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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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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朱少麟
第1节:悲欣交织的童男之舞
悲欣交织的童男之舞(序)
焦桐
朱少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伤心咖啡店之歌》出版后意外地热卖。初显身手即成畅销作家,很多人羡慕她的幸运,却鲜有人理解她的努力和通过辛勤耕耘所呈现的艺术。现阶段台湾的阅读环境,畅销可能意味着媚俗、肤浅,朱少麟却逆向操作,在她的小说里掺进大量的思考和辩论。
《伤心咖啡店之歌》以自由为主题,铺排情节,通过人物性格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件,展开一场又一场的哲学思辨,追寻生命自由的奥义。
第二部长篇小说《燕子》延续对“自由”的辩证,围绕以缺憾为主题的话语,词锋比《伤心咖啡店之歌》更犀利、简洁。
《燕子》之叙事,保留了轻度的哲学思辨,如穆尔普柴斯林德(负责舞台艺术的林先生)和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阿芳)在课堂上的两次辩论。朱少麟显然是欢喜哲学思辨的小说选手。这项特色,使一群年轻人的清谈,避免了风花雪月的可能,使小说话语存在着一定的思想深度。
相对于《伤心咖啡店之歌》,朱少麟的《燕子》有更精湛的演出。无论就意蕴(significance),隐喻性关联(metaphoricalcoher-ence),主题统一(thematicunity)等法则来观察,朱少麟充分具备卡勒(JonathanCuller)所谓的传统文学能力(literarycompetence),这种能力,促进读者对文本的传统式理解。《燕子》表达的是关于自由解放了的年轻心灵,面对生命中无可避免的缺憾。这样有兴味的叙述,我们随便就可辨识某些修辞手段、美学特征,进一步让这些特征产生关联,证明文本的统一性和完整性。
《燕子》的行动时间,压缩在巨型舞剧《天堂之路》从排练到公演前夕的半年间,故事大致按时间顺序连接事件,结尾联系开头,给予事件复合功能。
朱少麟喻人生为舞蹈。对叙述者阿芳来讲,舞蹈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工作,发生在舞蹈的一切都严重触动情感,阿芳回忆青春期的辛苦,“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又如卓教授拖着癌症末期的病体,“连续几次病倒,都是虚惊一场,像是再三谢幕一样。我好像看见她俯身答礼时,嘴角促狭的笑意”。
《天堂之路》是名舞蹈家卓教授的闭门之作,暗示这出作品是这位舞蹈大师告别人间的休止符,是她通往天堂最美好的一条路径。卓教授教诲阿芳,真正的舞者只为了美而跳,一次就够了,“在舞蹈中进入了天启,接近那一只上帝之手”。《天堂之路》同时是一种智慧开发的工程,通过这一出舞剧的拼练,每一个人物都得到心灵、智慧的成长,卓教授总算强撑病体,完成毕生杰作;叙述者阿芳经过努力和一连串事件,终于“认清自己”,释放自己,领悟到天堂的幸福必须带着人间的缺憾;龙仔跳舞不再空洞,实践为美、为自己而舞,达到舞艺的极致……
故事始于狂暴的风雷雨电,终于风停雨霁、晴空万里,结束的场景叠映了开头的场景。
暴风雨是《燕子》里的情感符码,情感激动时,常激动出暴风雨。阿芳迷恋跳舞的大学时期“像一场暴风”;舞剧配乐初送来第一支曲目时,众人兴奋,“雷声隆隆”;阿芳发现卓教授和龙仔的暧昧关系后,高烧不退,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龙仔受到某种神秘力量召唤,也是大雨如瀑,雷鸣不已;雅芬被逐出舞团,是一个险霾的早晨;阿芳被逐出舞团,也下着雨;龙仔出走复返回舞团,“下起了不寻常的暴雨”;卓教授重逢最得意的门生李风恒,“眼神凛烈相触,像是风暴一样的往事呼啸穿过两人之中”。
暴风雨的隐喻连贯了文本的符征转换。
似乎这一群年轻人的情感总是特别强烈,要用强烈的符码相应。舞团里舞艺最精湛的是“二哥”李风恒和龙仔,两人遭遇时“像一只亚洲虎遭遇了一只美洲豹,二哥到黄昏时,连颈毛都直竖起来似的,她摇摇头停舞直走向墙角的龙仔”,以暴猛的野生动物喻两个令人欣羡的身体和生命力,这种身体和生命力充沛、蓄势爆发,迎拒着灵与肉的纠葛,期待着一种释放出来的叙述语境。
尤其是龙仔,他的身体美得足以诱发任何人的情欲,阿芳和龙仔之间却始终缺乏情欲冲动。卓教授为激发他们的情感,并练习性欲,竟将他们锁在斗室里送做堆,阿芳在暗夜里抱紧龙仔,感觉他的喘息,“这是一匹无人足以缚缰的烈马,它飞奔起来,四只蹄子都要擦出火花”。这种转喻式(metonymic)结构的例子不少,在组合关系上组成了复杂的转喻关系序列。“亚洲虎”、“美洲豹”既分别指代两个高手的舞姿,又被这两种野生动物所指代;此外,“烈马”是龙仔身体的提喻(synecdoche),而飞奔的烈马、难以驾驭、四蹄擦出火花又是性欲的提喻。
符号是意义的媒介,朱少麟在操作这些符号时显得成熟老练,连贯文本的符征群,彼此结合、发展,形成指意活动的网络。卓教授既是舞蹈界的泰山北斗,她的舞蹈教室虽然只是一幢旧平房,在叙述者眼里却是“景仰多年的圣殿”,“宁静中格外显出了一种深宫内院的气息”;叙述者拉开她办公室的玻璃门,“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灯直射过来,辉煌的、辉煌的光圈灌满眼帘,天堂也不过如此”,那道探照灯标记了卓教授霸道的性格和她的主宰地位。
被强调的标记还见诸一些小地方,如卓教授习惯折凹香烟,凌空抛进烟灰缸,病入膏肓时即合理地失去这种神射功夫,以丢掷烟蒂的动作暗示生命力、身体的变化。又如舞蹈教室院子里的梧桐树的荣枯,象征卓教授的生命,卓教授染病时它大量飘落枯叶,卓教授油尽灯枯时它已枯死。
第2节:听见了母亲的心音了吗
这部小说描写现代人的努力与迷茫,孤独与寂寞,特别关注时下年轻人的精神出路。通过卓教授对弟子的要求,提醒大家开发生活中的知觉,“感知这个世界之前,先向你们自己的内在探索”,这是一种亟待释放、拯救的知觉能力,此时描写阿芳气喘发作的一段相当精彩:
我觉得双唇干涩,非常后悔午餐时错过的那杯温开水,我觉得卓教授额前那绺发丝非常碍眼,很想帮她轻轻抚平到发髻中,卓教授这时望了过来,目光如电,我正坐肃穆,开始想着,没办法写小抄给龙仔,真是个遗憾。
卓教授要我们回归到母胎中的经验,模拟胎息中的知觉。
于是我们阖眼静坐,窗外一对乌秋鸣叫了起来。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我的记忆随着沦陷,掉落。听见了母亲的心音了吗?她这么说,发烫的血液拱进血管,灌注到你的四肢百骸,那是什么感觉?
我抱紧了双臂。她的声音不停入侵:那是你的母亲,能不能,感觉她的感觉?她期待着你吗?她想象着你吗?她平静吗?愤怒吗?
我的浑身凉得像冰,指尖却又烧灼如火烫,喉头紧缩痉挛,我想要咳出来,或是喊出来,卓教授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的母亲笑了,羊水掀起波涛,那也是你第一次的笑,记不记得?
这段叙述有对话、有想象、有独白,流动着阿芳的挣扎,思考的挣扎和肉体的挣扎,其中融合意识流、蒙太奇手法,语言流畅而自然,生动描写气喘发作的过程,并将主题融合在行动里。在《伤心咖啡店之歌》,主题犹依赖辩论“讲”出来;到了《燕子》,则明显增加了行动的分量,由事件“演”出来,这是令人惊喜的艺术跃进。
《燕子》的叙述语境流动着飞翔、释放欲望,崇尚自然情感,释放被捆绑的性灵——龙仔告诉阿芳“我们都有翅膀”;阿芳之所以习舞,是观赏卓教授的舞作《燕子》,从此想要舞艺能像燕子那样飞翔;卓教授谆谆启示阿芳要遵循心灵真实的自我和内在驱力,“跟着心里面的燕子,就不会迷路”,期待阿芳认清自己,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燕子。
《伤心咖啡店之歌》和《燕子》里的人物塑造,组织了相似性指意功能,如阿芳和马蒂都自幼失恃,家当都是一只皮箱。
朱少麟笔下的人物率皆俊美,年轻,具中性气质,有着相当程度的自恋,如龙仔“漂亮中带着过人的气派”,“满身虬结的肌肉,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荣恩“是个颇为清丽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纤长,脸蛋也十分细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绽放出一种青春紧致的活力,眉宇间很有着一股妖柔之色”;西卡达“是个非常英挺的男人”;克里夫“那一身风华直可媲美时装模特儿”,李风恒“灵气迫人的眉目间含着一股锐芒”、“英风俊爽”。这群中性而自恋的年轻人,使得朱少麟的小说艺术染上唯美色彩。
卓教授和龙仔都是核心人物,尤其是后者。龙仔练舞时撞断克里夫的腿,改变舞剧的角色结构,同时引出“二哥”李风恒。龙仔像一块不点头的顽石,即使被逼和阿芳送做堆,也激不起情欲,间接促使阿芳二度离开舞团,展开另一条故事线索。此外,卓教授与龙仔之间、龙仔在舞团中的角色、阿芳对龙仔若有若无的恋慕,是小说中的一个谜(enigma),是难以破解的暧昧关系;这个谜使叙事的生产,维特在不充足、不平衡和延宕的逻辑之内,不断将故事向前推进。
卓教授出场时间不多,但她在事件序列(sequence)中显然也是核心,是一种推动故事发展的力量,屡次扰乱稳定的情境,导致某种失衡状态,招引另一种相反力量的行动。
卓教授另一项功能是喜感,她一方面以暴君角色影响主人翁阿芳的命运,另方面她是一个“神射手”,能远距离将烟蒂丢进烟灰缸或咖啡杯,神乎其技地以手中折凹的烟惩罚人,还专攻人家的眉心,阿芳面对她时就经常掩住额头逃窜。朱少麟的成熟还表现在幽默上——藉卓教授的神射香烟的功夫营造幽默感。
这是生命苦涩中的甜甘,泪光中的微笑吧。《燕子》没有了海安这样梦幻般的偶像,叙述明显较有节制,不再逃避制式生活(如上班),它强调幸福中的缺憾,并且比《伤心咖啡店之歌》多了积极介入生活的态度与决心。
往北疾驶的一路上,前方的乌云也正快速暴涨蔓延,层层遮蔽了天光,我们就知道,这会是一场不寻常的大雨。骤雨阻绝了我们的归程。
从傍山的公路离开,我们驶入一条蜿蜒的坡道,才刚抵达海边的断崖,一道闪电就在眼前劈裂了天幕,海面上暴雨成烟,天地瞬间晦涩成了黑灰交际的颜色,巨雷跟着震撼了我们的座车,这时候龙仔咧嘴笑了。
龙仔推开车门,大风和大雨横向狂飙而入,满车的杂物四散纷飞,我的长发也撕扯其中,克里夫返身要捉住龙仔,但是被他挣扎甩脱,龙仔倒着跌出车外,随即被雨水润湿了全身,慷慨的雨,释放出龙仔单薄衣衫下面的原始曲线,我看得见他的肌肉线条,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
克里夫熄了引擎,从驾驶座强行越向后座,造成了一阵骚动,克里夫艰难地开启了车后厢的手提音响,将音量调大到最极限,我们都尖叫了起来,我见到了每一张嘶吼的面孔,但声响非常遥远,这是暴烈的失聪,所有的嘈嚷消融在更凶猛的雷声雨声海涛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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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在我眼中她简直是个传奇
只有龙仔静默无语,从车窗的水幕望出去,龙仔的身影断续,如同黑白无声电影的一幕演出,他不顾泥泞爬到了断崖最边缘,看见了浪涛中那艘白色小艇,于是回身朝我们安静地挥手,雨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停的,我从没见过来去得这样干脆的雨。
阳光在同一刻洒落海面,连海风也变得温驯了,我们停止喧哗,钻出车子之后都感到了离奇,无法相信眼前这片完整的晴朗和接近透明的湛蓝。克里夫换上一片音碟,沉静的陶笛乐音随即穿透到海中心,化成空邃的风,我们在风中远眺海洋,那艘白色小艇随波起伏,海天无涯的深蓝色流光中,小艇变成了视觉上强迫性的主宰,大家最后一齐望向它,心思随之航向远方。
载浮载沉,我们历历穿过往昔,回想得越多,耳边的音乐就退得越幽远,升华到听觉之外的模糊地带,终于非常宁静了,我们的记忆都因此回到了非常温柔的角落,我们都想着卓教授。
到了这天,我认识卓教授正好满半年。
所谓认识,是卓教授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对于卓教授这个人,我却是从小知之甚详,就像一个少女崇拜着青春偶像一样,我以带着一丝疼痛的羞涩之情深深仰慕着她,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学到人之受影响于旁人,最深远的转变往往来自于遥远不相干的彼端,我想卓教授始终没能明白,她是如此在毫不知情与满不在乎中,穿越了千万人群,摆弄了遥远的我的命运。
海风中我回忆着,第一次真正见到卓教授时,她已接近六十岁,早该是退休的年纪了,但是她在生命里重新开拓出一片苗圃,那一年卓教授刚回国,挟带着如日中天的声望,她即刻入主国内舞坛。她甚至还能跳。那是个异常枯旱的盛夏,十六岁的我搭了半天火车抵达台北,在新落成的国家戏剧院前游荡了另一个半天,直到夕色中排队进了场,才想起竟然亢奋得整天忘了饮水,坐在一片漆黑的剧院内只觉得五内俱焚,我干涸得像一具木乃伊,但是当舞台上传来音乐,一束亮银色灯光投射在黑衣的她的身上,她所扮演的燕子翩翩舞起时,当场我落泪如雨,我的左冲右撞的灵魂终于凿开了决口,那只燕子从此栖进我心深处。那是卓教授回国后的第一场舞,在我眼中她简直是个传奇。
我多么希望能像她跳得那般自由。
后来再知悉卓教授的种种,都是媒体上的浮光掠影。她宣布封舞那一年,我正好考进了大学外文系,卓教授收拾起她那袭著名的黑舞衣,我心中的那只燕子也进入冬眠期,选读了英文和法文算是遂愿的,只是我心里明白,在我生命中还有个空缺,比任何物质都还实质的空缺,带着黑洞一般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进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我在课余时间跟了一个现代舞团,上课时用灵魂跳舞,练舞时又喃喃背诵法文动词变化,我的大学记忆像一场暴风。
那几年我也曾千里迢迢赶去旁听卓教授的编舞概论课,她的课相当有名气。卓教授上课总是一手端着咖啡,一手夹着香烟,要是喊了谁回答不出像样的东西,她竖目扬指一弹,整根还带火的香烟瞬间折成V字形,凌空划过一道弧线形橘色光芒,准确地命中学生眉心,其劲之狠,其势之猛,无人得以逃脱,所以她的课堂大家总是抢着挑后排坐,但慕名前来听课者众,形成了前两排空位,教室后面站满人的奇景。
现在回想起来,非常万幸的是,她倒是从没扔出过咖啡杯。
卓教授封舞之后,很有发福的迹象,渐渐让人有眉目慈祥的错觉。她虽然不再跳了,但是接手更多的舞团指导工作,她在文化界位高权重,一个意志可以左右无数年轻的心灵,她编舞,她评舞,她引进国际最新锐的现代舞概念,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暴君,指导学生时,总是透着非常的不耐烦,像是在一群慢拍同伴中暴躁的快舞,不只在舞台上,连在艺术圈里也没几个人能与她长久相处。
所以得知要去见她时,我心中的忐忑其实多过了欣喜,用尽整个青春的锻炼,我知道只有她能给我最后的评分,上一千次舞台也比不上为她一次献舞,但若是她不欣赏我呢?不在意我呢?或者用香烟弹射在我剪式回旋的半途呢?
能够跻身卓教授亲自执编的舞码中,是无上的荣幸,也是无上的压力,在我之前已经有不少舞者被打了回票,我的舞团老师在长久的思索之后,终于再度推荐我前去。卓教授筹得了一笔非常大的经费,准备推出巨型舞作《天堂之路》的消息早已经在报端喧嚷多日。虽然自视甚高,我从没妄想过能有参与的机会,卓教授只要一群最好的舞者,而她有数不尽的优秀弟子,我猜想竞争者一定踏穿了卓教授的门槛,况且,这次的筹备动作非同小可,有薪的训练期长达半年,公演场次已经预先一再追加中,卓教授将亲手调教每个舞者,大家都说,这会是卓教授的闭门之作。
站在卓教授那间声名显赫的舞蹈教室前,我曾经踌躇再三,那是我所遥遥景仰多年的圣殿,它比想象中格局还要小一些,是巷子底一幢旧平房,新漆的红木门并未掩上,院内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正无声地飘落大量枯叶,微卷的叶片覆满了树下几辆机车,教室内外均不见任何招牌,宁静中格外显出了一种深宫内院的气息。
落阳为屋顶镶上了一层金边,微风悄悄吹拂枯叶成舞,没有任何人踪,没有丝毫声音,夕色像退潮一样卷走了全世界,眼前只剩下这幢沉寂如梦的、镀金如雾的舞蹈教室。
第4节:奇异的感觉开始困扰着我
我努力追索,却再也记不起那个盛夏的黄昏里,我是如何穿过了卓教授的小院,意外的是,记忆里还回荡着那一道清脆的铃声。
丁——零,推开木帘门时,一只铜风铃随着响起,微微一惊,我差一点就要以手掩住铜铃。屋内的人全抬头望向我,在我开口致意之前,又一起转瞬失去了兴趣,回复他们各自的姿态,落日将我的影子长长拖进地板中央,有人悄声过了它,斜光中见得到无数的金色粉翳静静翻飞,什么人轻轻地笑语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又成了一个闯入者,就像我生命中每个重要的转折一样,犹豫太多,决定太晚,实现得又太暧昧,从头至尾,都落得是这样一个半路边缘的角色。
已经是傍晚时分,只有几个人在空旷的教室里练舞,但是并没有音乐,年轻的舞者各自为政,有人正在暖身,有人已趴在地面上气喘吁吁,有人对着整幕落地镜坐食便当。我在玄关前自动换上爵士舞鞋,顺手将长发辫扎成小髻,整束好之后,一个奇异的感觉开始困扰着我。
那是我无法形容的干扰,从我不确定的方向辐射而来,不是声响,眼前每个人都在制造细微的音波,也不是光影,虽然夕阳和灯光交织出了炫目的效果,甚至不是气味,是还要更尖锐的知觉,我左右搜寻了一圈,确定就在身前不远,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舞者,侧对着整间教室,他独自面向墙壁扳腿拉筋,不过是我所见惯的画面,只是难以描述他的动作之外,那种迫人的静谧。我明白了,方才推动铜铃进门之际,只有他不曾抬头理会我的来临。
我看着他整个贴壁伏压腿肌,对于再熟练的舞者这都是异常辛苦的折磨,所以做来总要在眉间泄露出肃穆的忍耐,但是这男孩轻阖着双眼,整张容颜安详得令人动容,我想着,这果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让我惊异的是他的身体,不可思议的匀称、柔韧并且有力,对于跳舞的人,那样壮伟的肌肉会是累赘,但是他俯仰间展露出了利落的劲道,仿佛整副肉体已经锻炼成筋;而那样一双修长的腿,在舞蹈中原本该是个负担,若非这男孩拥有如此美妙的柔软度。他的身体,仿佛是上帝有意成就而出的一个跳舞并且悦目的机器。
美景当前,我很快便回想起了此行的正务,横越过教室,略一浏览,找到卓教授的办公室,捧着一整本图文并茂的履历介绍,我在雾面的玻璃门外徘徊,激动与临阵退缩的冲动左右夹击,我又来到了一个边缘,再往前一步,不知道要飞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正要敲门,从办公室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命令说,进来!
拉开玻璃门时我感到目眩神驰,随着门扇,从办公室里涌出了滚滚白雾,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灯直射过来,辉煌的、辉煌的光圈灌满眼帘,天堂也不过如此,我屏住了气息,在光与雾中强忍住咳嗽的欲望。
办公室里三个人都回身瞧着我,烟雾缭绕中的三尊神碕,一式一样忍受侵扰的神情,我认出正在抽烟的人就是卓教授,她打量着我同时又吸了口烟,印象中卓教授该是略为发胖的身形,这时一见,她却消瘦得令人吃惊。
“……我是张慕芳,潘老师叫我来见教授。”
“你迟了十六天。”
卓教授怎么会变得这么瘦削?两腮单薄,眼窝深陷,连她开口,整个脖颈都见条条筋络。
“对不起,潘老师、潘老师前天、前天他才通知我来的。”虽然力求简洁,我的用词自动纠缠得无可挽救。
但这是事实,当潘老师紧急通知这个意外的消息,我花了一天半惴栗,半天培养出勇气并且请出事假,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还在开会,你先出去等。”一语未竟,她就已转回头去。
所以我又掩上门,感觉有些懊恼,一路上预习着的优雅进退,在她严峻的眉目前,衰败成这样傻气的反应,雾气消散在身旁,我是浓烟吐出的一片灰烬,捧着履历书,不知是否趁这时候做些暖身练习,但又不希望弄得汗流浃背气息仓惶,最后我在教室的窗台前坐了下来。
我又见到那个非常安静的男孩,正和另外几个舞者展开练习,还是没有音乐,一片祥宁之中只听见地板上踢踏有声的回响,他们跳的是很简单的舞步,而我了解在这种朴素中,最是展现一个舞者的资材,静静地观望着他们,看得久了,汗珠渐渐沿着我的鬓角淌流成串。
他们一起俯身,那男孩身材最高却俯得低过了全体的水平,像是要潜进了地面那种低法;他们又向上伸展,那男孩抬得比谁都昂扬,将其他奋力延伸的肢体贬抑成了杂草,他是探出头的一朵莲花,就光是伫立着,他也绷得比任何人苗挺。
他的短发已经全湿了,回身猛一旋转汗水全甩上脸颊,因此他微蹙起英挺双眉。我这一生中所见过太漂亮的男孩,要不显得呆气,要不就是邪气,好像是天平上注定的补偿一样,而眼前这男孩分明是个意外,他的漂亮中带着过人的气派。
几个舞者拉开了距离,一齐揉身跃起,他们做了高难度的才字形空中旋体,像一排音符盈盈降落时,那个男孩才抵达飞跃的顶端,仿佛地心引力对他加倍纵容,他第一个飞离最后一个落地,沾地无声,干净精准,而且毫不见他喘息。
窄窄的窗台上,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出色得过分的一个年轻舞者?
他们之中一个纤细的女孩在落地之后,伏在地板上摇了摇头,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避开其他人的练习,去取了一条大浴巾拭汗,见到我又走了过来,她自称荣恩,是内定舞者之一。
第5节:昨天还为了你发飙呢
“你总算来了,教授昨天还为了你发飙呢,她说要剥潘老师的皮。”荣恩要了我的履历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这是个颇为清丽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纤长,脸蛋也十分细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绽放出一种青春紧致的活力,眉宇间很有着一股娇柔之色,她对于我的履历表的兴趣显然高过于我本人,尤其那几封推荐信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抽出一封细细阅读。
我只有继续张望着教室,那个男孩又完成一串紧凑的地板动作。
“光着上半身那个男孩,他就是跳蓝衣天使的吧?”我这么问荣恩。
荣恩终于正眼望向我,很讶异的模样,“不,不是,他只是见习生。他叫龙仔。”
“主角还没选,不知道谁会跳蓝衣天使。”她又说。
我一时困惑极了,龙仔这样的身手,却只是个见习生。
关于卓教授的这支舞作,从报导间我已经有些初步的了解,我知道舞蹈的核心将会是一个雌雄莫辨的角色,蓝衣天使,我曾经长久地揣想着,那该是个一出场就风华不似人间的舞者吧?那该不会是我这类型的人吧?眼见龙仔跳得那样霸气万千,我的心情错综了起来。
教室中有人朗声喊停,舞者一齐收步,只剩下龙仔犹自舞了片刻,我想那是真正的沉醉,他又蓦然停止,惊醒了一般。舞者们鱼贯地从我眼前走过,往教室另一边的走廊去。龙仔落单了,他的左右顾盼显出了一些犹疑的神色,最后龙仔在地板上坐下,屈膝抱腿像个胎儿的姿势,静息良久,才霍然站起身,也朝我和荣恩这边走过来。
龙仔的步幅带着强劲的韵律感,我看得见他全身细密汗珠如露,他心事重重地盯着眼前的地板,他的裸着的胸膛轻轻起伏。
“跳得好!”龙仔走到身前时我由衷地说。
但他只是和我错身而过,沉默地将我的赞美甩在脑后,一句话也没回复,一个眼神的致意也没有,一点迟疑的意思也不泄露,如同我只是窗台边的一株盆景。好傲慢的一个人。
“他听不见,你要用写的。”荣恩还翻着我的履历,她不经意地说。
见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荣恩耸了耸肩,“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叫他龙仔?”
那是聋子的意思了。龙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听见从那边传来淅沥沥的冲水声,想来那边是淋浴间。直到今天,我还可以清晰地勾勒那股水流声,像雨一样滴滴冲激,越来越响,回音渐渐显微、扩大,澎湃成瀑布,汹涌在耳膜上,一生与水为伍,那时才第一次真正聆听见了水的锐利的声音。
“你来了就好,应该还赶得上,这半个月都是练基础舞步。”荣恩将履历还给我,临走前,她又说:“你的部分,都是龙仔帮你跳的。”
说得好像我已经笃定录取一样,她说这话时,满脸净是温柔。
天完全黑了,我还独自坐在窗台上,几个换回便服的舞者又从我面前经过,龙仔最后一个出来,他顺手关上了走廊边缘的灯光,这一回他注意到了我。完全出自于枯候的无聊,我朝他招了手。
冲浴完的龙仔,一身白色T恤与牛仔裤,极其普通的男孩装束,他背着一只中学生用的书包,我见到在他的脖颈上,用塑料绳悬吊着一本拍纸簿和一根原子笔,塑料绳都已经旧得千丝百缕。
我的自创手语令龙仔眼花缭乱,他于是咧嘴笑了,他也在窗台前坐下,与我保持着生硬的距离,隔得那样远,我还是接收得到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收藏不住的滚滚精力,他的晶灿的眼睫让我联想到了安静的夜行动物,注视着你又希望不为你视线所及,他舞蹈时的流利气质此刻消失无踪,一双长手长腿不知该怎么搁才妥当似的,化为过度多余的细微动作,那是强烈的好奇与不安。在他的纸簿上,我说明今天是来面谈,角逐舞团工作。
“你可以叫我阿芳。”一停笔我就发现这个句子十分不妥,鲁莽极了,他怎么可能开口叫我?
“阿—芳。”龙仔却当真了,他比划出一个特别的手势,阿是一朵五瓣花蕊绽放,芳是鼻端前一道柔软的波浪,没想到我的卑微的名字,在他指尖可以出脱得如此优美,他的双唇也比拟着正确的口型,只是没有声音。
我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在手语的世界里面,中文并不尽然是逐字翻译,关于名字,意译的居多,这是龙仔当场为我取的一个手语名字,芬芳可掬的意思。
“你跳得非常好。”我写道。谢谢。他用手语说,这我看得懂。
“跳多久了?”
他比了两年。就我看起来,龙仔大约二十出头。
“没骗我吧?”我继续写,“刚刚见你练舞,以为你是从小练起的,怎么跳得那么好?”
浑然前辈的语气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虚,龙仔偏头仔细地看着我书写,我一停手他就接过纸笔,我们两人都非常谨慎地避开了肌肤接触。
“我只是,”他写,“没办法忍受下去的时候,再多忍一秒钟。”
我接回纸簿,久久端详着这句话。
这样年轻的孩子,可以挥洒出这种苍劲的力道,他贪快但不含糊,每一个笔划都张扬得清清楚楚,钩得性格,捺得深刻,撇得更见气魄,若是字体可以兑换成声音,这该是嘹亮得吓人的嗓子吧?我为这排笔迹深深着迷。
办公室传来了动静,我随即被喊了进去,再度面谒卓教授。
接过履历书之后,卓教授皱起双眉注视我的容颜。
第6节:练好一支两分钟的独舞
“怎么这么年轻,”她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再瞄了一眼我的资料,“好年轻……”
我实在不算年轻了,已经满了二十八岁,方才在教室里见到的舞者,都明显地要比我幼小得多。卓教授撇开我的资料,不胜感慨的神色,她看起来有些迷离,我静了一会儿,开始怀疑她所凝视的是我面前的薄雾,雾的来源是她指间的香烟,随着烟束腾挪,她有如进入了潮水般的往事,我是一个呼吸窘迫的布景。
于是我自行报告,十九年芭蕾舞龄,十年现代舞经验,曾经跳过的舞码若干……
“行了行了,小潘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
若不是刻意保持着肃然起敬,我不禁要莞尔了,潘老师年纪不小,在舞坛里辈分也高,这时倒成了小潘。我放胆观察卓教授的脸容,眉毛秃落了大半,其上刷以颜色浓烈角度耸动的黑墨,这是惟一的修饰,她连口红也未涂,血色缺乏的双唇微微抿起,牵动脸颊上疲软成叠的肌肤,她的稀疏的发隙中见得到苍白的头皮,我所终于晤面的是末路穷途的谬思,老了松了放弃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纹还顽强地维持着昔日的张力。卓教授脱下眼镜,“让我看看你。”她说。
知道她要审视我的肉体,所以我脱下衬衫,暴露出穿了紧身衣的曲线。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盖的部分停驻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个几磅,刘海儿不要,你想办法留长它。”
就是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为她会当场验收舞艺,所以我自备了一张安德鲁韦伯的音碟,已经赶着练好一支两分钟的独舞。
“我现在很忙,你先看我们的练习带,多看几遍。”她回身喊人去取录像带,然后就戴回眼镜,埋首在她的办公桌前,一派送客的情境。我返身告退前,她又说:“还有,找龙仔给你跳几遍,好好学。”
回到教室时我十分不确定,这莫非是录取我的意思?潦草得令人无法置信。一个中年女人追上前来,递给我一盘录像带。
“你不要管背景音乐,编曲老师说他还要思考,所以暂时只是简单的旋律。”女人交代着,她又送上一个夹板,上面是一叠复杂的文件,“我们舞团要签约,请你先好好读一遍,签了就不能后悔哟。”
语气是柔和的,但是她的双眼透露了一丝锐利之色,这个矮小的中年女人以超乎常理的力气握住了文件,她这时正细细瞧着我,瞧着我并且不放弃夹板,像是弥补着卓教授的错误一般地打量,隐隐使劲中,尴尬逼成了我满脸的坚决之色,她放了手,我的肘子撞击右胁,手中紧握着那叠合约书。
“好的。”我说,将合约书抱在胸口,我费尽了力气才压抑住满腔爆炸般的呐喊,不后悔,不后悔!
女人自行介绍,她姓许,是卓教授的秘书,她接连说明了练舞的时间表,从明天开始就要加入紧凑的课程,而眼前我还有个请辞不易的工作。因为住所并没有录像机,我向许秘书情商就在教室里看录像带,她帮我开启机器,我席地坐在教室边缘看带子。
整卷练习带趋向沉闷,都是一些循环的基础练习,好像蓄意要将舞者的深厚经验连根刨除一样,衬乐也只是简单的键盘音符,屏幕中舞影交错,配上那样近乎空洞的音乐,有时长长一整段音符消失无踪,连舞者也凝静如松,我反复切按送带钮,肢体复活在死寂中,我无限量加大音钮,又震惊于暴跳而出的一段琴音,忙乱地调整遥控器,我狼狈地一瞥左右。
所幸舞者们悉数离去了,只剩下一两个办公人员,有人开始拖地,我见到龙仔还没有要走的迹象,他远远席地坐在教室的另一端,什么也不做,就是屈膝坐着,因此特别引我留意,应该形容那是耐心还是呆滞?当他静坐时,几乎完全没有表情。
卓教授熄灯出了办公室,万分的机灵在龙仔脸上点燃,他爬起身来,卓教授瞥了我一眼便迎向龙仔,两人并肩步出玄关,卓教授显然懂得手语,只见两双手掌如燕翻飞,渐飞渐远,龙仔推开帘门时,卓教授的手就巧妙地栖落在龙仔结实的脖颈上。
帘外是漆黑的夜,我在最末的灯光所及之处,又见到了活泼但是沉静的手语缤纷,卓教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仔一仰头笑了。
他连笑起来,都没有声音。
我猛然想起来,应该找龙仔约时间帮我示范舞步,他的背影和卓教授一起就要隐没在深深的夜幕中,我才要开口喊他又作罢,茫然来到窗口,正好见到龙仔的亮白色上衣在漆黑中最后一现又消失,如同幽静潭水中乍然闪动的一片鳞光,帘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奇怪的错觉,我依稀见到夜色中一圈一圈荡漾开的浓黑色的无声波澜。
那就是我认识卓教授的第一天,混乱诧异并且带着死寂,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了残碎的景象,光影纷沓喧哗,像是一幅天才得失了控的浓彩油画。那幅画中的我突然有个想法,我所藏匿的世界再也不会相同了,有什么东西正要起飞,正要奔放,正要跌得粉碎。当时我并没有明白,我所得到的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手语代号,专属于一个全新的惊奇的无声的世界。
长久以来凭着印象,总以为卓教授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入舞团之后我才明了,那是我还不够了解她,对于卓教授,应该用无法相处来形容。
半途加入舞团,我的前几天适应得格外辛苦,舞衣不对,发髻不对,脚位不行,手位不行,连别人的名字也呼错频频,卓教授将这一切归咎于我的迟到,紧张的折磨从此揭幕,只要我们一练舞,卓教授的火气就开始滋长,我的犯错或是迟疑更加为她火上添油,所以我总是保留着一丝眼角观察卓教授。我留意着她的右手。
第7节:我的掌心永远冒着汗
卓教授的右手永远夹着一根香烟,像是恒久长在枝头上一个冒火的水果,越是留意着她我越不能避免出错,一个踩步失误,我迅速瞥见她夹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拗,我本能地抱住头脸,从指缝望出去,卓教授强忍住了,她掩饰性地抽上一口烟,但是烟身已经折弯,在她愤怒紧绷的指节间颤颤巍巍。
所以我总是尽其可能靠在龙仔身边,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的遮蔽。
虽然负责为我临时恶补,龙仔并不怎么刻意提携我,没有听觉的他在舞蹈中是一座孤岛,视线是他惟一的联外桥梁,他只看卓教授。
时而察言观色,时而抱头求生,这种惨况让我联想起了我的初中生活。如果记忆能串连成一部电影,那么在我十三岁时曾经有过如此一截色彩辉煌的片段。那一年我小学毕业,方才铰去了心爱的长辫子,爸爸带着我远赴台中,说是去旅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火车上那两个钟头,爸爸是那样不时地握住我的手,捏紧了,甚至牵引至他的眉睫,像是要以我的手覆住他的眼一般,但是他又放开,他望向车窗外的容颜看起来那么滋味杂陈,就这样一路无语,我们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期待中的游历变得非常诡异,我随着爸爸不停地采买、采买,衣服鞋袜甚至棉被肥皂脸盆,那夜在旅馆里我曾数度惊醒,每次都见到黑暗中的爸爸,静静坐在床畔俯看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分清那到底是梦是真,或是后来我自己添加进去的想象,但在那夜爸爸的脸容取代了往后我对他的所有印象,我感觉在那漆黑中,见到的是一种非生物的奇异的光。
原来旅行只是托辞,爸爸带我注册,进入一家十分昂贵的贵族女校,他陪着我打点好宿舍里的一概用品,留下了丰厚的零用金,留下了我。
那是爸爸为我作的决定,离家一百里,全新的繁华的开阔的世界。
我一度非常喜欢那所女子中学,不只因为那里半数的女孩都练钢琴,不只因为举目皆是富家女的那种虚荣感,只是我获准加入了舞蹈实验班,功课之外还能继续进修古典芭蕾,如同来自天庭的祝福,每当晚上用餐完毕,我穿过学校逸风楼长长的回廊,两边是绵连不断的琴房,一路从贝尔、德布西听到肖邦,走起路来都像是撒开狐步一般。进入舞房前我总是先爬上钟楼,琴音缭绕中那楼顶的夜风特别清新,在那里我曾经陷入深深的少年感动,那是临风展翅的壮情,仿佛辽阔的世界就要伏拜在眼前,少年的我许愿要不停地不停地练舞,直到跳上了世界的顶端。
我的巴洛克宫廷风格的女校生涯只维持了两个多星期,老俺公勒令我即刻回家乡。
老俺公是我的祖父,按照家乡的习惯,我们整个家族不分辈分都喊他俺公,那时他已经满了九十岁,小时候听他忆及早年,竟还是清朝旧事,他常常向我描述那个远在泉州的陌生故居,我之所以听上千遍也不厌倦,其实是因为儿童式的健忘,但总之老俺公特别喜欢我,他坚持要我回家,照例爸爸听从了他。
我是个摇摇球被甩到了极端又猛抽回头,静待在家里,直到爸爸和俺公抗战结束,我重新注册上国中时,已经比其他同学晚了五十多天。永远告别那所美丽的女校,我的内心无暇培养悲怆感,一连串旋风式的解释、介绍和补救,迫着我追赶失去开头的学业,在艰苦中,英文勉强跟上了,我的数学却是永远的回天乏术。真正糟糕的,是功课之外更巨大的连锁效应,入学太迟,生性又退怯,我在课堂上犹如鸭子听雷但羞于启齿,在课堂外切不进同学的交际却又疏于表达,终至诸事不宜。我是一个静默得像影子的十三岁少女,惨绿的形象始终没能平反,三年如一日,上课时分秒等待下课钟声,下课时匆匆藏进学校的杜鹃花园里,手中紧紧握着我的小药瓶,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的掌心永远冒着汗。
如今再回想那段岁月,只觉得愚蠢极了。我渐渐明白,青春期的辛苦并不能完全推诿在延迟入学,我的性情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只是不免又想,才那么樨嫩的一个少女,在天性的完成上还大有未竟之处,我的性情造成了我的窘境,孤单的境遇又不断添进养成了后来的我,这是两条交缠的锁链,绑缚出了我的二十八岁,察言观色,抱头求生,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
我很快就察觉了我的格格不入。首先,我是所有舞者中最年长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卓教授刻意压低了舞群的年龄,除了我之外整体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三岁,不论在体魄上、言谈间、思维与生活方面我都不同于这群E世代舞者;而且舞团中只有我一个是外路人,其他团员要不是从舞蹈系借调而来的学生,就是一路跳上来的剧场明星。
这几年的上班生涯,虽然我努力维持着与舞坛的关系,但毕竟不同于学生时代那样大量的练习,事实上我的舞蹈梦早已呈半休眠状态了,却又复苏在体能逐渐下滑的此刻,我咬着牙发狠练舞时,益发怀疑卓教授之录取我是一个费解的玩笑。
玩笑也罢,总之复苏的就再也无法沉寂,一道火苗从我体内重新点燃,整天的紧张常常延续入梦,连在床上我也数度惊跳而起,几乎要喊叫着,我能跳!我能跳!只是暂时免不了要出错,只是太久没有暖身!
我接着发现,龙仔的地位更加出奇,他的确是个见习生,教室里所有的分内配备都缺了他一份,明白宣示着龙仔不算舞团中人,但卓教授容许他跟随所有的课程,排练时,龙仔有他的固定位置,纯粹讲课时,龙仔坐在后排静静倾听,有时流露着困惑的表情。
第8节:一个假释犯的心情
倾听是个不尽达意的形容,龙仔可以连续几个钟头,以惊人的耐性注视着讲课者与所有的旁人,我们进行双边讨论时他就左右盱衡,当我们笑了他也春风满面,我猜测他多半是在想象,但是念及语言与真正的心意之间,不多半也带着模棱两可的隔阂。而说他安静,正好暴露了有声世界的肤浅,至少我渐渐这么想,内在的喧嚣没办法靠空气传导,我们与龙仔之间,只是发不出彼此能接收的声音。
龙仔跳得比我们都好,却是事实,所有的人心知肚明。当我们排练时,连舞蹈系学生来访也严禁逗留现场,卓教授吝于指教门阀以外的舞者,偏偏收了这样一个见习生。龙仔的身分是暧昧的,课堂外,他很知本分地帮忙各式杂务,这点讨得了大家的欢心,而练习之中卓教授对于他同样地不假辞色,并且从不迁就龙仔的听觉障碍,处处彰显了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这演变成了对我们全体的考验,舞剧中的主角未定,将我们维持在同台竞艺的紧张中,而且还存在着这么一个比我们更出色的见习生,大家都希望早日知道教授如何安排,我想龙仔自己也清楚,但他只是恰如其分地宁静着,宁静中闪亮着,他不炫耀,但也不犯错。
他究竟是怎么跳得如此合拍,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都说听障者是靠着振动感觉韵律,依我看龙仔是凭记忆,和我所不能了解的灵犀。
我还注意到,卓教授面对荣恩时,总是和善了一些,这我也观察不出特别的缘由,荣恩跳得非常好,但未及龙仔那样好得过了头,荣恩惟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的年幼,荣恩是最小的一个,原来她才十八岁多。
自从面谈那一天先认识了荣恩,我们的缘分从此就源源不绝,她和我共享一个私物柜,荣恩的那一扇柜门拉开时,往往即刻跌出各种出人意表的东西,她根据每日需要,或者随兴之所至,在原本应该摆放上课用品的柜位内塞满了杂物,或是当天零食,或是化妆品、假发,或是一只旧得绽出棉絮的布娃娃,有一次从她的柜子滚出的一颗保龄球轰动了整个教室,同时也砸碎了一尺见方的地板,卓教授虽然生了气,却没有要求她赔偿,荣恩之得宠可见一斑。她的柜门内面,贴了一幅天苍地茫的大草原海报,我倒是觉得非常动人。对于我的柜位,荣恩也显得兴趣非凡,我在几天之内就打点出一个属于我的私密小空间,荣恩付诸以直截了当的刺探。
“那是什么?”荣恩一边嚼着鱿鱼丝,一边问我。
“矿石。”我说,那是个剖半的黑色石头,外表上其貌不扬,但是从切面望进去,可以看见一些尖刺状的浅紫色结晶,那是半颗水晶原矿石,因为非常珍爱它,我特别将它摆置在格层的上方。
“做什么用?”
“它是我的幸运物。”
“喔。那是谁?”她又指着我贴在柜门内的海报问。
“邓肯。”我很意外,这是邓肯最著名的一幅肖像,她竟没能认出来。
“那个瓶子是什么?”现在她指着我的小药瓶。
“药。”
“什么药?”
“气管扩张喷剂。”我说,料准接下来她要问那么气管扩张喷剂是什么,我自动告诉她,呼吸不顺畅时使用,“你懂了吗?我有时候气喘。”
“噢。”这下荣恩察觉了她的多事,她于是解嘲以一连串我看不懂的手势,然后更加倍累赘地说:“我不知道气喘的人还能跳舞。”
与荣恩道别,我搭最后一班公车回办公室。
这天因为额外练舞,耽搁了时间,回到公司时已接近午夜,在办公大楼前我抬头仰望,果然还有那几盏熟悉的灯光,这在意料之中,只是我希望不要碰见旁人。我的名唤“纵横”的公司是一栋真正的不夜城。搭电梯上楼途中,我紧紧捏着大门磁卡,今天将要最后一次使用它。当年在一片天真的情况下,通过层层甄试进入了这个地方,美其名为政治公关公司,肉搏战似的辅选工作令我迷惘,我非常希望拥有一些真正属于我的东西,真正对人群有作用的东西,只是又没办法将它实质化成一条路途。会在这家公司待上六年是因为惰性,整日埋首在伟大的选票分析中,忙着催化强化选票流向、议题研究、形象塑造、漂白我方、抹黑敌方……到最后我发现我的工作根本非关高尚与优美,选民是一串数字,这是一个数大便是美的世界,左右选票的不是人格,却是媒体,如果魔鬼懂得投票,地狱也可以组成民主社会……每当执笔写文宣,就格外感到人为的媒体所产生的神化的力量,而我是作伥其中的一只小小魔笛,虽然表现优秀,我的心始终不曾真正属于这个地方。
公司破例让我的离职实时生效,则令我感激万分,我的老板在全盘了解舞蹈表演计划之后,很有人情味地提议让我留职停薪一年,这无疑是为我保留了一条退路,而他清楚我是个临事处处保留的人。我的确是,否则也不会这样羁绊在心不所属的工作上。
进了办公室,迎面一群同事正要出门宵夜,一番交际之后,我终于得空回到办公座位上。匆匆挑了一只纸箱,我将所有私人用品归置其中,办公桌上有个崭新的活页夹,打开来一看,是昨天才派发的人事令,上面标注着我明年销假归队的日期,看着我竟然傻了,很有一个假释犯的心情。
抱着纸箱,离开前我先去设计部门,原本想敲敲门扉,但是望见里面那一具熟悉的侧影,我不禁沉默了,多么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第9节:想象自己和万世巨星一样
“嗨,西卡达。”最后我轻声说,我发现我的嗓子是哑的。
西卡达完全沉浸在他的麦金塔荧幕前,被我的轻声细语惊吓了一般,他于是以手臂遮灯光,认出是我,笑容浮现在他爽朗的脸上,他没开口,抱着纸箱的我的双手已经乏力,但是我情愿这么站着,千言万语在宁静中穿梭,我知道他能了解我。
我们就这样无声对望着,我看出整个设计室只剩下西卡达一个人孤军奋战,他的桌上是一盘不知历史多悠久的宵夜,西卡达看起来有些疲乏。
“阿芳,借西卡达说个话。”一个同事打破了沉默,他从我身畔越过,带来了一整堆设计稿,我看着他们两人立即讨论了起来,在同事千恩万谢中,西卡达收下了这午夜急件,这同事做了个清宫朝廷的跪拜姿势,爬起来边走开边交代着,明天早上看稿。
“好,好。”西卡达说。
好,好。他说。总是这么说。他的工作台永不打烊似的。
西卡达是公司的美术主管,有个来头很大的名衔叫“艺术总监”,不知找谁给他取了这个具有西班牙风味的英文名字。他的案头有一粒奇石,上面是自己挥毫写就的座右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淫,威武不能淫”,他自称“纵横奇葩”,只是公司同事都把那个奇字念成鸡的发音,他最爱哼的一首歌是“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他的天性洋溢着友善愉快,他最重要的办公用品之一是睡袋,西卡达忙起来可以连续整个月以公司为家,衣服送外洗再直接送回到公司接待处。每当见到他在公司门口签收衣服,再叫苦连天的同事也顿时自惭形秽,西卡达是整个奉献给公司的一个上班族。
文宣设计稿是我们数量最庞大的辅选工具,同事与他跳着脚争执稿件细节的情况时常有之,所以西卡达又自嘲他的设计部门是“茶杯风暴中心”。在我眼中西卡达是个非常英挺的男人,工作也出色,已经年过三十五岁却还没交女朋友,曾经一度忙坏了公司里的一群兼任红娘。竟日工作让西卡达早生了白发,两鬓越来越见霜花,西卡达颇为感慨,他因此又创造出一句伟大的格言:“对一个男人而言,重要的不在头皮以上,而在头皮以下三十几吋的地方。”这样沙猪式的促狭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大家都知道,西卡达是个男同性恋,我们全都知道,只是为了他的心情我们又故作浑然不知悉,我们顾全着他,他则顾全着全世界,西卡达是个大家族的长男,我隐约知道,西卡达曾经有过机会,和他的男伴一起出国进修艺术,西卡达绝对有走纯艺术路线的才赋,但是他留了下来,之后就来到了我们公司,我猜测着,西卡达不可能出柜曝光他的性向,只有完全寄情在工作中,结果隐忍成了这样苦行僧一般的男人。这么想着,眼前的西卡达就添了几分动人的沧桑,他身边的电脑蓝光闪烁,此时看起来,多么像是一幢过度局促的柜子中幽暗的微光。
“要走了,阿芳?”西卡达终于开口。
“嗯。”
然后我们又都无言。西卡达是我在公司里最亲近的朋友,对于我在选举年度离开,他不太谅解。
“既然作了决定,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两头忙了。”他这么说。
这是西卡达的含蓄,我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这么久以来,忙着参与舞团让我成为公司里的问题人物,不论是加班或是应酬,练舞都成了我例行缺席的借口,尤其是登台表演时节,公司常常要大费周章为我安排替代人事,我之能保得住这个工作,不只因为公司惜才,西卡达凭着他的权力,帮我左右通融是同样大的因素。
同时辅选与练舞,我忙得像是陀螺,其实近年来,到底有多想跳舞我早已经迷惘了,只是始终没办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上班族的事实,我不想将自己完全抛给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仔细想来,我的问题在于不想将自己抛给眼前这个世界。多所保留让我在这个公司里格格不入,我根本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西卡达并非怪我临阵逃脱,他是怪我在工作上从头至尾都表现得若即若离。
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在电梯前我放下了纸箱,手上还握着那张留职停薪证明,我来到了电梯间的窗口,这是我和西卡达常常彻夜谈天的地方。一阵微风从窗口吹来,从十八楼的高度远眺半个台北城,碎钻般的流光闪烁不停,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恍惚之情,“纵横”是我六年来的藏身之处,尽管不投入,在习惯上它几乎是个家,而此刻我就要走了,就要走了,这一走就不再有两头忙的情况,所以我凡事也就不再有借口,眼前的路却变得如烟迷茫。
魔鬼式的训练考验着我的决心,现在的我全身酸痛欲裂,耳畔还回响着更大的磨难,卓教授洪亮的声音如雷袭来:
“想象!想象自己像个万世巨星一样——当然你们不是,所以才要你们想象!”
窗口的微风让我回了神,我再次读了那张留职停薪单,在风中我撕碎了它,撕成两公分乘五公分的长条状,从中间扭个旋,一张一张从窗口放出去,这是我和西卡达在某次恶作剧之下的产物,小纸片见风飞腾,展翅而去像一只只蝴蝶,它们得到了十秒钟的生命,我仿佛又听见了我们放飞那些纸片时,那些清脆的笑声,笑声中,我们都回到了最早最早的梦想,非常快乐,那些蹉跎,那些失落,那种讨一口饭吃的尴尬,都远扬到天边,只看着纸片轻飘飘了无牵挂,御风而行,飞到最远最远的地方。
第10节:一瞬间变得全无表情
西卡达也来到了电梯间,边走边点着烟,他见到了我。因为公司里禁烟,所以西卡达不时就要中断工作来到这里,但我知道他是送我。我重新抱起纸箱,按了电梯钮。
我看着电子面板上的红色灯号,一层一层跳升。
长大是一段过滤梦想的旅程,我回想到了十三岁时的慷慨激昂,那些幻想,那些狂想,人生中最美丽的莫过于拥有着千万种可能性,而活到此刻,局面像是逐渐凝结的石膏,轮廓慢慢变得清晰,清晰也是好的,只是又带着淡淡的心酸。
只要一想到,不管在任何一个方面,这辈子我都已经不可能成为万世巨星。
独来独往的舞团岁月里,我与同侪相知不深,互相也缺乏好奇,这本就是一个充满熠熠明星的小天地,团员个个带着些戏剧性的骄傲,我们目前多半只是点头之交。依加入的序号而言,我是第20号团员,在我之后是不入编号的龙仔。
大家叫我阿芳,叫我“那个新来的……高高瘦瘦的那一个叫什么来着……”叫我20号,我一律答理,在这之外我相当沉默,住处与教室相距太远,也迫使我在下课后总是来去匆匆,当初上班兼练舞时,只恨不能像西卡达那样寄生公司,这时我却又变得十分恋家,两个星期下来,我仍旧近乎一个陌生人,分不清舞团职员与团员,摸不准团员之中那些微小的密码与默契。
比方说,墙壁布告栏上,那张陈旧的小海报上,鲜红淋漓的大字“98”,是什么意思?进出教室换舞鞋时,我常常一仰头望见了这对数字,98,旧得都泛黄的纸面中,明显地一再新涂上的红颜料,像是某种非常迫切的警告,虽然大可以询问我的同侪,我选择花了好几天参详。
这天早上进了教室,在一片鼓噪的气氛中,我突然发现了那对数字的神秘意义。
卓教授早上进来得比较迟,她让我们自行做暖身练习,由于每个人的启舞门道各异,所以清晨时间通常十分自由,许秘书会放送一些轻柔的音乐,各人依自己的习惯找个角落展开功课。大部分的人做中规中矩的伸展操,也有如团员之一丽馨者,她总是先做瑜珈趺坐;活泼的克里夫自备了音响耳机,放上一卷流行乐,随即大跳特跳起街舞,看起来比较接近消遣;荣恩更古怪,她要先做吐纳发声,说是松丹田运中气;我则早已习惯了古典芭蕾式的把杆练习,全套下蹲与开展动作下来,我往往是最后完成暖身的人。
但是这天早晨不同,还没推开帘门,我就知道,克里夫又缠着许秘书换掉了教室的音乐,我听见了火辣辣的伦巴舞曲,我见到舞者们围聚在教室的中心,喧哗不断。换上软底舞鞋后,我也凑向前去。
龙仔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最外缘,见到我,他用手语致意,阿芳。
克里夫与阿新被大伙围绕在中心,此时他们两人都趴在地上,忙着用白胶带贴地标。喧闹中许秘书也过来凑兴。
龙仔从脖颈的细绳上解下他的小拍纸簿,挥笔给我写了些说明。克里夫与阿新正要比赛定点单腿旋转,姿势不拘,主要的规则是必须维持高速,停步时面向正前方,而且支撑脚不能偏离一个A4尺寸的范围,脚部离开胶带地标者即输。
原来只是游戏般的竞赛,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致,多年的芭蕾经验,单腿旋转对我来说算是家常便饭,早在十四岁时我就能做完漂亮的原地三十二圈,只是从没试过在这么狭小的限定范围中完成,单腿旋转中轻微的偏向在所难免,要不四向移一些,要不收步时面向歪一些,再仔细一想不禁心虚了,维持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我能不能跳完三十二圈?
“定点最高纪录是多少?”我在小纸簿上问龙仔。
“九十八圈。”龙仔用手势说,他同时指向布告栏上那张小海报。
我吃了一惊,这的确厉害极了,不管是不是偏离定点,忍受高速旋转九十八圈,那需要多么强悍的体魄和灵魂?
“是谁的纪录?”我继续写,将簿子递给龙仔。
“教授以前的一个学生。”克里夫贴完地标,移向左边两公尺,又多贴了一份,然后他兴高采烈地朝龙仔招手。
“龙仔也试试嘛。”各种手语出炉,大家纷纷鼓动龙仔下场竞赛。
龙仔很郑重地摇头拒绝。
“教授又还没来。”一个团员说。
“试试看嘛,我们不告诉教授。”另一个团员补充以大幅度的手势。
“不讲,我们不讲。”许秘书也含笑加入了游说。
还是摇头。龙仔两手叉起腰,我见到他年轻的脸庞上,一瞬间变得全无表情。
所以克里夫和阿新准备起舞,我们围绕成圈,等着计数。
“你看谁会赢?”我书写问龙仔。
龙仔看了看纸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凝睛看着两人开始旋转。阿新是研究所借调过来的学生,舞蹈根底深厚,而克里夫这个白种男孩只是半路起家,但他年轻一些,爆发力十足,两人一起转就气势凌人,速度不分轩轾。
“阿新垫步偏了,最多四十圈,就会向右偏移。”龙仔看了片刻,取过纸簿,振笔时他的视线丝毫没有离开旋转的两具人体。
我一分神读完句子,两人就已舞过了四十圈,克里夫慢了下来,但他还是准确地留在定点上,阿新果然渐渐向右移开,他哀叫一声败下阵来。克里夫撑过了五十圈,速度却又陡然升高,单腿挥鞭的幅度也加大,我知道他根本没学过芭蕾,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能耐,但眼前的画面确实令人咋舌,我想要龙仔再预测他能完成的圈数,又实在抽不出手书写,龙仔这时也望而出神了,他举步向前,用胸膛顶开了几个团员,但他似乎浑然不知,龙仔走近了克里夫的手幅边缘,向右让开,克里夫跳过了七十圈,龙仔已经移向他的右后方,七十三圈,克里夫的手势乍然逆转,离心力将他猛拖向后,我紧扭住纸簿,克里夫的躯干横扯着就要飞离地面,龙仔正站在撞击点上,他握住了克里夫的右腕,顺势倒退了两步,又握住他的左腕,龙仔整个拎起了克里夫。
第11节:方才的热闹她全没参与
克里夫一站稳,龙仔的脸却全涨红直到脖颈,他做了一连串激动的手语,大家面面相觑,我这才发现龙仔片刻不离身的纸簿就在我的手上,将簿子递还给龙仔,他却不写了,把纸簿挂回胸前,龙仔笔直走向墙边他的暖身练习区域,又急转弯,朝后门出去。
游戏散场,大家都极尽兴,克里夫尤其开心,七十三圈据说是今年的最高纪录,克里夫承诺午休时请大家吃冰淇淋。
我来到我的铁柜前,见到跪倒在地板上的荣恩,方才的热闹她全没参与。
“阿芳……”她神容衰败地说。
荣恩看起来气息奄奄,她的背袋整个扯散开,私物散落满地。
“我们的柜子又卡住了,我不如撞墙算了。”荣恩将脸栽在膝盖上,夸张地敲击前额。
我看着荣恩小小的头颅,她一向绑了扎实的小髻,这时我才见到她真正的发型,是刮毛的蓬松半长发,像一个啦啦队绒球,发质不知是反复整烫伤害,还是刻意染出的枯黄效果,总之这样的一头蓬发,配上她那异常娇细的身材,让我感觉她恍若一朵熟透的蒲公英。
我试了试柜门,果然卡得死紧,但是眼见荣恩这么沮丧,也就不便责怪她了。柜门会出问题,根源就在荣恩,几天之前,因为荣恩在她的柜位里堆满太多杂物堵塞住门锁卡榫,她又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用螺丝起子强行撬开铁锁,这之后柜门开关一直不顺畅,而我的柜门因为与她的对开,所以同遭其殃,现在我也衰弱了,打不开铁柜,我们无法换装。
“没办法,我去找龙仔。”荣恩爬起来说。
“找他做什么?”
