?”
“自己开车送,她就可以多睡一小时。”
“她在校车上不是一样可以睡?”
“就算你不开车送她,你也得起床陪她走到校车站去呀,你走到校车站也要花十几分钟,干嘛不干脆送到学校去呢?”
“怎么不让她自己走到校车站去呢?”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让她一个小女孩自己走去坐车?
“别人是自己走的,还是家长送的?”
“有自己走的,也有家长送的。丁丁个子小,胆子也小,你怎么忍心让孩子一个人摸黑走去坐校车呢?”
“胆子是练出来的,你不让她自己走,她一辈子都胆子小。”
“她书包那么重,最少有十几磅——”
“你不会让她少背点?”
“怎么少背?都是学校规定要的东西,这里的课本又不像国内那么小,这里全都是杂志那个size(尺寸),最少一英寸厚,这里的学校又不兴用练习本,都是用活页纸,书包里还得装一到两个三孔的文件夹,再加上七七八八的东西,你自己算算得有多重。”
他不耐烦了:“未必还有一担水重?满家岭的女孩子,像她这个年纪就该一个人到井里去挑水回来做饭了。”
她气急败坏:“你别搞错了,这里不是你们满家岭!”
他不吭声了,但也不起早送女儿。
她赌气叫了他几次,每次都是叫半天才启动,还得时时盯着,一不注意,他就又睡过去了,她得三请四催去叫他,自己也没睡成,还害得女儿迟到,搞得一家三个人都气鼓鼓的。
后来她就懒得叫他了,全都是自己去送。
今天她给女儿准备了牛奶和麦片,还煎了一个鸡蛋,切了一片苹果。
女儿吃完后,她就用车把女儿送去上学,然后自己回到家补了一会瞌睡,快十点的时候,她起了床,准备到学校去用电脑。她的论文需要处理很多数据,但她家里的电脑上没装那个软件,只能到学校去用。
下楼之前她看了一下丈夫的房间,发现他已经上班去了。他每天都是九、十点钟才去上班,但他去得晚,回来得也晚,经常是半夜才回来,有时搞到凌晨两三点,周末也经常是泡在实验室。
说起来是一家人,但她跟他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吃饭都很少凑在一块。
她想热点剩饭当早餐,但打开冰箱一看,发现一点饭菜都没剩下,他全都带走了。你别看他不做饭,但吃起来倒是挺爽快的,不仅吃,还要带,不仅带自己那份,有时遇上他看得上眼的,还带到实验室让大家分享。
带菜的事不是他告诉她的,而是从他实验室的小温嘴里听来的。
那天是个周末,她正在拾掇门前的花圃,看见丈夫的车开回来了,但没开进车库去,只开到车库门前的空地上停下。然后她看见丈夫和一个年轻女孩从车里走出来,丈夫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实验室的小温,到我们家来洗衣服的。”
她看见丈夫打开后车厢,搬出两个装满脏衣服的塑料洗衣筐,他把两个大洗衣筐叠在一起,一次性地抱进屋子里去了。
她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家的洗衣筐他从来都没碰过,脏衣服换了都是往closet(挂衣间)的地上一丢,等她搜去洗,洗好了也不去洗衣机里拿出来,等着她给他熨好,挂在closet里,要穿的时候还要来问她:“看见我那件灰衬衫没有?”
现在可好,帮别人洗衣服倒是挺殷勤的,而且是年轻女孩的洗衣筐,里面肯定是内裤胸罩一大堆。
她的脸色肯定不大好看,但小温一点也不在意,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丁大姐,在忙啊?早就听说你大名了,dr.man(满博士)成天在lab(实验室)里夸你呢,说你又勤快又能干。我们还吃过你做的菜呢,太好吃了。”
她笑了一下,敷衍说:“今天休息啊?”
“嗯,抽空把衣服洗一下。丁大姐你真能干,还会打理花圃啊?”
她没好气地说:“你们dr.man(满博士)什么都不管,我不打理怎么办?”
小温赶快替他说好话:“dr.man他忙啊,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做了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带头人)呢?不是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个女人吗?丁大姐你劳苦功高啊!”
她恨不得说“他忙什么?我看他现在就不忙”,但她当然不会这样说出来,只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回答。
丈夫在门口叫:“丁乙,你来看看该怎么弄啊,我不会用这个洗衣机。”
她都不记得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叫她“丁乙”的了,最开始是“宝伢子”,结了婚变成“媳妇”,后来就是“丁丁妈”,现在倒好,变成直呼其名了,想干什么?想跟她撇清?
还不等她答话,小温就格格笑着说:“哎呀,dr.man连洗衣机都不会用啊?真是书呆子啊!dr.man,你可真是享福啊,家里的事肯定都是丁大姐包了。丁大姐,你忙你的,我去弄,我会用洗衣机。”
小温说着,就一溜小跑进屋去,不知是谁还关上了门。
她气得胸口发痛,发了一阵呆,扔下手中的小铲子,也冲进屋去,听见楼上小温正在格格格地笑个不停,也不知道洗个衣服有什么好笑的。
她在楼下洗手间洗了个手,顺手扯个毛巾掸掸身上的灰,也上楼到洗衣房去,看见丈夫站在洗衣房门口,小温站在洗衣房里面,隔着尺把远在说话,见她上来,都住了口,有点尴尬的样子。
她从丈夫面前挤进洗衣房里,揭开洗衣机的盖子,把手里的毛巾扔进去,解释说:“就一条毛巾,放一起洗洗算了。”
小温大方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她恨不得说“这是我家的洗衣机,我洗个毛巾还有问题?”
丈夫无名无姓地问:“你楼下的事搞好了?”
她愠怒地反问:“我楼下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在门前弄什么吗?”
“我在弄什么?”
小温插嘴说:“丁大姐刚才是在收拾花圃呢。”
丈夫赶快学舌:“你刚才不是在楼下收拾花圃吗?收拾好了?”
她抢白说:“没收拾好,你是不是想帮着收拾?”
“你要怎么收拾?说了我去弄。”
她心说,你装什么勤快?你什么时候收拾过花圃了?现在有个小妞在这里,你就想显得人模狗样了?
小温积极地说:“我知道怎么收拾花圃,我去帮丁大姐收拾。”
小温说完,就从门那里挤出去,差点擦在他身上,然后就下楼去了,把他们俩夫妻丢在楼上。
她压低声音说:“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把她搞到家里来洗衣服?”
“洗个衣服还要说一声?”
“总还是一家人吧?你做什么决定都不告诉我一下的?”
“这么一点小事——”
“你突然弄个人到家里来,还是小事?”
“我正在实验室干活,她跑来说要来我们家洗衣服,未必我还能说不?”
“她自己住的地方没洗衣机?”
“她说那里住很多老墨,她嫌他们不干净,不愿意跟他们共用洗衣机。”
“她不会到街上找个干净点的洗衣房去洗?”
“街上的洗衣房哪里有我们家的干净?”
“那她就不怕我们嫌她不干净?”
“她不干净?”
她哼了一声说:“哼,我哪里知道她干净还是不干净?只有你才知道。”
女儿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跑过来问:“areyoufighting(你们在吵架吗)?”
两个人连忙回答:“no,no,wearenotfighting(没有,没有,我们没吵架).”
第40节
丁乙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冰冻的馒头,放蒸锅里蒸了一下,就着咸菜吃了两个,又用个食品袋装了两个,就开车去学校。
她系里有两个电脑房,一个是本科生的教室,很大,装的是windows(视窗)系统,比较好用。还有一个是研究生的,比较小,只十几台电脑,装的是unix系统,她不太会用。本科生的电脑室,一天到晚都开着,只要没人上课就可以去用,而研究生的那个电脑室,一天到晚都锁着,只有本系研究生才能从系里领到门钥匙。
她一般先到本科生那个电脑房去看看,如果没人在那里上课,她就在那里用,实在不行才到研究生那个电脑房去。
今天很幸运,本科生那个电脑房里没人上课,也没人用电脑,就她一个人。她在角落里找了台电脑,开始分析她硕士论文的数据。
刚做了一会,就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丁乙,今天终于找到你了!”
她抬头一看,是鲁平,两人一起修过课,又是同龄人,关系比较好。
鲁平本来是在生物系念博士的,前几年跟风加修了一个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的硕士学位,但修完之后没立即去找工作,而是接着做生物系的博士。后来好像是跟导师搞得不那么愉快,决定不要博士学位了,拿个生物系的硕士学位走人,反正生物系的博士拿到手也只能做博士后,还不如靠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学位找工作。
上学期,她选了clinicaltrial(临床试验)课,刚好鲁平也跑回来修这门课,于是两人成了同学。
她以前是学外语的,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需要的数学、统计、生物基础都很薄弱,虽然补了不少课,但总觉得不那么得心应手,经常需要向人请教。本来她班上还有几个中国人,但都是理科出身,小字辈的,基础比较好,遇上她问问题,都懒得解答,总是说:“把我作业拿去抄吧。”
但抄作业只能应付作业部分,不能应付考试啊,她不把问题搞懂,怎么考得及格?
只有鲁平比较耐心,愿意给她讲解,即便不是两人同修的课,也愿意给她讲解,所以她经常去找鲁平问问题。但鲁平有两个孩子,挺忙的,有时就约在鲁平家碰面,这样鲁平可以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给她讲解。
她每次去鲁平家,都会带上一点小礼物,主要是小孩子吃的零嘴。如果是晚上去,她还会带上丁丁,因为丁丁还不到十二岁,不能单独留在家里。丁丁很爱去鲁平家跟两个小孩子玩,两个小孩子也很喜欢丁丁。
这学期她和鲁平都没修课了,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今天碰了面,觉得很开心:“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丁丁前天还在问什么时候去鲁阿姨家玩呢。你怎么样,忙不忙?”
“怎么不忙呢,天天挂在网上找工作。”
“找到没有?”
“有过几个电话interview(面谈,交谈),但谈过了就没音信了。你呢?”
“我?我还没开始找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找。”
“对了,我就是来问你这事的,今年那个conference(学术会议),你到底去不去呀?”
她知道鲁平说的是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除了学术交流之外,还有jobfair(招聘会),届时招工的和找工的都会去那里碰面,是她这个专业一个比较重要的找工机会。
但这个会议在外州召开,开车过去得六、七个小时,坐飞机得自己掏钱,住旅馆也得自己掏钱,因为她并没有论文要在会议上宣读,系里和研究生院都不会为她掏费用。
鲁平跟她一样,也得自己掏钱,而且不太会开车,不敢开长途,所以一直在给她发email(电邮),怂恿她去,说两个人开一辆车过去,可以换着开,旅馆房间也可以订在一起,能省不少钱。
她跟丁丁爸提过这事,但他一点都不支持:“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找工作呀。”
“你还准备跑那么远去工作?”
“开会地方远,不等于工作的地方就远。”
“如果你找本地的工作,还用得着跑那里去?”
她愣了一下,坚持说:“开个眼界,见见世面嘛。”
“几天啊?”
“来回一起四、五天吧。”
“那不就是一个星期了?你一个星期不在家,丁丁怎么办?”
“你是白吃饭的?”
他有点恼怒,但没发作:“你还找什么工作呢?就呆家里就行了,我又不是养不活你。”
“那我这几年的书不是白读了?”
“我当时就叫你别读书,你偏要读。”
“你是心疼那几个学费吧?你放心,等我挣钱了会还给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你干嘛要去工作呢?美国好多女人都是靠丈夫养活的——”
“我不想做那样的女人。”
他让步说:“你要找工作,也应该在本地找。”
“本地这么小,我到哪里去找工作?”
“如果你实在想工作,我可以在我们单位帮你问问。”
“你不用问了,我在你们单位的招聘网页上找过,没有这样的opening(空缺,职位)。”
“你要什么样的opening(空缺,职位)?”
“biostatistician(生物统计员,生物统计学家)之类的。”
他沉吟片刻:“难道你非得找这种工作不可?随便找个实验室,当个实验员不行吗?”
“我又不是学生化的,怎么当实验员?”
“其实专业对口不对口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在一起。”
她也承认这一点最重要,但她又不甘心当个实验员,再说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她当实验员。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她一直没决定到底去不去参加那个会议。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一下,鲁平说:“你别傻了,当什么实验员,那是人干的事吗?又累,工资又低,你这个硕士不是白读了?一家人是要在一起,但为什么非得你做出牺牲?你老公是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带头人,首席研究员),手里有大把grant(科研经费),他走哪里都有人要,还不如让他跟你走。”
“但是——”
“他不愿意跟你走是不是?男人都这样,自私得很。”
“你——老公呢?”
“我老公不是一样吗?我前几年就拿到生物统计硕士了,那时就可以找工作,但他偏不让我找,结果搞到现在这步田地。”
“哪步田地?”
“错过了机会啊。前几年学生物统计的,都是还没毕业就拿到几个offer(工作机会)了。现在多难找工作啊,不然我也懒得开六、七个小时的车去参加那个会。”
“前几年你老公为什么不让你找工作?”
“还不是怕两地分居。”
“他不能跟着你走?”
“他最没用了,怕到了别的地方找不到工作,他又不愿意两地分居,怕我把孩子扔给他管,反正都是些自私的考虑。”
她有点吃惊:“真的?我觉得你老公——挺不错的一个人。”
鲁平呵呵笑起来:“个个都这么说,很多人还说他瞎了眼睛,才会找我这么一个又黑又老又丑的老婆。”
“那是在瞎说——”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很多人”说的不错,鲁平的确是很黑,人又胖,眼睛又小,又不讲究,总穿一些老气横秋的衣服,理一个经典的妇女头,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大妈一样。而鲁平的丈夫刘平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简直像鲁平的儿子,最起码也是小很多的弟弟。
鲁平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自嘲说:“你别看我现在胖了黑了,年轻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我跟我老公谈恋爱的时候,全家人都反对。”
“真的?他们干嘛要反对?”
“因为我老公配不上我嘛,家是农村的,人又土,个子又小,而我爹妈是大学教授,我几个姐姐找的对象都比我找的强——”
无论她多么努力想象,都没法想出为什么鲁平全家都认为刘平配不上鲁平。但她马上想到自己,也许别人看见她和她丈夫,也想象不出当年大家都认为她丈夫配不上她。按照现在的状况,很可能每个人都像她诧异鲁平一样,在心里诧异着她丈夫怎么会找她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呢。
鲁平说:“现在都想不出那时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各方面条件都不好——”
“可能他人好吧?对你总是很好的啰,那时的人嘛,都是很讲究心好的。”
“问题是他对我并不好啊!追也不会追,嘴又不会说,也不会献殷勤——”
“可能他算长得好的吧?”
“哪里呀,追我的人里,比他长得好的多了去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点唏嘘。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提当年娇,现在都三十好几,孩儿她妈了,人胖了,老了,没什么可吹嘘的了。
鲁平说:“你千万别上你老公的当,能挣钱的男人都这样,巴不得你就做个家庭妇女,好好侍候他,让他干番事业出来,但真的等到他干出一番事业来了,他就忘记了你的功劳,反过来瞧不起你了。”
“你老公有瞧不起你吗?”
“当然啦,动不动就说我一个博士是多久多久做出来的,你看你一个博士做了多久,做到最后还放弃了。”
“你博士做了多久?”
“呵呵,有年头了,主要是中间生孩子耽搁了。”
她知道鲁平两个孩子都是在美国生的,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真是要多会生有多会生。她羡慕地说:“那也值啊,你看你多好,一儿一女,凑足一个‘好’字。”
说到“好”字,鲁平也很兴奋:“不过也是哈,如果那时不赶着生一个,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你现在才多大年纪,就生不出来了?”
“我三十六了,现在生就成高龄产妇了,女人过了三十,生育能力就逐年下降,过了三十五,就算生得出来,也很危险,搞不好就生个痴呆儿。”
这话说得她好不伤心:“真的?那我是不是太晚了点?”
“你想生老二啊?”
“嗯。”
鲁平马上改了口:“不晚不晚,我们隔壁那个姓王的,人家都四十多了,去年还生了个儿子呢。”
“真的?孩子——正常吧?”
“正常得很。”
“如果我想生老二,还用不用去开这个会?”
“怎么不用呢?怀孕又不影响开会。”
“但如果我没准备马上去工作,干嘛跑去参加jobfair(招聘会)呢?”
“你这个人啊,干嘛只能在一条道上跑到黑呢?你找个工作放这里,又不用给饭它吃,到时候怀上孩子了就不去,没怀上就去上班,能屈能伸,不好吗?再说找工作这事,又不是一找就能找到的,你就只当是练兵的嘛,到jobfair(招聘会)上跟用人单位交流交流,以后正式找工作就有底了。”
她觉得鲁平说的有道理,她虽然是学英语出身,但正儿八经跟美国人交谈还是有点发怵,而且从来没找过工作,不如趁此机会练一把口语,也算积累一点找工作的经验教训。
鲁平催促说:“我们先报名吧,今天是学生优惠价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报名费就涨到$200了。”
她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先报个名吧,如果到开会时怀上孩子,我不去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都上网报名,先填写个人信息,交报名费,下去后还要邮寄三份resume(简历)过去,会议主办方在正式开会之前会将resume(简历)转到申请人选定的用人单位去,便于用人单位筛选jobfair(招聘会)的面谈名单。
她报了名,当场用信用卡在网上付了报名费,但她决定先不把这事告诉丈夫,到时候再说,也许那时怀了孕,根本就不去了,何必事先唱出去惹麻烦呢?反正家里的钱袋子是她在管,只要她不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交了报名费。
丈夫在金钱方面仍然很呆,她来美国不久,就发现丈夫对信用卡什么的一窍不通,每次信用卡公司寄印好的支票来让用户借钱,他总是拿起就用,结果被信用卡公司charge(收取)很多的利息。
她给他指出了这一点,他才恍然大悟:“啊?是这样啊?我以为这是信用卡公司送给我的钱呢。”
后来丈夫就把钱袋子交给她掌握,觉得她还像刚结婚那阵一样,存钱生息,外加得奖,吃不尽,用不完,就算她现在花一千块钱报名,只要她不说,丈夫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丈夫破例很早就回来了。当然,所谓“很早”,也是跟他一贯的回家时间相比。如果是跟她和丁丁比,他仍然是只晚归的流浪猫。
他走进她的房间,把一个小纸盒子扔给她:“看看你姐说的是不是这玩意。”
她拿起一看,盒子的正面是一幅称得上“春宫”的图画,反面是使用说明,也配有示意图、她一看就脸红了,嗔道:“你还真的跑去买这玩意了?”
“不是你说用了这个容易高潮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了,但体内还真的起了一点骚动,故作不在乎地问:“是在mall(购物中心)里买的吗?”
“哪里呀,mall(购物中心)里根本没有,我是听mall(购物中心)里一个老乡说了才知道哪里有卖的。”
“你在mall(购物中心)里碰到老乡了?”
“嗯。”
她想这世界也真是太小了,居然在美国碰到满家岭的人,不由得好奇地问:“你老乡在mall(购物中心)里干什么?”
“搞按摩。”
她更吃惊了:“在mall(购物中心)里搞按摩?”
“嗯,我也按摩了一个,很舒服,你有空了可以去试试,帮我老乡拉拉生意。”
第41节
丈夫进洗澡间去了,丁乙拿起那个纸盒子,发现已经拆封,大概是他打开看过。
她从纸盒子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神器“,前半段好像是硅胶之类的材料做的,模样跟真家伙差不多,但上面有些小突起,半路还长出一个东西来,像大拇指上背了个小手指一样。后半段比较硬,大概是装电池的地方,上面有个开关。她推了一下开关,前半段就动了起来,上下左右地乱晃,把她看得脸红心跳,连忙关上,放进纸盒子里。
刚把气喘匀,丈夫就走进了房间,还是只在腰间围着一个浴巾,但这次很乖觉地关上门,栓了,眼睛盯着那个纸盒子,向她走来。
气氛有点尴尬。
她特意扯点闲篇:“你不是说你们满家岭就你一个人出国了吗,怎么mall(购物中心)里还有一个?”
“我又没说mall里那个是满家岭的。”
“是b县的?”
“不是。”
“那是哪里的?”
“e省的。”
原来跟他连省都不同,不知道是怎么扯上老乡的。她开玩笑说:“像你这样说,只要是中国人都算老乡了。”
“谁说的?”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跟mall里那个人连省都不相同,怎么是老乡呢?”
“当然是老乡,往上数七代,我们是同一个祖宗。”
“同一个祖宗怎么是老乡?不应该是亲戚吗?”
“早就嫁出去了嘛。”
她一惊:“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如果是男的,那就不是老乡,是亲戚了。”
她都顾不上质问他为什么女的就不算亲戚了,直接追问:“按摩你哪里?”
“按摩背呀。”
“你怎么让一个女的给你按摩?”
“我哪里有让女的给我按摩?”
“你不是说mall里的老乡给你按摩了吗?”
“是她的按摩椅嘛。”
原来是按摩椅!
按摩椅她知道,像个沙发椅一样,靠背上有些拳头大小的硬突起,人靠在椅背子上,一按开关,那些突起就转动起来,算是按摩。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不说清楚是按摩椅呢?”
“我以为你知道呢。”
她分析说:“我怀疑她是为了哄你按摩,才跟你扯老乡关系的。”
“她哄我按摩干什么?”
“赚你的钱呀。”
“她都没收我的按摩费。”
“真的?那更可疑了,是不是看上你的人了?”
“别瞎说了,她是满家的女,怎么会看上我的人?”
“她肯定不是你们满家的女。”
“肯定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她说了嘛。”
“她不会撒谎?”
“我们满家的人不兴撒谎。”
她知道一涉及满家,他的逻辑就是这么车轱辘,而且怎么点都点不醒,也就干脆不点了。
他拉开浴巾,丢在一边,钻进被子,信心十足地说:“这次肯定会生儿子。”
“你这么有把握?”
“我不是买神器了吗?”
“那也不一定生儿子的。”
“你不是说只要高潮时——受孕就能生儿子吗?”
“我哪里说了‘只要’?我说的是‘容易’生儿子。”
“我这个人不爱咬文嚼字。”他一边开那盒子一边说,“来,试试看。”
“要不要消个毒?”
“开水烫?”
“不知道能烫不能烫,至少得用肥皂洗一下吧?”
他起身下床,又把浴巾围上,到洗手间去了,很快就折回来,边用浴巾擦那玩意边说:“好了,洗干净了。“
她本来还想问问是不是该涂点润滑剂什么的,但她觉得应该不用,因为今天感觉下面很润滑。果然,他很容易就把那玩意放了进去,现在她知道那上面背的一只小手是干嘛的了,刚好顶在她的小蓓蕾上,很刺激。
他躬着腰,头埋在她两腿间摆弄那玩意,终于摸到了开关,一推上,那玩意自己动起来,他开心地笑了:“哈哈,真好,自己就会动,省了我不少力。”
她见他躬那里看热闹,很害羞,催他说:“还不赶快躺被子里来?躬那里看什么呀?”
他在她身边躺下,问:“有没有用?”
她闭上眼睛,没回答,听见他咕噜说:“外国人就是懒,这玩意都用电。”
那天,她很容易就到了高潮,与其说是“外国神器”运动的功劳,还不如说是因为新奇感,因为她在他把东西放进去之前就已经很兴奋了。
第二天早上她上厕所的时候,发现下面有点出血,很少一点点,用厕纸擦了两次就没有了。她有点不安,但因为忙着送丁丁去上学,也就忘了这事。
晚上的时候,他又要用那玩意,她想起出血的事,不肯用了:“算了吧,我们别用这玩意了吧。”
“为什么?”
“别把人弄伤了。”
“这怎么会把人弄伤?昨天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今天早上——好像有点出血。”
“哪里出血?”
“当然是下面啰,还能是哪里?”
“真的?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看来美国人的东西就是不如我们满家岭的东西,你以前用我们满家岭的神器没出血嘛。”
“你那时也没——用这么久,你放进去就拿出来了。”
他很遗憾:“你那时怎么也不提醒我呢?”
“提醒你什么?”
“提醒我把神器多用会啊。”
“多用会干什么?”
“帮你达到高潮啊,那丁丁不就是个儿子了吗?”
“你还在遗憾丁丁不是儿子?”
他不说话了。
两人都呆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好像被神器彻底摧垮了战斗力,不借助神器就做不了爱一样。
呆了一会,她突然想到,出血可能是上次例假的残余。她以前也有过这种现象,就是到了排卵的时候,下面白带比较多,有时也夹杂一点血性分泌物,感觉是上次例假没流干净的残余物,现在随着白带流出来了。
她把这个推测一说,他立即满怀希望地问:“那不要紧吧?”
“应该不要紧吧。”
于是又用上了“外国神器”。
他们连续几天都做了爱,每次都用了“外国神器”,每次都做到了高潮,虽然高潮来得一次比一次艰难,而且一次比一次低潮,但都还算有那么个意思。
她结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密集的高潮享受,又能帮助生儿子,感觉很值,开玩笑说:“感谢无聊的美国人,发明了这么个生儿子的玩意。”
他很有把握地说:“这应该是我们满家岭人的发明,不信我们可以查族谱。”
那几天,她一直在忙她的resume(简历),好赶在deadline(截止日期)之前寄到那个大会去。
她还是第一次为找工作写resume(简历),一提笔就发现自己太差火了,不知道该写怎么,只好发email(电邮)给鲁平,要了一份resume(简历)来做参考。
但她把鲁平的resume一看,就更发现自己差火了。人家鲁平的resume(简历)可真丰富啊,发表的文章就是一大排,还得过一些奖,在国内是教生物的,出国之后又做ra(助研),都是相关工作经历。
而她呢,在国内读书不是学这个的,也没干过这方面的工作,“相关工作经历”一栏完全是空白,“发表论文”一栏基本是空白,只有一篇论文,丈夫是第一作者,因为idea(主意,论点)是丈夫的,资金是丈夫的;实验室的一个法国人是第二作者,因为活是他干的;她是第三作者,因为她帮忙他们做了统计分析;她后面跟着一大串名字,实验室全体工作人员都有份,结果“y.ding”两个字完全被众多名字淹没了。
她垂头丧气地给鲁平发了个email(电邮):“我看我还是不去参加那个jobfair(招聘会)了吧,去了也没用,我连resume都没办法写……”
鲁平很快给她回了个email(电邮):“没论文不要紧,可以把你那些termpaper(学期论文)都算进去。工作经历嘛,把你上课做的那些project(项目)都写进去。有些单位本来就是招entrylevel(起点级,入门级)的人,他们不在乎你有没有工作经历,也不在乎你有没有paper(论文),就在乎你有没有那个potential(潜能)。”
她不太相信鲁平的话,如果人家不看工作经历和论文,你干嘛写在resume(简历)里呢?
她打电话跟姐姐商量,把自己的担心讲给姐姐听了,说:“我觉得鲁平主要是自己不怎么会开车,才老想叫我一块去。”
姐姐说:“别管她是什么动机,反正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觉得我条件还不——成熟,又没工作经验,又没论文。”
“别怕,学生嘛,有几个会有工作经验呢?都是刚出学校门,肯定都没工作过。”
“但别人以前都是学这个的。”
“那也没什么,你不也补了本科生的课吗?你英语好,占优势,搞你这行的,要跟那些subjectexpert(某方面的专家,某领域的专家)打交道,英语不好不行。但学你这行的,很多都不是美国人,他们英语没你好。你放心大胆去参加那个jobfair(招聘会),我保证你大受欢迎。”
听了两个前辈的胡乱鼓吹,她终于鼓起一点虚勇,整了个resume(简历)出来,寄给了大会。
过了几天,她的例假来了,她知道这回又没中标,不由得垂头丧气。
丈夫更是沮丧:“怎么搞的?怎么又没怀上?”
她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去问谁?”
“你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怎么光要我去检查?”
“因为我肯定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你没问题?难道你把别的女人弄怀孕了?”
“瞎说些什么呀!”
“那你怎么这么肯定你没问题呢?”
“我是满家岭的人嘛。”
“你是满家岭的人就没问题?”
“我们满家岭的人种好。”
“切,亏你还是研究基因的!”
“研究基因的怎么啦?”
“说话一点都不科学。”
“这怎么是不科学呢?种好不就是基因好吗?”
“你研究出来了,你们满家岭人的基因好?”
“这还需要研究?一看就知道嘛。”
她懒得跟这个不讲道理的人多说,反正要检查两人都去检查,他不去检查就拉倒。
既然孩子没怀上,就该着手准备参加会议的行头了。她来美国之后,很少买衣服,买也是买些t恤衫牛仔裤之类的东西,因为这里的学生都是穿这些,她一个人穿得太正规怕别人笑,但现在要去参加学术会议,还要找工作,得好好打扮一下。
学校有专门的培训班,讲解resume(简历)怎么写,interview(面试)如何打扮之类。她跑去听了一下,很受启发。这次的resume(简历)已经寄出去了,没办法更改,但按照培训人员的说法,开会时还可以带上修改过的resume(简历),到时候交给面试人员。
于是她按照培训班的指点,跑去买了布纹的打印纸,又照着培训班提供的格式,把自己的resume很好地修改了一下,尤其是形式,尽量整漂亮点,以弥补内容上的不足,争取能吸引住招工人员的视线,至少愿意往下看。
至于interview(面试)的服装,培训班说一般是深色西服,可以配同一质地和颜色的西服裙,也可以配长裤,如果是裙子,要长过膝盖,如果是裤子,要盖到脚面,里面的衬衣最好是白色,其他浅色也行,但不要花里胡哨,不要敞胸露怀,脸上要化淡妆,发型要简洁干练。
她约了鲁平一起去买服装,两个当妈的趁孩子上学的机会跑到一个outletmall(厂家直销中心)里去逛。
跟鲁平一起买衣服,使她感觉良好,因为不管哪套衣服,鲁平穿上都没她穿着好看,不光号码比她大,还穿不出那味道来,鲁平是名副其实的虎背熊腰,后脖子那里也十分肥厚,穿什么衣服都像个驼子,显得臃肿,小腿又特别粗,像两个纺锤,穿西服裙很难看。
而她虽然有点小肚子,上臂也有点粗,但她腰还算细的,小腿也不粗,掐腰放摆的西服很适合她,掩盖了她的小肚子,凸显了她的三角背和细腰,胸也显得很挺,再蹬上高跟鞋,简直就是“扬长避短”这个词的最好解说。
她生怕鲁平在两人的鲜明对比之下会失去买衣服的兴趣,如果换做是她,就肯定会这样。但鲁平好像并不在乎这些,仍然兴致高昂地一套套试穿,令她很感动。看看,人家长成这样也活得这么兴致勃勃,你就更没道理自暴自弃了。
那天她一共买了两套西服,一套黑色的,一套藏青色的,衬衣两件,一件白色的,一件浅条纹的,因为要在会议上呆两天,不能老穿同一套衣服。她挑的都是比较便宜的,因为这种衣服只能穿着面试,其他场合压根用不上,买太好的就浪费了。
不过,即便是拣便宜的买,也花了大几百,再加上皮鞋啊,包啊,旅行箱什么的,差不多用掉一千美元。
她做贼心虚地把买来的东西都藏在她卧室的closet(挂衣间)里面,没向丈夫汇报。她知道只要她不提,丈夫根本不会注意到她一下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到时把这些东西带到大会去穿,回来又挂进closet里,他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看来嫁一个不关心妻子衣着打扮的丈夫也有好处。
第42节
丁乙买的几套衣服,都略微有点紧。她是故意这样买的,为的是强迫自己减肥,衣服已经买了,钱已经花了,那么为了能穿进去,特别是为了穿得合身,就只好减肥。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她自从买了那几件面试的衣服之后,就十分注意饮食和体重,每顿饭都克制点,吃个八分饱就不吃了。隔两天就把那两套西服拿出来试穿一下,看看紧不紧,如果还是紧,就加倍节食。
她本来还想到学校健身房去锻炼锻炼,学费里都交了体育器材费的,不去用用真有点亏。但她去了一次,就把自己给吓回来了,健身房热闹得很,个个机器都有人在用,看上去都是常客,用得老练自如,有的边跑步边听音乐,有的边蹬车边看电视,看那些人的身材,根本就不用健身,都挺fit(结实)的。她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健身,还是在表演。
再看看她自己,从来没用过那些器材,连怎么开怎么关都不知道,搞不好会从跑步机上掉下来,跌个嘴啃泥。再说她也没健身穿的服装,要去学校健身房健身,还得去买一整套行头,太麻烦了,还是在家里做做仰卧起坐吧。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反正过了一段时间,她穿那两套西服就不觉得紧了。有时晚上洗过澡后,一个人关在浴室里,把那身行头里里外外都披挂上,还化点淡妆,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感觉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至少年轻了五岁。
看来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尤其是像她这种生过了孩子的黄脸婆,打扮真的很重要。
对自己外貌的信心增强了,做客访友的兴趣也就上来了,刚好丈夫实验室的那个韩国人请大家去家里烧烤,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推脱不去,但这次不同,丈夫一提,她一口就答应了。
答应之后就忙着置办行头,因为去人家里烧烤不是面试,不能穿西服。这次她没约鲁平,自己一个人跑到mall(购物中心)里去逛,顺便观察一下丈夫的那个前七代同宗的“老乡”是个什么模样。
到了mall里,她先去找那按摩女郎。找了一会,没找到按摩女郎,找到一个按摩大妈。两排店铺之间的空地上摆着四把黑色的按摩椅,有个中年女人在那里照应,大概就是丈夫的那个“老乡”。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那女人,应该比她老,四十多了吧,打扮得倒也精神,但眉毛画得很夸张,像是全部拔掉后用眉笔画出来的,嘴唇也抹得太红,像旧社会妓女爱用的那种红,头发本来就不多,还梳得紧巴巴的,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越发显得头发少;额头尖塌,还把前额扒得光光的,不留一根刘海,越发显得倒脸。
总而言之,那女人已经从外貌和打扮上让她彻底放心了,丈夫应该不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否则只能说瞎了他的狗眼。
她刚走到按摩椅附近,那女人就迎了过来,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跟她打招呼。她因为知道那女人是大陆来的,根本就不用英语接腔,直接用汉语问:“你是中国来的吧?”
那女人像遇到了救星共产党一样,立即如释重负地抛弃了英语,改用汉语:“是啊,是啊,你也是中国来的吧?打哪儿来的?”
“d省的。”
“哦——,那我们还是老乡呢。”
“我听你口音不像是d省的。”
“哦,我——老家是d省的。”
她知道那女人连老家都不可能是d省,肯定是在套近乎拉生意。果然,说着说着,那女人就向她推荐按摩椅,说可以免费试用五分钟。
她谢绝了:“不了,我要到前面去看看。”
她走了一段,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女人正在向一个男顾客拉生意。再走一段,回头再看,那男人已经坐到按摩椅上去了。看来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如果让她去干那女人的活,她肯定一天都活不出来,但人家干着那活也没饿死,还活得那么滋润。
她在mall里逛了大半天,给全家一人买了一套参加韩国人烧烤聚会的衣服。
女儿还小,基本都是她买什么女儿就穿什么,但有几个朋友已经在抱怨自己的孩子大了,父母买的衣服都瞧不上了。她估计丁丁过几年也会瞧不上她的审美观,她现在得抓紧时间享受给孩子买衣服的乐趣。
丈夫的衣服一向是她包办,她把他的衣服弄成什么样,他就穿成什么样,如果她哪次洗了衣服没熨,他就穿个皱巴巴的衣服去上班。如果她把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卷在一起,他就一样穿一只去上班。俗话说“丈夫是妻子的脸”,他不在乎自己穿什么样,她还在乎呢,所以总是把他的衣服拾掇得熨帖挺括。
但他们夫妻俩毕竟有两三年不在一起,那两三年里,她就没法包办他的衣服。她刚来美国的时候,检视他的衣服,惊奇地发现还挺像样的,上下里外成龙配套,颜色也不那么老土,至少没搞出大红大绿的领带,大紫大蓝的衬衣来。
她曾经就这一点拷问过他:“你这些衣服都是谁帮你买的?”
“不是你帮我买的吗?”
“我刚来美国,怎么会是我帮你买的?”
“你在国内帮我买了,我带出来的呀。”
有些衣服的确是她以前在国内为他买的,一看就能看出来,那时国内的西服总好像做得不那么地道,不是大垮垮的,就是宽短宽短的,肩膀那里总像多了一截,腰背那里又总像少收了一点,不贴身。
但他有些西服领带肯定不是她在国内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货,有些牌子还很高档。她说:“我给你买的,我都认得出来,还有一些肯定不是我买的。”
“那就是我自己买的。”
她简直想象不出他到商店买衣服的样子:“你自己买的?我不相信。”
“不是我自己买的,还能是谁买的?”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哪个女人帮你买的?”
“哪个女人愿意给我买衣服?”
“我不是女人吗?”
“你是我媳妇嘛。”
“我说的女人帮你买衣服,不一定就是说女人花钱买了送你,可能是你自己掏钱,她帮你挑的,承认不承认?”
“没有的事,你要我承认什么?”
她挑出一件“阿玛尼”西服:“这件就肯定不是我买的。”
“那就是我买的。”
“这是名牌西服,你怎么买得起?”
他拿起那件西服左看右看:“这是名牌西服?”
“当然啦。”
“多贵?”
“又不是我买的,我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说我买不起呢?”
“我知道大致的价格嘛。”
“多少?”
“总要上千吧。”
“上千?美元?”
“当然是美元啦,如果是人民币,那可能要上万了。”
他连连摇头:“肯定没这么贵,我哪里买得起这么贵的衣服?”
“但这衣服挂在你柜子里是个事实。”
他一脸迷惑。
她追问道:“是不是哪个有钱女人送给你的?”
“肯定不是。”
“你这么肯定?”
“从来没有女人送我东西——除了你之外。这真不是你买的?”
“你还追问起我来了?我已经说了,这肯定不是我买的。”
他搔着后脑说:“那就怪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肯定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上千美元一件衣服,我穿了去死呀?”
他表情那么诚恳,她也有点相信他了,但柜子里有这么一件名牌西服也是事实。
那事在她心里疙瘩了很久,最后终于揭开疑团:是他的法国导师送给他的,有次要去开个什么会,导师觉得他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自己的旧衣服送了几套给他。
她释然了:“我说怎么看着有点旧呢,原来是导师送的,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都忘记这事了。”
“那你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我在lab(实验室)里一说,他们都帮我想,那个法国小子就想起这事来了。”
她大吃一惊:“你在lab里说这事?”
“怎么啦?”
“你怎么能在lab里说这事?”
“怎么啦?”
“这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怎么能拿到lab去说?”
他支吾着:“你没说不能说么。”
她少不得又嘱咐他一通,叫他别把什么事都拿到lab去说,他答应了,但她知道他过几天又会忘记,或者说,他不知道哪些事属于“什么事”,他在这种事情上很教条主义,你说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lab去说,他就只知道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lab去说,但他过几天会把衬衣的事拿到lab去说,因为衬衣不是西服。除非你有神通,能预见所有不能说的事,早早的就嘱咐一番,否则他肯定会说漏嘴。
去韩国人家烧烤的那一天,她把三个人的新衣服都拿出来,逼着大家穿上,结果发现女儿和丈夫的衣服都很合身,穿上很漂亮。而她的那件,就没女儿和丈夫的好看,还有些小毛病,袖子好像太长了,领子也不对称,折腾了好一阵,还是不令人满意,但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匆匆化了点淡妆,用卷发器把头发稍稍卷了点大波浪出来,就算完事了。
等她全部收拾好,走出房门的时候,女儿和丈夫都愣了。
女儿说:“mom,youlookbeautiful!iwanttoputonsomemakeup.(妈妈,你太漂亮了!我也想化点妆。)”
丈夫则看着她呵呵傻笑。
她开心地说:“怎么样,你老婆打扮一下,还是不老不丑吧?”
“呵呵,本来就不老不丑么。”
“记住了,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是化了妆的。而你每天在家里看到的我,是没化妆的。你不能拿她们化了妆的脸跟我这张没化妆的脸比。如果你让她们把妆卸了,肯定比我丑。”
他只呵呵呵地笑。
女儿缠着她:“妈妈,我也要化妆。”
“你别化,化妆品对皮肤不好,别把你这么好看的小脸蛋搞坏了。”
“那你怎么要化?”
“妈妈老了,脸色没你好,出去做客要化一下,免得你爸爸觉得妈妈丢了他的人。”
爸爸说:“丁丁,妈妈是不是在瞎说?”
丁丁为难了,不知道怎样回答。
她替女儿解围说:“走,我们做客去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韩国人住的是公寓,房子不算很好,但收拾得特别干净。听说韩国女人都有洁癖,回到家就跪在地上擦地板。这个韩国人也不例外,房间里铺的是地毯,没地板可擦,就把灶台啊,冰箱啊,洗手间啊什么的,擦得明晶晃亮。
烧烤本来是在韩国人楼房后的空地上进行的,那里有公寓共用的烧烤架,但那天天气不好,外面有点冷,遂决定转移到室内,只留两个人在外面烧烤,烤好后就拿到屋子里来开餐。
丁乙本来想自告奋勇去烧烤,但她穿的那件衣服有点薄,呆在外面不挡风,又怕把衣服弄脏了,把头发弄乱了,结果被丈夫捷足先登,冲锋陷阵到楼房后烧烤去了。
韩国人自己没去烧烤,屋里屋外两边跑,当总指挥。
小温倒是跑到烧烤架边去了,但很快又跑回屋里来,大概也怕冷。
她不时走到韩国人后窗那里,看丈夫和lab里的那个法国人站在冷风里烧烤,两人都不时用餐巾纸擦鼻子擦眼睛,不知道是烟火熏的,还是冷风吹的。
她不好意思老站在那里看,总是看一眼又回到客厅去跟其他人social(社交)。有一次她刚走到后窗那里,就听韩国人在身后用英语说:“我听说你们想再生个孩子?”
她一愣,用英语问:“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dr.man说的。”
她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嘴巴缝起来。
韩国人用英语说:“如果你们想提高命中率,就应该在排卵前期做爱,而不是等到排卵之后再做爱。”
她想起韩国人是妇产科医生,也许只是出于医生的本能,在好为人师吧,于是用英语问:“为什么是排卵之前呢?”
韩国人用英语噼里啪啦讲了一大通,很专业的感觉,但她只听懂了个大概,总结起来就是精子和卵子是在输卵管里结合的,精子从男性身体到女性的输卵管,中间要经过好些个部位,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卵子从卵巢排出,很快就到达输卵管了,精子在输卵管可以存活48小时左右,而卵子在输卵管只能存活12-16小时。如果等到排卵之后再做爱,就有点晚了,等精子千辛万苦到达输卵管的时候,卵子说不定已经死了。
她觉得韩国人说得有道理,便诚恳地回答说:“谢谢你,我会照你说的试试。”
韩国人又说:“那个温——她总是千方百计接近你的丈夫,你可要小心点。”
她替丈夫挡驾:“他们只是工作上的接触。”
“才不是呢,她总是跟他说爱情和婚姻的事,还说生孩子的事,我就是从她和他的谈话里知道你们想生第二个孩子的。刚才她又跑到外面去,想跟你丈夫一起烧烤,难道那是工作上的接触?”
她气得两眼发绿,但不知道能说什么。
韩国人表功说:“我一看到温这样做,就会出面阻拦,你看我刚才就把她叫走了。”
她忍不住说:“哦,刚才是你把她叫走的?我还以为是她自己怕冷,跑掉了呢。”
“不是她自己跑掉的,是我叫她进来帮我调酒。”
她想说声谢谢,但说不出口。
韩国人继续用英语说:“我平时也盯着温,如果温在实验室呆到很晚,我也在那里呆到很晚,让她没有机会对你丈夫做什么。”
她很感激韩国人,但她不明白韩国人为什么要帮她。
韩国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推心置腹地说:“我知道你有多危险,我就是这样失去我的丈夫的,他跟我一样,是医生,但他被一个女护士夺走了。”
第43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病相怜,丁乙跟韩国人还才谈了这么几句,就觉得彼此的距离大大拉近了,连带觉得韩国人的长相都可爱了很多。
她看见过的韩国面孔,除了电影明星之外,大多是大脸盘,小眼睛,不管男的女的都是如此,所以她最恨别人把她当成韩国人。但这个韩国人跟一般韩国人很不相同,脸不大,眼睛也不小,虽然没有电影明星那么漂亮,但作为一般韩国人,也算很出色的了。
最难得的是这个韩国人的英语也说得挺好的,抢耳一听,根本听不出是韩国人。当然,如果说多了,还是会露出韩国尾巴来,毕竟不是本族语,想天衣无缝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还是有困难的,有时就会结结巴巴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自己是学英语出身,在国内读书时就很注重口语,出国后更是勤学苦练,但也没达到母语的流利程度,经常会有找不到正确说法的时候,所以她特别清楚韩国人的英语说到这个地步不简单。
想想也是哈,既然韩国人连residency(住院医)都熬出来了,口语肯定是过了关的,不然怎么跟病人打交道?
