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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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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年代-杨华团
第1章
  1.死亡游戏
  由生到死的门槛一脚就迈过去了,这是赵逢春回乡第一天的亲历亲见。
  拉粪的目的地是南岭。拉粪就是拉着架子车往田间送肥。
  早晨上工的时候,雷建海主动要与赵逢春搭档,他对年轻人说:“叔稀罕你。”逢春摇摇头,刻意要躲开雷建海。这个人早年是县剧团的,唱旦,后来在村小学教过书,因为“鸡奸”学生判了徒刑,刑满释放后当农民。
  雷建海给赵逢春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他见了男娃娃死盯着看,眼神怪怪的,村里人叫他“鸡奸犯”。逢春选择和雷奎生搭帮,奎生与他年龄相仿,初中毕业就回乡劳动了。
  南岭其实是个大土丘,阳面的耕地属相邻的龙阳大队,背阴面是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的梯田。拉着满满一车牛圈肥到南岭地,要走很陡很长的上坡路,队长安排每辆架子车两个人,套一头毛驴。有没有驴,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上南岭坡陡,人和驴同样要竭尽全力,相比较途经南洼那一段路平,驴在前头拉,人只要手握辕把掌握架子车的平衡,根本不用使劲儿。空车返回,到了平路,人前面坐一个,后面蹲一个,一起一伏像压跷跷板一样悠闲舒适,任由驴子拉车前进。要是没有驴,人哪儿来这份惬意?人比驴聪明,所以人欺负驴。
  “开火车,开火车!”早晌最后一车肥送到地里,大家准备折返,雷新海提议说。雷新海是雷建海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
  “开火车”是将两辆或三辆架子车链接起来,“乘客”坐在上面,由一人掌舵当司机,利用下坡路产生的惯性,体味火车般飞驰的快感,可以省却走路的麻烦和困顿。这是那个年代劳动者很时尚的游戏,虽屡屡有人发生意外造成伤害,但人民公社社员乐此不疲。
  “少弄没名堂的事!”被生产队长指定为拉粪工作临时负责人的雷建海斥责远房堂弟。
  “少管!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官?你是个槌子。”雷新海并不尊重堂兄,仍积极组织开火车,“来来来,把架子车链上,我当司机。”
  “欢娃,走,咱不参加。”雷建海吩咐他的搭档。孙欢娃和赵逢春一样,是刚刚毕业回乡的知识青年,他俩是高中同学。
  “你甭跟上这些‘二杆子’开火车,出了事,能把人摔死。”雷建海又对逢春说。
  雷奎生也热衷于“开火车”,他对赵逢春说:“没事没事,经常开哩。
  新海哥有老经验,逢春你放心坐。”
  逢春本来还在犹疑,经不起雷奎生动员,况雷建海的劝阻让他逆反,于是迈腿坐到了“火车”上。
  “火车”的结构是这样的:两辆架子车车辕相对,用襻绳链在一起,前面坐两人,两车之间的缝隙坐着雷新海负责驾驶,后面架子车坐三人,其中两人左右对应坐在车厢两边,另外一人坐中间,手里掌握着维系在后面的第三辆架子车,必要时抬起辕把让车尾蹭地,起到刹闸的作用。驴被卸了套,自由自在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雷建海、孙欢娃没有参与,套着驴,拉着车走。孙欢娃一脸的不甘心。
  南岭中间的“机耕路”是把粪肥送到地里的唯一通道。路两旁的梯田一级连着一级,路与梯田同步分级,下一道坡,有一段平坦的路,紧接着又下坡,又有一段平路。如此反复循环,“开火车”相应出现加速,缓行,再加速,再缓行……人坐在上面很惬意。最低的一级梯田过后,还有一道长坡很陡,带两个转弯,坡下有一片平坦的苜蓿地,可以让“火车”缓冲、减速直到停止。
  逢春从小是乖孩子,母亲一以贯之的严格要求让他谨小慎微,比起同龄人来,他胆小。“开火车”虽见过多次,坐“火车”还是头一回。梯田阶段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变速运动,的确给大家带来快乐,到最后那段很长的拐弯坡道上,“火车”越来越快,有点儿风驰电掣的味道,耳畔风声呼啸,头发朝后披倒,遇到颠簸大家一起发出惊叫,顺利完成惊险路段的运行,大家又一起发出欢呼。
  一直到拆散“火车”,重新套上驴徒步前行,乘客们意犹未尽。
  “逢春,咋样?我是老司机,火车开得美!”雷新海自吹自擂。
  逢春笑了笑,表示赞许。
  “少吹牛皮!”雷建海给远房堂弟泼凉水,“要是董下烂子(闯了祸),你屄嘴就不能了!”
  “咋能董烂子?我几个小心着呢。你少说不吉利的话。”雷新海把堂兄的话当耳旁风。
  “哎,你几个‘开火车’了?看我不告队长!”女劳力在路旁地里拾棉花,妇女队长秋凤冲着拉粪的人喊。秋凤是雷新海媳妇。
  “烂婆娘,把你屄嘴夹住。”雷新海说。
  “再甭开了,小心翻车。”秋凤很诚恳地奉劝丈夫。
  “臊老鸹嘴!”雷新海正为他“开火车”的业绩兴奋,嫌婆娘的话扫兴。
  和秋凤站在一起的姑娘叫何蓉蓉,亭亭玉立,面若芙蓉。妇女队长和男人叮嘴,姑娘掩嘴而笑。
  “狗日的小心栽死!”秋凤笑骂丈夫。
  “这熊婆娘,屄嘴臊的!”雷新海从路上拣一个土疙瘩,朝秋凤掷过去。秋凤低头躲过,再仰起头,笑得“咯咯咯”。
  逢春朝秋凤那里看一眼,正好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突然一激灵,全身像过电一般。这女子眼窝咋这么好看呢?
  晌午牲口要喂草料,拉粪的人在饲养院里倒粪——将牲口圈起出来的粪肥倒腾一下,打碎结块,使其变得细碎蓬松,有利于土壤吸收。
  后晌继续拉粪,雷新海继续“开火车”,孙欢娃眼馋,说:“建海叔你把空车拉上,我坐一回‘火车’。”雷建海不允,说:“你看他这些人少跑几步路,图轻松,栽了就划不着了。”
  果然被雷建海言中。收工之前,“火车”发生严重的翻车事故。究其原因,雷新海开了几趟“火车”一帆风顺于是产生了骄傲和麻痹,乘客个个兴高采烈得意忘形根本没有忧患意识,“开火车”缺乏严密的组织程序也没有安全防范措施,更有一头驴故意捣乱成心要考验“火车”司机的能力而雷新海随机应变的确不行。于是,他们董下大烂子了。
  这一趟“火车”,前面一辆架子车坐了3个人,而且位置有问题,总体重心偏前,这样导致“火车司机”雷新海一直觉得压不住车辕把,操纵不灵。“火车”在最后阶段通过有两道拐弯的长下坡路,速度越来越快,雷新海慌了手脚。
  “你几个往前坐!”慌乱之中,他向坐在前面的人发出错误的指令,有人往“火车”运行的前方挪了挪屁股,弄得雷新海更压不住车辕把,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往后坐,往后坐!”他又赶紧纠正刚才的错误。
  坐在前面的逢春等人弄不清屁股该朝前移还是该往后挪,况且“火车”越来越快,真正风驰电掣,雷新海乱喊叫让他们慌了神。“火车”就要进入苜蓿地,有一头驴贪吃,自作主张用嫩苜蓿补充给养,正好阻碍了“火车”前进的道路。这个意外情况更让雷新海难以处置。驴是重要的集体财产,雷新海无论如何不敢伤害驴子,尽管这头驴自作主张擅啃苜蓿犯规。“火车”要继续前进,驴的两条后腿就会面临危险。慌乱之中,雷新海选择了撒手。
  雷新海一撒手,前面的架子车前倾顶到地上。飞驰的“火车”急刹,造成了严重后果。前面坐着的三个人飞了出去。雷奎生奇迹般飞到啃吃苜蓿的驴身上,吓得驴子突然惊奔,将雷奎生摔下来,但他并没有受伤。另一人被扔到前方大约10米远的苜蓿地里,脚手并用快速朝前爬行几步,就一头拱到地上,不幸脑袋撞到石头,弄得头破血流。逢春侧身着地,右脸蹭破了皮,右胳膊摔得举不起来,白色上衣蹭了一缕缕苜蓿绿。后面架子车上的人同样被摔出去,一人受轻伤,一人受惊吓栽倒在地半天不动弹。最惨的是“火车司机”雷新海,夹在两辆架子车中间,脸碰到荆条“笆笆”(挡在车厢两头阻挡粪肥泄漏、增加容量的半圆状物件)上,弄得血肉模糊,眼见得鼻腔开放,鼻梁一侧透气冒血泡儿。身子被前后两辆架子车强烈挤压,估计内脏受伤了,他发出一声声惨叫。
  逢春爬起来,看见地上躺着一人动也不动,雷新海满脸是血五官扭曲,叫声刺耳瘆人,他立即吓出一头冷汗。年轻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严重、如此惨烈的人身事故。
  “建海叔,欢娃,赶紧来救人呀!”逢春忘记了对雷建海的反感,大声喊。
  “看看看看看看,我说甭开火车甭开火车,死活不听。董烂子了!”雷建海加快脚步往跟前跑,嘴里抱怨着。
  “先把那一个扶起来,看咋了。”雷建海俨然成了现场指挥。
  逢春顾不上右胳膊疼痛,和雷奎生一起去搀扶趴在地上的雷圣民。雷圣民父母有五个女儿,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常被父母和爷爷奶奶宠得不成样子。他刚才飞出去重重摔了一下,伤倒没伤着,但吓坏了。逢春和雷奎生一左一右将他扶起,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搀着走。雷圣民仍然双目紧闭,两腿耷拉着不撑,两道十分黏稠的黄鼻涕挂在嘴唇上。
  “新海,新海,你咋了?”雷建海发现远房堂弟伤得不轻。
  雷新海只顾大声呻吟:“妈呀,大大呀,把我疼死啦!哎呀,疼死啦……”
  “哪达疼呢?”
  “肚子,脸,脑!浑身都疼呢。哎呀,妈呀,疼死啦!大大呀……”
  “欢娃,赶紧到棉花地里去叫人,把新海往医院弄。”雷建海说。
  逢春和雷奎生扶着雷圣民转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擤了两股稠鼻涕,抹到鞋底上,然后会走路了。
  不一会儿,雷新海媳妇秋凤和那些拾棉花的婆娘女子都跑来了,何蓉蓉也在其中。
  “你咋成这了?新海,新海,你咋成这了?”秋凤看见丈夫血肉模糊,脸一下变得煞白,“赶紧,建海哥,赶紧把人往医院弄!”秋凤紧张得声音都嘶哑了。
  逢春手足无措:“咋弄呢?建海叔,这咋弄呢?”
  “用架子车拉上,赶紧往医院送。”俊俏的何蓉蓉倒是不慌乱,和颜悦色说。
  “对,赶紧拉上走。”逢春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感激地望了何蓉蓉一眼,蓉蓉漂亮的眼窝又让小伙子心里掠过一道闪电。这女子眼窝就是书上写的“丹凤眼”,赵逢春忙里偷闲想。
  大家手忙脚乱把雷新海弄到架子车上,他呻唤的声音已经明显减弱。
  “瞎咧!赶紧,拉上跑!”雷建海声嘶力竭喊。
  到了公社卫生院,雷新海已经昏死过去了。“赤脚医生”作了一番检查,说他治不了,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闻讯赶来的生产队长、副队长等一干人顾不上吃饭,拿些馍,给架子车垫上厚厚的麦秸,铺了一床被子,让雷新海躺下,轮换着拉上跑,日急慌忙朝县医院去了。
  雷庄离县城40里路,赶到县医院半夜了。医生看了看伤员,说不用救了,拉回去埋了吧。医生还说,估计肝脏脾脏啥的挤坏了。
  2.回乡知青
  晚上,逢春睡不着觉。傍晚时分“开火车”肇事,雷新海脸上血肉模糊、雷圣民两股稠鼻涕挂到下巴上,不断在他脑海里映现。
  床是临时支起来的,在爷爷奶奶居住的砖窑洞后半截。窑洞有两丈深,中间一道隔墙,爷爷奶奶住前半截,后半截一半是厨房,一半摆放着存粮食的大瓮和杂物。逢春父母住一眼小窑洞,里面一铺土炕,脚地再要支张床很困难,况且他长大了,不宜和父母住在一起。上高中住校,周末回家来和爷爷奶奶挤一晚上,现在回乡当社员了,只好在大窑洞隔墙里面支床。床板是给爷爷奶奶预备的柏木棺板,床腿靠墙那头用砖垒,另一头是条凳。
  耳边总有蚊子嗡嗡,逢春在黑暗里拍打几下,显然没有效果。“卧室”还没顾上挂电灯,睡觉靠黑摸,黑暗中的蚊子阴险而又得意,他害怕拍打蚊子的声音影响爷爷奶奶睡眠,由它去了。结果大腿内侧、胳膊,还有脚趾缝儿,都被蚊子叮得胀起一个个小包,奇痒难挨,挠得几乎出血了,也不解决问题。
  “文革”初期的混乱过后,高中恢复招生,赵逢春赶上了。他们1970年秋季入学,两年制,1972年毕业,被称之为“高七二级”。上高中两年,逢春和他的同学被转成商品粮户口,尽管每月供应30.5市斤面粉有百分之五十是红薯面或高粱面,但基本上不饿肚子。学校食堂5分钱一份的烩菜有时还稀稀拉拉漂着肥肉片片,起码有豆腐和萝卜白菜,把馍泡进去,连汤带水吃了,很舒服。可惜“高七二级”毕业后一刀切回乡劳动,商品粮没有了,大家统统到广阔天地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高中校园里的两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西皋中学同年级三百多人,赵逢春以学习好闻名。第一次期中考试,他的成绩让人目眩,能打满分的4门课得了399分,语文93也是最高分。从此,全年级想在学习上冒尖的同学都视赵逢春为标杆,尽管不乏强劲的竞争对手,两年时间里他在全年级成绩拔尖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但是,高中阶段逢春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班主任章老师曾是全县造反派组织“红三司”副司令,整人有瘾。造反高潮过去了,学校“复课闹革命”,原来县中学很出名的几位老师来到西皋中学任教,革委会主任(相当于校长)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让西皋中学成了全县教学环境最好的高中。章老师仅有中师学历,曾经勉为其难教过初中数学,让他上高中课纯属赶鸭子上架,难免让其他老师鄙视。不知何故,章老师对赵逢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其他科任老师越赏识逢春,他越是找逢春的毛病。章老师说逢春“妄图颠覆班委会”,将他和其余几个同学定性为“以赵逢春为首的小集团”,在班上多次组织类似批斗会那样的班会,让亲信学生围攻逢春,阻挠所谓“小集团”的成员加入红卫兵、共青团。逢春上小学、初中获得过很多荣誉,小小年纪就出席过全县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自豪和骄傲一直与之相伴,到了高中老挨整,难免让他烦恼,好在科任老师都暗中支持,提醒逢春只管好好学习,不要在乎章老师怎样做。“学习好才是根本。”好几个科任老师都说。
  挨整的经历让逢春委屈,也让他变得爱思考。高中毕业时,他看上去有点儿少年老成。
  柳雅平总在逢春脑子里冒出来。圆脸,杏眼,扎小辫儿,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特别灿烂。她是他的同班同学,有段时间还是同桌。夏天穿短袖,一不小心,逢春的左肘与她的右胳膊相触,触电似的感觉。班级里男生女生接触有舆论和氛围上的障碍,异性之间不仅授受不亲,连说句话也会让其他同学侧目。(真想不通“破四旧”、“反封建”旗帜高扬的“文革”时期,乡村中学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风尚?)柳雅平遇到难题需要向赵逢春请教,只能悄声说:“哎,这道题不会。”逢春低着头红着脸给她讲,并不敢看女孩的眼睛。章老师整治逢春,柳雅平坚定不移地支持、声援他,给了班主任许多白眼和软钉子,她把参与围攻赵逢春的同学一律称作“叭儿狗”。逢春暗暗佩服这女孩的智慧和胆量,他对柳雅平最强烈的印象是:
  女孩的母亲为了给继父生儿子——此前母亲已生了柳雅平3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产后大出血死去。柳雅平送葬之后回到学校,将本应戴在头上当孝布的白纱巾系到脖颈,点缀出强烈的素雅。她眼睛红红的,满脸忧伤,表情动人。逢春在校园遇见她,猛然觉得心颤,眼圈一下子红了,女孩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他的脑子里。
第2章
  两天前,朝夕相处的高中同学经过简单的毕业仪式,不得不依依惜别离开学校。乡村孩子同样有青春年少的激情澎湃,分手时却表现得含蓄、内向。也有毕业留影、临别赠言,但没有人流眼泪,挥挥手,背起简单的行装各奔东西。逢春的铺盖和生活用品、文具让同村的同学家长用架子车带走了,他和柳雅平等几个人去了潘家村。潘家村有潘霞,潘霞是赵逢春和柳雅平共同的朋友。去年秋天“走‘五七’道路”,全班同学在潘家村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一星期。潘霞的父亲——曾当过某剧团团长、回乡“监督劳动”的艺术家——不知怎的一眼看中了逢春,一再教导他女儿,说不要小看了赵逢春,这小伙子将来前途无量,弄得潘霞朝她爸直翻白眼。毕业仪式结束,经潘霞提议,几个人相约到她家去玩。同去的另一男生叫梁建东,是柳雅平的暗恋者,想在毕业分手时向她要个说法。几个年轻人的到来让潘霞爸爸十分高兴,他不仅让老伴儿摊煎饼款待,而且谈兴大发,和孩子们聊到夜深。
  逢春和他的同学一夜无眠。起先坐在院里,后来感觉寒意袭人了才转移到屋内,大家围坐在炕上。相向而坐的几个人腿上共同盖一床薄被,想说的话持续不断,谁都没有瞌睡的意思。起先还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后来停电了,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年轻人的窃窃私语在空气里来回穿梭,交流着他们之间无尽的友谊和留恋,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男女之情也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后半夜,柳雅平黑暗中拉一拉赵逢春的手,对大家说:“我要上茅房”。逢春说:“我陪你到院里,外头黑得太。”这样,两人共同创造了在院里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柳雅平说:
  “梁建东要我表态……”逢春说:“你答应他了?”柳雅平说:“我要是答应他,跟你说啥呢!”逢春很激动。
  直到鸡叫三遍,东方天边显现出一绺白,几个年轻人才东倒西歪迷糊了一阵儿。
  “真的要当农民了!真的要当人民公社社员了!”潘霞说了好几次。
  “当就当呗。”逢春随口说。
  让蚊子叮咬得难以入睡,逢春一个人静静思考着。早在上小学时候,村里一位年长他七八岁的哥哥考上本科,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当时轰动全村,这位哥哥从此成为逢春心目中的楷模和向往。中学时期,他不止一次做过大学梦。上大学,将来当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用聪明才智报效国家,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是赵逢春坚定不移的信念。升入西皋中学就读,户口转为“商品粮”,他心里也曾燃起希望,后来事实证明这两年城镇户口的意义只是在粮食紧张的情况下缓解了饥饿。随着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高潮并且成为一种时代的必然,他们这些农村知识青年读完高中,也必须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再通过“推荐”的方式选择少数优秀分子上大学。
  这样也很公道。只要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劳动,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不断改造世界观,提高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上大学还不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想,逢春觉得前途仍然一片光明。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几只蚊子在四周萦绕,发出不怀好意的嗡嗡。
  第二天一大早,雷新海的死讯传来。
  人真不结实,说死,一下子就死了!逢春听到消息愣怔半天。
  爹妈教导他好一阵儿,说危险的事情不要参与,生产队“五王八侯”啥人都有,做事情要动脑子,交识人更要动脑子,不然会吃亏。逢春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假如受重伤、死了的是他,父母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家里会乱成啥样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打寒战,原来,昨天他的经历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雷新海的尸体连夜拉了回来。按照乡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再进家门,甚至不能进村。雷新海的遗体被停放在打麦场上。第二天,他家人在场院设置灵堂,开始丧葬的繁杂程序。死者暴毙,家人的悲伤显得更深切、更强烈,秋凤多次哭得昏死过去。
  因为是“开火车”摔死的,生产队没有给雷新海及其家人更多的抚恤。经过征求其他干部意见,队长孙振山决定将场院边上一棵泡桐树砍伐,给雷新海做一口薄棺材。另外从集体“储备粮”里拿出一百斤小麦,磨成面,埋人那天叫“相烘”(帮忙者)吃一顿。要是不够,由雷新海家人再出粮食。至于摔坏生产队架子车辕把,也不再追究。
  “逢春,你看叔说的咋样?叫你甭坐‘火车’,还不听!你看新海,欢欢实实的小伙,就这么死了。你以后要听叔的话呢。”雷建海说。埋人过后,帮忙的人等着吃饭,雷建海主动凑到逢春跟前唠叨。
  逢春没有吭声。他厌恶地皱眉头,他不明白雷建海为啥老跟自己套近乎。他想转身走开。
  “逢春,先甭走。”队长孙振山喊道,然后他对雷建海说,“你当拉粪的领导哩,把人都当死了!”
  “不怪我。”雷建海辩解,“新海不听话嘛!你问逢春,看我干涉了没有?新海不听嘛。逢春也不听,硬要坐‘火车’。我把他的没办法,我又不是队长。”
  “算了算了算了,甭说了。明儿把拉粪先停下,队里等着烧窑,没炭了,架子车都得用上,到县里东风煤矿拉炭。我和你几个都去。”
  “行么。”雷建海说,“套驴不套?”
  “不套。回茬地这几天正用牲口哩,驴闲不下。用人拉,俩人一个架子车。”
  “咦大大,把人能挣死。”
  “逢春,你明儿起来早些,拿根绳,叫你妈给弄几个白馍,甭穿新鞋,磨脚呢,旧鞋也不能太旧,省得半路里鞋烂了,没法务治。”孙振山说。
  “能成。”逢春说。
  3.初砺筋骨
  鸡叫三遍,母亲把水烧开,给赵逢春泡了白麦面锅盔,调了盐醋辣子。逢春呼噜呼噜吃完,拿上绳和装锅盔馍的蓝布口袋,要走。
  “给你灌了一壶煎水,拿上。”母亲说。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热热的。逢春心里很温暖。
  雷庄到县城40里黄土路坎坷不平,因下雨天车碾人踏,拖拉机、马车轮子把路面刨出一个个深坑。距离县城不远处还要翻越河川,上下10里长坡。人力拉煤来回步行80里地,其艰苦可想而知。
  年轻人瞌睡多,出门时赵逢春感觉困意犹在,不住打呵欠。上了路,冷风一吹,他才彻底清醒了。
  逢春和生产队长孙振山拉同一辆车,一开始他主动拉车,让队长坐着。走了大约五、六里路,雷建海凑到逢春跟前。
  “逢春,叔坐你的车,平路,不费劲。”雷建海说。
  “去去去,你就会‘热闹处卖母猪’!平路也要鼓劲拉哩。”孙振山斥责道。
  “又不要你拉。”雷建海反驳队长,然后尻子一抬,坐上了。
  逢春回头瞪他一眼,雷建海有点儿尴尬,仍然笑眯眯的。
  “你这人离城40里下马,要不然城墙把脸皮蹭破了!”孙振山笑骂。
  太阳升起来。夏日的阳光照到身上火辣辣的,逢春很快满头大汗。
  “振山叔,把水壶给我,喝一口。”逢春说。
  “节省着喝,一天呢。前头慢上坡,你坐上歇会儿,叫叔拉。建海赶紧避(滚),我才不拉你这货。”
  “没事,你坐上我拉。”逢春觉得上坡路让队长拉不好意思。
  “给我。”孙振山的口气不容商量。
  “我不坐,上坡路嘛。”
  “这娃,你害羞?能坐不坐,跑一路,回来拉重车子你就没劲了。乖乖坐!”
  逢春红着脸坐上。刚才出汗了,坐在车子上风一吹,他觉得好凉爽,好滋润。
  前面不远处是白水河川。从崖畔到河川底部好几里下坡路,孙振山说:
  “逢春,你来拉,叔坐上缓一缓。”
  脚下的公路是从渭南、蒲城通往北部延安地区黄龙、宜川等几个县份的必经之路。路面用石子、炭渣铺就,疙疙瘩瘩不平整。坡陡,坐车的人压在车尾,拉车的人用劲抬起辕把,让车厢后尾挂着的橡胶圈与地面摩擦,减速刹闸。4辆架子车一路下来弄得尘土飞扬。
  赵逢春想起上初中,县城举行毛主席巨幅塑像落成典礼,几个同学相约去瞻仰。逢春骑同学的自行车,后座带人,开始下大坡了,他才发现前后闸都不管用,只好用鞋底子摩擦没有护瓦的前轮胎起刹闸作用。因为刹闸的脚须臾不可离开前轮,所以想停下来根本没有可能,脚掌烫得不行,左右脚轮换着来,直到两只鞋底都快磨透了,才到达白水河桥。逢春的冒险举动让路人看得咂舌,上行的汽车司机都主动给他让路。回家后母亲发现七八成新的鞋底子要透了,狠狠收拾他一顿,主要进行安全警示教育。
  想起这事,逢春直到现在还后怕。
  河面并不宽,有石拱桥。过了桥,上行的坡路也很陡,空架子车尚需一人拉一人推。
  总共走了近4个钟头,拉煤的人才进了粟邑县城。
  陕西关中地区以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著称于世。地处渭河平原与陕北高原过渡带的粟邑县,号称拥有“四圣”“八景”。所谓“四圣”,第一“仓圣”,指文字始祖仓颉,粟邑县杨武村人,其墓葬地建有仓颉庙,碑石林立,40余株古柏参天,树龄千年、数千年不一而足,身临其境颇能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深邃源远流长。第二“酒圣”,指酿酒创始人杜康,县城西北不远处有杜康沟、杜康泉、杜康墓等遗迹证明这位酿造始祖确是粟邑县人。第三圣指“雷公造碗”,世居粟邑县大雷公村的雷祥从制碗开始发明了上药釉的瓷器。西人称中国为“china”,瓷器的意思,今人说起瓷器首推江西景德镇,殊不知其发明地发明人皆在粟邑县。第四圣指发明造纸术的蔡伦。蔡伦非粟邑人氏,却有记载证明他在粟邑县境内槐沟河造出世界上第一张纸。至于“八景”,古人今人多有吟咏,其中一个版本是:
  “白鸡扑潭在河湾,南河夜渡无人船。西寺无僧钟自鸣,龙山晚照光明显。
第3章
  柳叶飘在衙门口,有影无塔在街前。石鼓石锣声震天,雁门积雪六月间。”
  可见“八景”有虚有实,经沧海桑田,有的已无迹可寻。从古到今,粟邑县大地曾演绎过春秋时期秦晋之战、明末王二起义和李自成七克粟邑、解放战争国共拉锯战等一场场兵家逐鹿的历史活剧。
  “队长,先歇一下下?热乏热乏的。”雷奎生说。
  “不歇。先把炭装上,回来再歇,说不定还要排队哩。”孙振山说。东风煤矿在县城北面不远。
  果然,到煤场子排了半天队,才开始装车。为了装点儿好煤,孙振山和看煤场的壮汉嚷了一仗。壮汉要求用铁锨挨着地铲,不准挑拣,孙振山在煤堆上又翻又刮总想弄些块状物,还把煤矸石挑出来扔一边,看煤场子的跟他急,差点儿打起来。直到壮汉说“不卖给你了”,把架子车往出拽,孙振山才作罢。
  “狗日的,装点块块炭,跟挖他心一样!他妈的×!”出了煤场子,孙振山还骂骂咧咧。
  装上煤,返回县城,孙振山一行8个人4辆架子车来到一家车马大店“打尖”。
  “店里有煎水,泡一碗馍吃饱,歇一阵儿——东边屋里有大炕,睡醒一觉,咱就往回闪。”孙振山安排说。
  只有一盆水可用来洗脸洗手,水很快成了粘稠的黑泥汤,毛巾腻滑,汗腥味熏人。这待遇让赵逢春皱眉头,他忍住没吭声。正准备用店主人提供的缶瓷老碗泡馍,雷建海找他:“逢春,跟叔上街走。”
  “我不去,乏的。”逢春从蓝布袋里掏出锅盔馍准备掰碎了拿煎水泡。
  “跟我走,叔有事叫你帮忙呢。”雷建海硬拽着逢春,把他从车马大店拉了出来。
  “啥事?”逢春问,他的眼神充满了对雷建海的厌恶。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逢春满腹狐疑被雷建海拽到羊肉泡馍馆。
  “来两碗羊肉泡!”雷建海大声嚷闹,“坐下,坐下,逢春你坐下。”
  “我不吃。”逢春说。
  “哎呀,这娃!你坐下嘛。叔一人能吃两碗?”
  “我不吃。”逢春很倔强,要走。
  “叔还要叫你帮忙呢,先坐下坐下。”
  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很快端上来了。渭北一带的羊肉泡馍又叫“水盆羊肉”,清水煮新鲜羊肉的浓汤,放几块肥瘦相间的肉,泡发面烙馍,就生蒜头,吃起来可口养人。一碗羊肉泡馍两毛钱,圆形或鞋底状的烙饼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
  “咥(陕西方言中具有有多种含义的动词,此处意为“吃”)!羊肉泡不胜你吃煎水泡锅盔馍?叔能亏了你?”雷建海说。
  “我没钱。”逢春迟迟不愿意就坐。
  “这娃,你说话叫人伤心!我能跟你要钱?给叔一点面子嘛,哪达有跟好饭食赌气的?”雷建海硬拽着逢春坐下,“你晓得叔买羊肉泡馍的钱哪达来的?你婶子不知啥年月压到炕席底下一块钱,烤黄了,她早忘毬了。
  这钱不跟白来的一样?羊肉泡馍咥饱了你才能撑回去,拉炭这活儿太重,叔怕你招不住。”
  没办法,逢春只好坐下享用羊肉泡。在县城下馆子吃羊肉泡馍,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
  “再吃一个烙馍,喝一碗汤。”雷建海看小伙子吃得香,又花一毛钱四两粮票买了烙饼,“羊肉汤尽饱地喝,不要钱。”
  逢春再没有客气。
  “咥饱了吧?赶紧回,到车马店睡一觉。”
  “你不是说有事叫我帮忙么?”
  “哪达来的事,叔叫你咥羊肉泡。逢春呀,你咋对叔不凉不热的?叔对你是真心,再不敢在人前不给我面子!”雷建海说着牵上赵逢春的手,逢春很不习惯,甩开了。
  “你瞎熊鸡奸犯把逢春引到哪达去了?没安好心,得是?”孙振山看见雷建海就臊他的皮。
  “看你说的啥嘛!”雷建海脸红脖子粗自卫,“逢春刚从学校回来,筋骨嫩,你叫娃娃拉炭!你心才瞎呢。”
  “逢春,赶紧歇一会儿还要赶路,回去路上才出大力呢。少跟鸡奸犯胡粘!”孙振山说。
  逢春躺到大炕上,一下子睡着了。
  “逢春,起来,该往回闪了。”没过多久,孙振山在逢春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小伙子揉揉眼睛,用劲摇了摇脑袋。
  离开县城不远,要下白水河川北坡。孙振山吩咐赵逢春蹲在架子车后尾,这样可以加大车尾橡胶圈与地面的摩擦力。队长亲自拉车,遇到坡陡,用尽全力抬起辕把,让架子车保持合适的速度。其他几辆车也是这样,一人拉,一人沿在车后尾。
  逢春看见孙振山很吃力,自己却沿在车尾,心里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我拉车,你沿到后头。”逢春说。
  “你不行。”孙振山说。
  后来,孙振山满头大汗,逢春更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嘛!”
  “你不行,甭犟。”孙振山专心拉车,头也不回。
  逢春不仅觉得过意不去,自尊心也受到伤害。
  “振山叔,换一下。”逢春说着竟从架子车上跳下来。
  逢春往下跳的时候坡正陡,孙振山没防顾,架子车一下子没闸了,借惯性推着他越来越快向前冲。
  “嗨,这娃,你咋敢下来?董烂子呢!”孙振山惊叫。
  眼看架子车失控,逢春脸吓白了,赶忙追。他伸手抓车厢,没抓牢,脚也没迈上去,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追。孙振山一看不妙,把车子往路边拐。路边有炉渣堆,铺路用的。等逢春奋力赶上并且沿到车后尾,车轮也陷到炉渣堆里,总算停下来了,只是煤撒出来些许。
  “你看你看,差点董下大烂子!要是拾掇不住,架子车日塌了不说,叔这条命也危险!”孙振山斥责逢春。他大口大口喘气,是劫后余生般的惊慌。
  逢春窘迫极了,喃喃地说:“我看你乏的,想替换一下。”
  “我知道你是好心。这陡的坡,咋敢轻易下来?你不知道怕怕!没事了,没事了,叔不怪你。你还沿到后头,咱走。”
  不知怎的,逢春止不住眼泪。他拿铁锨把撒在地上的煤装回车上,乖乖沿到车尾去了。其他几辆架子车从旁边经过,问咋了,孙振山说:“没事没事,大家小心些。”
  约摸两公里长的下坡路,赵逢春只能蹲在架子车尾部,看队长满头大汗、小心翼翼驾车,他很内疚,但没办法。下完坡,过了桥,几辆架子车一溜儿停在路边土崖下的阴凉处。
  “些微歇歇,就往上弄。狗日的坡陡,死长死长。咱4个人一辆车,‘骈’着上。”“骈”是相互协作的意思。
  “队长,你不花钱雇人,想把社员挣死呢?”雷建海说。坡底下有若干半大小伙手里提着绳子,时刻准备给过路的架子车拉帮套,两公里上坡路每人只要5毛钱。
  “你想得美。哪达来的钱?”队长说。
  “我驾辕。”逢春说。他愿意更多地出力,弥补刚才差点儿闯祸的歉疚。
  “成,你试合试合。”孙振山说。
  坡度比较舒缓的地段,4个人稍用气力,车子行走如飞,逢春只要掌握着车辕平衡就行。更多的是陡坡,装着600公斤煤的架子车,需要大家竭尽全力。道路坎坷不平,驾辕的赵逢春感觉很吃力,几乎控制不住,他咬牙坚持,尽最大努力。孙振山问过好几次“逢春你成不成”,他都回答说“成”,“没麻搭”。
  “骈”第二辆架子车,逢春还要驾辕,孙振山不让:“你跟到后头用劲儿掀就行。”的确,在后面推着,比驾辕轻松得多。逢春心里暗暗感激孙振山。
  架子车都“骈”上来了,逢春感觉累极,很想坐到地上歇一阵儿,队长却说:“喝口水,就走。”
  翻过河川,虽说再没有陡坡,但仍有近30华里土路。多数情况下孙振山驾辕,让逢春肩上搭根绳在前面拉,遇到平路,偶尔让小伙子驾一阵儿辕。明明知道接受优待有伤自尊,可年轻的、缺乏锻炼的赵逢春再没有争强好胜的资本了。回程的路走了一半,他的右脚掌越来越疼痛,脱鞋一看,脚底磨出两个水泡,一个挤破了。
  “我看我看。”孙振山抱起逢春的脚,“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挑破。”
  队长从路边酸枣树上折下一根刺,将水泡刺破,放出水来。
  “不行的话你坐到车上,这段路平,叔把你拉上。”孙振山说。
  “没事没事,我能成。”逢春怎么好意思坐车?他疼得有点儿瘸,走着走着疼痛仿佛减轻了,后来快步行走,也就顾不上疼还是不疼了。
  斜阳照在身上依旧火辣辣的,带的水已经喝干,偏偏路边又没有村庄,所有人都口渴难耐。
  “把人亢(渴)死了!”雷建海大喊大叫,“队长,你也不想个办法?”
  “有毬办法哩,到前头村里要些凉水喝。”孙振山说。
  “我的妈呀,跟上你这队长,把人‘给扎’了!到县上不管饭,上白水河坡不雇人,‘亢’死连凉水都喝不上,你要人的命呢!”雷建海嘟囔。
  “屄嘴夹紧!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娃娃家都不吭气,你这大年龄了,叫唤啥呢!”孙振山斥责雷建海。
  “嗨,那达坑坑里有水呢。”雷建海突然兴奋地大叫,手指前方,“就是的,没错!我记着呢。”
  前方有一个雨天被汽车、马车轮胎碾出的深坑,里面积存着没有蒸发掉的雨水。
  “这水清着呢,能喝。”雷建海小心翼翼爬到地上,直接用嘴对着水坑,“滋溜滋溜”猛喝。
  “美得太!一下把渴解了。”雷建海抹了抹嘴,很满足的样子,“你几个也喝,慢些,甭把泥底子搅起来。”
  其他几个人模仿雷建海俯卧的姿势,把头伸进土坑喝水。轮到逢春,水已经变得混浊。他紧皱眉头,犹豫要不要喝。
  “逢春你放心喝。下雨水,干净着呢。我有一回‘亢’得招不住,水里有马尿,也喝。”雷建海说。
  逢春犹犹豫豫伏下身子,喝了几口,水中一股土腥味,喝罢,感到不那么干渴了。只有孙振山没喝。
  喝过土坑积水,前方有大约三四里慢上坡路。赵逢春筋疲力尽,两条腿麻木地机械交换,左脚也磨出了水泡。好不容易挨到甫下村(唐代大诗人杜甫躲避战乱下马歇息过的地方),路边有逢春家的远房亲戚。表叔摸着他的脑袋说:“逢春也能下苦了,看你黑瘦黑瘦。”表婶端来一大盆绿豆汤给所有人喝,说:“娃惜惶的。”逢春悄然掉下眼泪,赶紧擦了,谁也没看见。
  回到村里,天黑了。孙振山说:“逢春、欢娃跟大人一样干,今个一人记10分工。”
  得到比平日多1个工分的奖励,逢春很欣慰,这是队长对他劳动的肯定。
  晚上洗脚,母亲看见逢春脚底板的水泡血泡,气得骂:“振山瞎心!刚刚中学毕业的碎娃,还没服下呢,就叫拉炭哩,娃能受得了吗?”逢春看见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心疼他的泪水。
第4章
  4.宅院血战
  雷庄是人民公社所在地。只有一条街道,宽度勉强可以开过一辆解放卡车,街道两旁地势稍低,下雨时成为排涝的水道,紧挨水道就是农户门前的石阶。农历逢五逢十有集会,各类交易就这条街道进行,赶集上会的人并不多,有人戏言,雷庄逢集,有野兔从街上跑过都没人撵。除了这条主街道,另有几条更狭窄的巷子纵横,不够规整。民居围墙一律用黄土筑就,因年月不同或破败或相对完整,院子里的建筑多为青砖窑洞,有的已历数百年而不衰。瓦房较少,多为殷实人家拥有,最漂亮的一户大瓦房三进四合院是本村最大地主雷万堃家产,土改被没收,解放后一直是村政权所在地。当今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也在这里办公。这个用作“大队部”的四合院是雷庄的标志性建筑。
  雷庄另一鲜明标志当数那棵最大的古槐树。渭北一带历来多有国槐、榆、樗、桑、香椿、苦楝、皂角等树种,后来引进生长较快的刺槐、泡桐,成为村巷树种的主流。农户庭院里也有种桃、杏、核桃、枣的,村外地头沟畔多栽柿子树,松柏及柳树种植在坟茔周围,柳多为送葬孝子手中所拄孝棍直接插进坟头长成。这些树种里面国槐和松柏最为长寿,村人有“千年柏,万年槐”的说法。生长在雷庄主街道中段的这棵古槐据说树龄已逾千年,有“敬德勒马看古槐”的传说为证,曰唐将尉迟敬德曾在此树下驻马观望,西南方向有一断枝系尉迟公鞭打所致。此树主干之粗需三人合抱尚有盈余,虽早已中空,但凭厚实的外壳仍可支撑擎天巨枝,有两支分杈已干枯,但仍有若干枝杈葳蕤茂密,整个树冠之大方圆数十里无可匹敌者。古槐周围若干住户的庄基宅院主动后撤三丈,树下的空地荫凉可供雷庄第三生产队全体社员开会之用,亦是男人们端老碗趷蹴吃饭谝闲传的地方。此树还有一奇,数年前中空的树干落入樗树(臭椿)种子,发芽生长,一碗口粗的新树从老树中间指向蓝天,形成“槐抱椿”奇观,与县北仓颉庙里的“柏抱槐”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古槐有几分仙气。人民公社化后,有段时间第三生产队将催促社员出工开会的铁钟——雷庄人称之为“铃”——挂在古槐枝丫上,不料屡次三番发生铃核儿掉落砸伤打铃人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整个铸铁铃掉落下来摔成碎片,系铃的豌豆粗铁丝齐茬绷断,令人诧异。村人有雪髯齐胸者说:
  “铃再没处挂啦,非要挂到老槐树上?”村人恍然,将铁铃移到古槐附近另一苦楝树上,从此再无铃核儿掉落之异事。“文革”开始,村里成立造反派组织,要在老槐树上架设高音喇叭,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老辛说“古槐不可冒犯”,结果被造反派狠狠批斗,说他有封建迷信思想。为了表示不迷信,一青年造反派用青杠木镢把抡圆了敲击古槐,不料镢把当场折断,癫狂小伙儿竟胳膊疼得一个多月抬不起来。后来其母趁夜间无人,到老槐树下焚香磕头祈祷,青年造反派胳膊才得以痊愈。从此,村人视古槐为神树,不敢亵渎冒犯。
  雷庄公社机关最早设在村当中“雷家祠堂”办公,后来祠堂破旧,人民公社移至村西重修大院,带动得一条主要街道向西延伸,先后建起了农机站、供销社、信用社、粮站、中学、卫生院、兽医站、生猪收购站等等机构,以至于逢农历五、十的集会也转移到街面宽阔的西部新街。
  雷庄的地理位置在渭北黄土台原地带。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在东面,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从南面大约60公里的地方蜿蜒流过,遇到天晴能见度好,偶尔能眺望到钟灵毓秀的西岳华山,往北距离革命圣地延安百余公里而已。黄土地很厚实,但到处沟壑纵横,很少见到广阔、平坦的高原地貌。渭河支流洛河在粟邑县境内由西北而东南,将县境分为“河南”、“河北”两个部分。白水河是洛河的支流,是黄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
  县城拉煤累得赵逢春虚脱了一般。临睡前,他叮嘱母亲明天清早一定喊醒他,不能耽误出工。
  “明儿不上工。你乏成这了,一脚的泡。”妈心疼地说。
  “没事儿,妈。”
  “明早我不叫你,踏实地睡,一天才挣几个工分?”
  “不行不行,妈,不是工分多少的问题,我刚当社员没几天,干一天重活就歇工,像啥嘛!”赵逢春认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能偷奸耍滑。
  “这娃,你歇一天怕啥?振山这瞎熊叫你去拉炭,他不知道你磨了一脚的泡?”
  “不管振山叔的事,我自个儿不想歇。您要是不叫醒,我就坐一晚上,不睡了。”
  “你咋这犟呢!”
  “算了,明早上叫他。娃要上工,是好事嘛。”爹出来圆场。
  “你睡去,我操心叫你。”母亲叹口气,无奈地说。
  第二天早晌收工比往常早。队长孙振山知道头天拉炭的人很累,发慈悲让提前收工。逢春进了院子,看见叔父百和正与婶子俊香大打出手。
  “狗日的,我打不死你才怪!”百和手里的锄把一起一落,结结实实打到女人身上,发出“噗、噗、噗”一声声闷响。
  “百和你把我打死,打不死不是你妈养的!”婶子的声音尖锐高亢,可算作“四难听”之外的第五难听——村人所谓“四难听”是“铲锅刷锯驴叫唤,炉渣堆里蹭铁锨”。
  展现在逢春眼前的是场血战。百和上身白布衫左袖让鲜血染红了,地上扔一把带血的剪刀。俊香眉骨上方有开放性伤口,脸上血流如注,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闪叔父的锄把,衣服沾满尘土。
  “甭打啦!”逢春抓住叔父的锄把,夺过来,狠狠摔到一边。
  “逢春你甭管,我把狗日的打死算啦。”
  “打、打、打,你除了打还有啥能耐?”逢春一边大声斥责叔父,一边试图将婶子扶起来。两位长辈如此野蛮开战让他惊心,也很气恼。
  “哎哟,逢春你甭拉,我胳膊断了!”婶子惨叫着说。
  的确,逢春看见俊香的左胳膊耷拉着,不听使唤。
  “你看你看,胳膊断了不是?”逢春对叔父说。
  “断就断了。我胳膊上这么深的血窟窿,她拿剪子扎的!”叔父不光气愤,还有些委屈。
  “日子过不好,就知道打捶(打架)。为啥吗?”叔父和婶子的血战暂告一段落,逢春问询事情的起因。
  “你问她。不要脸嘛!”叔父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脸?你养活不起婆娘娃,叫我们喝西北风呢?”婶子仍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但嘴上毫不示弱。
  叔父、婶子究竟为什么打架,赵逢春不得要领。
  “赶紧赶紧,到村东头诊疗所包扎去。”逢春的口气充满了厌恶和焦躁。
  近两年,逢春在离家15里路的西皋镇上高中,经常不在家,但他知道叔父婶子夫妻不睦,常打架,故而对眼前的情景并不十分意外。不过这次打得邪乎,双方相互动用器械,婶子胳膊断了,叔父伤势也不轻。
  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最小的堂弟毛蛋尚在襁褓中,小窑洞里传来他凄厉的哭叫声。
  经过本村“赤脚医生”诊断,百和臂膀剪刀扎的伤无碍筋骨,俊香左胳膊却粉碎性骨折。两人下手都狠,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对有深仇大恨的死对头。吃过早晌饭(村人每天上午10点钟左右吃“早晌饭”,下午3点前后吃“晌午饭”,晚上下地回来加餐叫“喝汤”),百谦协助弟弟百和,用架子车拉着弟媳妇到30里开外一家煤矿职工医院治伤,去时带着吃奶的毛蛋。
  “把人能气死!”逢春母亲清竹抱怨说,“打捶打捶打捶,这回打坏了。
  董下烂子就要你爹来收拾,治伤的钱也得你爹给他借。”
  “唉……”18岁少年赵逢春一声叹息,反过来安慰大人,“妈,你不用着急上火,爷、奶也甭熬煎。等我爹回来,就知道是啥情况。”
  爷爷面无表情,奶奶无奈地摇头。
  百谦从医院回来天已经黑了。
  “俊香胳膊断成了三截子,”父亲说,“从透视机里能看清,拍的片子今儿还拿不出来。医生说要开刀,拿钢板固定,怪麻烦的。百和的伤不要紧,我叫他留下陪俊香看病,毛蛋在病房里楞哭。我怕你们着急,先赶回来了。恐怕得花不少钱,百和俊香又没钱。”
  “逢下这俩,把人能活活气死!”奶奶说着沾了沾眼角的泪。
  “甭说了,叫百谦吃饭去,跑了六七十里路。”爷爷说。
  过了数日,百和、俊香从医院回来了。俊香胳膊上的碎骨头用钢板固定,将来长好了,要再次开刀把钢板取出来,百和的伤口问题不大。夫妻关系和缓了,见到父母、兄嫂脸上有些歉疚。
  “见过两口子打捶,没见过这俩‘二杆子’把好人打成坏坏。”晚上,清竹坐在灯下纳鞋底,感叹小叔子家事。
  “这俩没成色,不够秤!”百谦评价说。
  “俊香本来就懒,这下好,瞌睡了给个枕头。她养伤啥啥不做,百和的日子该咋过呢?”
  “难场!”百谦长叹一口气。
  赵逢春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也随着他们叹气。
  “想起个事。振山叫我给百和说,叫他从医院回来去砖瓦窑,照看着装窑,炭拉来了,窑装满了就烧哩。听队长说,百和技术学得差不多,快成匠人了,下一回再不请外处的人,给生产队省钱。”
  百谦到另一眼窑洞跟弟弟交代事情去了。
  5.装窑搬砖
  出工的铃声把赵逢春从睡梦中唤醒。
  少男少女免不了做春梦,刚才,他和高中女同学柳雅平梦中相逢,那份亲密是现实生活中不曾有过的。年轻人一边打呵欠一边摇头,对于美梦的终结不无遗憾。
  翻身坐起,窑洞后墙顶部的天窗透出一点点亮。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从水瓮里舀半瓢水倒进洗脸盆,“扑哧扑哧”抹把脸,揉揉眼睛,赶忙往出走。经过小窑洞,爹在里面喊:“逢春你甭急,那些人打了铃半天才出门呢,去早了干等。”
  逢春“嗯”一声,还是拉开前门的木闩,走到村中间去了。
  村巷里果然静悄悄的。大槐树底下石碌碡上黑魆魆趷蹴着一个人,是打铃派工的副队长何忠孝。
  “哎呀,逢春!年轻娃瞌睡多,你起来得倒快。”何忠孝满脸络腮胡,说话粗喉咙大嗓子。
  “忠孝叔,今儿做啥活儿?”
  何忠孝想了想,说:“跟你二大装窑去,搬砖。”
  领受了任务,逢春还得回家拿个馍当早餐。这时候,其他社员才陆续出门,许多人并不洗脸,揉着眼睛,打呵欠。父亲拿着鞭杆,提着撇绳,他昨天犁地,今儿继续,出门顺手把工具带上了。
  “逢春,给你派啥活儿了?”爹问。
  “装窑。”
  “你回去喝点儿煎水,甭忘了拿个馍。”爹叮咛。
  “哦,知道了。”
  装窑是将砖坯按照一定规则在烧砖窑里码起来,为烧制做准备。叔父百和是这项活计的组织者兼技术员。
  社员们将干透的砖坯从坯场往窑里搬,百和在里面领着两个帮手将砖坯子码起来。搬砖坯负重走路,逢春脚底板前几天磨出的血泡没好彻底,时不时钻心疼痛,他只好咧嘴吸几口凉气,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逢春,你来。”叔父将逢春叫到一边,“你慢些。少跑几回没人说你,又不是按数字记工分,你忙张地做啥,瓜了?是不是脚疼?”
  “没事,脚不疼。”逢春说。他没有按照叔父的提醒故意偷懒,照样干得很积极很努力。刚刚回到农村的赵逢春毕竟缺少锤炼,并不能像父辈那样坚韧、经得起摔打,晚上快收工时,他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砖坯摔在地上,右脚背给砸肿了。
  “这咋弄呢?”逢春很内疚。他自责将砖坯子摔烂,给生产队造成损失。
  “啥咋弄呢?几块烂砖坯,不要紧,赶紧看你的脚。”百和说。
  “脚不要紧,砖坯子可惜了。”逢春喃喃地说。
  “这娃,砖坯子比脚还要紧?去,歇一会儿。”叔父说。
  “不歇。”逢春说完,又去搬砖坯。
  收工的时候,逢春一瘸一拐,叔父要搀扶,他不让。
  “啊呀,咋跛呢?”一进家门,母亲就看见逢春走路不正常,“脚面肿了,啥东西砸的?看你这一腔子土,再去装窑抱砖坯,要拿个围裙。”
  母亲十分细心,啥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洗手吃饭。吃完饭我给你把脚面揉一揉,抹些碘酒。”妈说。
  逢春和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围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方桌上吃饭,叔父家的龙凤胎儿女峰峰、川川在一旁叫唤:“大妈,我要吃馍。”“奶,我要吃馍。”
  “都是祸害!你大妈不管,就知道朝你大妈要吃的,赶紧寻你妈去。”
  奶奶说着,给俩孩子一人一个馍,夹了辣子、菜。
  “你咋不死去?”小窑洞传来叔父的责骂声,“你说,满世界照你这号懒婆娘再有没有?我做了一早晌活,回到屋里冰锅冷灶,一口煎水也喝不上!睡下不起来,连尿盆儿都不倒,你懒得不会死去!”
  “我胳膊断了,还给你做饭?”俊香嗓门也不低,“我就是个懒婆娘,看不上离我远些,我没心思跟你过!”
  “你想挨打,得是?”叔父气得暴跳如雷。
  “你打么,再把这条好胳膊打断,看我还能给你做饭!”婶子针尖对麦芒。
  “百和,你出来。”百谦听见兄弟和弟媳又要打架,赶忙出去劝解。弟媳妇还在被窝,他只好在院子里叫百和。
  “哥,你甭管。日子过不成了,我把这狗日的打死算毬。”
  “你打,你打,打不死我,你就不是你妈养的!”
  小窑洞传出拳头击打的声音。
  “百和,你给我出来!”百谦顾不得许多,冲到窑里将弟弟拉了出来,“还打呢?靠打捶能把日子过好,你天天打。给俊香看胳膊欠下的钱拿啥还呢?再董下烂子咋弄?”
  “不是我要打,她硬硬把人往死里气哩!”百和辩解。
  “来,先到大窑里吃些,啥事都要慢慢来。”百谦将弟弟拖到大窑洞里。
  “给,先吃一碗饭。”清竹给小叔子盛了玉米糝子饭,百和气得手直哆嗦,半天将饭送不到嘴里。
  “清竹,你劝说一下俊香,叫她起来。”逢春奶奶说。
  清竹去了又回来了,说:“俊香不起来,说她不想活了。”
  “我去看一下。”奶奶说。
  奶奶不一会儿也回来了,对逢春爷爷说:“我也没奈何。俊香说,‘叫你儿把我打死算了’。”
  年过七旬的爷爷长叹一口气:“百和呀,你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叔父把饭碗重重墩在桌上,转身要走。
  “百和,你坐下吃饭。事情有事情在,咱慢慢商量咋弄。”百谦将弟弟拽住。
  “不行的话我去看一下。”逢春说。
  “你去能做啥?你婶子还在被窝里睡呢,你去了咋弄?”清竹说。
  “我是晚辈,婶子跟妈一样,我去一劝,兴许能成。”
  “不成不成,你甭去。大人的事娃娃家少管。”母亲坚决反对。
  “清竹,叫逢春去试合试合,咱不是都没办法嘛。”爷爷说。逢春放下饭碗出去了。
  “婶子,您起来,甭着气。时候不早,该吃饭了。”赵逢春来到小窑洞,恭恭敬敬站在“炕棱脚地”说。
  “你出去!我没穿衣服,你进来不嫌羞!”俊香大声斥责侄子。
  “我羞啥呢?您是长辈,跟我妈一样。婶子,我去给你倒尿盆,你赶紧穿衣服,该起来做饭了。不管我二大饿不饿,你也该饿了吧,还有峰峰、川川、毛蛋呢。”
  “尿盆不要你倒!”俊香赶忙制止。
  逢春不动声色,将脚地的尿盆端出去了。
  “谁要你倒尿盆呢?回来——”俊香在身后叫喊。
  等逢春倒完尿盆回来,俊香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炕棱板上了。
  “逢春,”俊香声音变得柔和,而且哽咽,“不是婶子懒。缺吃少穿不说,你二大就知道跟我打捶。过这号日子人哪达来的心劲?”
  俊香竟将逢春一把拉到怀里,搂着他,“呜呜”地哭了。
  “日子再艰难,也要想办法过。婶子,不哭了,该做饭去了。”
  “嗯。”
  “咱屋里太热闹了。”晚上,百和、俊香的小窑洞又传出吵闹声,清竹皱着眉头对百谦说,“不是大人打捶,就是碎娃叫唤。咱三口人窝在这鼻子窟窿大的窑洞里,憋屈死人了。逢春已经成大人了,咱不知啥时候能有一院庄子。唉,真真熬煎。”
  “快了。前两天振山说要划庄基呢。”百谦说。
  “划下庄基也没钱,拿啥修建呢?你说熬煎不熬煎。”
  “慢慢来么。光说熬煎熬煎,顶啥用?你甭熬煎,迟早咱要住新庄子。”
  “你说得轻松。”
  “跟村里人比,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艰难,日子还能过。逢春回来了,添个劳力,能好些。”
  “难道逢春能像你、像他爷一样,一辈子打牛后半截?娃的前途也熬煎。”
  “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嘛。”
  “没事,妈,当一辈子农民也光荣。”逢春插话说。
第5章
  “你瓜的。光荣能当饭吃?”母亲反驳说,“能不背日头就不背日头,你看城市里那些有文化的人,一天坐到凉房底下,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嘿嘿。咱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农民是最重要的同盟军,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当农民光荣。”赵逢春不同意母亲的观点。
  “‘臭老九’?‘臭老九’才香呢。西皋镇地段医院临时来个西安医学院的王教授给人看病,我听人说教授一个月工资360块钱,平均一天挣12块钱。妈呀,5分钱买一个馍,他一天挣下的钱能买几百个馍呢,能装满一草笼,咱全队的男劳力还吃不完!咱农民一家子好几个壮劳力,一年到头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还挣不下人家一个月的钱!”