“龙仔会开锁。”
等待半晌,荣恩却带着克里夫回来。“龙仔不见了。”她说。
克里夫使用暴力法,猛力扯脱柜门,我们所有的物品倾巢跌出,荣恩跳起来快乐地拍拍手,克里夫连做了几个舞台式答礼,就回去继续他的热舞暖身了。
荣恩哼着歌满地捡拾,将她的家当呈混沌状塞回柜里,我还处在震惊之中,差点掐疼了自己的掌心,最后我弯下腰,拨开衣物,撇开梳子、乳液和我的小药瓶,找到了那半颗矿石,先默声祈祷数句,再从矿石的切面望进去,完了,全完了,那些粉紫色结晶,千万吨的挤压,千万年的黑暗,还有我千辛万苦在西雅图跳蚤市场中的找寻,都化成一撮悲哀的碎渣。
“对了,听说你在找房子是吗?”荣恩已经恢复了焕发容光,这么问我。
两个星期下来的奔波劳累,我自知必须搬迁到离教室较近的区域,我的确已经开始找房子,前天才向许秘书探询过租屋之事。我将粉碎的水晶细屑倒在手心,震惊已经转换成僵木,痴痴地凝视水晶屑,我发现每粒细屑还维持着同样尖棱形的结晶状,它们脆弱,但是它们没屈服。
见我不回答,荣恩自顾自地说:“那你要不要来看我的套房?就在隔壁巷子喔,我才刚租下来,房间太大了,真的很大,我要找室友耶,喂,你说要不要来看我的套房?”
我踌躇了一会儿,将碎屑倒回矿石中心,用毛巾将它层层裹缚,以我护理课里学到的裹伤方式。
“就这么说定,今天放学去看房子。”荣恩又说,她在大量的美容美发用品中,找到一盒苏打饼干,欢呼一声后拆开了包装。“你要不要吃?”
我看着她秀丽的脸孔,这是个脾性非常甜蜜的女孩,但我已渐渐领教出了她温柔中的娇憨,娇憨中的粗鲁。“荣恩,现在不是不能吃东西了吗?”
荣恩耸耸肩膀,又咽下一片饼干。她当然知道,卓教授规定我们在上课前一个钟头就必须停止进食。
“对了,室友,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耶。”单方面地约定了看屋之后,荣恩益发亲热了起来。
“张慕芳,思慕的慕,芬芳的芳。”我匆匆将满地物品堆进柜子里。
“啊?什么慕?”
我叹了一口气,“做头发的泡沫慕思,那个慕。”
“喔,懂了,慕芳姊姊,你的话不多耶,平常你都这么酷吗?我猜你命宫是陀罗星,对不对?对不对?我算紫微斗数很神的哟。”“错,我是……天机星,还有叫我阿芳就好了。”我将包扎好的水晶矿石轻轻放进柜子最深处。从来就不知道我的命盘,我的生辰很奇异地被家人遗忘了。
“不像……不像……”荣恩神情俏丽地盯着我,频频摇晃她的满头蓬发,在她继续开口之前,我抱起衣物,逃向更衣室。
这天的暖身练习在潦草中结束,阳光洒入教室整排玻璃窗时,卓教授也来了,许秘书前后飞奔,给教授递拖鞋端咖啡,速记一些她的晨间灵感,换一片教授喜欢的轻爵士风音乐,我们也赶着进浴室再一次整肃仪容,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看见细小的汗珠开始在额前聚集。
汗水已成了我们生命中的仇敌,在这湿热的九月天里。
暖身后的课堂讲解,是惟一清爽的时刻,我们干燥而且干净,发髻一丝不苟,人人端着一杯冰咖啡,卓教授无时离得开咖啡,所以许秘书永远在教室里冰镇着一整桶。
开始练舞时,教室里却关了冷气,这是为了让我们适应舞台上的强光高温。
一个早上储备的水分,就开始在全副身躯各寻出路,我们先是像一杯冻水一样冒满珠露,接着汗水在肌肤表层合纵连横,演变成群蛇乱窜,旋转时从指尖从鼻端从发丝横甩而出,到最后不拘形式,豆大的汗珠滚滚在全身四面泛滥,八方飞溅,但我们的舞蹈分秒不能停歇,只有汗湿眼睫时才以手拨之,舞衣渐渐倾向半透明,而卓教授是不准我们穿底衣的,我们像初生儿那样原形毕露,相濡以沫,一边奢望着这些舞蹈能够愉悦天庭,达到祈雨的效果。
第12节:渴望的大雷雨终于降临
我们天天期待着不定时降临的雷阵雨,是微风小雨、凄风苦雨、狂风暴雨都好,都好,最糟糕的是那种阴霾中的悬望,高湿度加上高温,再加上剧烈的肢体运动,停舞时我们甚至不敢仆倒在地,怕冒着潮气的地板将我们黏附。只有午休和晚餐时我们才得暇淋浴,在这之间大家各显神通,我们牛饮水分,互相扇凉,争着到厨房冰箱制作冷冻浴巾。
我们之中以克里夫的配备最为齐全,他一天要换好几套止汗束带,他的舞衣据说是太空科技通风质材,他随身的小型电风扇在我们之间来回换手,我猜想白种人的皮肤特别害怕枯萎,克里夫尽管汗湿得像只落水老鼠,他擦干之后又不时朝自己施用矿泉水喷雾器。
大量的汗水浇灌之后,辛劳在我的身体上开花结果,我的背脊涌出细小的痱子,额前则开始萌发久违的青春痘,我用尽各种办法对付碍眼的刘海,夹之,箍之,以厚厚的发胶喷之,结果都是徒劳无功,一经过汗渍的洗礼,湿漉漉的发丝就又疲乏地归了位,让镜中的我平添了几分憔悴,那并无妨,因为过了中午,我们每一人看起来都相同的走样,混乱,而且憔悴。
这时候林教授的大驾光临,是另一种形式的甘霖。
林教授是我来面谈那天在卓教授办公室内所见到的三尊神碕之一。他每周来四次,给我们漫谈一些文化上的课程。林教授耐不住热气,他总是在午后现身,一进教室就频频拭汗,也难怪他表现得如此焦躁,林教授平时讲课的大学就离我们教室不远,他在烈日下徒步走来,而且还坚持着非常绅士派头的打扮,他进了教室,心无旁骛地直接迈向空调设备,发现开关太高,于是朝向我们茫然地张望。
“嗳,我说那个蓝泡泡头,来帮我打开冷气好不好呀?”他这么声调亲热地喊着。
蓝泡泡头指的就是克里夫。克里夫是来自美国的大男孩,五官生得相当清纯,体型也匀长,除了龙仔以外就以他的身材最高。每当下了课,克里夫换上他的便服,那一身风华直可媲美时装模特儿,只要他不开口一切都美,克里夫的中文有些引人发噱的台湾腔调。克里夫非常在意他的外表,好像惟恐全世界对他的注目不够周全似的,他染了一头天空蓝的短发,卓教授期限克里夫染回成黑色,他就辩称说不是黑发,是红褐发,荣恩则反对说是深棕发,只有她真正见过他的发色,辩论之下模糊了焦点,克里夫暂时保住了他的蓝泡泡头。
克里夫一打开空调,林教授就愉快了,冷气吹送中我们也非常幸福,林教授可能始终不明白,我们之欢迎他,喜出望外的情状其实是歌颂一朵雨云。
但是他一讲课,空气又再度沉闷了起来。严格说来林教授并不懂得舞蹈,他甚至不算艺术圈人,林教授专攻人类学,自从跨行发表一些文学评论之后,渐渐与官方文化指导单位攀上了关系,而卓教授这次筹备舞作的资金来自官方,所以在一连串奥妙的筹措过程中,林教授就成了我们的指导老师之一,他参与卓教授的编舞工程,并且给我们拟定了一整套大杂烩式的文化训练课,在整个舞作中,他挂名艺术指导。
而舞作的真正内容,我们现在还无缘得见,我渐渐发现,原来一切还停留在构想阶段,林教授给我们上完课后,就关进卓教授的办公室里,两人冗长的会议于是开始,通常这意味着自由练习,也容许我们休息。
我总是趁机冲浴,再重新穿回湿透的舞衣,香皂味与汗味交织中,我已经非常满足,借来克里夫的私人小音响,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就是我最美好的休养时刻。克里夫随身携带的CD盒里,充满了意外的宝藏,这个流行乐发烧友透过国外管道,搜集了大量的本地不多见的音碟,多半都是帅极了的摇滚作品,在闷湿的空气里,我静享克里夫的收藏,随着音乐轻哼几句,或者陷入长篇的喃喃自语。
不少团员这时候还是孜孜不息地练舞,我羡慕如此的青春体力,而他们羡慕龙仔的耐力,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见过龙仔困顿的模样,即使所有团员都累瘫摆平了,也不曾见龙仔倦极卧地,只要全部的人停舞,龙仔就独自一人来到把杆前,扳腿反复拉筋,那就是他休息的方式。
他分明还能跳,但龙仔不愿意张扬,他小心翼翼地不做分外的卖弄,这种内敛并不符合他的年龄,我渐渐察觉到,卓教授对龙仔虽然状似放任,放任的背后有我们所不知情的约束。这个想法证实于今天的大雷雨。
从午前开始,浓云低垂像要贴合大地,闷热中我们失去了往常的活跃。湿透的发髻已经勒得太阳穴隐隐生痛,我在浴室里解松了一头长发,回到教室便躺入横陈满地的团员中,我们估计着卓教授与林教授的会议还要耗些时间,足够一个短暂的午睡,克里夫已经在那套瓦力超强的大音响里放送着JimMorrison的专辑,为了避免教授们反弹,只能播送到轻微的音量,所以原本该是猛水出闸般的奔放,压抑成了细语呢喃,倒是加重低音的擂鼓效果,与心脏同步轻撼着,很有一股迷离的魅力,听久之后更加催眠。
半梦半醒,我们像是沉入暖水中,我枕睡在另一个团员的大腿上,正要入眠,一道强光盈眼刺来,爆炸般的霹雳惊跳起每个人,除了龙仔,我们渴望的大雷雨终于降临。
克里夫顿时兴奋万分,因为在雷雨的掩护中,是惟一可以放肆使用大音响的时刻,他赶紧换上一片NineInchNails的超猛摇滚,将音量旋到极大,我们全复苏了,窗外风雨如晦,带来了可爱的清凉,音乐振奋了每一个人,克里夫拉起荣恩,两人边飙起街头热舞,边撮弄我们起身,一个个团员爬了起来,最后教室变成了迪斯科舞场,我们决定放纵到卓教授夺门而出为止。
第13节:给我滚到马戏团去
我们一起想到了龙仔,站在音箱前的他,眉眼焕发出奇异的神采,这套音响放送极大音量时,连地板也振动共鸣,他显然喜欢。克里夫以手势要他贴近音响喇叭,大家都知道,龙仔非常不喜欢别人碰触他的身体,龙仔依着手势向前抱住音箱,阖眼片刻,咧嘴开怀。
我们自动清出了教室舞坪,龙仔趴在地上测量距离,他摆手指挥大家让向墙边,龙仔缩身端详方位,后退,后退,再后退,然后起跑,凌空飞腾,侧旋但不掉落,还是凌空,以指尖拨地,然后飞得更高,逆着他所听不见的风。
我已经退到了卓教授的办公室前,就在最热闹的顶点,办公室门扉悄声开启,两个教授都走出了门畔,我才要拔腿,卓教授以手势要我留在原地,她和林教授一起望着龙仔腾空而过。
卓教授的眼帘缓缓降低,随着龙仔的翩翩下坠,我一眼就忘不了,不可能看错,就像一只杯子渴望酒汁的倾落,那是一双百分之百带着肉欲的眼睛。
她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根,深深地、深深地吸烟入喉,烟头窜出一道猩红,卓教授走近了教室中央。
单足落地的龙仔,满脸绽放着孩子气的俊爽,正要向我们施礼,他见到卓教授,陡然收起了笑容,卓教授偏着头看了他几秒钟,弹指射出香烟,龙仔并没有躲闪,只是静立回望卓教授,当烟头撞击他的眉心时,龙仔连双眼也没霎动一次。
“你要特技表演,”卓教授逐字缓慢地说,“给我滚到马戏团去。”
龙仔只是回望着她的眼睛,克里夫已经一溜烟去关上了音响。
“听不见是不是?阿新,”阿新应声向前,卓教授瞥开眼不再看龙仔。“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给他好好看清楚。”
龙仔的眉心已经燎起一圈红斑,他始终没有动弹,他看着卓教授走回办公室的背影。
我们噤若寒蝉。阿新踌躇了一会儿,过去向龙仔打手势要他的纸簿,并且做势拍抚他的肩膀,龙仔顿时向侧边一让,避开阿新。
兴味索然,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练习区域,自动进行午休后的暖身操练,我前往淋浴间梳理发髻,有人正开始冲澡,墙面上整排镜面都蒙了一层水雾,我用毛巾擦亮了一角,窗外大雨不停,我发现有些事情一做便不可收拾,爬上磁砖台子,我一面一面擦拭起镜子,连教室里传来了上课的讯号,也欲罢不能。
我想我见到了,当卓教授当众责难龙仔时,他的沉默的反应,不是惊吓,不是愤怒,也了无歉意,是隐隐泄露一丝烦闷之后,又迅速平复了的完全空白的神情。
落日终于贴合了远方的大楼,带着藏青、橘红与金黄的霞光渲染开半边的天幕,他们说,台风临时转了向,这个无风无雨的黄昏里,我面对着壮丽的夕阳,目瞪口呆。
操着原住民口音的司机又买来了两杯珍珠奶茶,我颔首接过一杯,对他充满了歉疚。
我们齐站在卧龙街的巷子里,就在荣恩的套房楼下,公寓的大门洞开,但是套房门扉紧锁。
这是一栋紧临马路的建筑,朝马路一面是店家,朝小巷的侧门则可以进入二楼的出租套房。那天随着荣恩来勘验环境,我发现她也尚未迁入,打开窗子,街上的喧嚣随即涌来,幸而从后窗望出去,就是一整片青翠的山峦,只要不集中视力,勉强可以忽略山头上的坟冢,那是一片坟山,我们的舞蹈教室就在坟山下面。整体上环境尚可,尤其是房间大得出奇,而且租金意外的便宜,也许是坟山近在咫尺的关系。我当下决定了成为荣恩的室友,我们约好今天一起搬迁。
我雇请了搬家卡车,工程浩大地将我的全副家当运到套房楼下,然后我和这个壮硕的司机兼搬运工左等右等,直到日落西山,才确定荣恩爽了约。
没有钥匙,没有荣恩的联络方法,而且我也不能再让货车陪我耽延下去,晚风中我目瞪口呆,懊悔无比,几乎不认识这个女孩,竟然轻率地与她共赋同居,眼前我落得无家可归,全部身家财产无助地流放在这两吨半的货卡上,我既脏且累也全没了主张,只好接近卑躬屈膝地和司机情商,让我的家具在车上留置过夜。
“这样啊,我再上去帮你看看。”这司机很豪迈地说,他吐掉槟榔汁,径自上了二楼。
“可以搬了,”司机小跑步下了楼,神情非常快活。“就是喇叭锁嘛。”
我帮着司机扛送家具到房门口,才发现原来他将整副喇叭锁撬了下来,耽搁了半个下午,理亏在我方,所以我自知是不能追究了。将所有物品搬移到房内,付钱送走司机之后,我打量着套房,先前来看屋时留意的是坪数大小,此刻要动手布置我才赫然发现,这样接近正方形的超大房间,不论怎么划分地盘,我和荣恩之间势必大量地互相侵扰,眼看现成那两张床,两幢柜,两副书桌椅亲亲密密地并双排列,我的心里又添了几分后悔。
我在床畔坐下,无枕无褥的床,脚下是肮脏的地毯,到处可见斑斑渍点与香烟烧灼遗迹,正好陪衬我如今的处境,抛去工作,加入薪资低微的舞团,前途与财路都一片暗淡,而我早已经习惯了优渥的生活。我决定这么想,将穷艺术家式的挣扎当做一种惩罚,惩罚我这么多年以来的妥协与娇生惯养。
一夜忙着整理环境,荣恩的失约,正好方便我在布置上的取决权,我挑了比较结实的衣柜,紧靠墙角的床铺,摇晃得比较不厉害的那张书桌。我花了半个钟头,彻底清洗公用茶几上的热水瓶,之后灌入整瓶温开水,不论冬夏,我一向只喝温水,医生说这有益于我的气管。
第14节:但他并不了解他的病人
用未拆封的书箱顶住损毁的房门,我疲倦地爬上床,正对着后窗的整副铁栅栏。
深夜我却在大汗淋漓中转醒了,空气闷湿至极,整间寝室像是浸在一盆水中,还荡漾着粼粼的波光,我从后窗望出去,原来是月圆时候,这天是中秋节,一轮明月洒落银色光辉,如同刀子削下来的透明冰柱,一根根戳进窗口,我想着,这一生从没见过亮得这样灿烂的月光。
铁窗上的整排栅影,因此条列鲜明地印在我的身上,我起床倒了杯温开水,小口地啜饮着,却再也没能入眠,最后只有到书桌前翻开了书。
第二天到了教室,我正好遇见荣恩低头走入,穿着一身娃娃装的荣恩背着一只登山用的露营背包,她的彩妆和头发看起来都有些凌乱,眼眶微黑,满脸透着狂欢后的困倦,一身都是烟味,见到我,她摆了摆手以示招呼,就径向淋浴间走去。
到淋浴间更换好舞衣,我坐在洗手台边,聆听着荣恩冲浴,以及冲浴中隐约可闻的呕吐声音,然后静悄良久,荣恩推帘而出,神奇地恢复了一身光彩,只是她一丝不挂,我微微地尴尬着,群体冲浴时我们不是没有袒裎相见过,但是这样坐看她的裸身自在,倒是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我注意到肢纤体细的她,拥有线条非常柔美的胸脯。
“荣恩,不是约好昨天搬家的吗?”
“啊?”荣恩纯真地张口结舌,回想半晌,才说,“——我忘了。”
“我差点无家可归,你知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说是台风要来,害我出门也不是,做什么都不是,我也很惨耶,台风后来好像又没来喔?”这样无厘头地接口之后,她开始若无其事地梳理湿发。
“那你什么时候搬?”
“再说吧,过两天。”她看起来意兴阑珊,而且也全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离开淋浴间前,我将我的大浴巾留给她蔽体,荣恩道了谢,用浴巾裹起她的头发。
这天夜里,我自力救济换上一副新门锁,划伤了手指,咬着牙,我将荣恩的书桌远远推离到房间的阴暗角落,顺道把那个笨重的大垃圾桶也移了过去,环视整个房间,索性再将窗格上的抽风扇拆了下来,迁移到靠近我的床头。我迫切地需要大量新鲜的氧气。
我需要氧气。经月的体力操练,我的呼吸状况始终不顺畅,未雨绸缪,我添买了多瓶气管扩张剂,分别陈列在教室里与住处,随身背包里则放了两瓶。
每个月的例行性复诊里,中医师与我晤谈,他沉吟着说,你应该考虑换一个工作。他的意思是放弃舞蹈,我轻轻点了点头。他为我治疗气喘已经多年,但他并不了解他的病人。
这个老中医给我把了脉之后,自己边咳个不休边说:“不好,虚寒入肺经,瘀毒不散,浊气攻心……不好。”
不对!阿芳,卓教授则是习惯这样暴躁地喊着,我已经尽力赶上了团员的水准,但是始终不能赢得卓教授的满意,任谁也看出来了她对我的加倍严苛。我没办法不这么想,录取我是她的一时大意,犯了错怨气攻心,所以她以磨难我作为追悔。
老医师帮我刮痧,刮在左右手肘弯处,我看着两臂肌肤,浮现出一点一点乌黑得像砂粒的暗色血印。
两臂泛青,体倦力乏,在我心情非常灰暗的那一天,荣恩搬进了套房。
方才进城看病回家,我就见到等在门口的荣恩,她发动了舞团里七八个团员帮忙,一伙人声势浩大地扛进满屋箱篓,荣恩的家当真多,多得令人吃惊,打发走最后一个团员,荣恩愉快地拍拍手开始拆箱。
一整晚我照例读书,写日记,荣恩则不停地整理环境。每歇一回手上的书,我就感到我的世界又沉沦了一分。
那一束夸张的干燥花,悬在房门背后,像只倒挂的扫帚。
她自备了活动式的小茶几,这样好,我可以独占整个公用茶几。但是小茶几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粗俗的玻璃杯具?再加上一只水晶壶?难道她喝酒不成?那么该不会抽烟吧?果然,一只闪亮的水晶烟灰缸出现在眼前。
音响一大套,唱片无数。我打了一个喷嚏,干燥花的粉尘对我的气管展开了威胁。
一盏张牙舞爪的花式立灯,杵在柜子旁边。我的心情迅速枯萎。
好多个大型塑料整理盒,我瞥见里面净是美容保养用品。
可笑的花布套上电话机,还缀着蕾丝,门把也套上同样的花罩。
终于见到书了,一小排,全都是小说。
噩梦一样的深紫色组合柜,一只一只叠起,最后叠满了寝室里剩余的墙面,荣恩哼着歌想了想,将多余的组合柜横倒塞进床脚。
更恼人的是那面落地大镜子,钉在荣恩的衣柜上,却面向着我的床。
当荣恩将基努李维的海报挂上墙壁时,我再也不能按捺了,从书桌前站起身来,我柔声说:“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挂海报?”
“唔?”荣恩刚从椅子上爬下来,神态非常轻松:“有规定不能挂海报吗?”
“不是不行,是格调的问题,我们是学艺术的人,这样明星崇拜不好,慢着,你在做什么?”
“把我的书桌推到窗子旁边啊,好重喔,你要不要帮我?”
“请不要动桌子,我们的书桌分开摆,双方才不会干扰。”
“可是这样不合理呀。”荣恩分辩说,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甜蜜蜜的。
“哪里不合理?”
“你看,”荣恩赤脚跑到了我的床边,纯粹从美学上来说,她的雪白的赤脚实在可爱,但我缺乏观赏的心情。荣恩在我床边站好,开步走:“你看喔,从你的床走到你的书桌,一二三,只要三步。再看我的,看好喔,还要转弯耶,一共十一步,这样不公平。”
第15节:这时的眉目总是温柔了些
所以荣恩将书桌推回来,亲爱地并排在我的桌畔,桌边不远,就是基努李维的肖像。
荣恩又将垃圾桶抬起,放回到原本靠近我的床铺旁边。
“那么为什么又要动垃圾桶?”
“本来就是放那边的呀,”荣恩笑盈盈地说:“你看,地毯上有印子。”
荣恩开始放音乐,是饶舌的舞曲,见到我的表情,荣恩将音量转低,然后架设好电磁炉,她随即煮滚开水,泡了两杯咖啡。
“阿芳,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荣恩端着咖啡来到我的书桌旁,很无邪地用两肘撑住她的脸蛋。
这样的憨直令人无力招架,我叹了口气,“算了,只是请你以后说了话要守约。”
“好啊,没问题。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最崇拜有学问的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学问?”“书啊。”荣恩张望我几柜子的书,“我从来没看过书这么多的人,真的耶,好崇拜哟,你一定很厉害,我们来猜你的星座好不好?我猜星座也很准的,不盖你,你一定是射手座,对不对?”
我再度叹了气,“双子座。”
“不像,不像。”荣恩在台灯前华丽地摇动她的脸庞,“那你要不要猜我的星座?”
“我对星座没研究。”
“那我告诉你,我是孤狼座。”
“……”我望着她精致的五官良久,说:“没有这种星座。”
“有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那是发生在宝瓶宫和白羊宫和天狼星变成等腰三角形的时候,每三百二十九年才发生一次,一次只有一天,这天出生的人,都是孤狼座。”
完全不可信,我于是转变话题说:“至少你换个音乐吧,如果你坚持要开音响的话。”
“那你来挑CD好不好?我有好多CD喔,一定有你喜欢的,好嘛好嘛,阿芳。”
我直接从座位上回首看她的CD架,出乎意料,我见到一整排披头的作品。
“放披头好了,拜托。”
“哪一片呢?”
“随便。”
“好选择。”荣恩跑去换了唱片,顺便将音量又调大了,她说:“有学问的人才听披头,我哥说披头很有文化的。”
实在乏力再做交际,我从茶几上拿起热水瓶,倒了半杯水,喝了一口,又整口吐出,是滚水,我烫得无法言语,连眼泪也差点滚落下来。
“唉,喝水不要这么急嘛,你很渴是不是?我有一瓶可乐,十五块钱,可是今天我们庆祝搬家,不算你钱。”荣恩拔开拉环,递过可乐。
灾难,真是灾难。我开始搓揉起太阳穴,荣恩开始哼起披头的EleanorRigby,她的歌词有一半出自于捏造。
上驷与下驷同槽。荣恩忙到了深夜时,这间对我来说还十分难以适应的落拓小窝,已被她彻底改造成了另一番俗丽模样。荣恩洗浴完毕,半裸着擦拭指甲油,她的心情似乎非常好,不停地轻声歌唱。在她的歌声里,我推开窗户,微风吹送进来,下弦月孤寂地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一颗明亮的星子陪伴着它,空气中指甲油气味越来越浓,窗口的我汗出如浆,不知怎的,心里面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些寂寞感。
进入舞团已满一个月,卓教授的《天堂之路》还在五里雾中,我们熬过了一整套严格的肢体训练,大家渐渐地熟络了,关于上层的天意,一些耳语开始在团员之间传播,消息灵通的伙伴们说,下个月就要正式进入舞剧,也要正式选角。
当初在卓教授办公室里,所见到的三尊神碕中最后一个,也较常来教室里走动了,那是一个看起来很阴恻的男人,我始终弄不清他的来路,记不起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负责舞台艺术,手下带领着一整组舞台工作人员,这男人并不理睬我们,他每一到访就加入教授们的闭室密谈,会议往往延续至深夜。
这意味着我们的舞剧就要揭开序幕,好奇感振奋着大家,另一个激励是,卓教授终于要向我们进行她最著名的知觉训练课程。
连林教授也感受得到新的士气,他的非驴非马的文化讲堂原本反应不佳,林教授显然习惯于学院派的演说模式,也许他高估了我们这批舞者的素养水准,或者是低估了我们在身体上所遭受的操劳,总之他一开讲之后不久,在幸福的冷气中,我身边的舞者便开始前仰后合,瞌睡得姿态极其曼妙,常常全体中独醒者只剩下我和龙仔,但如今大家的兴致高昂了些,尤其是卓教授养成了陪我们听课的习惯之后。
卓教授在午时常要消失半晌,再搭着出租车回到教室,她人还悄立在门帘外,龙仔就已经察觉,在课堂中我见到龙仔突然怔忡四望,就知道,卓教授回来了。我很快便明白那是因为花香。卓教授静静地在玄关换鞋,她带回来了一束百合、野姜花或是夜来香,就搁在鞋柜的上方,她去了哪里?怎么带着花?我们无人胆敢过问,只是她执著花轻声走回办公室的背影,看起来总感觉有几分心碎的模样,引人无限遐想,她这时的眉目总是温柔了一些,在办公室换了装,她就到龙仔身边坐了下来,陪我们听讲,慢慢地啜饮冰咖啡。
林教授打起精神,频频鼓励同学们发言,讨论着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最后常停驻在一些哲学性的经典话题上。
比方说,人之为人,我们究竟何以不同于万物?
“……很多方面,看是生理上来讲,还是行为上来讲……”阿新炫耀性地起了头,他目前还是研究生,被卓教授从舞蹈系里借调过来,听说在这里练半年舞可以抵他所里十个学分,阿新平时两边来回赶场,意外的是,他还喜欢读书,至少常见他带着书,都是些深奥的思想丛书,现在阿新振振有辞地进入了人类学派的领域:“就是符号,人类使用符号,而且符号再加上符号,产生从原子到分子的语文变化……”
第16节:那种脆弱而绝望的彷徨
阿新将大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注意力又瓦解到了原子状况。
“嗯,我想想看……”低水平中文使克里夫获得了童言无忌的特权,但他不时也有佳作出现:“明天!人想明天,对不对?动物不想明天。”
这让我联想到了刘易斯托马斯一派的泛哲学化生物学,因此进入了属于我自己的漫想,会坐在此地,是因为顾念着明天?还是一连串不懂得瞻前顾后的结果?我是我的主宰,但是怎么我常常让自己走到了意外的地方?只是希望找到自己的一条路,越顾及这个念头就越显得我样样都做错,若我是一只黏液旋毛虫就不会感受到这种冲突了吧?因为它不用揣想明天,那么快乐又何在?我喃喃独语起来,快乐不就是来自于动人的未知的前途,还有暗夜孤灯下,那种脆弱而绝望的彷徨?
“根本没那么复杂嘛。”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自言自语。
“是爱。”荣恩嚼着泡泡糖,她响亮地说,“爱让我们不同。”
这类良莠杂处,鸡同鸭讲的讨论令我辛苦难当。依我的观察,教授们的企图,是希望速成一群从内在散发光芒的学生,我想成功率近乎渺茫,很明显的,在学养内涵上我的同侪们是群乌合之众,他们关心在舞台上的走位甚于人类文明发展史,对舞衣上缀花的兴趣多过于雪莱的诗,一念及此我就感到异常孤单,我花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置身在纯舞者的世界,与他们挥汗同行我才又发现,我与他们早已经如此不同,这时候瞥及了身旁的龙仔,他的庄严隆重的倾听,是颇为抚慰性的陪伴。我听一段课,悄悄录写一些重点小抄传给龙仔,他也兴味盎然地传回一些问题,卓教授似乎不反对我们的举动,听与写变成了我和龙仔上课的默契,我想我喜欢龙仔的笔迹。
午休时分,许秘书发下餐饮,人人捧着便当盒自寻角落用饭,除了龙仔之外。看来卓教授在舞团经费的分际上很严明,龙仔算是黑户,所以午餐自理,他通常带来了整卷的吐司,不切片也不夹馅,就这样吃了起来,所以我将我的餐盒给了他,我的医师总要我忌口,食物上油酸咸辣皆不宜,每天餐盒菜色多半在我的可食范围之外,我只有自备了蔬菜色拉,自奉得像个僧侣。
荣恩习惯亲密地挨着我吃饭,顺便分享我色拉中的最美味者,略一不留神,我在餐盘中精心搀拌的草莓、奇异果和香蕉就奇异地不翼而飞,杏仁片也是她猎取的佳品。
阿芳恨美食。她说。
同居未久,我就在荣恩的习性中发现出某种出身劳苦的标记,她购买廉价粗丽的日用品,她又花费极大心力装点自己的门面,并且总要尽其可能地沾取我的资源,一件一件借用我的衣裳,一点一点食用我的存粮,我的生活用物质精价昂,她就借口试用,最后荣恩终于停止购买生活耗用品,沐浴以我的海藻精油,润肤以我的珍珠粉末,捧着我的荻烧陶杯,啧啧称奇。
阿芳真是个大小姐。她又说。
对于这个室友,我找到了新的定义,原来她是我所豢养的一只美丽的蟑螂。
这天的午休之后,经过短暂的暖身,却没有进行往常的练舞,卓教授换上一身黑色衣裳,指示我们来到教室前方,摒弃了座椅,大家席地坐在地板上。预感着新的课程即将展开,我们翘首向着卓教授。
卓教授挽起了发髻,一绺发丝飘凌在她脂粉未施的素颜上,她的衰老赤裸裸地展览在眼前,连那双臂膀的肌肉似乎也疲乏得与骨骼分离,擎起咖啡杯时,在纱质衣袖的掩护下微微发着抖,微抖中卓教授举臂拂过她的发丝,自从封舞以后,她已不再穿舞衣,但她始终保留着原来的发型,适合上舞台妆的那种素净长发。
“感知这个世界之前,先向你们自己的内在探索。”卓教授搁下了咖啡,我们于是知道,一个多月的反复磨练之后,教授终于打开了第一扇大门,通往另一个我们向往的厅堂,大家都挺直了脊梁。卓教授说:“我要你们这么想,你们的生,与你们的成长,到今天为止,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它的深度和大宇宙相当,我要你们向记忆探索,唤回所有生活中遗失的知觉,错过的知觉……”
我觉得双唇干涩,非常后悔午餐时错过的那杯温开水,我觉得卓教授额前那绺发丝非常碍眼,很想帮她轻轻抚平到发髻中,卓教授这时望了过来,目光如电,我正坐肃穆,开始想着,没办法写小抄给龙仔,真是个遗憾。
卓教授要我们回归到母胎中的经验,模拟胎息中的知觉。
于是我们阖眼静坐,窗外一对乌秋鸣叫了起来。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我的记忆随着沦陷,掉落。听见了母亲的心音了吗?她这么说,发烫的血液贡进血管,灌注到你的四肢百骸,那是什么感觉?
我抱紧了双臂。她的声音不停入侵:那是你的母亲,能不能,感觉她的感觉?她期待着你吗?她想象着你吗?她平静吗?愤怒吗?
我的浑身凉得像冰,指尖却又烧灼如火烫,喉头紧缩痉挛,我想要咳出来,或是喊出来,卓教授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的母亲笑了,羊水掀起波涛,那也是你第一次的笑,记不记得?
我想要配合,但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只知道此刻呼吸正在加速,我的汗水湿透了脸颊,每滴汗顷刻都冻成冰珠。
所以你伸展开小拳头,你抓住了什么?卓教授继续说,一道一道水纹穿过你的手指,你摆动,全世界也跟着摆动,所以你知道了一些东西,那是幸福,离开母胎之后,还要花很长的路才能再一次尝到的幸福。
第17节: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
砰一声,我趴落在地板上,背后的雅芬摇了摇我,见我剧烈起伏的背脊,她叫了起来。
全部的人从母胎中风驰电掣,回到眼前,大家聚拢到我的身旁,我紧抱住胸口,哮喘如风箱。
“我不能……我不能呼吸……”我挣扎着说。
“你怎么了?”我听见卓教授高亢的声音:“她怎么了?阿芳她有什么毛病?”
“她气喘。”干干脆脆,是荣恩的回答,这个吃里扒外的室友。
“什么?”卓教授如雷贯耳地喊着。
“药——我的药……”我的指甲已经戳进了臂膀,荣恩匆匆地奔向我们的铁柜。
无助地蜷卧在地板上,眼前是一圈仓皇面孔,有人正在徒劳无益地拍抚我的胸口,那么多双眼睛带着恐惧望向我,脸孔的最外圈是龙仔英风盎然的双瞳,胸腔嘶鸣剧痛,我翻身把自己躬向膝盖,脑海里很奇怪地烙印出龙仔的炯炯眸光,他的眼底只有好奇,没有惊慌。
“什么?荣恩她刚刚说什么?”卓教授已经气急败坏,我闭紧了双眼。
躺在卓教授的办公室里,我紧紧握着小药瓶,耳边是卓教授来回绕圈的足音。
现在我独占着卓教授的沙发床,这张床我们在午休时间总是觊觎万分,这时我只想悄悄逃离,没有勇气望向卓教授,我只能默默听着她的踱步不停,一股强烈的香水气息像衣摆一般随着她来去。
我早就停止喘息了,大概有五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世纪那么久,卓教授终于停止了来回踱步,她在床畔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沙哑地说,方才哮喘得太过剧烈,几乎发不出任何嗓音。
卓教授以指尖压制了我起床的姿势,那一刻我真怕她索性要掐上我的喉头。我想我这舞团的工作是完了。
卓教授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最后落在我的颈后摩挲起来,我用肌肤感受着她,那是像轻抚一只猫的摸法,带着一点亲爱,一点肉感的探索。
卓教授接下来做的事,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她开始说起了一个故事,用的是枕边故事的语气。
“跟你说个故事,你听得见吧?阿芳?躺着好,躺着就好。从前,有一个人,我们不要管他是哪一国人,这人喜欢爬山,越是没有人能爬上的山,他越是要爬,你了解吗?他只喜欢往上爬。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他就爬遍了国境之内最高的山头,所以年轻人就远游他乡,一路问人,更高的山在哪里?终于给他问到了一座山,山在最高的山脉之上,一年四季都封在雪里,从来没有人爬到过顶端,你在听吗?嗯,很好,所以,年轻人就爬上去了,他的运气真好,在最热的那一年,最热的那一天,最热的正午,他攀到最巅峰,发现那里有一片湛蓝色的潭水,原本应该是个冰潭,一千年来只有那一天化成了水,年轻人从水面望进去,他看见了自己。
“年轻人下了山,从此觉得没有一件事有意思,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你明白吗?普通的人,他度过了一个普通人该有的五味杂陈的一生,最后他老了。老人知道自己该死了,所以像着魔了一样,他想要再爬上一次最高的那座山,因为够坚决,他竟然真爬上去了。阿芳,我要你感觉那个老人的感觉,他来到了山峰,你听见呼啸的风声了吗?冰雪的顶峰,冷得像是地狱,只有暴风和雪,满地的雪,亮得睁不开眼睛,你的眼睛,刺痛了吗?累了吗?累了,所以匍匐着爬向前,冰像剃刀一样,割裂了手肘,但你感觉不是痛,是冷,手指冻得握成拳头了吧?这一路是不是像一辈子一样长?凭着记忆终于爬到了冰潭旁边,你非常激动,但是又突然不敢,不敢向冰潭看进去,所以你用手指摸索,你摸到了什么?那么硬,那么滑,那么冰,手指已经黏结在潭面上,再也抽不回来了吧?你探头进去,看见了没?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那么美丽,那么教人后悔,不是吗?冰潭上冻结的那张脸,四十年前倒映进去的,你的年轻……”
在她的故事和她的抚摸之下,我全身鸡皮耸立,光裸的脖颈上,每根汗毛颤栗莫名。
卓教授还是抚弄着我的颈背。“对了,看见你自己,不要等日后再去追忆,当下就用你的感情和性命看进去,这就是感觉……你还是一个处女。”
“对不起。”我再说了一次。
卓教授霍然站起,她在玻璃窗前点了一根烟,我的呼吸又窘迫了起来。
察觉到我的神色,卓教授吐出烟雾,她凌空一抛,香烟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她办公桌的小烟灰碟正中央。
“生平我只怕天才和蠢材,”她转过来望着我说:“这两样你都不是,你能感觉,我们就当它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卓教授的脸上稍纵即逝的,是一丝生硬的慈祥,只是又即时埋藏了起来,她拧起双眉挥挥手,要我出去。
扶着墙走出办公室,我有些灰头土脸,心情非常复杂。卓教授并没有嫌弃我的意思。
我获得了半个下午的病假,静静坐在教室墙角,我看着卓教授带领大家又开始日常的舞蹈练习,今天练习侧面摔落再弹跳而起的难度招式,两秒之中十七个分解动作,只有龙仔一次全做对了,卓教授击掌不停念拍子,面前二十个美丽的年轻人一再仆倒,跃起,仆倒,跃起,前仆后继,跌跌撞撞,我套上克里夫的音响耳机,他今天带来了SoulAsylum的轻摇滚音碟,其中那首RunawayTrain是我素来喜欢的歌曲,这时听仔细了,唱的是年轻孩子彷徨的逃家之旅,说不上为什么,这个下午我感觉到了一些忧伤。
第18节:你从没自言自语过吗
傍晚放学之后,照例还有半数以上的团员留下来自行练习,虽然体力已经恢复,但是发病一事令我难堪,我只想回家。
换装走出教室,我在梧桐树下整理衣摆,一粒树籽击打在我身上,又一粒,再一粒,我抬头张望,看见了龙仔,他高高攀上了屋顶,坐在那里朝着我招手。
我也爬了上去,这栋教室原本就是平房,屋顶加盖了几间阁楼与仓库,只剩下一小面平台,一路踩着锈迹斑驳的铁架梯上屋顶之后,我们都靠屋缘坐着,隔了几个身体的距离。
龙仔从颈上解下纸簿,挥笔写了一些东西。
“你在跟谁说话?”他问道。看得我满头雾水,所以就画了个问号给他。
“上课的时候,跳舞的时候,你在说话,你在跟谁说话?”
我明白并且莞尔了,我写:“那是自言自语,你从没自言自语过吗?”
“我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不用开口。”
有道理。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陷入喃喃自语的人。
于是我又写:“你还观察到了什么?”
我指的是对于我的观察,龙仔懂得,他开始书写,我偏头一边看着。
“你常熬夜,你不擦香水,你只喜欢没有气味没有颜色的东西,你常常憋住很多话,你很喜欢卓教授,其实你不是那么想上课,你以前穿硬底舞鞋,穿了很多年,你的右脚比左脚强壮,但是其实受过伤的是右脚,伤在右脚背的地方,可能是碖骨裂伤,你又想办法忍住疼痛……”
我越看越奇,他都说对了,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龙仔继续写:“……你以前跳古典芭蕾,可是你很讨厌那种跳法,我不知道在讨厌中要怎么跳?你一定很害羞,但是你又非常倔强,只是你藏起来了,我懂,那是因为不满意,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你一直都很愤怒,为什么那么愤怒?”
龙仔写到后来,两手齐用,边写边打手语,我看着纸簿又瞧着他,才知道,原来碔哑者说起话来比我们还要专注,全心全意,溢于言表,化为丰富的表情。
“没有啊。”我摇摇头否认。
“真的没有?”龙仔望着我,见我别过脸去,他一着急就用手扳回我的脸孔。
看着他的双眸我忘了回答,那是一双清澈得像潭水的眼睛,世界倒映在他的波心,去除了声音,过滤了渣滓,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他的手掌比想象中还温暖。
龙仔振笔又写:“那你用什么跳舞?”
“兴趣。”我潦草地写,意兴阑珊,我翻过纸页,在新的一页上问他:“你呢?你用什么跳舞?”
“用命。”
“用命怎么跳?”
“跳到就要死了,就要死了那一秒,但是不害怕,不害怕就要跳进另一个世界,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接近真正的跳舞,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我于是明白了,绕了一圈,龙仔是在鼓励我。
我突然非常感动,这是一种接近纯真的沟通。天这时候完全黑了,晚风阵阵拂来,风中我听见了模糊的琴音,是肖邦的夜曲。
“你要不要试单腿旋转?”龙仔的神情灵活了起来,我在熹微的光线中,见到他写:“我们来比赛。”
“在这里?”我估量着平台的面积,约莫四公尺乘以五公尺,万一严重偏向,那不是跌下屋去了?
“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我又写。
龙仔摇摇头,他拾起一块碎砖,在混凝土地面上刻画了一个小叉号,示意要我站上去。
“不能,我不能。”我匆匆书写道,“定点太小了,而且我们可能摔下去。”
龙仔又写了一排字,我接过纸簿,他提起右脚,频频以脚尖戳地。
纸簿上写着:“不要用眼睛,你用脚看住它。”
我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手势。龙仔笑了,他在我的定点旁边不远,再划了一个叉号,让我非常不解的是,在他的叉号旁边一呎,又是一个叉号。
在那两个叉号之间,龙仔的右脚站上了右边的叉号,他向我颔首示意,我吐一口长气,我们两个一齐起旋。
我用脚看住定点,并且以梧桐树梢作为我的视点,风撕扯着我的一头长发,高速旋转中我默记圈数,我们两人的速度一致。
梧桐树梢、坟山和远方的灯火,在我面前阵阵飞掠而过,风中的琴音又是一个地标,我渐渐挥洒开了,我用脚看住定点了,我敞开双臂,知道我不会跌落,我已经跳过了四十圈。
四十二圈,我猛然止步,因为麂皮靴子顶端已经磨穿,我移开鞋尖,看见叉号就在我的脚趾下面。
我一停步龙仔就开始加速,他的球鞋禁得起,我退到一旁为他计数,他一直稳稳地旋转在叉号上,一公分也没有偏离,咻一声,纸簿连着绳子从龙仔颈上飞脱,落到院子里,龙仔的旋转不停,我按住胸口兴奋难耐,他就要打破小海报上的九十八圈。
当我数到九十八时,龙仔却倏然站定了,他的右脚始终留在叉号上,而左脚,不偏不倚,落在另一个叉号上。
龙仔风发飒爽的神情中,完全没有晕眩的迹象,他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我也喘极了,大口吞吐空气中我想要问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是什么感觉?
坟山下传来的肖邦琴音如此温柔,我和龙仔并坐下来喘息不休,并且朦胧回想起来一段遥远的时光,我恍若回到了那所女子中学的钟楼,钟楼上的夜风清新,夜风中我的舞蹈壮情。但此刻是谁在这黑夜里弹钢琴?
“我们都有翅膀。”遗落了纸簿,龙仔用大幅度的手势这么说。我勉强看懂了。
第19节:我们都只有翅膀
“你、和我,我们都只有翅膀。”他又说。
语意不明,而我早已经知道,与龙仔的对话,必须添入三分诗意的想象。我也学着他伸展双臂,比划飞翔的模样。我们都只有翅膀。
如果上苍能够允诺一个祝福,但愿我可以让龙仔也聆听见这琴音。
晚风中的天台上,我们一起扇动翅膀,并且都笑了,一个有声,一个无声。
龙仔俨然变成了我的私人家教,自由练习时间,龙仔常带着我一对一复习,刻苦的追赶之后,我已能从容应付,我知道我的成绩在中上之列,我的跳法完全正确,但龙仔追求的似乎是出奇的尽致淋漓,在他的陪伴之下,我的舞蹈渐渐有了转变,言语上无以形容,但是我的四肢与我的躯干知道,那是我没尝试过的潇洒风情。
我们的课程至今,零零碎碎地练了一百多组基础舞步,连贯起来是一支五分多钟长的、展现全身资质的舞艺验收单,大家心下明白,卓教授会在这支舞中作出定夺,选定我们在舞剧中的角色。
各种猜测不断浮现,我们奋力表现并且心照不宣,舞剧中最重要的角色,蓝衣天使,应该是龙仔的囊中物,他的舞艺之出色我们无人能及,而另一个要角白衣天使,大家都预料该落在克里夫身上,克里夫生性机灵,在舞蹈中有维持全场,随时为其他舞者挽救瑕疵的本领,而且他的外形好,美感高,同样的情节,克里夫跳起来硬是添了几分动人的戏剧性,我们都明白,那是天赋。
我私下臆测着,荣恩也会是领衔主角之一,虽然她跳起舞来像上了炸药一样,霸气惊人,但主要的原因是,卓教授显然喜欢她,我想这会是比天赋更重要的条件。
放学后我们都留了下来加紧练习,全体无一缺席,擂台竞艺的气氛渐渐在我们之间弥漫。
默默望着教室墙壁上的时钟,当秒针指向零时,一撒手,我奋力起跳,咬紧牙关,现在我的目标是加强速度感。龙仔裸着上身,双手抱胸,盯着时钟同时看着我的舞步,我成功地又节缩了将近十秒的耗时。
停舞时我欢颜灿然,忘了挥去眼睫上的汗珠,恍若泪光的迷蒙中,只见龙仔大摇其头。
这不可能,我跳得那么流利,连最复杂的分解动作也一气呵成,尤其在我最擅长的那几组手势舞中,毫无迟滞可言,满心以为这会是我最好的一舞。
龙仔的手语那么急促,在胸口前翻搅,两掌又在腹部虚抱一个圆圈,浮升,在脸前面散开,一再重复,什么意思?我不懂,他又做了一次,解下颈上的纸簿,他书写: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叫喊一样的巨型字体,再加上三个惊叹号。
相对愕然,我一时无法回答,龙仔以右手贴胸膛,眼眉急切,要我学着他的动作,我也举手贴胸,我的柔软胸脯之中,是剧烈的心跳,龙仔贴向前一步,示意我再看一次纸簿,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还没能作任何反应,龙仔和我又一起放手,两人同时向后跳开,一支带着橘色火焰的香烟在我们两人中间疾飞而过,卓教授就站在教室中央,她的疲乏的双眸瞥过我们一眼,转回身,慢慢走回办公室,边走边整理着她的发髻。
香烟落进我们身旁不远墙角不知是谁搁下的咖啡杯正中心,火苗在咖啡中嗤一声,连最后一道烟也来不及吐露,葬身无形。
第二天的知觉训练课程中,卓教授正襟危坐,环视了我们一圈,以她一贯严厉的神色开讲:“接下来说的事,我要你们全部听清楚,听清楚以后,谁要犯规,我就要谁马上滚出舞团。”
听起来非同小可,我们都凝神静肃起来,座旁不远的荣恩却朝我使了眼色,她做了一个苍白昏眩的表情。
“从今天开始,到第一场公演为止,”卓教授说:“我要你们完全收起性欲,听明白没有?性,做爱,上床,够清楚了吗?完全不准,要不想待下去的人,就尽管犯规。这件事我不再提第二次。好,现在我们上课……”
“这下好啦,”午休时,荣恩懒洋洋地枕躺在我的小腹上,一边分享我的水梨切盘,一边恹恹地说,“姥姥又来这一套,根本就是无聊嘛,她自己没戏唱了,就拿我们出气。”
荣恩私底下一向称卓教授为姥姥,这个称呼有老妖怪的含意,卓教授对她的疼爱,显然并没有相当的回收。我问她:“又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每次要正式开舞,她就一定要提这件事,姥姥最感冒团员之间乱来,尤其是双人舞,只要是跳双人舞的,姥姥盯得最紧,恨不得给两人一起穿上贞操带,问题是这干跳舞什么事?这干她什么事?还有,团员跟舞团以外的人上床,她凭什么管?”
“教授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这干你什么事?你还这么小。”我不由得正色说,实在不习惯与芳龄十八的荣恩谈这个话题。
荣恩气弱了,她吃一片水梨,嚼了良久,说:“不要说我小,我可是元老喔,你们没有一个人比我资格老耶。”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她,因为不感兴趣,我从未和荣恩谈及私事。
“好多年了,我都忘了,至少五年了吧。”
“开玩笑吗?那不是从十三岁就来了?教授又不开儿童班。”
“没骗你啊,姥姥有一次去我们学校演讲,看我表演把子功,她就叫我晚上找时间来上课,我们老师还高兴得不得了,说我造化高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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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被你搞疯了还不算侵犯
“这么说你是念国剧学校的?”我好奇了起来,难怪体重不满百磅的荣恩,跳起舞来气势那么凌厉。
“对呀,起先要攻正旦,可惜嗓子不对,我专攻武旦,我带艺投师,克里夫不算,他本来只会在街上鬼混,在舞厅里面找人家轧舞,姥姥也要他来旁听,克里夫待了也有两三年了吧。”
这些我全然不知,原本一向以为这里所有的团员都是正统出身。
“乱讲,”荣恩掏出一根烟,在我面前她不敢点燃,所以就夹着烟身聊以解闷,她说,“你的消息真不灵通,像龙仔就不是啊,他是学体操的。”
又是一个意外。荣恩耸耸肩,说:“不然你以为他那一身肌肉是怎么操出来的?他练鞍马,本来都进了‘国家’队,不知道为什么,又被踢了出来,姥姥就收留他,他来得比克里夫还要晚,都算是我的师弟哟,所以不要说我小,舞团里什么事我都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龙仔这时候正在我们身旁不远做拉筋练习,他从不午休,真不知他的肠胃如何负荷?荣恩斜瞄他一眼,又觑我一眼,莫非国剧身段养成了她这种夸张的表达法?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我心但似明月,非常不耐烦荣恩的弦外之音。
无视于我的脸色,荣恩媚态万千地做了个吐烟的模样,自顾自地再说了一次:“什么都逃不过荣恩的眼睛……”
没有月亮的晚上,练完额外课程之后,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我走出教室,并未如常步向隔壁巷子的住处,而是沿着坟山下的小径漫行,我又听见了十分温柔的肖邦琴音,晚风清爽,我感到琴音里仿佛有着非常隐秘的倾诉,不禁爬上半山腰,长久凝望起天上的星辰。
最后回到套房,才推开门,一股郁闷感油然而生,荣恩赤脚从书桌前匆匆跑回到她的床铺,开始梳头发。
“阿芳你进来呀。”
“你抽烟。”在门口我衰弱地说。
“我没有。”
“烟味这么明显,怎么没有?”
“哪有哪有?”荣恩说着在头上喷了大量的芳香顺发露。
我直接走到荣恩的书桌前,打开她的抽屉,拿出还发着烫的烟灰缸,放在荣恩的床上。“还说没有?”
“人家只有在你出门的时候才抽嘛,你看空气清净机都开到最大了。”
“你知道的,就算不是当面抽,烟味也会害我气喘,我们不要侵犯别人,这是起码的礼仪,好不好?”
“喔,那你也侵犯我了啊。”荣恩张着无辜的大眼睛,很哀怜地说。
“不可能。”
“有嘛,人家都快被你搞疯了还不算侵犯?”
“我怎么把你搞疯?”
“你自言自语。”
我感到一阵咳嗽的欲望,还没走到自己的衣柜前,差点被扫帚绊了一跤。
“扫帚怎么乱摆?”我皱起了双眉。
“已经摆得很好了啊,你看,我是靠着柜子摆耶。”
“本来东西在哪里,就在哪里,好不好?拜托你不要搞乱秩序。”
“唉,我已经很努力了耶,我已经连续扫两天的地了,我整理东又整理西,哪有搞乱秩序?”
荣恩的凌乱我隐忍已久,这时我终于着恼了,绕着寝室走一圈,我说:“衣服请吊在衣架上,不要四处乱丢。鞋柜上的掸子摆左边。电风扇不用请靠着床脚。窗帘晚上要拉起来,哪,你看,拉到这里。抹布不是横摆是直摆。面纸盒——面纸盒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啊。”荣恩跪着从她的床头递过面纸盒。
“我的天,面纸盒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乱摆,临时找不到怎么办?放—茶—几上!还有你的台灯,真受不了,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摆在书桌的左前方吗?除非你是左撇子,你看,像我的台灯这样往左边靠——你有没有在听?”
荣恩楚楚动人地望着我,好久之后,才眨了一回长睫毛,她说:“阿芳,你是不是当过兵?”
灾难。我倒了半杯开水,先轻啜一口试温度,果然又被换成了滚水,我捧着茶杯坐在床头,突然感到委靡不堪,荣恩却跑来我的身畔坐下,双手抚弄着自己的发尾,她说:“阿芳,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不好。”
“那你帮我梳头发好不好?”