她认识几个在国内做医生的华人,出来后都曾想过考牌当医生,但都是因为怵这个口语,就没敢去考,窝囊地做了博士后,甚至实验员,更说明这个韩国人不简单了。
她把自己的敬佩之情向韩国人表达了一下,韩国人谦虚说:“哪里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光是考牌,我就花了好几万。”
“为什么要花钱?”
“参加各种培训啊,辅导啊,买资料啊,不然哪里那么好过?”
“但你这些钱花得值啊!听说你把这三年fellow(研究员)做完,就能当专科医生,年薪有半个million(百万),那不一下就赚回来了吗?”
“要看在哪里工作了,如果是自己开业,半个million应该有。但我没那么好运的,我是j-1签证,有服务期要求的,得回国服务两年。”
她第一次听说韩国人也有j-1签证,还有回国服务的要求,她原以为j-1和服务期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搞法呢,原来韩国人也不能幸免。她关心地问:“那你怎么办呢?”
“想办法啰。”
她安慰了几句,就从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上转开:“我只知道你姓man(万),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韩国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像是“瘦羊”,她猜不出是哪两个字,一直到韩国人找来纸笔,写出自己名字的汉字,她才发现不是什么“瘦羊”,而是挺娇嫩的一个名字,叫做“素妍”。
万素妍跟她聊了一会,就去张罗开饭的事。她向窗外望了一下,发现丈夫和那个法国人已经不在烧烤架那里了,大概是大功告成,回到了房间里。
她也回到客厅,看见菜都摆上了桌,大家正在拿盘子拿碗,准备开动。
丁丁不知什么时候跟小温混在了一起,两人都拿着一次性纸餐具,站在装烧烤的大盘子附近,而她丈夫在往烧烤上刷一种深红色的酱,然后往大家盘子里夹烧烤。
她心里一阵不快,小温这是干啥呀?好像顶替了她的位置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三人是一家呢。她快步走过去,问女儿:“丁丁,想吃什么呀?”
“barbecue!(烧烤)”
“叫爸爸给你夹两块瘦点的。”
小温跟她打招呼:“丁大姐,你刚才上哪儿去了?丁丁在找你呢。”
“我在里面那间屋子里。”
丈夫给丁丁盘子里夹了两块烧烤,又往小温盘子里夹了两块烧烤。小温拿到了烧烤,就往一边走,丁丁也捧着盘子跟着小温走,她连忙叫住:“丁丁,上哪去?跟妈妈在一块。”
丁丁驯服地站住,捧着盘子等妈妈。
轮到她了,丈夫公事公办地往她盘子里夹了两块烧烤,但没说话。
她主动说:“刚才在外面很冷吧?”
“嗯。”
她觉得他的回应很冷淡,好像生怕有人看见他们在说话一样。她压着心里的不满,关心地说:“早知道这么冷,真该多穿点的。”
这次他连个“嗯”都没有了,专注地给下一个客人夹烧烤。
她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差点发火,看在满屋子客人的份上才按捺住。他这什么意思?是专门做给小温看的吗?是不是想在小温面前跟自己的老婆撇清?听说那些出轨男人都是这样效忠自己的小三的。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连小温的影子都没看见,大概去了另一个房间。她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但发现万素妍就站在跟前,她又起了疑心,难道他是做给韩国人看的?难道韩国人刚才那番说词都是编出来哄她的?是在调虎离山,好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温身上?
那顿饭,她完全没吃出滋味。听说韩国烧烤是最有名的,但她没觉得,不知道是因为烧烤是丈夫和法国人负责烤的,还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小温和韩国人身上。
还好她没看见丈夫跟那两个女人过从甚密,他大多数时间是在跟几个老外说话,男的,说的都是实验室里的事。
他的英语听上去很流利,不打结,还不时夹杂几个“youknow(你知道)”“exactly(刚好就是)”等老外爱用的口头禅,像是很地道的英语。但他的发音很糟糕,满家岭味很浓,有几个音完全没发对,像“the”的音,根本就是发的“z”的音。
她觉得那几个听丈夫说话的老外脸上都有一种同情的面容,她感到很难受,恨不得把他叫回家去,好好纠正一下他的发音。但她知道他那发音跟他很多习惯一样,都是基因里带来的,天生就是满家岭风格,没法改变的。
她不忍听下去了,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女客居多,说的都是孩子之类的话题。
小温不知什么时候也跟来了,用汉语问她:“刚才那个韩国人是不是在对你说我的坏话?”
她警惕地望望四周,发现没有听得懂汉语的人,才用汉语小声回答说:“没有啊,你怎么这样问?”
“哼,如果她不是在说我的坏话,我把温字的三点水全都拿掉。”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发这么独特的誓,不由得笑起来:“你把温字的三点水拿掉,那成什么字了?”
小温没回答她的问题,忿忿地说:“最烦那个韩国女人了,每天都盯着dr.man(满博士),专门找他的岔。干嘛呀,又不是一辈子呆在这个lab(实验室),干一年就走的,真是多事。”
她警惕地问:“她到底是找你的岔还是找丁丁她爸的岔?”
“这不是一回事吗?”
她相当恼火:“你是你,他是他,怎么是一回事呢?”
小温急忙解释说:“丁大姐,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韩国人主要矛头是对准丁丁她爸的,但她想借我来搞倒他。”
“你真是把我说糊涂了,她想搞倒丁丁她爸,怎么要借你做武器?”
“唉,科研方面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把话说了放这里,如果哪天dr.man倒霉了,那肯定是韩国人搞的。”
“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丈夫?”
“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吗?”
“我听她说是因为她丈夫找了第三者。”
“对呀,这不就摆明了吗?”
“摆明什么了?”
“她自己的丈夫cheatonher(欺骗她,背叛她),她就痛恨所有的男人。”
她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附会,但她不想跟小温抬杠,只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呵呵,我不管你们lab里的事,你自己当心点,别把韩国人惹毛了,如果丁丁爸倒了霉,你也没好处,该你到别处去找工作。”
她本来是顺口说说,结果发现小温好像很介意:“我一个postdoc(博士后),到哪里工作都行。但dr.man就不同,如果他丢了这个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负责人),想到别处当pi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也可以当postdoc嘛。”
小温急了:“他都已经做到pi了,怎么能回头去做postdoc?他自尊心这么强的人,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她心里很不舒服,听小温这口气,好像比她这个做老婆的还了解和关心她丈夫,真是“爱着你的爱,痛着你的痛”啊!
小温接着说:“丁大姐,韩国人真的是一心想找dr.man的岔,你要管管才行。”
“我怎么管?”
“你让dr.man把她辞掉。”
她想这个小温也太残忍了点吧?人家韩国人不满意小温,也就是盯紧一点,而小温竟然想借她的手把韩国人除掉,太黑心了。
她委婉拒绝说:“我听说韩国人是哪个fellow(研究员)协会介绍来的,根本不在你们lab拿钱,怎么能辞掉?”
“怎么不能辞掉呢?协会介绍人来,dr.man不要,不就行了吗?”
“但你们lab不是已经要了她吗?怎么可以半路又不要呢?”
“就说她工作干得不好,不想要她了。”
“那不是毁了她的前程?”
“哼,你怕毁她的前程,就不怕她毁了你丈夫的前程?”
“我看不出她怎么能毁掉我丈夫的前程。”
小温懒得跟她多说了:“算了,只当我没说的。”
她看着小温离去的背影,觉得好笑,明明是两个女人在争风吃醋,偏要整得像是实验室权术一样,还搞得那么严肃,好像是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似的。她想不出为什么韩国人要找她丈夫的岔,要说韩国人不喜欢小温,那她相信,说韩国人喜欢她丈夫,她也相信,但如果要说韩国人想找她丈夫的岔,她打死都不相信。
她觉得丈夫lab里有两个单身女人,真真是好过只有一个,尤其是这两个女人都对丈夫有那么点意思,那她们就会自相残杀。韩国人紧盯着小温,不让小温单独跟丈夫在一起,等于是帮她站岗;而小温这么仇恨韩国人,肯定也会竭尽全力杜绝韩国人跟丈夫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等于是在帮她站岗。
呵呵,那成语怎么说来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参加完韩国人搞的烧烤聚会,丁乙就开车回家。她家有两辆车,一辆是二手车,丈夫在开;另一辆是新车,她在开。今天出来做客,开的是新车。
在她来美国之前,丈夫就买了辆二手车。但丈夫舍不得花太多时间学车,只学到能开去上班就算了,从来没上过高速公路,没去过中国城,可以说除了工作单位,哪儿都没去过。
她带着女儿来美国的时候,丈夫还是请朋友开车去接的机,后来丈夫带她们母女俩去shopping(购物),去看女儿的学校,都是开得战战兢兢的,动辄就走错了路,有次还差点跟人撞了。
她看得窝囊极了,这哪像男人?连个车都开不好,看来还得自己亲自出马。
她提出想学开车,他连教都不敢教,也没时间教,找了个朋友来教她开车。但朋友也只能出时间出人,不能把自己的车拿来她学开,所以那时都是朋友先开车来他们住的地方,然后开他们的车送丈夫去上班,再返回来用他们的车教她开车。
家里有个窝囊丈夫的好处,就是妻子有大把开车的机会。如果丈夫不窝囊,那就会把开车的事全包了,妻子永远也别想开高速,顶多拿个驾照,然后就只在town(城镇)里开开,凡是出远门上高速的事,都被丈夫垄断了。
她学开车学得很快,一个星期就拿到了驾照,后来家里就多半是她开车,先送女儿去学校,再送丈夫去上班,晚上还得接丈夫回家。她还自己摸索着,开到中国城去买菜,一来二去的,就成了当地华人当中数一数二的女车手。
后来她向丈夫提出再买一辆车,免得每天都要等到很晚了去接他。
他同意了。
她又提出要买新车,分期付款,但他不同意:“买新车干嘛?旧车不是一样开么?”
她要买新车的主要原因,是她觉得开一辆十年车龄的旧车送女儿上学很丢人。那些不坐校车的孩子,家里都是有点钱也有点闲的,家长开的车都比较好,还有能力让家里空闲一个人不上班。
她因为在读书,不用朝九晚五赶去上班,所以还比较有闲。但她家那辆旧车就显得太没钱了,她一直很想买辆新车,但怕他不同意,所以一直没敢提。
结果有一天,她送孩子上学的时候,车坏在半路上了,正在路中央开着呢,车就熄了火,怎么打也打不起来,她只好给911打电话。那天是警车把孩子送到学校去上课的,警车又把她送回家,还把丈夫送去上班,并且把他们的车拖去修理。
这事强有力地证明买新车的必要性,于是丈夫同意买辆新车。
新车买了之后,就一直是她在开,丈夫还是开他那辆十年旧的车去上班。如果出门做客,或者外出旅行,就开新车,自然是她开,因为他没开过新车,不会开,他学的时候就是用那辆旧车学的,而他这个教条主义者也就只会开那辆旧车。
从韩国人家里出来,已经晚上八、九点了,他还想去实验室:“你路上拐一下,把我送实验室去吧。”
她不同意:“现在还去实验室?”
“才九点不到么。”
“周末也不休息一下?”
“好多事要做。”
“要去你自己开车去吧,如果我现在把你送去,待会还得去接你。”
“待会不用接,我可以叫小温送我回家。”
第44节
丁乙一听“小温”两个字就烦了:“小温今晚也会去实验室?”
“应该会去。”
“难怪你这么急急忙忙往实验室跑呢!”
“你这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赶着去约会?”
“约什么会?”
“跟小温约会呀。”
“我跟她约什么会?”
“你们今天一天都没机会在一起,熬坏了吧?”
“当着孩子你瞎说些什么呀。”
“我这是瞎说吗?你当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连你们lab(实验室)的韩国人都看出来了。”
“她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跟小温两个人——有一手。”
“她瞎说。”
“一个人说,你可以说是瞎说,如果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是瞎说?”
“谁都这么说?”
她噎住了,感觉上是大家都在这么说,但真的要举例了,又似乎只韩国人一个人在这么说。她强词夺理地说:“连小温自己都这么说。”
“她说什么?”
“她说——韩国人想利用她来整你。”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们女的就爱瞎说。”
“那你把那两个女的开了吧。”
“把谁开了?”
“小温和韩国人啊,你不是说女的爱瞎说吗?怎么不把她们开了?留着干什么?留着好瞎说你?”
“你以为开人这么简单?说开谁就开谁?”
“你是老板,你想开谁还不简单?”
“总要有个理由吧?无缘无故开人,不怕人家告你?人事部门那里也通不过吧?”
“你没理由开她们?难道她们两个都干得很好吗?”
“干得不好早就开了。”
“怎么个好法?”
“我这个grant(科研基金)能拿到第二期的钱,就是因为小温把我们想要的结果做出来了,不然的话,我这个grant停掉了,其他grant的钱又还没批下来,那才麻烦呢。”
她吃了一惊,想不到小温这么厉害,起的作用这么关键。
照这么说,小温还是她的恩人呢,如果小温没把丈夫需要的结果做出来,丈夫就拿不到第二期的grant,那不就失业了吗?她相信丈夫要找个postdoc(博士后)的工作还是找得到的,但那多窝囊啊,人又累,钱又少,她家的房子马上就供不起了,她家的新车也供不起了,她的学费也交不上了,那不是彻底完蛋了吗?
她咕噜说:“看不出来,小温还这么——能干。”
丈夫吹嘘说:“我录用她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她听得酸水直冒:“她做出来的这个——挺了不起吗?”
“当然那,这是个重大突破,在我们这个领域是首次。”
她不懂他们实验室在做什么,但“首次”她还是听得懂的,顿时觉得小温成了丈夫的宝贝,而自己已经败下阵去,如果她现在让丈夫在她和小温之间选一个,丈夫肯定会选小温。她有什么用?只会做饭洗衣带孩子,但小温可以帮丈夫攻克技术难关,丈夫就能继续做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负责人),工资就比博士后多几倍,那些钱拿来雇个人做饭洗衣带孩子绰绰有余,要她干嘛?
她一向都觉得小温对她是个威胁,因为小温比她年轻,虽然说不上比她漂亮,但至少是比她瘦,瘦的人就很占便宜啊,显年轻,好打扮。现在她更觉得小温是个威胁了,因为小温还这么会做实验,这不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了吗?那她还有什么地方胜过小温?
总听说英语里有soulmate(灵魂伴侣,天造地设的一对)的说法,据说那是情侣的最高境界,但现在看来还抵不过labmate(实验室伴侣),光是灵魂相伴有什么用?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他灵魂在哪,是什么样的?搞不好你连自己的灵魂在哪都不知道,还谈什么灵魂伴侣?
labmate!一个能想出高明的点子,能申请到grant,另一个能把对方的点子变成实验结果,那才是王道!
早知道是这样,自己就该去学丈夫那一行,也在实验上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那他们的婚姻就稳当了。
她的大奶气焰顿时下去了很多,强打起精神问:“那韩国人呢?也做出了你们这个领域的重大突破?”
“她没有。”
“就是啊。”
“就是什么?她是医生,今后主要是搞临床,搞科研根本就不是她的终极目的。”
“那你要她干什么?”
“哪里是我把她要来的呢?是fellow(研究院)协会介绍来的。”
“我没说是你把她要来的,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把韩国人开掉呢?”
“这么好一个劳动力,开掉干嘛?”
“劳动力?你们那里还要干体力活?”
“不干体力活,但她可以做很多基础性的工作,那些技术含金量不高,但需要时间精力的实验,我都是交给她做,她做事吃得苦,又认真,别人要拖一个礼拜才能做完的实验,她起早摸黑两天就做出来了。你说,这么一个不花钱的苦力,我怎么不要呢?”
她不再坚持了,既然小温是丈夫lab里必不可少的人才,丈夫的饭碗和她自己的饭碗都是小温给保住的,她也没道理叫丈夫把小温赶走了。而既然小温不能走,那也没必要把韩国人弄走,就让她们两人互相牵扯,互相监督,也强过小温一个人在那里成天陪着丈夫。
她问:“那今天韩国人会不会去实验室?”
“不知道。”
“她应该会去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说她在替我监督小温嘛,只要小温在实验室呆着,她就跑实验室呆着,免得小温把你拉下水了。”
他呵呵笑起来:“你又在瞎说。”
她生气了:“你怎么老说我瞎说呢?孩子在这里,你这样说给她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他又把难题给女儿做:“丁丁,你说妈妈是不是在瞎说?”
也不知丁丁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没有,但丁丁很干脆地回答说:“no(不是)!”
她得意了:“听见没有,我女儿都知道我没瞎说。真的,韩国人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丈夫cheatonher(欺骗她,背叛她),背着她跟一个护士好上了,跟她离了婚,所以她特别恨那些欺骗老婆的男人。”
“她恨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呢?”
“我又没欺骗老婆,她干嘛要恨我?”
她被他说愣了,心想这家伙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她每说一句,他就有一句等在那里,好像对她每句话都事先做足了功课想好了答案一样,越发让她狐疑。
她挑战说:“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欺骗老婆?”
“你这么不信任我?”
“这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
“我老早就对你说过,我们满家岭的人不兴出轨。”
“我也老早就对你说过,你们满家岭也有出轨的人。”
“但不是我。”
“那谁知道?”
他不吭声了。
她觉得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他应该是不会出轨的,但如果那个小温铁了心勾引他,那就很难说了。特别是今晚,他在聚会上喝了酒,虽然看不出醉意,但谁知道呢,人不醉心醉,情欲正在暗地里发酵呢。
问题是韩国人今晚可能不会去实验室,那么爱整洁的人,现在住的房间被这一伙男男女女弄得乱七八糟的,韩国人不呆家里狠狠收拾一番?
她想跟着他到实验室去,盯着他一点,但又觉得人很疲乏,也不想搞那么夸张,再说还有个女儿不好安排,只好把丈夫送到实验室,自己开车带着女儿回家。
回到家之后,她催着女儿洗澡睡觉,说明天要起早上学。
等女儿乖乖地睡了,她忍不住往丈夫实验室打了个电话,又是小温接的。
但这次她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没大吃一惊,很镇定地说:“我是丁乙,可不可以叫我丈夫来听一下电话?”
“你等一下。”
丈夫来接电话了,她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说:“就是想看看你需要不需要我来接你,既然小温在那里,我就不用来接你了,先睡了。”
“好的。”
她仿佛不经意地问:“韩国人在不在那里?”
“在,怎么啦,你要跟她说话?”
“呃——在就说几句吧,主要是谢谢她。”
丈夫把电话放下了,过了一会,韩国人拿起了电话:“hello(喂)——”
她用英语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去lab呢,忙了一整天,也不休息一下?”
“我当然会来lab,你知道的。”
她会心地一笑:“谢谢你,谢谢你的party(聚会),还有——你知道的。”
两个女人都呵呵笑起来。
她接着又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讲起今天的事,半得意半不解地说:“我就不明白她们俩究竟看上丁丁爸哪点了,木头一根,不解风情,又不浪漫,又不懂生活,只会泡在实验室干活,她们怎么会喜欢他呢?”
姐姐说:“呵呵,这个问题你来解答最合适。”
“我嘛,是形势所迫,那时身边就没有一个比他强的男人——”
“那你说的这两个女人还不是一样?小温快三十了,还没找到男朋友,选择的范围应该很狭窄。还有那个韩国人,快四十了吧?又离过婚,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她们只看见实验室的小满,没看见家里的小满,而小满在实验室还是很有魅力的,是她们的头,科研能力又很强,人也长得不错,当然吸引她们啦。其实真要弄到手了,可能跟你的感觉差不多。”
她坦白说:“其实就凭家里的表现,我真的找不出爱他的理由。但看到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又觉得他宝贝起来了。我这人是不是有点——太虚荣了?”
“人之常情嘛,他对你不也是一样吗?放在家里天天看,也不觉得稀奇了,但如果带到外面去,听到大家的赞扬,又觉得你是个宝。”
她叹了口气说:“唉,可惜我们女人老得快,跟那些年轻的竞争,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那就别争了。”
“不争又怎么能得到大家的赞扬呢?”
“尽力而为吧,争得赢,就争争;争不赢,就算了。如果他要喜欢外面那些女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自己看穿些就行了。你看那些大明星们,丈夫还不是cheatonthem(欺骗她们,背叛他们)?难道那些女人不出色?”
姐姐举了几个好莱坞女星的例子,都是奥斯卡金奖得主,但都是因为丈夫cheat而离婚。她听了那些故事,说不上是心情好点了,还是坏点了。也许是好点了,毕竟奥斯卡金奖得主也没逃脱丈夫背叛的命运,说明那是丈夫的过错,而不是妻子的过错,不是只要漂亮,丈夫就老老实实爱你一辈子的;但这样一看,又觉得人生真没意思。
她问:“姐夫怎么样?有没有这些花花草草的事?”
“不知道,还没抓到过。他没你的小满那么出色,到现在也没捞着个pi当,只是一个researchscientist(研究员,科学家),所以主动沾上身来的花花草草少些。”
“那他对你怎么样呢?”
“还不是早就淡下来了。小妹,夫妻关系就是这样的,不可能几十年都那么热烈的。如果几十年都那么热烈,你自己也受不了啊。”
她很佩服她姐姐,好像从来都没像她那样焦虑过,着急过。从来都是她遇到难题向姐姐求救,而姐姐从来都没拿任何难题来向她求救过。而且姐姐有份不错的工作,挣的钱比姐夫还多,人也没长胖,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身材也没走样。
有次姐姐全家上她家来玩,她暗中比较了一下两姐妹的丈夫,发现姐夫已经开始显老了,头发稀疏了些,肚腩也开始显现,而她的丈夫看上去比姐夫年轻多了。
但她姐姐一点没显老,虽然打扮得挺稳重,挺符合年龄和身份,但上臂不粗,小腹不鼓,一下就减掉了好几岁。
她私下问丈夫:“我姐姐看上去是不是比我年轻?”
他答不上来,盲目地问:“她多少岁?”
她又问:“我姐姐是不是比我长得漂亮?”
他想了半天,回答说:“太瘦了。”
“怎么太瘦了?”
“没屁股么。”
她扑哧一笑:“太瘦了不好吗?”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捏着没味道。”
“你捏过了?”
他慌忙声明:“我怎么会捏你姐姐?”
“那你怎么说捏着没味道?”
他答不上来了。
她呵呵笑,知道他只是凭想象说了这么一句,但他就是不知道说“想象得出来嘛”,也可能是怕说了那句她会揪住不放:好啊,你在想象里已经捏过我姐姐的屁股了?
她钻到他怀里,问:“为什么你们男人总要捏着舒服呢?”
他还是答不上来,只用手捏她的屁股,捏了一会,就要做那事了。
第45节
丁乙和丈夫把造人的计划又实施了一个月,这次按照韩国人说的,从排卵前期就开始做功课,两天一次,一直做到排卵后期,前前后后做了差不多半个月,把丈夫做得精疲力尽,把她自己也做成了“高潮缺失症”,但她的例假仍然准时到来。
这让她想起某个外国说法,形容人或事准时的时候就说“像死神一样准时”,她估计那是因为人家不知道她的例假是个什么状况,否则可以改成“像丁乙的例假一样准时”。
她万般无奈之中,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想看看这位年薪将要半个million(百万)的专科医生有什么高见。
万素妍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我建议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些什么呀?”
“你最近做过常规检查吗?”
“哪个最近?”
“今年?”
“没有。”
“去年呢?”
“也没有。”
她还是在中国时进行过体检的,学校搞的,好像也没查什么东西,验个血,量个身高体重什么的,忘了到底查过些什么了,反正她一切正常,啥事没有。到美国来之后,她就没体检过了。总听说美国看病很贵,还要预约,听说一约就约到几个月后,所以她从来没起过上医院的心。刚来时为了给女儿报名,曾经带女儿去医院开过打预防针的证明,后来就再也没去过医院了。
万素妍听她这样一说,马上批评起她来:“你对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样马虎啊?每年都应该查体的——”
“贵不贵呀?”
“贵什么?你丈夫没给你买医疗保险吗?”
“应该买了。”
“那就一分钱都不用花,不管买的哪种,查体都是全包的。”
“听说还得找个家庭医生?”
“我认识一个家庭医生,挺好的,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打电话去预约个时间吧,先做个常规检查,然后再看专科,因为很多医疗保险计划都不包括不孕专科的。”
她按照韩国人给的号码打过去,预约体检时间。大概是韩国人关照过,她等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做了体检,填了一个巨啰嗦的表格,祖宗三代都问到了,既往病史也问到了,全都是她不认识的病名,她知道自己没病,所以一律回答no,只在她父亲病史那一栏里,填了个“糖尿病”。
然后护士给她量身高体重血压心跳,医生给她做了个papsmear(宫颈抹片检查),并给她开了单子,让她到另一个地方做了mammogram(乳房x光检查),连验血都是在另一个地方做的,给她的感觉医院就是医生见病人的地方,其他什么东西都得到别处去做。
她发现美国人抽起血来好凶啊,一个针头扎进去,后面连着个可以卸下来的针筒,一筒接一筒地抽,她都不记得在中国体检抽过这么多血了。
后来她跟韩国人说起抽血的事,韩国人笑起来:“美国人傻呗,他们抽一管血,只能用作一个目的,你没注意他们抽血的针筒?都是不同颜色的,里面装着不同的化学添加剂,用于这个目的的血,就不能用于那个目的,所以有多少个化验目的,就抽多少管血。”
体检结果还没出来,她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她找了个机会,向丈夫通告开会的事:“我过两天要到g州去开会——”
他一愣:“开会?在那儿开会?”
“刚才不是说了吗,在g州。”
“你怎么跑那去开会?”
“我怎么不能跑那里去开会呢?”
他又一愣:“什么会?”
她把会议的名字说了,他居然知道:“这不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会议吗?”
这回轮到她一愣了:“你也要去吗?”
“我不去,最近很忙,也没什么东西可以present(显示,演示,报告)。”
她松了口气:“你不去就好,我生怕我们两个都要去开会,那就没人照顾丁丁了。”
“你去开会了,谁来照顾丁丁?”
“当然是你照顾啰。”
“我?我怎么照顾她?”
“你怎么不能照顾她?”
“我从来没照顾过!”
她嘲讽地一笑:“呵呵,难得你还承认你从来没照顾过她,这次就算你将功补过吧。”
他生气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要去参加这个会议,会议费都交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难道你哪次开会跟我商量过吗?你不都是要走的前一天才露个口风吗?”
他哑巴了,好半天才说:“你去宣读论文啊?”
“不是。”
“那你去干什么?”
“我去找工作。”
于是两个人又围绕她究竟是该找工作还是该留在家里纠缠了一番,但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纠缠出个结果来。
最后他沮丧地问:“要去多久啊?”
“连来回的时间在内要四天。”
他叫起来:“四天啊?那不就是一个星期了吗?”
“自己开车过去,单程六七个小时,一起才四天,你还嫌多?”
他茫然地问:“那丁丁怎么去上学?”
“你开车送去啰。”
“我?我都没开过她的学校。”
“你也不怕别人笑话,就在家边上,开过没开过有什么区别?我刚开始不也没开过吗?”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下午谁接她回来?”
“当然是你接啰。”
“几点去接?”
“两点半。”
他差点跳起来:“两点半就要接啊?那我还上不上班?”
“那你说怎么办?”
他想不出个办法来。
她帮他分析说:“上afterschool(课后班)不行,人家那都是开学就填了表定下来了的,你中途突然插进去,又呆不了几天,人家不乐意,再说afterschool也只能呆到六点钟。你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也不行,因为她没到十二岁,不能一个人呆在家里。”
“那怎么办?”
“要么你在家里陪她,要么就把她带到你实验室去玩。”
他沮丧地说:“那好吧,我把她带我实验室去。”
“但你不能让她在实验室呆太晚,因为她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学。”
他脸上的表情苦不堪言:“好吧,我十点以前带她回家睡觉。”
“最好是九点就回家,因为她洗洗漱漱还要一点时间。你要保证她十点以前睡觉才行。”
“但是谁做饭她吃啊?”
“当然是你做啰。”
“我哪里会做她吃的饭?我自己随便怎么对付一下都行,但孩子不能瞎凑合。”
她见他对孩子这么优惠,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许诺说:“我走之前多做些菜,放冰箱里,你们到时候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了。”
“那你记得做够四天的菜啊。”
她开玩笑说:“要是我死了怎么办?难道我临死之前把你们一辈子的菜都做出来?”
他咕噜说:“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这不是什么不吉利的话,人生在世,什么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说我这次出去开会,出了车祸呢?还不一下就去了?那你怎么办,从此不吃饭了?”
她以为他会恳求她别出车祸,哪怕是为了给他做饭而恳求也行,但他老人家直统统地说:“要是真到了那一步,那也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她厉声问道:“什么别的办法?”
他吓了一跳,嘟囔说:“雇人做饭啰。”
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就赶快去找个新老婆呢。”
“到哪儿去找新老婆?”
“你实验室那么多女的喜欢你,你要找个新老婆还不容易?”
“实验室谁喜欢我了?”
“小温不喜欢你?”
“她喜欢我干什么?”
“她喜欢你做她的丈夫。”
他皱起眉头:“别瞎说了,人家一个姑娘家,你这样说,不怕她知道了骂你?”
“她怎么会知道?除非你跑去对她说。”她警告说,“我可给你说清楚了哈,我对你说的话,你别拿去对小温说,也别拿到实验室对任何人说,说出麻烦来该你负责。还有这次我去开会,不许你把小温搞到家里来——”
他像受了侮辱一样:“我把她搞到家里来干什么?”
“那谁知道?洗衣服啊,陪丁丁啊,你要想把她搞来,理由不是随处可抓?”
“洗什么衣服啊?你不是早就不许她来洗衣服了吗?”
“怎么?看来你还为这事怀恨在心呢。”
“我没怀恨在心,你许她来洗她就来洗,你不许她来洗她就去别处洗,这里又不是只我们一家有洗衣机。”
“就是啊,家家都有洗衣机,她干嘛偏偏跑我们家来洗衣服?”
“她是我一个lab(实验室)的嘛。”
“那她现在上哪儿去洗的?”
“我怎么知道?”
“她没对你说过这事?”
“她说这事干什么?”
“她没对你说我的——坏话?”
他想了想:“她说你误会了她,但这不是坏话。”
“她没说我怎么误会了她?”
“可能说了的吧,但我忘记了。”
她叫起来:“这样的事也会忘记?”
“是忘记了么。”
她知道追问也没用,他很可能是真的忘记了,因为他不是那种没忘记还能装出忘记的人。既然他连小温说过的话都不记得,应该还没爱上小温。
临走的前一天,她在家收拾行李,女儿从来没离过妈妈,很舍不得,一直粘着她不肯去睡觉。她也从来没离过女儿,更是放不下心,不停地嘱咐女儿:“丁丁,我给你把闹钟上好了,早上别指望爸爸叫你,他从来没那么早醒过,你自己听着点,免得迟到了。你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爸爸叫醒,然后再去洗脸漱口。”
女儿记下了。
她又说:“我把爸爸的电话号码抄在你的学生证上,你下午一放学就打电话给爸爸,提醒他去接你。他没来之前,你不要走到学校外面去,就在学校里面等他。”
女儿也记下了。
她又杂七杂八嘱咐了一些,都是平时想都不用想就能自动处理好的事,但换成丁丁爸来办这些事,她就一样都不放心。
那天晚上,他仍然是很晚才回来,一点没有夫妻即将小别的依依不舍。她起先还以为那晚会有点特别节目,兴奋得很晚都没睡着,最后她听见他开车回来,开车库门,关车库门,但接着就听见他走进自己卧室里去,过了一会就没声音了。
她趁上洗手间的机会看了一眼他的卧室,灯都关了,把她气了个半死。
第二天,她比女儿还起得早,因为会议是那天中午开始,她和鲁平商量好了,早点出发,当天赶到,可以节约一晚的旅馆住宿费。她不忍心叫醒女儿告别,也不想叫醒丈夫告别,就悄悄提上小旅行箱下了楼,开车去接鲁平。
鲁平家倒是灯火辉煌,全家人都起来了,两个孩子缠缠绵绵不舍得妈妈走,波了又波,吻了又吻,鲁平的丈夫虽然没搞美式告别礼,但也帮忙妻子提行李下来,等她们坐进车里了,还交待了一番“开车小心,到了就打电话回来”,把她羡慕得!
车开动后,她忍不住说:“其实你老公满不错的,又带两个孩子,又那么关照你。”
鲁平说:“这就算不错?他是孩子的爸爸,我去开会,他不带孩子还有谁带?”
“至少他还知道嘱咐一下开车小心什么的。”
“那当然啰,如果我开车出了事,不是该他倒霉吗?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照顾瘫痪的老婆。”
她有点暗自神伤,因为她的丈夫连这种既利己又利人的事都不会做。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扯别处去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电话interview(面试)了几次,还到h州搞了个onsiteinterview(现场面试,到用人单位去面试),他们已经同意给我offer(工作机会)了,但h州你知道的,小城市,像农村一样,年薪也开得不高,才四万多。”
她一听,羡慕死了,都已经拿到一个offer了,还有四万多的年薪,又是小城市,那不就跟大城市的七万八万一样了吗?如果是她的话,肯定接受了。
她问:“那你愿意去吗?”
“还没想好,我还联系了i州的一个大学,算是个名校,那里的年薪高多了,但他们的onsiteinterview约到下个月,而h州的这个又催着我答复,很麻烦。”
她越听越羡慕,一个offer在手,还有另一个地方给了onsite面谈的机会,这也叫麻烦?她恨不得有这种麻烦呢。
她关心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想等开完这次会议再决定,昨天j州一个研究中心的人给我打了电话,说她也要来参加这次会议,跟我约了会议上面谈的时间。”
天,这不就是三个机会了吗?而且j州的那个研究中心她听说过,是非常有名的单位,能去那个中心工作,哪怕只呆一年,也算是镀了一层金,今后找工作也就方便多了。
她羡慕地说:“怎么你一下就拿到这么多机会啊?我一个都没有。”
“你可能没找吧?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找工作啊。”
“怎么找?”
“到用人单位的网站上去找啊,像这几个单位,我都是上他们网站的employment(招聘)网页上去查,查到有适合我的工作了,就在网上填表报名,他们就根据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或者email(电子邮件)跟我联系。”
她觉得自己太落伍了,什么都不懂,这次开会肯定是做陪衬了,因为她没跟任何单位联系过,也没任何单位跟她约定会议面谈的时间。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这次反正是没戏了,就当是给鲁平当司机吧,鲁平在学习上帮过她那么多忙,她报答一下也是应该的,花掉了一些钱嘛,也可以当成是旅游费,唯一的遗憾,就是如果不参加这次会议的话,就不用跟女儿分别这几天。
第46节
本来说好路上两人一人开一段的,但丁乙坚持一人开到了目的地,因为鲁平没开过高速公路,她不放心。
到了预先定好的旅馆,两人就急忙换衣打扮,然后匆匆赶到会场,在进门的地方登了记,领到一个印好的大卡片,上面有自己的名字,能挂在胸前,还领到一个会议用的大包,上面写着会议名称,里面装了一些会议文件。
有了这两样东西,她才比较安心了些,之前一直在想,万一我注册的事没搞好,等我兴冲冲跑到会场时,发现会议根本没收到我的申请,压根没打我的米,那多丢人啊!现在名片挂上了,会议大包背上了,腰杆子硬了许多,咱也是会议的一份子了。
她们俩慌里慌张赶来开会,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结果发现这天下午的会完全是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就是几个会议重要人物发言,jobfair(招聘会)要到明天早上才开始,像他们这种纯粹是来找工作的人,今天下午出席不出席都无所谓。
她俩一发现这个奥妙,就从会场上溜了,跑到外面去找饭吃。
两人都没来过这个城市,一点也不熟悉,两眼一抹黑,碰巧看到一家中东餐馆,鲁平就提议吃中东餐,说从来没吃过,于是两人进了那家中东餐馆。
点了餐,坐下等候的时候,她看了看表,快两点半了,立即往丈夫的手机打电话,提醒他去接孩子。
他接了电话,居然都没问个“你到了?路上怎么样?”,只说了声“知道”,就没下文了。
她也没多说,交待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鲁平见她在打电话,也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她听见鲁平申辩说:“我这不是在给你打电话吗?我们中午才赶到旅馆,马上就要去开会,哪里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她知道鲁平的丈夫在责怪鲁平没早点打电话报平安,虽然人家两口子好像在为这事吵嘴,但人家吵得甜蜜呀,哪里像她家那位,自己出去开会从来不知道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老婆出来开会他也不在乎老婆一路平安不平安,真没意思。
中东餐巨难等,等到了又巨难吃。
鲁平说:“现在少吃点也好,晚上有会议聚餐吃。”
她一看表,两点半已经过了,女儿应该已经放学了,她又往丈夫的手机打电话,但接电话的却是小温,她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小温解释说:“dr.man在开车。”
她的脑子转不过弯来:“那你——在干什么?”
小温呵呵笑起来:“我在接你的电话呀。”
她愠怒地说:“我知道你在接我的电话,我的意思是——怎么是你接电话?”
“我不是说了吗,dr.man在开车。”
她更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温不笑了,也没声音了。过了一会,电话里响起丈夫的声音:“怎么啦?”
“你还问我怎么啦?”
“到底怎么啦?”
“我在问你呢,怎么刚才是小温接电话?”
“我在开车么。”
这两人狡辩起来都一模一样!
她厉声问:“她怎么在车上?”
“我不知道路。”
“她来给你带路?”
“嗯。”
“你不知道自己女儿学校的路,她知道?”
“嗯。”
“那你怎么不干脆叫她去接?”
“她说学校不会让陌生人接孩子。”
她哑巴了。
他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没有我就挂电话了,要拐弯了——“
她没好气地说:“叫我女儿接电话!”
女儿上来了:“妈妈,你在哪里呀?”
“我在g州开会。”
“为什么你还能打电话呀?”
“哦,我现在没开会,在餐馆吃饭。”
“你在哪个餐馆吃饭啊?”
“在一家中东餐馆。”
女儿对“中东餐馆”很感兴趣,问了好些问题,她耐着性子回答了,抓住机会问:“爸爸和温阿姨一起去接你的?”
“嗯。”
“他们——”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匆匆改变话题,“爸爸现在要把你带到哪里去?”
女儿大声问爸爸:“爸爸,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实验室。”
女儿返回电话回答她:“妈妈,爸爸说带我到实验室去。”
她交待说:“那你乖乖的,别碰那些瓶瓶罐罐,当心把自己弄伤了。”
“我知道。”
一个电话打得她无比郁闷,完全没心肠开会了,只想一步赶回去,看看那两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来之前她只嘱咐他别把小温带家里来,这下可好,他不带家里来,却带到女儿学校去了。什么不知道路,什么小温是生人,他也就是女儿刚转到那学校时去过一次,学校可能连他都不认识了,不跟生人一样吗?完全是扯个理由,好让两个人在一起。
她也真服了小温,如果换了是她,她才不愿意跟一个男人去接他与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呢。也不知道现在的未婚女青年是怎么想的,怎么都这么自甘堕落,愿意当后妈呢?
连鲁平都看出她在生气了,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忍不住,把丈夫和小温同去学校接孩子的事说了,鲁平说:“管他呢,只要他把孩子接回来了就行了。大天白日的,又有孩子在旁边,难道他们俩还敢在汽车里干什么?”
“干什么倒不至于。”
“那不就结了?”
“如果你丈夫跟实验室的女青年走这么近,你在乎不在乎?”
“呵呵,我丈夫才没那个能耐呢,他想跟人家走近,人家都不会跟他走近。”
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吃完饭回到旅馆,先躺床上睡了一觉,然后起来洗澡洗头熨衣服熨裙子,去参加会议的聚餐。说实话她一点都不想动,只想躺在旅馆的大床上休息,但鲁平硬要拉她去,说交了那些钱的,这顿饭不吃太亏了,她只好勉为其难跑去吃。
会议聚餐也是巨难吃,还不如她平时随便做的菜好吃。
吃完饭回来,鲁平给家里打电话,她也往丈夫实验室打电话。
又是小温接的。
她自报家门后就说:“丁丁在你们实验室吧?请叫丁丁来接电话。”
丁丁来了:“妈妈,你在哪里呀?”
“我在g州开会呀。”
“在中东餐馆吃饭吗?”
“不是,现在在旅馆。你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pizza(比萨饼)!”
“谁带你去吃的?”
“没有谁带我去吃。”
她吃了一惊:“你自己跑出去吃的?”
“不是,是送到这里来吃的。”
她不知道pizza是丈夫点的,还是小温点的,但既然让人送到实验室来,肯定是大家都有份,这下好了,连实验室的人都被买活了,以后肯定巴不得她天天出去开会,好让他们有免费的pizza吃。
她问女儿:“你在那里玩得开心吗?”
“开心!”
她相信女儿是真的开心,因为语调非常高亢,而小孩子是不做假的。
按说女儿开心她也应该开心才是,但她竟然有点失落,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儿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自己走了,女儿一定会非常想念,正如她非常想念女儿一样。
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没有她,女儿也能过得很开心,说不定更开心,因为她一向不赞成女儿吃垃圾食品,总是逼着女儿吃她做的中国饭,女儿每次要求吃个比萨麦当劳什么的,她都会拒绝很多次才让女儿吃一次,而现在爸爸或者温阿姨“哗啦”一下就让人把pizza送到女儿嘴边来吃了,女儿能不开心吗?也许在女儿眼里,她就是一个可恶的后妈,爸爸和温阿姨才是好人。
她眼前冒出一个可怕的场景:丈夫和小温结了婚,天天带着丁丁去吃垃圾食品,还上公园,上游乐场,晚上三个人都在实验室呆着,再一同回到她家的大房子里,女儿去睡觉,那两个家伙就尽享鱼水之欢,颠鸾倒凤,其乐融融。
她觉得这个前景太有可能了,小温现在是丈夫的得力助手,没有小温,就没有丈夫的grant(科研基金)。如果小温对丈夫说:“你不娶我,我就到别人的实验室去工作!”,恐怕丈夫只能乖乖娶小温,更何况小温又年轻又漂亮,就算小温不威胁丈夫,丈夫都恨不得娶小温。
而她呢?找工作是没什么希望了,如果丈夫提出离婚,她肯定要不到孩子,要到了也没办法养活。回国也没出路,呆在美国还是没出路,靠丈夫又靠不住,去跳脱衣舞都没人看,她的前途真的是“无亮”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丁丁,叫爸爸来听下电话。”
丈夫拿起电话后,她交待说:“今天晚上别呆到太晚,丁丁明天还要起早床。”
“知道。”
她没话找话地说:“今天晚上吃的pizza?”
他马上起了戒备心理,辩驳说:“我不想跑回去吃了晚饭再跑来实验室,就order(点餐)了两个pizza大家一起吃。pizza不是垃圾食品吧?”
“还是不能天天吃pizza。”
“知道。”
打完电话,她心情更糟糕了,很后悔出来开会,这不是给了那两人一个偷欢的机会吗?至少可以进一步发展感情,你看他,一点都不关心她的旅程和会议,也不关心她找工作的事,问他一下pizza的事,他还那么反感,好像恨不得她再不回家了一样。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梦里全都是不愉快的场景。
第二天,她俩起了个大早,收拾打扮一番,就去参加招聘会。
招聘会在一个大厅里召开,招工单位各自为阵,每家都有一个摊位,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放了琳琅满目的宣传品和小礼物,有的还支起一些大纸板,上面贴满了公司简介之类的东西,每个摊位边都有一个或几个练摊的,站的站,坐的坐,像些游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家伙,能把自己的公司吹上天去。
而那些找工的人呢,就像逛集贸市场一样,这个摊子前站站,那个摊子前看看,跟练摊的人讲讲,顺手摸几个小礼品放包里。
她把那些找工的人一看,就底气大泄了,因为她发现那些人都好年轻啊,看上去都才二十多岁,个个都很纤瘦,像她和鲁平这样奔四的健壮大妈,就没看到几个。而且像她姐姐估计的那样,大多数是中国人和印度人,正宗美国白人几乎没有。她听说美国人数学差,原以为自己总比美国人高一篾片,但现在发现找工的几乎没有美国人,心里就慌了,那她不是那帮人里数学最差的一个了?
