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秧歌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秧歌-张爱玲
第一章
一到了这个小镇上,第一眼看见长长的一排茅厕。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半遮着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接连不断的十几个小茅棚,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微微发出臭气。下午的阳光淡淡地晒在屋顶上白苍苍的茅草上。
走过这一排茅厕,就是店铺。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面黑郁郁地矗立着一座大山,山头上又现出两抹淡青的远山。
极窄的一条石子路,对街拦着一道碎石矮墙,墙外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因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这边一爿店里走出一个女人,捧着个大红洋磁脸盆,过了街,把一盆脏水往矮墙外面一倒。不知为什么,这举动有点使女人吃惊,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差不多每一爿店里都有一个杀气腾腾的老板娘坐镇着,人很瘦,一长焦黄的脸,头发直披下来,垂到肩上;齐眉载着一顶粉紫绒线帽,左耳边更缀着一颗孔雀蓝大绒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兴出来的这样的打扮,倒有点像戏台上武生扮的绿林大盗,使过往行人看了很感不安。
有一爿吃食店,卖的是小麻饼与黑芝麻棒糖。除这两项之外,柜台上还堆着两叠白纸小包,看不出是什么一类的东西。有人来买了一包,当场就拆开来吃,原来里面包着五只小麻饼。柜台上另外一叠纸包,想必是黑芝麻棒糖了。——不过也许仍旧是麻饼。
另一店柜台上一刀刀的草纸堆积如山靠门却悬空钉着个小玻璃橱,里面陈列着牙膏牙粉。牙粉的纸袋与发夹的纸板上,都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丽华、周曼华、周璇,一个个都对着那空的街道倩笑着。不知道怎么,更增加了那荒凉之感。
几只母鸡在街上走,小心地举起一只脚来,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颗颗嵌在黑泥进而的小圆石子上。
东头来了个小贩,挑着担子,卖的又是黑芝麻棒糖。
不论是乡下,是城里,永远少不了有这么一香烛店,兼卖灯笼,一簇簇的红蜡烛,高挂在屋梁上,像长形的红果子,累累地垂下来。隔壁的一店堂里四壁萧然,只放着一张方桌,一个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机器卷"土香烟"。那机器是个绿漆的小洋铁盒子,大概本来是一只洋油桶,装了一只柄,霍霍摇着。
太阳像一只只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路上来了个老太婆,叫住了那小贩问他芝麻糖的价钱。她仰着脸觑着眼向他望着,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咦,这不是荷生哥么?你们家两位老人家都好?荷生嫂好呀?你四婶好?"
那小贩起初怔住了,但随即想起来,她是他四婶的娘家亲戚,仿佛曾经见过两面。她个子生得矮,脸型很短,抄下巴,脸色晒成深赭红,像风干的山芋片一样,红而皱,向外卷着。她戴着旧式的尖口黑帽匝,穿着补了又补的蓝布大袄。她总是迷缝着眼睛,仿佛太阳正照在脸上;说话总是高声喊叫着,仿佛中间隔着大片的田野。
"你这位大婶,难得到镇上来的吧?"这小贩问她。
"嗳,我今天是陪我侄女儿来的,"老妇人大声喊着。"侄女儿明天出嫁,嫁到周村,今天到区上去登记,那孩子可怜,爹娘都没有了,就一个哥哥,嫂嫂又上城去帮人家去了,家里就是一个可可。他们周家从多,今天他们都要到的。我们这边人太少了不像样,我只好也跟了来了。"她仰着脸觑着眼望着他笑。"嗳呀!也真是巧——怎么会碰见你的!我们刚来,正在那边路亭里歇脚。我对他们说,我说你们先在这儿坐一会,我去瞧瞧,看他们周家的人来了没有。不要我们比他们先到,显得新娘子太性急了不好。"
"新郎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我瞅见几个周家的人坐在区公所的台阶上。我得要走了,去把新娘子领来,让人家老等着也不好。你也不要老站在这里说话,耽搁了生意。生意好吧?你刚才说这糖多少钱一斤?"
这小贩这次就不肯告诉她价钱了,他弯腰拣起两根棒糖,硬塞在她手里。"大婶,这个你拿去吃。尝尝,还不坏。"
她虎起脸,推开了他的手。"嗳,不行,不行,没这个道理!这些年没见面,哪有一见面就拿人家的东西?"
"你拿着,拿着。带回去给小孩子吃。"
"这倒是想买点回去哄哄孩子们,不能叫你送。我自己是吃不动它了——老喽!牙齿一只都没有了喽!"
两人推来让去好一会,那两根亮莹莹的白花点子小黑棒淅淅溶化了,粘在小贩手上。他虽然面带笑容,脸上淅淅泛出红色,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费尽唇舌,那老太太终于勉强接受了,满腔委屈地辞别了他,蹒跚地走开去。她这一转背,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移转地盘,在老太婆的脸上出现。他板着脸挑着担子走了,她却是笑吟吟的,小脚一拐一拐的,走过那一排店铺与茅厕,出了市镇,向官塘大路上那座白粉墙的亭子走去。
"碰见一个人,"她老远就喊着。"再也想不到的!我不是有个表妹嫁到桃溪?这就是她婆家的侄子。我看着他好像眼熟,这些年不见,都不敢喊出口来!"
她侄子金根听得有点不耐烦起来。"他们来了没有?周家的人。他问。他站在路亭的穹门下等着她。是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貌很俊秀,皮肤是黯淡的泥土的颜色。宽肩膀,隔着一层棉袄都看得见。旧棉袄越穿越薄,而且洗褪了色,褪成极淡的蓝。
"来了,我看见他们来的。来了。"
"那我们去吧?"金根回过头向他妹妹说。
他妹子金花像没听见似的。她坐在亭子里,背对着他,正在吐唾沫在手娟子上,替那小女孩擦手。小女孩是金根的女儿,他们今天把她也带了来了。那孩子正在那儿闹别扭,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她烦躁地在板凳上爬上爬下,又伸手去摸那扇形的窗户,把两只手摸得乌黑。不久她一定会把那些灰都抹到她姑姑的新衣服上去。金花今天穿着的三件紫红布棉袍,也就是明天的结婚礼服。
金根看他妹妹不答话,他站在那里叉着腰望着她,透出没有办法的样子。老妇人喘着气走进路亭。"怎么不去?"她大声喊着。
"走吧!我们走吧!"金根对他妹妹说:"别这么老脑筋。"
"谁老脑筋?"她并没有回过头来。"也得让大娘坐下来歇会儿,喘过这口气来。才走来又走去,人家不累么?"
"走吧!走吧!"谭大娘说。"别害臊了。现在这时世不兴害臊了!"
"谁害臊?"金花赌气站起来,领着头走到镇上去。她今年十八岁,可是看上去还不到这年纪。稚气的秀丽的脸,嘴唇微微张开着,因为前面有一只牙略有点刨。她的头发前面蓬得高高的,额上一排大稀疏的前刘海,留得很长,直垂到眼睛里去,痒梭梭的,所以她总是迷缝着眼睛,从发丝里向外面望着,仿佛带着点焦虑的神气。
这小小的行列,她走在最前面,老妇人在后面紧紧跟着,就像是怕她随时会转过身来逃走。金根抱着他的女儿跟在她们后面。快到区公所的时候,老妇人就本能地走近一步,托住金花的肘弯,搀着她走。
"大娘,别这么封建,她自己会走。"金根说。
区公所前面坐着蹲着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阵骚动。"他们来了!新娘子来了!"大家喃喃说着。有几个周家的人走上来,含笑和金根招呼。有个五十来岁的高高的妇人,一脸精明的样子,是新郎的寡妇母亲,朝着谭大娘走过来,抓住她两只手说"嗳呀!大远的路,让你走这么一趟,真不过意!"
明天要做新郎的那男孩子站得远远地微笑着。谁也不朝新娘子看,但当然她还是被观察着的。她也微带着笑容,而仿佛心不在焉似地,漫无目的四面望着。
大家招呼过了,就一同进去,先经过一番低声争论,要推出一个人来,出面和干部说话。当然应当由男方上前,而且刚巧新郎的母亲在一切有关方面是她最年长。但是她坚持着这不是女人做的事,要金根去。金根一定不肯。最后是新郎大大哥做了代言人。和干部说明来意之后,大家都挤在桌子前面,等着干部找出该填的表格,新郎新娘被推到最前方,低着头站在桌子跟前。
"你名字叫什么?"干部问那年轻人。
"周大有。"
"是那里人?"
"周村的人。"
"你要跟谁结婚?"
他很快地咕噜了一声:"谭金花。"
"因为她能劳动。"
金花也回答了同样的问句。问到"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她也照别人预先教的那样,喃喃念着标准的答案:"因为他能劳动。"任何别的回答都会引起更多的问句,或许会引起麻烦。
新郎新娘在表格下面捺了指印。他们的婚姻在法律上已经成立了,但是习俗相沿,明日还要热闹一下,暂时新娘还是跟着娘家人一同回去。周家和谭家的人在区公所外面分了手。
"明天早点来呵,谭大娘。"新郎的母亲再三说。
"你今天早点回去歇歇吧,明天有你忙的。"谭大娘说。
谭家几个人在小镇上缓缓走着,一路看热闹。金花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手里牵着那小女孩。他们走过镇上唯一的饭馆子,是一座木板搭的房屋,那没油漆过的木板,是一条条不均匀的鲜明的橙黄色。门面很高大,前面完全敞着,望进去里面黑糊糊闹烘烘的。房顶上到处有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棵棵白菜,灰扑扑的火腿,长条的鲜肉。乳白的脆的豆腐皮,与淡黄色半透明的起泡的鱼肚,都挂在客人头上。跑堂的同时也上灶,在大门口沙沙地炒菜,用夸张的大动作抓把盐,洒点葱花,然后从另一只锅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团汤面,嗤啦一声投到油锅里,越发有飞沙走石之势。门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着邮差绿的裤子,向白泥灶里添柴。饭店里流丽的热闹都满溢到街上来了。
金根的小女儿站在饭店门口,不肯走。金花硬拉她走,她哭了起来,拚命向后挣扎,赖在地下。
"不要哭!不要哭!"老妇人说。"明天就好东西吃了。明天你姑姑出嫁,我们都去吃喜酒。又吃鱼,又吃肉。你再哭,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连这个也吓唬不住她。孩子闹得使大家非常窘,饭店的伙计站在灶前向他们看着,那蹲在外面添柴的女孩子也别过头来看他们。
金根弯下腰去,把孩子一把抱起来,不管她怎样挣扎着乱踢着。他很快地走出了市场。孩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不要哭!"他柔声说。"你妈就要回来了,她带好东西来给你吃。你还记得妈吧?"
孩子的妈在上海帮佣。她几个月前就写了信回来,说她要辞工回来种田——金根现在分到了田了。自从土改以后。但是家里仍旧很苦,全靠她在外面寄钱回来,所以她一直延挨着没有辞工。金根现在对孩子说是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估着,她今年不见得能回来过年。
他们这孩子叫阿招,无非是希望她会招一个弟弟来。但是这几年她母亲一直不在家乡,所以阿招一直是白白地招着手。
"不要哭,阿招。"金根喃喃说着。"妈就要回来了,带好东西来扎给你吃。"
这话似乎并没有发生效用。但是那天晚上他听见她问金花:姑姑,妈什么时候回来?爸说妈就要回来了。"
他脸红得非常历害,因为被人人发现他在那里想念他妻,分明是盼望她回家。这是晚饭后,他正站在门口吸旱烟,背对着房里。
然后他听见他妹妹的回答:"嗳,妈就要回来了。你有妈,不会想我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是微笑的,但似乎有点悲哀。
他上床以后看见他妹妹房里还点着灯。
"早点睡吧!金花妹。"他高声喊着。"明天你还要走十里路。"
"你还没睡?你来回要走二十里呢?"
灯仍旧点着。他听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心里充满了惆怅。
第二章
在早晨,村上里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看新娘子。金花装扮好了坐在那里,由一个挑选出的"全福太太"在旁边替她梳头、搽粉抹胭脂。其实现在头发剪短了,根本不用怎么梳,她自己也已经抹过胭脂粉了,这不过是讨个吉利,希望新娘子将来也和她一样福气。谭大娘是不合格的,她虽然夫妻白头偕老,只有一个儿子,人拉夫拉走了,这许多年来一直音信全无。
时辰到了,新娘就动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个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着锣。送亲的金根抱着阿招跟在她后面,提着盏灯笼,因为今天要到深夜回来。他两只手都占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着包袱。她穿着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圆滚滚的,胸前佩着一朵大红绢花,和劳动英雄们戴的一样,新参军的人在会场里坐在台上,也是戴着这样的花。那小小的行列穿过村庄,大锣一声声敲着,到处都有妇女与小孩尖声叫着:"来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谭大娘站在最前面,高声念诵着吉利话。
她等一会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同去吃喜酒。
"老头子呢?"她回过头去四面张望着。"跑哪去了?他没赶上看见新娘子动身。"
"老头子坐在大路边上一个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只石井上面架着两块木板。他坐在上面晒太阳,吸着旱烟。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经过,他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招呼。
"待会儿早点来呀,大爷!"金根向他喊着。
"嗳,误不了!吃我们姑娘的喜酒!"谭老大高声加寿命咩。老头子下巴光溜溜的,脸上虽然满是皱纹,依旧是一张很清秀的鹅蛋脸,简直截了有点像个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系着一条有皱褶的蓝布"作裙"。他的眼睛有点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经半瞎了,他得要撒娇似地歪着头,从某一个角度望过来,才看得清楚。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和谭大娘带着几个孙子来到周村子,把媳妇留在家里看家。周家已经坐下来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两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斜阳射进那黑暗的房间里,雾朦朦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满是浮尘的阳光里,像一个红红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又很奇异仿佛是永久长存的。
金根是新亲,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谭老大、谭大娘被主人领到另一桌上,经过一番谦逊,结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几个年轻的女人在旁边穿梭来往照料着,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妇。谭老大矜持地低着头捧着饭碗,假装出吃饭的样子,时而用筷子拣两粒米送到口里。
作为喜筵来看,今天的菜很差,连一连大荤都没有。但是新郎的母亲是一个殷勤的主妇,这一桌转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虽然她年幻大,脚又小,动作却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谭老大只吃白饭,她连忙飞到他身边,像一只大而黑的,略有点蝙蝠的蝴蝶。"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吃,饭总要吃饱的!"她一个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笋炒肉丝拿起来向他碗里一倒,半碗炒肉丝全都倒到他饭碗里去了。他急起来了,气吼吼站了起来,要大家评理,大声嚷着:"这叫我怎么吃?——连饭都看不见了么!叫我怎么吃!"但是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坐下来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丝下面埋着的饭。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干部来了。是一个费同志,年纪很轻,圆脸,肋颊鼓绷绷的,脸色很严肃。他学着老干部的作风,像金根他们村子里的王同志一样,把棉制服穿得非常脏,表示他忙于为人民服务,没有时间顾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块油泥,从领口向下伸展着,成为一个v字形。他也仿照着老党员中的群众工作者,在腰带后面掖着一条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战争期间从日本兵那里传来的风气。
金根也仿效着这办法,在他的裤带后面掖着一条毛巾。有棉袄遮着,只露出一点点毛巾的下端,但是这已经使他有点害羞,仿佛在学时髦。毛巾是他女人从上海给捎来的,簇新,因为从来不作别用。下面还有四个红字:"祝君早安"。
大家都站起来让费同志坐。谦让再三,结果是老妇人挪到旁边去,让他和她丈夫并坐在上首。今天这喜筵并没有酒,但是在这样冷的天,房间热烘烘的挤满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两碗饱饭,没有酒也带了两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脸红红的,一副酒酣耳热的样子。
费同志人很和气,兴致也好,逐一问在座的客人们今年收成怎样,收了多少担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时候工作努力,选上了劳模,谭大娘替他着实宣扬了一番。她能言善道,有说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冲着费同志说了不少的话。有时候她的话与当时的话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永远是节拍凑得很准,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咳!现在好喽!穷人翻身喽!现在跟从前两样喽!要不是毛主席,我们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党来了,我们穷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谭大娘把共产党与革命党有点搞不清楚,她一直称共产党为革命党,有时候甚至于称他为国民党。但是在她这年龄,这错误似乎情有可原。整个地说来,她给费同志的印象相当好,难得看见像她这样前进的老太拧?
她逼着新郎的母亲多吃一点,说:"你只顾忙别人喽!自己饿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夹菜,谭大娘就又对阿招说:"你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愿意跟着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舍不得她吗?昨天不是还哭了吧?"
那小女孩安静地继续吃她的饭,她的黑眼睛乌沉沉的,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样子。
谭大娘又吓唬她:"我们走了,不带你走。你爹今天不带你回去了。你想有这么容易的事呀——吃饱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来就走?把你卖给人家喽!"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说,"嗳,你打今天起就住这儿了,不回去。"
那孩子没有说什么。也许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惧包围着,也许不,完全看不出来。但是一吃完了饭,她就跑到金根旁边,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松。他走到那里她都跟来跟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闹房。不过今天大家仿佛都有点顾忌,因为有干部在座。但是费同志显然是要"与民同乐"的样子,还领着头起哄,因之大家也就渐渐地热闹起来了。有一个人喊着"要新郎新娘拉手。"谭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还价。争论了半天之后,是谭大娘让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牵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后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盖上,叫一声"哥哥"。这要求一提出来,大家都笑不可仰。新郎急了,想溜,又给拉了回来,捺在床沿上坐下。这一次的交涉更费时间了。
"好!好!"闹得最凶的一个人终于气愤愤地说:"新娘子不给面子。"
"叔叔,你别生气!"谭大娘照着新娘的称呼向他赔礼。"哪!叫新娘子给你倒碗茶。"
"谁要吃什么茶?"
新娘始终低着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一丝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后还是费同志提议,叫新娘子唱歌,作为一个舀协的办法。谭大娘又给讲价,讲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终于站了起来,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过去,面对着墙,唱了八路军进行曲。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费同志噼噼啪啪鼓着掌叫了起来,大家也都响应着。
"好吧!再来一个!"谭大娘说。"唱过了这一个,可得让新娘子歇歇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也该动身了。"
客人们依旧不肯松口,并没有答应听完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还是屈服了。这一次她是细声细气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学班上学会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红霞呀!
地上开红花啊呀!"
费同志走上来扯她的手臂。"嗳,转过身来,别尽把背对着人。"
她挣脱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响亮而清脆,那声音仿佛也带着一丝诧异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挣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只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岁岁平安!"谭大娘马上说,几乎是机械地说了出来。一种什么态度。那边谭大娘不等他发作,倒已经嚷了起来:"嗳哟!你这位新娘子怎么脾气这么大?这都是跟你闹着玩的呀!你没听见说赵闹越发吗?这要是人家费同志也跟你一样孩子脾气,这还得了吗?人家发是认真起来,不生气才怪呢?"
她别过脸来,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别生气呀!老姐姐!我们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没人管教,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训了。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计较她了。你瞧人家费同志、多宽宏大量,一点也没生气。"
费同志被她几句话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样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这新娘子脾气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点,不然准得怕老婆。"他笑了两声。
事情算是过去了,然而婆婆的脸色仍旧非常难看。当着这些客人,给他们家丢失了脸。从表面上看来,仿佛不能怪新娘子,但当然还是她自己招来的。而且也怕干部从此记了仇,日久天长,免不了要跟他们家找碴儿。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婆婆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然而空气还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着阿招,谭老大与谭大娘领着几个孙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没点灯笼。走了有这么一截子路,离周村很远了,在月胱中穿过沉寂的田野,金根这时候才开口向老头子说:"那费同志不是个好人。"
老头子微微笑叹了口气。和金根说话,他总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坏呵!"他说。
老妇人接上来,宽宏地说,"这些干部也可怜,整年不让回家去。他横是也冷清得慌。"
金根不作声。
"金花那婆婆像是个厉害的!"老妇人说。"那有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就给脸子看的。好厉害!"她稍有点幸灾乐祸的说。
"现在不怕了。有妇会。"
"嗳,那倒是,现在有妇会啦!还说要开什么媳妇会,专门斗婆婆。咳!现在这时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谭大娘苦笑着说。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会,却又说:"不过也不没准,全在乎这村子里的干部。"
老夫妇没有接口。他们大家都记得桃溪的那个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请求离婚。被干部把她捆在树上打了一顿,送回婆家去。村子里许多守旧的人听见了,都很赞成。但是大家都觉得她婆家似乎太过于了,她回来以后,被他们吊了起来,公、婆、小叔、丈夫几个人轮流地打,打断三根大棍子。仿佛打断一根也就差不多了。
在田径上走着,谭老大的一个孙子失脚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妇停下来替他揉腿、金根一个人走在前面,抱着阿招,阿招已经睡着了。月亮高高地在头上。长圆形的月亮,自而冷,像一颗新剥出来的莲子。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往前走着,面前在黑暗中出现一条弯弯曲曲淡白的小路。路边时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里。家里的人没有钱埋葬,就造了这简陋的小屋,暂时停放着。房子不比一个人的身体大多少,但是也和他们家里的房子一样,是白粉墙、乌鳞瓦。不知道怎么,却也没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让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样,在这里看守着他挚爱的田地。
金根还没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顿晚饭倒已经消化掉了,又饿了起来。在这一个阶段,倒并不是不愉快的感觉,人仿佛里面空空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的轻飘飘的,就像是可以颠倒过来,在天上走,绕着月亮跑着跳着。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异,这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头,永远也填不满它。
阿招突然说起来话来。"还没到家呀?爸爸?"