我抬起头望着她甜蜜的脸孔,唇干舌燥,同时苦无对策。荣恩很伤心地在我的身边坐了良久,才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哥就是一个左撇子……”
这种少女式的装模作样,这种戏剧性的美丽与哀愁,就是我的室友所赐给我的生活,我们是两个不协调的乐器,每个筋疲力尽的夜里,持续交织荒诞的二重奏。
在书单上打个钩,我合上新读完的书,闭目悠然默想,荣恩则坐在地毯上打电动玩具,并且播送风格诡异的舞曲。
我以喝咖啡的速度啜饮中药,荣恩抱着电话,向明显不同的对象们打情骂俏。
我坐在床头,随手涂写一些心得笔记,荣恩也斯文起来,搬出一整叠少女漫画,倚在我的床脚看得出神,随着漫画剧情,狂喜之后旋又乍悲。
我不分晨昏,得空就按照书单苦读,荣恩也不分晨昏,常常一通电话后,匆忙化妆,再换上令人咋舌的性感劲装,就飞奔离开套房,旷了舞蹈课程也不管,有时彻夜不归。
为了平衡荣恩的明星海报,我在墙上加贴了一张邓肯肖像,她随即在一旁又贴上一张天苍地茫的大草原图。
荣恩将我的服饰善加利用,再搭配夜市里买来的廉价行头,她像一只暹罗猫来回顾盼于镜前,风情招展,回眸嫣然,她所带给我生命中的傻眼时分,越来越多。
第21节:你就不知道他其实是天使
我渐渐断定了,室友荣恩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
这个星期天,荣恩趁着假日出游,已经一天一夜未归,我在白天里还是进了教室,多半的团员都在场,周日的气氛总是较为轻松,克里夫带来了大量的精选音碟,我们在婉转的蓝调中各自暖身进入练习,这是一整周中我最喜欢的时刻,舞剧配乐迟迟不来,卓教授总是让我们在毫无音乐的宁静中干舞,她说这是回归舞蹈的本质,依我看只是削弱了想象力,惟独方便了龙仔。
由于遍地找不到舞衣,我咬牙穿上还未晾干的另一套,暖身时甚至发着抖。秋天快来了。
这天夜里,盗汗与恶寒开始折磨着我,早早上了床,面对整排窗栏我辗转难眠,荣恩摸黑进了套房,满身酒气的她站在我的床前犹豫片刻,又掉头走向浴室。
在浴室灯光中,我见到她骨骼纤小的背影,扶住门框勉强保持平衡,她的头发松散开来,逆着光圈,风格化成了一朵营养不足中仓皇早熟的蒲公英。
荣恩洗浴完毕以后,留一盏小壁灯,绑上两根微湿的小辫,只穿着上下各一截的少女内衣,完全出乎我的理解范围,她爬上了我的床。
“请问你在做什么?”我推开被子坐起问她。
“借我躺一下嘛,”荣恩说着迅速钻进了我的被窝,“我好冷,而且女孩子跟女孩子睡很温馨啊,你挪过去一点嘛。”
“拜托回去你的床。”
“一个故事。”荣恩的喘息就在我的唇边,她弧线美好的胸部紧贴着我的臂弯,我看清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荣恩此刻哀求着我:“跟我讲一个故事,我就回我的床。”
“我要拉你的辫子了。”
“那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让我先讲完,你再讲一个。”荣恩将自己完全埋进被窝里,并且用双手护住她的辫根。
我叹了一口气,再这样闹下去就要沦为儿童式的不顾颜面了,我让荣恩说故事,我料定会是很糟的故事。
“从前从前,”荣恩从被窝里钻出了脸蛋,很开心,她说:“有一只奇怪的鸟,它是极乐鸟,全世界只有一只极乐鸟。极乐鸟的世界很奇怪,因为它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它的一切行动都只有靠自己创造,它飞起来,它叫一声,都是原创,而且只要听见它的叫声,其他所有的小鸟都羞愧得将头藏在翅膀下面,因为极乐鸟太美丽太美丽了,它让其他的小鸟都自惭——自形——”
“自惭形秽。”
“对,自惭形秽,极乐鸟的羽毛抖一下,光芒亮得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极乐鸟最怕栅栏,只要见到栅栏,它就很不爽,栅栏关住了可怜的小鸟,极乐鸟帮它们啄破栅栏,对了阿芳,你相不相信天使?”
“不相信。”
“有耶,有天使,只是天使会化身,他一化身了,你就不知道他其实是天使。”
“那和极乐鸟有什么关系?”我问,其实我觉得荣恩的故事并不怎么糟糕。
“没有关系,我只是突然想讲天使的故事,从前从前,有一个天使,他在天堂待得腻了,就化身来到人间,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天使眼花,那个……眼花缭乱,他觉得人间太好玩了,比天堂还棒,就渐渐忘记了天堂,最后连自己是天使他都忘了,本来有的时候还会想起来,像是看到夕阳的时候啦,看到一只母狼叼着一只小狼的时候啦,但是到最后真的忘光了,他还结了婚,新娘子给他生了一个小婴儿,天使看见婴儿的脸,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很想念天堂,他想要回去,但是想到他必须抛弃新娘和小婴儿,天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哭了,天使一掉泪,就有光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
“等等,”我抗议了,“这和上一个故事雷同。”
“那也没办法,”荣恩耸耸肩说,“要不你来说一个故事。”
“……我不会说故事。”
“怎么不会?你看我就说了两个。”
“荣恩,要虚构很容易,我不欣赏那种奇情诡异的故事。”
“那我画一只极乐鸟给你看。”
荣恩兴致勃勃地爬下床,打开台灯画了起来。
台灯的光线刺得我合上双眼,心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回想起来,曾经在坟山的半山腰,亲眼看见一对翠绿色的异鸟翩翩起舞,比鹭鸶还大的不知名的鸟,它们长如柔丝的绿色尾翼,随着舞姿在空中划成缎带一样的曲线。它们是不是就叫青鸟?那对翠绿色的异鸟就在头顶不远盘旋,像是进行某种仪式般地翻飞梭回,当时我看得呆了,心里只是想着,珍稀的双飞的鸟,飞远一点吧,飞进深山里吧,不要让人发现你们……
或者,若是可能,就算一秒钟也好,飞到妈妈的眼前吧。
“那个没血没眼泪的女人噢。”老俺公总是这么说,每个字眼都冒犯着我的耳朵。老俺公一次又一次向我诉说那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人,怀了胎,待产期中奇异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是不愿意开口吧?连要临盆了,就要临盆,还是拒绝开口,一声尖叫也没有,她在卧房里独力生下了我,然后昏睡良久,又勉强下了床,突然出声说要去散步,然后永远没有再回头。走到哪里去了?在那里你幸福了吗?
“哪。”荣恩打开大灯,将一本笔记簿摊在我面前,“你看,这就是极乐鸟,够原创吧?”
我瞧上一眼,叹口气,说:“孔雀的头,老鹰的翅膀,鸵鸟的身体,马的尾巴,荣恩这不是原创,这是拼凑。还有,不管你要不要睡,拜托你穿件衣服。”
第22节:但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
荣恩端详着我半晌,默默撕下了纸页,揉成一团。她声调干涩地说:“你书读得多,你有创造力,你来画给我看。”
我摇了摇头。书是读得不少,只恨阅读不能转化成为创造力,我的世界里乏善可陈,只有拼命地继续读,一边在优美的文学世界里追悔着,怎么我生在如此沉闷的年代?我曾经想要在三十岁以前,写出一本谈自由的小说,就像是我这辈子所有许过的愿一样,实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一个故事也想不出来,我凭什么写作?谁又有兴致听我诉说?
“阿芳,阿芳姊姊。”荣恩使了性子之后又马上求和,她蹲下身轻摇我的肩膀,我佯睡不理会她。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阿芳只理龙仔,不理荣恩。”
这种孩子气无需答理,况且我浑身寒颤难耐,我拉紧被子准备入眠。
荣恩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每到我的床畔她就驻足,再走开去,她在房里转了不下百圈。
“阿芳。”她又蹲下来摇撼我的肩膀。“阿芳,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明天再说吧。”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她说,“你不要生气,我想起来了,你前天不是要我帮你带舞衣回来吗?”
我顿时睁眼清醒,这件舞衣我已找遍了套房,经她一提恍然大悟,前天在教室里换下舞衣后,因为另有事情在身,我请荣恩帮忙将舞衣带回家。
“不要骂我喔,我把它泡在脸盆里,放在教室洗手台下面,可是又忘了,你这两天没有找舞衣吧?”她说。
“我的天,”我哀叫着说,“那不是都泡坏了?”
“那你赶快去拿回来晾嘛,今天就晾,就不会坏了。”
委顿在被窝里,我说:“现在都几点了?怎么进得了教室?”
“进得去。”荣恩的细眉微微一挑,瞬间又回复成满脸非常温柔的神色,双眼中净是流转的媚光。“你快去嘛,我跟你保证,一定进得去。”
站在舞蹈教室前,我穿上了秋天的长衣衫,我想我真的病了,幸运的是,教室里果然还有几盏灯光,我推帘进入,直接到淋浴间去挽救我的舞衣。
将舞衣拧干装进袋中,我思量着,这时候谁还逗留在教室里?怎么我一个人也未碰见?在一片死寂中我寻遍每个角落,没有人踪,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我拾级而上,直到教室顶层的阁楼,阁楼一共分成三间,我知道以往充当舞者的临时宿舍,但这时并无房客,我见到其中一间门缝里绽放出微微的光,光之中有琉璃似的旖旎质感,突然之间,我满身沁出了恶寒大汗,心里面烦恶难当。
像群蛇一样的烟束,正随着光流窜到我的身边。
咿呀推开门,迎面的床上,全身赤裸的龙仔趴睡正酣,卓教授穿着一件浴袍坐在龙仔身侧,她一手擎着烟,烟,她与烟的画面这时候看起来多么像是某种放浪之后的舒缓,见到我,卓教授以微抖的手势送烟入唇,深深盯着我的同时也深深吸烟,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占领龙仔壮伟的背脊,直抚摸到他的光裸的脖颈间。
卓教授看起来疲累万分,她在垂下头之前,朝我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大雨,连续几天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从窗口飞逸进来,增添了几分寒意,我为着高烧不退,已经请假数日蜷在被窝里。
荣恩非常忠实地担负起室友的义务,她早中晚为我带来餐食,她为我洗衣服——用一种我不忍心过问的粗暴手法,她为我买来报纸又频频沏我的人参茶,坐在床头,帮我喝下了大半壶,再眉飞色舞地述说我所错失的课程。
这天的知觉训练,我们练习反射运动的反制,简直要命,我们跌得七荤八素。她说。
姥姥今天骂我们通通都是西红柿脑袋,又叫我们不如去扫大街。她说。
林教授也学会消遣我们,说我们是混凝土脑袋,她又说,好消息,听说我们的配乐快要出来了,没有音乐真不习惯呀。
我漫不经心地搭理着荣恩,喝一口晚餐的热汤,我非常惊奇,荣恩应着我的要求,通常买来很淡素的食物和清清如水的豆腐菜汤,而我尝出来今晚是熬煮得很浓浊的乌骨鸡,还挥发着一股当归香气。
“这是哪里来的汤?”我问荣恩。
“龙仔叫我带给你的。”荣恩搁下她的茶杯,开始剥橘子,她说:“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买的。好不好喝?你喝不喝得完?”
荣恩分明十分期待,我将剩余的鸡汤给了她,接过橘子,才吃了两瓣,又抛开,在荣恩的迭声惨叫中,我躬起背吐了一地。
这个下午,雨终于停了,孤单地躺在套房里,我从窗口瞥见一群麻雀飞了过去,因此想起我的一双胳臂,从被窝里探出双手扇动着,它们瘦了一小圈,肌肉的弧度还算漂亮,但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并没有翅膀。
我翻身下了床,摸摸额头,还发着烫,我匆匆挽发,整理好舞衣舞鞋,朝教室走去。今天的阳光分外灿烂,在小巷里我的步伐轻快了起来,半因为终于出门透了气,半因为发烧中的轻盈感,像是飘流在空气中一般,我不禁喃喃自语起来……如果真能够飞,是不是可以得到全新的视野?
站在卓教授的小院前,我感到非常不解,才几天的大雨,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脱却了大半的绿叶,满树枯枝耸然矗立,像是遭逢了北国的深冬。
卓教授正带着大家练新舞步,见我报到,她拧起眉头要我去找许秘书补填假单。
第23节:狎玩年轻舞者的老女人
我连着几天追赶课程,热病在忙碌中悄悄痊愈了,午餐时我仍旧将便当递给龙仔,我希望他食用饱足,但我不再与他传递小抄,龙仔仿佛知道了什么,始终不曾打搅我的冷淡,但他永恒的沉默此时看起来多添了一分有口难言的苦难性悲怆。
我对卓教授有了全新的看法,听课时,练舞时,看见她的脸孔我往往就忘记了当下的一切,这是我崇拜了一辈子的人,对于她的发迹史我了如指掌,但那是从报端从书上,而且是她的青春美丽的过往,不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卓教授是该风流的,她在比我还年轻许多的时候,就因为与日籍舞蹈老师姘居而声名狼藉,接着又为了一个巴黎低级乐师抛弃了那日本人,然后她告别欧洲漂洋过海,到了纽约又远离舞蹈圈,人们都说她那时疯狂地迷恋上一个俄国画家,那时候她还是比我小,我寻遍资料,也找不到她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任何纪录,那该是谜一般的岁月吧?三十一岁,卓教授脱胎换骨,神奇地在纽约复出,从此她风靡众生,并且在生活的方式上,得到了格林威治村艺术圈的真传,她的波西米亚式的情色韵事不断……但那都是多年以前的绝代风华,不是这个狎玩年轻舞者的老女人。
多么不堪亲近的真实。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在她的传记中,见到那张黑白写真,舞罢小憩的卓教授,夹着香烟斜卧在贵妇榻前,望向照片的边缘,我是如此惊艳于这个侧面女神,如今这本小书早已陈旧,影中的她停顿于永恒,烟视媚行,美得甚至不愿意正面示人。我以为那就是卓教授。
我以为我太了解她了,卓教授的一身洋派作风,她的口音与她的谈吐,都让人错以为她出身外省权贵,而我知道她其实是个百分之百的台湾人,卓家世居在彰化县,我不只知道,还曾经登门造访,远在我还没听说过卓教授之前。
远近驰名的卓家油坊,专门出产黑芝麻油,就在那个朴素小镇的十字路口,隔着两条街,还闻得见油坊传来的焦香味。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婉转的,那一年我甚至还没开始跳芭蕾舞,绑着两根长辫子,我随着爸爸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爸爸总喜欢单独带我出游,对爸爸来说,旅行的真谛就是寻访各地的美食珍馐,那一年到了小镇,我们直奔卓家油坊,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卓教授的家,但印象还是无比深刻,只觉得香,香极了的地方。
我也记得那个从头到脚日本贵族风味的老太太,想来是卓教授的母亲,爸爸与她用日语相谈甚欢,我独自在卓家院落中漫游,我记得她家门檐前那一架鹦鹉,养得要比我家壮美许多,小雨下了起来,有人匆忙地收起风廊中的菊花盆,一个奇大无比的棚架下面,几个赤足的男人正忙着拌铲满地的黑芝麻海洋,爸爸提着四瓶黑芝麻油叫唤我,我捻起地上的芝麻细砂,看得都痴了,碾得残缺破碎的黑芝麻,闻起来是香的,尝起来是苦的。
我不知道我正要渐渐认识她,后来我又以为真的了解她,卓教授算是影响了我的命运的人,我渴望亲近她,终于靠近了,才又对她有了全新的看法,她不算神碕,连人也不算,她只是一朵自恋到极点的花,开得太倔强,枯得又太惊慌。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同情她,我渐渐明白她无所不用其极贬抑我们的心情,世代交替对于我们只是理所当然的旅程,对她而言,来得怵目惊心,所以她在林教授的助威之下,总不忘适时给予我们言语上的打击,说我们是荒唐的一代,是儿戏的一代,是没有理想的一代。
团员中我的年纪最长,对这种诋毁的耐受力最强,失聪的龙仔则完全置身事外,而其他的伙伴们就不免遭受挫折了,只能往好处想,大家将教授的责骂视为恨铁不成钢。
午休时我们躺满地板,享受克里夫的音乐服务,还没入睡的团员们聊了起来,大家谈及演出之后的打算,除了阿新非常笃定继续深造之外,多半的人显然处于踌躇中。
“我想还是要再考下去。”小罗说。瘦削的他一直是个剧场舞者,对于人生规划很有一套务实的看法,他准备考取公职,先捧住铁饭碗再一边跳舞。然而大家都清楚,他已经连续两次应考失败,我也猜测他并不是适合考试的那种类型。“不知道卓教授会不会收留我。”丽馨说,“我会再跳下去,两三年吧,再来就看情况了。”
丽馨嫁得非常早,看起来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她已经结婚数年了,婆家一直期待着她生子,她所说的情况就是指生产一事,对于职业舞蹈生涯而言,这的确是个难题,丽馨近来醉心瑜珈,大家都看出来了,她已渐渐有转业的倾向。
克里夫呢?大家纷纷转向克里夫,他今天在淡蓝色短发上洒了银粉,这时正嚼着口香糖,一边十分起劲地擦拭一架照相机。
“我只知道我不会回去。”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想他指的是他的祖国。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是个性开朗的阿伟,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跳完这场,就要去李老师那边。”
大家都安静了。阿伟和我一样是芭蕾舞老手,现代舞也跳得相当好,不论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发展,他都算是颗闪亮明星。
但是大家都不再说话。李老师的舞团虽然以专业挂名,实际上是个培养电视节目演出的大本营。我们都知道,像眼前这样跳下去,能出头者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将随着年纪凋零,而李老师的舞团则是进入通俗演艺圈的跳板,这是不少舞蹈系毕业生将那边当成第一志愿的原因。
第24节:从今天开始就不许她来
“变节。”有个团员这么说。
阿伟不以为忤,他嬉笑着答道:“变节又怎样?我有我的理想。”
“妈的理想。”阿新说。
“妈的理想。”大家都笑了。
“来,我们拍张照片。”克里夫举起照相机很开心地宣布,我们摇醒入睡的伙伴,大家聚拢起来,推挤中我失去了重心,一只手臂非常有力地扶住我的腰肢,我回头一看,龙仔很腼腆地放了手。
“说C。”克里夫指挥全体说。
“C。”
我们的青春美颜,永远停驻在这天的中午,初秋,大雷雨开始的时候。
雷声隆隆,一个落汤鸡一般的快递男孩送来了包裹,卓教授一见包裹就展露出难得的笑容,当场暂停了我们的课程,卓教授拆封的模样显得心急难耐,她扯出包裹中一卷录音带,又匆匆读过一张短函,然后她摘下眼镜环视了我们一圈,多瞧了龙仔好几眼,她将带子交给克里夫。
那是我们新出炉的配乐,虽然在长达七十分钟的舞剧中,这只是十多分钟的第一支曲目,但贯穿全场的主旋律已包含其中,这天下午的课程全部停止,卓教授要我们躺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聆听,直听到旋律烙印入心。
竖琴与双簧管的温柔交会,提琴与铜角的清越回旋,卓教授的这个门派,总是喜欢古典乐的情调,我在天籁一般的慢板氤氲中,放松了心灵与四肢,第一次感到了加入这个舞团的幸福,荣恩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我抽回手掌,侧眼望去,正好见到身边不远的龙仔,他也学着我们躺平入定,他仰望着天花板,他的脸容宁静而且温驯。
我想我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我们正在聆听什么。
大雨,雷鸣不已,龙仔翻身坐起,困惑地四处张望,仿佛听见了什么神秘的召唤,最后龙仔回身面向后院,锁定了方位,他笔直朝后门走去。
去厨房喝了一杯温水,我从窗口望出去,龙仔正在后院的铁栅门前,没打伞也没穿雨衣,暴雨阻拦了视线,我依稀看见他似乎尝试着开门,后门通往一片坟山,通常是锁死的,进出靠一根沉重的铁钥匙,平时就搁在厨房的一只旧咖啡罐中。雨中的龙仔停止了动作,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尴尬的模样。
我冒着雨来到后门,旋即被雨打得全身湿透。
不知道为什么,龙仔察觉了背后的我,大雨中,他狼狈不堪地转回了身。
龙仔的双手紧紧握着那根铁钥匙,整根暴力扭断了,大雨如瀑,他几乎无法与我保持对望,但我已看进他的双瞳里,从此再没忘记这天的大雨中龙仔的眼神,那样仓皇,那样遗憾,那样的空洞万分。
一个坏消息损毁了我们的心情,阴霾的早晨,我见到大家聚论纷纷,荣恩等我换好舞装,赶紧跑上前来,告诉我,团员雅芬被卓教授逐出舞团,从今天开始就不许她来了。
一时我无法置信,那么温顺而努力的女孩雅芬,虽然交际不深,我一向对她有着好感,雅芬非常静默害羞,因为害羞,所以爱笑,她常常笑着,那是一种收藏了千言万语的笑法,总感觉有朝一日我能真的解读她。
“是因为体重的问题吗?”我问荣恩,雅芬的体重一直在卓教授规定的上限边缘,我知道她节食得非常辛苦。
“只是一半的原因。”荣恩以故弄玄虚的语气说,她靠向前来,做势要我附耳过去。“跟你说,听说她嗑药,大概是为了减肥,姥姥差点没气翻过去,这是许秘书偷偷告诉我的哟。”
“她笨,”荣恩再也隐忍不住满脸的笑意,“嗑药都能嗑到让姥姥知道,真没本事。”
与荣恩四目相顾,我从没想过,在那样一双清纯的眸子里,可以同时容纳着幼稚与残忍的光亮。
这是舞团里第一次刷掉成员,我们都猜想该是扶正龙仔的时候了。
早晨的课堂中,卓教授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说,舞团与雅芬解除合约,团员保持十九人,不再递补。
初秋的细雨不断,布告栏上出现了一张新的招贴,舞团将在下周正式选角,卓教授没在课堂上提过这件事,她宁愿诉诸文字,是希望给龙仔同样大的警醒吧?挤在招贴前,我们读遍了上面的计算机字样,没有透露任何进一步的讯息,在卓教授的现代舞概念中,几乎不存在性别区分,男舞者与女舞者显然一起角逐领衔身分。
所以我们更加倍练习,一方面也清楚了,表现上稍有差池,卓教授并不吝惜驱逐任何一个团员。
因为另有私事,这天放学之后,连晚餐也未食用,我就整装离开教室,提着背包,走在梧桐树下,几粒树籽疾射而来,我垂首吸了几口气,回眸看着天台上的龙仔,他正以手语叫唤我的名字。
阿是五瓣花蕊绽放,芳是一道柔软的波浪,我仰天朝他摇手,打手势说正要出门。
龙仔于是纵身跳了下来,在我惊声失措之前,他已经落地往前两滚翻止住了去势,挺身站起,龙仔满脸俊爽地阻挡在面前。
“晚上不留下来加课?”他解下纸簿问我,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未曾笔谈了。
“不留。”我摇头说。
龙仔抿唇非常专心观察我的表情,终于他又写:“阿芳,我们都只关心舞蹈,舞蹈以外的事,不要管,不要管,好不好?”
原来他并不打算辩解,这样也好,我也无意与他再谈。
“我真的有事要走了。”我用自创的手语说,一边回身走开。
“阿芳。”龙仔也急着用手语回答,他突然扯住我的手腕。
第25节:她跳的是票房极高的舞
被龙仔强而有力地夹住手臂,我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振笔疾书:“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练舞?”
“我们是一起练舞没错啊。”我书写回答。
“不对,不是那样,是你的舞,我的舞,我们一起真的跳舞,”龙仔也涨红了脸,我感觉他过于激动了,写到这里,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臂,一边写,一边重复用手语说:“只要告诉我一句,你愿意,你愿意……”
几天的冷淡,到此刻化作为百分之百的冷感,我没办法不往色情的方向联想,木然站了几秒,我胡乱地朝他摇手,转身就跑了开去,在巷子口跃进出租车。
坐在车上,我举起手臂一看,左腕上整个红了一圈,粗鲁的指印清晰可见。
严重的下班塞车潮,堵得我万念俱灰,在约定的晚餐时刻之后一个钟头,我才下了车,来到士林这栋华宅一楼门口,我闻见了空气里浓浓的药味。
菲佣玛德琳应声前来开了门,我们一起穿过前庭,我见到院子里的昙花不知是正要开了,还是方才谢了,苍白的花苞在雨露中低垂疲乏。
见我进门,姊姊赶忙熄了烟,连声唤玛德琳去给我递专用拖鞋。
姊姊要我坐好,她自己却一刻也没沾上沙发,在华美的客厅与开放式厨房里,她来回奔走不休,端来咖啡,想起我不喝,又换上金萱热茶,配着一碟玫瑰冻露与蛋塔,她旋即又去厨房照顾炉火。
从气味上就可以断定姊姊正在给我煮药汤,白果、杏仁、麻黄、半夏、黄芩、苏子、茯苓……总的组合起来,是吓人的催吐感。我见到玛德琳系上围裙,开始帮姊姊热晚餐,今天的主食显然是牛排,两块肥美的肋排。
我于是将茶食搬移到了餐台,坐看她们两人忙碌。
“……姊夫还没回来?”我找了话头。
姊姊从整排水晶杯后面瞥了我一眼,说:“我们先吃饭,他晚一点才吃。”
她又说:“爸爸要我找你。”
“什么事?”
姊姊拎着她的咖啡杯,来到桌前。“他找不到你。辞了职也不讲,搬了家也不联络,你存心急死他吗?”
“我想安顿好再说。”
“不要找借口。”姊姊给我添了茶水,顺道抓起我的手臂上下捏了捏,她皱起眉头,我知道我瘦多了,这是卓教授勉强满意的体重。
“爸爸说你要不回去,至少也写一封信给俺公,连中秋节都没回去,老俺公气得几天没吃饭。”姊姊拿起餐台上的烟盒,又抛下。
“那你回去了没?”我问她。
“没。”姊姊答得气短,她回身小心翼翼地倾倒药汤。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没回去,我那么忙,俺公也太孩子气了。”
“不要抱怨。”姊姊说,她端来了药汤。“治气喘的,喝了它。”
“可不可以不要喝?我闻了想吐。”
“喝了它。”姊姊将牛排交给玛德琳小火慢煎,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现在姊姊端坐于我的正前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纸巾擦拭桌面上的杯印,她这张餐台是欧洲原装进口的整面鹦鹉绿云石,我花上三个月的薪水也买不起半张,所以就十分知趣地捧住杯子,不再搁下。
但是姊姊取走了我手上的热茶杯,更换以更烫的药汤碗。
“不是这样灌,”在我一鼓作气的牛饮中,姊姊叫了起来,“不要呛着了,小口喝,白果和茯苓吃下去,其他的不要吃。”
“还有碗不要这样端,”姊姊更急了,“烫手你懂不懂?用指头扶着碗脚,好多了没?”
“你对。”我咂着嘴,愁眉苦脸地答道。
姊姊什么都对,功课对,有生以来我从没见过姊姊考过第三以外的名次;嫁得对,她的夫婿早已做了名诊所的名医;工作更对,姊姊很年轻便考上了会计师执照,她所共同合伙经营的会计事务所在业界里已是十大之列,但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家的理财上,那是我永生也无法进入的堂奥,她懂得看准在通货膨胀前大量借贷置产,货币贬值之后再轻松偿还,买空卖空、多头操作之间制造可观的财富,姊姊也是在跳舞,她跳的是票房极高的舞。
姊姊的谈兴来了,原来她不久前应邀出席了儿时邻居的婚礼,带回了大量的新闻。
自从和姊姊先后上台北念大学以后,我们返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时听她提起那些儿时玩伴,竟有了非常朦胧的陌生感。
“他们都说找不到你,要我联络你,一打电话才知道你辞职了。”姊姊不失责备地说。她随即开始诉说邻居们的今日生态。
那个大家所共同惧怕的外省大男孩,随身携带着一条自制的短鞭、无时无刻不焕发着一身的豪侠气派、仗剑而行的那个男孩,开了一家录像带店,姊姊说,就在承德路上,那家有名的烤鸭店旁边。
而那个太早戴眼镜,总是很害羞,却有本事偷了一辆脚踏车的鬈发男孩,现在专门跑大陆,介绍大陆新娘,听说他还跑越南和柬埔寨。
那对喜欢欺负人,最暴力的陈家兄弟,一个在复兴北路的银行里当柜台员,另一个大学一考再考,竟然考上了医学院,而且不知怎么逃过了兵役,现在是大医院里的住院大夫,喝喜酒时就坐在身旁,姊姊说,胖得离了谱,他抱怨医院里内斗得惊人,很有一言难尽的苦衷,和他一顿饭聊下来,只见他前后吃了三次胃药。
那么那个时常投稿,人家都说是才女的那个女孩呢?嫁人了,但又离了婚,现在开始拉人寿保险,姊姊说,要遇上她你也没辄,起码要卖你三种组合险。
第26节:记不得了反正是男的嘛
“还有,”姊姊说,我正仰头要饮用药汁,姊姊沉吟着,不停搅弄她的咖啡,我屏气等待她。“……隔壁的小韦,你记得吧?”
我将原本要喝的汤药搁下了,用调羹找寻其中的白果,遍寻不着,最后我问:“怎么你碰见他了?”“没有。”姊姊吐了口气说,“哎呀咖啡都凉了。”
她返身用英语叫玛德琳再煮咖啡,玛德琳忙了起来。
“他没去喝喜酒。”姊姊终于又开口,“是别人告诉我的,说他不太好,生了病,鼻咽癌,本来治好了,这一年又复发,现在回去住家里,博士恐怕念不完了,人家跟我说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说话不清楚,连眼睛也不太看得见了,现在又疑神疑鬼,怀疑他家人要害死他,你说可能吗?大家都说这时候友谊对他最有帮助,所以要我们联络大家,回去看看他,或者打个电话给他也好,电话我倒是打了,本来也想找你一起打的……
“电话打过去,我觉得韦妈妈真的不太理人,小韦听见我的声音,高兴得一直说话,芳,他一直说话,但是我一句也没办法听懂,真的听不懂,只能陪着他啊不停,我好想……我真想……”
姊姊竟没办法说完,她低头喝了一口凉咖啡。
我也默默无语,捧着汤碗的手全冰了。
“你现在,又回到舞团去了吧?”姊姊这样转了话题。
我无声地点点头。
“我猜也是,现在才回去从头跳,不嫌太晚了点吗?”
我摇摇头,等着她的数落,但是姊姊沉默良久,才说:“依农历的算法,你已经满三十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该怎么走你自己着想,要实际一点,说实话我觉得你孤芳自赏,芳,我只是希望你早一天找到对的路。”
我的喉头哽咽无法回答。她样样都做对,我没一件事不让人操心。而小韦病成这样。
“找我就是要谈这件事?要我回去看小韦?”好不容易气息顺畅了,我问她。
姊姊点点头,又摇头,她望着我,说:“要你来是想告诉你,你要做阿姨了,我怀孕了,明年三月生。”
不待我反应,姊姊突然撇下咖啡站起身,快速地从玛德琳手中夺过煎铲,她背对着我煎起牛排。
我想牛排该煎得太老了,但是姊姊似乎不愿意停手,我想祝福她,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姊姊在五六年前曾经非常想生,却又羁绊在繁忙的工作上,之后就少听她提起这件事了,不过我们近年来也只见过数面,我只隐约知道,她与姊夫的感情渐渐冷淡,姊夫有外遇,只是姊姊倔强得不愿意谈,在她的逻辑里,姊夫出轨,是她的人生不够精准,所以不堪向人诉苦,现在我更不敢问她与姊夫的近况如何,只能听着她不停煎牛排,哔哔剥剥,我以为我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深夜里回到了套房,我感到心力交瘁,还没开灯,就闻见房间里浓得可以触发火灾警报器的烟味,我叹了口气,打亮灯,见到荣恩的床铺上一片混乱,荣恩从被窝里探出一双大眼睛,不久,另一双眼睛也探了出来,我看清楚了,是舞团里的阿新。
我站在房门外等了良久,穿上衣服的阿新才走出来,他紧抿着双唇,一语不发地从我面前匆匆而过,半跳跃着下了楼。
我又待了一分钟才进房间,只见荣恩仍旧半裸,她正梳理着头发。因为我长久不开口,荣恩终于忍不住说:“人家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嘛。”
“荣恩,你不怕教授踢你们出舞团?”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怎么会有问题?”
突然之间,我感到她的答辞大有语病,于是问她:“大家是谁?”
荣恩嘟起小嘴,讪讪然地说:“不管是谁,姥姥都管不着。”
“大家是谁?你还跟舞团里谁上过床?”
“……就是,就是……我们都是成人了嘛。”
“不要忘了你才十八岁,大家是谁?”
“高兴就上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要那么古板好不好?”
“还有谁?”
“就是小罗嘛,克里夫嘛,阿伟嘛……人家记不得了,反正只要是男的嘛。”
“龙仔呢?”我问她。
荣恩原本十分苦恼,这时突然放松了眼眉,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一朵笑靥浮现,她也不回答,只是梳头发,梳了半晌,却轻轻哼起约翰蓝伦农的BeautifulBoy,她十分清楚我是个披头迷。
“你——你这个——”我始终站在套房正中央,此时苦于找不到辞令。“——花痴!”
这是我生平最重的一句话,出现在我心情最糟的一夜,荣恩并不着恼,她继续梳发,气定神闲,她答道:“我不生气,要不是知道你有性冷感,我一定气死了,阿芳我原谅你。”
为了避免亲手掐死荣恩,我推门又离开了套房,夜色中我急不择径,直到被一条死而不僵的枯藤绊及仆倒,才发现已经来到坟山的腰坎。
坟堆里传来唧唧的虫鸣,在草堆中趴得久了,虫鸣的大合奏越来越具体,像是置身环场音效的剧院中央,我被一圈圈的音波围绕,渐渐忘却了今夜在套房里的闹剧,回忆也像涟漪一样慢慢漾开,远及到我十六岁的地方。
那一年是小韦俊秀的十七岁。
韦家与我们比邻而居,小韦从小算是我的玩伴,隔着一道围墙,两家各有不为外人道的遭遇,同样来自于非常古怪的家庭,少年的我们互相了解对方的烦恼,在那个沉闷的年代里,那种不成熟的悲怆感是心情上的救赎,而我们正当青春,少女的我和小韦有着一种相依为命的友情。
第27节:事情是我自己搞砸的
小韦的妈妈因为早年的一场大火,在半边脸上留下了暗红色的伤疤,韦妈妈通常只在傍晚以后才敢出门。那场火灾是怎么一回事?邻里间流传着各种版本,确定的是,韦妈妈在同一年怀了小韦,也许是熊熊烈焰的神秘遗赠,小韦天性异常温暖友善,我眼中的他坚强坚决而且健康。
小韦的数理能力非常好,这一点深获我心,上了高中以后我们感情更好,常常趁着韦妈妈出门,人约黄昏后,在韦家阴凉的客厅里,多方试探,两相按捺,只是从未越轨。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当时给了他多么辛苦的试练。少女的我并不十分关心贞操问题,只是觉得人生总该有些美、有些坚持。在那个年纪里,激情是有的,叛逆是有的,但是我不堕落,就是因为厌恶我的生活,所以我要力争上游。
十六岁那年,小韦深夜背着一个海军陆战队背包,翻过我家墙头,来敲我的玻璃窗。
他说要离开这里。那么去哪里呢?不知道,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小韦突然抱紧了我,很结实也很温暖的拥抱。
他这么说:“然后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只要说你愿意,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一字一句地说,同时非常愤怒。
所以小韦的出走计划也就取消了,他仍旧是个温暖的邻居,只是越温暖的就越容易藏污纳垢,从此我感觉他越看越加衰败,意志薄弱,模棱两可,甚至他还不太健康,冬天时咳嗽,总要在脖子上挂着围巾。
我顺利考上大学以后,终于离开了那个家。
此时又如愿回到了舞团,只是这些年下来,隐隐约约体会了,力争上游是一种要命的永恒状况,没有所谓的尽头,光明但是挣扎,尴尬的程度和堕落殊途同归,并且疲劳,而且还冷,我从书上读到了,温血动物是一种高耗能的生命形式,必须不断补充热能以防止失温,一辈子在食物链中力争上游。
躺在坟山上,我非常想念当初的小韦,那个立志要专攻地球科学而后又郑重决定去浪迹天涯的男孩。一个想法困扰着我,我相信年少时的一个决定,一句话,一颦一笑都可能扩散成无限大的效应,所以我想着,对于小韦我该负一些责任,是多年前我的纯真败坏了他某些很珍贵的东西。
夜深了,我坐起俯瞰山下,找到了舞蹈教室的位置,我又见到阁楼上那一盏夜灯昏黄。
这夜又是月圆时候,无语的月光洒落,久久望着教室的夜灯,我心孤单而且忧伤。
太早学会口是心非,太晚坚持孤芳自赏,缤纷的,喧哗的,混乱的青春历历穿过脑海,山腰上的我觉得冷极了,欲语无人只有喃喃自语,夜风凛烈,我抱紧了双臂,垂着头疲惫不堪,懊恼不已,是不是都该怪你?你怎么不再多问一次?但是我愿意,我愿意……
一夜未眠,索性在清晨就进了教室,我知道勤奋的许秘书总是来得非常早。空荡的教室里,只见到许秘书趴地专心检查地板,这是她每天早晨的必要工作,木造地板上的任何破绽,都可能造成舞者严重的受伤,许秘书一英尺一英尺细细打量,找到丁点裂芽,她就以刀削除,用砂纸锉平,再覆盖以数滴透明指甲油。
在淋浴间慢慢净身,我换上舞衣,扎好发髻,一见镜中还是满脸倦容,这张容颜,需要加倍的乳液,强力的祛除角质霜,还有大量的温柔的语言。
恹恹地回到教室,一抬头我就停了步,欲言又止,我见到了被卓教授驱逐出境的雅芬,正跪在她的铁柜前,趁着大家尚未报到的清晨,她独自收拾满柜的私人物品。
“雅芬,”这样开口我就无以为继了,只好言不及义地说,“你要加油喔。”
“唉。”还是那么害羞的笑容,甚至不好意思以她的双眼望向我。
“还会继续跳舞吧?”经我这一问,雅芬的眼眶瞬间全红了。
因为疲倦,我暂时懒得暖身,所以就倚坐在铁柜边,陪着雅芬将杂物一一装进她的行李袋中。每从我手上接过东西,她就颔首匆匆露出一抹浅笑,又异常忙碌地一再重新整理袋中的秩序。我们谈到了她的去向。
“昨天我想了一整夜,想通了一些事情。”她低头折弄衣服,说,“真的想做的事,和真的做得到的事,是两回事。以前我的想法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拼命也不怕,结果我什么都做错,事情是我自己搞砸的……”
“要不你试着去求教授,说不定她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雅芬摇摇头,垂首良久以后说:“以前我一定要念舞蹈系,我爸妈什么都没说,他们其实不太同意,后来我又一定要进舞团,他们也没反对,我是仗着他们永远支持我,而且说实在的,如果不跳舞,我也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你一起床就发现,路是自己挑的,再辛苦也不能找别人帮你负责,可是怎么又没力气了?没力气到很生气的地步,可是又不知道发怒的对象是什么,我这样讲会不会很奇怪?”
“我想我能懂吧。不奇怪。”
“我却觉得很奇怪,我说不出来,卓教授说我混账,我想她骂得对吧。”
我看着雅芬裹起她的舞鞋,两人都默默无语,最后我问她:“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看了一夜的报纸,”她又重新整理行李袋,“工作还蛮多的,我想先去学计算机吧,学会计算机,再做秘书还是企划什么的,我想上班也好,稳定一点,压力也没那么大吧?也不必把自己逼成那样。”
第28节:我倒是觉得很受罪
“这样子你满足吗?”
“这样子上进一点。”她与我的对视,害羞得只维持了一刹那。
雅芬走了。这是我进舞团以来,和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
她的掏空的铁柜洞开,早晨的风吹进教室,门扇随风拍动,砰砰有声地敲击铁柜,我见到她在柜门内留下的那张特怀拉·沙普海报,一现一灭,华服美体恍若活转了起来,在无人的教室里,她悄悄跳着那支有名的“山谷中的春光”。
午休,清洁工正忙着中场拖地,大家都挤在教室的电视机前捧着便当盒鸦雀无声,屏幕上交错着遍地血腥的镜头,那是昨夜的一场坠机意外,两百多个度假归来的旅客,同时死于一瞬间。
教室里失去了午休时的嬉笑气氛,我的心情尤其暗淡,左右拌弄整盘色拉,毫无食欲,此刻要是荣恩来分食午餐,我也不会介意,但按照昨夜的情况看来,我们两人尚在冷战中,况且,荣恩早晨签到之后就消失了踪影,不知她这时旷课到何方玩乐去了。
卓教授也不在教室,我已清楚她每周之中有三个中午会离开,许秘书正在她的办公室里清理玻璃瓶中一束半枯的白玫瑰。
许秘书扔掉花束,开始布置我们的点心台。所谓点心,只是几盘水果口味的糖果和巧克力棒,我们练舞时不能食用任何占据肠胃的东西。许秘书宣布,从今天开始,点心台上的冰咖啡改为热咖啡。这同时也宣告了秋天的来临。
林教授推开帘门,铜风铃叮当轻响,大家都见到他身边伴随着另一个人,是我们的舞台艺术指导,那个看起来十分阴恻的男人。
林教授欠身答复我们的问候,今天的他显得加倍亲热,活泼有余,他给大家正式引见我们的舞台艺术指导,原来这人也姓林,在林教授的介绍中,仿佛是个不出世的大才子似的,这人一直以非常忍耐的神色等候林教授发表完毕,然后他一开口就语惊四座。
“我姓林,但是我要你们叫我穆尔普柴斯林德,”他念出一串我们无法复述的发音,再说,“不应该来的,站在这里跟你们讲话,妈的浪费我的生命。”
林教授的脸上开始了忍俊不住的表情。
“早就说过不再搞舞台了,老实告诉你们,要不是看在卓教授的脸上,我不浪费这种时间。”他又说,我们都被这种粗暴吓了一跳。“卓教授要我给你们讲几句话,好吧,就给双方一个方便,妈的我们不谈废话,我正在给你们设计舞台,废话不多说,我是妈的百分之一百尽力中,我要你们站在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最帅的舞台上,给我跳一场最帅的舞,这样子你们懂不懂?”
全场愕然,没有人答话。
他在台上来回踱了几步,颇为神经质地搓了搓眼眉,“就是了,脑袋空空,闭嘴像化石,说起话来跟撇条没什么两样,现在换你们告诉我,说一个理由来听听,为什么你们坐在这里上课?哇操?没人开口?这样吧,卓教授太护着你们了,我来说一些实话,你们听清楚,艺术是只给天才搞的,天才,懂不懂?是不是天才你们妈的自己心里清楚,既然不是,那你们到底搞个什么×?做一个陪衬吗?一个活动布景吗?”
从没见过这样满口秽言的老师,大家互使眼色之余渐渐感到很有一点意思,我的太阳穴则隐隐生疼了起来,我想我知道这种人,肯定读了不少书,在所学中得到一种抽丝剥茧的中心概念以后,翻来覆去一以贯之,得心应手并且感到高处不胜寒。眼前这人年约五十几,百分之一百瞧不起我们这个年纪,也许是个才子没错,但我只感到这是一种很别扭的奔放。
“还是没人开口?JesusChrist!那就换一个问题,昨天看不少电视了吧?又塞了一脑袋的八卦了吧?看你们一身的肌肉,帮个忙,找个时间想一想,你们一天之中花多少时间锻炼脑袋?还是碰到艰深的东西就自动摆平?”
现在他要求我们从今而后,每天只能花五分钟在报纸上,电视则完全避免,他的立论在于,高度发展的视听环境并不是让我们趋向精致化,却是平均化,而一个艺术家要有抵抗平均的本能。这点我同意他。我悄悄瞥一眼左右,从团员们的表情看来,多半的人已被这种粗犷收拾得服服帖帖,继续聆听他凌辱式的教诲:“……没一点主张,没一点素养,跳得那么过瘾,顶多是一群鸟人,最见不得这种温室里的花朵,没吃过一点苦,没受过一点罪,吃得太撑只会无病呻吟,我要你们向我挑战,你们之中,谁能反对我的说法?”
我再度看了看左右,叹口气,我说:“我倒是觉得很受罪。”
“什么罪?”
“受您这种人的罪。”
这是我在舞团的课堂里第一次发言,从来都只是应付着陪大家听课,但今天的我感到极度的不吐不快。
“很好,总算有人不是哑巴,小女生你有什么不满意?饱食终日,吃喝玩乐,听不得一句重话?”
没错,我就是听不得这种贬抑,见不得我的年轻同侪的无言以对。我说:“饱食终日不是我们的错,至少我不这么想,生在这种逸乐的时代也不是我们的错,也许您不同意,但是要过这种生活不只辛苦也要忍耐。”
“你嫌日子过得太安详了?”
“不是,安详很好,只是我不想美化这种安详,我们就是活得够好了,所以代价也够大,既然您要谈艺术,您一定也知道,文艺复兴就是发生在最贫乏的时代里,浪漫主义发生在最动乱的时代里,数百年安详的瑞士产生了什么?巧克力和咕咕钟。”
第29节:不满意你的颓废时代了?
“嗯,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但是您叫我——叫我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
大家都笑了,包括台上这位舞台艺术指导。
一股芳香传来,卓教授回来了,她正落座在龙仔身旁,她带着一枝新绽的月桃花。
“所以说,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你不满意你的颓废时代了?”
“我只是奇怪,不管你是哪一代,上一辈的人都要称你是颓废的一代,而且不管我们发出什么声音,都要被指控成无病呻吟,我觉得我们活在一个没法使力的时代里,过的是丰美又单一的生活,大家的经验都一样,满腹理想但是没有时间,满怀叛逆但是缺乏战场,只是请穆什么先生您知道,这样并不好过,光会批评我们颓废,不只是矮化,也是钝化。”
“这就是了,典型的不知足,不过还挺有点勇气。”
“我是不知足,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之所以进步,是因为还有那些不愿意知足的人。”
“小女生,看你那么年轻,妈的刚毕业吧?妈的学校就教会你伶牙俐齿吗?还教了你什么?”
“我毕业很多年了,我不是小女生,学校里教些什么您都清楚,您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我被教会了国文数学英文地理,却还是被教得不会表达感情,不会处理愤怒,不会跟别人合作,不会唱歌,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幸福,还有妈的不会画图?”
这舞台艺术指导眯起双眼,“这个女孩,见识不低呀……”话是说给卓教授听的,视线却留在我的脸颊上,兴味盎然。
林教授也那么眉眼含笑地瞧着我。
见我顶撞老师,卓教授好像并不介怀,她笑盈盈拆开一盒鲜奶油,好整以暇,慢慢地调弄整杯热咖啡。
憋了一个半月的话,首度在课堂上开炮,感觉并不十分痛快,若非那老师连篇的粗言劣语,我宁愿继续保持静默,团员们倒是相当开心,下课时围绕在我身旁议长论短,很有对我从此另眼相看的意味。
傍晚,乘空再梳洗了一次,方才进入厨房准备领取晚餐便当,许秘书见到我,连忙喊我向前,她端出一个欧式银盘子,上面是一壶红茶和一小叠牛油饼干,那是卓教授平日的晚餐。
“阿芳来,帮我端去给教授。”许秘书说,她又在银盘子上添加了一小盅蜂蜜,我们都知道卓教授很嗜甜。
接过盘子,我感到有些奇怪,许秘书这事从来不假手他人。“快去吧,教授等着。”她催促说。
敲了敲卓教授的办公室房门,没有动静,我艰难地撑着盘子打开门,从办公室里滚出了浓厚的烟雾,卓教授又打亮了那盏六角形探照灯,一时我视线迷蒙,战战兢兢将餐盘送上办公桌,才见到卓教授正倚在沙发床上,意态烦闷,她解松了一头长发,连鞋子也脱下了,这时半蜷缩着枕在扶手上抽烟。
我朝她浅鞠个躬,正要退出,卓教授开了口:“阿芳?”
“是的教授。”
“坐下吧,阿芳。”
我左右看了一圈,原本她办公桌前的两只椅子不知去处,又不好坐在她的办公龙位上,只好沾着沙发床最边缘坐下,烟味浓得我呼吸急促起来,而教授却关闭了所有的窗,连百叶帘也都拢紧严密,我开始想念起我的小药瓶。
“……阿芳,吃饭了没?”
“还没。”
“嗯。”要我留下来,卓教授却显得了无谈兴,她只是抽烟。
“到舞团多久了你说?”这么问我时,她看着的是自己的指甲。
“一个半月。教授。”
“都学到了什么?”
我盯着她无精打采的侧脸思量,快速找出一个恰当的答案:“感觉。教授。”
“你感觉自己跳得好不好?说说看阿芳。”
“……还好。”
“我说不好。”教授终于正眼瞧向我,捻熄香烟,再点上一根。“看你在课堂上说得头头是道,我来问你,要跳好舞的前提,是什么?”
“天赋和努力,教授。”
卓教授一听旋即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瞄准她手上的香烟捂住额头,但她只是撑起上半身,弹了弹烟灰说:“现在就你跟我两个人,干吗跟我说场面话?我问的不是条件,是更高的前提,要跳好舞的前提,是什么?”
“……”
“是认清楚你自己,阿芳。”教授躺回了沙发床,她看起来十分疲乏,她说,“清楚你自己,也清楚你身边的世界,要跳好舞,就要先懂得看别人跳舞。我问你,你认真看过别的团员跳舞吗?阿新的平胥克回旋式,问题出在哪里?你来说说看?荣恩为什么跳不好滚跃步,说得出原因吗?”
“……”我说不出来。
“没错吧,阿芳?你不看别人,恐怕连自己也不看,你根本不愿意接触别人,也不愿意让别人碰触到你,那你要怎么去感觉?”卓教授搁下香烟站了起来,我也随着起立,她与我对面站着,我面前的她整个激动了起来:“你是怎么搞的?阿芳你是怎么回事?少了哪根筋到底?”
她紧紧掐着我的双臂,摇晃得我像个布娃娃,差点要疼得惊叫了,这时我惟一的感觉是今天卓教授非常失态,忍受着她的暴躁我心念电转,濒近要决定转身跑开,但是卓教授又突然冷静了,她深深凝视我的脸孔,之后拉着我拥抱入怀,我的乳尖感觉到了她的乳尖,我的心跳激昂着她的心跳,她将脸埋进我的发鬓,而我见到她办公桌上,烟雾缭绕中那束月桃花。
她的耳语一般的声音响起:“solonely…soincrediblysweet…”
第30节:我为什么要属于她?
这是极限了,我用双手推开她的身体,然后卓教授和我不约而同以手抚胸,我是吃惊,她是愤怒。
“你真不受教!”卓教授咬着牙说,她的凌乱的长发有一半都掩上了脸颊。
“这是侵犯,教授,”巨大的胆量陡然生起,我也顾不得办公室外面是否有人,高声说,“我一直很尊重您,因为要向您学舞,请您也尊重我。”
“我就是要教你跳出来,你要全心全意属于我才教得来。”
这是什么逻辑?这是什么道理?我才不要变成她的另一个脔童。
“对不起,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喊着说。
“很好,如果你不是全心全意,那就不要再混下去。”卓教授也扯开了嗓子,她是要赶我出舞团。
所以我完全豁出去了,长久闷在心里的那句话脱口喊出:“我宁愿滚出去,也不要像龙仔那样,做你的玩物!”
卓教授很困惑地偏着头看了我几秒钟,她的双眉紧拧又乍然放松。“你给我滚!滚出我的教室!”
卓教授一顶开房门,外头挤着的一整群团员迅速作鸟兽散,她一路推着我,在大家错愕的注目中,我就这样被撵出了教室大门,那只铜风铃甩得叮当剧响,门内随即传出上闩的声音,我穿着舞衣跌在梧桐树下,张口结舌。
小雨不停,门又砰然打开,我的便服和背包被抛了出来,我涨红了脸,站在小院中,一直站到天全黑了,我才蹲下身,一一捡起衣裳,都湿成了一团,我又把它们抛回到雨地里,踩成一摊稀烂,提着背包快步跑离开。没有人挽留我,连龙仔也没有伸出援手。
在雨中我丝毫没有掉泪的冲动,只是愤怒,愤怒这些双面人教授,维持得那么清高,表现得那么玲珑,打从心里又将我们当成了垃圾,莫非地位给了他们太糊涂的视野?明明在稀薄的空气中非常努力,他们却说我们好比活在象牙塔,忍受着各种挫折摧残,但他们又说我们是温室里的花。我尤其愤怒卓教授,她自以为是个什么?我为什么要属于她?
回到套房,我一刻也静不下来,只有混乱地不停翻书,心情郁闷时我只知道读书,匆匆翻过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脆弱得可恨,抛开换一本川端康成的短篇集,苍白得吓人,我抱着头苦恼已极,真的被踢出舞团了,这时该怎么办?怎么办?再回去辅选吗?更加可憎的念头!或者再找另一个工作吗?但是我又能做什么?我还会做什么?
一直到夜里十点多,我才赫然发现,面前一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已被涂满笔墨,而我还穿着一身湿舞衣,已经半干了,一股强烈的饥饿感来袭,我换上便服,衰弱地步下楼。
才走出大门,差点被一辆高级轿车擦着了,我退到巷子边缘,看着轿车停下,后门开启,荣恩的一双玉腿从车内展现,她的裙衩真高,实在过分的高,荣恩下了车,又回身,后座递出了一只手,然后荣恩与那只手亲腻一握。车子绝尘而去,我见到车中人的侧影。
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个雇请了司机开车的高贵男人。
“阿芳?”荣恩用皮包掩住路灯的光线,迟疑地叫唤着,“阿芳。”
荣恩快步跑到面前,她抓起我的手,端详我的面孔,我也看着她满脸令人不悦的浓妆。“阿芳,”她说,“走,我带你去找姥姥道歉。”
“今天下午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克里夫叩我机,他紧张得要死。”荣恩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一般,“他说你跟姥姥吵架,说了一大堆,他的国语,你也知道的,我根本弄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先不管这么多,先去找姥姥再说。”
“我不去。”
荣恩急得直跺脚,哀叫连连,“拜托你阿芳,姥姥是那种紫微星独坐命宫的女人,专吃软不吃硬,不管她在气什么,你去跟她道歉,装得嘴甜一点,就没事了嘛。走。”
我硬生生扯回自己的手。“我不去。我没有错,而且我甜不出来。”
“我哥走了,你也要走,那我怎么办?”荣恩低下头,很悲伤地说。
“荣恩,是教授赶我走的,我也没办法,请不要怪我。”
荣恩落寞地静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她的甜蜜的脸孔已换上一副嫌恶的表情,噘着嘴,略带着愤恨说:“阿芳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我有什么问题?”
“你跟我不一样,我的爱太多了,你正好相反。”
我感到委顿不堪,轻声告诉她:“你错了,爱的相反是恨,虽然没有爱的对象,我也不恨谁。”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爱的相反不是恨,是漠不关心。”
“荣恩,我不想跟你辩论这些,我快饿死了,我得走了。”我返头就要走向巷口,荣恩却快步跟了上来,继续夹缠。
“好,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朋友?怎么都没看你跟谁交往?”荣恩这样逼问,真是灾难。见我疾步不再理会她,她在背后又添了一句:“你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
“那不是事实,我有朋友。”我头也不回这样回答她。我有朋友,我有西卡达。
甩开了荣恩,我快步走出巷子,在巷口的路灯下又颓然停了步,我骗不了自己,荣恩说得其实没错,我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和西卡达的交情那么好,就是因为明白我不可能跟他发生关系……荣恩没错,我跟谁都是一样的淡薄。
巷口的左手边,通往一些小吃摊,右手边朝向教室,站在路灯下,我已经全没了食欲,今天的灾难还在持续中,龙仔就站在眼前,他的手上捧着我的便服,折叠得整整齐齐。
第31节:教授是在占你的便宜
就着路灯的光亮,龙仔振笔疾书,他也要我去找卓教授求和。这时我不再愤怒了,只有满腔的乏力,从龙仔手中接过纸簿,我写:“龙仔,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忍耐教授那样对待你?”
“她是在教我,她在教我怎么跳舞。”
我突然非常难过,提笔继续写:“不要骗自己了,好不好?龙仔,你知道教授是在占你的便宜。”
“一件事!”龙仔漂亮的笔迹在眼前迤逦展开。“我只知道,在人生里面,只要找到一件事,让你愿意用全部的性命去做,那其他的事情就都不在乎,也不抱怨。我已经找到了我要做的那件事,教授是在帮我。”
我握紧了双拳,不管龙仔再写了什么,我也不愿意再接过纸笔。
“你比我还惨。”龙仔将纸簿抛到路面的积水中,他改用手势说:“你有耳朵,可是你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竟然大致看懂了。
当龙仔的手语说到最后一字时,他的掌缘啪嗒有声地砸在手心上,以后的话,我再也没看进去,脑海里满满回荡着那一声响亮的拍击。
龙仔也拒绝再沟通,他转身走开,不愿意回头用视线碰触到我的任何一个部位,所以就方便无比地封闭了心灵。他是一艘沉进溶溶深洋的潜水艇,收起了天线和潜望镜,幽冥航行。在那里你安全吗?满意吗?不是非常非常的孤单吗?