她简直没心思开那个会了,但鲁平硬拉着她到处游走,到每个招工单位的摊子前去散发resume(简历),这里拿本小册子,那里抓几支免费的圆珠笔,还跟每个摊子的招工人员神侃。她也只好入乡随俗,神侃,发简历,然后顺手抓一些免费的小礼品,还被人塞了一把名片。
招聘大厅旁边还有个小厅,那里摆着一排桌子,桌上放着几个大木盒子,里面是一格一格的小纸袋,像图书馆的索引柜一样,桌子后面坐着几个工作人员,一些找工的人围在那里,不知在干什么。
她问了鲁平,才知道这是信息交换中心,那些小纸袋里,装的是面谈申请和面谈通知。找工的人如果想跟某单位面谈,就填个小表格,放在那个单位的纸袋子里;招工的人如果决定跟谁面谈,也填个小表格,装在那个人的纸袋子里,双方就通过那些小纸袋子交换信息。
鲁平找到自己的小纸袋,从里面掏出几张小表格,兴奋地说:“我已经有三个面谈了!”
她也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纸袋,但里面空空如也。
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陪衬了,真想马上就开车回家,但鲁平的面谈一直排到后两天,不可能这么早就跑回家去,她只好舍命陪君子。
鲁平怂恿她去填些申请表格,要求跟招工单位面谈,她没什么兴趣:“就这么几个招工单位,找工的那么多,人家哪里有时间跟我面谈?”
“你不申请,人家怎么知道你对他们单位感兴趣呢?填吧,填吧,填几张表格又不费事,干嘛不填呢?你交了那么多报名费,用掉他们几张表格也是应该的。”
她忍不住笑起来:“就为了把报名费赚回来,我就花那么大精力去填表?”
“也不光是为了赚回报名费,找工作嘛,就是要找,你连面谈申请都不提,怎么找得到工作呢?放心吧,他们会跟你面谈的,如果要求面谈的人多,他们会把每个人的面谈时间缩短,但总会给你一个机会。”
她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情填了几张表格,放进招工单位的纸袋子里,但马上就听到广播里在说某单位和某单位还有某单位,因申请面谈的人太多,已经截止申请了,已经申请的人,会尽量安排面谈,但不能保证。
这下鲁平也不好意思怂恿她了。
第47节
第二天的招聘会就这样惨淡地过去了。
第三天,丁乙都不想去会场了,昨天就把几个招工单位的摊子看遍了,今天去还是那几个摊子,没什么好看的。
但鲁平一定要拉她去:“去吧,去吧,说不定你的纸袋子里已经装着一堆面谈通知了。”
“不可能的事,总共就那么几个单位,到哪里去找一堆面谈?”
“已经来了,干嘛躲在旅馆里呢?走,我还需要你帮我问件事呢。”
“什么事?”
“我这有个条子,是j州那个研究中心的ms.cooper(库柏女士)留的,她把跟我的面谈时间改到明天下午三点去了,但我们明天还得赶回去,我想跟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换个面谈时间。”
“但这个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怕我说不清楚,想请你跟我一起去说一下。”
她知道鲁平是在变着法子把她拉到招聘会去,但盛情难却,只好跟鲁平一起去了会场。
ms.cooper正在一间小办公室里搞面试,她们等了好一会,才看到ms.cooper走到门边来,她们马上迎上去,先由鲁平自我介绍,并提出想改面谈时间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口语实在不好,鲁平讲得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半天都没把ms.cooper讲懂。
鲁平向她求救,她只好用英语把鲁平的意思说了一遍,说她们两个都是学生,自费来参加招聘会的,旅馆房间只订到今晚,明天就得启程开车回去,想把面谈时间改到明天上午。当然,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也没问题,她们可以开夜车回去。
看来美国人也吃“苦肉计”,ms.cooper表示很理解她们经济上的窘境,也很赞赏她们的节俭,说正好有几个面试的人没按时到来,被cancel(取消)掉了,可以把鲁平的面试时间换到当天下午,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来参加招聘会的吗?”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丁乙,也是来参加招聘会的。”
“那你怎么没申请我们单位?”
“我——你们单位太有名了,我怕自己条件不够,不敢申请。”
ms.cooper热情地邀请说:“我也给你安排一个面试机会吧,如果你对我们单位有兴趣的话。”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愿意给我一个面试的机会?那太好了!我对你们单位太有兴趣了,简直就是崇拜!”
ms.cooper安排她紧接在鲁平之后面试,然后跟她们告辞,进办公室继续面试其他人。
她高兴得头发晕,直觉是脑溢血了。
鲁平说:“看看,我说叫你跟我来吧,如果你今天呆在旅馆里,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她感激地说:“她是看在你面子上才给我面试机会的,我应该谢谢你。”
“怎么谢我呢?应该我谢你,不是你帮我说,我连面试的机会都搞丢了。”
两人不敢跑远,怕误了面试时间被cancel(取消)掉,一直等在ms.cooper的面试室外,最后终于等到了面试。
鲁平进去之后,她还在抓紧时间看她的笔记,怕会问她专业方面的知识。她感觉自己学得太不扎实了,也可能是人老了,记忆力减退了,好像很多东西都没记住一样。而她临时抱佛脚的能力也减退了,慌里慌张地看了几页,什么也没记住。
鲁平面试了二十多分钟,就出来叫她进去。她进去后,把自己修改过的简历给了一份ms.cooper,等着被提问。
ms.cooper饶有兴趣地看了她的简历,夸奖她的简历写得很清爽,一目了然,然后问了些跟生物统计不那么相关的问题,比如以前学什么呀,为什么改专业啊,喜欢干什么呀,愿意不愿意relocate(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啊,对自己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各有什么计划呀之类。
她本着“诚实是上策”的原则,对所有问题都如实回答,比如改专业的事,她就老老实实说是为了好找工作,没瞎吹是爱上了这个专业,也没拔高说这个专业对人类贡献卓著之类。
ms.cooper问的与她的专业最相关的问题,就是给了她一个案例和分析结果,让她把那个结果用非专业用语解释一下。
这个她很在行,因为她自己就曾经是一个非专业人士,刚变成专业人士没几天,所以她知道如何对没学过生物统计的人解释才好懂。
她一听,简直要喜疯了,连声感谢,踩着棉花离开了面谈室。
出来之后,跟鲁平碰了面,一问才知道鲁平得到的是同样的评价和后续要求,可能是ms.cooper面试用的套话,不过这仍然很值得兴奋,至少没当场被拒掉,还给了个大大的空头支票,让她们可以对“然后”做点痴心妄想。
那一天,她像走开了桃花运一样,面试机会一个接着一个到来,过一会跑去看自己的纸袋子,就发现里面有张小条子,通知她几点几分在哪里面试。跑去上趟厕所回来再查纸袋子,又看到一张小条子,通知她几点几分在哪里面试。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都是她在会议上跟人神侃过的那些单位,看来她英语口语还真不是吹的,的确能迷倒人。
但她发现各单位负责面试的并不是那些练摊的,大概都有分工,练摊的是练摊的,是前台唱戏的;面试的是面试的,是后台把关的。练摊的负责把人吸引来,越多越好;面试的就负责把人踢出去,越严越好。
那几个面试官给她感觉不太好,尤其是那个老印面试官和老中面试官,她感觉那两人都不如ms.cooper诚恳,很走过场,根本就对她没兴趣,但练摊的已经把她弄来了,他们也只好装模作样提几个问题。她还觉得那两人很趾高气昂,好像混到了面试官的位置挺了不起似的,她在心里把这两个单位毙掉了。
最后一天上午,她和鲁平都有面试,一直搞到下午快两点才启程,还是她一路开回来。
鲁平在路上就接到h州的电话,说把年薪涨了三千块,问鲁平这下是否接受这个offer(工作机会)。
鲁平自然又是纠结了一路,i州的onsite面试已经定在下个月,j州可能有onsite面试,如果现在接受h州的工作,那就意味着放弃两个更好的工作,但如果现在拒掉h州的工作,又怕另外两个工作拿不到,真是比当初找老公还纠结。
她因为在会议上有了几个面试,又有个j州的onsite希望,心情大好,积极给鲁平出谋划策,两人就在“如何踏好三只船”的讨论中回到了家。
家里黑洞洞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看看时间不早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开车到实验室去接丁丁。
一进实验室的门,就听到一片惊呼,小温、韩国人、还有几个貌似来串门的博前博后们都赞扬她年轻漂亮有职业女性风范,女儿也一阵风似地跑上来抱住她,只有丈夫站得远远的,但神情十分受用,很像总统就职典礼上的第一夫人,仿佛在对民众说:欢呼吧,孩子们,但别忘了,你们如此崇拜的总统,晚上也得跟我睡觉。
她跟实验室的几个人谈了一会招聘会的事,吹嘘了一下自己那个j州的面试,几个实验女郎男郎都非常羡慕:
“真的呀?那可是个知名单位呢!”
“我当初也申请过那个单位,但人家没接受。”
她谦虚说:“我也就是在会议上面试了一下,八字还没一撇呢。”
“肯定有希望!”
“绝对没问题!”
她带女儿回到家后,就把给女儿的礼物拿出来,包括自己买的和在会议上顺来的,女儿开心极了,一件一件仔细看,尤其喜欢她顺来的那些免费小礼物,因为上面都有单位名称,又做得古灵精怪的,很有意思。
她趁此机会到楼下厨房去吃饭,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好煮碗面吃。
正吃着,听到汽车开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开车库门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难道丈夫这么早就收工了?不可能,应该是回来拿东西的吧?
但她马上就听到了关车库门的声音,还听到了车库通厨房的门打开的声音。
片刻之后,丈夫出现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但没说话。
她问:“回来了?”
“嗯。”
“吃不吃面?”
“不饿。”
“待会还回实验室去吗?”
“不了。”
丈夫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还挺火辣呢,看来连这个呆子都知道小别胜新婚的说法了。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慢条斯理吃自己的面。
他傻笑着说:“吃快点。”
“吃快点干什么?想噎死我啊?”
他还是傻笑着说:“我上楼去洗澡。”
她有点好奇,不知道小温此刻是什么心情?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跑回家跟老婆胜新婚去了,会不会醋海翻波?
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会。看来她这个人不适合做小三,明知对方家里有老婆,而对方夜夜都会回家,人家两公婆肯定会做那事,逢年过节对方都是属于家庭属于老婆的,小别还要胜新婚,如果她是小三,肯定受不了。
但她似乎也不适合做老婆,虽然丈夫夜夜回家,但却不知道丈夫的心在那里,时时刻刻担心丈夫移情别恋,总觉得丈夫在外面采了野花,那滋味也不好受。
如果说小三总是想占有情人更多的时间的话,那么老婆就总是想占有丈夫所有时间。占有更多时间好办,但占有所有时间就不好办。小三抢过来一分钟也是胜利,老婆失去一分钟就是失败。
真可谓攻城容易守城难啊!
记得男人有这么一句名言:女人啊,没有你们,男人的生活不幸福;有了你们,男人的生活还是不幸福。
她觉得如果把“男人”“女人”换个位置,这话仍然是名言。
以前她生活里没男人的时候,她觉得不幸福,总在寻找一个男人;等到她的生活里有了男人了,她还是觉得不幸福,不是觉得这个男人美中不足,就是担心别的女人觉得这个男人美中太足。
没男人,是没男人的痛苦;有男人,是有男人的痛苦。
不知道哪种痛苦更痛苦。
她吃完了面,上楼去张罗丁丁洗澡睡觉。但丁丁正在兴奋地看她带回来的礼物,她不好扫女儿的兴,只好陪着一起看,顺便问:“这几天都是谁陪你睡觉啊?”
“我自己睡。”
“早上是你叫爸爸,还是爸爸叫你呀?”
“我叫爸爸。”
“爸爸送你去学校,迟到了没有?”
“迟到了一次,是第一天,他走错路了,问了加油站的人才找到我们学校。”
“爸爸实验室好不好玩啊?”
“好玩。”
“那个温阿姨是不是经常陪你玩啊?”
“是。”
“你喜欢她吗?”
“喜欢。”
她很想说点小温的坏话,破坏女儿对小温的好感,但她知道那没有用。即便女儿不喜欢小温,也不能阻拦丈夫喜欢小温,更不能阻拦小温做出顶尖实验成果来。等女儿懂事了,还会反过来觉得她是个坏女人,爱在背后说人坏话。其实对于小温,除了有小三嫌疑以外,她还真找不出什么坏话来说。但嫌疑只是嫌疑,不能当成罪证。
她现在非常理解那些在孩子面前说丈夫和小三坏话的大奶们,她们说的,都是她们的真实感受,她们就是那样认为的,当然会那样说。人到了那个时候,满心就只想到道德啊,恩怨啊,谁对不起谁呀,谁欠了谁呀,很难理智地评论丈夫和小三,也很难理智地评论自己,所以说坏话很正常,不说坏话才需要智慧和毅力。
她问:“你喜欢那个韩国阿姨吗?”
“喜欢。她还带barbecue(烧烤)给我吃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实验室?”
“嗯。”女儿想了想说,“不过有时她的beeper(bb机,call机)响了,她就跑掉了。”
“跑掉了?干嘛去了?”
“不知道,她说是医院在叫她。”
她估计是所谓oncall(值班,随叫随到),韩国人现在是身兼数职,既在丈夫的实验室搞科研,又在本市一个医院工作,具体职位她不清楚,只知道韩国人一直是两边跑,随身别着医院发的bb机,连烧烤那天都有人call(呼叫)过韩国人,但因为是个小case(问题),打个电话就解决了,没把韩国人叫到医院去。
于是她想到,韩国人可能经常被医院的电话叫走,也就是说,实验室里经常只有小温和丈夫两个人。
第48节
丁乙还在陪女儿看礼物,丈夫已经洗完了澡,找到女儿卧室门前来了。
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没穿上衣,只穿着短裤,有点不雅,但好在短裤够宽大,还没现出蠢蠢欲动的痕迹来。
丈夫命令说:“丁丁,快去洗澡刷牙了睡觉。”
女儿撒娇说:“我不想睡——”
她看了一下表,的确不早了,于是也对女儿说:“去洗澡吧,不早了,睡晚了明天起不来。”
女儿去浴室了,他催促说:“你也快去洗澡吧。”
她起身去另一个洗澡间,在门口经过他的时候,他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她没理他,径直去了洗澡间。
他也跟了进来,搂住她。
她使劲推他:“你去卧室吧,让我洗澡。”
“就在这里做——”
“不行的,当心丁丁出来看到。”
“她不会出来的。”
“会的,她每次睡觉前都要来跟我说晚安的,今天你在家,她也会跟你说晚安,别让她发现我们俩都在这里。”
他无奈地放开她,叮嘱说:“洗快点。”
“知道。”
他离开了洗澡间,她把门拴上,脱了衣服,站在大镜子前欣赏自己,感觉自己还不是那么年老色衰,身体还算凹凸有致,小腹也消下去不少,就是大臂还有点胖,但也没胖到有碍观瞻的地步。胸部和屁股还真有点性感,胸是34c罩杯,稍微有点下垂,但戴个胸罩就可以托出很深的乳沟来,屁股也不错,站着时还觉得两边有点多余的肉,但撅起来就非常浑圆可爱。
她特意洗慢点,好让他多等一会。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猴急,使她很开心,而故意让他多等一会,也使她很开心,好像又达到了刚谈恋爱时对他的吸引力。
女儿果然来告晚安了,在门上敲了敲,大声说:“妈妈,goodnight!(晚安)”
她也大声回了女儿晚安。
她听见女儿在跟爸爸说晚安,不由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
过了一会,她听到有人在敲门,知道是他,她把门打开一道缝,努起嘴指指女儿卧室的方向:“她睡了?”
“睡了。”他挤了进来,“你怎么洗了这么半天?”
“总要洗干净吧?”她见他的短裤已经顶得老高,忍不住笑起来,“等不及了?”
“再等就要爆炸了。”
“我没测排卵哦。”
“管它呢。”
“你现在就做了,排卵时怎么办?”
“排卵时再做呗。”
“有那么厉害?”
“没那么厉害吗?我上个月不是做了半个月吗?”
“半个月也不是天天做。”
他不吭声了,把她翻转过来,让她手撑在梳妆台上,想从后面做。但她家的梳妆台有点高,她撑在那上头,人就像站立着一样,他没法得逞。
他把她推到浴缸附近,让她两手撑在浴缸边上。浴缸比梳妆台矮多了,她撑在那上面,屁股就高高地撅了起来,他一下就找到了角度,使劲一顶,差点把她顶进浴缸里去。
她很不喜欢那个姿势,既没有舒服的感觉,又觉得屈辱,不像是在做爱,倒像是畜生野合,还免不了猜疑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个姿势的,在她记忆中,他们做爱从来没采取过这样的姿势。
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做爱的次数并不算多,先是她怀孕,为保胎,没做;后来她生孩子,恶露未尽,没做;再后来她带孩子,累得半死,没兴趣,他大概嫌孩子吵,跑另一间卧室去睡,也没怎么做;然后他就出国了,三年多不在一起;在美国团聚后,他一直泡在实验室,半夜回来她已经睡了,做爱的频率也不高。
从她为数不多的做爱经历来看,她只喜欢最传统的男上女下姿势,面对着面,有交流的意思,才像人类的行为,那个姿势也让她觉得最放松,最惬意,能安心享受性爱的快乐,即便没高潮,也是舒服的。而其他姿势都不够放松,不能仔细体会其中的乐趣。
她突然直起腰来,他一下滑了出去,吃惊地看着她。
她说:“我不喜欢在这里做,我们去卧室吧。”
他不解地问:“不是说女人更喜欢这样做吗?”
她警觉地问:“谁说的?”
他答不上来。
她追问:“是不是你情人喜欢这样做?”
“我没情人。”
“那你从哪里听来的?”
“别人那里。”
“哪个别人?”
“忘了。”
她围上浴巾,去了自己的卧室。他也围上浴巾,跟了进来,关上门,栓上,爬上床,拉开她身上的浴巾。
她警告说:“如果你跟别人做过这事,你最好老实告诉我,如果是被我查出来的,我不会轻饶你。”
“我没跟别人做过。”
“那你怎么知道女人喜欢那个姿势?”
“听实验室的人说的。”
“小温她们在实验室说这些?”
“不是她们,是以前在法国的时候——”
“男的女的?”
“男的。”
“他们怎么会在实验室说这些?”
“他们什么都说。”
她觉得男人在一起可能会说这些无聊的东西,遂不再追问。
他问:“你不喜欢那样做?”
“我不喜欢。”
“那你好怪哦。”
“我好怪?你去找个不怪的吧。”
他不吭声了,爬到她身上,继续他的未竟事业。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外国神器”用多了,提高了她的兴奋点,光是他在那里运动,她简直感觉不到多大刺激,但今天没测排卵,分明不是在“做人”,所以不好叫他用上“外国神器”,只好随他去。
他倒是挺激动的,没做多大一会,就搞定了,从她身上翻下去,进入了梦乡。
她被他弄了个半生不熟,很不舒服,想拿“外国神器”来完成未竞事业,又怕他醒来看见,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躺了好大一会,都没办法入睡,而身边的他已经睡得咬牙切齿了。她豁出去了,起床去拿了“外国神器”,跑到他那间卧室去,关上门,栓了。
“外国神器”不负她望,很快就让她达到了高潮,她关掉那玩意,喘了一阵气,再开,又到一次高潮。就这样关关开开的,高潮了不下十次,累得她精疲力尽。
她到洗手间冲洗“外国神器”的时候,又发现上面沾着血丝。算了一下时间,可能又是排卵期,大概又是本月的水水把上月的残余冲刷出来了。
她偷偷潜回自己的卧室,把“外国神器”放好,然后在床上躺下,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收到ms.cooper的email,又把面试结束时提的要求重申了一下,并给了个电子邮件信箱,让她把成绩单等材料都寄到那个信箱,还交待她把这个地址发给推荐人,让推荐人把推荐信直接寄过去,不要交给她来寄,搞得神秘兮兮的。
她给鲁平打了个电话,鲁平说也收到了这样一个email,于是两人商量该找谁写推荐信。
鲁平说:“推荐信非常重要,你自己说什么,雇主不一定相信,但推荐人说的话,他们比较相信,所以一定得找几个会为我们说好话的人。最好别找中国人,中国人一盘散沙,最不维护中国人了,还爱互相捅漏子,生怕别的中国人比他强。”
她问:“韩国人怎么样?”
“韩国人自己是很抱团的,如果你是跟一个韩国人竞争这个位置,他肯定会帮那个韩国人,但如果你不是跟韩国人竞争这个位置,就不要紧。”
“那美国人呢?”
“美国人一般比较正直,也最不讲情面,他觉得你好,就会说你好,但如果他觉得你不好,哪怕你给他送礼他也不会说你好,还会把你送的礼交到系里去。”
她一听,似乎没什么人可以找了,但不找推荐人又不行,所以只好矮子里挑长子,选了三个推荐人。一个是她的导师,韩国人;另一个是生物系的一个教授,美国人,她帮他做过数据分析;还有一个是本系的教授,美国人,五十多岁,她感觉那个美国人比较喜欢她,爱跟她扯点课业之外的事,甚至有点爱往男女关系上扯,老向她打听中国的鸡啊鸭啊之类的事,她觉得这样的人应该会愿意为她好好写封推荐信。
她跟鲁平一碰头,发现鲁平找的三个人有两个都跟她一样,因为生物系那个教授,就是鲁平系里的老师,项目还是鲁平拉来的,她们俩一起为那个教授做的数据分析,是她们一门课的学期项目。而她系里的那个教授,鲁平找他的理由跟她一样:那人有点色,爱跟鲁平扯点课业之外的事,甚至有点爱往男女关系上扯,老向鲁平打听中国的鸡啊鸭啊之类的事。
两人一对照,不由得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就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呢,原来你也有?看来这人对谁都色。”
两人分头跟自己选定的教授联系,请他们帮忙写推荐信。三个里头有两个都很爽快地写了推荐信,寄出去了,只有那个色教授,拖拖拉拉的,老说没时间写。
她们两人有点犯嘀咕:不会是要我们付出一点代价吧?
她开玩笑地问鲁平:“如果他向你提个indecentproposal(不雅建议),你答应不答应?”
鲁平说:“我才不会答应呢,光他一封推荐信也不起作用。你呢,你会不会答应?”
“我也不会。不值得。”
然后两个人又打趣自己:“算了吧,我们这么老了,人家怎么会打我们的主意?看来老了也有老了的好处,如果他为我们写得好,那说明我们是真好,不是靠脸蛋换来的。”
就在她为j州面试的事忙碌的时候,她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医生打电话通知她,说有几样需要复查,跟她约了个时间,让她去一趟。
她一听就慌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立马觉得心跳太快,肝区隐痛,尿的颜色也不对,好像五脏六肺都烂掉了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见医生的那天,医生却没具体说究竟是什么问题,只给她开了两个单子,一个是联系乳房复查的单子,另一个是预约妇科医生的单子,叫她到医院的referralservices(转介服务处)去联系复查事宜。
她去了referralservices,那里推荐她就在本医院复查,给了她电话号码,让她打电话过去定时间。她立即打电话过去,约了最早的时间,但所谓“最早”,也不是当天。乳房复查算老病号,只等两天,但妇科检查算新病号,要等一个多星期。
她真是服了美国的医疗制度,完全不考虑病人的心情,先是直统统地告诉你体检有问题,把你吓个半死,然后让你等个十天半月的,把你等个半死,难道他们就没想过,在这等待的时间里,病人的心情有多惶惑多难受吗?遇到那些性急的,早就熬不住跳了楼了,你还复查个鬼!
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丈夫,想叫他早点回来,跟他说这事,但他说很忙,不能早点回来。她生气了,就在电话上说:“如果你老婆要死了,你也不能早点回来?”
他不解地问:“谁要死了?”
“我!”
“别瞎说了。”
“谁跟你瞎说?我的体检结果出来了,两项都要复查。”
“复查就是要死了?”
“肯定是有问题啰,没问题怎么会要复查?”
“要你复查就说明还没确诊你有问题。”
“但总说明有问题吧?”
“没确诊你慌什么呢?”
她见他一点也不在乎,生气地说“反正你看着办吧。”,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是丈夫打来的,很后悔刚才对他发脾气,但接了电话才知道不是丈夫,是韩国人。
韩国人说:“也许我不该过问这事,不过我听dr.man说你体检有两项要复查,到底是哪两项啊?”
“是乳房和宫颈。”
“别着急,这两项很多人都需要复查的,绝大多数人复查都没事。”
“为什么很多人都需要复查?”
“乳房嘛,如果没有你从前的片子做对照,医生很难决定究竟有没有问题,所以为保险起见,会要你复查。宫颈嘛,很多人的抹片检查都会报告说有异常,但一般都没什么问题。可能你的医生比较谨慎,让你去看gyn(妇科),那边一般会做个colposcopy(阴道镜检查)。”
她想起她联系的那个妇科医生是说过colposcopy,但她因为没听说过这个词,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检查,本来还准备上网查一下的,但一下就忘了是个什么词,查也没查成。现在听韩国人提起,赶快追问:“什么是colposcopy?”
“就是用一个仪器看你的宫颈,医生在宫颈那里滴一点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变白,如果有,医生会切一点下来送去检查。”
她想起妇科医生也提到过“vinegar(醋)”,在她心目中,“vinegar”就是家里吃的那种食用醋,跟妇科检查没关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现在听了韩国人的讲解才搞清楚什么是colposcpy,不由得十分佩服,也想起韩国人是未来的妇科专家,肯定知道这些东西,以后有这方面的问题就请教韩国人。
她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说起复查的事,姐姐安慰说:“没事,我体检也复查过。”
她自嘲说:“还是不体检的好,不检查,什么事都没有;一检查,什么事都来了。我好多年没体检了,一点事都没有;这次体检一下,检出这么多问题来。”
“那可不能这么说,疾病不是检查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在那里的。早检查出来早治疗,结果会很不同。”
“你觉得我这两项会不会有问题?”
“应该没有。”
“那医生为什么叫我复查?”
“医生嘛,多一项检查多收一项钱。反正你有医疗保险,这些应该都是cover(保)的,复查就复查,肯定没事的。”
有复查的事悬在那里,她也没心思找工作了,就算现在找到工作,到时候发现身体有病,也去不了,何必白费精力?
第49节
丁乙先做了乳房复查,还是mammogram(乳房x光检查),不过这次多拍了几张,很刁钻的角度,把她的乳房左挤压右挤压,弄得像块饼,令她十分担心,像这样大力挤压,如果里面真长了癌,还不被挤破了?
这次医院还比较体贴,没等个十天半月再出结果,而是做完之后就叫她等在那里,过了一会,一个医生把她叫到另一间诊室去,让她看荧光屏上的乳房x光照片,拍得那是相当的清晰,根根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既不暴力也不黄,即便是色狼看见都不会有事,因为完全是病理的感觉。
医生说:“我们在你的左乳上发现了一个光点,看见没有,就是这里,但右乳上没有,这个有可能是瘤,也有可能是你两边长得不对称。如果你有以前的片子作为对照就好了,你以前拍过片没有?”
“好像没有。”
“那就要做个超声波检查。”
于是又约时间,做超声波检查。
这个小亮点仿佛刻在了她脑海里,一直在那里闪烁,她几乎不敢碰自己的左乳了,怕把那个小东西碰破了。她记得她妈妈有个同事是乳腺癌,动手术把两个乳房都切掉了,保住了命,但丈夫跑掉了。
她想像自己两个乳房也被切掉了,胸前是一展平洋,对外还可以装胸作势,但在丈夫面前就装不成了,不知道丈夫会不会跑掉。
过了几天,到了看妇科医生的时间,她忐忑不安地去了医生的诊室,是一个女医生,她特意选的,如果她不计较男女,至少可以早三天复查。但她想到那些令人尴尬的检查,觉得还是选女医生好。
那个女医生有个很奇怪的姓,长相也很外国,自称dr.z,让她躺到诊疗床上之后,就用一个仪器观察她那里,感觉跟抹片差不多,不疼,有点胀。她原以为滴醋会火烧火辣地痛,但她还没感觉到火烧,医生就已经搞定了,让她怀疑到底用了醋没有。
她边穿衣服边问:“有问题吗?”
医生说:“要等化验结果。”
“什么时候才有化验结果?”
“一周左右,到时我会打电话给你。”
她感觉自己又被悬起来了,乳房要等做过超声波才知道结果,宫颈要等化验之后才知道结果,一等就是一两个星期,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为什么美国的医生要直截了当把真相告诉病人?印象里中国的医生都是能瞒就瞒,只告诉病人家属的。
她也懒得催系里那位教授赶快写推荐信了,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呢,还找什么工作?还是赶快把论文写完吧,免得查出癌症来,连论文都来不及写完,一个到手的美国硕士学位就飞掉了。
但她写论文也写得很不安心,老是惦记着复查结果,又没个人可以说说,老向姐姐诉苦也不好意思,诉了姐姐也会说“没事没事”,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搞不好人家当她祥林嫂。
想跟丈夫谈谈,但两个人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很难碰到一起。有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就去了丈夫的卧室,把他摇醒了,说:“喂,醒醒,我想跟你谈谈。”
他睡眼朦胧,很不高兴:“干什么呀?这么早把我搞醒。”
“还早吗?我已经送了丁丁回来了。”
“你睡得早嘛。”
“谁叫你睡那么晚的呢?”
“我又不是在玩。”
“那谁知道?”
他很勉强地问:“什么事呀?”
“还是体检复查的事。”
他答非所问:“怎么你这个月没查排卵?”
她没好气地说:“人都快死了,还查什么排卵!”
“什么人都快死了?你一天到晚瞎说些什么呀?”
“我总共就对你说了两次,上次在电话里没说几句,这次还刚开始,怎么就是‘一天到晚’了?”
“你就是爱咬文嚼字。”
她已经没兴趣跟他说复查的事了,知道他不仅不会开解她,反而会责怪她,于是赌气说:“懒得跟你说了,你睡你的觉吧。”
他叫住她:“喂,你怎么回事?把我搞醒了又不说了,你是存心捣乱不成?”
“有什么说头?你又不关心,不在乎,我跟你说有什么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想了想,走回他床边坐下,把复查的事说了一下。
他说:“就这事?那干嘛搞得吓死人的?不就是复查吗?”
“你说我——会不会生了癌?”
“检查结果没出来,我怎么知道?”
“你是医生,怎么会不知道?”
“我又不是妇科医生。”
“你以前不是说你们做医生的什么科都懂吗?”
“我说过吗?”
她把若干年前的对话重复一遍,他皱着眉头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吧,我也懒得跟你说了。”
他又叫住她:“喂,你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你在j州找工作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不是我在j州找工作,是人家在会议上主动给我一个面试机会。”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把一些材料寄过去。”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等着。”
“他们还没决定给不给你工作?”
她有点不耐烦了:“不是没决定给不给我工作,是还没决定要不要我去onsite(现场,在用人单位)面试。”
他愣了一阵,说:“这有好些天了吧?我估计人家不会给你onsite面试了,要给不早就给了,还会等这么久?”
她见他像只乌鸦一样,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越发生气:“我还有一封推荐信都没寄过去,人家怎么决定?”
“怎么还没寄过去呢?”
“我怎么知道?他说他很忙。”
“是不是他不愿意替你写推荐信?”
“不愿意他干嘛要答应?”
“不答应又怕你不高兴啰。”
她真是越听越生气,这个人就没一句好话说,也提不出个解决办法,就会说些令人丧气的话。她嘲讽地说:“你问这么仔细干嘛?难道你还想帮我写封推荐信不成?”
哪知道他竟然回答说:“可以啊,我可以帮你写封推荐信啊。”
“你写有什么用?你是我丈夫,人家会信你的?”
“我又不会在信上说我是你丈夫,人家怎么会知道?”
她不知道这样使得还是使不得,决定先问问鲁平,便推诿说:“鲁平也请了那个教授写推荐信,也是到现在都没写,等我先问问她吧。”
“我也可以帮她写一封。”
“你能帮她写?”
“为什么不能?你们告诉我寄给谁就行了。”
“我还是想先问问鲁平。”
她等丈夫上班去了,就打电话问鲁平。
鲁平一听,十分赞成:“那好啊,你先生是这方面的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负责人),他为我们写推荐信,肯定有份量。不过我们怎么才能跟他扯上边呢?”
“可以说我们替他实验室做过数据分析。”
“嗯,是个好办法。”
但过了一会,鲁平就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有点奇怪哦,你丈夫以前是不愿意你到外地去工作的,怎么突然180度大转弯,要帮你写推荐信了?会不会给你瞎写一通,让你去不成?”
她惊出一身冷汗,这太有可能了,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她担心地问:“但是如果我们拒绝他,他会不会越发要去j州那边坏我们的事?”
“你也不要正面拒绝他嘛,就说我们已经把推荐人的名字报给j州那边了,现在换人不大好。”
“那他不会说‘多一个推荐人没坏处’?”
“你就说人家只要三个推荐人,多了人家嫌你啰嗦。”
她真佩服鲁平头脑冷静鬼点子多,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上了丈夫的当了。
第二天,她按照鲁平的教唆,不走样地回复了丈夫。
他不太高兴,但也没再坚持,只咕噜说:“好心没讨到好报。”
“你以前不是不愿意我去外州工作的吗?”
“什么以前?我现在也不愿意你去外州工作。”
“那你怎么要帮我们写推荐信?”
“我是看你着急,想帮你一下,你不领情就算了。”
“如果我拿到j州的工作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你跟过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怎么能跟过去?”
“为什么不能跟过去?难道非得女人跟着男人走?”
“我跟过去在哪里工作?去当博士后?”
“当博士后不行吗?”
“那我还不如回国去。”
“你不能把grant(科研基金)带到j州那边去吗?”
他脸上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你不懂的事就不要乱说,我的grant一部分就来自于这边的单位,怎么可能带到那边去?你以为grant是你自己的钱,你想带到哪里去就带到哪里去?”
“那怎么办?”
“就两地分居啰,只要你把孩子带过去就行,丁丁是个女孩子,又这么大了,放这里我没法照顾。”
他不反对她去外州工作了,她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失落,而且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人会不会是个送反信的主?他支持的事,是不是就搞不成了?
她忍不住又去催那位色教授写推荐信,色教授说:“其实推荐信没什么用,人家这是走走过场,这么久了,onsite面试的人早就被叫到j州面试了,哪里会还等着你们?”
她气死了,什么这么久?不都是你搞成这样的吗?如果你早点写推荐信,哪里会拖这么久?如果你不打算写,一开始就直说了,也免得我们老等。你答应了的事又不做,把我们的事拖黄了,你还来卖嘴?
但她不敢发牢骚,只带点撒娇地恳求说:“不管有没有希望,都请你帮我和鲁平把推荐信写了寄过去,我请你吃中国饭。”
这招还真管用,不到两天,色教授就发email(电子邮件)来说,已经给她和鲁平写了推荐信,寄过去了。
她大力谢了色教授一番,并实践诺言,要请色教授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
但色教授说他不爱吃餐馆的饭,那是按照美国人口味改良过的中国餐,他想吃地道的中国餐。
她心领神会,提议说:“那就上我家来吃吧,我亲自下厨。”
约好了时间,她又有点忐忑不安,怕鲁平知道了说她作风不正派,于是打电话给鲁平,汇报这事。哪知道鲁平说自己跟色教授做的是一模一样的交易,色教授说已经把她们两人的推荐信寄过去了,而鲁平也已经定好了请色教授吃饭的时间,也是不去餐馆,自家做。
两个人又是一顿饱笑,她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卑鄙呢。”
鲁平也哈哈大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觉得我龌鹾。”
“你还说美国人正直,我看这个色教授一点也不正直。”
“他就是色点,但人家色也色得正直嘛,只是吃顿饭,没说要吃人。”
“会不会吃着吃着饭就提出要吃人?”
“不会的,家里老的小的都在旁边,他怎么敢吃人?”
她想起鲁平跟自己不同,人家的老公遇到这种事,肯定会陪在旁边,而她的老公肯定会呆在实验室里,让她一个人去对付色教授。
她把自己的担心一说,鲁平说:“他连这样的事都不到场?那也太没道理了,你干脆这样,先告诉他你要请色教授来家吃饭,就说色教授对你有那个意思,看你丈夫能不能自愿出席,如果能,那没话说,如果不能,你也不用顾忌他什么,就跟色教授好算了。”
“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是说正经的,色教授老是老了一点,但人还是长得不错的,又是美国大学教授,哪点不比你老公强?人家对你这么热情,你老公对你那么冷淡,你干嘛不选个热脸,偏要选个冷屁股?”
“这种一夜情,选谁都没意思。”
“谁说是一夜情,人家色教授可是正儿八经找老婆的。”
“他没老婆?”
“死了几年了,正愁找不到人呢。”
“他还会找不到人?系里就有好几个单身女教授。”
“但人家不喜欢那些单身女教授啊,他是一定要找亚洲女人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他去世的那个老婆就是亚洲人。”
“中国人?”
“日本人。”
“那他的孩子不都是混血儿?"
“一儿一女,都是混血,长得漂亮极了。你没看见过他两个孩子的照片?”
“没有,在哪里?”
“就在他家里呀,你没去过他家?”
“没有,你去过?”
“我以前修他的课的时候去过,很大的房子,很豪华。”
“既然是这样,他怎么会看上我?”
“怎么就看不上呢?我觉得他那个日本夫人还没你长得好。”
“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他家看照片。”
“我去他家干什么?”
“那等他去你家吃饭的时候,你叫他把他夫人的照片给你看。”
“他随身带着夫人的照片?”
“肯定带着,老外都很浪漫的。”
她按照鲁平的教唆,把请客吃饭的事对丈夫讲了,他开始没说什么,但过了两天,突然打听起请客的时间来。
她好奇地问:“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问清楚了好做些安排。”
“安排什么?”
“安排实验啊会议啊什么的。”
“他来吃饭,关你实验和会议什么事?”
“免得时间上冲突了。”
“你也准备接待色教授?”
“当然哪。”
“你是不是把这事拿到实验室讲了,别人给你出的主意?”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
“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这个教授对你夫人不怀好心,你得盯紧点。”
她呵呵笑起来:“别告诉我,我开会回来那天,也是你实验室的人叫你早点回来的。”
他老实作答:“是她们叫我早点回来的。”
她吃了一惊:“什么?那次也是她们叫你早点回来的?”
“嗯。”
“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你夫人回来了,你还不赶快回去陪她?”
“所以你提前跑回来了?”
“嗯。”
“那如果她们不说这句话,你自己知不知道早点回来?”
他自负地说:“当然知道。”
第50节
丁乙请色教授吃饭,宴席上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色教授的话题一点都不色,没谈鸡鸭,连鸡翅膀都没谈,只谈国际风云和体育大赛,她一家三口都摸风,只好做洗耳恭听心领神会状。
很可能实验室那几个女的没把话交待清楚,只说了色教授来吃饭要盯紧点,没说饭前饭后也要盯紧点,结果那个教条主义者吃完饭后就告辞回实验室去了,差点把她笑翻。
丈夫一走,色教授的态度就明显起了变化,开始往鸡啊鸭啊上面扯了:“我去年到北京开会,住在一家大饭店里,每天晚上都有女人打电话给我,问我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务。我真的被她们烦死了,就问其他房间的人,怎么对付那些女人。”
她好奇地问:“怎么对付?”
“他们告诉我,你就说自己是gay(同性恋)。”
“那你怎么办呢?说了自己是gay没有?”
“说了。”
“管用吗?”
“在饭店里还是管用的,但到了外面就不行了。”
“为什么?”
“我说了我是gay之后,就有几个男人上来拉扯我。”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色教授很得意地看着她,好像挺为自己的笑话自豪似的:“乙,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多笑。我发现你们中国女人不爱笑,太严肃,这不好。我的妻子也不爱笑,很爱发愁。”
她趁机问:“我听说你夫人挺漂亮,可不可以把照片给我看看?”
色教授很大方地从皮包里拿出夫人的照片,年轻时照的,两人合影,不知道是不是定情照或者订婚照,反正两人都是青春年少,光彩照人,让人感叹时光这位刀斧手可真能砍啊!
她看了一会照片,说:“也许我不该问,不过您夫人是怎么——去世的?”
色教授一点也不隐讳:“她是得癌症死的。”
“什么癌?”
“宫颈癌。”
她本来对宫颈癌没什么特别感觉,反正都是绝症,是哪里的癌没什么区别,但因为这段时间她的乳房和宫颈都遭到复查,令她对这几个字特别敏感。她追问道:“怎么会得宫颈癌的呢?”
色教授耸了耸肩:“谁知道?可能是因为她爱发愁,不爱笑。”
“她发什么愁?”
“什么愁都发,孩子学琴啊,学画呀,学开车啊,考试成绩啊,什么都发愁。”
“可能亚洲妈妈都是这样的。”
“你也这样吗?”
“我?说不上,我也送我女儿去学这些,但是我——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她能学多少是多少,我不指望她在这些方面出类拔萃,我只要她活得开心就行。”
“那很好,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她有点不好意思,尽力把话题往色教授的夫人身上扯:“您夫人她——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什么工作都不干,她不喜欢工作,她喜欢让丈夫养着她。”
“可是成天呆家里多无聊啊!”
“我也这样想,但她不这样想,她呆在家里可以看书,拉琴,画画。”
她补充说:“带孩子、做饭?”
“她不做饭。”
“那吃什么?”
“我做,或者点餐,也请人做过。”
她想这个女人也真会生活啊,既不上班,也不干家务,成天就是琴棋书画,怎么还会得癌症?
色教授问:“你的丈夫每天晚上都去实验室?”
“嗯,他挺忙的。”
色教授摇摇头:“不好。我听说中国男人都是工作狂,没有自己的生活,很不好。你还年轻,应该找个会生活的人。”
她吓了一跳,从来都听说美国人不管人家私事,怎么这个色教授不光管人家私事,还管得这么霸道?她正色道:“我们中国人很重视婚姻关系,轻易不离婚。”
“但那样对自己很残酷,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
后来她给鲁平打电话,问鲁平请客的情况,鲁平说:“没什么新闻,就是吃饭闲聊,他爱谈国际形势体育比赛之类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懂,插不上嘴,就他一个人在那里讲。”
“哈哈,怎么跟我这里一样?不过我丈夫吃完饭就去实验室了,所以色教授又扯到鸡鸭上头去了。”
她把色教授的gay故事等贩卖给了鲁平,差点把鲁平笑昏,笑够了才说:“丁乙啊,你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了,如果色教授说你应该找个会生活的人的时候,你接着说一句:你会生活,就找你怎么样?他一定高兴疯了。”
“他为什么会高兴疯?”
“因为那正是他想要的呀。”
“别开玩笑了。”
“我真的不是开玩笑,他自己说过的,他喜欢亚洲女人。”
“他喜欢亚洲女人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呢?你就是亚洲女人呀。我觉得老外的浪漫劲肯定比我们中国的男人强。你看他老婆死了几年了,还在皮包里带着老婆的照片,有几个中国男人会这样?恐怕尸骨未寒,就找了新人了。”
她从来没关注过丈夫以外的男人,现在经鲁平这么一撺掇,才设想了一下,但马上就觉得色教授不是她的那杯茶,如果说色教授对她的表现就是爱的话,那么色教授爱的人也太多了,就她所知就还有个鲁平,色教授不是什么事情都有鲁平一份吗?
如果这就是浪漫,她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看来男人就是这么不尽人意,不是木讷成性,丝毫不懂浪漫,就是生性轻浮,处处留情。最糟糕的是,木讷的男人到了别的女人面前,就不木讷了,而轻浮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轻浮的。
她反问鲁平:“色教授也很喜欢你,你怎么不嫁给他呢?”
“他哪里喜欢我?”
“那你怎么说他喜欢我呢?他对我们两人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他不是也帮你写了推荐信吗?还到你家吃过饭。”
“那是为了掩饰嘛,如果他只给你写推荐信,只到你家吃饭,那不是太明显了吗?”
“可能他到我家吃饭才是掩饰呢。”
“不可能,我每次跟他说事,他都会提到你,在我家吃饭的时候,也不断提到你,连我老公都看出来了。他在你家吃饭没提到我吧?”
她想了想,似乎没有,但她编造说:“怎么没提到你?一直都在说你。”
鲁平大喜:“真的?那我完全没想到呢。自从我生了孩子之后,还从来没人对我表示过兴趣,想当年我也是很多人追的——”
“他这么喜欢你,你会不会离了婚跟他结婚?”