"不要张嘴——风大。嘴闭紧了。"
向家里走着,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来。刚才在周家闹房的时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结婚那天,闹房的时候。贺客们照倒提出无数要求,仿佛比哪次都闹得凶,大概也许因为新娘子特别潭亮的缘故。就连最后,客人们终于散了,还有几个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放了一串爆竹来吓他们。
大家都说他这老婆最潭亮。也许人家都想着这样潭亮的老婆,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城里这些年。女人去城去帮佣,做厂,往往就会变了心,拿出一笔钱来,把丈夫离掉,不知道怎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可会也这样。每次还没想到这里,思想就自动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对她有很大的信心,还是他下意识地对于这件事怀着极大的恐惧,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也许他实在是心里非常不安定,自己并不知道。也许他已经怀疑得太久了,所以就连她现在说要回来,他都还不大放心。自从她走了,他就一直觉得惭愧,为了这么一点钱,就把夫妻拆散了。夜里想她想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她心里一定也看不起他,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想着她,就像心时有一个飘忽的小小的火焰,仿佛在大风里两只手护着一个小火焰,怕它吹灭了,而那火舌头乱溜乱蹿,却把手掌心烫得很痛。
他不愿意回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是那一年乡下不平静,到处拉夫,许多年轻人怕拉夫,都往城里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顺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从来没上城去过,大城市里房子有山一样高,马路上无数车辆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样地流着。处处人都期负他,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笑。他一辈子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如人,这是第一次他自己觉得呆头呆脑的,剃了个光头,穿着不合身的太紧的衬褂裤。他有个表兄是个看弄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里,每天到月香帮佣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楼来,陪他在厨房里坐着,靠墙搁着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两人各据了一面。她问候村子里的人,和近乡所有的亲戚,个个都问到了。他一一回答,带着一丝微笑。他永远是脸朝外坐着,眼睛并不朝她看,身体向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勾在一起。
他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总不能让它完全中断,因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如果两人坐在一起不说话,被人看见一定觉得很奇怪。金根向来是不大说话的,他觉得他从来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许多话。
他水门汀铺地的厨房,开出门去就是弄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伞来,月香总是把把水滴滴的伞撑开来晾干,伞柄插在那半截小门上的矮栏杆里。那小门漆着污腻的暗红色。在那昏黑的厨房里,那橙黄色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又大又圆,如同一轮落日。
不断地有人进来,月香常常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们微笑,仿佛带着一点歉意似地。也有时候她跳起来,把那高栖在上的油纸伞拿下来,让人家出去。
这里似乎家家都用后门,前门经常地锁着。女主人戴着珠宝去赴宴,穿着亮晶晶的绸缎衣服,照样在那黑洞洞的,糊满了油烟子的厨房里走过,金色的高跟鞋笃笃响着。奶妈抱着孩子,也在外厨房里踱出踱进。
金根常常在那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她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太太天天下来检查他们的米和煤球,大惊小怪说怎么用得这样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佣有家属来探望,东家向来是不高兴的。如果是丈夫,他们的不高兴就更进了一层,近于憎恶。月香还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女佣和她的男人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后来大家说个不完,传为笑谈。女主人背后提起来,又是笑又是骂。
这些话她从来不跟金根说的。但是他也有点觉得,他在这里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觉得委屈。所以过了半个月,他还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说他要回去了。他拿着她给的钱去买车票,来这么一趟,完全是白来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赚来的钱。买票剩下来的钱,他给自己买了包香烟。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越是抑郁得厉害,越是会做出这种无理的事。
上火车以前,他最后一次到她那里去。今天这里有客人来吃晚饭,有一样鸭掌汤,月香在厨房里,用一把旧牙刷在那里刷洗那脾气的橙黄色鸭蹼。他坐了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他的包袱搁在板登上的另一头。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把所有的谈话资料都消耗尽了,现在绝对没有话可说了。在那寂静中,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圾桶里悉卒作声。
"那是什么?"他有点吃惊地问。
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栖在垃圾桶里。火车还有好几个钟头才开。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这里等着,因为无话可说,月香把她该叮嘱的话说了一个遍又一遍,叫他替她问候每一个人。她把鸭蹼洗干净了,又来剥毛豆,她忽然发现她把剥出来的豆子都丢到地下去,倒把豆荚留着,自己觉得非常窘,急忙弯下腰去把豆子拣了起来。幸亏没有人在旁边,金根也没留心。剥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扫了扫,倒到垃圾桶里,那只鸡惊慌的咯咯叫了起来。金根站起来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揩抹着,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他把伞撑开来,走到弄堂里。外面下着雨,黄灰色的水门汀上起着一个个酒涡。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西,粘在他鞋底上。
不该到城里来的。
第三章
上床以前,金根带阿招出动把尿。从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时候,孩子归金花照管,自从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带孩子了,他还不十分习惯。
外面很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管里酸溜溜的,月光冲洗着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是一个坚实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后。金根弯着腰给孩子把尿,嘴里嘘嘘吹着。其实阿招这样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地面上寒气重,他认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来他一听见狗叫,就想着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来了。他两只手托着孩子,一面就别过头去向路上望着。远远地一个橙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来了,灯笼上一个大红字,原来是周村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么人?不会是他妹妹回娘家——她前两天刚回来过一次,而且她即使来,也绝不会拣这样晚的时候来。
但是倒好像是一个女人,在那一颠一颠的灯笼后面走着,手里挽着的是一个大白包袱。那灯笼摇摆着,向她脸上烫过去的时候,金根仿佛看出一些什么,使他突然旋过身去,孩子一泡尿没撒完。热碎呼地浇了他一脚。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来,就向这条路直奔过去,是他的妻回来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得出确实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脚步慢了下来。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微笑。他高声喊着:"我先还当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经快黑了,我就到妹妹那儿去借了盏灯笼。"月香说。
"哦!你上他们家去的?看见妹妹没有?"
"看见了。她婆婆真客气,一定要留我吃饭,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她旁边走着。一只脚上的袜子湿淋淋的,现在已经变成冰凉的,贴在脚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脚背,倒幸亏有这异样的感觉,不然心里总是恍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梦。
"看见妹夫没有?"他问。
"妹夫不舒服,躺在那里,我没进他们屋去。"
"怎么病了?该不要紧吧?妹妹好么?"
"她好。"她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些年没见面,见了面不问候她,倒去问候他常见面的妹妹,她也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说。
"阿招已经睡了?"她搭讪着问。
他大声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来,还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来。
"暖哟,长得这样大了!"月香略有点羞涩地笑着说。她把灯笼放低了,想仔细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来扭去躲避着,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灯笼照到她脸上来。那孩子急了,一使劲,挣脱了她父亲的手,向家里狂奔,以为家里总是安全的。她穿过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里地下散放着的长竹竿,用来编箩筐的,被她踢着,豁朗朗变成一片。四邻的狗越发狂吠起来。
"小心点,别摔跤!"月香叫喊着,匆匆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月影里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响着。这座白粉墙的大房子是谭家祖传的财产,金根这一房分到了一间半屋子。紧隔壁的几间屋子,就是谭老大他们那一房的。这时候谭大娘就在窗户后面高声叫了起来:"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来啦?"
"暖!是我,大娘!"月香答应着。"大娘你好!大爷好?"
"嗨呀!我刚才还在那儿惦记着你。我在跟老头子说:今天几儿啦?怎么还不回来呀?"
纸窗后面油灯移来移去,人影也跟着灯影一同晃动。老头子咳呛起来,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来了!"月香说。"我明天早上来给你请安。金有嫂好么?"
他家的媳妇连忙答应着,"我好呵,金根嫂。"
"没睡,没睡,正在这儿念叨你呢!"谭大娘高声喊着。
一面说着,已经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门闩,走了出来。老头子也出来了,手里挽着个"火囱",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两三根炽炭,用灰掩着,成为一个经济的手炉脚炉。
"进来坐!进来坐!"月香说。
大家都到金根这边来,金有嫂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挤满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谭大娘硬拉着月香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带着笑叹息着:"我一直在这儿说,怎么这样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孩子倒这样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帐子后面,把脸别过去,死命扳着床柱子不放。
"叫妈,"谭大娘教她。
"妈!"金有嫂捏着喉咙叫着:"叫妈呀!阿招。"
老妇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长得多高了!"用谴责的口吻,就仿佛孩子顽皮,闯了什么祸。
金根微笑着站在阴影里。他常做到这样的梦,梦见她回来了,就是像这样,房间里挤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心里又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他们是梦,他是做梦的人。有时候仿佛自己也身人其中,有时候又不在里面。譬如有时候他们说得热闹;他插进嘴去,说了话人家也听不见。
谭老大坐在那里只管微笑,用一只毛竹筷子拨着篮子里的灰。他只问了月香一句话,而且是正着脸色,微仰着头,注视着离她头上一尺远的地方。"航船什么时候到镇上的?"
"中午到的。"
从镇上走回来,走了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跟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劈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多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的,也跟着笑,金有嫂是个苦命人,生着一张长长的黄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暖呀,可怜呵,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哟!哟!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么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三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帮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原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洞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慢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水好,"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拼命护着这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面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反正没有一个不是打着他们主意的。所以无论是谁,间起他们的收成来,哭穷总没错。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连在自己人面前也是这样,成了一种悲观的传统。
而现在他们竟是齐声赞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听不惯,觉得非常刺耳,仿佛近于夸大而愚蠢。只听见谭大娘大声叹了口气,提高了喉咙唱念着:"暖哟,现在乡下好喽!穷人翻身喽!老天也帮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来迟了一步,没赶上看见——你们金根当上了劳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真威风呀!区上的同志亲手给他戴花。"
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像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做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谦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
金有嫂向来胆小,但是一提起那面镜子,她兴奋过度,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暖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暖!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
"暖,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么没看见一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
"我没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呵!"
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总要问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走人家要骂了!"
"什么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暖呀,不容易呵!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怎么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么吃粥?"
金根没答话,他正把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
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么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弱。"
月香愕然望着他。"为什么?怎么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
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拾,暗暗地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问,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朗一·声巨响,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他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怕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呵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睫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留着给阿招吃吧。"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愤怒与温情。
柯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哺哺说着:"暖哟!看这棉袄,破得这样也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
"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间。"这回又是为什么?"她把脸贴在阿招潮湿的面颊上。"唔?为什么哭?告诉妈!"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晤?"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握着。她暖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么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着。手很粗糙,揪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现在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他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愤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做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是她外婆给她做的。"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你还没睡着?"金根说。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大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几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半夜三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至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刃。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田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仗,等仗打完了就好了。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儿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西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阿招还没睡着呢,"她说。
"睡着了,"他说。
"刚才还在那儿说话呢。"
"睡着了,"然后他说,"从前你也不这么怕她。"
"从前她还小。"
他在看她颈项背后的一"个黑点。他伸手摸了摸。"还当是个臭虫,"他说。
"航船上臭虫多得很。"
"是个痣。咦,你几时长的这个痣?"
"我怎么知道?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从前没有的。"
"三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
他有点羞涩块笑了起来,"暖,三年了。"
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里,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升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
阿招在做梦,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她父亲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人。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没有到她的梦里来。
第四章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
月香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棵鸡毛帚小树,映着天光,成为黑色的剪影。山顶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她从镇上走回家来,看见那上面有一点亮光,心里想着不知道是灯还是星。真要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上,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着,踩了一脚狗屎。她用一块潮抹布把那只布鞋擦了又擦,搁在屋檐下映着。最好是用酒擦,应当到隔壁去借点酒来,谭老大向来喜欢喝两蛊。
"但是她又想,现在这时候谁还酿酒,连饭都没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来,无情无绪地用抹布擦了两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回来了,想法子让金根也到上海去,当然这张路条是不容易打的。她回乡下来的时候,那时一申请,就领到了路条。因为现才正鼓励劳工回乡生产。所以现在上海街上三轮车夫都少了许多,黄包车夫是完全绝迹了。可是她总想着,既然还有人能够在那里苦挨着,混碗饭吃,她和金根为什么不能够,又不是缺只胳膊少只腿。
如果两个人都到上海去,阿招只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给她外婆看管,每月贴他们一点钱,想必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会肯去的。才分到了田,怎么舍得走。一走,田就没有了。
到了城里,要是真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她总觉得城里的活路比较多,不像乡下。她可以想象她自己坐在马路边上补尼龙丝袜。现在上海照样有许多人穿尼龙丝袜,有的是存货。有的是走私运进来的。她的老东家也许肯借一点钱给她做本钱,买那么一只小箱子,里面有补袜子一切应有的装备。到了夏天,没有人穿袜子了,她和金根可以在弄堂口摆一个设备简单的摊子,给人烫衣服。嘴里含着水喷在衣服上。她记得去年这一类的摊子相当多,想必总是生意很好。摊子订价总比洗染店便宜,现在这时候,谁不要打打算盘。
要是什么生意都做不成,那就只好拾拾香烟头,掏掏垃圾,守在桥头帮着推车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个表兄是看弄堂的,也许他肯答应让他们在在他的弄堂里搭一个芦席篷,暂且栖身。苦就苦一点,只要当它是暂时的事,总可以忍受。她总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辈子做瘪三的人。
然而她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在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得一阵寒飕飕的。有一天她到小菜场去,路上看见大家都把头别过去,向同一个方向望着。有人窃窃私语:"看喏!看喏!在捉瘪三!"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握着一个男子的手臂,架着他飞跑,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奔去。两个警察都是满面笑容,带着一种亲热而又幽默的神气,仿佛他们捉住了自己家里一个淘气的小兄弟。他们那褴楼的俘虏被他们架在空中,脚不沾地,两只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耸了起来,他也在那里笑,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着他。她晓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营里,和大群的囚犯与强征来的劳工站在河里工作,水齐肚子。她知道,因为她们弄堂里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属,丈夫正在经过"劳动改造。"
但是这些事究竟遥远得很,她现在是在自己家乡的村落里。她叹了口气,回到房屋里面去,支起镜子来梳头。她的乌油油的头发留得很长,垂到肩膀上,额前与鬓角的头发盘得高高的。这一只腰圆镜子久已砸出一条大裂纹,用一根油污的红绒绳绑着,勉强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觉得什么,这时候她对着镜子照着,得要不时地把脸移上移下,躲避那根绒绳,心里不由得委屈。有好镜子轮不到她用,用这样个破镜子。自从到他们家来,从来就没一样像样的东西,难得分到个镜子,就又给了他妹妹,问都不同她一声。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门口张望着。
"暖,金有嫂,进来坐。"
"金根哥呢?"
"出去打柴去了。"
金有嫂听见说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进来。
"梳头呀?"她说。"暖哟,你这镜子可惜,怎么破了。"月香心里正在那里怕她由这镜子上又想起那面镜子,她果然就是这样。她憔悴的脸庞突然发出光辉来,弯下腰向前凑了凑,低声说,"暖,真的,几时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镜子。真好看呵!"她小心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再把声音捺低了点,"暖,其实要叫我说、自己留着用用不好么?这时候还讲什么陪送,现在不兴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轿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论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来。她的命虽苦,至少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她是花轿抬了来的。"你们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说,现在时世两样咧!不讲究什么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卫护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活,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着叫了声"金有嫂,"说,"论起来现在时世两样了,本来也用不着讲究那些了。不过我们金花妹嫁过去,他们周家不止她一个媳妇。先来的几个,人家个个都有陪送,单单她没有,我们说是时世两样了,给人家说起来,那又是一样的话了。岂不是叫她难做人。金有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金有嫂连连点着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不在焉他说。"是呀,""是呀,"就像月香见与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话说完了,她又凑近前来轻声说,当时是也轮不到我说话,像我们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着恼,把说话声音提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实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样,我从前一直就对他说的,我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穷虽穷,妹妹出嫁的时候总要像个样子,也叫真是不巧,刚赶着她办喜事碰到现在这为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
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口气好大,仿佛把那镜子看得一钱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气。
月香想出些别的话来岔开了,问起村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闲谈了一会,大家渐渐沉默下来了,然而金有嫂并不像要走的样子。她显然是心里有事。
"两个老的叫我来跟你说——"金有嫂终于嗫嚅着说,脸胀得绯红。"他们是长辈,不好意思对你开口。"
他们要借钱。金有嫂把他们的苦况向她仔细诉说,收成虽然好,交了公粮就去了一大半。现在那些苛捐杂税倒是没有了,只剩下一样公粮,可是重得吓死人。蚕丝也是政府收买。茶叶也得卖给政府,出的价特殊低。
"今年我们的麻上又吃了亏。"金有嫂说。
她告诉月香,老头子怎样把麻挑到镇上去,卖给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的干部还没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兴,睡眼膝陇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让老头子把一绺麻放在他手心里。
"不合格,"他马上宣判。
老头子懊丧地回家去。后来他又听见村子里的人说,这些干部没有准的,有时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还评了个"等外一"。所以老头子又把一担麻挑到镇上去。那一天合作社里挤满了农民,都挑了麻来卖,所有的干部都非常忙碌。有一个走过来,向老头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它一脚,不耐烦地说,"快挑走,不合格!"他们防他下次再挑了来,把一桶红水向那白麻上一泼。那是新订的规矩。
老头子把一担红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担子放下来,坐在河边。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天黑,时而大声叹着气。然后他看见金根从合作社出来。金根的麻也被染得鲜红,他的脸也通红的,走到桥边,就赌气把麻都丢到河里去。
"你这是干什么?"老头子叫了起来。"小心给人看见。"
已经有一个干部跟了出来,在那里叫喊着:"你这算什么?你想讹谁?"
"东西没有用,扔了它总不犯法!"金根嚷着。"本来你们不要,我还可以卖给别人。你把它染红了,叫我拿去卖给谁?"
"这家伙真惫赖!"那干部大声喊着:"你当是你把东西扔了,政府就给你讹上了,是不是?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的。哪,你这老头子。"他指着谭老大,"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讹谁?"
月香听了说,"金根就没告诉我这桩事。"
"他当时是气得要死,"金有嫂说。
她接着又说起那回发动大家做军鞋,一家认几十双,黑天白日的赶做,金有嫂说她纳鞋底,把手指头都磨破了。不要说买鞋面布和里子,就连做鞋底的破布和麻线,哪样不要钱,干部挨家来访问,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们加紧工作完成任务;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们再认下二十双。
"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结实,"干部再三说。"我们的战士穿着的要走上几千里地,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要不是亏了我们的志愿军在朝鲜挡住了他们,美帝早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
缴上了军鞋,跟着又是"支前捐款"。最厉害的是那回"捐飞机大炮",逼着周村向这村子"挑战"。有许多新名词金有嫂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说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诉她的要清楚得多,因为金根总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并不是他不肯告诉她,根本他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厉害。"金根嫂、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们家两个老的面前,也千万不要漏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我告诉你这些话,要吓死了。"金有嫂神经质地吃吃笑了两声,又别过头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们怕金根是因为他当了劳模。
"早晓得乡下这样,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月香说。现在轮到她诉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钱回来,一会又是小孩病了,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赚那么点钱,衣裳、鞋、袜子、铺盖,什么都是自己的,上海东西又贵,哪儿攒得下钱来。"
"比我们总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脸凑到月香跟前,轻声说:"从前有这话:穷靠富,富靠天。"像从前真是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可以问财主借点来,现在是借都没处借——
"她还要再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金根打了柴回来了。扁担挑着两大捆枝枝桠桠的树枝,连枝带叶,蓬蓬松松的,有一个人高,仿佛有个怪鸟张开两只大翅膀栖在他肩上。他侧着身子,小心地试探了半天,方才从门里挨进来。
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三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么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难得的,吃这么一回。"
"为什么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她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是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他说,"不为什么。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见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么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天气怎样冷。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搁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来。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玉同志走进来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他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动地把饭碗放了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
"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
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好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只管提。"
然后他向她夸奖金根,说他是这里的积极分子。又告诉她当了劳模是多大的光荣。金根坐在床上忸怩地笑着,没说什么。
"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产,"王同志说。"把生产搞好了,还要学文化。趁着现在冬天没事的时候,大家上冬学,有镇上下来的小先生教我们。金根嫂,现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夫妇俩也应当大家比赛,他当了劳动模范,你也得做个学习模范。"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金根与月香也都笑了。
谈了一会,王同志站起来走了,夫妇俩送了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月香就说:"这王同志人真好,连开水都没喝一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对她说过话,这样恳切,和气,仿佛是拿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不是当一个女人。
"王同志是个好人。"金根说。
但是她注意到他非常不快乐,因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见了。
"叫你快点收起来,怎么摸索了这半天,还剩一碗在外头。"他烦恼他说。
她向他解释,因为阿招抱着个碗不肯放,要使劲抢下来,又怕泼出来烫了孩子的手。然后她也生起气来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饭,我怎么说也不听。"
"真要是听我的话煮了饭倒又好了,谁叫你煮得这样不稀不干的。干饭是不怕泼出来烫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嗜着说。"也没看见像你这样,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饭——谁要吃这干粥烂饭,浆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谁逼着你吃?"
她把几碗冷粥倒回锅里去热了热。结果金根也还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饭后她到溪边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级上的最下层,拿起棒椎来捶打着衣掌。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她记得她才嫁到这村子里来的时候,初到这溪边来洗衣服,听见这声音总是吃惊,再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捣衣的回声。总觉得是对岸发生了什么大事,仿佛是古代的神祗在交战,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边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淡绿的水中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缎带。
"妈,外婆来了!"阿招远远叫着,跑了过来。
她本来预备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亲,没想到她母亲倒已经知道她回来了,马上等不及,就跑了来看她。这样远的路,她很不过意。航船上遇见两上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里的入,大概是他们回去说的。
她匆匆地绞干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着她母亲坐在那里。她姊妹非常多,母亲只喜欢一个小儿子,一向和她不大亲热的,但是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伤感。
她母亲老得多了。大家谈起家族以及亲戚间的生育、死亡、婚嫁,谈了许久。她母亲说起新近死了的一个亲戚,说他是给两个干部倒吊起来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说说又咽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王同志好。…
过了一会,金根走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门口吸旱烟,让她们母女说两句私房话。
她们在里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亲一定会向她借钱的。
她母亲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口。在这山乡里,太阳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来,满山的灰绿色的竹林子悉索悉索响着,嘘出了阵阵的阴风。夫妻俩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那里看那老妇人在大路上走着,渐渐远去。金根猜着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她母亲了,她仿佛很不快乐。
第五章
月香回来了没有多少天,已经觉得完全安顿下来了,就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这里过。
早晨,金根在院子里工作,把青竹竿剖成两半,削出薄片来。然后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从屋子里拖出两只已经完工了的大竹筐,掇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对着两个竹筐吸旱烟,欣赏他自己的作品。竹筐用青色与白色的蔑片编成青与白的大方格,很好看。
他坐在地下,把长条的竹片穿到筐里去,做一只柄。做做,热起来了,脱下棉袄来堆在椅子上。
一个远房的堂兄弟,肩上担着十几根几丈长的颤巍巍的竹竿,从山上下来,走进院门,把竹竿掀在地下,豁哪哪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金根只顾编他的篮子,头也不抬。月香走了出来,坐在檐下补缀他脱下的那件棉袄;两人都迎着太阳坐着,一前一后。太阳在云中徐徐出没,几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俩只是不说话。
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来看看,露出一大片黄白色的肉,她搔了一会痒,把皮肤都抓红了,然后她突然疑心起来,又把金根那件棉袄摊开来,仔细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补缀。
金根做好了一只篮子的柄,把一只脚踏在篮子里,试着把那只柄往上提了提,很结实。谭老大两只手筒在袖子里,匆匆忙忙走过去,但是一看见那只新篮子,就停了下来,把一只脚踹进去,拎着柄试一试。试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走了。别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里经过,没有一个不停下来的,全都把脚踏在篮子里,试一试那只柄牢不牢,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月香在一张露天的板桌上摆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咸菜,旁边一只高高的木桶盛着粥。阿招不知道怎么这样消息灵通,突然出现了,在桌子旁边转来转去。
"嗨,来吃饭啊!"金根愉快地向那孩子大声喊着,其实完全不必要,她早已等不及地把自己的一只凳子搬了来了。他第一筷就夹了些咸菜搁在她碗里。
月香几乎碰都没碰那咸菜。仿佛一个女人总不应当馋嘴,人家要笑话的。但是金根吃完了一碗,别过身去盛粥的时候,她很快地夹了些菜,连夹了两筷。
一只黄狗钻到金根椅子底下寻找食物。一条蓬松的尾巴在金根背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谭大娘在旁边走过,特地探过头采看明白了他们吃些什么。然后一声不言语,走了。近来谭大娘和他们比较冷淡,
因为她疑心金有嫂老是在背后对月香诉苦,说她的坏话,恨她唠叨,恨她整天找碴子磨人。金有嫂背后抱怨,当然也是实事。
白粉墙高处画着小小的几幅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一簇兰花;一幅六角形的,画着琴囊宝剑——都是些距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和月亮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长方形,经过半世纪的风吹雨打,已经看不清楚了,如同早晨时候天边的微月。
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佝偻着抽旱烟。
第六章
金有嫂洗了衣裳,晾在界碑上。那古旧的石桩,斑斑点点一脸麻子。灰黑色的衣服披在碑上,疲软地垂下来,时而在风中微微飘两飘。
"嗳,金有嫂,饭吃过没有?"