我想跟上前去,但人高腿长的他,再加上那韵律感十足的步幅,我怎么也跟不上。
我跌坐落地,开始剧烈地哮喘,龙仔浑然不知悉,夜色里他和我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满地水渍中我见到自己破碎的倒影,我的胸口起伏疼痛,心里也疼。我心疼龙仔,他的路比谁都辛苦,在他面前,我的抱怨只是廉价的感伤。
我急需找任何人谈谈,任何可以聆听的人,这时我已接近四十个小时未眠,半身的污渍,气喘方才平息,在南台北连走过七八个街头,终于找到一台投币式公共电话,投进铜板,举起指尖却踌躇半晌。我只有西卡达。
西卡达果然还在办公室里,他一直很安静地聆听我的语气仓皇。
“阿芳你别急,先过来,我带你去喝啤酒。”电话里的他这么说。
回到纵横公司,只见灯火通明,整栋办公室几乎座无虚席,我想起来,离这届的“县市长”选举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阿芳你怎么了?一裤子都是泥巴。”门口的小妹夸张地喊着。
“摔了一跤。”我说。见到我的老板正朝向门口而来,满怀的情怯,我绕过几幢区隔办公座位,频频以手势答复同事们的惊异眼神,最后我逃进那间备有咖啡座的小会议室,那一向是我最喜欢的角落。
小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是我同部门的伙伴,大家都叫他米虫,米虫正聚精会神地透过放大镜检查一张样稿。
“嗨阿芳。”米虫说完又凑向镜前,对于我身上的污泥他似乎完全视而不见。
我拨了内线给西卡达,他要我稍候一会儿。
“阿芳你回来帮忙啊?”米虫问我,他不停地用笔圈点样稿中的瑕疵。不待我回答,他又说:“简直快忙翻了,那群新菜鸟,只会坏事,老板前两天还说要征召毕业生回来,还是老员工才行啊。”
听得我心猿意马,我们公司有个传统,从纵横出去的人,都叫毕业生,多半的毕业生与公司都保持着友善的关系。我仿佛听出来米虫正在给我制造一个良好的下台阶。
“今天是回来找西卡达的。”我轻声说。
“哦?”米虫抬起头看看我,我知道我满脸的憔悴,米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又埋首进样稿中,他说:“找他也好,西卡达最近很闷。”
“他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很闷。”
我沉吟不语,爽朗的西卡达向来就是大家的打气加油站,米虫既然这么说,表示西卡达一定有着心事。我低头剥除裤子上的泥垢,一块一块剥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只是想找个人解忧,我忘了,别人也有别人的忧愁。
西卡达来了,一与我照面,他搓了搓自己的短发,咧嘴而笑,最后他搂住我的肩头。
将脸埋进他充满喷胶味的衬衫里,我的身心顿时都轻松了。
见我和西卡达就要双双走出,米虫哀叫了起来,“西卡达你要出去多久?这叠稿子急爆了,版厂待会还要进新样稿。”
“就找我那几个小兵看稿嘛。”西卡达随口说了几个下属的名字。
“哇咧,还找他们?没有你签字不行啊。”
“我跟阿芳聊个天,”西卡达拉着我继续走,他朝整间办公室朗声宣布:“有急事再叩我,OK?不急不要叩。”
“一群天兵,穷紧张。”西卡达嘟囔着说,在办公大楼下,他示意我坐上机车后座。
西卡达载着我到了那家叫做“橘子”的小酒店,落座在我们惯常的那张台子前。
说是喝啤酒,西卡达的酒量其实非常浅,他也自知其短,陪我干掉一罐海尼根以后,他就开始喝可乐了。吧台上那位女酒保又送来了招待的小菜,每次和西卡达来这里总能得到免费点心,我们都心照不宣,俊朗的他相当有女人缘。
我的医生要知道我连灌下两瓶啤酒,恐怕要极度训斥我的,但这时候我只觉得冰凉的酒汁十分爽口,从没喝过这样痛快的液体。
在我面前西卡达不太抽烟,他一直嚼着夏威夷豆。我们聊了些公司的琐事,很快便聊完了,两人一起探手向杯子,细细啜饮。
第32节:我只是找到了我的同类
“听米虫说,你的心情不太好。”还是我先开口问他。
“是不太好。”
“怎么啦?奇葩?”
我念的是鸡葩的发音,同事们总爱这样调侃他,他于是笑着,笑完了,是非常迷惘的表情,最后他说:“他结婚了。”
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未触及这个要命的话题,我知道西卡达指的是他的同性恋男伴,当年那男孩出国深造艺术时,还是西卡达帮他筹的学费。我惊吓于西卡达此刻的干脆,也感动,终于他有向我推心置腹的一天。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个更直接的问题却脱口而出:“跟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他喝了些可乐,说,“一个金发女郎,在旧金山结的婚,他写信告诉我的,还寄来了照片。他也真有勇气。”
我不知道西卡达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这时我心疼他,眼前的西卡达,我想说出一些温暖的话,但实在不熟练于这个领域,最后我说:“那就忘了他吧,西卡达,天涯何处无芳——无芳草。”
这算是很失败的一个安慰,西卡达却因此笑了,然后他长篇地诉说起来:
“前一阵子,我老爸住院,我常去荣总看他,我跟他一向没话说,那阵子也忙坏了,我在病房里待小半天,最后都会到荣总的前院去透透气。那边有个大池子,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池子上还有九曲桥,造型实在小气的一座桥。桥下有一群鸭子,天气好的时候,鸭子游来游去,也有鹅……我坐在茄冬树下,看那群鸭子,它们大致分成一对一对的,都有固定的伴侣,其中有一对很奇怪,两只鸭子后面还跟了一只绿颈鸳鸯,这是三只的组合,不论这对鸭子游到哪边去,那只绿颈鸳鸯都紧紧跟着,它个子长得小多了,常常得用上翅膀拼命挥,才跟得上那对鸭子,有时候跟丢了,绿颈鸳鸯赶紧找上另一对鸭子,追着再凑成三只。这就是它的世界,它只是找不到它的同类。我想我了解它。我常常想,一样是生物,人有办法把狗分成那么多品种,有圣伯纳、斗牛犬、喜乐蒂、约克夏、秋田犬、拳师狗、狼狗、长耳朵那种小猎狗、英格兰牧羊犬、可卡、大麦町——”
“西卡达,够了。”
他是在逗我开心。西卡达又莞尔笑了,他说:“这件事只告诉你,阿芳,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找到了我的同类。”
“你从来都不说。”
“没有人问。”
我心里面的忧伤至此决堤,握着西卡达温暖的手掌,我趴在桌面上,酒精催着我天旋地转,的确从没有人过问西卡达这些隐私,包括我,是大家温柔的默契,让他欲诉无人。
西卡达也许并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开始转而谈起公司的一些新闻,谈到了另一家广告公司高价朝他挖角一事,这事我原本就知道的,这些年来,西卡达一再有机会跳槽,或是自组工作室,西卡达早已是业界里的明星,但他最后都忠心耿耿地留了下来。
“公司对我有恩情。”西卡达说,“再说,那家公司,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待在大陆,我怎么走得开?”
我了解,西卡达身上背负着不少亲情的重担,高龄的父母依赖着他,不长进的弟妹拖累着他,甚至连他那同性恋男友留在台北的寡母,几年来也承着西卡达的照顾。
“西卡达,那你的绘画呢?以前不是常说还要画下去、要开画展吗?”
“我哪来的时间?现在也不错啊,已经习惯了,公司也不会亏待我。”
“可是那样不能出人头地。”
“那也没关系。”
“西卡达,你不只是奇葩,还是一个人渣。”
“你没错,阿芳,全世界就你最了解我……”西卡达的笑容那么爽朗,才笑着,又没落成了满脸的感慨,他自言自语一样说:“……有时候想想自己都吓一跳,我的这一辈子,原来都是忙着在成全别人。”
“你呢?”现在他问我,“过得还好吗?”
今天的委屈全部涌现,摇摇头,我悲哀地说:“西卡达,我在想,也许我并不适合跳舞。”
“怎么说?”
“我不知道,就是跳不出来。”
“怎么会?以前看你赶场赶成那样,如果不是热爱跳舞,那你为的又是什么?”
心乱如麻,我答不出来,一边是生计,一边是梦想,赶来赶去,到最后为的是什么我竟然说不出口了,只是发现,生存不应该只是这样,当然我也爱财富和地位,但就是感觉我的生命比这些还要珍贵。是出人头地这个念头让我迷失了吧?但明明我是淡泊的人,也许淡泊得还不够吧?结果只是发了酸,坐在这里,抱着啤酒兴叹。
而且我已经被逐出舞团了,回想到今天卓教授向我说过的话,一阵酸楚又上心头,“请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很孤僻的人?”
西卡达很当真地思考了一分钟,他摇头说:“阿芳,你不是孤僻,你和我一样,要找到你的同类感情才能完整,你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这番话让我感激万分,只是不足以挽救我的惨况,欲语还休,我嚅嚅地说:“西卡达,公司忙成这样,我明天就回去上班,你说好不好?”
出乎我意料,他说:“不好。你不要回来。我是困在这里,你不需要这样。”
他突然执起了我搁在桌上的手,“阿芳,我知道你有足够的力量,不要那么容易被打败,好不好?那么辛苦才找到的一条路,你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他握得那样用力,疼得我咬紧了牙关。
第33节:身体还是感到切肤的刺激
西卡达付钱请了客。取车的时候,我问他:“今晚要不要我帮忙?我可以帮忙校稿。”
“你给我回去好好睡一觉,都快三十岁的女人了,也不懂得保养。”他说着搓了搓我的头发,搂住我的肩膀,就像往日我们同行时一样。亲爱的,亲爱的西卡达。
不痛快的时候,我总是回去找西卡达,他是个口风无虞,无色无味也无害的伴侣。
这是午夜两点多的台北,又开始飘雨了,我紧靠着他,觉得温暖,安全。他是一个哥哥,我从来没能拥有过的哥哥。
早晨,当我走向冲浴间换舞衣时,所有的团员都像当了机一样,哑口无言充满呆愕的表情,当我把杆暖身的时候,没有人再能专心,我的每个动静都撩拨了他们的猜测。
卓教授终于进了教室,一进门她就见到了我,还有大家的摒息观望。
卓教授怒气勃勃与我四目相顾,全场无人动弹,只有龙仔大步走上前来,他昂然站在我的身边,也回望向卓教授。
“慢吞吞的做什么?”最后卓教授接近咬牙切齿地说:“一群饭桶,上课啊。”
大家在同一瞬间呈混乱队形回到自己的固定位置。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舞团,心中隐约有感,我和卓教授之间,正互相探触着天性上的极限。
这天的午餐没有人敢多食用,因为下午就要进行众所期待的舞艺验收,验收完之后,舞剧的角色就要定案了。
我没有真被撵走,荣恩兴奋得如同一只麻雀,吱喳不休,连我忙着整理铁柜时,她也跪坐在一旁,眷恋着不愿离开。
她献宝一样从自己的柜子里掏出各式零嘴,一一询问我是否享用,我全拒绝了,荣恩就开始勤奋地整理起她的柜位。我知道她只是想陪坐在身边。
她的柜门内,那幅天苍地茫的大草原海报又进入眼帘,我想到平日甚少主动与荣恩谈心,而今天我的心里多了一些温柔,所以问她:“真美的草原,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当然,我的亲爱的奥勒岗。”荣恩眉开眼笑地说,她亲吻手指,将指尖印在海报上。
“哦?奥勒岗有什么好?”
“好——耶,那是我要去住,住完了又要去死在那里的地方。”
这倒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说法,荣恩在言辞上有戏剧的天赋——肥皂剧类型的戏剧。
下午,我们聚精会神等待考试时分,但卓教授只字未提,只是带着大家重复平日的课程,这天没人喝咖啡,连卓教授也没动过点心台,直到傍晚,我们开始沉不住气也耐不住饥了,卓教授才宣布,要我们前去净身,冲浴完后全体集合。
与荣恩挤在冲浴间匆忙盥洗,湿淋淋的她方才出去,有人又掀开了布帘,我不以为意,赶时间时大家总是共享莲蓬头,直到强烈的香水味袭来,我拨开眼睫上的水珠,才见到裸身的卓教授,她以略微不耐烦的神情驱赶我离开水柱,满身的肥皂泡泡,我闪在一旁进退两难,以往卓教授从不与我们共浴。
卓教授戴着一顶非常逗趣的浴帽,浅蓝色的表面上印着世界地图,她的整颗头颅是水汽氤氲中的地球,逆时钟自转,卓教授慢慢转身冲水,她睁眼见我踌躇,满脸的责备涌现,我当下决定逃向隔壁淋浴间。
一整排玻璃镜前,洗浴完毕的女团员们互相梳理发髻,水汽弥漫中再加上烟束,现在卓教授叼着香烟,正背对着整排镜子而坐,她熟练地反手挽上花白色长发,大量的发丝沿着她的背脊滑落,落进满地水渍中,像一群白蛇快速游向排水口。
“动作给我再快一点,要你们洗干净,又不是要你们选美。”撂下这句话,卓教授抛开烟蒂离开。荣恩捡到了卓教授留在洗脸台上的一束玉兰花,于是拿起花束深深闻嗅,她早已净完身,但此时还是裸体,荣恩享受镜前的顾盼时分,她不停地以手腕擦拭镜面上的水雾,又将玉兰花呈献给我。
才经过淋浴间片刻的高温烘烤,这束花已沁出了点点褐斑,花瓣微微地枯卷起来。
荣恩紧实的肉体展览在我们面前,每个女团员不禁都多瞥上一眼,除了我视而不见,因为双眼中净是强烈的视觉暂留。
虽说皮相肤浅,见到卓教授的身体还是感到切肤的刺激,星斗一样的斑痣遍布她苍白的躯干,那是崎岖的星空,血肉销蚀,徒留下过多的表面积,皱褶纵横而且松弱,每一条肌理,每一个角度都追随地心引力,预习着入土的姿势,早已知道卓教授长我四十岁,这时才相信了她的逼真的老。
青春是一道焰火,短暂爆发,再来是永不回头的坠落。仍旧未着衣的荣恩正在背后帮我挽髻,她的举手投足是野兽性的示美,每一条肌理,每一个角度都昂扬向上,禁不住掩藏,等不及风霜,在她面前我也老。
“疼,疼,不要绑那么紧。”我的连声抱怨中,荣恩解松了我的长发重新绑过,并且再次擦拭镜面水雾,我望进镜中倒影,镜面上水珠蜿蜒,滑落成了我的额角的一滴汗,只是想到,我的花期太短,并且不够芬芳。
回到教室时,卓教授已不耐久候,轮番戳了戳最后几人的额头,她的另一只手上捧着一个档案夹。
没有音乐,全部的人贴着镜墙席地坐成排,让出整片舞坪,我们按照学号,从克里夫开始,当众跳出长达五分钟的整组验收舞步。
一个念头闪过胸口,要跳好舞,就要先懂得看别人跳舞,今天看着我的同侪,我的心情完全不同,我要看进去,看进去,没有音乐也不再困扰,我要看的是身体是魂魄是心灵。
第34节:有了曲终人散的预感
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当克里夫舞罢时我几乎热泪盈眶,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克里夫能动得那么深沉,静得那么丰富?从来就当他是一个中文蹩脚的漂亮男孩,此时才看出了,克里夫不止这些,他有他的感情,他有他的世界,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令人费解的克里夫。
团员在面前一一舞起,我用全副心意看进去,每当一人舞完,卓教授就聊作脚注一样嗯一声,提笔在她的档案夹里面写上一些评语,而我则像第一天才走进了教室,第一次见到他们跳舞,满怀惊奇,后悔万分,后悔我这一生舞蹈时的倔傲。
我是学号中的最后一个,但轮到我时,几已忘记了我也该上场,直到卓教授再喊了我的名字,才恍如梦醒,我站到舞坪中央,闭目静立,将我自己交给了身体,静立久久,没有任何人打搅我,扬起手臂我起舞,穿越记忆,穿越听觉,将自己抛进更宁谧的一个新向度,第一次感觉到我完全的存在,世界只是我的点缀。我失去了身体,得到了知觉。
我的舞幅挥洒得比平时还要大,拉到了教室左右两边最界限,不知道为什么,全场旁观者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连镜中我的倒影也失去踪迹,舞末时我旋回到了原点,一停步,才瞬间恢复了视野,卓教授就在眼前看着我,我们又对视了。和解的意味在视线中交流,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点感激。
一直对视,直到卓教授嗯了一声,她低头写评,我浑身汗出如浆,喘着气回到我的位置,大家接着望向龙仔,但是卓教授合上档案夹,朗声说:“就这样了,下课。今天我不要任何人留下来加课。明天公布舞剧角色。”
大家相顾哗然,而龙仔已经站上了舞坪,他非常困惑地看着卓教授站起身,背转过去就要走开。
这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听见龙仔发出声音,他暴喝了一声,卓教授顿时转回向他,两人在我们面前打起一长串激动的手语,没有任何人看得懂,只见龙仔年轻的脸孔越涨越红,神秘的对话在空中穿梭,卓教授生起气来,她开了口,一边手语一边高声说:“你不用跳,你只是见习生,见——习——生你懂不懂?”
她是要大家一起听进这句话。龙仔不再打手势,他只是挺直腰杆望向卓教授,卓教授也不走了,她目光灼灼回瞪向他,我们全傻了,在他们刀光剑影的相顾中,如坐针毡。
“教授。”克里夫首先划破了沉默,他勇敢地站了起来。“龙仔也跳,龙仔是我们中的一个,他不是见习生。”
大家纷纷开口附和,我也爬起来,高声加入恳求。
“阿芳,”卓教授在一片喧哗中,始终盯着龙仔的双瞳,她头也不回喊我说,“去给我买包烟。”
“……求求你,教授。”我说。
“大卫朵夫,凉的,买两包。”
“教授……”
“你去不去?”
我返身披上外衣奔出教室,朝巷口跑去,到了巷口的超商却找不到卓教授要的香烟,这种烟很少见,而且根本不是她平时抽的品牌,我连跑了好几家,才在离教室十几条街外买到了。她是故意的。
奔回教室时我喘得像条出水的鱼,阿新正蹲在大门坎抽烟,见到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克里夫搂着荣恩站在教室外面,我拉住他们问:“结果怎样?”
荣恩满脸艰难。
“龙仔他……”克里夫摇摇头,他在中文里面找不到措辞。
“姥姥已经关进办公室了,她叫我们通通回家。”荣恩说。
进入教室,许秘书就从我手上接过香烟。甩脱外衣,我走向趴在教室正中央的龙仔,我见到他全身汗走如蛇,都湿了地板,龙仔宛如失去了最后一分力气,他躺卧疲乏,我明白了,卓教授终究还是拒绝了他。
蹲下身来,我轻轻摇了摇龙仔,他陡地一震,向旁弹开两尺,才认出是我,又将头颅枕回地板,我取来了他的纸笔,递到他的眼前,龙仔只是摇头,拒绝接过。
也不顾他听不见,我坐在龙仔身边,轻声安慰他:“龙仔不要气馁,教授不让你跳,一定有她的理由,你不是最忍耐的吗龙仔?再忍下去,龙仔你一定做得到。”
我实在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意义,龙仔始终没有望向我,但他却仿佛听见了一般,举起手臂,他给了我一个手语答复。
第一次看见他累得连手都发了抖。
“不可能,在我的身体里面,有一个跳舞的灵魂。”
这一次,我全看懂了。我也看见他清澈的惊人的眸子里,又闪现出那种空白的,空洞的……无情的表情。
许秘书从卓教授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惊慌不已,她尖声喊着:“谁有车?你们哪一个有车?克里夫快把你的车开到院子,荣恩你去推开大门,快。”
克里夫与荣恩应声奔去。教室里这时只剩下几个团员,除了龙仔以外我们都赶到办公室,许秘书正俯身扶起地板上的卓教授。
卓教授完全昏迷,她的瘦得像鹰爪的手还紧扯住衣襟,另一只手里抓着我刚给她买的香烟。两道鲜血从她的鼻端静静淌流而出,像两条河。
我们都站在梧桐树下,太阳已升上了树梢,气温正在渐渐攀高,没有钥匙,大家都进不得教室,卓教授昨夜送进了医院,许秘书到此刻还未现身,龙仔则失去了踪影,我们十九个团员再加上一个清洁工就这样干等着,满怀惆怅,舞剧正要揭幕,却隐隐约约有了曲终人散的预感。
“我看见了,”爬在树顶上的克里夫朝我们挥手说:“来了许秘书。”
第35节:她这是求生还是求痛快
克里夫吊在横岔的树枝上,甩身跃下来,正好摇脱最后几片梧桐枯叶,满树只剩下突矗的枝桠。我想这棵树是死了。
许秘书抱着满满一袋今天的点心,给大家开了门,早晨功课的秩序已乱,大家像苍蝇一样团团转,许秘书刚放上爵士乐,旋即又换了另一片暖身音乐,有人忙着换装,有人忙着冲浴,许秘书连鞋子都忘了换,就匆忙进厨房煮咖啡,才煮到一半,她奔回教室,趴地开始检查地板。
许秘书是个四十来岁、身材娇小但略微驼背的女人,平日不施脂粉的她已经很见老态,今天看起来,竟像是一夕又老了十岁。
直到我们全部就绪开始暖身,许秘书才静悄悄地进了卓教授的办公室。
当我们发现她跪伏在卓教授的沙发床脚睡着时,已经是中午了,她忘了给我们叫便当。
克里夫当下决定,请大家一起出门上餐馆,我们之中以克里夫出手最为阔绰,平常他请客的次数就多,所以全体附议,大家拉着许秘书出了教室,我也带着自备餐盒跟上。
在乐声轰隆的摇滚西餐厅里面,我们并了几大条长桌,好不容易上齐了菜,许秘书却食不下咽,她疲惫地掩住脸孔,只要求冰水。
她连嗓子都哑了,音响的干扰又重,在喜感十足的墨西哥音乐中,我们千辛万苦聆听她的叙述。
原来卓教授到今天早晨还是昏迷的。
原来卓教授得的是肺癌,医生早在一年多前就断定她病入膏肓,属于癌症第三期,预后只有三到六个月的寿命,之后就持续着消极性的治疗,现在她到底属于病症的哪一期,已经超乎医生的知识范围了,卓教授始终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连整个艺术圈都毫不知悉。
原来她平日神秘的中午失踪,是去了医院报到。
“教授要是知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会骂死我的,骂死我的……”许秘书愁眉不展地说,之后的话,已被快乐洋溢的曼陀罗琴声淹没。
我们都放下了餐具,都失去了食欲。
“这次可能要多住几天院,教授交代要你们乖乖自己练习,”许秘书又强振起了精神。“课就照平常自己上,等她回来再接下去。”
“你刚不是说她还在昏迷中吗?”荣恩清脆地这么问。
什么人的杯子跌落在地板上,几个团员垂下了头。
但是卓教授在两天以后就回来了,来得比我们都早,当我们如常进了教室,见到卓教授正音量充沛地痛骂一个暖身错误的团员时,大家都傻了眼,经她气魄袭人的一瞪,才又回了神,我们匆忙地赶进淋浴室换装。
而龙仔始终没再回来。
卓教授回来的那一天,就公布了舞剧的选角结果。
端坐在教室的前方,卓教授只字没有提及她的病假一事,她缓缓地看过我们每一张脸孔,然后在完全没有纸稿的情况下,一一念出我们的定角。
《天堂之路》舞剧中最吃重的角色,蓝衣天使,由克里夫担纲。
另一个主角,白衣天使,我听着她念出了我的名字。
荣恩果然也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她扮演一个听起来很飘忽的“维度守护者”。
其他卡司继续发布,在这场双幕舞剧中,有近半的团员要分饰两个以上的角色。
宣布完毕,我们的心情非常复杂,终于,终于落定了舞剧中的身分,两个月下来的摸索,这一天不失是个振奋性的开端,该是个非常美丽的时刻,但是为什么又感觉这是一个结束?而且卓教授竟然病得这样重,而且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假装浑然不知粉饰太平,而且,龙仔已经不再回来。
我的心里尤其矛盾,得到白衣天使的角色,远在梦想之外,一边是飘然上天的情绪,一边又是沉重不堪的负荷。
卓教授接着公布了新的排练作息,从此我们就要分开练舞。
犹豫了一个下午,趁着傍晚休课时,我鼓起勇气前去敲卓教授的办公室房门。
“进来。”声音非常洪亮。
刚进门我就吃了一惊,卓教授又抽了满室的浓烟,以往只当她是烟瘾重,这时知道她的病情,我完全没办法明白卓教授的心理,她这是求生还是求痛快?
“什么事阿芳?”卓教授正忙于案牍,一见我她就摆出无暇接见的姿态。
“……教授。”
“什么事?要说就快说。”她皱着双眉搁下钢笔,拿起香烟。
“一件事跟教授商量,我在想,也许该让龙仔跳白衣天使。”
“这是什么意思?”
“他跳得比我好。”
香烟砸上我的眉心,而且着面的是烟头火焰,像是撕裂了皮肤一样的感觉。
“这是你的还是我的舞团?”
“教授,”我的泪水漾了出来,完全无关乎感情,实在是额前剧痛,“我不明白,龙仔跳得那样好,为什么您不给他一点机会?”
“想你自己!”不待我说完,卓教授厉声抢白,“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就想你自己,把你自己溶进白衣天使的角色里面,不要再跟我说别的废话,不要再说谁跳得比你好,你就是白衣天使,你跳不出来就是白衣天使活不出来,明不明白?”
“好吧,我尽力就是了。”
“不对!不是尽力!是人谁不懂得尽力?”她的勃然大怒惊得我向后退了一步,“你听好,有十分力气,你就拿一百八十分做目标,没这种本事,就趁早别做艺术家,你不好好跳,我保证踢你出舞团,我保证亲自通知全世界,叫你连在低级舞团也混不下去!”
见她这样费力恫吓我,虽然满心的不服气,我也不再多语。
第36节:你跟龙仔是同一种人
卓教授再掏出一根烟,示意我给她点上,生平没给人点过烟,我笨拙地双手齐上为她打火,吐出烟雾后,她的怒气像是顷刻又消失了,卓教授半躺回她的牛皮座椅上,盯着烟束腾升,皱着眉跌入了她自己的思潮,久久,她才轻声说:“两个月了,基础训练两个月,该闷坏了你们,我是在观察,要看进你们每一个人,我才编得出这支舞,每个角色,都是给每一个人量身打造的,人跟人是那么不同,谁也不能跟谁换角,但是阿芳……”
她转过来盯着我说:“你跟龙仔是同一种人,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你们两个,我只用一个,要再不服气,谁上场,你们自己来决定。”
我无言以对。
“所以你不要再给我唆,”卓教授戴上眼镜拿起她的公文,摆手要我告退,我听见了她犹自喃喃不停:“这是我的舞团,你们就是我的作品。”
退出卓教授的办公室,我感觉我不再是我自己,原来我是一个工具。
这么多年来,我全心全意相信着卓教授是个天才,我早该记得天才的特征之一是狂妄,卓教授编起舞像做诗,她是用我们的性命在挥毫,推敲取夺,全凭她的专横的诗意。
新的排练课程表贴在公布栏上,从现在开始两个月内,我必须和克里夫一起上单独训练课程。望着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与时间,团员暂时分成了几个个别上课的小组,我们是一把岔开的枝叶,其中没有龙仔的空间。
全新的世界就在眼前,这一晚我们感到彷徨,卓教授已经回家了,而我们都明白今夜再加课练习已是多余,所以大家又一起上餐厅聚餐,名义上是庆祝舞剧揭幕,实际上我们都没了去处,从未感觉过我们之间像今天一样亲密。
上次聚餐让克里夫耗费了近万元,这次大家回请他,忍受着餐厅里浓厚的烟味,我看遍菜单找不出一样餐食,坐在身旁的荣恩帮我作了主张。
“我来点,”她半倚在克里夫胸膛里说,“我跟阿芳共点一只烤春鸡,阿芳恨美食。”
这家西餐厅附有舞池,一顿饭还没用完,我的同侪们已成了舞场上的主宰,向服务生要来了温开水,现在只剩下荣恩陪坐在身边,她擎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我们聊起卓教授的病情,方才全体在座时,没有人碰触这个话题。
原来荣恩早已知道卓教授生病之事,不只知道,她还非常清楚,只是她从来没向我们泄密。
“应该把姥姥做成标本。”她说,“癌细胞都转移到神经系统了,还那么有力气,静脉末梢水肿,医生叫她不要喝咖啡,她喝着喝着就喝好了,我去医院看护过她,最糟的时候,医生要给她插气管,差点没给她掐死,给她上IPPB她也不要,膈膜离轨都瘫掉了,给她胸腔引流,还要哄得像小婴儿一样。”
“什么IPPB?你怎么懂这么多?”我不禁问。
“废言。”荣恩说,“我是念护专的啊。”
“不是说你念国剧吗?”
“早就不念了,没前途。”荣恩又开始吃烤鸡,“我后来就去念护专,还兼差做特别看护,只是护专没念完,幸好那时候没碰过姥姥这种病人,不然她没死我都先气死。”
“不要开口闭口都是这个字。”我训诫她,谈到卓教授的病,死这个字眼听起来特别刺耳。
“有什么不能讲的?那么老,又那么病,她还不该死吗?”荣恩撕着鸡翅这么说,眼前的她,是我从来不熟悉的荣恩。
“特别看护很好赚,我好多同学到现在都在做。”荣恩瞧着舞池,这么心不在焉地说。
“看护那些末期的病人特别好赚,”荣恩再说,“但是要看运气,那种呼天抢地的都很难伺候,我特别喜欢昏睡的那种,很乖,也够安静,像是洋娃娃,比较丑就是了。”
那是很需要爱的工作吧?对于自诩充满了爱的荣恩,该是合适的吧?
荣恩又说了:“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很倒霉,本来就没希望了,还要帮他们拼命延长寿命,有什么意思?有时候站在那种植物人床边,我就觉得,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那些泪汪汪的亲人到底希望怎样?其实他们心里也真的那么想,要在医院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种希望病人快点死的感觉,只是没有人说得出口,因为说出来的感觉很不好,很没良心,他们对良心的爱,比对病人的爱还要多。明明很单纯的事,只要拔个插头,或是换一支针管,病人的痛苦就结束了,永远结束你了解吗?但是那需要很多的爱,没有人做得到,他们脆弱。”
我差点被鸡胸肉噎着了喉咙,我喝了大量的温水。
荣恩大刀阔斧地拆解整只烤鸡,我再递给她一只餐叉。
“那后来呢?”我问她。
“什么后来?”
“怎么没念完护专?”
“喔,我被退学了。”荣恩清脆地扭断烤鸡的小腿,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肉屑,说:“我照顾的植物人,死亡率太高。”
荣恩其实是在说谎,我希望是这样。
散场时克里夫送我和荣恩回家,坐在轿车后座,克里夫漂亮的后脑勺就在眼前,往后的两个月,这个蓝泡泡头将是我最亲近的伴侣,荣恩坐在驾驶座旁,自始至终,她都紧紧握着克里夫的右手。
车子上了复兴南路,却转往相反的去向,荣恩哗一声欢呼起来。“我们去Party。”克里夫说,他给音响换上一片非常轻柔的演奏曲。
只见车子一路望北而行,大家又聊了起来,我们聊到了卓教授的知觉训练课程,荣恩开始笑个不停,“姥姥可以去做催眠秀。”她说。
第37节:车中这音乐怎么如此动人
我却想起了一件事。“说真的,有谁记得在母胎里的感觉?”
“我记得。”克里夫很认真地点点头,打个方向灯,他说,“我真的记得。”
“你跟你母亲的关系一定很好。”我说,心里面不失羡慕。
“我不知道,我妈妈生我,就死了。”
“难产。”荣恩解释说。
“噢。”我问克里夫,“在母胎里,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拥抱。”他说。
好温柔的感觉。我并不擅长说温柔的话,可能是车内音乐太柔美的关系,这时我源源不绝地说:“我不记得母胎的感觉,但是有时候我想象,那是一种安全的感觉,有一个人在那里,什么都为着你,总是等着你,给你温暖和满足,从来也不拒绝你……”我已经词不达意了。车中这音乐怎么如此动人?
“这样说起来,便利超市更像我妈。”荣恩颇为烦闷地说。
三个人都静默了下来,沿路的繁灯闪烁一道一道映入车窗,勾起了一些朦胧的往事,我所能回想起最早的时光,大约是两岁多吧,那时候有谁拥抱着我?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努力的追索之下,却意外地记起那张孤零零、硬邦邦的藤制婴儿床,栏架上还绽裂出几道扎人的藤丝,我天长地久地被弃置在其中,偶尔姊姊的脸出现在婴儿床上方,是那么吃惊的表情。
回忆又跳接到了七八岁的光阴,姑姑那么严厉地望着我,她这么说:“要怪就怪你自己,你妈妈没错,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始终单身的姑姑算是我的保姆。
记忆又转到了一个梦境,从小常常做的一个梦,梦里面什么都是灰色的,衣服灰,天灰,草也灰,每次的梦境都一样,我走在一条灰色的石板路上,路旁很远的地方,有几栋教堂并列在一起,都是灰色的金字塔,梦中的我边走边想着,既然是金字塔,那么我怎么确定它们是教堂?但是在梦里面人变得很固执,我知道它们就是。七座灰色的金字塔,我知道它们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封锁以一道密码,梦里面的我想尽方法,也没办法开启它。
然后我就想起了龙仔,这时候他去了哪里?他想着什么?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吗?那么为什么连一个道别也不给我?
或者他根本没那么在乎我?他只在乎舞蹈吧?我想起了他那对清亮的眼睛,我来不及真的看进去他的舞蹈,只记得他的双眼,无言地望着我,那里面是一片神秘花园,也封锁以一道无法破解的密码,他的世界没有入口,我没办法碰触他。
最后我哀叫着说:“天哪,这是什么音乐?”
“MarkKnopfler的LongRoad。”克里夫回答,他边开车,边抛给我一个CD封壳。
才准备细细打量这片音碟,克里夫就停了车,我往窗外看出去,哪来的派对?一片黑暗,一片空旷,一片荒凉,才十几分钟的车程,难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台北?
下了车我就认出来,这里是松山机场的后巷,飞机落地前呼啸从头顶划过的地方,以前也曾经来过此地。这时候已有几辆车停在小路旁,一群人都翘首等着飞机降落。
克里夫顶着我和荣恩攀过机场铁丝篱,他也纵身翻过来,躺在草地上,我们仰天望着污浊的夜空。
“好棒的草原。”荣恩笑嘻嘻说。
“荣恩,这不是草原,这是机场。”我提醒她。
“好棒的草原。”荣恩又说了一次,她央求着克里夫,“再说嘛,再说草原的事嘛。”
克里夫显得意兴阑珊,在荣恩的缠弄下,他零零碎碎地叙述了一些草原风光,风吹过大麦田,麦子都熟了,耕耘机轰隆隆碾过田野,半个小时才回一次头,咖啡色的野兔子四处奔逃,银色的风车排成一整列,大风来的时候,风车吱嘎响,一整群云雀都飞离了地面……
“还有知更鸟,快点,快点说知更鸟的事。”荣恩催促着他。
“好,知更鸟的草——”
“巢。”荣恩纠正他。
“巢,有蛋在知更鸟的巢,都是蓝色的,一点一点的蓝色,很小的,我们不要打破它。”
“不打破它。”荣恩附和。
“有彩色的石头在小河,你拿出来,就不是彩色了,你再放回去,它们是宝石……我不记得了。”克里夫说,隔躺着荣恩,我见不到他的神情,但从声音里面,我听出了一些落寞。
“唉。”荣恩心满意足。
转过头向我,荣恩问:“阿芳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在想龙仔,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
“那你叩他啊。”荣恩说。
“龙仔有叩机?”
“当然有,”荣恩答道,“他不能讲电话,要跟龙仔通讯都是用叩机,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龙仔从没告诉过我?
“这什么时代了,大家都有叩机。”荣恩说着秀出了她腰际的呼叫器。
“我没有。”克里夫说。
“拜托,你用大哥大。”荣恩反驳他。
“大哥大不好,呼叫器也不好。”克里夫拿出他的手机,远远抛向草地。“它们都是给寂寞的人的,我不要大哥大。”
“那给我。”荣恩跑去捡了回来,她又躺下。
“为什么说呼叫器是给寂寞的人用的?”我问克里夫,并不是不懂,我很想听他说话。
“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我们说话,我们做事,都是在——在——”克里夫双手齐挥,他找不到中文的辞令,就改用英文说:“Reachingouttosomebody,你懂吗?告诉别人,嘿,我在这里,嘿,不要不知道我,大哥大和呼叫器,我们用它们,想要去碰到别人,我们要停止寂寞,我不寂寞,我不要大哥大。”
第38节:陌生人对我有了新的意义
虽然是破碎的中文,我听出了很完整的感伤。
“你别理他,他最近在听TomWaits的专辑。”荣恩说。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方才车中的音乐,一些温柔,一些感伤的情调充盈在心中,克里夫说得非常好,我们的辛苦和挣扎,不就是想要伸出臂膀,触及到世界的中心,跟什么重要的对象抱个满怀?但是这拥挤、这嘈杂,有谁能知道?又有谁能在乎这一丁点细小的声音?
铁篱外面的人喧哗了起来,一架飞机出现在远方的夜空。
像一颗明亮的星子,逐渐扩大成了两颗,翼灯清晰可见,飞机就要朝我们的方向降落。
“准备好喔,”荣恩和我们一道爬起身来,她兴奋极了。“飞机来的时候,我们就哇啦哇啦大喊一通,不盖你,真的很棒喔。”
这是一架双引擎的客机,挟着劲风从我们的头顶掠过,一片狂风和震耳欲聋的音爆中,我们都扯开了嗓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发出了巨大的怒吼。
后来回想起来,记忆中这不过又是一个孤单如常的夜晚,做出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蠢事,有谁能听见呢?在大风里我们撕裂喉咙,滴出血来地狂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所以我在第二天买了一个叩机。
夜里下了课回到套房,荣恩又不知去向,自行打开荣恩的音响,我花了半个钟头熟练操作手续。
午夜十二点二十六分,叩机哔哔响起。
非常惊奇,还没来得及告知任何人,我的叩机上就显示了一通留言代码。
因此我手忙脚乱起来,重新打开操作手册,拨电话,按键,按键,再按键,我以万分的好奇心聆听留言。
“嗨,我是……”听起来很愉快的男声,带着淡淡的广东腔,我没办法听清楚他所说的姓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开个玩笑而已,不要介意。”
就是这几句话。现在计算机语音系统询问我是否要重听留言,我呆了半晌。
还握着电话筒的我在这一端,呼叫器主机计算机是一个冰冷的接发站,另一端,不知道在何方,是何人,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将他的午夜留言输进了线路,像是抛了一只瓶中信进入海洋。
那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认识的人,他是不是感觉非常的孤单?收音机此刻传来了比利乔清清爽爽的歌声,我抱着叩机在床上躺了下来,望着窗栏外的上弦月,筋骨疲乏,却怎么也无法睡去。
一点零八分,我也发出了一封瓶中信,街头的陌生人对我有了新的意义。
天堂之路,七十分钟双幕现代舞剧,风格倾向卓教授七十年代的作品,是剧情性微弱,象征意味浓厚,在表现上回归舞蹈基本教义派的舞作。
因此卓教授只是很简略地向我们说明了情节,在这出剧的世界中,所有的人类都是遭受天庭流放的神碕,舞剧的前半段,诸神们经历人间滋味,后半段则是描述诸神回归天堂的路途,克里夫扮演的蓝衣天使,象征着人间感情与眷恋,而我的白衣天使,则代表弥漫天上人间的寂灭与虚无。
我和克里夫有大量互飙的双人舞,在出场的分量上我们算是主角,目前正与其他团员隔离,单独密集训练中,而其他的团员分成了几个单位,各自进行小组练舞。
卓教授的几个最优秀的门生也回来了,在这个阶段里面,他们担负起助教的角色,帮忙带领那些小组,卓教授自己把绝大部分的心神留在我和克里夫身上。
整间教室变得局促不堪,我们整日忙着划分自己的舞区,各有自己的时程和练舞韵律,有时大家捧着便当,坐看我和克里夫挥汗如雨,有时我和克里夫又累得倚肩并坐,静观他们练习,我看着那些经验与资历都高过我们的助教,娴熟地带领组员奋斗不休,非常不解,卓教授从构想舞剧时开始,就摒弃了这些老练的门生,全新组合出我们这群团员,她的目的何在?当然我们也是优秀的,只是我们的舞蹈经历参差不一,惟一的共同点是,没有人正式跳过卓教授的舞码,而且我们都相当年轻,在外貌上都是漂亮非凡的年轻人。
音乐也是一大困惑,目前只有一小段主旋律,而我们的舞步节奏各异,卓教授采用了非常牵强的解释,她让我们终日在同一段音乐中练各种舞,说是准备等我们“跳出来了”以后,再让作曲家配齐所有的曲子,所以教室里又出现了一个闲杂人等,这人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着,随时用摄影机捕捉我们的舞姿,大家都叫他录像人。
就这样在错乱与拥挤中,我们又练了一个月的舞,官方垂询与媒体采访次数渐增,深秋悄悄降临。
龙仔始终没有回叩我的呼叫,我想着,在叩机的代码世界里,他辨识不出我的声音。
这天的天空纯蓝而且澄净,气温适中,我和克里夫经过了大半天的练习,终于获得喘息的时刻,卓教授要我们暂时小休,她人一进了办公室,克里夫就趴落在地板上,我随着躺在一旁,他的汗水沁湿了我的臂膀,克里夫朝着我们身躯喷上矿泉喷雾,冰得我团团打转,又被他有力地钳住双手,我们的笑声喧哗搀和在华丽的管弦乐中,直到我通体珠雾凉爽,才发现录像人正对着我们拍摄中。我和克里夫之间的关系,已经大不同于以往。
教室的另一角也喧闹着,几个团员合力挪动一台举重器,卓教授的舞蹈没有性别之分,所以针对女性团员增加了肌力重量训练,教室里添了几台笨重的训练机,不管摆在何方都形成障碍,今天一些团员又决定大幅度迁移机器,这是加倍的肌力考验,只见他们抬得惨叫连连。
第39节:接近一种具体的情爱
卓教授回到教室,指示克里夫和我向前,她播放一卷录像带。
屏幕上出现了一对双人舞者,正跳着卓教授一支有名的舞目,卓教授要我们仔细观察那对舞者的跳法,他们双双跃起,比肩凌空旋转。“看清楚没,那就叫腾。”卓教授说。她再倒带让我们看了几次。
我们都知道,凌空到最高点,之后便是随着地心引力下降,但是力度够的舞者往往能在上升与下坠之间神奇地停顿刹那,像是凝结在半空中一样,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舞蹈的意态潇洒就在此处,卓教授称这种境界为“腾”,她解释这是力量完全爆发的那一瞬间同时放松,她要我和克里夫反复观摩。
所以我们反复看这一段带子,卓教授则整个站在电视机前不胜忘情,我看出了录像带中这对舞者所在之地,就是我们的教室,只是摆设略有不同,镜头偶然带到了教室的窗口,还看得见院子里的梧桐树枝繁叶翠,这卷带子必定有些历史了。
我不停地回想着,带子中这两个舞者是谁?卓教授所有出名的子弟我都清楚,但一时却无法辨认出这两人,只觉得他们的共舞令人动容极了,不只是并肩默契,我还看见两个舞者之间完全的信赖,完全的依赖,接近一种具体的情爱。
“你们看看,这才叫跳舞……”卓教授也陶醉在屏幕中。
一句话未竟,卓教授垂首沉吟,我和克里夫分坐在她的身畔左右,都见到她的迷惘的神情,卓教授抚胸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转回头朝向舞坪,我和克里夫也随着回望,龙仔就站在那里,不知道卓教授如何察觉到了他,不知道他何时进了教室,门帘的风铃并没响动。
窗外下起了不寻常的暴雨,卓教授像是突然之间累坏了,她撑着我坐下身来。
我也扶着她,同时回眸无语望着龙仔。
龙仔看了我几秒钟,他灿烂地笑了。阿芳。他用手语说。一个多月不见的龙仔,仍旧是那样的英气逼人,他背着他的旧书包,晒得很黑。
龙仔走到我们面前,从颈上解下纸簿,摊开,上面已经写了粗笔字迹。
“教授,请让我继续见习。”
“是你自己要走的,你不用再来了。”卓教授双手抱胸,拒绝用手语,龙仔很认真地读着她的双唇。
龙仔翻过纸页,下一页写着:“我要回来,我要继续练舞。”
“自己跑掉的团员,我绝对不会再收。”在克里夫和我的一并等候中,卓教授这么回答。
龙仔又翻过一页,上面已写好了这一句:“我不是团员,我是见习生。”
空气在我们四人之中冻结久久,终于卓教授和龙仔打起手语,这是两个终端之间的闭路传播,我仿佛见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手势中,龙仔连连摇头,手语最后,他很肯定地点了头,卓教授于是用指尖戳了他的眉心,她的严峻的眼眉倒是放松了。
克里夫偷偷从卓教授背后伸过手来,握紧了我,我们都知道,龙仔是真的回来了。
卓教授交代我们继续看录像带,她回了办公室。
龙仔举臂脱掉上半身的衣服,他朝向那群忙着搬运重力机器的团员走去,一把就抄起了让他们人仰马翻的重杠铃,大家欢呼了起来。
不久之后窗外雨收日放,又是一片纯净的蓝天,我破例去点心台取食了一颗糖果,酸柑口味巧克力甜心,咬在嘴里,我看见克里夫和龙仔并肩从整片窗前走过,金雾也似的阳光中,这是一对美丽极了的剪影。
温柔的管弦乐缭绕整栋教室。
小院的梧桐枯树滴答淌着水珠,我奉命端了热咖啡去给卓教授,她正站在树下,披着一件绛红色薄外套,从我手上接过咖啡,她试了一口,点头赞许,卓教授示意我往屋顶上看。
龙仔坐在天台上,龙仔背后的天际,是朦胧的彩虹,龙仔也转身望向天空。
然后我们都见到了龙仔的自言自语。
彩虹。他用一道圆拱形的手势说。两道彩虹。他又说。
那道手势真美,真美。
“如果还能跳,真想跟龙仔跳一次,跳一次就好了啊。”卓教授轻声这么说。
又是一句让人费解的话,既然那么赏识龙仔,为什么她又阻止他出头?
“教授,”听见我开口,卓教授却大吃了一惊,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我问她:“龙仔会不会加入我们的舞剧?”
卓教授摇头。
“他跳得不够好吗?”我放胆再问,如果卓教授能保持不生气,我决心要问个分明。
“不是,”卓教授呷了口咖啡,像是腻着了一般缩皱起脸孔,但是她说:“还可以甜一点……他跳得比你们好,比任何人都好,事实上他跳得太好了,龙仔他,还没学会为自己而跳,他只想取悦世界。”
这句话太过吊诡,难道艺术不就是为了取悦世界?正要答辩,卓教授又开口了。
“阿芳,艺术的目的不在技巧,而在美和动人,龙仔跳得虽然好,他少了一些东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是吧?他听不见,这骗不了人,他的世界也太空洞,连感情也是,单纯,平坦……龙仔可以跳出最高难度的舞,那只是在模仿,我要把龙仔送上舞台,他只会被捧成一个杂耍大师,这么蠢的事我怎么能让它发生?”
至少卓教授还没有发怒,而我只觉得她的话似是而非,打从心里不同意,我问她:“那您要禁止他上台到什么时候?龙仔永远听不见,永远少了一些东西,他就永远不用上台?”
“又不是个孩子了,他自己会找出路。”
第40节:这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世界
“生而有缺陷又不是他的错。”
“这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世界。”
卓教授用这样一句话做了结尾,她就不再理会我了,只是一直搅着咖啡。
雨后清爽的空气中,隐隐有些鲜花的芬芳洋溢,龙仔身后的彩虹正在迅速消散,龙仔举目四望天空,他扬起臂膀。
我和卓教授一起亲眼看见了,几只麻雀翩翩飞落在龙仔身旁,又来了一对白头翁,一小群鸽子,都紧挨着龙仔,最后是一只娇小的绿绣眼,盈盈栖息在龙仔的指头上。
龙仔轻轻抚摸小鸟,抚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一振手臂,小鸟飞去,龙仔也跟着它做了一个展翅的舞姿,只是那么一刹那,在两道彩虹最末的光芒中,我见到了天上人间最美的景色,不管卓教授怎么说,我认为那是美与动人,那不是取悦世界。
“我要把这一幕记下来。”我说。
“你不会记得。”
卓教授叹气一般轻声说:“太年轻了,也怪不得你,告诉你一些事,记忆是不由人的,它想来,才会来,它不想走,你怎么也躲不过。”
卓教授说完,用手掌四处拍抚她的口袋,我想她是在掏烟,遍掏不着,她于是返身走回办公室。
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今天的她很陌生。只是不太习惯,卓教授第一次看起来如此温柔。
龙仔真的回来了。
如今的气氛与他离开前完全不同,每个团员各有自己的角色,自己的舞步,再加上新添的助教群与弥漫的音乐,整间教室热闹于往常,活泼得陌生。
但是在龙仔的眼底,该是另一种滋味吧?我想象着,那像不像是沉进了海水?壮阔丰富的视野,多彩绚烂但是又寂静,像是一只热带鱼的世界。
龙仔不再热衷练舞,连拉筋暖身也省略了,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墙角,身边摆着一只军用水壶,他只是看,看我们排练。
我知道这不是走马看花,龙仔一次只追踪一个团员,锁定了对象,龙仔全神观察那人的身段,那人舞起龙仔就四肢齐颤,那人摔倒了龙仔也打个蹶碦,那人舞出了视线,龙仔纵身弹起如豹,穿越一具一具的身躯,他同步追随模仿中的角色。我想我猜得出他的企图,龙仔是准备学下全体的舞步。
所以我尽量不打搅龙仔,一个多月的别离,他有太多的功课要追赶,而且,我忙着与克里夫之间的双人舞。
信赖。卓教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和克里夫,双人舞之美,来自于舞者之间真情至性的信赖,我们携手用默契齐奔,我们放手但是四目缱绻,克里夫展开臂膀,稳稳接住我的后手翻,我们必须学着倚靠对方的力量,而我信赖克里夫,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我已经了解他是一个天性纯良愉快的男孩。
卓教授在中午时离开教室,大家都知道,她是回医院接受诊疗,她赴医时我和克里夫就无人管辖,除了自由练习之外,我们通常找寻了清静角落听音碟。
克里夫买来了一对分岔耳机,接上他的随身音响,我们一起聆赏他所带来的音碟,克里夫在音乐上的涉猎范围极广,品味也高,从摇滚、爵士、蓝调到古典乐,他都有不少精彩的收藏,克里夫今天又带来了一些新货,我们各自戴上一副重立体音效耳机,将肢体的疲乏抛在脑后。
克里夫活脱是个流行乐字典,他喜欢边选播歌曲边滔滔不绝地解说,虽然知道我有英文对话能力,但他一向和我说中文,只有单独面对卓教授时,他们两人才用英语。
在克里夫的专业级解说后,我们一起静听女低音克丽奥莲恩的独唱曲,柔和的嗓音,听得我连心脏都溶化了一般,见我欣赏,克里夫换上另一个中音女歌手佩蒂奥斯汀,这支曲子有个温柔的名字叫FirstTimeLove,我们都躺了下来,深秋时节,地板已经有些凉意袭人,我和他靠拢了些,耳畔是撩人的浅吟低回,我转眸看克里夫白得透着粉红的脸孔,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中,他用漂亮的眼眉示意我用心聆听。
然后是他最钟情的摇滚歌手路·李德,我们连听了七八首,就我来说,七〇年代的录音效果实在不算好,薄弱的音轨,却也能丝丝引人魂魄,我渐渐听出了不少兴味,克里夫更是如上九天,他和我都摇头摆尾起来,时而握住手掌,在最火热的那段摇滚中,克里夫一把扯我贴胸,他给了我一个吻。
我也回吻了他。
那是我的初吻,短暂而且清纯,我们一起卸下耳机,猛烈旋律瞬间沉静了,教室里的舞剧衬曲悠扬传来。
我们互望几秒钟,都笑了。
“对的,这就是摇滚。”克里夫开怀地说。他的淡淡的台语口音真逗人。
“克里夫,你的台湾腔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你觉得很不好听吗?”
“保持下去吧,很可爱。”
克里夫却沉思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有些怅然地说:“我连英文都不能说好。”
“不会吧?听你说得挺好的。”这是衷心之言,对于英语系科班出身的我来说,他的美国腔英文相当悦耳,遣词用字也道地。
“你们不知道,当我跟美国人谈话,他们都想我是一个外国人。”
克里夫五岁就随父亲来了台北,一直就住在北天母的外国人社区里,就我所知,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是个工作狂,始终没有再娶,我猜想克里夫必定有个乏人问津的童年,但这些克里夫从来不多提,他倒是常谈到父亲。
“他看心理医生,”克里夫说,“他和我一样,他不能说好中文,他看美国的心理医生在Internet,医生在加州,医生说他是Midlifecrisis,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说。”
第41节: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克里夫细细玩味这四个字。
“对了,你家在美国的哪里?”
“我是奥勒岗人。”克里夫说,他再度用可爱的台湾腔背诵着:“中年危机……”
卓教授回教室的时候,我们都聚在电视机前,前一阵子的大空难调查结果公布,屏幕上一再重复着计算机动画的飞机坠毁镜头,新闻分析着失事的原因,连篇复杂的术语中,我们惟独都听懂了四个字,一连串的失控造成了飞行员的“空间迷向”,最终高速撞击地面。空间迷向,我们都默默记诵这个奇异的名词。
卓教授拎着我和克里夫离开电视机,她的衣襟上别着一串甜香洋溢的茉莉花。
整出舞剧都是原创品,卓教授忙得分身乏术,她不时全场奔走,关照各小组的排练情况,随地就与助教开起会议,还要耗时长久地参与编曲、舞台设计等进度,神色之矍铄,气力之活跃,连我们这群年轻人也要相顾失色。一天之中剩余的最后时间,卓教授奋斗于编舞,看她在教室里来去的身影,越来越像一截蒸气火车头,香烟是她的动进器,她的创作产出与我们的练习同步挺进,尤其是克里夫和我的部分,几乎是在实验与修正中点滴完成的。
现在她又有新的灵感,要我在一段独舞中添加上高危险表演,即思即行,卓教授调来了一组扮演诸神的团员,将他们叠成一具肢体山崖,指示我在飞跃步中凌穿过他们。
“我不能,我没办法。”测量了高度与距离之后,我诚实地说。
卓教授却没生气,她这么说:“不要想你自己的极限,人只会低估自己,哪,把那座人山当做天国,你跳进去。”她拍了拍我的背胛。
我试了,那不是跃入天国,是撞击了天堂门坎,再狼狈坠落,我砰然摔下地板,正好着力在有着旧伤的右脚背上,痛得彻骨,没办法站起,身上还叠着七八具团员的躯干。
“嗯,是不能。”卓教授同意了,她低头涂改笔记本上一些手记。
克里夫帮我在伤处推揉药膏,整只脚踝握在他的掌心,我也沾取一些冰凉的膏液,四处涂抹受苦受难的肢体,今天冲浴时,曾经和荣恩互数对方的瘀伤,我全身共有二十九处,荣恩更惨烈,将近四十块青紫遍布在她纤小的身躯上,她的角色“维度守护者”中,高运动舞步居多,剧烈的操练并没有折损她的青春精力,荣恩用遮瑕膏和粉底一块一块掩盖住瘀血处,化上彩妆,她还是常常外出狂欢,夜不归营。
晚餐时我将便当盒递给龙仔,这些天我只吃全麦面包,虽然气喘的毛病暂未再犯,但我计划再减几磅的体重,卓教授为我设计的高难度角色需要更纤瘦的体形,我刻苦节食,节食中濒近贫血,贫血中开始不时晕眩,尤其在跳跃飞腾之际,恍惚一瞬脱离血肉,升华至冥冥彼岸,我贪恋着这种苦难,仿佛从肉体上的饥馑兑换出了精神上的轻盈。
所以我随时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巨大的饥饿。
拿着便当盒,龙仔邀我到教室外面用餐。
“好啊。龙仔。”我用手势说,我已经熟练了几句简单的手语。
夕阳呈现出灿烂的橘色光辉,我见到天际苍白的月亮,又快是月圆时候了,原以为是要攀上天台,但龙仔朝后门而去,他打开了铁栅后门,频频挥手要我跟上,我们爬上了坟山,山头的这一面坟冢稀落,我随着龙仔越登越高,他只是往上爬,最后我们来到了山的最高棱线上,龙仔终于满意了。我们一起看见了一座坟。
天色由明转晦,山上有阵阵随风飘移的雾块,这个坟在氤氲中非常显眼,它的墓碑左右是红砖色的挡土墙,碑前插了几束看起来很新鲜的花,吸引我们目光的是花束旁的东西,在黄昏的沉静的坟山上,我们蹲下来,细细地看,觉得像是闯入了别人的梦境一样。
花束旁躺着一个布娃娃,娃娃褐色的粗毛线长发都被水露润湿了,她的蓝色的塑料眼珠仰望晚霞,嘴角漾着宁静的笑容。娃娃身上背了一个小棉布袋,龙仔用指尖打开这个只有火柴盒大的布袋,其中有迷你小梳子、两朵红布剪花。
我端详墓碑,死者是个小女孩,从碑文中的生年算到卒年,还不满十二岁,她死于去年冬天。
布娃娃身旁,是两只成对的彩色玻璃水鸭,一只将头掩在翅膀下悄悄安眠,另一只展翅做引吭状。
再来是一架玩具小钢琴,琴盖上还画了一些快乐跳跃的音符和玫瑰花朵。
简直像个儿童玩具屋,我打开玩具琴盖,敲了几个音阶,金属琴键也许已经生了锈,琴音是哑的。
龙仔和我都将晚餐搁在一边,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雾块缓缓穿越我们身畔。
“再弹。”龙仔将手掌覆盖在琴面上,这样要求我。
我用单指弹了一支快乐的小曲,大部分的音符杳然无声,琴身的共振微弱。
“那是什么感觉?”龙仔写在纸簿上问我,“听音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才要振笔,我发现这个简单的问题无从回答,左右思量,我写:“龙仔,除了舞蹈,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颜色。”
“那就用颜色来说好了,”我下笔如飞,“音乐像颜色,单纯的颜色,有的饱满,有的柔和,把颜色召集起来,组合成长长的长长的一幅图,清淡的地方让你遐想,浓烈的地方让你忘情,但是又不混乱,在完整中你看得见每个基色,每个基色又溶进了结构,那就是音乐。”
第42节:大家都开始叫他穆先生
“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喜欢李斯特。”
“那像什么颜色?”