“我才不会呢,多麻烦啊,而他又是那么风流的人,还不如我老公靠得住。”
“但我觉得你还是挺喜欢他的。”
“不是喜欢他,是喜欢他喜欢我。人嘛,多一个人喜欢总不是坏事,即使结了婚,也还是希望有人喜欢有人追求,但那不等于我会离了婚跟他。”
她觉得自己结婚之前可能有点这种思想,多一个人追求,心里总是高兴的。但结婚之后,她好像就没这种需求了,不管有没有人追,她反正有了一个丈夫,虽然丈夫当年算不上追过她,但在外人眼里,有丈夫就意味着有人追过,而且是死追,不然怎么会追到手?
也许这就是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的原因。不结婚,哪怕有一万个人追过你,人们还是觉得你没人要;结了婚,哪怕连你丈夫都没追过你,人们还是觉得你有人要。而有没有人要,对一个女人来说似乎太重要了,仿佛女人的价值全在有没有人要上。你博士毕业又怎么样?你家财万贯又怎么样?如果你没人要,人家就会鄙视你。
女人年纪大了不结婚,是“没人要”;男人年纪大了不结婚,是“钻石王老五”,这也太不公平了!
她打电话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说:“主要是女人当中‘工贼’太多,你瞧不上的男人,总有许多女人瞧得上。女人是自己坏了自己的事,让女人处于劣势。这就像以前那些工人闹罢工一样,你罢工,不上班,但那些‘工贼’不罢工,他们愿意接替你的工作,所以资本家不买你的账,你不干拉倒,我请‘工贼’来干。”
“那些人怎么要做工贼?”
“那些人往往是没工作的,平时讲竞争,他们竞争不过你。现在你罢工了,他就趁机跳出来,愿意接替你的工作。也许等工潮过去,老板也不喜欢他,会把他解雇掉,但现在利用工贼整垮你,老板还是愿意的。”
“工贼太可恨了。”
“是啊,比如你家小满,你觉得千不好,万不好,但还有别的女人在那里虎视眈眈,搞得你没办法改造他。”
“就是,别说改造,连狠话都不敢说,怕把他说烦了,跑到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
“可能要像当年共产党搞工人运动一样才行,把广大妇女都团结起来,共同对男,才能提高女性的待遇。不然的话,你在这里严格要求男人,她在那里用宽松政策挖你的墙角,最后男人都变得俏巴巴的,身价百倍,你不听我的?不听我就去找别人。”
她很上心地打听:“你说女人应该怎么个团结法?”
姐姐笑起来:“我也是开个玩笑,这个工程太浩大了。我只能保证不挖别人的墙角,别人挖了我的墙角我不难受,至于团结所有女性共同对男,我还没那个能力。”
她觉得自己也没那个能力,能做到姐姐那个地步就不错了。
她也把色教授的gay故事等都讲给丈夫听了,但他好像没听出笑点来,只说:“他老婆是宫颈癌?那肯定是跟很多人乱搞。”
“为什么这么说?”
“宫颈癌嘛,大多数是性生活不洁造成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学医的我不知道?”
她听了这话,放心了许多,她没跟人乱搞,性生活也没什么不洁的,宫颈应该没问题。
第二天,j州那边来了个email,给了她一个时间范围,请她从中选择一个时间,到那边去onsiteinterview(现场面试,在用人单位面试),一切费用都由那边负担,但如果给了她工作而她决定不去的话,她得退回这笔费用。
她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马上给鲁平打电话,想约着一起去j州面试。
但鲁平非常沮丧:“我没拿到onsite的面试。”
“不会吧?是不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通知你?”
“不是的,他们已经给我发email了,说我条件不错,但他们时间有限,符合条件的人又很多,所以他们很抱歉这次不能安排我去onsite面试。”
“他们的意思是这次不能安排,等有时间了再安排吧?”
“什么呀,你相信这些鬼话?这只不过是用人单位安慰你的说法而已,他们已经祝福我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了,怎么会安排我去他们那里面试?”
她突然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抢了鲁平的位置,如果没有她,也许就是鲁平去onsite面试了,毕竟鲁平早就联系了那个单位,ms.cooper在开会之前就决定面试鲁平,而她那时还不知道在那个墙旮旯里扒鸡屎。
想人家鲁平辛辛苦苦帮她学习,又力劝她去参加这次招聘会,连跟ms.cooper在会议上面谈的机会也是鲁平带给她的,到最后她得到了onsite的面试机会,而鲁平没得到,这不跟小三抢了人家丈夫一样吗?
她抱歉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可能是我把你的机会抢跑了,我也不去了吧。”
鲁平说:“别傻了,这种事也能讲义气的?大家无论是多好的朋友,进了工作市场就是凭本事凭运气,你有本事,运气好,拿到了这个机会,那就是你的,没什么抢了谁的机会的说法。”
“那你怎么办?”
“我已经接受了h州那个offer(工作机会)了。”
“那i州那边呢?”
“我把那个onsite面试cancel(取消)了,因为h州这边再不能等了,再等他们就要把offer给别人了,我还是有一个抓一个吧,不然两头都落空。”
她听说鲁平找到工作了,心里好过了许多,又像谢救命恩人一样谢谢了鲁平一番,才挂掉电话。
她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连夸鲁平:“这个人的心肠很好,心态也很好。如果是心肠坏点的人,平时就不会愿意在学习上帮助你;如果是心态差点的人,看到你拿到了onsite的面试,肯定恨死你了。一般的人,在自己竞争得赢的时候,会承认‘工作市场无朋友’的说法,但如果竞争不过别人了,就会抱怨,希望人家能看在朋友面上放弃竞争。鲁平真是个难得的好朋友,我希望她好人有好报,生活工作一路顺风。”
“她已经拿到一个joboffer了,不过是在h州,城市比较小。”
“城市小是好事呀,空气好,环境好,房子便宜,吃穿也便宜,她年薪四万多,就相当于大城市六七万了。”
她感慨说:“真的像做梦一样,什么都是误打误撞,如果那时不是她来劝我去这个会议,我肯定不会有这个onsite的面试机会,也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找工作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一点自信心。”
“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如果你没能力,那么无论她怎么劝你去参加这个会也没用;当然,如果你光有能力,但没鲁平来劝你去参加招聘会,你这次也没这个机会。看来人还是要出去闯荡才行。”
“奔四的人了,如果是在国内,就该考虑退休的事了,可我还在找工作。”
“这也是好事啊,奔四的人了,还能跟那些年轻人竞争,并且能打败他们,那个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啊!”
她觉得姐姐说得不错,感觉真的不是一般的好,信心都快爆棚了。
第51节
丁乙迫不及待地把j州面试的事告诉了丈夫,他非常惊讶:“你说的是j州k市的那个研究中心?”
“是啊。”
“他们让你去面试?”
“是啊。”
“是把你骗去做个陪衬的吧?”
“管它呢,做陪衬就做陪衬,反正是他们出钱,我就当公费旅游的,正好我没去过k市。”
“他们出钱?”
“嗯。机票、旅馆、的士、伙食,都是他们出钱。”
“有这么好的事?”
“当然啦。但如果他们给了我offer(工作机会)我不接受的话,就得把这笔钱退给他们。”
“那是行规。”
这次他没叽叽歪歪,大概知道叽歪了也不能阻拦她去j州面试,而且他已经照顾过孩子几天,大概发现使用“满式带孩法”也不费什么事,就是早上送一下,下午接一下,既不用给孩子做饭,也不用给孩子洗澡,有时还可以支使孩子替爸爸做点事,挺赚的呢。
她这次也比较简单,面试的服装是现成的,费用是雇主掏腰包,所以她也不用多想,哪趟航班方便就定哪趟,住宿的饭店是雇主定的,她只打电话说个具体时间就行。
由于机票定得很急,票钱相当贵,要六百多。雇主钦定的那个饭店也很贵,每晚两三百。再加上她的伙食补贴和的士费,估计得一两千,她在国内都没享受过这么豪华的待遇。
但俗话说“欢喜必有愁来到”,她有了这么大的欢喜,“愁”自然会登门拜访,而这个“愁”就是她的体检问题。
乳房的超声波检查倒没什么,有点像以前怀孕的时候做的那个超声波,也是抹滑叽叽的东西,也是一个鼠标样的东西在滑叽叽上滑来滑去,不过那次是肚皮,这次是乳房。
医生是女的,很温和,也很健谈,一边给她做检查,一边跟她聊天,还夸奖她显年轻,说看了她的病历,还以为年龄搞错了呢,是不是把二十多写成了三十多?
这话真好比灵丹妙药,她立马觉得胸口豁然开朗,乳房处什么不对头的感觉都没有了,暗自夸口说:如果我这种又不疼又不痒,连豌豆大个硬粒都摸不到的人都患乳癌了,那肯定全世界的人都患乳癌了。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医生说没看见什么不对头的东西。不过半年后要复查,主要是看看那个小亮点长大了没有。现在有了一套片子可供参考,等于是有了参照物,以后就好办了。
但妇科那边的复查就有点玄乎,dr.z打电话来说切片检查没什么问题,但又跟她约了个时间,叫她去医院一趟。她按时去了,dr.z边画示意图,边给她讲解:“你上次的阴道镜检查和切片化验没什么问题,但阴道镜检查只能看到宫颈的外面,看不到里面,切片也只切了宫颈外面,没切里面,所以现在还不能确诊,要做进一步检查。”
“什么检查?”
“我想给你做个conebiopsy(宫颈锥形切片)。”
她看着dr.z在纸上画手术示意图,感到很可怕,真是一个cone(锥体)的形状,好像一个漏斗插进她的子宫一样,而那个漏斗就是医生将要切掉的部分。她担心地问:“做了这个,还能——怀孕吗?”
“应该是能的,不过有的人会落下疤痕,使宫颈口变窄,影响怀孕。”
她暗叫糟糕,现在这么努力都怀不上,以后宫颈口变窄了,可能更怀不上了。但听医生的口气,只要怀上了,还是可以生的,那就是说,还可以做人工受精,于是又问:“那这个手术对整个怀孕过程和生产有没有影响呢?”
“对有的人也会有影响,因为宫颈口被切掉了一块,会增加流产机会。”
她急了:“那我不做这个切片了吧。”
“为什么?”
“我和我丈夫正在努力造人。”
“我看你填的表上写着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我是有了一个孩子,但是个女孩,我丈夫——他很想要个男孩。”
“但是你不能用你的身体冒险。”
“我的身体——有危险吗?”
“我这不是正在查吗?不查怎么知道呢?”
“我最近要到j州去面试,可不可以等我面试回来再决定?”
“可以的,但别忘了这事,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回到家,她就跟丈夫打电话,直接打他手机,但她打了半天都没人接,她知道留言没用,因为他从来不查留言,也不知道怎么查,教他查他还不愿意学,于是只好打他实验室的电话。
还是小温接的,听她说了找谁,就放下电话去叫人。
但丈夫好一会没来接电话,她烦得不得了,差点挂掉电话,终于听到丈夫的声音:“什么事呀?我正在忙呢。”
她烦躁地说:“就一句话,不耽误你时间:我的医生让我做手术,我跟你商量一下,看你同意不同意。”
他似乎有点紧张:“什么手术?”
“宫颈那里的,我也不知道,好像叫什么conebiopsy。”
他似乎也不熟悉,嘴里重复说:“conebiopsy?那不是biopsy吗,怎么说是手术?”
“医生说要开刀,开刀不是手术?”
“biopsy就是切片,切片算什么手术?”
“医生说要全麻,还不算手术?”
“要全麻?谁说的?她有没有搞错?”
“她怎么会搞错?”
“你这么相信她,干嘛问我呢?”
她更烦了:“我问你,是因为这关系到你生儿子的事,做了这个手术,宫颈那里会有疤痕,不容易怀孕,又因为切掉一块,宫口变大,容易流产。”
他咂摸了一会,问:“那为什么要做手术?”
“不做医生怎么知道是不是癌症?”
“怎么一下就扯癌症上去了?”
“抹片检查本来就是查宫颈癌的,色教授的老婆就是抹片时查出宫颈癌的,现在我的抹片检查有问题,你说还能是什么?”
他咕噜说:“美国的医生就是这样,什么都依赖于切片化验,离了这个,他们屁都不懂。”
“那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做这个手术?”
“现在就要决定吗?”
“可以等我面试回来再决定。”
“那就等等吧。”
她挂了电话,然后给姐姐打电话,姐姐提醒说:“会不会是医院误诊啊?要不要多找几家医院检查一下?”
她想想也是,除了有几次做爱后出了点血之外,她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怎么会一下就需要把宫颈切掉一个漏斗呢?这个医生下手也太狠了点吧?怎么像个虎狼医生?敢情不是你的身体,你切一块不肉疼。
她决定再找一家医院看看,但她不好意思叫她的家庭医生把她转到另一家医院去,万一dr.z知道了这事,肯定不高兴,说不定会在她新找的医生面前说她的坏话,到最后两边都不给她好好治疗,那就糟糕了。
但不找另一个医生检查一下,又怕dr.z搞错了。如果不是为了生孩子,她倒也不怕,切了就切了,还少个祸害。但现在还想生孩子的,那么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随便切一刀。
她想来想去,都没想出个办法来,最后是韩国人帮了她这个忙。
韩国人说是因为听到满老板在电话上说到conebiopsy,所以打个电话来问问:“也许我不该多事,不过我刚好是搞妇科的,兴许我能帮点忙。”
她把colposcopy的结果和dr.z的建议对韩国人说了,急切地问:“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觉得我——是癌症吗?”
“别着急,哪来那么多癌症?不过我没看到你的检查结果,也不好乱说。你看能不能这样,我准备一个表格,你签个字,同意dr.z把你的病情告诉我,这样我就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你。”
她这人很怕签字,主要是因为听到过一些传说,都是没看明白就乱签字,结果后患无穷的事例,所以她逢到签字就紧张,生怕自己签错了字,铸成大祸。
她推诿说:“你们都是医生,你不能亲自问她?”
“我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因为那是犯法的,医生不能随便将病人的信息告诉任何人。”
“如果我签了字,就怎么样呢?”
“如果你签了字,我就可以调阅你的病历,和你的医生探讨你的病情,这样我就知道你究竟是什么病,该给你什么样的建议。这就好比你再找个医生看看一样,多一个人,多一份经验。”
“我正想问你呢,如果我到别的医院去检查,还需要不需要我的家庭医生推荐?”
“那要看你买的医疗保险是什么样的,有的计划规定看专科医生一定要家庭医生推荐,否则他们不给你报销;还有的计划比较宽松,不管你的家庭医生推荐了没有,只要你看的医生是他们保的范围内的就行。”
她的医疗保险是丈夫在单位买的,他买的时候没跟她商量过,她以前也从来没看过病,所以不知道计划到底保了些什么,于是又打电话去询问丈夫。
丈夫的声音里透出被骚扰的不耐烦:“美国的医院都是一样的,看一个就够了,干嘛跑另一家医院去看?”
“如果保险cover(包括,保)这样的费用,多跑一家医院有什么不好?”
“那你就去跑吧。”
“你不告诉我cover不cover,我怎么敢随便跑去看医生呢?”
“我怎么知道cover不cover?”
“你买保险的时候就没打听过?”
“我打听这干什么?”
“你连这都没打听清楚,怎么会决定买这个计划的呢?”
“他们都说买这个好。”
她估计这个“他们”又是他实验室那几个女的,便说:“你问问小温,也许她知道。”
小温果然知道:“丁大姐,你的计划cover这个的,只要是network(系统)内的医生,你找谁看都行。你到网上查一下,就知道哪些医生是network内的了。”
“我知道怎么查哪些医生是network内的,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不经家庭医生推荐就去看专科医生,如果看了,能不能报销。”
“能,都能。”
“你看过?”
“我看过。”
她不是很相信小温,年纪轻轻,有什么大不了的病,怎么会看专科医生,还一看好几家?
但她也不想再打听了,决定再找一家医院看看,哪怕保险公司不cover也得看,不然她没法决定要不要做那个“漏斗”。
她从网上找到几个network内的医生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约时间,但因为是专科医生,她又是新病人,都要约到一两个月之后,而dr.z这边肯定不会等那么久,她面试回来就得决定到底要不要做那个“漏斗”。
她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给韩国人打电话:“你是医生,能不能帮我在你们医院找个熟人,约个早点的时间?”
韩国人还真把她的死马给医好了,在自己工作的那个医院为她找了个医生,dr.king,也是个fellow(研究员),比韩国人早一年进fellow项目,已经做完了一年的科研,现在是fulltime(全职)做临床。
她听说是个fellow而不是医生,就有点信不过,恳求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个真正的医生,像dr.z那样的?”
韩国人解释说:“dr.king比dr.z更强啊,我们这些fellow,都是早就做到了dr.z那一步,然后再做fellow的。”
“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们做完三年fellow,就能当癌症专科医生,而dr.z他们只是一般的妇科医生。”
她似懂非懂,但既然是她求韩国人帮忙,当然只好听韩国人的。
她赶在面试之前去见了dr.king,还是抹片和阴道镜检查那一套,连出结果的时间都一样,说要一星期左右,给她的感觉要么是这两个医生串通好了,要么就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既然几边的检查都没给她一个准信,姐姐和韩国人也都说“没事没事”,她就权当没事吧,可别把心情搞坏了,影响了面试。于是她全力投入复习准备,但因为不知道面试会考些什么,其实也不知道从哪里准备起,她只好把一些重要的公式和概念抄在笔记本上,随时复习。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丈夫破天荒地很早就回了家,也就是说,不到10点吧。
她正在收东西,看见他回来,便开玩笑地问:“这次是她们叫你提早回来的,还是你自己提早回来的?”
“她们也叫了,我自己也回了。”
“死要面子!”
“是真的么。”
他把相机找出来让她带上,嘱咐说:“去了那里,抽时间去名校逛逛,拍点照片回来。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总是没时间。”
她吹嘘说:“那还不简单?以后你老婆去那里工作了,你也move(搬迁,调动)到那里去,想什么时候去名校逛,就什么时候去名校逛。”
“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把这个工作给你?”
“不给我干嘛要花这么多钱让我去面试?”
“一般面试都是五比一的比例,像这么好的单位,最少十比一。”
“十比一?你是说他们邀请了十个人去面试?”
“可能还不止。我招小温的时候,都面试了七八个。”
“你为他们掏的钱?”
他语塞了。
她得意了:“看见没有?不同的嘛,你让别人自费来面试,当然可以想面试多少就面试多少,但我这是对方掏腰包啊,一个人就是一两千,人家会十比一?”
“这点钱对他们来说算什么?”
她有点不高兴:“你怎么尽泼冷水?我还没出发,你就说这些破口话。”
“是个事实么。”
“什么事实?”
他不吭声了。
第52节
其实丁乙自己也觉得自己拿不到这个工作,可以这么说,凡是知道这事的人都认为她拿不到这个工作,但她很不爱听这话从丈夫嘴里说出来,难道他身为丈夫,就不该戴副玫瑰色的眼镜来看她吗?
她追问道:“如果你是招工的,你会不会录用我?”
“我录用你干嘛?你又不懂我这行。”
“我不是要你把我招到你实验室去,我是叫你设身处地——算了,说了也没用,你这个人不会设身处地。我们就说万一吧,万一我拿到这个工作了,你跟不跟我过去?”
“根本就没有万一嘛。”
她生气了,大声说:“你就万一这么一回,难道会死人?”
他吓了一跳,呆望了她一会,有点胆怯地说:“我不会跟你过去。”
她竭力忍住没咆哮:“为什么?”
“我在这里还算受重用,但到了那里只能做博士后。”
“做博士后就做博士后啰。”
“博士后就是给人家打工。”
“打工就打工啰。”
“在美国给人打工,我还不如回国去当老板。”
“当什么老板?”
“院长。”
“到哪儿去当院长。”
“医院。”
“那个医院?”
“满家岭的医院。”
“满家岭有医院了?”
“没有可以建嘛。”
天!原来他那个在满家岭建医院的梦想还没死翘翘,就为了当老板不打工,就宁可回到那个山旮旯里去,看来这人是把“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这句话刻到骨子里去了。
她问:“我们都在这里,你一个人回国去?”
他不吭声。
她恐吓说:“我不许你一个人回去,你没听那个色教授说,国内鸡鸭多得很,而且很多都有性病,云南那边某个研究单位搞的一个性病治疗方面的clinicaltrial(临床试验),随便一招,就招到6000多个志愿者,全都是患有性病的鸡。”
“云南的事,他怎么知道?”
“网上写着呢。”
“网上瞎写的。”
“才不是呢,人家那是美国卫生组织的官方网站,全世界的clinicaltrial(临床试验)都在那里查得到。”
他一听是美国的官方网站,就不再怀疑了,只咕噜说:“国内鸡鸭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怕你染上性病。”
“我怎么会染上性病?”
“你老婆不在跟前,你不去找那些鸡?”
“那你们也跟我回国去啰。”
“丁丁怎么能跟你回国去?她现在连中文都不会写不会认,说也说得不流利,回国去怎么跟得上?”
“我早就叫你别让丁丁把中文丢生了,你不信——”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每星期送她去中文学校,你做了什么?”
“我跟她说话都是用中文。”
“切,你成天泡在实验室里,她去上学的时候,你还没睁眼,她晚上睡觉了,你才回来,你跟她用中文说过几句话?”
他又不吭声了。
她坚持说:“即便她回去没问题,我回去也不行了,一把年纪,又是女的,到哪里去找工作?”
“你不用工作了,我养你。”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你养我,我看你的脸色吃饭?你什么时候想包二奶了,我干瞪眼?”
“我包什么二奶?”
“那谁知道?不包二奶,在外面寻花问柳什么的,搞一身性病,不是一样该我倒霉?”
“我们满家岭人不兴那些。”
“反正我是不回去的,也不准你回去。”
“我只是这么说说,我相信我不会落到做博士后那一步的。”
她也相信他不会落到那一步。
她收好了东西,拖着小旅行箱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问丈夫:“你说我这样子人家会不会要?”
“会要。”
“你刚才不是还说人家只是让我当陪衬的吗?”
“哦,我那是说的工作。”
她扬起眉毛:“那你现在说的‘会要’是在说什么?”
“我以为你问我男人会不会要你呢。”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怎么会那样问?”笑完了,她又补上一句,“你的意思是我这样子会有男人要?”
“当然哪。”
“那你是觉得我这样子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么。”
她很开心,但故意说:“你算了吧,别装模作样了,明知道我们这种奔四的女人没人要了,故意在这里讽刺我们。”
“谁说没人要?外国人最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了。”
“谁说的?”
“她们都这么说。”
“谁?你们实验室的几个女的?”
“嗯。”
“这你也信?她们是在变相拍你马屁呢。”
“不是拍马屁,是真的,她们说色教授就很喜欢你。”
“她们又没见到过色教授,怎么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我?又是你对她们说什么了吧?”
“我没说。”
“你没说,她们怎么会说色教授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那天我陪你们吃过饭后,回到实验室去,她们都说这下色教授有机可乘了。”
“那你怎么没立即跑回来?”
“我有事,走不开。”
她呵呵笑着说:“有没有一点吃醋的感觉?”
“有。”
“那你以后要把我抓紧点,不然我就去找色教授。”
他叫起来:“我还抓得不紧啊?”
“你抓什么紧?成天都泡在实验室里,家里的事一点也不关心。”
“但是我不泡在实验室里,那些人就不好好干活,就做不出项目来,人家就会断了我们的grant(科研资金)。”
她当然知道grant的厉害,丈夫拿不到grant,她和女儿就没饭吃,那个可不是耍的。
她让步说:“好,泡实验室就算你有道理,但别的方面呢?老婆去开会,你不送,老婆回来,你不接,你这叫抓得紧?”
“我不会开机场嘛,怎么送?”
“你不能把我送到机场去,至少临走时可以送下楼吧?”
“下楼还要送?你又不是摸不到路,又没什么重东西——”
“这不是摸路的问题,也不是提东西的问题,这可以看出你——浪漫不浪漫。”
“我又不是学文的,为什么要浪漫?”
她哭笑不得:“不是学文的就不用浪漫?你老婆要出去开会,你总应该有点不舍的感觉吧?”
“未必我不舍,你就不去了?”
“如果你真的不舍,我兴许就真的不去了。”
他马上表态:“我是真的不舍。”
她擂他一拳:“太晚了!我提醒了你,你才说不舍,那是假的。”
“我就知道说了也没用。”
“狡辩!我早就定好了的事,当然要去,但你晚上回来总可以来跟我告个别吧?”
“我这不是回来跟你告别了吗?”
“这次还可以,上次呢?”
“上次?”他仿佛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犯过什么错误了。
“上次你半夜才回来,一回来就钻你那屋睡觉去了,说明你没那个心。”
“我有那个心。”
“你有那个心,怎么那天晚上没到我这边来?”
“我没那个力么。”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他申诉的样子挺诚实挺可爱的,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让她又回到了初恋的日子,他那时也是最怕她要跟他吹了,她一说吹,他就什么都依她的了。
她搂着他:“我希望我们永远都相亲相爱不分离。”
“本来就是永远么。”
那天晚上,两人洗了个鸳鸯浴,然后进房做爱。她把上次偷偷用“外国神器”的事告诉了他,警告说:“你听没听说过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当心点,我现在可是狼虎之年啊,以后你把我弄个半生不熟就睡觉,我就用那玩意代替你。”
他没答话,直接翻上去压住她:“是不是排卵期?”
“没测。”
“怎么不测呢?”
“测了干什么?说不定都已经得了癌症了——”
“又在瞎说。”
“不是瞎说,是真的。”她把dr.z的话重复了一遍,担心地问,“你说我会不会是癌症?”
“肯定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是医生么。”
他的话让她宽心不少,因为她知道他是个说话直统统的人,如果他觉得她有可能是癌症,他一定不懂得委婉,肯定会直统统地说出来,既然现在他说她不是癌症,那么十之八九不是癌症。
但她有心试探他一下:“如果我真的得了癌症,你怎么办?”
“说了不会是癌症。”
“我是说万一的话。”
“没什么万一。”
“好,那就不说癌症,就说那个漏斗。如果我做了那个漏斗,怀不上孩子了,你怎么办?”
“怀不上就怀不上了呗。”
“那你的儿子梦不是破灭了?”
“那有什么办法?就那个命。”
“你会不会——再找个人替你生儿子?”
“再找个人干嘛?我找死啊?”
她不解:“什么找死?”
“我老早就说了,如果我跟你离婚的话,天打五雷轰。”
她愣了,突然发现迷信也有迷信的好处啊!瞧这迷信多可爱!
那场爱,他做得勤勤恳恳,艰苦卓绝,好多次都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硬是让他给忍了回去。她心疼他,叫他自己快意算了,但他不肯:“不行,你说了,如果我不能满足你,你要去找色教授的。”
她想纠正他,我没说去找色教授,我说的是用“外国神器”,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咬文嚼字,于是吞了回去。但偏偏天不作美,她老是上不了高峰,最后只好装了一个,解脱了他。虽然她肉体上没上高峰,但心理上的峰比以往哪次都高。
真是一顺百顺,onsite(现场;实地;在用人单位)的面试也很顺利,有一个笔试,但不难,给了几个实际问题,让她设计模式,或者解读结果,而公式和计算都已经提供了,让她大大释然,因为她文科出身,而且是学英语的,所以读懂问题解读结果都不成问题。她最怕的是那些繁琐的公式和计算,既然这个考试把公式和计算都替她搞定了,她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考完之后,ms.cooper问她感觉如何,她很诚实地回答:“我就是怕公式和计算,而这个考试把这些都替我做了,太好了。”
ms.cooper呵呵笑起来:“我们设计考题是从实际出发,今后的工作中,公式和计算都不用你亲自动手,软件里都有,你只要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公式就行了。”
她听后大喜,觉得这个单位太对她的胃口了。她修课的时候,就最怵公式和计算。公式还好一点,有的老师允许考试时带一张cheatsheet(备忘单)进去,可以把公式抄在上面。但那些计算,真让她头疼,总是在那上面丢分。那些比她年轻的同学,刚好跟她相反,公式和计算特别厉害,但阅读和解读就比较薄弱。
她沾沾自喜地想:看来在这个行业找工作还得我这样的人,你公式记得再熟,再会计算,也等于零,你总不会比统计软件还牛吧?但你如果语言不好,不善表达,那就该你吃亏,因为你没法搞明白客户要什么,也没办法把分析结果清楚明白地讲给客户听,那人家雇你干嘛?
那天除了考试,她还有好几个面谈,光是她那个专业的,就有老中青三个人跟她面谈,代表三个不同的技术级别,她还跟一个头目进行了面谈,中午在单位吃便餐,下午是雇主方面请她上餐馆吃饭,好几个人作陪。
第二天上午,人事部门的ms.todd(托德女士)约见她,谈了签证和绿卡方面的问题,讲了单位对雇员提供的福利,连停车的事都给她讲了,ms.todd很抱歉地说:“单位附近的停车场车位有限,但我们还有别的停车场,离这儿比较远。像你这样的新雇员,只能停在较远的地方,再乘单位的shuttlebus(区间车)来上班。”
ms.todd的口气那么诚恳那么抱歉,好像在哀求她别因为车位问题嫌弃这单位一样,差点把她感动得流下泪来,心说只要你们肯雇我,我就感激不尽没齿难忘了,哪里会计较停车的事?还别说有停车位有shuttlebus,就算你们没停车位,让我天天骑马来上班,只要你们有个地方让我拴马,我都没意见。
最后,ms.todd问她对年薪有什么要求。
她不敢说,说高了怕把人吓跑了,说低了怕自己吃了亏。
ms.todd主动说了个数,问她觉得怎么样。
那个数比她自己梦想过的还高,比鲁平的年薪就更高了,要不是她听姐姐说过小城市的四万相当于大城市的六七万,她肯定会喜疯掉!
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满口答应:“很好,很好,只要你们愿意雇佣我,我就很满意了,年薪我不在乎。”
ms.todd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看一个刚从乡下出来,得到一颗泡泡糖就全身心满足的小孩子一样,然后说:“我们还有些人没面试,等我们全部面试完了,会做出决定,那时我们会通知你结果。”
临走的时候,她顺便说要去名校看看,ms.cooper很热情地给她找来地图,告诉她怎么走,还叫她留着去名校的出租车发票,跟机票等一起寄过来报销,算是她离开单位去机场的部分路费。
她走在名校的校园里,到处照相,幻想着自己拿到这份工作,丈夫也调到这里来的情景,还幻想着丁丁上名校的情景,觉得真是太美好了,如果不是怕出洋相,她真想面朝太阳,闭上眼睛,伸开臂膀,大喊几声:
“生活,我爱你!”
第53节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丁乙先拐到丈夫的实验室去一趟,虽然还是上午,丁丁肯定不在那里,但她给实验室的每个人都买了点小礼物,想亲自给他们送过去。
这次她穿的是另一套面试服装,藏青色的裙套,里面是隐条子的衬衣,走路的时候,特意挺胸收腹,自我感觉很好。
进了丈夫的实验室,又引来一片赞叹声,因为是白天,实验室的人全都在场,场面比上次更热烈。她把小礼物拿出来分发给大家。都是在名校买的有名校标识的小玩意,花钱不多,但很有纪念意义,赚回一片啧啧声和谢谢声。
小温用英语问:“你拿到那个工作了吗?”
“现在哪里知道?”
“感觉怎么样啰?”
“还行。”
实验室的人都说:
“肯定能拿到。”
“没问题的。”
“我担保你一定拿到这个工作。”
“好羡慕你呀,要到k市去工作了,别忘了我们这些农村人哟。”
只有法国人不识相地说:“我希望老板夫人拿不到那个工作,不然老板也要跟过去,我们怎么办?我的女朋友在这里——”
满老板保证说:“我不会跟过去的。”
小温说:“说是这么说,等到分居几天,想念夫人了,老板还不是马上跑过去了?”
她闻到一股很浓的醋意,故意问:“如果他过去了,你跟不跟过去?”
小温看了老板一眼,说:“那就看老板要不要我跟过去啰。”
她觉得小温这一眼真看得风情万种,那种娇嗔,那种依赖,那种柔弱,肯定能让男人骨头发酥。如果这里没别人,估计任何男老板都会说:宝贝,我怎么会不要你过去呢?
当然满老板没这样说,只坚定地说:“我不会跟过去的。”
她觉得丈夫这句话很像是在表忠心,内中含义就是:宝贝,我怎么会舍下你跟那个黄脸婆过去?
她听得很不是滋味,但强忍着没说什么。
韩国人说:“我在这儿干不长,马上就走了,老板过去不过去,跟我没有利害关系。但我作为外人说一句,如果满夫人去了那边,老板还是应该跟过去,夫妻长期分居两地不好,对夫妻双方的身心都没好处,爱情婚姻也很容易出问题。”
好几个人都愠怒地看了韩国人一眼,小温的眼神尤其愠怒。
韩国人又说:“但是满夫人也不一定非去那个地方不可,既然那样好的地方都看得上满夫人,那么满夫人在本地也能找到工作。”
这下该她愠怒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像棵墙头草?
实验室的人像被点醒了一样,全都赞成韩国人的主意:
“是的,是的,满夫人应该在这里找工作,那边的房子多贵啊!”
“老板在这里干得这么好,干嘛到一个新地方去?”
“那边肯定不会有这么好的实验设备。”
“那边很排外的,不是在美国名校拿的博士,他们都瞧不上。”
在一片挽留声中,满老板再次表态:“我不会跟过去的。”
小温像小三听到情夫许诺跟大奶离婚一样,顿时喜笑颜开,嗲嗲地提议说:“老板,你夫人去这么好的单位面试,这是大喜事,你应该请客哟。”
又是一片拥护声。
满老板笑眯眯地说:“我请客,我请客,你们想吃什么?”
实验室那帮人一致同意吃pizza(比萨饼),于是小温熟人熟路地到满老板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钱包,取出一张信用卡,打电话orderpizza(点比萨饼)。
她当场石化。
pizza都点好了,小温才说:“哎呀,丁大姐,刚才忘了问你了,吃pizza可以吧?”
她不客气地说:“你点都点了,我说不可以又怎么样?”
“如果你不喜欢吃pizza,我可以给你点别的呀。”
她心想什么“我可以给你点别的”?你是用我丈夫的信用卡点的,还搞得像你在向我施舍一样,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满夫人了?但她不想破坏当时的和谐气氛,只淡淡地说:“就吃pizza吧。”
送pizza的来了之后,又是小温出面接待,拿过信用卡收据,刷刷地签了字,然后对满老板说:“给了七块钱小费,没问题吧?”
“你觉得行就行。”
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决定今晚家法侍候。
小温又拿出实验室主任的架势,请大家都到本楼的lounge(休息室)去吃pizza。一群人都从实验室鱼贯而出,去了本楼最右边的lounge。
她勉强跟着去了,勉强吃了一片,感觉吃得很不舒服,像梗在胸间下不去一样,便没再多吃,也不管其他人正在饕餮,就告了辞。
出来后她也没立即回家,趁女儿还没放学,弯到鲁平家去一趟,把在j州为鲁平买的礼物送过去。
鲁平正在家里大动干戈,屋子里一片狼藉,因为马上要去h州上班了,正在收拾行装,见她来了,便停下手中的活,陪她聊天。
她把面试的情况汇报了一下,关心地问:“你那边房子找好了?”
“找了个跟人合租的公寓。”
“找个合租的公寓?”
“先临时住一下,等他们三个人一过去就买房子。”
“你现在不带孩子过去?”
“我现在自己都没安定下来,怎么能带孩子过去?”
“那孩子谁带?”
“当然是他们的爸爸带啰。”
“他一个人能带好两个孩子?”
“那怎么办?我现在没办法带孩子过去。”
“你老公同意?”
“这有什么同意不同意?只能这么办。”
她想想也是,鲁平又不怎么会开车,家里也只一辆车,到了一个新地方,如果没车,怎么带孩子?
鲁平笑着说:“把孩子丢给他也有好处,等于是我的两个小间谍,盯着他们的爸爸,免得他干坏事。”
“你老公以后会过去吗?”
“他正在那边找工作,找到了就过去。”
“他愿意去吗?”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他在这里也是做博士后,过去还是做博士后。”鲁平得意地说,“我把两个孩子丢给他,就是逼他快点在那边找工作,不然他可以一拖再拖。你怎么样?如果你去j州那边,你老公跟不跟过去?”
“别说了,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把刚才实验室的一幕描述了一下,然后说,“我真不知道今后会成什么样,现在我还在这里,他们两人就那么眉来眼去的,等我走了,特别是等那个韩国人走了,我看他们肯定会在一起明铺暗盖。”
“眉来眼去倒不一定,可能是你多心了。但你可不能让他一个人呆在这里,夫妻分居久了,男人熬不住,就算没感情都会为了那事凑一块,更何况还有那小温可能是真喜欢你老公。”
她心乱如麻:“但我老公不肯过去,说他不想去那边当博士后。他可不像你的老公,你说什么,你老公会听,我老公才不会听我的呢。”
“你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我老公也不是好说话的人,但如果他不听我的,我就提出离婚,他不得不听。”
她还真想象不出鲁平的老公会害怕离婚,但她更想象不出自己的老公会害怕离婚。她觉得怕离婚的都是女人,男人没几个怕离婚的。但她不愿意鲁平知道她在家里这么没地位,便转个话题,扯别处去了:“我们那些同学找工作情况怎么样?”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丽还没找到工作。”
王丽就住在鲁平楼下,跟她俩一起修过课,算是同学,但比她小个七、八岁,数学基础比她好,成绩也很好。她曾经向王丽请教过学习方面的问题,但王丽懒得给她细讲,刚开始还把作业拿出来让她抄,后来就借故推脱了。
王丽的丈夫也是本校的,博士已经毕业,但一直没找到工作,opt(optionalpracticaltraining,美国政府给外国留学生毕业后工作一年的许可)已经用完了,现在就靠王丽保持身份,所以王丽压力很大,一直在找工作,但还没找到,平时最忌讳人家问到找工作的事,总是神神秘秘的。
鲁平说:“你知道不知道王丽他们在怎么说我们俩?”
她好奇地问:“王丽说我们什么?”
“她说我们两个人这么老了,成绩又没她好,怎么还能找到工作?肯定有鬼。”
“是吗?她说我们有什么鬼?”
“她说我们跟色教授有一手,所以色教授才肯给我们写那么好的推荐信。”
她气晕了:“瞎说!她看到色教授给我们写的推荐信了?色教授写的推荐信我们都没看到过,她怎么知道写得‘那么好’?”
“其实她跟色教授走得还近一些,经常一个人去色教授的办公室,有时我去交作业,都撞见过她在那里,平时跟色教授说话也是嗲声嗲气的。可惜英语不好,都不知道人家听不听得明白。”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样说我们?”
“都传到我老公耳朵里来了,我还不知道?”
“她对你老公说这些?”
“不是她直接对我老公说的,但传话的人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那你老公怎么说?”
“我老公才不相信这些呢,只叫我防着王丽一点,说她现在自己找不到工作,看谁找到了工作都不开心。他叫我别把找工的事告诉她,免得她在背后捅漏子,但我这个大嘴巴早就把找工的事告诉她了,也没见她能把我怎么样。”
她没想到鲁平的丈夫这么英明,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从鲁平家出来,正开着车,就接到一个电话,是班上另一个同学打来的,男生,也姓丁,叫丁宁,平时成绩也挺好的,但也还没找到工作,听说她去j州面试了,特地打电话来取经:“大姐啊,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工作的呀?”
她谦虚说:“我哪里找到工作了呀?只是面试了一下,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
“但你总是面试过了嘛,我到现在连这种onsite(现场,在用人单位)面试都没一个呢。”
她很大方地提供信息说:“我听说j州那边还在面试人,你可以报个名试试。”
“我报了他们的名的呀,但他们没给我面试。”
她很诚恳地把自己在会议上找工和面试的体会都讲了一下。
丁宁还没听完,就打断她说:“我也是这样找的呀,怎么就没找到呢?看来还是你们女生占便宜,招工的都是男的,就爱招女生。”
“哪里呀,面试我的就是女的。”
“但是她上面的boss(老板)肯定是男的呀。”
她不想再反驳,不想把人家最后一点阿q都赶尽杀绝,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不能凭几句话就把她的面试变成他的。
丁宁机密地说:“我听别人说,鲁平能找到那个工作,是色教授帮的忙。”
她估计他也听说了有关她的传言,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而已。她替鲁平澄清说:“没有的事。h州那个工作,人家根本没要求推荐信,只打电话跟她生物系那边的导师谈了几句。j州那边,她是请色教授写了推荐信,但她并没拿到面试。”
“那是因为有你啊,色教授给你写的推荐信肯定更好,因为他更喜欢你——”
“你这是听谁说的?”
“别人都在说。”
“都是瞎说,我要知道是谁说的,非告她不可。”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她接完丁宁的电话,马上给鲁平打电话,把这事讲了,生气地说:“看来还不是一个两个人知道这谣言呢,连男生都扯这上头去了,这像什么话?乱往我们头上泼污水,如果传到我老公耳朵里,肯定要闹矛盾。我得去找王丽谈谈。”
“算了吧,你找她谈有什么用?你又没录音下来,她会承认?”
她想想也是,估计真追究起来,鲁平和丁宁都不会出来为她作证。
鲁平说:“别理他们吧,他们年轻,平时成绩也不错,自我感觉特好,但却没找到工作,而我们这种年老色衰的人反而找到工作了,他们怎么都没办法理解,更不愿承认我们在某些方面比他们强,总要找点歪理安慰安慰自己,就当他们是阿q吧,打不赢了就说‘儿子打老子’。”
晚上丈夫回来得比较早,她等两个人都洗了澡,躺床上了,便问:“小温怎么能随便用你的信用卡?”
“没有啊。”
“怎么没有?我今天亲眼看见的,她用你的信用卡点餐,还代替你签字。”
“哦,你说这啊?我英语不好,都是她帮忙点餐。”
“那签字呢?”
“我在忙嘛,她帮忙签一下。”
他这么一说,她又觉得这事没什么了,虽然她还有很多疑问,但都是些感觉,没什么真凭实据,干脆不提了,只警告说:“你平时注意点,别跟她太随便了,不然人家肯定会有议论。”
“有什么议论?”
“说你们闲话啰,像我和色教授吧,啥事没有,就是他帮我写了封推荐信,连来我们家吃饭的事别人可能都不知道,结果居然还有人造我和他的谣。”
“造什么谣?”
“还不是一些脏事啰,说我跟他有一手,说我能拿到j州的面试是因为他给我写的推荐信特别好。反正就是自己找不到工作,就往那些找到了工作的人头上泼脏水。”
“你又没找到工作,他们泼什么脏水?”
“就是啊,我还没找到工作,就是面试了一下,都有人泼我脏水。”
“别理他们。”
她心下大悦,看来我丈夫也不比鲁平的丈夫差,都是明察秋毫的主。
第54节
第二天上午,丁乙跟导师有meeting(开会,会面)。
她导师是个韩国人,姓kang(姜),挺年轻的,比她还小,人很nice(好),学术水平也不错,虽然是在韩国拿的博士学位,但在美国发表过多篇论文,以前在另一个大学做研究员,招聘到她那个学校来做assistantprofessor(助理教授)还没多久。
她本来是请色教授做导师的,色教授也答应了,但总是拖拖拉拉,说手里没项目,叫她自己去找个项目来做。但她到哪里去找项目呢?有项目的教授也不会把自己的项目给别人的学生做,所以她只好另找导师,最后在系里的网页上看到dr.kang(姜博士)的手里有几个项目,大概因为才来不久,还没被别的学生抢去,于是她便去找dr.kang,结果就成了dr.kang在美国带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
开门弟子啊,dr.kang带得很上心,事无巨细,都手把手地教。这次j州那边需要写推荐信,dr.kang也是尽心尽力,不仅马上就写了,而且写得很好,寄到j州去的时候,特意给了她一个copy(拷贝,备份),她才发现导师对她评价那么高,真让她受宠若惊。
她觉得自己能拿到j州这个onsite(现场,在用人单位)面试,应该得益于导师的推荐,因为其他两个推荐人,她跟鲁平找的是同样的人,但鲁平却没拿到onsite面试。
今天见导师,她第一件事就是汇报面试经过,并表示真诚的感谢,但她没敢送礼,因为听说美国不兴给导师送礼,送了导师也不敢收。
导师很感兴趣地听了她的面试经过,很有把握地说:“你应该能拿到这个工作。”
“真的?”
“至少80%的可能。你现在得抓紧写论文,因为你可能马上得去j州那边上班。”
她还从来没认真考虑过上班的问题,能走到onsite面试这一步,已经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了,根本不敢设想自己能拿到这个工作。当时填表的时候,有一项是问她什么时候available(可以开始上班),她听鲁平说要填早一点,因为用人单位既然招人,说明是等着用的,不会愿意招一个半年之后才能上班的人,所以她就填了个本学期结束的时间。
现在导师一提,她着急起来:“我论文还没做完,下学期才能毕业,现在怎么能去上班?”