  母亲这样算账,让逢春一愣,他低头陷入沉思。
  “想继续念书,先要好好当农民,上大学都是推荐。”父亲说。
  逢春点点头,表示赞同父亲的观点。
  “不光修庄子,还要给逢春订媳妇,村里比他小的都把媳妇订下了。
  这几天老有人在我跟前提念呢。”母亲说。
  “妈,看你,急得咋哩?早着呢。”逢春不赞成母亲着急给他订婚。
  “这事情免不了。订媳妇也要花钱,咱哪达来的钱?”
  “这事不急。”逢春说。
  “娃呀,订媳妇的事你有没有啥想法?”父亲问。
  “没有没有。”逢春矢口否认。
  第二天继续装窑。棉花拾过一茬,女劳力没别的活儿,何蓉蓉等一干女子也来搬砖坯。有了妇女,窑场上叽叽喳喳说话声不断,显得热闹多了。
  “你这些女子,不赶紧端砖坯,叽叽喳喳说啥呢?笑得啃了喜娃妈脚后跟?赶紧地,里头的人停工待料呢。”百和从砖窑里出来,督促大家抓紧干活。
  “停工待料就停工待料,急得咋呢,你又不是队长。”雷奎生坐着歇息,说风凉话,“干一干歇一歇就行了,还把人挣死呢?工分又不值钱。”
  “你是懒熊,还捣乱!”百和说。
  “谁是懒熊?百和叔你甭冤枉人。说是说,我活儿也没少干。你没看着,我一趟子搬多少砖坯?来来来,谁给我摞,叫百和叔看。”雷奎生说着,站起身来到砖坯跟前,“来来来,摞。”
  雷奎生伸长两臂,砖坯从手上一直摞到下巴,总共有13块,分量大约100多斤。
  “咋象?我一趟顶别人两趟。百和叔不表扬我,还日诀我呢!”雷奎生端着13块砖坯子快步如飞朝窑里走去。
  “蓉蓉,玉莲,凤英,你几个不用来回跑,专门给大家摞砖坯。女劳力一回6块,男劳力一回10块,都要舍得出力。看谁偷懒耍滑给我说,我叫队长扣他的工分。”百和说。
  叔父出面组织了一下,搬砖坯的秩序好多了,效率也提高了。
  “歇一下,乏球子的。”雷奎生从窑里出来,又一屁股坐到砖场边上。
  “奎生歇呢,咱也歇。”有两个男青年跟着雷奎生坐下。
  “奎生哥,你咋歇下了?你一歇,他们都跟上歇呢。”何蓉蓉喊。
  “少管闲事!我歇我的,又不少干活儿,他的要跟上歇,我有啥办法?
  这些熊是南山猴,看旁人搋毬就搋毬!”
  “你说的啥话呀!”何蓉蓉让雷奎生的粗话羞得脸红,“你带头歇,百和叔来了我就说怪你!”
  “怪我个槌子!不歇了,我一回端20块砖,看他的跟我学不学?”雷奎生说着,走到何蓉蓉跟前,“你给哥这向摞。”
  他手里先横放一块砖坯,然后交叉方向放两块,再交叉又放两块,一共摞了9层,最上面再横一块压着,真的一下子端20块砖坯,稳稳当当朝窑里走去,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狗日的有本事跟我学?我搬一回歇一会儿,谁能把我毬咬了。”跟雷奎生歇的两个小伙儿谁也没本事搬20块砖坯,也再不敢跟雷奎生较劲。
  “逢春,你试合试合,20块砖坯能咥(拿)动,你也是小伙子么!跟哥赛一下,看咱俩谁端得多。”雷奎生动员逢春和他竞赛。
  “赛就赛。”逢春说。
  “赛啥呢?逢春少胡来。你能跟奎生哥比么,人家是有名的‘二担’,你又不是!”何蓉蓉站出来制止了赵逢春,“那样不安全,你的脚还肿着呢。”
  何蓉蓉怎么知道我的脚受伤了?赵逢春暗自诧异,觉得这女娃怪灵性。何蓉蓉给雷奎生摞砖坯,故意狠狠砸到他怀里,给逢春摞砖坯,却细心地将上面的浮土抖掉,轻拿轻放。她看赵逢春的眼神脉脉含情。
  “逢春,黑了你到我屋里来一下,有事要你帮忙哩。”后晌收工时,何蓉蓉悄悄说。她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充满期待,脸也羞红了。逢春有些狐疑,又莫名心动,他点点头。
  6.雨夜初吻
  “蓉蓉,蓉蓉,”逢春推开何蓉蓉家虚掩的大门,高声喊。没人应声他继续往里走,走到窑门口,仍然没有动静。
  “蓉蓉在不在?你屋里咋是黑的?”
  “黑的才寻你帮忙呢!”何蓉蓉突然从窑里窜出来,拿手电筒往逢春身上照,“来,进来。我把开关绳儿拽断了,电灯拉不着,你帮忙给拴上,我给你照手电……”逢春听见蓉蓉的声音有些抖,和平常不一样。
  “你妈呢?”他问。
  何蓉蓉爸爸何忠德是县里的干部,平常不在家,她妈妈苏云芳是何忠德在陕北当干部时恋爱的,米脂县人。苏云芳是个冷脸女人,平常看见赵逢春脸吊着,一开口说话陕北口音,响度大,难懂。逢春有点儿怕这个隔壁邻居的女人。
  “我妈到县里去了,我一人在屋里。”何蓉蓉说。
  “开关在哪达安着呢?”
  “门背后。高,你得立到炕墙上,小心些。”何蓉蓉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照着电灯开关的位置。
  “开关绳儿呢?”
  “在我手里,给。”
  两个年轻人的手接触在一起,黑暗中,有一种麻嗖嗖的感觉。
  “开关里头有电没有?”
  “应该有。”
  “你把手电照好。”逢春准备站到炕墙上,“不行不行,你给我寻个木头板板,要不端个板凳。”他回顾物理课上学过的电学知识,需要站在绝缘的东西上。
  何蓉蓉找来木凳,紧挨炕墙放置在炕上。逢春把脚从炕墙移到木凳子上。
  “你甭挨我,离远些。照手电,照住开关这儿。”
  逢春手有些抖,他知道这是“带电操作”。他把绳绳从开关盒下面穿上去,再穿过铜片上的小眼眼,打结。
  “蓉蓉你拉一下,看灯着不着?”
  “你拉嘛,绳绳在你手里。”
  逢春将绳儿朝下一拽,开关发出“咯噔”一声,电灯亮了。他回头看见何蓉蓉眼睛亮晶晶的。
  “看你,拴个开关绳绳,咋出一头汗?害怕?”
  “不害怕,不害怕。”逢春从凳子上下来,只觉心跳得厉害。
  “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些煎水,有白糖呢。”
  “不喝了不喝了。”
  这时候,电灯又一下灭了。
  “这是咋呢?”
  “大概停电了。你拿手电照着,我看是不是灯泡闪了。”逢春又站到炕棱上,研究灯泡闪没闪的问题,“灯泡没坏,停电了。”
  “嗯。”
  “我走了,黑的。”逢春告辞,他认为黑暗当中男女共处一室不甚方便。
  “你甭走嘛,我一个人害怕,电来了你再走。”何蓉蓉说。电总是停,有时保险丝烧了,接上就好了。
  “那,你拿手电照住。”逢春说。
  何蓉蓉“扑哧”笑了:“看把你吓的!我是女的都不怕,你怕啥些?我又不吃你。”
  逢春也笑了:“不是你吃不吃的问题。黑的,来个人还当咱俩做啥呢!”
  “做啥呢?能做啥嘛!”何蓉蓉说着,黑暗中摸到逢春跟前,拉住他的手。
  “你甭,甭……”逢春吓得赶紧挣脱,“我真回去了。”小伙子眼前浮现出何蓉蓉妈妈的长脸,还有她爸爸长着与何忠孝一样的串脸胡、怒目金刚的样子。
  “逢春!”何蓉蓉不知生气,还是撒娇,她再次抓住逢春的手。
  “你甭,甭……”逢春再次挣脱。
  这时候,电来了。灯光很刺眼,两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挺不好意思。
  “我真走了。”逢春说。
  “嗯。”何蓉蓉低着头不看他。
  砖坯刚装到窑里,老天变脸了。先下大白雨,下得平地里起蛟,接着又下连阴雨。队长孙振山说:“老天爷还算长眼窝,要早下几天,砖坯子非泡日塌不可。”
  刚开始下雨,赵逢春美美睡了两天。刚开始回乡劳动,柔嫩筋骨初磨砺,有点儿难以招架,好不容易有歇晌的机会,岂有不睡之理?村里人说:
  “农民嘛,老天爷下雨就是放假哩。”
  看上去老天爷没有放晴的意思,逢春对父母说:“我到西皋镇看同学去哩,反正不上工。”
  “下这大的雨,你咋个去呢?”妈问。
  “走上。”逢春说。
  吃了早晌饭,逢春穿一件草绿色帆布雨衣,蹬一双橡胶雨靴,踩着泥泞朝西皋镇方向去了。
  逢春径直来到柳雅平家所在的文华大队。这里高中同班同学有好几个,马立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立忠,立忠,你看谁来了!”马立忠的老父亲正在没有檐墙的厦房拧“火要”(将蒿草扭结成绳状,晒干后抽旱烟引火),看见赵逢春进门,朝里屋喊。上高中时逢春来过多次,与马立忠父亲熟识。
  “叔,你拧火要哩?”逢春向老汉打招呼。
  马立忠应声从屋子里连蹦带跳出来了。
  “哎呀,逢春,这大的雨你来了?我都睡着了。”马立忠本来迷糊,一看见赵逢春立刻精神了,“走走走,进屋进屋,想你想得不成了!”
  “我也是,想你,也想别的同学。”逢春说。
  “你得是想柳雅平了?想得太。”马立忠脸上的笑意坏坏的。
  “去去去,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不想你?”逢春反驳说。
  “立忠,你跟逢春先耍,我到村西头看有没有豆腐。”马立忠父亲说,“逢春,你在我屋里多努(住,呆下)几天,下雨呢,地里也没活儿。”
  “我大见你来了,稀罕得太。”
  “叔对我真好。”
  马立忠母亲早逝,父亲当爹又当娘,养活着马立忠兄妹。
  当天晚上,马立忠家聚集了赵逢春高中同学五六个人,柳雅平也在。
  “逢春,刚回农村你能服下服不下?”马立忠问道。
  “还成。到县里拉一回炭,没套牲口,把人挣日塌咧,脚上磨了不少泡。你的咋样?”
  “有时挣命,有时也瞎混,混工分。生产队多数社员做活儿都应付哩,咱何必太老实?”王长有说。逢春对王长有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学校食堂吃饭,他每每将空搪瓷碗顶在筷子头上,像杂技演员转碟一样滴溜溜转,维持很长时间,从不失手。
  “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哩,不能应付,牙关咬紧撑一阵子,就服下了。”刘见旭说。刘见旭是曾经与逢春一起挨整的同学,班主任章老师第一看不惯赵逢春,第二是刘见旭。
  “逢春你入团了没有?”刘金芳问。
  “没有。哪能这么快就入团,还不得好好锻炼一年两年?”
  “谁说的?我都入了。我三大是大队干部,他给团支书说一声,没几天就入了。在学校章老师拿入团卡人呢,能咋?”刘金芳眉飞色舞说。
  “你是走后门,还好意思给人介绍经验!”柳雅平笑着说。
  “管他前门后门,能入就成。逢春你回去也走个后门,入了团赶紧写封信给章老师汇报汇报,看他啥感受。”
  “给章老师汇报倒不必,咱都毕业了,再跟老师记仇也不对。我这人寻不着后门,笨。”逢春说。不过,刘金芳入团让他内心受到了冲击。
  “我村里有弟兄两个为分家打捶,老二把嫂子拿镢头捶死了,自己跳进瓮窑上的烟囱。那么大的火,跳进去烧得不见了,啥啥都寻不着咧!”
  王长有讲村上的故事。
  “我的拉粪,借下坡路‘开火车’,把人摔死了。”逢春说。
  “你还敢‘开火车’?”柳雅平瞪大眼睛问。
  “我没开,坐呢,也美美摔了一跤。”
  “你看怕怕不?死人呢。看你以后还坐不坐‘火车’?”柳雅平嗔怪地瞪逢春一眼。
  “不坐了,不坐了。”逢春说。
  “就是嘛,逢春你再做危险的事,雅平还不得操心死?”刘金芳说完,捂着嘴“哧哧哧”笑。
  “你咋这瞎的!”柳雅平在刘金芳肩上捶了两拳头。
  话题就这样漫无边际、没有规律且富有跳跃性。
  有人提议打扑克,玩“争上游”,输的不光要给赢的“进贡”,还要被弹“脑疙瘩”。玩了一阵儿,大家都觉得意思不大。刘金芳说:“不打牌了,没啥意思,弹得人脑疼。长有心黑,弹人脑用恁大的劲!”大家笑了一阵,把扑克牌扔到一边去了。接着谝闲传,屋子里充盈着浓密的同学情谊,笑声不断。
  夜深。其他人相继告辞,柳雅平也坐不住了,说:“我要回家。”
  “你不会甭回去?逢春好不容易来,专门为了看你嘛。”马立忠说。
  “一晚夕不回去,明儿我大还不得把我腿打断?”柳雅平说。
  “耶,看你说的,你也是大人了嘛。”
  “你不知道咱这儿的人封建?我害怕。再坐一会儿我就回去。”
  “你俩谝一会儿。饿了,我给咱寻点儿吃的。”马立忠借故离开。
  “你冷不冷?上炕,拿被子把腿盖上。”柳雅平说。渭北黄土原上,秋季的雨夜有些寒意,屋里剩下她和逢春,女孩脸红了。
  “不太冷。”逢春说。马立忠一走,他也有点儿局促。
  “上来。”柳雅平拉了逢春一把,让他和她并排坐在炕上,背靠墙。她拉开被子盖在两个人腿上。
  “一毕业,就把我忘了?”柳雅平抓住逢春的手捏了捏。
  “没忘,黑了睡下老想哩。”逢春用劲握住柳雅平的手,“我这不是看你来了嘛。”
  “谁知道你看谁来了!”柳雅平故意说。
  赵逢春脸红了:“真的想你,想得太。”
  “在生产队做活儿要小心,不敢出啥事,甭把自己挣坏了。”柳雅平叮嘱。
  “你也一样。”逢春说。他恍恍惚惚觉得很幸福。
  “咱俩的事咋办呢?”柳雅平像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在问逢春。
  “要赶紧想办法。我妈说,经常有人给我提亲。”
  “叫你妈给你订一个嘛,我算啥?”
  “你看你!”赵逢春再次用劲捏捏女娃的手,嗔怪道。柳雅平也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紧捏着赵逢春的手不放。
  “咱这儿的风俗,订婚要寻介绍人呢。”柳雅平说。
  “是的。我回去给我妈说,叫她寻个介绍人,你村里还有我一个远房的姑姑。”逢春说。
  “不急。”
  “还不急?我倒是不急,可有人急着给介绍对象呢,再不急,说不定你也叫旁人抢去了。”逢春半开玩笑,“梁建东再寻你没有?”
  “你瞎(坏)得太!不过梁建东真不死心,就这么几步路,他差不多一星期给我来一封信,比你强!”
  “比我强?那你咋不寻他去?”逢春心里有点儿不滋润,他没有意识到这正是所谓吃醋。
  “你!”柳雅平用她的小拳头在逢春的胳膊上、后背上狠狠砸几下。
  “疼,疼呢。饶了,饶了。”逢春抓住柳雅平的手,制止她的暴力,并把她温热的小手贴到脸上,“你看,我脸烧的。我、我,我想、想亲你一下……”
  “你变瞎了!”柳雅平脸颊发烧,想要抽出手,却被逢春握得更紧。
  “我真个要亲了。”
  “嗯。”柳雅平脸庞更热。
  “来来来,热红苕。”马立忠叫喊着推门而入,“啊呀,你俩要做啥动作,叫我影响了?啧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马立忠调侃逢春和雅平,“我大见逢春来了,专意到自留地挖红苕,地里还是粘泥。在灶火里烧熟的,热热的。”
  红苕一般要到下霜后才收获,提前挖自留地里的红苕,是马立忠父亲尽力款待逢春的意思。
  烧烤的热红苕甜香无比,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气味,年轻人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
  “我要走了。”柳雅平看见马立忠不止一次打呵欠,再次告辞。
  “嗯?”马立忠摇摇脑袋,表示自己还清醒,“急得咋呢?”
  “还‘急得咋呢’,看你眼皮粘到一搭里去了,光丢盹。”柳雅平笑着说,“走了走了走了。”
  “你实在要走,我也没办法。逢春送雅平去,我寻个伞。”马立忠找出一把深红色油纸雨伞。
  赵逢春和柳雅平出了马家门,发现雨小了。巷子里很泥泞,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各家的院墙、房子或窑洞黑魆魆的,一棵棵大树能感觉出轮廓。这是一个有月亮的雨夜,一对青年男女手牵手前行。
  “站住!”对面传来一声断喝。
  逢春吓了一跳。柳雅平说:“甭害怕,是解放军。”
  文华大队有“三支两军”的部队驻扎,晚上哨兵在村里巡逻。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当兵的上来盘问:“你们做啥?”
  哨兵是浓浓的甘肃、宁夏一带口音。
  “是不是朱班长?”柳雅平问。
  “你是谁?”
  “我是我。”柳雅平“嗤嗤嗤”笑。
  “严肃点儿!”被柳雅平称作“朱班长”的大概听出她的声音了,“你一点不严肃。女娃娃晚上胡跑啥呢?”
  “谁胡跑,谁胡跑了?同学来了,打了会儿‘争上游’,我要回屋里去,黑的,叫同学送我哩。”
  当兵的走过来,拿手电筒在俩人身上照,逢春和柳雅平拉着的手松开了。当兵的说:“我给你俩照手电,赶紧回去。”
  “去去去,谁要你照手电!赶紧巡逻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天这么黑,下雨呢,哪达来的阶级敌人破坏?”
第6章
  “你看你看你看,还解放军呢,阶级斗争的觉悟不高!阶级敌人是房檐底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不知道?天黑坏人才搞破坏呢。赶紧去去去,巡逻去!”柳雅平显然跟朱班长熟识,故意和当兵的贫。
  “你咋这多的话?”解放军走远了,逢春重新拉住柳雅平的手,说她。
  “这些当兵的经常跟我耍,熟。”
  远处,朱班长还拿手电筒朝这边晃。柳雅平和逢春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
  “门关了没有?”逢春问。
  “能开开。”雅平说。
  村里人普遍用木门。到了晚上,即使家里还有人没回来,门闩也是插上的,不过有机关,自家人能设法打开。
  “你这就回去了?”逢春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我可不就回去了嘛!”柳雅平“噗嗤”一笑,“你不把刚才要做的事情做完?”
  “啥事情?”逢春不明白。
  “说你灵性,有时候笨得太!”
  逢春忽然明白了,心一阵儿狂跳。他收了雨伞,一把抱住柳雅平,就要亲吻。柳雅平双手推他:“只准亲一口。”
  “嗯,就一口。”逢春说。他觉得自己要晕了。
  初吻。
  两个年轻人真的只亲了一口,只不过这一口亲得认真。赵逢春觉得柳雅平嘴里存留着淡淡的烤红苕味道,那是一种清香、有特色、容易留在记忆里的味道。直到若干年以后,逢春但凡亲吻女人的嘴,就会想起这淡淡的烤红苕味道,就会想起他与初恋情人在秋天雨夜里的这一吻。
  第二天不下雨了,逢春步行回到雷庄。
  7.筑墙动土
  “有好事情!”逢春的父亲兴冲冲回家来,“有好事情哩。振山说地里粘得做不成活儿,今晌午叫人划庄基。”
  “真的?”逢春母亲听了也很高兴。
  “真的。赶紧,吃毕饭我得到划庄基现场去。”
  “我也想去看看。”逢春说。
  按规定,社员家庭居住紧张,需要分家分住,先需向生产队、生产大队提出庄基申请,最终报请公社批准。划庄基是按照公社的批文——批文具体规定庄基地的面积和位置等——给社员划拨修建房舍用的土地。
  吃过早晌饭,逢春跟着爹去观摩划拨庄基地的过程。队长、副队长、会计等一干人拿着皮尺,仔细丈量计算,最后在划定的庄基地四角“钉灰撅”——把一根长长的钢钎从准确的位置楔进地里,再拔出来,给洞眼里灌进白石灰,留一个深埋在地里的标记,作为确定庄基地准确位置的依据。钉完“灰撅”,还要在相同位置钉木头橛子,作为地面上的标记。
  “这下好了。把麦种上,咱就圈院墙。攒下钱赶紧买砖,楦窑(修建窑洞)。”划庄基回来,百谦当着全家人宣布建设新宅院的规划。
  “钱在哪达?修一院庄子恁容易?大熬煎还在后头。”清竹忧心忡忡。
  “你光熬煎顶啥用?慢慢来,一步一步走,我就不信,咱还没有新庄子住?”父亲的口气充满自信。
  “就是嘛,慢慢来。还有我呢,我也能挣工分。”逢春安慰母亲。
  “逢春哟,你给婶子帮个忙。”俊香推门进来,“给你二大把饭送去。
  他在窑上,脱不开身。”
  婶子最近变得勤快,能给丈夫和孩子按时做饭,再没有和叔父嚷仗打捶。
  “能成。”逢春很痛快地答应。
  百和正给窑炉里加煤。
  炉火熊熊,排列整齐有序的泥土砖坯被烧得通红,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叔父加煤的动作很熟练,手有力一抖,一铁锨煤末子被均匀地撒在炉膛里,火焰欢快地跳跃。加完煤,叔父将搁置在炉膛口两块摞着的砖一拨,炉口被遮住。那两块砖是活动的炉膛门儿。
  “二大,你吃饭。”逢春说。
  “哎呀逢春,你给我送饭来了?”叔父很高兴。
  “请来的匠人呢?”
  “吃饭去了,队长给他派饭。”
  生产队来客,不管是公社、县里的干部,或者请来的工匠,都由社员家庭轮流管饭。干部下乡吃饭要按照规定的标准——每天1斤粮票、2毛5分钱——把钱和粮票交付给管饭的人家,请来的工匠本人不付报酬,由生产队给管饭的人家记工分。
  “二大,砖窑这么大,烧火的炉膛小小的,能把满窑的砖都烧‘熟’了?”逢春提出自己的疑问。
  “能。窑是一个整体,烧一星期时间,当然就‘熟’透了。烧不透的砖是生生,将来出窑是撂的货。”
  “这里头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看起来怪神奇。”逢春说。
  “当然。窑装不好,有些砖就烧不熟;烧窑火候掌握不好,也可能遗漏一部分坯子;还有渗窑,渗不好,就成了红砖,要么花花脸。”
  叔父所说的渗窑,是在烧窑的工序完成之后,给砖窑顶部的池子加水,让水缓慢渗进窑内,产生某种化学、抑或是物理变化,最终使砖块成为蓝色。渭北一带农村修窑洞盖房子,大家习惯使用蓝砖,不经过水渗的红砖没有市场和销路。
  “二大,叫我试合试合。”叔父打开炉膛门,要加煤,逢春想动手实践一下。
  “能成。炭要撒匀,不能撂成一堆。”
  赵逢春试了一下,煤末子撒得不够均匀。
  “我来,你看。”叔父作示范。逢春再试了几铁锨,效果比刚才好多了。
  “逢春,你怪灵性的。”叔父表扬侄子。逢春脸庞红红的,热热的,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高兴的。
  “啊哟,这是谁?”烧窑的师傅吃饭回来,看见逢春,问道。
  “我侄儿,给我送饭来了。师傅你看,我烧得行不行?”
  “你谦虚得太。你烧窑没麻搭,能当匠人了,往后,你队里烧窑的钱我恐怕挣不上了。”师傅说。
  “看你说的,我还不成呢,渗窑的技术我没把握。”叔父说。
  “你甭谦虚,那简单。”
  “这师傅贵姓?”逢春问叔父。
  “马。马师傅。”
  “您烧窑多少年了?”赵逢春问马师傅。
  “快20年,十几岁跟我大学的。”
  “烧一个窑能挣多少钱?”
  “看窑的大小,就像你队里这窑,50块钱,2斗麦。”
  “不少嘛!”
  “也不多。烧六七天,渗窑还要四五天。要不是你二大懂技术,装窑我还要来照看。”
  “那也不少。”
  “就是的嘛。要不,人都争着学匠人哩。”叔父说。
  “逢春,好几个人给你说媳妇呢。”一天晚上,母亲又提起逢春的婚事。
  “妈,急啥?你怕我打光棍?我年龄又不大。说媒的人闲得没事干,咱不着急。”逢春说。
  “不着急倒是不着急。不过,有人上门提亲,咱不能一律回绝,时间一长,人家会说咱屋里的人眼头高,看不起人。把人得罪了,以后再没有人给你说媳妇。”爹接过话头,“再说,村里像你这大的年龄,都急着问媳妇订婚呢。这是乡俗,咱一家也改变不了。逢春呀,你有啥想法就说,是不是念高中看上哪个同学了?要是这,也成,你说出来,我跟你妈去打听,人合适,咱就寻介绍人去说。”
  “嗯。”逢春害羞,脸红了。他心里感激父亲善解人意。
  “还真有?女娃叫个啥?哪个村子的?”
  “西皋镇文华大队的,叫柳雅平。”
  “女娃她大她妈叫个啥知道不?不光要打听娃,还要打听大人呢。丈母娘要是麻迷婆娘,女子也不能要,女子都是妈的徒弟。”母亲说。
  “雅平她妈死了,她大叫柳占根。”
  “过几天我跟你妈去打听,要是能成,文华村有你一个堂姑,叫她当介绍人。”父亲说。
  过了几天,逢西皋镇集会,百谦、清竹一起去赶会,采买了些日常用的东西,然后去了文华村。
  晚上回到家,父母在一起议论。
  “那是个可怜娃。她大不是亲大,她妈也死了。”
  “女子长得还清秀,中等个子。”
  “你的见雅平了?”逢春问。
  “见了见了,你姑把娃叫到她屋里,我和你妈看了一眼。那娃不知道我俩是谁。”父亲说。
  “您二老还不给人家说明身份。说了怕啥?”
  “说了女娃娃害羞嘛。再说,谁知道事情能成不能?不成的话,我和你妈去相看人家,也没面子。”
  “哎呀,还这复杂?”
  “你当呢!”
  “我跟你爹看这女娃还成,给文华村你姑说了,叫她给雅平她大提念一下,看家长啥意思。你姑说,她村里人讲究,亲妈过世,过了三周年娃才能订婚。”
  “过三周年就三周年,咱不着急。”逢春说。
  堂姑母很快捎话过来,说柳雅平她大的意思,订婚要等娃她妈过三周年,还说他家也要打听打听男方的情况。
  “怪麻搭的。”清竹感叹说。
  逢春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天天黑了睡觉都想你,想得太。大人们爱走那些过程由他们去,反正你在我心里,跑不了。”
  转眼到了深秋。麦子种上了,挖完红苕就进入农闲季节,赵逢春的父母筹划着要给新庄子圈院墙。
  “打墙寻些亲戚朋友帮忙,不掏钱。不过需要些粮食,要叫人吃饱饭。”百谦说。
  “钱也得花,能不买菜?咱屋里吃的油也不多了。”
  “花不了多少,反正墙肯定要打。我这几天给咱借椽板、杵子,等队里把红苕挖完,咱就拾掇院墙。”
  “我也要寻人帮忙做饭。唉,熬煎。”清竹叹一口气。
  逢春家开始在新划的庄基地四周动土筑墙,这是实施新宅院建设的第一步。除了从本村找人,逢春的舅舅、姑夫等亲戚也来帮忙。他家是三门峡库区移民,五十年代后期先从华阴县(今华阴市)北部迁移到宁夏银川市西北方向黄河东岸毛乌素沙漠边缘,后来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在那里无法生活,国家又将他们迁回陕西。逢春的爷爷奶奶和叔父住到了粟邑县雷庄,父母带着他投靠亲戚在华阴外祖母所在村庄住了几年,直到逢春念完小学,他们一家3口也迁居粟邑县与爷爷奶奶团聚。因为迁移的缘故,他家亲戚有的在华阴,有的在临潼、蒲城,舅舅、姑夫都是远道而来。
  逢春家修庄子打墙,叔父百和也是计划当中的劳动力,因为要给生产队烧窑,百和来不了,队长特意来给百谦道歉:“你看你看,人一辈子能修几回庄子?百谦哥你打墙哩,百和来不了,这事情!你人手够不够?要不够的话,我再给寻几个?”
  “人手够了。我担心百和独自一人能不能把烧窑拿下?那是技术活儿,出了麻搭咋办?”
  “没问题。你放心。”
  吃了早晌饭,百和却来了,百谦诧异:“你不是给队里烧窑,咋又来了?”
  “振山那熊吝得太!外头雇匠人50块钱2斗麦,给我30块钱,麦还不知道给不给。我不烧了,叫他雇人去。”百和说。
  “这个瞎熊,抠屁眼舔指头!他这么吝,你不烧,那活儿担多大的责任?”百谦说。
  过了不一会儿,孙振山又来找:“百和,百和,你烧窑去。给你50块钱2斗麦,只要你把窑烧好,甭出麻搭就成。你咋这犟的?我说少给些钱,跟你商量嘛,自家人,咋就把活儿撂下了?你看你看你看!”
  “当着这些人的面,你甭日哄我。当队长说话要算数!”百和说。
  “算数算数,我啥时候日哄过你?”
  “百和你去,我的都相信振山,他不敢日哄你。”百谦出来圆场。
  百和于是给生产队烧窑去了。
  庄基地9丈长3丈宽,南面的界墙约定俗成由邻居家打,逢春他家筑北面界墙和前后墙。另外,给将来楦窑做准备,预先要筑“窑帮”,完成这些工作量大约需要一星期。打墙先要挖两尺深地基,一层一层填土,用石杵子掷瓷,到地面以后墙头加挡板,每起一层都用两根丈余长的松木椽挡在两边,椽头用绳子绞住,中间填土,掷瓷。五组椽子交替,一层一层往上筑,到了最顶层,做成一个鱼脊状,用铁锨拍光。打墙的场面很壮观,十几个人,撂土的时候铁锨翻飞,黄土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落在准确的位置,掷杵子几个人喊着号子,动作整齐有力。
  赵逢春干活不惜气力。一开始掷杵子,他掌握不好准头,每个杵子窝连掷三下,重心总不在同一位置,杵窝的排列也不够整齐,后来逐渐掌握了,越干越好。一天下来,胳膊肿得碗口粗,火烧火燎疼,第二天几乎抬不起来,还要继续干,只能咬紧牙关。第二天坚持下来,第三天胳膊似乎不太疼了。站在高墙上,和别人一起喊号子:“嗯,嗨!嗯,嗨!嗯,嗨!”
  石杵子提起,砸下,提起,砸下,逢春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成能用劳动创造业绩的成年人了。艰辛之余,他拥有劳动的乐趣,源源不断的乐趣。
  墙筑好了,年轻的赵逢春站在属于自己家崭新的院落里,看着松椽印排列整齐、散发着新鲜泥土味的院墙,心里升腾起无尽的喜悦和自豪。脑海里突然冒出《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一句唱腔,于是他用秦腔移植样板戏的腔调把这句唱词吼出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虽然够不上字正腔圆,但也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桐树上的喜鹊“喳喳、喳喳”叫着飞走了。
  百和烧窑的技术不够熟练,一不小心出事了。
  烧的过程很顺利。从点火到封炉,七个昼夜,百和一直没回家,没明没黑守在窑上,尽职尽责。烧到最后阶段,窑匠马师傅来看过,他说,“火候掌握得嫽(好),这窑砖肯定质量好”。
  问题出在渗窑的工序上。窑顶用黄土围成池子,加水,用钢筋扎眼眼,让水缓慢地渗下去,窑炉内部形成蒸汽,砖块在逐渐冷却的过程中变成瓦蓝。渗窑最重要的是掌握渗水速度,太慢不行,太快也不行。第四天晚上,百和一个人站在窑顶用长钢筋在水池里扎,引导进水,突然间一声巨响,砖窑发生冒顶。灼热的水蒸气裹挟着砖块四散迸射,百和弄得满身满脸泥水,脸颊和胳膊烫伤。瞬间,他被吓呆了,慌不择路,从窑顶摔下来。后来,他强忍疼痛爬到路上,被一个夜里骑车子走路的人发现,送回家。第二天,百和被弄到俊香曾经治伤的煤矿医院,烫伤不要紧,左小腿骨折,打上了厚重的石膏。
  “这还算轻的,要是把你跌到窑里,还不得烫死烧死?”百和从医院回来,逢春奶奶数落他,“没那本事,谁叫你烧窑哩?要是把命送了,丢下俊香和娃娃咋弄呢?靠生产队管你?还不跟新海一样,死了白死了!”
  “唉……”百和抚摸着伤腿,长叹一声,“妈你甭说了。是怕怕,以后我再不烧窑了。可惜了这窑砖,烧得好好的,一冒顶,渗了一半,出来都是花花脸。”
  “熬煎你的腿,管它花花脸不花花脸。砖比你的命还要紧?”俊香撅了丈夫几句,“我寻振山要烧窑的钱去,给你看腿花钱还是哥借的。”
  “窑烧瞎了,不知道人家给不给钱?”百和说。
第7章
  “他敢不给!要不给,我引上峰峰、川川,抱上毛蛋,天天到他振山家屋里吃现成饭去!”
  “谁说不给钱了?咹,谁说?”孙振山推门进来,他听见了俊香的话。
  “哎呀,你得是在门外头偷听?”俊香没想到队长天上掉下来一样,脸红了,“你看百和成这了,你要是不管,我的该咋弄?”
  “你看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你把我孙振山想成啥人了?百和为队里受伤,我咋能不管?原先说好的50块钱2斗麦照给,队里还给百和报销看病治伤的钱哩。腿断了做不成活,这叫‘工伤’,静静坐到屋里,工分照记,不比旁人少一点点。你的信不信?”
  “信呢信呢信呢,你是队长嘛!”俊香很感激,连连点头。
  “振山,你看,我渗窑渗日塌了,给队里造成损失,你不敢对我太照顾,不然的话,旁人有意见。”百和早已激动得眼泪哗哗骨碌,“你把烧窑钱给我就行,看病治伤的钱队里不用再给。”
  “胡说呢嘛!我还不知道你过的啥日子?我照顾你咋哩,谁有意见他提去,提了白提,叫西北风刮跑了。队里除了你,谁还能烧窑?谁要是能烧,我把他也照顾照顾!我就不信,谁能跟你比?”
  “振山!”百和激动得哭了,“你是个好人嘛!”
  过了几天,砖窑逐渐冷却了,孙振山组织劳力出窑。这一窑砖果真成了花花脸,有的红,有的蓝,有的半红半蓝,好在敲起来仍然“当当”响,说明烧制过程中火功没问题,砖头结实、坚固的程度也没问题。
  “可惜了可惜了,‘花花脸’砖卖不上好价钱。”有人议论。
  “还不是怪百和?没有金刚钻,咋敢揽瓷器活儿?能得很,眼睁睁把一窑砖弄日塌了,只顾挣50块钱2斗麦!”有人说话很刺耳。
  “屄嘴夹住!”孙振山走过来,训斥说闲话的人,“百和为给队里烧窑渗窑,弄了一身伤,差点送命呢!你们还胡说八道,有良心没有?哪个瞎熊再胡说,小心我扇他‘批耳’!”
  出窑第二天,百和拄着棍子,拖个石膏腿,一瘸一瘸来到窑场。他围着砖摞子看了又看,用两块砖相互敲击听听响声,临了还到窑里看了看。
  碰到孙振山,他满眼噙泪:“唉,净是花花脸,我这脸臊得没地方放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这话!没有人怪你嘛。腿上脸上都有伤,你跑出来做啥?赶紧回去,我叫奎生拿架子车把你拉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百和心里头又涌起热浪,对孙振山充满感激。
  8.铩羽而归
  “哥,你楦窑把咱队里的砖买上,虽说花花脸不好看,结实着哩,肯定便宜。”百和向哥哥嫂子建议。
  “那砖难看的。”清竹说。
  “窑楦成了,里头用白石灰一裹泥,好看难看都看不着,做窑面子买些好砖就成。”百和说。
  “我看百和说得对,反正咱没钱,省一个是一个。”百谦表态说。
  “你说咋就咋。”清竹也同意了。
  “楦四眼小窑洞,大概要一万块砖,‘花花脸’便宜,一千砖恐怕也得三十几块,总共要300多块钱。”
  “咱哪达有这多的钱?”
  “好砖买不起嘛,就买这‘花花脸’。”百谦说完找队长去了。
  “你要买花花脸砖?能成能成,我正愁这烂砖没人要。”孙振山满口答应。
  “那价钱?”
  “价钱么,肯定比好砖便宜。”
  “你跟没说一样。便宜多少?”
  “我还得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保险不贵,本队社员如果要,比其他人买还要便宜。你等着,商量毕了再给你通知。”
  晚上,会计来到百谦家,说队里研究过了,花花脸砖本队社员买一千块砖30块钱,外面的人买一千砖35块钱。
  “百谦叔,你想要,明儿就到窑场上去拉。砖是摞好的,一摞子四百,你从北边一摞挨着一摞拉,毕了数摞摞算钱就成。”会计说。
  第二天拉砖,逢春发现砖摞子里有断砖,问:“爹,里头咋有半截砖呢?”
  百谦说:“每一摞允许有不超过10个能对上茬的断砖,砖窑都是这规矩。”
  “咱把半截砖从旁边摞子里换些囫囵的,反正你队里没人来点数。”一个帮忙的人说。
  “咱不弄那事。叫人知道了,咱哪达还有乡性?”百谦说。“乡性”是一个人在本乡本土群众中的威望和口碑。
  “砖结实着呢。个个敲起来‘当当’的,鼓劲往地上摔,摔不断。”拉回来一万块砖,摞在自家新圈的院墙里,百谦很高兴,晚上睡觉前他对清竹说。
  “那就好,那就好,便宜。”
  两口子带着劳作的困顿和满意的微笑进入梦乡。
  过了没几天,百和又出事儿了。
  他摔断腿之后,孙振山给了休“工伤假”的权利,连续多天在家休养生息。一开始,俊香伺候丈夫很精心,帮助百和起居,按时做饭给他吃,晚上睡觉也给他拥抱、抚摸之类的温存。百和前所未有感受到媳妇的温暖,很感激,他对俊香说:“你是个好婆娘嘛!平常要这样,谁还舍得打你?”他甚至不顾有伤在身,想用做爱的方式回报妻子。
  “你疯了,不知道腿断了?”俊香对丈夫示爱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看你,你看你!”百和不无遗憾中止了轻狂的举动,“这熊婆娘有毛病,我就不信你能不要男人?再不理识你,旱着去,看你难受不难受!”
  其实,俊香不会太难受。
  傍晚,俊香给百和说,她要出去撅苜蓿,猪没草吃了。社员每家每户都要养一两头肥猪,年底卖给国营收购站,换几个维持家用的钱。百和家养的两头猪眼下是“壳朗子”,正能吃草。
  “你拔些草不成,非要撅苜蓿?苜蓿能随便撅?你得是又到哪达胡骚情?”百和听俊香说撅苜蓿,气就不打一处来。以前,俊香经常去庄北胡同地撅苜蓿,苜蓿是邻村杨家大队二队的。生产队的苜蓿用来喂养集体的牲畜,有人看管,不让人随便撅,俊香和杨家二队看苜蓿的人关系特殊,每次去她都能弄来一篮子嫩苜蓿。曾有一次,俊香说撅苜蓿,一直到天黑不见回来,百和找到苜蓿地去了,结果发现俊香满脸红晕,乌发散乱,衣衫不整,仓仓皇皇正从苜蓿地里往出走,远处有一黑魆魆的男人背影,正一瘸一拐离去。这正是前段时间百和与妻子打捶嚷仗的原因。
  “少管!你不得动弹,猪娃子饿着,我能不撅些苜蓿?你这人,事情多得太。”然后俊香又放软口气说,“我一时时就回来,你甭担心。”
  结果,俊香彻夜不归。
  “你一晚夕不回来!说,做啥去了?”百和也没睡好,眼睛都红了,天才麻麻亮他拄着棍子上厕所,俊香胳膊上挎一篮子嫩苜蓿才进门。
  “嗯,碰着个熟人,就、就到他屋里去了。”俊香吞吞吐吐。
  “你屄嘴胡说!哪个熟人?咱问去。”百和嘴唇直哆嗦,气的。
  “爱问你问去,我又没犯法,谁把我能咋?”俊香口气也硬了。
  “就这点烂松苜蓿,撅了一晚夕,你拿身子换苜蓿去了?日你妈,要不要脸?”
  “你要脸?吃不上穿不上,男人也指靠不上,我要脸能做啥?”俊香把苜蓿篮子重重墩在地上,进窑洞去了。
  “真真地不要屄脸!”百和愤怒地将苜蓿摔了满院,把自己也摔倒了,受伤的腿钻心地疼,“你要不是寻跛子去了才怪!我寻他狗日的去,拼个你死我活!”百和认识看苜蓿的男人,杨西山,一条腿瘸着。
  “你爱去去,懒得管。”俊香说。
  百和拄着棍子到邻村杨家大队找杨西山算账。
  “西山,你给我出来!跛子,是你妈养的你出来!”杨西山家前门关着,百和用棍子捣门,大声叫喊。他认为自己凭借正义的力量可以和对方较量,“跛子,你钻到哪个黑窟窿去了?杨西山,你出来!”
  百和大声吵嚷引来许多围观者。一大早,人们还没有出工,站在一旁议论纷纷。
  “这咋哩?”
  “这不是雷庄的百和嘛,寻西山打捶来了?咦大大,这人咋也瘸了?”
  “他腿上打石膏,能跟人打捶?西山不是省油的灯!”
  “西山咋把百和得罪了?”
  “今儿有好戏看。”
  “杨西山,你给我出来!你……”百和用棍子持续捣门,忽然门开了,闪得他朝前一个趔趄。
  “欸,我当是谁,才是个你!打到我门上来了,你还歪得不行?”开门的正是杨西山,他闪身出来,站到村巷当中。
  “狗日的,你要不要脸?”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百和一下子怒从心起,举起棍子要打杨西山,“你狗日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你打到我门上来,还这么凶?要咋,你说!”杨西山没有丝毫的歉疚或怯懦。他抓住百和的棍子,往后一搡,百和反倒跌个屁股墩,腿有伤,半天站不起来,围观的人发出哄笑。
  “你——你当着村里人的面,你说,你做的那事是不是人做的?你是畜生还是人?你说!”
  “我咋哩?你平白无故寻事,有理你说嘛!”杨西山仍然振振有词。
  “你——你,你你……”百和突然发现他的委屈不好说出口,“你说,我屋里的夜黑了是不是跟你在一搭?你说!”
  “嗷,嗷,嗷!”围观的人群里发出叫闹和嘲笑,“哎呀,百和这大的气性,原来是婆娘叫人……哈哈哈哈哈哈……”
  “你咋诬赖好人呢?‘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有啥证据?有本事把自己婆娘管好。敢给我栽赃,看我不把你那条好腿给打断,叫你也成跛子!”
  “我拼了这条命,叫你狗日的欺负人!”百和再次举起棍子要打。
  “百和哥呀,到我村里了,你咋还这凶呢?”上来两个小伙子把百和拉住了,他俩是杨西山本家弟兄。
  “你的少拉偏捶!”百和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急得大叫。
  “好好好,我的不拉,看你个‘石膏腿’能打过西山哥?我的让开,看你能逞多大的神?”拉偏架的小伙子真的让开了。
  百和冲到跟前,杨西山一把夺过棍子,扔得远远的,紧接着一拳打到他眼眶上,百和跌倒在地。
  “跛子是铮熊,把人婆娘弄了,还打男人呢。”
  “百和哥,你等腿好了再来,‘石膏腿’咋能跟人打捶呢?”
  “男人家,戴了绿帽子,最窝囊了……”
  围观者有的劝架,有的说风凉话。
  百和去杨家大队兴师问罪铩羽而归,不仅没有讨回公道,反而弄得眼眶青肿,一肚子气。回到屋里要拿俊香出气,婆娘抓住他的棍子说:“你再甭打我。你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咱离婚,反正我没心跟你过了。”
  百和大瞪两眼,拿媳妇一点办法也没有。
  百和烟瘾本来大,此后更闷着头不停地吃旱烟,经常弄得满屋子浓浓的烟味。
  “凑合过呀,好几个娃呢。”逢春的奶奶劝二儿子。
  “俊香瞎好咱不说,她走了,谁再嫁给你?咱穷,还一窝子娃。”逢春的母亲也对小叔子说。
  “咳咳咳咳咳咳咳……”逢春经常听见叔父的小窑洞里传出咳嗽声,日见浓烈。
  不久,文华村的堂姑母托人带话,说柳雅平她大不同意给大女子订婚,说娃年龄小,缓一缓。
  “是不是托辞?”赵逢春父母分析这件事,清竹犹疑地说,“咱这达男娃十八九岁二十岁一般都订婚呢,女娃娃更早。他还说年龄小?不小了。”
  “有的人看女娃大了,是个劳力,想交给他屋里多挣工分,舍不得早早给娃办婚事。要么,就是人家对咱有意见呢。缓一缓就缓一缓,咱不熬煎给逢春订不下媳妇。”百谦说。
  又过了几天,文华村的姑来雷庄走亲戚,向逢春父母要了他的生辰八字,说柳雅平她大要请人掐算一下,看这俩娃命相里头是不是相克。
  “这人,麻烦事不少!以后真要结了亲,不好打交道。”清竹嘟囔。
  “咱不迷信,人家信嘛,掐算就掐算,这怕啥?掐算一下说不定是好事。”百谦宽慰清竹说。
  “就怕寻人一掐算,说个命相不和,就把两个娃坑了。我看这俩娃有感情呢。”
  “是的。”
  “本来是我和柳雅平的事,叫大人操这些心!”逢春看见父母为他订婚的事忧心忡忡,觉得过意不去,“等下雨天,我去寻雅平,跟她一商量,就定了。”
  “你这娃!要是你俩能定,我跟你妈还跑闲腿、费闲唾沫做啥?”
  尽管整天忙出工,累得要死要活,逢春还是抽空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
  “我父母为咱俩的事情东跑西颠,费了不少心思。你要是对我没意见,就赶紧给你家人说,让你大同意了这事,省得夜长梦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过了四五天,逢春接到柳雅平回信:“你说的那事还真麻烦。我大托人打听你家情况,遇到两个女人,都说你家人‘乡性’不好,说你爹把邻居得罪完了,父亲因为这犹豫不决。他还要请人掐算生辰八字,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接到柳雅平这封信,逢春晚上睡不着觉。他的胸膛里跳跃着一颗年轻的心,他对柳雅平十分倾心,非常在意,万一定亲的事情被对方家长否定,对他来说恐难以接受。他憎恨不知哪两个嘴贱心毒的女人,故意说他们家坏话。对父母的为人和“乡性”,逢春一直引以为骄傲,不过他知道,村里宗族关系复杂,邻里之间明争暗斗,矛盾五花八门。父亲曾在大队当过“革委会”副主任,既为邻里做过好事,也执行极“左”路线伤害了何氏宗族的某些人。所以,有人故意说他家坏话不足为奇。
  “嘘……”逢春关了电灯,黑暗中大瞪两眼,一声叹息。第二天上工,他忧心忡忡,不住打呵欠。
  “逢春,逢春你在不在?”何蓉蓉进了家门,高声叫喊。
  “咋哩,蓉蓉?”逢春从小窑洞出来迎接小女子。
  “拴牢叔叫我通知你,今黑了团员、青年到大队部开会。”何蓉蓉称之为“拴牢叔”,是雷庄大队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
  “我又不是团员。”
  “你不是团员,总是青年嘛!你要赶紧入团。”
  “我表现还差得远。开啥会?”
  “还不是学习、批判。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五七一工程纪要’。”
  “哦,知道了。”
  “黑了要不要我来叫你?”
  “不用不用。”
  “还是我来吧,咱一搭里去。”
  喝过汤,何蓉蓉果真来叫逢春。天已经黑了,何蓉蓉说:“哎呀,忘了拿手电。”走到更黑的地方,她要逢春拉着她手。赵逢春很为难,不敢,何蓉蓉主动握住男孩的手,弄得逢春很紧张,手心出汗。开完会回来,到了离家不远的一段路,村巷里只剩下他俩,蓉蓉不由分说又牵了逢春的手,理由是:“黑的,没拿手电。”
  那时候,村巷里的确很黑,只有一点儿星光。多少年以后赵逢春都记得,乡村的夜空静谧洁净,星汉灿烂。
  从这个晚上开始,但凡大队开会、学习,何蓉蓉总是主动叫逢春一起来一起去。他们总有机会共同走过一段仅有两人的夜路。逢春对何蓉蓉的主动热情一开始不适应,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第8章
  9.政治待遇
  柳雅平家传话过来,说赵逢春和柳雅平生辰八字不合,这门亲事不能答应。
  “把它的,这家人咋还讲迷信!啥叫个‘八字不合’?净胡说。”柳雅平家长拒绝了婚事,让百谦觉得臊了面皮,心里很不痛快。
  “我觉着有人在女娃她大那里说咱家的闲话了。”逢春母亲分析说,“要么叫他姑再给人家说说。”
  “不说,咱不求他。熬煎你儿订不下媳妇?”
  “不是怕订定不下媳妇,我怕逢春心里受症。”
  “倒也是。把它的,事情咋成了这样子?”
  的确,这件事让年轻的赵逢春经受沉重打击。他连续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形容憔悴,眼睛也红了。
  “爹,妈,我到文华村去一趟,寻柳雅平。”逢春说。
  “不去,咱不能低三下四。”百谦斩钉截铁地阻止儿子。
  “我和柳雅平的事,凭啥她大说了算?我去问问她,她要是真不同意就算了。”
  “那也不行,要去,也得等缓过这阵儿再说,好像咱家订不下媳妇,非要求他。为人要有骨气。”
  逢春还是耐不住,晚上在灯下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都七十年代了,婚姻大事难道还要父母包办?‘破四旧’把你大的封建迷信思想还没有破除掉?我俩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你我的事情究竟怎么办,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过了不久,柳雅平回信了:“亲爱的逢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不愿意和你分开,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念你。我经常憧憬跟你一辈子共同生活的幸福,那是我的梦想。但是,我母亲已经长眠地下了,生父不仅不知去向,甚至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养父是我唯一可依靠的亲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我倒是有几分相信生辰八字,‘人的命,天注定’,看来这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是老天爷安排的,人不能跟老天爷抗争。亲爱的逢春,忘了我吧。我衷心地祝愿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祝愿你永远幸福!”
  接到柳雅平的信,逢春又一番揪心的痛。他仍想找柳雅平问个究竟,最终被父亲劝住了。
  “你不能去,去了给咱家丢人,也是难为柳雅平呢。”爹说。
  “我心里憋屈得受不了。”逢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受不了也要受。娃呀,人活一辈子,憋屈的事情多着哩。七灾八难要能经得起,牙跌了要往肚里咽,栽一跤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你想一下,是不是这理?”
  晚上,逢春大瞪两眼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下地拔棉花秆儿——棉秆儿分配到各家各户,拔下来晒干当柴禾烧——逢春一整天不跟家人说话,攥着铁钩子,把劲都用到干活儿上,像是和满地的棉秆儿有仇。结果铁钩子把掌心磨出好几个血泡。
  “逢春,逢春!”天刚黑,何蓉蓉又来找他,“大队开会呢。”
  “我不去!”逢春说,他口气倔倔的。
  “你咋哩?像吃了枪药。”
  “不咋。”逢春这才觉得失态了,对着何蓉蓉发脾气没道理,于是缓和口气说,“我今儿不想去开会。”
  “不去不行,拴牢叔专门叫我通知你。今儿大队成立‘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你不是争取入团嘛,咋能不去开会?”
  “那,走吧。得给我妈说一声。”
  逢春向母亲打招呼,清竹说:“你吃一碗煎水泡馍再去。晌午饭没好好吃,黑了回来还不吃,你又不是铁打的。”
  “没事,妈。不吃了,我去开会。”逢春和蓉蓉一起走了。
  “嗨,嗨嗨,再甭嚷闹咧!嗨,听着了没有?悄悄的,要开会啦!”现场没有扩音设备,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大声叫喊着组织会议,“看你这一伙伙,到一搭里像嘎鹊窝里戳了一竹竿,咋这热闹的?我看谁嚷闹得最欢,把他叫到前台来,给大家表演一下。”
  会场总算安静下来了。每次开会,年轻人到一起总要喧嚣吵闹,现场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力,空气中飘散着青年男女之间既暧昧又正常的一种味道。小伙儿姑娘们兴味正浓的时候,无论哪位干部主持会议,想让大家集中注意力都十分费劲,何拴牢是有名的大嗓门,也得喊半天才能奏效。
  “今儿黑了开会,一不学习,二不批判,只有一件事,成立咱大队冬季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我先念名单,念完了大队革委会郭佑斌主任讲话。我开始念了,悄悄的,听着。”何拴牢再次维持秩序,然后念名单,“青年突击队队长,何拴牢,也就是我。”
  一阵哄笑。
  “甭笑。我就是‘何拴牢’,‘何拴牢’就是我嘛!再听。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赵逢春。”
  听何拴牢念到他的名字,逢春突然一怔。他被任命为全大队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完全出乎预料之外。
  “哎,你当官了。”坐在旁边的何蓉蓉捅鼓他一下,悄声说。
  “咋是我?我还能当副队长?”逢春懵懵懂懂的。
  “咋就不能是你?你咋不能当个烂烂副队长?”何蓉蓉反问他。
  “烂烂副队长?副队长咋是烂烂?”逢春反问何蓉蓉。
  “嘿嘿。”何蓉蓉觉得逢春特别有意思,掩嘴而笑。
  “谁在底下说话、笑哩?悄悄的,听我念突击队员名单。”站在前台的何拴牢又大声吆喝,制止下面开小会。他念了一长串人名:“雷明全,雷谋子,王六斤,何建生,雷民生,雷凤凤,王莲莲,孙欢娃,雷奎生,赵灵侠,何蓉蓉……”
  何拴牢宣布人名单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逢春进入一种飘飘忽忽的境界。上高中两年,多数时间不顺利,无端挨整,压抑得久了,总觉得任何好事都不会降临到他头上。“农田基本建设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头衔,意味着或多或少要做一点组织工作,更重要的含义是比其他年轻人要多流汗,多干活儿,更多地承担危险和责任。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赵逢春来讲,这个头衔意味着党的关怀领导的信任。这份关怀信任一下让他懵了,同时也让他豪情满怀热血沸腾,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待遇。他突然浑身充满力量,想起毛主席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甚至在这个瞬间,失恋的痛苦也被搁置到脑后,他思想上一个最大的概念就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他想不通何蓉蓉为啥要将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十分珍贵的头衔说成“烂烂副队长”。
  “雷忠义,乔木头,赵新喜,雷三定,王四凤,王秀秀,张王李……”
  何拴牢继续念名单。
  “嘻嘻,‘张王李’,再加上你就全乎了!”何蓉蓉又捅鼓了一下逢春,“哎,听着没有?你像瞌睡了。”
  “咹?”逢春一个激灵,好像刚刚从梦境回到现实,“啥就全乎了?”
  “你没听着?六队那个‘张王李’,姓名仨字都是姓,加上你,‘张王李赵’四大姓不就全乎了?你姓赵,也忘了?”
  逢春这才明白,何蓉蓉跟他逗笑。
  “名单宣布完了。请大队革委会郭主任讲话。大家呱唧呱唧!”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不太热烈。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业学大寨’,咹,‘备战备荒为人民’,咹,‘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咹,‘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咹!”郭佑斌讲起话来总要先念一串串毛主席语录。
  “‘农业学大寨’,咹,我今年夏天到大寨参观去了。咹,人家那梯田修得,咹,怕怕!人家那包谷长得,咹,怕怕!人家高产、稳产,靠啥?咹,靠的是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靠的是修了那么多的梯田。你甭看陈永贵脑上包白羊肚子毛巾,人家是中央委员哩!铁姑娘队长郭凤莲,咹,要当陈永贵的接班人呢。咱雷庄大队也要利用农闲,咹,利用上冻前的几十天,好好搞农田基本建设。这是学大寨的具体行动,咹,具体行动!把你的组织起来,成立一个青年突击队,就是咱雷庄大队的铁姑娘队!”