“深邃的蓝色,蓝到要黑成墨色了,又穿过一道闪电的纯白色。”
“那雷鬼乐呢?”
“短短的黑色、白色和绿色轮流在跳水台上玩耍。”
“摇滚乐呢?”
“全部的颜色卷进漩涡,喷出来但是不混合,再卷进去。”
“听的时候很快乐吗?”
“快乐得像是卓教授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
龙仔默想着,他写:“我以为声音像是波浪。”
“什么意思?”
“一波一波推过来的海浪,看不到的海浪,如果看得见这种海浪,那就可以画出一幅歌声,也可以听见彩虹的声音。”
龙仔的字迹真美,我看着他超乎常理的描述,发现这句话并不无根据,听与看,纯物理来说,不都是凭着频率与振幅的变化?
“对了,就像在海浪里,那你可以想象听音乐的感觉了?”我问他。
“同样的音乐,听的人反应不一样。就像你跟克里夫一起听音乐的时候。”
“没错,克里夫比我喜欢摇滚乐,听见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心里就自然涌出了狂喜,这样你明白了吗?”
“明白,像是有爱情从耳朵穿进去。”
捧着纸簿,我哑口无言,就算再花上千言万语,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龙仔更传神。
天色接近全暗,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坟山上,山下传来了隐约的钢琴曲音,我们在晚风中宁静晚餐,共饮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龙仔渐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这天写日记时这么想,原来人对于自己所没能拥有的,反而观察更犀利,想象更直接,更接近天启。
穆尔普柴斯林德先生,我们的舞台艺术负责人,设计舞剧的场景与服装之余,对于讲课一事渐渐产生了兴趣,也许是为了多多了解我们这群舞者,他很慷慨地拨出时间,加入林教授的文化训练工程。
我们都知道他姓林,而无人能念出他那串拗口的东欧名字,折衷之下,大家都开始叫他穆先生。
穆先生的讲堂是受欢迎的,至少他比林教授懂得因材施教,深秋凉爽的午后,我们在教室地板上或坐或卧,观赏穆先生播放的录像带,舞剧已进入紧锣密鼓阶段,一天长达十二小时的排练中,他的时段无疑是疲劳中的解脱,而穆先生通常选播剧情片,这使得他的课程更加可人。今天我们看一个科幻片,电影里将未来的洛杉矶描述成一个劫后余生的黑暗都市,掌权派依赖过度发展的后现代文明,另一派则主张完全毁灭人类科技,回归初民状态的原始生活。影片最后,独眼的男主角选择了摧毁丰盛的文明。
大家都明白影片之后就是讨论课程,所以在片末时都陷入一片谦虚的静肃。摘下眼镜,我感到深深的烦闷,而现在大家一齐望着我,自从上次和穆先生口舌交锋,我就此被公推成了意见领袖。
“怎么样呢?”穆先生也等待着我的发言。
“二流片子。”
“二流在哪里呢?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
“纯粹是我的感觉,我对这种文明黑暗恐惧症越来越不耐烦,我觉得这是一种短视的悲观,一种视觉狭隘症。”
“妈的不要给我掉书袋。这部片子就是要凸显人类的错误,文明带给地球的负担,你看不出它的用意吗?”
“既然要谈错误,就不应该低估了我们自己,还有我们后代的文明能力,所以我说这种电影视觉狭隘,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能够收拾残局的,也会是人的觉醒,和更高人文标准的科技能力。这种艺术,只是增加忧伤感。”
“增加知识就是增加忧伤,”穆先生也开始掉起书袋,他的谈吐随之严肃起来,“人口爆炸不可收拾,普遍同质化的生活,再加上生态环境上的挫败,丰盛的背后是集体迈向僵化,为什么不该认识这些问题?为什么不该忧伤?”
“人是会调适的,人是会修正的,为什么最不愿意相信的,反而是这些艺术家?”
“因为艺术家的贡献就是在夸张,不是在临摹。妈的。”
坐在一旁陪课的林教授于是对我露齿笑了。
穆先生的答复不出意料,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于这位言辞粗鲁的老师已略有了解,学历跨及欧美的他,创作范围广披书画雕塑和平面设计,统称视觉艺术。曾经是一个愤怒的昨日文艺青年,如今因为路数诡异,在文化圈中,算是个评价两极的人物。
而身为艺术家,至高的压力是必须保持原创,早年走嬉皮性解放路线,让他陷于崇美,后来谈暴走风格又害他哈日,穆先生努力突围,开始办杂志,他的只在台北发行的小众杂志声望并不低,刊名就叫《毁灭》,他在连篇累册的文章中,大谈破坏的价值,鼓励青年损毁公物,谓之刺激更新,又主张凡事行造反式思考,称之激发活力。
依我看这还是学舌,不算原创,只是比美国迟发了二十年的反文化潮流,但是毕竟与平日所见所闻大不相同,所以我也感到一些兴味,为了维持在课堂上与穆先生对谈,我特意修改了每日夜读的书单,开始亲近汤姆沃尔夫、艾比霍夫曼、史都华艾伯特之类流派,读及逆式圣经里“如果有人掴你的左脸,你就砸烂他的右脸”云云,不无会心痛快之感,但问题在于痛快之外,我能体会这种颠覆秩序、剥除人文压制、追寻冥冥天晓的渴望,我所能读出的总体况味却是,想要猛力地扼止什么,扭转什么,最终所得是更巨大的疏离感与迷惘,那是意外的离心力量,那是知识分子式的忧伤。
第43节:显然欣赏荣恩的想象力
我想象着大海彼岸的叛逆年代,那并且是个反战狂潮汹涌、东西冷战僵持、迷幻药崇拜泛滥、性解放崛起、吟唱诗人与美学弥漫的滩头,哪一种比较忧伤呢?横眉怒向冲突混乱的大时代大环境?还是此时此地?市场大融合仇敌大和解,温暖柔软得无以着力的世纪末?想及此处,眼中粗犷的穆先生,就渐渐显得细腻,甚至值得为之拭泪了。
他的《毁灭》杂志正在台北发挥效果,一些认同者开始付诸破坏行动,我猜测着,既然要谈毁灭,那么穆先生这本杂志的最高目的是不是自我终结?终日提倡破坏,在这个忙碌的都市里,像是一种孤独的呐喊,我想我渐渐了解穆先生,那种情操,那种气概,久而久之竟也弄假成真,到最后他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
所以他在卓教授的登高号召下,就搁下杂志加入了舞剧筹备,设计舞台之余,又开始参与讲课,他谈忧伤,他谈破坏,不论什么话题他都要兹事体大地引申到现代的迷惘,而在他的面前,是我们这一群空间迷向的诸神。
现在穆先生和大家谈起后现代文明中的混乱感,一些团员开始发言,荣恩开口了,她有令人目瞪口呆的见解。
“问题发生在蛋。”荣恩响亮地说,我们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荣恩继续说,“我们吃那么多鸡蛋,商人养几百万只鸡,鸡场挤得满满的,吓死人,全部的鸡都关在栅栏里,挤得都不能动弹,一只鸡在一辈子里,都只能站在巴掌大的地方,它们变得很愤怒,就互相啄,啄得羽毛都秃了,商人就把它们的嘴都剪得平平的,所以鸡充满了恨,它们生下充满恨的鸡蛋,我们再吃下去,恨就在我们中间传播,像是流行感冒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其实问题就是蛋。”
穆先生倒是笑了,就文采不谈,他显然欣赏荣恩的想象力。
拥有天马行空式思考的荣恩,卓教授选定她在舞剧中扮演维度守护者。
我期待着荣恩的演出,我期待着看清卓教授的用意,此时已经濒近初冬时节,单独训练课程趋向尾声,我们将要进行全体性的排练。
已经有两个小组盛大排开群舞,教室里的舞区越来越难以划分,在拥挤中,我和克里夫退避到了小院子中练舞。
晴朗的黄昏,我们在枯死的梧桐树下练习一组双人舞,克里夫将我擎起,横甩抛向一侧,小小的惨祸于是发生。我的手臂贴着粗糙的水泥墙擦了过去,当下就感到皮肤上的刺痛,我猛然站定,以手掌紧紧压着右手上臂。
克里夫执意要拨开我的手掌。“让我看。”他说。
“没事。”
“让我看。”
“没事。”
最后我放开覆在上臂的手掌,只是在水泥墙壁上轻轻掠过,因为墙壁表面的崎岖,手臂肌肤已刮伤一大片。我们一起看着伤处,先是呈现惨白,接着泛红,一点一点血珠迅速涌现,连接成片。
所幸伤口不需缝针,在医院细细敷药包扎,我估量着为时已晚,索性放弃赶回教室,绕道去看了这个月的气喘门诊。
“很好……很好。”老中医捏住我的腕脉,啧啧赞赏,“……这可奇了。”
离开了中医诊所,正是夜里塞车时段,连接被几人拦截了眼前的出租车,我沿着贵阳街步行,晚风略显寒意,芒果枯叶簌簌跌落在红砖道上,迎面一群人与我穿越而过,是一支方才游行散场的队伍,不知是什么主题,从他们倒拖着的木板牌上,隐约可见悲愤两个字,他们的脸容,看起来又带着微微快乐的光景。
站在十字路口,我端详着路灯上悬着的一张手绘海报,是一个死亡车祸的寻凶招贴,浓墨手写的字样,没能经得起风吹雨淋,虽然我是杂沓人群中,惟一试图读完它的路人,但海报中几处最关键字眼已经杳不可辨,只约略看懂了,某人在某一天,偶然被某辆车撞倒了,某辆车逃逸了,某人结果死了,一个破碎的故事,发生在城市的角落,尴尬成这样一张隐晦的说明。我想象着它的结局。
天色非常奇异,深蓝中穿突出丝丝亮银线条,我仰望四处,想起来了,更远一点的市区,正举办着马路飙舞盛会,想来是那边的镭射光束,距离太远了,此处只听得见低沉的擂鼓声,像闷雷一样。
抽离感总是发生在最拥挤的当头,站在人车匆匆的街角,所谓的博爱特区,绿灯亮起的那一瞬,我的心灵从体内抽离,终于忘了举步,在擂鼓隆隆中,人潮与车潮慢动作一样无声地穿越身畔,从未如此惊觉我是大城市中小小的一点,我用俯瞰的角度再一次看见台北,我和所有人共同咒骂但又眷恋的城市,视力中的她仿佛是痛快的,仿佛是快乐的,是全自动的,上了发条,上了电池一样,只是这种振奋在巨观之下又混沌成了错综万端,一万种方向感的交集,原来却是荒诞感。
我突然发现冬天来了。
子夜两点钟,我坐在床头,毫无缘由地从深梦转醒,并且丧失睡意,只有坐望这晚的月光,又是月圆的夜,窗栏上整排栅影加倍张扬,我披衣而起,推门而出。
走在坟山下的长巷里,我又听见了依稀的钢琴音,弹得很轻,接近压抑,是肖邦的夜曲,我抬头张望,没办法找出琴音来自何方,长巷隐约有些花香气。这夜的月光灿亮如同黎明,连路灯也黯然失色,望着我鲜明的月光投影,原本只想做一个冬夜的无目的散步,结果依着习性走回了舞蹈教室,红漆大门仍旧未上锁,站在梧桐枯树下,我心汹涌不安,深夜的舞蹈教室里,正透出一道一道暴躁似的灯光。
第44节:我到底为了什么?
透过玻璃窗,我见到灯光的来源,空旷的舞坪上,龙仔单独一个人练舞正酣,卓教授站在教室边缘,仍旧擎着烟,她的另一只手,快速操控着那盏六角投射灯,死寂中她用光束指引着龙仔的方向。
龙仔时而练克里夫的蓝衣天使,时而是我的白衣天使,在游移的光圈中,他蓝白兼修,好过我和克里夫一千倍,他是缱绻光源的一个舞蹈魔鬼。
卓教授再抽一口烟,她明明白白看见了窗外的我,她以光引导龙仔向前,以手语指示他静立喘息,然后卓教授取来一张浴巾,就在我面前最直接的角度,她仔细地帮龙仔擦汗,一点一滴,揩拭龙仔壮丽的胴体,龙仔如常裸着上半身,他背对着我,那么厌恶让人碰触的他,以挺立的姿势接受卓教授的十指亲近,不迎合也不排拒。
空气,我又开始需要大量的空气。举手探向身侧,才发现根本没有带着背包,二十年来第一次忘了带小药瓶。
哮喘中我却没有来由地记起了穆先生那一张中年森冷的脸孔,心里纷至沓来各种奇怪的镜头组合,能够深感但没能深思的各种片段,穆先生说你要懂得忧伤,他凭什么?多经了二十年的风霜就表示他更了解寂寞?穆先生说你要懂得破坏,生存在这个城市我怎么不懂得破坏?但是谁来指引我完整的方法?就算毁灭了天涯海角,人追寻到不是那样一个完整的温柔角落?
现在卓教授整个抱住了龙仔,正好深深凝视向我,那并不是宣战,她只是用了锐利的方式告诉我,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之中,娱乐自己的成分总是多过于他所真正给予这个世界的。作为独霸一方的艺术家,卓教授有资格夸张。
我终于跪坐在梧桐枯树下,对着月光倒影无助地喘息,卓教授还看着我,她的病得消瘦的脸庞上,显出了一丝好奇的模样。
最后的一个念头我来不及思索,加入这个舞团,我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美,但这美贡献给谁?谁会在乎?没有人在乎的美算是什么?在这样粗糙的年代里,我们的舞蹈生涯又能达成什么?损坏什么?不都只是短暂的呐喊?
不过是短暂的呐喊,旁人无暇顾及的声响,因为在粗糙的地方,人非常容易受伤。
教室的拥挤达到最高点,卓教授从她任教的研究所里调来了十几个学生,充当舞剧后段的支持舞群,现在还不到合演阶段,但整群学生大举来临,观摩我们目前的排练。
现在我们练起舞,还要顾念着左右撞击的防线,常见一个小组挥洒开来,另一群舞者抱头逃窜的镜头,不知何时开始,暴戾之气在我们之中渐渐滋长,连助教们也不时面露难色,敞开音量互相妥协舞场。
卓教授并没有在教室里主持公道。
不顾我们的混乱,林教授带着一群媒体记者登堂而入,他指挥全场配合拍照,他独对麦克风侃侃而谈,我和克里夫傻站在一旁,听我们的文化课程讲师、这位官方指派学者以舞剧督导自居,发表和卓教授明显不同的滔滔观点。
我渐渐发现了卓教授和林教授之间的对抗,原来舞剧的构成并没有那么和谐,而世界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但此刻卓教授缺席,她并不在教室里。
当早晨许秘书宣达卓教授请病假一事时,大家都有了不祥的预感,我们知道,若非辗转病榻,她不可能告假。
许秘书成了我们的韵律守护神,卓教授不在的时候,她按时催促我们暖身,进食,吃点心,她在卓教授的办公室里摆了一盆水仙花。
我和克里夫各自的舞步都已完成,没有卓教授的管辖,我们自动勤练不休。
微寒的深夜,荣恩尚未回家,我正准备入寝,就接到荣恩的电话。
“阿芳,”她那头人声模糊,荣恩听起来有些难以启齿,“……阿芳,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这么晚出来哪里?”
“拜托……你不来我就死定了,”她娇憨的嗓音从话筒传来,“我在警察局。”
深夜的警局十分冷清,柜台上的警员搁下他的便当盒,指示我来到一个办公桌前,四下却不见荣恩的身影。
“你是朱荣恩的姊姊?”他问我。
“不是。”
警员很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她说是。”
这个警员向我解释,在他们的深夜临检中,发现荣恩出现在“不太正经”的酒吧,严格说起来并不算违法,但因为市政府的一项“保护青少年措施”,他们必须联络家属前来领回荣恩云云,从头至尾,这警员都显得颇为客气。
我本能地连声道歉,心中非常不明白。我说:“但是朱荣恩已经不是青少年了。”
警员又瞧了我一眼,现在他的目光中已经多添一分开堂的意味了,他将荣恩的身分证交给我。
我瞥了她的身分证,登载清清楚楚,荣恩才十七岁多。
与荣恩一起站在轿车旁,我认得这是克里夫的座车,现在荣恩嘟着嘴四处掏弄,我们都不发一语,荣恩将整只凌乱的背包掀了底,还是找不到汽车钥匙。
“人家真的满十八岁了嘛,”最后荣恩喊着说,“是身分证记错了嘛。”
我不回答。
“你相信我还是相信那种无聊的身分证?”
我两者都不信。惟一确定的是,她是一个长不大的幼童。
“你怎么会开克里夫的车?”我问她。
“他老爸给他买了一辆新车,这辆他又不用,我就拿来开了。”荣恩趴在地上捡拾杂物,她欢呼了一声:“找到钥匙了。”
第45节:我干吗跟那些贱男人鬼混
坐在车中,气氛非常沉闷,对于年龄一事我并不在意,早已清楚荣恩擅于故布疑阵,但我非常介意她出入那样复杂的场所,见我怏怏不乐,荣恩边开车,边抛给我一样东西,是一本存折,打开一看,我吃了一惊。
“荣恩,”望着那样一排巨额存款,我惊声问她,“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不然我干吗跟那些贱男人鬼混?”荣恩得意洋洋答道,“我要抢钱,抢够了钱,就去奥勒岗买一个小农场。买到一个农场,我就不会再流浪。”
“荣恩你哪有在流浪?”
“大家都不理我,我不算在流浪,又算是什么?我是一只流浪狗。”
见我张口结舌,她又说:“不然你来教我,这种学历,我到哪里去赚钱?”
“嫌学历低你可以再读书啊,这么多钱都可以读到博士班了。”
“读书有什么意思?”
“荣恩,你就没有一点精神需要吗?”
“没有。”她答得非常清脆,“我为什么要有?”
“因为没有精神需要的人,叫做俗物。”
“没有我这种俗物,怎么显得你清高?”
荣恩的顽劣至此完全激怒了我,七窍生烟,我拒绝再与她对话。
“阿芳你有没有听过柏油虫的故事?”荣恩却突然停了车,这么兴味盎然地问我。
我摇摇头。
荣恩叹了一口气,说:“柏油虫本来是正常的虫,就是那种钻在土里面白白的那种虫,它们不见天日,但是有一天,钻出地面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各式各样的飞虫。你有没有看过柏油路上面,那种被什么东西顶裂开的,像星星一样的裂缝?”
我点点头。
“就是那种裂缝,是柏油虫顶开的。柏油虫本来只是普通的虫,在地下住了好几年,等着长出翅膀钻出地面,可是还没来得及长出翅膀,推土机就来了,哗啦啦,倒下厚厚的柏油,因为到处都要建马路啊。所以它们就永远也爬不出来了。世界变成永恒的黑暗,因为爬不出来,所以也长不出翅膀,只好以幼虫的样子继续长,继续长,长成很肥很大的柏油虫,有多大呢?有一只老鼠那么大,你说有多恶心,最后终于有一两只柏油虫顶开柏油,造成了那种像星星一样的裂缝,柏油虫爬出来了,但是一见到风,就死了,风化变成空气,所以还是没有人看过柏油虫,但是闻到那种空气的人,就变了,变成坏人……”听得我近乎发飙,这种安徒生式的想象,由荣恩说出来格外令人头疼。“停,我说停,不要再瞎扯了,你现在开车,我们先回去,明天就把车子还给克里夫。”
见我真的生了气,荣恩也惆怅了,她安静地开车,回到住处,却遍寻不着停车位,因为不愿意停车在坟山下,我们绕了社区三匝,还是完全找不到空间。
最后荣恩选择在一排车阵中硬挤,她狠力扳动方向盘,砰砰两声,前后保险杆受创,在前后两辆车警报声夹击中,荣恩不胜苦恼地一头栽进方向盘里。
我这时才想起来一事,“荣恩,你还没有驾照吧?”
“喔,我真讨厌台北。”
荣恩撒赖不肯抬起头,我见到她单薄的双肩微微起伏,有人正提着棒球棍迅速跑上前来。深夜的台北,错愕的我,周围是呜呜警鸣声,响彻夜空。
卓教授这次病假持续了四天,她回来的时候,明显地憔悴了许多,许秘书端着凳子四处跟着她,随时要她坐下,以往监看我们练舞时卓教授从不落座,但现在她依了许秘书。
许秘书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魄力,卓教授被她禁烟了,大家都被告诫共同遵守戒烟令,而卓教授竟然显得忌惮许秘书的管束,只见她背着许秘书,低声下气吞吞吐吐向团员讨烟,若是给了她,后果惨重,许秘书课罚以打扫徒刑,甚至连坐整组团员,苛政猛于虎,连再老的烟枪也不敢带烟进场了。
所以卓教授的火气在病容中暴涨,这天上午,我见到她当面匆匆掏弄阿新的背包,阿新窘迫地四顾求援的模样,像是两人正共犯着一桩祸事。
“烟呢?你的烟呢?”卓教授粗声问他。
“没有。”阿新支吾着说。
“怎么没有?不是都带着一包吗?”
“真的戒了,特别为教授戒的,不骗您,我最近还吃素,功德都回向给教授。”
啪一声,好响亮的一掌落在他的前额。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克里夫也遭受池鱼之殃,一个爆栗敲击在他的眉心,“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的头发还是这种鬼怪颜色?”之后为了两者的方便,变成一连串的英文咒骂,旁观者中大约只有我听得懂。
我赶紧捂住还没长齐的刘海儿,仓惶逃向角落。
卓教授终于回到办公室,坐立难安,许秘书给她端上一壶加量蜂蜜的红茶。
卓教授总喜欢攻击额头,我猜想这就是她不喜欢刘海儿的原因。
为了卓教授的焦躁,这天大家都谨慎极了,我们进行合舞前夕的单独练舞,虽然拥挤,但跳开来以后我们都溶入了角色,龙仔此刻也夹杂在我们之中,他已能跳每个人的舞步,随兴之所至,他一段紧接一段地跨练各种角色,擎着录像机的录像人也穿梭在舞场上,很娴熟地左右躲开我们的舞幅。
但是连录像人也没有捕捉到这天的意外,我犹记得那是在我们重复配乐又再度扬起、不到八拍的时候,砰一声,龙仔同时撞倒了克里夫和荣恩,撞击声响亮得惊人,我们都顿时停步,只见到龙仔非常困惑地转回身,在他背后,克里夫和荣恩反方向连滚带翻摔得老远,荣恩一趴定就哭了起来,虽然爱撒娇,荣恩在舞蹈时从不示弱,这一哭显得事态严重,卓教授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第46节:克里夫果真有舞蹈的天赋
我们聚拢到荣恩身边,龙仔一把将她扛起移向墙角,卓教授上下快速摸索一遍她的双腿骨骼,荣恩噙着泪水两手齐挥,大家帮忙扶住了她。
忙乱中我猛然想到,克里夫,一回头,我才见到克里夫还一直半趴在原地,所有的人都忙着关注荣恩,独留在教室中央的克里夫用力抿着他的薄唇,汗珠正从他的鼻尖一滴滴跌落地面。
“阿芳,我的腿……好像断了。”克里夫俊美的脸孔上,竟然是非常难为情的神色,我来到他身前蹲下,见到他扶在地上的一双拳头,紧紧攥得指节全成了死灰色。人们跑来跑去,冰块绷带毛巾紧张传递,不知道谁做了什么,荣恩惊喊不要,喧闹中我无语对望着克里夫的淡蓝色眼珠。我有一个预感,这时候的他一碰触就要全粉碎了,灰飞烟灭。我冒险轻轻握住克里夫的手腕,没碎,绷得像石头一样硬,湿得像水一样凉。
我想到那一天,和克里夫一起在梧桐树下抓到的那只宝蓝色蝴蝶,它的半张翅膀破碎支离,上面还牵绊着从蛛网上逃脱的痕迹,我们借用了卓教授的探照灯,克里夫的手指比我稳,我抓住蝴蝶,他撕除蝶翅上的蛛丝。
迎着灼目的探照灯,我们都陷入一片蓝色光芒中,在那样绚幻魔彩的粉翳上,那样脆弱的结构中,却能展现那样绝美的图案,光从正面射下去,光从逆向刺过来,不到一公克的蝶翅上,收纳了光谱也不能承载的喧哗,我们最后放飞了它,宝蓝色蝴蝶,歪歪斜斜地坠落在梧桐树下,接近地面时,它滑翔而起,飞了开去。
那时候克里夫展臂拥住我的肩膀,那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动作,对他来说,我只是另一个女孩,他天生亲近女孩,在我这一生中,却仅有几次像那个灿烂的午后,感到和另一个人类那么亲近,亲密。
而此刻我只能握住克里夫的臂膀,他给了我一个苍白而且尴尬的笑容。这笑容只维持了半秒钟。
当时我就明白,克里夫永远不再可能跳舞了。
克里夫,清秀的美国大男孩,从小随着在美商公司上班的父亲来到台北,已经十多年了,读的是美国学校,但他交游广阔和本地少年打成了一片,真的是打成一片,听说他曾多次鼻青脸肿进出阳明派出所,他的患有中年危机症的父亲强押着他进了舞蹈教室,卓教授只瞧上一眼,当场就收他为徒,十之八九是见他漂亮。很幸运的,克里夫果真有舞蹈的天赋。
因为同样都是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克里夫和我之间有一种超乎同侪的了解关系。
我曾经非常怀疑克里夫与龙仔之间的感情,舞蹈圈里流传着这样的成见,十个职业男舞者里面,就有九个同性恋,与他共舞后我才发现,克里夫确实钟情女性,我隐约知道他有丰富的情史,但在这风流纵情背后,克里夫有着令人咋舌的纯真,太早远离了家国,不纯正的英文和不流利的中文将他压抑在一种青春期的思维状态中,只有舞蹈是他最深沉的表达方式。
舞蹈中我们穿越语文隔阂,直接抵达最真的部分,最真的克里夫彷徨但是刚直,自恋但是擅于亲爱旁人,这使得我眼中的他相当独特。从小习惯了读书考试过关斩将的生活,我们都太懂得瞻前顾后、盱衡算计,而克里夫显出了另一种不设防的开阔,我回想起他在竞争中的友善,他在放浪中的分寸,明白了卓教授选择他扮演蓝衣天使的用心,在克里夫穷于词汇的心灵里,潜藏着浑然天真的爱意。他是一个比我们还要自然的人。在我们被告诫必须学着和别人一样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不断地提醒他,你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孩子,克里夫。
而现在的他必须退出舞团。
全体团员约好去医院看克里夫,事前我们商量久久,不知道该带什么礼物,有人提议音碟,随即遭到否决,克里夫是喜欢音乐,但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和收藏远超过了我们的总和,最后大家作了最俗气的决定,买了一束花,当花店老板推荐嫩黄色跳舞兰时,我们一起惊声说不,结果挑了纯白色的海芋,它的花语是平静欢喜。
克里夫戴着音响耳机,闭目静躺在病床上,白色床单中的他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我们挤满了病房,但没人能开口,一片肃静中龙仔靠向他的床头,克里夫突然睁眼,他看见龙仔,又一一注视过我们每张脸孔,笑了。
“克里夫,你看起来好衰。”荣恩首先划破了沉默,她神情俏丽地说。
克里夫于是掀开被子,展示他右腿上的钢架,几个人轮番敲了敲,我们渐渐恢复了嬉笑。
有人发现床头上一张彩色砂画,仿佛是得到了极好的话题,我们都聚拢向前把玩,玻璃方盒中的彩色流砂,摇一摇,就是另一幅画,这在病榻上该是非常恰当的礼物吧?克里夫奋力撑坐起身说,是卓教授送的。
“她刚刚走了。”克里夫说。
“她发火没?”荣恩问他。
“‘花火’是什么意思?”
“发飙的意思。”
克里夫想了几秒。“……发得很大。”
一个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之中,忙碌地递送茶水给每个人,原来这妇人是克里夫家里的长年帮佣,克里夫喊她阿嬷,见她照顾克里夫被褥的模样,我看出这两人之间很有着祖孙般的感情,阿嬷是一个害羞的台湾老妇,与她断续谈了几句话,我终于找到了克里夫台湾国语的元凶。我们问清了克里夫的伤势是右膝盖韧带断裂,虽然不明白严重性何在,但听起来就足以断定他不可能再跳蓝衣天使。
第47节: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书…
“没有关系的,我准备蓝衣天使以后不要跳舞,我没办法跳得更好,”克里夫握住龙仔的手掌,他这么说,“我学到从你跳舞中,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不公平很好,不要公平。”
不知是他的中文的关系,还是这句话太富哲理,大家都满头雾水,只有龙仔紧握着他的手,现在他们放弃语言,神秘的视线在他们之间交流。
我则想着,至少克里夫保住了一头淡蓝色的短发,从他的床头俯看下去,我看清他的发根,是漂亮的金褐色。
几个团员轮流说起笑话,淡金色的阳光从窗口泼洒而入,我见到那束海芋花还搁在几子上,就自动取了花束前去茶水间。
一个年轻的护士给了我一只玻璃花瓶,到茶水间里冲洗瓶子,这个护士也在一旁洗涤一些不锈钢器材。
“那个外国男生,好可爱哟,”护士说。想来克里夫已经发挥了他的魅力。“听说他是舞蹈家哦?还真惨耶。”
“他的腿什么时候能好?”我问她。
护士停了冲洗的动作,她显得非常意外。“不可能好的你不知道吗?除非有人捐赠韧带。”
“捐赠韧带?有这种事?”
“有啊……有啊,可是就算移植成功,说要跳舞也不太可能了。”这护士说完,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
“那他自己知不知道?”我再问她。
“知道啊,医生都告诉他了。你的水,你的水都满了。”我赶紧将浸在水中的花束捞出。护士又说,“不过我看他挺想得开的,刚刚有个老太太来看他,就是才走的那一个,抱着他哭红了眼睛,我看他还反过来一直安慰老太太,我猜是安慰吧?他们都说英文,谁听得懂?”
这护士走了以后,我还在水龙头前呆站了良久,心里面异常空洞,整束花怎么也插不进窄窄的瓶口。这是第一次当面听见别人用老太太来称卓教授。
当我们向克里夫告别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荣恩不见了踪影,送着团员们进了电梯,我朝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我想我知道荣恩的去向。
荣恩果然躲在楼梯间抽烟,她回头张望铁门,见到是我,荣恩转回头去继续抽烟。
楼梯间充满了烟味,要换作平时我决计不会逗留,深呼一口气,我来到荣恩身边坐下。荣恩和克里夫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我向来是知道的,这时的她很有理由进入肥皂剧式的感伤。
并肩坐了许久,她才悠悠开了口:“我帮克里夫排过命盘的,他应该是跳一辈子舞的人,他会名扬四海,他不应该有这种下场。”
恨意上了荣恩甜蜜的脸孔。她说:“都是龙仔!都是龙仔害的。”
“那是意外,荣恩。”
“你别傻了,”荣恩几乎是喊着回答,“他听不见你就以为他没有心机,他想跳蓝衣天使,龙仔连时间都算准了,现在姥姥根本没有选择,他好狠毒,为什么不干脆撞死克里夫算了?”
“你误会了,教授不会让龙仔上场的,龙仔自己很清楚。”
“不然她找谁跳?她自己跳吗?姥姥根本就没人了,你想想看,那么多得意门生,有几个人留了下来?姥姥对学生没有感情,教够了,就叫他们出去。龙仔也知道。”
乏力极了,不安极了,我无法回答。
擦掉眼泪,荣恩又沙哑着说:“算了,这是天注定的,我是扫把星,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到最后都会离开舞团,我哥也是,克里夫也是。”
“荣恩,我确定你不是扫把星。”
“为什么?”
“忘了你不是一颗孤狼星吗?”我轻声说,低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包裹,我说:“送你一个礼物。”
“你送我东西?真是奇迹。”荣恩的忧愁顿时转为满脸惊奇,她接过礼物。
“快打开吧,免得我后悔。”我颇为不快地说。
从荣恩拆开包裹的反应里,我无法确定她是否领情,她秀丽的眼眉中净是迷惘之色。“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书……”
那的确是一本书,我的藏书中的旧物,因为挂念着荣恩的忧伤,这两天我一直思忖着要送她一些东西。那是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送书的灵感来自一幅意象,在我脑海中的荣恩,就站在大麦田的最边缘,边缘之外只有呼号的大风,我想递出手但距离非常遥远。人们说,奇迹来自小小的开端,如果我能转变什么,达成什么,那么我将期望寄予这本美丽的小书。
克里夫的铁柜里,用物俱在,没有人忍心收拾,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
大家臆测龙仔终于可以顶替克里夫,但是卓教授似乎别有安排。尽管抢着递补的人无数,卓教授要的却是天降神兵,离登台不到两个月了,卓教授连续一个星期沉默不语。
也许是体恤着她的煎熬,许秘书放松了卓教授的禁烟令,我想,与其说许秘书心软了,不如说那是绝境中的豁达,卓教授来日无多,从她的面容和一举一动中,大家都看得明白,她的生命力已经油尽灯枯。
少了蓝衣天使,我们的群体排练骤失灵犀,只能凭着想象,克里夫在这里,克里夫在那里,尤其是我,每到与克里夫并舞的段落就只能含糊带过,在未完成的衬乐中,整出舞剧充满了破碎的感伤。
龙仔暂时被勒令禁舞,他的听觉障碍危及了我们,卓教授经不起再折损任何人。龙仔还是天天来,静看我们排练,排练到最酣畅处,龙仔手足无措,千万吨力量要从体内炸开一样,他自动帮忙抹地,每隔片刻就以干布遍擦地板,这卓教授没意见,他在地上做伏地挺身,我们跳多久他就做多久,卓教授挺坐在凳上看着龙仔,一只手吊着点滴瓶,她折凹香烟,凌空抛进烟灰缸,没抛中。
第48节:到现在你还不能释怀吧
没有卓教授的口令,我们剧烈舞蹈不能停休,整整一个钟头,卓教授惊醒一般,开口喊停,我们像水蛭贴满一地,龙仔也趴地板上,和我们一样气喘吁吁。
细雨纷飞的中午,我们从百叶帘望进办公室,卓教授正凭窗喝咖啡,根本没有景观可言的一扇窗前,她的动作停驻在半空中已经良久,大家面面相觑,许秘书也在我们之中,捧着卓教授的午餐,但她一直等在门口。
刷一声,卓教授扯开了百叶帘,她挥手示意许秘书入内,我们都见到她的双眼中绽放着异常的光亮。
许秘书告诉我们,卓教授打了一通电话,她的“史上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叫二哥的职业舞者,将要很够义气地从纽约赶回来。
团员中有几人哗一声欢呼出来,荣恩慢了半拍,她先是发怔,席地颓坐了下去,不久又笑了。
他们都说,二哥现在在百老汇跳舞,很有名气,墙上那幅小海报中的九十八圈,就是二哥的杰作,两年多了,大家叫它“二哥障碍”。
并没有人知道龙仔早已打破这障碍,我细数了卓教授最出名的几个门生,想不出二哥究竟何人。“你见到就知道了呀。”荣恩禁不住兴高采烈地这么说,我感觉她说这话时,很流露出一股狡猾的神色。
荣恩的忧伤至此打住,泉涌般的欢乐满溢而成忙碌,她终日说话不休,她重新布置了我们的套房,她甜蜜蜜地煮食点心分送团员,她新烫了一头素直的长发,意外的是,她还自动坐在书桌前,阅读我送她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一边读,一边清脆地笑个不停。
振奋的情绪只维持了短暂的时光,当我们警觉到卓教授已经第二天未进教室时,更大的惊吓出现在眼前,这天的报纸文艺版上,以最醒目的篇幅报导了卓教授病危的消息,报纸在我们之间来回传递,墨黑字体这样写着:天堂之路命运未卜,卓教授强撑病体刻画完美的休止符……她人还健在,报纸竟已列出了卓教授的创作年谱,衬着一张她当年的舞蹈剧照,我们的心情非常复杂,都想着,这一次卓教授是不是就此撒手?
连许秘书也请了假,我们傍晚便自动下课,无人逗留教室,像是要逃开什么沉重的压迫一样。换回便服后,我招呼出租车,原本准备直赴卓教授公馆,一见路旁的花店,我下了车,给卓教授买一束新鲜的风信子。
卓教授总是喜欢香气浓郁的鲜花。
一路上忍受着强烈的芬芳,抵达卓教授在阳明山上的宅院,我看见许秘书就站在大门前送客,一整群官员模样的绅士分上了几辆黑色轿车,列队而去,许秘书见到了我。
许秘书挽着我进门,对于这天络绎不绝的访客,她显然语多抱怨。
“要来也该等教授精神好点再说啊,”她说,“像林教授今天就跑了两趟,教授下不了床,还得招呼他们谈话,这不是折腾她吗?”
这一来我尴尬极了,许秘书发现了她的失言,连忙说:“不是说你,你来很好,教授常常念着你。”
“念我还是我们?”
“你们,尤其是你。”
进了卓教授布置优雅的客厅,许秘书展现一派管家的姿态,她给我安排茶水,指示另一个佣人准备点心,她上楼通报卓教授我的来访。
推开卓教授的房门,并未如想象那种临终病房的气氛,卓教授倚坐在床上,白枕白褥白窗帘,这个大卧房里入眼净是白色,摆满了桌面的新到的盆花,更加显眼,并没有看见任何医疗器材,连卓教授最近片刻不离身的点滴瓶也不见踪影,卓教授正偏头瞧着我,我这才见到她衣襟前,点点可疑的细小血迹。
那束浅白色风信子令她开心了,卓教授推开被子就要下床。
“教授您别忙,我来就好。”我赶紧说,并且四顾寻找花瓶。
“死不了……阿芳我……我还……死不了……”
她果真下了床,从她的梳妆台上取来一只砂陶细瓶,抽走其中半枯的鸢尾花,非常珍重地将风信子插入。梳妆台上有一幅相框,其中并不是卓教授,是一对陌生的双人舞影。
现在卓教授又坐回床头,正点燃了一根烟。我没办法了解眼前这个病骨支离的女人:标准的活得不耐烦,可也不想进入天堂。我猜想她怕死更怕老,结果拖成了左右为难的局面。
抽了烟之后,她的气息却活络了起来,说话也顺畅了,她仔细询问这两天的排练状况,我一一答复,卓教授低头思量,最后她问:“龙仔呢?还乖吗他?”
“很乖,天天来。”
“嗯……”卓教授有些失神的模样,她说:“你们都乖,我明天就回教室,下礼拜就给你们定装。”见她连站都站不稳的病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阿芳,”她皱起双眉,问我,“不给龙仔上台,到现在你还不能释怀吧?给我老实说。”
“我是不能明白,龙仔跳得美也动人,他比我们有上台的资格。”
卓教授一听摇头。“眼光太浅了,龙仔还可以跳得更好,好得超过你的想象,但是要等到他不想做艺术家的那一天,才能跳得最好。”
“我听不懂,教授。”
“还要我讲得更浅显吗?不为了上台,不为了做艺术家,只为美而跳,只希望有一天,能够教会他这件事,我曾经也想这么做,只是没办法,天赋还是差了他一点啊……”
我还是不明白。“不为了上台,再美有什么作用?”
“你会有明白的一天,只要一次,就那么一次,在舞蹈中进入了天启,接近那一只上帝之手,你就会知道,舞台,观众,都比不上,都比不上。”
第49节:事后我一直将它释为运气
烟束中卓教授的神情那么迷离,而我知道她根本不信神,我没办法同意她的观点。“教授,我只知道,艺术就是要有‘人’的部分,既然要说神,那就是‘神’透过‘人’的表白,有它世俗化的特征,如果只求天启,那么艺术还有什么意义?”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录取你吗?”卓教授却突然这样反问我。
我实在不知道,当时的入选过程太过意外,事后我一直将它解释为运气。
“我想我们有缘分吧。”
“这么混账的话也说得出来?阿芳?我像是做事那么轻率的人吗?”
我预感她就要生气了,但也许发怒太耗精力,卓教授只是将未抽完的香烟捻熄。
“见到你以前,就已经决定用你了。”她神容衰弱地说,“那是小潘的一句话,他告诉我,你不一样,你读过Saint-JohnPerse的全部作品。”
这难道不也轻率?我回想起来,上一个舞团的指导潘老师是个爱书人,以往常和我交换书单,那是他始终对我另眼相看的原因。Saint-JohnPerse则是因为我辅修法文,在大四时偶然选读的一个法国诗人,之后就托人从国外搜集回了他的诗集。没想到能挤入卓教授的舞团,缘由自这样微小的旧事,惊奇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阿芳啊,”卓教授疲乏地深躺入枕,她的音量也降低了。“你知道我以前编过一支舞叫《燕子》吗?”
“知道。”当然知道,我怎么忘得了?那是我临场目睹卓教授的第一次舞蹈。
“你明白那支舞的意思吗?”
必然有诈。我机灵地回答:“艺术不该谈目的,应该是纯粹的释放,纯粹的演出。”
卓教授却笑了。“我们不谈表现主义,那只是藏头缩尾的目的论,我都已经这么老了,就不要让我花时间打混仗了,好不好?”
卓教授的《燕子》在我脑海中翩翩复苏,一片漆黑,亮银色光束如电刺入,黑衣的卓教授展翼生风,在巴哈的G弦歌调中,燕子自由飞行,自由飞行,记忆中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哭泣,快乐的泪水,我在舞台前许愿,总有一天我也要那样飞,那样飞。但是卓教授又不谈这支舞了,指示我给她点了烟,卓教授静静抽了半根,才说:“十八岁那一年,我决定离家出走……还没走成,我母亲发现了我的皮箱,她全知道了,我跪倒在地上,用日语求她,放了我,放了我,欧卡桑,我用一辈子的精彩报答你……
“她了解我,她只是一直看着我,她没掉泪,那个家……她也知道我只能远走高飞,母亲写了一封信,要我带上去台北找舅舅,她又给了我一个小钱包,里面有十二个金戒指,一对翡翠镯子,后来不管有多苦,我一样也没变卖,到现在还留着那些首饰,阿芳,她真的……她真的放了我。
“舅舅送我去了东京,待了一年,我跟着小旭先生一起去了巴黎,头几年最惨,穷得差点没去街头卖艺,营养不良,正好跳芭蕾舞,走在巴黎街头,闻到人家红酒烧鸡的香气,看见人家围着灯光那么温馨,我觉得这辈子从没那么孤单过……我在巴黎跳出了名,但是天知道我有多恨芭蕾,买一张船票,我就去了纽约,那时候一句英文也不能讲,幸好已经有点钱了,所以我全部重新开始,拜师从头学舞,人家说我倔强,说我自毁前程,我的前程在哪里,他们会比我还关心吗?”
卓教授所提这些,我全知道,包括她轻巧带过与日本老师同居的一段,我都知道,但从卓教授口中娓娓道来,我听出了一种全新的况味,只是不明白,卓教授为什么向我谈及旧事?都说人之将死特别怀念往昔,我感到有些心酸。
卓教授继续说:“其实,要说那时候我知道会在现代舞闯出一片天地,也是假的,我闯得很辛苦,处处碰壁,可以说是头破血流,但就是死也不认输,你知道为什么吗?阿芳?”
“您说。教授。”
“路走得远了,又左拐右弯,当初要的东西早就忘了,忘得越多,一路上就有越多意外的收获,阿芳,我从来没认输,是因为心里面那个声音,燕子就在我的心里面,不管转了多少弯,燕子记得路,什么都忘了不要紧,跟着心里面的燕子,就不会迷路。这样子说,你明白了吗?”
见卓教授跳舞至今十二年,我第二次掉了泪,“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心里那只燕子。”
“只有你能了解我啊,阿芳。”卓教授说,她轻轻拍了拍我的额头。
许秘书给我们送上了点心,她俯身调整卓教授的被单,给卓教授拨光她脸颊上的发丝,临走时,又技巧性地顺手带走了烟灰缸。
卓教授喝了些热咖啡,她说:“所以阿芳,问一问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你要跳舞?只是为了做一个艺术家吗?还是为了纯粹的美?”
“只为了纯粹的美,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贡献?”
“贡献太大了,阿芳,难道你还不懂吗?让这个世界多一点美,世界就多一点自尊,自尊的来源就是美,我要你永远记得这句话。”
离开了卓教授的宅子,站在阳明山的雨夜里,我找不出下山的方式,沿路上不见任何出租车,走了许久,也未见公车站牌,直到一辆轿车在面前停下,驾驶员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这个月的小雨,好像从没真正停过。生平首度搭上了便车,只因为我看见后座的一个华纳卡通金丝雀玩偶,有那样一只玩偶的男人,该有着一颗温柔的心吧?打开车门时我想到了近日轰动的社会新闻,割腿之狼,割喉之狼,中山之狼,出租车之狼,这简直成了一个步步杀机的城市,而我是一只练舞的小羔羊,但天雨不断,我上了车。
第50节:这是个快乐与希望的城市
男人问清了我的去向,提议送我到敦化南路底,他就启动了车子,又戛然停车,在我的紧张戒备中,男人解开安全带探身到腿下,取出一个纸袋。
纸袋中是两杯饮料,男人解释说:“本来想喝咖啡,又想喝奶昔,没办法决定,就两杯都买了。正好你来挑一杯吧。”
两种都是我不常喝的东西,因为怕甜。为着礼貌,我挑了咖啡。
男人果然是温柔的,只是多语得惊人,开着车,他就有始无终地说起话来,现在他将自己细说从头。
男人大学时从生物系转念了国贸系,毕业之后,顺利地考取了公务员,从此在一栋四季吹送冷气的宫殿里上班,属于行政院里某个掌管统计的单位,说到此处,他自动插播说今天上山是朋友聚会,然后继续原话题,男人在年少时梦想着的非洲人猿、红毛猩猩和刚果金刚,抽象化成了数字、数字、数字,说到这里他就笑了,“有时候看着看着,觉得阿拉伯数字2还真像抱着幼仔的狒狒呢。”他说。
男人负责统计,统计各种物价指数、失业率、进出口成长率、外销订单统计、工业生产指数、民间投资成长率……再加上物价波动预估、国际局势展望、重大政策效应研究,总体的目标是经济成长率统计,然后将所有数据升华成景气灯号,偶尔也换个角度,算出某种叫做国民痛苦指数的东西。
爬在数字间,是纯理性非感性的工作,男人这么解释说,但是只要事关统计,一定牵涉条件前提设定,那才是数字游戏奥妙之所在。数据来自民间,前提来自层峰,而层峰感性得奥妙之至,所以男人的工作渐渐地偏离数字,倾向美学,他与同僚们按照指示处理数字,才在上个星期,作出了本季景气黄蓝灯的报告。
“但是有时候不管我看什么都像泡沫,越看越像,你看这杯奶昔根本就是泡沫嘛,你那杯也像。”
这终结了我应酬的兴致,男人于是又自转了话题,等待红灯时他掏出皮夹,抽出其中一张护贝照片,半带着腼腆说:“这张照片一直随身带着,没事就看一眼,你要不要看?”
我看了,蓝得要滴出颜料的天,贫瘠的黄地,一条泥路蜿蜒向前隐没在地平线,路的远方有些纯白色但似乎见不到窗子的建筑。摄影技巧并不算好,基本上这是一幅意境薄弱的作品。
“土耳其。”男人接回照片,放回皮夹前深情地又瞥了它一眼。
“你拍的吗?”
“对啊,是我拍的。”男人说,“上次跟团去旅行,拍了不少照片,回来冲洗出来以后,我就注意到这一张,是在一个银器市场外面不远拍的,那时候人站在那里没什么感觉,后来我一直看着照片,一直看,开始就想了,这条路再往前走下去,会到哪里?那里的人都在做什么?有人就说我无聊了,只是很奇怪,这张照片我看得越久,就越像中邪一样,很想走进那一条路,走下去,就这么一趟,只要让我走到尽头,让我知道尽头有些什么,我就满足了,有时连做梦都梦到我走在那条泥路上,就算无聊吧,但是我真的就是这么想。”
“那你就去啊。”
“也许喔。”男人喝了口泡沫状的奶昔,说,“也许走完就发现,没什么意思也说不定。”
男人至此终于沉默了下来。
我望着窗外的雨景,我们已进入市区,在转剧的雨势中塞车相当严重。
我想起了卓教授枯槁的病容。
连续几次病倒,都是虚惊一场,像是再三谢幕一样。我好像看见她俯身答礼时,嘴角促狭的笑意。我又想到了林教授与那些官方单位。
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念头挥之不去,我想着,他们等候着卓教授的死讯。卓教授命在旦夕是事实,但他们期待着,卓教授要死就最好死得是时候,不早不迟,正好在登台之前,从头到尾串成一场完整的表演,而他们负责票房。
车子经过了一座绿意盎然的圆环,我注意到花圃里有几具彩色风车,迎着风雨活泼转动,花圃中的艳色花卉拼出了中国云彩的图样,从没发现这圆环如此可爱,从没发现我所熟悉的这个城市正在悄悄转变中。
他们说,这是一个快乐与希望的城市。
大雨在车窗外融和了霓虹光彩,景色随着变形模糊夸张魔幻,在扭曲的画面中,我又看到路旁一个新添的艺术展览区,其中一具人物雕塑引我注目,那是写实的塑像,呈坐姿,他的面容略显忧怀,一手抚胸,一手遥指远方,雨水从那手尖滴滴晶莹坠落。
我回想到今天卓教授的一席话,美的本身就是贡献,不管是一个人还是群体,自尊都是来自于美,性灵的艺术的情操的美。
车子已经远离,我还不停想着,那个塑像是谁?这已不是唯尊政治人物的时代了,所以我猜那塑像该是临摹一个崇高的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艺术家或是民族英雄吧?那又会是谁?完全没有头绪,莫非我的见识太过浅薄?想了良久,结论却是我们并没有那样伟大的哲学家、艺术家、民族英雄。
所以我微微自责着,问题一定出在我的层次。但我的层次不就是来自于我的环境?我的环境又造成了身边这个男人,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泡沫。我想要振作,但为什么又隐隐只觉得浮世若梦?在梦着时看见理想,醒着时却看见幻象。
右手臂一阵凉意,原来雨水已经渗进窗缝。我们在敦化南路停了车,这温柔的男人下车撑伞送我至骑楼,横扫的大雨还是泼洒了我们一身。
第51节:她总是凑复杂的大牌
挥手目送车子远走时,我的心里想着,台北怎么会这么湿?
卓教授回到教室那天傍晚,二哥翩然来临。
卓教授正在办公室里休息,我们则忙于排练,铜风铃清脆响起时,荣恩第一个见到了来人。
“哥!”她几乎是惊声尖喊,荣恩奔向门口,扑起身,将来人抱个满怀。
二哥提着一只轻行囊,二哥非常修长俊秀,二哥穿着一身纽约雅痞风的吊带裤装,灵气迫人的眉目间含着一股锐芒。
二哥是个年轻女人。
几个认识二哥的团员纷纷围住她,崇拜之色溢于言表,我终于弄清了,这人是卓教授出名的门生之一,名字叫李风恒,只是不知道原来她就是二哥。印象中的李风恒非常模糊,她方才在台湾舞蹈圈走红,就彗星一现地乍然远去美国,只记得这该是朵优雅的水莲花一般的女舞者,没想到今天所见全然不同,百分之百的中性气质,用英风俊爽来形容她,再恰当不过。
办公室房门开启,许秘书扶着卓教授现身。
见到卓教授,二哥霍然换了一副神情,她与卓教授眼神凛烈相触,像是风暴一样的往事呼啸穿过两人之中。
二哥先展露了俊俏的笑容。她将行囊扔在地上,快步来到卓教授面前,两个人都非常激动,但她们的握手看起来又那么生疏、牵强。
全部的人围绕着她们,只有我看见了,两道泪水滑落许秘书的脸庞。她又迅速拭泪,擦干脸颊后,许秘书笑靥灿烂。
二哥与卓教授关在办公室里,密谈直到深夜,当她们出来时,大半的团员都下课了,只剩下几人继续练习,许秘书提着二哥的行李上楼,二哥将要住教室的阁楼。
然后许秘书撑着卓教授离开教室。
荣恩紧紧牵着二哥的手,像是再也不肯放开一样。
见到单独练舞的龙仔,二哥显出略微诧异的神情。现在的龙仔只能在我们下课之后使用舞坪。
“他叫龙仔。”荣恩说,“他不是团员,他只是见习生。”
“因为他听不见,他是聋子。”荣恩又加了一句。
“哦?”二哥静静望着龙仔,视线意味深长。
还没走的团员多半是留恋着二哥,因为时差问题,二哥还不想休息,这一来大家开怀了,都嚷着要打麻将。
荣恩连忙领着几人上仓库搬桌椅,我从不晓得在教室里还有麻将这项娱乐,二哥就在办公室里等着,她直接坐卓教授的宝座,她取过卓教授的烟盒就点了一根,她颇为张扬地搁腿上桌,纪梵希的中性皮鞋,不知道我穿起来能否有她的三分帅气。
现在教室里连我与龙仔共有八人,正好凑两桌,但是团员英华说她不会打,阿新说他不能打。还在读书的阿新经济向来就非常局促,大家还是撮弄阿新下场了,此时只剩七家。
“二哥打两岸,二哥打两岸。”大家起哄说。
二哥只是含笑,我并不知道打两岸是什么意思。
“好嘛好嘛,哥。”荣恩也央求着她。
众人摆好了器材,二哥才来到两张牌桌之间坐下,原来她一人要同时打两桌。我专心地砌好牌,发现二哥已经单手砌完了我这桌的牌,正在和另一桌人分筹码,那一桌打的是十三张,赌注也高,二哥正与他们高声讨论台底。
龙仔在我这一桌,打法比较特别,喊碰要五指伸展拍向海内,真的是碰一声,胡牌则要两手齐眉摇一摇。
因为坐在二哥对家,我看得见二哥另一桌的牌面,她总是凑复杂的大牌。野心真大。
见到我正若有所思地端详她的牌,二哥捻上香烟,笑嘻嘻几下将她另一桌的牌调乱,我再也看不懂了,二哥又索性将她在我这一桌的牌也都拨乱,然后继续行云流水地打两手乱牌,二哥两桌左右开弓,还要抽烟,再加上不停地说笑话,逗得两桌十分喧闹。
我这桌打得比较慢,另外一桌已经是北风底了,但是二哥在那边却一直连庄。
二哥最后站起身来,将牌子给了另一桌的阿新,“青发给你,说谢谢,嗯,乖。”然后她一回身,握住我要掷牌的手,说:“九筒拿来。”
我手上正是九筒没错,二哥胡了我的牌。
二哥也同时结束了两桌的北风圈。
“腻了,不打了。”二哥宣布说。
大家惨叫连连,除了阿新大赚了一笔,其余的人全给二哥赢得一干二净。
二哥将彩金给了荣恩,遣她出去买宵夜。
现在几个人随着二哥上了阁楼,从那边传来了阵阵笑语,龙仔继续练舞,我去换回了便服,犹豫着,要不要跟上阁楼,最后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我的心里清楚,方才打麻将时,两桌同时结束北风圈,并不是巧合,而是二哥控制着全场的节奏。状况非常明白,二哥,这个雌雄莫辨的陌生人,会是舞团的新主宰。
二哥正在暖身,望着她我们全忘了自己的早晨功课。
二哥连做了几十个伏地挺身,我们都咋舌够了,她又劈腿压身快速完成左右拉背肌动作,然后是爆发式的松紧肌力练习,一派马莎葛兰姆风格的霸气,这是一个猛烈运动型的女舞者。
二哥的短发不需挽髻,她穿着卓教授封舞以后不再动用的那件黑舞衣。
二哥记忆力惊人,才一个早晨,她已分清了每个人的姓名及舞剧角色,连看几次我们的舞剧练习录像带,大致就进入了状况,对着带子,她练习克里夫的蓝衣天使,又呼我向前,帮助她合练舞步。
二哥的身体比克里夫轻多了,触手柔腻,但伸展坚韧,修长的她只比克里夫略矮了一些,力道却丝毫不逊我所习惯的蓝衣天使,降低了我在适应新舞伴上的生涩感,我们边练舞边修正她与克里夫的体型差异,她非常老练机灵。但我的身体只深深记得克里夫。
第52节:只是体力不容许她发飙
一个翻身,我和二哥撞击式拥抱又双双后挺,二哥继续练舞,喃喃念诵着她的舞步口诀,前一左二转停仰停……我则向后跌倒,倒而不动,侧望地板上的舞影缤纷。
她不只不是克里夫,她多了一对柔软的胸脯。
龙仔下午才进入教室,从没见他迟到过,龙仔如常暖身拉筋,之后就坐在墙角看我们排练,禁舞的他,今天看起来不再惆怅万分,龙仔目光炯炯神色清爽,他注视全场,不停地低头笔记。
像一只亚洲虎遭遇了一只美洲豹,二哥到黄昏时,连颈毛都直竖起来似的,她摇摇头停舞直走向墙角的龙仔,只见她与龙仔四手齐用,混乱地手谈片刻,然后两人并坐了下来,接着是长久的笔谈。
卓教授从她办公室里探头望进教室,她已经逃避了一整天,不愿意出现在我们之间。
从今天开始,卓教授坐上了轮椅,一只点滴瓶高高挂在椅背上,她拒绝以手拨轮所以许秘书整天跟在轮椅后,踌躇中只能安慰性地给卓教授按摩双肩,有时候蹲下身来,帮她点上一根烟。
当我们纷纷结束晚餐时,二哥和龙仔开始了非常奇怪的举动,二哥就地示范起极度困难的动作,龙仔看清楚了,跟着做一次,分毫不差,二哥于是匆匆挥笔写了一些东西,龙仔看了先松络双肩,他以两只手掌撑地,全身悬空笔直水平,二哥猛烈点头,然后龙仔放开一手,单手撑扶之下他还是全身水平凌虚。
二哥看着他直到龙仔挺身翻起,二哥扬起嘴角笑了,非常开怀。
许秘书终于推着卓教授来到了舞坪,坐在轮椅里,卓教授显得不胜气结,在她的暴躁中我们进行夜间排练,为了新报到的二哥,现在我们的练舞延长到一天十四个钟头。
“不对!不对!”卓教授喊着,腔调是愤怒的,音量是微弱的。
我们都站住,许秘书则弯下身拍抚卓教授剧咳的背脊,卓教授这次咳了许久,一口气怎么也提不顺畅,大家都坐了下来,二哥却去取来了背包开始抽烟,以往从没人胆敢在卓教授上课时点烟。
卓教授垂首调息,几分钟后才抬起头,她的怒气还在,只是体力不容许她发飙。
“一群蠢材……”她半喘着说,二哥却笑了,卓教授吐口痰在许秘书准备好的手帕上,说:“天堂给你们跳成这副模样,要是有上帝也要气厥过去,到底懂不懂你们?什么是天堂?一个一个,给我说。”二哥也含笑瞧着大家,原来她有不用答题的特权,二哥的身分在学员之上。
各种答案出笼,圆满,完美,快乐,安详,每多一个答案卓教授脸上就多添了一分暴戾之色,最后每个人望向我,一丝侥幸的期盼都落在我身上,大家都希望我像应付穆先生一样取悦卓教授。
这次我倾向黔驴技穷,显然卓教授不欣赏那样温暖的想象,但天堂若非如此,怎么又能叫做天堂?