她抬头一看,不觉慌了手脚。是王同志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有一个陌生人和他在一起,也穿着制服。她向来一看见王同志就发慌,使他也觉得不安,怕她应对失当。这一次她回答得倒很得体。"嗳!吃过了。"她含笑答应着。"你也吃过饭了,王同志?"
他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就匆忙地替她遮掩了过去,大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公公在家吧?"
她慌慌张张走进大门,嚷着:"王同志来了!"
谭老大与谭大娘满面笑容迎了出来。王同志把他同来的那穿制服的人介绍给他们。"这是顾冈同志,"他说。"顾伺志是上海来的,来研究我们这里的生活情形。他要跟你们住在一起,过一样的生活。"
他们笑嘻嘻地和顾冈招呼。顾冈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瘦长身材。戴着黑框眼镜,眼镜框再加上他的浓黑的眉毛,仿佛犯了重。他的棉制服是上等的青哔叽面子,而且是簇新的,看上去仿佛他没有穿惯解放装,有点周身不合褶。他向他们解释,说他是文联派下来的一个电影编导,下乡体验生活,收集材料。
有一个民兵小张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务员,挑着顾冈的行李,气喘喘地从后面赶了上来。顾冈似乎觉得他在这情形下,不能不和他极力争夺,想把行李抢下来,自己搬进去。小张同志又不肯放弃,两人一路扭打着,挑担子的脚步歪斜,几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
在土改期间,谭老大家里也曾经住过知识份子,所以他们也习惯了,相当镇静。他们很小心,决不敢向客人道歉,说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说"同志是上海下来的?"一向习惯总是说"由城里下来",但那是错误,仿佛表示城市的地位比乡村高。
他们领客人去看他们搁磨盘与农具的一间房。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搬出去,把门卸下来做铺板,架在两只板凳上。顾同志说好极了。然后他们回到正房去,大家欣赏他们抽签抽到的那只深蓝色花瓶,是他们分到的地主的东西。经王同志要求,谭大娘跑了去把金根和他老婆叫了来。金根是劳模,他老婆又是最近"还乡生产"的,很能代表现在一般的新气象。顾冈对他们的印象很深,这些农村妇女倒是的确有非常漂亮的,他想。
谭大娘说的话最多。别人大部只是含着微笑,哺哺他说两声"现在乡下好喽!"或者"现在两样喽!"谭大娘总是中气很足地高叫着:"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哪有今天呀?"她永远在"毛主席"后面加上"他老人家"的字样,显得特别亲热敬重。
顾冈可以看出来,她是王同志最得意的展览品,也许他让他住在她家里,就是为了这原因。王向志临走的时候,顾冈送他出去,王同志用一种宽容的口吻说起那老妇人:"她倒是有一桩——说话非常直爽。"
王同志已经和他提起过这里的冬学,建议叫他去教书,可以和群众多一些接触。现在他又说:"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同志,路上一定辛苦了,明天我来陪你到识字班去,给你介绍介绍。
他又详细解释识字班的重要性,可以提高农民的政治觉悟。听他说起来,简直仿佛顾冈现在要和镇上的小学生轮流担任的这份工作,是全国最伟大最艰巨的工作。顾冈心里想,这王同志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家。王的党龄也很长,而且据他自己说,从前在苏北还有过实际战斗经验。他实在应当有一个较好的位置。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在着穷乡僻壤做一个村干部呢?也许是因为党内派系的斗争,使他郁郁不得志。甚至于他也许曾经跟某一个被毛泽东清掉了的中坚分子。如果是那样,那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了,不宜太接近。顾冈因此谨慎了起来,态度也冷淡了许多。
王同志一个人走回去,他住在区公所里,区公所就是从前的武圣庙。他离开了顾冈以后,方才自己觉得,刚才他说了很多的话,关于他的过去……在日本人占领期间作地下工作,后来风声紫了,又逃到苏北去参加新四军。他本来井没有打算提起这些——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何必告诉人家这些话。"英雄不道当年勇。"难道他已经成了个吩叨的老年人,只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自己想觉得很难过。大概是因为顾冈对他的态度里仿佛带着点轻视,使他不由得要夸耀自己的过去,"也让他知道知道我从前的历史。"他最讨厌顾冈和他说起国内新闻的时候,那神气就像是以为他除了当地村庄里的事情之外,一无所知。
他从来没听见过这顾冈的名字。但是从文联负责人写的那封介绍信的口气上面,可以看出他是解放后才加入他们的阵营的。
"我自己算算,为党服务不止二十年了,永远在斗争的核心里,"王同志对自己说,"现在倒在这里招待这投机份子,还要被他看不起。真是活回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机会主义者、胆小如鼠的知识份子,统治阶级的走狗,摇身一变,也前进起来了,还要看不起人!"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当滥发脾气,对于顾冈的估计也不一定正确,但是,心里总觉得郁塞得厉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庙里的时候,有两个农民在他的办公室等候着,有些什么纠纷要等着他解决。那也许会使他胸中贿稍微疏散些。他很会对付农民。做一件自己善于做的事,那总是相当愉快的。而且在农民的心目中,他就是政府。他们使他感觉到他是庞大的机器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轮齿,而不是一个过时的工具、被丢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他平常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片刻的闲空,但是今天下午似乎竟是无事可做。他回到庙里之后,在他的写字台前面坐了一会,无聊得很,又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外面去。小张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门前一只蒲团上,在那里剥蒜。破旧的蒲团,蓝布绽开来,露出里面一根根的稻草。张同志洗了衣服,在那雕花窗槛上穿了一根绳子晾着。淡淡的一块日影,照在那惨红的庙墙上,一动也不动。
王同志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永远是住在庙里,在那些宽广的殿堂上,黑洞洞的空房里;被逐出的神道仿佛阴魂不散,仍旧幢幢来往着。他从前和沙明结婚的时候,也是住在庙里。他知道的——反正只要一想起从前的事,马上就会想起她来,那似乎是最容易记起的一部份。
第一次见到她,是有一次干部开大会。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干部都集中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大课,借一个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里,搬到芜湖去了。那阴黑的大厅,竖着一根根青石柱子,风飓飓的,有点像户外的黄昏。大家都坐在砖的地下听演讲,各人记笔记,膝上顶着一本拍纸簿。演讲照例以喊口号作为结束。大家一律站起来跟着喊,"毛主席万岁!"同时把帽子纷纷丢到空中去,用尽力气,能丢多高就丢多高。但是帽子落下来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有本事接到自己那一顶。大家正手忙脚乱满地抢帽子,演讲的人倒已经又高高竖起一只手臂,嘶哑也跟着往上一提。"史达林万岁!"他高叫着。
"史达林万岁!"大家跟着一声呐喊,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
散会以后,王霖注意到一个女干部手里拿看帽子站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她拾错了一个帽子。她年纪非常轻。别的女干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盘在头顶上,藏在帽子里面,完全看不见。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尤其因为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是一个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但是现在没戴帽子,露出辫子来,就完全像一个女学生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身上,倒更显得身材纤弱。
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显然是他自己的。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了。有好几个男干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高栖在一根屋梁上。一个姓俞的青年马上设法弄了一旧梯子来,爬上去替她拿了下来。王霖离开会场的时候,俞同志还站在那里和她说话。王霖虽然明知道俞同志职位太低,还没有结婚的资格,但是并不因此就觉得安心。
"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干部。"真是笑话!"
"我没有看见过她。是新来的。一一怎么,你对他有意思?"
"别胡说!"
饭后,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那梳辫子的那个——她爱人是不是姓陈?"
"她没结过婚吧?你是说沙明是不是?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在电讯组,没结婚。"
"大概我认错了!"他哺哺他说:"还当她是陈同志的爱人。"
女干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
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一边摆着一排红木椅子,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他坐了下来,背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
"这该是好兆头!"王霖想:"在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这应当是我们在革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清晨的阳光从ij则袱来,照亮了他脚边的一筐筐的米与赤豆,灰扑扑的蘑菇与木耳,还有大片的笋衣,发出那种干枯的微甜的气味。女干部们在柜台上大声谈讲着,卷起她们的铺盖。她们昨天晚上还睡在柜台上。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想跟你谈谈!"他说。
她微笑着坐了下来,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后来她告诉他,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来向她提意见,因为她那两根辫子已经引起了许多批评。
"我听见说你还没有结婚,"王霖说。"我也没有。我提议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你认为怎么样?"她倒很镇静,他想。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她微笑着回答:"考虑考虑吧!"
"在我这一方面,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我已经决定了。"她仍旧微笑着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没有逼迫她马上决定。在阳光中看见她,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像一张泛了黄的照片,看上去是那样年轻,而是褪了色的。他仿佛觉是他得要小心,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不然更要褪色了,变得更淡,甚至完全消失。两星期后,他到二十里外的电讯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个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给她做替工,才能够抽身出去和他说话。
"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进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他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级许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个勤务员牵着马去接她。
马蹄声在黄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进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的房门里射出来的一些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一排神像的青脸红脸,与他们金色的衣褶。破了的窗纸被风吹得啪喇啪喇响着。他在黑暗中走过,进了东配殿,那是他的房间。今天房间里打扫了一下,东西也整理过了,灯光照着,仿佛空空洞洞的,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党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但是年青的尼姑都逃跑了。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进,正在那里作夜间的功课,"托托托托"敲着木鱼,均匀地一声一声敲着,永远继续不断,像古代更漏的水滴,为一个死去的世界记录时间。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艳气氛渐渐加深。那天晚上她来了,天一亮就走了,还是那接她来的勤务员送她回去,替她牵着马。此后他每星期接她来一次。她永远是晚上来,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幽灵的情妇一样。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魔似的谜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妻子一样,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觉得他们确实是夫妇。那是一召开干部会议,临时因为军事状况,改在他驻守的小镇上举行。共产党向来最注重会场的布置,开会以前照例有一个高级官员到会场去亲自巡视一周,如果认为台上的桌子上搁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发雷霆,负责的干部可能受到处分。但是在这战区内残破的乡镇上,花也没有,鲜艳的纸带、戏剧性的灯光装置,统统没有。甚至于连张放大的毛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
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正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毛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满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黄的大火焰蹿得非常高,一调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有的干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党效忠,会场里充满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满。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高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党。在少女的心情里,这一类的秘密活动太使人兴奋了,深夜的轻声谈话,钻在被窝里偷看宣传书籍,在被窝里点着蜡烛。女教师告诉她:只有苏联这一个国家是真正帮助中国抗日的。她经常报告延安与日军接战大胜的消息,大家私下举行庆祝。于是沙明与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成了共产主义的信徒。女教师后来离开沦陷区,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就把她们几个人一齐带走了。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性化;很俏皮,像个时髦的笔名。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情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三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白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士砍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呼呼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内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房主人一到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撤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得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一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水。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三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睡觉,像小牛一样。
她告诉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情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身在革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么表示,至多说一句,"你身体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过身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门板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些伤兵。王霖很喜欢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看护她。近来这一带情形根紧张,最后他们终于不得不仓皇撤退了。
撤退的命令来的时候,是在后半夜。大家顿时忙碌起来,乱成一团。兵士借用的农民的物件,都得要拿去还人家,因为他们的口号是"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到处可以听见他们砰砰拍着门,喊:"大娘!大娘!"一个老婆婆睡眼朦胧扣着纽子,战战兢兢来开门。兵士交给她一只折了腿的椅子,或是一只破锅,锅底一只大洞。他向她道谢,借给他们用了六个月。",
"我们现在走了。不过你放心,大娘!"他安慰他说:
"我们要回来的。"
王霖有无数的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发现沙明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了个个小包。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应当怎样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
"路上不大好走。"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两只手掌按在膝盖上,放出很威严的样子。"我们要照顾到你的健康,你还是不要动的好。我跟方同志讲好了,让你暂时住在他家里。"方同志是王霖的勤务员。王霖很有把握,方家两个老的一定会效忠于他,因为他们的儿子在新四里,是一个人质。
她缓缓地继续整理东西,但是她终于停止了。仿佛疲惫过度似的,身体往前扑着,把脸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哭。
"你坚强一点,"他说。"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们常常要留在敌后打埋伏。"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她呜咽着说。
"可是担架不够用。"他急了,终于把真正的理由说了出来。"也没有那么多人抬担架。伤兵总不能不带着走。你一个生病的女人,没关系的。受伤的男人可混不过去。"他自已也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过了一会,他再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哭了,在那里继续整理东西。已经有喔喔的鸡啼声。油灯的黄光被灰色的晨光冲淡了,透出一种惨淡的颜色。他觉得他们就像是要去赶早班的火车,心里只觉得慌慌的。方同志的父亲和哥哥抬着一扇门板来了,把她搀下床来,给她躺上去,盖上一条棉被。其实天气很热,但是总仿佛病人应当捂着点。王霖弯下腰去,把棉被在她颈项后面塞一塞好,轻声说:"你不要紧的。不过还是宁可小心点,快一点好起来。我们就要回来的。"她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脸潮湿而苍白。
"同志!你尽管放心,不要紧的。"那老头子大声说。然而老头子显然心情非常沉重,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前途的无数麻烦与危险。他那勉强装出来的愉快的语气,让王霖听着,心里突然有一阵寒冷之感。他站在那里,他们抬着她穿过稻田,在晨星下。军队移到了另一个区域。这已经是抗战末期了,交战的各方面由于极底疲倦,都变得满不在乎起来,谁也不肯认真卖命。往往经过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战,一个人也没有死,简直成了闹剧化的局面。无论哪一方一鼓作气,向前冲过来,另一方就纷纷地集体投降;但是一有机会,就又倒了回去。大家就这样倒来倒去,不算一回事。整团、整师的军队,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筹码一样,有牌桌上推来推去。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常常有人穿过疆界,带信也很方便。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看上去似乎沙明是和新四军完全失去联络了。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有很多可能。也可能她被发现了;也许有人靠密,把她抓了去,也说不定她的病热又转沉重,又缺乏医药,竟至于死亡。
王霖有一次设法派了一个人去,给方安送了一封信;信是他们儿子写的,问起沙明的下落。方家回说他们把她送走了,因为当地有人认识她,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把她送到距离很远的另一个村庄里,寄居住在他们的一个亲戚家里。但是他们听说她已经自动地离开那里了。
王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亲自到那里去调查。他化装为一个小生意人,跑到方家听说的那个村庄里,去找他们那个亲戚,叫做赵八哥的。
赵八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子,暴眼睛,短短的脸,头皮得青青的。头发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那仿佛也是出于自卫,免得让人一拳打在下颏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斯斯文文地穿着蓝布大褂,并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若要问起当地的木材、蚕桑、茶山、盐运、税收,他无不熟悉,然而仍旧本本分分,十分各气。王霖假装对于木材很有兴趣,是方家指点他,叫他路过此地时候,可以向赵八哥请教一番。赵八哥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口才那样好,王霖以为"八哥"一定是他的绰号。但是后来看见他老婆出来了,大家称她为"八奶奶",方才知道他确是行八。
赵八哥留他吃饭。在饭桌上,做主人的又详细讲解纳税手续的复杂与微妙,沿途有各方面的关卡,又随时可以碰上各方面的军队。这是一个不幸的"一不管"的区域,被日本兵、共产党、和平军、与各种杂牌军轮流蹂躏着。
他们喝了几蛊酒以后,赵八哥说起"那次日本兵从通州下来"的故事。
"我正在家里坐着,"他说:——走就走进来了。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就问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说:"是的。"那他又问我:"你喜欢中国兵呢?还是喜欢日本兵呢?"这一问,我倒不晓得怎样回答是好了。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中国兵还是日本兵。说的呢也是中国话。"
"听他们的口音,一听就听得出的。"王霖说。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来,在乡下人听起来,日本兵的国语与北边人的国语,都是同样地奇特可笑。
赵八哥也并不和他分辩,只把头点了一点,迳自说下去。"暖,听口音又听不出来的。只有一个法子,看他们的靴子可以看得出来。暖!两样的,不过,不敢看。"他把头微微向后一仰,僵着脖子,做出立正姿势,又微笑摇摇头。"不敢往底下看。"王霖耐心地微笑着,没说什么。
"那么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叹了口气说:"唉,先生!我们老百姓苦呀!看见兵,不论是中国兵日本兵,在我们也都是一样的,只想能够太平就好了,大家都好了!"他听了倒是说"你这话说得对!"——这么着一来,我就知道他是日本兵了!"他说到这里,仿佛觉得很得意。
饭后,王霖站起来告辞。赵八哥听他说马上就要动身到邻县去,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到那里,就放心大担地挽留他,再三说,"可惜不能在这里住两天,难得来的。""八先生待人太热心了,"王霖说。"不过你热心地名是已经出去了。——呵,不提我倒忘了。我有个舍亲,是个年轻的女眷,上次路过这里,听说也是在八先生这里打搅了许多时候,我都忘了道谢。"
"年轻的女眷?"赵八哥似乎怔了一怔。
"她本来住在方家。"王霖一面说,一面盯眼望着他,看他的脸色有没有变化。
赵八哥像是摸不着头脑。"你弄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年轻的女眷来过。"她也许化装了一下,隐瞒了真实的年龄。"我总还拿她当个小孩,"王霖呵呵地笑起来。"大概因为我以前看见她那时候,她还年纪轻得很,小孩脾气得厉害。其实——暖呀!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吧!大概是个中年太太的样子。"
"我们这儿没有中年的太太来过,"赵八哥摇着头说。"没有。"
"我听见说她有病。听说这一场病下来,老得不像样子了,简直都成了老太太——"
"也没有老太太来过。"赵八哥坚决地说。
王霖不是不明白,赵八哥大概是有他的苦衷,不敢说实话,怕他是另一方面的特务,在那里追捕一个女共产党员。于是王霖冒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要怕,对我尽可以说实话,"他说。"我是新四军的人。你把事情的经过老实告诉我,可不许说谎。扯了谎给我们对出来了,我们的黑名单上有了你的名字,一家从都不要想活着。"
赵八哥左右为难起来,这人自己说他是共产党,但是谁知道他究竟是那一方面的。这一次是连看他的靴子都没有用——他穿的是便装,没有靴子。
赵八哥拿不定主意,只好一味拖延时间,矢口否认有人到他家里来住过,不论任何年龄的太太都没有踏进他家的门。
"方家说他们把她送到你这里来的。你把她怎样了?出卖了她了?送到宪兵队去了?王霖逼着问。
"老天爷,哪有这样的事,屈死人了!方家要是真这样说,那他们是扯谎。天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这样害我?"
"你把我们的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老实说出来!你害死我们的同志,你不要命了?"经过许多恫吓,赵八哥终于吐出了实话,承认他这里曾经收容过一生病的少女。赵八哥心里想着,如果王霖结果又一翻脸,说出他是另一方面派来的人,他还可以为自己辩护,说他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捏造出来这故事,因为不这样说,就没法打发那人走。
"她现在在那里?"