  “不对!咱突击队铁小伙比铁姑娘多得多。”有人大声喊。
  “先甭喊叫,我这是比例子嘛。咱这突击队,也跟大寨的铁姑娘队一样的意思,咹,就是要在农田基本建设中起突击作用,咹,起先锋带头作用呢。咱的突击队铁姑娘、铁女子不少,咹,是不是还有铁媳妇呢?有!
  咹,这几个女子议论啥哩,难道我说得不对?”
  “佑斌叔,突击队这么多女队员,铁女子铁媳妇都有,可队长都是男的,咋不弄个女的呢?”一个女娃娃叫喊说。
  “就是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很多女青年附和。
  “咱不管男女一样不一样,咹,突击队主要抡镢把、拉架子车,男的比女的劲大嘛,咹。不信咱试合试合,要是有哪个女的比男的还干得歪(邪乎),咱叫她当副队长,咹,正队长也成嘛!你的再甭胡谝闲传,听我说正事。今年冬天,咱大队青年突击队要修一大块子地,咹,具体来说,二队有一片漠阳坡地,南边高,北边低,是个仄塄子。咱的任务就是把仄塄子弄成平的,咹,平展展的,下了雨水流不出去。听说北沟里要修水库,等水库修成了,抽水机一开,水‘咕咚咕咚’就上来了,平展展的地才能浇,仄塄子水流到一头去了,咹,那能浇个屁!咱的任务光荣而艰巨。你大家说,突击队能不能把20亩仄塄子地弄成平展展的水浇地?你的说,能不能?”
  “能!”一部分年轻人喊。
  “我不知道能不能,佑斌叔你说能就能。”一个男青年说。
  “不是我说能就能,咹,大家说能就能。要不然,咋还叫个‘突击队’呢?咹,突击队就是要‘突击’,非把这块地修成不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咱要学习大寨人艰苦奋斗的精神,咹,要争取胜利。你们说,这地能不能修成?”
  “能!”声音比刚才大,也整齐了。
  “声再大些。能不能?”
  “能!”声音果然更大些。
  开完会,回家路上,逢春仍然莫名其妙激动,觉得自己似乎比以前重要了许多,膨胀了许多。刚才回答大队革委会主任“地能不能修成”的问题,他声嘶力竭喊“能”,感觉很自信,很有把握。
  赵逢春血管里流淌着年轻的血。
  “哎,芝麻大个官,还没上任呢,咋牛不几几的!你咋是这?”何蓉蓉在他后边高一脚低一脚追,气喘吁吁,“你走慢些,我撵不上。”
  余下的一段夜路,又剩下逢春与何蓉蓉两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群星闪烁。
  “逢春,你看佑斌叔讲得嫽不嫽?净背毛主席语录呢,还一句一个‘咹’。我给他数了,一共‘咹’了142下。”何蓉蓉说。
  “看你闲不闲!不好好听讲话,光数人家‘咹’了几下。佑斌叔没文化,能讲得叫年轻人激动,也能听明白啥意思,不简单哩。”逢春说。他忽然觉得这个邻家女子天真单纯,颇有情趣。
  “哎,我到你家叫开会的时候,你好像不高兴。有啥事?”何蓉蓉流露出关切。
  “没啥。”逢春自然忘不了柳雅平家拒绝联姻的事,不过他并不想对眼前这个女子说。
  “还没啥?明明嘴噘脸吊,当我看不出来?不想给我说嘛。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黑暗中看不见,逢春能想象得来,小女子一定嘴噘得老高。
  “不是的。我今儿心有点乱,以后再给你说,甭生我的气。”逢春的语气十分友善。
  “我哪达敢生你的气?嘻嘻嘻。”何蓉蓉笑了,“哎,你知道谁叫你当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
  “我咋知道?”
  “拴牢叔。拴牢叔说,‘逢春这娃踏实,心里有数,将来肯定有出息’。
  拴牢叔把你看得起!”
  “你咋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拴牢叔叫你赶紧写一份入团申请书,要吸收你入团呢。”
  “真的?”逢春态度一下子认真起来,他觉得入团是大事。
  “当然是真的。我是咱队的团小组长,他叫我通知你。”何蓉蓉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已经当了两年社员,她家政治背景好,所以,她在整个雷庄大队的女青年中比较活跃。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何拴牢与何蓉蓉家是远房本家,和她父亲私交甚厚。
  “那我赶紧写。写完交给谁?”
  “交给拴牢叔。哎呀!”何蓉蓉突然一声尖叫。
  “咋了?”
  “我的脚葳咧,疼!这路净是坑坑。”
  “要紧不要紧?”
  “疼得太。你拉我一下嘛。”何蓉蓉蹲在地上,揉着右脚腕。
  逢春抓住何蓉蓉的手,想拉她起来。
  “哎呀,不行,疼得厉害,你给我揉一下。”
  黑暗中逢春觉得脸庞发烫,他不好意思摸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的脚。
  “看你,扭捏啥呢?人家疼的!”
  逢春只好蹲下,在何蓉蓉引导下,摸到了她的右脚腕。想要给揉,但他不知道该轻该重,轻了怕不管用,重了怕她更疼,所以显得犹犹豫豫。
  “你看你!鼓劲揉嘛,像挠痒痒一样!”
  逢春于是加大力度。
  “哎呀,太重了!疼。”何蓉蓉又叫。
  逢春只好在轻与重之间作了一番平衡。
  “这还差不多。”何蓉蓉对他的努力表示认可。
  揉了一会儿脚脖子,何蓉蓉说:“我扒着你走。”于是,逢春扶着何蓉蓉,女孩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将他手牢牢抓住,一瘸一拐走。没走几步,到了何蓉蓉家门口。
  “我不想回去,咱在这儿再立一会儿。”何蓉蓉说。
  “你脚疼,赶紧回去吧,立啥呢?”
  “我不,就要你陪人家立一会儿嘛。”何蓉蓉撒娇说。
  “那,少立一会会儿。”逢春说。
  “你扶住我。”何蓉蓉在黑暗中半抱着逢春,让小伙子很尴尬,好在有夜幕的掩护,脸红无人知晓。
  逢春的脑子里浮现出柳雅平,何蓉蓉却把他越抱越紧。
  “蓉蓉,你早点儿回去。”逢春说,“看你屋里有酒没有,叫你妈把酒点着,热热地搓一搓,脚就不肿了。”逢春曾看见过母亲用酒给父亲搓肿了的脚腕。
  “我不嘛,就想跟你多立一会儿。”何蓉蓉口气喃喃的,充满温情。
  “甭,你甭。”
  “哎,逢春,我、我想叫你亲我一下……就一下。”何蓉蓉在逢春怀抱里颤抖。
  “不,不行。蓉蓉,你赶紧回,我也要回家去了。”
  10.杀鸡儆猴
  逢春努力挣脱何蓉蓉的拥抱,也是挣脱一种诱惑。回到家,父母、祖父母已经睡了,他静悄悄来到床上,静悄悄钻进被窝,怕影响爷爷奶奶休息,也没有开灯。黑暗中没法看书,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雅平,你在做啥?这段时间你还好吗?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你?一直在想,想得太想得太!逢春心里念叨。难道你忘了上高中那些日子?难道你忘了我俩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难道你说要把我放下就能放下说忘了就能忘了?难道你真相信“人的命天注定”,在婚姻问题上一点不想向命运抗争?难道你我今生今世真的无法走到一起共同生活白头偕老?难道再也没有希望没有转机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了吗?难道……难道……平心而论,何蓉蓉是个不错的女孩。和一般农村女孩比,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长相比柳雅平还要漂亮、清秀,但逢春心里只能装下一个柳雅平。作为青年男子,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想念女孩子,也只能想柳雅平而不是其他人。刚才黑暗中与何蓉蓉拥抱,他感觉两人中间活脱脱夹着一个柳雅平,何蓉蓉想亲吻,他嘴里莫名其妙感觉到来自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年轻的赵逢春不懂爱情,但感觉就是这样,无法勉强自己,更不会欺骗自己。当然,他也不会欺骗何蓉蓉。
  冷静一想,柳雅平对缔结婚约的回绝毫不含糊,逢春能够读懂她信中的痛苦和无奈,但要让他忘掉柳雅平万万不能,起码现在是这样。
  逢春在床上辗转反侧,像在鏊子上烙锅盔一样。
  轰轰烈烈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开始了。
  从秋收秋种结束,到土地结冻之前,是农田基本建设的好时机。农村各级组织不断掀起农业学大寨新高潮,平整土地不仅仅是形式,更具有实质性内容,从公社到生产大队、再到生产队都十分重视。雷庄大队1972年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的首要工程,是平整南洼20多亩半坡地,为将来实施灌溉、夺取稳产高产创造条件。开工那天,工地上架起高音喇叭,雷庄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到现场讲话,号召雷庄大队社员群众和青年突击队贯彻落实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继承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干苦干40天,修出20亩水平灌溉田。冯书记讲完话,和公社其他干部以及雷庄大队的干部一起,挥镢舞锨,拉车运土,实实在在干了一早晌。领导带头参加农田基本建设,让青年突击队员深受鼓舞。高音喇叭播放着《大寨红花遍地开》、《当代愚公换新天》等革命歌曲,青年突击队队旗迎风飘扬,镢头、铁锨飞舞,架子车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一派热闹繁忙、紧张有序的景象。
第9章
  “逢春,咱青年突击队一定要好好干。你,我,还有留根,三个人轮流倒班,领上队员拼命咥。大队决定把漠阳坡地分成两块,一块给其他社员干,另外一块专门交给青年突击队。从明儿开始,咱把人分成三班,早晌6点到12点,后晌12点到6点,黑了6点到12点。大队电工马上给工地上拉灯,栽几个杆,挂上300瓦大灯泡。咱吃住(咬紧牙关)咥,冷松(起劲)咥!当突击队副队长,是组织考验你哩。你要争取今冬入团,干得好,入党也不难。”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兼青年突击队长何拴牢给逢春布置工作。
  “嗯,咱吃住咥。”逢春也用最地道的方言表示了决心和态度。
  青年突击队的组织工作并不复杂。无非是安排最精壮的男劳力抡镢头或三齿铁耙挖土;其余人每辆架子车一男一女搭配,将挖出的黄土从高处推到低处;每两辆架子车占用同一个小小的施工区段,轮换着装土;将同一班次的人分成两部分相互开展竞赛以促进效率提高,等等。干了三五天,逢春熟悉了工作内容和程序,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突击队副队长的职务。突击队员初中、小学毕业的居多,他们对高中毕业的赵逢春很尊重,况且他干活舍得力气,能起到示范带头作用。
  青年突击队也不是一帆风顺,设备故障以及小小不言的安全事故不断。
  工地上最重要的设备是架子车,架子车来自各个生产队。生产队穷,工具、设备一般都超负荷使用,本身爱出毛病,年轻人不知道爱惜,动不动弄坏了。最多的故障是“夹档”。架子车轱辘多数只能朝一个方向转动,只能拉不能推,工地运土主要是推,基本不拉,这样往往导致轮轴上的档夹死了,车轱辘不转。还有车胎跑气,车辕把断裂等等,也有使猛力将镢把锨把弄折的。工具一坏,必然影响干活。突击队员直接来找带班的副队长:“逢春,架子车坏了。咋弄呢?”面对这些情况,逢春也觉得为难。假若批准他们回去修理或更换,弄不好半天连人也不来,即使人来了,工具的问题仍然解决不了,搪塞说,“修不好,我队里再没有架子车”。
  “拴牢叔,我看得专门弄个人修架子车。”逢春给突击队长建议。
  “是的,还得有个会日弄镢把锨把的。工具日塌了回去拾掇,肯定影响工程进度。”何拴牢赞同逢春的提议,“这事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工地有了专门负责修理架子车和其他劳动工具的人。再发生设备故障,一般都能当场解决。
  人身事故更糟糕。工地上劳动力密集,不小心架子车撞到腿上了,镢把锨把墩到腰眼上更常见,最笨的直接把镢头砍到脚面上。
  “突击队老出事故哩。”逢春向何拴牢汇报,“今儿六斤、凤凤把架子车拥到灵侠腿上去了,幸亏光是青肿,骨头没麻搭。”
  “你要操心,谁不注意安全,日诀他!谁再把人撞了,扣工分。”何拴牢教给逢春具体的办法。
  逢春点点头。
  “从明儿起,我叫大队保健站给工地上放个药箱箱,有小伤,抹点儿红汞,拿纱布一包,就没事了。千万不敢出大事。”何拴牢又说。
  隔了几天,逢春自身竟然也出了安全事故。
  那是一个黄昏,在相邻的施工区段,两辆架子车抢着装土,人和人打起来了,名叫烂娃的小伙情绪激动,抡起锨把要打人。逢春为了制止打架及时赶到现场,结果被烂娃猛推一掌,踉跄后退,被另外一个正常干活儿的人用镢头伤着了。尽管抡镢头的小伙赶快收式,锋利的镢刃还是砍到了逢春的小腿肚子上。血流得厉害,伤口张得像娃嘴,裤子也被镢刃弄破,下半截裤腿全是鲜血。
  “妈呀,咋成这了!”逢春受伤的时候,何蓉蓉在现场,她坐到地上,抱着逢春的伤腿大喊,“赶紧,拿药箱子!”
  现场没有专业的医务人员,何蓉蓉先给伤口衬上她干净的手绢,然后用手紧紧捂着止血。等别人把药箱拿来,用纱布裹了伤口,她把逢春扶到架子车上,让抡镢头伤人的小伙拉着去公社医疗站。
  医生给逢春清洗伤口,缝针,然后包扎。整个疗伤过程,何蓉蓉一直近距离陪护着,不停地问他“疼不疼”。包扎完,逢春想要走回去,何蓉蓉不让。她把伤人的小伙打发走,自己拉架子车将逢春送到家。扶着逢春进家门的时候,借天黑,蓉蓉不由分说在小伙子脸颊上亲了一口,很温柔地说:“晚上乖乖睡觉,睡一觉就不疼了。好好歇几天,明儿甭到工地去。”
  “没事没事。”逢春说。他的声音发颤,小伙子让何蓉蓉亲得脸上火烧火燎,心里有些乱。
  第二天,赵逢春一瘸一拐到工地去了。看见何蓉蓉,他不觉脸红了。
  昨天夜里躺到床上,他觉得与何蓉蓉一下子距离拉近了。睡着以后,他梦见何蓉蓉,梦中的细节很荒唐,不过,这场春梦将要醒来时候,女主人公的面庞忽然变幻成了柳雅平。
  过了大约半个月,农田基建工地传出有关青年突击队的闲话,说得很难听:“啥青年突击队?明明是青年胡×队!”
  “逢春,你黑了带班的时候,发现没发现有人胡日鬼?”何拴牢问。
  “胡日啥鬼呢?”逢春不明白。
  “你这娃有些瓜。你不知道有人编排咱突击队呢?”
  “说的啥?”
  “唉,你啥啥都不知道?说青年突击队是青年胡×队,说黑了倒班的人不好好修地,钻到堰上柿树底下胡弄呢!”
  “有这事?”逢春不明白,也不相信。
  “这几天咱几个都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这事,不能叫个别人把咱牌子砸了,不能叫嘴上生疮的人败坏突击队名声!”何拴牢说。
  “对对对。”逢春觉得何拴牢说得有理,“到底谁在说闲话呢?一伙年轻人,谁还这么是是非非?”
  “我看修架子车的雷财娃不是好熊,估计这家伙嘴上长疮!以后夜班不叫他来,白天把架子车修好就行了。”何拴牢说。
  从漠阳坡地往南,连续上两道土堰,有一片子柿子树。深秋季节,地上铺一层干柿叶。白天干活累了,有人到柿树底下稍事休息,晚上确实也有人去,只是不知道他们去解手,还是干别的啥。何拴牢叮嘱之后,逢春留心观察,果真发现有蹊跷事。
  有个突击队员叫雷民生,是赵逢春的同学,上高中跟章老师整治他很卖力。逢春发现他总和七队的女青年王秀秀套近乎,晚上王秀秀上堰,雷民生总要尾随而去,好长时间不回来。这样的现象多了,逢春觉得应该深入了解一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于是有天晚上这两人“失踪”之后,他尾随到堰上去了。果然,逢春上第二道堰,听见柿树底下有奇怪的声音,他仔细听,弄得脸红耳热。逢春大声咳嗽,那声音停了,他向柿树底下走去,故意将脚步声弄得很响。果真是雷民生和王秀秀在树下行苟且之事。
  尽管是夜间,借星光和远处的灯光,逢春完全认得出他领导下的突击队员。
  “谁故意在这儿撒奸耍滑呢?还不赶紧干活去!”逢春快步走近,大声斥责。
  雷民生和王秀秀十分狼狈。
  “啊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俩。做啥呢,这长时间?赶紧赶紧,你俩走开,我要尿哩。”逢春有点儿恶作剧的意思,他估计那俩人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哎呀,雷民生会不会说我拿学校的事记仇,故意报复他?逢春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行,这事不宜张扬,不能让人觉得我心胸狭小,故意整人。再说,年轻人在一起,相互爱慕很正常,难免会有些卿卿我我,但是,让外人抓住把柄败坏青年突击队名声也不好。到底该咋办呢?赵逢春有些为难。
  来到灯火辉煌的工地,雷民生、王秀秀看见逢春很羞怯,不敢正眼对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渭北农村,人们头脑中封建意识相当浓厚,青年男女偷情见不得人。逢春故意装得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他不想让那俩人尴尬,也没想好该怎样处理这件事,甚至要不要将雷民生王秀秀的事向何拴牢汇报,他同样拿不定主意。
  没过几天,逢春在工地上又发现了更蹊跷的事。
  女青年赵灵侠智商比一般人差,偏偏长相十分出众,皮肤白皙,双眼皮,挺鼻梁,唇红齿白。一十九岁妙龄,长了那个年月农村女子少有的丰乳肥臀,宽大的衣服也难遮掩,走到任何地方总是吸引男人的目光。赵灵侠的母亲李淑秀在雷庄大队很出名,原因是灵侠父亲早年当兵,转业在渭南当工人,常年不在家,李淑秀难耐寂寞,和邻里众多男人有风流韵事,雷庄有个著名的“快板老汉”拿她当创作素材,故事广为传播,家喻户晓。赵灵侠某些方面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在男人面前也很随意,据传小小年纪的赵灵侠不知被多少成年男子染指,来到青年突击队,逢春亲眼看到过她向若干个男青年乱抛媚眼。这几天,大概有某种看不见的催情剂在空气中传染,晚上到柿树底下去的人越来越多。逢春洞察了一个规律,每到夜班,但凡赵灵侠放下劳动工具去堰上“解手”,总是长时间不归,然后会有男的尾随而去,有如此表现的男青年远不至一人。
  “瞎了,真有事情呢,难怪有人说闲话。”逢春找何拴牢汇报。
  “我也看出来了,是不对劲。要想办法收拾一下,要不,青年突击队真成了青年啥啥队呢。把它的,啥毬事嘛!”何拴牢说。
  “你说咋弄?”
  “你甭管,我有办法。”何拴牢胸有成竹。
  第二天后晌,青年突击队三班倒的队员全部被召集到农田基建工地。
  何拴牢拿着麦克风通过高音喇叭讲话:“我代表大队革委会,宣布一条决定,把赵灵侠开除出青年突击队,扣她30分工。完咧。”
  “哇……”赵灵侠在人群里站着,突然放声大哭,“我、我,我咋哩?
  我不比谁少拉土,少做活。哇……”全场很肃静,赵灵侠的哭声和辩解大家都听清楚了。
  “你咋哩?你自己知道!我给大家说清楚,谁再敢犯灵侠这类错误,不光开除,还要把在这儿挣的工分扣完,扣完,不管男的女的。没王法了!咱是青年突击队,不是青年流氓队!有些人不要脸,大家还要脸呢!
  后晌该上班的留下干活,旁的人往回走。散会。”何拴牢显现出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的决断和霸气,逢春和另外一个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拴牢叔,你咋不管那些男的,光整治赵灵侠呢?”事后,逢春问何拴牢。
  “怪她嘛。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再说,男的又不是一个两个,总不能都开销了吧?杀鸡儆猴,就成了。灵侠也怪可怜,毕了我再想办法照顾,叫她看电硙子去,一冬天都能挣工分。这个女娃,跟她妈一样,‘事母子’、祸水嘛!”
  何拴牢采取整顿措施以后,青年突击队的风流事一下子销声匿迹。夜班到堰上解手似乎也成了禁忌,要去的男青年大声吆喝:“我要尿尿去,堰上可没有女的!”女青年解手回来都要大声咳嗽,提醒他人自己没有在堰上长时间逗留。
  因为和王秀秀的风流事没有被戳穿,雷民生对逢春心存感激,在突击队里特别听话。时间一长,二人前嫌冰释。
  11.楦窑工程
  从深秋到严冬,地里没活儿,当属农闲,可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仍然热火朝天。除了农田基本建设,雷庄还要抽调一部分劳力参加本县“跃进渠”水利工程建设。听说粟邑县与相邻的兄弟县份还要共同修建一个比“跃进渠”更大的水利工程,今冬明春也要开工。留在家里的弱劳力、女劳力也闲不住,小麦冬季田间管理、积肥,还要搞副业——比如用红苕做淀粉挂粉条。社员家庭需要盖房子楦窑,也只能选择农闲季节见缝插针进行。
  “我看,咱把窑楦了,借这一阵地里没活儿。”百谦说。逢春的父母商量修建新宅院的事情。
  “成是成,恐怕粮食不够吃,给匠人的工钱也不够。”清竹说。
  “咱家的粮食楦窑够了吧?以后没粮吃再想办法,给匠人的工钱先借。
  窑不楦不行,住不开嘛,冬天了逢春还睡床,把娃冻的,跟他爷、奶挤一个炕也不是事儿。”百谦力主马上楦窑。
  清竹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百谦于是向队长告假,然后从本队和相邻的生产队请来帮忙的人,拉开楦窑的阵势。请泥水匠要带上例行的礼物——两包点心,两瓶酒。泥水匠不仅仅是工匠,还是楦窑的技术大拿,相当于工程师。百谦请来的泥水匠叫雷振才,本村人,很友好,一再表示在收取酬金方面要给予百谦最大的优惠。清竹找来几个麻利的邻家妇女,帮她给楦窑的人做饭。
  “爹,我咋弄哩?”逢春问。
  “突击队不给你请假?咱楦窑呢,大事情嘛。”百谦搞不懂儿子的意思。
  “不是不给请,我……”逢春觉得难以启齿。
  “咋呢?哦,你是说,你当着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不好意思请假?不要紧,我给拴牢说去。”
  “不是的,不是的……”逢春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对。
  “哦,你是不想请假,怕人家说你不积极?”
  逢春点头,脸上有些羞涩。
  “也是。你刚回来锻炼,接受再教育,应该好好表现。是这,你在突击队干着,咱屋里这活儿也不指望你一人,多寻个帮忙的就成了。”
  “突击队倒班呢,我也能腾出空儿给咱家干。”逢春感激父亲深明事理。
  第二天一大早,赵逢春家砖窑洞修建工程开工,他却照常来到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履行带班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职责。
  “逢春,你咋来了,你屋里不是楦窑吗?”突击队队员雷奎生问,“早上路过你家新庄子,看你爹寻下好多人,挖地基呢。你屋里这么大的事,你咋还到这儿来?修地是日弄闲的(白费工夫),把熟土盖到底下,上头净弄些生土,好几年不长庄稼。还水浇地呢,谁知道水库哪年才能修成?
  你不干家里的正事,把这烂事这么认真!不就是个突击队队长吗,还是副的。狗屁!你赶紧回去,修地球的活儿,撂下就撂下了。”雷奎生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让赵逢春招架不及。
  “你咋这么说呢?”逢春有点儿脸红脖子粗。
  “我不这么说,还咋个说?哥说一句难听话,你是个瓜熊!”
  雷奎生一席话动摇了逢春的信念。他确实没有想过修地有多大意义,更没有想到把多年耕种的熟土翻到下面对庄稼地是一种毁坏。本以为舍弃给家里楦窑,坚持搞农田基建是一种牺牲,是先公后私大公无私,谁知道让雷奎生说成“瓜熊”!他简直有点儿垂头丧气。
  “你看你看,哥这嘴有时候把不住,胡说哩。逢春你不敢给大队干部汇报,人家把我的话上纲上线,弄不好就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我招不住。我是说楦窑重要,你还在这儿修地,人家会笑话你。”雷奎生见逢春情绪低落,又主动过来圆场。
  一个上午,赵逢春一直提不起精神。
  中午,何拴牢来接班,对逢春说:“我才听说你屋里楦窑哩。你明儿甭来了,我替你带班,咋样?”
  “我还来。给我爹说好了,下了班再给我家干活儿。”逢春低着头说。
  “哎呀,逢春你不简单!能把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看得比自家楦窑还重要,这不是大公无私是啥?你真的不简单,不简单!不过你要劳逸结合,不敢弄得太乏,你还是个娃娃。我寻佑斌主任说去,像你这号好娃,甭说入团,要赶紧发展入党哩。”
  何拴牢一席话让赵逢春坚定了信念,他的情绪立即高涨:“没啥没啥。
  我爹说了,要我把青年突击队的事干好,我屋里楦窑帮忙的人多。没事没事。”
  “你今儿咋不高兴?”回家路上,何蓉蓉问逢春。
  “没有啊!”逢春矢口否认。
  “装!你当我瓜。”何蓉蓉反驳。
  逢春笑了,一脸的不好意思。
  “哎,你屋里得是楦窑哩?”
  “嗯。”
  “那你还不给自家屋里干去?我都想给你屋里帮忙呢。”
  进了村,逢春顾不上回家,先来到楦窑现场,何蓉蓉跟在他身后。
  泥水匠雷振才带了一个徒弟,他们师徒掌瓦刀砌砖。逢春爷爷会泥水匠手艺,老当益壮,和匠人一同砌砖,其他人都是“普工”,和泥的和泥,递砖的递砖,有人将砖泡到水缸里渗透再捞出来,有人运土以供和泥之需。
第10章
  现场瓦刀与砖块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用铁锨和泥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干砖泡进水里冒气泡也吱吱响,现场干活的人喧哗嚷叫,十分热闹。
  仅半天时间,四眼窑洞的地基挖下去,又用砖砌上来了。工程进展顺利。
  逢春四下看看,到处插不上手,只能将堆放在较远处的砖往渗砖的地方搬。他动手搬砖,何蓉蓉帮着一起搬。没有围裙,不一会儿蓉蓉的红格子上衣弄脏了,百谦看见了,说:“这女子,看把你衣服弄成这了!赶紧赶紧,甭弄了。”何蓉蓉笑着说:“没事没事,叔。”百谦说:“逢春,你还没吃饭,赶紧回去,等你妈把晌午饭弄好,你来叫大家吃。蓉蓉也赶紧回去。”
  “蓉蓉,你先回去。我再努(停留)一会儿。”逢春对何蓉蓉说。
  何蓉蓉不高兴,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嘴噘着走了。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逢春早已饿得满头虚汗眼冒金星,才在父亲催促下回家。他看见母亲正和几个邻家妇女忙着弄饭,婶子俊香也在。叔父家的双胞胎峰峰、川川站在一旁哼哼唧唧:“我要吃,我要吃呢。”奶奶赶忙把孩子拉开:“面还是生生,吃狗屁哩,赶紧过来,甭脏嚷人。”
  锅台上支着压饸饹面的床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气。将和好的面搓成圆柱状,放进饸饹床子的圆孔里,再把柱状的木头杵子对准圆孔,用杠子压下——这工具采用了杠杆原理——呈线状的饸饹面就从床子下面网状的小眼眼挤出,直接进入沸水,煮熟,捞出来,从凉水中一过,晾在篦子上,拌少许熟油防止粘在一起。另外一个炉子上,中等大小的铁锅正煮浇面的臊子,主料是豆腐、葱、萝卜丁,闻起来挺香。
  “逢春,你先吃些,早起吃了一碗煎水泡馍,饿到这阵儿了。饭马上就好,你吃了,再去叫你楦窑的人把活儿停下,回来吃饭。”母亲交代说。
  楦窑的人回来,洗洗手,一人一个大老碗,用筷子抄上饸饹面,浇一大勺子臊子,或坐或蹲,“呼噜呼噜”吃饭。
  “嫂子做的饭好吃,我能咥三碗。”一个帮忙的说。
  “你咥嘛,尽饱。”清竹说。
  干活的都是好饭量,一般人至少两碗,多的三碗四碗,好几篦子饸饹面一会儿风卷残云被消灭了。
  “吃烟吃烟。”逢春拿上早已准备好的红盒子“宝成”牌纸烟,给放下饭碗的人散发。
  烟点着,香香地抽着,干活儿的人满脸的惬意和满足。
  “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美得太嘛!”
  “饭吃饱,烟瘾过美,再吃住咥,要对得起主家这饭呢。”主事的匠人雷振才说,“后晌就要搭架子,百谦哥,搭架子的板凳、板子、绳啥的,都预备停当了没有?”
  “停当了,没麻搭。”逢春爹说。
  后晌,在楦窑现场,逢春看见叔父拖着石膏腿,一手拄棍子,另一只手拿铁锨和泥。
  “二大,你甭弄了,你腿上有伤,坐下指挥,我来和。”逢春说。
  “楦窑砌砖的泥好和,不搅麦秸,省劲,主要是掌握稀稠。这活不重,不过有技术哩,我能行,你恐怕弄不了。”叔父说,“架子搭起来了,渗好的砖要往上搬,你搬砖去。”
  看着家人和亲戚邻居全力以赴为创建新家辛勤劳作,赵逢春只能竭尽全力干活儿。到了晚上,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光给咱楦窑,还要在突击队干,非把娃挣日塌不可。”晚上,母亲在父亲面前怨怅,“逢春还没服下呢,能受得了这罪?”
  “唉,没办法,生到这黄土地上,服不下也要服,受不了也得受。叫他给拴牢请假,娃还要进步,硬硬地不请。自家楦窑,亲戚邻居都帮忙,他不干说不过去,看着心疼也没办法。哎呀,我这腰也成硬的了,翻个身都艰难。”
  果不其然,赵逢春累出毛病来了。
  楦窑第三天,逢春在突击队带夜班。半夜收工,他觉得全身乏力,满头虚汗,汗衫紧贴在脊背上,走起路来步履维艰。
  “逢春,你咋哩?”何蓉蓉及时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咋。”小伙子还要强撑,保住自尊。
  “还不咋?我看你走路浪(踉跄)哩,我用架子车把你拉上。”何蓉蓉说。
  “没事,不用。”逢春抹一把冷汗,再用手拍了拍脑门,觉得清醒了许多。
  “我跟你厮赶着走。”何蓉蓉说。
  “能成。”逢春在乡间土路高一脚低一脚走着,感觉头重脚轻,脑子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糊涂。
  “逢春,我问你个事。拴牢叔把灵侠开除了,还扣她工分,这对不对?”何蓉蓉问。
  “嗯?这事我也说不清。”逢春回答得很随意。
  “你也不讲究是非黑白?还是突击队副队长呢!”何蓉蓉对逢春的回答很不满意,语气愤愤不平。
  “那你说,这事该咋处理?”
  “我说?要我说不能光处理女的。男的都不算犯错误,光灵侠错了?
  这不公道嘛!要开除都开除,要扣工分都扣工分。”
  “拴牢叔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还说,哪达有棉花遇见火不着?”尽管是黑夜,逢春对何蓉蓉说这些话仍然感觉难以启齿,脸都红了。
  “耶,耶,耶耶耶,这是啥话嘛!叫我说,纯粹欺负弱女子哩。我以前觉着拴牢叔啥都对,从这件事看,他也欺软怕硬,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男人都向着男人?”
  “没有没有。拴牢叔没办法,胡搞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有句话叫法不治众,拴牢叔说了,他会想办法照顾赵灵侠。哎呀,这事我说不清,这阵儿头昏得不行。”
  走到何蓉蓉家门口,要分手,蓉蓉伸手摸了摸逢春的额头。
  “哎呀,烧得太。你先回去,我屋里有退烧药,一会儿给你送去。”
  “算了算了,半夜了,你赶紧回去睡觉,我没事。”
  “还没事呢,烧得跟火炭似的!你回去甭关门,我一下下就来咧。”
  果然,逢春进家不久,何蓉蓉送药来了,安乃近,还有索密痛。
  逢春母亲也没睡,她让儿子服了药,说:“你发烧哩,蒙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回到小窑洞,清竹对丈夫说:“老何家女子对逢春咋恁好的?该不会有啥事?”
  百谦睡得迷迷糊糊,说:“你操那闲心!赶紧睡觉,明儿还要早早起来拾掇饭哩。”
  第二天,父母没有叫逢春起床。他睡到半早晌,一睁眼,看见何蓉蓉坐在床头。
  “哎呀,这时候了!”逢春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何蓉蓉捂了嘴“哧哧哧”笑,逢春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哎呀,你咋在这儿呢?”他赶忙寻找家织的白布衫,慌里慌张往身上套。
  “我到楦窑的地方去了,看你不在,估计你还睡哩。你妈在前院忙着,你奶叫你二大家的娃缠住了,没人管,我就进来了。”
  “咝——哎哟,我咋浑身疼呢?”逢春伸展一下腰肢,觉得全身不得劲,“不行,我要赶紧到楦窑那达去哩。已经迟了,这会儿才去,像啥话嘛!赶紧,蓉蓉你出去,我先把衣服穿上。”
  “怕谁把你看着了!”何蓉蓉嘴噘着出去了。
  逢春龇牙咧嘴穿好衣服赶忙往外面冲:“妈,你咋不叫我?迟成啥了!”
  “你咋起来了?我刚才摸你的头,烧得厉害,继续睡去,楦窑那达人多,不少你一个。”母亲说。
  “不行不行,我要去哩。”逢春说罢,舀一瓢水倒进脸盆,在脸上“扑哧扑哧”几下,再用毛巾沾了沾,赶紧跑出去了,何蓉蓉在后头追着。母亲在身后喊,让逢春吃点儿东西再去,他仿佛没听见。
  按照修建砖窑的工艺流程,“窑腿子”砌起来,中间要搭起架子,支好两道弧状的“楦弓”,再在“楦弓”上铺“楦板”,这样形成洞状的模具——“窑楦”。紧接着,依托“窑楦”,将砖摆放成窑洞形状,再用很多磁片楔进砖缝隙,最后用泥浆浇灌。同一眼窑洞需分段完成,像逢春家这样的小窑洞一般分为两段施工。做完一眼窑,接着完成相邻的另一眼。施工过程中,“窑腿子”用木头顶着,以防止单方面受力或受力不均匀导致歪斜、倾倒。等所有窑洞都“楦”好了,再在上面压八九十公分厚的黄土,四周用筑土墙的方式夯实,和“窑帮”形成一个整体,护卫砖窑洞坚固耐用,历经数十年上百年而不衰。
  楦窑工程即将完成,最后一眼窑洞砌最后一块砖之前,要贴上“合龙大吉”的红纸贴,悬挂红绸,燃放鞭炮,叫做“合龙口”,等同于盖房子举行上梁仪式。仪式过后,主家要宴请所有参建者以及拿着鞭炮礼物来祝贺的亲邻。
  赵逢春家“合龙口”,老天不作美,乌云密布。“合龙口”的鞭炮刚刚燃响,天空传来深秋季节少有的惊雷,随后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窑顶上、脚手架上干活的人都赶忙撤下来避雨。
  “窑底下敢不敢停人?”有人问。
  “一般情况下没问题。大家最好避到邻家去,甭在新窑里头努。”雷振才说。
  干活的人把衣服顶到头上跑出去避雨。
  “振才,这大的雨,要紧不要紧?”百谦问匠人。
  “没事没事,只要不下霖雨。万一下霖雨,就得到粮站借帆布去,盖上,下十天八天雨都不要紧。”雷振才说。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雨小了,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楦窑合龙口,本来要在院里支八仙桌摆筵席招待大家,因为下雨,除了匠人和最重要的客人在爷爷奶奶大窑里摆一张桌子之外,其余人把各种菜舀到碗里,一人端个大老碗,或蹲或站,找没雨的地方分头去吃。
  吃完饭,百谦带着人,拉着架子车,冒雨到公社附近的粮油收购站借帆布。不巧,收购站的两块大帆布已经被邻近杨家大队楦窑的人家借走了。
  一直到晚上,雨还不停。借不来帆布,百谦和逢春舅父等几个人把家里仅有的几个塑料袋子,以及床单等物品都拿来盖窑顶,但基本不管用。
  这些小东西经不起风吹,一小块一小块的,缝隙太多,往里面进水。找邻居或者生产队帮忙,最多能找来几块小小的塑料布,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逢春一家眼巴巴盼望老天爷开眼,千万不能下霖雨啊!
  12.无情坍塌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尽管不再刮风,也不再雷鸣电闪,但细密的雨线无休无止,表现出老天爷韧性的力量。逢春家新楦成的窑洞顶部出现无数小缝隙,从里面看透着亮光,这是因为砖缝里的泥浆被稀释,随着雨水流走了。
  “老天爷呀,再不敢下,再下就瞎了!”来到现场观察的泥水匠雷振才说。
  “这咋弄哩?这咋弄哩?”逢春的父母急得手足无措。
  因为下雨,农田基本建设也停工了。尽管家人担忧暴露在雨地里新窑洞的安危,逢春还是捂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他不仅感冒,而且累坏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整,逢春爬起来,洗把脸,感觉神清气爽。
  “逢春,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小伙子正享用母亲给他单独做的葱花辣子油泼面,何蓉蓉来找他。
  “啥事?”逢春端着饭碗来到院里,何蓉蓉穿一件绿色有小白点的塑料雨衣。
  “有好事。”何蓉蓉说,“今儿黑了到大队开会,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给我透点儿消息?”
  “就不给你说,叫你急着。”何蓉蓉调皮地眨巴眼。
  “不说算了,我才不急哩。”逢春故作矜持。他再次感觉到这女子的眼窝太有吸引力和杀伤力,特别好看。不知从何时起,赵逢春对于何蓉蓉套近乎已经不再厌恶,反而觉得心情愉悦。
  “我说了,你咋奖励我?”
  “叫我妈给你下一碗面,多泼些油。”
  “耶,耶,耶耶耶,我肚子不饿。”
  “那你说咋奖励?”
  “我说,我说嘛,就……就就……哎呀,我也不知道该叫你咋样奖励我。算了算了,我说了吧,今儿黑了你要宣誓入团!”
  “啥,你说啥?”逢春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真的,你没哄我?”
  “看你,我啥时候哄过你?你不相信算了。”
  “信呢信呢,我信。黑了我叫你,一搭里去开会。”
  果然,这天晚上雷庄大队团支部举行新团员宣誓仪式,赵逢春和其他4个男女青年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举手宣誓之后,何拴牢让逢春代表新入团青年讲话。赵逢春上中学就万分向往共青团组织,曾为加入青年先进分子的组织作了积极努力,可惜他的努力被章老师扼杀了。回农村以后,他觉得主观努力不够,距离共青团员的标准还很远,但却很快被团组织接纳了。这个天大的喜事来得太快,让逢春喜出望外,十分激动。他当着全大队团员青年慷慨陈词,表示绝不辜负党组织、团组织对自己的期望,努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在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实践中锻炼成长,争取早日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入团仪式上,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讲话,他照例念了一连串毛主席语录,青年要“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等等。郭佑斌虽然没文化,却背诵了许多毛主席语录,而且记得很准,引用起来绝不出错——谁要把毛主席语录背错了,那是政治错误,弄不好会招祸。
  回家路上,雨淅淅沥沥还在下。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段村巷,又剩下两个人,何蓉蓉主动拉了逢春的手。
  “路滑,差点儿栽了,你把我拉上。”何蓉蓉说,“今儿佑斌叔讲话还算‘咹’得少。我数了,只‘咹’了49下。”
  “你咋是这?”逢春没有将手抽出,反客为主紧紧拉住何蓉蓉,“以后再甭数了,好好听讲话的内容,甭管人家‘咹’多少下。”
  “听他讲话,我光能听着‘咹’‘咹’‘咹’,旁的啥也听不着。”
  “你耳朵有毛病哩。”
  “你耳朵才有毛病哩!哎,你说过,要奖励我。”
  “我不知道咋奖励嘛。”
  “努住,不走了,我教你咋奖励。”何蓉蓉拽了拽逢春的手,停下脚步,她跨一步挡到逢春面前。
  “就这么。”何蓉蓉说着,踮起脚尖在小伙儿面颊上亲了一口。两个人头上都往下淌雨水,逢春感到嘴里有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脸颊发烫。
  “我没学会。”逢春说。
  “你来嘛。”何蓉蓉的口气很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那,我真来啦?”赵逢春越发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你快来嘛。”何蓉蓉的语气更有黏性,颇具诱惑力。
  逢春在何蓉蓉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嘛,这儿。”何蓉蓉抱住逢春身子,努努嘴儿。赵逢春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感觉到了。小伙子鼓足勇气,把自己的嘴向何蓉蓉双唇探去。
  两个年轻人真正地接吻了。先是犹犹豫豫地试探,再到认认真真地做,后来尝到甜头不忍舍弃。在整个过程中,何蓉蓉比逢春主动得多,投入得多。吻得比较深入了,逢春体味到跟何蓉蓉的吻是一股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和经历过的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截然不同。
  连阴雨下到第六天,赵逢春家新楦的4眼砖窑洞轰然倒塌。
  那是因为雨水将砖缝的泥浆冲走了,无数砖头与砖头组成的窑洞缺少了黏合剂,因而也缺少了作为整体继续存在的合理性;那是因为尚未完工的窑洞无论顶部还是“窑腿子”都在雨水的作用下变软了慢慢也就变瘫了;那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无论社员家庭还是生产队集体都穷得没有诸如大块帆布、整卷的塑料薄膜等可以用来保护半成品窑洞;那是因为赵逢春的爹百谦这样的农民群众对于气候变化和宅院建设的成功系数缺乏科学的预见性;那是因为以乡间泥水匠雷振才为“总工程师”的窑洞建设队伍既没有像若干年以后的建筑单位有经过权威部门鉴定认可的资质,也没有相应的工程监理或者别的技术监督……坍塌无可避免。
  坍塌不期而至。
  坍塌不以逢春的父母担心、忧虑和向老天爷乞求而改变。
  相连的窑洞倒起来像多米诺骨牌,像农村人将无数砖头排成和多米诺骨牌一样原理的“狗撵兔”,一个倒下去,其余的相继倒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中止这个过程。
  窑洞倒塌发生在清晨。百谦和雷振才、逢春的舅父等人就在现场,但他们无计可施。稀里哗啦的窑洞倒塌声让百谦蹲下身子捶打头颅紧接着一屁股坐到泥水里,逢春的母亲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号啕大哭:“爷哟,这该咋办呢?老天爷呀,你要人的命哩!呜呜呜呜呜……”
第11章
  将成型的窑洞变成无数断砖的无序堆积,将施工现场弄得一片狼藉,老天爷干过坏事之后,随心所欲地停止了连阴雨过程。窑洞倒塌的当天下午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逢春的父母双双躺倒在炕上,连喜怒不形于色的爷爷也不住叹气。年轻的赵逢春对于家庭遭受如此灾害也缺乏思想准备,他铁青着脸,血红了眼睛,双拳紧攥,仿佛要跟人打架一般。
  这天晚上,他家来了许多人。
  “百谦哥,窑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里招祸。倒了,再想办法把它扶起来,有啥了不起呢!”生产队长孙振山一边吸纸烟,一边说。
  “楦窑吃光了我一家子的口粮,窑倒了,砖也摔断不少。没粮食,没钱,你说,叫我该咋?”百谦忧心忡忡。
  “叫我说,是这,天已经放晴了,明儿再继续晒一晒,晾一晾,咱把塌下来的砖拾掇拾掇,看重新楦窑还缺多少砖。无论多少,先从咱队里砖窑上拉,花花脸砖还没卖完。钱嘛,算你欠队里的,以后再说。粮食确实难弄,我屋里还够吃,明儿我先给你掂一桩子麦。实在不行,我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豁出去犯个错误,把队里的储备粮先给你借5斗。等你有粮食了再还给队里。你大家看咋像?”孙振山说这番话,俨然是生产队集体当家人的身份。
  “咋能给你、给队里添这多的麻烦呢?这叫我该说啥!”听完孙振山的话,百谦激动得嘴唇哆嗦。
  “他振山叔,你积德行善哩。你这好的人,叫我的说啥嘛!”清竹也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向孙振山表达谢意。
  “你看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窑哩,哪达有你这样雨把窑下塌了?这种事确实少见,是自然灾害嘛。队里给你帮点儿忙,别人提不出啥意见来,谁要有意见,叫他也倒一回窑试合试合!谁要是为这事提意见,那是心里吃石头了。”孙振山慷慨陈词,“甭把这事往心里去,没有过不去的关口!百谦哥明儿招呼人马拾掇场子,后儿接着干,几天时间就弄起来了。这几天,我再不弄旁的啥,专门来给你帮忙,哪怕天大的事,有我、有大家哩,怕啥?”
  孙振山安排完事情,起身走了。逢春的父母都从炕上爬起来,有了心劲。从华阴来的逢春的舅父揉着眼窝、流眼泪说:“哎呀,还有这好的队长呢?把他的,天底下这号干部少!”逢春看见舅父让孙振山感动得流泪,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泪刷刷的。
  “百谦哥,你明儿招呼大家重新拾掇场子。原先的砖坏了多少,再从砖窑上拉多少。少点也成,半截砖有的还能用。窑腿子没倒掉,基本不用打动,从后儿开始,咱继续咥。再干返工活儿,我、我徒弟再不要工钱,原先说好的工钱,你要手头紧,也先不给了,啥时有了啥时给。”泥水匠雷振才说。
  “唉哟妈呀,你这些人咋都这么好?叫我的咋个报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过了七八天,逢春家崭新的砖窑洞再次站立起来。老天爷也算长眼,从清理倒塌现场,到重新支架子楦窑,一直到窑顶上土,连续多天一星星雨都没下。再次“合龙口”,逢春爹说:“多买些炮仗,‘冷松’地响,把晦气撵跑。”结果他家把雷庄供销社最长的5千头鞭炮全买来了,噼里啪啦响了半天。雷奎生在农田基建工地给旁人说:“逢春他爹疯了。‘合龙口’把五千头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纸烟吃完了,鞭炮还冷松地响呢。雷庄这么多年谁家响过这多的炮仗?怕怕!”
  “窑洞洞倒是立起来了,还要做窑面子(窑洞正面的墙),门窗啥都没有。唉,还是熬煎。”喜悦之余,清竹仍然摇头叹息。
  “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咱总算有新庄子了嘛。”百谦很乐观。
  这天,逢春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母亲熬了玉米糁子饭,里头煮着红苕,就盐腌的蔓菁叶子,吃起来还可口,只是玉米糁子饭越来越稀。
  “逢春,给你馍。你要吃够,修地活儿重,人是铁,饭是钢,小伙子一顿吃不饱都不成。”母亲说。
  可是,逢春看见爷爷奶奶和母亲只喝糁子稀饭,不吃馍,只有他和做重活的父亲有资格吃粗黑小麦面蒸的馍馍。
  “妈,你跟我爷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逢春说。
  “这娃!你不知道楦窑弄了返工活儿,拉下一堆子‘饥荒’?不吃稀的,拿啥还队里的储备粮?你振山叔为咱好,咱不能叫人家坐洋蜡。”清竹说着,用手指头沾了沾眼窝。逢春看见母亲的泪水,也不觉心里一热。
  他低着头吃馍馍,眼泪倒流到口腔去了,咸咸的。馍馍在他嘴里嚼呀嚼,难以下咽。
  “这一向地里没活儿,村里好些人拉瓮换粮呢。不行的话,我给咱换粮去。”百谦说。
  邻近的西皋镇有许多瓮窑,生产大缸大瓮等粗瓷产品,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雷庄、西皋许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家,都拉架子车从瓮窑装了粗瓷,靠人力拉到关中地区偏西的三原、礼泉等地,换回玉米杂粮。三原、礼泉那一带是水浇地,每年秋麦两料庄稼,农民手里粮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区丰富一些。粟邑县生产的粗瓷在那里有良好的产品信誉,做水瓮从不滴漏,放粮食防鼠防潮。雷庄、西皋的农民用粗瓷换粮食,粜一部分作为购买缸、瓮的资本,另外还能赚点儿粮食弥补口粮之不足。只不过换粮过程全靠人力拉车,劳动强度太大。几天几夜,吃煎水泡馍,走那儿歇那儿,场院麦秸集下面对付过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不小心翻车打了缸碎了瓮,那就鸡飞蛋打,连本带利一起完蛋。
  “不行不行。”清竹断然否定丈夫拉瓮换粮的动议,“你身体不行,换粮的苦你受不了。再说,架子车装瓮,大的套小的,用绳捆哩绞哩,拿烂鞋底支哩衬哩,你又不会。要是打碎一车瓮,就好比雪上加霜,咱哪达招得住?你赶紧算了,咱受咱的穷,宁可吃稀些,欠队里粮食慢慢还嘛。你千万不敢换粮去,我不放心。”
  百谦长叹一口气。
  “爹,妈,要么叫我去。”逢春低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想也甭想。”母亲断然说。
  13.批斗大会
  气候一天冷似一天。晚上下霜,潮湿的土地表层冻了一层硬甲,假如再有一股寒流袭来,土地恐怕就要封冻。雷庄大队冬季农田基建的突击工程——南洼20亩漠阳坡地的平整尚未完成,不仅大队干部着急,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也来到现场检查督阵。
  冯书记来到工地,并不搭理那些围着他转的大队干部。他从一个青年突击队员手里接过镢头,专心专意挖土。四十来岁的公社书记干起活来挺像回事儿,镢头抡得呼呼生风,先从土坎儿最下面往里掏挖,然后从上面把镢刃别进去,用力一撬,倒下来一大块。他挖土的技巧先进,效率高,让站在一旁的青年农民吐舌头。冯书记挖了一阵,又和逢春他们一起推土,一边推一边跟年轻人交流。
  “青年突击队三班倒,一天干六个小时,乏不乏?”冯书记问。
  “不乏。”逢春回答说。
  “不乏?那怎么一个个没精打采,干得不欢实嘛,啥原因?”
  “连续六个钟头,中间不吃饭,干到最后饿得没劲了。”逢春想了想,很谨慎地回答公社书记问话,“还有,突击队员在这儿干半天,回到家里也闲不下,有的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出猪圈,挖茅子,有的‘打胡基’(用模具脱土坯)准备盖房楦窑呢。在自家屋里干乏了,到这儿来自然劲头不足。”
  “嗯,你说的有道理。”冯书记鼓励逢春继续说。
  “还有,咱修地的方法和工具都是最普通、最原始、最落后的,效率低,要是能放炮,肯定比镢头钯子挖快得多。”
  “嗯,对对对。你这小伙有思想,高中毕业?”
  “嗯,今年才毕业。”
  “他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何蓉蓉给公社书记介绍说。
  “你叫个啥?”冯书记问。
  “赵逢春。”
  “哦,赵逢春?百谦是不是你父亲?”
  “是,是我爹。你咋认得他?”逢春有些奇怪,父亲是普通农民,公社书记怎么认识他?
  “我本来就认得嘛。”冯书记神秘莫测地一笑。
  中午收工,冯乾坤没有走,召集雷庄大队干部开会,赵逢春作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也让冯书记留下了。
  冯书记讲话:“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是学大寨运动的中心工作。已经规划的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不能打折扣。我看你们的工程进度,赶土地封冻前恐怕难以完成。我说了,这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县上修水库将来只能浇白水河以北的土地,雷庄公社只有四个大队受益。咱公社在白水河流经雷庄这段也要修一座小型水库,上头已经批了,还要拨资金。修水平地为将来灌溉做准备,农田基建任务必须完成。我今儿把大家留下开会,就是要商量一下任务咋个完成。各位说说,我先听。”
  “雷庄大队坚决听领导的话。咹,我的坚决完成任务,咹,吃屎喝尿,哪怕挣死,一定要完成。”郭佑斌向冯书记表态说。
  “老郭,你说得空洞。咱要商量具体办法、具体措施,看咋个能把任务完成,完成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冯乾坤说。
  “那……”郭佑斌显然没有认真思考,难以应答,“是这,冯书记你说咋弄就咋弄。咹,你看行不行?”
  “你这个老郭呀,不动脑筋。”冯书记笑了,“我看,你想问题还赶不上突击队里的小青年。”冯乾坤说到这儿,看了赵逢春一眼。逢春内心有点儿激动,他羞怯地低下头。
  “你们大队干部要是没主意,我只好包办代替一下。你们不要说我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就成。”
  “嘿嘿,我们不说,咹,都听公社领导的。”郭佑斌又赶忙表态。
  “成。我的意思是,你们大队农田基建工地继续实行三班倒,要是青年突击队人手不够,再抽调其他壮劳力,一定要把施工力量配足。我再从其他大队抽调一部分壮劳力支持你们,把外来的援兵排到后半夜干。这么以来就成了四班倒。安家河大队有一批懂放炮技术的人,目前闲置着呢,我给抽调来,每一班叫这些人放一排炮,基本上就不用镢头挖了,我连炸药雷管都给解决。这样咱加紧干,大约一星期,就把这块地修成。你的看咋像?”
  “嫽得太(好得很)嘛!有冯书记支持,咹,任务按时完成不了,你把我撤职了。”郭佑斌激动地说。
  “咱不是要撤谁的职,关键是要完成任务。你们要是没意见,咱就这么办。我再透露个消息,县革委会黎宏轩主任今年在县北两个公社抓种高粱试点呢,说产量很高,明年要在全县推广。咱公社考虑先在雷庄大队弄,你们看成不成?”
  “成成成。”郭佑斌赶紧表态。
  “你就知道‘成成成’。说话从脑子里过了没有?”冯乾坤批评郭佑斌。
  “对对对。书记你批评得对。”
  “不是‘成成成’,就是‘对对对’,领导也不能盲目服从嘛。郭主任,我还要给你们提一个问题,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还说‘抓革命,促生产’。我要问问你们,雷庄大队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阶级斗争新动向?”郭佑斌挠挠头,“雷庄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这阵儿都老实着哩,咹,都不敢乱说乱动。叫我说嘛,没啥新动向,拴牢,你大家都说说,看有没有?”
  何拴牢也挠头:“我也没发现啥情况。”
  其他几个大队干部相继摇头,表示他们都没有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
  冯乾坤用手指点着郭佑斌和其他大队干部:“我说你们这些人呀!还是麻痹大意,还是缺乏革命警惕性。我举几个例子,我听说雷庄大队有人攻击农田基本建设,说修地是破坏地力,把土地弄得不长庄稼。不长庄稼长啥哩?新修的地也可能要影响产量,但是长远看,水平地能浇水,能高产,咋能说是破坏呢?不过,咱平整土地时候,也应该注意把熟土层保护好,垫高的部分最上面要铺一层熟土,尽量减小平整土地对作物产量的影响。提意见可以,唱反调不行!”
  冯书记说到这儿,逢春想起雷奎生也有过修地是“日弄闲的”,“把熟土盖到底下,好几年都不长庄稼”一类言论,这算不算阶级斗争新动向?
  雷奎生当时劝逢春向突击队请假,回家修庄子楦窑,顺便说了他对修地的看法。这些话理解成风凉话也成,理解成对逢春好心的奉劝也成,雷奎生毕竟不是坏人,恐怕和阶级斗争联系不上。冯书记说攻击修地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到底是不是呢?看来自己对阶级斗争这门学问还不懂,需要努力学习。
  冯乾坤接着说:“雷庄大队还有一个全公社最大的阶级敌人——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战犯侯立本。这家伙老实不老实?”
  何拴牢插话说:“侯立本老实得太,见了人笑哈哈的,经常给大队汇报思想,态度很端正,劳动改造很积极。”
  “笑哈哈并不能说明他老实。啥叫笑里藏刀?啥叫‘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林彪一脸奸笑,背地里搞‘五七一’工程,想把毛主席炸死!
  对侯立本这号人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要是再揪不出兴风作浪的阶级敌人,咱就收拾收拾侯立本,一定叫他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乱说乱动。”
  “侯立本没有乱说乱动嘛。”何拴牢在下面小声嘀咕。
  “何拴牢,你还不服气?你是民兵连长,没有阶级斗争觉悟,咋个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冯乾坤继续说,“我还知道雷庄大队有个老汉,爱编快板。爱编快板不是坏事,临潼的王老九编快板,还成了著名的农民诗人,受到过毛主席接见。你们这个快板老汉编的净是黄的、酸的。
  什么‘花花脱袄跟妈睡,根根箍住叫开会’,这是说年轻人找借口偷情哩,还有说翻墙踹寡妇门的,‘手里拿的是钢锥,脸上抹的是锅黑’,最黄色、最难听的还有这号句子呢,‘吃舌头,摸奶头,把啥刺到啥里头’。你大家听听,这是些啥!”