“你课都修完了,过去上班没问题的,答辩的时候回来一趟就行了。”
“但我们每周一次的会面呢?”
“可以通过电子邮件来进行。”
“我还没拿到硕士学位,人家会要我吗?他们不怕要了我,但我最后又没拿到学位?”
“不会的,很多人都是还没答辩就去工作了。”
她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导师嘱咐说:“你最好在走之前把数据分析部分全都做完,并写出初稿,那么过去之后只需要修改论文就行,不然没法保证你下学期能毕业,因为你一旦上班,就没这么多时间花在论文上了,尤其是你刚过去,工作上是新手,会比较忙,现在一定要抓紧。”
她赶快点头答应,顿时有了很强的紧迫感。
跟导师开完会,她直接去了电脑室,在那里一直忙活到下午接女儿的时间,把女儿接回家,就忙着做饭洗衣,一直到吃过晚饭了,才想起体检化验的事,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她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dr.king那边的化验结果如何,如果dr.king的化验结果跟dr.z这边一样,那就老老实实做那个“漏斗”算了,反正丈夫已经表了态,不能生孩子就是命中注定,她就不用为这事顾虑什么了。
但如果dr.king那边的化验结果不一样,那就不好决定了,可能还要找第三家医院。她越想越心焦,有点等不到明天了,就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你知道不知道dr.king那边的化验结果?”
“今天刚拿到。”
“有问题吗?”
“呃——”
她见一向爽快麻利的韩国人也“呃——”起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追问说:“是不是有问题?”
“有一点问题。”
“是癌症吗?”
“呃——比较复杂,电话上讲不清楚。这样吧,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上你家来,详细给你讲讲。”
她本来想让韩国人去实验室,好监督那两个家伙,但她更想知道自己的病情,马上同意说:“方便,方便,你过来吧。”
过了一会,韩国人开车过来了,寒暄了几句,她性急地问:“化验结果到底怎么样?是不是癌症?”
韩国人没答话,从包里拿出几份传真件一样的东西,解释说:“这是你的病历,上面有化验结果,我有你签过字的releaseform(发布信息授权书),所以他们把你这些东西都传真给我了。”
“是不是癌症?”
“你听我慢慢解释。两个医院的化验结果都一样,你可能有dysplasia。”
“什么是dysplasia?”
“plasia就是growth(生长)的意思,dysplasia就是disorderedgrowth(无序生长,混乱生长),也就是说,你的宫颈那里有一些不该有的细胞——”
“是癌症吗?”
“现在还很难说,可能要做了conebiopsy(宫颈锥形切片)才知道。”
她的第一反应,是韩国人搞错了,或者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在恐吓她。她要求说:“让我自己看看病历。”
她拿过病历看了一阵,也没看出名堂来,连一个以“dys”或者“dis”开头的词都没看到,她质询说:“我怎么没看到哪里写着dys什么的?”
“哦,是这样的,dysplasia是以前的名字,我们用惯了。现在有了个新名字,叫cervicalintraepithelialneoplasia(宫颈上皮内瘤变),是与invasivecervicalcancer(子宫颈浸润癌)密切相关的一种癌前病变,简称cin,看,这里写着。”
她看见病历上的确写着一个cin,后面还跟着一个ii,但另一份病历上是cin后面跟了一个iii。
她问:“那这个ii啊iii的,是什么意思?”
韩国人一边在纸上画示意图,一边讲解:“ii就是二级,iii就是三级。cin分三级,cin一级只在宫颈的表层里有少量不正常细胞,二级有比较多的不正常细胞,三级也叫cervicalcancerinsitu(宫颈原位癌),全都是不正常细胞,但还局限在宫颈的上皮全层内,没有侵入更深的层次。如果进一步发展,就可能成为invasivecervicalcancer(浸润性宫颈癌),那就比较麻烦了。”
正常宫颈
cin二级,深色斑点为非正常细胞
cin三级,宫颈上皮内全都是非正常细胞,也叫“宫颈原位癌”
非正常细胞侵入深层,形成浸润性宫颈癌
她心里很慌,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也听见了cancer(癌症)这个词,急切地问:“那怎么办?”
“cin一级一般不需要治疗,很多人过段时间就自然痊愈了。cin二级,做个leep或者conebiopsy就能治愈。”
“leep是什么?”
“leep就是loopelectrosurgicalexcisionprocedure(宫颈环切术),是用一种高频电波刀切除宫颈病变部分,这种刀的前面是个loop(线圈),后面有手柄,通上电之后,可以切掉病变部分。”
“但你不是说conebiopsy是切片吗?”
“是切片,但也是一种治疗,如果是displasia,那么做conebiopsy的时候,把病变区切掉,就治好了。”
“我这是癌症吗?”
“如果是cin二级,还不叫癌症,但三级就可以称为癌,叫原位癌。”
“我到底是几级?”
“一份病理报告上写的是二级,另一份是三级。”
“到底是二级还是三级呢?”
“都有可能。”
她急了:“怎么可以这样?是二级就是二级,是三级就是三级,怎么可以模棱两可?你说三级就是癌症,我到底是二级还是三级?”
“这个病理检查不容易做到那么准确,不同的病理师可能得出不同的结果,经常会有出入。cin一级搞错的可能性很高,可以高达40%,二级三级也可能搞错。”
“那怎么知道这两个化验报告哪个搞错了呢?”
“所以要进一步检查,做环切或者锥切,然后再化验。”
“环切和锥切有什么区别?”
“环切是用电波刀切,锥切是用手术刀;环切一般不用全麻,创口也小一些;锥切经常采用全麻,创口要大一些。”
全麻在她心目中是个天大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医生怎么会使用全麻?她胆怯地说:“那我环切吧。”
“但是环切有时会切得不干净,剩下一些,搞不好还得做个锥切。”
“那我做锥切吧。”
韩国人安慰说:“你别急,先跟dr.z商量一下,看她怎么说。不管是做环切还是锥切,都是由她来做,所以你得跟她商量好。”
她想起丈夫说过“得宫颈癌的都是乱搞的女人”,觉得十分不解,但又不好说是丈夫说的,便含糊地问:“我听有人说,宫颈癌只有那些——有很多性伴侣的人才会得,但我这一生都只有一个性伴侣,为什么我会得宫颈癌?”
韩国人看了她一会,问:“你一生都只有dr.man这一个性伴侣?”
“我们那时的人都这样。”
“那他就肯定不止一个性伴侣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化验结果表明你有hpv。”
“hpv是什么?”
“hpv就是humanpapillomavirus(人乳头瘤病毒),是一种通过性活动传染的病毒,hpv病毒有很多种,其中hpvl6和hpv18等可以引起宫颈癌。”
她一听说是通过性活动传染的,心里的怒火就燃烧起来:“那一定是他传给我的。”
“谁?”
“还有谁?当然是我丈夫。我只跟他一个人有过性活动,如果不是他传给我的,还能是谁?”
“这个性活动不一定是指最近的性活动,可以是很久以前的性活动,比如你还不认识你丈夫的时候。”
“我不认识我丈夫的时候,也没有跟任何人有过性活动。”
韩国人无语了。
她愤怒地说:“他肯定是从那个小温那里传来的,难怪小温对看专科医生那么熟悉呢,原来她老看专科医生的。”
“你可别乱下结论,更别为这事跟你丈夫闹,我本来不想告诉你hpv的事的,但你说你只有一个性伴侣,那我就不能不说了。其实很多人都感染过hpv的,美国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女性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都感染过hpv,但大多数都不治而愈了,也没有任何症状,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
美国人有百分之七十的女性感染过hpv,她不觉得奇怪,因为人家那性生活多开放啊,读中学就有了性伴侣,以后还会不断更换,一生当中怎么也得有三个五个的。但她多么冤枉啊!总共就一个性伴侣,还感染上hpv了。更冤枉的是,人家感染了,就不治而愈了,而她感染了,却没有不治而愈,还搞成cin-ii或者cin-iii。韩国人说了cin-iii就是癌症,那就是说,她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得了癌症。
她越想越气,抖抖地说:“我听你的,先不跟他闹,但我得叫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不然他不会承认。”
“你叫他去医院检查什么?”
“检查hpv呀。”
“他检查没用的,现在还没办法检查出男人是否感染了hpv。”
“什么?男人查不出来?”
韩国人摇摇头。
她想这上天也太不公平了吧?男人寻花问柳,染了性病居然查不出来,但传染给女人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她问:“那怎么办?”
“你指什么事?”
“我丈夫,hpv的事啊,就这么算了?”
“我也不知道。”
“你当医生的时候,肯定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些女人是怎么处理的?”
韩国人耸耸肩:“不知道,可能他们夫妻双方都不止一个性伴侣吧,我没遇到过你这种情况。”
韩国人走了之后,她躲到卧室里哭了一场,这是什么运气啊!千辛万苦找这么个丈夫,勤勤恳恳操持这个家,而他却在外面乱搞。搞了不说,还搞出一身病来。搞出了病不说,还传染给她,但他自己却啥事没有,连罪证都没落下。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良心?
虽然她拿不到罪证,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跟任何别的男人有过性接触,如果她居然染上了性病,那只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找他算账吗?她连证据都拿不到,如果他死不认账,她也没办法。他是医生,肯定知道hpv在男人身上是查不出来的,那他肯定不会认账,说不定还倒打一耙,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而她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医院的化验单是证据,但却是不利于她的证据。
第55节
丁乙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癌症,在她印象里,癌症大多有家族史,与性格内向抑郁也有关系,但她家没一个得癌症的,亲戚中也没有得癌症的,她的性格也不内向抑郁,所以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跟癌症会扯得上边。
但现在她知道癌症不光有家族史,还可以是传染上的,不是直接从癌症病人那里传染上,而是从乱搞的丈夫身上传染上。如果她早几十年知道这事,她会选择不结婚,就一个人过,也好过被一个乱搞的丈夫传染上癌症。
看看她的婚姻,她从中得到的幸福甜蜜不多,给她带来的烦恼苦闷却不少,即使不得癌症,都觉得不值,更别说为这么个不值的婚姻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她结了这一场婚,唯一的收获就是有了一个女儿。但如果她当初就知道会有今天,她会不会愿意为了一个女儿去结这个婚?
答案肯定是“不会”,不是因为她更爱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一旦她的生命没有了,女儿也不可能幸福。
别看小温现在还对丁丁献点殷勤,那是因为小温还没把丁丁的爸弄到手,一旦弄到手了,丁丁算个什么?只能是一个绊脚石,一个负担,是丈夫和前妻的孩子,那就是后妈的眼中钉。如果小温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会厚此薄彼;如果小温生个儿子的话,连丁丁的爸都会厚此薄彼,两个人可能联合起来把丁丁当丫头使唤。
这个前景令她不寒而栗。
想到女儿,她急忙擦干眼泪,到浴室洗了把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到女儿房间去,照顾女儿洗澡睡觉。
等女儿睡下后,她返回自己房间,觉得心里太堵了,不找个人说说,会爆裂开。
但她发现其实没多少人可以倾诉。
向丈夫倾诉吗?恐怕会吵起来,吓着了女儿。
向爸爸妈妈倾诉吗?恐怕会得不偿失。爸爸妈妈都老了,又隔得远,像这样的事,讲半天他们都搞不懂,除了瞎担心,帮不上别的忙。她早就习惯于对父母报喜不报忧了,像这么严重的坏消息,她肯定不会告诉父母,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向同学朋友倾诉吗?她已经不敢了。前段时间她不太明白宫颈抹片的事,曾经把自己需要复查的事告诉过几个同学和朋友,她那时以为这事就像做了mammogram(乳腺x光拍片)要复查一样,不过就是医生怀疑她有病罢了。如果她知道抹片检查异常意味着什么,她肯定不会告诉别人她需要复查,这不等于是告诉人家她丈夫在外面乱搞了吗?要么就是告诉人家她在外面乱搞了,或者两夫妻都在外面乱搞了。
不管是谁乱搞,都不是件光彩的事。
她的同学本来就因为她拿到j州的面试嫉妒得脸儿发青,可能都在心里祈祷她倒点霉呢。这下好了,他们如愿以偿了,造谣的材料更多了,哼,你j州面试又怎么样?都是你用肉体换来的,你为了一个面试,跟色教授乱搞,搞出宫颈癌来,满意了吧?
现在她才发现,最可怕的不是得了癌症,也不是得了性病,而是得了癌症或性病之后人们的幸灾乐祸。你在那里痛苦万分,有些人却在拍手称快,每一个人的拍手,都会让你的痛苦成倍增长。
她现在很能理解文革当中那些名人挨了批斗为什么会自杀了,平时人家就看你不顺眼,巴不得你倒霉,现在你终于掉进了污泥浊水,于是人人都来踩你几脚,看见你在泥潭里挣扎,他们不仅不搭救你,还在泥潭边拍手欢呼,说你活该,说你自讨,往你头上浇污水。你除了一头扎进泥潭里憋死自己,真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不听见那些幸灾乐祸的笑声,不看见那些落井下石的面孔。
但她没资格像那些挨斗的名人一样沉进泥潭憋死自己,她女儿还小,还需要她照顾,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这么早就没了妈妈。她挣扎着,把喉头的哽咽压下去,拨了姐姐的号码。
但姐姐刚一接,她就哭出声来,吓得姐姐不断追问:“妹,你怎么啦?别哭啊,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是不是j州那边把你拒了?”
她忍住哭,把检查结果和韩国人的分析都告诉了姐姐。
姐姐说:“先别这么着急,你还没跟dr.z谈呢,怎么知道韩国人说的对不对?”
“dr.z也说过dysplasia(不典型增生)这个词,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以为她说的跟癌症没关。”
“也许就是跟癌症无关呢?韩国人不是也说了吗,dysplasia只是‘不正常的生长’,不正常的生长多着呢,身上长个痦子都是不正常生长,但哪能都是癌症呢?我觉得美国医生说话都是直统统的,不兴瞒着病人,你是癌症,他们就说你是癌症,连瘤子都舍不得说;你只五年好活了,他们就告诉你只五年好活,多一天都舍不得说。他们不像国内的医生,会避重就轻,瞒着病人,只把病情告诉病人家属。所以我说啊,如果dr.z没说你是癌症,那就说明你不是癌症。”
“但她也没说我不是癌症,她说要做conebiopsy(宫颈锥形切除术)才能确定。”
“那不就是没确定吗?别自己吓自己了,得了癌症总会有些症状的,你什么症状都没有,不可能是癌症,别傻乎乎地把自己急出病来。”
“我还是有症状的,有时那个过后,有出血现象。”
“做爱之后出血不一定就是癌症,宫颈糜烂的人也会出血的,有的人排卵期间都会有点出血。总而言之,先别着急,着急也没用啊,还是等明天打个电话给dr.z,约个时间跟她见面,看看她怎么说。”
“姐,我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我的女儿。你要答应我,万一我有什么事,你帮我照顾丁丁,我不能让她落到小温那种女人手里。”
姐姐嗔道:“瞎说些什么呀!哪里就到了托孤的地步?就算是癌症,也不是治不好的,女性的那些癌症,现在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该有多少得了乳腺癌宫颈癌的女人,动了手术,切除了,就一点事没有了。”
乳腺癌切了就没事的例子,她还知道一两个,但宫颈癌切了没事的,她还没听说,她只听说过几个宫颈癌死了的例子,一个是著名影星梅艳芳,另一个就是色教授的妻子。
梅艳芳得宫颈癌,应该没有丈夫好怪罪,因为梅艳芳根本就没丈夫。作为一个演艺界的女星,梅艳芳的性伴侣肯定不止一个两个,得了宫颈癌也不意外。但梅艳芳的经历令她心寒,人家是明星,富婆,医疗条件肯定不是一般的好,连那样的人得了宫颈癌都是死路一条,而且死得那么快,何况她这样既没工作又没收入的穷光蛋?
色教授的妻子成天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得宫颈癌的呢?肯定是色教授在外面乱搞,染上hpv,然后传给了妻子。你看色教授现在活得多滋润,跑北京去玩玩,回来跟女学生套套近乎,说说妻子的坏话,而他那可怜的妻子,却因为他搞回来的病毒得癌症死了。
她直觉这就是她的下场,她一辈子冰清玉洁,从来没跟别的男人有过性关系,结婚之前守身如玉,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完整地留给自己的丈夫,结婚之后还是守身如玉,连跟男人打情骂俏的事都没干过,十几年来尽心尽意照顾丈夫和女儿,结果却落得这么个下场,你说爱情婚姻有什么意思?
等她死了,丈夫可以放心大胆去追小温之类的年轻女孩,对她们献殷勤,说说自己过世老婆的坏话,比如“得宫颈癌的都是乱搞的女人”之类。
想到这些,她胸口发紧发痛,又嘤嘤地哭起来。
姐姐说:“妹,别这样,你肯定没事的,癌症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见过的癌症病人,那都是虚脱得变了形了,你这么活蹦乱跳的,哪里会是癌症?等明天跟dr.z一谈,发现韩国人是在瞎说,那你今天不白急了?”
“我也不光是为癌症的事着急,我是觉得自己太冤枉了,太不值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男人,却被他弄成宫颈癌,而他倒一文事没有,等我死了,他可以快快活活跟他的情人过日子,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妹,快别想这些负面的东西了,现在要紧的是保持积极开朗的心情,还别说现在没确诊,就算确诊了,都不要老想这些不愉快的事,心理因素很重要的,你不为自己想,就算是为了丁丁,也要坚强起来,同疾病斗争啊!”
姐姐安慰了一阵,她主动结束了谈话,不想耽误姐姐休息,而且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
奇怪的是,丈夫那天很晚都没回来,好像知道了她会家法侍候一样。她十二点过了打电话去他实验室,他还在那里,是他亲自接的电话。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自己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
“我正忙着。”
“其他人呢?”
“都走了。”
“那你怎么不走?”
“活没干完。”
“怎么是你自己在干?干嘛不叫人家干?”
“人家干不出来。”
“你不是说小温很能干的吗?她也干不出来?”
他不吭声了。
她知道他是心疼小温,怕把小温累着了,但他一点也不怕把自己的老婆累着了,她越想越气,勒令道:“我要你现在就回来!”
“跟你说了,我现在走不开,你那事先放放吧。”
“我什么事先放放?”
“不就是那个——排卵啊做人的事吗?”
“谁在跟你说排卵啊做人的事?”
“那你在说什么事?”
“说我生病的事。”
“你生病了?”
“我早就对你说了复查的事,难道你没听见?”
“哦,复查的事,那你怎么说生病了呢?”
“没生病干嘛要复查?”
他敷衍了事地说:“你先复查着吧,想到哪里去复查,就到哪里去复查,保险都包的,不包也不要紧,我掏。但我不是搞这行的,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还是到医院找妇科医生吧。”
她生气地说:“我的病是你搞出来的,我不找你找谁?”
“什么病是我搞出来的?”
“hpv!”
“什么hpv?”
“你是学医的,连hpv都不知道?”
他好像被冒犯了,自我辩护说:“我学医是在中国学的,是用中文学的,又过去这么久了,你突然冒这么一个外文词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那个专业的事,你就个个词都知道,个个词都记得?”
她把hpv的传播方式和危害说了一下,问:“我要你现在对我说明白,你到底是在哪里搞上hpv的。”
“我没在哪里搞上hpv。”
“你没hpv,我怎么会有呢?”
“我正想问你呢!”他砰地挂了电话。
她气得发抖,想再打电话过去质问他,但电话铃响了,她拿起一听,是姐姐,不由得吃惊地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还没。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宫颈原位癌’并不等于‘宫颈癌’。‘宫颈原位癌’只是癌前病变,如果治疗及时,可以彻底治愈。你说的那个梅艳芳,她是宫颈癌,不是宫颈原位癌,而她因为想生孩子,没及时接受手术治疗,所以才恶化了——”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在帮我查资料。”
“还有啊,hpv也不全是通过性活动传染的,有时共用病毒污染物也可以传染,还有的通过皮肤的溃疡破口之类的,都可以传染。你先别把帐算到小满身上,先想想有没有别的可能。”
她鼻子发酸,眼泪又下来了。还是姐姐了解她,知道她此刻是既没心情也没胆量去网上查这些,就连夜帮着查了,而且连夜打电话来宽慰她,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像姐姐这样关心她,而且关心到位。
她谢了姐姐,推说要睡觉了,跟姐姐结束了谈话,好让姐姐早点休息。
但她挂了电话之后并没休息,而是上网去搜寻这方面的信息。有了姐姐的一番话垫底,她胆子大了一些,估计不会搜出比韩国人说的更可怕的东西来,说不定还可以搜出一些安慰人的东西。
她搜寻了一会,从一个中文网页上看到一篇文章,说hpv有可能通过接触污染物而传染上,比如公厕的马桶坐垫,共用浴巾等。
她联想到丈夫刚才的态度,觉得他很可能是没出过轨,所以才会那么足的底气,那么大的火气。现在她也不觉得丈夫的态度可恶了,甚至喜欢上了他的态度,如果他出过轨,应该没本事装得那么无辜。
于是她的脑子高速运转,像一台高功能吹风机,把前三百年后八百年的鸡毛蒜皮全吹得飘起来了。
第一.满家岭的神器。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用过的?谁又知道岭上的爷拿它干过什么?如果岭上的爷自己有hpv,那神器不是很容易就带上了hpv病毒吗?而且那神器放在满家岭那么长时间,墙洞里也放过,神龛上也放过,天知道还在哪里放过,染上病毒的机会简直太多了,然后又用在她身上,虽然用开水消过毒,但是开水能杀死病毒吗?就算能,难道丈夫真的用开水淋过了吗?
第二.外国神器。是mall里那个女人介绍去买的,谁知道是家什么破店?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神器的时候,就是开了封的,她以为是丈夫打开的,但也可能是别人打开的,甚至别人用过了的,然后又用在她身上。那次也是叫丈夫去消毒,谁知道他是怎么消毒的?
第三.小温上家里来洗过衣服,完全可以把病毒留在了洗衣机里,然后她又把衣服放进去洗,那病毒不就沾在她的衣物上了吗?这个最令她胆寒,因为女儿的衣服也是放洗衣机里洗的,可别把女儿也传染上了。
第四.以前住公寓的时候,都是到公用的洗衣机上去洗衣服,那些老墨啊老黑啊,听说很多吸毒的乱搞的,会不会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还想了很多条,比如丈夫那个法国导师送给丈夫的旧衣服,她刚来美国时买的人家的旧床,学校的抽水马桶等等。
她准备见医生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都提出来说说,看医生说哪种情况最可能。只要能证明她的hpv不是丈夫乱搞带来的,她就有勇气面对cin(宫颈上皮内瘤变)甚至癌症。
第56节
第二天,丁乙给两个妇科医生打电话,预约见面时间。
dr.z(z医生)在两个医院上班,忙得很,很难逮住,电话只能打到前台。她只好让前台给她约个最早的时间,结果最早也得等到下周。
dr.king(king医生)好一点,只在一个医院上班,又是fellow(研究员),清闲多了,约到了两天后。
她好不容易捱到了跟dr.king见面的那天,提前半小时就跑了过去,但结果让她很失望。
关于化验报告,dr.king的说法跟韩国人一模一样,还没韩国人说的好懂,满口名词术语,也不解释,也不画图,如果不是韩国人在前面给她扫过盲,而她自己这几天又挂在网上查相关资料,她可能都听不懂dr.king在说什么。
她最关心的是hpv(人乳头瘤病毒)的来源,便急切地把自己想到的那些原因一条一条提出来问,但都被dr.king否决了:不可能,hpv病毒离开人体很难存活,通过物体传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急了:“但是我——只有过一个性伴侣啊!”
“只需要一个性伴侣就可以传染上。”
“即便是这一个性伴侣,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她也顾不得怕丑了,把自己的性史详细描绘了一番。
但dr.king只一句话:“这个只需要一次性活动就可以染上。”
“那你的意思这只能是我丈夫传给我的了?”
dr.king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愤怒地说:“i’mgoingtokillhim!(我要把他杀了!)”
她以为这样说了,dr.king一定会说“先别杀,也不一定是你丈夫传给你的”,但dr.king什么也没说。
她绝望了,不再指望dr.king能证实丈夫的清白。
dr.king没跟她约下次见面时间,建议她仍然找dr.z诊治。她没反对,因为她对dr.king的感觉不好,又考虑到dr.king跟韩国人的关系,她觉得还是找dr.z比较好。
后面几天更难捱,每天都度日如年,写论文也没心思,找工作也没心思,唯一不敢怠慢的就是照顾女儿,虽然心急如焚,也要在女儿面前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
至于丈夫,从那天他摔电话开始,两个人就没再讲话,每天晚上都是她睡着了他才回来,早上她去送孩子,他就溜掉了。周末也不例外,她和孩子还没起床,就听到他开车库关车库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天不见人影,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
她知道他在躲她,她也不想跟他碰面,因为她现在还没确凿的证据证明hpv是他搞回来的,也没确凿的证据证明hpv不是他搞回来的,两人碰面肯定会吵起来,但又吵不出结果,不如不碰面。
他们之间的唯一交流,就是他还在吃她做的饭,而她还在用他挣的钱。
到了跟dr.z见面的时间,她仍然是早早地就去了,明知去早了也没什么用,但不去也是坐立不安,还不如去医院坐着等,心里反而安定一些。
终于听到护士在点她的名,她走进dr.z的诊室,一开始照例是量身高、体重、血压、体温之类,结果发现她比上次轻了整整八磅,连为她量体重的胖护士都为之惊讶:“哇,不到一个月,减了八磅,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苦笑着说:“没什么诀窍,就是着急。”
量完身高体重之后,又等了一会,才见到dr.z。
dr.z对她病情的分析跟那两个fellow(研究员)一模一样,而她这几天成天在网上恶补这方面的知识,中文的英文的相关文章囫囵吞枣读了不少,自我感觉已经速成了一个宫颈癌学位,几乎到了dr.z还在说上文,她就已经知道下文的地步,而且是双语的。
她问:“我还请圣玛丽医院的dr.king给我做了检查,但她那边的化验结果是cin-ii,你这边是cin-iii,为什么会不一样?”
dr.z好像没因为她找别的医生而生气,很耐心地解释说:“是这样的,现在的病理化验报告采取的是新的划分法,以前的cin二级、cin三级和宫颈原位癌都划在hsil(high-gradesquamousintraepitheliallesion高度鳞状上皮内病变)里。有的医生觉得这种划分法很笼统,或者出于习惯,写病历的时候会用dysplasia(非典型增生)或cin(宫颈上皮内瘤变)这样的术语。”
“但是我在网上看到cin三级就是‘宫颈原位癌’了,那么我到底是二级还是三级呢?”
“这个区别没多大意义,都属于hsil,都是一样的治疗方法。”
她从网上看到的解说跟dr.z一样,她只是用这个方法考察一下dr.z水平如何,既然dr.z通过了她的考核,她也就不再纠缠“二级”“三级”的问题,转而探讨hpv:“有没有可能是从别的渠道感染的?比如使用了公用洗衣机啊,坐了公共厕所的马桶啊,这之类的?”
dr.z摇摇头:“基本不可能,hpv病毒离开人体之后存活时间很短,只能是性传染,不一定是性交,但至少要有性器官的接触。”
“但是我在网上看到说hpv也可以通过接触污染物而感染。”
dr.z耸耸肩,没置可否。
她又不厌其烦地把“中国神器”“外国神器”的事讲了一遍,然后满怀希望的问:“会不会是从那上面传染来的?”
dr.z还是那个答案:“不可能,因为这种病毒在体外只能存活很短时间。”
她把自己想到的原因都说了一遍,但全部被dr.z否定了。
dr.z安慰说:“不用紧张,很多人都感染过hpv的,大多数人都没事,即使发展成dysplasia(非典型增生),也没什么,做个conebiopsy(宫颈锥形切片)就好了。”
她觉得dr.z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能美国根本没有像她这样一生只有过一个性伴侣的人,所以没谁会斤斤计较于“hpv是哪里来的”这个问题,这点她能理解,如果她也有过几个性伴侣,哪怕只有两个,她也不会纠缠于这个问题,因为她无法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传给她的,纠缠了又有什么用呢?
问题是她只有一个性伴侣,这事就变得很重要了,她必须弄明白丈夫到底出过轨没有,不然她没法跟丈夫过下去。
她把这个意思对dr.z说了,dr.z貌似能够理解,很坦率地说没遇到过追查hpv来源的人,自己也没做这方面的研究。
她又想起一事:“我丈夫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有过性关系,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传给他的呢?”
“有可能。”
一旦从“神器”等外在因素回到丈夫身上,她马上想起丈夫还回过国的,不由得咬牙切齿地说:“他前段时间回了一趟国的,去看他父亲,我听说现在中国很多的性工作者,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那里搞来的hpv——”
“有可能。”
她打内心痛恨起dr.z来,这人怎么这么没原则?刚开始是什么都不可能,现在又成了什么都有可能,那么到底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她没再追问,知道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因为dr.z也不可能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作为妇科医生,dr.z关心的是如何诊断,如何治疗。至于病人到底是从哪里感染上hpv的,离婚不离婚,杀人不杀人,与医生的诊断和治疗一点关系都没有。
也许这事应该去问流行病学家,但即便是流行病学家,也不可能明确指出某一个病人的hpv是怎么来的,他们顶多能说出hpv有哪些传播渠道,大多数人的hpv是怎么传染上的,但具体到她丁乙,他们也只能耸肩。
她认命了,不再纠缠于hpv的来源问题,只问了leep(宫颈环切术)和cone(宫颈锥切术)的区别,决定就做cone。全麻就全麻吧,麻翻了更好,免得知道疼。万一麻翻过去再也醒不来了,那也只能说是命啊,就让她一劳永逸地去了吧。
dr.z给她讲了一下手术的基本步骤,还是边画示意图边讲解,最后说:“切下来的部分,会送去化验,化验结果有三种可能:
1)正常,什么事都没有,抹片检查不准确,但以后也要定期做papsmear(宫颈抹片),因为你有hpv;
2)是dysplasia,那么做了cone,就等于切除了病灶,以后也是定期做宫颈抹片检查,连做几次没问题的话,可以减少检查次数。
3)是宫颈癌,那就需要一锅端,切除宫颈、子宫和卵巢。
dr.z说最大的可能是dysplasia,但也不排除其他两种可能。
她的心又吊了起来,因为还可能是宫颈癌,这是她这几天自我排除了的,看来乐观得太早了。
听dr.z的口气,切除宫颈、子宫和卵巢就好像擤个鼻子那么简单,鼻子里有鼻涕了,捏住鼻子一擤,啪一下扔出去就行了。但那是她的宫颈、子宫和卵巢,她不可能像dr.z一样不当一回事。她担心地问:“我听说卵巢是分泌雌激素的,如果把卵巢切掉,那不就到了更年期了吗?”
dr.z轻描淡写地说:“反正卵巢总有一天会停止工作的。”
“但是我还不到四十啊!”
“早到更年期没坏处啊,更年期到得晚的,得乳腺癌卵巢癌的可能性大大增高,如果把卵巢子宫拿掉,就永远都不会得卵巢癌子宫癌了,得乳腺癌的几率也大大降低,有什么不好呢?”
她忿忿地想:你还不如把我五脏六肺全都切掉,那就什么癌都不会有了。
dr.z说cone只是个outpatientsurgery(门诊手术),真正的手术时间顶多半小时,前面准备工作需要一点时间,术后等待她从麻醉状态下醒来需要一点时间,前前后后大概三四个小时吧。手术时不需要人陪伴,但手术后需要有人开车送她回家,因为她打了麻药,不能开车,还需要有人陪伴她几小时,怕出现术后意外,所以她得先弄清楚,哪天有人开车接她陪伴她,就把手术定在哪天。
她只好给丈夫打电话,劈头盖脑地问:“你下个星期哪天有空?”
“什么空?”
“就是你哪天可以不上班。”
“我天天都得上班。”
“但是我下个星期要动手术,你得开车接我回家,还得陪伴我几个小时。”
他有点摸头不是脑:“动什么手术?”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做那个漏斗。”
“你复查的结果出来了?”
“早出了。”
“什么结果?”
“dysplasia.”
他并没有恍然大悟地说“哦,是dysplasia啊”,但也没问dysplasia是什么,只说:“不动手术不行吗?”
“不动手术怎么知道是不是癌?”
他不吭声了。
她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哪天有空啊?快说了我好回复医生,都等着呢。”
“星期五吧。“
“那就星期五,别忘了。”
“知道。”
定了手术时间,dr.z又告诉她:“我会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手术室那边的人,他们会跟你联系,安排你做一个pre-op(术前准备)。”
她从医院回到家,越想越玄乎,pre-op,手术,全麻,家属陪伴几个小时,那不是个小手术呢,而术后病理化验的结果有可能是完全正常,那干嘛要做这个手术?dr.z起什么作用?难道真的跟丈夫说的那样,美国的医生没有一点实战经验,一切依赖于化验?像这样的医生,她都会做了,不就是抹片啊,阴道镜啊,切片啊这几件事吗?有了化验报告,谁不会做诊断?
她忍不住又给韩国人打电话,征询韩国人的意见。
韩国人听了她跟两个医生见面的情况,建议说:“如果你还准备生孩子的,可能做leep比较好。”
她灰心丧气地说:“生什么孩子啊,我跟他现在连话都不说——”
“为什么?”
“他怀疑我,我怀疑他。”
“怀疑什么?”
“hpv啊。”
韩国人不响了,好一会才说:“那就做conebiopsy吧,彻底一些。”
“但dr.z说切出来有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完全正常,那我不是白白被切了一刀吗?”
“但是不切怎么知道有没有问题呢?”
“美国医生就这么没用?离了化验就什么都不能诊断?”
韩国人忙不迭地替美国医生辩护:“不能这样说,我觉得美国医生在这个领域还是比较先进的,我在韩国做过医生,有比较有鉴别——”
她想起韩国人正在向着“美国医生”的目标奋进,当然听不得谁说美国医生的坏话。她没再争下去,做手术就做手术吧,最坏的结果就是切掉一块之后却发现一点事没有,但那又怎么样?无非就是对生孩子不利,反正hpv的事让她对丈夫很心寒,也没有跟他一起再生个孩子的热情了,留着一个宫颈也没用处,切了少个心病。
第二天早上,她送了孩子回来,发现丈夫还没走,正在厨房往午餐盒里装饭菜,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鬼一样,急忙盖上饭盒往外走。
她叫住他:“别走!我要跟你谈谈。”
“我很忙。”
“哪里就忙到这种地步了?难道你比人家总统还忙?”
“谈什么?”
“谈hpv。”
“hpv有什么好谈的?”
“当然有好谈的,我想弄清楚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只有你最清楚。”
她被丈夫的寡廉鲜耻气昏了:“你——你——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从来没出过轨,我的hpv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
“我也从来没出过轨,你的hpv只能是你跟别人乱搞弄出来的。”
“你——胡说!”
“你才是胡说。”
“你没出过轨——但你至少还有过一个——女朋友。”
“我除了你没有过别的女朋友。”
“瞎说!你在我前面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医学院毕业的——”
他双眉一扬:“我什么时候有过医学院的女朋友?我都说了,我没通过她的考验——”
“不是那个,是另一个,离过婚的那个。”
他愣了,好一阵才说:“那个呀?忘都忘记了。”
“忘记不等于没有过。”
他不吱声。
“谁知道还有多少个被你忘记了?”
“没有,就这一个。但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我们也没几次。”
她很内行地说:“这个病毒,只要一次就可以感染上,而且可以在多年后才发作。”
“谁说的?”
“医生说的。”
“哪个医生?”
“几个医生都是这么说的。”
他不响了,好一会才咕噜说:“真是出了鬼了。”
第57节
手术室那边的电话很快就来了,问丁乙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做pre-op(术前准备)。
她是个急性子,很想知道这个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回答说什么时间她都available(能到场),于是那边给她定了第二天下午一点。
她按时去了手术室那边,一个年轻的拉丁美洲女人接待了她,但并没像她期待的那样,告诉她手术怎么个做法,也没领她观摩一下手术室,而是让她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啰啰嗦嗦问她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父母亲属祖宗三代,边问边往电脑里输,把她问得气不打一处来:“我第一次到你们医院看病就填过这些信息了,你们电脑里没这些东西吗?”
“应该有,但我现在没调出来。”
“你怎么不调出来呢?”
“我可以调出来,但我还会问这些问题,因为我需要核实,这是程序。”
她觉得好笑,你核实什么?难道你怕有人会发神经,冒充我来让医生把宫颈切掉?
但她知道美国人是很重视程序的,重视到教条主义的地步,她不想跟医院闹别扭,只好耐着性子,陪着那人啰里啰嗦。
啰嗦了一阵,那人拿出一个小册子和几张表格,让她自己先看一下,再决定签不签字。
她看到表格上有livingwill的字样,以为是遗嘱,不由得感到很悲伤,自己可真是一穷二白啊,一点遗产都没有,如果她这次手术死了,就彻底完蛋了,一分钱都不能给女儿留下。她希望她能熬过这一关,不至于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至于是癌症,最好能拿到j州那个工作,那样她可以在有生之年挣一点钱留给女儿。
但她往下看了几句,就差点吓死,那都是些啥玩意啊!完全像安排后事一样,尽是“如果你失去知觉和说话能力,谁替你决定如何进行抢救”,“如果你成为植物人,谁决定是否要继续维持你的生命”之类的雷人语句。
还有非常恐怖的“安慰”:你不必签署这个文件,即便你不签署,我们也会尽力抢救,但我们对你实施的抢救,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也可能是保险公司不包赔的,所以请你慎重考虑,事先指定代理人,替你做决定,云云。
她惊慌地问:“我这个手术很危险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怎么dr.z说只是一个门诊手术呢?”
“门诊手术就没风险了?”
“为什么门诊手术还需要全麻?”
“我们不知道,医生说全麻我们就全麻。”
“全麻很危险吗?”
“麻醉都有风险。”
“什么风险?有没有麻过去之后再也醒不来的?”
“当然有。”
她吓昏了,打探道:“那我非得做这个手术不可吗?”
那人很不高兴:“你不想做这个手术,干嘛跑来做pre-op?”
“我不做pre-op,怎么知道该不该做这个手术呢?”
“既然你不知道该不该做这个手术,我们就不要做这个pre-op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她烦了:“你这什么态度?我只是问一下,又没说不做手术,你怎么可以决定不给我做pre-op?”
那人也烦了:“你现在情绪非常糟糕,我们这个pre-op进行不下去了。”
“那就把你的supervisor(上司)找来!”
这是她在美国学到的绝招,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雇员,最管用的就是“把你的supervisor找来”,十个有八个雇员听到这句话,态度就会软下来。
但这个雇员显然不是那八个里面的,不但没软下来,还把她扔在那里,自己走出房间,消失不见了。
她差点跑掉,刚走到门边,一个中年女人把她拦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是这样的,这个livingwill只是一种程序,不管大手术小手术,都要搞这一套的,主要是以防万一,把该说的都说在前面,免得以后打官司。你不想签,就不用签。你也不必担心你的手术,conebiopsy(宫颈锥切术)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当天就可以回家,休息一两天就可以上班。”
她估计这个就是supervisor,看人家的涵养,就是不同,说话就是得人心,一下就让她平静下来。
她最终没签那个livingwill,觉得签了没好处,如果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谁来决定如何抢救都没太大区别,可能让医院决定还好过让丈夫决定,他为了省钱,或者为了早日跟情人团聚,说不定早早地就叫医院把她的氧气拔掉了。
她把手术的事告诉了姐姐,姐姐说:“我可以过来照顾你几天。”
“不用了,你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走不开,再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只是门诊手术。”
“但是总需要人接送你吧?”
“我叫丁丁她爸接送。”
“他有时间吗?”
“他答应了的。”
“你斟酌一下,如果需要我过来帮忙,告诉我一声就行。”
其实她心里非常希望让姐姐过来陪陪她,丁丁还小,丈夫又这么木杵杵的,同学靠不上,朋友也都很忙,她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但她想到姐姐要上班,又离这么远,还拖着两个孩子,飞过来照顾她太劳累,还是她自己一个人硬挺吧。
她又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主要是问问麻醉有哪些风险。
韩国人说:“你这个手术麻醉时间很短,没什么风险。你听谁说麻醉有很大风险?”
她把自己跟那个拉丁美洲人的不愉快说了一下,韩国人马上说:“你应该投诉她!”
“算了吧,过都过去了——”
“过去了也要投诉!”
“我投诉她,医院不把她炒掉了?”
“炒掉不炒掉,那是医院的事。但你受到这样野蛮的对待,一定得投诉。”
“我看她那样子和口音,不像是美国人,说不定是拉丁美洲人,也许连正式身份都没有。如果我投诉她,她说不定会被医院赶回去。”
“那怪谁呢?只能怪她自己。你一定要投诉她,不光是为你自己出气,也是防范她今后这样对待别人。如果你不敢投诉,可以把她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投诉。”
“我根本没注意她叫什么名字。”
“没关系,我能查出来。”
她劝了韩国人几句,但没劝下来,也就不想再多说了。如果那个拉丁美洲人因为韩国人的投诉吃点苦头,那也是自讨的。
手术那天,如果不是她再次提醒丈夫,他肯定忘记了。她送了孩子回来,在厨房逮住了他,他正在往午餐盒里装饭菜。
她说:“今天还带饭?”
“怎么不带?”
“我今天中午不是要做手术吗?”
他懊恼地说:“我都忘了这事了,也没安排一下。”
她生气地说:“那你去上班吧,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你记得去接丁丁放学,等医院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再开车过来接我。”
他如释重负:“那就这样吧。”
“但是我的车怎么办?”
“你的车?”
“我把车开到医院去,回来时你接我,那我的车不就留在医院了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叫小温帮忙开回来吧。”
她一听“小温”二字就烦,如果他是叫韩国人或者法国人帮忙,她肯定就答应了。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温,让她非常生气。早就叫他别跟小温走太近,他都当成了耳边风,一有事第一个就想到小温头上去了。
如果叫小温把她的车开回来,那就意味着他得把小温载到医院去,车开回她家之后,他又得把小温送回实验室。哼,她的hpv说不定就是从小温那里传来的,她可不想看到小温,更不想给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于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还是你开车送我去医院。”
他没反对,只说:“现在还早,我先去上班,过会回来送你。”
十一点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她往他实验室打了个电话,照例是小温接的,熟人熟路地说:“是叫老板送你去医院吧?我去叫他。”
她气得两眼发绿,这个大嘴巴,又把什么都告诉实验室的人了,难道以为这个手术是个什么光彩事,值得拿到实验室去广播?
丈夫来接电话了,很无辜地问:“hello?”
她提醒说:“十一点了,你还不回来?”
“你不是说十二点手术吗?”
“是十二点手术,但你开回来不要时间?开去医院不要时间?”
“哦,我马上就回。”
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到一楼等他。他的车一开到门前,她就提着包出去,锁上家门,上了他的车,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
车开到医院门前,他连车都没准备下,以为把她扔在医院门口就完事了,她气得要命,呵斥说:“你不跟我进去?”
“我没地方泊车。”
“这里有valetparking(代客泊车),你没看见?”
“什么valetparking?”
医院里代人泊车的小伙子已经走到车跟前来了,她指挥说:“把车停好,人出来就行了。”
他傻乎乎地下了车,小伙子给了他一个牌子,她招呼说:“好了,走吧,他会替我们泊车的,你待会出来,就凭这个牌子取车,他会把车开到这里来还给你。”
“哦,这么好啊?”
“我们进去吧。”
“我也需要进去?”
“你是负责接我的人,你得在医院的表格上签字的。”
他讪讪地跟着她走进手术大楼,她先到前台去登记,又填了一些表格,签了好些个字,其中有一张需要陪伴人员签字。可能是那堆表格唬住了他,他有点紧张地问:“手术很大呀?”
“我不知道,反正是全麻。”
“干嘛要全麻?”
“你这个做医生的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最见不得有人怀疑他的医术了,一听这话就显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但没发作,只拿着他那张表格认真地看,好像怕签成了卖身契似的。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她拿起一听,是她导师打来的:“预祝你手术顺利,需要人帮忙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心头一热,鼻子发酸,连声感谢。
丈夫问:“谁呀?”
“我导师。”
“他这时候打电话给你干嘛?”
“不干嘛,预祝我手术顺利。”
他狐疑地看着她:“不是你导师,是色教授吧?”
“色教授根本都不知道我动手术的事——”
“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没告诉他,他从哪里知道?”
“你干嘛不告诉他?”