"她是八月里走的,说要到镇江去,进医院治病。她说她有亲戚在镇江。"
"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时候,身体已经好多了。她说自己可以走,不用人送。"王霖盘问了他许多,但是问来问去,赵八哥还是这几句话。王霖认为他这话大概是可信的,因为沙明的确是有一个舅父住在镇江。王霖回到他的工作地点,心里觉得相当满意。但是不久就又有许多新的疑团包围上来了。她为什么一直音讯全无?如果她是在镇江那样的大地方,是很容易找到接触的,不至于完全消息隔绝。
渐渐地有谣言,说有人在镇江看见过她。她显然是背叛了革命,成为一名逃兵了。大家在讨论中常有时候提到她的名字,王霖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说,"她可惜立场不稳。不过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一向就是动摇性的。吃不了苦。我没有能够影响她,更进一步的争取她,我自己觉得很惭愧,需要检讨。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快乐的,他第一次怀疑到这一点。他们的结合并不为外间的世界所承认,那么,很可能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安顿下来,过着一个小城市的家庭妇女那种庸俗无聊的生活。王霖对自己说,抛开一切私人的感情不讲,他还是热诚地盼望她回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在现在这种吃紧的情势下,正是用人的时候,组织上是特别宽大为怀的。只要她充分表示忏悔,大概不必经过长期的悔过,就会重新录用的。王霖跟着部队,在有一天傍晚的时候开进一个小城。这城市易手多次了,经过一次次猛烈的炮火,已经大部分化为废墟。疲乏的不整齐的队伍走过沿河的码头,就踏上一条鹅卵石砌的长街。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的房子都炸光了,矗立着一堵一堵的残缺的粉墙。旧式的房子屋顶高,虽然不过两层,也就是很高的楼房了。大家排着队走过一座没有屋顶的白房子,上面一排黑洞洞的窗房眼子。王霖偶尔一抬头,向上面望了望,倒吃了一惊,看见楼窗里有一个女孩子,伏在窗口向他望着,他真没想到,这种房子里还可以住人。
在暮色苍茫中,那女孩子的脸只是一个模糊的白影子,但是仍可以看出她是美丽的。而且,最使他觉得惊奇的——她在那里对他笑。他掉过头来,望到别处去了。这一定是个妓院。这些婊子也傻,不知道对新四军兜生意是没有用的。但是他突然震了一震,立刻又抬起头来。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沙明!沙明!"然而,那张脸庞已经不见了,就像是她听见了他心里突然起来的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呐喊,把她吓跑了。
他向旁边跨了一步,离开了队伍,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窗子发呆。她看见他就躲起来了上?但是她刚才明明对他笑。她一定是神色慌忙地下楼梯来了,在那黑洞洞的楼梯走着,一个不小心,跌下来会跌死的。他找到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口,显然是从前的门,就一脚踏进门去。
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有点迷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阵阵的凉风吹在他面颊上。四面矗立着各种黑色的形体,但是头顶上却氵蒙氵蒙地透出紫蓝色的微光。仿佛有蟋蟀在脚下吱吱叫着。他是站在户外。整个的房子都被炸掉了,只剩下前面的一堵墙,那墙背后除了一些瓦砾,什么都没有。
他抬起眼睛来,去找那楼窗。刚才看见那女人伏在窗口,是左边第一个窗户,那么,倒过来,该是右面第一个窗户。这不过是墙壁上一个长方形的洞眼。那白墙缺掉一只角,喘着暗蓝的天,寂寞地站在那里。他向那窗户里面望进去,里面空空的,只有那黄昏的天色,略有风颗星刚刚出来,一闪一闪。他不由得脑后一阵寒飕飕的,就像把头皮一把揪紧了。
他可以听见军队在那空荡荡的街道上排着队走,那有节拍的脚步声哒哒响着。王霖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突然恐怖得发了狂。他横冲直撞跑到街上去,一路飞奔着,赶上了他们。
这件经验虽然使他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同时也使他心里充满一种近于喜悦的感情。他相信她一定是死了,她今天和他见这一面,就是为了要他知道她是死了。她不愿意让他想着她是丢弃了他,又跟了别人。
然后他过去所受的教育又抬了头,告诉他这完全是迷信。但是他确实亲眼看见的。他一定是神经失常了。他伤心地想着,他不但失去了她,又还要失掉他的理性。许多年之后,他才听到一点关于她的确实的消息。共产党占领了大陆以后,他被调动到许多不同的地方。在这期间遇见了一个老同事,从前和他们俩都相当熟。这人告诉他说:他在苏州看见过沙明。她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他似的,所以他也没有和她招呼。但是后来他去打听了一下,听说她结了婚了,有两个小孩,有一爿店,卖藤器与草拖鞋。王霖听到这消息,并没有很深的感触。感情上的极度疲乏,早已使他淡漠了许多。他也已经习惯于这种思想了,想着她还活在世上,生男育女,渐渐地衰老了,在另一个男人家里。
他得到一个机会回家乡去看看。十七年没回家了。他母亲还在世,但是和他隔阂太厉害,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了。她反正见了他就是絮絮叨叨,把这多年来的伤心事,吃的苦,受的损失,一桩桩一件件地诉说着。他无论怎样安慰她,说从今以后,慢慢地就会有好日子过了,也并不能使她愉快起来。她对于共产党统治下的光明远景并没有信心,而事实上家境也的确是越来越艰难了。他拿的薪水是供给制,当然也没法往家里带钱。家里还有一个童养媳,从前还没有来得及圆房他就离开了家。那女人很老实,他这一二十年没回来,她也并没有跟人逃走,仍旧在他家里。这许多年的劳苦操作,挨打受气,已经把她折靡成一个老丑的妇女人。王霖心里觉得有点对她不起。他和她结了婚,但是他难得回去一趟,而每次回去的时候,只有觉得更寂寞。他虽然没有什么朋友,和一切人的关系都搞得相当好,但是因为太自信,太固执,对于上司不大肯迁就、敷衍。就因为这缘故,无论有什么事情出了乱子,总是他挨批评。在开会的时候,他即使在争论中占了上风,主持会议的上级人员做起总结来,总给扭过来,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共产党席卷大陆之后,他不但没有升迁,反而被贴上了"赶不上形势"的招牌纸。当干部是一个"死而后已"的职业,当然决没有辞退他的可能。他也像许多别的老干部一样,被调到乡下去担任一个低下的职务,那也就是他们的养老金了。
他对于党的一般性的政策绝对没有意见。无论怎样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能够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政府官员的妻子永远也做着官,吃粮不管事;此外,无论办什么事,也就跟旧社会上一样,还是得靠认识人,得要"找关系"。同时他对于政府有些惊人的浪费的地方也觉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许多佛寺,造得金碧辉煌,仅只为了取悦于来访问的西藏代表。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由他经手,非常吃力地从农民身上一点一滴榨来的。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悔辱,自己生一回子气,也并没有人去劝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转圆。他除了党以外,在这世界上实在是一无所有的了。
第七章
冬学教书,原来相当费劲,这是顾冈起初没有料到的。学校在五里外一个小山上。这一点路,平常走倒也不觉得什么,现在因为饿着肚子,走不上一里地就汗流夹背。迎着那噎人的西北风,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山去,等到站到黑板面前,手里连一根粉笔都捏不牢。
简直没得吃。他这次下乡,是打算吃苦来的,预先有过一番思想上的准备,但是就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有许多朋友曾经下乡参加土改,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满口经验之谈。他们给了他许多忠告。"农民是天真的,"他们说。"他如果对你有好感,也说不定就会把他咬过一口的大饼送给你吃,你不吃可是要得罪人的。你到农民家里去,也许他们用一块稀脏的尿布抹凳子,请你坐。你要是皱着眉头不敢坐,那也要得罪人的。"顾冈并不觉得农民像他们说的那样天真得近于傻气。至于大饼,在乡下就没看见过这样东西。这里的人一日三餐都是一锅稀薄的米汤,里面浮着切成一寸来长的草。
当然这件事是不便对于人讲起的,对王同志尤其不能说。因此也无法打听这到底是这几个县份的局部情形,还是广大的地区共同的现象。报纸上是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说这一带地方——或是国内任何地方——发生了饥饿。他有一种奇异的虚空之感,就像是他跳出了时间与空间,生活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饥饿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不断地咬啮着他,钝刀钝锯磨着他。那种痛苦是介于牙痛与伤心之间,使他眼睛里望出去,一切都成为梦境一样地虚幻——阳光静静地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有人在那里砍柴,风里飘来咚咚的锣鼓声……这两天村子上天天押着秧歌队在那里演习。
大家仍旧照常过日子,若无其事,简直使人不能相信。仍旧一天做三次饭。在潮湿的空气里,蓝色的炊烟低低地在地面上飘着,久久不散,烟里含着一种微带辛辣的清香。
一到了中午,漫山遍野的黑瓦白房子统统都冒烟了,从墙壁上挖的一个方洞里,徐徐吐出一股白烟,就像"生魂出窃"一样,仿佛在一种宗教的狂热里,灵魂离开了躯壳,悠悠上升,渐渐"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顾冈望着炊烟,忽然想起那句老话,"民以食为天。"在他们的艰苦的生活里,食物就是一切,而现在竟是这样长年挨着饿。怎么能老是这样下去呢?他不由得感到一丝恐惧。
他眼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来,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参加过土改的人都夸口说,在乡下过三个月,都长胖了。还有人说,去了那么一趟,把他们多年的老胃病都治好了。据说什么都治得好。看见有些落后份子退缩不前,他们就说:"那生活虽然苦,只要思想搞通了,你反而会胖起来的。"反过来说,如果吃不了一点苦就变瘦了,那显然是思想还没搞通,下意识里还在那里抗拒着,不愿意改造。顾冈心里想:再过两三个月,他一定瘦得皮包骨头,回去怎么能见人呢?他又决不能告诉人,说是饿出来的。说乡下人都在饿肚子,这话是对谁也不能提起的,除非他不怕被公安局当作"国特造谣"给逮了去。
顾冈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负的。他对自己说,共产党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一讲到职工的待遇方面,马上变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者,相信精神可以战胜物质。尽管工作时间特别长,但是照样还是可以精神焕发,身体健康。顾冈想起前一向报纸上宣传得很厉害的博全香下乡土改的事,不由得苦笑了。这美丽的绍兴戏女演员,是一个积年的肺病患者。这次她也报名参加土改,在乡下写了许多信给她所有的报界的朋友们,说得天花乱坠,说她自从到了乡下,辛苦工作,健康反而大有进步。她有一次替农会做"传达",到邻村去送一封信,踏着二尺深的大雪,穿着一双草鞋,走了三十里路,现在她一顿能吃三大碗白饭,体重增加二十磅。——要是有三大碗饭在这里,顾冈心里想他倒也吃得下。
脑子里老是有这样一个思想盘踞着,一刻也丢不开,很难安心工作。他想搜集一点材料,可以加一点渲染,用来表现土改后农村的欣欣向荣。他总自己告诉自己,此时的情形大概总是局部现象。一般地说来,土改后的农村一定是生活程度提高了,看看报上的许多统计数字就可以知道。
他和许多人个别地谈过话。王同志还陪他到邻村去访问了几家军烈属。人人都是笑嘻嘻的非常和气,但是都不大开口说话。此外还有些人,他倒又嫌他们话太多了。这些人大概是摸不清他的来历,以为他是个私行查访的大员,有权力改善他们的生活。他们吞吞吐吐的,嗫嗫地诉起苦来,说现在过得比从前更不如了。遇到这样的人,顾冈发现了一个很有用的名词,"不典型"。他们都是"个别现象",不能代表人民大众的。但是在这无数的"不典型的人物里,更想找出一两个"一般性"的典型人物,实在是像大海捞针一样的困难。
在王同志的眼里看来,大概谭大娘可以算是一个典型人物。但是王同志没有和她同住过,不知道她的歌功颂德始终只有那几句,听多了也觉得单调。有时候顾冈简直疑心她完全是说,他也找金根与金根老婆谈过话。他们都很怕羞,可是顾冈仍旧希望他们和他混熟了之后,也许话会多起来。
金根对于上冬学非常认真。月香也天天去。因为他似乎很喜欢她去。教唱歌,那些歌曲的调子她都会哼了,东方红"、"打倒美国狼"等等。但是,她对于功课不大注意。她并不想改造自己。像一切婚后感到幸福的女人一样,她很自满。
金根去找顾冈写了好些张字块,"门"、"桌"、"椅"、"缸",都是屋子里有的东西,他拿去贴在那件东西上面。大家都挤在顾冈的房门口,看他挥笔。月香也走过来,踮着脚站在人背后张望着,一只手臂围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后她说:"嗳,金有嫂,你家里放着个先生,要是书再念不好,难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一推,笑着跑了。
金有嫂胀红了脸,很窘地笑着,因为从来没有谁和她说笑话。月香跑了,顾冈也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有时候她倒也很活泼大方,他心里想。有一天他散步回来,看见她洗了衣他晾在大树上。也不用竹竿,也没有夹住,这就么钩在枝枝桠桠的树枝上。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常青树,密密生着暗绿的叶子。有两件小孩的衬衣,桃红色的老花布改制的,挑在最高枝上,看上去很悦目。那棵树就像在隆冬的季节开了红花一样。她个子不高,但是很结实的样子。顾冈不由得想着,她到了夏天,脱了棉袄裤,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穿着这臃肿的棉衣,每一个女人都像是怀着孕。厚厚的棉裤正在肚子上折叠着,把棉袄顶出去,支得老远。
"这儿的冬天比上海冷。"他说。
她和悦地表示同意。他在附近的一块界碑上坐了下来,问她在上海的时候住在哪里。原来离他家里不远。她说那地方倒是有一样好,菜场只隔两条街,买菜很方便。
她今天似乎话特别多,和平常两样,他觉得很高兴。一路谈下去,她问他家里有多少人,多少佣人,独自住一幢房子还是与人合住,上海的亲戚朋友多不多。他突然发觉她原来是在打听他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似乎在探他的口气,希望他能替她在上海找一个事。如果可能话,再替她丈夫找一个。他对她非常感到失望。自从这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她谈话了。
他经常地写信给他的妻子和朋友,走三十里路到镇上去寄信,寄了信,就在一个饭馆子里午饭——饭或是面,加上冬笋肉丝,豆腐衣炒青菜,煎鸡蛋之类。每隔七八天,总来这么一次远足旅行。他盼望这旅行的心,越来越迫切了。然后有一天,王同志来看他,问他可有什么信要寄。王同志要到镇上开会,可以替他代寄。
顾冈发现他自己竟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隔这么些天吃这么一顿饱饭,都不许他吃吗?然而,他极力抑制住了自己。当然,他每次到镇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随着他,刺探他的行动。但是他自己掏腰包吃一顿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会反对的。因此而对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没有信要寄"他微笑着说。他昨天晚上写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书压在上面,因为封不牢。自然胶水"面向大众",跌了价之后,就不粘了。这样瞪着眼说谎,真是太危险的事。如果王同志刚巧拿起这本书翻翻,看见底下压的这封信,他一定当是信里有点什么秘密。不然为什么不敢给别人去寄呢?他一定得要王同志送出这间房,越快越好。
"快过年了,你一定想家吧?"王同志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想爱人吧?"他用着老共产区的通用的"妻"的代名词。顾冈只是笑。"王同志,你过年不回家去看你的爱人?""我两年没回家了,"王同志笑着说。"一年忙到头,实在走不开。"
"你为人民服务太热心,王同志。我看你实在是忙,从早忙到晚,让我也没有机会跟你学习。"
"你太客气了。自己同志,用不着客气。"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请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镇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谈谈。"
"那好极了,我们走吧。我本来也就该走了。"
小张同志在院子外面等着王同志。民兵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齐全,大都拿着棍棒、大刀与红樱枪。小张同志倒是拿着一枝来福枪。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走出村庄,看上去很威风,后面有这样一个护兵压队。
王同志问顾冈他的剧本写得怎样了。王同志这话已经说过好几回了,这次又说,"你土改的时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那真是感动人!真是好材料!"
顾冈最恨人家老去揭他的痛疮,说他没有去参加土改。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肺向来弱,他的妻子没让他去报名。当然他知道王同志眼中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落后份子,百分之百的机会主义者。
"真是感动人——这些农民分子到了农具的时候,你没看见他们那喜欢的神气,"王同志说。
"可是翻身农民的欢乐已经过了时了,"顾冈有点气愤地说。"上个月的文艺报有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一点。它说文艺工作者不应当再拿土改后农民的欢乐做题材。那应当是一个暂时的阶段,不能老逗留在那阶段上,该再往前迈一步了。"
王同志谨慎地听着,对于全国性的权威刊物表示适当的尊敬。"嗳,这是对的,"他点着头说。"该做的工作还很多。"
"文艺报严厉批评了现在农村里的思想情况。它说翻身农民只想着大吃大喝,还梦想着"生产发家"。在北边,他们还编了个歌,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那就是他们的全部理想。"
"他们的确是缺少政治觉悟,"王同志承认。
"他们家里只要有一只猪,嫁女儿的时候就恨不得杀了它,大家庆祝一通。这种思想真是要不得。"顾冈继续转述文章上的话。
王同志忱惜地点着头。"农民的确是落后,还是缺少政治觉悟。"
"你们的互助组搞得怎么样了?"
"今年秋天我们的秋收队搞得很不错,"王同志愉快地说。"明年春天我们计划着把秋收队入编为互助组,预备团结得更紧密一点。把所有的耕牛都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各小组。一声哨子一吹,大家就集体下田。"
顾冈对于这些并不感到兴趣——走向集体农场的最初步骤。要把农民刚得到的土地又从他们手里夺过来,这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一步一步像断奶似地,使他渐渐失去了它。顾冈绝对不想采取这个题材作为他的剧本的主题。要是太轻描淡写,让剧中的农民一个个欣然加入互助组,那就一点戏也没有。如果他们稍微有点退缩不前需要一番争取说服,这退缩的程度很不容易写得恰到好处,一个不小心,就像是农民不信任政府、反抗政府,那还得了!
王同志说起这件事来,虽然态度愉快,对答如流,恐怕他心里也正担着心事,只是不愿意露出来。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村口,突然看见那溪水亮堂堂的横在前面。他们在溪岸上走着,王同志便叹了气。
"不容易呵,做政治工作,"他说。"我真羡慕你们文艺工作者。在现在这大时代,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写。工农兵的事,写给工农兵去看。从前反动政府不准提的事,现在全可以写了。到处都是现在的题材。"顾冈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大时代。"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作,"王同志惆怅地说。
顾冈可以想像王同志从前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共产党的时候,在校刊上写的那一类东西。但是他耐心地听着王同志的叙述,说他从前怎样在江西一个小城的报纸上授稿,由投稿而变为副刊的编辑。
冬季水浅,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色石块,使顾冈联想到城市里修马路的情形。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那筑坝的故事。假定这条溪每年都泛滥出来,淹没了两岸的农田,破坏了一部份的农作物,那么,就有一个工程师被派到这里来筹划对策。他和当地年老的农民会商之下,由老农建议,筑了一个坝,上面有活动的闸门,开关随意。于是就解决了这问题。这故事正可以表现农民的智慧与技术上的知识的结合。如果这办法是工程师独自一个人想出来的,那么编剧不免要被批评为"耽溺在知识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里。"剧中可能有一个顽固的老农不肯和技术人员合作,只倚赖他自己过去的经验。他是犯了"经验主义",结果终于被争取过来了。
已经有过许多影片关于工程师和老工人怎样合作,完成许多奇迹。他们修好一只爆炸了的锅炉;一只车床年代久远不能再用下去了,他们又给它延长了生命;纱厂里缺少一样重要的零件,以前是从美国输入的,现在无法添置了,他们有办法利用废铁,造出新的来。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局面始终限于工厂里,从来没有移用到农村上。他给新中国的电影又开出了一条新路。这题材至少够拍三五十张影片。
他太兴奋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态度,等王同志的写作生活回忆录稍稍停顿一下,他就岔进去问:"王同志,这附近有水坝没有?"
"水坝?"王同志怔了一怔。"没有。——怎么?你要参观水坝?"他突然感到兴趣起来,堆上一脸的笑容,双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顾冈看得出来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过是这么想着,如果这条小河夏天不大,满出来淹坏了庄稼,筑个坝有用没用。"
王同志似乎仍旧有点疑心。"夏天水高一点,可是并不满出来。"
"但是譬如它要是满出来——"顾冈解释着。"我不过这么想着,也许我可以根据这一点,拟出一个故事来。""可是——"王同志惊异地望着他。"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造个假的故事。现在这大时代,有那么许多现成的好材料……"现在他终于知道顾冈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鸭子在上游出现,飞快在顺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声,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声。这在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是王同志连用最奇妙的腹语术,把他的笑声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顺流而下。王同志和顾冈两人都觉得有点窘,脸上颜色都变了。
第八章
天气暖和得奇怪,简直不像冬天。也许要下雨了。黑隐隐的一大阵蜢虫,绕着树梢团团飞着。远看就像是这棵树在冒烟。
有人当当敲着小锣,村前敲到村后,喊着,"开会呵!到村公所去开会呵!人人都要去的!"
月香只好把孩子也带去,因为家里没有人。她牵着阿招到隔壁去找金有嫂一同去。金根是自归自去的。在这种时候,永远是"男轧男淘,女轧女淘,"就是到了会场里,虽然并没有明文规定,也仍旧是男女各站在一边。
在武圣庙大殿前面的大院子里开会。大家挤来挤去,和熟人大声招呼着,在下午的阳光中迷缝着眼睛。大殿正中的檐下放了一张桌子。农会主任用一块竹片在桌上一拍,会场里就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远远的鸡啼声,像梦一样地迷惘。然后农会主任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了。
月香自从回到乡一上,一天到晚开会,这里的会比上海里弄里多得多,但是月香还是没有开惯会。到了大家该举手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后一个举起手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女人们都吃吃笑着,男人们也同样地羞涩,是很小心地把眼睛向前直视着,不朝旁边的人看,免得大家难为情;他们脸上那种微笑的神气就像是说:"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其实也就跟作捐请安一样。看上去虽然可笑,可是现在兴这套么,现在大家都这样。"然后金根在人丛后面站了起来,说,"我提议请王同志讲话。"大家也就跟着噼噼噼一阵鼓掌。月香的心卜通卜通跳着。别人站起来说话,并没有人拍手,而金根一张开嘴来,大家就一齐拍手。但是她是不是也应当拍手呢?——要给人家当作笑话讲了,妻子替丈夫捧场,要成为村子里的话靶子了。可是一方面她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不拍手,仿佛独持异议,也不大妥当。正是不能决定,很痛苦的时候,掌声已经停止,王同志已经走上石阶,开始演讲了。
他这篇演说非常长,讲题是文娱活动。他今天演说的目的,倒并不是要启发群众,而是要慑服顾冈。后来他把顾冈正式介绍给群众,并且要求顾冈也给他们讲一段,关于文娱活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桌子搁了一盏油灯。听众都坐立不安,但是并没有人溜走,因为门口有民兵把守着。
顾冈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只好临时想出几句话来塞责,讲了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散会以后,群众又在庙前的空地上练习秧歌舞。灯笼火把的光与影在那红墙上窜动。大锣
小锣一递一声敲着。
"呛呛嘁呛嘁!
"呛呛嘁呛嘁!"
年轻人头上扎着磺巾,把眉毛眼睛高高地吊起来,使他们忽然变了脸,成为凶恶可怕的陌生人。他们开始跳舞,一进一退,摇晃着手臂。金根也在内。妇女老弱都围在旁边看着,含着微笑。但是在这一群旁观者之间,渐渐起了一阵波动,许多人被挤了出来,尽管一方面抗议着,仍旧给推了出来,加入了舞者的列入。
有一个女人给拉了去,仿佛不甘心似的,把月香也从人丛拖了出来,喊着:"你也来一个,金根嫂!"月香吃吃笑着,竭力撑拒着,但是终于被迫站到行列里去。她从来没有跳过舞,她的祖先也有一千多年没跳过舞了,在南中国。她觉得这种动作非常滑稽可笑。其实她在上海的时候,也曾经看见过女学生和女工在马路上扭秧歌,当时也认为这是一件时髦事情。
火把终于吹熄了,灯笼也都散了开来,冉冉地各自跟着人走了。大家走回家去。月香在棉袄底下流着冷汗,她太疲倦了,倒有点轻飘飘的,感到异样的兴奋。她一向喜欢热闹。她牵着阿招,和金有嫂并排走着。在黑暗中,她可以听见金根的声音在和别人说话。虽然看不见他,就这样远远的听见他的声音,也有一种安慰的意味,使她觉得快乐。
月亮在云背后。一层层的云拥在一起,成为一个洞窟,洞口染上了一抹琥珀色的光。下起毛毛雨来了。但是那月亮仍旧在那里,琥珀洞窟里的一团蒙蒙的光。他们还没到家,雨已经下得很大。最后一截路,大家都狂奔着。
金根先到家。油灯刚点上,还有点冒烟。
"也不帮我抱抱阿招,"月香抱怨着。"重死了,像块大石头一样。"
"我没看见你们。"
她刚坐下来,已经有人在外面砰砰砰让。
"谁呀?"金根走到门前去。屋瓦上的雨声与哗啦哗啦流下来的檐溜,使他不能不大声嚷着。
是金有嫂,来借脸盆,锅镬或是水缸。"顾同志的屋子漏了,"她说。"我们什么都拿去接着,还是不够。东西都淋湿了。"
月香帮着她抬了一只大缸过去,看见他们那里乱烘烘的。顾冈的东西都搬到谭大娘房里乱堆着,老夫妻俩正在那里讨论着今天晚上怎样睡。月香回来告诉了金根,金根就过去邀顾冈到他们这边来过夜。老两口又是皱眉又是笑,不敢露出喜悦的神气。"好吧,那么,"谭大娘迟疑地说。"就让顾冈同志在你们那儿住两天,等我们屋顶修好了再搬过来。我们反正尽快的修。"
但是他们究竟还是不敢擅自把顾冈送出门去。谭老大穿上了钉靴,打着伞,冒雨到庙里找王同志,向他请示。得到了王同志的许可,这里就动手搬运行李。月香把金花从前住的那间打扫出来。谭大娘帮着把顾冈的被褥摊开。金有嫂是一个寡妇的身分,有些事情不便上前。但是他们一家子都跟了过来,照应得非常周到。
顾冈对于搬家这回事,也和他们一样地觉得喜出望外,而也像他们一样地遮掩着,不愿意露出来。阿招围绕着他的箱笼什物转圈子,摸摸这样,摸摸那样。她胆子很大,因为顾冈在这些孩子里面,一向对她另眼看待的。
谭老大谭大娘终于站起来走了,金有嫂替他们撑着伞。雨势这样猛,他们又是咒骂又是笑。家里的客人一走,他们的声音已经响亮得多了,连咳嗽也咳得响些。现在轮到金根和他的妻嘁嘁喳喳耳语着了。顾冈可以听见们在隔壁房里轻声说话,就像家里有一个病人一样。只有那小女孩有时候忽然岔进去,高声喊出一两句话,毫无顾忌地。
他坐在床上,对着油灯,突然心里充满了乡愁,非常想念他自己的家与妻。他把那竹筒灯台推过去一点,腾出地方来,摊开信纸,给他的妻写信。他告诉她今天晚上因为屋漏,怎样仓促地搬了家;农民对他多亲热,他们对他的关怀多么使他感动。他又说他在冬学教书的情形,又报告他今天关于文娱活动的演讲。
风在地平线上直着喉咙呼号着。竹子扎的墙震得格格的响。他这间房中间用竹墙隔开来成为两间,那半边是谭老大他们的,养着一只猪。猪很不安地咕哝着,因为那风雨声,又因为它看不惯打墙里漏进来的一条条的灯光,映在地上。
顾冈写了一半,手都冻僵了,张着手在那油灯的小火焰上取暖。背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响,那火焰闪了一闪,差一点熄灭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月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在灯光中的她,更显得艳丽。他觉得她像是在梦中出现,像那些故事里说的,一个荒山野庙里的美丽的神像,使一个士子看见了非常颠倒,当天晚上就梦见了她。
"还没睡呀,顾同志?"她说。她带来了一只篮子来,里面用灰掩着几块炽炭。从前总是谭大娘每天晚上给他送来。最初就是她的主意,他抗议着,但是不生效力,后来倒也觉得有这么一个东西渥渥脚也不错,因为夜间实在奇冷。谭大娘刚才一定是告诉了月香,说他每天晚上需要一个。他真讨厌那老太婆,太周到过分了。这一带地方,除了年老体衰的人,谁也不用这种篮子,谭大娘拿了来放在他被窝里,他倒并不介意,但是月香拿了来,就使他觉得十分羞愧,在她眼中看来,他简直成了个老太婆了吧?"实在用不着,"他喃喃地说。"下次不用费事了。"
她向他微笑。"一点也不费事。"她走了。
篮子在被窝里高高凸起,床脚头仿佛耸起一个驼峰,他凄凉地在床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凝望着它。他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这样怕冷。一定是因为营养缺乏。他再提起笑来写信,油灯却渐渐暗下去了。他不耐烦地去拨动那灯心,戳来戳去,灯竟灭了。在黑暗中又找不到他的火柴盒。刚才搬家的时候不知道给收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办法,只有上床睡觉。雨仍旧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饿得厉害,使他睡不着;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烦恼。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老是翻来覆去,自己都担心起来,不要踢翻了篮子,烧糊了被窝,也许甚至于把房烧了。
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了个决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镇上去寄信,照常在饭馆子里吃饭。但是他回来之前,买了些食物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以前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买了些干红枣和茶叶蛋。他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因为他算是和农民一同生活的,他们吃什么,他也得吃什么。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到了早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又那样不整洁,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山岗上去,把蛋壳和枣核分散在长草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袜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在门口,起初并没有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和他一样地窘。
然后她说,"你的袜子干了,顾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东西搁在他床上,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两只茶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切开来大家分着吃。他很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一直忘了拿出来吃。这样几句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他们的态度也不大好。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月香勉强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留着自己吃。金根抓着两只手臂,拼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手因为礼貌关系,他们不得不接受下来。那一天的晚饭吃得非常不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天更加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的客人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说着话,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里偷看他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直径五寸阔;还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编写那水坝的故事。月香坐在檐下缝衣服。她那孩子紧挨着她,站在旁边,顾冈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边发生的事,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气,她在母亲身上擦过来擦过去,用很大的劲,月香虽然对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摇摆着,那孩子时而也低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并且鼻子里哼哼着,发出一种幽怨的声音。有时候她又绝望地扯一扯她母亲的袖子。
"呜哩呜哩闹些什么?"月香突然叫了起来,把她一甩甩开了。"你想要怎么样呀,瘪三!简直就是个钉靶的叫化子,给你钉上就死不放松!天生的讨饭胚!天天这样,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你怎么不死呀,瘪三?你怎么不死呀?"