  “哎呀,冯书记,你咋啥啥都知道?咹,你比我这些人知道得多。”郭佑斌让冯乾坤说得坐不住,面红耳赤说。
  “你们大队有这号人才,咋不组织起来编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歌颂农业学大寨的快板诗歌?净叫黄色的、宣扬封资修思想的东西泛滥,就这,还说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早就说过,农村基层干部,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还要注意抬头看路。你们咋把我的话不当回事儿,咹?”冯乾坤书记也在必要时候“咹”了一下,表示质疑。
  “书记你说得对。咹,我这些人就是阶级斗争觉悟不高。咹,文化低,水平也低。”郭佑斌又及时检讨,“冯书记,你说咋弄,咱就咋弄。”
第12章
  “我的意思要在农田基建现场召开批斗大会,震慑一下阶级敌人,鼓舞广大社员的士气。啥是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你们等着看,‘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田基建的步伐一定会加快,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很快就掀起来了。”
  “那你看,批斗谁呢?”
  “你们啥意见?”
  “我的没有具体意见,咹,我真还不知道哪个阶级敌人不老实。”郭佑斌说。
  “我队里有个老汉,经常说‘人民公社有啥好?人连饭都吃不饱。旧社会我给地主家熬长工,他还顿顿给我咥白馍哩’。这是不是反动言论?”
  大队会计说。
  “这老汉家里是啥阶级成分?”冯乾坤问。
  “中农。”
  “中农是团结的对象,要是地主富农,这种话就是反动言论嘛。既然是中农,说服教育一下,叫他再不能继续胡说。你们要是寻不出合适的批斗对象,我的意思把侯立本再批斗一次。反正这老熊跟过蒋介石,和解放军打过仗,收拾他没错。拿他当靶子,弄出阵势来,形成威慑,看看别的阶级敌人还敢不老实!”冯乾坤说。
  “侯立本老实着哩。”何拴牢仍然想不通。
  “你这个何拴牢呀!咱先不争论,我允许你保留意见。但是,开批斗会需要你手下的民兵把侯立本押到会场来,你不准闹情绪,听见没有?”
  冯乾坤说。
  何拴牢很勉强地点点头。
  第二天吃过早晌饭,太阳正红,天气也不太冷,雷庄大队在农田基建工地召开“抓革命促生产批斗国民党战犯侯立本大会”。会场前面栽了两根松木椽,拉了一道横幅,上面贴着白纸黑字的会标,其中“侯立本”三个字故意写得东倒西歪,上面打了红叉叉。
  “雷庄大队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咹,”郭佑斌的“咹”什么时候都克服不了,“把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押进会场!”
  何拴牢指挥两个青年民兵把侯立本从身子后面扭着胳膊,“喷气式”,半跑着押入会场。侯立本是高个子干瘦老头,皮肤黝黑,虽然60来岁,看起来颇精神,眼窝里很有神采。他让青年民兵押解着跑了几步,站定了,有些气喘,脸色发白。
  “低头!”主持会的郭佑斌命令侯立本。负责押解的两个青年民兵用手一按,侯立本低头弯腰。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会场上有人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口号声在旷野里很响亮,有震人心魄的作用。
  “首先,咹,第五生产队队长雷忠义批判。”郭佑斌宣布。
  雷忠义是侯立本所在生产小队队长。他说了诸如“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等等套话,并没有具体说出侯立本有哪些罪行。只不过这人口才好,声音很大,借用高音喇叭的功效,批判的效果不错。
  紧接着又有一个老党员、一个青年民兵相继发言,把侯立本和国民党的总头子蒋介石、中国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以及林彪反革命集团联系起来,好一阵子猛烈批判。
  “侯立本老实交代!”“侯立本低头认罪!”“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批判发言间隙,洪亮的口号声响彻旷野。青年突击队员们喊口号是一种释放和宣泄,喊完后畅快淋漓,所以喊得特别起劲。
  批判发言过程中,主持会的郭佑斌不时打断发言的人,命令侯立本交代罪行。侯立本说:“我四九年就投降了。我愿意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劳动光荣,劳动人民最伟大,贫下中农最了不起。”青年民兵批判他在旧社会作威作福、花天酒地,侯立本交代说,“我爱喝酒,一顿喝二斤。我娶过两个小老婆。”他这样交代引起台下一片“啧啧”声。冯乾坤书记觉得侯立本负隅顽抗,拿起麦克风亲自带领大家高呼口号:“侯立本不老实!”“侯立本恬不知耻!”“打倒国民党战犯侯立本!”
  最后,全场和着高音喇叭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批斗会宣告结束。
  按照冯乾坤书记“思想批判从严,肉体批判从轻”的指示,民兵们除了让侯立本喷气式出场、接受批判时低头弯腰之外,再没有过激行为。侯立本也十分配合,批斗会过程中一脸虔诚,认真听批判发言,大家高呼“打倒侯立本”的口号,他也跟着一起喊。“文革”以来,侯立本经常被批斗,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很老练。
  批判大会结束之后,现场的青年和社员群众都觉得意犹未尽,很振奋。会后,冯乾坤书记调集的援兵,包括炸药雷管和懂得放炮技术的人及时到位,本大队的社员和青年突击队员也都鼓足干劲,艰苦奋战,果然只用了一星期,当年农田基建重点工程按期完成。
  “多亏了冯书记。”郭佑斌说,“还是要抓阶级斗争哩,咹,太顶事了,立竿见影!”
  赵逢春翻来覆去想,始终搞不明白公社冯书记抓阶级斗争、组织召开批斗会对于农田基建工程是不是起到了促进作用,但他认为,冯书记这个人确实不简单!
  14.何蓉蓉
  农田基本建设工程完成,临时性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随即卸任。赵逢春回到生产队,继续干诸如出圈、铡草、拧花(用人力机械使棉花脱籽)等杂七杂八的活儿。比起青年突击队那种热闹、充斥着青春活力的境况,逢春感觉到寂清和落寞。
  有一天,逢春接到柳雅平来信。信上说:“亲爱的逢春,尽管老天爷没有成全你我,尽管我已经决定与你分手,但我还是日日夜夜思念你。初恋使人难以忘怀,我估计,这辈子我是忘不了你啦。既不能与你厮守终生,又想你念你朝朝暮暮,这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所以说,我恨你。我写信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大事。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从马立忠家出来,在巷子里碰见那个当兵的朱班长吗?他叫朱怀义,马上就要复员回甘肃老家了,我准备跟他一起去甘肃。你可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我受不了继父的专制,而朱怀义又对我激情如火。
  据他说,到他们那个地方,我这样的文化程度至少能当老师,他也能凭借舅父的关系到县城去工作。我已经答应他了,决定跟他走。亲爱的逢春,我才知道,人生会有许多无奈。离开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无奈……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西行的火车上了,甚至已经在甘肃定西某个村庄里了。到了甘肃,我还会给你写信。再见了,亲爱的。”
  本来赵逢春心上失恋的伤痕已经结痂凝固,柳雅平这封来信却像在伤口上挠了一把,让他心头鲜血淋漓。怎么办?去追赶不辞而别的初恋情人?甚或追到甘肃去寻找梦萦魂牵的她?且不说不知道具体地方,即使知道,去找她又有多大意义?算了算了,还是认命吧。柳雅平啊柳雅平,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和当兵的甘肃人在一起会不会幸福?
  一连好多天,赵逢春的情绪很低落。在村巷走路,他一直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候莫名其妙叹气。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时刻关注他的何蓉蓉。
  “逢春,你这几天咋了?”何蓉蓉问道。
  “不咋,我好好的。”逢春并不想让何蓉蓉知道内心的秘密。
  “还不咋,就像霜杀了的茄子!有啥事,你不能给我说说?把人家不当朋友咯。再说啦,我都跟你那样了,还不胜个朋友?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何蓉蓉说着,竟然眼泪吧嚓的。
  “你这是咋哩?”逢春问道。
  “我还能咋些?还不是为了你!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哩,我也不知道为啥。”何蓉蓉揉了揉眼睛,看了逢春一眼。这一眼,依恋、怨艾、忧伤,含义十分复杂,让赵逢春心里一激灵。
  “我,我真没事。就是……”
  “就是咋?”何蓉蓉急切追问。
  “给你看吧。”逢春也不知道怎么了,把装在兜里、已经揉皱了的柳雅平来信递给何蓉蓉。
  “逢春!”何蓉蓉看完信,动情地叫了一声,“你今儿黑了到我屋里来。
  我妈到县里去了,我有话跟你说。”
  “嗯。”赵逢春答应一声,看了何蓉蓉一眼。何蓉蓉脸蛋儿红红的,羞怯加激动。
  黑了喝过汤,逢春给母亲打声招呼,到何蓉蓉家去了。
  他走进窑洞,何蓉蓉正拿抹布擦桌子擦家具。她家砖窑洞挺大,前半截右侧是个大炕,左侧挨墙摆放着一张老式三屉桌,油漆成酱紫色,显得古朴厚重,桌旁两张老式的雕花木椅,也给人富贵庄重的感觉。窑洞后半截还有很大空间,左侧放置储粮的瓮以及家用杂物,右侧砖砌的炕墙之外摆放着与桌椅同样颜色、看上去古朴结实的旧式木柜,木柜上面架着雕花百宝格,里面摆放着一些小零碎物件。
  三屉桌中央放着台式半导体收音机,正播送着流行的革命歌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北京颂歌》等。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些歌听起来也很抒情、很悦耳。
  “你来了。”何蓉蓉打招呼,她的声音发颤。
  “就你一个人?”刚刚走进青年男女独处的环境,赵逢春难免羞怯。
  “嗯。”
  “你叫我来,有啥事?”
  “看你!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你先坐着,候我一下下。”何蓉蓉拽着逢春的胳膊让他在木椅上坐下,然后拿着抹布出去了。
  再进来时,何蓉蓉越发显得精神焕发,脸上熠熠闪光,头发刚刚重新梳理过,两条短辫儿齐肩,黑亮润泽,辫梢扎着红头绳。上身的棉绒衣也是红的,衬托得姑娘容貌光彩诱人。走近了,逢春闻见她脸上发出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给你吃,我外婆家捎来的陕北大红枣。”何蓉蓉手里端着满满一大碗枣,笑容灿烂。
  “我不吃。”逢春习惯性地推辞。
  “咋啦,嫌我?”何蓉蓉的笑容有了瞬间的凝固。
  “不是,不是,我吃,我吃哩。”逢春赶忙用手捏了几颗枣,把其中一颗填进嘴里,“嗯,好吃,真个甜。”
  何蓉蓉的笑脸继续灿烂。
  “你叫我来到底有啥事?”逢春一边嚼着香甜的陕北大枣,一边问何蓉蓉。
  “看你,又问这话!”何蓉蓉娇嗔地白了逢春一眼,“哎,我问你,文华村你那同学真跟当兵的跑到甘肃去了?”
  “嗯。我不是叫你看她的信了嘛。”
  “哎哟,怪可惜的。我问你一句话,不许恼,你和她得是好得太?”
  赵逢春轻叹一声,没有回答何蓉蓉的问话。
  “难怪对我爱理不理的。你说,柳雅平到底有多好?”
  “你咋这多的话?咱不说她了,成不成?”
  “我就问一下嘛。你心里再甭难受,还有我哩。”蓉蓉这样说,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她本来在桌子另一边木椅上坐着,这时候下意识站起来,朝小伙子跟前移动脚步。
  逢春忽然也觉得脸上发烫。蓉蓉来到他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主动抓住她圆润而修长的手。
  一对青年男女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传导着、交换着某种信息,省却了、取代了许许多多语言的功能。承担交流任务的还有眼睛,尽管电灯光暗弱,也不影响他们眉目传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逢春也不知不觉站起身来,两双手相互摩挲着,两人都体验着过电一般麻嗖嗖的感觉。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对青年男女自然而然拥抱在一起,再由拥抱过渡到接吻。这一次,他俩无所谓谁主动谁被动,也没有了羞怯或者忸怩作态,两个人心有灵犀相互默契,共同将相互之间的关系推进到一个新阶段。
  两个年轻人亲吻得认真,亲吻得投入,亲吻得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包括他们自身在内的世间万物。接吻的技术性问题无师自通,不仅仅局限于双唇的接触,舌头也相互伸进对方嘴里搅拌。两个人四条胳膊都变得十分有劲,相互搂抱得紧紧的,恨不得与对方合二为一。好一阵子,逢春和蓉蓉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直到吻得累了,赵逢春松开双臂,一屁股坐到雕花木椅上,何蓉蓉也退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喘气仍然粗重,心跳剧烈,脸颊火烧火燎。
  逢春的大脑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他觉得,何蓉蓉柔软温润的舌头留在自己舌尖上的味道其香无比。以前,小伙子从没有体味过深度接吻的美妙,曾经有过的与柳雅平的亲吻只是浅浅地表达爱意,局限于双唇的轻轻接触。兴奋和激动之余,逢春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不知哪个好事者总结创作的所谓“四香”,叫做“天明的瞌睡烧鸡腿,女娃舌头羊杂碎”。
  仔细品味,逢春觉得乡村流传的这种“谚语”很传神,品尝女孩舌头真是一种其香无比、神奇美妙的体验。他知道,和所谓“四香”一起成为系列的此类“谚语”还有许多。比如“四软”,内容是“棉花包,猪尿脬,火晶柿子女娃腰”;“四硬”,“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槌子’金刚钻”;“四涩”,“木匠锯,铁匠锉,柿子树皮老汉脚”;“四欢”,“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小伙欢叫驴”;“四乏”,“膏过车的油,卸了套的牛,霜打的茄子,流了×的毬”;“四脏”,“杀猪水,连疮腿,碎娃尻子老汉嘴”。
  还有“四快”“四慢”“四臭”“四难听”等等,每组里面大半有一句是“黄”的。这些民间流传的口头作品,逢春都曾经在饭后茶余、乡间地头从邻居叔叔伯伯哥哥们嘴里听到过,这是一种乡间文学,是人民公社社员,尤其是男性社员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蓉蓉,对不起。我……”赵逢春忽然觉得自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咋啦?啥叫‘对不起’,我咋不懂?”何蓉蓉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你咋就对不起我了?”
  “我……我……”赵逢春反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你看你!”何蓉蓉又娇嗔地白了逢春一眼,“这有啥对得起对不起?
  我愿意!”
  “那,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又没啥本事,我屋里也穷。再说,你爸是县里干部,你妈脾气歪得太,我看见你妈腿肚子都发抖哩。”
  “看你!”何蓉蓉“嗤嗤嗤”笑了。
  “真的,我想知道,你为啥对我这么好。”逢春一脸严肃。
  “要说嘛,我也说不清。”何蓉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很严肃的态度回答赵逢春的问题,“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不管啥时候,看着你就高兴,你要啥,我都情愿给你。就是这。”
  “蓉蓉!”年轻的赵逢春突然觉得胸中充盈着柔情蜜意,他对何蓉蓉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得到升华,“蓉蓉,你真好。”
  赵逢春站起身来,主动走到何蓉蓉面前。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她拽起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何蓉蓉瞅着逢春,等待着,准备接纳他的任何要求或进攻。逢春松开蓉蓉的手,又一次拥抱了她。这次拥抱是轻柔的,也是持久的,他的头扒在何蓉蓉肩上,眼睛微闭着,陶醉在一种情绪里。
  最后,逢春在姑娘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蓉蓉,我要回去了。”
第13章
  15.啖死马肉
  赵逢春回到家,母亲还没睡,坐在小窑洞地下抠棉花,一边和躺在炕上的父亲说话。母亲手里抠的是生产队分给社员的棉秆上遗漏的绿棉桃,经过晾晒裂开一点小缝缝,抠起来费劲,棉花质量也很差,不过,抠出来晒晒太阳,一拧一弹,也可以用来搓捻子纺线织布。
  逢春觉得脸颊发烫,没敢进去和爹妈打招呼,只在外头喊一声“我回来了”,就到大窑里睡觉去了。
  天气一天天变冷,逢春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捂个严实,只露头脸在外面。他久久难以入睡,何蓉蓉舌头的香味还在脑子里萦绕。
  蓉蓉是个好女子!柳雅平呀柳雅平,你甭怪我,谁让你先跟那个当兵的跑了?逢春想。
  后来,逢春迷迷糊糊快要入睡,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是叔父百和的声音:“嫂子,给你些这。”
  “这是啥?”母亲问道。
  “马肉。队里的马死了。”
  “马是病死的,听说是炭疽病。这肉哪达敢吃?你赶紧撂了去。”是父亲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拿的这一块是马尻子上的肉,离肠子肚子远着哩,有的人还吃肋条上的肉呢。”
  “我不敢吃。”母亲说。
  “那是这,我先一锅煮了,煮熟了给你的吃。”叔父说。
  前几天,逢春看见过饲养员配合兽医给队里的大红马灌中药。药也不熬,碾成碎末末,用水一和,将马头吊得仰起,用铁制的“灌槽”往嘴里灌。这匹马是第三生产队唯一的母马,从青海买来的,值一千多块钱,是全队人的宝贝。三年前大红马刚买回来,有一次在庄北地里啃冬天的麦青,上初中的逢春看见了,想近距离和马接触一下,表达喜爱之情,结果大红马不领情,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了他一蹄子。幸亏这一踢没有给逢春造成大的伤害,只是左面肋骨部位疼了好些天。全队社员都热切盼望这匹母马能生个马驹骡驹,给集体创造财富,谁知道这牲口竟然死了,对于贫穷的生产队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损失!叔父夜里回来得晚,肯定和别人一起剥马皮去了,为的是弄点儿死马肉。以前生产队有病弱的老牛老驴死了,村里的人都要剥皮吃肉。假如牲口死的时候没有明显病症,生产队还会把肉按照家庭人口分给社员食用。
  逢春胡思乱想一阵儿,后来睡着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闻见叔父家的麦草棚厨房飞散出一股香味,是煮马肉的效果。
  “逢春,给。”百和从厨房出来,嘴上有油渍,腮帮子一动一动正咀嚼,手里拿着一块冒热气的马肉,“逢春你吃,全是丝丝肉(瘦肉),好吃得太。”
  “这能吃不能?”逢春疑惑地看着叔父,不敢伸手接死马肉。
  “能吃能吃,你没看我正吃哩?给,拿上。”
  逢春来到小窑洞,父母也起床了。柜盖上有一大块热腾腾的马肉。
  “爹,这东西敢吃不敢?”逢春问。
  “按理说不能吃。不过,这是马尻子上的肉,或许没事,闻着没有怪味气,要不你少吃点儿,尝尝。”
  “我不敢吃,你的要吃就吃。”母亲说。
  “吃!一年到头穷得吃不上肉,美美咥一顿,死了也不枉。”父亲说。
  “看你,说的啥话嘛!”母亲瞪了父亲一眼。
  百谦拿起一块马肉,在手里转来转去,看了又看,然后开始吃。
  “香着哩,吃到嘴里味道挺好。”父亲说,“逢春你少吃点儿,没事。”
  赵逢春将死马肉撕下一小块,填进嘴里。真的很香,吃不出啥怪味道。他经不起肉味的诱惑,最终将叔父给的一块肉全吃掉了。按照他当时的胃口,还想吃,不过不好意思再向叔父去要,另外,也有对病马肉的疑虑,于是作罢。
  叔父家的峰峰、川川、婶子俊香,甚至还在婶子怀抱里的毛蛋都大嚼大咽。
  “我还要呢!”“我还要呢!”峰峰、川川各自吃掉了一大块,意犹未尽。
  “没了没了!就剩一疙瘩,抬下(藏下),吃饭当菜就。”俊香说。
  爷爷奶奶也吃了死马肉。爷爷吃罢说:“万一把人吃出啥毛病,咱谁也不怨怅,怨只怨咱嘴馋。”
  全家只有逢春的母亲清竹没吃死马肉。
  “如今社员真是饿急了,啥死猫烂狗都吃。你咋也成这号人了?”到晚上,尽管全家人都没有发现肚子疼或者其他症状,死马肉没有带来明显的不良后果,但清竹仍然抱怨丈夫。
  “穷急了,饿急了嘛。说正经的,今年咱家口粮真有问题哩。楦窑窑倒了弄个二遍,欠队里的储备粮,就是不楦窑,咱家粮食也不够吃。光靠顿顿喝稀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看,还是要拉瓮换粮哩。”百谦说。
  “唉……”清竹长叹一声,“我心想不叫你去吧,咱粮食真不够吃,男人家做重活,顿顿喝稀的不成;我有心叫你去吧,你又没下过恁大的苦,架子车装瓷器也不会。你叫我咋弄哩?”
  “我虽说没有拉架子车跑过长途,这多年在农业社啥活都做,啥苦都能吃。架子车装瓮不会,跟旁人学嘛。反正换粮也不能一个人去,总要寻几个伴当。”
  “唉……”清竹又长叹一声,“那你看,实在要去,先试合一回。少拉点儿,多少赚点儿粮食,不赔就行了。”
  “对。头一回我也想少拉些,试合试合看成不成,能成的话,下一回再多拉。你要是同意,我这两天寻伴当,寻下了跑一回,趁天气不太冷。”
  百谦拉瓮换粮去了。逢春也曾提议由自己取代父亲,但他的意见被父母否决了。
  百谦出门后第三天,一股来自遥远西伯利亚的寒流袭过,老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连续数天,看不出有放晴的迹象。
  “哎哟,死老天爷咋是这!一下雨就不知道停,你爹出门带的衣服不多,肯定冷,一下雨土路走不成,也不知道在哪达歇哩。唉,娃你不知道,出了门真受罪哩。你说该咋弄呢嘛。”母亲担忧出门在外的父亲,唠唠叨叨。
  “没事,妈你放心。下雨天我爹肯定在哪个村子住下了,天一晴就能回来。我估计,瓮已经卖完,换成粮食了。妈你放心。”逢春说。其实对于父亲到底会怎样,他也不知道,他没有预测换粮进程的经验,只是凭想象随便说说,安慰母亲而已。
  这天,西皋镇文华村的马立忠来了。他借下雨不出工的机会专门来看望好友。
  “哎呀,你不知道有多想你!”马立忠进了门,屁股没有落座就对着逢春发感慨,“也不知道咋哩,黑了做梦老梦见在学校那些事,想你想得有瘾了,见不到你急得抓耳挠腮。”
  “雨衣脱了挂下,先把脸上的雨水擦一擦再说。看你急的,咱才几天没见?”对于马立忠到来逢春也十分喜悦。
  “听说前一向你屋里楦窑?咋不给我说一声,叫几个同学帮忙。”
  “嘿嘿,咱这些同学还没锻炼下,真正干重活不行。”
  “谁说的?我觉着胳膊、腿比念书时候有劲多了。”
  “倒也是。”
  “窑楦得嫽不嫽?”
  “嫽啥呢!下霖雨把窑浸倒了,返工了一回,劳民伤财。”
  “啊,还有这事?”
  “你当啥呢!”
  “逢春,我有重要事情给你说。本来应该等机会合适了再说,唉,我这人急性子,心里搁不住事,干脆给你说了拉倒。”
  听马立忠这样说,赵逢春心里咯噔一下,估计是不是柳雅平又有啥坏消息。他没想到,马立忠所说的事情的确出乎意料:“是见旭。刘见旭给队里换粮,驴惊了,瓮车子从他‘爹囊’(颅腔)上碾过去,把人碾日塌了。”
  “啥?你说啥?”逢春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瓮车子从‘爹囊’上碾过去?那他还能活吗?”
  逢春的脑海里演绎着一组画面:一位18岁少年,扶着装了满满一车粗瓷的架子车辕把,沿下坡路小心翼翼行进。前面是一头全身油黑、肚子长白毛的关中驴,驴套绳因为下坡不用使劲叮里当啷耷拉着。忽然间,或因为对面来的汽车鸣喇叭,或因为后面过来的车把式甩响鞭,驴受惊了,昂头怪叫,撒开四蹄狂奔,套绳一下子由叮里当啷耷拉着变成紧绷的直线,负重的架子车因为下坡路以及驴子擅自加力让小伙子难以驾驭。小伙儿一不小心绊倒了,车辕把朝前着地,咔嚓一声折断了,一车缸呀瓮呀盆呀发出破裂的交响,一只车轱辘正好从年轻人头上碾过,他的头立即变得血肉模糊。年轻人惨叫一声,躺在大路上直挺挺不动……后来,马立忠的叙述验证了逢春在大脑里演绎的情景与真正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出事在离三原县城不远的地方。我队里由副队长带几个青壮年去换粮,出事的时候他在现场,赶紧把见旭送到医院抢救。”
  “出这事多长时间了?”逢春问。
  “大概有20多天了。”
  “你咋才给我说哩!”逢春责怪马立忠。
  “我也才知道。换粮的人紧忙不回来,村里人都不知道情况。”马立忠解释说。
  “见旭……见旭还活着没有?”逢春已经泪流满面。
  “活着哩。见旭命大,换粮回来的人说,脑子没坏,脸弄得不像啥咧!”
  “他这阵儿在哪达?”逢春恨不得立即见到他最亲密的朋友刘见旭。
  “三原的医院给他止住血,把伤口处理了,就转到西安去了。见旭他姑在西安工作,估计他在姑母那儿。”
  “你知不知道刘见旭他姑的地址?”
  “不知道。我回去打听一下。”
  “你说说,生产队咋还换粮哩?见旭人长得弱小,没量力,队长咋敢叫他去吗!”
  “生产队也没办法。瓮窑上瓷器卖不出去,牲口缺饲料,拿瓮换些粗粮,一举两得。见旭是自己硬要去换粮,自从回到农村,他做啥都不愿落到人后,争强好胜得了得。”
  “……”逢春揉揉眼睛,陷入沉思。
  “雅平跟个当兵的跑了。”过了一会儿,马立忠提起另外的话题,“我队里人都笑话她哩,说这女子瓜了,跑到甘肃做啥去?她大也气坏了。继父虽然不亲,可老汉稀罕雅平,雅平比她几个妹子都长得好看。这柳雅平没良心,不管她继父咋想,也不管村里人咋说,还有你哩嘛!她咋能舍得你?走的时候见过你没有?她给你来没来信?”
  刘见旭负重伤的消息让逢春陷入苦痛,马立忠撩起他内心又一处伤疤。
  “咱不说她,能成不?”逢春气哼哼说。
  马立忠仔细看了看同窗的脸,赵逢春脸上没有了上学时的稚气,表现出镇定和老成。马立忠有点儿看不懂了。
  “逢春,才回农村几天,你咋变了?”
  “变了?我变了?”逢春对马立忠的话感到意外,“没有,我还是我嘛。”
  “你不是你,还能成旁人?我是说你变老成、变深沉了,再不憨。”
  “也许吧。你哩,你就没变?”
  “说不来。”
  晚上,逢春和马立忠谝到深夜,实在太困了,才不知不觉睡着。次日天放晴,马立忠恋恋不舍回家去了。
  “妈,我同学刘见旭拉瓮换粮翻车了,架子车把头碾了。”
  “啥?拉瓮换粮把头碾了?”
  “就是。”
  “唉!你爹换粮去了五六天,也不知走到哪达了,千万不敢出啥事啊。”
  “妈,你看你,我爹年龄大,做事小心谨慎,哪达会有事?你放心。”
  “我实实不放心呀。逢春,你说的那个娃叫车子碾成啥了?”
  “严重!马立忠说,命保住了,脸上五官都变形了。”
  “你先说!装货的架子车从‘爹囊’上碾过去,能有个好?见旭到咱屋里来过,我印象深,他不爱说话,看起乖得太,咋逢下这事!真真可怜。”
  “就是嘛。妈,我想到西安去看看见旭,能成不?”
  “西安远,你咋个去哩?”
  “骑车子。”
  “骑车子一天赶不到,你又不认得路。”
  “妈,鼻子底下长着一张嘴,我不会问?路远不怕,我就骑车子,坐车咱没钱。”
  “那也得等你爹回来再说。”
  “能成。我还不知道具体地址,等马立忠给我捎话哩。”
  雨停后第二天,百谦换粮回来了。父亲讲述了换粮的经历。真是风餐露宿,吃的煎水泡馍,睡的麦秸集底下。全靠人力拉车挣死命,遇到上坡路和同去的人相互“骈”。下了三四天雨,衣服穿得少,把人冻得鼻涕眼泪,回来路上发烧,浑身无力,幸亏瓷器换成粮食了,架子车拉上不重。
  “亲自弄一回,我才知道拉瓮换粮是啥味道,这活不是人干的。不过,我算了算账,把换来的粮食一粜,除了买的钱,咱还能落下100来斤包谷。
  苦没白下,歇几天,我还要再去。”百谦说。
  16.省城探伤
  自从听说了刘见旭受伤,逢春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他。有一次梦见刘见旭面部血肉模糊,嘴是深深的血窟窿,轮廓不明显的双唇一张一合,牙齿也看不见,发出的声音却很清晰:“疼死了,把我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还有一次,刘见旭扑上来紧紧抱住逢春,“呜呜”哭,哭够了,大声叫喊:“我要加入红卫兵!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逢春焦急等待马立忠给他捎来刘见旭姑姑的地址,但好多天没有消息。过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收到马立忠捎来纸条,上面写着详细地址,并向他说明,前段时间见旭父母到西安陪护儿子,只留他妹妹看门,妹妹说不清姑姑的地址,只知道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前天刘见旭父亲回来,马立忠问清情况,赶紧托人给逢春捎信。
  第二天,赵逢春征得父母同意,骑车子去西安看望受伤的刘见旭。他家没有自行车,父亲替他借了何拴牢家的永久牌加重车子。
  “路上千万要小心,一天走不到就两天,慢慢骑。黑了早早歇下,到村里寻个年龄大的人家借宿,嘴要甜,甭叫人讨厌……”临出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逢春全身上下以家织的粗布衣服为主。下身是夹裤外头套黑老布单裤,上身是白“背搭”(中式衬衫)套老布夹袄,只有外套是学生蓝军便装。脚上穿着流行的黄胶鞋、草绿色尼龙袜子,仿佛为了进省城故意时髦一下。自行车后架上夹着深蓝色老布缝制的兜子,里面装着母亲准备的干粮——油葱花锅盔馍。布兜背带上拴着搪瓷茶缸,路上喝水用。
  从雷庄到邻近的蒲城县城,大约50华里路,逢春曾走过多次,很熟悉。乡间土路,上坡下坡多,秋季多雨,路面坑坑洼洼。从蒲城县向西继续行进,他只知道富平县在蒲城西南,具体路线靠一路走一路问。已是初冬季节,路上行人稀少,为了问路有时要特意走到村里去。逢春想起村人经常讲一个故事:有个小伙是“瓷嘴子”,见人不懂礼貌。出门在外迷了路,遇见一位老者,小伙子喊:“哎,老汉,往××村朝哪达走呢?”老汉眼皮不抬,下巴努了努,说:“嗯!”小伙按照下巴指引的方向前进,结果越走距离目标越远。等回过头来再见到老者,小伙懂礼貌了:“叔哎,麻烦你老人家给侄儿说一下,往××村到底朝哪达走呢?”老汉说:“你是早早叫一声‘叔’,哪达还能跑冤枉路?”逢春问路,遇见男的依据年龄大小,甜甜地叫“哥”、“叔”、“伯”或者“爷”,遇到女的喊“姐”、“婶婶”、“婆”,保证自己不跑冤枉路。
  一路上,渴了到村里要一碗开水,饿了啃一块随身带着的锅盔。在富平县境内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家里,老人非要逢春吃一碗干捞面,他再三推辞,要了一老碗面汤,泡了锅盔馍,就上主人家腌的萝卜缨子,美美吃了一顿。天黑时分,逢春走到高陵县境内。加重车子越来越沉,屁股早让车座磨破了,锐疼已经变成木疼。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来到一户人家借宿,对明显处于家长地位的大伯说:“伯,叫我在你屋里住下,我掏一块钱店钱。”结果惹得大伯生气了:“再说给钱,走你的路!”大伯发一通脾气,反而让赵逢春心里热乎乎的,无限感激。
  第二天中午时分,来自偏远乡村的18岁少年赵逢春昂然进入省城西安。这天阳光灿烂,小伙子骑车子热了,上身的军便服卷起来夹在车后架上,于是,一个满身中式老布衣裤,留着锅盖式“洋楼”发型,骑着加重自行车,满脸汗迹的小青年,成为西安街头引人注目的一员。
  看啥哩,没见过?城里人是人,难道从农村来的就不是人?任凭你们怎么看,我就是这样子。咋哩,谁把我多看两眼半,能看出花样来?逢春发现自己吸引了很多眼球,而且那些人目光中带有鄙夷的成分,他在心里为自己壮胆。因为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表情有几分滑稽。
  啊呀,这就是新城广场?北面高大的建筑应该是省革命委员会。在全省产生巨大影响的许多大事就发生在这里,我竟然骑车子跑到这地方来了!逢春一边骑车子穿过广场,一边想。
第14章
  朝左拐个弯,到北大街了。朝南一望,啊呀,钟楼!提起西安,人们首先想到的会是钟楼和大雁塔,这两个著名建筑是古城的标志,就像一提起北京人们就会想起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一样。十一二岁的时候,逢春随父母来过西安,也曾看到过钟楼,毕竟过去了六七年时间,脑海里印象已经模糊,眼前的钟楼却实实在在,而且,自己和这个伟大建筑的距离正在不断接近!可惜呀,要找的地方到了,今天走不到钟楼跟前,明天或者后天,一定要到钟楼四周看一看,有可能的话,上去参观参观。
  赵逢春打问着走进省广播电台大院。放下自行车,进了一座楼房,找到刘见旭姑姑的房子,很礼貌地敲门。
  “你是?”门开了。一位三十来岁、剪发头、漂亮干练、很有气质的妇女用审视的目光瞅着赵逢春。
  “您是见旭他姑?我叫赵逢春,是见旭的高中同学,专门看他来了。”
  “啊呀,我是见旭他姑。你从粟邑县来?”
  “就是就是。”
  “快快快,快进来,看你这一头汗。咋来的?”
  “骑车子。”
  “这么远的路,你骑车子?赶紧把东西放下,我给你倒水,先洗脸。”
  “不急,姑。”逢春比照刘见旭将他的姑姑也喊作姑,“见旭哩?”
  “唉。”见旭姑姑一声叹息,“你先洗脸喝水,见旭一会儿就回来,他姑父领他到医院去了。”
  逢春洗完脸,喝着见旭姑姑泡的茉莉花茶,脑子里想着将要见到的高中密友会是什么样子。脸上会有伤痕?头上缠着纱布?胳膊腿儿有没有毛病?
  逢春正胡思乱想,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刘见旭,他姑父正在拔锁孔里的钥匙。
  刘见旭的真实面目比逢春想象的还要残酷:右眼和上半个鼻子左移,将左眼挤得明显变小,鼻梁歪着,嘴抽着,右耳朵也移位了,跟左耳不再对称,整个脸上的部件七扭八歪。受伤前的刘见旭大眼睛,双眼皮,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除了门牙略微外突,总体是个英俊小伙儿。现在的他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头上倒没有裹缠厚厚的纱布,但此次负伤对好友容貌的毁损竟然如此严重,逢春万万没有想到!
  “见旭,见旭,是你吗,这是你吗!”逢春迎上前去抱住刘见旭,竟然“哇”一声大哭,“见旭,见旭,你咋成这了?你咋成这了呀!呜呜呜……”
  “逢春!”刘见旭对赵逢春来探伤没有思想准备,受伤毁容之后,这是他头次见到除父母以外的故乡来人。他也一下子悲从中来,喊一声同窗好友的名字,哽咽了。
  两个小伙子抱头痛哭,十分伤心。
  “见旭,咋会出这事呢?你汉小力薄,谁叫你拉那么重的瓮车子换粮?
  你咋不爱惜自己,竟然把人弄成这了!你说,这是为啥,到底为啥吗?”
  “逢春,我没办法。我也不想拉瓮换粮,由不得我,逢春。我想多出力、多吃苦,用这办法洗刷咱俩在学校里留下的污点,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逢春没想到,见面后刘见旭嘴里喊出的话,竟然和他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见旭呀,咱俩在学校那点事算不上污点,你咋想这么多呢?接受再教育要慢慢来,你咋能不顾命地蛮干,把自己弄成啥了呀!”赵逢春流着眼泪大声疾呼。
  “逢春呀,我也觉着委屈,我咋成这个样子了?”刘见旭同样边哭边喊。
  赵逢春抱着刘见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刘见旭更是大放悲声。刘见旭的姑姑、姑父也为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所感动,陪他们在一旁掉眼泪。
  “不哭,再不敢哭了。见旭伤还没好,情绪要控制,不能过度悲伤。”
  刘见旭姑姑擦干眼泪劝解说。
  逢春强抑悲伤,擦了擦眼泪,抽噎着说:“见旭,咱不哭了。”
  刘见旭趴在逢春肩膀上抽泣了许久才止住悲伤。
  原来,刘见旭回乡以后,把他和赵逢春在学校被“极左”的班主任整治、没能加入红卫兵和共青团看做人生路上的重大挫折和污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追求进步,对年轻人来讲比生命更重要!因为常常苦思冥想,刘见旭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拉瓮换粮出现重大人身事故,固然和驴惊了车翻了是直接原因,但也和他精神状态不好有关系。
  听刘见旭讲述回乡的经历,逢春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虽然曾经被任命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还入了团,但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光明前途到底在哪里?将来会不会有出息有作为?能不能改变祖祖辈辈长年累月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命运?
  一番思索之后,赵逢春感到茫然。
  “逢春,我毕了,一辈子都毕了。”虽然止住了悲伤,刘见旭对人生道路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
  “不是不是。你脑子没麻搭,赶紧治伤,伤好了再说别的事。谁说你毕了?”
  “反正人不人鬼不鬼的,管它去!”
  “接下来咋个治呢?”
  “等恢复得差不多,再想办法整容。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家没钱,多亏了姑跟姑父。”
  “嗯。见旭,姑在广播电台做啥呢?”
  “编辑。”
  “不是播音员?”
  “不是。”
  “哦,我听她说话那么好听,当她是播音员哩。编辑也不简单,平常听广播,节目最后都要说,‘这次节目由谁谁谁编辑,谁谁谁播送的’,你姑就是那‘谁谁谁’?她到底是谁?”
  “用的都是笔名,我也不知道姑是谁。”
  “看你!”
  刘见旭这样说,更增添了他姑姑在逢春心目中的神秘。再见到刘见旭姑姑,逢春眼神里充满了崇敬,是年轻人对有知识、有名望的人那种崇敬,相当于数十年后更多年轻“粉丝”对于心中偶像的崇敬。
  晚上,赵逢春和刘见旭同睡一张床。见到同窗好友的高兴、激动以及对刘见旭负伤毁容的讶异都抵不过骑车跋涉240华里路程所带来的疲倦。
  这一夜,逢春睡得踏实,连翻身都很少。
  第二天,见旭的姑姑、姑夫上班,他们让逢春好好歇一天。姑姑说:
  “见旭受伤流血过多,身体虚,轻易不能上街去逛。逢春你今儿休息一天,明儿是星期天,我领上你在西安转转,轻易不到省城来。”
  “姑,您甭管。我要是想转,就一个人出去转转。”逢春说。
  刘见旭的姑姑和姑夫走后,赵逢春按捺不住乡村孩子来到大城市的激动,一个人上街去了。刘见旭身体虚弱,再加上面容被毁羞于见人,没有坚持陪他一起去。
  逢春从北大街走到钟楼,然后以钟楼为中心,分别朝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三个方向漫步,基本上走到东门、南门、西门,然后折返,整整走了大半天,腿困了,热得满头汗。他不进商店,也不买东西,主要观看各式各样、高低不齐的建筑,阅读不同大小、不同字样的门匾、标牌,感受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他记住了和平路、解放路、大差市、广济街等地名、街名,他看到了“五一剧院”,知道它和“易俗社”、“三义社”等都是全省有名的秦腔社团。从解放路远远望见火车站,想起小时候曾经在那里坐过火车,慢车从西安到华阴要停十几站,什么灞桥、新丰、零口、临潼、树园,什么渭南、赤水、莲花寺、华县、柳枝、罗敷、桃下,一百来公里要走四五个小时,不过票价便宜,儿童票才五毛钱……中午觉得饿了,他用身上带的钱和粮票买了两个菜包子,狼吞虎咽吃掉,向卖包子的要一碗开水喝过,然后继续用两条腿丈量街道。
  在市中心几条主要街道走了大半天,赵逢春对西安最大的感受是人多,比雷庄、西皋镇,比粟邑县城要多得多,走路有时候人挤人,想快也快不了。要是懒得不想走,坐上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就能到这儿、那儿,不过要花钱。
  “没有啥嘛,西安就是这个。”18岁的小青年第一次以大人的口吻大人的胸襟对省城作出评价。明儿就回去,再不给刘见旭姑姑添麻烦。逢春想。
  第二天一大早,逢春坚持要离开西安,骑自行车返回粟邑县雷庄。分别时,刘见旭又哭了,惹得逢春也掉泪。见旭姑姑硬要塞给逢春2斤粮票5块钱,被他回绝了。回家的路不用再打问,但也走了两天。来时屁股磨破了,还没有结痂,又再次被磨烂。回到家,短裤都被鲜血染红了。
  17.登门道歉
  逢春从西安回来,家里又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
  父亲躺在炕上,一只眼睛青紫,腿也负伤了,包扎着纱布绷带。母亲情绪很坏,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辈子胆小怕事的奶奶心事重重,睿智平和的爷爷也轻声叹息。
  “咋哩?我爹咋了,出啥事了?”逢春端着饭碗没心吃,焦急地问母亲。
  “你爹叫人打了。唉!”清竹说。
  “谁,谁敢打我爹?为啥?”
  “你甭管,你爹不要紧。唉……”母亲一声接一声叹气。
  “这不成。谁些?咋能随便打人?我爹又不是爱惹事的人。妈你给我说,到底咋了?妈你就知道唉声叹气,你说出来,我也不会胡来,不说把人能急死!”
  “叫你爹说嘛,我说不清。”清竹说着又掉眼泪,“你叫你老子给你说,他到底为啥叫人打伤……”说完,清竹转身从小窑洞出去了。母亲奇怪的举止更让逢春摸不着头脑。
  “爹,到底咋啦?谁打你了?”
  “吕新明嘛。”百谦说。
  “吕新明?他咋能跟你打捶?你对他一家人那么好!”听爹一说,逢春更加意外,“这到底为啥呀?咱不能白白叫人欺负,我寻吕新明算账去!”
  “算了。”父亲的语气很平和,“那娃是个愣头青,啥都不懂,叫旁人像‘烧狗’一样‘烧’(教唆,鼓动)起来,胡咬哩。不怪这娃娃,肯定背后有人捣怪。”
  “爹你给我说说,到底咋了?”逢春追问。
  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有一户来自西安市的城市下放居民,40多岁的母亲张凤莲带着两个儿子,大的18岁,叫吕新明,小的16岁,叫吕新亮。
  张凤莲丈夫已去世,一家三口响应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城镇居民下放农村的号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稀里糊涂来到粟邑县雷庄村。城市居民下乡,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之一,乡村各级政府和组织对安置下放居民的重视程度差不多等同于接受插队知识青年。雷庄给张凤莲母子划拨了庄基地,准备修庄子楦窑,仿佛城里来的下放居民真能世世代代在农村扎根。在没有专属他们的住宅之前,张凤莲母子被临时安置在本队社员何希禄家空闲的房屋居住。寡居的张凤莲住到何希禄家,村里逐渐流传关于这位长相富态、皮肤白皙、戴金边眼镜的女人的传言,故事和经常来探望他们母子的一个男人有关,男人姓崔,是铜川市鸭口煤矿的工人。
  “老崔一来,黑了不回去。”何希禄的老妈在大槐树底下给邻居妇女说张凤莲家事,“就一间房子,咋个住哩?”
  “咦大大,就是嘛,姓崔的外姓旁人,还是男的,咋个住哩?”有长舌妇对此类话题兴致很高。
  “俩小子把老崔叫叔,胖婆娘说老崔是娃他爸的朋友。谁知道!”何希禄的老妈挤眉弄眼,搞出很充分的煽情效果。
  “西安来的白胖婆娘不正经。”何希禄老妈四处宣传,让三队多数社员都相信这样的结论。张凤莲从巷子里走过,会有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甚至外队社员见了西安女人也像看怪物一样。吕新明、吕新亮弟兄俩同样遭遇鄙视的眼光。老崔再来到雷庄,就有不少人围观,像在动物园看猴子。
  鸭口煤矿很远,老崔骑自行车来来去去,当天赶不回去,必然要住一夜,房东家的人好像受到侮辱一样,对张凤莲和老崔反感加仇恨。起先,每当老崔晚上留宿,何希禄的父亲何老七故意在张凤莲窗户外面大声咳嗽、跺脚,第二天看见老崔怒目相向,很夸张、很用劲地朝老崔脚下吐唾沫,表示鄙视和义愤。终于有一次,老崔忍无可忍,质问何老七:“你朝我吐唾沫啥意思?你这大年纪了咋这个样子?”不料何老七恼羞成怒,两手往身后一背,双脚一跳一跳,山羊胡子不住地翘,指着鼻子骂老崔:“日你妈,你还问我哩?要脸不要脸?你伤风败俗!你在我屋里弄这事,把人臊死了。
  日你妈,再在我屋里跟那婆娘胡混,我叫人把你腿打断!”老崔气得攥紧拳头,全身像痉挛一样,但毕竟在何老七家,他不能发作,脸憋得青紫,还是回屋子去了。
  自从何老七指鼻子骂老崔,房客和房东撕破了面皮,何家的人看见张凤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吐唾沫、辱骂成了家常便饭。老崔气得好长时间没来,吕家弟兄俩也蒙受屈辱,见了村人矮半截,经常垂头丧气。
  何希禄一家和西安下放居民闹矛盾,村人大半站在房东的立场上。雷庄人尊崇传统的道德礼仪,对伤风败俗、乱搞男女关系深恶痛绝——尽管大家并没有弄清楚张凤莲和老崔到底有没有男女之事,甚至连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对这种事,村人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无端地对张凤莲满腔义愤。城市居民来到农村,对艰苦环境和生活习俗不适应,张凤莲母子本来不会干农活儿,又因为莫名其妙坏了“乡性”,村里人不肯帮忙,肯帮忙的老崔迫于舆论压力不敢来得太勤,所以他们家困难重重。回城短时间内不可能,在乡下又处处作难遭白眼,张凤莲经常伤心掉眼泪。
  如何对待下放居民张凤莲一家,百谦与村里人、与何氏家族的立场不同。
  “姓何的一窝子欺负下放居民哩。何老七熊式子,就会欺负外来的人,以前欺负咱三门峡水库移民,这阵又欺负西安下放居民,人家孤儿寡母招他了惹他了?张凤莲跟老崔不管是啥关系,妨碍他啥了?日他妈,净欺负人哩!”清竹提起村人议论张凤莲的事,百谦很义愤地说。
  百谦对有人故意难为张凤莲母子充满义愤,经常主动向他们施以援手。张凤莲两个愣头青儿子不会农活儿,百谦手把手教他们,张凤莲缺少农具和生活用具,百谦夫妇主动借给他们。生产队分给张凤莲母子的自留地第一年荒芜了,第二年有百谦帮助,得到不错的收成。正因为这样,吕新明、吕新亮平时对百谦十分恭敬,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热,张凤莲有烦恼也愿意向清竹诉说,有时候当她的面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逢春的父母也时常到张凤莲家坐坐,嘘寒问暖拉家常。
  吕新明怎么可能、怎么敢朝父亲动手呢?逢春想不明白。
  父亲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逢春去西安那几天,何希禄家族的人在吕氏弟兄面前戳弄是非,何希禄堂弟何希年造谣说,百谦关照他家不怀好意,一定是在打他母亲张凤莲的主意。别人经常说母亲闲话,吕新明感觉很屈辱,听了这种话他更感羞臊,锄地的时候故意找碴和百谦打起来了。在逢春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吕新明在他脸上捣了两拳,还用锄头砍到腿上。
  “我寻这狗日的算账去!”逢春听完,觉得热血直冲脑门儿。
  “看你这娃,我本来不想叫你知道。急得咋哩,啥事情慢慢来嘛。脚正不怕鞋歪,树正不怕影子歪,怕啥?再说,不怪那个愣头青娃娃,旁人在背后捣鬼哩。”
  忽然,院子里传来张凤莲的声音,是标准的西安口音:“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俺叫娃们给你赔不是来咧。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
  逢春走出小窑门,母亲也从大窑洞出来了。张凤莲拧着大儿子耳朵,朝前拽,她的小儿子跟在后面。
  “你做啥来了?赶紧回去!还嫌不热闹,得是还想打逢春他爹?”清竹表情严峻责问张凤莲母子。
  “他婶儿,你甭着气甭着气。都是俺娃的不是,俺的给你、给他叔赔不是来了。他叔人哩?”张凤莲脸上赔笑,表情中有许多羞涩和无奈。
  “赔不是就算了。逢春他爹是瞎人好人你们还不清楚?把他眼窝打青了,还拿锄往人腿上爿呢。出了这事,不知道村里人能说多少闲话!扔人(丢人)不扔人?我家的人不爱惹事,惹不起能躲得起。赶紧把你儿引上,走你的路,从今以后,咱两家人你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得你!”清竹越说越生气。
第15章
  “他婶子,你甭着气。都是这吃屎的娃叫旁人一煽,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分不清瞎人好人。俺知道俺娃错咧,俺知道全雷庄数他百谦叔真心对俺娘们几个好,俺知道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张凤莲说着,声音哽咽了。
  清竹是软心肠,看张凤莲哭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逢春他爹在小窑炕上呢。”
  张凤莲揪着耳朵把吕新明弄到百谦跟前,哭着厉喝一声:“跪下!”小伙子“扑通”一声跪到了炕棱脚地。
  “给你叔说,你是不是错咧?”张凤莲大声教训儿子,“你是不是上旁人的当咧?”
  “叔叔,是俺错咧。俺不懂事,俺叫您生气,俺后悔得不成了。”吕新明说着说着也哭,“呜呜呜,都是何希禄他屋里的人胡说。俺心窍叫驴毛塞住了,听凭瞎人灌迷魂汤,俺动手打您简直像吃屎了一样……”小伙子语无伦次,拼命贬低自己、骂自己,想得到百谦的宽恕和谅解。
  百谦本来很生气,无端地被这愣头青打伤,还有给他扣屎盆子的意思,可是看到张凤莲母子涕泪交流、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心里也已经原谅吕新明了。
  “起来,起来,你起来。”百谦在床上坐直身子,对跪着的吕新明说。
  “叔叔,您要是不原谅,我就不起来。我给您磕头。”小子一边说,一边用劲在地上磕头,梆梆梆响。
  “起来,赶紧起来!新明妈,叫娃起来。这娃,你要是早明白,哪达来的这事?磕头下跪的,弄啥哩!新亮,把你哥扶起来。”
  “叔叔,俺真的错了!您到底原谅不原谅?”吕新明跪在地上不起来。
  “你先起来。起来了再说。”
  “叔叔,您要是还着气,就把俺打一顿,新亮你到院里给叔叔寻个棍来。叔叔你要是不原谅,俺今儿就在这达给你跪到天黑,跪一晚夕。”
  “起来起来,我原谅你了。”百谦说。
  “叔叔原谅你了,起来吧。”张凤莲说。
  吕新明这才站了起来。
  “他叔,这是200块钱。你治伤要花钱,再买些营养品。俺一家子对不住你哩。”张凤莲嘴里检讨着,手里拿出厚厚一沓子10元、5元的票子,硬要给百谦。
  “哎,你这是弄啥哩?娃认错就成了。钱你拿回去,我一分一厘都不要。村里人际关系复杂,何家仗着家族势重欺负人,何老七倚老卖老,做事情差劲得太,何希禄、何希年也不是啥好东西。你母子来了这长时间,还把何家的人没认清?你一家子受欺负还少?何希年说些放屁的话,咱这娃也相信?以后要长脑子,再不能叫人一‘烧’(教唆),像疯了一样,瞎好人都分不清了……”百谦当着张凤莲的面,把吕新明数落了几句。
  “叔叔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张凤莲问大儿子。
  “记住了。叔叔,俺以后再做糊涂事,你拿‘批耳’(耳光)扇,拿棍打!从今以后,俺把您看得跟俺爸一样,有啥事能用上侄儿,我豁出命去听您的。”吕新明十分激动向百谦表白。
  “对了对了,以后不胡来就成。你看这娃。”百谦说。
  “他叔,钱还是要放下,你要是不收,俺心里过意不去,睡觉都不踏实。”张凤莲坚持说。
  “你再说钱的事,我还真着气了。要不你的马上走,我屋里不叫你娘们几个努(呆)了,赶紧地!”
  张凤莲看百谦真生气了,只好把钱收起来,对两个儿子说:“看看,你百谦叔是多好的人!以后谁再敢不尊敬你叔叔,俺就不要他这儿子!记住了没有?”
  “俺记住了。”吕新明、吕新亮同声回答。
  这里张凤莲母子千恩万谢告别,百和突然失急慌忙从外头跑进来,在院里大声喊:“哥,哥,你在哪达哩?赶紧,瞎了!何家几个坏熊寻你事哩……”
  百和喊叫得失火了一般,一家人闻声都来到院里。
  “百和,到底出啥事了?”清竹问道。
  “百和你先不要胡喊叫,到底啥事,到窑里给你哥慢慢说。呜呼喊叫地咋哩,天塌了,得是?看你没棱唇的样子,几十岁的人了。”逢春的爷爷训斥二儿子。
  百和噤声,来到小窑洞。
  “哥,你修庄子打墙没有多占庄基地吧?”百和口气依然惊慌。
  “没有。到底咋哩?”百谦十分冷静。
  “希禄、希年,还有何忠孝一帮人在巷里吵吵,说你多占庄基。他几个人手里拿着爿镢铁钯子,说要把你的墙、窑帮挖了。窑帮一挖,窑不得倒了?”
  “啥,你说啥?”百谦赶紧坐起来,身子朝炕棱边挪动,要穿鞋下炕。
  “那些人说用尺子量过,你的墙打到线外头去了。人家大喊大叫,都说要把你的墙挖倒。”百和说。
  “走,咱看去。”百谦顾不上腿伤,翻起身来要出门。百和、清竹、逢春、张凤莲一家子都要跟上去。
  “先努住!”逢春的爷爷在后面大声说,“百谦,我问你,打墙筑窑帮的时候,你是不是按‘灰撅’下的线?”
  “是的。”
  “保证没问题?”
  “保证。”
  “那你急啥哩?上炕养你的伤,旁的人该做啥做啥去。甭管,看他的敢把窑给你弄倒?他的有这大的本事?没王法了?”爷爷很激愤,也很冷静。
  18.宅基风波
  “百谦,你出来!是好汉你出来,甭像鳖一样把头缩下!”百谦重新上炕躺下,却听见前门外有人大声叫喊。听声音是三队副队长何忠孝。
  “不行,我得去看看,都打上门来了。”百谦要穿鞋下炕。
  “你甭去,听他爷的话,忍一忍,看他的能咋?”凡事都情愿忍让的清竹劝阻丈夫。
  “不要是忍能解决问题,咱忍让一下也成,人家打上门来了,咱不能一直装鳖。甭挡我,这不是能躲得过去的。”百谦穿上黑老布对襟棉袄,准备出门应对又一件预料之外的祸事。
  “百谦,甭跟这些人硬来,看情况,该咋就咋。咱没事不寻事,有事不避事,本来我叫你甭管,由他的跳腾,既然人家寻到咱门上来了,那就得去迎战,不能叫人欺负。”逢春爷爷给儿子交代说。
  “我也去。”百和说。
  “还有我哩。”逢春说。他从西安回到家没来得及休整,满脸倦意,眼睛发红。
  “都去。尽量不跟人打捶,做事情要占住理。”爷爷再三叮咛。
  百谦来到门外,看见上门寻事的人手里提着镢头铁钯,何忠孝站在最前头,何希禄、何希年紧随其后,其他跟上呜呼喊叫的基本是何氏家族的人,还有许多看热闹的。
  “咋哩,围到我门上呜呼喊叫?”百谦脸和腿都有伤,遇上这种事心里愤怒,所以神色严峻,一开口颇有悲壮色彩和威慑力,“有啥事说,谁有本事谁先说。”
  “你是不是多占庄基了?你说。”何忠孝先开口。他在何氏家族同辈的众多弟兄里相对诚实,只是头脑简单,动辄急躁叫喊。百谦站出来,他的气焰比刚才矮了一截子。
  “谁说我多占庄基?”百谦冷峻地质问。
  “你先回答,究竟多占庄基没有?你知道不知道多占庄基犯法?人民公社的土地,一分一厘不能胡占。”何忠孝自己给自己壮胆,话说得比刚才流畅。
  “你凭啥说我多占庄基,有啥根据?”百谦很冷静。
  看热闹的人围成圈子,一部分站到百谦、百和、逢春他们一家背后,对何忠孝怒目相向。这些人包括五十年代末因国家修三门峡水库从华阴迁移来的“新社员”,也包括一些富有正义感的“老社员”,还包括下放居民张凤莲两个儿子。另一部分是闹事者的随从和支持者,以何氏家族为主。
  何姓中唯有一位年轻女子何蓉蓉站在赵逢春身后,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惊惧。
  “你嘴还硬哩!我几个拿尺子把你新庄子丈了,你敢说墙、窑帮都在向上,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我有啥不敢说?都在向上,一点儿差错都没有。我就不明白,忠孝哥你算咋回事,寻到我门上来,呜呼喊叫张牙舞爪,你算做啥的?”