“缺陷,怎么没半个蠢材敢提缺陷?”见我不语,卓教授更激动了,“风恒,你说。”
擎着香烟,二哥笑盈盈答道:“要一点缺陷也没有,那才叫畸形。”
一句话瞬间安抚了卓教授,她将挺绷的身体颓倒回轮椅,像是用光了力气,她音容虚弱地说:“你们好好给我想清楚,要先认识缺陷,才能认识天堂,你们每一个……”
现在她陡然望向我,面目接近凶狠。“尤其是阿芳你,给你跳白衣天使,不要让我后悔,要再弄不懂,干脆删掉白衣天使算了,我限你在登台以前想清楚天堂和缺陷的关系。”
一进入迪斯科舞场,龙仔就咧嘴笑开了。
这家迪斯科有个很帅的名字叫“蓝领工厂”,音乐超猛得连桌面上水杯都要跳动起来,经过一整天练舞的深夜,再来到这种狂欢之地,年纪残酷地浮出了台面,荣恩与一些年轻的团员即刻就下场活动,而我和另几个较高龄的团员只有先找台子歇腿,二哥比我大了两岁,身体上还背负着时差折磨,她却显得兴致高昂。今晚大家约了来这里“喝饮料”,纾解近日的压力,很令我意外的是,林教授竟也在场等候着我们。
饮料点得颇费周章,那个穿着直排溜冰鞋的小弟连连摇头,告诉我没有汽水,不,也没有可乐,果汁?没有,那么茶呢?小弟露出了很经过世面的笑容说:“小姐,我们这边只有对喝醉的客人才供应乌龙茶。什么?怎么知道他醉了?看他吐了没有啊。”
最后我得到一杯充满冰块的曼哈顿。
蓝领工厂有一副可以将人震出肺腑的音响设备,在偏向重打击的曲风中,穿插五十年代的经典摇滚,像ThePlatters、BillHaley、RayCharles之类的作品,人人捧一杯沁着霜花的烈酒,复古到比我们更古老的情调里,倒也感到奇异的轻松。
原来今晚是林教授做东,慰劳我们的辛苦,看林教授频频招呼大家用酒的模样,比他平日在课堂上豪迈了许多,原本以为林教授会发表什么,或者刺探什么,近日以来我总感觉他与卓教授之间有些互相格的气味,但林教授只是不停劝酒,给大家添点心。
舞场中欢声雷动,我的同侪们已经领起风骚,只需要一点点韵律,我们是天生的视线独裁者,我见到近千个舞客中的喝彩中心点,是龙仔。
荣恩连跳了几支舞,赶紧又跑回座,挽着二哥的臂膀喝螺丝起子,自从二哥出现这两天,荣恩都夜宿在她的阁楼里。
搂着娇小的荣恩,二哥懒洋洋抽烟,我就坐在荣恩与林教授之间,当林教授谈起他这两年的文评写作时,轻抚着荣恩长发的二哥眯起长睫毛,吐出了一串长长的烟。
第53节:满脸净是藏不住的趣味
“还是纽约好啊,”林教授这样朝着二哥说,林教授也曾留学纽约,这时他源远流长地和二哥攀起关系,“那时候省出了钱,就上百老汇看Musical,对穷学生来说,真没有更大的享受呀。”
“您客气了林教授,”二哥说,“不是听说您拿的是中山奖学金吗?怎么穷得出来呢?我们羡慕都还来不及哪。”
才两句话我就听出了一些刀光剑影,荣恩悄悄靠近耳畔,解释二哥的反应:“她觉得林教授对姥姥不好,她今天要修理林教授。”
荣恩噗嗤而笑,耳语说:“林教授完了,我哥会活活激死他,你等着看好戏。”
“二哥就是你哥?”我悄声问,想到以往荣恩念念不忘的那个哥哥。
“对啊。”
不对,首先姓氏不同,再说二哥决计不是男生,但深知荣恩信口开河的本领,我也懒得追究。
林教授给二哥点烟,二哥哼着歌啜饮她的琴酒。
林教授,专攻比较人类学,凭着文评跨行艺术圈,他同时也是台湾快速窜红的西洋棋士,常年学院派的熏陶下,他练就出一种固定的态度面对人生,这种功夫又分为深层与表面,深层来讲,林教授倾毕生的钻研,在文学评论上,创造出一种文化人类学角度的特别路线,独门生意让他畅所欲言无往不利,表面而言,文学将他滋润得非常深沉,得意的场合,轻轻抿起谦虚的双唇,盛怒的时候,却又绽放出宽和的笑容,林教授是个锋芒适度,忍耐力超强的人,整体上修养成了文艺圈的一股煦煦春风。
我们都知道,文评之余林教授也开始写小说,他的悲剧是,对于文学评析得越鞭辟入里,创作起来越有招式上的牵制,从他的作品中就看得出这种尴尬,我想对世事看得太剔透,是对于自己心灵的刻薄。辛苦的林教授这时候又涉足舞蹈圈,加倍谦冲的他,此刻面对着我所不能了解的二哥。
“欲语无人哪,创作是一种非常孤寂的修行,你说是不是,风恒小姐?”现在林教授与二哥聊起了艺术创作。
“可不是吗?”二哥说。
“像卓教授这种潜心修炼的创作者真不多见了,这是个快餐的年代,就像在文坛上,花三年写的力作,比不上花几个月的轻松小品畅销,这是让人忧心的,一个社会的素质,就反映在艺术素养上。”
“是嘛,林教授。”二哥又说。
林教授搓了搓他的膝盖,若有似无,同时抚过了我的腿侧。
“长期观察下来,写作时常常感受到那种悲怆感,真是欲语无人啊,”林教授又重复说了这句话,“还是风恒小姐你好,在百老汇闯出了名号,我是没有荣幸亲眼见到,听人家说,你在‘西贡小姐’里面领衔,当真是颠倒众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这种艺术啊?”
“林教授要说的是艺术中的色情,”二哥很轻松地说,她慢条斯理地将荣恩推开,“怎么说得这么含蓄呢?”
“我只是个跳舞的人,要是说了什么谬误的话,还请林教授您指正。”二哥半带着慵懒说,“我拜读了您的两本大作,很钦佩您是欲盖弥彰的高手,您的小说里面什么都谈,就是不谈性,该谈的时候更不愿意谈,乍看之下人物写得非常奔放,但是要怎么解释您笔下那种感情上的洁癖?那种将肉欲转化成精神上的自命清高?是不是隐藏了更强烈的、不可告人的欲望?难道是我没读通?怎么越读越觉得,您其实很害怕暴露您的性别认同,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您那么害怕,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写?等着后人来戳穿,再来回味您那种……那种什么来着?‘欲语无人的悲怆感’?”
林教授展现了宽和的笑容,他说:“非常有趣的评语,风恒小姐,这就是艺术,表现出来是一回事,别人怎么看待又是一回事。我不知道还有人这样诠释我的作品。”
“只怕您真的有所不知。”
荣恩笑意盎然插嘴了:“二哥怎么这么说?人家是美国回来的教授耶。”
二哥也春风满面地回答道:“依我看,美国的教授,比台湾的狗还要多。”这果然超越了林教授忍耐力的极限,正好临近有人认出了林教授,他于是优雅告退,拿起酒杯移向旁桌。
二哥又随着音响哼起歌,这个舞台上的亲密伴侣,辞锋原来还要胜过我数筹。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刻薄?”我不禁问她。
“这样有助于我的消化。”
二哥拿起整篮炸起司条,传递给大家一圈,我不能吃油炸品,只有剥食毛豆,二哥的香烟熏得我昏然欲呕,眼前一整杯曼哈顿都已化了冰,渴极了,我掏出其中仅剩的冰块吮吸。
趁大家轮番下场跳舞的时候,我深深吸了几口小药瓶,兴味索然中开始寻思理由准备告辞,二哥跳出了一身的汗,她在身边坐下,甩甩短发上的汗珠,又做主给大家再开了一瓶烈酒,见我摇头,她饶过了我,逐一给大家添杯,大家的杯子里都已是混酒。
二哥边抽烟边端详着我,满脸净是藏不住的趣味。
“二哥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最后说。
“你是我的舞伴,当然我要了解你,你也要了解我。”
“光是看着就能了解吗?”
“你对。”二哥拿起我的手,往她的胸口贴下去,还没能抽开手,她的力气真不小,已经箍住我的手指,整个托住了她的美丽的乳房。“先让你习惯我的胸部。”她说。
“你要了解我的身体,我也要了解你的身体。”在大家酒意盎然的笑容中,二哥带着调侃说。
第54节:她的手也贴向我的乳房
不甘示弱,我抓起她的手也贴向我的乳房。
“嗯,很可爱。”二哥点头称赞。我觉得她的手指逗留得久了一些。这不公平。
“这种互相了解,不嫌太粗鲁了吗?”我微带着恼怒说。
“才刚开始,刚开始,”二哥拍了拍我的头以示安抚,她说:“人家怎么说你,我都不在乎,我要亲自认识你。”
“谁说我?”
“就是卓教授,荣恩,龙仔。”
“他们怎么说?”
“为什么要管他们怎么说?你比他们说的还要有趣多了。你矛盾。”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懂,只是不知道你到底分不分得明白,什么是纯洁,什么又是自我隔离?”
“二哥你喝醉了。”
“喝这几杯就醉,我还像话吗?”在乐声轰隆中二哥这么回答,我也知道她没醉,只是不能消受她的狂妄,二哥推了推我整杯未动的酒,说:“什么也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乏味?这个世界上还有跳舞跳到二十八岁的处女,我不会听错吧?”
我不禁轩起双眉,二哥一见更加焕发出了一丝捉弄的神采,她的嘴角慢慢地上扬了,盯紧着我的双瞳,她说:“——原来你真的是,稀奇稀奇,怪不得卓教授宝贝你,跟你跳舞,一定很有意思。这样吧,你要让我来猜还是自己说?你在恨什么?逃避什么?谁侵犯过你?你爱过谁又没有结果?阿芳,就我们两个说悄悄话,来,小声告诉二哥。”
“错了,全都猜错了。没有人侵犯过我,我也没恨过谁,二哥你歌舞剧看太多了,不要以为人生就是那样,我有我的标准和坚持,要说那是自我隔离随便你,我过得非常好,也很努力,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个性吗?”
二哥笑嘻嘻俯向前,直到我面前几吋,她先别过脸吐出一口长烟,才耳语说:“阿芳啊,就算要自圆其说,技巧也不用这么拙劣嘛,听说你口才很厉害的不是吗?”
“我哪有自圆其说?”
“最重要的部分你没提。”
“你指的是什么?”
“舞蹈是最诚实的,你藏一点点,人家就看得出来,至少卓教授和龙仔就没被你唬住。阿芳,看你跳几步就够了,你根本不喜欢跳舞。”
回望着她光亮慑人的眸子,我几乎是愤慨地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二哥你并不明白我,我不需要这样粗糙的心理分析。”
“经不起吗?”她说。
经不起吗?她说。卓教授给我思索天堂与缺陷的时限,越来越紧迫了。
在全黑的套房里点上一根蜡烛,深夜中我独对火苗,荣恩已经放弃了这个巢穴,此刻她高栖在二哥的阁楼。
烛台旁一茎发丝微微发亮,那是我的第一根白头发,夜里洗浴前发现的,拔下了它,我有点想念室友荣恩,要是她在套房里,我会请求她帮我检查整头长发。
缺陷,我要想象真正的缺陷。
所以我想象着龙仔的世界,失去了声音的人生,关上灯火,注视蜡烛,我要排除听觉,才发现听力完全不可抗拒,宁静的深夜里,原来充满了声响,街上的车声,隔邻的电视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漏气一般的嘶嘶声,谁在黑夜里隐隐啜泣,更远的地方,仿佛有人在弹钢琴。
不能关闭的知觉,是苦乐俱收的窗口,世界从这扇窗刺进我的生活,从没停止放送音波,台北充满了非自然的声音,越恼人的越长久,透过电力魔音穿脑,问我是否卖报纸?卖破铜旧锡?接着殷殷询问是否买芋?买土窑鸡?或是来一杯豆花?要不要修纱门玻璃窗?我是一只多触须的水母,在二十到二万赫兹的波浪之间愤怒,在波浪混浊中想象缺陷,想及到音色同源的远程,又到了音色俱灭的更远程,我是个功能简陋的收纳器,和龙仔相去不远,凭着粗浅的知觉和一缕梦想,加入了卓教授的舞团,只希望探触到一些永恒的东西。
凝视着这根无泪的蜡烛,我发现了微风,微风不能消灭火苗,但它是焰光的主宰。
从什么时候开始,卓教授成了我的主宰?她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么多年以前,穿越了千万人群,她就摆弄了遥远的我的命运。
那一年,我也有一只皮箱。皮箱就藏在我的床底下,从来没有人知悉,皮箱里储藏了一个梦想远走高飞的少女全部所需,但它一直就躺在床底。
凭着超高的英文与国文分数,虽然数学不及格,我还是考上了顶尖高中,那么热的那个夏天,我心澎湃数度就要决堤,要不要现在就走?只是想从这个世界逃脱,但我能逃向哪里?
火车上一路的景色历历又在眼前,往北走,往北走,仿佛铁轨的最远方有着一颗北极星,在新落成的戏剧院里,我终于亲眼见到了卓教授舞起,一场少女之泪涤清了我的视力,人还是要受教育,人要更强壮、更世故、更洗练,才能像她一样,自由飞行。
挤在队伍中,涨红了脸,直排到了卓教授的台子前,她在舞蹈结束的那一夜开恩,就在戏剧院的舞台前给大家签名。
递上最珍爱的笔记本,我那么羞涩地开口:“……卓教授,您一直是我的偶像……”
“嗯……嗯。”卓教授一挥笔就签完了名,探手向我后面那人的簿本,从头至尾,她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不曾看我一眼,但接回笔记时我沾触到她的手指,就在那个碰触中,某些东西电光石火地穿透我心,我作了一个抉择,要回到家再继续练舞。
第55节:那跟天堂有什么关联?
回到家,我将皮箱中物掏出一一归位,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就步向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途,没有人知道,连爸爸也毫不知情。
他怎么会知道?除了照顾店面以外,他总是在厨房里,永远在厨房里,难道人的养分就只来自于食物吗?爸爸什么都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就在我将皮箱清理完那夜,小韦来敲我的玻璃窗,他那么温暖地抱住我,要求我跟他走,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愿意。
我不愿意。拒绝小韦的时候我非常愤怒,他早知道我想逃家,他知道了那么多年,但又为什么迟到那时才开口?少女的我是爱小韦的,从童年开始,我就构想着与小韦的未来。小韦永远也没明白,我们的缘分只差一点就足以永恒,只是他终于开口的时间错了,地点错了,人,变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重新取出了芭蕾舞鞋,发现它们已经不能合脚。
爸爸收藏着满柜我的芭蕾舞鞋,练得最勤的时候,每隔几周我就跳坏一双,爸爸将它们洗净,晒干,就晒在他精心腌制的香肠旁边,然后再以同等的爱意收藏。
那时我已跳了七年的芭蕾。九岁那一年,爸爸不知从何处听来,练舞对气喘有益,他带着我报名舞蹈班。
舞蹈中我的身躯绽放如同一朵蓓蕾,十二岁那一年,我的舞艺已经不再能屈就那个班级,爸爸又带着我另寻名师。
那个全嘉义最富声望的名师只是端详着我,站在他面前,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白舞衣薄得接近半透明,半透明中任他检查,我的骨架,我的比例,我的关节,我的脚踝脚弓脚趾,都是天生的芭蕾材料。
他捧住了我的脸蛋,一手撩开我的发丝,“小仙子,真正的小仙子……”他叹气说。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有足够的心思,我完全知道我美,知道我可爱,知道我已经找到一种方法,让我的人生不同,这个想法优先于一切,跟我喜不喜欢跳舞毫无关联。
我跳得那么好,忍尽痛楚的手足受过各种伤,从没喊过苦,直到右脚跖骨裂伤那一次,我以为再也不能跳了,对于一个少女来说,那种打击如同从天庭堕入凡尘,我再也做不成小仙子,我正在长大,我得重新挑一条路,在那条路途中慢慢变老,但是不管是什么人生我都不感兴趣,人间漫漫,只是找不到我的方向感,彷徨中却没有什么人能够指导,没有什么事能够引导,我是一颗手榴弹被封死了插销。
惟一能想到的只有逃脱,连皮箱都准备好了,若非见到卓教授舞蹈,我不可能克服疼痛,不可能重拾舞衣,指导着我、引导着我的卓教授始终却毫不知情,满不在乎。
直到这一天,我已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还是在徘徊,还是在半路边缘游移,我知道我就要老了,白衣天使会是我生命中的巅峰,我的巅峰,微微点缀在卓教授的人生起伏。
二哥并没看错,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
不知道该去爱谁,不知道该去爱什么,算不算是巨大的缺陷?那跟天堂有什么关联?
微风里烛火突然熄了,大约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整间套房一片漆黑,火苗一闪突然又在暗中怒跳而出,然后焰光又长了几吋。我的内心深处知道,如果有能力,我想写作,但问题在于什么也写不出来,活在这样没有故事、没有冲突、没有英雄、没有信仰、没有敌人、没有立场的世纪末,提起笔只觉得一片枯竭,我只会读书,读书之外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来滋养,以什么来成长。
而现在我就要攀过生命中的巅峰,接着面对渐渐老去的年华。卓教授不算是借镜,我达不到她那种成绩。
疲乏地吹熄蜡烛,我直接上床,仿佛已经躺在泥尘里,无助仰望枝头,我没办法接受,就要变成一朵无果的落花。
轮番站上教室的小讲台,服装师一一登注我们的身材,胸围、臀围、颈围、身高、肩宽、腿长、臂长,脚的尺寸,一些在定装上有帽饰的团员还要测量头围。
穆先生忙碌指挥不休,所有的服装设计都出自他的手笔,一幅幅定装图就陈列在我们的舞台设计图旁边,双幕舞台,一幕是浓烈的七彩混沌,另一幕天地纯白,远景闪着北极光。
穆先生设计的手绘舞剧海报也出炉了,这张海报将是第一波的宣传,之后还有我们的写真剧照海报。
一个非常出名的摄影师登门而入,这是我们的剧照师,在定装完成之前,他先来勘场。
剧照师擎起镜头,频频打量我们,但是他一开始就追踪错了人,透过景窗,他瞄准了龙仔,啧啧赞赏,直到有人告诉他,龙仔并不上场,这剧照师还是侧拍了龙仔整卷底片。
登台的气氛就这样一夕之间满溢了教室。喧嚣中又有一组媒体到访。
卓教授坐在轮椅上,在我们的排练中,她与穆先生就着设计图讨论频繁,剧照师这时不忙了,他倚在讲台前看我们舞蹈。
第二幕的支援舞群都坐在地板上,十几个舞蹈系研究生,这周就要展开和我们的合演。
二哥以惊人的速度熟练了蓝衣天使的舞步,现在我们的群体合舞渐渐流畅。惟一未就绪的是音乐,到此刻还是半完成的乐章。
排练中途,旁观的研究生都哗一声惊叫了出来,荣恩高高登上一座人梯,滚跃而下,本来该落在一群诸神的怀抱中,但每到这一段她总跳不好,这次荣恩又偏差跌落,重摔在地板上,我们都中止了排练,都知道,荣恩必须原姿势静卧十分钟才能动弹,这是休息的珍贵时机。
第56节:对蜜蜂来说我是盲的
剧照师于是和我们聊了起来。长期处在观景窗背后,这剧照师有相当不同的视野,他觉得荣恩跌得很美,对他来说,再糟的事物,也有启发人的一面。
“只要给我足够的光线,就算是一坨屎我也能把它拍成天堂。”剧照师这么夸夸其谈。
相当奥妙,根本无法断定他是否在暗讽我们的舞剧。而我则思索着这句话,自从卓教授限令我找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不论是谁提到了天堂我都要回味再三。
荣恩方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卓教授和穆先生就一起宣布,用完午餐后我们全体下课,这天下午停止排练,空出教室,让穆先生和他的工作班底在舞坪上仿置出舞台景象。
荣恩啪一声又倒了回去,如释重负,我们也都趴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只剩指甲没累透了,懒散了没多久,却见到二哥已罩好外衫,提着背包问我们,要不要跟她去游泳。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但每个人都爬了起来。“我去。”我也喊着说。
任谁都看得出来,精力过人的二哥,给累坏的舞团重新带回了活力。这天下午的冬阳异常暖和,直接穿着舞衣下水的我们是游泳池里一把艳色落花,仰望灰色云层里透露的一点蓝天,放松四肢随波漂浮,轻轻地滑过了龙仔的身畔,我觉得这是天堂。
游到了傍晚,二哥又请大家晚餐,在财大气粗这方面,她果真继承了克里夫的角色,我们都知道,在百老汇正当红的二哥非常富有,这时我才想到了,登台之后的巡回演出期并不算短,二哥这次回来给卓教授救急,不知她放弃了美国多少演出机会?
饭后大家各自雇车回家,龙仔邀我与他同行,坐上他的重机车,我知道他没驾照,他知道我没戴安全帽,一路违规,机车经过了卧龙街却直接穿入辛亥隧道,抱紧他的腰,我将脸枕在他的肩胛,去哪里都好,都好。
我们在黑夜里来到了新光路底,这是动物园的后门,此时四望阒无一人,黑幽幽的山谷里,听得见起落的兽鸣。
龙仔借了我的发夹,片刻就开启了铁栅门锁,我们一路在兽影幢幢中漫游,直到了非洲动物区。
“带你去看一个朋友。”龙仔用手语说。
我们就看见了那只土狼。
在狭小的兽栏中,那只苦闷的四脚动物绕着人工铺设的水泥小径和惟一的一棵枯瘦的尤加利树来回踱步,我和龙仔坐在它的前方不远,花了整整一个钟头,见它以相同的巡回路线,永无止境地绕圈不停,它拖着粉红色的长舌,它在每次相同的细微处仔细闻嗅,它是在寻找出口。
静静并坐在兽栏前,龙仔打亮了随身的小手电筒,他的那只旧书包里储藏着对我来说十分出奇的东西,大量的纸笔,随地练舞用的滑石粉,一卷用处可疑的细钢索,两面镜子,宽胶带,还有几把光度不同的手电筒,所以当他背着书包行走时,总不免要发出哐当的噪音。
龙仔随时需要光源,他将手电筒朝向我摆设,我是漆黑动物园中荧荧发光的仙子,和深海夜光鱼同属,我将上半身保持在光圈中,好让龙仔看得分明。
我已清楚龙仔的惊悚来自于突然的碰触,像是不意在我们耳畔炸响的一声爆竹,文明的方式是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进入他的宁静的动画世界。
但是光圈又阻绝了我以外的景象,现在龙仔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人,我的一颦一笑无限量夸大,所以我羞涩了,静默中我揣想着龙仔的知觉。
声音于他是波浪,龙仔曾经这么说,那就是柔软的深海潜航了?无锐角的海潮一波波涌来,海底火山爆发,鲸鱼靠近又远离,都解读以平面的雷达屏幕。
没有声音的晚风,是发肤上的一阵骚动。
没有声音的说话的脸孔,是聚散飘幻的一片云朵。
单以视觉捕捉的世界多么奇怪,奇怪之最,必定是高声咒骂时的卓教授,她用声带制造出了那么巨大的精神压迫,没有声音的疾言厉色,应该是逗趣多过于恐怖吧?
这一切都映象在眼底,龙仔的双眼出奇的专注,对谈时绝不回避视线接触,这和我所熟悉的世界不同,太过度倚赖言语,让我们其余的部分不动声色、不可捉摸、不露痕迹,这是文明也是损失,我开始喜欢龙仔的沟通风格,他的用上感情的凝视,他的毫不遮掩的好奇。
“你很冷吗?”龙仔非常认真地望着我,用一个抱紧胸口的手势这么问。
“不,不冷。”我说,但是寒风中我没法禁止眉尾的一丝挑动。
龙仔脱下他的外套递给了我,他看出了我的冷,这是一个动态图像化的世界,所以他看得非常细微,细微而且真切。我将手电筒转个方向,我们一起望向土狼。“总有一天,我要放了它。”龙仔写在纸簿上。
“那你就放嘛。”我写。虽然这种愿望的格局太狭小,我想我能了解龙仔的心情。
“总有一天。”龙仔用手语说。
“最近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书写问他,这几天的龙仔,总是近午才进教室。
“哪里也没去。”龙仔写,“我最近常常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教授要我写笔记,要我在你们排练时想出来,什么是天堂。”
原来卓教授给了我们相同的考题。漆黑的动物园里面有什么猛兽正躁动不安,肉食动物的闷吼声,草食动物的踢踏声,声声牵引着我的思绪。
“我永远听不见声音,”他写,“太阳永远看不见黑暗。”
“对蝙蝠来说我是聋的,”我写,“对蜜蜂来说我是盲的。”
第57节:蟑螂要比我们强得多
这样写完全是为了呼应龙仔的思索离奇。从小以来,对男人的审美观都着眼在学识上,我太重视饱学之美、健谈之美,孤绝于言谈的龙仔发展了另一种美,他让我格外体会到了,人文上的聪敏是另一种隔阂,在没能开发、没能开启的知觉层面,我比他更接近一片荒原。
龙仔站起来,攀过兽栏,土狼停止绕圈,戒备地低下身躯,龙仔伸出手掌,凌空轻轻压制土狼的情绪,然后龙仔一扬手,土狼仰天呜呜而鸣,不久之后群兽呼应雷动,惊心动魄中我捂住了双耳,龙仔回望见我的困扰,他的脸上显现了一些同情的模样。
一丝真情就像闪电一样穿透我心,对于龙仔的缺憾世界,我生出了一点朦胧相识的感觉。
龙仔一个纵跃跳回铁栏,星光依稀中我们向鸟园漫游而去。如今的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听觉障碍,和他的信手奇迹。
二哥托运的行李陆续抵达,已经是隆冬时节,她将几件非常粗犷的皮衣曝晒在梧桐枯树枝头,我们站在树下,不论男女团员,都望而觊觎不已。
不分晨昏,都有团员跟着二哥进出她的阁楼留恋不去,荣恩则干脆落居在那里,那一间窄窄的隔层屋越来越拥挤,原来二哥当初远去美国前就寄放了不少行李在阁楼中,现在加上新到的对象,她的房间已经近乎仓库。
二哥笑嘻嘻组装一架新抵达的手提电脑,每到下课时间她就上阁楼,自从回到舞团以后,她始终没动用克里夫留下的铁柜。克里夫物在人去,我猜想二哥见了也和我们一样感伤吧?
整间教室都被三层板布置成舞台雏形,只是为了让我们习惯方位,所以装潢是粗糙的,色彩也单调,倒是地板贴满了各色地标。
教室的上空也十分喧哗,许秘书陪着卓教授迁住进了最大那间阁楼,卓教授的体力每况愈下,她已经禁不起车程奔波,最后一个房间搬进了龙仔。
这天深夜,虽然还留着一群团员起哄,等着要和二哥打牌,但二哥选择和我继续练舞,她驱走了大家。独享着空旷的舞坪,现在我和二哥已培养出了共舞的默契,熟悉了对方的身体,排练正顺畅,二哥和我同时停下舞步。
龙仔背着卓教授下了楼,许秘书推着轮椅等在楼梯口,将卓教授抱上轮椅以后,龙仔就展开暖身功课。
卓教授终于接受了坐轮椅的事实,她使轮向前,指示我和二哥退到舞坪的另一侧,将半边教室留给龙仔。
龙仔那边的灯光都揿熄了,卓教授利用探照灯光指挥龙仔的节奏,他的舞影凌厉,卓教授的光束幻动,都让我和二哥饱受干扰,乱了阵脚,最后我们只有息舞,趴在地板上,二哥躺在身边静静抽起烟,我看着龙仔在布置粗劣的天堂中兼跳蓝白天使,从没感到教室里同时这样缤纷,这样死寂。
正要起身换装回家,二哥叫住我:“等等阿芳。”
她侧趴过身子,神乎其技地将烟蒂平飞弹进茶杯,再爬起来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随着她进了阁楼,我就问她:“荣恩呢?怎么不见人影?”
“轰走她了,”二哥先是遍地找烟灰缸,找到之后又忙着开启电脑,直到进入网络,她才神态悠闲地说:“那只蟑螂,黏住我了,我这里又不是蟑螂屋。”
我一听不喜,说:“二哥对荣恩的评价好像不太高?”
二哥露齿笑了,她连按键进入几个屏幕,才回答我:“那是你低估了蟑螂,我对蟑螂的评价才高了。蟑螂要比我们强得多。”
还没分清二哥的语意,她又加了一句:“你跟荣恩住,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不懂。”
“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好心提醒你,荣恩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她的亲人。”二哥的房间真拥挤,她直接从电脑前回身,单手在床头几上冲咖啡,她冲了两杯。
我已经渐渐明白,二哥这人说起话来越含蓄,其背后的隐喻就越加大摇大摆,这次我没答腔,因为完全领受了她的暗示。二哥点了烟,一手端咖啡一手夹着香烟,她开心了起来,兴味盎然地瞧着我,她问:“听说教授赶你出去过一次?”
端过甜得腻人的咖啡,我据实以答:“没错。”
“那你还回得来?”
“回得来。”
二哥更开怀了,她不胜畅快地说:“教授人都要死了,又再碰上这种学生,也算是她的报应。”
“教授人还没死,我也不是故意气她的。”我说,“二哥你怎么能说这种风凉话?”
“阿芳,”二哥懒洋洋地将长腿搁上床铺,说,“做教授的学生,就要先懂得她这个人。她这个人并不介意学生造反,越有反骨的人,她越爱,所以我说她报应没错,你要不相信,明天我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给你听。”
“不要不要。”我赶紧说,“教授病成了这样……”
“病成这样,都要怪你呀。”说到这里,二哥已经完全无法忍俊了。
“怪我?”非常吃惊,我差点打翻了咖啡。
“对呀,怪你,”二哥连酒窝都灿然而现,她说,“也怪龙仔,教授要是真死了,也是被你们两个宝贝活活气死的。等她挂了,你再和龙仔一起去给她上香,那才叫风凉。”
我急了起来,顾不得和二哥口舌较劲,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二哥。”
二哥连抽了几口烟,才终于笑完了,伸个懒腰,她说:“教授这个门派你还不懂吗?她编的舞为什么都不分男女?她有没有警告过你们,登台以前不准跟人上床?”
第58节:可是我们没上过床啊
“有。”
“这就对了啊,阿芳,你们怎么都这么钝?对教授来说,性欲就是一切的原动力,她要你们保持最大的动力,尤其是跳双人舞,两个舞伴要是上过床,对她来说就是破坏了张力,那就不必上台表演了,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可是我们没上过床啊。”虽然这样分辩,其实我已经了解二哥想说什么。
“那是两回事。你没那么笨。”二哥扬起眉睫,眼前的她总算正经了起来。“禁止你们上床就是要你们在忍耐中凝聚爆发力,可是你跟龙仔根本不忍耐,你没有一点情欲,龙仔不要别人碰他,那要教授拿你们两个怎么办?伤透脑筋了她。”
“……”沉默良久,我说,“二哥不是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吗?”
二哥叼起香烟,双手齐敲电脑键盘,不久她将屏幕推送向我,说:“不要说我不帮你,教授给你出的题目,你自己看看,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答案。”
二哥就径自下楼淋浴去了。
二哥是左撇子,我先将鼠标连垫板整个搬移到电脑右方,再操作屏幕。
这是中文的网站,一个艺文性质的沙龙,二哥已经给我登注进入发言区。略一浏览,我就明白了这是时髦的故事接龙游戏,网站已写好了开头,之后由网友发挥,看起来这网站标准颇高,每隔一周,才在数百篇作品中甄选一篇续文,预订四段式的故事,目前已进入第二段落。
对这种全民写作意兴阑珊,我耐住性子阅读开头。
篇名是刻意制造的异国风味,叫做《沙巴女王》,乏味中我操作鼠标,看第一段。
“沙巴女王”是一个奇异的统治者,女王无比美丽,永远年轻,她无上富贵荣华,女王拥有一个在空间上无边无缘,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住着永生不死的子民,阳光普照大地,富庶与安详不足以形容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子民,从来都不哭泣,没有人知道缺憾的滋味……连着几千字,都侧写了所谓幸福的最高想象。
有点意思了,我敲键进入第二段,匆匆看过数十篇竞争文章后,直接选读惟一入选接龙的作品。
这篇作品里写着,在无边无缘的空间,无始无终的时间里,永生不死的子民们徜徉在无尽的幸福之中,以最纯洁的爱意臣服于沙巴女王,这是一个圆满的世界,直到一个裂隙出现,裂隙出在于子民之中一个人,这个子民某一天偶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幸福”?这个问题是个开端,因为无人能解何谓“不是幸福”,所以大家第一次尝到了茫然,茫然改变了国度的空气,震动宫廷,沙巴女王怫然不悦,召唤子民前来,询问子民为什么不满足?子民思考良久,回答,永恒的天晴日丽,没有人见过雨雪,不知雨雪,算不算幸福?沙巴女王于是一挥衣袍,雨雪降临国度。
所以子民再度快乐了,快乐并且茫然,既然能够呼风唤雨,愿望无缺,那么“不是幸福”还是无解。
正看上了兴味,二哥就回了阁楼。一见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关上电脑。
二哥已换上浴袍,见我要走,她说:“电脑你先拿去玩吧,我暂时不用。”
“不必了,我下周再来看续文。”
“拿去吧。说不定你也来写写看,不是一直想写作的吗?”二哥擦着湿发说。
“谁说的?”
二哥又开始遍地寻找烟灰缸,她说:“龙仔说的。”
还是拒绝了电脑,我下楼经过教室,看到龙仔正在卓教授指挥下舞蹈不停,深夜苦练至此,难怪龙仔上午不进教室,但是卓教授这病体,怎么堪得起日夜无休?见我流连不走,卓教授瞪我一眼,那十足气魄,我感到有些回光返照的嫌疑。
回到套房,打开灯,荣恩双眼亮晶晶正坐在我的床上,罩着我的克什米尔羊毛衣,她甜蜜的脸孔上净是怒气。
“你整晚都去哪里了?”荣恩嘟起嘴这么问我。
“都在教室里啊。”
“你骗人,我刚刚去看了,教室里只有姥姥和龙仔,你在二哥的阁楼里。”
“对啊,先在教室里,后来才去阁楼。”
“你们在做什么?”
“上电脑。”
“真的上电脑吗?”
“做什么不需要告诉你,你非常无聊。”我将荣恩推下床,至于我的毛衣,只有算了。
“……”荣恩不再说话,我很清楚她是这种遇强则弱的典型。
荣恩楚楚可怜地坐上自己的床头,怀里紧紧抱着我送给她的小说。
一整天的练舞,此时我身心俱疲,疲惫地在荣恩身边坐下,她也知道我是这种遇弱则无计可施的人。
“你送我的书,我今天读完了。”荣恩的音调哀伤。
“有什么心得没有?”我从她手中接过《麦田里的守望者》,果然添了一些铅笔眉批。
“有啊……有啊,我读出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什么?”
“比方说这个世界没有人你可以相信,你看那个男主角,那么倒霉,只要是他相信的人,都是要占他的便宜,男的也是,女的也是,年纪越大的人越恶心,连做老师的人都是色魔,相信别人不如去相信一只狗,我觉得这本书写得超级天才。”
荣恩再一次令我目瞪口呆,呆了半晌,原本送她这本书有个美丽的用意,只是想告诉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为她所爱,就算这个人远在天涯,那么她就不是在流浪……但现在我的一片深意全军覆没。
荣恩得意非凡,她开始了冗长的诉说:“我犀利吧?告诉你我其实很会读书的,而且我还可以读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在非洲有一座最高的山,山的名字我忘了,那座山上永远都是一片冰雪,在山的最顶端有一只花豹的尸体,躺在雪堆里,它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问题是一只花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么高的山上,它怎么会死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它就这样悲哀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悲哀的谜,读到那里我就哭了,因为只有我知道花豹死在山上的原因,它是被带上去的,谁带去的呢?那是一个悲哀的宿命,这只花豹天生就要追任何会反光的东西,越亮的它越爱,山上的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亮成那样,花豹看了就越爬越高,爬到了一只花豹根本不应该到达的高度,可是爬到雪山上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它自己站在雪中,就不可能再看见反光了,它一不小心就穿透过去,和光源在一起,就回不了头了,所以花豹就在反光中活活地冻死了……”
第59节:你又在胡扯了对不对
“我的天,”我暴躁了起来,“明明是海明威的小说,被你篡改成这样!”
“你都不跟人家说话,人家才讲故事的嘛。”
“你的故事乏善可陈。”
“什么?”
“乏善可陈,就是很糟的意思。”
“随你,”荣恩微带着娇嗔说,“附带再告诉你一个故事,因为我这个人大方,从前从前,有一个人叫二哥,她叫二哥的原因,是因为舞团里面还有一个云从大哥,二哥和云从大哥跳双人舞,跳上了床,被姥姥抓到了,就赶走了云从大哥,二哥那时候和荣恩住——”
“等等,你以前和二哥住过?”我的好奇心陡然而生。
“对,我哥就是我的室友,全世界只有我了解她,我哥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你不要打断我,云从大哥走了以后,哥就变了,变得很多,我受不了她天天写信给云从大哥,一直写一直写,没有见过写信写得这么狠命的人,像是把她自己撕成一页又一页的信纸,一点一点寄出去,她写得越多话就讲得越少,我只觉得,如果她是一支笔,她就快要写干了,云从大哥,你相信吗?一直没回信,一封也没有。
“我天天早上起床,看我哥一眼,就觉得她又变了,那真的很可怕,先是穿得越来越像云从大哥,然后是发型,然后是说话的样子,她本来就帅,结果又更帅了好多,她变得好强壮,到最后她连笑起来都不是我哥了,她还长高了七八公分,你不知道有多恐怖,我好像在看变蝇人,她最后变成一半像她一半像云从大哥,然后她就不再写信了,她很气姥姥,可是她跳得比以前更好,从来没那么好过,跳得太好了,她就出国去了。”
“荣恩,你又在胡扯了对不对?”我放低了音量。
“——对。”天真烂漫的笑意涌上荣恩的眼眉。“我是在胡扯。”
黎明,荣恩睡得正甜,我却一夜不得安枕,冒着寒冷的晨风来到教室,放胆从气窗爬了进去,已被虚构成天堂的教室里面一片幽暗,一片宁静,宁静中我做了一个更大的冒险,推开卓教授的办公室门扇,花了片刻,我就找到了那卷录像带。
当初卓教授曾经给我和克里夫共赏过的录像带,我开启放影机,回带,屏幕中又出现了往昔的教室光景,我又见到了教室窗外,枝繁叶翠的梧桐树,二哥和那个男舞者的双人舞令人深深动容,张力岂止万千,情意岂止缠绵。
双人舞者之间的关系,大概只有双飞的燕子才能了解吧?
录像带已经长了霉,后段几不见影像,音轨也消失了,只剩下片片雨雪中的朦胧舞影,我退出带子,见到影带侧面上以细笔写了“云从·风恒·一九九四”,是卓教授的字迹。
如今已云流风散,两相忘了吧?什么是动力?什么是张力?在创作中,卓教授错以为她自己就是上帝,一个作品的背后,狂妄得毁灭了多少东西?现在她又逼迫着我仰望天堂,但是为什么我只越来越感受到,她的天堂却是个下坡路?
定装的日期来临,我们都穿上了剧装,卓教授严禁我们显出嬉戏之色,七彩斑斓的诸神,相遇在粗糙的天庭里,手里端着热咖啡,几个扮演神碕的团员不小心背倚住布景,一触倾城,喧闹中穆先生带着工作人员抢修起夹板。
穿上纯白色的新舞鞋,我脚上的旧伤开始产生抗拒,二哥的蓝衣造型俊爽出色极了,现在剧照师又锁定了她,透过镜头追踪观赏,其乐无穷。
剧照师调来了满坑满谷的灯光设备,为了赶着在下午拍好剧照,我们都列队让服装师作最后修改。
腰间别着两排大头针,我也等候服装师为我补缀。
龙仔以轮椅推着卓教授梭巡教室,连支援舞群都穿上了鲜艳的新舞衣,只有龙仔,在这么寒冷的天里,他还是如常光裸着上半身。
卓教授吸上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凌空抛进垃圾桶。
“我们以前,能跳的就能缝纫。”她皱着眉喃喃自语说。
黄昏时终于拍完了剧照,用了晚餐,我们又开始排练,这天卓教授的心情显然不佳,我们跳对时她冷嘲,跳错时她热讽,嘲讽中大家忍辱求生,练舞至深夜十点多,我们的编曲老师大驾光临,他带来了所有的配乐。
精神为之一振,大家都以为这天必定要练过午夜,但是卓教授倦了,她宣布下课。
才和一群女团员排队换回了便服,许秘书出现在淋浴间。
“阿芳。”她朝着我轻声叫唤。
许秘书牵着我的手上阁楼,卓教授就在她的房间里等候我。
“阿芳,”卓教授坐在床上,叫了我的名字她又思索良久,最后她摇摇头,轻声问我:“你是怎么了?怎么到现在还跳不出来?”
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我知道这不会是让卓教授满意的答复。
“怎么办?”第一次见到卓教授垂首泄气,“我没时间了,怎么办……”
差一点滚落了泪水,我满怀着歉疚,我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同时听见隔壁传来二哥愉快的哼歌声。
有人敲门,龙仔扛着卓教授的轮椅进入,他鞠个躬,正要离去,卓教授以一个疲乏的手势要他留下。
“你也怎么办?”卓教授说话同时手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上天给你这么好的材料,怎么能跳得那么空洞?你跟阿芳,两颗石头。”
没想到卓教授对我和龙仔的评价如此糟糕,离登台只有一个月了,我沮丧得几乎抬不起头,而龙仔只是十分坦然地对望着卓教授。
卓教授挥手示意,让龙仔将她抱上轮椅,我们随着她出了房间,却来到龙仔的房门口。
第60节:真是个讨命鬼啊你
卓教授指示我和龙仔进入房间,她在我们背后关上了门。
和龙仔相顾愕然,我朝门外喊:“教授?”
“安静。”她说。然后我听见了许秘书的声音,二哥的声音,龙仔拧着眉头紧盯我的神情,我对他摇了摇头,耳贴门扇却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巨大的噪音砰然响起,将我震跌在地上。
门外是笃笃的敲钉声,钉棺材一样,龙仔以手凭门,他也明白了卓教授正在做什么,木板房间里共振轰动,我捂住耳朵,还是算清了,十四根钉子,封实了房门。
“教授。”敲钉音一停我就喊了起来,并且和龙仔一起剧烈拍门。“教授!”
“叫你安静不是吗?”卓教授在门外柔声说。
我听见许秘书非常为难的声音响起:“……教授。”
“你也安静。”卓教授又说。
“药瓶。”我的手心开始沁汗,我拍门求她,“至少请给我气喘药瓶。”
“……不给。”
我和龙仔背倚着门扇坐了下来,并坐一会儿,灯光全熄。龙仔这间房是居中的夹层屋,除了一个抽风扇,完全没有窗。
卓教授关掉了教室总电源,现在她贴着门扇,说:“你们两个,明天早上才许出来。”
卓教授的轮椅声轳辘而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太过分了,我的震惊现在全转化成了愤怒,有生以来最大的愤怒,我并不害怕幽闭,不害怕与龙仔同囚,但是卓教授自以为她是什么?她想拙劣地开启什么?我喊了起来,越喊越响,显然卓教授驱走了所有的人,我喊到喉咙嘶疼,才突然发现,黑暗中,不知道龙仔在哪里,他完全没有声音。
以双手摸索,他就挺立在我的身边不远,他紧握着双拳。
听不见的人,格外害怕黑暗,龙仔现在同时失去了听觉与视觉,他只是捏紧了双拳。
他又握紧我的手。从他的手掌我明白他,龙仔并不想要我,他谁也不要,他要的不在人间,那又会是什么?能不能让我亲自看一眼,看一眼?
抱紧龙仔结实的身体,我发现我的呼吸完全顺畅,而他却越来越喘。
这是一匹无人足以缚缰的烈马,它飞奔起来,四只蹄子都要擦出了火花。
我们用全副身躯贴紧拥抱,我知道他勃起,而他清楚我知道,我们只是紧紧抱着,直到他的情欲平息,但愿我有一种方法,可以像穿刺放血一样,泄掉他浑身冲突的力量。
拥抱中我想起了家,非常想要回家。
“那个没血没眼泪的女人噢。”老俺公这么说。
“是你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姑姑这么说。
姑姑又说:“不是我们不疼你,那时候你根本就碰不得,一碰就哭得要吐出肝肠,生眼睛没有看过这么带孽的婴儿,只能把你放在床上,不理你,又变成一个哑巴,饿了也不叫,病了也不哭,真是个讨命鬼啊你。”
“哑巴。”别的孩子都这么说。
叫我去相信谁?相信什么?明明记得我从没哭过。
都说妈妈怀我之后没再说过话,我怎么却仿佛记得,她总是不停地在喃喃低语?她似乎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没能听得懂,没来得及听懂,婴儿的我那么愤怒,那么愤怒,只是需要一个怀抱,花上一辈子的语言却也没办法说清。
记忆是河流上的片片浮冰,聚散混沌,互相格,互相湮灭,完全的黑暗中,只剩下龙仔的僵硬拥抱,这是一个和我同样寂寞的人。
今生的画面旋风一般穿过脑海,我回想起每个人,每件事,惟独妈妈的容颜,完全没有概念,从小我就想象着她,想出了千万种容颜,千万种影像此刻在我脑海里明灭闪烁,又渐渐淡出,言语不能形容我心中的孤独。
混乱地将衣物塞入皮箱,荣恩跪在身旁,帮我传递一些东西,她哭肿了眼睛。
“不要走,阿芳你不要走,好不好?”荣恩使力握住我的睡衣,连扯两次,她也不放手,我放弃了睡衣。
“呐。”我将一只密封的信箴交代给荣恩,“帮我交给教授,里面是这五个月的薪水,如果她还要毁约赔偿,帮我跟她说,我会再汇给她。”
“不说,我不说,要说你自己去跟姥姥说。”荣恩向后逃开,在套房里苦恼地跑来跑去,像一只抵抗猎杀的蟑螂。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荣恩抹去泪水开了房门。
许秘书撑着卓教授站在房门口,两个人都无言望着我,回望她们一瞥,我继续收拾皮箱。
许秘书一进门端椅子,卓教授就跌坐了下去,吃了一惊,我赶紧起身扶住她,和许秘书一起将卓教授移到我的床上,自始至终,荣恩都双手抱着胸,伫立在她的书桌旁。
为卓教授叠好枕头,让她勉强坐正,许秘书显得欲语还休,卓教授一拧眉,挥手要她出去。
荣恩也低头随着许秘书走出套房,走到门口,荣恩突然转回了头,整张脸绷得都扭曲了似的。
“教授,”荣恩激动地说,“赶走每一个人,你好开心吗?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老顽固!老糊涂!现在连阿芳也要走了,你高兴了吧?跳完天堂之路我也会走,每个人都会走,到时候,没有一个人给你送终!”
一鼓作气说完这样狠毒的话,荣恩一溜烟跑离开去。
卓教授却没发怒,她只是艰难地掏出烟盒,连连打火,我双手接过她那只名贵的打火机,帮她点上了烟,又取来我的荻烧茶杯,给她充当烟灰缸。
吐出烟雾,卓教授将头颅深枕在床头,望着烟丝神色迷离,她咳了起来,我给她拍背,竟拍出了几口血,都溅在我的床单上。
第61节:你去好好弄清楚自己
“阿芳啊,记不记得我教过你怎么跳好舞?”抿着唇让我为她擦干脸颊上的血迹,她这么问我。
“教授,我已经不想跳舞了。一直跳不出来,是我辜负了您,是我没出息,请您原谅我。”我说。
“跳不跳舞都一样,做什么都一样,要认清楚你自己。阿芳。”她说,“我知道你要走,要走也好,但是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说完,一咬牙我跪了下去。“请教授知道,我不是在生您的气,我没资格生气,什么都做不好,是我的错,请您答应我,给龙仔跳白衣天使,请答应我。”
“不给他跳,这时候我能找谁跳?”卓教授叹了口气,我将脸埋进她的膝头,卓教授轻轻抚着我的长发,她又说,“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跟风恒一样,会是我的灾星,给你们逼得……真是灾星啊。”
“请原谅我。”
“原谅什么?又没说我怪你们,”卓教授缓缓地说,“以前,我也是这样气我的老师,气得他们都吐血了,现在是报在我的身上。阿芳,这很正常,我们是创作的人,一代一代,甲向乙造反,乙向丙造反……造反、再造反,像是把一只袋子翻来覆去,等着再脱胎生出下一代,创作的路,只有越走越难,你们都是我的刺激,刺激很好,我还要感激你们才对。”
因为哽咽,我没能回答,卓教授又抚摸起我的长发。她边喘气,边说:“再过不久,就要登台了,登台算什么?不过是几阵掌声,阿芳,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舞台,你懂不懂?看你收拾皮箱,是要回家去吧?阿芳?回家好,回家也好,好好去弄清楚你自己,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们,你们的生长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宇宙?记下这句话,记下这句话,阿芳,没有什么创作,精彩得过自己的生长过程,你去好好弄清楚自己,不要再回避自己,弄清楚了,你想做什么,就不会糊涂了,懂吗?”
“懂。”
“那你就走吧。”
从她膝上抬起头,卓教授正气力疲乏地望着我,我觉得非常迷惘,缘分已尽,才终于看出了她的慈祥。
我知道我的离去正是时候,根本不喜欢跳舞,我没有上台的资格,让出位置给龙仔登场,算是弥补了我的遗憾,只是隐隐约约又觉得,一切都还是在遗憾中,我没能想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没能知道我该往何处去,没能解决卓教授禁止龙仔上台的原因。我又把局面推到了半路边缘。想到此处,我根本爬不起身。
“教授,请您保重。”
“我当然保重,我也请你,不要忘了你心里的燕子,好不好阿芳?”她轻声说。
冬天的细雨下个不停,我站在雨檐前逗弄那只白鹦鹉,白鹦鹉吐出嘴里的葵花子,一振翅却跌下木架,它的右脚爪上系着一根铁链子,倒吊着,它以嘴喙咬木桩,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回架顶,这是我从小和它玩惯的把戏,仔细想起来,这只鹦鹉,该有二十岁了吧?
记忆中嘉义不应该这样下冬雨,我望着天色拢紧衣衫,我已经回到了家。
一辆出租车从街前缓缓驶入,又被一些雨棚遮住了车影。小时候从街前看过去,净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香蕉园,现在视线中填满了建筑,一点也不美的鸽笼式建筑。出租车驶到面前,我看着姊姊提满了双手的礼盒下车,她的肚子真大,她已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孕。
虽然农历年假还没到,听说我回来了,姊姊竟然奇迹似的请了假回家。
帮着姊姊提礼物,我们绕过店面,从侧门进大屋,在第二进屋的回廊里,老俺公正躺在竹榻上,看雨。堂哥百无聊赖地坐在俺公身旁,读一本陈旧的武侠小说。
姊姊将手上剩余的礼盒都交给我,她捧住肚子艰难地弯下身,喊:“俺公。”
“啊?”
“俺公,是我。”姊姊提高了音量,一百零七岁的俺公不只半盲,也近乎全聋。
“阿芳啊?”俺公端详着她的脸孔。
“不是阿芳,是阿蕙。”姊姊大喊着说。
“喔,阿蕙啊……回来了阿蕙?”