孩子哭了起来,抬起两只手臂,轮流地用两只袖管试泪。月香始终没有停止补缀衣服,也并不朝那孩子看看,只管颠来倒去把那几句话重复着,说了一遍又一遍。正仿佛她的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了,突然又是一阵气往上涌。她用一种断然的动作,把她缝补的衣服放了下来,并且很小心地把针别在上面,免得遗失了。那孩子从经验上知道要有大祸临头。她急得团团转,两只手互相扭绞着,嘴里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么。顾冈在旁边看着,觉得非常惊异,这五六岁的小女孩表现恐怖与焦急,简直像舞台上珠一个坏演员的过火的表演。她那干瘦的小脸看上去异样地苍老,她仿佛是最原始的人类,遇到不可抗拒的强敌。在这一刹那间,顾冈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冲动,简直想掉过头来就跑,仿佛受威胁的是他自己。
月香一把揪住阿招,劈头劈脑打下去。孩子哭嚎起来。
"好了,好了,金根嫂!"顾冈走上来想拉开她们。"小孩不懂事,你怎么能跟她认真"好了好了,算了!"
她完全不睬他。也甚至于他的干涉反而使她多打了两下。她终于住了手,又坐下来继续补衣服。阿招站在庭院中心呜呜哭着。
"把鼻子擦擦!"月香厉声喊着。
顾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太阳不久就下去了,他回到他自己房里去,把椅子带了进去。月香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怯怯的非常安静。她睡熟了以后,月香坐在旁边做针线,心里也觉得有些懊悔。
她突然对金根说,"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也卖点肉,给阿招做点什么吃的。"
她原来还有钱剩下来,金根想。她并没有全部借给她母亲。他不应当这样想——他觉得这是可鄙的,就像他在那里鬼鬼崇崇侦察她的行动。但是他不由得不这样想着。
她说了这话,又懊悔起来,转过身来察看那熟睡的孩子的脸。"要是给她听见了又不得了,到时候没肉吃,要闹死了!"她惭愧地吃吃笑着。但是隔了一会,她又沉思着说,"其实只要一点猪油。买点猪油来做米粉团子……豆沙馅。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第九章
妇联会又要开会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她到溪边洗衣服去了,"谭大娘说。
月香走开了,谭大娘就嘟囔着说,"要去不会自己去,还非得拉得别人一块儿去。别人又不是坐在家里没事干。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着开会去,家里这些事谁做?一会来叫,一会来叫,一会儿来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妇会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处去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当上了劳模了——"她掉转话锋,说到金根身上,声音越来越高。"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去了?到哪儿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谭老大轻声说。
"唉,年轻人傻呵!"谭大娘叹着气说。她坐在那里绩麻。"受不了人家两句好话,就恨不得为人家扒心扒肝,命都不要了,我老太婆活得比你们长,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我见过的事情就多了。一会儿这个来了,一会儿那个来了,兵来过了又是土匪都厉害。地下埋着四两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嗳,不要想瞒得过他们!"
"嗨哟,老天爷,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呀?"谭老大高声叫了起来。"今天发了疯了!"谭大娘索性大喊起来,"老头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累你的,你放心!让他们去报告去!去立功去!随他再巴结些,还不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谭老大知道她那脾气是越扶越醉,拦不住她,也就由她去了。他知道顾冈同志今天不在家,又到镇上去买他的私房糕饼去了——这现在已经不是秘密——金根也出去了,到山上打柴去了。他们看见金根出去,但是他回来恰巧没被他们看见。他一直在自己屋里。
月香也回来了,因为她忘了叮嘱金根一声,要留补不要让孩子溜到顾同志屋里去。她一走进院子,就听见谭大娘在那里大嚷大叫,一时也听不出她是和老头子吵架还是在骂媳妇。她回到自己屋里,看到金根站在门口,姿热很奇异,笨拙地垂着两臂,像一个长得太高的半大孩子。
她把冰略略向隔壁侧了一侧。"在那儿跟谁吵架?"
他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然后她也就听清楚了谭大娘在叫喊着些什么。金根的脸色是凄厉的。她很快地从他脸上望到别处去。她恨那老妇人这样残酷地揭他的痛疮,使他心里这样难受。
"大娘,你别这么嚷嚷好不好?"她隔着墙喊着。"我们听见不要紧,万一让别人听见了去报告,回头你还怪我们,还当是我们干的事,这冤枉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你别拿报告来吓唬我,"谭大娘叫喊着。"我才不怕呢?我老年人风中烛,瓦上霜,我还想活一百岁么?倒是你们呵,年轻轻轻的不要黑良心!黑良心害人,往后也没有好日子过!"
"好了好了,少说一句吧!"谭老大拼命拦着。
"无缘无故骂人家黑良心,"月香叫喊着。"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像个长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谭大娘闹起来。"你敢骂我?我是你骂得的?你发了疯?你是吃饭还是吃屎的?"
"得了得了,算了!"金根对他老婆说。
"死老太婆!"月香嚷着。"你怎么不死呵,死老太婆!"
"你们这些女人!"金根憎厌地说。
"你去报告去!有本事叫我媳妇去告我去!到妇会去告我去!去呀!去呀!"
"你倒是有完没完?有完没完?"谭老大咬了牙齿说,跟着就听见一阵扭打的声音,和拳头哒啪哒捶在棉衣上的声音。
"好,你打,你打!"谭大娘放声大哭起来。"我这么大年纪了,孙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呀?你打死我吧!我也不要活着了,我还有脸活下去呀?"
许多东西豁啷啷跌到地下去,大约是因为桌腿被碰着。谭大娘遍地打滚,号啕大哭。
"你去劝劝去!"金根对月香说。
"我是不去!"
最后金根只好一个人去了。"好了好了,你老人家,"他把老头子拉开了。"这么大年纪了,这些年的夫妻了——看人家笑。"
谭大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坐在地下呜呜哭着。许多散乱的头发,又白又醒像猫须一样,披在她面颊上。
谭老大用尽了力气,气喘吁吁的,揪住了金根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老不敢撒手。他嗫嚅着解释老婆子今天忽然发了疯,其实完全与月香无关。金根不愿意看他那绝望的乞怜的脸色。他用劲摆脱了他,回到自己家里来。房间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月香去开会去了。自然这一天起,谭大娘和月香两人见了面总不招呼。
第十章
这两天顾冈天天到村公所去帮着写春联。这都是预备在新年里卖给农民的,挨家分派,家境好些的,派一副七字的,十分穷苦的,派一副五字的,因为价格高下一向是以字数多寡为标准的。最普通的字句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千秋。"虽然对仗也很工整,一个个黑润光圆的字写在红纸上或是珊瑚笺上,也仍旧非常悦目,但是和从前的"聚福栖鸾地,堆金积玉门"之类比较起来,总仿佛两样些。
金花回娘家来那天,是一个阴暗的降雪天。她来的时候,顾冈还没有出去,所以大家只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着。等顾冈一走,她就诉起苦来。她说她婆婆因为看在她新来的份上,待她比较客气些,妯娌们都熬不得她,联起档来说她的坏话。她们说她又懒又馋,说她丈夫宁可自己挨饿,省下东西来给她吃。她婆婆听了非常生气,骂儿子没出息。金花说这都是没有的事。大家都挨饿是真的。
月香这次从上海回来,带了一条毛巾,一块肥皂送给她,又引起许多闲话。自从那时候起,婆媳几个就常常露出口气来,要她回娘家来借钱。这次她婆婆正式对她开了口,叫她回来借钱。不然他们过不了年。
"嗳呀真是——"月香说,"我早知道乡下苦到这样,我再也不会买那些东西来带给你,反而害你为难。"
金花继续叙述她的苦痛,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脸上也没有表情,眼睛望着地下,两只手抄在棉袄下面。房间里非常冷,常常有很长久的静默,他们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喷吐出白烟来。
"你忍着点吧,妹妹!"月香安慰他说。"在人家家里,自然要委屈一点,不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
金花听见这话,倒反而一阵心酸,低下头来掀衣襟,揩擦着眼睛。擦了又擦,那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
"妹妹你不要哭,"月香说。"你总算运气好的,只要妹夫对你好,将来总有熬出头的日子。眼前虽然苦一点,也不是你一家,家家都是这样。要说我们家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别人不知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她开始途述自己家里的苦况。
金根一句话也没说。他也知道月香剩下来的那点积蓄,是决舍不得拿出来的。但是他想起小时候和他妹妹在一起的情形,不由得心里难过。小时候他什么都给她,就连捉到一只好蟋蟀也要给她。到了清明节的时候,城里的人下乡来上坟,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村前赶到村后,躲在树木后守候着,等他们向旁观者分散米粉团子。他收集的团子比谁都多,足够他们兄妹俩吃的。夏天他在田里捉蚂蚱,用一根草拴上一长串,拿回家去叫他母亲整串的放在油里煎出来,煎得焦黄的,又香又脆。
他们一直是穷困的。他记得早上躺在床上,听见他母亲在米缸里舀米出来,那勺子刮着缸底,发出小小的刺耳的声音,可以知道米已经快完了,一听见那声音,就感到一种澈骨的辛酸。
有一天他知道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牵着他妹妹的手,说,"出来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时候。他们在田野里玩了许久。然后他忽然听见他母亲在那里叫唤,"金根!金花!还不回来吃饭!"
他非常惊异。他们回到家里,原来她把留着做种子的一点豆子煮了出来。豆子非常好吃。他母亲坐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他们吃。
现在他长大了,而且自己也有了田地,但是似乎不是和从前一样地默默受苦,一点办法也没有。妹妹流着眼泪来求他,还是得让她空着手回去。
他坐在板凳上,两只膝盖分得很开,身体往前倾,一只手尽在颈顶背后乱摸着。
月香向金花诉苦,诉了一大套之后,站起来走到那边去做饭。金根就也站起身来,跟了过去。她正弯着腰在缸里舀米。"今天我要吃一顿好好的饭,不要那稀里光当的东西,"他低声向她说。"煮得硬一点,我要那米一颗颗的数得出来。"
"好了,你快走开点,让妹妹看着奇怪,不知道我们在这儿捣什么鬼,"她轻声说着,连头也没回。
他回到金花这里,她已经收了泪,在和阿招玩耍着。她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顾冈的房门口,向里面张望。
"你瞧瞧,阿招你不记得吧,这是我的屋子,"她说。
"快别进去,"阿招说,"妈要打你的。"
"为什么?"
"那人在家的时候,连看都不让看。他吃东西让你看见了,妈要打你的。"
阿招喜欢和她的姑母跳跳蹦蹦玩着。然后,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吃的仍旧是每天吃的那种薄粥,薄得发青;绳子似的野菜切成一段段,在里面飘浮着。金根非常愤怒,喉咙里简直咽不下去。他默默地吃着,突然咋塔一声把碗放了下来,走到院子里去吸旱烟。
开始下雪了。极细小的一点点雪花,起初只有映在那黝黑的山上才看得见。然后渐渐的可以看见那雪白的天上现出无数的灰色细点子,缓缓下降;金花说她得要动身回去了。月香叫她等一等,说那雪下不长的,等雪停了再走。但是她仿佛有点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她又站起来要走。
"姑姑你别走!你住在这儿别走了!"阿招拉着她的衣襟不放手。
"月香笑着说,"你不放姑姑回去,姑夫要打上门来了!"金根把他那把橙黄色的大雨伞拿了出来,粗暴地塞到他妹妹手里。
"你们自己不要用么?"金花这样说着的时候,不朝着他看,倒向她嫂嫂望着。
月香再三说他们随时路过周村,可以带回来。他们送她出去,送到大路上,两个女人合撑一把伞,金根跟在后面。但是还没走到村口,他突然转身回去了,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
雪不久就变成了雨。江南的雪常常是这样的。月香回来的时候没有打伞,一到家,正忙着找了块布,擦干衣服头发,金根已经对她嚷了起来。
"叫你给我们好好煮一顿饭——又是那稀里光当的米汤!要不是妹妹在这儿,我真朝你脸上摔过去!"
"天天不就是吃的这个!妹妹又不是客!…
"她难得来一次,连饭都不让人家吃饱了回去!"
"你这人就是这样不讲理!也不想想,她来了就特为吃得好些,人家还当我们大天吃得那么好。日子过得那么富裕,问我们借钱,倒有脸一个子也不借!"
金根沉默了一会,终于说,"她不会多我们这个心的。"
"就算她不多心,也保不定人家不多心。她回去一告诉她男人,还不一家子都知道了!"
"她不会跟人说的。"
"要是我,我不会不告诉你的。"
他无话可说了。
雨天的下午,房间里非常阴暗闭塞。潮湿的布鞋发出一股子气味来。金根走过去往床上一倒。躺了一会,他突然坐起来,把那打满了补钉的旧棉被一卷卷了起来,往肩膀上一背,站起来就走。
"你干什么?"月香叫喊了起来。"你上那儿去?"
"我去当了它,打点酒来吃。"
"你发疯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揪住那棉被。"这么冷的天,要冻死了!"
"死就死,这种日子我也不要过了!"
"准听见过这样的事——这样的数九寒天,去当棉被!这要不冻死才怪!"
"我去推牌九去,赢了钱再把被窝赎回来,这总行了!"
"暖哟,你饶了我吧!"她喘着气说。
她拼命往这头拉,拉不过他,她又急又气,眼泪流了一脸。他突然把手一一松,别过身去不理她了,仿佛厌烦透顶似的。她噗突一声往部泥地上一坐。然后她爬了起来,把被窝也拾了起来,一面哭泣着,一面把被窝抖落着,抖掉了灰。"他到底要我怎么样?"她想,"我们自己饿得半死在这里,倒要我借钱给她,帮着养活她婆家那些人?"
她翻来覆去对自己这样说看。不这样,就无法激起自己的怒气。因为虽然是她有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惭愧。他似乎非常苦闷的样子,使她看看有点担忧起来。晚饭后,她很旱就去睡觉,把那床被窝紧紧地裹在阿招和她自己身上。后来金根上床的时候,想把那棉被拉过来-点,盖在自己身上,但是她紧紧地攥住不放,说,"你用不着盖!你不怕冷!"
他把那被窝使劲一扯,差一点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上。然后……她非常诧异——他竟一声不响着吹灭了灯,和衣躺下来。仿佛被窝盖与不盖,完全置之度外了。
他这样躺着,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很想翻过身去抱着她,既然喝不到酒、就用她来代替,用那温暖的身体来淹没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里觉得非常羞惭,因为他的贫穷,无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话,说一个穷人,饿着肚子还要去缠着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顿。也许她也会嘲笑他的。将近午夜的时候,她确实知道他睡着了,方才把棉被分一半给他盖上,又在黑暗中摸索着,给他把被窝塞塞紧。于是他在睡梦中伸过手臂去拥抱着她,由于习惯。
第十一章
农会里通过一项决议:在新年里,各村都要去给四乡的军属拜年,送年礼。每家摊派半只猪,四十斤年糕,上面挂着红绿彩绸,由秧歌队带头,吹吹打打送上门去。每一家军属门上给贴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光荣人家",贴的时候再放上一通鞭炮。
家里没有养猪的人家,就折合现钱,此外还有买爆竹的钱,每家都要出一份。限定了一个日子交付,但是日期早已过了,大家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在开会的时候,一致举手赞成这提议,当时大家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力量执行它,然而都举了手。现在他们大家都观望着,看别人打算怎么样。农会主任和他的妻——也就是妇联会主任——分别召集大会,又去挨家访问,个别说服,但是仍旧毫无效力。王同志不得不一家家去催。到了金根家里,他说,"谭金根,你是个劳动模范,村子里的积极分子,你要起带头作用才对。我们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它。这实在是一个政治任务,有政治意义的。这你总该知道它有多么重要!人民解放军的家属,我们应该照顾的。没有人民解放军,你哪里来的田地?从前的军队专门害老百姓,现在两样了,现在的军队是人民自己的军队。军民一家人!"
金根仍旧坚持着说他拿不出钱来,也没有米做年糕。"我们已经吃了两个月的粥了,"他说。
月香听他的口气太短促,近于粗暴,她着急起来,赶紧岔进来仔细讨说他们的艰难困苦,用一种哀怨的口吻娓娓说来,说上一大篇。
"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王同志微笑着说。"可是你看看别的村子里一——他们过的日子不见得比我们强。他们照样还是非常踊跃的给军属采办年礼,谁也不肯落后。难道我们比他们不爱国?"他把一只脚提起来,踩在板凳上,像是预备舒舒服服地长谈一下。
但是金根一口咬定没有钱也没有米。王同志笑了,说,"我知道你也实在是为难,大家都是一祥,各有各的难处,不过至少你们比别人还好一点。你的女人一直在城里做工。你们两个人都生产,家里人口又少,负担轻。别的不说,就光说吃的,你们也比别人吃得好些。"
金根不由得紫胀了脸。王同志这话,当然是指着那一次被他看见他们在那里吃干稀饭,那还是月香刚回来那一天。金根知道那都是自己不好,那天都是他闹着一定要吃饭,吃饭,结果被王同志看见了。他越是恨自己,越是羞愤交并,一时竟失去了自制力。"王同志,"他大声叫喊起来,"你出去问问大家,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情,谁瞒得了谁?——米汤里连一点米花都看不见!饶这么着,我们的米都已经快没有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心里就像滚油煎的一样!"
月香拼命阻止他,不让他说下去。王同志倒并不介意,仍旧笑嘻嘻的和他辩论下去。王同志于这一类的工作,实在是熟极而流,即使头顶地,脚朝天,倒站在地下,也能够滔滔不绝他说下去,一说说好几个钟头,毫无倦容。
他们的争论其实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永远得不到结论,因为他们各说各的,等于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接触之点。金根只管诉穷道苦,王同志并不理会他那一套,只拿大道理来晓喻他,说他对军属应当负起责任来。
"你当然有你的困难,我知道。不过不要太强调你的困难,"王同志和颜悦色他说。"眼光放远一点!"
"眼光放远一点!我们开了春就没得吃了!到时候叫我们怎么样?有大锅饭给我们吃么?"
王同志虽然有无限的耐心,一提起"大锅饭",不由得脸色一变。乡下一直有这谣言,说要强逼大家把粮食充公,在一个公众的大灶上做饭给大家吃。农民对于"大锅饭"这样东西一向感至恐怖,然而现在大家饥饿到一个地步,竟由恐惧一变而为憧憬了,因为在他们的想像中,这可能是一种政府救济的方式。
"你们这些人哪,要是把眼睛望在自己田地上,加一把劲努力生产,要比梦想着大锅饭多好得多!"王同志厉声说。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就像脸上少了一样东西,不知道是少了个鼻子还是眼睛,看上去很异样,使人有一种恐怖之感。
"王同志你不要听他胡说,"月香气急败坏地说。"今天也不知怎么,犯了牛脾气,也是因为前两天跟我闹别扭,想要当了被窝去赌钱、喝酒,是我拦住了他,没让他去,到现在还在那儿跟我呕气。"
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去理她。"过了春荒还有夏荒,"金很大声嚷着,"等不到秋天,我们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王同志拍着桌子叫喊着,"谭金根,你这种态度非常不对!我对你算得耐心的了,也是看你从前还肯努力。我看你简直变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拖你的后腿?"