  “忠孝哥算做啥的?算个队长!忠孝哥是干部,咋就不能管你多占庄基?”何希禄按捺不住,跳出来给何忠孝帮腔。
  “大天白日的,话不能胡说。谁有证据,谁能证明我多占庄基,往前头来!咱得讲理,干咋呼管啥用?”百谦看见何希禄何希年,气不打一处来,“谁?谁手里有证据往前头来,我看看他长得啥眉眼!”
  “你当我的没证据?你当我的胡咋呼哩?给你明说,证据明摆着,证据就是你那墙、窑。你看我手里拿的是啥?皮尺!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跟我一搭里把你的墙和窑帮再丈量一遍?你敢不敢?”何希年也站到前台。
  “行,这么多人都在,咱在大天白日头底下把庄子再丈一遍。真是我多占,随便你的挖窑帮放墙,要是没多占,你这些人谁给我一个说法?”
  百谦虽然气得哆嗦,但他的语气仍然平静。
  “挖窑帮放墙可是你说的!要是你没多占,拿鞋底蘸上稀屎朝我脸上扇!”何忠孝仍然充当急先锋的角色。
  “你,还有你,要是说下空话咋处置?”百谦神色严峻,质问何希禄、何希年。
  “你说咋处置就咋处置。谁怕你?”二人气汹汹地。
  “不行,当着众人的面,你俩自己说个处置的办法。”
  “说就说。要是你庄基没问题,我吃你‘把’(屙)下的。”何希禄说。
  “要是你没多占庄基,我在巷里颠倒走三圈。”何希年说。
  “成,大家把这几人说的话都记下。”百谦脸上挂了一丝冷笑,“走,我跟你的丈量去。你的想好,要是觉得挖窑帮放墙人手不够,趁早再叫些人来。”
  “走,量去,我就不信!”何忠孝领头,要当众重新丈量百谦家的新庄子。
  “嗨,你这些人,做啥哩?”正在这时,大队民兵连长、团支书何拴牢从巷西头走来,看见这伙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想制止。在何氏家族与“新社员”的矛盾斗争中,何拴牢一直保持中立。
  “拴牢,你瞎好算个大队干部,百谦多占庄基,你管不管?都这么胡球乱占,还有‘下数’(规则、定例)没有?”何希年一看来了个大队干部,想先取得支持。
  “拴牢,你甭管。我就不信,百谦多占庄基,还厉害得不成。你等着看,我非把他窑帮给挖了!”何忠孝说。
  “你的要挖人家窑帮哩?你想把人家窑给放倒?你得是疯了?”何拴牢看见这些人手里拿着镢头铁钯子,很吃惊。
  “拴牢,你甭管。”百谦平日对何拴牢很赞赏,他们之间个人感情不错,“我就不信,他的能把我的窑放倒?”
  一伙情绪激愤的人不顾何拴牢劝阻,气势汹汹地往逢春家新庄子去了。看何忠孝一伙人言之凿凿的样子,逢春对他家庄基到底有没有问题心里没底,但父亲是这场冲突自己家阵营的主角,他只能跟上助威,心里却忐忐忑忑。
  坐北朝南的新庄子尚在修建中,西面暂时没有邻居,逢春爷爷用包谷秆挡了一道篱笆墙,将来要安装前门的地方,堆放着一捆酸枣刺,象征性地阻止他人进入。何忠孝一干人大概在头天或者更早进去过,丈量过庄子的宽度——同时划定的若干人家新庄基一般长,不可能有人故意扩充长度,赵逢春家是新规划庄基最西面一户,向外扩充宽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们一进去径直来到新建窑洞旁边。
  “大家看着,庄子的宽度应该从界墙的中线算起,我手里的皮尺要先让出一尺四——墙根子宽度总共二尺八。”何希年把皮尺起始段让出一尺四,将尺子摁在逢春家庄基与东邻的界墙根上,“忠孝哥,你把尺子往过拉,拉到窑帮头上,叫大家看究竟有多宽。”
  何忠孝按照他远房堂弟何希年的吩咐,弯着腰,将卷尺顺地皮朝西拉,最后用手摁在窑帮的顶端。
  当事人和围观群众都屏住呼吸,看这两个人的操作过程,唯有何希禄一脸得意。
  “忠孝哥,叫大家看是多少,超过三丈了没有?”何希年在东界墙下面喊叫。
  “大家都来看,就这,还说没多占!百谦,你过来看,明明是三丈一尺五。就算尺子没拉紧,算三丈一尺四,你多占庄基一尺多呢!看嘛,你看清了没有?看清了我要挖窑帮哩!”何忠孝虽然腰弓着,但他抑制不住兴奋。
  “拾掇,拿家伙,把窑帮挖了!把墙放倒!”何希禄急不可耐地高声叫喊。
  难道自家庄基真多出来了?难道父亲没把墙基确定在规定的位置?是故意多占还是无意中弄错了?难道眼前又要出现墙倒窑塌的场景?这情景比霖雨把半成品窑洞泡塌是不是更可怕?该咋办?有什么办法可以挽狂澜于既倒?赵逢春一面观察事态的发展,一边紧张思索。急得他额头上渗出冷汗,尽管时令已临近冬天。
  “嘿嘿,嘿嘿嘿嘿。”百谦发出冷笑,“百和,你给我寻个屎鞋底,寻去。”
  “哥,”百和也紧张得满头汗,“哥,你看这?”
  “叫你寻你就寻!”百谦的口气严厉而坚定。
  “寻屎鞋底做啥?你还想打我?看你那式子!”何忠孝把皮卷尺一撂,“来来来,咱把窑帮给他爿了!”说完操起镢头,就要朝窑帮下手。
  “住手!”百谦断喝一声,“我问你,从东墙根搭尺子,你的知道要让出一尺四,到西头就不让了?西界墙也有一半是将来邻居家的。我的墙是不是正好在位置上?你说!”
  听百谦这样说,何忠孝先一愣,立即满脸通红,哑口了。
  “是不是量错了?再量一遍,再量一遍。”何希年说。
  “再量一遍。”何希禄也说。
  再量一遍的结果和第一遍一模一样。何忠孝、何希禄、何希年一伙人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形势急转直下。百和脱下脚上一只鞋子,左顾右盼寻找,终于在墙根下面发现一堆还算新鲜的酱状鸡屎。他将鸡屎蘸在鞋底上,照着何忠孝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啪”一声扇了上去。百谦大声说:“扇得美,再扇!”在场心向着逢春家的人齐声叫好,觉得解气。赵逢春心里有一种郁积泄放、扬眉吐气的感觉。百和举着屎鞋底要扇何忠孝另半边脸。
  “希禄,赶紧吃屎去!你这号人想吃屎都没人给你‘把’!我刚看见门外头有一堆猪粪还冒气哩,趁热吃去!”一位旁观者奚落何希禄。
  “还有希年,你不是要颠倒走路嘛,拿‘脑’走哩还是拿爪子走?赶紧表演呀,有这么多人看哩,都给你喝彩呢!”另一人说。
  “百和,你拿屎鞋底打我?我把你日塌了,我跟你弟兄俩豁出去弄哩!”何忠孝脸上又挨了一下,左右脸都火燎火烫而且鸡屎乱溅,不由恼羞成怒,拉过镢头要和百谦、百和拼命。
  “你敢!看你狗日的不想活了!”百和从旁人手里抢过一把爿镢,准备迎战何忠孝。
  “你要敢动俺叔叔一根毫毛,俺弟兄俩先把你这老熊消灭了!”吕新明吕新亮不知啥时候手里也攥了镢头铁锨,一左一右护卫着百谦。
  “你自己寻着要挨屎鞋底哩!挨了活该,谁叫你没事寻事?”
  “看你这一伙人歪的,还想挖人家窑帮呢!故意欺负人还好意思跟人打捶,讲理不讲理?”
  “要吃屎,要颠倒走路,是你俩自己说的,怪谁哩?”
  “……”
  许多人站出来纷纷谴责,何希禄何希年羞臊得抬不起头,只有挨了屎鞋底的何忠孝气汹汹要抡镢头。百和觉得自家人占理,准备豁出去跟对方拼命,两个愣头青西安娃也义愤填膺,虎视眈眈。
  这时候,一直被担忧、惊惧、气恼、愤恨等情绪困扰的赵逢春往前跨一步,站到何忠孝当面:“忠孝叔,你还想咋?”
  何忠孝看见又站出来一个血气方刚、眼睛发红、神情坚毅镇定的对手,气焰更是外强中干,只想维护一点点可怜的面子:“是你二大先打我,我这大年龄了,叫人拿屎鞋底往脸上扇……”何忠孝高举着的镢头放下来了,委屈得眼泪吧嚓的。围观的人对他发出哄笑。
  “把爿镢放下!”逢春从何忠孝的手里夺过镢头,重重摔到地上,“二大,你也把镢放下,咱得理也要饶人。新明新亮,不关你弟兄的事,冷静些,你俩的好意我家人心领了。忠孝叔,希禄叔,希年叔,说起来你几个都是长辈,今儿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看见了,作为晚辈,我有话要说,不知道你的能不能听我的?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
  “我一脸的鸡屎,还有啥面子?我这大年龄了,弄的这叫啥事嘛!”何忠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要不要听逢春说话,但也不想继续闹事,何希禄、何希年也不吭声。
  “那好,我说几句。我先问你,忠孝叔,你为啥要丈我家新庄子?看来你也没有啥理由,故意寻事哩嘛!前几天我到西安去了,吕新明把我爹打伤,还不是有人故意煽起来的?咋了,哪达来这大的仇气?
第16章
  不管咋说,咱大家都是同一个生产队社员,吃的是同一块地打下的粮食,喝的是同一个窖里的水,跟一家人差不多。既然是一家人,为啥要这么闹呢?忠孝叔,你还要把我屋里新窑爿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窑叫老天爷下雨浇倒过一回?我爹妈为楦窑欠下队里的粮食还不上,黑地白日睡不着觉。就我爹这身体,还拉瓮到礼泉三原换粮呢。幸好你说我爹多占庄基地是空话假话,就算真有这事,也应该由大队小队各级组织处理,再不行还有公社、县上哩,你的把窑挖倒,算咋回事?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为啥一个恨不得把另一个置于死地?就算从华阴来的移民跟咱当地的老户生活习惯、语言啥的有点儿不一样,产生过隔阂,那也经过十几年了,说是‘新社员’其实早已不‘新’了,应该不再分你的我的。都是乡亲,一样在农业社下苦,咱队里的人咋老有矛盾哩?为啥总是你整我我整你?再这么下去,说不上哪一天会闹出大事情来。啥事情不能商量着来?有多大的仇恨非要你死我活?动不动铁锨爿镢上来了,真要闹出人命来?忠孝叔,其实我知道,你是好人,厚道人,为啥旁人一‘烧’,你就头脑发热,不用脑筋想事情?你估摸像我爹这号人能干多占庄基的事?真叫你挖我家的新窑你能下得去手?事情弄到这地步你一点儿不后悔?”
  听赵逢春慷慨陈词,何忠孝越来越觉得今天干的这事不像好人应该做的,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唉!我算把屎吃了。”何忠孝长叹一声,趷蹴到地上,两条胳膊抱住脑袋,再不抬眼看人。
  “希禄叔,希年叔,以后甭弄这些没名堂的事,背后日弄人的人没有好下场。”逢春斥责何希禄何希年。
  “我俩要你教训哩?胎毛还没褪净的碎娃!希年,咱走!”何希禄恼羞成怒,叫上何希年,灰溜溜走了。
  “逢春,你说得好。难怪说娃娃要念书呢,念了书就是不一样咯。”何拴牢一直在旁边静观事态发展,看见风平浪静了,才站出来夸了赵逢春几句。“百谦哥,百和哥,再甭着气。忠孝哥,以后遇事长点儿脑子。大家都散了,再看着有人打捶劝一劝,甭跟上看热闹。”
  逢春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看见这女子眼神里是火辣辣的赞赏。
  19.代课教师
  冬季征兵开始了。
  这一年粟邑县入伍的新兵将去万里长城西端——甘肃嘉峪关服役,坦克兵。“高七二级”的同学都把当兵看作跳出农门的重要途径,纷纷报名应征。
  “爹,妈,我想当兵。”赵逢春经过一晚上认真思考,向父母提出请求。他是那个年代稀有的独生子,按理不能去当兵。
  “啥,你也想当兵?”母亲很惊讶。
  “人家要不要你?”父亲质疑说,“以往征兵,独生子女不要。”
  “独生子女个人态度坚决、家庭积极支持的,也要哩。我打听过了。”
  逢春说。
  “娃呀,你咋想当兵哩?咱中国跟‘苏修’关系紧张,边境老有事,你不怕打仗?”母亲说出担忧的理由。
  “我不怕。当兵服役是青年应尽的义务,扛枪打仗保卫祖国最光荣。”
  “战场上真刀实枪,枪子儿要人命哩,你不怕死?”母亲继续给儿子泼凉水。
  “想当兵就不怕死。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战场上牺牲了是革命烈士。”
  “你牺牲了,当烈士,我跟你爹将来靠谁养活?”
  “妈,看你说的,好像我真个要牺牲。”逢春听了母亲的话一愣,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当解放军多光荣!军属国家照顾哩。”
  “是照顾哩,给门上挂个‘革命军属’牌牌,逢年过节慰问一下,也没见给多少粮食、钱。我才不想当军属,不如自家娃在跟前,你当兵走了,担水、硙面、掂桩子、拉炭,这些重活靠谁做呢?我和你爹年龄越来越大,慢慢就老了。”
  “咱还不到说老的时候,叫娃先报名,还要检查身体、政审,不一定能当上,独生子本来就要求严格。”父亲圆场说。
  逢春感激地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
  “实在想报名你报去,反正我不同意。唉……”母亲摇头叹息。
  赵逢春于是去报名。民兵连长何拴牢协助县武装部派来的人主持报名,看见赵逢春,他说:“你也报名来了?你爹你妈同意你当兵?”
  “当然同意嘛,拴牢叔!”逢春嗔怪地朝何拴牢使眼色。他觉得让上头来的人知道父母亲不支持儿子报名应征保家卫国,很丢人,而且可能影响资格审查,弄不好连参加目测、体检的机会都没有了。
  报了名,逢春激动得大半夜没睡着。他憧憬着穿上草绿色军装、戴上鲜红的帽徽领章、钢枪在握英姿飒爽、训练站岗行军拉练的部队生活,他脑海里演绎着金戈铁马、格斗厮杀、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的战场情景。后来睡着了,逢春梦见自己驾驶着坦克隆隆前行,透过瞭望镜看见对面涌上来一排排戴着钢盔、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侵入国境的士兵,他手一动脚一踩,坦克前面的机关枪“嗒嗒嗒嗒”直喷火舌,那些士兵整排整排直挺挺朝后倒下……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争年代赶不上了,要是当兵期间能遇到类似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机会,当个孙玉国那样的战斗英雄,也不枉此生!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早醒的赵逢春仍然回味着睡梦中壮阔的战斗画面,对当兵以后的美好前程做种种设想。
  但是,逢春当兵服役的梦幻很快破灭了。原因是报名应征的农村青年多,独生子女一律被卡下来了。知道连体检都不让参加,他嘴噘脸吊,气得连续两三天饭没好好吃饭。
  这次,逢春的高中同学当上兵的不在少数,仅雷庄公社就有差不多十个人被接纳入伍。他们是经过“文革”初期高中教育停滞、恢复招生之后的首届毕业生,部队乐于招收更多高中文化程度的回乡知识青年,逢春的同龄人也把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锻炼成长看作创造美好未来不可多得的途径。
  新兵换装,很快就要集结。西皋镇一位名叫董安琪、和逢春十分要好的同学带话,说他光荣入伍,马上要走,邀请逢春到他家去。赵逢春给董安琪买了个塑料皮笔记本做礼物,庄重地写上“董安琪同学,祝你在解放军队伍里百炼成钢”,母亲还煮了几个鸡蛋让逢春带上作为慰问品。逢春和董安琪,还有六七个同学一起到照相馆拍纪念照,相片上董安琪居中,身着没有领章的黄军装,头戴同样没有帽徽的“火车头帽子”,很威风,其他同学一律黑色对襟中式棉袄,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那天,他们还买了两瓶香槟酒庆贺,酒瓶盖儿被冲射到房顶上,酒液喷溅。那时候商店卖的香槟,酒精度比后来的高,喝得几个人脸红红的,十分兴奋。
  “来信,你要多给我写信。”分别时,逢春拉着董安琪的手,眼泪哗哗骨碌骨碌打转。董安琪也激动得哽咽,只顾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新兵集结那天,雷庄在“戏园子”(过年唱戏的土台子及其附属的场地)召开欢送大会。新兵披红挂彩坐在台子中央,现场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发表了夹杂着许多衬字“咹、咹、咹”的讲话,新兵和家长代表分别发言,气氛很热烈。新兵爬上带帆布篷的解放卡车,他们的爹妈哭哭啼啼,和儿子难舍难分。
  逢春很羡慕这些穿上绿军装保家卫国的伙伴。自己当兵不可能了,那么,出路在哪里?仅靠在生产队摸镢把锄把,哪年哪月才能干出成绩?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风风火火一阵子,解散了,啥时候才有出头露面、展示才华的机会呢?
  逢春突然遇到一次显露才华的机会。村小学教高年级的王老师住院做手术,需要休假两个月,大队领导按照校长提名,临时指派赵逢春当代课教师。
  “逢春呀,我知道你书念得好。王老师有病,他带五年级(1)班,学生快毕业了,要是从村里随便寻个人来,我怕把娃娃们耽搁了。你千万不要辜负大家的希望,弄得好,等学校再有空缺,大队或许能叫你当正式的民办教师。”姓杨的老校长说。按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乡村小学已改为五年制,五年级是毕业班。
  “我不会教书,没干过,试合试合,争取弄好。”赵逢春表态说,他心里跃跃欲试,外表却刻意表现得谦虚。
  “不是试合,要保证弄好。升中学要考试,全公社的小学相互比较,考得不好家长骂哩,大队干部也会有意见。”杨校长说。
  老校长的话让逢春有压力,他郑重地点点头。
  “你明天就上课,教语文。五年级两个班进度一样,要么你先听(2)班杨川老师的课,向他学习学习。你和他的课如果时间上冲突,就把你的往后调一下。”杨校长给逢春安排工作。
  “你把铺盖搬来,黑了必须睡到学校,和杨川老师住一个房子,脸盆、电壶先用王老师的。”教导主任说。
  第一个晚上逢春根本没睡好。他起劲儿回忆上学时经历过的老师怎样上课,反复琢磨应该模仿哪位老师的教学方法,将已经写好的教案在心里默记默诵。同屋杨川老师起夜次数多,撒尿在洗脸盆里,夜深人静尿液喷溅在搪瓷脸盆里声音很响,逢春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尿臊味往鼻子里钻。
  取暖的炉子封住了,后半夜室内温度越来越低,逢春也膀胱憋胀,他摸索着穿上内衣,到院里树坑撒了泡尿,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回到房子就听杨川嘟囔说:“尿到脸盆不就成了?”后来,逢春用被子蒙着头,总算睡着了。
  第二天,逢春按照校长吩咐先听杨川老师的课。杨川写得一手好字,板书流畅而又漂亮,这一点让逢春自愧弗如,心里难免有几分惶惑。可是杨川讲课衬字太多废话也多,明显的错误并非没有,尽管是语文课,杨老师讲课用方言,念课文也不例外。听完课,逢春想了想,觉得对杨老师的课要取其长去其短不能简单模仿。他的第一节课还算顺利成功,念课文用普通话让学生们感觉新奇,跟读的声音十分洪亮。下来以后听课的老校长夸他:“真不错真不错。”
  逢春不光要替王老师上课,还要兼任五年级(1)班临时班主任。他很快发现王老师带的班比同年级杨川老师的(2)班胜出一筹,不仅班级的学习风气、纪律卫生好,就连“走五七道路”养猪也比其他班养得更大更肥。了解到这些情况,逢春更觉得肩上担子重,无论教课还是带班,一旦弄不好,学生会有反映,家长会有意见,学校领导和同事肯定也会有看法,这样对自己今后成长进步的道路会不会产生不利影响呢?赵逢春于是加倍用心。
  “王老师上课用不用普通话?”赵逢春问学生。
  “念课文有时候用普通话。”
  “那就是说,有时候也拿陕西话念?”
  “就是就是。”
  “讲课呢?讲课用不用普通话?”
  “讲课还能用普通话?”学生们瞪圆了吃惊的眼睛。
  第二天,逢春在五年级(1)班上语文课,从头至尾运用略有陕西风味、基本标准的普通话。
  “我老师上课全部用普通话哩!”五年级(1)班学生见了外班同学用夸耀的口气说。
  “真的?我咋不信。”
  “谁哄你是狗。”
  “咦大大,你老师洋的!”外班学生既好奇又羡慕。
  “大,妈,今儿上课,我班里新来的老师讲课念课文都撇洋腔,批评同学都用普通话哩,‘请你站起来,不要再做小动作啦’。听起来怪怪的,同学都想笑,吓得不敢笑。”放学以后五年级(1)班的学生给家长说。
  “真个?哪达来的老师?”
  “咱村里的,赵逢春。”
  “哦。”家长又疑惑又惊奇,“他撇洋腔,你能听懂不能?”
  没几天,代课教师赵逢春上课完全用普通话成了很轰动的一件事。
  “逢春,你用普通话上课哩?”教同年级的杨川老师问。
  “嗯。”逢春点点头。
  “我的普通话不行,醋熘的,不敢用。”杨川说。
  “赵老师,学生说你上课用普通话?我明儿听你课去。”教导主任说。
  “能成。”逢春有点儿惶惑。
  “赵老师呀,有的家长问我,你上课拿普通话讲,学生能不能听懂。
  你觉着学生听懂了没有?”老校长见了逢春也如此发问。
  “能听懂呀。我觉得学生听讲比以前更认真,我教的知识他们都掌握了。”回答老校长的疑问,逢春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但他又有一种做错事的感觉。
  “那就好,那就好。”老校长表情很复杂,让逢春琢磨不透,“咱学校老师水平低,没有谁上课敢完全用普通话。我就是问一下,你大胆地用,大胆地用,国家提倡普通话哩嘛。”
  赵逢春上课越来越顺手,他能从学生的表情、眼神当中感受到自己受欢迎的程度。无论自习、课间,他总喜欢和学生在一起,讲课、备课、批作业、辅导、答疑,对他来说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期终考试前两周,学校组织了一次五年级语文阶段测验,赵逢春临时代课的(1)班平均成绩比(2)班高出6.8分。以往,(1)班虽然比(2)班好,但差距没有这么大。
  “逢春呀,你临时代课,班级成绩没有下降,还提高了。你干得不错!”老校长当面夸奖说。
  同年级代课的杨川老师也说:“逢春,你真个行哩,我要向你学习。”
  听了这些话,赵逢春有点受宠若惊,心里美滋滋的。
  逢春短暂的代课教师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
  20.屠夫横行
  老校长交代,班级喂的猪要加紧催肥,争取寒假前出栏,变成勤工俭学收入。逢春向五年级(1)班负责轮流喂猪的学生发布相应指令,使本班两头猪饲料的数量和质量都得以提高。
  “赵老师赵老师,花花猪不吃食,卧下哼哼哩。”负责喂猪的两个女生报告说。
  “走,我去看。”逢春觉得这是大事,赶忙跟着学生来到猪圈。
  猪饲料是学生课余“捞”回来的红苕——在生产队收获之后的地里翻挖捡漏叫做“捞”。食槽里煮熟的红苕捣成糊状,经过适当加温,成为猪的美味佳肴。另一头纯白色的猪吃得肚子鼓圆,轻松欢快摇尾巴,哼哼着流露出心满意足。可是体形更大的花猪躺卧在铺有细干黄土的圈棚下不动,断断续续哼哼的声音表达痛苦。
  “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赵逢春对大花猪发出问候、召唤的信号。
第17章
  “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负责喂猪的女孩应和老师,也发出内容相同的呼唤。
  大花猪不理不睬,倒是白猪摇着尾巴持续表达对喂养者的感激之情。
  “瞎了,猪有病了。”逢春说。
  “那咋办哩?”学生问。
  “你俩回家吃饭去,我来想办法。”
  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都回家吃晌午饭去了,逢春顾不上肚子饿,赶忙到公社兽医站请兽医。
  “只要不是猪瘟,就好办。”雷庄很有名的安兽医说。他整理药箱、器具,跟着赵逢春快步来到学校。
  “看样子不像猪瘟。跟人一样,感冒发烧哩。我先打一针,再给开点儿中药,不过,给猪灌药怪麻烦的。”安兽医诊断完了说。他拿出牲畜用注射器,针头比人用的粗许多。将药水吸进针管,做好注射准备,兽医让逢春抓住猪两只耳朵,说,“使劲压住,甭叫猪的脖颈乱摆。”然后他在猪脖子肉厚的地方拿碘酒棉球蹭了蹭,一针扎下去,往里推药。大花猪发烧,没有力气,对打针注射的过程基本上不做反抗。
  晚上,学校老师开会学习,逢春向校长汇报了大花猪生病的情况。杨校长叮咛说:“你要当回事。咱雷庄小学今年走‘五七道路’,就靠这几头猪赚钱,好不容易喂到这份上,快要变成钱了,千万不敢出麻搭。给猪看病的钱你先垫上,等将来猪卖了钱给你报销。”
  “大花猪还需要灌中药。药弄好了,我一人没办法灌,需要帮忙。”逢春说。
  “咱这阵儿给灌去,开会缓一时时。”老校长说。
  校长让打铃烧水的校工提上马灯照明。两个男老师分别抓住耳朵,让大花猪的头向上仰,逢春将碾成粉末状、和成稀糊糊的中药用铁“灌槽”一下一下送进猪嘴里,带强迫性地让猪咽下。
  “这猪差不多有200斤吧?能卖100多块钱哩,千万不能病死了。”老校长说。
  逢春一晚上没睡安稳觉,好几次爬起来到猪圈摸大花猪是不是退烧了。第二天早晌,他再次请来安兽医,又给大花猪打了一针。安兽医说:
  “没事没事,猪没有大毛病,烧退了就能吃食。”封春心里才稍稍安稳些。
  果然到了晚上,大花猪开始吃红苕糊糊了。逢春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给老校长汇报说:“好了好了猪好了,把我快吓出毛病来了。”老校长表扬他:
  “你这娃责任心挺强。”
  快放寒假了,这天雷庄有集会,学校要把喂肥的猪卖给国营收购站。
  卖猪的收入主要用于给家庭困难学生减免学杂费,经大队干部批准,学校可以拿一小部分钱给老师办点儿福利。
  星期天学生不到校,五年级(1)班部分学生自发地来了,因为听说本班喂养的猪要被卖掉。老校长指挥几个男老师把猪前蹄和身子捆在一起,让它失去自由,然后弄到架子车上,拉着去收购站。学生围着校长、老师,七嘴八舌地问:“把猪卖了做啥?”“猪卖给收购站杀哩还是运到远处去?”几个平常负责喂猪的女生还“嘤嘤”地哭。
  “甭哭了甭哭了,养猪就是要杀了吃肉嘛。”一位男老师说。他这样一说,几个女生哭得更厉害,逢春对学生说:“猪交给收购站,运到县里,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谁说要杀?”总算哄得女生不哭了。
  卖猪的人很多,装着黑猪白猪花花猪的架子车一直排到收购站外头大街上。每到冬天,村里人都指望把喂养一年的肥猪卖掉,换几个钱过年。
  拉着雷庄小学两头肥猪的架子车由女教师黄秀秀领着,直接插到队伍前面。收购站负责验等级的屠宰员贺进正和一位卖猪的老年社员吵架。社员说:“我这猪凭啥是二等?验成头等一点麻搭没有!”贺进说:“我说二等就二等,你不卖拉回去。”社员说:“你手里就这点权,说啥就是啥?你压等级欺负农民嘛!”贺进说:“你这老汉走走走,后头的人还等着哩。”老年社员愤怒地说:“你这瞎熊不得好死!我明儿把猪拉到西皋镇卖去。”贺进十分恼怒,说:“你敢骂人?看我咥(揍)你不咥!”说罢捋胳膊挽袖子要与卖猪的老汉打捶。
  黄秀秀走到跟前:“贺师,你咋了?”屠夫贺进看见黄秀秀,立即收敛了愤怒,对老年社员说:“算了算了,看你是个老汉,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就算一等。你这猪算一等有些‘瓤’(弱),算二等刚刚好嘛。”老汉虽然气哼哼的,也就忍了。贺进给他开票,写上“一等”,老年社员于是拉上猪过磅去了。排在后头卖猪的人嘟囔:“老贺这熊嘴上带‘转叉子’(一种骡马的挽具,意思骂贺进反复无常,是说话不算数的牲口),他说啥就是啥。”
  “黄老师,你做啥来了?”贺进对黄秀秀满脸堆笑。
  “卖学校的猪。”黄秀秀说。
  “你们等一下,这两头猪是学校的,先集体后个人。”贺进对排在前面的卖猪者说。那些人只好等,敢怒不敢言。
  贺进并没有按照惯例在猪脊梁上捏一捏,甚至看也不看,就撕了两张票,分别写上“一等”,让学校的老师把猪送去过秤。
  五年级(1)班两头猪卖了300多块钱,老校长高兴得眉喜眼笑,说:
  “这猪卖个好价钱,多亏了秀秀。五年(1)班老师、学生辛苦了。我请示了大队干部,给老师一人买一个脸盆。赶紧把逢春给猪看病的钱报销了。”
  逢春说:“给猪看病的钱赊着哩,报销了我赶紧给兽医站送去。”
  后来,老师每人发了个搪瓷脸盆,脸盆掂起来重重的,质量不错,但是赵逢春却没有。老校长解释说:“脸盆要给王老师发哩,他是五年(1)班班主任,正式老师,逢春你临时代课,这待遇就享受不上了。”逢春嘴上说“没关系没关系”,心里终究有些不痛快。
  有一天,逢春吃罢晌午饭早早来到学校,遇见收购站屠夫贺进刚刚从黄秀秀房子出来,碰到他,贺进神色有点儿尴尬。晚上,逢春忍不住问杨川:“黄老师跟收购站杀猪的关系咋恁好?”杨川说:“这事情学校老师都知道。这俩人好得不一般。”“好得不一般?到底是咋样个好法?”“看你瓜不瓜,好得不一般,就是要多好有多好。”杨川笑着说。逢春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期终考试,赵逢春临时代课的班级语文课仍然取得好成绩,校长和教导主任很高兴。杨校长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说要向大队干部请求,把赵逢春弄来当正式民办教师。逢春听了有点儿小得意,暗自庆幸总算把临时代课教师做好了。
  学校放寒假,逢春短暂的代课教师经历也结束了。从此以后,当正式的乡村教师成了他的梦想之一。
  春节将至,逢春家当年养的猪也该出栏了。这天又是雷庄集会,收购站照例收购生猪,一大早,百谦叫百和、逢春搭把手,将刚刚喂饱的肥猪捆好,弄到架子车上。百和稍一动弹就累得气喘吁吁,脸憋成紫青色,自进入冬天他经常咳嗽气短,干不成重活儿。
  “逢春,拉上车车赶紧走,猪‘把’(屙)一堆屎,分量就要折几斤。”
  百谦说。逢春把架子车襻绳搭到肩上,拉起车子快步前进,父亲在后面帮着推,还要照看着不让猪乱挣扎,防止掉下来。
  来到收购站,许多卖猪的人来得更早,架子车排队排到收购站院外。
  负责验猪定等级的贺进刚刚起床,趷蹴在房檐下台阶上刷牙。雷庄很少有人刷牙,贺进把每天刷牙当做骄傲的资本,故意把漱口、吐水和涮洗牙缸的声音弄得响亮,清理嗓子的“吭吭”声也很夸张。然后他回到房间,用炉子上镔铁壶里“突突”冒气的开水泡一杯茶,端着再次来到院里。这个屠夫一边小口嘬着茉莉花茶,一边看着焦急等待的人群,此起彼伏的猪叫声从架子车队里不时传出。
  “贺师,你还不开始验,把我们冻日塌了,等老半天了。”一个排在前面的卖猪人说。
  “早着哩,我都不着急,你急得咋?”贺进故意戏谑跟他搭话的人。
  “你当然不急,热茶品上!我冻得不成咯,早上起来忙迫,没顾上吃。”另一个卖猪的说。
  “我还不知道你这些人,把猪喂饱,分量重,满肚子猪食当猪肉卖哩!
  我就不着急,等猪‘把’干尿净了,再验。”贺进得意地说。
  “你这熊瞎心!”有人当面骂。骂归骂,卖猪的人奈何不得屠夫贺进。
  喝完一杯茶,续上水,贺进仍然踱着方步在排队卖猪的人群中转悠,骄傲得像个将军。
  “贺师,你吃烟。”贺进转悠到百谦父子排队等待的地方,一个售猪者给他递上纸烟。
  “就这?烂烂‘宝成’,不吃,这烟呛死人。”贺进瞥了一眼红色的烟盒,很不屑。
  “来来来,老贺哥,我这儿有‘大雁塔’,比他那‘宝成’强得多哩!”
  又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给贺进敬烟,贺进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小伙儿赶紧把烟递上,掏出火柴,擦着,给贺进点上,“老贺哥,你看我这猪能验几等?”
  “咋哩,一根‘大雁塔’,就想走后门?给你这烂烟!”贺进把烟往小伙身上一摔,扬长而去。
  “把他妈日的,看这熊牛皮哄哄的,不就是个杀猪卖肉的嘛!”贺进一离开,有人愤愤地说。
  “杀猪卖肉的咱也不敢得罪。狗日的瞎着哩,他要是看你不顺眼,一级猪就变成二级了,二级变成三级、等外级了。怕怕,这世事。”另一人说。
  “你要是买盒‘大前门’给他塞到腰里,说不定二级就变成一级了。”
  一个花白胡子的农民说。
  “他妈日的,还是这?‘大前门’一盒五毛多,能称好几斤盐!”
  “啧啧啧,提高一个等级,百十来斤的猪能多卖十几块二十块呢。你不会算账?”
  “会算账能咋?我身上没钱。再说了,把烟给那熊塞上,他不给你提高等级,能把他掂起来抡?”
  “也是。”
  “他妈日的,咱农民叫这些瞎熊爱咋耍弄就咋耍弄,有啥办法哩?
  唉……”
  “哎呀,我这猪‘把’了!好几斤分量没了,把它的!”
  “好几块钱从猪屁眼跑了!”
  “……”
  “逢春,你去,看供销社开门没有,买盒‘大前门’烟。”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块钱,低声对逢春说。
  “咋,给老贺?”
  “你先去买去,到时候看情况嘛。”
  “我不想去,这么早供销社也不开门。”
  “唉……”百谦叹口气,把钱装回兜里。
  贺进喝毕茶,摆足了谱,验猪总算开始了。
  卖猪的程序是先验等级,然后过磅,过完磅,把猪身上捆着的绳子解开,拽住猪耳朵将其引导到收购站的圈门口,放手让进去,算完事。此时,猪的尖叫充斥了整个院子,传扬很远。
  逢春运气不错。排队排到验猪的位置,正好遇到黄秀秀领着她的姑表哥哥插队(加塞儿),秀秀扭头看见被她挤到后头的是赵逢春父子,歉意地笑了。这个乡村女教师一笑两酒窝,倒也好看。她先办完表哥的事情,然后指着百谦、逢春对贺进说:“贺师,这是我叔,这是逢春,他前一向在学校代课,你给照顾一下。”贺进看了看逢春,觉得眼熟。他象征性地在猪脊梁上捏了捏,说:“这猪本身没麻搭,应该一等。”写了小条条递给逢春。逢春对黄秀秀说“多亏你”,但他心里有一种屈辱感,像吃了苍蝇。
  “逢春,你等着领钱。要是人太多,就先回来,吃过饭再来。”父亲说完,拉着架子车走了。
  赵逢春来到付款的地方,看房子里外挤满了人。他摇摇头,回家吃饭去了。
  吃完早晌饭,逢春再次来到收购站。这阵儿没多少人了,都是本村的,早上嫌拥挤,吃完饭才来领钱。
  “逢春,你也来领钱?”刚刚走进房子,有人向他打招呼,是个年轻女人,叫红霞,长得端庄清秀,脸型及一对深酒窝与《霓虹灯下的哨兵》那个春妮极其相像,她是供销合作社营业员。红霞的父母和逢春的爹妈是故旧至交,她的母亲早亡,继母凶狠,红霞有了委屈喜欢向清竹诉说,见了面一口一个“妈”,叫得比亲女儿还亲。
  “姐,你来做啥?”逢春平常见了红霞叫姐。
  “给我弟领卖猪钱。”红霞坐在房间后半截火炕边上,手里攥着一沓子钱。
  逢春站到付钱的桌子前面等候。这时,贺进叼着香烟、端着茶杯、踱着方步进来了。早晌饭吃的肉菜,他嘴上油腻腻的。
  “啊呀,红霞!”贺进看见年轻漂亮的红霞立即眼睛放光。他把茶杯往炕墙上一放,嘴里的香烟“噗”一声吐到地上,扑过去把红霞压倒在炕上,不顾房间有许多人,强行要亲嘴。
  “哎呀,贺师,你咋是这!你起来,我的钱、钱还在手里呢!”红霞一边用劲推贺进,一边大声叫喊。
  “我又不要你的钱。亲一口,亲一口把你饶了。”贺进气喘吁吁、死皮赖脸说。
  “贺师,你咋是这号人?你不要皮脸我还要脸哩!”红霞继续激烈反抗。
  “我叫你犟,我叫你不听话!来,左手,来,右手,我看你能不能乱动弹!”贺进嘴里念念有词,逐步把红霞压制住了。
  “啪!”红霞努力抽出右手来,在贺进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啊呀,这媳妇手狠得不行。打是亲,骂是爱,滋润得太嘛。”贺进并不恼怒,继续向红霞深入进攻,不管不顾。
  “贺师,你不要脸,你是大瞎熊!”红霞持续大声叫嚷,但她的力量明显敌不过杀猪的贺进。
  “贺师,你这熊真不像话,这么多的人看着,你欺负女人?”有人谴责贺进。
  “少管!我俩好呢,关你的毬事!”贺进说。
  “红霞,你叫贺师亲一个,我的看嫽不嫽。”有人跟上起哄。
  “就是嘛,我就亲一下,就一下。”贺进死皮赖脸继续欺负红霞。
  “贺师,贺进,你咋不亲你妈你妹子去?你狗日的!”红霞快没有力气反抗了,声音带上哭腔。
  “下来,下来,你这大年龄了,咋不要脸?”逢春冲过去,抓住贺进两条腿,用劲把屠夫从炕上扯下来。贺进要不是双手撑住,脸恐怕要磕到砖地上。
  “关你啥事?你想咋?”贺进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要和逢春动粗。
  “你来,你冲我来!”赵逢春将两手搓了搓,好像是在清除污浊,然后架起两臂,直视贺进。贺进看小伙儿正气凛然,也不知道该咋办。
  “逢春,逢春,不关你的事,贺师跟我耍哩,耍哩。”红霞从炕上跳下来,挡在逢春与贺进中间,“这是我弟。贺师,你少耍二毬,赶紧‘避’(滚)!”
  “没见过个啥!胎毛还没蜕净,敢管我的事?红霞,看你的面子,我不跟这娃娃计较。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等着,有空儿我再跟你算账,亲一口都不让,哼!”贺进骂骂咧咧端上茶杯,顺坡下驴,从付款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逢春无端地装了一肚子闷气。
  过了不到一星期,屠夫贺进黑天在街上走,被人从后脑勺拍了一砖,伤势很重,县医院大夫说需要作开颅手术。
  消息传回雷庄,许多社员说:“这瞎熊活该!”“快过年了,叫瞎熊在医院睡着,才美!”
  报应。赵逢春想。
第18章
  21.老汉议政
  生产队分红。
  年终决算,拿全队社员一年内所挣工分做分母,把农、副业收入总额分摊,算出每个“劳动日”(精壮劳力一天劳动所得的10分工称之为“劳动日”)的价值。雷庄三队今年每个“劳动日”0.48元,比上年有大幅提升,与周围生产队比处于较高水平。每个社员家庭“劳动日”总数与当年的“劳动日值”相乘折算成钱数,扣除生产队分配的粮食、食油、棉花等实物的价值,剩余的为应分现金。口粮分配除人头之外,工分也是重要依据,多数人家分红也能分得一点儿粮食。赵逢春家因为父母及祖父常年出工,后半年他也回乡劳动,年终分到了190多块钱,近100斤小麦。另立门户的叔父百和年终决算应分的钱和粮却是负数,队里有许多劳动力少的人家都像百和一样,辛辛苦苦一年还倒欠生产队钱。
  “振山队长当得好哇。咱队没多少副业,就有个砖瓦窑、豆腐坊,拧花车子给私人拧棉花挣点,一个‘劳动日’能分四毛八,不容易呢!”将分红所得的钱粮拿回家,百谦赞扬孙振山说。生产队领头人的水平高低与社员群众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正所谓“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
  “就是就是,今年比年俟(去年)好得多。”清竹说。
  “有了分红的钱,再加上卖猪,咱能做窑面子了!天暖和就做,很快就能搬新家。”
  听父亲描绘不久即可乔迁新居的前景,逢春也很兴奋,他说:“明年我好好干,咱家分红会更多。”
  “就是嘛。”清竹说,“咱楦窑拉下‘饥荒’,还欠队里的储备粮,分红的粮食振山没叫扣,照顾咱过年哩。”
  “过了年,借地里活儿没开,我再去拉瓮换粮。刚分了红,你给妈20块钱,她爱赶会,手里怕没钱了。”百谦对清竹交代说,“过年割几斤肉,一家子香香吃几顿,先不管旁的事。”
  分红给全家带来喜悦。
  年终决分以后,生产队干部改选,原任队长孙振山落选,当选的是原副队长何忠孝,原来的记工员何希年升任会计。
  “咱队里有些瞎熊,见不得碗里米汤稠,把振山日弄下来,叫全队人跟上何忠孝这没脑子的货喝西北风哩!”改选队长的结果让百谦愤愤不平。
  “忠孝那挨屎鞋底的脸!”清竹也抱怨。
  “都是姓何的一干人捣鬼,看振山不顺眼嘛。”逢春爷爷说。
  “何希年才不是好熊。”百谦摇头叹息。
  “大队也不干预?”逢春问爹。
  “好娃哩,选举会你也去了,你没看大队主任郭佑斌高兴的?郭佑斌这些人早就看你振山叔不顺眼,他不听人家的话。再说,郭佑斌跟姓何的那些人掰扯不清,这里头复杂着呢!”百谦说。
  “明年决分的时候你再看,全队人都要吃亏倒霉哩。”清竹说。
  “等不到明年决分,何忠孝当队长,不出洋相才怪了!”爷爷说。
  何忠孝走马上任。这天,他带着几个人“验粪”。
  每到春节前,生产队要将社员家庭自留地用不完的农家肥收缴,送到集体大田去,既是生产队收集肥料的常规做法,也使得村巷过年时节显得干净。社员私家肥交给生产队要确定不同等级,然后依据质的优劣和量的多少折算成工分作为报酬。“验粪”就是给各家各户上交生产队的粪肥确定等级的过程,具体做法是用镢头在同一粪堆的不同方位挖几个坑,察看粪肥质量,由参加验粪的人商量讨论确定等级,等级越高工分值越高。社员家庭的农家肥一般来自茅厕、猪圈,还有冬季烧炕的柴草灰,以及用臭蒿杂草沤的肥,肥力各不一样,优质的首推猪粪,其次是茅厕肥,沤肥和柴草灰相对质量较差。
  “一级一级,这是一级。”何忠孝指着何希禄家粪堆说,他作为新任队长有点儿趾高气扬。
  “这粪一半是茅房的,一半是烧炕灰。这要算成一级,旁人家还有纯粹的茅坑肥、猪圈肥,该算几级?”被叫来参与验粪的孙振山说。他虽然不当队长了,对何忠孝依然不屑。
  “哦,那就算二级。有些亏。”何忠孝听了孙振山的话立即改变主意。
  他一贯没有主见,一贯怕孙振山。
  孙振山冷笑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忠孝哥,你是队长,队长说了算,不能旁人说啥是啥。”会计何希年提醒说。
  “嗯,我知道。”何忠孝仿佛又恢复了自信。
  “三级,这只能算三级。”来到赵逢春家门前,何忠孝很潦草地看了看百和的粪堆,武断地说。
  “这一堆粪不比何希禄家的差,凭啥成三级了?你刚才还要把希禄家的定成一级哩。”孙振山冷笑,“忠孝,你得是想起屎鞋底往脸上扇的滋味了?”
  众人一阵哄笑。
  “振山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欺负我忠孝哥哩嘛!”何希年向着何忠孝,口气很冲。
  “哦,我忘了,听说那天你也差点儿挨了屎鞋底,说要颠倒走路,后来死皮赖脸不兑现。怪道你脸红脖子粗?忠孝是队长,你是会计,你俩把社员爱捏成圆的就是圆的,爱捏成扁的就是扁的,得是?”孙振山毫不客气呛白何希年。何希年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算了算了,这堆粪跟希禄家一样,二级。”何忠孝又说。
  “忠孝叔,你瞎好当正队长了,说话没一点准头。一会儿一级,一会儿二级,一会儿三级,都是一样的粪!你得是嘴上带‘转叉子’哩,说啥是啥?”参与验粪的雷奎生挖苦何忠孝。
  “你妈的×!我瞎好是你叔,你咋这么说我哩?”何忠孝恼羞成怒,骂雷奎生。
  “不是我爱说你,都是本队社员,与砖何厚,与瓦何薄?你做事不公道,老拿偏刃子斧胡斫,这么干,恐怕全队社员都拿屁眼日诀咱呢!你是队长嘛,不叫人说话,我不跟你验粪了。为挣这点工分,最后叫人骂得先人都不安宁,我吃屎了?”雷奎生说罢,做出转身要走的姿态。
  “谁不叫你说话?你不能开口骂人嘛,牲口才带‘转叉子’,我瞎好是你叔。不过你说得有理,做事情要公道,我再不轻易表态了,大家说,大家说。”何忠孝毕竟有他老实善良的一面。
  后来,验粪小组确定的粪肥等级还算公道。
  验粪过后,逢春和另外一些男劳力又往地里送了几天肥。收来的农家肥堆放在计划来年种棉花、栽红苕的地头。
  送肥那几天,逢春听说原来准备栽红苕的地明年要种一部分高粱。
  有一天晌午收工回来,逢春看见爷爷和几个老汉在太阳婆底下抹牌。
  抹一种长条形纸牌,叫做“抹花花”,规则大概等同于“推牛九”,用火柴棒棒做筹码论输赢,一根火柴棒算1分钱。
  “毛主席眼看着老了!夜黑了演《红灯记》电影,加演纪录片,他老(人)家接见外国人,说话嘴都颤呢。”巷东头的登瀛他大谢顶,用手扑索着光头,眼窝盯着上家打什么牌,一边闲聊说。
  “叫林彪气的嘛。”逢春家隔壁广民他伯说,“林彪一出事,再看毛主席,一下老了嘛。”
  “可不是咋哩!他老(人)家亲手选的接班人,暗地里咥活,把老(人)家还不活活气死。毛主席咋?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着闲气哩。”
  “反正我看毛主席老了。唉,把人熬煎的。”
  “再不敢胡说。全国人民念叨‘万寿无疆’,你说毛主席老了,传出去,有人寻你的麻搭呢。”逢春爷爷说。
  “我说这话又不是瞎心,我熬煎他老(人)家的身体哩。”谢顶头登瀛大辩解说。
  “说话还是要小心。”
  “林彪是个奸臣,我早看出来了。”广民他伯继续议论林彪,“看他那式子,瘦得像个猴,眼珠子骨碌骨碌,拿个语录本胡摇,嘴里喊叫‘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看就是假的。‘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这几句‘口歌’编得对着哩。”
  “林彪是奸臣相,谁看不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咋看上这号货当接班人呢?”
  “看你,咋又说毛主席的不是呢?把嘴夹住。”
  “我说林彪哩,哪达敢说毛主席的不是?他老(人)家是谁,谁敢说他的不是?”
  “甭扯远了,国家大事咱农民管不了。咱说咱的事,选下忠孝挨毬的当队长,你几个说,他是忠臣还是奸臣?”一直没开口的群生他大说。
  “他狗屁都不是,还忠臣奸臣哩!说好听点儿,最多是个张飞李逵,冒冒失失胡扑,说难听点儿,他不过是条狗,叫人一‘烧’就不知道姓啥,紧火了想咬人不知道朝谁下口。”
  “把它的,弄这号人当队长,社员能吃上饱饭?”
  “‘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是干部’,弄个烂松人当队长,社员哪达还有心劲?三队社员吃饱饭没指望了,稀米汤能不能喝到肚里都是问题。”
  “说是说哩,农业社的事叫人熬煎。有口歌说,‘社员下地一窝蜂,做起活来磨洋工,锄一锄,盖半锄,说说话话到地头’,都不好好做活嘛。”
  “锄地的口歌是这么说哩:‘锄一锄,盖两锄,不过三天草露头。队长给工咱还锄,不给工分锄个毬’。”
  “口歌多着哩。‘纳鞋底,磨洋工,一人谝,众人听;歇半晌,三袋烟,把屎尿尿磨时间’。‘上工摇,收工跑,一天三晌轻飘飘,回到屋里扪心问,良心得是狗吃了?’”
  “还有这:‘红苕地里睡觉哩,包谷地里上吊哩,黑豆地里放炮哩,棉花地里吊孝哩’,都不好好做活磨洋工。俗话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如今这相况不知道谁日弄谁哩!”
  “吃大锅饭不好嘛。‘扑得再紧,一个标准,吊儿郎当,分粮一样’,社员能好好干吗?”
  “‘尻子撅起眼瞪圆,只见工分不见钱’,时间长了,谁还卖命?”
  “熬煎啊!不过人要凭良心,咱老了,能做啥就做些啥,哪怕不做,也要给儿孙说,做人要实诚,做事要用功,不能瞎糊弄。”逢春爷爷说,像做总结。
  “抹牌抹牌,管毬那些闲事!”
  “……”
  赵逢春站在旁边听老人们对话,觉得很有意思。
  “逢春,你来!”前门外传来何蓉蓉的声音。
  “咋?”逢春向门外走去。
  “你看,谁给你的信?”何蓉蓉手里有封信,递给逢春,然后眼巴巴看着。
  赵逢春看见寄信人地址是甘肃定西县一所乡村学校,脸红了。
  “大概是我同学。”他说。
  “男的女的?”何蓉蓉觉得逢春表情和眼神怪怪的,追问道。
  “……女的。”逢春不会骗人,他觉得不应该对蓉蓉说假话。
  “哪达人,叫个啥?”
  “西皋公社文华村的。有一回我不是给你看过她写的信嘛,柳雅平。”
  逢春说。
  “哦,嗯。”何蓉蓉消除了疑惑,走了。
  柳雅平在信中说,她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了。为了能有一份工作,为了方便起见,她已经和当兵复员的朱怀义领了结婚证。她还说,快过年了,十分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也想念逢春。
  “他虽然对我好,但你仍然在我心里,做梦经常和你在一起。甚至梦见我跟朱怀义举行婚礼,等盖头揭开一看,新郎的面孔明明是你……今年春节我肯定不回陕西,祝福你和你全家。在我心里,你离我还是那么近!”
  柳雅平说。
  这封信又让赵逢春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抽空得给柳雅平写封信。他想。
  22.排演大戏
  “拴牢叔请你哩。”阴历腊月二十,天黑时候,何蓉蓉来找赵逢春。
  “还‘请’我哩?不用‘请’,叫一声我赶紧去了。‘请’我做啥?”逢春问。
  “宣传队排戏,拴牢叔叫你去吹笛子。”
  宣传队全称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其实就是村里的业余秦腔剧团,每年春节前后都要组织起来排戏演戏。过年唱大戏是关中农村几乎所有村庄的习俗和惯例。
  “哦,这事。去就去。”逢春点点头。
  “你也会唱戏?”走在路上,逢春问蓉蓉。
  “不会。”
  “不会你到宣传队去做啥?”
  “不会唱戏还不会跑腿打杂?我是团支部委员嘛。”
  后来逢春知道,何蓉蓉嗓音不行,调子高了唱不上去,在宣传队真是跑腿打杂服务,只在《沙家浜》里演让刁小三追着跑的少女,总共一句台词:“你干吗抢包袱?”刁小三接着说:“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呢!”就完了。
  逢春曾在华阴上小学,秦岭山麓竹林茂密,他和小伙伴随便斫回来一根粗细合适的竹子,截成段,拿火筷子比照着现成的竹笛烫几个眼儿,一支新的竹笛就做成了。他读书的小学后面有大片苇子,午眠时不睡觉,从围墙倒塌的豁口溜出去,把当年生的粗壮苇子截成段,先用小刀削得里面的薄膜露出,再用手捻成绳状,找个小木棍朝相反方向一捅,拉出来,就能得到圆柱状的笛膜。他有一个硬皮笔记本里夹了许多这样的自制笛膜。
  刚开始学吹笛子,逢春口型正确却吹不响,小伙伴中另有一人下嘴唇伸得比上嘴唇长,竟然对着笛子的进气孔吹出声来了。这个伙伴对逢春的嘲笑成为他一定要学会吹笛子的动力,后来赵逢春成了小伙伴中笛子吹得最好的,还学会了识简谱。
  “逢春,咱宣传队文武场面就少个吹笛子的。前几年你念书哩,我把你会吹笛子忘了,这下好,你来了给咱好好吹。”何拴牢受大队革委会委托,负责“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组织工作,他对赵逢春加盟喜不自胜。
  所谓“文武场面”即乐队。武场面是打击乐,乐器包括板鼓、梆子、镲、搧子(大镲)、铜锣、大锣等,其中板鼓手相当于乐队指挥,由谢顶头的登瀛他大担任。文场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管弦乐,领衔自然是秦腔的看家乐器板胡,另有两把二胡,其中二胡演奏者之一跟前放一把唢呐,要紧处吹几声,再加上赵逢春的笛子。演奏板胡的首席乐手吴秋生是“文革”开始时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小伙子,人很聪明。
  逢春加盟的时候,排戏有一阵子了。冬季农闲,宣传队白天晚上加紧排练,毕竟离过年没几天了。“样板戏”《沙家浜》走台走得差不多,“演员”也把唱词台词记住了,剩下的工作是串起来,弄得熟练些。尽管乡亲们看戏对“演员”出错并不十分挑剔,有时候错了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但毕竟排演“革命样板戏”,所有的人都不敢马虎。
  曾在正规剧团唱过旦角的雷建海充任导演。《沙家浜》这出戏没有适合雷建海演的主要角色,于是他在做导演的同时饰演配角——新四军战士“十八棵青松”之一。饰演主要英雄人物郭建光的却是女人,原因是雷庄大队寻不出一个嗓音好形象好、能胜任这个角色的男演员。雷建海生末净丑旦都能比划,他不厌其烦给演郭建光的、个子高高、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雷春兰说戏,纠正唱腔和动作,一遍一遍示范,手把手让雷春兰把每个动作做到位,尤其是每场戏结束时的亮相,要比划得跟谭元寿在京剧里的式子完全一致。
  “春兰,你吃住咥,我不信女的演不好郭建光。”雷建海鼓励雷春兰说。刚开始确定郭建光扮演者,包括何拴牢在内许多人都反对雷春兰女扮男装,因为正规样板戏没有这样做的,后来因为雷建海坚持,加上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将就了。
  经过雷建海和雷春兰共同努力,郭建光角色的塑造也算差强人意。
  《沙家浜》的排演告一段落,经请示大队领导,宣传队决定再排演一出样板戏,因为大过年的不能只演一个场次,也不能同一出戏翻来覆去演。最后选定排演《红灯记》,原因是春节将至,《红灯记》去年演过,只做恢复性排练即可,时间完全来得及,但实际操作起来,又遇到一些困难和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原先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员正坐月子。李奶奶是剧中主要人物之一,需要唱念做打全套功夫,随便找个人代替不了。雷建海提出由他来扮演李奶奶,立即引起一阵哄笑。
  “排《沙家浜》你要演阿庆嫂,这阵儿又要演李奶奶?你干脆演铁梅得了,看你脸上的褶子拿啥能抹平!”