“他是我什么人?我干么要告诉他?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什么事都拿到全世界去广播?”
“那你导师怎么知道?”
“因为我每星期跟他有meeting(会面,开会),我得向他请假。哼,你别的不关心,这些事你倒挺上心的哈?”
“我不想被人给我戴上绿帽子。”
“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
办完手续,前台人员很热心地介绍说:“陪伴人员也可以跟进去的,里面有地方等候。”
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在手术室外等几个小时,便问:“他可以在外面等吗?”
“可以,我们到时候会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她放了他的生:“你去实验室吧,待会他们会打电话给你。记得接丁丁。”
他好像不太好意思走掉,她又说了一遍,他咕噜了一句“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就理直气壮地离去了。
她在等候区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姐姐也打电话来了,她嘴里讲着电话,眼睛却盯着对面一对老夫妇,十指紧扣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动手术,看得她差点落下泪来,人家这才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只要有这么一双手可以让你紧握,什么样的手术都不可怕,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依靠,就不孤独。想想她自己,真像一叶孤舟,一切都靠自己,连做手术都是单枪匹马。
如果不是有姐姐导师韩国人的关心,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这一切。
她很快就被叫进了手术区,但还不是手术室,只是做准备性工作的地方,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小房间,正前面的帘子没拉上,她能看见路过的医生护士。
一个护士走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核实了她的身份,就给她手腕上戴了个纸手镯,上面印着她的姓名和手术名,发给她一双针织鞋,像袜子一样,但脚底有橡胶样的东西,貌似鞋底,脚尖上还印着一个娃娃头。她想女儿一定会很喜欢这鞋,有点舍不得穿,想留给女儿,但没好意思做得这么贪财,还是换上了。
护士给她一件宽松长袍,让她去洗手间换上。她去了洗手间,脱个精光,穿上长袍,回到她的小房间。
然后是川流不息的问问题,填表格,不过不是她填,而是护士们填。仅仅是核实她的身份,就搞了不下五次,每个人一来就是先核实身份,还要问她是做什么手术,好像总怕哪个神经病会代替她来承受这个手术一样。
这套程序走完了,护士给她打上静脉注射。
过了一会,麻醉师来了,很帅的一个哥,又是提问,核实身份之类,还跟她很友好地聊了一会天。她以为这就是那个将要麻翻她的人,但她搞错了,这个还不是,就问了一通问题,没给她上麻药,就消失不见了。
然后是dr.z登场,背得大包小包的,不像是个即将进手术室的医生,倒像个拖儿带女上公园的老妈。dr.z没核实她的身份,只给她开了一个单子,上面有下次见面的日期,还有一两种止痛药,以及术后需注意的事项,然后也消失不见了。
dr.z走后,又一帅哥登场了,比刚才那个麻醉师年轻,自称是麻醉助理。她不明白为什么搞麻醉的都长这么帅,难道全麻不是用麻药,而是用帅哥的微笑?
麻醉帅哥也核实了一遍她的身份,还问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手术,她都答对了,帅哥才拿出一个针管,告诉她:“我现在要开始往你的静脉注射液里加麻醉药了。”
她只看见帅哥扎针,但还没看到帅哥拔针,就被麻翻了。
第58节
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丁乙已经恢复了知觉,但眼睛困顿,睁也睁不开,鼻子里像在冒火一样,很难受。她想叫护士看看她的鼻子怎么回事,但发现自己嘴里好像塞满了棉花一样,话都说不清楚。
她口齿不清地告诉护士她的鼻子很难受,说了几遍,终于有人从她鼻子里拔掉了什么东西,她一下轻松了,呼吸通畅,鼻子也不火烧火燎了,连嘴里的棉花感都消失殆尽,大脑也慢慢清醒过来。
一问,才知道手术已经做完了。
真是奇妙,她连怎么进的手术室,怎么出的手术室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手术室是个什么模样,手术过程又是如何的如何。
她恍惚记得很多年以前做阑尾手术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感觉的,至少有一种做了很长一个梦的感觉,手术前肚子很痛,手术后刀口很痛。但那时有个年轻的帅哥在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这次不知道是手术时间短,还是麻醉效果好,她对手术一点印象都没有,下面也没有痛的感觉,简直搞不清dr.z到底切了那个“漏斗”没有。唯一与平时不同的症状,就是手背和手腕那里有点青肿,还有点痛,大概是静脉注射打漏了。
躺了一会,一个护士进来告诉她可以起床换上自己的衣服了。她下了床,赫然看见丈夫和女儿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丈夫两眼迷茫,女儿满脸敬畏,都半张着嘴看她,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还是女儿率先恢复常态:“妈妈,你开刀了?”
“嗯。”
“疼不疼?”
“一点不疼。你放学了。”
“嗯。”
女儿看到她脚上那双针织鞋,立马就爱上了:“妈妈,你的鞋真好看!”
“你喜欢?那我回家就给你。”
“你可以把这鞋穿回家呀?”
“当然可以,医生送给我了。”
她到厕所去换衣服,用厕纸擦了擦下面,发现有一点炭黑一样的东西,她没感到惊讶,因为dr.z告诉过她,说手术中为了止血,会用电烤一下创面,叫她如果看到黑糊糊的东西伴随着血液流出来,不要惊慌。
但她只看见很少一点黑糊糊的东西,没看到血,可能出血还没开始,她按照医生的嘱咐,在内裤上贴了一片卫生巾。
换好衣服回到病室,护士用轮椅把她推到电梯里,下楼,来到医院门前。丈夫把停车牌给了代客泊车的小伙子,那人很快就把她家的车开过来了,一家三口坐进车里。
回到家,她让丈夫去替她拿止痛药。
他问:“在哪里拿药?”
“药房里。”
“药房在那里?”
“wal-mart(沃尔玛)就有药房。”
他咕噜说:“美国真是奇怪,药不在医院拿,要跑到wal-mart去拿。”
他拿了药回来,交给她,然后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疼不疼?”
“不疼。”
“要不要搞点东西你吃?”
“我现在不饿,你给丁丁和你自己搞点东西当晚餐吧。”
他更手足无措了,问:“丁丁,晚上吃什么?”
“随便。”
“吃pizza(比萨饼)行不行?”
“行!”
他回头来问她:“你吃pizza行不行?”
“我吃什么都可以。”
“那我去买pizza了。”
“就打电话order(点餐)吧,让他们送过来。”
“你打吧,我英语不好。”
她打电话点了pizza,不到半个小时,就听到按门铃的声音。他下楼去拿了pizza,上来问她吃不吃,她说现在不想吃,他就叫女儿到楼下去吃pizza。
过了一会,他又上楼来,在她门前问:“现在有没有三、四个小时了?”
她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因为医生说过,术后需要人陪伴三、四个小时,他这是在问可不可以回实验室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dr.z说过,如果术后大出血,比如一小时就得换一片卫生巾,那就马上打电话到医院。但她刚才上厕所时检查过了,她的卫生巾上一点血迹都没有,所以应该没事。虽然很想他能多陪她一会,但看他那心急火燎坐不住的样子,也觉得没意思,就说:“你去吧,把手机开着,万一有什么事,好联系你。”
“好的。”
女儿很乖,安安静静玩自己的,过一会就到她卧室里来看看她,如果见她闭着眼睛,就悄悄退出去,如果见她睁着眼睛,就来跟她说几句话:“妈妈,你生了什么病啊?”
“没什么大病,就是——长了点小东西。”
“是不是屁屁长了小东西啊?”
她不知道女儿怎么会猜到屁屁上去的,但她不想隐瞒,老实回答说:“是的。”
“是因为你拉尿之后擦得不干净吗?”
“呃——不是。”
“那是不是因为你不是从前往后擦的呀?”
“也不是,我是从前往后擦的。”
“那是不是因为你在外面上厕所的时候,没用纸护垫啊?”
“也不是。只要有可能,我上厕所都要用护垫的,如果厕所没提供纸护垫,我也会用纸把马桶圈擦一遍再坐上去。”
女儿不解地问:“那你屁屁怎么会长小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
“那我会不会长小东西?”
“你不会。你都是按妈妈教的那样做的,对不对?”
“对。”
“那就不会长。”
“但是你怎么长了呢?”
“我——因为我是结了婚的人,我跟爸爸——”
“我知道,你跟爸爸要havesex(同房,做爱)的。是不是爸爸的屁屁擦得不干净?”
“我不知道——”
“我长大了不结婚,因为我不想跟男的havesex,disgusting(恶心)!”
她不想女儿从小就对性爱有偏见,连忙解释说:“你还小,不懂这些。如果是跟你所爱的人,havingsex就不disgusting。”
“不disgusting我也不想结婚,因为我不想长小东西,我怕开刀。”
“不用怕,不是每个人都会长小东西的,只要注意卫生——”她讲不清楚了,干脆不讲了,“丁丁,你想不想看电视?你今天的半小时还没用掉吧?”
“我想看电视,但是我一个人不敢。”
电视机是放在楼下的,女儿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呆在楼下看电视,平时都是她陪着,看个半小时左右就叫停。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我陪你下楼去看。”
“你开了刀还可以看电视呀?”
“是啊,说明开刀也不可怕。”
两母女来到楼下,她躺在沙发上,女儿坐在她身边看电视。
刚看了一会,就听到门铃声。她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候上她家来,心里有点不安。她一般不让女儿去开门,怕把坏人放进来了,所以她亲自去到门边,先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下,发现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外面,天有点暗了,她没看清是谁,但来人在叫门:“妹,是我,丁一。”
她打开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姐姐和两个孩子站在门前。她激动地问:“你——你们怎么来了?”
“坐飞机来的。”
“快进来,快进来!”
三个小孩子立马玩在了一起,姐姐放下行李,就到厨房去做饭:“还没吃晚饭吧?我来做点东西你吃。”
“不用,不用,小满买了pizza,我就吃pizza吧。”
“刚动了手术,哪里就能吃硬东西了?还是吃点软的稀的好消化,pizza给他们小孩子吃,他们爱吃那个。”
“不是叫你不用飞过来吗?这多麻烦——”
“不麻烦,两个孩子老早就想过来玩了,正好是周末,飞过来玩几天。小满去实验室了?”
她死要面子说:“嗯。他本来是要呆在家里陪我的,但我怕他忙,就放他去实验室了。”
“你这手术不大,他呆家里也没用。”
“姐夫怎么样?一个人呆家里没意见?”
“他有什么意见?几天的饭菜都给他做好了放冰箱里了——”
她不由得笑起来:“我们两姐妹怎么这样的命?找个老公都是工作狂。”
“他们那种专业就是那样,没办法的。小满还好一点,忙是忙,但还忙出了一点成果,做了pi(科研项目负责人),我们家那个忙了一辈子,都没当上pi。”
正说着话,姐姐的手机响了,姐姐接完电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姐夫打的,问我们到了没有。”
“姐夫这点比小满强,如果是我到你们那里去,小满肯定不知道打个电话问声到了没有。”
“他就是那样的人,知道你不会出什么事,所以也不着急。别介意,反正出事不出事,也不是他打不打电话能决定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总觉得没意思啊,你走哪里,他都不牵挂,哪里有一点夫妻的感觉?”
姐姐笑着说:“也不是你走哪里他都不牵挂,如果你对他说你是去会色教授的,我包他牵挂得很。”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太没风险了,他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看来我得故意给他造点危机感才行。”
“算了吧,他和你姐夫这种不解风情的男人,你给他造危机感,他信以为真,跟你大闹起来,你还弄巧成拙了。哦,想起来了,你j州那边的工作有消息了吗?如果拿到工作了,我就开始在那边帮你找房子,我离k市就两三小时的车路,可以经常过去帮你看房。”
“还没有,可能没戏了吧。”
“没接到拒绝通知就是有戏,可能他们还在面试别的人。”
“我总觉得别的人肯定比我强。”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他们能怎么比你强?了不起就是数学基础好一点,但人家根本就不测试数学基础,他们再好也没用。像你这个工作,讲的是口语和理解力,特别是跟各科专家打交道的能力,在这方面,他们肯定不如你。”
她很佩服姐姐,总能大长她的志气,大灭外人威风。听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胜过吃一剂补药。
那晚两姐妹就睡一床,几个小孩子睡丁丁那屋,两个女孩睡床上,一个男孩睡地铺,很甜蜜温馨的一个夜晚。
她睡得很沉,连丈夫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没听到开车库关车库的声音。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感觉姐姐起床了,才起床到楼下去,看见姐姐正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大饭盒来,递给丈夫:“带这个,我昨天就给你装好了。”
丈夫满脸感激加窘迫:“姐,谢谢你。我这段时间很忙,你能过来帮我照顾她几天,真是太好了。”
看来这人也不是不会说人话,只是轻易不说而已,真要说起来,也能麻晕几个人。
姐姐客套说:“哪里是什么照顾啊,是带几个孩子过来玩,打扰你们了。”
丈夫连声说:“不打扰,不打扰。我不陪你们玩了,你们自己尽兴。”
“不用陪,不用陪,我们租了车,上面有gps,想到哪都可以去。你放心忙你的吧,丁乙有我照顾。”
丈夫往外走的时候,看见她站在厨房门口,尴尬地说:“你没事了?”
“我没事,门诊手术嘛。”
“我这段时间很忙,你陪姐姐他们玩。”
“知道。”
丈夫走后,她开玩笑地对姐姐说:“我觉得我就很贤惠了,哪知道你比我还贤惠,连饭盒都给他装好了。”
“呵呵,举手之劳,反正也不费我多少力。”
“我也知道不费多少力,但就是气不平,凭什么我得照顾他,而他一点也不照顾我?”
“撞上这样的丈夫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这段时间可能真的很忙,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瘦多了,老多了。”
这个她还没注意呢,这段时间又是找工作又是看医生,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注意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她有点内疚地说:“我一想到他对我不闻不问就心烦,也懒得关心他。”
“算了,就当多生了一个孩子的吧。一个孩子是一带,一窝孩子还是一带。”
“那我何必要找丈夫呢?还不如人工受精生两个孩子算了。”
“丈夫多少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他每个月都给你挣回一份工资来吧?到了实在需要他出手帮忙的时候,他还是会帮忙的,接个孩子送个孩子呀,搬个大件啊,割个草砍个树枝啊,多少总可以帮些忙。你如果真的需要他做什么事,把一张嘴搁他身上使劲说就行了,他不敢不做的。”
“我要能像你这么想得开就好了。”
“想不开又有什么用呢?你想改造他,也改造不过来,你生他气,把自己气得胸痛,他可能知都不知道,何必呢?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如果还没到离婚的地步,就别太在意,身体最重要,把自己的身体愁坏了气坏了划不来。”
两姐妹聊了一会,她又想睡觉了:“我去睡会,可能是打了麻药的,老想睡觉。”
睡到中午醒来,姐姐已经把饭做好了,几个人吃了,决定去mall(购物中心)里逛逛。
姐姐问:“你去不去得呀?”
“没问题,医生说只要不成天shopping就行。到时候你们去逛,我坐那里等你们。”
到了mall里,她果真没去逛,只坐那里等,姐姐也没去逛,坐那里陪她说话,几个小孩子一人得了一点钱,自己跑开去逛,玩得很尽兴。
晚餐就在mall里吃,吃完又在mall里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她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你们到哪里去了?打了好多电话都没人接。”
“哦,我们在mall里看电影,把手机关了。你找我干什么?”
“我看姐姐他们来了,准备请他们出去吃晚饭,结果回来一个人都没看见。”
“你早上没说,我们不知道。”
“现在快回来吧,我们出去吃饭。”
“我们已经在mall里吃过了。”
“吃过了?那怎么办?”
“明天吧。”
“行。”
打完电话,她把通话内容给姐姐说了一下,姐姐说:“他还是挺好客的,也懂得一般的社交礼节,就是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不那么殷勤。这可能是很多男人的通病,觉得自己的家人嘛,用不着做那么夸张,我跟你结婚,就已经证明了我爱你,我没跟你离婚,就证明我还在爱你,你还要我怎么证明我的爱?”
第59节
虽然丁乙做的是个小手术,她也没对外人讲,但这事还是传得五湖四海都知道了。韩国人到家里来看了她,导师和色教授也打了电话来问候,连远在h州的鲁平都听说了,打电话来慰问。
她很惊讶:“连你都听说了?”
“是啊。”
“你听谁说的?”
“忘了是谁告诉我的了,不止一个人,好像都知道吧。”
“谁都知道?”
“我们那些同学啊。”
她警觉地问:“他们又在议论我吧?”
“呃——也没说别的,就是说你得了癌症,动手术了。”
她气得叫起来:“谁说我得了癌症?连我的医生都还在等化验结果,这些不相干的人反而确定我得了癌症了?”
“我也不相信是癌症,我还跟他们争了:如果丁乙是癌症,我会不知道?我跟她走那么近,她肯定会告诉我。但他们硬说是癌症,我也懒得跟他们争了,还不如亲自问你。”
她把自己的病情讲了一下,强调说:“即便是宫颈原位癌,也不是宫颈癌,不是绝症,宫颈原位癌是完全治得好的。”
“这个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觉得那些人可能是因为不懂,才把宫颈原位癌当成宫颈癌了。你跟他们说话注意点,免得他们把这事传到j州那边去,会把你的工作搞黄的。”
她大喊冤枉:“我还要怎么注意啊?我什么都没对他们说,这段时间没跟他们当中任何人接触过,谁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这事令她很担心,因为j州那边这段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把发票寄过去报账之后,那边很快就把钱给她汇过来了,但从那以后,就没了消息,给她的感觉那笔钱就像封口费一样,仿佛在对她说:钱给你了,我们之间两清了,你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这边有人在背后坏她的事,对j州那边讲她得了癌症,人家才不要她了,哪个招工单位会傻乎乎地招个癌症病人去养着呢?难道怕公司的钱没地方用?
她越想越气,到底是谁在外面造她的谣?她的病情是谁透露出去的?
想来想去,只能是丈夫那个大嘴巴走漏了消息,于是逮住他算账:“你干嘛把我动手术的事说出去?现在搞得好,这么多人知道了,如果传到j州去,人家还会把工作给我?”
他很无辜:“我什么时候把你动手术的事说出去了?”
“你没说?那小温怎么知道?”
“她知道吗?”
“我上次打电话找你,她就问我是不是叫你送我去做手术。”
他似乎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问一下就怎么了?”
“那就说明她知道我动手术的事嘛。”
“哦,是这样——”
她见他没否认走漏消息的事,更加生气:“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嘴碎?家里什么事都拿到实验室去说。”
他由着她批了一通,突然说:“我没告诉她。”
“你刚才不是承认你告诉她了吗?”
“刚才记不起来了,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没告诉她,我谁都没告诉。”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我干嘛要告诉她?”
“那是谁告诉她的?”
“我怎么知道?”
她想到另一种可能:是韩国人说出去的,因为只有这么几个人知道她做手术的事,dr.z肯定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在华人中去说;她姐姐也不会说出去,而且她姐姐远在天边,根本不认识这里的华人;她导师不会说出去,不仅因为导师是个做学问的人,从来不八卦,还因为导师根本不认识小温之类的人。
如果她丈夫没说出去,那就只能是韩国人说出去的了。
她气得不行,这个韩国人真要命,专门搞了那个releaseform(获知信息授权)找她签字,那就说明韩国人知道不应该把病人的信息泄露出去,怎么可以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转身就把她的病情告诉小温了呢?
她立即给医院打电话,要求cancel(取消)那个releaseform。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在担心医院会骂她朝令夕改无事生非。
但医院一点没骂她,只叫她过去填个表,于是她跑到医院去,拿到一张印制的表格,不由得衷心佩服美国各种程序的完善,什么都给你想到了,有一个申请的表格,就有一个取消申请的表格,好像早就料到你会出尔反尔,授权之后又取消,于是印好了表格在这里等着你一样。
暗中干掉韩国人之后,她又担心造成了冤假错案,于是给韩国人打个电话,尽量委婉地问起这事。
韩国人一口否认:“我没对谁说呀,我是干这行的,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职业规范的?再说我也不认识你那些同学,也不会讲中文——”
“但是你认识小温呀!”
“我怎么会告诉她?我从来没跟她说过你的病情,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那她怎么会知道我动手术的事呢?”
“肯定是你丈夫告诉她的。”
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人人都很无辜,人人都很有道理,但人人都很可疑。
她想给j州那边写个信,澄清一下癌症传言,但又怕多此一举,弄巧成拙,本来人家没听到这个传言,正准备用她的,结果她自己这么一申诉,人家反而知道了,于是不要她了。
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打电话给姐姐。
姐姐听了她的描述,说:“别担心,j州那边不会相信传言的,如果真有人想在背后暗算你,向j州那边打小报告,j州也不会相信,打小报告不明明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吗?再说,美国的单位也不敢因为癌症就不录用你,不然你可以告他们歧视。”
“歧视什么?”
“像你这种情况,最好告了,性别歧视,年龄歧视,身体状况歧视,想告哪条就可以告哪条,三条一起告也行。”
“但他们哪里会那么傻,直接说是因为癌症不要我的?他们可以随便找个理由——”
“不会的,j州那个单位我知道,很正宗的美国机构,名气很大,名声很好,对他们来说,equalopportunity(机会均等)就是真正的equalopportunity,不是喊着好听的一句口号,他们是从心里信奉这个,也从实际上维护这个的,只要他们认为你合格,他们就会录用你,不管你是哪个民族,哪个政党,哪个性别,哪个年龄段。”
“但我这不是性别民族的问题,是身体的问题。”
“身体的问题也一样,凡是这种个人不能控制的因素,他们都不会当成你的过错。除非你吸毒,是瘾君子,否则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身体条件不录用你。”
她希望美国就像姐姐说的这么好,她希望j州那个单位就像姐姐说的这么好,这样才让人有盼头,有奋斗的目标,也有奋斗的动力。如果这是在中国,她肯定被人暗算了。或者可以说,如果这是在中国,她根本就不会有这个面试的机会,奔四的女人了,谁要?
现在她最怕的就是她得癌症的消息是从医院传出去的,虽然她想不出从医院怎么能传出去,但她不能不想到这种可能,这是让她不寒而栗的一种可能,因为这就意味着她的癌症不是谣言,而是事实。
但她不敢打电话到医院去问,怕听到自己最怕听到的消息,总觉得挨一天是一天,好像只要不从dr.z那里听到“癌症”两个字,她就不会是癌症一样。
姐姐还记着她病理报告的事,打电话来询问:“不是说个把星期就能知道病理分析结果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是不是医生打过电话你没接到?”
“应该没有,因为这段时间丁丁放了假,我一直呆在家里,手机也是随身带着,如果dr.z打过电话,我应该会接到。”
姐姐转而安慰她:“那就说明没事,如果有事,医生肯定会想方设法通知到你。”
她也愿意这么想,但也不能排除dr.z是在等术后一个月复诊时再告诉她。最后她实在受不了悬而未决的煎熬了,终于鼓起勇气往dr.z的诊室打了个电话。
照例只能打到前台,但她说了手术的事,前台就答应转到dr.z的诊室去。她等了一会,有个男人接了电话,自称是dr.z的assistant(助手),说dr.z现在不available(不在,不能来接电话),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
她不知道assistant是干啥的,尤其不知道一个男的干嘛跑到妇科去当assistant。但她急于知道自己的病情,就打听道:“我就是想问问我手术的病理报告出来没有。”
那人问了她的姓名生日之类,查了一下,汇报说:“it’sbenign。”
她知道benign是“良性”的意思,一颗心终于放下,但又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便问:“是不是dysplasia(非典型增生)?”
那边不知道说了个什么,她没听清,再追问一次,那人就说:“你跟dr.z不是有个术后复诊吗?等你跟她见面时,她会详细告诉你。”
她谢了那位assistant,挂了电话。但她越想越觉不安心,她跟dr.z的术后复诊定在手术一个月后,那就意味着她还得等几个星期才能见到dr.z,那不是活受煎熬吗?为什么这个assistant不能在电话里告诉她具体结果呢?如果是dysplasia,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干嘛要吞吞吐吐,让dr.z亲自告诉她?
现在她很后悔把那张releaseform取消掉了,不然可以让韩国人去调阅病理分析报告,那她就能及时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又去签一张releaseform,只好暗骂自己眼光短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咨询benign在她这种情况下意味着什么。
韩国人没立即回答,却说想跟她谈谈,把她吓坏了,以为自己把英语里“良性”和“恶性”两个词记反了。
她慌忙回答说:“我在家,你过来吧。”
打完电话,她赶快上网查benign这个词,没错,是“良性”的意思。她猛然想到是不是韩国人知道她取消了那个授权声明,在生她的气,要上门来兴师问罪?
她还没想好怎么对韩国人解释为什么取消授权声明,韩国人已经来到门前了。
她去开了门,决定还是采取“诚实为上”的政策,老老实实把取消授权声明的事告诉韩国人,如果韩国人要骂她,那也是她自讨的。
她一边带头往客厅走,一边抱歉:“太对不起了,我那时以为是你把这事告诉温的,所以我就去医院——取消了我签给你的那个releaseform。”
韩国人似乎刚听到这个新闻:“你取消了?”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果我不向他们调阅你的病历,我怎么会知道呢?”
“哦,是这样,那你今天——”
“我今天是为别的事来的,不,应该说跟这事也相关,但我的意思不是你取消授权的事。”
“那是什么事?”
韩国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这事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也不符合我的职业道德。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这个关子卖得好,搞得她心痒难熬,也顾不上韩国人的职业道德了,体己地说:“没事,你告诉我吧,我这人不爱传话,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但我怕你告诉你丈夫,他会说出去。”
“那我就不告诉他。”
“你保证?”
“我保证。”
韩国人好像下了决心:“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是这样的,我前天去我那个朋友dr.king那里,找她有点事,她到另一间诊室看病人去了,我呆在她的办公室,她的电脑一直都是开着的,我无意中看了一眼,看见了温的名字。”
“温?她的名字怎么会在dr.king的电脑里?”
“不是dr.king的私人电脑,是医院的电脑,温是她的病人。”
“温是dr.king的病人?”
“嗯。”
“她有妇科病?什么病?”
“我也觉得很好奇,就看了一下她的资料,结果发现她是到那里做抹片检查的。”
“真的?是常规体检吗?”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常规体检,只是抹片检查。”
“她检查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事。”
“她有hpv吗?”
“没有。”
这个结果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就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
她犹豫着不肯回答。
韩国人说:“你的意思是不是那就说明她跟你丈夫之间没什么?”
她想了想,说:“其实也不能证明这点哈?hpv是可以由自身免疫系统清除掉的,如果她曾经有hpv,传给了我丈夫,我丈夫再传给我,而她的自身免疫系统能力强,清除了她的hpv,但我的自身免疫系统能力弱,没能清除我的hpv,于是我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她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完全有可能。”
“你每天跟他们在一起,都在实验室工作,你觉得他们有没有这事呢?”
韩国人坦率地说:“我也说不准,感觉他们有,但没什么证据。我是尽量呆在实验室里的,但我在医院那边也有些工作,经常会有病人call(传呼)我,有时不得不离开实验室到医院那边去,就不知道他们干没干什么了。”
第60节
韩国人推心置腹地说:“他们现阶段的情况,很像我前夫当年刚开始出轨时的情况,你知道他心不在你身上了,看你不顺眼了,对你没兴趣了,在性方面也跟你没什么接触了,你从你这边可以感觉到很多问题,但你抓不住他们那方面的把柄。”
丁乙很感兴趣地问:“那你怎么办?”
“我?跟你一样,什么也不办,只把自己的前程抓紧。”
“你干嘛要‘什么也不办’呢?难道不能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韩国人苦笑一下:“这怎么防止?除非把那个护士赶走,不然的话,他们两人已经有了感情,我越阻拦,他们越靠得近。”
“那就让你丈夫把那个护士赶走。”
“其实赶走也没用,如果我让我前夫把她赶走,她就成了受害者,弱势,需要保护的人,而我就成了万恶的皇后。他即使不追随她而去,也会恨我一辈子。”
“那照你这么说,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就看你要什么了。如果你要的是婚姻,是丈夫的躯壳,当然有办法;但如果你要的是爱情,是丈夫的心,那就没什么办法。”
“那你后来是怎么——证实他真的出轨了的?”
“是另一个护士撞见了,告诉了我,我质问了他,他——自己承认了。”
她同情地说:“那你一定很难过——”
“其实不然,最难过的是怀疑他出轨,但却没有证据的时候,那时每天都是惶惑的,不知道他究竟出轨了没有。有时想干脆跟他离婚算了,但又怕冤枉了他;有时想闭着眼睛,就当他没出轨的,但又没法说服自己闭上眼睛,即使闭上都能看见他跟她在一起的样子。等到真的证实了,听他亲口承认了,反而不难过了。”
“是你提出离婚的?”
“嗯,他并不想离婚,他说那个护士学历低,素质也不高,连长相都不如我,他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
她生气地说:“他知道这些,干嘛还要跟她好呢?”
“他说只是一时的新鲜,说我很忙,没时间跟他在一起。”
“你那时真的很忙吗?”
“忙是有点忙,你不知道我们韩国那边的风俗,当医生的,下班之后经常会一起到酒吧喝酒——”
“什么?你们女医生也到酒吧喝酒?”
“是啊,可能是工作压力大,需要轻松一下吧。”
“那你干嘛不回家去跟丈夫在一起呢?”
“他也是医生,下班之后不是一样去酒吧吗?我们都是老板带着去,能不去吗?”
“那他怎么不愿意你去?”
“谁知道,他无非是想找个理由。”
她不得不承认韩国人说的没错,但她仍然不愿意相信丈夫跟小温有了肉体关系。她猜测说:“我丈夫认识我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有过性关系,很短的时间,对方是个离婚女人。我觉得我的hpv可能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来的。”
“嗯,也有可能。但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温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抹片检查。”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她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只有一个解释:她跟我丈夫有那种关系,现在听说我染上了hpv,担心自己会从我丈夫那里染上hpv,于是去做抹片检查。”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才来告诉你。我希望你早日弄个水落石出,不然会很难过的。但请你一定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因为这关系到我的前途。”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我的病理报告,dr.z的助手只说是‘benign(良性)’,但我问他是不是dysplasia(非典型增生),他又不肯说。”
“如果他说是benign,那就肯定不是癌症,所以你不必担心是宫颈癌了。至于究竟是几级dysplasia,我没看到病理报告,也说不准。”
她觉得韩国人最后一句话有点抱怨的意思,而她知道自己这事的确没干好,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混了过去。
j州那边就像遥距离感应到她心里的焦急一样,非常及时地发来一封email(电子邮件),是ms.cooper发来的,说她被录用了,职称是biostatistician(生物统计师),年薪是若干若干,最早可以开始上班的时间是明年一月中旬,relocationfee(搬家费)一千五,等等。如果她接受这个工作,请尽快回一个email,他们好邮寄录用通知书和一些资料给她;如果她不接受这个工作,也请尽快回复,并请将上次onsite(现场,在用人单位进行的)面试报销的所有费用寄到以下地址,云云。
她一看,欣喜若狂,马上回了个email,语无伦次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个工作,还大力感谢了ms.cooper等一干人马。
ms.cooper很理解她的欣喜,没有计较她的若狂,回了一个smilingface(笑脸)给她。
她给姐姐打电话:“姐,我拿到j州那边的工作了!”
“恭喜你啊!”
“还是你说得准,他们真的不计较性别年龄身体状况。”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他们说最早明年一月中旬,那意思是不是说只能晚,不能早?”
“应该是这样,但早去上班早放心,争取一月中旬就过去吧。没几天了,我去帮你找房子。你年薪多少?说了我心里有数,知道该找什么样的房子。”
她把年薪说了,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哇,这么多钱啊!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
“这只是你这个职称的起点工资,以后升职了,会更多。”
“真是太开心了,我刚工作,就快赶上小满的工资了,他可是pi(科研项目带头人)哟。”
“地区不同嘛,如果他过来,年薪应该更高。怎么样,他准备过来吗?如果他也过来,你们可以考虑在这边买房子。但如果他暂时不过来,现在买房就不大合适了。”
“前段时间我问过他,他是不愿意跟我去j州的,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改变主意。”
“丁丁会跟你过来吧?”
“那当然,我走哪里都会带着丁丁。”
“那我先查查学校的情况,找好学校了,再在附近找房子。”
“谢谢你。”
她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女儿:“丁丁,妈妈在j州那边找了个工作,明年就过去上班,你愿意不愿意跟妈妈去?”
女儿好像被震惊了:“j州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过去了就认识了。你刚到美国来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吗?现在不是认识了很多的人了吗?姨妈也在那边,离我们只两三小时的路,我们个个周末都可以去姨妈家玩。”
丁丁想到每个星期都能跟表哥表姐一起玩,马上就开心了:“我想去!”
母女俩到网上去搜寻了一番有关j州k市的资料,看学校,看公寓,看得很开心,丁丁不停地叫“我喜欢这个学校!”“我喜欢这个房子!”“我想上这个学校!”“我想住这个房子!”,然后急切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那里呀?”
“快了,明年一开年就去。”
“爸爸去不去呀?”
“他——可能暂时不去,因为他这边的工作走不开。”
丁丁似乎不是很在乎爸爸去不去,问了一句,就没再继续打听。
她想问问丈夫愿意不愿意去j州,问清楚了好告诉姐姐,但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只好打电话给他。
他似乎并不是很激动,也不惊讶,淡淡地说:“你拿到书面通知了?”
“还没有,是email。”
“email没用的,要拿到书面通知才算数。”
“人家鲁平根本就没有什么书面通知,连email通知都没有,就是打了几个电话,人家不一样拿到工作了吗?”
“她那是什么破单位?”
“他们说马上寄书面通知给我。”
“那也要等拿到才算数。”
他这瓢冷水泼得她浑身冰凉,一下就担起心来,怕自己这么早到处报喜,最后j州那边却变了卦,那才成了个大笑话呢。虽然她总觉得那么大一个机构,不会干这种出尔反尔的勾当,但她怎么知道这不是ms.cooper精神错乱的结果呢?
她听到小温在旁边用中文问:“老板,是不是丁大姐拿到j州那个工作了?”
然后是丈夫比较不屑的声音:“只是个email通知,正式通知还没拿到呢。”
“让我跟丁大姐说几句。”
于是电话上响起小温喧宾夺主的声音:“丁大姐,拿到j州的工作了?恭喜啊!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学着丈夫的口气说:“只是一个email通知,书面通知还没拿到呢。”
“有email通知就算拿到了,书面通知不过就是晚几天而已。对了,我想问问你,像我这样的背景,有没有可能录取到你那个专业读硕士啊?”
“你想转专业?”
“嗯,我们这个专业太没意思了,成天呆在实验室里,什么好衣服都没机会穿,工作时间又长,工资又低,真不是女人干的活。”
她听小温的口气,是真想转专业,马上热心地介绍了一番,要补哪些课,gre托福要多少分,找哪几个教授写推荐信比较好,等等。
小温很用心地听了,还不时打听几句,两人谈得很融洽,谈了很长时间,结果直到挂了电话她才想起来忘了问丈夫愿意不愿意调动的事,只好又打电话过去。
丈夫的口气有点不耐烦:“又什么事?”
“刚才忘了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去j州。”
“你不是早就问过了吗?”
“是早就问过了,你也早就答过了,但那时我还没拿到工作,你不愿意过去情有可原,现在我拿到工作了——”
他打断她:“我已经说了,没拿到书面通知之前,就不算拿到了这个工作。”
她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并马上给姐姐打电话:“别管小满的了,你帮我在那边找公寓吧。”
“他不愿意过来?”
她把刚才跟丈夫的对话复述了一下,姐姐安慰说:“他可能还是不相信你能拿到这个工作,先等几天吧,等你拿到书面通知再问问他。”
她也把跟小温的对话学说了一下,解释说:“就是因为跟她谈转专业的事,搞得我连正事都忘了问。”
姐姐说:“小温回去读书也好,就不会呆在小满的实验室了。”
她刚才还没想到这上头去呢,姐姐一提,她也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实验室爱情嘛,跟办公室爱情一个样,都是一定环境下催生的感情,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就那么几个人,捆在一个项目上,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容易产生亲近感。一旦分开了,那本来就不健康的爱情苗苗就很容易枯萎了。
但愿小温去个远点的地方读书,越远越好。
没过几天,丁乙就收到了j州寄来的录用通知书,还有一本介绍本单位的小册子,她看到册子上那些画面,仿佛又回到了面试的那天,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不同的是,那时她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面试的,而现在她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她太激动了,恨不得把这个喜讯向全世界宣告,但最终她只告诉了那些关心她和帮助过她的人,比如姐姐啊,导师啊,父母啊,鲁平啊,还有国内几个比较铁杆的朋友等。每个人都为她高兴,都祝贺她,有些搞不清楚美国情况的人还以为她进名校当教授去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口口声声叫她“丁教授”,还说以后要把孩子送到她那里读书。她也懒得解释,只呵呵地笑。
她给丈夫打电话,兴奋地告诉他:“我拿到书面通知了!”
“什么书面通知?”
“就是j州那个工作啊。”
他仍然是淡淡的:“哦,那好啊。”
“你不高兴?”
“又不是我拿到工作。”
“不是你,但是你的老婆啊,你不感到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老婆是老婆,我是我——”
“你也可以去j州那边找工作啊,人家鲁平的丈夫就在h州那边找工作。”
“我早就说了我不会去j州的。”
“那时你还不知道我能拿到这个工作,但现在我拿到了——”
他打断她的话:“好了,这事我们老早就说定了,我不想再多说。”
她委屈极了:“难道我们就这么两地分居?”
“两地不两地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
她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如果他是指两人分房而卧,没有性生活,那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她刚动过手术,医生嘱咐六到八周之内不能同房,但这跟两地分居怎么扯得上边呢?
她不解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算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她简直气昏了,这人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要她在j州的工作和他之间做个决断?这也太霸道了吧,为什么家庭的团聚就得以她的牺牲为前提?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选择一样?
哼,你吓唬谁呀?不跟去就不跟去,我就不信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说不定转得更快!
她怒气未消就给姐姐打电话:“这次真的别管他了,你帮我在k市找房子吧,找个一室一厅就行了。”
“小满不准备过来?”
她把刚才跟丈夫的通话学说了一下,姐姐说:“我还是先给你们找两室一厅的公寓吧,一个是两室一厅比一室一厅贵不了多少,二个是怕他突然坐在磨子上想转了,要跟过来,而你那时签了一室一厅的租约,中途搬出去不方便。”
她想到女儿在这边一人住一间房已经住惯了,到那边跟妈妈挤一间房可能也不舒服,就同意了:“那就两室一厅吧,你们过来玩也有地方住。”
第61节
姐姐在j州那边帮忙找房子,就省了丁乙一大笔事,不然的话,隔这么远,怎么在j州找房?虽然可以在网上找,但网上贴出来的照片,都是经过了美化的,而且只照好的方面,不照坏的方面,总得亲自去看看才行。但如果飞过去看房,一来一去几百块,还不一定一下就能看到。现在有姐姐在那边负责找房,她就一门心思在这边收拾了。
丈夫照旧是成天不打照面,早去晚归,即使撞上了,也懒得跟她说话。她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舍不得她过去,照说不会是这么个鬼态度;但要说他是希望她赶快过去了好给小温让出位置来,也不会是这么个鬼态度,他不是应该殷殷勤勤地把她请出门去,生怕她不走吗?
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还从来没有过她离开他的时刻,每次都是他要出远门,以前是到别县别市去走穴,后来是出国。她每次都还是有点不舍的,尤其是出国的时候,想到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又不是去一天两天,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但他好像从来就没表现出不舍过,有事嘛,又不是去玩,那就是他的全部理由,而他就心安理得地走了,到了也不知道及时通知一下,报个平安,信也懒得写,只打电话,但电话费又贵,所以只在节假日打打,那还要看他记不记得住。
她不知道世界上怎么可以有这种人,完全不懂得牵挂。如果她硬要逼问他想不想她和孩子,他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想又有什么用?
有时的理由更糟糕:太忙了,没时间想。
一次次的热脸贴冷屁股,她的热脸也慢慢冷却了。
但这次跟以前不同,这次是她出远门,本来就知道他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没准备他表现得多么不舍,但像这样不光冷淡,甚至到了敌意的地步,她还没想到。
她觉得他有可能对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过性生活有所不满,而且马上就要长期不能过性生活,可能更加不满。但她对此没有抱怨,甚至庆幸找到了这个工作,不然的话,两人在一起,六到八周之后,他们到底是过性生活还是不过呢?
如果过,那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比如戴套子什么的,不然岂不是又要冒传染上hpv的危险?但网上说即便是戴套也不能保证不传染上,那也就是说,她今后根本不能跟他有那种事了,因为他那方面是无法查出是否有hpv的,也就是说,永远都没办法洗清他。
如果从此以后两人就不过性生活了,那还像什么夫妻?
还不如干脆这么一走,一切都化解了,至少是暂时化解了。不是我不跟你过性生活,实在是我离得远啊!
她不知道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把他彻底推倒小温怀里去了。但她现在想起这些,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难受了,如果小温不计较他的hpv,那就让他们好去吧。到了那一天,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再也不用疑神疑鬼,日夜不安。用韩国人的话来说,那一刻比不明真相的时候还好受一些。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难受起来,因为她现在正好是不明真相。到底他跟小温有没有那事?还不如趁她在这里,把一切谈开,也好让她无牵无挂地走。
虽然韩国人一再交代不要把小温做抹片检查的事说出去,但她还是决定拷问一下丈夫。她觉得自己有办法既用这事拷问丈夫,又不出卖韩国人。我只说知道小温做了抹片检查,打死也不说出消息来源,怕什么?
但她知道这事通过电话拷问是不行的,实验室的顺风耳太多了,而且丈夫在外人面前格外憋犟,态度格外冷淡,语言格外刺人,大概是想给外人留下一个不怕老婆的印象,或者是讨好小温,让小温觉得他不在乎老婆。
她决定在家里进行拷问,还不能让女儿听到。
于是有一天,她特意睡了个午觉,晚上就精神百倍地等着丈夫回家。
他又像是嗅到了风声一样,很晚都没回家,好像存心要让她熬不住了先睡一样。但丁丁放假了,她反正也不用起早床送女儿上学了,拼起明天起晚点,今天也要等到丈夫回家。
终于把丈夫等回来了,她一听到开车库关车库的声音,就走到房门口等着。
他低着头爬楼梯,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她,但没打招呼,径直往自己卧室里钻。
她叫住他:“你回来了?我想跟你谈谈。”
“这么晚了,还谈什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总是回来这么晚?”
“我有事,难道我会无缘无故回来这么晚?”
“我知道你有事,但你有的是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没回答,走进卧室。
她也跟了进去,单刀直入地说:“我听说小温最近也到医院去做了抹片检查,你知道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
“她去看医生不用向你请假?”
“请不请都行,我不搭老板架子,一切靠他们自觉。”
“那小温自觉不自觉呢?”
他想了一会:“她最近在忙读书的事,有时会在外面跑。”
“她不上班在外面跑,你都不管?”
“我管她干什么?反正她在这干不长了。”
“为什么?你要炒掉她?”
“我炒她干什么?”
“那是你们单位不要她了?”
他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伤害:“她是我雇的,我不开口,谁敢不要她?”
她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那意思是他没权炒人,要炒人还得通过人事部门。但他今天的话明显就变了,变成他比人事部门厉害了。她知道他有时没什么一定之规,说左说右,完全看自己当时的需要,懒得跟他顶真。
她问:“那她为什么干不长了呢?”
“我不是说了吗?她想回头去读书。”
她见他郁郁不乐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你是不是很舍不得?”
“舍不得谁?”
“小温啊。”
“我干嘛要舍不得她?”
“你不是说她很能干,做得出人家都做不出的实验吗?”
他不吭声了。
她觉得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位将军失去了得力的左右手一样,又像一个出轨男人失去了一个小三一样,说不清的悲怆与暧昧,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小温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抹片检查?”
“我怎么知道?”
“如果你都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他烦了:“你什么意思?”
她也烦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得很。”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就直接说出来,我没时间跟你磨牙。”
她见他连“磨牙”这样的词都用上了,也不留什么情面了:“你要我直接说出来?行,她是因为听说我染上了hpv,她怕自己也染上了hpv,所以跑去做抹片检查的。”
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地否认,或者心虚气短地不吭声,但他没有,而是很感兴趣地问:“那她到底有没有hpv呢?”
“没有。”
“那不就结了吗?”
“什么结了?”
“人家都没有hpv,就你有hpv。”
她没想到他会变相承认跟小温的关系,惊得目瞪口呆,她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会矢口否认,她从内心深处也希望听到他的矢口否认,但他居然没否认,那不就等于承认了吗?