“对。”
“回来了……”俺公又半闭上眼睛,他带着困意说,“中秋节,就你跟阿蕙没回来,有家也不回来……”
他还是把我和姊姊弄混了。跟姊姊互瞄上一眼,我们都知道他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你跟阿蕙,都亲像那个女人。”老俺公对着姊姊说。这是奚落的意思,但我听了开心。全世界只有俺公说过我像妈妈。
姑姑与叔叔婶婶都跑了出来,姊姊和我一样,都已近一年没回过家,这时见到她的身孕,几个长辈都开心了,簇拥着她进入正厅。
我记得正厅里的墙上,以往挂满了先祖列宗的遗像,和一些古老得都泛着棕色的字画,如今都改成了鲜红艳金的额匾,都是一些“松柏长青”、“寿并山河”、“懿德延年”、“天赐遐龄”之类的吉祥话,热热闹闹环挂了整圈。
自从老俺公晋了一百岁以后,每年重阳节,嘉义县长和大林镇长就要轮番登门,各自送上一副这样的贺匾,像是褒扬他的坚决不死一般。
俺公从来就注重健康,他练书法,说是养气,他打拳脚,说是活筋,他施粮造桥,说是种福添寿,他养一池锦鲤,说是看了明睛,后来四肢不能使唤了,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俺公困居在大屋里韬光养晦,以食物自保,早餐吃一块爸爸精心料理的油润猪皮,中午吃整副清炖虱目鱼肚,不停地喝茶,日落以后忍住不食,说是清肠腹。
第62节: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但是有时候连静静坐在老俺公身边,我都不免吃惊起来,把自己保养得那么老,那么老,究竟是为什么?究竟在做什么?连他最爱的电台节目也听不见了,躺在竹榻上,裹着纸尿布,连要回房间都要靠人搬移,我不相信他看得见雨,他此刻眯眼瞧着天光,利用上一次打盹和下一次打盹之间的清醒时分,喝茶,指使我给他捶背,零零碎碎地向我数落着两对叔婶的不孝顺。
他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一百零七岁人瑞,漫长的人生在俺公脑海中分成两个阶段,前半段大约是在民国二十年以前,那时候快乐,之后都属于后半段,不快乐,不快乐的人生中,有一个逃脱的媳妇,两对不孝的儿媳,一群成了年又不结婚,结了婚又不生的孙辈,最不快乐的是眼前,不论是谁都惹他厌,不论是什么时候他都不舒服,给他盖上被子他喊热,热坏了,掀起被角他又嫌冷,冻极了,水深火热,但就是坚持活着,不停地向我苛责我的叔婶。
我觉得他的批评完全不公道,两个叔叔为了俺公,都近了六十岁几乎没离开过嘉义一步,整个家族住在一起,人事自然复杂,两个婶婶都修炼成精,从小就见惯了我的堂兄弟之间打架、婶婶们抢着护卫侄子责备儿子的场面,关起门,几房人家永远轻声细语,人前又是一番局面。我的家族经营着虎尾溪南域最有名的茶叶行,爸爸领着两个弟弟看店,不论掌柜或是算账,婶婶们也都亲自上阵,惟恐表现得不够干练,让人说话,也惟恐一个不小心,让另两房多占了便宜,但不管再努力,在俺公眼中,他们就是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俺公惟独不敢数落的,就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姑。
我的爸爸是个养子。
当年俺公都将半百了,膝下犹虚,按照民间的习俗,他领养了爸爸,希望螟蛉子招来弟妹,果然爸爸进了张家以后,我的叔叔和姑姑就陆续产出,爸爸算是长子,俺公照顾爸爸不遗余力,栽培到了大学毕业,听说念生物系的爸爸在校园里曾是个才子。
人家又说,我的妈妈当年在嘉义女中是朵校花,也是个出名的才女。
这对我来说完全不可考查,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整个家族不可思议地将她消灭得无迹可循,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人家都说,爸爸跟妈妈当年的合婚轰动乡里,美极了的新娘,与才气纵横的新郎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叹气,爸爸那三个拜把兄弟原本准备闹一夜的洞房,见上妈妈一眼,他们都心疼了,那一夜,喝醉的他们在我家池塘边奇石上刻了甘拜下风四个字,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甘拜下风在哪里?爸爸这三个拜把兄弟,从小在我眼中,就是令人不胜敬佩的长辈,他们都是爸爸的大学同学,每回上我家找爸爸,听他们谈的,净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慷慨气概,上小学以后就少见到他们了,听说一个远赴日本,两个上了台北,都发展得很可观。
只有爸爸一个人留了下来,永远坐在柜台后面,或是站在厨房里,都说爸爸才气纵横,我怎么看不出来?要说他在厨艺上有点才气,这我还算能明白。
没有男人会像爸爸那样钟情于庖厨,他读遍经典食谱,他买遍数十种刀斧鼎镬,他每炮制出一道美食,还要花上更多的功夫装点盘面,他刚用完午饭就开始构想晚餐,明明有家佣负责伙食,但爸爸不让任何人抢夺他主厨的身分。小时候只要见到他在厨房里精切细调,我就开始怒火中烧,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他站在砧板之前十分不对劲,觉得他享用美食的脸容看起来那么不满足。
我的姑姑始终未嫁,在邻里间她也算是个传奇,二十岁前出过家,还俗,后来又做了修女,再还俗,天上地下她暂时找不出下一个归宿,只有永恒地待在家里,妈妈走得突然,她也就顺便做了我和姊姊的保姆。姑姑很不爱说话,和爸爸及两个叔叔一样,她也不爱走出家门,连房门也不太出去,随时等候着,等候俺公的随时召唤。
我是到了读中学时,才猛然想清了一件事,原来我和姑姑并没有血源关系。
小雨渐渐停了,老俺公盖上两床被还是畏寒,我起身去厅里给他找暖炉,先找到二婶,要她去陪坐在俺公身旁,俺公不要佣人,无时无刻,一定要有子孙随伺在侧。我经过了中庭爸爸的兰花园时,见到棚架上又新添了几笼观赏鸟。
这天晚餐时俺公十分高兴,整个家族十几口团圆吃饭,俺公最欢心的是姊姊的孕事,活到一百零七岁,他终于要亲眼见到自己的第四代子孙。虽然日落不食,老俺公还是捧着茶杯,全程端坐在首席上。
“吃吃看这是什么?”爸爸眉开眼笑地指着一盘豆腐状的食物说,豆腐盘边是一圈红萝卜刻成的喜鹊。
瞧一眼我就知道,那不是豆腐,是鸡脑,几十副鸡脑镶上虾泥,唇火慢煨出来的恐怖混合物,整桌十二道大菜,都是爸爸从中午开始调理的盛宴。
久羁在台北,我和姊姊成了饭桌上群起攻之的对象,数不清的筷子为我们夹食,迭声催促我们品尝,我看着细瓷饭碗里面治疗气喘的百合清炒鳄鱼片,非常犹豫,二婶又给我舀上一盅冬虫夏草炖鸡,排排整齐半插进鸡腿中的虫体,在水汤里百足齐动一般,我放下筷子,坚决抵抗,倒是姑姑从我手上端过了碗,无言帮我全吃了。
晚餐后两个婶婶清场,我奉命去给俺公泡茶,到了厨房里,见到爸爸,戴上了老花眼镜,他在一只小陶瓮中滴上一些麻油,开始耐心十足地以镊子挑除羽毛,那是一瓮燕窝。
第63节:你的睡相怎么那么糟
清瘦的爸爸也老了,他的心里,想着什么?今天的宵夜还是明天的早餐?他可曾想起过我的妈妈?还有他的到了美丽的远方的拜把兄弟们?
这一夜的月光分外明亮,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农历年了。
我在楼下的房间已成了堂弟的卧房,所以这些天我都住在二楼另一间大房里,姊姊正在榻榻米上仔细地铺棉被,怀胎后期的她,需要几只软枕的垫衬,才能安眠,我趴在窗口边看月光,还有月光下爸爸的兰花园。
这一夜的我,特别想要问姊姊,妈妈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她跟你长得完全不同。”跪在榻榻米上的姊姊这么干脆地说。
“你跟爸爸也不像。”她又加了一句。
姊姊的手机又响起,她钻入被窝中,开始不断地指挥一些公务。一整天她的手机似乎都没停过。
这么多年了,总是这样敷衍我,我始终怀疑,长我才四岁的姊姊,根本已全忘了妈妈。
所以我常常怀想着,没有给我喂过一天奶就离开了的妈妈。只知道她跟我长得完全不同,这是一个重大的线索,那必定是一张看起来非常绝决的容颜吧?月子都没坐,就弃家而去,那不是逃命,又是什么?当时没有求助任何人,她独力产下了我,就在二楼的这个房间里。她在对抗谁?对抗什么?
“我想她是产前忧郁症吧,”姊姊有一次这么告诉我,“姑姑说她恨每个人,说不定连我都恨。”
那时候她天天掉泪……原来我是一个分秒等待卸下的包袱,我是一个在恨里面滋生的婴孩,她也恨我吗?我妨碍了她的自由吧?
我在姊姊摊好的被褥中躺下,静静地望着窗口边冰冷的月光。
爸爸悄声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端着盘子耐心地等到姊姊打完电话。
“阿蕙阿芳,来吃一碗冰糖燕窝吧,补气管。”他说。
放晴的午后,爸爸的兰花园里阳光温暖,将俺公连着竹榻移到了花棚底下,我和姊姊并坐在他身旁。
姊姊正朝着手机洽公,我给俺公按摩双腿,久久之后,怀疑他又睡着了,我放开双手等着,俺公并没出声抱怨,所以我就歇了手,掏出随身的梳子梳理长发。
兰花棚下的几笼鸟啁啾而鸣,其中一对金丝雀叫得婉转,为了它们的歌喉之美,每只小鸟都单独囚禁,我起身将两笼金丝雀移靠一起,它们于是静了下来,隔着细木栏互相啄理羽毛。
姊姊边打电话,边不停瞧着我。
两个堂弟互搭着肩膀从回廊嬉笑穿过,他们之中,比较小的那一个还在念研究所,学校远在高雄,他还是住在家里,通车不辞劳苦,叔叔给他买了一辆拉风的小跑车。大的那一个,因为不愿意看管茶叶店,一直待业中,俺公给他做了主,在茶叶店门口隔出一个小空间,让他筹备计算机零件买卖。
我的大堂哥已经开始掌柜,因为生性沉稳,很有接手家族生意的气候,不过我看这个堂哥比较钟情文艺世界,他总是在读小说。
我觉得这几个堂兄弟都没什么个性。
后继有人,爸爸已经比较不忙于店面了,但是茶叶进货业务一直还是由他掌握。
我们的茶叶来源多半分布在阿里山区,每隔一个季节,爸爸就要出门远访茶农,以前他常常带着我同往,生意由他做,对我来说,那是纯粹的旅行。那时候爸爸总是带着我出游。
爸爸很喜欢搭车,不论是公车、火车,还是阿里山上那种蒸气小火车,爸爸坐起来总是兴高采烈,很少见他那么高兴过,记忆中的爸爸多半都是带着慎重严谨之色,最不同的一次,就是爸爸带着我去台中注册读女校那一晚,那一晚的爸爸,绽放出了一道非生物的奇异的光,不知是梦是真,还是我的想象,那是我印象中最写实的爸爸。
两个婶婶净生男胎,像是擂台竞赛一样,只有我们这一房生了一对姊妹。
堂兄弟们都守住了家,只有我和姊姊远去了台北,随着读书、工作、结婚渐行渐远,我和姊姊都不太回家。
爸爸并不要我们回家。
姊姊关上手机,很奇怪地望着我,她说:“怪不得我越看越不顺眼,你的刘海儿,怎么全拨光了?还是以前好看。”
我不理会她,继续梳长发。
爸爸给我和姊姊端来了黄耆红枣热茶和甘草瓜子,他看了一会满园的兰花,离开前,给俺公拢了拢被窝。
这瓜子是爸爸自己抓中药焙制的,连仁都带着花香味,我和姊姊从小就吃惯了。
又一通电话响起,终于是我的姊夫来电,姊姊捧着肚子站起接手机,看起来是不胜欣喜的神情,但在她的对话中,又完全听不出任何内容,都是单音的嗯啊声。
姊姊当年结婚的回门礼,就是在我们中庭办的,爸爸亲自掌厨,那时候,刚念完医学院,服完军医役的姊夫赢得了全家族的赞赏,连他开诊所是由我们家出钱一事,都没人多说话,那是一个青蛙王子,从穷学生到小诊所大夫,到大诊所名医,他一路越攀越高,越来越出人头地,到现在还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之一,只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知道,这个青蛙王子在婚后,每经过一吻就渐渐还原,一点一滴退化成了癞蛤蟆的过程。姊夫的外遇只有我知道,姊姊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
姊姊再挂了电话,她的眼眶微红。
“姊,你没事吧?”
“没什么,昨晚一夜没睡好,”姊姊坐了回去,责备我说:“都是你害的,又滚又喊,你的睡相怎么那么糟?”
第64节: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分明是借口,但经她这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夜断续的噩梦。
“芳,你笑什么?”姊姊问我。
“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太过惊吓喔。”
“什么事?这么神秘?”
“你知道我很会做梦吧?”
“谁都知道你浅眠,浅眠的人多梦。”姊姊说。
“告诉你,我这两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了很久……”我嗑了一粒瓜子,递给姊姊,她嫌脏不要,我于是自己吃了。“从小,我做过各式各样的噩梦,噩梦都不同,但是都有同样的特征,噩梦里面一定有一个恶魔,要不就是杀人狂啦,疯子啦,鬼啦,或是豺狼虎豹啦,对不对?一直到前天,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快说吧,受不了。”姊姊抹了抹眼角。
我望着姊姊的脸孔,说:“这样对你的胎教可能不好,可是今天我很想做一个告解,姊,我跟你说,我突然想到,从小到大,噩梦中每个恶魔的脸,都是你。”
两道泪水从姊姊的脸颊滑落,源源不绝,我后悔起来,手足无措中差一点要抱住姊姊,姊姊摇头挥开我的手,我看见她的泪光中,却是一抹隐忍不住的笑容。
姊姊泪中带笑,就这样笑得弯腰,但不太弯得下去,她的身孕不宜俯仰,姊姊于是抱起腹部,神情是略微痛苦的,但笑意仍在,她喘着气说:“既然你这么诚实,那我就告诉你吧,本来以为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提了,芳,从小到大,只要是做噩梦,噩梦的主角都是你。”
花棚的阳光下,我呆若木鸡,太过震惊,没办法说话,没办法思考。
自从想通了我的噩梦的根源之后,这两天我已经做了长程的追溯,心中明白,自小姊姊对我就是一个压迫,她不止乖巧健康,功课好得令人咋舌,而且所有儿童该犯的错她天生具备免疫力,她是家里的骄傲。同样由姑姑抚养的我却是个败类,我的功课不好,脾气不好,健康不好,总是令人操烦。除了爸爸以外,整个家族好像不太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带着气喘病,堂兄弟们完全不敢招惹我,自言自语,自己玩耍就是我的童年,好像我从来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不公平!”在姊姊的笑泪交织中我喊了起来,“你样样比我好,我又从没压迫过你。”
“爸爸对你的期望比较高。”
“是吗?”
“不是吗?”
“爸爸是对你放心。”
“当然放心,我拼了命读书,什么都拿第一名,结果呢?就是一个放心。”
意在言外,那是姊姊的一个很不熟练的抱怨。我回想起了念书时代,她永远坐在书桌前的背影,那令人恨不能模仿的老成机灵,我始终感觉那种少年毅力过于坚强,不太天然,她是为了没拿下一个满分可以懊恼半个学期的姊姊,是我的存在永远改造了她。
“……我怎么知道?你从来都不说。”我茫然地说。
将手贴在姊姊的腹前,感觉微微的胎动,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男婴,七个多月大,头下脚上漂在羊水中,正悄悄聆听着我们对话。
“姊,答应我,生下来以后要很爱他,要一直抱着他。”
“那还用你来说?现在我已经很爱他了。”姊姊万分怜爱地轻搓自己的腹部,她又叹了一口气,语焉不详地说:“人,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今天的姊姊比往常都陌生,都可爱。
两只金丝雀放声开始清脆合鸣。俺公的锦鲤池塘中,一只巨大的黑鲤跃入空中,扭腰,又噗通入水,沉潜不见踪影。
这里就是我的家,让我眷恋又痛恨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一路上从没拿定过主张,一会儿说要念文学,又要念舞蹈,后来又说要出国深造,结果在台北成了上班族,没有一天爱过我的工作,从来就没爱过跳舞,只会不停地逃,逃命一样。
爸爸用他那种温和的冷漠,驱动着我越离越远,终于成功地远离了这个家,但我还是在半路上,必须找出一个方法,让我的人生不同。原来我的前半生就只学会了逃亡,不管放眼何处还是茫无方向感,我无法像姊姊那么出色,无法像爸爸那么忍耐,我没办法像卓教授那样强悍。
俺公悠然转醒,他连声喊热,姊姊起身给他调弄被子。
“俺公我来陪就好,你出去走走吧。”姊姊说。
“我又不想出去。”
“你还要躲多久?”姊姊瞥了我一眼说,“小韦就在隔壁等你,他知道你回来了。”
我一直低着头。
韦妈妈给我们端上点心,她喋喋说话不停,她陪坐在一旁沙发上,见我和小韦都无语,韦妈妈终于离开了她的客厅。
我还是低着头,没办法望向小韦。
辐射和外科手术伤害,在小韦的脸孔上留下可怕的痕迹,伤口之外的每个部位,也都比我所记忆的小韦老了多岁,我永远只记得十七岁的小韦。
小韦已没办法口齿清晰,他用书写代言。连他的笔迹都全变了。
“你过得好吗?阿芳?”他写。
“很好。”我说。违心之言。
“听说你过了新年,就要上台表演了,我也上台北去看你跳舞。”小韦写。
“好。”我说。我知道他去不了。
“你是最棒的,阿芳,不会有人跳得比你好。”他写。
我于是抬起头看了他,那么快乐的神情,一些半透明的液体正沿着他的下颏滴落。
“小韦,”我说,“你需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来看我,来看我就很好,我就很高兴了啊。”他匆匆而写,又将写好的这排字粗暴划掉,重新写:“不对,记得我,记得我就好了,你在台北那么忙,不要回来。”
第65节:懒于解释退出舞团一事
“我这次会多待几天,我会天天来看你。”我说。
到这时我们都还是在不着边际,小韦紧捏着铅笔,犹豫着,终于他深喘了一口气,这么写:“阿芳,我要谢谢你,那时候没和我一起走。”
我以手掩住了嘴,无法言语。
小韦着急了,他又匆匆写:“真的,我感谢你,要是真的离家出走,就不会有今天了,是你救了我。”
这莫非是一个反讽?我非常怀疑他此刻的神智状况。
小韦写上了兴致,他不停振笔:“那时候,我真的喜欢你,阿芳,你那么美丽,你非常纯洁。但是你又不纯洁。你很厉害,阿芳,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希望能够有你那么坚强。”
又是一段语意模糊的话,我问他:“我怎么会坚强?”
“坚强,相信我,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不怕拒绝的人。”
我从小韦手中抽掉了笔,好握住他,浪潮般的温柔填满我的胸怀,只希望能够给他一点点温暖,一点点陪伴,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想找回很多很多的感情,填补很多很多的空洞,也许我真的就会爱上他,少年时代惟一的温暖玩伴,小韦,我所拒绝过的这个男人。
阴沉的下午,方才送走了姊姊,我独留在房间里,准备晚些时候前去探望小韦。姊姊回台北之后,这间房就只剩我一人了,寂寥中我感到了一些彷徨。
有人登楼而上,是店里我不太熟悉的新店员,很年轻的女孩。
“二小姐,你有朋友来找你,在正厅里。”
这非常稀奇。此趟返乡并没有多作张扬,我懒于解释退出舞团一事。而且,我也实在没什么朋友。
“男生还是女生?”我问她。
“……男生吧?很帅。”
换了外衣下楼进正厅,我很意外地看见了二哥。
二哥连一件行李也没带,她正观赏着满厅的匾额,她的双手很轻松地插在短夹克口袋里。
见到我,二哥还是那么俊爽的笑容。
“二哥,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二哥说,“专程来给你报信,教授昨天死了。”
心里一沉,连原本要跟二哥握手都潦草作结,我的眼泪扑簌而下。
二哥一见哀叫连天,“真要命,才一句话就哭成这样,阿芳你怎么这么能哭?唬你的,唬你的,不要哭了。”
“你是说教授没死吗?”我擦去眼泪,不敢置信,嗓子也瞬间沙哑了。
“怎么死得了?她那种祸害,只会活得比我们都久。”二哥含笑戳了戳我的额头。
“这种事也拿来玩笑!二哥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我不胜愤恨地说。
“不知道,我也很想正经起来,就是没办法啊。”
二哥说完就整个捉我入怀,狠狠一搂。她就是这样,不管是什么状况都当做游戏一般,也许停止了促狭,人生对她来说就太沉闷了吧?二哥的智力比我所知任何人都高。
二哥要求我陪她出去谈谈。“你家还不是普通的闷。”她说。
在店门口,我见到了那辆漂亮的敞篷吉普车。
“租的,”二哥跳上去以后解释说,“你们嘉义真难租车。”
二哥一拉我就跃上了侧座,两个人都开心了,现在她询问我去处,二哥建议我们往优美的地方开去。
“兰潭?”我思量着,“兰潭太远了,这样吧,我们去一个很幽静的河边。”
“什么河?”
“三迭溪。”
“怪名字。”二哥启动了车。
但是记忆中那个美丽的河湾杳不可寻,一切都变了,到处都是崭新但是形貌相仿的新社区,将我们的去路遮蔽成了迷宫一般,最后找到了河,沿河行驶,终于在一个紧靠山丘的静僻处停了车。
二哥在河谷边活泼地攀爬,她兜来了满把的碎石,仔细地挑出一片石屑,甩手抛出,石头弹打了七八个水漂。
打水漂这事我始终做不好,只有坐在石滩上,看二哥表演得精彩,大风冻寒了我的脸颊,这天寒流降临。
二哥直玩到双颊泛红,才来到我身边坐下,我知道她来访的原因,但是我不怕拒绝。
所以我问她:“二哥,和龙仔跳得还习惯吗?”
“废话,他跳得比你好多了。”
“教授满意吗?”
“不太满意,天天发飙。”
“二哥是要来找我回去吗?”
“不是,来找你聊天。”
“不要再唬我了,这时候你哪有时间离开台北?”
“怎么没时间?教授哪管得了我?”二哥笑着说,“你也不要忙着自我抬举了。”
“好吧,那我们聊什么?”
“就聊你跟我的关系。”二哥半带着挑逗摸了摸我的脸蛋。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你的舞伴是龙仔。”
“所以说我们有关系,”二哥掏出烟,先递给我一根,见我拒绝,她就自点了烟。“龙仔是我的舞伴,他只记得你,你也想着他,他惹教授生气,教授被荣恩恨上了,荣恩天天黏得我发毛,我只有离开台北,来找你,你看我们关系多密切。”
这样瞎扯的功夫,就算是荣恩也要自叹弗如,我忍不住笑开了。
“教授身体还好吗?”我问她。
“老样子。”二哥说了以后摇摇头,“这么说也不对,她的老样子,你们没有人领教过,除了荣恩,教授以前的脾气,比现在还要坏多了,你们这一批,真不知道有多幸运哪。”
“我知道,我以前旁听过教授的课。”
“那哪算?教授在大学里没用上三成功力,你还不了解她吗?要是许人旁听的课,她就不会露出真面目,只有在舞团里,她才会真的发火,她要发起火来,就算是上帝在场也没得救,你以为见过她的真性情了?”
第66节:准备了一辈子见面的人
“还不算见过吗?”
“真天真哪,你。”二哥亲昵地拍拍我的手,说,“第一次进教授舞团的时候,我还在念书,大概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教授拉伤了背,治不好了,她宣布封舞,那一两年她的脾气最糟……真糟,本来EQ就低的人,不能跳以后,她更急躁,我们没跳对,她急起来偏偏又不能示范,凶得像魔王一样。
“有一次,她又朝着我们大发脾气,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气盛,忍不过,当着大家的面,我顶撞她说,不要净把气出在我们身上,你老了!你气自己老得跳不动了,只好找背伤做借口,来承认你老得不能跳舞!”
“结果呢?”
“结果她甩了我好大十一个巴掌。”
“好凶。”
“我说吧?至少你没挨过教授的揍。”
“是没挨过。那你跑了没?”
“没跑,我是再过两年,出国念书才离开舞团的,回国后我又回去舞团了。”
二哥所回忆这些,荣恩倒没向我提过,不过认真一算,那也是发生在荣恩进舞团之前。
“我回舞团时,荣恩也来了,”二哥又说,“那时候都是新人,教授那边,没什么人留得长久,我就成了大家的学长,也只有我不怕教授,因为最糟的我已经见识过了。”
我听得仔细,她用的是学长的字眼,想来二哥本来就是个男孩子气的女生。
二哥将烟蒂抛进河流里,河面上倒映着天际快速飘移的云块,她静静看了片刻,又说:“教授不再能跳舞了,只能透过学生的身体,展现她的意志,那时候我总觉得,她对我们有一种强烈的操纵欲,占有欲……”
这我领教过。二哥只是看着河中云朵,我知道那是多么象征性的倒影。
“二哥,”我轻声说,“你跟那个男舞者的事,荣恩都跟我说过了。”
“你是说云从?”二哥很爽朗地回问我,微笑了半晌,她才说,“我跟云从的事,就是荣恩跑去跟教授告的密。”
“什么?”非常吃惊,我偏头望向二哥。
“告诉过你了啊,荣恩以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她的亲人,那时候我们是室友,荣恩见不得我和别人在一起,她年纪小小,心计不少。”
“荣恩怎么做得出来?”
“当然做得出来,荣恩为了保住她自以为的亲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二哥懒洋洋说。“荣恩是孤儿院长大的,你不知道吗?所以教授才特别疼她,教授这个人其实心肠软。”
“……我不知道,荣恩没说过。”
“不谈荣恩。”二哥远远掷出一串漂亮的水漂,天色转黑了,夜风非常刺骨,二哥敞着夹克,她显然不怕冷。见我受冻,她去河谷边拖来了一根枯树干,从吉普车油箱里抽出一些汽油浇上,在夜色中,她先点了一根烟,抽上几口,将烟抛进树干,火球轰一声炸开,山丘里传来了一些细碎的骚动。
“这样不冷了吧?”二哥问我。
“嗯。”在火堆前我渐渐温暖了起来。“二哥,再说一些舞团以前的事。”
“不是对舞团没兴趣了吗?”
“我只想听,听卓教授的事。”其实,我更想听她跟那个舞伴的事。
“教授啊……她师承好几个奇怪的门派,自己又添进了不少东西,到最后,搞得不东不西,不阴不阳,她自己倒是深信不疑,这点我服她,她全心全意信仰美,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坚贞的异教徒,因为完全相信自己的方向,所以她强硬,要了解这些,就不难和她相处,只要对得准她的罗盘,做她的学生还挺有些意思。”
“我不是因为有意思才做她的学生。”
“说得好,我想你不是。”
“知道卓教授这个人很多年了,从小就知道她,这种感觉很奇特,去认识一个准备了一辈子见面的人,结果眼中的她变得太复杂,我没办法看清她,又希望从她那里会找到一些方向。”
“结果呢?”
“……”
“这不就对了?要找出一种方向不难,要培养出什么样的态度走下去,那才是难题。教授又不是交通指挥,不要以为别人大手一挥,就能给你方向,那顶多是直线,人会转弯。”二哥用树枝拨弄火焰,焰光中她说:“在创作当中,教授自己就是上帝,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上帝也有走火入魔的时候?你记下来,越崇拜哪一个人物,就越不要忘记,千万多保留一点自己的视野,我们在舞蹈上拿教授当楷模,这没错,不要忘了,艺术之外她是一个缺点比我们还多的人。”
“真正完美的人,我还没有见过,二哥,我并不是那种盲目崇拜的人,早已经不是那种年纪了,有时想想,有个遥远的崇拜对象也是幸福的,至少保留一点想象,寄托一点真情。”
“糊涂话,这是软弱的唯美,你要希望能长大就要放弃这种想法,戳穿偶像,就是长大的开始,跟着教授是要向她学舞,又不是要学她这个人。”
二哥的爽朗的笑容,在我看来有些复杂,整个舞团里面,我感觉就她最像卓教授。我说:“那不谈这些,再说一些以前的事吧。”
“我和云从的事,不说清楚,我看你是不会甘心的。”二哥又笑了,“教授这个人相信压迫,她认为没有足够的压迫,就逼不出艺术家的潜质,这跟善恶没关系,跟对错没关系,只跟演出的美有关系,教授对我的期望相当高,自从我和云从一起练双人舞以后,她把全副的精神放在我们身上,云从跳得比我好。
“那时候我没办法接受教授的逻辑,她要我和云从一起练舞,要我与他携手同行,信任他,爱他,但是又不准我得到他,她要我狂奔又不要我抵达……
第67节:到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
“我和云从的感情,教授知道了,她逼迫我和云从之间一个人离开,云从就走了,其实,他本来就想走,教授只是推了他一把,我想就算没有荣恩,到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只是当时我想不到这么多,只是觉得教授根本是在嫉妒,她只想占有我们。”
“二哥,实话实说,我一直以为你心里面怨恨教授。”
“我是不喜欢她。”二哥直率地答道。“但是我这一生,还没恨过人,这也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回舞团?”
“我欠她情。”二哥说,“要不是教授做得那么绝,我也不可能跳得更好,是她从我里面逼出了另一个舞者。”
她又说:“云从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我在想,人寻找的,大致上是相同之处略逊于自己,欠缺之处又远远强过自己的人,最难忍受的,是远远逊过自己,或是稍稍赢过自己的人。说得太远了,我和云从很相像,但是又不全像,我们互相拥有对方欠缺的东西,所以教授指定我们跳双人舞,她是要我们想办法找出自己的遗缺,她的用心太高,只是手法太糟,我已经不怪她了。
“不怪她,我只是一直想着,我还欠缺了什么?想得越多,我就越思念云从,只有在他身边我才感觉完整,我一直写信给他,因为他那一走,把我也扯裂了一半,我得想办法补回来。那一整年熬得很辛苦,连吃饭都不知道滋味。”
“后来呢?”
二哥用细木枝在火焰中挑出了一些火星,她的面容在焰光跳动中看起来如此多变。“……我一直思考,天天写信,直到有一天,翻出信纸,我下笔才写了两行,突然发现,写完了。”
“写完了?就这样?”
“写完了。就这样。”
二哥转过来,英风盎然的双眼瞧着我。
虽然说得干脆,我已经不再需要细节,遗缺的人生,二哥转而朝向自己补填,填得结实,她是我所见过最接近完美的舞者,只是完美成这样,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这是一只极乐鸟的诞生过程,她雌雄同体,她什么人也不需要;她非男非女,她跟谁都不相容。
我想我没办法欣赏这种寂寞的自由飞行。
“你走了以后,还想天堂的问题吗?”二哥问我。
“不想了。”
“告诉你我的意见,”二哥在夜风中搂住我的肩头,我们齐迎向火光,她说,“在我的想象里面,天堂是一个很冷的地方,都是狂风。”
“为什么?”
“因为冷,因为风,人才会靠近,又靠拢。”
二哥的温暖搂抱中,我的一颗心激动了起来,我懂得她的意思,人需要彼此浇灌。但她明明谁也不需要。二哥让我非常地思念起了龙仔,回想起了舞团岁月,舞团中每一个伙伴,还有卓教授,我们都是带着缺陷的人,我们相遇在不同的迷惘里,又在那么惊声喧哗中互补遗缺,只是为了完整,完整我们的路途……我跳了一场未完成的舞,这时候只感到冷与孤独,并且意乱情迷,迷惘中我抱住了二哥,只觉得她的身体真好,真好。
“聊完了,我也该走了,先送你回家吧。”二哥推开了我,站起来说。
“对了,”二哥从夹克口袋中掏出一只白信封,都已经折得歪扭不堪,“怕你在嘉义闷死了,带个东西给你。”
二哥开始用靴子踩熄火焰,整整一番话,她果真没提过要我回舞团,她的任务非常明白,完全是来捣乱我的心绪,二哥做得成功,现在我欲言又止,心乱如麻,我所欠缺的还在舞团里,我不敢面对又不想逃避。
二哥一把将我拉起,当我忙着拍却满腿的枯叶时,她才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跳舞,这跟上台是两回事,你先是逃避自己,现在又逃避舞台,这样逃下去,你只会一无是处。”
我领受了她的教训,默默无言。
“要不要回来随便你。”二哥又说,“顺便告诉你,教授已经把舞团交给我了,一切事务现在都由我管理,你能不能回来,还要先过我这一关。我的建议是要不你永远不要回来,继续混账下去,要不你把喜不喜欢跳舞抛开,把你的矛盾抛开,跳最好的舞,跳出来才算结束,然后再决定你的去路。”
“二哥,我怎么有办法?”
二哥在火烬前来回踱了几步,站住了,她的脸上是和蔼的表情。“你自然有办法。”
从店面里取来了最好的白毫乌龙,我泡上一壶热茶,在二楼的房间里,凭窗展读二哥给我的那封信。
宁静的深夜,只听见锦鲤池里传来不断的汞水声。
一打开信纸我就笑了,誊打整齐的计算机稿,是二哥给我打印下来的,最新的《沙巴女王》续文。
在卓教授和我之间,二哥勉强握着,两边也不肯放手。
就解闷来说,二哥这个小礼物惠我良多,喝一些热茶,我开始阅读。
《沙巴女王》第三段,经历雨雪之后的奇异王国。
奇异王国,不死的子民,现在见识了雨雪,开启了新的眼界,原来美丽的晴朗不算完美,全部都是阳光,只会造成沙漠,雨水造成新的河流,新的河流湍急凶悍,望着暴躁的河水,子民们非常不了解,永恒的祥和之中,无人目睹过这样的凶险,一个好奇的子民撩起了袍子,涉入这道恶水。
急流汹涌带走了这人,旁观的民众都惊声齐喊,他们从来不知惊慌,这时候都瞬间狼狈了,一道利刃齐齐割过每个人的心口,泪流又成新河。
因为国度无边无缘,凶险的河水反方向卷回了落水的人,将他捞上岸,这人睁开眼睛就笑了,他已经周游而过最远的地方。
第68节:因为国度中人永生不死
这人并没有淹死,因为国度中人永生不死,这人就成了一个智者。
智者说,顺向而去逆向而回,他领悟了一件事,每件事都有它的相反面。
丑相反于美,恶相反于善,死相反于生,缺陷相反于圆满。
智者率先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他们这个时间无始无终,空间无边无缘的国度就叫天堂。
只是智者开始发问,如果天堂应该完美,缺少了缺陷,怎么能叫完美?
一个问题将智者变成了造反者。
造反者的问题震撼了奇异国度,原本困于“不是幸福”无解的子民们开始怀疑了,不经缺陷,他们无法再相信天堂。子民一怀疑,奇异国度瞬间崩裂,边缘始终俱现,子民们同时都老了,他们一老沙巴女王就病了,她的奇异国度终于陷入了解体边缘。
几千字的文章戛然而止,我拿起这一小叠皱褶处处的计算机纸,紧紧贴在胸前,从窗口边望出去,今晚的月亮全圆了。
计算机纸的最末处,是一排手写字,字字震动我的心弦。我望着月光灿烂。
“阿芳,我只帮你跳到彩排,请你早点回来。”
那是龙仔漂亮的笔迹。
站在枯死的梧桐树下,我看见它全秃的枝桠,正好用来挂晒不少新漆的布景片,片片艳彩逼人,迎风轻轻摆荡互相撞击。台北真冷。
领着人在小院子里漆景片的穆先生第一个看见了我,他含笑对我挥挥手。
朝穆先生招完手,我就见到了龙仔,就站在教室门口,他用微幅的手语喊我,阿芳。
阿是五瓣花蕊绽放,芳是一道柔软的波浪,差点远离了,我这一个如此美丽的手语代号,龙仔推门而出,我不禁敞开了怀抱,在寒风中和龙仔结实抱个满怀。
有人扯弄我的衣袖,从龙仔胸膛前望过去,我见到荣恩的俏脸。
“抱完龙仔,也要抱荣恩喔。”荣恩笑意灿然地说,“我哥说过你今天一定会回来,我还说她骗人呢。”
荣恩牵着我进了教室。昨夜决定回舞团,今天就一路赶来,我的行李潦草,只带齐了舞蹈用物。
“教授呢?”我问荣恩。
“在医院,她现在都是晚上才进来。”荣恩说。
见到我,舞团的伙伴们都喧闹了起来,轮流和我说话不休,我从人群望出去,见到了穿着舞衣的二哥,正坐在卓教授的办公位置上,隔着玻璃窗,她笑吟吟望着我,抽了口烟。
更衣前我先去办公室,二哥搁下手上文件,她果真接手了卓教授的工作。
“二哥,我回来了。”我说。
“知道你会回来。”
“请批准我回舞团。”我正色说。
二哥也正色,但没能持久,嬉笑就涌然浮现。“这不就准了吗?”
“教授这边只有我回锅两次,阿芳你算是打平我的纪录了。”她搂住我说。
暖身中我看着大家练舞,我听见完整版本的音乐,和我们的舞步融合丝丝入扣。
卓教授不在,二哥不下场,她站场边掌控全局。
龙仔同时占蓝白天使的舞位,切换灵动,他是在帮助大家合演。
站在场边,二哥一手端咖啡一手夹香烟,有人跳错了,她喊停直直走到跟前,用执烟的手指轻敲团员额头,再狠狠一搂。
不久之后我就下场,龙仔让过白衣天使给我跳,第一次和龙仔合跳主位,在完整的音乐中,我们跳得痛快淋漓,我不停地想着,要跳出来,跳出来。这一天,是彩排的前夕。
黄昏时又来了一个意外人物,铜风铃响起,我们都一起见到,半天的霞光中,克里夫正艰难地摆开钢杖,双手齐推木门。
比任何人都激动,我紧紧抱住了克里夫,他将脸埋进我的发鬓,我也将脸枕在他的胸前,我最熟悉的一具躯体,这时候瘦了不少,瘦得精干,我见到他的短发都漂洗回了原来的金褐色,在晚霞的陪衬下,闪闪生辉。
“阿芳,你好吗?”那么可爱的台湾腔调。
“好。好。”我抱紧他,没办法放手。
二哥含笑站在眼前,她搓了搓克里夫的短发。
“二哥。”克里夫喊她。他们两人是旧识。
荣恩终于从人群中钻出,羞怯万分的神情,克里夫牵起了她的手,另一手还是揽着我。
被大家围在中心,克里夫的中文招架不住潮水般的问题,他于是来回示范走了一圈,他的右腿还上着钢架,右手也拄着一根钢杖,严格说起来,瘸得很厉害,但来去相当灵活。
因为明天的彩排,本来今天已经提前下课,为了克里夫,我们从头再跳一次,这次二哥下场亲自跳蓝衣天使,最初属于克里夫的角色。我知道二哥是特意为克里夫献舞。
克里夫自告奋勇操作音响,龙仔也坐在他的身旁,排演中克里夫兴奋得不安于座,频频站起来用拐杖指挥全场。当舞剧排练到荣恩从人梯上滚跃而下那一景时,我见到荣恩歇了一秒,奋力一跃,凌空两圈半,准确滚进一片臂膀的拥抱中,大家在舞蹈中都喝一声彩,荣恩终于第一次跳准了。
天色转黑,虽然已下课,这一晚没有人离开,穆先生领着一群舞台工作人员,将赶工中的景片移进教室,继续彩绘工作,油漆味氤氲不散。
龙仔带着克里夫浏览满地的布景,刷完最后的景片,穆先生就要带人连夜上歌剧院安排后台事项,只见龙仔与克里夫两人穿梭在缤纷天庭布景中,两人一起以手指向同一个道具,一起咧嘴开怀。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
油漆味中加上了烟味,现在半数以上的团员都抽起香烟,我们在道具中横陈了一地,享受克里夫带来的音碟服务。
第69节:第一口烟呛得泪流满面
娇小的荣恩整个蜷在克里夫的胸怀里,音乐中她不时仰起头,轻声在克里夫耳畔说些什么,克里夫于是又搂紧了她,荣恩的脸上是那么纯真得接近肉感的笑靥。
她和克里夫之间的关系,我始终弄不清。
一首轻摇滚单曲结束,克里夫不辞本性,辛苦地爬起身换音碟,他兴致勃勃地向大家介绍那张罗德麦昆的《海洋》,这我也有一片,大概全台湾学过法文的人都收藏有这张唱片,十八岁时听了第一次,结果全身汗毛直立,颤栗不停,之后再也没动过它。
此时克里夫将音碟放入音响,加大了音量,浪潮声顷刻如雷袭卷了教室,团员们都叹了口气。我的惊悚又起,数字化处理又再还原的海涛声,听起来多么逼真、美丽,多么……可怜。
可怜的是,我们竟然渴望在这盆地拥挤里聆听浪涛。
这一晚,我们就这样躺在地板上,听了一片又一片克里夫带来的音碟。穆先生与他的工作人员都绑上了头巾,音乐缭绕中奋力工作不停,克里夫最后集中火力,强烈推荐FreddieMercury的专辑,他死于艾滋病之前的那张遗作。
什么样的濒死力量,可以爆发出这样一只声音上的魔鸟?丽馨调整了她的大腿,让我枕躺得安稳。我捧着音碟封壳,凝视封面上这个男歌手,他怵目惊心地穿着一件康康舞衣,他浓艳得近乎可笑的彩妆之下,是华丽得忧郁的脸容。
二哥叼着烟,斜倚在我身边敲计算机不停,她拍了拍我的肩头,将膝上计算机移到我的面前,我坐起身一看,是《沙巴女王》的最后一段结局。在FreddieMercury高亢的歌声中,我一路阅读,沉病不起的沙巴女王,向她的昔日的不死子民颁布遗诏。
SometimesIfeelI'mgonnabreakdownandcry?熏nowheretogo?熏nothingtodowithmytime?熏Igetlonely?熏solonely?熏livingonmyown.Freddy这么唱。
“……因为完美,所以你们必须离开了。被我放逐的诸神们……”沙巴女王如此说。
SometimesIfeelnobodygivesmenowarning?熏findmyheadisal-waysupintheclouds?熏inadreamworld?熏it'snoteasy——livingonmyown.Freddy这么唱。
“……对于那些渴望流放的,我开释你们;那些没办法和别人一样的,我豁免你们;对于那些不再相信的,我特赦你们。你们全走吧,离开天堂,千万请带着点缺陷,让你们怀念起天堂岁月的,珍稀的祝福……”沙巴女王如此说。
不知是谁写下了这些句子,狂妄如二哥,诗意像龙仔。
最末的段落,已经不需要亲眼目睹,我知道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完全的完美是完全的颓废,丰盛的人间,满溢了磨难之必要,意外之必要,缺憾之必要。
二哥传递给我一根已点燃的烟。
许秘书推着卓教授进教室时,我正被生平第一口烟呛得泪流满面,懊悔无比,荣恩紧捏着我的小药瓶,龙仔正奋力拍抚我的背脊,兵荒马乱之中,卓教授的轮椅就驶到了面前。
擦去满颊的泪水,我爬起,肃立,握住卓教授递出的手。
“阿芳,这一次,你跳得出来吗?”她问我。
“我只有十分力气,但是现在我会用上一百八十分,教授。”虽然答得取巧,完全是我的由衷之言。
“好……好……你有的是时间。”卓教授显然满怀思绪,她驶轮而去,朝向克里夫。
克里夫抛下钢杖,双手齐握住卓教授的臂膀,有人去放轻了音乐。
穆先生和他的手下正在运货上车,夜深了,团员们轮番前去淋浴换装,轻柔的音乐中,克里夫和卓教授还细语对话不停,他始终站着,换好服装的团员们也都陪站在一旁,非常惆怅,克里夫和卓教授用的是英文。
我也来到他们之中,见到克里夫满脸的情怯,他从背包中掏出了一张音碟送给卓教授,迷幻歌手杰瑞贾西亚的专辑,我瞥见了专辑的主题曲,就叫《香烟与咖啡》。
当我随着荣恩回套房时,二哥已换好外衣,跟上穆先生的车,去进行今夜的后台筹备。
《天堂之路》彩排时刻来临。
音响不对,灯光不对,布景倒塌连连,戏剧院的现场,比我们所习惯的教室还要扁了一些,宽了许多,因为是占用另一个上演期节目的舞台,我们的道具错杂在他们的屏景中,而且还必须赶着在下午前清场,所以一片慌乱,慌乱中林教授正在台下应对采访,频频要我们停舞配合摄影,穆先生与二哥插科打诨不断,缓和了大家的心情。
龙仔归化成了舞台工作人员,身手矫健的他发挥了宏大的效果,各种攀爬、绑缚、扛运事项龙仔轻快上手,穆先生站在舞台上,仰望高高跨坐在剧院顶端栏架上忙碌的龙仔,大有喜见可造之材的神色。
龙仔调整好灯具,沿着粗索一路滴溜而下舞台,见到大家鼓掌,他显出了一些羞怯的模样。
龙仔的牛仔裤上有一抹血迹,他的额上、脸颊上旋即也出现丝丝血迹,我翻过他的一双手掌,原来都磨伤了。
“我不上台,这点伤不要紧。”龙仔揩抹满额的汗水,他取纸簿这么写。
方才经过中午,卓教授出现了,许秘书陪着她坐在台下,看我们彩排,断断续续,终于从头至尾再排练完一次,舞罢我们都望向台下的卓教授,无法猜度她的评价,那是既不快乐,也不生气的神情。
第70节:我要你们什么也不想
龙仔将卓教授连轮椅扛上了舞台,卓教授要大家席地坐了一圈,卓教授一扬手抽去了腕上的点滴针管,她开口同时手语。
“你们都尽力了,”她说,“跳得还可以。”
啪一声,剧院的另一端,控制台上的穆先生关上了聚光灯。
“不要关上!”卓教授疾转过去,朝着穆先生厉声喊,“灯光开着,不要关上!”
声浪澎湃在空旷的剧院中,我们都吓了一跳,都没料到卓教授此时还有这等音量。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几大排巨型探照灯齐打亮,连空气都撼动了似的,灼目的光芒刺来,我们都眯起了眼睛。
卓教授的手在半空中停驻,她思索着,继续说话并且手语:“……跳得还可以,慢慢来,只要够努力,你们还会跳得更好,我要你们记得,肢体的尺度是一定的,筋肉的使用也有限,只有加上美,你们之中,也许就有人创造得出经典、永恒。”
“这些天,我要你们想象天堂,”她缓缓地说,她的手势已经有些衰败了。“上了台,我要你们什么也不想,天堂就在你们和观众之间,就在舞台的最边缘,那里是一个天堂界面,你们跳多久就存在多久,懂不懂?天堂在你们和观众中间……那么多的观众,他们激动,他们叹息,他们掉泪,在舞台的灯光里,你们看不见他们,所以只要跳出美,什么都不要管……”
我们一起发现卓教授已陷入了自言自语,她恍惚地说:“那么亮,那么亮,什么也看不见……”
“那还能看见什么?”荣恩响亮地打断了卓教授。
“……烟,老是看见光里面一丝一丝的烟……”卓教授轻声说。
多年的上台经验,我能了解,那是强烈光束中,来自人群的滚滚熏气。穆先生又以低音量试播起我们的舞剧音乐,逆着探照灯光,我们一整群彩衣神碕,都随着卓教授迷离了,都恍惚想象着,弥漫的人烟里,存在于演出者与注视者之间的,那片刻的天堂接口。
经过连续三天的彩排,现在我们又回到舞蹈教室,等着农历年一过,戏剧院就要正式撤换上我们的舞台布景,届时只剩短暂的一天彩排,之后就是登台。
这天是星期六,舞团破例在中午就停了课,我们的登台档期紧挨在过年后,所以几乎无年假可言,二哥施恩给了大家一些零碎的假期。
空旷的舞蹈教室,连阁楼里也阒无一人,不知大家都去了哪里,我裹着厚外套,站在小院中望着梧桐树,它的枝桠干得发脆,一经麻雀翩翩栖落,树枝连柄折裂,小鸟展翅又去,枯枝跌落在我的脚前。
捡起树枝,我觉得它的粗糙线条很美。
自从回舞团以后,卓教授已不再苛求我的舞艺,我明白她不是满意,我希望她不是放弃,但现在她片刻也离不开病床,每回来舞团都是从医院告假之身,想来她也没有余力磨难我了吧?我思念起她的容颜,最思念的都是愤怒的脸。
卓教授约了我在她办公室见面,说是有事商量,独坐在她无人的办公室中,我正满怀的揣测,林教授推门而入,见到我他显得略微意外。
“卓教授还没来?”他问我。
“还没有,我正在等她。”
“唔?你也找她?我们待会要开会。”林教授说。
林教授拨了电话,得知卓教授还没出门。
所以我们一起等候着,不同于我的无聊,越来越愉快的神色上了林教授的眉梢。
“告诉我,你家有没有荷兰人的血统?”
怪问题,我回答他:“应该没有吧?没听说过,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眼珠,颜色淡了一点。”林教授说着摘下眼镜,捧住我的脸颊,细细端详我的眼珠,他的手掌非常暖和。
我的一双眼珠子,颜色是比别人都淡,连我的发色也淡,经他这一提,我也想着,这的确蹊跷,从小就常被误认是混血娃娃,仔细一探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根源何处,爸爸是个无祖上可考的抱养子,妈妈那边更是个谜团。
现在林教授的一双手摸索着我的头颅骨相,他不胜稀奇地喃喃说着:“颧骨也窄,有欧罗巴人种地中海型的特征,双眼皮那么深,一点点马来族血统,又一点点像蒙古种南方类型……还有你的肤色,真白,白得那么可爱……”
林教授是在卖弄他的学问了,我想拨开他的双手,我了解这个人,满嘴的学术,坐稳了人类学跨文学的滩头,自成一家以后,从此再见任何文字形式的作品,眼底只看得进三种东西:有趣的,人人都在谈的,切合或者反对他的理论的,尽管门下桃李渐多,论文不断产出,他早已经不再读书了。
而他的一双手掌,已经随着他的专业性评析侵向了我的胸部。
“阿芳,整个舞团就你最可爱,不过分男孩气,也不娇弱,不知道有多可爱。”
现在他整个抱住了我,我使尽全力也没能推开,一个吻凑向前来,他的舌尖迅速探进我的双唇,我的抵抗的姿势对他来说狐魅无法挡,他的生殖器部位重重顶上我的裙底,我叫了起来,极端愤怒忙乱中,我瞒不过自己,从他紧贴着的我的私处传来的,明明白白,快感销魂。我终于推开了他,我看见他的下唇有些湿润,旋即涌出一道鲜血,直滴到他的马球衫前。
我们气喘吁吁对视着,又都一起回头,穆先生砰然推开门进了办公室,愉快地哼着歌。“咦,卓教授还没到?不是说要开会吗?”
傍晚,坐在卓教授面前,许秘书刚给她送进了一壶红茶。卓教授无言抽完了整根烟,她将烟蒂抛进小碟中。当着我的面,她打了电话给林教授。
第71节:全世界我只爱两个城市
电话中,卓教授的双眼始终锐利地瞧着我。
“喂……小林,阿芳就在我这里……省省吧,给你一个面子,这件事我不追究,你也不用再来了……我怎么不能?你听着,你被开除了。”
卓教授喀嚓挂掉电话,又暴躁地点起一根烟。
我低下头,一点也不敢开口,直到卓教授的声音再响起。
“阿芳啊……”我抬起头,却见到卓教授满脸的柔和,接近一片温柔,她说:“我今夜就要离开台北了。”
“您要去哪里?”
“回家。”
“等登台再回来吗?”
卓教授摇头。“不回来,这次不回来了,阿芳,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挨不下去了。”
“教授……”
“你不要给我掉泪,”卓教授扬起双眉,高声恐吓我说,“不要那么软弱,你们有风恒带着,有什么好怕的?弄走了林教授这个祸害,现在我都放心了。”
紧握着自己的双手,我哑口无言,卓教授竟不愿等到我们上台,她就要走了,她在临走之前,还要大大地利用我一次。
“阿芳,”卓教授又开了口,但这之后她缓缓地吸了半根烟,才说,“怕没有下次了,告诉你一些事情,龙仔的事,你一定以为我跟龙仔怎么了,也难怪你,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还是没办法开启他的世界……阿芳,就直接告诉你吧,龙仔他还是个童男。”
我吃惊于她的直接,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向我提这些。
而且,我不愿意和卓教授谈这件事。
“你听不懂是不是?”卓教授面露愠色,“我再说一次,他——还——是。”
因为扯开了嗓子,她接着就咳嗽不停,我绕过桌子为她拍背,卓教授弓着身体,嘶喘剧烈,俯着的她又再开口:“阿芳,这一次我不回台北了,唉……全世界我只爱两个城市,纽约和台北,它们真像,真像,我爱台北,和爱纽约一样多。”
她叹着气说,我始终没再说话。
卓教授终于坐直了回去,连声清喉咙,我还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踌躇着。
卓教授不耐烦了,她一手取烟,一手朝我频频挥舞,“走吧走吧,我还有很多事忙。”
那是一个粗暴的告别,告别中她连看也不再看我一眼。
走出办公室,我见到许秘书正在打理卓教授的行囊。
教室外面的黑夜,又飘起了小雨,气温非常低,原本该回套房,不知不觉,我已朝着坟山下的长巷漫游而去。
没办法了解卓教授的意思,纽约和台北,像在哪里?一边是艺术的圣殿,一边是荒原。
没办法明白卓教授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龙仔,她想传达一些什么?自从来到舞团以后,她给了我那么多猛烈的灌输,却在临走前,交代得这么含糊。我突然停了步,只感到一阵困惑,不禁仰望四周。
站在坟山下的长巷里,长巷里灌满了斜风细雨,风带之上是无语的夜空。
以往多次,在这附近的静夜里,听见的肖邦琴音,怎么消失了?空气中的淡淡花香依稀犹在,但温柔的钢琴音消失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就消失了。我久久张望着天上的云层,不能明白,为什么风中的这个发现,令我非常难以忍受。
看了手表,方才晚上七点,这夜有个饭局。
我的老东家纵横公司竟然找我回去参加尾牙宴,虽然我的老板生性念旧,但我知道,这是公司的人情攻势,资深的辅选文宣人员养成不易,公司向来就需要我的文案。不去显得不识大体,原本准备拖延晚一点再露脸,这时又无处可去,我挥手招了出租车。
年前的县市长选举已落幕,公司照例放了一个月的长假,所以迟到除夕前才办尾牙,举办的地点也怪极了,并不是一般的知名餐厅,出租车司机和我一再比对地址,终于找到了这样一家奇异的古早台式酒馆。
一推开两片式的木门,里面正欢声雷动,我的公司包下了整个场子,又雇来了现场小乐团助兴,只见条条方桌板椅,四处摆饰了早期台湾的家私古董,入目皆是二三十年代的格调,甚至墙角边还有一幢老祖母式的木雕眠床,整体上是走复古风情,但这喧哗再加上这些早年闺阁用品,让人恍如走进了五十年前的妓院。
拜见了老板,又回到我的老部门寒暄,随即就领到了一碗猪油拌饭,和一杯很浊的酒。
米虫在小乐团的伴奏下,举起麦克风,感情丰沛地唱起台语悲歌。
“西卡达呢?”我边吃饭边问同事。
“哪,那一坨不就是?”同事遥指那幢木雕眠床。
我放下碗箸过去一看,西卡达已经放倒在眠床上,呈半昏厥状,他的酒量之糟众所皆知,但酒宴才开始不久,未免醉得太早了,我摇了摇他。
“唔?”不知道是谁给西卡达盖上了被子,我觉得在酒馆里放上这样一张床,不失是体贴的装潢。
“西卡达,是我。”在喧闹声中我扯开喉咙喊。
“唔,阿芳啊。”西卡达半梦半醒,半笑着。
“你怎么醉得这么快?”
“没醉,没醉。”
“没醉的话,你爬起来给我看。”
西卡达果然应声坐起。我悄悄瞥一眼四周,迅速从背包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西卡达,里面是我们舞剧首演的门票,每个舞者都分到了六张,虽然也想惠及我的老板,但顾念着我还有部门重重主管,六张票显然左支右绌,所以独留了一张给西卡达,其余都寄了回家。
西卡达拆开信封,见到舞剧门票,又笑了。他搂住我就是一吻,我想他真醉了。
第72节:他还是把我握得那么疼
“阿芳,恭喜你。”他一说完就颓倒了回去,我连着棉被撑住了他。
“阿芳,”所以他又开口,“这一上台要跳多久?”
“巡回演出前后要半年。”
“那跳完以后呢?你夏天会不会回公司?”
经西卡达一提,我想起了我的留职停薪身分,离开公司快半年了,归队日期也预定在半年之后,我在一片歌声划酒拳声中认真思考,摇了摇头。“不一定,我有点想写作。”
吐出真言,我当下羞怯了,于是絮絮不休起来:“不知道能写出什么,我很想写一本有关自由的小说,已经读了不少相关理论,故事呢?问题就在这里了,什么情节也编不出来,没什么对象,没什么冲突,没什么悲剧,连白色恐怖都是笑料的年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西卡达?我说的是我们的生活,沉闷、雷同,像是只有五个音阶的琴键,要怎么激荡出旋律?我吃快餐泡面,我喝速溶咖啡,我进电影院看血淋淋的暴力美学,但那多半虚假,我读后设想立场意识流小说,但那多半做作,原来我们是没有故事的一代,我们是没有美的一代,要说我无病呻吟,那我没办法上诉,你懂不懂我在说什么?西卡达?”