他当然是说月香。月香这时候已经不在旁边了,她悄悄地溜到了床背后去,随即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她内心的挣扎使她脸上胀得绯红,但是她向王同志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始终带着微笑。"王同志,我这儿有一点钱,是他不知道的。请你带了去给我们买爆竹,买半只猪。他不晓得我有这钱。我也就剩这一点了。"王同志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的拍着桌子向金根叫喊着。他让她站在旁边等了许久;金根向她瞪着眼睛看看,仿佛恨不得把她当场打死。
最后王同志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她,冷冷地说,"你早为什么不说?口日声声说一个钱也拿不出。对自己的政府都这样玩弄手段。现在的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了,你们这些人到什么时候才觉悟呵!还是这样不坦白!"
"是的,是我不好,王同志。他是真的不知道。是我瞒着他留下的一点私房钱。"
"四十斤年糕,快点做好送了去——至迟后天一早要送到。你要好好的跟他谈谈,纠正他的思想。他今天这态度非常不好。"
月香送王同志出去,送到院子外面,站在大门口看着他走进另一人家。她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头发被人一把揪住了,往后面一拖。金根连接几个耳刮子,打得她眼前发黑。她拼命挣扎着,闷声不响地踢他,咬他。她没有叫出声来,怕王同志没有去远,或者会听见。
但是金根不管这些,一面打,一面就高声骂了起来,"算你有钱!算你有钱!老子不希罕你那几个臭钱!我正在那儿说没有,没有,你那儿就捧出来了,当面给我打嘴!不是诚心跟我捣乱,下次再要,我看你拿什么出来!害死人!今天下揍死你,我不是人养的!"
他下手那样重,月香虽然极力忍着,也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谭老大走过来劝解。谭大娘也来了。自从上一次和月香吵架,被老头子打了一顿,她这些天都没有和月香交谈过。但是她今天也跑过来劝架,因为她向来是个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什么岔子,永远有她在场。而且这是一件愉快的事,眼看着一个敌人饱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天一样地当众被羞辱。
"好了好了,金根!"谭老大连声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好男不与女斗!好了好了,金根!别让王同志听见了!"谭大娘最后这句话实在有点失言,等于火上浇油。也许她是有意的。
"少拿王同志来吓唬我!"金根越发拳打脚踢起来。"今天非揍死她不可!让她上妇会报告去!我不怕!"老夫妇俩好容易把他们拉了开来。金根气烘烘地从大门里走了出去。
"这金根就是脾气不好,"谭大娘说。"别处受了气来,不该拿老婆出气。"
月香一句话也不说,蓬着头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哭着,嘴角涔涔地流下一缕血来。谭大娘把她搀到屋子里去,她面朝下向床上一倒,伤心地大哭起来。
谭大娘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夫妻打架是常事,你也犯不着跟他认真。夫妻没有隔宿仇的。"然后她俯下身来凑在月香耳边低声说,"也不是你们一家的事。我们比你们还要吃亏。我们那只猪还不是送给他们了。要钱,我们拿不出来,叫我们去问亲戚借。你媳妇不是有个妹子嫁在镇上么?——他妈的,什么都知道!现在她到镇上去找她妹子去了。要是借不到钱,又不知道怎样。"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掀起衣角来擦眼睛。"唉!不容易呵,今天过不到明天!"月香只是伏在床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一座山底下了,因为金根不了解她。
第二天他们天一亮就起来,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响着,缓慢重拙地,几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轴心上转动的声音……悠长的岁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来,又春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们把一张桌子搬到院子里来,板桌中心点着一支蜡烛,大家围着桌子站着。金根两只手搏弄着一只火烫的大白球,有一只大西瓜大,他哈着腰,把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唇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全神贯注地在那上面,仿佛他所做的是一种.最艰辛的石工,带有神秘意味的——女蜗炼石,或是原始民族祀神的雕刻。
他用心盘弄着那炽热的大石头,时而劈下一小块来,掷给下首的月香。月香把那些小块一一搓成长条,纳入木制的模型里。他从容得很,放了进去再捺两捺,小心地把边上抹平了,还要对着它端详一会,然后翻过来,在桌面上一拍,把年糕倒了出来,糕上就印上了梅花兰花的凸纹,桌上有一只旧洋铁罐,装着一罐胭脂水。她用一支五板鹅毛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在每一块年糕上随意地点三点,就成为三朵红梅,模糊地叠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纹。阿招闹着要由她来点梅花,她说也会点,但是桌子太高了,她够不着。
年糕终于全部做好了,搬到屋子里去,叠得高高地晾干它,大家忙着去数一共有多少条,计算着斤两,院子里冷清清的,一支红蜡烛点剩半截,照着那桌子上空空的,就剩下那只乌黑的洋铁罐,里面用水浸着一块棉花胭脂。
月香走过来把那块水淋淋的红色棉花捞了出来,在她的腮颊和眼皮上一阵乱擦,然后把手心按在脸上,把那红晕抹匀了。
"不犯着白糟蹋了,"她自言自语他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把孩子也叫了来,给她也浓浓地抹上一脸胭脂。那天晚上她们母女俩走来走去,都是两颊红艳异常,在灯光下看,似乎喜气洋洋的。倒的确是一种新年的景象。
第十二章
天色还只有一点蒙蒙亮,村子里倒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杀猪了。远远地听着,牠们那一声声尖锐凄厉的长鸣,就像有人在那里狂吹着生锈的警笛。
有猪的人家今天都杀猪,预备给军属送年礼。在早晨九点钟左右,谭老大也把他的猪赶到门外的广场上。村子中央有这样一个凹陷下去的广场,四周用砖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筑着房子。一概都是白粉墙的房尾,墙上被雨淋出一条条灰色的水痕,深一块浅一块,像凄凉的水墨画。
“别在外头杀,”谭大娘跟出来叨叨着。“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好。外头人多口杂,万一有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就快过年了。也要图个吉利。”
“不相干。又不是杀了自己吃。”谭老大无精打彩地说。“要是真讲究这些。还得点起香烛来杀。”
已经预先把猪饿了一整天,为了要出清它肚子里的存货。把牠从猪圈里一放出来,牠就到处跑着,静静地,迫切地把鼻子凑到那淡褐色的坚硬的泥地上,寻找可吃的东西。忽然之间,牠大叫起来了──有人拉牠的后腿。牠叫着,叫着,索性人来得更多了,两三个人七手八脚捉住了牠,牠一声声地叫着,永远用着同样的声调,一种平板无表情的刺耳的嘶鸣,比马嘶难听一点。
牠被掀翻在一个木架上。谭大娘握住牠的前腿后腿,谭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只篮子装着尖刀和各种器具。但是他先把嘴里衔着的旱烟管拔了出来,插在篮子柄的旁边。那篮子很美丽,编完了还剩下尺来长的蔑片,并没有截去,翘得高高的,像图画里的兰花叶子,长长的一撇,笔致非常秀媚。
尖刀戳进猪的咽喉,也并没有影响到牠的嗓音,牠仍旧一声声地嗥着。但是猪被杀的时候叫得太长久,也认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后来,谭老大就伸出一只手来握住牠的嘴,过了一会,牠低低地咕噜了一声,彷佛表示这班人是无理可喻的。从此就沉默了。
已经死了,嘴里还继续冒出水蒸气的白烟。天气实在冷。
猪的喉咙里汨汨地流出血来,接了一桶之后,还有些流到地下,立刻来了一只小黄狗,叭挞叭哒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牠四面嗅过去,希望别处还有,牠一抬头,恰巧碰到猪腿上,一只直挺挺的腿,跷得远远的。牠好奇地嗅了嗅那条腿,也不知道牠得到怎样的一个结论,总之牠似乎很满意。牠走来走去,有时也泰然地在猪腿下面钻过去,亮不加以注意。牠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确实是含着笑。谭老大把牠一脚踢开了,然而牠不久又出现在他胯下。谭老大腿上裹着麻袋的绑腿,那淡黄色的麻袋与狗是一个颜色。
金有嫂挑了两桶滚水来,倒在一只大木桶里。他们让那猪坐了进去,把牠的头极力捺到水里去。那颗头再度出现的时候,毛发蓬松,像个洗澡的小孩子。谭老大拿出一只挖耳来,替牠挖耳朵,这想必是牠平生第一次的经验。然后他用一个两头向里卷的大剃刀,在牠身上刮着,一大团一大团地刮下毛来。毛剃光了,他把一只小签子戳到猪蹄里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个。那雪白的腿腕,红红的攒聚的脚心,很像从前的女人的小脚。
老头子须要从猪蹄里吹气,把整个的猪吹得膨胀起来。这样比较容易拔毛,他顿了一顿,才把猪脚衔到嘴里去。这件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还是一样地起反感。
围上了一圈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偶尔也说一两句话,但是只限于估量这只猪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杀的那一只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杀的,打破记录的那一只,又有多少斤重。
“这只猪只有前身肥,”一个高而瘦的老人说。他穿着灰布长袍,高高耸着两只方肩膀。
谁也没有答理他。他们的话全都是独白。
那个高个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里去,不久又来了,拿着一只青花碗和一双筷子,站在那里呼噜呼噜吃着那热气腾腾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猪毛有些地方不容易刮去,金有嫂又捉了一壶滚水来,把壶嘴紧挨在猪身上,往上面浇。终于浑身都剃光了,最后才剃头。他们让那猪扑翻在桶边上。这时候牠脸朝下,身上雪白滚壮的,剩下头顶心与脑后的一摊黑毛,看上去真有点像个人,很有一种恐怖的意味。剃完了头,谭老大与谭大娘把那个尸身扳了过来,去了毛的猪脸在人前出现,竟是笑嘻嘻的,两只小眼睛弯弯的,瞇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
他们把死猪搬到室内来,趴在一张桌子上。阴历年尾的寒冷,使这房间成为一个大冰窖。猪头已经割了下来。它恬静地躺很那里,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搁在桌面上。也不知道们是遵守一种什么传统──这种传统似乎有一种阴森怪异的幽默感──他们给那猪嘴衔着牠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个快乐的小猫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样。
他们的猪圈也同时就是茅厕,村子里大都是这样。一间黑黝黝的房间,正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坑里养着猪。几只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边缘上,随时有滚下去的危险。那天下午,老头子进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里望了一眼。里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个偃卧着的形体,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咕哝的声音,房间里显得静悄悄的,有些异样。
他从猪圈里走出来。走到那稀薄的黄色阳光里。他觉得非常震动而又疲乏,就像痛哭过一场,或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刷洗那只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门坎上,用一块破布擦抹他杀猪的器具,一件一件擦干净了,仍旧收到篮子里去。他走到屋檐下站着,两只手抄在他的蓝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以后再也不养猪了!”他突然说。
“你从前也说过这话,”老妇人说。她看他不作声,就又再残酷地钉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这样说。”
“哪个再养猪,是婊子养的!”他大声说,眼睛并不朝她看着。
金有嫂啜泣起来了。她手上腻着猪油,不能用手去拭泪,只好抬起一只肩膀,把面颊在肩膀上挨擦着。滚热的泪水顺着脸淌下来,很快她就被风吹冷了。
他们三人都在想着“那回”那件事。那还是从前日本人在这里的时候。……
他们谭家是个大族,但是只有五房里兴旺过一个时期,出过举人进士,做过官,发了财以后,就进了这座房子给族人居住。那破烂的大白房子里面住的都是些庄稼人,但是大门口仍旧挂着一个堂皇的金字匾额,“进士第”。共产党来了以后,这块匾卸了下来了,但是在抗战期间是还挂在那里的。
大房子里分出无数的庭院,中间横贯着长长的一条条阴暗的石砌甬道。这些甬道虽然上面挺着屋顶,其实简直就像衖堂一样,小贩可以自由地进出,在房屋里面穿过,叫卖东西,又来了一个瞎眼的乞丐,顺着脚走到房屋里面来了,他的竹杖点在地上铺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滴──”声。
那年也是腊月里,急景凋年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讨饭的瞎子大声唱念着一连串的吉利话。
“……步步好来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后又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麻油的,扁担上一头坠着个黄泥罐子,高声唱着“香油要哦香油?”
小贩走了过去,这房屋与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后的寂静中。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阴影里,时而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黄夹着白色的一颗颗,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
她突然抬起头来,竖起耳朵来细听着。甬道里彷佛远远地有一种嗒嗒声,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时候汪精卫的和平军驻扎在关帝庙里,士兵常常到村子里来。
她正在那里留神听着,后门口已经砰訇作声,有人冲了进来。他们的后门通着甬道。她听见后面房屋里有人紧张地高声说着话。
“让我在这儿躲一躲,”卖麻油的小贩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来了!我看见他们来了!”
“要是朝这边来,那你躲在这儿也没有用,”谭老大说。
“那么快点让我从那边门里出去吧,”小贩挑着担子冲到院子里来两坛子油撞在门框上,訇訇响着。
“小心点,小心点,”那老头子说。
“他们来了!”谭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轻声说。然后她飞奔到院子外面,他们新做的米粉面条放在墙根下晒着,淡黄白色的,小小的一团一团,像一个个稻草窠一样。她弯下腰来一个个拾起来。
“这些都让它去,算了,”老头子喘息着赶了出来。“快来帮我把猪藏起来。”
“我有主意──”谭大娘兴奋地轻声说。“抬到屋里去。屋里好。”
他们先后奔到猪圈里。那母猪养得非常肥大,老头子抱不动它,它在他怀里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时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进来,匆忙地把孩子递到老妇人手里,就蹲下身来帮助他。
谭大娘向她媳妇直蹬脚。“妳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躲起来!快点!”
“嗳,快点,快点,快躲起来!”老头子也仰起头来用异样的限光望着她,在惊怖中几乎带着憎恶。
“咦,孩子怎么不带了去。”谭大娘有点生气地叫了起来,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妇手里。
老头子看见媳妇,忽然想起儿子来。“嗨,金有呢?”他叫喊起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不要给拉夫拉了去!”
“嗳,快叫他躲起来,快点!”老太婆颤声说。“嗳呀,瞧你这胡涂劲儿,孩子怎么能能带着走,待会儿他哭起来,可不把你毁了!还不快交给我!”
老妇人把孩子倚在墙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认着老头子扛猪。老夫妇俩总算把那口猪抬了起来,搬到屋子里去。牠的体重增加得实在惊人,他们就连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兴奋与陶醉。
“床上,”谭大娘喘着气说。“搁在床上,盖上被窝。”
母猪咕噜着,表示抗议。他们给牠盖上一条旧棉被,大红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妇人把被窝牵上来,蒙上牠的颐,四面塞得严严的。她设想得很周到,还从床底下捞出一双鞋来,比得齐齐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大门口人声嘈杂。
“你没有闩门吧?”她焦急地问。“闩上门也没用,反而惹他们生气。”
兵已经进来了,脚步声咚咚响着,几只惊慌的母鸡被他们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锋。
“喂,没人在家?”内中有一个在那里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妇俩连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来了三个兵,都是北方人,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
“吓!装聋!”他们不耐烦地说。
老夫妇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问家里有什么吃的。老妇人开始诉苦;诉惯了,已经熟极而流──收成坏,捐税又重,家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她一方面诉说着,内中有一个兵,是个大麻子,他已经单独跑到院子对面去搜查。有一间屋子门口贴着个黄纸条,宣布这家人家最近有丧事。金根的母亲刚死了一个月。那白木棺材仍旧停在家里。金根和金花那两个孤儿刚巧到山上去掘笋去了。那麻脸的兵一走进房门,就看见那口棺材,连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就到隔壁那间房里,那是谭老大的猪圈。
“嗨,老头子,你的猪呢?”他在里面大声叫喊着。
“我猪卖了,老总,”老头子回答。
“胡说!没有猪,怎么会把地方弄得这样脏?”那兵士说。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个农民。
“这些乡下人最坏了。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另一个兵说。这人是他们里面年纪较大的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削的腮颊,厚厚的眼睑,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为淡黄褐色。他转过脸来,把他那黄褐色的眼珠盯着老头子望着,大声问:“猪在哪里?哼唔?”最后这一声是一种有音无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野蛮人。他发现这一声吼有时候很有效力。
老头子显然十分震恐,还是老妇人满面春风地挤上前来替他解围。“老总,猪是真卖了。唉,不舍得卖哟──也还不够肥的,卖不出大价钱,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等米下锅哩!嗳呀,那天把猪赶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乡下人苦呵,老总!”
“你听听!”那富有经验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话!这些乡下人没有一个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两只手臂分别地挟着两只鸡。他威胁地向老头子走近一步。“说!你老实说!”他大声喊着,举起鎗靶来。顿时起了一阵拍拍的响声,他挟着的鸡逃走了一只,乱扑着翅膀,咯咯叫着跑进屋去,一飞,从那高高的门坎上飞了过去。满地都是鸡毛。
“他奶奶的!”年轻的兵诅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进去。母鸡飞到一张桌子上,油瓶与碗盏豁啷啷嘲跌到地下来。
其余的两个兵也跟了进去,把鎗竖在地下,身子倚在鎗上,斜伸了一只脚站着,在旁边看着他捉鸡,大家笑得格格的。
“把牠脖子扭一扭,”那麻脸的兵劝告他。“不掐死牠,待会儿拉起屎来,给你弄一身鸡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旧蓝布棉门帘,向里面房间里张了一张。老妇人立刻站到他身边含笑恳求着。“家里有病人,老总,屋子里脏,还是请外边坐吧,老总,请外边坐。”
那兵士不理睬她,径自走了进去,那两个也跟了进去。老妇人跟在后面只管叨叨着,“病得不轻。大烧大热的。吓死人了。见不得风。这时候再一吹风,可真没命了。”她匆匆向床上看了一眼,略微心定了一些。一切都还像刚才一样,没有移动。
几个兵在房间里靴声橐橐地走来走去,摸摸这样,摸摸那样。
“嗳,进来瞧瞧,瞧瞧,”老妇人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唉,穷人家里没什么可看的!”一句话了出口,她突然大吃一惊,看见那被窝开始波动起来了。那只猪不耐烦起来了。
谭大娘迅速地走到床头去,将那被窝一把捺住。那长喙在里面一拱一拱,想什出来透一口气,但是她坚决地握住了被窝。“你找死呀,你这胡涂东西,这时候汗没没干,再一吹风,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不是我咒你的话。”她责骂着。“好好的给我躺着,不许劝。耐心点。蒙着头出身汗就好了。听见没有?”
她又把被窝四周塞塞好。她自己也觉得诧异,那猪竟不动了。
那中年兵士的历练的眼光四面扫射了一下,寻找藏镪的痕迹,看地下有没有一块土是新翻过的,土墙上有没有新补上的一块。另外两个兵找不到什么有兴趣的东西,已经在那里争论着那两只鸡的吃法。
“一只红烧,一只清炖,”那年轻的兵说。
“鸡太老了,红烧没味,”那麻子说。
谭大娘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了,她看见那中年兵士向床前走去。他弯下腰来,向床下张望看,看有没有箱子,泥地上有没有可疑的新土的痕迹。然后他站直了身子,已经转过身来要走了。忽然注意到床面前的一双鞋,是自己家里做的那种青布鞋,从脚踝后面生出一根绊带。显然是女鞋,而且是年轻的女人穿的,缠足的老太婆绝没有这样大的脚。
谭大娘看见他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她觉得大祸临头了,身体突然虚飘飘起来,成为一个空壳。
“嘿,麻子!”他带笑喊着。“我们有个花姑娘在这儿!”
那麻子三脚两步跑到床前,把被窝一掀。最初有一剎那的沉默,大家都不相信。然后他们哄然笑了起来,纷纷咒着骂。
“他妈的,”那麻子嚷着,“怎么想起来的!把猪藏在床上!”
那中年兵士举起鎗靶来,赶着那老妇人打着。“胆子倒不小,骗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妳?”
吱吱叫着的猪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向房门外一钻。那年轻的兵只顾忙着去抓住牠的后腿,不得不放松了他挟着的两只鸡,两只鸡绕着房间跑着,疯狂地咯咯叫着,更加乱成一片。
“你们哪个来帮我一下,”那年轻人大声叫着。“别站在旁边看热闹。嗨──快堵着门!”
那麻子帮着他把猪捉到了,给他把猪背在背上,太重了,压得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半天,他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那麻子在旁边跳上跳下,拍着大腿狂笑着。
“嗨,你们瞧,你们瞧,”他大声喊着:“李得胜背着他娘来了!”
李得胜气得脸通红的,突然把手一松,让那猪从他背上溜了下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下。然后他扑到那麻子身上去,和他扭打起来。现在轮到那中年兵士来捉住那只猪了。
“嗳,老婆子,别站在那儿装死,”他不耐烦地喊着。“找根绳子来把牠捆起来,吊在扁担上。不然让我们怎么带回去,这东西这么脏。”
老夫妇俩找到一根麻绳,把猪捆绑起来。这时候那麻子已经把那年轻人推开了,他把床前的鞋子拾起了一只。
“人呢?”他问那老妇人。“可别又赖说是妳的鞋子。再扯一句谎,我真打死妳。”
“对了,花姑娘呢?”那中年兵士重新发生了兴趣。
“不是花姑娘,是我媳妇,她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在桃溪。”
“又扯谎!又扯谎!”那麻子拿起鞋底来使劲抽她的面颊,不停地打着。“这老浑蛋!没有一句真话!老子今天不打死妳才怪!”
“老总别生气,别生气,”老妇人叫喊着,半边脸被打得鲜红。“她是真不在这儿,我又不会变戏法,不能立时三刻把她变出来。我有一句话不实在,天雷打死我!”
“老子马上打死你──还等雷打!”
那老头子被李得胜和中年兵士包围住了。他们打他的嘴巴,把刺刀在他脸跟前晃来晃去,但是他也一口咬定,说他们媳妇的确是回娘家去了。
“我们自己去找去,”那麻子说。“找到了跟他们算账。”
“找到了你们不用想活着,”那中年兵士对老夫妇俩说。
那老头子微笑了,老妇人也打着哈哈,说他们倒并不担忧,因为媳妇的确在二十里外的桃溪。
“好。那么,你们有本事别跑。”他们在房子里里外外一路搜查过来,让老夫妇俩走在他们前面。他们看见靠墙堆着一个稻草堆,那中年兵士把他的刺刀插到稻草里面去,连戳了几下。他彷佛听见一丝微弱的呻吟声。
“唔,花姑娘在这儿,”他微笑着说。
“好,那我们把稻草拉下来吧。别再用刀戳戳捣捣的,弄死了大家都落个空,”那麻子焦急地说。
“你放心,死不了的!”那中年兵士说。“你瞧他心疼得这个样子!还没见面呢,倒已经这样疼她了,这要见了面还了得!”
那麻子重重地推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体单薄,像是有烟瘾的,差一点被他推了一跤。
“出来出来,”那中年兵士叫喊着。“马上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放鎗了!”
老夫妇俩沉默着站在旁边眼睁睁望着,看见一只裤腿从稻草堆里跨了出来。又出来了另一只裤腿。最初他们只感到心头一松,看见是他们的儿子金有,从稻草堆上跳了下来。
“这是什么人?”那麻子失望地叫了出来。
“是我的儿子,老总,”那老妇人说。
“把他带了去,李得胜,”那中年兵士说。“让他给我们扛着猪。”
“不成,不成,老总你们做做好事吧!”那老妇人急得大叫了起来。“老总你们好心有好报,我们就他这一个儿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谁给我们送终?”她不禁恸哭起来,跪下地去攀住他们的腿,并且又转过身来叫她丈夫也跪下来。“你还不快求求老总,几位老总都是善心人,看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跪在这儿,不会不开恩的!”