他似乎没察觉自己露了马脚,还挺洋洋得意,大概以为自己一句话问哑了她,自顾自掀开被子,准备上床就寝了。
她追问道:“你说的‘人家’是指谁?”
“人家就是人家,不是你,就是‘人家’。”
“那除了小温,还有谁?”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没有hpv。”
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你以前那个女朋友没有hpv?”
“我问过她了。”
“你到现在还跟她有联系?”
“刚联系上。”
“你跟她联系干什么?”
“问她有没有hpv。”
“你就这样问人家?”
“不这样问,还怎样问?我不像你,说话转弯抹角,咬文嚼字。”
“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有。”
“你就相信她了?”
“人家有化验报告,我为什么不相信?”
她不得不给他上医学课:“但是hpv是可以被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清除掉的,她们现在没有,不等于她们以前也没有。”
“我不管她以前有没有,我只知道她现在没有,而你有。你最好问问你自己,你的hpv是哪里来的。”
“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因为我只有你一个性伴侣。”
“那只有鬼才相信。你那个色教授不是你的性伴侣?你那个导师不是你的性伴侣?你不是跟他们鬼混,会得这种脏病?”
“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去外面打听一下,看还有几个人不知道你们的丑事!”
“你怎么能信那些人的话?”
“我谁的话也不信,我只相信事实。”
“什么事实?”
“如果你不出卖自己的肉体给那几个人,他们会给你写那么好的推荐信?”
她气得胸口发痛:“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难道我的水平就那么糟糕,拿到一个工作就只能是靠——色相?那你招小温是不是看中了她的色相?她是不是凭肉体拿到这个职位的?”
“小温那算个什么职位?博士后,她博士毕业,做个博士后还需要凭色相?”
“那我的工作是biostatistician(生物统计师),本来就只要求硕士学位,为什么你认为我得凭色相?”
“你是硕士吗?你连硕士都没毕业。”
“但我马上就毕业了。”
“马上也好,马下也好,反正是没毕业。”
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吵醒了,睡眼朦胧地跑到他们门边,哭兮兮地说:“妈妈,别吵了吧,我怕——”
她连忙住口,把女儿带回床上,自己陪在旁边,听见他那边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她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还得装没事人,应付女儿的盘问:“妈妈,昨天晚上你和爸爸是不是在吵架?”
“没有啊,是你做梦了吧。”
“可能是我做梦吧。我梦见你们在吵架,我看见爸爸的样子好可怕,我以为他要打你。”
她当时只顾生气,倒没注意丈夫的表情,现在听女儿一说,才开始后怕,如果他头脑发热动手打她,那这个家就算完了,因为她不可能挨了打不报警,而一旦她报警,丈夫就会被带走,在牢里关几天,履历表上留下一个污点,在美国就很难混得好了。
她安慰女儿说:“那是你在做梦,妈妈没跟爸爸吵架。”
她等女儿写作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跑到楼下去给姐姐打电话,把昨晚发生的争吵说了一下,分析说:“现在他等于是承认了自己跟小温的事,但他想倒打一耙,把我也拉到污泥坑里去,这样就谁也不欠谁。”
“我觉得他并没承认跟小温的事,他这个人有时注意不到两句话之间的逻辑联系,可能他当时真的是想知道小温究竟有没有hpv,所以就那样问了,却忘记了反驳你的推论。”
“但他为什么会对小温究竟有没有hpv感兴趣呢?”
“谁知道?也许就是一般的窥探别人隐私的天性在作怪,也许他怕小温把hpv传给他了?”
“那你的意思是他跟小温还没有肉体关系?”
“现在没拿到证据证明他们有,那只好假设他们没有了。”
“但如果小温跟他没肉体关系,她干嘛要去做抹片检查呢?”
“也许是因为一个近在身边的人染上了hpv,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于是跑去检查一下。连我听说你的事后,都特意去做了个抹片呢。”
“但是小温一个未婚女子,怎么会担心自己有hpv呢?”
“未婚女子也不等于就没有过性活动,有性活动不等于就一定是跟小满。当然,我不是说她跟小满之间一定是清白的,我只是说从这一件事不能推断出他们有过肉体的接触。”
“现在他死咬住我跟色教授和我导师不放,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看事态怎么发展吧。也许他会慢慢认识到冤枉了你,即使不觉得是冤枉了你,也不再为这事吵闹;但也许他会继续栽你的赃,如果他自己出过轨,他很可能会采取这第二种方法。”
“我觉得他没这么有心计——”
“我也觉得他没这么有心计,但别忘了,小温比他有心计多了。不管他跟小温有没有那么一手,小温都有可能替他出谋划策。从你讲的一些事情来看,他往往都是刚一开始很诚实,或者没想到,但过几天,他就变了,开始改口,或者开始怀疑。所以我觉得他背后可能有人,他把跟你的对话向那人一汇报,那人就给他出主意想办法,于是他就厉害起来了。”
她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像色教授的事吧,她早就告诉过他,说有人在造她和色教授的谣,那时他的态度很通情达理,只叫她别理那些人,但现在就变了,把那些谣言当证据来攻击她,很可能是小温教唆的。
她不解地问:“你说小温怎么突然想起去读书呢?难道她舍得离开他?”
“这个有多种可能,一个可能是小温的确厌倦了自己的工作,想换个专业,反正她可以就在你们学校读,那样就不用离开小满;第二个可能,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比如小温觉得他不干净,有hpv,或者什么其他原因。”
“我觉得小温不会嫌弃他的。”
“我们现在处在大奶的位置,就觉得丈夫跟小三那是鲜血凝成的友谊,牢不可破;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其实也是摇摇欲坠的。人就是这样,没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要是两人能在一起,会多么多么美妙。但等到真的在一起了,就会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那倒也是,想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不也是以为跟他在一起喝水都是甜的吗?”
“呵呵,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你也不必想那么多,反正现在你马上就要到j州工作去了,小温也在准备离开小满的实验室,相信过一段时间,事情就会慢慢明朗化。”
第62节
以往的圣诞节,丁乙都很忙碌,因为丈夫要请实验室的全体员工到家里来吃饭。圣诞节只放一天假,而实验室的人大多是外国人,不可能回自己的国家去跟亲人团聚,所以就到老板家聚聚,庆祝一下。
但今年圣诞快到了,丈夫还没提起请客的事,她便关心地问:“你今年圣诞节请不请你们实验室的人来家吃饭?”
“不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但你那些员工没地方去——”
“你要请你请。”
她气昏了,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这是为你好,想帮你跟员工搞好关系,你倒跟我倔上了?不请拉倒,我省点事。
如果依她自己的意思,圣诞节她什么都懒得搞,马上就要走了,还搞个什么?但她还有个女儿,不搞出点节日的气氛就不大合适,人家门前花环啊,彩灯啊,圣诞老人啊,驯鹿啊,雪橇啊,都搞得热闹非凡,每家每户的房子上都装了一排排的彩灯,隔八丈远就能看见,如果就你一家门前黑洞洞的,像什么样子?
女儿对圣诞节很重视,老早就约她晚上出去看彩灯了,每次看到人家门前的彩灯,都会打听一下:“妈妈,我们的房子上怎么不安彩灯?”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到j州去了。”
“到了j州那边我们就给房子装彩灯了吧?”
“那边住的是公寓,只能在自己房间里装彩灯。”
女儿很失望,她只好也去买彩灯,但她不想大肆铺排,自己也没本事爬到屋顶去装灯,只能买些小型的,挂在门前的树上,还买了个花环,挂在门上。屋子里弄了棵小圣诞树,虽然是塑料的,女儿也很喜欢,费很大的心装饰,弄得很漂亮。
圣诞节那天,她特意做了几个菜,然后打电话到实验室,催丈夫回家吃饭。
她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才答应回来,答应之后又拖拉了好一会才启程,丁丁已经等不及吃了一些东西了。
好不容易听见汽车开到门前的声音,却没听见开车库的声音。她知道他待会还会回实验室去,也不想生气了,随他吧,只当已经去了j州,家里根本没这个人,就娘儿俩的。
过了一会,才听见开大门的声音,丈夫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花环,她惊喜地问:“你也买了一个花环?我们已经买了一个,挂在门上了,你没看见?”
他不答话,把花环扔进家里的回收箱里。
女儿见状大叫:“爸爸,你怎么把我们的圣诞花环扔回收箱里了?”
他咕噜说:“家里又没死人,门上挂个花圈干嘛?不吉利!”
女儿还想抗议,爸爸把眼一瞪:“我说不许挂就不许挂!你爷爷奶奶都老了,你门上挂个花圈,咒他们死呀?”
女儿肯定不懂“咒”是什么,但他那么粗声大嗓的,光是音频和脸相就把女儿吓得不敢吭声了,胆怯地看着他。
她看不下去,小声批评说:“大过节,你这是干嘛?这是美国的风俗,家家户户门上都挂这玩意——”
“我不是美国人,我家不挂这玩意。你要挂,去你美国情人家里挂。”
她看在女儿面上,没有跟他吵起来:“丁丁在这里,别瞎说了。”
他看了女儿一眼,没再提美国情人的事,但非常厌恶地盯着丁丁的脚,命令说:“丁丁,快把那双脏鞋脱掉!”
女儿看看自己脚上的针织鞋,不肯脱:“我的鞋不脏。”
“医院的鞋,还不脏?”
“是妈妈给我的。”
“就是因为是你妈给你的,才脏!”
“不脏!”
“你问问你妈,看她说脏不脏。”
她忍不住了:“你今天是不是存心找茬闹事?”
丈夫不理她,继续训斥女儿:“我再说一遍,把这鞋脱掉,如果你不脱,当心我揍你。”
女儿恐惧地看着爸爸,蹲下去,一点一点把鞋脱掉了,然后扑在妈妈怀里大哭。
丈夫拿起那双鞋,扔进了垃圾桶,砰的一声盖上盖子,厉声说:“你哭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染上你妈的脏病?”
她放开女儿,站起来,指着他说:“我刚才看在女儿的份上,一直在忍你,你还得寸进尺了?我今天要你说清楚,我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他厉声喝道:“丁丁,上楼去你房间!你站这里干什么?看大戏啊?”
丁丁吓得紧抓她的衣服不肯放。
她安慰女儿说:“丁丁,你先去楼上你的房间吧,妈妈跟爸爸有话说。”
“他会打你的!”
“他不会的。”
“他会的!他的样子好凶!”
他大喝一声:“你想造反啊你?你再说一句,我先从你开打!”
丁丁吓得跑楼上去了。
女儿上楼去了,她仍担心地听着,怕女儿在楼上哭。
他忿忿地说:“既然你这么不要脸,我干嘛替你留脸?你问我你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你的脏病是跟几个外国人搞来的,一个色教授,你听听他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什么货色,又老又色,把自己的老婆搞病了,还不罢休,又来搞别人的老婆;还有你的导师,高丽棒子,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也跟他乱搞,不嫌丢人。现在你搞出一身的脏病,还不自觉,想传给女儿?”
她气得发抖,竭力克制着说:“你造谣也该打个草稿——”
“我没草稿?我连揭发信都打印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着的纸来,扔在她面前,她拿起来,打开一看,是打印的email(电子邮件)。
她飞快地看了一下,无非是说她学习上没本事,就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跟系里的色教授和康教授打得火热,经常到这两个教授办公室串门,关在里面几小时不出来,用这种方式得到了j州一个知名单位的面试,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得了性病。
后面都是一些口号式的语句,什么“丢了中国人的脸”,“无耻烂人”之类。
她看了一下发信人,自然不会是她认识的名字,而是“liangzhi”,大概是“良知”的意思。
她冷静地说:“你就凭这封email认定我跟两个教授有不正当关系?你没想想这些人为什么要给你发这种email?”
“别人是好心提醒我,免得我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那他们为什么连个真名都不敢落?”
“谁愿意惹这些狐臊?”
“证据呢?他们向你提供证据了吗?”
“这就是证据!”
她讥刺地说:“如果写封email就成了证据,那这个世界不早就乱了?谁不会写email?我马上就可以写一封你跟小温乱搞的email。”
“你少往我头上扯。我行得正,走得端,没人敢说我半个不字。”
“我也行得正,走得端。”
“你行那么正,怎么会有人说你跟人乱搞?”
“这肯定是那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写的,他们自己没找到工作,就想搞垮我的工作。工作没搞垮,就来搞垮我们的夫妻关系。”
“人家为什么要搞垮你的夫妻关系?搞垮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不容她申诉,就狠狠地说,“对你我是死了心了,我只要你自己注意点,不要把病传给丁丁。”
“我已经采取措施了,她用她的洗手间,我用我的,我们的衣服分开洗——”
“像那双鞋子,就不该让她穿。”
“我已经放在洗衣机里洗过,并且烫过了。”
“我不许她跟你去j州。”
她一直在忍,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许她跟我去,她就不跟我去?我劝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我这个人,一向冰清玉洁,从来没有出过轨,连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都没有过。我染上这个病,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我没找你算账,你倒装起无辜来了?我警告你,你再这样胡言论语一句,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拿离婚吓唬我?谁还怕离婚不成?我忍了这么久,是因为我有言在先,我不想天打五雷轰。既然你提出离婚,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说“离婚”的时候,还只是脱口而出,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被吓住的,没想到他居然老早就在想离婚了,只是怕遭雷打才没率先提出,这真叫她欲哭无泪,寒彻心扉。她压住火气,冷冷地说:“你不必害怕天打五雷轰,离婚是我提出的,你不会遭雷打的。”
“行啊,你把离婚协议写好了,给我签字吧。”
“行,我现在就写。”她赌气到网上去搜寻离婚信息。
他没吃饭,也没带饭,向门边走去,但刚打开门,就被几个警察拦了回来。
一个白人男警官很客气地用英语说:“我们接到电话报警,说这里发生了家暴,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迎出去:“我们没打报警电话啊!你们是不是走错了门?”
“你这里是1903吗?”
“是。”
“那就没错。你家有小女孩吗?”
她看了看楼上,点点头。
警官问:“在楼上?”
“嗯。”
“我上去跟她谈谈。”警官见她想跟上去,马上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你不要跟上来,我单独跟她谈谈。”
她很不放心,但又不敢跟上去,只好站在楼梯下望。另一个女警走上来,开始询问他们两个。
过了一会,男警下来了,丁丁也跟了下来。
她用汉语问:“丁丁,是你打电话报警了?”
“嗯。”
“但是我们没有——”
“我怕他打你。”
“但他没有——”
“老师说报警要asap(assoonaspossible,尽早,尽快)。”
丈夫在这种英语场合就显得很局促,家里两个女人都能听懂警官的问话,但他却有点困难,经常需要人家重复几遍,甚至需要她替他翻译,所以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两个警官询问了一阵,证实他没打人,便问她:“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吗?”
她连忙说:“没有,没有,他从来不打人。”
“有没有对你使用冷暴力?”
“冷暴力?”
“比如言语伤害?”
这个她答不上来了,如果她说no(没有),那就是在撒谎了,她可不想当着女儿的面撒谎;但如果她说yes(有),丈夫很可能会被带走。她只好硬着头皮说:“no。”
警官又问丁丁:“你觉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了吗?”
“不是我,是我妈妈。”
“但是你妈妈说她没受到威胁。”
“她受到威胁了!我没有撒谎!”
警官安慰说:“我知道你没撒谎,你做得很对,应该报警。现在你认为你自己的个人安危受到威胁了吗?”
丁丁犹豫了一阵,看到妈妈恳求的眼神,只好说:“没有。”
于是两个警官恭祝他们圣诞快乐,然后告辞了。
两个警官一走,爸爸又威风起来了,指着女儿说:“好啊,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报答老子?”
“老子没有养我。”
“老子没养你吗?难道你是野狗养大的?老子现在都还在养你,你吃的用的,那样不是老子挣来的。”
女儿大声说:“老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没有养我!”
她差点笑起来:“好了,丁丁,你还是上楼去吧,我跟你爸爸说话。”
女儿上楼去了,她低声说:“你在孩子面前带什么‘老子’?说起来还是知识分子,也这么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你女儿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以为你说的孔子老子的那个老子呢。”
他转而向她撒气:“不是你平时挑唆,她会想到报警?”
“你没听她说吗?是老师教她的。”
“哼,不教学生孝敬父母,还教学生打电话让警察抓自己的爹,这种混账老师要了干什么?”
“不是老师混账,而是你混账。你自己没照镜子,不知道你那张脸看上去有多凶,孩子能不害怕吗?今天如果不是我嘴下留情,你就被抓去了,圣诞节去蹲监狱,再判你关几个月,看你那时知道不知道后悔。”
他死要面子地说:“你要是后悔没把我送监狱里去,现在就去叫他们回来,我在这里等着。我就不信,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他们还敢把我整进局子里去?”
她真的恨不得把那两个警官叫回来,把他关监狱里去,哪怕只关一小时两小时,也至少可以证明她说得没错。
但她还是及时地忍住了。
他站起身:“不叫警察了?不叫我就去实验室了。”
“你不吃饭了?”
“哼,现在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丈夫走了,她马上到楼上去看女儿,发现女儿正在房间里哭。她赶快过去搂住女儿,安慰说:“丁丁,没事,爸爸和妈妈争论点事,没关系的——”
“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这么凶?”
“他——误会了妈妈。”
“为什么他要误会你?”
“因为他听信了别人的谣言。”
“谣言是什么?”
“就是rumor。”
“为什么别人要谣言?”
“因为他们看到妈妈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工作,而他们没找到,所以他们嫉妒,不服气——”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
她安慰了女儿一阵,终于把女儿安慰住了。
女儿小声说:“我还是想穿那双鞋。”
“那我们就从垃圾箱里拿出来,洗洗再穿。”
“爸爸看到会不会发脾气?”
“他看不到的。他每天都早去晚归,成天呆在实验室里,怎么会看到你穿什么鞋呢?”
女儿缩缩脖子,跑到楼下拿鞋去了,然后她帮着女儿把鞋放洗衣机里去洗。等洗衣机开转了,她对女儿说:“走,我们到楼下去吃圣诞大餐。”
其实她根本没心情吃什么圣诞大餐,但她不想让女儿跟着过一个凄凄惨惨的节日,只好拿出百倍的勇气,戴上一副快乐的面具,跟女儿一起庆祝圣诞。
第63节
丁乙一直忍着没把这事告诉姐姐,不想破坏姐姐那边圣诞节的祥和气氛。但第二天,姐姐打电话来了,她听到那边背景里有圣诞音乐,很柔和很圣洁的感觉,想到自己这个倒霉的圣诞节,喉头就起了哽咽。
姐姐不知情,欢快地问:“妹,圣诞节过得好吧?今天没出去抢购?”
她本来不想搅扰姐姐的愉快心情,但心里真是堵得慌,怎么也忍不住,一下就把昨天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姐姐有点惊讶:“真没想到昨天还闹了这么一出,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从他回来吃饭时开始的。”
“其实把话说开了也好,至少你现在知道他到底是在生哪门子气了。”
“不知道是哪个黑心狼肝的家伙,居然给他写email(电邮)告我的黑状。”
“有可能是你的哪个同学写的,红眼病,自己没找到工作,就想让人人都跟着他们倒霉,j州那边他们肯定也去挑过了,但没成功,所以又来挑你们的夫妻关系。”
“难道那封电邮是王丽写的?或者是丁宁写的?”
“你想办法让小满把email打开你看看,我教你一个方法,可以查到发信人的ip。”
“查ip干什么?”
“查到了ip就有可能查出是谁发的那封email,可以告他,一来可以洗刷你自己,二来可以惩罚一下恶人。这种人,你不惩罚他,他会变本加厉,再去祸害别人。”
“但我不知道小满会不会让我看他的电邮。”
“你跟他好好说说,他应该会给你看的,你看一下对他又没什么损害,他干嘛不给你看?”
她性急地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现在?去他实验室?那丁丁怎么办?”
“我可以把门锁上。”
“别,那太危险了。你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把那封电邮forward(转发)给你就行了。”
“forward也可以看到ip?”
“也可以。”
她当即给丈夫打电话,让他把那封诬告信forward给她。
但他说:“我已经删了。”
“你删了干什么?”
“我不删干什么?留那里脏我的眼睛?”
她好说歹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他一口咬定已经删了,她只好挂了电话,转而向姐姐汇报:“他说他删掉了。”
姐姐有点失望,但宽解说:“删掉了就算了。如果是个阴险老练的家伙,也不会傻乎乎地用自己的电脑发那个电邮,随便跑到哪个公用电脑上发,就很难查出来。不是说完全查不出来,只是花费那么多财力物力不一定值得。”
“有没有可能是小温发的?”
“有可能。如果小满想找茬闹事,他自己发一个都可以。不过我还是趋向于相信他没那么诡计多端,但小温和你那几个同学绝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我要知道是谁干的,绝不轻饶!”
“不管电邮是谁发的,对小满来说都只是一个借口,他不是说了吗,他早就想离婚了,只是碍于这个天打五雷轰的誓言,不好意思先提出来,所以查出发电邮的人,只是为了不让那样的恶人逍遥法外,但可能改变不了小满的心思。”
她难过地说:“想想真没意思,十几年了,从来没像别人夫妻那样甜蜜过,最终还落得这样的下场,我这一生真的很不值。”
“快别说值不值的话了,天下夫妻都是大同小异的,没有这样的矛盾,就有那样的矛盾。人嘛,在一起过久了,感情就淡薄了,矛盾就多起来了,很多夫妻之间都没什么甜蜜可言,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但人家也没糟糕到我这个地步。”
“你这不算太糟糕的了,该有多少夫妻从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从结婚就吵起,一直吵到离婚,有的离了婚还要吵,人家也得过啊。你也就是最近运气不好,遇到这么一场风波,如果没这事,你们还不是过得相安无事?”
“现在就是到了说不清的地步,我不相信他的清白,他不相信我的清白。如果我们都是清白的,但却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搞到离婚的地步,等以后澄清了,肯定很后悔。”
“你也别把离婚看得那么不可逆反,离婚只是从法律的角度分开,但不等于两个人就从此走上陌路。如果有朝一日能证明两个人都是清白的,再复婚也不是没可能。”
“复什么婚哪,他那时可能都跟小温结婚了。”
“如果他离了婚就跟小温结婚,那就说明你们离婚不是因为误会。”
她叹了口气:“唉,其实我也不在乎复婚不复婚,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名义上有这么一个丈夫而已,其他方面,跟没有一样。他成天不在家,人不在,心也不在,什么家务都不干,也不关心我和丁丁,更不解风情,只能算个挣钱养家的机器。只怪我那时瞎了眼睛,找了这么个木头。”
“呵呵,这根木头当时也是一根秀木啊,难道你那时找了那个小什么来着,会比找小满强?”
她想了想,差点连小靳的姓都想不起来了,但样子还记得,即便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没兴趣跟小靳那样的人结婚:“小靳更糟糕,当时就没办法喜欢上,更别说现在了。小满嘛,好歹我当时还是喜欢的。”
“就是啊,只怪高质量的男人太少了,没什么可以选择的。你选择了当时最好的一个,这些年也还过得安稳,又有这么个聪明漂亮的女儿,他还把你带出了国,就算很不错的了。”
“从物质上讲,他还真没亏待我,家里的钱一直都是我在掌握。但感情上,就太亏欠我了,想着就觉得划不来!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从来没尝过浪漫爱情的味道——”
“哪里就一辈子过去了?四十都还不到呢,最少还有三十年可以寻找浪漫的爱情。”
“三十年?未必六七十了还寻找浪漫的爱情?”
“为什么不?我老板六十多了,最近刚开始一场新的恋爱,每天都兴奋得不得了,动不动就拿出女朋友的照片对我们说:看,我的女朋友。我们也经常故意提到他的女朋友,每次提到,他都兴奋得两眼发光,像个小男孩一样。”
“反正我是没那个心情的了。”
“现在当然没那个心情,等到这事了结了,会有心情的。”
“但我总怕离了婚对丁丁不好。”
“丁丁是你一手养大的,小满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丁丁的生活里,你们离婚不离婚,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但是有个爸爸总比没爸爸好,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爸爸。”
“离婚又不是断绝父女关系,小满还是丁丁的爸爸嘛,反正离婚不离婚,他都没尽什么父亲的责任义务,都只是名义上的爸爸,那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你一开始不用告诉丁丁离婚的事嘛。你们马上就要到j州去了,反正小满也不会跟过去,只要你不说,女儿怎么知道你们离婚了?”
她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如果不告诉女儿,女儿根本不会觉察出有什么不同。
跟姐姐谈了一阵,她对离婚的事坦然多了,不然老有被人抛弃的感觉,虽然“离婚”二字是她先说出来的,但那个混账说早就想离婚了,那不就抢在她前面,成了他抛弃她了吗?
如果只考虑面子,她会一鼓作气把离婚协议写好了叫他签字,但她不想为了一个虚面子,就把离婚的事搞成铁板钉钉,因为她并没真想着离婚,只是气头上说的话,哪对夫妻吵架不说个几十几百回的“离婚”?
但那个混账还没忘记这事,催问她:“你的离婚协议还没写好?”
“你慌什么?”
“你不趁着现在把这事办好,难道过去了还跑回来办离婚?”
“你是不是找好下家了?急着把婚离了好再娶?”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的冷漠比他的暴怒还刺伤她,她也冷冷地说:“我在网上查过了,我们这个州,允许‘无过失离婚’,如果夫妻双方对离婚条件没争议,只需要从市法院的网上下载一个表,填好后交上去,由法院判决就行了。”
“怎么还要法院判决?”
“像我们这种有未成年孩子的,一定要通过法院。”
“那得花多少钱?”
“不请律师的话,花不了多少钱。”
“那就不请律师吧。”
“这个表光我一个人填不行,我们得协商好各方面的安排,经济方面的,孩子的监护权抚养费等等。”
“你看着办吧,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我不懂这些。”
她见他这么坚决地要离婚,也不存什么挽回的念头了,开始认真准备那些表格。
她家的房子买的时候只交了很少的首付,现在要卖掉也卖不出什么价钱,就放那里不动吧。但她想到今后这个房子的女主人就是小温或什么别的女人了,就觉得气不平。她为这个房子花了多少心血啊,找房,看房,买房,买到手之后装修,打整门前屋后的花圃草地,哪样不是她亲手操持的?房子能有今天这样子,全都是她的功劳,现在却要成为他跟别的女人的爱巢,她心里能舒服得了吗?
姐姐安慰说:“你放心好了,不管他跟哪个女人在一起,都会是根木头,因为他就是这么个人。像小温这样的人,肯定受不了他。现在是还没结婚,不觉得,也没资格抱怨,等到真结了婚了,有他们吵的。”
“我知道我应该希望他跟别人在一起过得更幸福,但我就是替自己不平,我哪点不如别人?凭什么他就这么对待我?”
“他对你就算是最好的了,虽然你不满意,但人家还是使出了看家本领的,问题是他的看家本领也就那些,有什么办法呢?说不定人家心里还委屈得很呢:我对丁乙那么好,她还在外面找人,我这一生真的不值——”
她想起他那个表情,真是委屈万分的样子。
她无话可说,唯有苦笑。人哪,都觉得自己吃了亏。而对于人这种生物而言,最不能忍受的,刚好是吃亏,尤其是自己一个人吃亏。如果双方都吃亏,如果人人都吃亏,人就不会觉得这么难受了。
她的车还没供完,她准备一次性付清,不留尾巴,因为她得把车开到j州去,在那边没车不行。
她家的存款不多,付掉车款,就剩不下多少了。她想到那是他挣来的钱,就不准备要了。
姐姐听说她没要存款,便劝她说:“存款还是应该平均分的,你甚至应该多分一点,因为孩子是跟着你的。那些钱虽然是他挣的,但也有你一份,你这些年没少干活,如果他请个女佣给她烧饭收拾屋子带孩子,他付的钱更多。分存款不是占他便宜,而是合理合法的分享财产。”
但她仍然不好意思分他的存款:“算了吧,付清了我这个车的钱,他也没剩下多少了,就当那车是他付给我这些年做女佣的劳务费吧。”
一直到她把表格给他签字的时候,她还在希望他像若干年前一样,惊惶地对她说:“宝伢子,别跟我吹。”
只要他肯说这句话,她会原谅他,收回离婚的协议,既往不咎,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
但他没说任何不舍的话,找了支笔,刷刷地签了字。
她问:“你看都没看清楚,就签字了?”
“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怕我把你的钱全刮走了?”
“我有什么钱?穷光蛋一个,你就是全刮走,也只那么几个钱。”
“还有丁丁的抚养费,我按照本州的规定,定的是你工资的20%,一直到她高中毕业,她的大学费用,我们平摊——”
“只要我有钱,你要我给多少,我就给多少。但如果哪天我没钱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探视时间我没给你定死,你想什么时候来看她,就可以什么时候来看她。”
“我有时间会来看她,没时间我就没办法了。”
“房子现在行情不好,就不卖了,要卖的话,肯定亏本。”
就这事把他说烦了:“我当时就说别买房子,你不听,租房子住多简单,你偏要买房子——”
她揭他的老底:“你当时说了不买房子吗?你根本没说这个话,你忘了买房子后,是谁那么兴高采烈地请客了吗?”
他不吭声了。
她有点酸酸地说:“房子卖了干嘛?留给你和新老婆住不好?”
“我没有新老婆。”
“现在没有,等我们离掉婚之后就有了。”
如果他说一句“我永远都不会有新老婆”,那她就会扑他怀里去,恳求他别离婚。但他却说:“要真的娶新老婆,人家也不会愿意住这个房子。”
她彻底死心。
他催促说:“趁你在这里,把这个房子卖了吧,我搞不懂这些事,也没时间搞这些事,你把房子卖了,我好省点心。”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现在卖房子会亏本的。”
“亏就亏吧,卖了省心。”
“你说的容易,亏就亏,但你拿什么钱来亏?”
他显然是不懂其中的奥秘,茫然地问:“我把房子卖便宜点还不行吗?怎么还要拿钱来亏?”
她耐心解释说:“我们买房子的时候,是问银行借的钱,一次性付给卖主的,等于是银行帮我们付钱买的房子,我们一点一点还给银行。现在你想卖房子,一是要把借的钱全都还给银行,另外还得付好几千的closingfee(卖房手续费)——”
他叫起来:“我干嘛要付几千块钱的closingfee?付给谁?”
“付给政府,付给地产经纪。”
“我干嘛要付钱给地产经纪?”
“你叫人家给你卖房,不付钱给人家?”
“我没叫他给我卖房,我是叫你卖。”
“我卖也得找地产经纪呀,我不能自己到处去找人来买房。”
“我不管,这房子是你一手买进来的,你得负责给我卖出去。”
她跟他讲不清楚了,也懒得再讲,找了个地产经纪代理卖房的事。地产经纪建议她先把房子装修一下,可以卖个好点的价钱,但她没那个心情:“算了吧,我马上就到外州工作去了,没时间装修房子,再说我们也没钱装修房子。你帮我找个最好的价钱卖了吧,只要不倒贴就行。”
第64节
终于盼到了跟dr.z见面的时间,丁乙仍然是早早就去了诊室,但仍然是过了约定时间才见到医生。
dr.z告诉她,宫颈切片的病理检查结果正常。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常?连dysplasia(非典型增生)都没有?”
“没有。”
她脱口抱怨道:“怎么可以这样?就是因为这个事,我跟我丈夫都闹到离婚的地步了,结果现在检查出来根本没dysplasia。”
她以极快的语速把离婚的事都讲了出来,dr.z貌似很耐心地听着,但没发表评论,可能根本不明白dysplasia跟离婚有什么关系。
她不解地问:“我在两个医院做过检查,都说我有dysplasia,怎么切片又说啥事没有呢?”
dr.z解释说:“抹片检查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准确,最多百分之七十的准确率,但往往是漏查。像你这样没事查出有事的,还不太多,最大的可能是你当时有炎症,这样你的化验结果就不正常,被当成了dysplasia。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的病变部分不在宫颈部位,而在更里面的地方,那么虽然抹片的时候能取到那里的样,但宫颈锥型切片只切了靠外面的部分,顶多指甲壳那么大一块,没把病变部位包括进去。”
“那你怎么不多切一点呢?”
“这不是我想切多少就切多少的,这个手术就是这样的,切多了会影响恢复。再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更深的地方有病变。”
她又急了:“那怎么办?”
“过半年再做抹片检查。”
“不能现在做吗?”
“现在做没用。”
“如果六个月之后抹片又有问题呢?”
“那就再做阴道镜检查。”
“但你不是说阴道镜检查看不见里面吗?”
“你做过锥型切片,宫颈相对而言要比以前短一些,阴道镜检查时会比以前容易看清楚。”
她彻底懵了,看样子这辈子都得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下生活了,查出来有问题,可能实际没问题;查出来没问题,可能实际有问题。她垂头丧气地问:“那我到底有没有hpv?会不会也是验错了?”
“一般不会,hpv的检查结果很少出错,再说你还在两个地方检查过。”
“但我在网上看到说hpv的化验也有可能出错,尤其是falsepositive(没问题验成有问题)。”
dr.z显然仍不明白她的思路:“falsepositive比falsenegative(漏查,有问题验成没问题)好啊,可以引起你重视。”
她估计美国人没办法理解hpv给她的婚姻和家庭带来的冲击,也不想多说了:“我马上就要到j州工作去了,就不跟你约下次见面时间了。”
“没问题,但你要确定术后半年再做一次抹片检查,然后按照那边医生的安排定期复查。你在那边确定了医生之后,可以让他们通知我把你的病历传真过去。”
她找了个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丈夫:“我那个切片的结果出来了,我没dysplasia。”
他好像很懵:“什么dysplasia?”
“就是——非典型增生,宫颈上皮内瘤变。当时是怀疑有这个病才决定切片的,但结果证明我没有。”
“哦?没有是好事嘛。”
“那你还相信那个email(电子邮件)里说的话吗?”
“什么email?”
“就是那个造谣说我跟几个教授——”
他皱起眉头:“我不想说这事。”
“那你的意思是你还相信那些话?”
他烦了:“我已经说了,我不想说这事。你干嘛老提这个?”
她也烦了:“我们就是为这事才闹离婚的,为什么我不能提这事?“
“离婚是你提的,不是我提的。”
“我知道是我提的,你不用担心你会遭天打五雷轰。但我为什么提?不是因为你无缘无故怀疑我吗?”
“我没有无缘无故怀疑你,我都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
“证据多得很。”
“多就拿几个出来。”
“我懒得拿。”
她知道他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了,hpv只是一个借口,那个email也只是一个借口,不然他会追问她的hpv是不是误诊。如果他追问,她会如实告诉他医生的回答,但他问都没问,说明他并不关心她到底有没有hpv,很可能是找好了下家,不惜一切代价要离掉婚再娶。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就是小温,秘密小三等得太久,不耐烦了,用辞职去读书为理由来逼婚,而他为了留住小温,只好回家来逼她。
有了小三的男人,心真狠啊!
她突然想到,小温逼这么紧,是不是因为怀孕了?如果小温怀孕了,肯定会急着结婚,如果小温怀的是儿子,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逼她离婚。
可怜她还在梦想着消除误会,撤销离婚,真傻啊!
她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说:“如果你想拖他一下,可以撤销离婚申请,让他跟小温结不成婚,那样小温肯定会跟他闹。”
“那有什么意思?”
“报复一下嘛。”
“干嘛要报复?”
“有时报复一下会觉得心里好过一些。”
她想了一下,说:“算了,没意思。他从满家岭出来的,一直都想有个儿子,虽然这些年没提这事了,心里肯定还是很想的。其实想到他是为了一个儿子才跟小温好的,我心里反而不那么难过了——”
“对他来说,小温不过是个生儿子的工具。”
“就是。”
但她再不敢打电话到他实验室去了,怕听到小温的声音,更怕听到小温怀孕的消息。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仍然是很晚才回来,但她一直没睡在等他。
他照旧是一回来就往卧室钻,她跟到门边,告诉他:“我们明天就走了。”
“哦?明天?那我不送了,我不会开机场。”
她心想你什么时候送过?以前是夫妻的时候,你都没送过,现在离婚申请都交上去了,你还会送?装模作样!
她把家里的事情交代了一下,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什么账单该如何付账,等等。
他显然没耐心听这些:“账单还是你付吧,我搞不清这些事。”
“以后就是你的账单了,怎么要我付?”
“是你搞成这样的,不然我就用现金,哪里需要付什么账单?”
“难道什么都用现金?付房子的月供也用现金?”
“为什么不能用现金?”
她知道这人在经济上是孺子不可教,一辈子都没教会,现在一时也教不会,也懒得多说了:“你的账单,我怎么付?”
“你以前怎么付,以后还怎么付。”
“我以前是进入到你的账号付的。”
“那就还是进入到我的账号付。”
她幽幽地说:“你让我进你的账号,不怕你的情人吃醋发脾气?”
“我没情人。”说罢走到洗手间去刷牙。
她心里一热,跟进去,从背后搂住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放开!”
她脸上很下不来,撤下两手,转身回自己卧室去了。
那一夜,她完全没法入睡,后悔自己到了最后还丢这么一个人。可以说,她和他的关系,是以她丢人开始,以她丢人告终。当初对他太主动了,结果被他拿到医院去广播,搞得人人都知道是她追他。
那时,她没计较,觉得他不是有意炫耀,而是不懂隐讳,什么都如实告诉人家。
现在,她又鬼使神差地去搂他,肯定又会被他拿到实验室去广播,不管是因为不懂隐讳,还是为了吹嘘,他会对人讲几乎是肯定的。
她真恨不得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两件事从她的人生历史中抹掉就好了。如果能把这两件事抹掉,其他的其实不算什么,一男一女认识了,结婚了,过不好,就离了,这种事太多了,谁也不笑谁。但有了这两件事,就变成她追他,求他,虽然暂时把他弄到手了,但最后还是被他抛弃了。
这件事实在是太丢人了,她决定谁都不告诉,连姐姐都不告诉,免得姐姐觉得她贱,没骨气。
第二天,她就带着女儿启程了。本来她想开车去j州,姐姐也说可以飞过来跟她两人轮换着开。但最后考虑到路途太远,天气又不好,为了保险起见,她把车托运了,自己和女儿先飞到姐姐家,等搬家公司把行李和汽车运到了,姐姐再开车送她们去k市。
姐姐已经把她们的新家安排好了,买了一点家具和两个床,都是新的。等她们的行李运到的那一天,姐姐亲自把她们送到k市,又带她们熟悉周边环境,还带她们去购物,把她们安顿好之后,姐姐才开车回家。
新生活很令人兴奋,她很快就投入进去并爱上了她的新生活。
她所在的部门负责整个研究所的实验设计和数据分析,她这个部门又分成一些小组,每个组负责几个具体项目。因为她是新手,先熟悉工作,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老板专门为她安排了一个mentor(师傅,导师),手把手地教她,使她很快就了解了本职工作的要领,干得很顺心。
丁丁也很喜欢新环境新学校,周末的时候还可以跟两个表兄妹聚会,过得很开心,一点不觉得生活里少了谁。
到j州有一段时间了,她的离婚判决才下来,她的那一份是按照她留的地址,直接寄到她的新家的。
她看过之后就藏了起来,没告诉女儿。
她走之前也交代过丈夫(应该是“前夫”)了,叫他为了女儿,别把离婚的事说出去。他答应了,但她知道他会传出去的,他就是这么个人,你怎么嘱咐都没用。
又到了平时付账单的时间,她出于好奇,试着登录到前夫的账号里去,发现他没改密码,她一下就进去了,发现他没付账单,不知道是忘了,还是真的在指望她给他处理这些事。
她又登录到他的银行账号里去,发现那里的密码也没改。
她替他付了账单,同时把他该付给丁丁的抚养费也转到了自己的账上,然后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付账单和转账的事。
他好像听不太懂,不太耐烦地说:“你自己弄吧,我搞不清楚。”
“我是自己弄啊,但我总得告诉你一声吧?”
“这有什么要告诉的?你告诉了我,我也不懂。”
她挂了电话,觉得很好笑,这个人真是太怪了,幸好碰上我这个正直人士,不然把你账上的钱全转走了,等你去喝西北风。
她完全没离了婚的感觉,除了居住和工作环境变了,家庭生活方面没什么变化,还是她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还是跟女儿两个人一起吃饭,还是她管理经济。不同的是她现在不用做他的饭了,也不用因为他晚上还没回家而睡不着了。
她知道离了婚,他如何生活就跟她无关了,但她仍然很好奇,想知道他活得怎么样,有没有跟小温结婚或者同居。她不好直接问他,也不好直接问小温,就打电话给韩国人,但她也不好打到实验室去,就在晚上打到韩国人家里,居然给打通了。
韩国人听她自报家门后,很兴奋地说:“丁,你好!你的新工作好吗?”
“挺好的。你今晚没去实验室?”
“晚上还去干嘛?”
“但是你以前晚上不是总去实验室的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时是为了监督那两个人才去的。”
“现在不用监督了?”
“你们都离婚了,还监督什么?”
果不其然,这人还是及时地把离婚的事广播出去了,指望他保密真是比太阳从西边出还难。她追问道:“是谁告诉你我们离婚了?”
“听小温说的。”
她的怒气抑制不住地往上升:“她从哪里听说的?”
“我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谁?”
“温和我的——前夫。”
“我不太清楚。”
“他们没——同居?”
“不知道,不过温现在不在实验室干了。”
“真的?她去读书了?”
“嗯,去读书了。”
“在哪里读书?”
“我不知道,听说是去外州了。”
“她去了外州?怎么没在本州读?”
“不知道。她这个人神神秘秘的,不声不响就走了,我觉得她是逃走的。”
“为什么逃走?”
“呵呵,因为她干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是吗?什么事?”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事还没完全查清楚,等一切都落实了,我会告诉你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小温干了一件什么样的事?难道是跟满老板的事东窗事发了?她问:“这事跟——dr.man有关吗?”
“当然有关。”
无论她怎么打听,韩国人都不肯说是什么事,只许诺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一定告诉她。
她又多起事来,打电话给前夫,把韩国人说的话告诉了他。
但他似乎没兴趣:“你们几个女人之间的话,告诉我干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又用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一气之下摔了电话,决定再不理他。
第65节
韩国人这个关子卖得好,丁乙一下就跌进了进去,老在琢磨小温到底干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她猜测有三种可能,一种就是小温怀孕了,即便现在补行婚礼也晚了点,会被人家看笑话,由于丁丁爸是小温的上司,事情就更复杂了,就不是一般的婚外恋,而成了利用手中职权霸占下属,搞不好会为这事受处分,于是小温先躲到一边去避避风头。
第二种可能就是那封匿名电邮是小温写的,不知道怎么被人发现了,只好到外州去躲避。
第三种可能就是小温在工作中出了重大问题,被老板解雇了,不得不离开实验室。
但她知道这三种猜测都很牵强附会。在美国来个未婚先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单身母亲多了去了,只要小温自己不把事情推在丁丁爸身上,应该没人会找他俩的麻烦,连她这个大奶都不找他们的麻烦,还有谁会找?
第二种可能更是牵强附会,她都没去查那封匿名信,难道还有谁比她更在意那封匿名信?是不是色教授或者康教授受到牵连,报了警追查写匿名信的人?她觉得不太可能,色教授那边她没什么联系,但康教授这边经常联系,如果发生这么大事,又跟她有关,康教授不会一声不吭吧?
那就只剩下工作中出错的可能了,想到小温也有出错的时候,而且因为出错被满老板解雇了,让她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心灵深处还真有点肮脏的东西,婚都离了,还在为情敌倒霉而幸灾乐祸,真要不得。
她一直没跟姐姐说这事,怕姐姐笑她“拿不起,放不下”。
看得出来,姐姐正在积极地替她物色男朋友,有次周末去姐姐那边玩,发现姐姐还邀请了几个朋友,其中有个姓孟的男人,四十多岁,是姐姐的同事,一整天都在跟她套近乎。
她猜到姐姐是想撮合她跟姓孟的,私下一问,姐姐承认了:“怎么样?人挺不错的吧?离了婚,孩子跟女方——”
她一向都是很相信姐姐的眼光的,但觉得这个姓孟的怎么看都不顺眼,不知道姐姐怎么会认为她跟姓孟的相配,只能说姐姐急于替她找个下家,大概怕她太寂寞了。
但她还完全没心思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这些年来,她对爱情所有的憧憬与盼望,好像都被前夫那根木头榨干了一样,每次有点浪漫的想法,都会被那根木头直统统地档回,久而久之,她都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浪漫”二字了。
看到这个姓孟的,想到今后的情景,她的心里一点热情都没有,想当初,自己对前夫那样满腔热情,最后都能过成这样,而这个姓孟的,给她的感觉连小靳都不如,前景可想而知了。
她感觉恋人就像新买的布一样,纺织过程中被抻得又薄又稀,但喷上胶质,弄得平平整整,看上去也挺厚实的。把恋人变成丈夫,就像把布做成衣服一样,要先缩水,最好用热水狠狠烫一下,把布上的胶质都洗掉,让被抻开的经纬回复到原来的模样,然后才能剪裁。不然的话,做成衣服,一定是洗一次就严重缩水,最后变得一点不合身。
前夫作为一块布的时候,还是够大够伸展的,但做成了丈夫,就严重缩水,不再称身。像姓孟的这种,作为一块布的时候就又小又窄,等做成丈夫,不知缩水成什么样了。
事后她有点嗔怪姐姐:“你可别以为我急着嫁人——”
“我知道你不急着嫁人,但是也不用把眼睛闭着嘛。有机会就接触一些人,找到合适的就嫁,找不到合适的就不嫁。”
“那你觉得我会喜欢姓孟的这种人?”