  “建海哥净想演女的!等啥时候老戏恢复了,你演秦香莲、王宝钏都成,样板戏里头哪达有男的演女的?”
  “你凑合演个叛徒王连举算了,要么卖木梳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将雷建海一阵讽刺挖苦。
  “那你们说,李奶奶叫谁演?没有李奶奶《红灯记》咋排哩?”雷建海所说的是实际问题,起哄、挖苦雷建海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主张。
  “大家说,还有好办法没有?要是没有,就叫建海哥唱,戏总要唱嘛。
  咱给大队把牛吹下了,社员都知道了,《红灯记》非排不可。”何拴牢说。
  何拴牢如此说,雷建海很得意,其他人觉得不好,但没有更好的主张。
第19章
  “我有个办法。我先说出来,拴牢哥看成不成。”拉板胡的吴秋生慢条斯理说。
  “你说你说。”
  “刘家村有个女子叫刘喜凤,她姐是县剧团的名角刘彩凤。年俟刘家村演《红灯记》,喜凤演李奶奶,她年龄虽然不大,演老旦简直绝了。今年刘家村宣传队没成立,咱把刘喜凤借来,那女子想唱戏喉咙早发痒哩。
  把她叫来就能唱,大不了咱大队给那女子装二斗麦当报酬。”
  “哎,这是个好办法!”吴秋生说完,何拴牢兴奋得两眼放光,“就这么弄。我给大队领导说一下,叫刘家村那女子来演。”
  “那女子要扭捏,你把妇女大队长玲芳叫上去请,保险一请一个准,玲芳是刘喜凤她亲姨。”吴秋生说。
  “你这熊,啥都知道!”何拴牢夸赞吴秋生。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雷建海感到失望。
  刘喜凤一请即到。她试了一嗓子,果真字正腔圆,音色圆润,音调高是高低是低,与伴奏相趣相谐,说明这女子乐感很好。刘喜凤中等身材圆脸,扮演李铁梅也许不合适,扮演李奶奶身材和脸型恰到好处。
  “秋生哥,你的弦有些高。”刘喜凤刚刚当众唱完一段“闹工潮”,兴奋得脸红红的,“把我挣的。”她娇嗔地望了吴秋生一眼,脸更红,红到了耳朵根。
  “不高,不高。这是标准的f调,拿逢春的笛子上的弦。逢春你说是不是?”吴秋生不知怎的脸也有些红。
  开始排演《红灯记》,又发生了一场争执,主要是关于戏剧音乐。乐队文场面首席吴秋生主张唱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搞的移植秦腔《红灯记》,严格按照谱子去唱去演奏。他的理由一是戏曲研究院移植的调子好听,二是主演之一、借来的演员刘喜凤原来就会唱“移植”。吴秋生的主张首先遭到乐队其余人反对,原因在于这些人基本不识谱,只是熟悉秦腔那些固定的板式。反对最激烈的是二胡演奏者之一——来自第三生产队的何希年。何希年能在宣传队混工分,就凭记住了二六、慢板、尖板、带板这些固定的曲调,况且他拉二胡指法很不规范,基本是南郭先生。
  “秋生你咋这能的?干脆你一人拉板胡算了,二胡、笛子都不要了。
  你叫逢春说,移植的调调子他会不会?”何希年说。
  “不会就学嘛。逢春你能学会不能?”吴秋生也想拉赵逢春做统一战线。
  逢春朝吴秋生点点头。
  “对嘛!逢春肯定一学就会,人家识谱咯。”吴秋生对逢春的表态很满意。
  “你不就能认得多来米嘛,拿捏我这些人哩?你跟逢春俩人弄去,我几个回家去抱娃拉风箱。”何希年说着说着脸拉下了。
  “秋生,叫我说,‘移植’就算了。武场面这些人也不毬会。”打板鼓的登瀛他大说。
  “好叔哩,武场面好弄。研究院移植的调子好听,不信我给你唱一段。”吴秋生说完,连比划带哼唱来了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是好听。要不咱试合一下?”听完吴秋生的哼唱,登瀛他大说。
  “试合一下试合一下。”宣传队组织者何拴牢也说。
  剧团组织者和武场面首席都支持“移植”,吴秋生喜出望外。于是他积极主动连夜刻印了秦腔移植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曲谱,给乐队全体成员和主要演员每人发了一份。
  “我给大家教。只要学会了,唱起来得劲,好听。”吴秋生不断为秦腔移植样板戏张目。
  教唱移植唱腔的效果并不好,首先是扮演李铁梅、李玉和的主要演员不行。“铁梅”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不过是唱戏次数多记住了秦腔剧种固定的板式,一旦面对多变的移植唱腔,打死也记不住,一离开师傅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李玉和”由泥水匠雷振才饰演,他演主要英雄人物扮相差强人意,但嗓子不够浑厚,一接触移植,也是唱着唱着就寻不到门户了。乐队的何希年和另外一把二胡冷眼旁观,不屑一顾。
  “这些熊,人头猪脑子!”吴秋生气得骂人。
  弄了两天,何拴牢急了:“我的秋生爷呀,我看不成。你算一下,离过年还有几天?等你给这些爷、婆(奶)把‘移植’教会了,那就正月十五卖门神,迟了!赶紧赶紧,老调调就老调调,不好听就不好听,只要不把事情耽搁了就行。万一《红灯记》排不出来,大队不给大家记工分,社员群众也骂哩。”
  经过实践检验,吴秋生也意识到短时间内要给这些人教会“移植”简直是白日做梦,于是他同意放弃。
  “不过,喜凤只会唱‘移植’,咋弄哩?”吴秋生又提出一个问题。
  “是这,到了喜凤的唱腔,就用‘移植’,你会拉就成,逢春的笛子也能跟上,二胡能跟就跟,跟不上就歇。如今再没有啥好办法,就是这。”
  何拴牢关键时刻有大将风范,当机立断。
  吴秋生的“移植”革命宣告破产,何希年窃笑。逢春觉得遗憾,却无奈。
  “这些狗日的,啥脑子嘛!”吴秋生一有机会就对逢春说。逢春是他的知音。
  改唱老腔调,《红灯记》排演进展顺利。
  腊月二十七早晨,赵逢春起床穿衣服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随身携带的塑料皮本子不见了。这个本子最后几页是重要记事,前面几十页是日记。日记里对自己与柳雅平恋爱,以致后来与何蓉蓉在一起的种种感受,都有真实、详细的记录。这个本子是逢春的最高机密,万万不能让别人偷看,要不然也不会随身携带。昨天晚上在大队部排戏,不知怎的本子掉了,他估计丢在排戏的屋里,遗在路上的可能性不大。昨夜回家,是何蓉蓉与他一起走的,到了只剩下他俩的那段巷子里,照例有拥抱、接吻,对于和蓉蓉在一起亲热,逢春已经习惯了,感觉很美妙。
  逢春跳身起往大队部跑。
  “二闷叔,二闷叔,开门!二闷叔开门!”逢春将大队部的木门擂得咚咚响。每天宣传队排戏结束,大队指派的老光棍二闷要打扫卫生,然后睡在大队部看门。逢春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很纳闷儿。
  “二闷叔,开门!二闷叔,开门来!”逢春继续擂门。门从里面关着,说明肯定有人,要是二闷回家去了,门会从外面锁上。
  “开门!二闷叔,我是逢春,你开门来!”小伙子不屈不挠擂门。
  里面终于有动静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门打开,逢春愣住了,来开门的竟是吴秋生。
  “秋生哥,咋是你?”逢春很疑惑。
  “嗯,是我。二闷叔儿子孝孝发烧,他回去了,我替他看门。”吴秋生睡眼蒙眬,说话不利索,跟平时判若两人,像是现编瞎话。
  “哦。我来寻个东西,夜黑了遗到大队部了。”逢春说着迈过门槛往里走。
  “哎哎哎,逢春甭急,里头没见有东西呀,你把啥遗了?”吴秋生急忙从身后拉住逢春,“排戏的地方没有个啥啥,最多有几个纸烟头头。”
  “你叫我看一下嘛。”逢春继续往里闯。他不顾吴秋生在身后叫喊,直接推开生着火炉子的大房子。
  炉子跟前坐着衣冠不整的刘喜凤。这女子看见有人进来,脸一下红了,头也低下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跟在逢春后面的吴秋生一脸尴尬,“喜凤夜黑了没回去。嘿嘿嘿嘿。”
  逢春看见红塑料皮本子在距离炉子不远的地上,他走过去捡起来。
  “秋生哥,我回去了。我来寻这本子哩。”逢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秋生哥,喜凤姐,你俩在,我回去了。”说完径直向外走去。
  “逢春,逢春,甭急,我给你说个话。”吴秋生从后来赶上来,“逢春你听我说。”
  赵逢春站住脚步。
  “其实,其实没有啥。我,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咋说。你不敢给人说,这事说不清,说出去不好。”吴秋生结结巴巴。
  “秋生哥,你在。我啥都不知道,啥也不说。你放心。”逢春表态说。
  “逢春,逢春呀,咱哥俩儿啥关系?过两天,哥给你说个媳妇。”吴秋生说。
  23.快乐新年
  过年了。
  雷庄洋溢着喜庆气氛。尽管日子艰难,一般人家也要在前门外贴副红对联。到供销社揭张红纸,拿上娃娃写大字用的毛笔墨盒,请村里会写字的人写毛主席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以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等,也有写“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社会主义康庄道,人民公社幸福桥”一类。对联要到年三十后晌才贴,有门房的用浆子贴到大门两旁,没有门房的用酸枣刺别在墙上。有的还在院墙上贴“满院春光”、“抬头见喜”,在放粮食做饭的地方贴“五谷丰登”、“丰衣足食”,在猪圈羊栏跟前贴“六畜兴旺”等等,写在窄长的一绺红纸上。
  除夕之夜没有很复杂的过程。赵逢春家先祖遗骨都在华阴,所以无需像别的乡亲那样进行坟茔祭祖的议程,只是在家里悬挂一张记载前几代祖先繁衍过程、绘有分代排列金字塔状牌位的“神府轴”,用蒸食干果供奉,然后焚香点蜡,磕头跪拜,缅怀祖宗。这个祭祖仪式结束后,一家人围坐一起,小饭桌摆着一大碗软柿子。雷庄一带有除夕夜吃柿子的习惯,叫做吃“忍事(柿)”,借“事”“柿”同音,祈愿未来一年忍让处世,和顺平安。吃完“忍事”,母亲将猪肉和萝卜做的饺子馅拌好,把一家人新年穿的衣服准备好,父亲叮嘱逢春把鞭炮压到爷爷奶奶热炕席底下驱除潮气增加响度,然后大家早早睡了。婶子俊香和往年一样,除夕夜一般不睡觉,她习惯于把给孩子准备过年衣服等一应事务放到年关最后才被动去做。这样的家庭主妇俊香并非唯一,她们正是所谓“懒婆娘”,“白天游门走四方,黑了熬油补裤裆”,对于年关来临必须做的事情也得过且过。
  雷庄人燃放鞭炮在大年初一拂晓时分。逢春看到窑洞后墙天窗透出亮光,赶紧翻身起床,从炕席下取出鞭炮,找了根指头粗的实心竹竿儿挑上,准备到大门外燃放。经过院子,看见父母小窑洞灯也亮了。此时能听见鞭炮声偶尔响起,有的远,有的近。他按照惯常的做法将前门大开,表示迎接护佑庄户人的神灵入驻,然后小心翼翼将鞭炮的火药捻子点燃,竹竿儿伸出去,鞭炮就噼里哗啦响了,光焰四溅。大年初一放鞭炮由逢春来做已成惯例,只不过前多年要父母唤他起床,现在他是大人了,必须主动去完成这件事。爹买的那种个头很小响度很大的炮仗,是邻近蒲城县兴镇造的,一千头的鞭炮足足1000响,燃放的时间不短。热烈的鞭炮声让逢春很高兴,很自豪,放完了意犹未尽。黑暗中有邻居家小孩跑过来捡拾漏响的炮仗,拿去一个个燃放,这是孩子们过年常规的乐趣,逢春怕他们看不清,擦了火柴给照亮。
  放完鞭炮回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起来了,母亲准备生火煮饺子。只有叔父住的小窑洞灯还黑着,婶子大概刚刚睡下,叔父的咳嗽声持续传出,说明他也醒了。
  “爷,奶,我给二老拜年了。”爷爷奶奶洗过脸,在炕上坐着,逢春到他们面前跪下磕头。“爹,我给您磕头了。”“妈,我也给您磕头了。”逢春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磕头,心头涌起热浪,泪花花在眼眶里骨碌。他想起父辈祖辈长年累月辛勤劳作,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起爷爷奶奶平日的疼爱,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尽管经过“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冲击,渭北农村过年孩子给长辈磕头的习俗仍然保留着。逢春想起他更小的时候,也曾随爷爷奶奶在雷庄过年,那时小辈在村巷里、院子里,随处见到长辈立即跪下,嘴里喊着:
  “爷(或者‘婆’、‘伯’、‘叔’、‘婶’等——本地人将奶奶称‘婆’,将爹喊作‘伯’),我给你磕头哩。”长辈就说:“不磕了不磕了。”该给压岁钱的就给。经过“文革”,磕头拜年的少了,一般只限于在家里对自己长辈。
  “逢春,脸洗了没有?煮饺下到锅里了,你准备端饭。”母亲在灶台跟前喊。
  “哎。”逢春答应一声,赶紧弄水洗把脸,把盐碟碟、醋壶壶、辣子瓯瓯以及筷子拿到桌上,然后把热气腾腾的汤饺子一碗一碗端来。
  “爷,奶,爹,吃煮饺了。”
  “先甭吃,献一下。”奶奶说。献,是把头碗饭让先祖的在天之灵享用,用筷子头蘸了汤水洒在地上,嘴里念叨:“看不着的都来吃。”然后,一家人才围上桌子吃饭。
  “逢春,这是我和你爹给你的。”正吃饺子,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从衣兜里掏出10元压岁钱。
  “妈,我成大人了,还给啥岁钱?不要不要,我不要。”
  “咱屋里再没碎娃,不给你岁钱给谁哩?这是讲究,过年的讲究。”母亲解释说。
  “你把岁钱给我二大家那几个兄弟妹子不就成了?”逢春建议说。
  “那不一样。你是你,他是他,那几个娃都要给哩。”
  “逢春,我跟你爷没钱,我俩人给你五块。”奶奶也给压岁钱。
  “不要不要。我要钱没啥用处咯。”逢春又急忙推辞。
  “你这娃,你妈说了,这是讲究,不给你岁钱大人心里不滋润。我娃拿上,拿上。”奶奶说。
  逢春接过父母和祖父母给的压岁钱,心里又涌起热浪。这不仅仅是几块钱,还是浓浓的化解不开的亲情。等我将来挣钱了,一定要多多给大人花,一定要报答这恩情。逢春心里说。
  “你拿这钱买几本书。”爷爷说。
  “你也应该有点零花钱,这大的小伙子了。”父亲说。
  “不敢吃烟。”母亲说。
  逢春点点头,端起碗来吃饺子。他的眼泪无声地掉到碗里。
  吃完饺子,逢春帮助母亲收拾了碗筷和辣子瓯瓯醋壶壶,全家人又坐在一起说话。
  “逢春,宣传队多会儿唱戏哩?”奶奶问。
  “今晌午唱《沙家浜》,黑了《红灯记》。明儿黑了、后儿黑了再唱一回,正月十五还唱。”
  “咱都看戏去。早早把板凳端上占地方,迟了就没好位置了。离得远听不清,扩音机有时候不响。”爷爷说。
  过一会儿,俊香怀里抱着毛蛋,手里拉的峰峰,后头跟的川川,让孩子来给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磕头拜年。峰峰川川揉着眼睛,没睡醒的样子,脸也没洗。唯有怀里抱着的毛蛋眼珠子黑亮,骨碌碌转。几个孩子破旧的棉衣罩上了新外套,这是俊香头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功劳。
  “跪下,给你爷你奶磕头。”婶子指挥峰峰川川说,“来,再给你大伯、大妈磕头。”
  两个孩子磕头。
  “来来来,给我娃岁钱。”奶奶把峰峰川川拉起来,拍拍他们膝盖上的土,然后给三个孩子每人两块压岁钱。清竹也给了侄儿侄女每人3块钱。
  “拿来!”峰峰一把抢过川川的钱,川川“哇”一声哭了。
  “你咋抢妹子的钱哩?”婶子斥责峰峰。
  “她那钱新。”峰峰说,“我这旧的给她。”说着就把相对破旧的钱给了川川。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新的!”川川哭着说。
  “就不给你,就不给你!”峰峰想要夺路而逃。
  “你瞎的!”婶子一把抓住峰峰,“跟妹子换了。”
  “就不换就不换。”峰峰极力挣脱。
  “我叫你不换!我叫你不换!”婶子说着在峰峰屁股上扇了几巴掌。
  “哇……哇……”峰峰发出示威性质的、夸张的哭声。
  “你看你,俊香,过年哩,打娃做啥?来来来,给我娃换个新的。”清竹把那川川手里的旧钱和不懂事的毛蛋作了交换。这样,峰峰川川不再哭闹,毛蛋还小,不懂人民币的新旧有何区别,小眼珠子仍旧骨碌碌转。
  “逢春,给你。”婶子把毛蛋刚刚收到的5元压岁钱予以剥夺,转手颁发给侄子。
  “我不要,我是大人了。”
  “你再大,在我跟前还是娃娃,给,拿上。”婶子坚持把本属于毛蛋的钱给逢春。
  “我不要,给毛蛋。”逢春把钱塞到毛蛋襁褓里,跑出去了。
第20章
  “这娃!逢春真是个好娃。”婶子一手把毛蛋抱好,另一只手揉揉湿润的眼睛。
  叔父在小窑里咳嗽,是噎住咳不出来的那种声音。
  本地的习俗,大年初一不走亲戚。大队宣传队演出,看戏成了社员群众首选的娱乐项目。
  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不刮风,正是适合唱大戏的天气。
  戏园子里的土台子已经用椽子搭起帆布篷,大红大绿的幕布也张挂起来了。台子两边砖柱子上贴着大幅红纸对联:“走大寨路种大寨田,演革命戏做革命人”。
  空场子陆续有人端进来长条凳、方杌子、太师椅,甚至木头墩子,越来得早越要占据好位置。戏台上面,乐队武场面的人早早来了,板鼓、镲、搧子、锣,早就“咣啷啷啷,咣啷啷啷”敲起来,是传统的秦腔打击乐套路,有板有眼,热闹而又好听。这个程序叫做“热场子”,吸引许多人站到台子上围着看,兴高采烈的样子。
  时间不长,文场面的吴秋生、何希年、赵逢春等人也来了。演员随后陆续到齐,已经在大队部集体化好了妆。台下大约四五亩地大的空场子挤满了观众,除了本村的,临近村子也有赶来看戏的。何拴牢指派民兵若干人拿着木棍竹竿维持秩序。其中长竹竿的用途是打人,占据前面位置的人如果拥挤,影响后面的人看戏,长竹竿就用来在人头顶上击打,压制站起来的人使其坐下。
  不一会儿,开戏了。午场演《沙家浜》,台上的演员和乐队认真努力,都想发挥出最高水平,唯恐出现差错和纰漏。台下观众情绪热烈,随着剧情发展和台上出现哪怕是小小的意外,他们都会作出及时的、积极的反应。
  “转移”一场,郭指导员和沙奶奶正在对唱“你待同志亲如一家”,趴在戏台子前沿一个半大青年叫喊:“哎,哎,指导员咋还穿的红棉袄!”惹得前排观众一阵哄笑。原来扮演郭建光的雷春兰举手投足之间鲜艳的红棉袄时不时从新四军军服下面露出。“指导员还是女的!”半大小伙子来自邻近的杨家村,觉得样板戏里女扮男装很稀奇。
  “哎,少吱哇,再胡吱哇把你撵出去!”维持秩序的民兵用长竹竿指着半大青年,青年吓得吐舌头,再不敢喊叫了。
  到了“智斗”一场,阿庆嫂、刁德一与胡传魁对唱,演刁德一的雷庄大队著名反派明星雷柄才太放松,观众一笑一喝彩,他得意忘形结果把词忘了,“新四军久在沙家浜”,唱成了“八路军就在沙家浜”,站在幕后拿着剧本提词的人急忙喊:“新四军!”于是他在唱腔中间加了道白:“哦,原来是新四军!”后面又把“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唱成了“一定会关心照应更周详”,这样改动一般人听不出错在哪里。这场戏完了,何拴牢把雷柄才一顿骂:“你狗日的张啥哩?一点不用心,错了好几个地方。”雷柄才仍然得意:“咋哩,怕啥些?你没听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瓜子。错了就错了,能唱下去,把看戏的哄睡着就成!”
  后来演到刁小三追着何蓉蓉扮演的“少女”满台子跑,嘴里说:“我还要抢人呢!”演刁小三的演员比真正样板戏里的还要放得开,动作和表情很下流。坐在乐队席的赵逢春感觉不舒服。等“少女”跑到幕后,正好没有伴奏,他到何蓉蓉跟前去了,两人相视一笑,感觉心里像过电一样。何蓉蓉的过场戏结束,她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油彩,干脆站到逢春身后。逢春心想,我是不是真喜欢蓉蓉了?这样的感觉是不是爱情?
  演戏过程中,赵逢春无意中发现观众后排高凳子上站着一个女娃娃盯着看他,眼光火辣辣的,含义复杂。女娃娃大脸庞,上宽下窄,倒葫芦状,一双眼睛大得跟面部其他零件不相称。逢春好像见过她,仔细一想,这女子是他一位初中同学的妹妹,在他的印象中很小,不知啥时候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这女子和拉板胡的吴秋生同一个生产队。
  女娃娃的大眼睛不停地对着赵逢春放电,逢春的目光穿越无数观众的头顶,与她对视一眼。不料想,女娃娃一接触他的目光,先是害羞,低了头,然后抬起头来,直愣愣盯视着逢春,目光不再游移,看得他心里发毛。
  “这女子咋哩?”逢春吹笛子也显得不够专注了。
  24.同窗相聚
  初一晚上唱戏,逢春仍然发现观众后排有一双超大的眼睛熠熠闪光,不住对他放电。后来有一阵儿感觉大眼睛不见了,他在乐队席无意间回头,突然发现长着倒葫芦状脸庞和超大眼睛的女子竟然紧贴着他站在身后。两人目光近距离接触,逢春一下子看明白了女子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他吓得一激灵,继续吹笛子犹如针芒在背,很不自在。
  初二晚上开戏之前,武场面“咣啷啷啷,咣啷啷啷”热场子,文场面的人坐着抽烟闲谈。吴秋生朝逢春招招手,两人来到大幕后头没人的地方。
  “逢春,夜黑了唱戏在你身后立了半晌的女子你看着了没有?”吴秋生问。
  “哪一个?”
  “眼窝大大的,脸很富态,白白净净的那个。”
  “我没留神。”逢春其实明白吴秋生说的是谁,但他不想扯这事。
  “你这兄弟,咋就不留神呢?哎哎哎,你往台子低下瞅,来了,端板凳的那个。你瞅,板凳放下了,正往台子上望,怕是寻你哩。”吴秋生指着台下刚刚入场的倒葫芦脸大眼窝女子说。
  “哦,是她。夜黑了看见过。”
  “兄弟,这女子叫金铃,是八斤他妹子。八斤不是你的同学么?她家里光景好着里,这女子长得也不赖,脸白白的,一双大眼窝狐灵灵的!我给她大她妈说了,叫把他家女子许给你。你看咋相?”
  “哎呀秋生哥,你咋这热心的?兄弟感谢你,不过,说媳妇的事情我暂不考虑。我屋里穷,弄不好我要当一辈子农民。”赵逢春推辞说。
  “你看你,当一辈子农民人家不嫌咯。金铃她大她妈看上你屋里就一个娃,听我说要把他家女子介绍给你,一家子高兴得不得了。逢春你不知道,那女子懂事得很,迟早我到她家去,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端板凳倒茶,根本不用大人吩咐……”吴秋生像推销员兜售产品一样极力推荐金铃姑娘。
  逢春忽然想起刘喜凤见了吴秋生也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他一下子对吴秋生的热情产生了抵触心态:“秋生哥,谢你了。这事情再不说,我这两年不找对象,不说媳妇。”
  “你这兄弟!我给金玲一家子说了,女子知道这事高兴得不行。你一句话回绝了,一点余地都不留,叫哥面子往哪达放呢?好兄弟,你再考虑考虑,咹?”
  “不考虑了,秋生哥。”逢春态度很坚决。
  “唉,你这兄弟!该开戏了,咱先不说,不说了。”
  大年初二,村里人开始走亲戚。走亲戚的主要内容是晚辈给长辈拜年。
  雷庄走亲戚拜年遵循这样的顺序:成年男子必须先携妻儿给岳父岳母拜年,其次是舅舅,再次才轮到姑母、姨母等等,没成家的年轻人和小孩先去外爷外婆舅舅家,然后是其他亲戚。走亲戚所带的礼物,主要是油馍。所谓油馍,就是用精细小麦面蒸的大个圆馍,里面包一小块用食油、面、盐、葱花做成的馅儿,有的也将油馍做成馄饨状。油馍所用小麦面粉精细程度、馍馍大小以及里面所包油馅儿的多少反映出家庭生活境况的差别。除了油馍,给重要亲戚还要拿一包点心(白酥皮、冰糖青红丝馅的糕点)或者更贵一些的“天鹅蛋”(鹅蛋状、深褐色、外表粘有白糖的甜点心)。走亲戚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车把上挂一个竹编的马头笼笼(篮子)或圆笼笼,里面装用袱子包着的油馍点心,男人骑,后座上带女人。有孩子的或由女的将娃娃抱在怀里,或让娃娃坐自行车前梁。没有车子的人家走路,说说话话,也有不少乐趣。接受拜年的长辈一般要给拜年的晚辈管顿饭,还要给碎娃压岁钱,女婿进门丈母娘先要给弄一碗荷包鸡蛋,数目一到四个不等,视家庭境况而定。走亲戚的晚辈一进门,装有“礼行”的笼笼直接交给主人,不管里头装多少东西,主人都会按规矩拿出来一到两个油馍和一包糕点。客人临走时取回笼笼,客气地说:“××,你多丢(留)些。”主人说:“丢下了,丢下了。”但是一般都不会违例,假如哪家亲戚违例多留了客人的油馍点心,就会被嘲笑不懂规矩。
  逢春家亲戚多在遥远的地方,不一定每个春节都走动。他走亲戚的活动不复杂,只是初三去了距离雷庄30里路蒲城县境内大姑母家。闲下来了,他特别想见高中同学。等他们走亲戚差不多了,一定要聚聚。赵逢春想。
  没等逢春去同学家,西皋镇马立忠一干人来到雷庄。
  “婶婶,给你拜年来了!”马立忠一进大门就喊,逢春母亲正在院里太阳婆下面刮芋头皮。和马立忠一起来的有潘霞、刘金芳、王长有,因受伤面部扭曲变形的刘见旭也来了。
  “哎呀呀,来了这些人!窑里暖和,赶紧往里走。”清竹高兴得不知说啥好,“逢春,你同学来了。”
  赵逢春因为头天晚上看书,睡得晚,早晌饭后还在小窑炕上躺着,听到母亲呼唤,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
  “哎呀,看样子你还没睡醒?”马立忠调侃逢春。
  “来了你这一伙!”逢春立马头脑清醒了,“你的要不来,我明儿就到西皋镇去哩。赶紧,窑里头坐。”
  再次看见刘见旭受伤的面容,逢春内心仍然受到巨大冲击。
  “伤没好利索,这冷的天,你咋也来了?等我去看你不就成了嘛。”逢春抱怨说。
  “想你想得不成。”刘见旭说,眼见得眼泪哗哗要掉。
  一股热浪从逢春心底里涌起。
  坐定,小桌上摆放了油炸的面果和柿饼,逢春给大家倒了茶水,一伙同学天空海阔地闲谝。
  “我日他妈呀,农民不是人当的!逢春你猜年前我做啥活哩?在瓮窑上当笨工!装窑两人抬一个大瓮坯子,腰往下一弯,硬硬直不起来,那重的呀!把他妈日的,这哪达是人干的活!我日了他妈咧!”马立忠大发牢骚,脏话连篇。
  “哎哎哎,你的嘴脏成啥了?念书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子嘛。”心直口快的潘霞打断马立忠,他满嘴脏话让女同学不忍卒听。
  “就是就是,咋句句不离骂人的话?”刘金芳附和着潘霞批评马立忠。
  “哎呀,忘了。”马立忠赶紧拿手扇自己嘴巴,“这屄嘴。”
  “哎哎哎,看看看看看看!”潘霞意思说马立忠一边检讨一边犯错误。
  “哎呀,瞎咧瞎咧瞎咧,成习惯了。你的不知道,瓮窑上那些人都这样,跟这些人一起干活儿,想不骂人都不成。我改我改,再说脏话,任何人都可以扇我嘴巴子。”马立忠说。
  “立忠说得对,农民不是人当的。啥都做呢,铡草,出圈,犁耧耙耱,活儿倒是学会了,把人也快挣死了。”王长有说。
  “你厉害。摇耧是技术活儿,你都会了?”逢春觉得王长有吹牛。
  “可不是咋?都会了。除了不会生娃,旁的都会。”长有说。
  “你的男生咋是这?”刘金芳抗议王长有口无遮拦。
  “说笑呢,甭见怪。”王长有继续说,“我队长不是好熊,老派我弹棉花。弹花柜是电带的,活儿倒不重,棉花纤维飞扬,把人能呛死。不信的话我耍个魔术,估计能从喉咙里扯出来二斤棉花。”
  “对了对了。我知道你会转碗,那是杂技,魔术你就甭表演了。”逢春笑着说。
  “我这些女的还罢咧(不差),锄地掰包谷拾棉花,不咋挣人。”潘霞说。
  “我队里的妇女拾棉花时偷哩,袄袖子、鞋壳朗、裤腿子,哪达能装都装哩。潘霞你队里的人偷不偷棉花?”刘金芳问。
  “不偷是假的。”潘霞说。
  “不偷咋能成?一年到头就那么点儿布证(布票),无论谁家都不够穿。”王长有插话,“我队长把化肥袋子染成黑的做衣裳,见了人张得不成,说:‘看我这裤子,风一吹呼啦啦的,凉快还结实!’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屁股上印个‘日本制造’,大腿上印的‘尿素’。社员哪达有这条件?”
  “我二嫂脸皮厚,不怕人说,拾棉花把贴身衬衫往裤带里一勒,从腔子前头往里塞棉花,弄得就像……就像怀下了一样。”刘金芳继续讲生产队的故事,“下工的时候,旁人挖苦她,说‘你怀上了,几个月?’我二嫂子把肚子一拍,‘六个月了!’把人能笑死。”
  “你二嫂是灵性人,她家娃娃到冬天有棉袄穿。你没听人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寡言的刘见旭评论说。
  “要说咱这些人受苦,都比不上见旭。见旭为了给队里换粮,差点儿把命搭上。”马立忠叹一口气,对刘见旭表示同情。
  “见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肯定你以后会有好运气。”王长有安慰刘见旭,见旭听完还是低下头,毁容给他带来自卑。
  “我提议,咱不说旁的,就说说各位同学回到农村都有啥进步,拣好的说。”潘霞看见刘见旭神情黯然,故意把话题引向别处。
  “今年,哦,不对,应该说年俟,当兵走了一伙伙人,这些熊运气好嘛。”马立忠说起当兵的同学,“一个个军装一穿,领章帽徽一戴,日他妈,神气得太。”
  “看看看,脏话又来了!”刘金芳打断马立忠。
  “给给给,你扇我一个批耳。”马立忠把脸伸给刘金芳。
  “自己打自己。”
  马立忠果真在嘴上扇了一下,接着说:“当兵要是干得好,过两年一提干,一辈子不愁了。我就是个砂眼,体检没通过,部队上不要咱。把他妈日的!哎呀,我这嘴,扇了也不顶用。”
  “鼓劲扇,就记住了。你光看当兵神气,你咋不说万一打仗,当兵的要流血牺牲哩。”潘霞说。
  “流血牺牲咋哩?流血牺牲能当烈士,当英雄,总比窝到农村一辈子强。
  好男儿报效祖国,志在四方,我就想当兵。明年体检日个鬼,非去不可。”
  “农村咋哩?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大你妈都是农村人,还不活了?”
  刘金芳又与马立忠抬杠。
  “反正我不甘心一辈子在农村。你情愿,跟你二嫂偷棉花去!”
  刘金芳在马立忠后背捶了一拳,马立忠很夸张地“哎哟”一声,抓住刘金芳的手使劲儿一捏,刘金芳又疼得“哎哟”。
  “你俩别闹了。你的听说了没有,咱这一届同学年龄最大的郭珍珍推荐上大学,好像去了陕西师大。”潘霞说。
  “她才接受了半年再教育,咋能推荐上?”逢春觉得意外。
  “郭珍珍初中毕业就在村里努过几年,也算回乡劳动的时间,初中毕业表现好的也能推荐上大学,不管上没上过高中。”潘霞这样一说,逢春才恍然。
  “咱也好好努力,争取上大学。”王长有说。
  “咋个努力呢?”
  “好好干嘛。你几个知道吧,二班柳俊秀当上大队妇女主任了。”
  “柳俊秀性格泼辣。记得不,上高二那次学校用校门外涝池水浇树,大家拿桶往上传水,倒进渠里往校园流。柳俊秀‘扑通’一下连裤子带袄跳到半人深的臭水里去了,一般女同学做不到。”
  “还女同学哩,你这些男生也没见谁跳进去,在涝池沿弯着腰弄哩。”
  “这号人到农村吃得开,说不定啥时候叫公社领导看上,能当脱产干部。”
  “那也得有机会,招干部国家要有指标。”
  “哎,逢春,你不是也在小学教书了嘛?”
  “临时的,替人几天。”
  “教个书也行,不用晒太阳,一个月还有几块钱补贴。”
  “……”
  毕业回乡半年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几个要好的同学相聚谝闲传,时间过得分外快,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吃了逢春妈做的晌午饭,他们又去了雷庄其他生产队和邻近村庄同学家拜年。走了一圈,逢春知道刘家村的刘武阳在大队“科研站”培育优良品种,梁家河大队梁春燕准备成立“铁姑娘务棉小组”,大家都在积极努力创造业绩,为光明前途而努力奋斗。
  送走了西皋镇的同学,赵逢春又失眠了一个晚上。我的出路在哪里呢?他想呀想,想得脑仁子疼。
第21章
  25.村姑情痴
  过了“破五”,人民公社社员又开始了一年到头周而复始的劳作。
  赵逢春被队长指派去“挂粉”,即手工制作食用粉条。雷庄一带栽种红苕在粮食生产中占很大比重,原因在于这种作物耐旱,收成有保证。每年产出的红苕大多分配给社员当口粮,集体留一些作为饲料或用来搞副业,红苕淀粉做出的粉条吃起来软和筋道,口感好,顶饥,既是菜肴也是主食。挂粉条出售是很好的副业项目。
  雷庄人挂粉也是近几年的事情,以前吃粉条靠花钱买。没有亲身经历过挂粉的过程,逢春以为细丝状的粉条制作过程大概是拉呀拽呀的,亲自到粉坊去了,才知道是将和好的淀粉糊糊舀到一个有孔的铁瓢里,操作者手持铁瓢不住抖动,一根条状的淀粉糊糊从铁瓢唯一的孔洞持续不断流进开水锅里煮,再捞出来就变成粉条。“挂粉”过程中,掌瓢人另一只手握成拳不停敲击端铁瓢的另一只手臂,保持铁瓢抖动,淀粉糊糊才能持续不断落进锅里变作粉条。所有的粉条,都是从这个带眼儿铁瓢里持续不断流出的一丝淀粉糊糊变成的,而且,粉条的粗细和匀称与否皆取决于掌瓢人腕部的抖动。现场观看以后,逢春知道掌瓢人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技术含量高。第三生产队只有下台队长孙振山一人会干这活儿。
  逢春的任务是将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粉条挂到一根根小木杆儿上,再晾到寒冬的院子里使其冷冻。粉条冻起来成为一束一束,然后还要解冻、晾干,然后可供食用。
  当一个合格的、高水平的人民公社社员,需要掌握各类技术。难怪老人们说,一辈子学不成个庄稼汉,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全套把式呢?
  逢春想。
  有一天,逢春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看邮戳是从西皋镇寄出的。起先他以为是哪个高中同学来信,随意揣在兜里,晚上收工回家才想起,拆开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信是金铃写的。为了不让人身边的人知道,她特意将信拿到西皋镇寄出。
  逢春哥:
  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我听秋生哥说了,你暂时不订媳妇。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什么时候定亲,我都会一直等着。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跟,谁都不嫁!你要是看不上我,我就一辈子不出嫁了,会为你守一辈子!真的,我绝不骗你。
  此致敬礼!
  爱你的小妹:金铃1973年2月12日怎么会是这样?逢春陷入沉思。他和这个女子连正式的见面都没有,只在戏园子相互望过几眼,只是她盯着看自己,难道仅仅这样就能产生爱情?一句话都没说过就非我不嫁,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怎么办,这事情该怎么办?赵逢春想来想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认为需要找吴秋生出面解决。
  正好,大队决定正月十五还要演两场戏,宣传队需要进行恢复性排练,连续几天晚上吴秋生和逢春要在一起为演员伴奏。
  “秋生哥,还得请你帮个忙。”逢春对吴秋生说,“金铃给我写了封信,说她要等我,还说一辈子非我不嫁。”
  “啊,这女子,还给你写信?我根本不知道嘛。我给她屋里大人说了,你暂时不订媳妇,这事情再不提了。”吴秋生说。
  “事情不这么简单。还要麻烦你一下,给那女子和她家里人说清楚,我不会和金铃定亲,绝对不会。你把话给人家说死,不敢叫她再有想法,咱不能害人家女子。”
  “你这兄弟,要我说,你再考虑一下。金铃是个乖女子,长得不难看,对你这么上心很难得。你缓一缓订婚,人家娃情愿等嘛。”
  “不了不了,秋生哥的好心我领情。你千万要帮这忙,赶紧叫金铃死心,要不,把人家女子害了。我给你明说,我跟金铃没有可能,永远没有可能。”
  “你真看不上这女子?”
  “那倒不是。算我求你了,秋生哥,你一定把这事给办了。本来是你惹起来的,你不管也不对。”
  “你看这兄弟!我明白了,你肯定心里有人呢。你高中的同学?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我给金铃家人说去。这女子也是,写啥信哩!我也算介绍人嘛,有啥事给我说不就成了?”
  第二天晚上排戏结束时,金铃在大队部门外等着,堵住了逢春。
  “逢春哥,我给你说个话。”黑暗中,逢春能够感觉到金铃一双大眼睛在燃烧。一个姑娘黑夜当众堵截男孩,在时下的雷庄是非常大胆的举动。
  “逢春,我候你。你快些,巷里那一截儿路黑,我一个人不敢走。”何蓉蓉看见逢春被金铃叫住,故意大声说。
  逢春和金铃走到大队部门外房檐下一头。
  “你要说啥?金铃你说。你写的信收到了,我的意思也让秋生哥转告你家人了。谢谢你看得起我。”逢春第一次与金铃当面说话,他很镇定。
  “逢春哥,你是看不起我?”金铃一开口就带哭腔。
  “没有没有没有。”逢春矢口否认。
  “那,你为啥不考虑一下?”
  “不是不是,我考虑了。就是……”
  “就是啥?就是看不上我。我知道,你嫌我文化低,嫌我长得不好看。”
  “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哎呀,我也不知道该咋说,不是你说的那些理由。”
  “这不是那不是,到底是啥?念过书的人就是这,有啥不直接说。我不管,逢春哥,我就想一辈子和你在一搭。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和你队里那个女子好——就是刚才叫你的何蓉蓉。反正你要不答应,我就不想活了。”
  “金铃,你这不是威胁我嘛?这种事谁也不能强迫谁。我没啥本事,我屋里也穷,你不要把我想得恁好,其实我没有多少比人强的地方,你条件不差,寻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没问题。就这些,我说完了。我得走,蓉蓉胆小,还在前头候我着哩,你也赶紧回去吧。”
  “逢春哥……”
  赵逢春听出金铃在他身后叫得凄然,叫得揪心,但他不敢久留,他不知道再待下去事情会怎样发展,只好逃也似的离开了痴情女子金铃。
  “金铃叫你咋哩?”逢春追上来,何蓉蓉问他。
  “都是秋生哥惹的麻烦。他没经过我同意,就给金铃说要把她介绍给我当媳妇,那女子认真了,还给我写信,说非我不嫁。我叫秋生哥给回绝了,她截我还是说这事哩。”逢春解释说。
  “哎哟,你是个大红人呀,多少人抢着跟你哩!”何蓉蓉说完“哧哧哧”笑。
  “看你!”逢春没有再说话,陪着何蓉蓉往家走。走到蓉蓉家门口,她主动抱了他,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吻得有些不经心。
  正月十三天黑的时候,百谦在院里糊“天灯”,跟前围了好多人。逢春爷爷站在一旁担当技术顾问,百和咳嗽得腰直不起,也站在跟前看。
  天灯即“孔明灯”,用竹篾扎成帐篷状骨架,底部为圆形,绑有细铁丝网架,外围糊上有韧性的白纸,原理类似于热气球。放天灯的时候,在底部网架放置蘸了食用油或废机油的棉花捻子,点燃,里面空气加热比重减小,天灯就能飞上天去。每年元宵节前后,雷庄的社员都要制作这种花费成本不大、施放起来有很大乐趣的天灯。逢春爷爷年轻时候喜欢亲手制作,后来父亲、叔父都学会了糊天灯、放天灯。
  糊好两个天灯,备好油捻子,一干人呜呼喊叫跑到生产队场院去放。
  母亲说:“逢春你也看去,放天灯怪好看的,排戏去迟一会儿没事。”逢春于是跟上去了。从村巷经过,后面跟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娃娃们兴高采烈,又喊又叫。
  油捻子点着,天灯有了向上的力量。这时候,负责施放天灯的两个人蹲在地上,从两面分别捏着底部,直至向上的冲力很强了,才将天灯慢慢托起,保持平衡,然后喊:“一,二,三!”两人同时放手,天灯离开地面缓慢向空中飞升。随着天灯腾空,夜空中多了一盏徐徐升起的大灯笼,又像一团红红的火球,越来越高,越来越小。
  满场院的人一片欢呼,制作天灯的人满脸兴奋和自豪。
  距离地面有一定高度之后,天灯顺着风的方向朝东南漂移。越到高处风力越大,天灯开始摇摆。忽一下摆动的幅度太大,一侧的灯壁被点燃,整个天灯就呼呼地烧着了,紧接着,油捻子从空中散落下来,一团一团的火。
  场院看热闹的人发出遗憾的唏嘘声。
  燃烧的油捻子万一掉到麦秸集、柴禾堆上,岂不着火了?逢春忽然产生忧虑。估计那些油捻子和天灯残骸落下的地方尚不会出了雷庄。
  继续放天灯。第二盏比第一盏好,升到高空虽有轻微摇摆,但没有烧着,于是持续不断飞升,直至在东南方向的天幕中消失。放天灯和看天灯的都感觉意犹未尽。
  “再糊几个,明儿黑继续放。”有人说。
  “你买白纸去,你不掏钱不心疼。”另一人说。
  “买就买,能要几个钱?我记住一个月不吃纸烟,就省下了。”
  “你一定买,不准‘蹬空’(说空话)。”
  “没麻搭。”
  元宵节晚上,宣传队演《红灯记》。李铁梅正唱“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忽然,距离戏园子不远处第二生产队的铁铃“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急促响起,紧接着有人大喊:
  “失火了!二队的麦秸集起火了!男女老少都去救火了!”还有人急慌慌地来到唱戏的地方报信,于是大队干部在戏园子喇叭上喊:“社员同志们,男女老少都听着,先煞戏,大家去救火。二队场里麦秸集着火了!”大队干部话音一落,舞台上大幕快速拉上。何拴牢安排人照看舞台上服装道具乐器等等,唱戏的人也急急忙忙赶去救火。这时候台下的观众已经寥寥,基本剩些老弱幼小之人。
  麦秸集是生产队重要的财富。队里主要的畜力是耕牛,牛一年到头的饲草全凭麦秸——铡成寸段,拌上少许麸子,用来喂牛。牲口吃不完的麦秸,还可以用来烧砖窑,省得买煤。假如一个大的麦秸集烧掉了,就会损失全队耕牛一年的饲草,况且场院里麦秸集相距不远,弄不好火灾会蔓延。扑灭麦秸集大火,是抢救集体财产的大事,一旦有此类火灾发生,全大队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出动,人人责无旁贷,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现场人声鼎沸。
  赶往场院参与灭火,逢春心里冒出一点杂念:救火是不是一个表现的机会?用积极勇敢的行为来博取大、小队干部和社员群众的好感,可不可以为今后的发展铺平道路?但是到了救火现场,逢春才发现这种想法很孩子气。
  现场的人没有畏缩不前的。凡是拿着铁锨的,就在现场取土,奋力扬起黄土覆盖燃烧的麦秸;凡是弄水的,或担或抬,或用盆浇,人人竭尽全力。看来只能把自己溶进去,绝没有出风头的条件和可能。总不能无端冲到火堆里去?英勇倒是很英勇,但很无谓,不像正常人的行为。逢春为刚才孩子气的想法脸红。
  救火的效果并不好。尽管男女老少齐动员,尽管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但是用水太困难。雷庄人吃的窖水,遇到干旱年份连人畜饮水也要发生恐慌,二队场院有两口水窖,两副辘轳飞转,但弄上来的水并不多。另外还有社员从村里、家里的水窖弄来一些水,总体上仍然杯水车薪。
  最终救下了半个麦秸集。二队队长和几个小伙子奋不顾身从没着火的半边麦秸集爬上去,在上面扑打浇水,起了重要作用。场院里两口水窖被刮干,等到天暖和二队栽红苕,只能套上牲口从白水河往上拉水了。
  逢春弄了一身泥水,他被乡亲们众志成城抢救集体财产的英勇行为深深感动。
  事后有人说,起火因为不知哪里飞来的天灯掉到了麦秸集上,也有人说,几个碎娃在场院里响炮仗,炮仗钻到麦秸集里去了。
  不过,第二天晚上仍旧有人在场院放天灯。
  天灯引燃麦秸集起火多年来时有发生,但几率并不高。
  逢春再没有去看放天灯,大队决定这天要补演一场戏。
  “逢春,你来来来,哥给你说个事。”乐队武场面正“热场子”,吴秋生把逢春叫到大幕后头,神色严峻,“你知道不知道,金玲昨晚喝敌敌畏了。她屋里的人都出来看戏,她一个人在屋里喝了药。幸亏后来场里起火,八斤回屋取水桶,发现了,才把她弄到医院。”
  “喝药了?她咋就喝药了,为啥?”逢春大吃一惊,颇感意外。
  “说不清,弄不好跟你有关系哩。不过,我听说没事了,往医院送得及时,洗了胃,人问题不大。”
  “嘘……”逢春叹口气,紧皱眉头,“这女子,咋是这?”
  “我这阵儿后悔得不成。谁叫我给你俩介绍对象呢?人家娃要真死了,咱不是把人害下了嘛!”吴秋生说。
  唱戏过程中,逢春心不在焉,吹笛子屡屡出错。
  煞戏之后回家路上,何蓉蓉叫逢春到她家去:“我妈领着我兄弟到县里去了。”蓉蓉使劲儿捏了捏小伙子手。
  “不了不了,我今儿乏得太,想睡觉。”
  “我这一向黑了老睡不着,不知咋了,老想你。”何蓉蓉伸出两条胳膊箍住逢春,逢春感觉她贴过来的脸蛋火烫。
  “好好睡,甭胡想。”逢春轻吻蓉蓉的额头,“明儿我去寻你。”
  “你甭哄我,明儿要来哩。”何蓉蓉十分缠绵。
  整整一晚上,逢春在床上辗转未眠。明天要不要去看看金铃?真去了会出现怎样的境况?见了她的面该说啥?如果说女子喝农药是因为他拒婚,去看她究竟好不好?还有,如果去看金铃,何蓉蓉会怎样想?
  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
  26.初尝禁果
  虽然心事重重,逢春第二天照常出工。
  出工当然是为了挣工分。作为公社社员,工分是你的劳动有意义、有价值的唯一体现,可以转换成钱粮等物质报酬,但到了劳动现场,逢春的感觉真是来“混工分”!许多社员把出工干脆叫做“混工分”,尤其冬天,实际干的时间没有歇晌的时间长。挖抓些干柴禾,笼一堆火,袖着手烤烤,一个烟袋锅传来传去换着吸,几袋烟就能消磨半晌。年轻而又追求进步的赵逢春看不惯,看不惯又能怎样?想自顾自去干活儿,年龄大的骂他一声:“碎挨毬的乖乖歇下,小心把裙子扑扯了!”他就只能随波逐流烤火谝闲传。不会胡谝你就听着,荤的素的都要听,就是不准多干活儿,旁人都歇着你一个人干活算咋回事?
  唉,有啥办法呢!
  晚上喝完汤,逢春感觉浑身燥热。他记起昨晚与何蓉蓉的约定,犹豫着要不要去赴约。
  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和蓉蓉越走越近,逢春从一开始稍显被动逐渐变得充满激情,毫无疑问已经跌入情网,并且从中享受到人世间最美妙的体验。可是,即使到现在,每当去见何蓉蓉,逢春脑海里还是会闪现出她父亲何忠德长着浓密胡须的面庞和威严的眼神,会闪现出她母亲苏云芳拉长了脸、高喉咙大嗓门训斥人的样子,这对老夫妻让人望而生畏,而且他们对逢春一家并不友好。正因为如此,赵逢春一直担忧何蓉蓉父母将来会成为他和她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可是,蓉蓉激情如火,对逢春真情实意,让你难以抵挡也无法拒绝,假如临阵脱逃,那还算个男子汉吗?
  “逢春,逢春!”何蓉蓉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
  “你来了。”逢春迎到院子里。
  “走。”
  “做啥?”
  “你说做啥?开会哩。”何蓉蓉一双丹凤眼狡黠地忽闪。
  逢春只好跟何蓉蓉走。走到她家门口,蓉蓉拽着逢春的手拉他进家去。
  “你不是说开会吗?”
  “开狗屁会,哄你哩。你说要来看我,又不来,等我叫哩?看你架子大不大!”
  逢春跟在何蓉蓉身后,轻叹一口气,结果让她听着了。
  “咋?我叫你来,惹得你不高兴?”何蓉蓉狐疑地问。
  “不是,不是的。”逢春赶忙否认。
  “那那你长出一口气啥意思?”
  “没有啊。”
  “少哄我,当我是傻瓜。你到底咋了?”
  “没事没事。”
  逢春坐到椅子上,蓉蓉抓一把陕北大红枣给他:“你吃,看甜不甜。”
  “嗯,甜。”逢春吃着吃着又停下,蹬着眼睛愣神。
  “哎呀,你到底咋了?再不说,我真生气了。”何蓉蓉抓住逢春一只手左右甩动,身子随之扭动。
  “是这么回事儿,金铃——就是排戏那天跟我在大队部檐台上说话的女子——喝了农药,自杀。”
  “死了?”
  “救活了。”
  “为啥?”
  “我也不知道。秋生哥说,我不跟她谈对象,把那女子气的。”
第22章
  “耶,耶,耶,这女子还是这!你得是心疼她?”
  “也不是,总觉得心里不滋润。”
  “那你没去看一下?”
  “没有。”
  “实在不行你明儿去看看。在哪达医院哩?”
  “我也不知道,大概在公社医疗站。”
  “那是这,咱俩这阵儿就看她去,我陪你去。”何蓉蓉很真诚。
  “不去。去了说啥,算个啥事情?”
  “不过也是。”何蓉蓉在逢春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也轻叹一口气。
  “你妈到县里做啥去了?”逢春问。
  “我爸说叫我弟到县城念书,我妈送去了。”
  “多会儿回来?”
  “估计要到开学,把弟弟念书的事安顿好了才回来。”
  “你叫我来,有啥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看你!”
  “嘿嘿嘿嘿。”逢春笑了。他笑得有点儿傻,显得憨厚。他觉得脸发烫,站起身来将何蓉蓉拥入怀抱。
  与何蓉蓉接吻,对逢春来说已经不陌生了,这次他做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主动、更认真、更投入,似乎这样才能消解因金铃姑娘服毒引起的担忧和不快。他将蓉蓉抱得紧紧的,双唇把她红润的小嘴堵得严严实实,试探着将舌头伸进她双唇和牙齿之间。他一直认为蓉蓉嘴里是一种带土腥的雨水味,不像柳雅平给他留下淡淡的烤红苕味道。他闭上眼睛,努力体察和鉴赏这已经熟悉和习惯了的味道,他意识到这淡似雨水的味道其实是另外一种醇厚,一种甜蜜,一种无可替代并且可供终生享用的味道。这味道不错。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又试探着用力吮吸,想把何蓉蓉温润柔软的舌头吸进嘴里,蓉蓉很快领悟了并且很配合。后续过程中,逢春与蓉蓉都体验到一股股美妙无比的感觉潮水般冲击大脑和中枢神经,两个人都有幸福的晕眩。对赵逢春来说,金铃姑娘服毒引起的担忧和不快已经退居脑后,何蓉蓉父母威严或恼怒的神态也不足以对他进一步追求幸福设置障碍。
  吻得累了。两个人亲密接触的部位暂时分开,相互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睛里燃烧着青春的火焰。火焰炽烈,烧着烧着把两个人烧化了。
  他们再次抱到一起,事情顺理成章向前发展。在这宁静的小院里,没有外界的干扰,传统道德和乡村礼教的束缚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等于没有。既没有干扰,也没有来自外部的鼓励或怂恿,强大的推动力分别来自他们各自青春的躯体,两股力量合二为一,汹涌激荡,不可遏止。逢春的两只手不安分,先在蓉蓉后腰部摩挲着,后来伸到了衬衣里面。他真正接触到何蓉蓉平日严严实实包裹的肌肤时,女子发出一阵战栗,她主动解开了脖颈上的纽扣,仿佛为了让呼吸更通畅。
  他们的唇和舌在一种无形引力的作用下又结合在一起。吮吸一阵儿,分开一阵儿,然后又结合,又吮吸,反反复复,乐此不疲。逢春的双手摸摸索索几乎游遍何蓉蓉后背的每一寸肌肤,他的手生出了欲望,很不安分,永难满足,试探着朝新的领域开拓进取。这种开拓进取的力量和技巧来自本能,无师自通,何蓉蓉有意无意、若隐若现的支持和鼓励,使小伙子变得更自信,更勇敢,更一往无前。当他双手游弋到她的前胸,一下子触摸到那双突兀的、温热的、结实的、小巧的、仙桃一样的物体时,逢春明显感觉到蓉蓉一个激灵,间歇性的战栗持续许久。他自身也在战栗,像压强适中的电流不时通过肉体一样,两个人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相互传染。
  这时候,赵逢春脑子里突然冒出“违规”的概念,瞬间生发出犯罪感。他命令双手离开危险的地方,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同时阻止他离去,小伙子变得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欲去不甘,欲罢不能。他费了很大气力,才让一双手向下滑落,从蓉蓉的衣服里撤出来,整个人成垂手直立的姿态。此时的何蓉蓉意犹未尽,她的双臂有力地绑定逢春,不容许他离去,她用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逢春的腮和脖颈,鼻腔里发出含义复杂的声音,禁绝小伙子逃遁,鼓励他必须继续有所作为。逢春对姑娘发出的综合性信息心领神会,内心一瞬间再次充盈了对她无尽的感激和柔情蜜意。
  于是继续。
  何蓉蓉终于解开上衣纽扣,撩起最里面一层衣服,她已经仰躺在炕上。当小伙子将脸颊埋藏在姑娘双乳之间,他真正陶醉了。他开始犹犹豫豫地、认认真真地亲吻吮吸姑娘身上的神奇和美妙。
  何蓉蓉的皮肤更加潮红,眼神更加迷离,呼吸越来越急促,但是逢春并没有完全放弃逃遁的念头,他想止步于此。他不想、也不敢跨越最后的鸿沟,他确实感觉有一股力量在牵扯、左右着他,不允许他继续放纵。逢春的身体忽然发生一次含惊恐意味的悸动,松开了搂抱着姑娘的双臂,一骨碌,仰躺在炕上,他的呼吸依然急促,心跳偏快。
  何蓉蓉发觉小伙子的躯体想要背叛,于是作出迅猛的反应。她呼地翻起身来,反压在他身上,然后再次开始疯狂的亲吻。她不仅亲吻逢春的唇舌,而且亲吻他的眼睛、鼻子、耳朵以及整个面部和脖颈,任何细小的部分都不放过,如电子编程那样严密而没有疏漏。紧接着,她又动手解开逢春衣服,亲吻他脖子以下的部位,进展是缓慢的,细密周到,热烈奔放而又小心翼翼。
  姑娘的爱抚是小伙子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他的回报只能是重新燃起生命的烈焰,接下来的进展任何力量都难以遏止。
  赵逢春一只手在何蓉蓉引导下朝着另一个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领域哆哆嗦嗦、犹犹豫豫而去。他通过一个高地,感觉到稀疏存在、不足以对他构成障碍的柔软,紧接着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这时候他全身战栗,迷醉过去了。
  最终,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他们都没有经验。
  当棉裤退到半腿,何蓉蓉将身体最隐秘的部位暴露给逢春的时候,她羞愧地捂住脸。赵逢春手足无措,姑娘留给他一道无解的难题——比他上中学时解过的任何一道数学题都更新奇、更让他意乱神迷的难题。他不愿意辜负热情奔放的花季少女,他用尽全力积极探索,他感受到现实的困难却一筹莫展,他在一种昂扬向上而又焦躁不安的情绪中煎熬,他因为最终没有找到行之有效的办法和途径而轰然山倒,他人生的第一次幸福经历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逢春十分窘迫,姑娘却“哧哧哧”笑了。
  “你笑啥哩?”少女的笑声让少男心里发毛。
  “笑你哩。”何蓉蓉两只手从脸上拿开,笑容灿烂。
  “我有啥好笑的?”