李得胜把刺刀指着金有的背脊,逼着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里把猪扛出来。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亲一样。他走在半路上,停顿过一次,稍稍伛偻着,把一只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块衣服上有一个渐渐扩大的红渍。
“装死!”李得胜把他踢了个觔斗。
老夫妇俩望着他们儿子狭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渐渐远去。他肩上挑着扁担,那只猪四脚攒蹄缚在一起,像个皮球似的圆滚滚的在扁担上宕下来,摇摇摆摆的。绳子的另一端绕在他手臂上,牵在李得胜手里。在那淡金色的夕照里,老远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着的稻草屑。
那麻子还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一定就躲在这旁边什么地方,走不远的,”他说。
“快走吧走吧,”那中年兵士说。“不快点跟了去,这只猪没你的份儿了。我告诉你,一到家,让排长抽个头,连长抽个头,厨子又得拣好的给自已留下,拿去孝敬他姘头,还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点猪血熬豆腐吃,就算运气的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着,两人一同扬长去了。
把谭家的猪与儿子带走了之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一个分队就开拔了,离开了这村庄。又有别的队伍来了又走了。被拉去的夫子,也有些逃走了,辗转乞食回到家乡来。谭老大他们家里一直盼望着金有也会逃回来。然后有一天早上,他们听见兵士在村庄前向的空地上操练着。操兵的叱喝声停顿了一会,在那静默中突然发出一声沙嗄刺耳的大嗥,嗓门很宽,那声音又拖得很长。中间隔着一段寂静,又来了一声这样的长嗥。前后一共有好几声。后来村子要大家轻声谈讲着,说这是两个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作为惩罚。那块空地的泥土里隐隐现出一滩滩的血渍。
人们把这故事互相告诉着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脸上不由得带着一丝微笑。耳朵被割掉,总彷佛有一点滑稽。但是谭老大他们家里并不觉得滑稽,他们立刻觉得一阵冷风在耳朵旁边吹过,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谭大娘做了个梦,梦见她儿子回来了,他把两只手掩着耳朵,无论她怎样劝说,也没法使他把手拿开,让她来替他包扎伤口。她在梦中很吃力地盘算着,应当怎样积下几个钱来,给他买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佛这样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她醒过来以后,哭了又哭。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一丝疑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里彷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一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么?”她质问着。“好好的嚎些什么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妳再哭不迟!”
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听话,仍旧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妇人终于恼怒地叫喊着,“不许再哭了!他没死也要给妳哭死了!妳是不是要咒死他,妳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无端地受了冤枉,心里十分难受,哭得更响了。
那老妇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来,大声叫唤着,“我狠心的儿呀!这些年了,连一封信都没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来,要看不见我喽!我还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说了,”老头子说。“今天顾同志在家里,”他轻声提醒她。
“你怕什么?那还是从前和平军干的事。是和平军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战,不是有许多和平军都给收编了?他要是还活着。也说不定他在国民党那边当兵,”老头子说。
谭大娘吓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擞精神,老着脸说,“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他给共产党掳了去,当了解放军了。那我们就是军属了。我们也该拿到半只猪,四十斤年糕。”
“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谭老大不屑地喃喃说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疯了!”
第十三章
猪只和年糕一大清早就挑到村公所去了。家里的房子彷佛空空的,凄凉得很,就像刚嫁掉一个女儿一样,辛辛苦苦好容易把女儿忙出门去了,心里不免惘然若失。月香这一天上午一直没有心肠做事,老觉得没着没落的。等等金根还不回来,就到隔壁去打听谭老大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呢,”谭大娘说。她伸过脸来轻声说。“我叫他记着要笑嘻嘻的,担子挑进去的时候不要愁眉苦脸的,你好给也是给,恶给也是给。你愁眉苦脸的,白丢了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一个好字。”
“谁说不是呢。”月香叹了口气。“我就担心金根那撅脾气,他一定想不通。”
她们闲谈了一会,等候着男人们回来。
“我就怕他又去当棉袄\赌钱去了,”月香担忧地说。“他这一向老是心不定,想往外跑。我还是上茶馆去一趟吧,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
“妳别自己去找他。要是他真在那儿赌钱,给妳抓住了,当着这些人,他面子上下不去,又要吵起来了。还是让阿招去吧。”
月香喊阿招没有人应,到处找着也找不到她。
“这小鬼,”月香说。“我看见她跟在她爹担子后头走。看见吃的东西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一定跟着那年糕一直跟到庙里去了!”
她们正在院子里说话,谭老大忽然兴奋地奔了进来。
“快关门!快关门!”他说。“快闩上!孩子们呢?都在家里?你们快上屋里去!”
“怎么了?看你慌得这样。”谭大娘说。
谭老大闩上了院门,转过身来轻轻说了一声,“闹起来了。”
“怎么?”
“金根呢?”
“得了,别提金根了!金根这脾气呀──我早就说他总有一天要闯大祸!刚才在那儿秤年糕,是王同志说了一声,说他斤两不足,这就嚷起来了。别人呢也是不好,也都跟着起哄,这事情就闹大了。幸亏我跑得快,扁担箩筐可都丢了。”
月香急得眼前发黑。“大爷,你看见阿招没有?”
谭老大的动作突然冻住了,然后他伸出一只食指来指着她。“喂,妳还不快点!快去把她找回来!跟着她爹一直跟到庙里去了。”他又颠三倒四起来,抱怨着。“才闩上了门又得开门!待会儿你们回来了还又得开门!”
月香飞奔着朝关帝庙跑去。她的心轻得异样,完全是一个空白,一个空空洞洞的东西吊在半空中。她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粉红色的墙,听见那嗡嗡的人声。她笔直跑进去,进了庙门,大殿前的院子里坦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满院子的阳光,只听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啁啾作声。但是突然有一个民兵从东配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绰着一只红缨鎗,那一撮红缨在风中蓬了开来。那简直是像梦境一样离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戏台上看得见的,而忽然出现在正午的阳光下。月香站在那里呆住了,眼看着他在她身边冲了过去,从庙门里出去了。
她三脚两步奔上石级,向那暗沉沉的大殿里张望着。一个人也不看见。她急忙转过身来,又跑出庙门。这一次她可以听见那闹轰轰的人声是从慎大木行那边传来的。那木行被政府征用了,现在是政府仓库。她朝着那方向跑去,大喊着“阿招!阿折!”
那木行是一座低低的平房,白墙上写着八九尺高的大黑字,“慎大木行”,但是自从被政府征用之后,那四个大黑字用水冲洗过了,变成大片的灰色墨团团。一大群人黑压压的挤在它门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着。
两个民兵在人群的边缘上挥动着红缨鎗,他们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们要借点米过年!”人丛里有一个人喊着。
“这样好的收成,倒饿着肚子过年!”
“借点米过年总不犯法!”
“什么借不借?是我们自己的粮食!”
人声倏起倏落,她也听不出来哪一个是她丈夫的声音。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竟使她忘记了她的忧虑,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着“回去吧。阿招爹!”
“老乡们!”一片喧嚣中可以听见王同志的声音在叫喊。“你们有话好商量!有什么问题我们大家来解决!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证──”扁担砰砰地撞门的声音淹没了他底下的话。
一个孩子吓得呜呜哭起来了,月香立刻尖声喊着“阿招!阿招!”一面就向人堆里挤去。
“妈!妈!”阿招大喊着。
民兵开始挥动长枪与木棒,到处有人挨着了一下,痛楚地叫出声来。咒骂声“他妈的!要出人命了!”彷佛带着一种诧异的口吻。
扁担继续撞着门,“通!通!通!”那暗红色的小板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然后轰通一声倒了。
“老乡们!大家冷静点!这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动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咙都嘶哑了。“我们大家来保护人民的财产!”
一只扁担在他脑后重重的捣了一下,他惨叫了一声,在人丛中倒了下去。临时赶了来的几个带鎗的民兵开始劈劈拍拍放起鎗来。群众本来蜂拥着向仓库里挤去,现在就又拚命向外挤,喊声震天。但是事实上还是屋子里面比较有掩蔽些,所以仍旧有一部份人继续向里挤,倒更加堵在门口不进不出。
带鎗的民兵退后几步,扳着鎗托子重新装子弹。
“妈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许多人乱哄\哄\叫喊着拥上前来,夺他们的鎗。
“快上房去,你们这些浑蛋,”王同志已经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人丛中狂喊着。他是打惯游击的。“上房去,爬在房顶上放鎗!”
“妈!妈!”阿招继续叫喊着,声调平扁,永远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月香挤在人堆里,一步也挪动不了。在那噩梦似的一剎那中,就像是她们永生永世隔着一个深渊互相呼唤着。
王同志把小张同志的鎗一把抢了过来。他那勤务兵已经慌成一团。王同志把鎗夺到手里,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丛中盲目地射击着。他很快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射击了一通。人堆里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许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抡起那支鎗来左甩右舞,总算冲了出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脑后涔涔地流下血来,帽子也丢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着一支鎗狂奔到庙里,回到他住的西配殿里。顾冈刚巧在他房里。出事的时候,顾冈正在这里写“光荣人家”的红纸条。现在他苍白着脸站在书桌后面,彷佛落到了陷阱里一样。
“他们哪儿来的鎗?”他颤声问。
王同志没有回答,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把鎗横架在膝盖上;他那油腻腻的棉制服向上拥着,他把下颏埋在他那饱满的胸脯里。
“你受伤没有,同志?”顾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我没有什么,”王同志无精打彩地答应了一声。
“他们怎么有鎗,”顾冈恐怖地轻声说。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们的民兵在那里保卫仓库。”
“哦。”顾冈一时倒窘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远处的闹嚷嚷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但是仍旧可以听见间歇性的鎗声。王同志把他那条毛巾从腰带后面抽出来,揩擦着脸上与颈项上的汗珠。
“我们失败了,”他沉重地说。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他还是第一次说这话。“我们失败了。”
顾冈没有作声。
“我们对自己的老百姓开鎗,”王同志惘惘地说。
顾冈避免朝他看,心里想着他现在太紧张了,大概自已并不知道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虽然仅只是一时意志薄弱,信仰发生了动摇,承认共产党是失败了,严格地说来也就是叛党的行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肃运\动里都可以被人提出来检举他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迟早总要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听见他说这话。他不免要想消灭掉那唯一的证人。他职位虽然低,至少在这村庄里面他的权力是绝对的。在这样的集体屠杀里,多死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来,他膝盖上架着的鎗喀啦嗒滚下地去,把顾冈吓得直跳起来。
“一定有间谍,”玉同志喃喃地说。他转过脸来向着顾冈,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眼睛也很亮,但是虽然对顾冈看着,显然并没看见他。“一定有间谍捣乱。不然群众决不会好好的闹起来的。得要澈底的检查一下。
第十四章
民兵到镇上去报告区政府,路上经过周村的时候,曾经带信给村干部。干部们就到村子里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一看见可疑的人立刻去报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他们说得很不仔细,但是真实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来,村子里沸沸扬扬,大家都在传说着谭村出了事。金花听见了非常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里有没有受影响。
那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到溪边去汲水,挑着担子走下石级,一双眼睛始终呆呆地向对岸望着,她娘家的村子在对岸。她心不在焉地把一双肩膀微微一侧,一只水桶就沉到水里去;再把身子一扭,水桶就又上来了,装得满满的。天渐渐黑了,柔和地盖罩下来,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与丛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苍白而明亮的,一条宽阔的银灰色。
一只石子飞过来打在她背脊上。
“小鬼,”她咕哝了一声,没有转过身去。在村子里,大家仍旧称她为“新娘子”,孩子们常常在她后面跟来跟去,和她闹着玩。
又有一只石子在她肩膀上掠过,扑通一声落到水里去,水花四溅。她装满了两桶水,把扁担从肩上卸下来,就转过身来,两只手叉在腰上,正要开口骂人,但是岸上一个人也没有。
“妹妹!金花妹!”有人轻声叫唤着。
她突然抬起头来,随即用扁担一撑,很快地就挑上山坡。在山坡上的竹林子里,她和她嫂子面对面站着。月香蓬着一头头发,缩着身子抱着骼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布衬衫,下面倒系着条棉裤。
“你怎么了?”金花期期艾艾地说。
月香一开口说话,一嘴牙齿冻得忒楞楞对击着,使她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她很生气,因为这样子就像是她害怕得混身发抖。
“你怎么没穿着棉袄?”
“给你哥哥披在身上了。他打伤了,在流血。”
“他怎么了?怎么打伤了?”金花着急地问。
“他不要紧的。”月香很快地回答。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一点就像是有点护短似的。“ 腿上给枪打伤了。总算还好,是腿上。”
“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这山上。”
“我跟你去看他。”
月香踌躇了一下。“你两只水桶丢在这下边不大好──万一给人看见了。”
“怎么会放起枪来的?”金花又追问。
“唉。不用提了。大家起哄,说是要借粮,借粮,借点粮食过年,这里就放起枪来了。”她又很轻松似的加上这样一句,用一极明快的表情望着金花,“阿招死了。给踩死了。”
“什么?”金花神情恍惚地问。
“我们也不相信呀,一路还把她带着。背着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她继续用那种稍带惊异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望着金花。
她又告诉她民兵怎样放枪,大家堵在粮仓门口拚命往外挤,那时候身不由己,只好也跟着大家挤了出来,但是一经脱身,立刻又住回跑,去找阿招。她挣扎着通过那迎面冲过来的人群,一怕次次地被撞倒了又爬起来。突然被一个人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跑。是金根,他把阿招背在肩膀上。他们手牵手跑着,只听见那一颗颗枪弹呜呜叫着在耳边飞过,发出那尖锐的哀鸣。前后左右不断地有子弹落在地下。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自己觉得有一个身体,仿佛混身都是寒飕飕地暴露在外面,展开整大块的柔软的平面,等待着被伤害。但是同时又有一个相反的感觉,觉得不会当真被伤害,因为他们这样手牵手跑着;像孩子在玩一种什么游戏。
他向前面仆倒在地下,起初她还以为他是躲避枪弹。后来才知道他是受了伤。她把阿招抱了过来,又扶起他来,搀着他走。“就快到家了,”她鼓励地说。
“不回家去──不能回去──”他吃力地说。“先到别处去躲两天吧,避避风头。”
她想到她母亲那里去,但是路太远了,他绝对走不动的,所以后来决定到周村去。他们走一条小路,从山上穿过来,比较稳当些,不容易碰见人。
那是一个阴寒的下午,山上荒凉得很。满山的树木都站得笔直,扠开它们长而白的脚趾,那样子就像是随时准备着要走下山来,一直走到村庄里面来,因为山上太寂寞。那小山一级一级地高上去,就像是给它们砌出来的土台阶。这种台阶给人类使用是嫌太高了。月香挣扎着一级级地爬上去,把金根也拖上去。她其实早已知道她抱在手里的那瘫软的压烂了的小孩是已经死了。最后她由于极度疲倦,只好丢下了她,也没有时间来感到悲恸。他们把那小小的户身藏在一个山洞里,希望暂时没有人会发现它。
一直走到最后一段路,须要过桥的时候,她才真正地感到恐惧。天快黑了。那狭窄的木板桥踩着极高的黑色高跷,站在那银灰色的水里。冬天水浅,那摇摇晃晃的高桥露在水面上,差不多有三丈多高,她扶着金根过桥,他那沉重的身体左一歪右一歪,永远无法知道它要往哪一面倒过去。桥身的两块木板并在一起,中间露出一道狭缝,那木板踏在脚底下一软一软的。两边一点倚傍都没有,只垫着那软绵绵麻酥酥的空虚。桥下那广阔的水面是苍白的,它老往下面退着,离他们更远,更远。……
她现在很高兴,总算见到了金花,可以把这些话告诉她听,今天这一天出了这么许多事情。但是她说完了之后,她可以看出金花并没有真正听懂她的话,虽然金花是很尽责地在脸上现出惊惶与愤怒的表情。她今天这一天的经历站在她们两人中间,像一堵墙一样,天色越来越黑暗了,她们向彼此的灰色的脸庞对望着。那竹林子在四周切切私语,吐出冰冷的鼻息来,凑出她们颈项背后咻咻地吹着。
“闹着逮人,原来就是逮你们。”金花忽然悟了出来。她把声音再低了一低。“他们说反革命。”
“反革命!”月香叫了起来。“我们怎么会是反革命?”但是她一面抗议,一面就已经有点模糊起来,不知道“反革命”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儿不能再待下去了。还是到上海去,上海地方大,他们找不到我们的。”她断然地说。“不过眼前也不能走──他不能走路。只好先在你们家里躲几天。”
金花微微张着嘴,她的门牙在黑暗中亮莹莹的。她很费劲地闭上了嘴唇,咽了口唾沫。“躲在哪里呢?家里那么些人,我那几个嫂子跟她们那些孩子,成天到处钻。”
“总有办法不让他们上你屋去。”
“孩子们一天到晚跑出跑进,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月香沉默了下来,但是不久就又开口了。“我有主意:你就说是小产了,他们不满月不肯进血房的,一定也会管着孩子们不让进去。”
“他们知道我没有……”
“就说你有了喜,没好意思告诉人──这还不容易吗?”月香不耐烦地说。
金花也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似乎势在必行了。发生在她哥哥身上的这件可怕的事,眼见得马上就要泛滥到她日常生活的世界里来。她在那里是有责任的。她现在是很认真地做着妻子,做着媳妇。而她那些妯娌们一个个都是些敌人,永远在旁边虎视耽耽,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能不特别小心,不然以后在他们家怎么能做人。她已经把童年丢在后面很远很远了。她的哥哥似乎也是如此,看她那天回来借钱的时候他那神气,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当初那时候的情份。
她把一只手沉重地按在一竹枝子的青绿色的长臂上,滑上滑下。她想到许多事情,但是她所感到的只是那竹子的寒冷滑泽,与它的长度,还有它那一圈圈的竹节,像手臂上戴的镯子。
“金花妹,”月香柔声说,一面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我也知道你是为难。不过你哥哥今天晚上不能在外头过夜。要冻死的。一定活不了的。”
“我怕他到村子里让人看见了反而不好。”金花红着脸悻悻地说。“今天晚上一定查得特别紧。”
“好在天已经黑了,你搀着他,就说是妹夫喝醉了酒回来了。”
一提起她丈夫,金花立刻僵硬起来。“他今天一天都没出去,”她冷冷地说,“大家都知道。”
“那就叫他来把你哥哥搀进去。对了,还是让他来,比你好。村子里的狗都认识他,不会叫得那么厉害。你叫他带一床被窝来,给你哥哥蒙着头裹在身上,万一遇见人,就说是你。他刚把你从河里捞了出来。你听见说娘家出了事,一家子都死了。所以你也跳了河。”
金花只是惨淡地瞪着眼睛望着她,没有作声。
“对了,还是这样好。”月香想了一想。又这么说。“人家也不好意思掀被窝,听见说是个年轻女人。”
这次金花稍稍沉默了一会,就开口说。“不行,没有用的。他一定会告诉他妈。”
“可不能让他告诉人。”
“我也拦不住他。他一定会害怕的。让他们抓住了,把他也当反革命,”她痛苦地说。
月香推了她一下,轻声说,“你好好的跟他说呀,傻丫头!好好的跟他说。才两个月的新娘子,还不要他怎么着就怎么着。”
什么傻丫头,金花恨恨地想着。她嫂子真是把她当傻子了,叫她去害死自己的丈夫──这不简直就是让他去送死吗?亏她怎么说得出口来,要人家害死自己的男人。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夫妻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本来这月香一向就是个狠心的泼辣货。
她哥哥自己绝对不会要求她做这样的事。他一定会明白的,一定会原谅她。她突然记起了他一向待她多么好。她又回想到这些年来他们相依为命的情形,不由得一阵心酸,两行眼泪不断的涌了出来。她觉得这茫茫世界上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就像最初他们做了孤儿那时候。
她还是不能不救他。她挣脱了月香的手,很快地转身就走。“你在这儿等着。”她说。
月香迟疑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步,又站住了。“金花妹,”她不安地说。
金花涨红了脸,心里想月香一定当她是要逃走,一去不来了。“你不要着急,我一会就来。”她一面说着一面走着,头也不回。
“记着叫妹夫带一床被窝来,”月香说。“哪,你忘了把扁担带去。”她追了上去。在山披上弯着腰把那扁担递给她。
“我不过是替哥哥想着不放心,”金花又低低地说了一声,悲苦地。
她走了,月香又爬到一个较高的土崖上,那里的树木密些。她对金花还是不十分放心。
“现在他总该知道了──一向这样疼他的妹妹,”她想。“还是那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哭着回来抱怨婆家不好,到了这种时候,第一还是顾到婆家。”
她心里想也许刚才应当冒一个险,不管它狗叫不叫,不等人带就溜进村去,一进了周家的门,就可以讹住他们了。他们周家知道自己已经脱不了关系,多少有几分害怕,或者也只好帮着他们隐瞒着。
她在那寒风中紧紧地抱着自己。无数的舌头似的竹叶不停地摇动着,发出一种唏嘘的声音,世界上最凄冷的声音,这样冷的天不穿棉袄,实在受不住。她也不敢走来走去活动活动血脉,或是蹬着脚使她自已暖和一点,怕有声响被人听见了。
村子里现出一点点的灯光。在另一边,那广漠的灰色平原躺在黄昏的烟雾里。它那寂静里充满了息息率率的细微的声音,就像一个人鼻子里吸溜溜的,在被窝与翻来翻去,冷得睡不着觉。
月香第一次到这村子里来,还是那时候人家刚给金花做媒,做给周家那男孩子。周家的人是在迎神赛会的时候看见了金花,看中了她。谭家的人却没有看见过那男孩子,大家约好了日子,那一天他们到周村来,可以看见他在田上工作。他们把金花也带了来,叫她仔细看一看;她偏偏把头别了过去。然而后来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有人夸那男孩子长得好,她却鄙夷地说,“那么女人气,还戴着耳环。”周家那孩子大概是小时候怕他夭折,给他穿了耳朵眼,戴着银耳环。但是她不看怎么会知道,这在他们家已经成了个老笑话。
那天他们到周村去,算是带着小羊和鸡鸭,上镇去起集,路过那里。出发以前,先把那只小羊肚子里塞饱了东西,增加它的重量。它那肚子涨得圆滚滚的,硬得像个大石球,坠在身子下面,一步一摇摆。但是这也并没有妨碍它跳跳纵纵地愉快地跑在他们前面。金根挑着担子,前面吊着一笼鸡鸭,后面一只竹筐里装着阿招,她那时候还小,丢她在家里没有人看管,只好把她也带出来。她两只手攀在那竹筐的边缘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这世界。
月香想到这里,眼泪顺着往下淌,一时忍不住抽抽噎噎,但是仍旧极力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她听着那夜间的声响,看见村子里的灯火渐渐稀少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最初对金花仅只是感到不安,现在那不安已经变成了恐惧。现在天色差不多完全漆黑了。她突然震了一震,看见下面亮闪闪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然后她看见那人头后面突出一个硬硬的小圆饼,显然是一个中年以上的女人,挽着发髻。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那是金花的婆婆,没有带灯笼,摸黑找到这里来了。
金花一定是泄漏了消息,或者是不小心被人家发觉了,或者是有心告诉了别人。
“那贱丫头。”月香喃喃地咒骂着。“死丫头。”
她不能决定她是不是应当躲起来。
下面的黑暗中发出一綷\綷\擦擦的声音。“金根嫂,”那女人轻声说。“金根嫂。”
“大娘,救救我们,大娘,”月香也轻声叫着,随即出现在她旁边。
“嗳呀,金根嫂,”那女人亲热地叫唤着,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幸亏我知道得早!你晓得金花那脾气,她整个是个孩子,还有我那个儿子,两人倒真是一对,一点也不懂事。要是靠他们帮忙,那可糟了!”