姐姐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他配不上你,这次约他来玩,也不光是为了给你找对象,主要是他托我好几次了,一直没什么人介绍给他,这次也算是应付他一下,成没成,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但至少我帮他找过了——”
“他——怎么说?”
“他?当然对你一见钟情——”
她虽然对姓孟的没什么兴趣,但听到有人对她一见钟情还是很高兴的,嘴里谦虚说:“别瞎说了,都一把年纪了,哪里还会有人对我一见钟情?”
“是真的,他这几天一有机会就跑来跟我说话,总想往你身上扯。”
啧啧,真是奇怪,都奔四的人了,听说有人对自己感兴趣,还是感到很高兴,大概是因为很久都没人对自己感兴趣了。她问:“他为什么离婚的?”
“前妻跟一个白人好上了。”
她大失所望,原来也是一个不走运的家伙。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肯定是华人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谁谁的老婆跟白人跑了,谁谁就找了谁谁,而谁谁的老公是因为跟自己实验室的年轻女孩好上了,才跟老婆离婚的。
想到“实验室的年轻女孩”,她忍不住把韩国人的小道消息传播给了姐姐。
姐姐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是工作上的事,不然韩国人不会这么了如指掌,小满也不会这么守口如瓶。”
“你说工作上会是出了什么错?”
“谁知道?实验室的事,不会是数据造假吧?”
“应该不会。记得还在国内的时候,小满就查出过一篇文章的数据造了假,他还专门写信到那家杂志社去揭发过,应该知道数据造假的严重性,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实验室搞这种事?”
“可能小温搞的时候他不知道。”
“但是他成天都在实验室,如果小温搞假,他会不知道?”
“他成天在实验室,但可能在忙别的事,不等于他亲手重复了小温的实验。他可能想到做实验不是什么大事,小温一定能胜任,所以没一条一条检查。”
她担心地问:“那你觉得这事会不会影响他?”
姐姐安慰说:“不会的,这又不是他干的,怎么会影响他?你别瞎担心了。”
她声明说:“我这是话说到这里来了,顺便告诉你一下,其实我自从离婚,就没再过问他的事。”
姐姐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说你放不下小满?我怎么会那样说呢?离了婚,不等于他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们还有很多共同的利益,比如孩子啊,抚养费啊,连房子都还没卖掉,你能突然一下完全不理他的事吗?他受影响,就是你受影响,如果他拿不到科研经费,就没钱付丁丁的生活费,这是关系到你们娘俩切身利益的大事,怎么能不管呢?”
有了姐姐这句话撑腰,她也就不隐瞒什么了,大胆地说:“我真想找到小温,问问她到底是干了什么不好的事,会不会影响丁丁她爸。”
“我来帮你找,你专心写你的论文。”
姐姐找了一段时间,找到了小温的下落,在一个州立大学做博士后:“我开始没想到她在做博士后,以为她去读书了,所以只在生物统计的学生里找。后来想到她要改专业,可能一下拿不到奖学金,或者一时转不了身份,会先做博士后,再去读书,所以才想到去博士后里查她。”
她按照小温系里提供的电邮信箱发了封信过去,小温很快就回了,给了她电话号码。
她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过去,寒暄了几句,就单刀直入地问:“我听韩国人说你在实验室干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我很担心这会连累到丁丁她爸,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生怕小温抢白她几句,说她婚都离了,还是少管闲事为妙,但小温好像也很担心这事,抱怨说:“我早就叫你让老板把韩国人炒掉,你不信——”
“为什么要把她炒掉?”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成天想着找老板的岔——”
“但是她说的不是老板,是你哦。”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但那不是她找老板岔的一个方法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实验数据的事。”
“实验数据怎么啦?”
“我们当时的数据是有点问题,但我们有充分的把握,一定会做出我们想要的结果来,只不过那时老板急等着数据写报告,我就先把数据给了他——”
“你的意思是——假数据?你把假数据给了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不是害了他吗?”
“我没害他,我救了他。如果他那时没数据,他连这一期的钱都拿不到。”
“但那至少是诚实的呀!”
“诚实顶个屁用!”
“诚实不顶屁用,但至少不会给自己惹下麻烦。”
“我们也是诚实的,因为我们后来已经做出了我们想要的数据。”
她见小温一口一个“我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我们’到底是谁?是你和你老板吗?假数据是你们一起造的?后来的真实数据是你们一起做出来的?”
小温不吭声了。
她追问道:“你前一个‘我们‘实际上是你自己,而后一个‘我们’是你老板吧?”
小温答非所问:“都怪那个韩国人,害群之马,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她以前是搞临床的,根本就不会做实验,老板让我从头教她,我一手一脚把她教出来,但她忘恩负义,一天到晚找我们的岔子,偷看我的实验记录,还偷偷重复我们的实验,想找到证据——”
“她为什么要找你的岔子?”
“这还不懂吗?她嫉妒我呗。”
“嫉妒你什么?”
“嫉妒我跟老板之间的关系。”
“你们是什么关系?”
小温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说韩国人嫉妒你和老板之间的关系?”
“我的意思是——她嫉妒老板信任我。”
“难道老板不信任她?”
“她像个克格勃一样,谁会信任她?再说她根本就不是搞这行的,懂个屁啊,还想得到老板的信任,真是异想天开。”
她尖锐地指出:“不管人家是嫉妒你也好,是羡慕你也好,总之你不该做假数据,既然你做了,人家也发现了,那人家有权揭发你。如果你不造假数据,她能把你有办法?”
“我早就叫你让老板把韩国人炒掉,你不信,如果那时就炒掉了,她什么也查不出来——”
“你还怪到我头上来了?老板这么信任你,你为什么不叫老板把韩国人炒掉?”
“我当然有叫,但他不信嘛。”
她厉声责问道:“出了这种事,你就一拍屁股走掉了?”
“我走掉是为了换专业,跟这事有什么相关?”
“是不是你老板一个人把责任担了,让你脱身?”
小温又不吭声了。
她更气了,怎么这个小温连说话方式都搞得跟满老板一样了?动不动就不吭声,难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这两人天造地设,生来就这么个德性?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很贱,前夫为了她,是一点责任都不会担的,不仅如此,一听到谣言就找她算账,算得那么凶神恶煞的。而对这个小温,他是竭尽全力保护,宁可牺牲自己的名声和前途,也要保护小温不受伤害。小温呢,也算是鞠躬尽瘁,为他效劳,虽然方式方法差了点,但动机肯定是为了他好。
看来这两个男女之间还不是生个儿子那么简单,完全就是labmate(实验室伴侣),soulmate(灵魂伴侣)。
她把这事告诉了姐姐,自我检讨说:“我是不是太贱了点?他早都不在乎我了,但我还在在乎他。以后你监督我,看我再管他的事,你狠狠骂我。”
姐姐笑着说:“算了吧,我骂你干什么?这么扑朔迷离的案子,连我都很感兴趣,更何况你呢?如果你对他的事还有兴趣,就放心大胆去打听,我全力支持。等到哪天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了,自然就懒得打听了。”
“只有不打听了,才会没兴趣,只要还在打听,就很难做到没兴趣。”
“有兴趣又怎么啦?谁规定离了婚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再说小满的前途还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呢。你跟韩国人的关系不错,要不要找韩国人谈谈?”
“谈什么?求她别告发小温?”
“我主要怕小温的事会连累小满,虽然不是他数据造假,但他作为pi(科研项目带头人),没把好这一关,让造假数据出了笼,还写进了年度报告,得到了下一期的科研经费,他肯定要负一部分责任,搞不好就拿不到再下期的科研经费了。”
“那怎么办?他这个人,死要面子,如果拿不到科研经费,他就当不了pi了,那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不会的吧?他顶多是拿不到这个项目的科研经费,别的项目应该不受影响。”
第66节
真到了要跟韩国人谈谈的时候,丁乙又怯场了。谈什么?难道去求韩国人不要揭发小温?那怎么说得出口?况且说了也不见得有用。
她有种感觉,韩国人是个很顶真的人,拿着个鸡毛当令箭,抓住了把柄就不留情。
记得上次她去做术前准备,碰上一个拉丁美洲女人,态度不大好,她随口告诉了韩国人,韩国人就坚决要去投诉,连她这个受了气的当事人都说“算了算了”,韩国人还不依不饶,说你不去投诉我去投诉,最后韩国人真的去投诉了。
小温的事比拉丁美洲女人严重多了,韩国人会放过小温?
但她还是想试试,又怕韩国人肯听她的呢?从一直以来的情况看,韩国人对她还是不错的,毕竟大家的丈夫都是出轨人士,也算一条战壕的战友,多少有点同病相怜吧?如果她把经济上的利害关系告诉韩国人,兴许韩国人会看在丁丁的份上放满老板一把?
她现在就是拿不准韩国人到底知道多少,如果韩国人只是在猜疑,还没完全证实,那她就不该去找韩国人谈,免得反而透露了秘密。她决定再打个电话给小温,看看韩国人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和证据。但小温也不是很清楚:“从她平时的旁敲侧击来看,她应该掌握了一手资料,但从她对你说的话来看,好像又没完全掌握,她不是说还要调查吗?”“她怎么会怀疑你的数据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怪我这人心太好了,老板给了她一个小项目在做,好让她完成这一年的fellow(研究员)任务,写出一篇论文发表。但她这人脑子很死,只知道下死功夫,一做就大批量地做,买原材料都花了不少钱。虽然她不在老板手下领工钱,但她用的那些材料该老板掏钱买啊。自从她来了之后,我们实验室的钱就用得花花似水淌。我好心教她一点取巧的方式,结果她觉得我在教她搞假——”“你教她什么取巧的方式?”“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她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对她的一片好心,全都被她当了驴肝肺。”“你光好心不行,你得讲究个方式方法。你教她取巧,她当然要怀疑你的诚信。”“我已经说了,我们实验室的事,你不懂,我说的取巧,并不是搞假——”
小温讲了一通专业方面的东西,她听不懂,无法判断这个“取巧”到底是不是搞假,于是打断小温:“算了,你不用给我讲这些了,我不懂。但我想去找韩国人谈谈,看看她能不能——在你们实验室内部把这问题解决了,别捅到外面去。”
“好啊,好啊,她一向都很维护你,如果你肯出面叫她别管这事,她一定会听。”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说韩国人很维护我?”
小温吞吞吐吐起来:“就是一种感觉。”
“是不是因为她每天晚上都呆在实验室监督你们?”
“是啊是啊,像个鬼影一样,我走哪她跟哪。”
她心一沉,讥讽地说:“那你是嫌她坏了你们的好事了?”
“什么好事?”
“还能有什么好事?你心里明白。”
“你是说她想找我们的岔子?”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岔子了。”
“还能是哪方面?当然是实验方面的。”
“不过从她对我说的来看,她呆在实验室不是要找你们实验上的岔子,而是要——监督你和你老板,免得你们做出——破坏他婚姻和家庭的事来。”
小温大感兴趣:“她是为这才每晚跑到实验室来的?”
“那你以为是为什么?为调查你们数据造假来的?”
“我们的数据没有造假,最后全部都做出来了——”“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呢?不管你后来做出来还是没做出来,你老板写报告的那阵子,你们还没做出来,报的是假数据。”
“丁大姐,你不是搞我们这行的,不懂我们的事。像我们这样的,根本不算造假。如果我们这就算造假的话,那搞我们这行的一大半都造假了——”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这行的内幕,但我至少知道搞假就不对。”
“但是别人都在搞,就你不搞,你能拿到科研经费吗?你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拿科研经费。如果老板拿不到科研经费,连你们娘儿俩都没饭吃了,你还充什么清高?”
“我就不信搞你们这行的都是靠弄虚作假成大事的。”
“有些当然不是,但偶尔搞一点——提前量的,大有人在。这种事,全靠运气,你运气好,撞上了好项目,刚好在deadline(截止日期)之前做出了你想要的结果,那么该你走运。但如果你运气不好,在deadline前做不出你想要的结果,那你怎么办?难道拱手把项目让给别人?”
她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啊,说起歪道理来一套一套,我说不过你。我看我也别管你们的闲事了,你们都是搞这行的,懂得行规和行情,你们说这样搞好,那你们就这样搞吧。”
小温硬得很:“又没谁请你过问这事,是你自己——”
她气得摔了电话,马上打电话给姐姐骂这个小温:“你说这人是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想帮她,她却反过来给我上政治课,好像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似的。”
姐姐宽慰说:“算了,她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我到底还要不要跟韩国人谈?”
“那就要看韩国人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了,如果没什么证据,还不如不谈。”
她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把跟小温联系上的事告诉了韩国人,然后说:“小温说她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她不会对你承认的。”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是实验方面的事。”
她心里一咯噔,看来韩国人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了,不然不会这么爽快地承认是实验上的事。她装糊涂:“实验上能干什么不好的事?”
“呵呵,可以干的多着呢。她的实验结果肯定做了假,她把假结果给了老板——”
“难道你们老板看不出来?”
“那怎么看得出来?实验结果跟老板预期的一样,而且老板又没亲自复制那些实验。”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暴露的。我做的是类似的实验,问她一些细节的时候,她不肯告诉我,表情也很慌张。后来我看到老板自己在做那些实验,我就知道她肯定搞了假——”
“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呢?”
“不可能,我已经拿到她的实验数据了,发现她把几套数据都flip(翻转)了,才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不然正好是相反的结果。”
她很惊讶:“你怎么可能拿到她的实验数据的呢?”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事到如此,她只好开口请求了:“这事已经过去了,我听说他们后来做出了正确的结果,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把这事——闹大了。”
韩国人很不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你数据造假。”
她把这事跟自己的利害关系说了一下,但韩国人还是不理解:“是温搞假,又不是老板搞假,怎么会影响他呢?你放心好了,老板照样是老板,他一分钱抚养费都不会少的。”
“我觉得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以后很难拿到科研经费了,说不定这个项目的下一期钱就拿不到了。没了科研经费,他的pi也做不成了,这对他来说,是灭顶之灾。”
“但他还有别的项目的钱呀。”“如果别的项目的赞助人知道这事,会不会也不给钱他了呢?”
“我觉得不会。”
但她觉得很有可能,这是个信用问题,搞科学的人没了信用,谁还会相信他搞出来的结果?她暗示说:“其实这事闹出去对你也不好,你自己在这个实验室干,如果实验室闹出丑闻,谁还敢相信你写的论文?”
“所以我们不能姑息纵容造假,不然人家连我们都不相信了。”
她无奈地说:“我知道不能姑息纵容造假,但是他们不是已经把正确的结果做出来了吗?”
“做出来也不能抹杀曾经造假这个事实啊。”韩国人恨铁不成钢地说,“丁,你这种生活态度太成问题了,完全没有是非观点,把自己的个人利益放在科学研究的真实性和正确性之上。如果搞科研的人,都像温那样做假,那该会伤害多少人的利益!”
她被韩国人上了一堂政治课,上得又羞又气,又没话反驳韩国人,越发痛恨小温,也越发替前夫着急。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她急的并不是他有没有能力付抚养费,而是他的前途。他这一生,似乎就是在事业上有点热情,爱情啊家庭啊什么的,都是他人生的任务和点缀。如果没有爹妈和满家岭的压力,他这辈子不结婚都行。他结婚就是为了放下包袱,尽快满足他的爹妈和满家岭的爷们,然后一门心思去干事业。
可以说,他在事业上是很一帆风顺的,还从来没栽过,这样的人,一旦栽了,很可能会一蹶不振。
她曾经暗中希望他跟她离婚之后会倒霉,但不是事业上倒霉,而是爱情和婚姻上倒霉,最好是让他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甚至找不到女人。如果他真的跟小温结了婚,那就希望小温是个泼妇,懒妇,邋遢妇,不会生孩子,也不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那样的话,他说不定会后悔跟她离婚。
但如果他事业上栽了,那就超出她的恶毒用心之外了,她对他的事业没有怨恨,虽然他忙得顾不上她和孩子,但她早就习惯了,并没抱怨,她不满意的,是他借事业之名,呆在实验室跟小温在一起。如果他呆在实验室,只是为了纠正小温的假数据,那么她也没什么怨言了。
她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想把跟小温和韩国人的谈话告诉他。
但他很不耐烦:“我没时间听你聊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这不是婆婆妈妈,是跟你实验室有关的事。”
“我的实验室,要你管什么?”
“我这是为了你好!”
“你为了我好,就别来打搅我,婚都离了,怎么还在——”
她气晕了,摔了电话,在心里咒道:你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凶,真是猪头煮熟了,牙巴骨还是硬的。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面前凶,人家韩国人一封揭发信,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凶个什么呀?好心讨不到好报,你倒霉活该,我在一边看你的笑话。
姐姐听了她的汇报,呵呵笑起来:“好,咒得好!这人太不知好歹了,该咒。妹,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别管他了,让他去倒霉吧,了不起咱们不做他抚养费的指望就行了。”
真像是上天有眼一样,她刚下决心再不管他的事了,桃花运就找上她的门来,是丁丁的homeroomteacher(班主任),姓madden。她听女儿说过madden先生,当时只觉得这个姓很好玩,脑子里出现的是一个脾气不大好的老男人模样,所以没怎么往心里去。
结果有天madden先生通知她到学校去开家长会,她按时去了学校,发现不是全班集合性的大家长会,而是一对一的恳谈会。madden先生也不是脾气不大好的老男人,而是个英俊年轻的男人,很像某个电影里的一个英语老师,她忘记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drewbarrymore在里面演一个记者,装成学生到一个高中去卧底,与那位英语老师双双坠入爱河。
她看那个电影的时候,就挺喜欢那个男演员,很文雅,眼神有点忧郁,爱得很真诚很执着,是她喜欢的类型。不过她老早就过了追星的年代了,所以没费心去搜寻那个演员的信息。但今天突然看见madden先生,又让她想起那个演员,十分惊艳。
她没想到这么英俊潇洒的年轻男人会在小学教英语,想当然的有点同情madden先生。但madden先生显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小学教书有什么屈辱的地方,很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先跟她用汉语谈了一会中国,说自己曾经在北京待过两年,在那里教英语学汉语,还学京剧,然后拿出丁丁的作文给她看,说:“我很担心,想跟你谈谈。”
她看了丁丁那篇作文,居然是写她离婚的事的,说知道父母离婚了,但妈妈不告诉她,瞒着她,她很替妈妈担心,怕妈妈因为离婚而感到羞耻,因为中国的女人都为离婚感到羞耻。
她震惊了,丁丁是怎么知道父母已经离婚的?又是怎么知道中国的女人为离婚感到羞耻的?这个小人儿,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天的家长会,本来预定十五分钟,但madden先生跟她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不光谈了女儿和女儿的作文,也谈了她的离婚,中国女人对离婚的看法,中国社会对离婚女人的看法,中国的英语教学,美国的汉语教学,京剧,饺子,长城,出国,等等,包罗万象。
后来她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笑着说:“丁丁是不是从电影里学了一手,在帮妈妈介绍男朋友哦?我这是先生的赶不上慢养的,在做媒方面要输给丁丁了。”
“这孩子,人小心大,乱点鸳鸯谱,人家madden先生才多大?刚三十出头吧?又没结过婚,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人?”
“美国人才不管这些呢,他们要的是在一起开心,有共同语言和兴趣爱好。你们都是学英语出身,又都在中国教过英语,他对中国文化又那么感兴趣,我觉得丁丁这个媒做得好。”
“人家肯定是一时的兴趣,等过了这阵,还不是就算了?”
“你不要抱着个‘白头到老’的教条不放嘛,一开张就在考虑这人能不能跟你白头到老,其实白头不白头,到老不到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候要开心,不然吵吵闹闹过日子,还没老就白了头了。”
-----很象“madden先生”的演员michaelvartan在drewbarrymore出演的电影“neverbeenkissed“里的剧照:;
一旦打破了“白头到老”的神话,丁乙的生活变得简单明快了,不然她会挖空心思探讨bill(madden先生坚持让她叫他的名,而不要叫姓,说他的姓令人崩溃)的动机和意图,到底是一时的新鲜,还是有长期打算。
而长期不长期这种事情,不探讨一辈子怎么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比如她的前夫满文方,当初她最关心的就是他爱不爱她,能爱多久,会不会跟她结婚,婚姻能否维持一生一世。她当然是确定了他会跟她白头到老才决定嫁给他的,如果那时她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婚,那她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结婚之后,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向着白头到老迈进,仿佛半途离婚就彻底否定了她这一生一样。
为了白头到老,她那么紧张他,怕他被人抢走,他的一丁点冷淡都能最深地伤害她。
那样的日子,过得真沉重。
她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为什么总要追求白头到老呢?或许她从来就没想明白过,就是天经地义觉得爱情和婚姻就等于白头到老,不能白头到老,就不算爱情,就不是幸福婚姻,一生就过得不值。
也许这是人们证明自己的一种方法,向世界证明自己,也向自己证明自己。
也许人的一生,都是在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上学的时候,我们争取入队入团,争取当干部,争取考第一,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被人接受入队入团了,当上干部了,考上第一了,自己的价值就得到了人们的承认。
等到大学毕业,找工作又成了证明自己、得到他人承认的一种手段。她在国内的时候,找工作算是比较一帆风顺的,虽然不是什么肥缺,但都算不错。
但你在一个领域里得到承认,不能代表你在另一个领域里也得到了承认。
比如找对象,就不能用找份好工作来代替。
你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成了女强人,你在工作和事业领域里得到了承认。但那不等于你在爱情和婚姻领域里也得到了承认,你还得在爱情和婚姻的领域里打拼,求得某人的承认。
这个承认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长期的。
那么人们总希望自己的婚姻白头到老,是不是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他一生都承认你认可你呢?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手在路上散步,那就等于是一幅活动广告:看哪,那对老人,多么相亲相爱!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看那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男人一生的承认和认可,可见她是值得人爱的。
而如果你跟配偶中途离婚了,那就等于在向世人昭告:看那个女人,连一个男人都拢不住,她能好到哪里去?
男人成了衡量女人的砝码。
现在她从“白头到老”的迷雾里跳出来了,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周围的人,也看清了这个世界。
她的价值不需要任何男人的爱情来证明。她就是她,可爱就可爱,不可爱就不可爱。获得一个男人的爱情,她的可爱值不会提高;失去一个男人的爱情,她的可爱值不会降低。
男人不是砝码,他不是用来称量女人的,他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看法和爱好,而且他的看法和爱好经常是错误的,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爱上谁,不爱上谁,并不完全是由这个“谁”来决定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看法。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离了婚,甚至被她们的丈夫抛弃了,但那不等于她们不可爱,只是她们的丈夫不再爱她们而已。也许从来都没爱过,但那又怎么啦?照样不改变女人的价值。
她决定从此享受生活,让“白头到老”靠边站!如果跟谁白头到老了,她不会反感;如果没跟谁白头到老,她不会难过。
一切顺其自然。
bill看上去很文静,像个成天手捧文艺书籍静心阅读的主,但其实很好动,骨子里充满活力,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安排,最开始大多与中国有关,比如邀请她去学校参加食品义卖,家长们烤的烤蛋糕,做的做点心,拿到学校门口去卖,为班级募捐。
她也去了,卖的是自己手工做的水饺,很受欢迎,为丁丁的班级募到了十几块钱。
后来bill又邀请她向学生们介绍中国的端午节,她使出浑身解数,和丁丁一起花了很多时间,收集图片,写演讲稿,做幻灯片,让丁丁的同学们大开眼界。
然后bill就开始引进美国文化了,邀请她们母女去看棒球赛,有本市球队参加。bill是本市棒球队的拥趸,只要有比赛,都要想尽办法去捧场。
但她一点也不懂棒球,为了不显得太外行,她专门上网去搜寻了有关信息,不仅了解了本市棒球队的历史和丰功伟绩,还初通了一点棒球比赛规则。
到了赛场上,bill和丁丁大声呐喊,激动异常,她虽然没那么激动,但受了两个家伙的影响,也非常兴奋。
还有音乐会,还有郊外远足,很多很多的花样,几乎每个周末都有安排。她从来没这么放肆地玩过,年轻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过。现在好像返老还童了,仿佛在弥补若干年前的不足。
姐姐跟她开玩笑:“妹,真羡慕你,搞得我都想离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玩得太疯了?论文都没写完——”
“论文什么时候写都行,但爱情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这是爱情吗?”
“当然是爱情。是不是还觉得一定要白头到老才算爱情?”
“呵呵,早不那样认为了。”
“你跟他在一起开心,那就是爱情。你不觉得你很开心吗?我觉得你最少年轻了十岁!”
“我真的很开心,而且不操心这种开心能延续多久,或者有没有结果。”
“如果操心,那就不开心了。”
“真没想到我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这样轻松自在!”
连女儿都注意到她的巨大变化:“妈妈,你以前没有life(生活),现在才有life了。”
“为什么说我以前没有life?”
“你什么都不干嘛,就是上学、做饭、照顾我、照顾爸爸,没有你自己的life。”
“现在我有自己的life了吗?”
“yes.”丁丁想了想,又说,“爸爸也没有自己的life。”
“是吗?”
“他是个workaholic(工作狂),成天呆在实验室里。”
“你想他吗?”
丁丁耸耸肩:“notreally(不怎么想)。”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爸爸——离婚了的?”
“爸爸说的。”
“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上次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他怎么想到说这个?”
“我问他的。”
“你问他,他就告诉你了?”
“嗯,但他叫我不要告诉你,因为你叫他不告诉我的。”
“我叫他别告诉你,他还是告诉你了。”
“妈妈,为什么中国的女人要为离婚感到羞耻呢?”
“不知道,但我没感到羞耻啊。”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不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她有点尴尬:“可能我不太了解你,我以为你会不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她搂住女儿:“妈妈都是看你的,你开心妈妈就开心,你不开心,妈妈就不开心。”
“你的话是跟我学的。”
她心头一震,难道语言习惯也能遗传?
她没来由地问:“如果你爸爸跟别人结婚,比如——那个温阿姨。你——开心吗?”
“他开心我就开心。”
“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妈妈,如果爸爸跟温阿姨结婚,你开心吗?”
“我?我跟你一样,他开心我就开心。”
“爸爸会跟温阿姨结婚吗?”
“我不知道,随便问问。”
“你会跟bill结婚吗?”
她一愣:“我不知道,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他kiss过你吗?”
她又一愣:“啊?没有,没有,我说了,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等我升中学了,你们还会做朋友吗?”
“呃——这个——你希望我们做朋友吗?”
“希望。”
“那我就继续跟他做朋友。”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她本来计划春季学期就完成论文的,但结果玩得太多了,没能做完论文,只好推到夏季学期毕业。
bill暑假期间要到中国去旅游,并到一家师范学院开暑期英语班,就地赚钱,就地消费。她刚参加工作,不好意思休假,只让bill帮忙把丁丁带回中国跟爷爷奶奶生活一段时间。正好姐姐也要把两个孩子送回中国看爷爷奶奶,于是bill当上了孩子王,带着三个孩子去了中国。
她就趁这段时间好好写论文,最大的消遣就是跟姐姐一起逛逛商场,聊聊生活,跟孩子和父母打打电话,也跟bill通电话,过得很惬意。
她卖房子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当然是在她降了不少价之后,而且地产经纪个人还许诺给买主百分之二手续费的回扣,这样才笼络到一个买主,已经签了合约,定好了closingdate(卖房交割时间)。
她把closingdate定在暑假里,准备回去答辩的那几天,顺便就把卖房的事搞定,只需要跑一次。但地产经纪说房产是他们夫妻两人名下的,所以满先生也得到场签字才行。
于是她打电话给他,想通知他closing的时间,但接电话的人说:“满博士的实验室已经closed(关闭)了”。
她一惊,很有一段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但她一直在替他管账付账单,没发现什么异常,怎么突然一下,他的实验室就关闭了呢?
她追问:“为什么关闭?”
“不知道。”
她赶快打电话给韩国人,但韩国人也不清楚:“我六月中就结束了实验室的工作,转到圣玛丽医院来了,我没听说他实验室被关闭的事啊。”
“是不是——上面解散了他的实验室?”
“没听说啊。”
“你不是——说过要揭发他们的吗?”
“但我也只把情况告诉了dr.badley(贝德利博士),他号称是本专业的forensicscientist(法医科学家),专门写这类揭露文章的,但他没权解散满博士的实验室吧?”
“是不是dr.badley向基金会的人反映,他们停了满博士的科研基金?”
“应该没这么快吧,我还没看到他的文章发表呢。”
“你走之前——实验室没事吧?”
“没有啊,大家都在那干得好好的,法国人还在申请延签证——”
她知道那个实验室雇的大多是外国人,一旦解散,就意味着那些人的身份都成了问题。她焦急地问:“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啊——会不会去了温那里?”
她一拍脑袋,怎么就没想到这上面去呢?她谢过了韩国人,马上给小温打电话:“你们以前那个实验室关闭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满老板去了哪里?”
小温似乎很吃惊:“关闭了?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们数据造假的事。”
“你怎么还在‘造假造假’呢?我已经跟你澄清过了,我们没有造假。”
“你跟我澄清没用,现在有号称你们行业内forensicscientist的人在写文章揭露你们,你去对他澄清吧。”
“什么forensicscientist?我没听说过。”
“是一个叫dr.badley的人。你顶好防着他一点,如果他把你们的事揭露出来,你也免不了受影响。”
“你别吓唬我了,我现在根本就不搞那行了,他能把我怎么样?难道连书都不让我读了?”
她知道小温嘴巴硬,也不想多说,只问:“你知道不知道满老板去了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他连你都没告诉,怎么会告诉我?”
这句话让小温底气直线上升,马上推测说:“他肯定是回国了。他对我说过的,他不会呆在美国做博士后的,pi(科研项目负责人)当不成,就回国去。”
她咕噜一句:“回国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掉了——”
“他干嘛非得告诉你不可?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但我们的房子还没卖掉,必须他到场签字才行。”
“你就是为这个找他的?”
“那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找他?”
小温不吭声了。
她只好打电话去前夫原单位的人事处打听,但人家不肯透露,她不得不把自己跟满博士的关系以及卖房的事都交代出来,又被人核实了一大套身份信息,人事处的人总算告诉她说:“满博士已经于六月底辞职离开了我们单位。”
“他辞职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我们无可奉告。”
她也不想再问了,只要是“辞职”而不是“开除”,她就放心了。
她也觉得他肯定是回国了,他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去自杀,一来他不是个自杀的类型,二来事情也没糟到那个地步,他是自己辞职的,说明还没人制裁他。
她跟地产经纪商量,看卖房的时候能不能免去他的签字,但地产经纪说不行,他必须签字,如果不能亲自到场,要办一个授权委托,让他把签字权全部交给她,那样她才能替他在文件上签字。
她又看到一线希望:“那就办授权委托书吧。”
“你问closingagent(房屋买卖交割代理)要个文件样本,传给你丈夫,让他拿到公证处去签字公证,然后寄回给你,你就可以替他签名了。”
于是她要了个文件样本,先用电邮附件传给前夫,但他根本没回信,可能不进那个邮箱了。
她去他账上查了一下,没看见买机票的支出。
他到底去了哪里?
第67节
虽然丁乙从理智上认定前夫不会自寻短见,但现在找不到人,也没找到买机票回国的证据,她还是彻底慌了,赶快打电话给姐姐,问要不要报警。
姐姐提醒说:“他会不会就呆在家里,休息几天?”
“应该不会,因为我让地产经纪帮我看过,家里没人。”
“地产经纪也不能时刻守在家里——”
“但是我看了他的信用卡,也有好些天没用过了。”
“是不是在用支票或者现金?”
“不可能,因为他没从账上取现金,支票是老早就不写了——”
“他的车呢?”
“车?”
“车在不在车库里?如果在,那他应该就在附近。如果不在,就有几种可能了,也许他去别的地方工作了,也许他把车卖了,买了机票回国。”
她赶快打电话请地产经纪帮忙去查看,地产经纪汇报说:“车不在车库里。”
她估计他肯定是把车卖了,不然的话,就算自杀,都得花钱买绳子,总能在信用卡上看到用钱,而他的信用卡已经好些天没划过了。
她恳求地产经纪:“王先生,您能不能帮我到机动车管理局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小满卖车的记录?”
地产经纪很为难:“我怎么好去查?”
“请您一定帮我这个忙,如果找不到他签字,我这个房子就卖不成——”
地产经纪无奈,只好去找机动车管理局,费劲周折才查到小满的车的确是卖了,卖给了一个姓周的华人。
她马上想到mall(购物中心)里那个搞按摩的“老乡”,直接打电话到mall里去,三转五转的,终于找到了“老乡”,一问,果然没猜错,小满把车卖给周大姐了。
周大姐说:“我这完全是看在老乡的份上,帮他的忙,不然的话,我自己有车,干嘛买这么一辆旧车?”
“是,是,大姐是菩萨心肠。”
“现在我已经花钱找人修过了,准备卖掉,如果你想要回去——”
她赶紧声明:“我不要,我不要,我找你不是为了车的事,而是想问你知道不知道——小满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呃——”
“这么大的事,你们夫妻都不商量着办的?”
她看出小满没告诉周大姐他们已经离婚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但她决定不揭他的底,支吾说:“最近有点——沟通不好——我现在要卖房子,急着找他签字,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不是回国去了吗?”
“我——知道他回国了,但是我打电话回家,那边说他还没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让我帮他买去a市的机票,我就帮他买了——”
“哦,那他可能先回满家岭了。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他答应过把你们正餐厅的那套餐桌椅给我的,但他走得匆忙,我还没时间去搬——”
“没问题,我把我地产经纪的电话号码给你,你打电话给他,约个时间去搬。”
她知道小满只是回国,没出事,放了不少心,马上请父母帮忙去寻找,先从a市医院找起,a市医院没有,就到邻县市医院找,如果还找不到,再扩大范围。
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不能到处奔波去找人,好在a市已经有了追债公司,爸妈请了个追债的帮忙找,终于找到了小满,在b市医院任职,b市就是从前的b县,现在已经升级为市。
听说是卖房的事,小满还是很积极配合的,花钱开后门到公证处办了第二天可取的快证,但邮寄过来已经来不及了,经closingagent(房屋买卖交割代理)同意,可以先用传真件,等原件寄到后再交给他们存底。
房子终于卖掉了,卖的钱只够还给银行,closingfee(卖房手续费)得自己掏。好在小满的单位退还了他存的退休金,总算补住了窟窿,不然她还得借钱来付手续费。
她的答辩也顺利通过。
过了一段时间,小满寄的授权委托书原件到了。
里面附了一封信:
“丁乙,你好!
你要的公证件给你寄来了,卖房的事麻烦你了,表示感谢。
我已于六月底回到中国,现在就职于b市医院,任普外主任医生。
我在美国干得很好,如果留在那里,也可以有发展,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国家,干得再好也是在替别人卖命,没有主人翁的感觉。
我的根在中国,出国只是为了开开眼界,生个儿子,从来没想过在外面呆一辈子。中国需要我,满家岭需要我,我父母需要我。
你现在回国很难找到一个好工作,就呆在美国吧。
丁丁长大一定要让她学医,学成回来,给我做帮手,报效祖国。
满家岭发生了很大变化,经济上比以前富裕,但风气相当不好,很多年轻人都在想方设法离开满家岭,现在岭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那些还没离开的年轻人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羡慕外面的花花世界,淳朴的风气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准备奋斗几年,争取在满家岭开所医院,并把满家岭上上下下的事抓起来,让满家岭回归往日的宁静与美好。
我现在暂无多钱支付丁丁的抚养费,一切靠你了。如果我账上有钱,你都可以拿出来用。如果卖房有赚,都留着给丁丁做抚养费。等我有能力了,我会尽我的责任的。
如果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欢迎你回来,祖国对她那些漂泊在外面的困倦儿女,总是张开双臂欢迎的。如果你百年之后愿意叶落归根,可以让人把骨灰送回满家岭来,这里有你的位置。
言不尽意
祝好!
满文方”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他用笔写的信,字写得很好,不像一般医生那样鬼画符。
就这么一封干巴巴的,甚至有点《人民日报》社论口气的信,却把她眼泪都看出来了。
朦胧之中,她看见一个未成年的男孩,背上压着一大捆柴,堆得比头还高,地上是皑皑的白雪,耳边是呼呼的山风,那个瘦小的身影,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茫然地,固执地,走着,走着,银白的地上留下一圈小小的脚印……
(完)
小说结局全集TXT黄颜:《一路逆风》代后记
《一路逆风》的故事写完了,但很多人觉得意犹未尽。
有的是因为跟读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于每天追一集故事,现在突然一下结束了,感觉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一样,因此意犹未尽,这个“意”,是想看故事的“意”。
但有的则是因为有很多疑问没得到回答,于是大为不满,指责作者结尾匆忙,说连“匿名性”(疑为匿名信)是谁写的都没告诉读者呢。这个“意”,是想知道答案的“意”。
等着作者解答所有疑问的读者,肯定是艾园的新人,那些长期在艾园跟读的人,老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艾米写的故事,是现实生活里的故事,而现实生活当中,总是有很多问题永远也搞不清楚的,比如《三人行》里安洁流产掉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又比如《一路逆风》里丁乙的hpv,到底是从哪里传染上的;当然还有那封匿名信,到底是谁写的。
我们有些读者习惯于看那种由作者创作出来的小说,在那样的小说里,世界是终极可知的,一切的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而作者就如上帝,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不管作者把你的胃口吊多高,最终都会用某种方法告诉你答案。如果作者不告诉,读者可以要求作者告诉,甚至要求作者改写某个人物的命运。
我写《几个人的平凡事》的时候,就有人要求我写写周宁的心理活动,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于是那人很不高兴,说“你连周宁的心理活动都不知道,那你还写什么小说呢?”
《山楂树之恋》出版之后,也有很多人要求艾米写写老三的心理活动,艾米当然不会写,因为她不知道老三有什么心理活动,顶多只能参照老三的日记和信件做些解读。于是有读者按捺不住了,自己动手写起老三的心理活动来,说老三当时就是这样这样想的。
据说人类的特点之一就是排斥“未知”和“不确定”,追求“已知”和“确定”。人类总是在试图将“未知”变成“已知”,将“不确定”变成“确定”。正是在这样的追求之中,人类不断掌握新知识,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推动世界的前进。
但人类对“未知”和“不确定”的惧怕又使人类背上很沉重的包袱,并犯下很多错误。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难就难在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我们很多人出门旅游都有这样的体会,如果事先就定好了下榻的饭店,那么心里就比较安定,下飞机直奔下榻旅店就行了,每天出去游览,晚上有旅店可回,也觉得很安心。如果深更半夜达到一个新城市,还没找下落脚的地方,心里就会比较恐慌。
据说现代人最怕的是失业,只有那些最富冒险精神的人,才会欢迎不断失业,不断找工作的前景。如果给人们两种选择,一种是工资低点,但保证一辈子不会炒掉你,另一种工资比较高,但随时有炒掉你的可能,我想多数人都会选那个一辈子不会被炒掉的工作。
具体到婚姻也是如此,不管是不是公开追求白头到老,至少更喜欢听到一句“我会爱你一辈子”,而不愿意听到“我们迟早是要离婚的”,虽然前者的可能性要大大低于后者。
有科学家曾做过研究,发现人们的幸福感是随着对生活和前途的“确定性”增加的,如果人们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很有把握,觉得自己能掌控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那么幸福感就会大大提高。反之,如果人们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没把握,不知道能干多久,不知道哪天就会离婚,幸福感就会大大降低。
为了做到对工作和生活“有把握”,人们就需要尽量减少工作和生活中的“未知”因素。比如自己就职的公司到底能办多久,会不会中途倒台,会不会中途裁员,不知道这些信息,人们就会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突然有一天,自己就失业了,房子供不起了,家人养不起了,生活无着落了,那该是多么可怕。
对于婚姻也是如此,配偶到底是不是还爱自己,能爱多久,会不会移情别恋,会不会离婚,出轨了没有,都是大家关心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提前知道配偶到底能爱多久,婚姻到底能维持多久,大家都会觉得心里放下一个重担。只可惜这事很难预知,不论配偶下多少保证,也不能让我们完全安心。
《一路逆风》探讨了人们是如何对待生活中的“未知”和“不确定”的。
我们看到,当客观条件还不足以解释某个未知现象的时候,人们仍然想要解释,往往会搜寻自己头脑里的知识库,尽量找出一个解释,变“未知”为“已知”。
比如满家岭人关于神器的解说,虽然神器的作用是未知的,但满家岭人硬是替神器找出了作用:不用就会掉崖下去,就生不出儿子,就会倒霉。
满大夫收到匿名信,信里指控的东西是否属实,对他来说是一个“未知”。怀揣着这样一个“未知”,他当然是很痛苦的,他急于变“未知”为“已知”,于是他去找从前的女友对证,当他听前女友说没有hpv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案子解决了,是丁乙从几个外国教授那里弄来的。他认为自己有证据,而证据就是那封匿名信。按照他的推理,如果丁乙没那事,人家会瞎说吗?怎么没人说他?
丁乙也有很多的“未知”和“不确定”需要对付:丈夫跟小温到底有没有一手?hpv到底是不是从丈夫那里传来的?韩国人到底有没有把她的病情透露出去?匿名信到底是谁写的?
我们看到,丁乙处理“未知”和“不确定”的方式,就比满大夫强很多。她也不喜欢“未知”和“不确定”,所以她想尽一切办法调查那些“未知”。但她明白关键一点:在她有确凿证据证明某个人“有罪”之前,她必须假定他是无罪的。在证明丈夫出轨之前,她得假定他没出轨,并在此基础上与他过正常日子,不能仅仅因为有所怀疑就认为丈夫的确已经出轨,并因此闹离婚。
我们的生活当中,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一些“未知”和“不确定”。有些“未知”和“不确定”因为离我们的日常生活太远,我们不会很在乎,比如火星上到底有没有生命?哪些星球符合人类生存的条件?等等。
但有些“未知”和“不确定”直接关系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在乎都不行。
那时,我们就要警告自己:“不要犯满家岭老人的错误,不要看到一前一后发生的两件事,就想当然地认为其间必有因果关系。”
我们还需要警告自己:不要犯满大夫的错误,在没有确凿证据(只有匿名信)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假设配偶已经出了轨。
如何livewithuncertaintyandunknown(直译:如何带着不确定和未知一起生活;意译:如何处理生活中的不确定和未知),很考验一个人的智慧和心理素质。
而我们要走的第一步,是承认生活中存在着不确定和未知,有些“未知”一辈子都不会变成“有知”,有些秘密最终都只能是秘密,有些悬案在我们有生之年破不了案。只有承认这一点,并认识到人是可以livewithuncertaintyandunknowns,才有可能静下心来,研究未知,并用科学的方法解答未知。
最后想说说这个故事的题目。
开篇之前,艾米曾向大家征求故事题目,但由于不能全盘透露故事情节,大家不可能知道究竟什么题目最好。艾米为了让大家早日看到故事,用《一路逆风》做暂名开始了码字。
现在六十八集全部写完,从我个人的感觉来看,《一路逆风》是最好的题目。
这个故事里,不同的人物遭遇了不同的逆风,这些逆风,有的是不知不觉中向人物吹来的,等到发现已经太晚,造成了令人痛心的损失;还有的逆风,并非故意吹向故事人物,但人物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与风不同的方向,于是成了逆风。不仅如此,同一风向的风,对你来说是逆风,但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就是顺风了。
“一路逆风”只界定了故事的背景,但没有限定人物的言行,使得故事可以自由发展,既可以写逆风而进,也可以写逆风而退,既可以写给人制造逆风,也可以写被人制造逆风,是个好题目。
最后祝贺艾米又完成一部大作,并翘首期待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