  “你说呢?”
  “我不知道。”
  “你真笨。”
  “我笨?是是是,我本来笨嘛。”
  “不是的,你不笨。我说不笨你就不笨。”
  “……”
  何蓉蓉穿好衣服,收拾好被子枕头,然后再次拥抱已站在地上的赵逢春。姑娘温柔地、慢节奏地、一口一口在他额头、脸颊以及鼻子、耳朵上亲吻,最后印在唇上的吻是总结。
  回到家,人躺在床上,逢春久久难以入眠。没有懊恼或悔恨,拥有的全是幸福回味。
  第二天晚上喝过汤,何蓉蓉又叫逢春去开会。这次是真开会,何拴牢召集青年基干民兵会,安排一次打靶训练,选择部分人到白水河上游大约10里地的部队驻地,真枪实弹打。年轻人很踊跃,但是名额有限,逢春十分庆幸自己被选上,况且何蓉蓉也去。
  会议很快结束了。回家路上,逢春与蓉蓉都兴高采烈。
  “走,到我屋里去。”快到她家门口,何蓉蓉挽住逢春的胳膊,“今儿黑了早着哩。”
  “我不想去。”逢春推辞说。其实他心里很想去。
  “你敢不去!”何蓉蓉很霸道。
  “那好,去就去。你屋里又没有狼。”
  “谁说没有狼?你就是狼!嘿嘿嘿嘿。”
  他们再次尝试头天晚上做过的游戏。
  “你先出去。我说‘好了’,你才能进来。”拥抱亲吻等一系列铺垫过程进行得差不多了,逢春感觉到体内情欲的烈焰燃烧,何蓉蓉却出乎意料让他先到门外去。他刚一出门,她把门从里面闩上,过了大约四五分钟,何蓉蓉在门里面说,“我把门开开,你先不准进来。我说‘好了’,你才能进来,谁耍赖是小狗。听着了没有?”
  “听着了。”逢春说。这女子耍啥花样哩?他想。
  “好了。”何蓉蓉大声说。
  逢春急不可耐推门进去,只见何蓉蓉平躺在炕上,身上盖一床大红缎面的被子,脸也让被子蒙住了,她的衣服堆放在炕角上。
  “你上来。”何蓉蓉蒙头在被窝里喊。
  逢春伸手一摸,原来姑娘上身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衬衣,其他部位赤裸着。逢春激动得一阵战栗。
  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热情奔放的姑娘主动为小伙子排除了所有障碍,小伙子昨夜在脑海里认真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也为此次成功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
  成功的小伙豪情万丈。他完成了人生路上一次跨越,感觉自己是个大人、是个男人了。
  完完全全承受了爱的雨露滋润的姑娘脸上熠熠闪光,美丽空前。尽管她身体里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但是痛以及相应的流血让她自豪。把原封不动的贞操奉献给心爱的小伙儿,是她一段时间来无比强烈的心愿,心愿的实现让姑娘心花怒放。她紧紧拥抱着同样赤裸的赵逢春久久不放,她内心的欢乐外在表现却是泪流满面,她拒绝小伙伸出手为她擦眼泪。
  这就是爱情吗?身体有一种美妙的困倦,姑娘显然比他更激动,逢春的注意力却不够集中,大脑里紧张思索着。你究竟爱不爱蓉蓉?你是不是全心全意爱蓉蓉?假如说全心全意地爱,为什么昨天晚上你仍然更多地想远在天边的柳雅平?假如你还爱柳雅平而不爱何蓉蓉,为什么又和她做这样的事情?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俩你都爱?这可能吗?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很下流?这些问题都没想清楚,你怎么敢和蓉蓉做男女之事?从今往后要不要和蓉蓉再做这样的事?做这样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比如女娃娃会不会怀孕,肚子里万一有孩子了怎么办?
  “你会不会怀孕?”逢春猛地翻起身,盯着何蓉蓉问。
  “我不怕。怀孕了就生一个,你想要小子娃还是女子娃?”
  逢春没想到何蓉蓉会这样回答他。
  27.乔迁新居
  逢春的堂弟峰峰掉到红苕窖里去了。
  峰峰双胞胎的妹妹川川向妈妈要踺子,她看见村里比她大些的女孩踢着玩,很羡慕。俊香说:“逮住谁家公鸡拔几根鸡毛,妈给你做一个,脖颈上尾巴上的毛都成,咱屋里没公鸡。”峰峰听了妈妈的话,在巷里看见一只红公鸡就撵,撵到生产队给下放居民张凤莲家修的新庄子,那里没住人,墙根下的红苕窖被干枯的蒿草掩盖,峰峰只顾撵鸡,一脚踏空掉进去了。幸好有个半大小子看见,赶紧来报信。
  “俊香婶婶,峰峰跌红苕窖里了,在下放居民院里,我听着他哭哩。”
  半大小子在前门口大喊。
  正是晌午饭时,家里人都在。百和反应挺快,第一个从窑洞里冲出来,问那半大小子:“你说是我峰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逢春,咱看去。”百谦对儿子说,他看见弟弟咳嗽得直不起腰。
  百谦、逢春以及紧跟着的家人跑着来到下放居民院里,听见峰峰在红苕窖底下发出尖锐的哭叫。
  “峰峰,峰峰,我娃不哭。”清竹趴到窖口安慰孩子,“候一下下,你大哥马上下去把你弄上来。”
  逢春二话没说,踩着红苕窖的脚窝下去了。
  “胳膊疼哩!呜呜呜呜呜呜……”峰峰看见大哥,示威似的大声哭嚎。
  逢春借窖口透射下来的光线看了看,峰峰的鼻子和额头蹭破了,右胳膊半截子耷拉着,里面的骨头茬子把肉皮戳得鼓起,骨折是肯定的。
  “甭哭,峰峰甭哭,大哥把你弄上去。”
  “逢春,要不要搬个辘轳来?”父亲在上面喊。
  “不用,我抱住峰峰能上来。”
  逢春把堂弟用一只手抱起,半扛着,踩着脚窝往上爬。
  “胳膊疼的!呜呜呜呜呜呜……”峰峰仍然不住地哭叫。
  “逢春你小心些。”母亲在窖口大声叮咛。
  “来,来,把娃给我。”快到窖口,父亲在上面伸出胳膊说。
  “您小心,峰峰胳膊断了。”逢春说。他紧张得出了满头汗。
  “你咋不栽死?狗日的胡跑啥哩!”孩子刚刚从窖里弄上来,俊香大声哭骂。
  “俊香,娃成这了,你还骂哩。你咋是这,咹?”清竹厉声呵斥她的“先后”(妯娌)。
  “把它妈你是畜生,不知道心疼娃!咳咳咳咳。”百和也怒斥媳妇。
  回到家,百谦说:“瞎了。要到医院给娃接骨,百和没钱。”
  “看这一家子,一个胳膊断了没好,骨头上还有钢卡子,一个腿刚刚长住,娃娃的胳膊又断了,还没钱治伤。这咋弄哩?”清竹叹息说。
  “妈呀,我胳膊疼的,胳膊疼的!妈呀,呜呜呜呜呜呜……”峰峰仍在院子里哭叫。
  “驴日的,疼死活该!没事干胡跑你妈×哩!”俊香一边哭一边斥骂峰峰。
  “我逮公鸡,给川川拔鸡毛做踺子!呜呜呜呜呜呜……”峰峰也懂得为自己辩解。
  “你拔几根烂鸡毛能咋,不怕把你摔死?胳膊断了叫我咋个弄嘛!”俊香带着哭腔,她百般无奈。
  “来来来,峰峰不哭,大妈给你脸上抹些红汞。”清竹拿来红药水,给峰峰处理脸上鼻子上的擦伤,“俊香,再不敢骂娃,你看娃疼的。要想办法给娃治哩。”
  “我有啥办法?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过的这是啥日子!”俊香泪水长流,她不可能不心疼亲生的儿子。
  “娃胳膊断了,赶紧想办法到医院去。”
  “我没办法,叫他老子弄去。”俊香气哼哼的,“一天到头‘咳咳咳咳咳咳’,脾气还大得太。我手里没有一分钱。”
  “咱都来想办法,总不能叫娃胳膊坏了。”
  “坏就坏了,死一个少一个,这日子我没心过。”
  “你看俊香,咋能说这话?心气没了,日子就真个没法过了。”
  俊香转身回她的小窑洞去,把孩子扔给清竹。清竹叹口气,抱起峰峰,进了逢春爷爷奶奶的大窑。
  “叫百和去。”逢春爷爷说。
  逢春赶紧把叔父喊进来。
  “百和,你说,峰峰娃胳膊咋弄哩?”爷爷神情严肃地问。
  “要给娃看哩嘛,咳咳咳咳,到矿务局医院接骨去。咳咳咳。”百和咳嗽得弯下腰去,脸色青紫。
  “赶紧去呀。钱有没有?”
  “哪达来的钱?咳咳咳咳,我咳嗽成这了,没钱吃药。咳咳咳。”
  “没钱拿啥接骨哩!你到医院给先生(大夫)笑一下,人家就给娃把病看了?你磕头都不行。”
  我也没办法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也算个男人,咋把日子过成这了!”
  “爹,你甭怨怅百和。村里日子过不好的人一茬子,百和娃娃多,身体也不好。”百谦为弟弟圆场说。
  “身体不好还吃烟,咳嗽成这了烟也不忌。”逢春奶奶也数落小儿子。
  “有瘾哩,不吃急得不行。嘿嘿嘿。”百和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你得想办法借钱,娃的胳膊不能不看。”爷爷说。
  “我到哪达借去?穷成这了,甭说人家没钱,有钱也不借给我。咳咳咳咳。”
  “照你这么说,娃的胳膊不治了,叫他变成残废?”爷爷很生气。
  “我有啥办法呢!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弯下腰去咳嗽,表情很凄然。
  “是这,我手里还有一点钱——准备天暖和了做窑面子——先拿这钱给娃看胳膊去。”清竹说。百谦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成不成不成,咳咳咳咳,哥、嫂子做窑面子的钱不能花,娃的胳膊我再想办法。咳咳咳咳。”
  “你有啥办法?你要有办法,就不用为难了嘛。”百谦说,“你再甭推辞,就这么办。给娃看病你一人恐怕不行,叫逢春跟你去,还到矿务局医院,那达骨科好。”
  “嫂子,给娃看伤的钱算我借你的。从医院回来,不管想啥办法,我都要把钱还给你。你放心。”俊香不知啥时候也进来了,搭话说。
  “对了对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赶紧给娃看病去。要不要逢春去?”
  “不要不要,我跟百和去就成。”俊香说。
  从矿务局医院回来,俊香很快来给清竹还钱。
  “你哪达来的钱,着急还的咋哩?”清竹想不明白俊香钱的来路。
  “嫂子你甭管,我哪怕脱裤子卖×呢,也不能不还你的钱。你的钱来得容易?是天上跌下来的?是风刮来的?窑面子不做了?逢春眼看也得订媳妇,我不情愿欠你的。至于这钱哪达来的,你甭问了,给,拿上。”俊香把100块钱杵到清竹手里就走了。
第23章
  “我不跟你过了!”晚上,俊香百和住的窑洞里又传出吵闹声。
  “你狗日的咋这么不要脸?你把脸当尻子哩?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知道不知道?咳咳咳咳咳。”
  “人都快饿死冻死了,娃胳膊断了没钱看病,我还要脸做啥?你倒是要脸,你把哥、嫂子的钱还给人家嘛!你没本事还歪得不成。”
  “你要脸不要脸?嗨,我羞先人呢!你狗日的小心着,我把你打不死才怪!”
  “打嘛,打嘛,你就打嘛。把我打不死你不算人,我反正活泼烦了。
  这就是你的本事!只要你打不死,我还要离婚,这日子过不成了。”
  “等着,你狗日的,还有杨家村那个跛子,咳咳咳咳,你的都不想活了!你等着,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唉,一天到头就知道嚷仗。”清竹在小窑洞里感叹说。
  “日子越穷越爱打捶嚷仗。”百谦说。
  “你听这俩口说的啥,恐怕还有旁的事情哩。”
  “还有啥事情?”
  “你没听见百和骂跛子西山?我想不来俊香还给咱的钱是哪达来的。”
  “真真是的!穷就穷,日子不好好过,还胡生事!”
  “咱赶紧把窑面子做了搬过去住,省得一天价听他俩嚷仗耳烦。”
  “你说的也对。我这么思谋,咱新庄子前门做个新的,小窑门窗不行的话到集上买几副旧的,便宜。”
  “窑门都弄成旧的?要不了多长时间,逢春要结婚娶媳妇,给娃住的窑弄个新门。”
  “嗯,也行。其实旧的上一层漆,跟新的一样。咱没钱,还要买砖——做窑面子得用好砖,还有手工钱。”
  “唉,想起这些事把人能熬煎死,农民啥时候能不受穷呢?”
  “不用这么熬煎,啥事情慢慢来,总会有日子好过的时候。哎呀,想起来了,还有个好事呢,忘给你说了。”百谦忽然有些眉飞色舞。
  “啥事情?看把你高兴的。”清竹问。
  “你知道不知道咱雷庄公社要在北沟修‘安家河水库’?”
  “听人说过。”
  “这个工程省上批了,上头给拨钱。你看咱公社冯书记本事大不大?”
  “那也不是他一人的事情。”
  “嗨,你才不知道哩,还是冯书记本事大。”
  “就算冯书记本事大,还不是要老百姓挣死挣活地干哩?再说,这事情你高兴啥哩?”
  百谦的口气有点儿神秘:“冯书记说了,工程指挥部成立的时候,叫我到水库上去。”
  “你到水库上做啥?冯书记咋知道个你?”清竹不大相信。
  “这你就甭问了。再过一阵儿我到水库去,说不定能寻个轻松活儿,再不用一年到头晒日头。”
  “看你能的。”
  果然没多久,雷庄公社安家河水库指挥部成立,百谦被公社抽调,到那里担任出纳兼保管员。这座水库工程量并不大,只是在安家河附近河道狭窄、两面是石山的位置修筑一条仅几十米长的拦水坝,截断白水河,利用雨季蓄水,然后修抽水站将水提升到塬上,供雷庄、杨家村、刘家村等几个大队灌溉农田。
  “你在水库算个弄啥的,还把铺盖搬去了,经常不回来?”有天晚上百谦回家,清竹问他。
  “我就是做一做账,经手钱,还有工程上的材料、工具,像架子车、铁镐、铁锹,八磅锤、钢签子、水泥、炸药、雷管,还有木板、绳索,‘嘎达马西’(七零八碎)我都管。”
  “还怪麻烦?”
  “也不麻烦,专门弄这事情哩。”
  “经管钱你要细心,不敢弄出啥麻搭,咱家可没钱贴赔。我还是不明白,公社冯书记咋就看上你了?”
  “这事情我也估董不清。反正觉得冯书记人不错,见了我像老熟人一样。”
  有一天,百谦陪安家河水库指挥部张指挥到公社商量事情,吃都顾不上,一直到天黑,才到家里找口饭吃。清竹对丈夫说,“你给逢春一块钱,叫娃买俩灯泡。灶房灯泡闪了,小窑也是闪了以后挂住的。”
  百谦打发逢春买灯泡,张指挥说:“你看你,百谦,水库上那么多灯泡,你不会往屋里拿几个?”
  百谦说:“公是公,私是私,不能胡粘。”
  张指挥说:“这算个啥?咱为公家办事,还在你屋里吃饭呢,也不给饭钱,一个灯泡才几毛钱。”
  “那也不行,叫人知道了我成啥人了?吃饭是另外一回事,不给公家办事饭也要吃。”百谦说。
  “买十五瓦的就行了,省电。”逢春出门时,母亲叮咛说。
  后来修建窑面子,赵逢春才知道父亲在水库当出纳兼保管,还是有点儿小特权。
  做窑面子,就是给楦好的砖窑洞砌门面墙。同样是砌墙,家庭境况不同做法也不同。经济宽裕的人家做“一砖到顶”,材料全用青砖;家境一般的人家做“穿靴戴帽”,齐窗台以下和顶部的花墙用青砖,中间部分用胡基(土坯);生活困难的人家只做“窑眼曲脸儿”——仅在窑洞前端用胡基砌土墙,地脚砌三、五层砖防止雨水浸泡而已,窑洞上面用黄土筑成“窑顶”。
  赵逢春父母选择做穿靴戴帽的窑面子。
  这是继楦窑之后另一道最大的建筑工序,其场面之壮观和楦窑不相上下。
  开挖地基那天,安家河水库张指挥派人送来3辆崭新的架子车,还有铁锹、镢头等工具。因为要做窑面子,百谦已经给指挥部告假,送工具是张指挥主动安排的。张指挥派来的人说,生产队架子车没有多余的,私人的也难借,铁锨镢头坏了要花钱买,工程上有的是,借用一下没关系,还说再需要啥尽管开口。得到水库领导的特殊关照,弄得百谦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他连连说:“够了够了,再啥啥都不需要了。”尽管这样,来帮忙的亲戚乡邻看他已经是艳羡的目光。
  晚上,帮忙的人都走了,清竹对丈夫说:“咱没有啥家具朝邻家借,再不敢拿公家的东西乱用。你没看毛主席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人不敢犯个啥啥错误,要不挨整哩,你千万不敢犯错误。”
  “我也不想用水库上的家具,是张指挥送的。我想问题不大,咱用毕了就还给公家,用坏了咱赔,你甭担心。”百谦说。
  做窑面子很顺利,老天爷没有捣乱。原来四个窟窿眼儿窑洞有了穿靴戴帽、顶部砌着花纹图案的面子墙,有门有窗,成为不久即可入住的新住宅,全家人都觉得心里滋润。
  工程完工的头天晚上,张凤莲来找百谦。女人一脸的不好意思:“娃他叔,又要给你添麻烦哩。”
  “有啥事你说。”百谦很和善地对白胖的西安女人说。
  “我想,我想是这,你家不是做窑面子哩么,等做完了,把你用的家具、架子车、搭架子用的椽板给我用一下。队里给我娘们几个楦了两眼窑,摆到那里再也不管了。我想凑合做个‘窑眼曲脸儿’住进去,省得住到何家经常受气。”
  “对对对,你想得对。”百谦说。
  “就做个简单的‘窑眼曲脸儿’,我不懂,新明新亮也不会弄,要劳神他叔您给照看一下,铜川的老崔也来帮忙。”
  “成,没麻搭。这几天你家俩娃都给我帮忙,可舍得力气,不管会不会干,能看出娃娃的心意。我也感谢你哩。”
  “你看他叔,叫我不知道说啥好咧。”
  “给我帮忙的这些人关系都很好,我叫他的再给你帮几天忙,你要把饭管好,匠人按行情给工钱就行。”
  “成呢成呢,我割些肉,买些菜,一定叫大家吃好。”
  “叫逢春他妈给你帮忙做饭去。”
  “哎呀,你两口人咋这么好!您叫我该说啥?”
  “啥都不说,咱是好邻居,帮忙是应该的。”
  几乎是逢春他家做窑面子的全套人马,又干了两天,给张凤莲家的两孔窑洞做成“眼曲脸儿”。张凤莲母子对百谦夫妇千恩万谢。
  不久,父母带着逢春,一家三口乔迁新居,逢春也有了独立居住的一眼小窑洞。爷爷奶奶仍然住原来的宅院,叔父一家的居住也相对宽敞了。
  28.抡锤打钎
  按照公社部署,雷庄大队要把原计划种玉米、栽红苕的部分农田改种高粱。冯乾坤专程前来组织召开“学大寨,夺高产,种高粱,多贡献”誓师动员大会,像搞政治运动一样。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咱这儿以前种过稻黍,拿穗穗缚笤帚呢,稻黍颗粒人不吃,鸡都不爱鹐。高粱谁知道能不能吃?”大队干部解释说:“这回种的高粱颗是圆的,碾成米像白米,蒸饭香甜香甜,硙成面还能蒸馍擀面。”群众不信,说:“你吃过还是见的?”干部说:“上头领导说的。”群众就摇头。也有人说:“以前把稻黍种在地边边土堰上,那东西费地力,整块地都种,过后几年种啥啥不长。”
  大队干部说:“高粱跟稻黍不一样,领导说这作物产量高,种它社员能吃饱饭。”群众仍然不相信,说:“领导说公鸡能下蛋,干部就说亲眼见。”
  高粱种子县上统一从外地调拨,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力主在全县推广种植。雷庄公社各大队充实了“农业科研站”的力量,专门负责高粱试验田,为稳产高产提供科学指导。雷庄大队“科研站”站长由革委会主任郭佑斌的侄子郭金泉担任,这小伙与赵逢春同年高中毕业。
  高粱种出来了,幼苗和玉米相像,绿油油的,充满生机。
  高粱种得多,红苕就栽得少,生产队把原本用于育苗的一部分红苕分给社员,头年的红苕储存到春天,吃起来更香甜。逢春爷爷喜食红苕,别人吃多了胃酸,他有了红苕不吃馍馍,胃也不闹毛病。老人家还爱吃南瓜,蒸着吃煮着吃从不厌烦。
  “唉,用那么多地种高粱,红苕少了。”爷爷吃着香甜的红苕,叹息说,“不知道啥人出瞎主意,包谷、红苕种得好好的,胡折腾啥哩!我就不信稻黍能吃。”
  “爷,今年种的不是稻黍,是高粱,圆穗穗,一疙瘩,不像稻黍穗披头散发的。”逢春把听来的有关高粱的知识告诉爷爷。
  “日哄老百姓哩。两样东西味道一样——圆穗穗高粱我见过,当饲料牲口都不好好吃,这东西倒是能酿酒,如今人都饿肚子哩,哪达来的粮食酿酒?不好好种人吃的东西,胡成精!”
  “爷,到人多的地方你甭说这话。年俟县北边试验种高粱,高产,今年才在全县推广,公社冯书记专门跑各大队动员哩。种高粱是学大寨的具体行动,你不敢跟人家唱反调,干部听着了会寻你的麻搭。”逢春说。
  “高粱吃不成,秋季拿啥给社员当口粮?我务劳瓜园得好好弄,没啥吃了,叫社员多吃几个南瓜。”第三生产队种了10亩瓜,逢春爷爷是瓜田技术员。
  “逢春,来给我帮个忙。”母亲在院子里叫。
  细脖子瓷缸里头捂着“酸酸醋”,母亲拿根棍子在里面搅拌。每年春天,清竹照例要用头年秋季捂在缸里、经过一冬天变成“酸酸醋”的柿子来做食用醋。
  “逢春,你到草房子揽些铡好的麦秸,拌醋用。”
  “队里的麦秸叫不叫揽?”逢春问。
  “没事,社员做醋都用队里铡好的麦秸。用不了多少,你放心去。”
  “酸酸醋”加短节节麦草搅拌,捂住,发酵好了加水,从搭醋缸——底部有眼、插着砸成碎片状的竹棍儿来控制流量的瓷质器皿——淋出,就成了颜色橙黄、味道醇香的食用柿子醋。家做的柿子醋是庄稼人一年到头除食盐、辣椒面之外最重要的调味品。
  母亲做醋那几天,放家具杂物的小窑洞时常传出嘀嘀嗒嗒淋醋的声音,醋香四溢。
  做出来的醋按照头遍、二遍、三遍分开,装在不同的醋缸里。头遍醋最酸,最好,最耐贮存。
  完成了种高粱、种棉花、栽红苕,一直到麦收之前农活就不多了,弱劳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阶段,公社抽调各大队青壮男劳力和“铁姑娘”修安家河水库,逢春也在其中。
  安家河水库拦水坝用石砌,逢春在炸石头的地方学打钎。打钎需要两个人,一人掌钎,一人抡八磅铁锤。抡锤的人刚开始学,往往把铁锤砸到掌钎人手臂上,砸出青紫淤血甚至砸断骨头的都有。逢春跟何拴牢学,拴牢用长火钳子掌钎,让他抡锤。逢春多次打偏,将一把火钳子砸得七扭八歪,才慢慢掌握了抡锤技术。一开始,胳膊也肿了,疼得抬不起来,他咬紧牙关坚持,过段时间也就慢慢适应了。
  逢春学会抡锤,何蓉蓉也向别人学会了掌钎。按照民工连长何拴牢的安排,他俩成为一对组合,天天在一起打炮眼。
  “看你脸上的汗!”何蓉蓉一边转动钢钎子,一边说。
  逢春停住手,用衣袖在脸上抹一把。
  “嗨,就这么抹哩?成花花脸尉迟敬德了!”蓉蓉矫嗔,然后“哧哧哧”笑。
  “敬德就敬德,干出力气的活儿,不成敬德还能成啥?”逢春憨笑着。
  “你闻,一身的汗腥!”
  “嫌我?”
  “就是的,嫌你。”何蓉蓉放小声音,“再不叫你挨我。”
  逢春看一眼何蓉蓉羞红的、分外妖娆的脸蛋儿,心中一阵儿激动。
  “好好抡锤,小心打到我胳膊上!”何蓉蓉说。
  逢春高兴,抡起了花锤。嘴里喊着“嗨,嗨,嗨,嗨”的劳动号子,一把铁锤翻飞舞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组成稍纵即逝的美丽图案,钢钎上传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何蓉蓉应和着逢春的号子也“嚯,嚯,嚯,嚯”喊,并且有节奏地转动钢钎,钎子下面飞出石末,石头上的洞眼逐渐变深。
  抡锤打钎很艰辛,但也充满乐趣。赵逢春与何蓉蓉每天完成的工作量,在全大队青年民工中总是处于领先地位。后来蓉蓉也学会抡锤,在全大队铁姑娘中是第一个,这样,她和逢春轮换着抡锤、掌钎,成为工地上引人注目的和谐搭档。
  下放居民张凤莲的大儿子吕新明也在安家河水库干活。
  吕新明在西安市长大,没有吃苦的经历,适应抡锤打钎比农村青年慢,显得更艰苦。刚开始,他手里的铁锤总打偏,吓得谁也不敢给他掌钎,何拴牢看别人厌烦他,只好亲自出马调教。吕新明打坏了三把长火钳,锤子才慢慢打到钎子上了。他胳膊肿得发亮,疼得受不了,对着何拴牢像小孩似的“呜呜”哭。
  “看你毬式子!”何拴牢笑骂着,给吕新明擦眼泪,“慢慢来,小伙儿。
  甭怕,坚持住,胳膊消肿你就服下了,坚持下去胳膊就不疼了。哭啥哩?
  小伙子嘛,出息!”
  吕新明终于学会了抡锤打钎,和他配对干活的是风流姑娘赵灵侠。
  赵灵侠风流归风流,但出力气干重活是一把好手。别的小伙不愿意和她搭配,怕被赵灵侠的坏名声玷污了。在雷庄,穷点懒点都不怕,就怕在男女关系方面有坏名声,那样订婚找媳妇会有麻烦。
  何拴牢安排吕新明赵灵侠搭档,是因为别的小伙不愿意和赵灵侠在一起,但这姑娘干活比一般女劳力泼辣,正好带一带男劳力中较弱的吕新明。
  不料赵姑娘果真容易招惹是非,不久,她和吕新明闹出了风流韵事。
第24章
  吕新明年方一十九岁,一米八的细高个儿,浓眉大眼,毕竟在西安长大,皮肤白嫩细腻。赵灵侠其实早就喜欢这个省城来的小伙子,包括他不适应农村生活环境和风土习俗、有时候发愣头青脾气,在赵灵侠眼里也是与众不同。在水库工地,何拴牢安排她和他一起干活,赵灵侠喜出望外。
  从一开始,赵灵侠就像姐姐一般关心比她小三岁的吕新明。从家里带来精心烧烤的黄澄澄白面馍夹油辣子,自己舍不得吃非要吕新明吃;吕新明累得满头大汗,她就用心爱的、干净的手绢儿给他擦;她主动要求吕新明掌钎,她来抡锤,生怕累着了小伙子而不顾自己是弱女子;抚摸着吕新明红肿的胳膊、磨出血泡的掌心,她因为心疼泪花闪闪;吕新明失手将铁锤砸到她胳膊上,赵灵侠龇牙咧嘴却安慰吕新明说:“不要紧不要紧甭害怕甭害怕”……长此以往,人非草木,吕新明岂能对这个美艳异常、体贴入微的姑娘无动于衷?
  每到收工时间,民工们厮跟着回家,往往不见了吕新明赵灵侠,天色已晚,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不过第二天他们并不迟到。这样的现象多了,民工难免有议论,况且这俩人本身具有特殊性。后来发展到白天休息打尖,吕新明赵灵侠动辄一先一后沿河谷朝上游方向走去,消失在大家视线里,看样子像寻地方解手,但时间之长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随之有好事者朝他们经常去的方向考察调研,结果发现一个隐蔽的土窑洞,若在里面行苟且之事并非不可能。
  这些事情反映到何拴牢那里,他有点儿为难。管不管呢?不管吧,民工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干扰队伍士气,传出去影响不好;要管吧,吕新明赵灵侠均未订婚,人家要谈恋爱,旁人不好干涉。前几年雷庄有西安来的插队知青,农村男子谁要是胆敢骚扰女知青,那就是“破坏插队下放犯”,要判重罪,即使正常恋爱也不行。如今插队知青已回城,吕新明虽然是西安青年,但他家是下放居民,并非知青,况且他是男的,总不能说赵灵侠“破坏城市居民下放”吧?不过,即使谈恋爱,也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还是应该叫来批评教育。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怕啥的?
  “来来来,问你俩个事。”这天晌午,民工们打尖休息之后又去干活,何拴牢把吕新明、赵灵侠叫到民工连的工具房谈话。
  “啥事么?”吕新明的口气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坐的地方。工具房里只有一把断腿椅子,何拴牢坐在上面忽悠忽悠晃。
  “眼窝胡瞅啥哩?山羊瞅刀子!乖乖立下,没你坐的地方,灵侠你也站好。”
  “不叫坐就算了,咋跟审犯人一样?”吕新明白了何拴牢一眼,“问就问,俺也没犯啥法。”
  “你这小伙儿,嘴还瓷得很。你说,回回收工,你俩咋就不见了?为啥不跟众人一搭里往回走?”
  “你是连长,你也没规定收工要一搭里走!”吕新明振振有词,赵灵侠却脸红,头低下了。
  “我再问你,大天白日的,人家歇工时候吃馍喝煎水,你俩跑到西边做啥去了?半晌不回来!还一前一后,本事大咋不厮赶上去?”
  “俺的……”吕新明张口结舌,赵灵侠再不敢看何拴牢的眼睛。
  “新明你说,你俩到底弄啥了?”
  “啥都没弄嘛。”吕新明吞吞吐吐,不像方才趾高气扬,“人家谈恋爱哩,谈恋爱还不行?”
  “你说啥?谈恋爱,你俩那也叫谈恋爱?谈到沟里去了,谈到黑窑里去了!你看脸皮厚不厚。旁人谈对象,瞎好有个介绍人,就是没有介绍人,谈恋爱谈恋爱就是谈,总不能背过人往黑处钻,不能胡来咯!吕新明你还能得不行,你再这么‘谈恋爱’,看我不收拾你才怪!”何拴牢说着说着声色俱厉,“要是全大队青年都像你,那就瞎了,瞎完了!不管在哪达,只要是个集体,就要有个好风气,不能想咋就咋。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了,咹?”
  “拴牢叔……”赵灵侠口气软软的,想认错。
  “甭叫我‘叔’,叔跟上你扔(丢)不起那人。忘了年头里在南洼修地的事?你还不吸取教训?你是女子娃,以后咋活人哩,不怕在村里抬不起头?还有新明,熊娃你凭良心说,我平常对你弟兄俩、对你一家子好不好?除了逢春他爹,全雷庄我算不算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你说,凭良心说!还敢不听我的话,还敢跟我犟?我扇你挨毬的几个批耳呢!”
  吕新明终于低下头,抠手指甲,不吭声了。
  “知道错了就成。”何拴牢缓和了口气,“叔要管民工连这么多人,你的不争气,我咋管旁人哩?批评你俩也是好心嘛。叔说句揭底的话,不是不叫谈恋爱,也不是不叫你俩好,要沉住气,要有分寸哩,人又不是畜生,想咋就咋!人知道羞,知道要脸面,要不还能算个人吗?把我的话记住,记牢,对你俩有好处。”
  何拴牢训诫吕新明、赵灵侠效果不错。谈话之后,两个年轻人再没有出现过脱离集体,让人指脊梁的现象。
  29.俊香偷情
  “二大,你拿雷管做啥?”赵逢春问叔父。
  这段时间,百和也在安家河水库干活。他身体不好,动辄咳嗽得声噎气绝,干不动抡锤打钎的力气活儿,何拴牢让他装药放炮炸石头。装药放炮虽有危险性,但相对轻松,百和是中年人,不会冒冒失失,干部对他放心。这天下大雨,民工提前收工。到家以后,母亲让逢春去请爷爷奶奶吃饭,进了旧宅院,他看见叔父刚进家门,正把几个雷管用塑料薄膜裹住,往院墙的缝隙里塞,塞进去,再用一团头发堵住。
  “我有用处哩,过两天再跟你爹要些炸药。”叔父说。
  “雷管放这儿保险不保险?”
  “没事,塞在高处,碎娃够不着,旁人也不知道。”
  “你要这东西到底做啥哩?”
  “你甭问,其实没多大用处。”
  逢春狐疑地看了叔父一眼,往大窑洞去了。
  峰峰、川川正围在奶奶跟前哼哼唧唧要馍吃。峰峰胳膊上的石膏已经去掉,骨头长好了。
  “这俩碎崽儿跟饿死鬼一样!”奶奶抱怨说,“你俩的妈跑得寻不着人,不做饭,你老子干活回来吃不上,你的光知道要馍吃。要不是你大妈照管,都要饿死哩!”
  “咋了,我二婶不在?”逢春问。
  “天天都不在,把娃撂下就跑了。”
  “她往哪达跑哩?她也不吃饭?”
  “谁知道往哪达跑!人家饿不下,只是可怜了这俩娃,还有你二大。”
  “毛蛋呢?”
  “毛蛋吃奶哩,放不下,要是能放下,她恐怕也不管了。我和你爷又不点火做饭,多亏你妈经常给这俩娃吃的,你妈好脾气,旁人的话早厌烦了。”
  “爷,奶,咱走,我妈把饭做好了,把峰峰、川川引上。”
  “唉……”奶奶长叹一声,一左一右牵了峰峰川川,跟爷爷一先一后出了窑门。
  “二大,二大,婶子不在,你也跟我吃饭去。”逢春招呼叔父。
  “我不去。”百和把被雨淋湿的粗布衫脱下来,要换干衣服穿。
  “你吃啥哩?”
  “逢春你甭管,我有吃的。”叔父倔倔地说。
  “你二大不去算了,你妈也没做那么多的饭。”奶奶又叹气。
  最近这些天,俊香住在跛子杨西山家。
  “我的脸成了尻子,把人扔完了。我这么跟你混算啥事吗?”俊香忽然拿被子蒙了头,“呜呜”哭。她赤身裸体躺在被窝里,小儿子毛蛋在炕头熟睡。
  “你看你,你看你,好好的你倒哭啥哩?”杨西山本来一肚子高兴,刚刚做完男人最喜欢做的事,他浑身上下无比舒坦,他不理解俊香刚才好好的,为啥一转念又哭又闹。
  “谁好好的?就你一人好好的!你光知道日×捣棒槌,光图一时高兴,咋不为我想一想?”俊香抽噎着说。
  “你想咋?”
  “我想咋?我总不能长期跟你不明不白,那样的话,我还有脸在雷庄活人吗?”
  “那你跟他离婚,离了婚跟我过。”
  “离婚我的几个娃娃咋弄,靠谁养活?”
  “看你熬煎的事!娃娃还有他大嘛,百和又没死。”
  “他只比死人多一口气,整天‘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得腰挺不端,弄啥都不成——他要能成,我也不会寻你,你也不是啥值钱的宝贝。”
  “这熊婆娘!我给你吃,给你穿,在炕上把你伺候得美美的,还这么说我?你说咱俩的事该咋办?”
  “我也不知道咋办,我熬煎我的一伙伙娃哩。唉……”俊香啪嚓啪嚓掉眼泪。
  “你跟百和弄下一堆娃娃,我总不能都给养活了?你把怀里这个带上,我会把他当亲儿,剩下的我不管,你和他离婚,越快越好,你今儿离婚,我明儿就娶你,一时三刻都不想候了,搂上你睡到被窝,把人能美死。你按我说的办,能成不成?”杨西山劝慰俊香,同时也为自己勾画幸福生活蓝图。
  杨西山小时候爬树掏老鸹窝摔断腿,落下残疾,家境贫寒,连个媳妇也娶不上。没结过婚精力旺盛,杨西山身上有一股二杆子气,村里流传着许多他的传奇故事。有一回杨西山用自行车带母亲到县城看病,下白水河大坡只顾放飞车,不知何时已将后座上的老娘丢掉。到了坡底,过石桥,就要上坡了,杨西山请老娘下车子,嘴里“妈,妈”地喊,没人应声,才发现老娘没有了。沿着来路去找,哪里还有老母亲的影子?原来老太太怪罪儿子将她巅老大一个屁股墩竟然没发现,便自作主张搭顺路的胶皮轱辘马车回家了。还有一个故事说杨西山出门换粮,在礼泉县和人打赌,自己跳进两丈深的机井,徒手往上攀援,赢了能挣一口袋粮食。他踩着井壁的石头缝缝快上到井口了,因为井筒子有一段用水泥抹过,不好办,他一打滑,又掉进去了,他不光白费了力气,还将额头磕伤,鲜血直流。遇到挫折的杨西山发扬二杆子精神,坚定不移重振旗鼓,竟然再次爬上来。到了井口,上面的人看他血流满面,眼露凶光,吓坏了,急忙施以援手把他拉上来,一口袋包谷作为赌注乖乖给了他。
  杨西山在乡间颇有名气。老娘去世,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过得也算滋润。生产队把看管苜蓿的活儿交给杨西山,因为他恶名在外,能把许多人吓住。看苜蓿时候他无意间遇到俊香,两人勾搭上了,上炕一试,杨西山领略到这女人非同一般,让他沉湎其中难以自拔。眼下,他一心想娶俊香为妻,与她厮守一辈子,别的事情他懒得去想。
  “离婚那么容易?你看村里哪个女人能随随便便离开男人、娃娃?我要是丢开百和跟你这瘸子,在村里恐怕再也抬不起头。”俊香说的是实情,村中男女尽管也有人苟合偷情,但女人离婚改嫁几乎没有先例,从一而终的观念盛行乡里,能让任何质量的婚姻关系保持高度稳定。
  “照你说咱俩根本没有希望?不行不行,我非要想出办法来。”
  “没办法,除非他死了。”
  “他要是不死哩,咱把他弄死?”
  “哼哼,你没见街上贴的布告?县北边有个女人和野男人勾搭,把自家男人拿毒药闹死,两个都判死刑枪毙了!”
  “我咋能没看见?枪毙人那天我正好在县里,挤到跟前看热闹,当时就有人挖男的脑子吃,说能治羊巅疯。”
  “你还说把他弄死,不想活了?我跟你这么,本身理缺,百和恼了,说不定哪天他先把我弄死。百和脾气倔得太。”
  “他敢!”杨西山嘴硬,心里却难免怯惧。
  “哼哼。”俊香冷笑。
  “管毬他,今儿黑了你还住这儿。”天黑的时候,杨西山说。
  “你想得美,我是你的啥?我今儿走了,再也不来。”俊香穿好衣服,抱上毛蛋,借夜色回到雷庄。
  “你回来做啥哩?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俊香一进门,百和气不打一处来,他眼睛布满血丝,脸色铁青,口气恶狠狠的。
  “你不叫我回来?你说,我该到哪达去?”俊香也一腔怒怨,一副要干仗的架势。
  “把娃放下,咳咳咳,走你的路,你想到哪达就到哪达去!咳咳咳咳。”
  “能成,给你的娃!”俊香说罢将毛蛋扔物件一样往炕上一丢。毛蛋被狠狠摔了一下,后脑勺在干硬的炕席上磕得“梆”一声,立即“哇哇”大哭。
  “日你妈!”百和上去朝俊香前胸一拳,“咳咳咳咳,你——你把娃当啥哩?咳咳,你是撂砖头瓦块哩?心咋这瞎的!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赶忙去抱毛蛋。
  “你打我?你把我打死算了!”俊香左手从背后撕扯着百和的衣服,右手在他的脸上抠了一把。百和“哎哟”一声,不再管炕上的孩子,转过身,拽住头发把俊香摁到地上,拳头在她身上雨点般落下。伴随拳头砸到肉身上的闷响,还有他一连串的咳嗽。
  逢春的爷爷奶奶听见声响,爷爷说:“甭管,管也不顶用,爱咋咋去。”
  奶奶忍不住,来到小窑洞抱了哭叫的毛蛋,将儿子一顿斥责。打架的俩人也累了,各自抚摸着伤痛,怒目相向,喘着粗气。百和忍不住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算了,不跟你过了。”俊香将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对百和说。
  “你想咋?”百和忍住咳嗽,用手指在受伤的脸颊上粘了粘,看看指头上的血。
  “离婚。”俊香从牙缝里挤出心中酝酿已久的字眼。
  “日你妈去!咳咳咳,你卖×嫁汉丢人败姓,还嫌人没扔完?咳咳咳咳咳咳,离婚哩?你咋不死去!”百和与雷庄绝大多数男人女人持相同观念,认为离婚太丢人。有本事把日子往好里过,没本事挨饿受冻拉棍子要饭都成,就是不能离婚!打捶嚷仗家家有,谁不笑话谁,要是离婚,四邻八舍唾沫星子把你淹不死才怪!
  “你逼我死哩?死就死,咱弄些老鼠药,敌敌畏,1059,1605,都成,一喝,给几个娃也一灌,一家子都死。死了干净,死了‘零整’,要不案上有切面刀,门背后有斧,你把我娘们几个砍死斫死,就剩你一人活着!”
  俊香说着,“哇哇”地嚎哭。
  “你等着!咳咳咳咳,你甭说那个狗日的是‘铮熊’,能从机井里撑上来,我,咳咳,我不怕他!我叫他狗日的死,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咳咳咳咳咳……”百和一边激烈咳嗽,一边对俊香发布警告,矛头直指与之有染的杨西山。
  “死,死,都死。死了干净,死了‘零整’!”俊香说。
  这是一场没有结果、无谓的家庭争斗。
  俊香偶尔也像贤良主妇,该做饭做饭,该管孩子管孩子,甚至把孩子留给婆婆照管,自己去锄地间苗挣工分。可是她仍然断不了隔三岔五与杨西山幽会,仿佛上瘾了。逐渐地,她和跛子偷情成了雷庄人闲谈的话题,只是背着百和及他们家的人。
  “百和逢下这号婆娘,是他的命。”有一次,百谦对清竹说。
  “百和身体不行,娃娃多养活不过来,人穷就爱打捶嚷仗。”逢春母亲感叹说。
  “穷不怕,关键要一心,俊香不安分,胡生事哩。”
  “唉,没法子。”
  百和在安家河水库干活的间隙,跑到保管室,向哥哥要炸药。百谦问他要炸药做啥?百和支支吾吾说不清,百谦不同意给。他说:“炸药是公家的,修水库都不够用哩。再说,这是危险品,你拿出去董烂子,我也跟上担责任。”
  百和从保管室出来,有些不高兴。
  我能弄下雷管,就能弄下炸药。他想。
第25章
  30.龙口夺食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
  队长何忠孝说:“逢春,叔给你这高中生派个轻松活儿。你把场里、村里有关‘三夏’的标语口号另写一遍,叫蓉蓉给你帮忙。”何忠孝最大的优点是健忘,他对赵逢春很亲热,把冬天里因庄基地风波让逢春家人拿屎鞋底朝脸上扇的滋味全忘了。
  说是“写”,实际是用喷雾器将石灰水往土墙上喷涂。做起来挺麻烦,石灰水要用细密的箩子筛过,不然杂质会将喷雾器堵死。喷字必须一次成功,假如要改正除非将墙铲掉一层。喷雾器是喷洒农药用的,拿来喷字要忍受残留的农药气味。好在与何蓉蓉一起干活儿,让逢春兴奋和愉悦。
  打麦场内外宣传标语的内容突出“防火”。一堵墙一个字,“防火”,“防盗”,“严禁烟火入场”,逢春故意将每个笔画都喷得很粗重,十分醒目。
  他还发挥聪明才智,编了“奋战三夏,龙口夺食”,“快收快碾快入仓,绝不浪费一粒粮”,“学大寨,夺高产,誓为革命多贡献”之类的口号,喷涂在村子和场院几乎所有能喷字的土墙、砖墙上,虽然内容不尽恰切,看起来却鼓舞人心。何忠孝非常满意,夸奖说:“逢春到底念过书,弄得嫽!”
  逢春得意地朝何蓉蓉挤眼睛,何蓉蓉攻其不备,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很快,逢春深切感受到了麦收劳动的艰苦。
  “当当当当当当当……”拂晓时分,上工铃很急促地响起。头天逢春在场院喷字的时候,何忠孝说“麦熟了,明儿就开镰”,这天上工铃明显比往日早了许多。
  逢春被铃声从睡梦中唤醒。窗户黑黑的,拉亮电灯,他看见半导体收音机上时钟才四点半。小伙子赶紧翻身起床,舀半瓢凉水洗脸,从竹笼电壶里倒一碗开水喝了,拿一个馍揣到外衣兜里——尽管是麦收季节,渭北的清晨仍然需要穿外衣。磨好的镰刀及备用的镰刀放在窗台上,他拿上赶紧出门,父母均已起床,准备出工。
  “收割先从南岭开始,岭上麦熟得早。希年你带着割麦的人,把各人割的行数数清,亩数记下。还跟年俟一样,按亩数记工,割一亩麦再补贴一毛钱。”何忠孝站在大槐树底下,给会计何希年安排割麦子的事情。
  尽管平时社员们出工不出力,有磨洋工混工分的现象,但麦收时节龙口夺食,干部社员都不敢马虎。队干部知道采用计量付酬的方式会提高效率,但平时不敢这样做,害怕被人上纲上线,与刘少奇“三自一包”联系起来,会犯政治错误,到收麦时节,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按收割亩数记工分、给予少量现金补助的方式,是前两年原任队长孙振山搞起来的,实践证明能大大提高收割速度。
  逢春以前割过麦子,但作为正式社员参加集体收割是第一次。
  还好,南岭地相对贫瘠,麦子长得稀疏,割起来省劲儿。尽管这样,一拉开阵势,逢春还是觉得要和那些技术熟练的社员保持同样速度十分吃力,包括女劳力,包括已有两年割麦经验的何蓉蓉,他都不是对手。割麦的人躬着腰,随着脚步移动,右手的镰刀伸出去,拉回来,左手及时将与根部断开的麦秆儿揽在一起,左右手配合,将割下的麦子放成一个一个“份子”。不一会儿,逢春感觉两臂困乏,持镰刀的右手尤甚,腰和腿成了硬的。镰刀飞舞带起尘土,将人弄得蓬头垢面,擤出来鼻涕也是土黄色。
  带工的何希年不割麦,负责给别人分配任务,根据所割的行数和地畛子长短计算每个社员完成的收割面积。
  一早晌下来,个别快手割了一亩多,何蓉蓉算一般水平,也完成了七分地,赵逢春拼命割只完成了不到五分地。回家路上,他感觉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了,酸疼酸疼,腰也不对劲儿,右手磨起好几个水泡,已经挤破,钻心地疼。何蓉蓉问他:“能服下服不下?”逢春说:“能。我才割了五分地,太少。”何蓉蓉说:“头一晌割五分地,不少不少。”
  吃过早晌饭,当头烈日更加歹毒。逢春尽管戴着竹编的遮阳帽,身上仍是被炙烤的感觉,麦行子没有一丝风,闷热难耐。头上汗水直冒,一甩脑袋汗珠子乱飞。随着时间的推移,汗水越来越黏稠,身上的水分要被蒸发干了,随身带的军用水壶装满凉开水,一会儿就喝光了,仍感到口渴难耐。手掌磨破的水泡已感觉不到疼,割麦子的动作变成了机械程序,右手一伸,一拉,左手一揽,一拨,左脚前进半步,右脚跟进半步,重复类推,以至无穷。身体能量在这简单重复的机械劳动中不断消耗,以至于有了虚脱、中暑的感觉。此时赵逢春的身体对于这种感觉的感觉就是几乎没感觉。
  晌午割的这块地去年种棉花,不时有残留的棉秆、棉根从土里冒出。
  后半晌,逢春体力透支神情恍惚,镰刀从一截棉秆上一滑,不知怎的割到了左手食指上。镰刃锋利,伤口很深,表皮翻起来,血流如注。他“哎哟”一声,相邻的男社员听见,赶紧过来看:“咋哩,逢春你咋哩?”逢春说:“手破了。”男社员看了看,说:“没事没事,我给你撒些‘面面土’,止血。”说罢,他弯下腰就地捏了粉末状的黄土,敷到逢春的伤口上。
  “哎,谁有手绢呢?逢春手破了,裹一下。”男社员大声喊。何蓉蓉就在附近,听见喊声急忙跑来。
  “我看,我看。”何蓉蓉很心疼,她看见逢春手上的血还往外流,“咋弄‘面面土’哩?这脏的!”何蓉蓉说。
  “‘面面土’不脏。蓉蓉你给他绑住,回去再说。”男社员说完继续干活去了。
  何蓉蓉掏出手绢给逢春包扎,一边包一边问:“疼不疼。”逢春赶忙说:
  “不疼不疼。”包扎好了,蓉蓉说:“你干脆回去吧。没割完的这几行我来割,我那几行一会儿就到地头了。”逢春说:“你割你的,我没事,手包住就能割。”
  逢春咬牙坚持,把几行麦割到地头。晌午饭时,他把伤口用凉开水清洗了一下,让母亲给敷了磺胺消炎粉,再用布条裹上,拿缝衣线绑扎好,后晌继续割麦。
  割了两天麦子,逢春对麦收季节龙口夺食的气氛有了深刻的体悟。幸亏回乡近一年来的磨炼,他已经习惯早起晚睡和农业劳动的艰辛,才能勉强适应“三夏”的考验,他暗自庆幸。继续坚持吧,“三夏”劳动既是对意志力和身体素质的锤炼,也是自身成长进步所需要的,老话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眼前吃苦流汗正是为将来能有一个光明前途。赵逢春呀赵逢春,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19岁的小伙儿自省自励,为自己鼓劲儿。
  夏收第三天,逢春被指派拉运麦子。
  两人一辆架子车,套驴。车厢前后分别插一个上宽下窄、梯形框架结构的“佯门”,配之以绳索,车要装得跟座小山似的。逢春和三十来岁的宋崇德搭档,宋崇德是熟手、技师,逢春充当助手。
  割倒的麦子经过一道“拾份子”的工序,变成根部相向、麦穗朝两边的大堆子。装车的过程是用大铁叉将麦子挑起,按照一定规则摞在架子车上,最后用绳索前后左右捆绑。宋崇德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一铁叉一铁叉慢慢往上装。大概技术有偏差,麦子总是溜下来,需要返工,动辄装偏了装倒了,他俩每每落到别人后头。逢春看见另一个叫雷建顺的社员,铁叉挑起麦子“唰唰唰”往车上扔,速度很快,却从不发生溜车或装偏了需要返工的问题。他于是用心琢磨雷建顺和宋崇德装车技术的差异,利用吃饭和晚上时间向雷建顺请教。后来,逢春自以为掌握了比宋崇德更先进的技术,装车时主动上手,而且不时提出与宋崇德相左的意见。宋崇德心眼儿小,逢春说多了他很生气,往旁边一站:“逢春你年龄不大,还能得太!你装一车试合试合,我立这儿看着。”他这样一说,弄得逢春很尴尬。等到再次装车,宋崇德按照他的章法干,逢春也有自己的章法,两人不默契,弄得快要装满的一车麦子溜下来。这样的结果气得宋崇德大发雷霆:“逢春你咋是这?你再能,我给队长说不要你了,你爱跟谁搭伙跟谁去!”逢春也感到委屈,心想,你技术明明落后,还不叫人革新,这是啥事情嘛!
  连续好多天,逢春满肚子委屈,和宋崇德别别扭扭,既合作又冷战,每天都在经受心理磨炼。用铁叉挑湿重的麦子需要使出吃奶的劲,煞紧绳索哼哧哼哧喊号子挣得直放屁,架着小山似的重车提心吊胆害怕翻车,这些对逢春来说都不在话下,反倒是心里的压抑让他难以承受。
  终于有一次,宋崇德装的车在略带倾斜的路面上翻倒。已经到晌午饭时间了,逢春精疲力尽,按捺不住无名火,冲着宋崇德大声嚷:“不跟你弄了,你是个笨熊,瓷熊!”宋崇德同样又累又饿又气,操起叉把要打逢春:
  “麦车子倒了就倒了,你骂我做啥?我咋说都是你叔!”后来,在旁人劝解下,二人才平息了矛盾,将车子重新装好拉回场院。
  “三夏”时节,安家河水库停工放假,百谦在家参与夏收。这天晚上他把逢春好一顿数落:“装车慢就慢,你急得咋哩?农业社啥人都有,技术有高低,百人有百性,你崇德叔本来是慢性子,过分胆小谨慎,人是好人嘛。你咋跟人家急哩?不光急,还骂人家,你咋是个这?”父亲显然听别人说了逢春和宋崇德干仗的事情。
  “他装车办法不对,还不听我说。我憋一肚子气。”逢春辩解说。
  “再憋气也要忍。你太年轻,不懂得社会,以后要忍的事情多着哩。
  跟宋崇德比,你是碎娃,你难道不懂得尊敬长辈?这件事干脆怪你,明儿见了你崇德叔,要给他赔不是。”
  逢春再没有抗辩,但脸上仍是不情愿、不服气的表情。
  “逢春,以后要改性子哩。啥事情都得慢慢来,啥事情都要动脑筋。
  啥叫猴娃性子?你就是。不改这性子,说不定啥时候会吃大亏。维持一个人多一条路,得罪一个人立一堵墙。村里有好人,好人占多数,好人不用提防;也有坏人哩,像何希禄父子,心不善,爱日弄人,你得时时保持警惕。还有一些像宋崇德这样不好不坏的人,你不得罪他,遇到事情他会给你说好话,你要得罪了他,他也可能在背后败坏你。在村里为人学问大着哩,我以前没弄好,得罪了不少人。你年轻,路还长,要小心为人。你说是不是?”