月香知道她这话是责骂自己不该背着她去找她的儿子媳妇帮忙。“大娘,我们也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也没处投奔,”她幽幽地说。“我看见你老人家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向就知道你心好。”
“这不幸亏我知道得早,”那女人又重复了一句。“不然你们可真不得了了,不是我说!你想想,我们家地方那么小,家里人又多。瓶口扎得紧,人口扎不紧的──”
“不用推在别人身上。别人不去报告,你自己第一个就会去报告的,”月香心里想。
“你知道平常日子,家里来了个亲戚过夜,就得马上去报告。这回更不用说了,刚上门来嘱咐过。捉起反革命,谁不害怕呀?”
“大娘,我们怎么会是反革命,我们不也跟你们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人谁没有走悖运的时候──”
她不等月香说完,就剪断了她的话。“嗳,还这么说哪: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不去报告,就是他们一伙里的人,马上捆起来送到区上去。罪名比‘收容逃亡地主’还要大!”
月香在旁边想说话也插不进嘴去。
“现在弄到这步田地,我看你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赶紧到镇上去搭船。好在你是出过远门的人,这条路你是走过的。”她把一个小布包塞到月香手里。“哪,我给你们带了点吃的来。我得要走了,我也不敢多耽搁,耽搁的时候长了,大家都不方便。”
月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大娘,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给你老人家磕头。”她双膝跪下地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因为她觉得绝望,也因为她在这可恨的女人面前被屈辱。
“不,不,金根嫂。你快不要这样!”那年长的妇人极力想把她拉起来,拉不动她,只得自己也跪了下来,给她还礼,表示不接受。“金根嫂你是个明白人,你总该知道。不是我不肯帮忙,我这都是为你们打算的话。你们快走吧。这地方不能多耽搁。”
“他的腿不方便,走不动呀,大娘。要不然我们还是在山上躲几天,大娘隔两天就让金花给我们送点吃的来──”
那女人很生气地说,“这样冷的天怎么能在外头过夜?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去,也说不定会让人看见。”
“那我们再上去些,上头没人去。”
“没人去──有狼!”她吃力地扶着竹子站起身来,竭力挣脱了月香的手。“你尽着缠我也没用。快到镇上去吧,趁着夜里好走。”
月香不觉恸哭起来,揪着那女人的衣服不放。“他流血流得这样,怎么走呀?到了码头上怎么上船?有兵在那儿检查,混不过去的。”
“我劝你趁着这时候还能走,还是赶紧走吧,金根嫂!”那女人意味深长地说。“这话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你还是赶快走吧。我也不准知道我家里的儿子有没有去报告。我劝你的话都是好心,你这该知道了吧?”
她终于脱身走了。
月香相信她最后那几句话只是空言恫吓,可以催他们快离开这里,即便死,也不要死在周村附近,连累他们。但是也难说,也说不定是真话。
她努力爬上山去,紧紧地抱着那一包食物,就像是那上面有暖气发出来。虽然是带着坏消息回去,总算是带着些食物回去,这样想着,也确是在无限凄凉中感到一丝温暖。
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上去有点两样。她简直找不到刚才那块地方。她临走的时候,给金根靠在一棵树上半坐半躺着。起初她以为是那边那裸大树,但是她一定是记错了。她又提醒自己,路不熟的时候总觉得特别长些,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简直像是深入敌境,每一步路都充满了危险。
但是她一路往前走着,渐渐地越来越觉得她一定已经走过了那块地方。她十分惊慌,转过身来再往回走,把那个区域搜索得更仔细些。他到哪儿去了?她去了很久的时候。他难道已经被他们捉到了?还是他听到了什么响动,或者看见了什么,害怕起来,躲了起来了?但愿是这样。她竭力要自己相信是这样。
“你在哪儿?”她轻声说,暗中摸索着在丛林中转来转去。“阿招爹。你在哪儿?”
那广阔的空间在收缩着,缩得很紧,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停地轻声叫唤着,非常吃力,喉咙也肿了起来,很痛,像是咽喉上箍者一只沉重的铁环。
狼!一定是它们闻见了血腥气,下山来了。平常它们是不会跑到这样低的山坡上来的,但是现在这时候也难说。她有一种不合逻辑的想法,认为狼也像人类一样,在这人为的饥馑里挨着饿。
但是如果是狼,一定会丢下一点什么东西,一只鞋子,或是一只手。它们进食的习惯是不大整洁的。她似乎头脑冷静得很,现实得可怕。她在这一带地方到处搜寻着,什么都没有。然后她发现她自己正向溪边的一棵树注视着。从这里望下去,那棵树有点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树的黑色轮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树桠槎里仿佛夹着个鸟巢,但是那乌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
她连爬带滚地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从那棵树上取下一包衣服,是他的棉袄,把两只袖子挽在一起打了个结,成为一个整齐的包袱。里面很小心地包着她的棉袄,在这一刹那间,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听见他亲口和她说话一样。
那苍白的明亮的溪水在她脚底下混混流着。他把他的棉裤穿了去了,因为反正已经撕破了,染上了许多血迹,没有用了。但是他那件棉袄虽然破旧,还可以穿穿,所以留下来给她。
他要她一个人走,不愿意带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伤很重,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现在回想着,刚才她正要走开的时候,先给他靠在树根上坐稳了,她刚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时候仿佛觉得那是一种稚气的冲动,他紧紧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愿意让她走似的。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刹那间又觉得心里不能决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觉是那样真确,实在,那一刹那的时间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经是永远无法掌握了,使她简直难受得要发狂。
她站在那里许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终于穿上她的棉袄,扣上了钮子。她把他那件棉袄披在身上,把两只袖子在领下松松地打了个结。那旧棉袄越穿越薄,僵硬地竖在她的脸庞四周。她把面颊凑在上面揉擦着。
她缓缓地走着,然后脚步渐渐地快了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谭老大家里吓得都没敢点灯。他们说起话来也声音非常轻,不过谭老大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总是大声咳着嗽,怕万一撞到他媳妇身上,闹笑话。
“我说的吧?我说的吧?总有一天要闯大祸!”他喃喃地说。“一天到晚只看见他们起哄,起哄起得好!”
谭大娘低声责骂着媳妇,“一天到晚跟金根的老婆嘁嘁喳喳咬耳朵,也不知你们捣些什么鬼,一个眼不见,就又跑到那边去了。这下子好!也说不定连你也抓了去。说一声‘反革命’。你还有命呀?‘反革命’是闹着玩的呀?”
金有嫂吓得直哭。
“既然到家里来搜过了,总是他们俩还活着,躲在哪里。”谭老大很实际地推断着。“也许逃到镇上去了,从镇上搭船走了。”
“没有路条怎么能上船?你不记得她回来那时候怎么说的?码头上盘问得多紧呀!”
那天晚上民兵又来过一次。老夫妇俩在黑暗的房间里趴在窗户眼里往外窥视着,看见他们打着灯笼进来,到金根那边去了。然后又出来了,把顾冈的行李挑在扁担上挑走了。顾冈一定是不回来过夜,大概住到王同志那里去了,为了安全的缘故。
民兵出来的时候没有把金根的房间关紧,它整夜地在风中开阖着,砰砰响着。谭大娘给吵得睡不着觉,想叫她媳妇起来把门闩好。
“嗳,不能动它──不能动它,”谭老大惊慌地说。“让人家知道了,也说不定还当我们进去拿了些什么东西。待会抄起家来,少了什么又要赖我们。”
那扇门更加残酷地一声声砰砰撞打着。
谭大娘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听着那声音。然后她轻声向她丈夫说:“不像是风。倒像是他们俩回来了。”
“别胡说了!”谭老大说。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想。
然后谭大娘自己吃了一惊,发现她刚才说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把他们当作鬼魂了。也说不定他们还活着,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咒他们。她心里觉得懊悔,就又想到他们平日为人的好处,年纪又这样轻,想不到落到这样的下场。她的泪珠一颗颗滚到她那扁而硬的旧蓝布面的芦花枕头上,可以听得出声音来。
第十六章
关帝庙里王同志的寓所是一个灰黯的地方,但是在顾冈的眼中,和他住过的这些农民的家里比较起来,已经有天渊之别,多少有一点书卷气,相形之下,简直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倒有一点像他记忆中的账房师爷的卧室,他小时候很喜欢到那里去玩的。这房间非常广大,又特别长,从前是一个配祭的神殿。偶像与神龛早已搬走了,但是那积年的灰尘与蛛网仍旧原封未动。那油灯仅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整个的空房里,只有那一个角落里陈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乱堆着笔砚簿籍与各种什物,还有几张椅子与板凳,构成一个卧室兼办公场所。这小小的一块地方充满了一种气味,乡下人称为“老人头气”,由寂寞与污秽造成的。在那凛洌的寒夜里,那气味似乎更浓厚些。
顾冈坐在床沿上,非常心神不定,不断地用两只手指在脸上揪拔着胡渣,从人中上渐渐拔到腮颊上。在外面的大殿里他们正在用酷刑拷问那些抢粮被捕的人。
“嗳呀!嗳哟!”那有韵律的呻吟一声声传进来。“呃咦咦咦呀!”那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听不见了,然后又突然变成一个强大异常的畜类的嚎叫,直着嗓子叫着。
那不可能是真的,顾冈心里想。这就像从前那些鬼故事里,一个旅行的人在古庙里投睡,睡在廊下,半夜里忽然被刑讯的声音惊醒了,这庙里的神道正在坐堂,审问亡人。那故事里的主角偷偷地向里面窥视着,殿上灯烛辉煌,他忽然在犯人里面认出一个故世已久的亲戚,正在受着最惨酷的刑罚。他不禁失声狂叫起来。立刻眼前一黑,一切形象与声音都消灭了。
狂叫一声吧,也许这一切也会立刻消灭得无影无踪。在都市里一直听见说“共产党是从来不用刑的。“时而也听见一些地主与国特受酷刑的故事,那那是敌人的特务散布的谣言。
如果真是地主或是特务,那倒又是一桩事,但是这些坐老虎凳的人明明是普通的农民。他知道王同志实在很知道他们并不是特务的爪牙。当然这样说是比较好听,报告上去也可以春王同志保留一点脸面。难道王同志就为了这个原因就这样诬陷他们?这人如果真是坏到这样,顾冈觉得他自己这条性命恐怕迟早要断送在他手里。
“不要胡思乱想了,”他对自己说。他感到一种近于绝望的焦急的需要,他要相信王同志与仍他所代表的一切。自从共产党来了以后,他已经告诉了自己一千次。“相信他们吧。为了你自己的好处,你应当有信心。”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那么现在这种信仰就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能够使他们愉快地忍受各种苦楚,种种使人感到不安的思想与感情都被麻痹了,也不会受到良的心的责备。
顾冈告诉自己说,他正在面对着一个严重的考验。他须要克服他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当然这次农民的暴动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一个孤立的个别现象,在整个的局面里它是没有地位的。如果把这一幕惨剧忠实地反映出来,那是会影响到政府的威望的;政府的威望受影响,终久也要影响到人民的福利。所以为人民自身着想,应当使他们相信这是敌人的特务所制造的事件。
王同志执行这件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得要从这些暴动的群众里挤出一个故事来,把它锻炼成形,在他们被送到区上受审之前,要使他们的口供大致相同。他用体刑也是不得已。
顾冈这样想着,企图说服自己,但是他想起月香来,总觉得不能释然。他不由得要替她担忧,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如果她已经被捕,正在酷刑下呼号着,他怀疑他能够保持他的冷静。
房间另一端的一扇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灯光照不到那么远。顾冈抬起头来向那黑暗中望去,他恍惚觉得也许是月香来了,照例在临睡以前给他送一只渥脚的篮子来──那篮子,每天给他带来了温暖,同时又使他感到耻辱。
是那民兵小张同志,来替王同志拿香烟。他在王同志枕头底下搜到一盒香烟。
“今天晚上谁也不用想睡觉,”他抱怨着,打着呵欠。“王同志真是太辛苦了,也不歇歇。”
“他真是该休息休息,”顾冈微笑着说,“今天又还受了伤。”
“可不是吗?其实他尽管去歇着,把他们倒吊一晚上,明天敢包他们都说实话。”
顾冈用很随便的口吻问起谭金根与他的老婆有没有捉到。小张同志同答说没听见说。
王同志回房睡觉的时候大概已经是深夜了。顾冈睡得糊里胡涂的,彷佛听见床上的铺板吱吱响着,又听见吐痰的声音。灯吹灭了。然后那鼾声把他整个地吵醒了。听上去这人彷佛在牛饮着──把那浓洌的黑夜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时而又停一停,发出一声短短的满足的叹息。
顾冈自己不知道,大概他最后还是又蒙眬睡去。因为他突然又惊醒了。一阵密密的鎗声,劈劈拍拍震耳欲声。然后他发现小张同志在床前站着,手里拿着一盏油灯。
“失火了,仓库失火了。王同志!”小张大喊着。
王同志一骨碌坐了起来,挣扎着穿上他的棉制服,一面嚷着,“快把灯吹灭!”
但是小张没有上阵打过仗,不懂这命令有什么意义。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在混乱中,顾冈记得他看见王同志睡眼惺忪的浮肿的脸,映在那一跳一跳的灯光里,橘黄色的亮滢滢的脸庞,额上裹着白绷带。他觉得他彷佛看见王同志的眼睛里有一种光,几乎近于喜悦。他一定是觉得良心上比较舒服一点──现在发现这件事的确是有国民党游击队在幕后活劝。
等到王同志赶到户外去,不知道为什么鎗声已经停止了。只听见村子里的狗汪汪狂吠,民兵跑来跑去,疯狂地敲着锣,从村前敲到村后,报告火警。远远地可以听见“救火呀!来救火呀!”的喊声。
仓库的屋脊上站着一排火舌头,在它们自己的风里拍拍卷动。鎗声仍旧寂然。人们开始出现了,大家东一堆西一堆挤在一起,瞇着眼睛向那火光惊奇地望着,带着他们那种惯常的表情,半皱眉半微笑。
王同志头上裹着绷带,奔来奔去喊得喉咙都哑了。“老乡们!大家来救火呀!抢救仓库呀!那是人民的财产!大家来保卫人民的财产!”
但是群众依旧退缩着不敢上前,因为刚才那一阵枪声的势子实在猛烈。然后忽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嗳,那是仓库里的炮仗呀!炮仗着了火功烧起来了!”
大家一个传一个,这句话马上传布开去,终于连关帝庙里面的顾冈也听见了,于是他也胆量陡增,抖橄精神出来参加救火工作。
大家纷纷拎着水桶和各种容器向溪边奔去。也有人孜孜矻矻地认真工作着。仓库里的米是他们劳动的果实,他们对那米粮的爱恋是不自私的,不经过思想的;眼看着那样丰富的宝藏付之一炬,他们比任何守财奴都更觉得痛心。但是也有人暗暗称快,白天抢粮死了这么些人,想不到当天晚上仓库就失了火,替他们自己的人报了仇。但是他们表面上也做出热心的神气,装得很像,只管向别人哇啦哇啦喊着“救火”,一方面也争先恐后挤到溪岸上去汲水,汲了水来,沿路都泼掉了大部份。
泼在地下的水马上冻成了冰,使地上变得非常滑。顾冈正提着一桶水泼泼撒撒走过去,突然滑了一跤,把那一整桶冰水都浇在自己身上,那痛楚相等于极沉重的一击。他的下颏正抵在一件什么东西上,外面蒙着一层布面,里面垫衬得棉墩墩的,东西本身却是坚硬的。他有极度恐怖的一剎那,以为那是他的腿。──跌断了腿了!然后他发现他正扑在一个死尸身上,这一带地方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的尸身。那的确是一条腿,不过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挣扎着爬起来,一面他的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在脸上摸了摸,脸上戴的眼镜倒还无恙。在这种乡下地方,如果不幸打碎了眼镜,那简直完了,简直不堪设想。他不由得心悸起来,从此失去了勇气,立刻退出了救火的集团,站得远远的,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他那棉制服渐渐湿透了,使他混身颤抖着。
还在那里拚命敲着锣。那不停的“呛呛呛呛”唤醒了一种古老的恐怖,彷佛那村庄正被土匪围攻着。村前的一片旷地浴在那跳荡的红光中,民兵们挥动着红缨鎗在那红光里冲过。内中有一个民兵坚持着说刚起火的时候,他曾经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影里奔跑,被他追赶着,一直把她赶到火里去了。
顾冈站在旁边看着,那皇皇的锣声与那滔天的火焰使他感到一种原始性的狂喜。“这不正是我所寻找的么。”他兴奋地想。“一个强壮的惊心动魄的景象,作为我那张影片的高潮。只要把这故事搬回去几年,就没有问题了,追叙从前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农民怎样为饥饿所逼迫,暴动起来,抢粮烧仓。”
然后他又记起来,“文艺报”与“人民文学”上对于文艺作品的取材曾经有过极明确的指示。作家们不应当老是逗留在丑恶的过去上,把旧社会的黑暗面暴露得淋漓尽致,非常卖力,然后拖上一个短短的光明的尾巴。这其实是对于过去还是有一种留恋的心情。应当抛开过去,致力于描写新的建设性的一面。现在不必再诅咒黑暗了,应当歌颂光明了!
但是顾冈仍旧在心里诅咒着。他怅然望着那渐渐低了下去的火焰。仓库已经被吞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骨架子。那木头架子矗立在那整大片的金色火焰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巨大的黑色灰渣像一只只鸟雀似的歇在屋梁上。它们被称作“火鹊、火鸦,”实在非常确当。这些邪恶的鸟站成一排,左右瞭望着,把头别到这边,又别到那边,恬静得可怕,在那渐渐淡下去的金光里。
第十七章
阴历新年很平静地过去了。失火那天晚上看守着仓库的民兵们都被押到县里去,关了起来。王同志有许多报告要写,顾冈也忙着写他的剧本,他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一场火,结果仍旧利用它做了那水坝的故事的高潮。
在他那故事里,那工程师与年老的农民会商,造了一个水坝,解决了每年溪水泛滥的问题。但是这村庄里有一个地主,他经过了土改仍旧安然无恙,由于政府的宽大政策,他也像别人一样地分到了一亩多地,他生活得比别人还好些,常常关起门来大吃大喝,有干部来访问的时候就赶紧地把碗筷都收起来。而且那大腹便便的老头子仍旧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陪伴着他。大概是他的姨太太,但是这一点也许还是含糊过去的好,因为在人民政府的治下,纳妾制度是不应当继续存在的。她主要的功用是把她那美丽的身体斜倚在桌上,在那闪动的灯光里,给那地主家里的秘密会议造成一种魅艳的气氛。她的面貌与打扮都和月香相仿。当然。这是夏天,她不穿着棉袄,而是穿着一件柳条布短衫。衣服尽管宽大,那直条子很能表现出曲线来。
有一个间谍去找那地主,要他参加特务活动,给了他一张国民党陆军中将的委任状。那地主就在某一天黑夜里兴兴头头捧着一只炸弹,带着他的姨太太去炸那新筑的水坝。他们被发觉了,但是幸而溜得快,并没有被人看见他们是谁。
那特务又来找他,逼着他做出点切实的成绩来。那地主没有办法,又去放火烧毁政府的仓库。这一次他被当场捉住了,他那姨太太捧着个小包袱紧紧跟随在他后面奔走着,也被逮住了。他们想必是预备在得手以后立刻远走高飞。小包袱里除了别的贵重对象之外,还收藏着他最珍视的那一张委任状。
顾冈自己觉得很满意。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干净而紧凑。但是结尾可惜不能有一场伟大的火景。那一场火不能让它烧得太大。刚刚有一两袋米开始冒起烟来,就已经有一个守兵绕着墙角跑了过来,大声喊叫着,“失火了!失火了!有人放火!”要不然,那就显得民兵太低能了,太缺少警惕性。一定有许多报纸怒气冲冲地声讨他,“敌友不分地滥用讽刺的武器抨击人民自已的组织……超出了建设性的批评的范围……”那张影片大概不会被禁映──那人引人注意了──仅只是在放映期间俏悄地抽掉了,从此永远下落不明。
预定的给军属拜年的一个节目,不得不展期了,因为炮竹统统在火灾中消毁了,临时也来不及再到镇上去购买。一直等到过了年初五,镇上的小店开门之后,王同志又挨户收费,凑集了一笔钱,重新到镇上去了一趟,买了些炮竹回来。
第二天一早,村上的人都聚集在村公所外面。参加游行的都排起队来,秧歌队排在前面,挑着担子送年礼的排在后面。敲锣打鼓,扭秧歌的开始扭了起来。男女站成两排,不分男女都是脸上浓浓抹着一脸胭脂。在那寒冷的灰色的晨光里,那红艳的面颊红得刺眼。挑担子的弯着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吃力地直起身来。扁担的一端摇摇摆摆吊着那淡白色的肿涨的半只猪。割下来的猪头,坐在篾编的盘子里,猪耳朵里很俏皮地掖着一两朵粉红的小纸花。别的篾盘里盛着一堆堆洁白的年糕,像砖头一样硬,迭得高高的,上面也贴着金字,插着纸花。
王同志注意到那两排扭秧歌的非常参差不齐,因为年底抢粮,打死了许多人。他向小张同志做了个手势,小张同志就走上前去,和四周站着的老年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老头子老太婆随即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大家推推搡搡,挨挨蹭蹭地也都挤到秧歌队里去。谭老大与谭大娘也在内。他们衰老的脸庞整个地皱了起来,带着他们习惯的那种半皱眉半微笑的神情,也来尝试着扭秧歌,把手臂前后甩动,骨节格格地响着。
王同志回过头来,发现顾冈也出来了,站往他旁边。他向谭大娘努了努嘴,她正跳着舞,在他们面前扭了过去。“今年六十七了,”他微笑着说,“还这样热心。”
“六十八喽!过了年喽!”谭大娘立刻纠正他,彷佛被他少算了一岁,有点生气似的。
“六十八了,”王同志得意地向顾冈复述着。
送礼的行列一出村口,到了田野里,就停止扭秧歌了,要等到快到邻村的时候再扭起来。然后那些挑担子的,他们扁担上坠下来的负荷永远一纵一纵的,他们顺着那势子,也仍旧用细碎的步子扭扭捏捏走着。他们缓缓地前进,缘着那弯弯曲曲的田径,穿过那棕黄色的平原,向天边走去。大锣小锣继续大声敲着:
“呛呛啛呛呛!
呛呛啛呛呛!”
但是在那庞大的天空下,那锣声就像是用布蒙着似的,声音发不出来,听上去异常微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