没有回应,我偏头一看,西卡达已沉睡在我的肩膀。
回到我的部门席位,酒酣耳热的同事们对我采用起围剿攻势,从来就是不喝酒的人,但今天我喝得豪放,自忖顶多是气喘一场,我干了许多杯,发现这种泡了酸梅的绍兴酒相当可口,小乐团歌手的嗓音洋溢着浓厚的风尘味,格外挑逗了我今夜的愁绪迷离,微醺中我史无前例地捧起酒杯,逐桌敬酒而去。
沿着长条饭桌,我一路收听新闻,每当选举落幕,领了当选后谢礼金以后,就是同事们蠢蠢欲动的跳槽时分,这于我们公司也算是传统,在非选举年度里,公司总要大量流失人事,多半的人往广告公司靠拢,带着一支锐笔,逐高薪而居。台北是一座山,我们是生而只能往上爬的白领阶级。这时一听,接近半数的同事都将要离开。
到了企划组老同事那一桌,我被拦了下来,老板正好也在,几个同事起哄问我夏天归队一事,我据实回答,弄丢了留职停薪证明,竟然有人当场就重新起草了一张,多半是为着讨老板开心,在大家的闹剧式胁迫中,我重新画了押。
那么多双臂膀旋即抱住了我,虽然这些同事之中,有半数的人已不再恋栈公司。
我的酒洒了满桌,有人给我新添了一杯,举杯再喝,我与大家应和着小乐团,都唱起歌了。这是我所曾经深深厌倦的公司,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更换承载在打卡单上的人生,让我迷惘的是在同事的胡闹中我再度感觉到了温暖,同命相依的趣味,我怀念起了那些群体作息中的虚情假意,虚情假意中的一丝真心,我并没有与他们不同,都是在平淡中求生,追寻生活中点滴动人的细微处,等待着沉闷中小小的悲喜。
搁下酒杯,只因为突然感觉饿坏了,巨大的饥饿。同事传递给我一碗新盛的猪油拌饭,满桌的台式大菜,竟然样样顺口,我举箸不停,以酒送饭,渐渐狼吞虎咽起来。
“真是稀奇啊,没看过阿芳喝酒。”一个同事喊着说。
“还喝酒咧,连阿芳吃饭我都没看过。”另一个同事这么回答。
这一夜每个人都失之滥情,我知道最后一定是这种场面,纵横公司常年经营辅选,在酒肆间就是以凶悍著称,连公司自己人聚餐,也要阵线混乱地互相猛灌,当老板上台开始主持抽奖时我们都已跳起了舞,仿佛记得我被推举到了台前,噪闹欢声中大舞一场,怎么下台我已经不复记忆了,只知道再睁开眼时,我就在那幢老祖母眠床上,四周非常窘迫,整张床上荒唐地挤满了六个烂醉的同事。
什么人懒洋洋地唱着《爱你一万年》,我一转头,见到西卡达就并躺在身边,他正看着我,双眼中精光灿然,他的酒已经全醒了,而我正满腔的呕吐感。
“写出来,”西卡达在棉被中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谁说我们这一代没有故事?阿芳拜托你写出来,我们这个城市还有我们这一代。”
“嗯。”我虚弱地说,他还是把我握得那么疼。
西卡达载着我回家,沿路的寒风驱走了我的酒意,第一次喝酒,就醉得这么不堪,虽已渐渐清醒,我的双颊还是一片烧烫。
回到套房楼下,一转念,我又要求西卡达载我去舞蹈教室,只是想着,也许还能再见上卓教授一面。
但是卓教授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坐在机车后座,和西卡达一起望向全无灯火的阁楼,冰冷的夜风又袭来,仗着最后的酒意,我伏在西卡达肩上哭了起来。
“那是谁?”西卡达问我。
以为教室中无人,原来龙仔就在一片漆黑中,我们都已放假,惟独他一人练舞不休。我和西卡达都下了车,站在梧桐枯树下,我们看龙仔的舞。
卓教授已经离去,龙仔失去了探照光源指挥,他不再跳我们的舞,在全黑的舞坪边缘,放影机正放送着剪辑过的经典现代舞精华,凭着屏幕的微光,龙仔边看影带边模仿,有时流利得更胜屏幕中人,他做了一个经典阿提久姿势,凝止不动长达十几秒钟,连时光都冻结了似的,但是他又不跳了,龙仔在屏幕前静趴而下,光影洒落幻动在他的裸背上,龙仔的背脊微微起伏。
“美。真美。”西卡达说。在审美上,西卡达对于男性的敏感度本来就高过于我,现在他问我,“那个男孩是谁?”
第73节:一个非常美丽的舞者
“他不是团员,他只是见习生。”我轻声说。若非酒醉已到了尽头,只差了一点点,我就要放胆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舞者,要说那是一个跳得比谁都好但始终没被承认的学生,要说我完全弄不懂卓教授和龙仔的暧昧关系也不了解她为什么会说他还是个童男,要说,但是我爱卓教授,和爱龙仔一样多。
早晨,带着强烈的宿醉头疼,我和荣恩进了教室。这天是除夕。
二哥先和我们一起暖身,之后连声指挥众人分头工作,几个人检查地板,有人煮咖啡管音乐,有人监督清洁工作,有人前去收发信件传真,许秘书已随着卓教授离开,原来她一早就做了这么多工作。
例行的练舞前讲解,二哥先连串公布了今天排练到下午六点,明天休假一天,大年初二复课,初五进场正式彩排等等,杂事谈完,二哥点起烟,接过团员递上的热咖啡,她才宣布,卓教授已经离开台北了。
“教授回宜兰静养去了,不会回来。”她说。
全体哗然,我却困惑极了,明明记得,卓教授的老家在彰化。
完整版的舞剧配乐弥漫教室,天气冷得惊人,大家都罩上了外衣排练,龙仔既不练舞也不再旁观我们跳舞,他只是在教室边缘闲踱不停,像个外人。
自从音乐配齐了以后就消失了的录像人又再度出现,他擎着摄影机,记录我们的排练细节,甚至吃喝琐事,准备剪辑之后送去给卓教授。
下午,在难得的暖阳天气中,大家都甩脱了外衣,正勤练不已,二哥又将蓝衣天使交给龙仔代跳,她就进了办公室,首演之后的巡回演出枝节繁杂,她忙得无法分身。录像人捕捉了一些我们的练舞状况,开始锁定二哥拍摄。
温柔的管弦乐中,那一群面色不善的陌生人就这样猛扯开了木帘门,铜铃剧响,大家都站住,只有龙仔又多舞了几步。
来人大约是十几个彪形大汉,其中夹杂了一个中年女人。十几个男人一进门就略微散开,很娴熟地摆出了阵势,来势汹汹,虽然我们人数较多,但顾忌着将要上台,没有人愿意惹祸,团员们退挤成群。
“哪一个姓朱?朱荣恩?”男人之一粗声问大家。
一片错愕,荣恩正悄悄地将她娇小的身影缩进团员之间。
中年女人在男人的簇拥中,环视了大家一匝。她的浓淡合宜的彩妆,她的华而不俗的首饰,还有她威风凛凛的睨视,都贵气得无懈可击,看来是个身分非凡的女人。女人笔直走到荣恩面前,荣恩整张脸涨得通红。
中年女人和荣恩低语交换了几句,场面突然就变得非常混乱,女人很凶狠地抓住荣恩的发髻,几个男人也一拥向前助阵,女人左右掴荣恩巴掌,荣恩的一双纤细的臂膀于是凄凉地在空中挥舞着。
女人同时高声咒骂荣恩,措辞从荡妇、野鸡、北港香炉到公共厕所雅俗兼具,龙仔向前,一手就提起了女人,另一手推倒了她的两个随从,他从人群中强力扯出了荣恩,将荣恩护在背后,一瞬间却变成人人挥拳的更混乱状况,男团员们和那些男人扭打了起来,我见到荣恩趁乱狠狠揍回几个巴掌给那女人,女人的发丝,从华髻上飘零了下来。
女团员们都挤到了教室的最角落,有人尖声并且毫无意义地喊着不要打了,有人匆忙地逃向淋浴间,我走上前想要拉开扭打的人群,却在右眼窝上挨了一记重拳,我掩住半边脸孔,非常震惊,同时发怒了。
“停,我说停!”我喊着,“我们要叫警察了。”“你叫叫看。”中年女人又抓住了荣恩的臂膀,厉声回答。
“有什么事,请用说的,这样闹非常难看。”我也高声说。
“舞团出得了这种偷人丈夫的野鸡,还要什么面子?”女人用颤抖的手缓缓抚回飘落的发束,她的彩妆零乱的脸孔上,却渐渐绽放出华丽得令人难忘的笑容。她说,“闹得越大,我越开心!”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自动把带子送到电视台,当新闻播放。”
有人这么朗声说。
全部的人都回头,是二哥开的口,二哥的身旁站着录像人,镜头正对准了那中年女人,团员们纷纷涌到二哥身边。
几个男人见状,想要上前抢过摄影机,但是大家一起护住了二哥。中年女人以一个手势召回了这些随从,她顺便再拨了一回头发,看起来她相当忌惮上了镜头。
“这种丑事传出去,也不怕舞团丢脸?”女人的声势顿时弱了一些。
“舞团都出了野鸡,还要什么面子?”二哥从容答道,“闹得越大,我越开心!”
“叫你们团长出来。”女人又说。
“她就是团长。”大家一齐回答,并且都笑了。
荣恩就在这个时候,一语不发地跑出了教室。
我们有半数的人都挂了彩,登台在即,这不只是极度悲惨的兆头,现在连上妆都成了问题,伤兵处处,女团员们奔来奔去帮忙裹伤上药,我的右眼肿得无法睁视,罩上了一片纱布,我是惟一受伤的女团员。
所以我们提前下了课,各自回家过年。
捂着右眼回到住处,荣恩就在套房里,双颊红肿,狼狈不下于我。
但是荣恩却哼着歌,她正用电汤匙煮泡面,她欲盖弥彰地画了一脸的粉妆。
“你要不要也吃一碗?我还加了蛋哟。”荣恩问我。
这让我完全无法接口。
“唉,除夕夜,哪里也买不到东西,只能吃泡面。”荣恩自言自语。
我去自己的铺位上躺了来,闭上眼睛。
第74节: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那个贱女人,就这样放她走了,我哥的风度太好了。”荣恩又这么出人意表地说,她不停地在套房内走来走去,不知道忙着什么。
“你怎样惹上人家老公的?”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那个贱女人从头到尾没说她老公是谁,真是无厘头,害我要算账也不知道要去找哪一个。”
我睁开左眼,偏头望向荣恩。荣恩抱着那个旧得绽出棉絮的布娃娃,凭窗眺望着坟山。“贱女人,算她运气不错,我哥今天心情好,不然当场用亏的也要亏死她。”她说。
“荣恩,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荣恩于是亲了亲布娃娃,长久地眺望着窗外。她的钢杯里煮着的泡面加蛋,冒出了汩汩泡沫滴落在桌面上,荣恩一直没有关上火,我静静地瞧着她。荣恩在窗口的风中,终于显出了一丝萧瑟之色,她关上窗,走向书桌时,顺手摸了摸墙头上的大草原海报。
“奥勒岗,应该不会这么冷吧?”她轻声独语。
“应该更冷。”我说,我的右眼疼进了颅骨。
“会吗?那里不是都很暖和的吗?”
“奥勒岗在很北边,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荣恩,”我坐了起来,试探性地问她,“奥勒岗靠不靠海?”
“不知道。谁知道?”
“受不了,那不是你的目标吗?怎么连在哪里你也弄不清楚?真糊涂。”满腔怒火,我跳下床,找来了英文字典,翻出美国地图,指清地点给荣恩。“就在这里,你看清楚,记下来,纬度这么高,靠山也靠海。”
“随它去靠山靠海,我已经不想去奥勒岗了。”荣恩跺着脚说。
“那现在你想去哪里?”
“我要跟你,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
望着她秀丽的面容,和满脸碍眼的浓粉,我心中的灾难感又油然而生。
“我不要你跟,你只会惹麻烦,还有你的脸,是怎么搞的?怎么把自己弄成像个槟榔西施?”我抽出面纸开始狠力擦拭她的彩妆,“有什么比十七岁更美的?”
“十八岁,”她抗辩说,“痛,好痛。”
我在荣恩的左腮上擦出了丝丝红迹。她的苍白的素颜上,却渐渐生出了一朵笑意,如花绽放在她的大草原海报前,她又开始不胜向往地看着我的邓肯海报。
“她样子好美,告诉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荣恩问我。
“她是一个奇怪的人。”
“有多奇怪?”
“当所有的人都在路上辛苦地前行,她却跑得更远、更远,在没有路的远方狂奔。”
“姊姊,”荣恩突然这样脱口喊出,“我叫你姊姊好不好?”
“那多肉麻?”
“那我以后只在心里叫。”
聊作安慰地搂了搂她,荣恩却将我紧紧地抱个满怀。“姊姊,姊姊。”她这么轻声叫唤着我,她的眼泪顷刻湿透了我的肩头。
荣恩,一个出奇喜爱说谎也爱编造故事的室友,我渐渐发现她的一切言语都荒诞,一切举止都可疑,现在她央求着我,陪她回一趟家。家,她说,就在离我们套房不到三公里的地方。
大年初一,年味甚淡的台北街头,人车稀少,百店不开,我和荣恩遍招不到车子,只有步行而向荣恩所描述的那个去处。
从马路转上了河堤,我在墨镜遮掩之后的视野开阔了起来,半荒枯的河面上飘着某种死尸的气味,满天薄云疾飞,我想着,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那样碧蓝澄净的天色再也不曾见了,只剩下这样低彩度的、接近苍白的长空,我们在漫天阴霾中又下了河堤。
再转进马路边的小巷,陡见绿树掩映,树阴最浓密处,果然见到了一座方式的门坊,在这一带落居半年,从不知道左近有这样一间天主教育幼院。
一进院门荣恩活泼了起来,揽住我的手,她路线错综地来回奔波不休,来到小喷水池前,她撩起池水细细闻嗅,穿过两排互相面对的建筑,我们拜访的对象十分琐碎,见了一座灰扑扑的小教堂上面那个灰色的十字架,大饭堂墙壁上那只圆形的巨大时钟,大浴室里面那具仍旧滴答不停的水龙头,又来到女孩住宿的大通铺,里面弥漫着露营帐篷的气味,这一切都令荣恩开心极了,一个中年男人最后拦下了我们,询问我们是否办理了会客。
这人荣恩并不认识,她没多作理会,又拉着我回到育幼院中庭。
“好多年没回来了。”她说。
团圆的时节,草坪上坐满了访客与院童,多半就地野餐中,荣恩解释道,这里只有很少数的孩子是真正的孤儿,其余大多是因为父母离异,或是过度贫穷,或是家里横遭了意外之类的缘由,才住进了此地。
他们的父亲或是母亲,有时候会来育幼院里,流着泪,搂着他们,给他们玩具,给他们零用钱。
“我们没人来看的,没人给钱的,都跟着院长姓朱。”荣恩说,“院长说我们是主的小孩。”
在荣恩的回忆中,这里仿佛是个温馨洋溢的地方,她的记忆力甚强,强及到了儿时的细微处,她开始从一周里面的作息描述起,直达到美丽的星期天。
“星期天的午餐最棒了,因为这一餐都是大菜,而且说不准会有多少小孩缺席,缺席的要不就是和他们的家长进城去玩,要不就是在花园里面野餐,我们主的小孩,就负责打扫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被分到拔草,对我来说,那些家长通通都来最好,把小孩子都带出去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分掉他们的午餐,有时候是鸡腿,有时是排骨,有一次我记得是整卷的寿司,我们卯下去吃菜,根本没有人要吃白饭。”她说。
第75节: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所以星期天的晚餐最要命,十次有九次都是搀了虾米花生炒的咸饭,咸死人了,再配上一撮超级辣的酸菜。”她说。
她又说,有的时候,一些家长真的把他们的小孩带回家去了,这种事每隔几个星期总会发生一次,没有任何人给这类事情作任何解释,总是要等到某个床铺空了,空了非常久,其余的孩子才明白这个院童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而源源不绝新来的孩子填满了这些铺位,他们总是要哭上几晚,年纪越大的小孩,哭声越压抑,但是哭得越长久。
“小时候我老以为这个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半是突然会消失的,一半的人姓朱,另一半不姓朱。”她又说。
并肩坐在喷水池的水泥矮垛上,庭院里缓步经过了一个老妇人,荣恩一见兴奋万分。
“阿婆!阿婆!”她振臂高喊,极度快乐地告诉我,“这个阿婆最好了,她没事就煮绿豆汤给我们喝。她以前对我最好了。”
老妇人提着一支竹耙子,被荣恩亲热地挽住了臂膀,非常迷惑的神色涌上她的眼眉。
“……荣字辈的啊,”老妇人努力思索,“那是好几年前的了……”
“我走得比较早,我就是出去读剧校的那一个。”荣恩继续提示以兴高采烈的神情。
“我想想看……有了,荣典,荣莘和荣华都常回来,没看过你。”
语不投机,荣恩换了话题:“朱院长呢?阿婆,怎么都没看到院长?”
“退休了,退休好几年了。”
然后是更不搭轧的对谈,荣恩接连兴冲冲提起几个人名,得到的答案是走了,走了,死了云云,最后老妇人又拖着竹耙离去,她始终没能认出荣恩。
“拜拜,阿婆。”荣恩以飞吻甜蜜蜜地朝她挥别,老妇人局促地回望了荣恩一眼。
一群孩子执着焰火棒,追闹中穿过了我们之间。这里就是荣恩的家,显然没有人记得她。
现在荣恩要求我陪她到庭院另一处,一个“梦里面常常回去的地方”。
还没抵达那栋建筑的走廊,我们就听见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那是一间幼儿房,排列成队的婴儿床整齐地布满了大厅,甚至有不及容纳的婴儿床陈列在走道上,都是一式一样的高栅栏式小床铺,放眼望去,大约二十几个孩子,从红通通的新生儿到几达三岁的幼童均有,还裹在襁褓中的或是沉睡或是哭嚎,比较大的孩子,已经懂得在小床上站立,但攀不出栅栏,局限在一立方公尺的空间里,无限好奇地张望着我和荣恩,我听见了细碎的晃动声,一个非常可爱的幼童正用力摇晃他的木栅床,其他幼童纷纷效仿,纺织机一般的摇摆声此起彼落。
荣恩起了兴致,她来到一个哭闹不停的婴儿身旁,俯身细细望着那个孩子。
我也看着婴儿,是个长着兔唇的小女婴,她的啼泣尖细而且断续,像是小猫一样的微弱呜咽,也许是哭得力尽了,看她的小脸涨成了深红色,明亮的双眼来回探询我和荣恩。
“你看她是不是快要吐了?”荣恩问我。
“可能。”
荣恩于是抱起了小女婴,幼儿房内不见任何工作人员,毫无阻拦之下,我们朝门口而去,几个幼童又开始撼动栅栏,窸窣声交织成片,我们一路抱着婴儿,回到喷水池畔。
见了阳光,小女婴的细弱哭声突然奔放起来,我们左右换手,疲于笨拙地安抚。
“停,我说停,不要哭。”最后荣恩模仿我的口吻,强力威吓女婴。
小女婴还是抽咽着,荣恩终于找出了要领,水平轻轻摇动她。
“以前就是睡那种木栅床,”满脸的甜蜜中,荣恩说,“我的运气不好,附近几床的小婴儿都爱哭,爱哭得要命,我没被烦死真是奇迹,也没有无聊死,简直伟大,小婴儿太多了,谁有工夫管我们?没有人抱我们就待在床上,无聊得抓狂的时候,就摇栅栏,每一个都会摇,有时候摇着摇着还会摇出韵律,要是有人摇错了,我会很生气,就想办法爬出去,掴他们一巴掌,把大家都搞哭了,最惨的是我没办法爬回床上,只好待在地板上团团转。”
“又在胡扯了,那么小,你怎么爬得出去?”
“不小,我比其他小婴儿都大。”
“怎么说?”
“跟你说过了啊,我不是十七岁,是十八岁,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我登记晚了一个年次,好像是正好没有跟我同年的小婴儿,大概是为了管理方便吧,我也不晓得,反正他们就把我和小一岁的放在同一个梯次,所以当我三岁的时候,其实是四岁了,幼儿房里面没有人比我大,我就是孩子王。”
昨日的孩子王,如今还是个超大的幼童,荣恩此时眉飞色舞,继续诉说她的童年:“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乖乖待在床上啦,别的小婴儿都笨,我都学会说话了,都会讲故事给他们听了,他们听不懂,只有一个听得懂,我从栅栏看出去,她就在隔壁床,她也在看我,我就整天整夜看着她,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
“从栅栏看出去,我看见的是你。”
“住嘴,太恐怖了。”
荣恩果然住了嘴,不久之后,她讪讪然说:“你孤僻,可以拿下奥林匹克孤僻冠军。”
“你也孤僻。”
“我不是孤僻,我是鼠辈。”
“我是败类。”
“那我混吃骗喝。”
“我朝生暮死。”
“我混到最高点。”
“我什么都做错。”
“我是蟑螂。用拖鞋踩扁我吧,用报纸砸烂我吧,用喷效喷死我吧。”
第76节:狼天生是群居动物
我们都清脆地笑了,笑了良久,两人又都静了下来。
“……你的确是蟑螂。荣恩。”我说。
荣恩不以为忤,她怀里的小女婴已经停止了悲泣,带着泪痕,正非常有兴味地盯着荣恩的脸孔,荣恩以指尖轻轻逗弄她,小婴儿快乐地摇头摆尾了,从荣恩的怀抱中挣出小手,试图揭开我右眼上的纱布。
摸摸小婴儿滑腻的脸颊,我的心里想着,我的确孤僻,不论在身体上或是精神上,我都厌恶碰触旁人,这是我没办法喜欢舞蹈的原因。
心里想着,我从来就没有清楚看过荣恩,幼稚的她其实深思熟虑,只是在体内储藏了太大量的婴儿脂肪,结果热坏了,再手足无措伸展开来,一再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她的紧急的散温。
心里想着,我的身边充满了这样平淡的人物,用细微的视力看进去,每一个人,原来都有他们一路的风景,荣恩就在我的身边,朝夕相处,但是我看不见她的无人拥抱的童年,懵昧的人是我,不甘平淡结果十分孤单,在孤单中困顿,尖声抗拒细碎的折磨,我不懂得幸福,我欠缺了大量的苦难,忘记了我和别人所共同需要的,一点点小小的慰藉和温暖。
这个兔唇的小女婴,将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路途等待着她?我想起了卓教授严峻的面孔,那么愤怒地逼迫着我去体会自己的人生,去将成长过程视为独一无二的小宇宙,然后追求美,追求自尊,仿佛上苍播种人间,为着就是收割美。
所以我告诉小女婴,从心里面发音,有一天,你就要爬出栅栏,一点一滴,走上和全人类永不再相同的转折,你吃苦受罪,撕扯出瘢痂,产生出抗体,制造出惟独属于你的风景,亲爱的爱哭的小女婴,或许到时候你还是爱哭,那也无妨,在悲欢交织中去面对缺憾,去渐渐了解上苍所特别赐与你的,深奥的珍稀的祝福。
晚风中我们将小女婴抱回了幼儿房,临走之前,荣恩和我不约而同,逐一拥抱每床的婴孩,睡着的亲一下,哭着的使劲抱住,像是再也不要放手一般。所以他们渐渐都笑了。
从那么多张甜蜜的小脸孔中,我发现小婴儿笑起来都一样,都一样。
大年初二,我们回到教室练舞,趁着午休,我外出买了一本书。
初三,练舞,我断续阅读新书,眼伤渐渐消了肿,免除了纱布遮覆之苦,却暴露了一眼瘀青的恐怖容颜,荣恩和我试尽方法,也不能消灭右眼圈上的森冷之色。
初四,练舞,排练至深夜,终于收课之后,二哥呼朋引伴一起出门宵夜,我因为眼伤有碍观瞻,独留了下来,散步来到飘着花香的长巷,一个人家蹲踞在公寓门口烤肉闲谈,从他们的聊天中,我无意听见了半个月前这巷子里曾发生过一桩跳楼事件,死者是个非常安静的,喜欢弹钢琴的加拿大人。我不能想象,什么样巨大的忧伤之下,一个人会将自己付诸坠落?巷子里满地落英,金盏花,蔷薇花,三色,紫茉莉,马樱丹,爆竹红,片片凋萎在柏油路面上,落花与灰尘同色,它们还是散发着芬芳,琴音不再,我仰天望去,没有月色的夜,只有满天和相思一样淡薄的星光。
初五,登台前夕,我们进行最后彩排,二哥和穆先生指挥若定,一切渐渐就绪,在环场绝佳音效的戏剧院中起舞,连衬乐都比平日还要加倍动听,我们全天候穿着正式舞衣,画着轮廓鲜明的舞台妆,在天堂布景中灿烂地相遇,遁入阴暗的后台,猛一见面,迥异成了魑魅之属,光与暗中我们排练,饮食,说话,兴奋并且紧张,三合板天堂中的一群艳色天使,光圈摇曳追踪着我们,迎灯望出去,烟丝迷茫,舞台下没有卓教授,只有龙仔,他整日支持各种舞台工作。
夜里,二哥与穆先生一起宣布彩排结束,除了穆先生的工作班底留下继续处理后台事务,舞团全体下课,擎着摄影器材的录像人竟然跟随我们到了更衣室,没有人驱赶他,我们袒身露体,换下一身汗湿的舞衣,今夜将统一由服装师亲自浆洗,待明天再正式穿上。
与大家挥别,我登上了龙仔的摩托车,他以手语问我:“去哪里?”
“不是回去吗?”我以生涩的手语反问。
“不回去。”他说,“我们去动物园好不好?”
“这么晚?”
“就是等到这么晚。”
冻得要降霜的夜,从外蒙古直刮而来的寒风一路相随,我们抵达了无人的动物园,龙仔开锁,直接驱车来到土狼的栅栏前。
见到龙仔,土狼摇起尾巴,像一只驯犬一样的摇法。
“昨天半夜我来看过它。”龙仔打手势说。
我看得懂。
“我开了笼子,想放走它。”
“不会吧?”我笑着问。
龙仔也笑了,他解下颈上的纸簿,开始书写:“本来想放走它,但是不知道它能往哪里去,外面不是它的环境,它自由了,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同伴,我只能让它流浪,本来又想杀了它,但是我没办法,笼子的门就这样开着,它看我,我也看它,我让它自己决定。”
“结果呢?”我问,虽然见到了土狼安然无恙就在眼前。
“结果它跑出去了,在小山丘下面绕了一大圈,我陪着它走路,天亮的时候,它又自己回到笼子里,所以我又锁上它。”龙仔写。
“你做得对。”我所强记的手语到此告罄,紧急从背袋中翻出新买的手语书,略翻几页又放弃,我取过纸笔书写:“放了它,它也无处可去,狼天生是群居动物。”
第77节:不要全部以教授为主
“它离群了。”
“龙仔,”我写,“但你是它的朋友。”
“我知道。群居动物可以感受孤单,但只有人才会寂寞。”
我没接笔,原本想要说,生活在这时代,至高的修炼不在排遣寂寞,还在培养幽默。龙仔拍拍机车座椅,示意我坐回去,回到了动物园后门,他又搁下了车,我们沿着捷运线漫行,这台北最拥挤的假日去处,只差了六个钟头的光阴,荒凉得如同鬼域,整条新光路上店家紧掩,黑暗中不见任何人烟,太冷了,我们找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投币选取两罐热咖啡,握在掌心,只为了取暖。
“龙仔,”我将滚烫的咖啡罐拢进怀里,腾出两只手,比划出我练习了三天的辞句,“登台以后,你有什么计划?”
“离开舞团。”他说,寓意于形,我发现看懂手语并不难。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
“不再跳舞了吗?”
“不一定。”
“我听不懂。”
“我已经不想上台了,我欠的东西,不在台上。”
我于是不再走了,龙仔犹自前行了几步,回头才发现我的停足。向他要了纸簿,我写:“龙仔,请不要完全相信卓教授,她逼你自己寻找出路,那是她的思维,你有你的人生,请自己作主。”
只是一排字,龙仔却低头阅读半晌,读完后他看着我,是那么清朗的表情。
我们这时站在新光路的骑楼下,他向我要了发夹,转身就开启了身边这个店家的铁卷门,又一弯身猛力托上门扇。
“龙仔,你在做什么?”意外之下我脱口轻喊,旋即又掩住了嘴。
这是一家快餐香鸡城,全黑并且死寂,空气中扬出一股浓浓的蟑螂味,陈列整齐的压克力座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鼠叽。“什么人生?这种人生吗?”龙仔用手语问我,举止虽然离奇,他看起来兴致非常好,双眼亮晶晶地逼视着我。
龙仔继续开启了隔壁店家,一间土木工程行兼营抓漏处理,同样无人,但从店内楼梯口透出微微的灯光,我听得见来自二楼隐约的电视声响,闻得见一些残羹剩饭的气息。
“这种人生吗?”他问。
“龙仔,别闹了。”我轻声喊他,拉住他壮伟的臂膀,徒劳无功的程度,就如同一只蜻蜓撼动树干。
“教授并没有逼我,她只是没有宠我,她要我独立。”不知龙仔是否这么说,在他快速的手语中,我寄予八分的想象。
现在龙仔继续开启下一家门扉,这是一家电信器材行,他碰到了复杂的锁头,就蹲下身盎然有味地细细观察。
自行从他的颈上解出纸簿,我写:“教授从来没有要你放弃舞蹈的意思,她是对你的期望太高,你能明白她的用意吗?龙仔?”
“当然明白,我们有过承诺。”龙仔看了我的字笔之后,以手语说,他继续开锁。
“什么承诺?”
“秘密。”
一时气结,我写:“龙仔,你能不能保留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要全部以教授为主?”
“她是在教我跳舞。”
“教到床上去了吗?”
龙仔望着我,他的神情坦白得空洞,他接过纸簿写:“对。”
“教授说你还是个——”写不下手,我喃喃自语:“她是在骗我。”
但是龙仔看得懂我的双唇。“她说我是,我就是,那跟感情无关,只跟舞蹈有关。”他写,笔迹漂亮,内容可憎。
啪一声,门扇在我们面前推开,灯光如瀑布泻出,电信行一家老中青三代持着各式护身武器出现在眼前,拖把锅铲菜刀哑铃皆有之,见到我满脸的舞台浓妆,倒是他们惊吓在先,我抓起龙仔的手,飞奔而去。
龙仔是我生命中另一个灾难来源,疾跑经过几个红绿灯,才甩脱了那一家人的十八般武器,平常人跑不过舞者的长力,我和龙仔继续我们的午夜狂奔,而且都渐渐笑了,一笑不可收拾,逃回到动物园后门,热坏了,我们都撑住膝盖剧烈喘息,倚着龙仔的身躯我却笑得那么尴尬。我开始了哮喘。
匆忙失措,我打翻了背包,杂物滚出一地,但小药瓶还在袋底,龙仔帮我拾起了背包,慌乱中伸出手想要探及它,龙仔却将背包高高举起,到了我不可及的高度。可恶的玩笑,我不再笑了,嘶喘如雷,猛烈摇撼龙仔的臂膀,来不及书写,我喊着给我,给我小药瓶。
“不要小药瓶。”龙仔用无声的口型说,极度缺氧中我暴躁震惊,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从来就不了解他,却笨拙地将心情托付于他,现在龙仔用另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了我的手臂,他那么有力,那么有力,瞬间我回想起了初见到龙仔那一天,当场惊异于他在舞蹈中的力度与高度,因为他举手投足皆抵达了我所不可及,在那个盛夏的宁静的午后,在那道清脆铃声的余音不息中,我半途闯入了舞团,仿佛预感着一段丰盛的发现之旅,而现在凭着他的力度与高度,龙仔可以任意终结我的呼吸。
右手腕被他箍得瘀血了,我以左手胡乱攻击,我是一个闯入者,从在母胎就深深不被欢迎,闯入这个世界,我情非得已,我万分不愿意,我搪塞着我模仿着过活,我读书我工作,只是我从没填足那个空缺,比任何物质还要实质的空缺,带着黑洞一样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进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如此大量的空气饥渴症。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缕呼吸微弱中,只剩下泪眼滂沱。
第78节:从没停止过它的细语呢喃
“你不会死,你不会气喘,你没有气喘。”龙仔用无声的口型一再地说,我在他的脸上抓出了条条血痕,他始终没有放手。
昏眩,思维迷茫,依稀见到了一波一波涌来的海浪。柔软的浅蓝色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薄薄一层水面无尽温暖,水面以下十分冰凉,我的裸背已经晒伤了,一个动静都要扯裂开脆弱的皮肤,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又冻得僵硬,我的手心里,紧紧握着一个捡拾而来的白色贝壳。
只是随着退潮漂流而去,七岁的我趴在浮板上遥望海岸线,海岸线成千上万个人踪错叠,爸爸带着我到访快乐的夏末的浅海滩,从没经历过那样拥挤的海滩,漂浮中我渐渐被挤了出去,慢慢漂出了安全临界线,开始惊慌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望见我的踪迹。
海潮声听起来那么熟悉,原来大海远在我的水生原始动物年代就已打下了印记,将脸沉进透明海水中,一群泛着孔雀绿和宝石蓝光的天使鱼盈盈穿过我的长发,壮丽动魄的海底,嘈杂同时宁静,那是一个冰冷的葬身之处,混乱中我不能明白死亡,离开一个我所不情愿的地方,回去一个我所不属于的地方,只是换一个地方隐藏,但我只是个势单力孤的孩子,该怎么藏?当救生艇来临时,我正因为第一次气喘,挣扎中扳住了浮板,却遗失了贝壳。
万分遗憾地望着贝壳缓缓降落,现在我又见到了它的垂直航行,沉没,沉没,直达到最黑的地方,无声的深海鱼轻柔地滑过,一丝穿过海水的阳光缓缓下降,变成了无彩世界中的七彩粉尘,融化了,释放出七彩的泡沫,纯净成安详的黑色海水,混和着泪的咸味,滴落在贝壳的身旁,地壳震动,传导成手腕上的刺痛,我才发现龙仔还紧扭住我,气喘已经平息,对望龙仔的清澈双眸,我知道我再也不需要小药瓶。
龙仔放松了他的挟持,天又开始飘起了小雨,丝丝如冰,龙仔转身准备启动机车,我轻轻扯了他的衣袖,“我愿意。”我响亮地说,龙仔于是笑了,以雨水为鉴,我们第一次真正共舞,在红砖人行道上,龙仔先施展开了他的奔跃步,我踢开了靴子跟上,午夜的台北最南端,没有人看得见我们的双人舞。
人行道容纳不了舞幅,我们占据八线道马路,没有音乐,灯光熹微,但从没拥有过这样清晰的知觉,只感到所有的模糊都撕扯而去,空气清冽,视觉逼真,风声丰富,我浪费了半生的聪明,我看得见千百种表情无数钟点的电视和书污染的天空拥挤的大地,我看不见人情世故情欲交杂污秽中那一丁点以了解和温暖照明的光亮,我懂得伪装,懂得对抗,懂得藏匿,懂得抛弃、欺瞒、迂回、揶揄、婉转、哀伤,但不懂得原来爱是让别人幸福的力量,不懂得美就是去爱一些什么,去坚持一些什么,去满足昂扬伸展的渴望。
随兴所至,我们合演阿依达的经典片段,龙仔跳得尽情,后翻在他的怀抱中我突然心猿意马,锐利的知觉极度催情,我的背脊感受着他的筋骨血肉,瞬间激发了澎湃的欲望,唇干舌燥,正要拥抱住他,一辆无客的公车轰隆而过身旁,呼啸洒出一道道黑白瞬间交错的强光,所以我的胳臂又转向成舞,并且脸红于我的放荡。龙仔那么专注,舞蹈之中他比我洁白千倍,真实千倍,他每一舞就又是初生的童男。
珍宝埋藏在深土里,用尽一生的挖掘还是惊奇,是偶然也是幸运,我们生长在这个沉闷的、笑泪交织悲欢莫名的时代,快乐并且痛苦,快乐使人满足,但是痛苦使人觉悟,随着龙仔的宁静而舞,不为视线只为挥洒而舞,这靠山的台北接近全暗,黎明远在一万里以外的东方,全暗与全静中想象无限起飞,我发现了一个被我的听力阻绝在外的、全新的、惊奇的、无声的世界。
太多的感觉遮蔽了更多的感觉,太满溢的生活压抑了真正的生活,惊声喧哗,叨絮埋怨,只是因为不满足,不满足于只是存活着,追求生命之中至美的渴望始终莽撞,左冲右突,百转千回,这么想着,我舞得更起劲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我正要接触那个绚烂幻境,嘹亮的无声之声来自远方也来自心里,心里面那一只燕子,从没停止过它的细语呢喃。
龙仔揭开了我的心房,在心房的最深处,我们都只有一双翅膀。
所以我养成了在日记里和龙仔对谈的新习惯。
龙仔,多么想要告诉你,和你对话多么有趣,我与他人沟通以精准的语言,弥天盖地的语言,精准同时失真,原来模糊更能容许大量的想象。
还是只能用精准的方式告诉你,龙仔,关于登台首演那一夜的情景。
你也许不知道,那一夜的后台,有多么嘈杂,并且有多么死寂。
化妆师忙碌地奔来奔去,我的瘀血眼圈引来了全部化妆师的挫败惆怅,加量的粉液涂在脸上,我从体内感到难以呼吸。后台凭空出现了那么多的陌生人,制造出混乱的声浪,尖锐的对讲机吵闹不休,每隔半小时的倒数计时声声催促,陌生的记者挤进了化妆室,即刻被另一群陌生人赶了出去,有人的舞衣临时出现了破绽,有人仿佛争执了起来,有人突然呕吐,喧哗中荣恩又开始了她的吐纳发声练习,半个世界的音波都灌进了后台,我非常地怀念起卓教授的高声咒骂。
惟独不见卓教授,那一夜我们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我们都紧紧跟随着二哥,她走到哪里,我们就涌向哪里,二哥不胜其扰,掏钱遣你出去买东西。卓教授要是知道那天后台发生的事,很可能会活活掐死二哥,如果她的双手还有力气的话,我想她有,她是那种灭顶前也要捏碎最后一根稻草来解恨的人。
第79节:我也想要揭开你的世界
当你抱着满怀的红酒挤进后台时,虽然不能置信,但是我们全体欢呼,没有酒杯,二哥让我们传递酒瓶啜饮,我知道她留意着每个人的酒量,也许她要的不只是微醺,最后我们都开始笑了,像是吸了大麻一样的爆笑,笑声中才发现所有的陌生人消失无踪,离上台倒数十分钟,我们又一起安静了,静得听得见汗水流过背胛的声音,龙仔,那是真正的宁静,要先经过喧哗才能体会的宁静。
卓教授并没有留下来,我知道她的意思,路途,重要的是那一条路途,我们上台之后的一切,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在兴趣之外。
她已经给我们上了最后的一课,不需要分心,只要跳出美。
强光烤裂了我脸上的粉妆,光里面我始终没见到一个观众,虽然知道他们坐满了厅堂,我只看得见烟,烟丝缭绕中流水年华泄洪一般地冲过脑海,我回想起历历在目的那些转瞬阴晴,那些圆缺无常,又发现大厅最远程那盏聚光灯多么像月光。
和二哥的双人舞中,每一照面她就给我一个微笑,她是要我敞开怀抱,我们有三十三次撞击式拥抱。
你看得见荣恩跳得那么好,她是一个维度守护者,她飘忽但是精灵,一次又一次支离我和蓝衣天使的过度接近,真的接近了,是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喜欢荣恩的舞姿,她的舞淘气而且丰富,是她在灾难性的如影随形中,隐约逼迫着我,认识不去冷漠的方法。
但是我不能再注目于她,我甚至不能展现任何表情,我要跳出寂灭与虚无,卖力地跳,一边想到了,我们的演出不是舞蹈,不是剧情,是舞者成为的那个媒介,媒介到达那个朦胧相识的彼岸,用创造力触及那冥冥极限。
有限的生存,梦想着经典与永恒,我的肉身不够坚强,精神不够丰满,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直想写作,但从来没动笔,是因为我知道,那还是逃脱,借着仿佛远离尘俗的方式逃脱我自己,这么说非常含糊吧?我找不出更精准的语言,模糊来说,都是因为寂寞,只是需要一点点物质就足以生活,但为什么总是觉得缺了大量的爱,大量的爱?所以开始非常希望多了解别人一些,多被别人了解一些,期望着一个用了解和希望照亮的世界,那是真正的美。
为了美,我要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再来一次有血色的人生。
舞剧的后段,当我扮演诸神的同伴们前仆后继垂死于天堂之路上时,不动声色是我的舞蹈的最大挑战,卓教授给了我一个非常困难的角色,天堂路上充满了荆棘,注定要流些血液,掉些泪水,回忆起教授们以前常常调侃我们是温室中的花朵,我心里想着,是花朵没错,但却是荆棘生的花呀。
我跳出来了,你看出来了。
你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因为同样好奇,我也想要揭开你的世界。
我的视觉是在舞竟时还原,掌声如潮水,大厅灯火齐亮,瞬间我才看见了那么多张激动的脸孔,掌声中,我见到坐在第一排的你,你的无限喜悦的脸容,还有你身旁同样快乐的克里夫,俯身谢幕前,我又见到了西卡达,上台前我就已默记了他的座次,他的身边,是我的爸爸,我的濒近临盆的姊姊,还有小韦。
抱了满怀的献花,俯身答礼时,我在心里轻声说,我为你而跳,龙仔。
你可曾听见,我的声音?
“再说吧。”二哥新点了一根烟,大寒流的天气里,她只穿着卓教授的黑舞衣,并且还冒着汗。
二哥举臂一拨她削薄的短发,我注意到那件黑舞衣的胁下部位已旧得绽裂成缕,又仔细地缝缀以黑色的丝线。
登台演出三天,我们回到教室之后,还是持续日常的排练,接下来是各地巡回演出,因为加演邀约不断,再加上出国演出行程,现在舞团必须和我们延长合约,新的契约中,我们的薪资福利大幅提升。
“怎么能够再说?二哥,这种事不能开玩笑。”我说。
“谁跟你开玩笑了?是你自己不用大脑。”
“二哥,我非常认真地再说一次,新的约我不能签。”我望着烟雾缭绕中的二哥。“我真的和公司约好了,只能跳到夏天。”
“告诉我,现在你喜不喜欢跳舞?”
“喜欢。”
“这不就结了,那还三心二意做什么?这种演出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这么笨?”
“二哥,我真的已经决定了,巡回期那么长,够训练替代舞者了,要不你找龙仔,他也可以跳啊。”
二哥手指猛地一拗,折弯烟蒂凌空抛出,划过一道漂亮弧线落进小碟中。现在她瞧着我,我想我认识这个神情,那是排山倒海的不耐烦。
“这是你的还是我的舞团?”她说。
坐在车上,望着滨海的风光,绕过了北台湾,东方的海际是上升的暖阳。我们分了几车列队前行,除了二哥留在台北忙碌公务,所有的团员结伴上路,前往宜兰探望卓教授。
克里夫从他父亲的公司借来了一辆九人座厢型车,虽然腿上还带着伤,但他坚持开车,我们依了他,这一车的团员一路上享受了优美的音乐选播,同座的荣恩告诉大家,卓教授静养之地,是她的独生女的住处。
意外极了,从来就以为太过度爱自己的人,不愿意制造下一代,但原来我猜错了,卓教授有个女儿,不是记得她从没成婚吗?
午前就抵达了宜兰,因为住处偏僻,卓教授的女儿相约在市区等我们,几辆车陆续赶到,大家先下了车见面,这个身材雄壮的女儿大约四十来岁,也姓卓,非常明显是个混血儿,但她说得一口宜兰腔的国语,言谈之间很有着男儿豪爽之色。跟着她的车,我们渡过了兰阳大溪,转下省道,再转入乡间小道,望海而行,没想到路还有这么远,只见路旁房舍越来越矮,景色越来越荒瘠,直到了一个遍地稀疏分布着野生铁苏的矮丘地,我们见到了那栋单独耸立的白色小楼房,许秘书正在门口等候我们。
第80节:纽约?谁说我喜欢纽约
进门前,我们先询问卓教授的女儿,见卓教授时可有任何需要戒慎之处,她爽朗地仰天笑了,说:“有什么好顾虑的?她呀,死硬得很,百无禁忌。”
我端详着这栋荒地上的屋子,看不出这是日常住家还是工作用地,猜不出这女儿做什么生计。
卓教授就在楼下的卧房里等着我们,一见面就展露了实在让我们不习惯的笑容,我想她的女儿所言不实,卓教授的气色非常灰败,她半躺在床上,插着针剂,缚着氧气管,她穿着一套纯白的睡衣,满室插了至少上百朵香水百合,向海的窗沿上,燃着一炉水沉香。
浓得像雾的强烈芬芳击败了我们,而且上着气管的卓教授并不方便说话,一一向她请安,献上特意为她准备的录像带之后,她的女儿就催促大家进餐厅一起用午餐,卓教授招手要我们向前,轮番摸了摸大家的额头,在她的抚摸之下,龙仔显出了腼腆的神情,他快速低下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包烟,正是卓教授惯常的那个牌子,大家都扬起了眉睫,又都笑了。
被她触及了眉心,我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所以卓教授单独要我留下,大家都出去以后,卓教授皱起眉头挥挥手,指示我扶她坐正。
“整个舞团,就你最爱哭了,小阿芳。”她扯开氧气管,万分烦闷说:“憋死人了,点上,给我点上烟。”
显然卓教授又被禁烟了,卧房中并无打火机,我去餐厅找到阿新借火,回卧房给卓教授点上香烟,有人轻叩房门,许秘书在门口以手势要我噤声,她偷偷塞给我一只烟灰缸。
“上台的事情……不用说,”卓教授打断了我的话头,“不用说了,让我想象……”
她执烟的手挥至脸侧,像是下意识地想要阻挡听觉,只是力尽于半途,一道火光在我面前坠落至她的胸脯,我扶住了卓教授的手,看着她抽进第一口烟。
“大家都很想念您,教授。”我说。
“我想念台北。”她说。缓缓吐出烟雾以后,卓教授无尽欷地望着烟束,进入了属于她自己的往事,直到整根烟抽完,不待她开口,我再点上一根。
第二根烟燃起了她的谈兴,卓教授开始了她的凌乱叙述:“也喜欢巴黎,但是那时候我只想去莫斯科,去成了没?去了,半个欧洲都去遍了,最远还渡过地中海,到了摩洛哥,连没想过的地方都去了呀……”
“不是说您最喜欢纽约的吗?”
“唔?纽约?谁说我喜欢纽约?那么像台北,连走路都要小跑步的地方……你去过纽约没?没去过?告诉你吧,就像台北,我刚去的时候可不觉得,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到处被人骗,遇见法国人,高兴得好像见到了乡亲……唉,我的起步很早,加速太晚,你们只见得到我后来的风光,那时候的苦,没人知道哇……二十八岁,就跟你一样大,才没多大的年轻人,没前途,从零开始,四处被拒绝,偏偏尝过了票房红星的滋味,连要诉苦也没个对象,你说能找谁?连语言也不通,躲在租来的长期旅店里,闷得慌了,只有拼命读Saint-JohnPerse的诗集,大冬天,雪下成那样,你说像话吗?真不像话,一杯黑咖啡,摆在窗户前面,没多久就结了冰,用叉子凿一凿,再喝,每一滴都是你的坟,冰冷的黑咖啡,黑得像死亡,苦得像人生……”
那是Saint-JohnPerse的诗,我觉得她的谈兴虽好,但言辞飘忽了些。
卓教授的上唇被氧气管压出了一道深深红迹,不忍再看,我侧眼望去,她床畔的小几上,摆置着一幅陌生的双人舞影,这时看仔细了,是二哥和她的舞伴。
卓教授并没有停止忆往:“……然后就拜了一个老师,我告诉过你没有?没有吗?是你忘了吧?再告诉你一次,不要再忘了,真是个老师,本来是舞蹈基本教义派的健将,那时候退休了,老家伙一个,孤僻得要命,一个人住在Utica,半山腰上面跟鬼屋没两样的地方,你知道Utica在哪里吗?很远,离纽约那么远,但是他不让我搬过去,说什么也不给搬,他逼我在纽约城念大学,四年,跳念完大学和人文研究所,他要我在两个城中间来回开车,整整四年拼命开车,第一年更糟,什么都不教,就叫我劈柴,劈上一年的柴给他过冬,我每天赶着开两百里的车就是给他劈柴,最糟的是他的庄园车子还开不上去,把车停在山下,咬着牙爬上去,该死的上坡路,永远的汗流浃背,一路爬,一路用我会的四种语言拼命咒骂,天地都骂遍了,拿起斧头,再骂,我的一双手,就是那一年练出来的,你摸摸,我的手,摸摸看……你喜欢我的手,但是又讨厌我,不要我跟着你,我没猜错吧?……”
我到此确定她的神智并不清楚,现在她已经转而使用英语了:“……你是在和我捉迷藏,我还不知道吗?知道,见到你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要花上一辈子不停地想念你,在堪萨斯那一年,你说,龙卷风是天和地的交欢,为什么你心目中的美总是充满了毁灭感?在毁灭当中创作,你就爱这样吧?在创作当中做君王,这就是你要的吧?把我弄得那么远,现在你开心了吗?你说这叫做独立,但是没有人在身边爱着你,人要怎么去独立?搞成了这样,说我们聪明么,蠢得来不及去爱,我看见黎明的东方,却是你的西方……”
卓教授是在做诗了,我没敢打断她。
“……从纽约到Utica那一路,你老是开得那么快,快得叫我追不上,你还记得吗?那条路傍着的那条河?沿岸满山都是枫树和橡树,随着季节的变化,树丛从绿色转到深红……树阴真浓密,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河上常有人驾着旅行用的风帆,那条河真长,穿出纽约就是海了,往北要到五大湖去,我们边开车边看着那些风帆……一趟车要开两个多钟头,一路上赶命一样,只急着快点走完……阿芳,”她突然换回中文喊了我的名字,原来又是要烟,再给她点上第三根烟,这次她不抽了,将燃着的烟搁在烟灰缸上,只是看着烟,她又说,“我来问你,你这一辈子最美的风景,在哪里?”
第81节:这是一场不寻常的大雨
“……我想一想。”
“不对,不对!”卓教授生气了,鼓起余力使劲一推我的额头,“还要想,就表示你不知道。”
没能进入责骂,卓教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我扶着她的背脊,直等到她的咳声转成微弱的嘶喘,才答道:“看过很多美丽的风景,很多,一下子我说不出来。”
“你又忘记了,不是早就教过你了吗?看进去,要用上你的感觉看进去,就不会糊涂了。”卓教授气喘吁吁这么说。“好好的风景,都是在糊涂里面浪费光了,不要等到后来再去懊恼,当下看得见你生命中最美的风景,不用在回忆中去追悔,那就是幸福,你懂不懂?”
“教授,您的最美的风景在哪里?”我问。
“四十年,”卓教授阖上了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喘了,她轻声说,“花了四十年才想起来,赶着开车劈柴,赶命一样那一趟路,还有那一段该死的上坡路,就是我这一辈子最美的风景啊……”一边咒骂一边眷恋的往昔,吐诉在这恍惚的弥留里,她捻凹香烟,弹出一道颓败的弧线,我匆忙端起烟灰缸,在贴近地面的时候接中了烟蒂。
“阿芳啊,”卓教授再闭上眼帘,我这时又感到她的神智其实非常清楚。“你知道整个舞团里面,我最羡慕哪一个人吗?”
“龙仔吧?”
“错了,我最羡慕的人是你。”她睁眼,射来一道凌厉的责备光芒,卓教授的问题我从没押中过一次答案,想来见我挫败也是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她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
“阿芳,你不知道你有多稀奇,你们这一代不一样,得天独厚,从来不用吃苦,只是又可怜,什么路都给人打好了,什么见识都有了,就是没力气,养得太好,闯不出去,好好的资材,忙着去跟上潮流,忙着去划下地盘,都是随波逐流,但是阿芳,你靠近一点,近一点……”
越来越喘的卓教授试着挺起身,我深深俯下去,她紧贴着我的耳垂,只听见微弱的呵息传来,那一刻我真担心她就要在我的耳畔断气。“……但是阿芳,你能抗拒,那是上天特别给你的力量,不要浪费了它。”
原本以为她就要吻我了。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我不会拒绝。
很久之后我才回想起来,那是卓教授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往北疾驶的一路上,我们就见到了前方快速暴涨的乌云,像一艘幽冥母舰降临,召唤她的子民。
骤雨阻绝了我们的归程。
这是北海岸接近龙洞的路段,克里夫放弃前行,他将车子开下了一条蜿蜒的坡道,才刚来到海边断崖,狂风暴雨就遮掩了最后一道天光。这是一场不寻常的大雨。
从车窗的水幕中望出去,浓黑色的海洋起伏暴躁,闪电丝丝接触海平面,雷声震撼了我们的座车,克里夫于是熄了引擎,他艰难地攀爬进后座,换上一片重摇滚为天地助兴,我们都尖叫了起来。
只有龙仔是安静的,虽然他永远安静,但是这一路上龙仔显得心绪迷离,此时的雷震与闪电令他开怀,他不顾大雨钻出了车外,砰一声又关上车门,将我们囚牢在猛烈的乐声雨声海涛声中,雨水润湿了他的一身薄衣,我见得到龙仔满身纠结的肌肉,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
龙仔来到悬崖的最边缘,他望见了浪花中那艘白色小艇,于是转身以手势呼唤我们。
面面相觑,克里夫第一个推开了车门,我们争先恐后奔跑而出,但是大雨又在这时候突然停了,我从没见过来去得这样干脆的雨。
瞬间放晴,眼前的海天纯蓝得清朗,我们都爬上了车顶,克里夫乐随境转,他扛出音响,换上一片轻柔的陶笛音乐,在悠扬的笛音中大家都远眺着小艇,小艇上依稀见得到两个人,正迎风泼洒出一把细尘。只有我看出来了,那是一个海葬。
几个团员惊声喊叫,龙仔正攀着断崖爬落下去,我们来到崖边跪看着他坠落式下滑,抵达崖下海边的一小片石砾滩,然后朝着我们快乐地挥手。
这是冬末的海边,最宁静的一天,接近全盈的月亮正隐约浮出了海面。
“就是这里了。”龙仔在崖下以手语说。
“他说什么?”大家都问我。
“他说,他要在那里跳舞。”
大风灌满了龙仔的衣摆,从悬崖顶端望下去,龙仔伫立的姿势是蓝色流光中的一道猛弓,疾射而出,戳穿我们所有的舞蹈经验,动静韵律招式全无,只剩下像海风一样无拘束的体能挥洒,以为他要摆开滑步,但是趾尖一个虚点又昂扬成劲挺向天,以为他要滚翻了,一个侧旋,他以极不可能的角度再度耸立,随风后仰,风随即撕扯去他的外衣,龙仔是在自娱,他不取悦,他是一个天生的舞蹈魔鬼。
在龙仔的原创舞步中,我们却都一起想到了卓教授,心灵因此都回归到了温柔的角落,海风吹拂,我回忆起进入舞团之后种种,到了这一天,我认识卓教授正好满半年。
不再模仿的龙仔跳得那么离奇,美与丑俱现中我们深深感动,为掌声所追求的经典与永恒有多么单薄,在光阴的洪流中,真正的损失,和真正的收获一样稀少,龙仔的世界与我们永远不同,总是挂念着他不能上台的遗憾,不过是我的庸人自扰,龙仔自有他的一双翅膀,因为空气稀薄,他将挥舞得更强壮,那是自由飞行。海风中我仿佛再一次见到了卓教授所扮演的燕子,穿越千山万水,有时找到了同类,有时又单飞,但飞行从没停歇,终于成就了一条路途,专属于自己的风景,那是自尊,因为自尊,所以美。
第82节: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幸福
我们都靠着崖边坐了下来,静看龙仔全心全意的自由舞蹈,我明白了龙仔与卓教授的神秘承诺,他是她的最后一个作品。
在创作中,她就是一个无上的君王,狂妄得荒废了一座城市,造成了一片森林。
所以我知道,从此要花上一辈子,不停地想念着今天的大海。
笛音缭绕,那是专属我们的听觉,龙仔心中自有韵律,他的舞姿我们无人能及万一,因为他跳出那种我所可念不可及的美,所以我非常快乐,快乐得足够用一朵笑靥为他伴舞,我的舞蹈岁月就在这笑里结束了。冬末的寒风中,从我的内在深处,渐渐释放而出了暖流,原本就属于我但却等待了一生的东西。我依稀见到了我的辉煌的、辉煌的天堂之路。
我想卓教授是对的,这是一个值得咒骂也值得眷恋的世界。
不用后悔,不用来日再去回味,我已经看见了生命中最美的一段风景,就在此地,此时此刻,龙仔的童男之舞。
这一刹那,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