  父亲一席话推心置腹,语重心长。
  “明儿见崇德叔我给他赔不是,您放心。”逢春说。
  这天晚上,赵逢春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觉。第二天醒来,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31.夺命霹雳
  麦子收到场院,夏收转入碾打阶段。
  碾打的工序关中人称之为“碾场”。早上太阳出来,地面的潮气消散之后,把堆积着的连穗带秆的麦子满场院摊开,叫做“摊场”;麦子摊开晾晒,过段时间要用木杈挑翻一下,促使水分蒸发,叫“翻场”;经过大半天风吹日晒,最后一次挑翻要将麦子调整得厚度均匀,周边弄成柔和的弧线,适合用碌碡转圈碾,这叫“全场”。然后给碌碡套上牲口开始碾,吆碌碡的人一手牵牲口,一手扬鞭,执缰绳的手还要攥着竹编的粪笊篱,遇到牲口拉屎直接从屁股上接住,以保持粮食的清洁,至于牲口尿尿就管不了了。碾的过程中还有一次“翻场”,将麦子翻转,使其均匀地受碾。
  通过碌碡滚碾,麦粒儿从麦衣里脱落出来。碾完后要“起场”,先将麦秸抖动着挑起来,集中成大堆,用大木杈运到场院边上,再用较密的木杈将短麦秸和麦粒、麦衣分离出来,最后将麦粒麦衣的混合物集中成堆,“碾场”的整个过程结束。“碾场”之后,借风力将麦粒和麦衣分离的程序叫做“扬场”。
  碾打过程中,多数社员只承担摊场、翻场、全场、起场的工作,使用相对小巧的四股木杈,中间有几次间歇。
  “奎生,奎生!谁看着奎生做啥去了?”这天晌午翻场,太阳正毒,队长何忠孝数点着满场院转着圈翻挑麦子的社员,发现雷奎生不在。
  没有人知道雷奎生干啥去了。
  “都没看见?日鬼了!奎生,奎生,这瞎熊,是不是在哪个麦集上睡觉哩?快出来,再不出来你狗日今儿没有工分!”满场院只有木杈翻动麦子的声音,何忠孝的喊声很响亮很突出。
  “对对对,扣奎生工分!忠孝叔,你是队长,说话不能像放屁一样。”
  有人起哄说。
  “奎生,奎生,我再叫最后一遍,再不出来今儿坚决不给你记工分!
  我还不知道你,大懒熊一个。奎生,奎生……”
  “哎!”从一个半截麦集上传来雷奎生十分夸张的应答声,“你喊叫的吃多了?人快乏死了,在这儿歇一下下,看你吱哇的。不就是个烂毬队长嘛,歪得像县长。”
  和雷奎生同时从麦集上站起来的还有两个半大小子,是比赵逢春低一届的高中生,放农忙假回来支援“三夏”。一个小名狗娃,雷奎生的本家弟弟,另一个叫猫娃,是何忠孝的远房侄子。两个小子“咯咯咯”笑,弯着腰捂住肚子,满场院的人听到雷奎生奚落何忠孝也一片哄笑声。
  “听着你喊叫了,奎生哥不叫言喘。”猫娃对何忠孝说。
  “麦集上热得太,你不叫,我几个也要下来,奎生哥故意逗你哩。”狗娃也说。
  “逗我哩?明明是耍奸偷懒!奎生,你不是个好熊,把娃娃都教瞎了。”
  “教不瞎。‘我是公社小社员呀’,”狗娃扯着嗓子唱了一句流行的儿童歌曲,“谁能把我教瞎,咹?”这小子说着还朝何忠孝做一个鬼脸。
  “我把娃娃教瞎了?娃娃要跟我一样好,咱三队就没有坏人了。我是谁?我比你强得多嘛。”雷奎生一边操起木杈干活,一边和何忠孝继续斗嘴。
  “对了对了对了,赶紧把屄嘴夹上干活,脸比城墙都厚。”何忠孝自知斗嘴不是雷奎生对手,赶紧偃旗息鼓。
  后晌快要起场了,西北天边涌起一块黑云。
  “赶紧,大家麻利些,天气不好。”何忠孝告诉社员们。
  场院里立即紧张起来了。满场院碾过的麦子,假如收拾不起来被雨水浇了,甚或雨更大将麦子冲走,那就意味着辛苦大半年,并且付出了种子化肥等成本,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劳动果实将付诸东流,社员群众谁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闲聊逗笑的声音立即消失,大家自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不仅干部着急,连雷奎生这样平时吊儿郎当的人也不时催促别人:“快些快些!”“把这半岸子先往一搭里推!”“这熊娃手拙得跟脚一样,这式,这式。”好像他临时也成了干部。
  一阵风起。天边的黑云明显成了阵势,气势汹汹地蔓延。
  “瞎了,真个要下白雨。抓紧干,挣死命地咥!把麦颗跟(麦)衣子卷成堆就不怕了。”一位年长者大声吆喝。
  “日他妈的,豁出咥!”有人响应说。
  “老天爷呀,庄稼人不容易,你老(人)家千万不敢日弄人!”有人求告老天。
  “老天爷能听着个毬!咱跟它比赛,挣死命地弄。快些快些,手放快些,赶紧把场起完,我把你的都叫爷哩!”何忠孝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不对呀,队长,还有你这些‘婆’哩!”一位年长的妇女调侃何忠孝,惹出一阵笑声。
  劳动场面紧张而有序,忙碌而和谐。
  一声雷从西北方向传来,比较沉闷,但听起来很阴森,乌云已经遮蔽了太阳,场院里光线越来越暗。
  “瞎毬子了!赶紧,赶紧地!”
  “日他妈,这才叫龙口夺食哩!”
  “把嘴夹紧,劲都用到手上!”
  “咥,快咥,挣死命地咥!”
  “……”
  这时候场院就像战场,全体社员以及农忙假回乡支农的学生都全力以赴、众志成城跟老天爷抢时间争速度,进行殊死搏斗。
  “我是公社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这时候,一队小学生胳膊上挎着竹拢(篮),排着队,唱着嘹亮的儿童歌曲,走进场院。每年农忙假,小学校的老师被分到各个生产队组织学生拾麦穗交给集体,老师还负责把学生捡来的麦穗过秤计量,最后由生产队付给相应报酬。大人们是不能捡麦穗的,即使在路上拾几支拿回家,也是侵占集体财产。第三生产队带学生拾麦穗的老师是黄秀秀。
第26章
  “秀秀,你没看天成啥了,还叫学生娃唱歌?你咋没眼色!”何忠孝斥责女教师,“叫娃娃把麦一交,‘克里麻嚓’回去,小心雨把娃娃淋了。”
  “不唱了不唱了。”黄秀秀对学生说,“今儿不过秤,我拿手一掂,我说几斤就几斤。雷秋萍,我说,你记。”
  黄秀秀让何忠孝一骂,反倒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干练,很快把学生娃娃的事情处理完了。
  “忠孝叔,叫学生先回去,我在这儿干一会活儿。”黄秀秀说,她想表现自己热爱集体。
  “不成,你要照看着叫娃娃都回家。你没看这儿忙成啥了,赶紧去去去。”因为忙乱,何忠孝没有一点儿耐心,黄秀秀只好噘着嘴,领学生娃娃走了。
  看见带学生拾麦穗的黄秀秀,赵逢春脑海里涌现出当代课教师的经历。当个老师不错,收麦时节也不下苦。他想。
  忽然一声惊雷,让思想开小差的逢春浑身一激灵。
  “雨来了!奎生,你几个给那个半截麦集顶上盖麦秸,弄成个尖尖,甭叫雨水流到里头。旁的人先不管麦秸,把麦颗麦衣弄成堆子,就近弄成3个。推的推,扫的扫,越快越好,宁叫挣死牛,不能窝住车!谁不出力我拿杈把咥他狗日的!”关键时刻,何忠孝指挥基本得当。满场院的气氛很像战场上最后的决战,紧张得让人喘不上气。
  “戈叭叭叭叭叭叭……”先是闪电,紧接着是惊雷。声音很脆、很有爆发力的那种。
  “妈呀,这‘忽雷’怕怕,在人头顶上哩。”一个老年人惊呼。
  “戈叭,戈叭叭叭叭叭叭……”又一道闪电,又一串惊雷。
  “忠孝,赶紧把人往场窑里撤,这‘忽雷’怕怕。”老年人建议说。随着他的声音,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不行,把麦堆子拥起来!”何忠孝说,“大家再坚持,快了。赶紧地——”
  场院出现了短时间的寂静,没有人声,只有劳动工具弄出的声响。
  “戈叭!”一声巨雷短促,简练,与闪电同步到达。
  这一声雷响的时候,村当中已被圈进饲养室的驴忽然昂起头来“啊呜啊呜”叫个不停,马和骡子前蹄腾空,用铁掌把青石槽凿出了印子,连骟了的公牛都“哞——哞——”仰天长啸,各家各户的鸡都“咯咯咯咯”叫着急忙往窝里钻,进了窝半天,不管公鸡母鸡都像刚刚下过蛋那样“咯答咯答”叫个不停。
  这一声雷响的时候,逢春爷爷正在自家院里磨镰刃——他给生产队务劳瓜田,因为生病没出工,要把镰刀片子都磨快,抹上油拿塑料薄膜包起来明年再用——不知怎的镰刀把手指头割破了。何希禄他妈正从家门口窖里往上绞水,辘轳把不知怎的丢开了,一桶水拽着辘轳绳“咣当咣当”回到窖里,这小脚老婆儿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回家,坐到窑里半天还浑身筛糠。七队有个老汉心脏不好,随着雷声惊厥倒地,等儿孙们赶到早已咽气。
  这一声雷着实怕怕。
  这一声惊天霹雳落地的位置在第三生产队场院。
  整个天都漏了,暴雨倾盆。巨雷过后,满场院也有刹那间的寂静。
  赵逢春和许多人一样,瞬间满脑子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呆立着,全身已被大雨浇透,满场院的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茫然无措,忽然所有人爆发出一片惊叫,急急忙忙争先恐后往场窑里涌去。场窑用来放工具,放刚碾出的麦子,眼下空着,基本能容纳所有在现场干活的人。
  “刚才是咋哩?我不知道啥,迷了。”
  “响‘忽雷’嘛,还能是咋哩。”
  “‘忽雷’声有这大?把人都吓死了。”
  “没见过,我长这大没经过。不知道咋弄着,我就趴到地下了。”
  “怕怕,怕怕,着实怕怕。”
  “老天爷呀,谁把你得罪了?你把人能吓死。”
  忽然又一道闪,场窑里如同白昼。
  “戈叭叭叭叭叭叭……”
  还好,雷声和闪电之间有了间隔,说明雷电在急匆匆赶路,已经从三队场院离开了。
  “哎呀,桐树底下还有一人!”站在场窑门口的何忠孝惊呼。
  “谁,谁还在树底下哩?”
  “不要命了?还不赶紧到窑里来!”
  “哎,谁还在那达趴着呢?赶紧过来!”何忠孝高声喊。
  “像是狗娃。”又一道闪电过后有人说。
  “这娃咋不言喘?咱过去看一下。”何忠孝说。
  狗娃被人们抬到场窑。
  狗娃浑身让雨水浇透了,裤子没有系住。
  打雷的时候狗娃正在桐树底下撒尿。
  “哎呀,狗娃叫雷击了!”
  “咋得了啊!”
  “赶紧看娃咋样?”
  “狗娃,狗娃,你咋不言喘?狗娃你听着了没有?狗娃,狗娃,狗娃……”
  “试试还有气没有?”
  “赶紧往公社医疗站弄。”
  “不敢胡翻乱,派人叫先生去!”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乱七八糟说啥的都有。
  狗娃实际上已经死了。急匆匆赶来的公社医疗站大夫为了对得起狗娃家的人,十分卖力地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但都无济于事。大夫累了,狗娃两个哥哥按照大夫讲的要领,仍然不懈怠对着弟弟的嘴吹气,一直折腾到很晚很晚。
  因为暴毙,因为狗娃年纪小,所以没有很复杂的丧仪,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埋了。他没有资格享受棺材,墓窑里支两块薄板,狗娃躺在上面。
  赵逢春又亲眼看见一次生命陨落的过程,太简单了。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半大小伙,即将毕业的高中生,随着一声雷响就完蛋了。狗娃跟着雷奎生躲到半截麦集上,调皮地与何忠孝斗嘴,明明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雷电来临之际他到树底下撒一泡尿,就再也回不来了。
  狗娃被雷电击死那天晚上,逢春眼前总是浮现狗娃妈抚尸痛哭、悲痛欲绝的情景,浮现着狗娃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耳边能听到狗娃生前在打麦场上说话耍调皮的声音。
  回乡劳动不到一年,逢春数次亲历亲见生命消亡的过程。“开火车”不是恶作剧,更不是谋杀,正是这项劳动者的娱乐将组织者雷新海送上不归路。有啥价值哩?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价值,而在于一个活生生、正值壮年的人一下子没了,被埋葬了,也就逐渐被人淡忘了。逢春也是“火车”乘员之一,就是说,他也参与了拿生命作赌注的无聊游戏,只不过还算幸运而已。眼前的半大小伙狗娃——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体,只在一瞬间脱离了劳动集体,选择一个不恰当的位置进行一次生命代谢过程中再正常不过的排泄,竟被冥冥中的老天爷毫不讲理褫夺了生存权,眨眼间无声无息躺倒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比起老天爷的肆虐,人的生命微不足道,当时场院里那么多干活的人,包括赵逢春,都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和狗娃比,也只是相对幸运罢了。还有高中同窗好友刘见旭,英俊的面孔竟被一次意外弄得丑陋不堪,他得以延续的生命只不过是从死神指头缝里意外漏掉了而已。如此看来,生命多么珍贵,又多么脆弱,稍不留神稍有闪失就会瞬间消失!
  活着就好。活着应该懂得珍惜生命。
  年轻的赵逢春并不知道,今后一个时期,他也许还会经历更为离奇、更为惨烈的生命消亡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过了两天,狗娃倒下去的地方一棵泡桐树叶子蔫了。这棵树伴随着一声巨雷注定要干枯而死,只不过它的枝叶保持了两天鲜活让人们瞻仰遗容而已。
  “狗娃他妈不孝顺‘当家’(公婆),老天爷有眼。”村里人议论狗娃的死。
  狗娃他妈,雷奎生本家三婶子,那女人长了一张瓦刀脸,成天没有笑模样,出门在外穿戴挺讲究,却经常和公婆吵架,甚至动手打老人,婆婆病了不给饭吃。她是全村忤逆不孝的代表人物,是众人唾弃的对象。
  “你的甭胡说。狗娃跑到树底下尿尿,树导电哩,就中了雷电,跟他妈有啥关系?”
  “谁说没关系?你活了几十年,年年忽雷闪电,为啥从来没打死过人?
  再说,场里那么多人,树底下也不是狗娃一人,雷神爷咋撵地撵地非要把这娃打死?他妈不孝敬老人,造孽哩嘛。”
  “七队那个老汉叫忽雷吓死了,他造啥孽了?”
  “嗨,你不知道,那老熊更不是人。他儿在煤矿当工人,常年不在,老汉跟儿媳妇都敢那个!”
  “咋个?”
  “那个哩嘛。看你瓜的。”
  32.珍贵口粮
  “再呛一遍,弄得干干净净的。”队长何忠孝吩咐干活的人说。
  分口粮,这是全队社员高度关注的事情。场院里晒得干嘣的粮食是“碧玛麦”,这种麦子产量比不上“农大红”,但出粉率高,硙出来面细白,擀面能擀得细长,蒸出馍来有嚼头。年年分口粮,干部社员心照不宣,知道应该把这种麦子分给各家各户,“农大红”颗粒饱满,压秤,交公购粮合适。
  何忠孝所谓“呛”,是用扬场的方式让本已干净的麦子再吹一次风,将其中残留的杂质彻底分离出来。按照他的指令,几张木锨此起彼伏不断扬起,麦子在空中散成一道道弧线,然后“唰、唰、唰”落到场面上,的确还有少量尘土和麦衣借风力被剔除,最后,场院堆起一个鱼脊状金色的麦堆子。生产队干部准备好装粮食的撮斗和大秤,社员们拿来各自的粮食口袋,按先后顺序一溜儿摆放,人围在粮堆四周等待着。
  每家每户应分的数量早计算好了,依据是人口和工分。其中未成年孩童因年龄差异应分口粮占成人标准的百分比有所不同。分口粮过秤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成规,比如无论张三李四王麻子,秤杆都要高高翘起,把分量给足,比如每一秤将口袋连同吊口袋的绳子一律刨除五斤,保证社员不吃亏。分得麦子的社员高高兴兴将沉甸甸的口袋抬到架子车上拉走,距离场院近的干脆由男劳力直接扛粮食“桩子”回家。
  逢春的新家就在场院外不远处,父亲说:“逢春,咱俩一人掂一桩子,就回去了。”
  “我一人掂,跑两回。”逢春说。
  他们家被扣掉了头年楦窑借队里的储备粮,剩下两口袋麦子。
  逢春背对着粮食“桩子”侧身半蹲,右手抓住口袋的扎口,父亲从挨地的一头扶着,喊一声“起”,粮食就上了肩。他巅一巅,使口袋在肩上平衡,然后迈着稳当的脚步向家走去。母亲在家里等待,存放粮食的大瓮揭开了石板盖子,到跟前,逢春将“桩子”往右巅了巅,拽开扎口绳,身子倾斜,左手将口袋底部高擎,小麦顺利流进了粗瓷大瓮。等他要去掂第二趟时,父亲已经扛着口袋回来了。
  “今年灌浆时候那场雨下得好。你看这,颗粒圆圆的,好麦。”父亲将空口袋对折起来放在一旁,抓把麦粒对逢春说,“一年到头,就是这些麦,哪达够吃?队里把借的粮一扣,就剩下这点,自留地打的也就那么点儿。
  往年不够吃靠红苕,今年红苕也少,不知道高粱能不能吃。唉,年年为吃粮熬煎,种田人吃不饱肚子!”
  父亲为粮食忧心忡忡,赵逢春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可不是嘛,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谁不吃饭能行?有啥办法呢,从小队、大队到公社、县上的干部都高喊“以粮为纲”,抓农业学大寨,修水利,平梯田,包括强制性种高粱,都是为了多打粮食,谁愿意叫农民吃不饱?但农民最终还是吃不饱。这到底咋回事?问题究竟在哪里?这样的命题太深奥,19岁的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无论如何想不出正确结论。
  逢春也曾和其他社员一起到国营粮站交公购粮。粮站墙上用石灰水喷着大字:“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是与粮食有关的毛主席语录,这说明国家重视粮食,毛主席也重视粮食。逢春和别的男劳力一样,肩上扛着粮口袋,踩着从地面铺到粮堆最高处的木板,一步步艰难地爬上去,然后将扎口绳一拽,麦子就流泻到国家的大仓库里。交完公粮回家,逢春曾经和爷爷探讨:“农民种的粮食,就这么给国家了?购粮还给钱,公粮不是白交了?”爷爷说:“自古以来种地纳粮,天经地义。
  公粮就是农业税,购粮算国家买农民的。农民要是不纳粮,国家干部吃啥哩?军队吃啥哩?毛主席吃啥哩?农民也要依靠国家,国家不开工厂,大队小队到哪达买拖拉机、播种机、电硙子?国家不开公安局、法院,社会还不乱套了?解放军在边防站岗,旁的国家要敢欺负咱,当兵的要流血打仗,毛主席、周总理一天到头操心劳神,国家领袖坐的飞机说不定也是咱农民交税买下的——我听人说毛主席不爱坐飞机。购粮卖下钱,生产队才能买农具、化肥,还要给社员分红呢。咱队里的钱不就是靠给国家卖购粮、卖棉花得来的?”
  爷爷讲的道理逢春头一次听说,他听完直点头。
  “农民一年到头下这大的苦,连饭都吃不饱,这怪谁?”逢春继续问爷爷。
  “谁也不怪。有的干部闭着眼窝胡扑,社员祖祖辈辈种地难道不知道该咋种?种地不上粪,人日哄地,地也日哄人哩。人人胡混磨洋工,地里能打出粮食来吗?人哄人情有可原,人还哄地哩!饿去,等到哪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就该想办法了。”
  爷爷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赵逢春不甚了了。
  “好好务劳庄稼,地不会哄人。不信你看我今年务劳瓜园,保证叫全队社员多吃些。”爷爷说。
  “三夏”即将结束,西瓜开园了。
  有一天晌午快要收工,何忠孝招呼在麦茬地匀粪的社员说:“大家到瓜园吃西瓜。”听了队长这话,社员们欢呼雀跃来到瓜园。
  “来来来,先杀几个大西瓜给大家吃,不要钱。这叫免费品尝,算是庆祝。老叔,你说行不行?”何忠孝一脸兴奋,手之舞之,杀西瓜给大家品尝,他尽管是队长,还要和务劳瓜的逢春爷爷商量。
  “能行嘛,你是队长,你说行就行。吃了瓜大家高兴,瓜园人气一旺,才能卖好价钱哩。”逢春爷爷说。
  爷爷走到卸下的一堆瓜跟前,拍一拍,挑出两个最大的:“我切,你的吃,吃了还有。”
  随着老汉手起刀落,西瓜的红沙瓤展现在众人面前,引起一阵儿惊呼:
  “哎呀,看这瓤口!”“我的妈呀,沙沙的!”“一看叫人流涎水哩。”
  “咥,大家咥,看甜不甜。”何忠孝发话。
  在场的人挤着拿西瓜。尽管逢春爷爷切的块儿并不大,两个20多斤重的瓜眨眼就被抢光了,逢春想矜持一下,结果没拿上。
  “逢春,看你这娃斯文的!再斯文吃不上了,叫你爷再杀一个。”一位年长的社员说。
  “再杀再杀,今儿叫大家美美地咥。”何忠孝说。
  爷爷杀开第三个西瓜,开逢春总算吃到了,真的很沙甜。
  “老叔,你说咱队里西瓜咋这甜?”何忠孝问。
  “上的都是好粪,还有油渣。”逢春爷爷说。
  “长得也大,二十几斤重匀匀的。”
  “还有几个三十多斤,我想留下当种子。”
  “好几年没吃过这么甜的瓜。前几年队里不种瓜,会(集)上买下的哪达有这甜?”
  “忠孝叔,多亏你这些干部叫种瓜哩,要不,咱能吃上这么甜的瓜。”
  一个年轻人说。
  何忠孝得意非凡:“要不是我当队长,你的还想吃瓜?”
  “哎哎,奎生,你吃慢些成不成?这么吃把瓜都糟蹋了。大家看,这熊一边嘴角进,那边嘴角往出流,能吃出啥味道?真个糟蹋哩!不要钱的瓜也不能这么吃。”一个社员评论雷奎生的吃相。
  “谁说我吃不出来味道?沙甜沙甜的。我这个嘴角唾瓜籽哩。”雷奎生说。
  “唾啥瓜籽哩?我连瓜籽都吃了。”另一个青年说,他将西瓜水抹了一脸。
第27章
  “你看这些熊,不要钱就挣死命吃哩。老叔,不杀了,不杀了,谁再想吃过秤记账,算钱。”队长说。
  “算钱就算钱,今儿要咥得够够的。”雷奎生说。
  “那就没人管了,你吃个‘驴屄大张嘴’。”
  “你才‘驴屄大张嘴’哩!”
  瓜田一片笑声。
  本队社员吃瓜记账,不用付现钱。队里规定,按照人头,每人50斤西瓜,年底分红按一斤瓜一分钱扣款,超过标准的根据当年西瓜市价每斤扣款三到五分钱。
  离开瓜园,众社员用篮子、口袋装上西瓜,没拿家什的就抱到怀里,人人喜笑颜开。百和也用担粪的小竹拢担两个大西瓜,尽管像他这样的家庭年终分红没钱可扣,西瓜仍然要吃。
  众人秤西瓜,逢春转到园子四周看了看爷爷务劳的南瓜。南瓜长势同样旺盛,大大小小的瓜蛋结了不少,估计到秋后,各家各户能分得不少南瓜。
  回家路上,逢春看见西北天边又涌起黑云。一股同样来自西北方向的风从地面上卷过,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今儿后晌弄不好有白雨哩。”一位年长者说。
  果然,晌午饭后,西北天边的黑云像雨后的蘑菇迅猛成长,很快遮蔽了西斜的日头,风也越来越大,将树梢吹得一律往东南方向探伸,因干旱而枯黄的桐树叶子打着旋从空中飘落下来。
  催促上工的铃声响过,社员拿着各种劳动工具聚集到老槐树底下。
  “后晌到地里不知道能不能干成活,云上来了,要下白雨。”何忠孝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大家下地。
  老天像要帮助何忠孝作出决断,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串闷雷,“轰隆隆隆隆隆隆……”雷声听起来很遥远,忽隐忽现。
  “响忽雷哩,到地里下开雨了咋弄?”有人说。
  其实,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起前不久本队场院雷电击死人的事。
  “干脆,各回各家,不上工了。等不下雨了再说。”何忠孝有了主张。
  于是社员们各自散开,回家去了。
  这次也是雷阵雨,但云层高,雷声稀疏,没有给人造成惊恐。雨忽大忽小,到了黄昏,不响雷了,只能看见闪电在遥远的地方瞬间明灭。入夜以后,是持续不断的中到大雨,虽没有汹汹气势,却具有韧劲和穿透力。
  雨中的村庄显得安静,主宰黑夜的是雨水落地“刷刷刷”和房顶窑背积水经水道冲击地面“哗哗哗”的声音。
  逢春仰躺在炕上,脑袋枕着交叉的双手,眼睛漫无目的盯视着窑顶,一本打开的小说《艳阳天》扣在枕头旁。如果说他在听雨,却不专心。他也许在思考前途命运,也许像父母那样熬煎未来的生计,也许思念远在甘肃的初恋情人柳雅平或者回味着与另一位妙龄少女何蓉蓉在一起的感受……不知过了多久,逢春听到院里有人在雨中行走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的干咳。他立即翻身下炕,打开窑洞门。
  “爹,咋哩?”
  “雨大,我怕水窖收溢了。”父亲说。百谦打着手电筒,用铁锨铲泥土,将水道眼儿堵死。
  “黑了下多大的雨把握不住,窖收溢了会塌。先叫水流到外头,明儿拿绳子量一下窖里的水深再说。”
  百谦堵上水道眼,回窑洞去了。逢春默默看着父亲堵水道的过程,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很复杂的一种感受,难以言状。他关上门,继续仰躺在炕上出神。
  夏日的雨夜湿漉漉的。
  夏日的雨夜了无寒意。
  夏日的雨夜不无温馨。
  33.洪水无情
  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的。昨夜入睡很晚,赵逢春一觉醒来快九点了,母亲正在做早晌饭。
  洗过脸,逢春来到村巷里,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地面已不再泥泞。
  “河里起蛟了。”娘娘腔的雷建海说。老槐树底下围了许多人,或蹲或站,都在议论昨夜下雨的事。
  “夜黑了雨不大,咋起蛟了?”雷圣民不信。
  “谁说不大?下了一晚夕,没停。”宋崇德说。
  “你咋知道起蛟了?”雷奎生问雷建海。
  “我咋知道?我像你,下雨天睡得跟马瞎子一样?我一早到北沟看去了,那水大的!立到沟口,就能听着‘呜呜’的,跟天啸一样。哎呀,逢春,你也才起来?你知道啥是天啸?”雷建海主动与逢春搭话。
  “我不知道。”逢春说。
  “前年夏天有一回,先下了一阵子雨,忽雷火闪的,后来雨停了,天上‘呜噜呜噜’,跟石头硙子硙面的响声一样,叫人听着怕怕,那就是天啸。老辈人说,天啸是老天爷怒了,发威哩。肯定有人做下造孽的事情,老天爷想拾掇他。那一回天啸过后时间不长,林彪不就死了?天啸的时候林彪已经出事了,老百姓不知道。”
  “耶,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天啸你听着了,我咋不知道?”雷奎生反驳雷建海,“再说,林彪在哪达哩?咱这达天啸林彪能听着?你净胡说哩。
  逢春你甭信,建海叔这人是吹山撂山,腰里别个木锨。他能得太,他把鸡毛能撂远,他把秤锤能捏扁,他把犁辕能拽展,他把牛笼嘴能尿满!你大家信不信?”
  槐树底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知道个啥?你还是个吃屎娃!”雷建海被大家笑得羞臊,脸红脖子粗指骂雷奎生。
  “嘿嘿嘿嘿,建海叔臊咧。”雷奎生说。
  “咱这达雨小,县里那一带雨大。”雷建海又说。
  “哎哎,建海叔,不是我说你,你太能了!夜黑了你跟我一样在炕上背泥基哩,咋知道县里那一带雨大?”雷奎生又反驳说。
  “你不毬懂了吧?这是一定的。上游雨不大,河里咋能起蛟,洪水哪达来的?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在这胡吱哇!”
  “你能你能,你就是能!”雷奎生心里明白雷建海说得有道理,嘴上却以守为攻,继续与雷建海作对。
  “一伙碎熊娃,在场里烧着吃‘天甲甲’哩,也不怕把麦秸集引着。”
  何忠孝从麦场来,嘴里嘟囔着。
  “天甲甲”是夏秋季雨后满地爬行、比屎爬牛更长更大的甲虫,娃娃们将甲虫捉了,在麦秸火里煨熟,抠里面小拇指脸儿大小的一块肉吃。
  “‘天甲甲’也能吃?”逢春问雷奎生。
  “能吃,我小时候吃过,一疙瘩丝丝肉。你是乖娃,不吃这些,我还吃过屎爬牛,跟‘天甲甲’差不多。”
  “哎,大家听着,我看槐树底下差不多家家都有人,回去给婆娘说一下,把碎娃管好。谁家娃再在场里拢火,叫我逮住了不客气,扇批耳哩。
  谁家娃把麦秸集引着,把他家大人全年的工分扣完!”何忠孝对大家说。
  “你歪,你歪,队长就是歪。”雷奎生语带讥讽说。
  吃过早晌饭,天开始放晴,太阳忽隐忽现。逢春百无聊赖,再次来到村巷里,碰见叔父,百和神秘地说:“逢春,跟我到河里去。”
  “到河里做啥?”
  “河里发大水,水里啥都有,早上没去,把我后悔的。我跟圣民说好了,一搭里去,你也跟上走,捞下东西咱是两个人,和他‘三一三剩一’分。”
  “那么大的水,危险,我不想去,你也甭去。”
  “没事没事,咱小心些就成。万一跌下去了,我水性好得太。”
  “那,给我妈说一声。”
  “不行不行,你妈胆小得跟啥一样,你一说,她保险不叫你去。刚下了雨,地里进不去,队里没活干,挣不上工分,你在屋里还不是闲着?跟我走,说不定能捞些啥。”
  逢春犹犹豫豫跟上叔父去了。
  白水河果然不是平日的模样了。水面比往常宽许多倍,是混浊的泥土色,很远就能听见河水咆哮的声音,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逢春和叔父以及平日看上去胆小怕事的雷圣民从北沟下去,来到河岸。他们所在位置原来是一个高坎,距离平日的河床还有一段距离,但现在洪水就在脚下。与起蛟的洪水零距离,逢春完全看清楚了水势的汹涌和险恶,有浪,有旋涡,有咆哮,确实也有卷在浪里的木头、农具、家具,还有猪羊。上游以及河对岸站着许多人,有的想捞河财,有的看热闹。
  “圣民,你敢下去不敢?”百和问雷圣民。
  “我看着怕怕。”
  “你不是说会凫水么,这阵儿稀松了?”
  “会是会,平常没见过这大的水。我害怕。”
  “那是这,你跟逢春在岸上,我下去。我捞下东西弄到岸边,你俩要赶紧接住。”
  “二大二大,我看算了,这大的水,你看那旋涡,漂着的东西碰到身上也伤人哩。就算你水性好,这一阵儿身体不行,到水里万一没劲了咋办?
  不知能不能捞下东西,划不来,你甭下去,咱回,行不行?”逢春劝叔父。
  “没事。大不了捞不下东西,我人保证没事。”叔父说完,脱下上衣和长裤子递给逢春,浑身上下剩个裤衩,“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了。
  先捞上来一截木头,大约七八尺长,近两拃粗。木头从上游起伏翻滚而来,百和先躲过,以防被撞伤,然后从侧面一把抱住,推着木头向岸边游动,到了下游较平坦的地方将木头推上岸,人也随即上岸。
  “哎呀,这粗!”雷圣民与百和将木头抬到高处,感叹说。
  “就是,能解板,还是樗木。”百和脸有些紫,不知冻的还是累的。
  “二大,你再甭捞了。水恁大,有旋涡呢,我怕出危险。”逢春仍然想劝阻叔父。
  “没事没事。你看我捞了一截木头,不费劲就弄上来了。”百和被捞河财的成绩所鼓舞,听不进侄子的话。
  “哎,百和叔,你看你看,那儿漂过来个啥?”雷圣民掩饰不住兴奋大声叫喊,他指着上游水中一个忽隐忽现、忽上忽下的漂浮物。
  “像是个木柜。哎呀,这东西大,不好务治,咱俩人都得下去。走,赶紧,要不漂过去了!逢春,你看住我的衣服和木头。”百和说着就下水了,“圣民你快下来!”
  打捞木柜的过程让岸上的赵逢春看得惊心动魄。物件大,受到水的冲力也大,要截留它并且弄到岸上所费的气力也大。因为水流湍急,水性不是十分好的雷圣民不止一次被浑浊的浪头打到水里,然后再冒出来。两人被水往下游冲了很远,才勉强把木柜推到岸边的淤泥里。然后两人站在淤泥里手扒着木柜喘气,青紫的脸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口木柜是关中农村常见的那种,四四方方,柜子门——被称作“柜盖”——在上方,两开门。有一扇柜盖已经不知去向,半边柜子里也是空的,另一边柜盖上着锁,估计里面有东西。木柜在水里长途跋涉、翻滚撞击,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破碎。
  等人缓过劲儿来了,他们将木柜从淤泥里抬到高处,百和找来一块石头砸掉柜子的铁锁,里头是一整套寿衣,底下还有一条缝被子用的棉絮套,都让水浸湿了。
  “这是谁家的孝顺儿女给他大、要么他妈准备的。”百和说,“这也值钱着哩。”
  “耶,这是死人穿的,不吉利,撇了。”雷圣民说。
  “胡说哩!这是新的,有啥不吉利?有的老人早早叫儿女预备下寿衣,年年都要穿几天。把这拿回去晒干,还不是好好的东西?”百和说。
  “歇一会会儿,看还能捞些啥不。”雷圣民因为眼前的收获,对捞河财有了更高涨的积极性。
  “是的,歇一会儿。捞这个柜,把人快挣死了。”百和说。
  “我看咱回吧,再捞些啥,就拿不动了。”逢春说。
  “要不是这,咱两个人抬柜,一个人掂木头,赶紧回去吃些饭,再来。”百和说。
  “再来还能捞下东西?河里有旁人捞哩。”雷圣民意犹未尽,不想回去。
  “我看水大着哩,吃了饭再来肯定能捞,赶紧走。”百和说。
  吃饭时,逢春说起捞河财的事,让父母训斥一顿。父亲说:“再穷,靠捞河财也发不了,弄这事不要命了?你二大穷疯了,你也敢跟上去?”母亲说:“水火无情,起蛟了还敢往水里跳,淹死人咋弄?”逢春急忙辩解说他不是主动去的,也没下水。百谦撂下饭碗赶紧去阻拦弟弟,叫他别再去,不料百和回到家失急慌忙吃一碗煎水泡馍,已经再次捞河财去了。早上捞的木柜还在院子里,从柜里掏出来的寿衣、棉絮晾晒在铁丝上。
  “你的都不管,还叫他去了?”百谦责怪母亲和俊香。逢春的爷爷不在家,一大早带上吃的到瓜园去了,饭时也没回来。
  “我说叫他甭去,他不听。”逢春奶奶说。
  “我跟他谁不管谁。”俊香说。
  百谦从老住宅出来,摇头叹气。
  百和第二次下水没捞到河财,却闯了大祸,和他一起去的雷圣民被洪水冲走了。
  雷圣民晌午从河里回来,肩上掂根木头,满脸得意。他父亲在别人家抹牌,吃饭也顾不上回来,长着一双“望天”眼的圣民妈看见木头很高兴,说:“这要解成板能做好几个板凳。”从母亲嘴里得到肯定和鼓励,雷圣民捞河财的积极性更高,他马马虎虎吃了点东西,跟上百和又去了。
  他们再次来到河岸,水势虽有所减弱,但仍然浑浊汹涌。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不止一根檩条、椽子从上游顺流而下,正朝他们站立的地方靠近,两人立即兴奋起来,一先一后跳进水里。百和就近抓住一根松木椽,回身向岸边游。雷圣民比百和跳进去早,游得更远。他起先也抓到一根椽子,假如不贪心,把椽子弄到岸边应该没问题,但他又看见了比椽子更粗壮更值钱的一根檩条。雷圣民的脑子急剧作出判断,假如把椽子送到岸边再回来,檩条会从眼皮底下溜走,椽子和檩条不可兼得,舍椽子而取檩条也!于是雷圣民放弃松木椽,返身向水流更为汹涌、檩条即将通过的河中央游去。
  雷圣民抓住了檩条。这根木头粗壮,雷圣民无法让它停住,他死死抱住,和檩条一起顺着水流向下游漂浮而去。
  “圣民,不行就撒手,不敢叫水把你冲走了!”已将松木椽弄到岸上,再次跳进水里的百和冲着雷圣民喊。
  “你赶紧来,这木头美得太!”雷圣民也冲着百和大叫。
  百和加紧朝雷圣民游去,顺水,速度很快。但是,再往前,有一处河床落差大,雷圣民所在河段的水流越来越湍急。
  “圣民,赶紧撒手,这木头你咥不住。”水性好、经验丰富的百和预感到危险,他呼喊着要求雷圣民放弃。
  “这木头美得太,弄回去做啥都成!”雷圣民舍不得放弃,他漂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失去了自由。
  “圣民,圣民,你不要命了!”百和很恐惧,发出的声音嘶哑。
  “这木头美、美得太!”雷圣民眼前的表现正所谓爱财如命,“我、我舍不得……”他的声音不连贯,显然呛水了。紧接着他和檩条一起被卷进大旋涡,过一会儿,木头从水里钻出来,雷圣民却不见了。
  百和再也不敢顺流而下,他爬上岸,沿河岸朝下游跑,嘴里呼叫着:
  “圣民,圣民,圣民你在哪达?圣民,圣民……”
  雷圣民的尸体两天之后在下游被发现。
  “你赔,你赔我娃!呜呜呜……我屋里就这一个小子娃,命根子。”雷圣民长着“望天”眼的妈抱着百和的腿号啕大哭,“我娃跟你捞河财,你回来了我娃咋不得回来?呜呜呜呜呜……得是你把我娃掀到河里去了?我娃跟你有啥仇哩?不行啊不行,你非给我娃抵命不可。百和你心瞎了,想叫我屋里成绝户?呜呜呜呜呜……”
  百和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在这之前,雷圣民父亲掂着镢头把百和家砸得稀巴烂。逢春的母亲、奶奶以及邻居好几个妇女都对“望天”女人好言相劝,可她有失子之痛,不可理喻,逮谁跟谁急,逮谁骂谁,弄得别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实在没事干了,捞河财哩!你看捞得美不美,出人命了。咱家这号没脑子的,实实气死人。”百谦抱怨弟弟。逢春的爷爷、奶奶也为小儿子惹出人命关天的纠纷恼火,却很无奈。
  抱怨归抱怨,百谦最终还得出面为弟弟平息纠葛。
  百和捞河财所得全部给了雷圣民家,他还承担了埋葬死者邻居们帮忙要吃的粮食,使自家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倒是那套从洪水里捞出来的寿衣穿在雷圣民身上长短肥瘦都很合适。
第28章
  34.公社书记
  大雨过后,雷庄大队按照公社部署,组织社员深翻土地。
  往年的麦茬地,要么叫来公社的履带式拖拉机一次性深翻,要么先浅耕保墒,然后再用畜力深犁。今年各小队将一部分麦茬地浅耕之后,分配给社员进行人工深翻。深翻的程序是先将一尺深的熟土挖出来放到一边,然后将下面耕作不到的死土翻挖一尺五以上,最后将肥沃的熟土盖在上面,总体下来活土层变成二尺多接近一米的深度。据说这样有利于庄稼往深处扎根吸收水分养料,有利于高产稳产。深翻土地是农业学大寨借鉴外—地的成功经验。
  这天,公社党委书记冯乾坤扛着钢锨,到雷庄第三生产队和社员一起深翻土地。干这种活儿的都是壮劳力,每人划定六尺宽、两丈长的地块,分为两半,先挖开半边,另一半边堆放熟土,完成一半再搞另一半。冯书记深翻的地块正好和逢春相邻。
  “你叫赵逢春?”冯乾坤主动搭话说。
  “嗯。去年冬天在农田基建工地,您不是问过我嘛。”
  “哦,是的是的,要不是问过,我咋知道你叫赵逢春。”冯乾坤自我解嘲地笑了,“回乡劳动快一年了?”
  “嗯。”
  “咋样?收获多不多,进步大不大?”
  “嘿嘿,叫我咋说哩?”逢春腼腆地笑了。
  “咋说?实话实说嘛。”
  “我觉得,我觉得知识青年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能锻炼人。”
  赵逢春有点儿局促,面对这位在他看来是大干部的公社书记,字斟句酌说,“村里这些人,甭看脸黑,没有多少文化,值得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觉得自己回乡近一年,进步很大,收获不小。”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你有啥收获,啥进步?”公社书记擦把汗,把手里的钢锨插在地上,专注地看着逢春。
  “我也说不好,说错了您批评。”赵逢春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书记问话。
  “您看我这手,”逢春把手掌伸给冯乾坤看,“一开始光起泡,水泡血泡都有。后来慢慢好了,长了这么厚一层老茧,完全是劳动锻炼的结果,浑身的筋骨也一样,比当学生时候强壮多了。更重要的是,有了当社员这段经历,我再不怕吃苦了,多大的困难都不害怕,不会畏缩不前。再要说嘛,我也初步理解了我的父辈、祖辈为啥能在黄土地上生生不息,活得有滋有味。我还想说几句实话,冯书记您甭怪我,也甭给我上纲上线,能成不?眼下社员生活贫穷,有的人家吃不饱穿不暖,都是事实,不过大家相信跟上共产党毛主席总有一天能过好日子,信念不倒。要不是这样,领导说种高粱社员就种,领导说深翻土地社员就翻,咋可能哩?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情愿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这一点对我影响很深。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觉得都是真理……”
  赵逢春这样说并非要在公社书记面前故意表现,他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他是由衷的。
  “要是叫你真正扎根农村,永远当人民公社社员,一辈子打牛后半截,你情愿不情愿?”冯乾坤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如果需要,我情愿。”逢春回答得利索。
  “嗯,你态度是端正的。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有些社员吃不饱穿不暖,能不能分析分析原因是啥?”
  “这问题我恐怕说不清。”逢春头上冒汗了,“也没有仔细想过。”
  “你甭紧张。拿这个问题问小伙娃,是难为你哩,说老实话,我也没想明白。我只是叫你说说感觉,随便说,甭紧张,说错了不怕。”冯乾坤满脸真诚,鼓励年轻人。
  “那我试合说一说。我平常看见,社员做活舍不得力气,有些人混一天算三晌,把工分弄到手就成,不管工分值钱不值钱。好像大家都不是生产队的主人,是给队长一人干哩。”赵逢春一边想一边说,“人哄地,地也哄人哩,不好好施肥,咋能打下粮食?各家各户把好粪上到自留地,交给队里的粪是烧炕灰。要高产,除了科学实验,改良品种,最主要的是给地里施肥,地不壮,当然打不下粮食。”
  “嗯,嗯。”冯乾坤认真听着逢春的话,不住颔首肯定,“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
  “我也说不好。”逢春又紧张得出一头汗。
  “说得好着哩,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娃娃。我再问你,想不想上大学?”
  “想呀。我上小学时候,村里一个小伙考上大学,全村人都羡慕。那时候我就想,长大也要上大学哩。”赵逢春很诚实地说。说完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和刚才向书记表态愿意当一辈子农民互相矛盾。
  “有这样的想法是对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当一辈子农民光荣,上大学深造,将来用科学知识为人民服务,同样光荣。”
  “对对对,对对对。”听书记这样一说,逢春释然。
  “现在上大学靠推荐,你要好好为自己创造条件。”冯乾坤说。
  逢春觉得冯书记对他是真关心,不由得生出感激之情。他赶忙点头:
  “我一定好好努力,好好努力。”
  “努力要有具体方向。梁家河大队的梁春燕,是不是你同学?”
  “是的是的,初中、高中,都和我一个班。”
  “梁春燕搞了个‘铁姑娘务棉小组’,她当组长,种了十亩试验田。今年要能夺高产,是她的成绩,推荐上大学就有条件了。像你们雷庄大队的郭金泉,当科研站站长,要是种高粱试验田能成功,也是成绩。你也要朝这方面努力。”
  冯乾坤推心置腹说话,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让逢春很感动。他不由想起这位书记同志在去年冬季农田基建工地上问到父亲姓名时神秘的微笑,想起冯书记亲自安排父亲到安家河水库当保管员,他意识到冯书记的关心异乎寻常,突然感觉这个公社领导像亲人!公社书记和普通回乡知青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消失了。
  “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过,当下我不知道该干啥。”
  “机会会有的,在村里干不出成绩,你最好到水库工地去。最近全公社要组织大批劳力到粟邑县和邻县联合修建的石川水库做民工,你去吧,甭怕吃苦,有了成绩对你的前途很有利,听我的没错。”
  逢春连连点头。
  “来来来,咱翻地,翻地,咱俩比赛,看谁干得多,干得好。”冯乾坤说。
  冯乾坤干活看起来不慌不忙,钢锨一脚踏下去,翻上来一锨土,稳稳撂到一边;挖出来一层,接着挖底下一层,按部就班,不紧不慢;时不时擦一把汗,往攥成拳眼的手心唾口唾沫接着干。半晌功夫,赵逢春一看,冯书记比他多挖了一层土,六尺宽的地块深翻任务完成了一半。自己想要干到和书记一样的程度,至少还需要一小时。小伙子对冯书记很佩服。
  没过几天,雷庄果真要选派一批劳力上石川水库。全大队组织一个民工连,三队原队长孙振山任连长。逢春想起冯书记的叮嘱,积极报名参加民工连。何蓉蓉知道逢春报了名,也想去水库,却被她的母亲苏云芳坚决制止了。苏云芳不能忍受自己女儿到遥远的水库工地上去受苦,她是县上干部的家属,没有人会难为她。为这件事,蓉蓉还在逢春面前哭了一鼻子,说:“我舍不得你。”逢春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民工出发头天晚上,清竹心疼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看你这娃瓜不瓜!旁人能不去就不去,你还争地抢地要去哩。水库上哪达有好活儿?把人挣死不说,还危险。我听人说了,要挖竖井,挖隧洞,在地底下弄事情哩,怕怕。”母亲说。
  “你也甭害怕,没有你妈说的那么严重。”父亲安慰逢春,“不过,自己一定要操心。小心就没事,不小心就有危险。不管到哪达,走一步路都要小心,比方说你想在这个地方坐下歇一会儿,或者立一会儿,都要抬头看看上头有没有危险,会不会有啥东西跌下来砸到头上。有句话说‘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时时处处要小心。”父亲语重心长叮咛。
  民工上水库之前,要从家里拿些粮食粜到粮站,换粮票。粜粮的时候交百分之三十细粮、百分之七十粗粮,到水库拿粮票吃饭,可以吃到百分之五十小麦面,另外每天还有二两粮补助。被褥自带,大队统一组织用架子车拉运行李,民工背上干粮和水,要跋涉一百多里路才能到工地。多数人步行,有自行车的人家毕竟是少数。
  一个清晨,赵逢春和本队几个男女劳力厮跟着上路。男的有雷建海、雷奎生、宋崇德、吕新明,女的有赵灵侠、何玉英等人,还有“开火车”摔死的雷新海家媳妇秋凤。男男女女一路有说有笑,也不觉得寂寞。走了一整天,黄昏时分,他们才走到县城北三四十里远的一个小村庄,村口是一道深沟。这里有一家人宋崇德认识,也是三门峡库区移民,住在沟边边土窑洞里。他们去借宿,坐下来叙旧,原来这户人家也姓赵,和赵逢春是远房本家,男主人和百谦年龄相仿,却和逢春是同辈儿。多年没见本家的人了,主人对逢春特别亲热,男主人连连问:“爷身体好不好?”“奶身体好不好?”“百谦大好不好?”“清竹婶子好不好?”“百和大好不好?”女主人满眼眶泪水,对逢春说:“你妈是恁好的人,六零年她给我二斤粮票,全国通用的。我想你妈都想死了。”这位远房本家的老嫂子要给逢春一行人擀面,被众人挡住了。雷建海说:“给你兄弟一人擀些面,我这些两姓旁人拿面汤泡馍就对了。我的都背着馍,你家粮食也不宽裕。”结果,女主人给逢春弄了一碗干捞面,里头埋了两个鸡蛋,给其他人和她家的人舀了稀汤面。尽管逢春很不好意思,其他人都说跟他沾了光。晚上,客人和主人统一按男女分开,各自睡在两个土窑的大炕上,挤着,打着通腿,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分别时,男主人对逢春说:“兄弟呀,你来回路上就在这儿歇,当自家屋里一样。”女主人热泪盈眶叫逢春问候他一家子,尤其问候“清竹婶子”,她说:“六零年二斤粮票能救人一条命。”
  第二天半后晌,一行人到达石川水库雷庄公社雷庄大队民工连驻地。
  水库位于粟邑县最北面和邻县交界的地方,再往北就是延安了,这里的地形地貌更具黄土高原特色。雷庄大队民工连驻扎在一道南北走向的沟壑西沿,半高处有一条土路,路边土崖下有不知何人何时开挖的一溜儿土窑洞,大小不一。土窑洞是民工宿舍。土路另一侧是深沟,有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通沟底,沟底有涓涓细流可汲取饮用水。据说从驻地到水库大坝还有好几里路。
  赵逢春一行人各自找到先行到达的铺盖,然后被分配到土窑洞住下。
  土窑洞没有门,女劳力被安排住进少数有土墙遮挡的窑洞,门上挂简易的布帘子,男劳力居住的窑洞则完全敞开。窑洞地面挡一溜石头,把铺位和走道隔开。人睡觉的半边地上铺着麦秸,是连在一起的通铺,个别细心的人把自己铺位两边用排列整齐的石头与别人画一条界限。
  逢春抱着被褥找铺位,他走进一个窑洞,立即有人向他打招呼:“哎哟,是逢春,来来来,你就住到这儿。”
  这个窑洞相对宽敞、干燥,两边相邻的窑洞住女劳力。对逢春表示欢迎的正是雷庄著名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战犯、六十多岁的老者侯立本。
  逢春对这个有着“战犯”头衔、概念上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并不反感,原因是侯立本在村里口碑不错。平日听乡邻议论,无非说这个老汉能喝酒,五六十度的烧酒仰起脖子能咕嘟掉一瓶半,剩下半瓶才慢慢品味,还说他为人和善,肯帮助别人,是个热心肠。逢春仔细一看,这个窑里住的都是老汉,连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于是有点犹豫,这时候雷建海追着屁股来了,说:“逢春你来来来,我给咱寻着一个好地方。”不由分说提了逢春的铺盖卷就走。
  雷建海找到的“好地方”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土窑,因为距离民工连连部和灶房比较远,先前来的人嫌不方便所以没人去住,但这窑洞里却有一盘基本完好的土炕,铺上麦秸还真像睡觉的地方。和逢春一道来的几个男社员都在这里,于是他也住下了。雷建海不光给自己占好了铺位,还给逢春预留了比较中间的位置,和他紧挨着。
  晚上,土窑洞有马灯照明,大家脱衣睡觉,早早吹灯,煤油的供应是限量的。
  “今儿路上跑乏了,赶紧睡,明儿就开始干活了。”雷建海说。
  赵逢春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35.大坝运土
  赵逢春领到的具体任务是到大坝工地拉车运土。受工作面限制,民工实行三班倒,第一天,他和部分民工下午四点上班,干到晚上十二点。
  拉着架子车走三四里路,转个弯,再绕过一个山峁,来到大坝附近的高地,整个工地尽收眼底。
  石川河是黄河水系的一条三级支流,也是水库源头。远眺,河川蜿蜒曲折,望不到尽头,两边土丘起伏,沟壑密布,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
  大坝是整个水利工程的主体和枢纽,选择河道狭窄处用黄土夯筑,未来迎水面会砌上石头。眼下开工不久,施工面尚在大坝底部,所以显得相对宽阔。坝面上除了来来往往运土的架子车,还有“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来回碾压,也有人工打夯,领夯者唱着夯歌,提夯的应和着整齐的号子。高音喇叭播放《当代愚公换新天》、《大寨红花遍地开》
  以及毛主席语录歌,传扬得很远。取土在对面山上,那里有人悬在半山抡镢头挖土,黄土流成一道道瀑布,筑坝用的黄土全凭人力拉架子车运送到坝面上。
  逢春一行人先下到河川底部,穿过大坝到达取土的位置。
  雷庄大队民工连刚刚上来,还没来得及采用放炮的方式,挖土仅靠人工。黄土崖很高,挖土的人在半空中,土块下坠和崖体碰撞往往蹦起很高,有时还夹杂着石头。运土的人一边用铁锹装车,一边盯着上面,遇到大些的土块石块蹦起要躲避,否则砸到头上不是闹着玩的。装第一车土的时候,逢春想起父亲关于在任何地方都要注意安全、防止有东西砸在头上的教导,但装载是拉运的前提,上面挖土的人不停手,所有运土的人只能时时面对危险,必须用心防备。
  男劳力每人一辆架子车,运土有定额,每车土都要测算土方。逢春和别人一样,努力把架子车装到最满,车厢两头挡有“笆笆”,中间还堆起高耸的“鱼脊梁”。从装车的地方到坝上,有一段下坡路很陡,驾车人要用尽全力往起抬车辕把,增加车尾与路面的摩擦力,保持正常速度。车重坡陡,拉第一趟,逢春感觉架子车几乎要失去控制。一旦失控,车子会翻滚下去,人肩上有襻绳,被连带下去的可能性极大,于是他竭尽全力,甚至将车辕把扛到肩上,才勉强保持了车子正常下坡。到离坝面不远的地方,才敢放开跑几步,借惯性省点儿力气。坝面坎坷不平,有一段慢上坡,是拖拉机碾压形成的“搓板”,车子经过时“咯噔咯噔”颠簸,十分费力。第一车土装得太满,在搓板路上,逢春感觉力气用到了极限,挣得几乎要吐血。
  拉到目的地,有人用一根有刻度的粗铁丝扎在车厢里,测量黄土的高度,计算土方量。现场的人帮他将车厢竖起,朝后挪一挪,把土倒掉,然后将车子放平,把荆条“笆笆”装好,返回。卸掉了一车土,逢春一下子觉得空车轻如鹅毛,出过一头热汗,风一吹,凉丝丝很惬意。
  拉了两趟,逢春便觉得饿了。好在他来时带了一个四两的“杠子馍”。
  等候装车的间隙,他从布口袋里掏出馍馍急忙啃几口。
  “给,逢春,喝些水。”雷建海递给他军用水壶,里面是凉白开,“要干到半夜,你能撑住不能?”
  “能。”逢春接过雷建海的水壶喝几口,很自信地说。
第29章
  晚上十点钟过后,逢春真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平时在家干活一般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像这样连续干八小时,他一下子很难适应。尽管干活中间也休息过,吃了馍馍喝了开水,但他仍然感觉体力难以为继。驾驭着重车下坡,他觉得双腿被推着机械挪动,要维持架子车不失控全凭顽强意念,凭不断自我提醒万万不能放了飞车,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到了坝面的“搓板”,他只能躬着背,挎着襻绳,竭尽全力一步步往前挣扎,眼冒金星,要虚脱的感觉。卸了车,全身衣服被虚汗浸湿,拉着空车返回,也头重脚轻,神志恍惚。
  “逢春,你走路咋浪(踉跄)哩?脸色这难看的,你咋了?”宋崇德从后面追上来,问道。
  “没事。”逢春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体力透支,但他心里犯嘀咕,再坚持下去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呢?
  “逢春,等一下。”雷建海拉着空车子从后面追来,“看你脸黄的,歇一歇,不敢硬挣。数一数你的牌牌,拉几回了?”
  逢春停下脚步,数了数每拉完一车土就能从计量人手里得到的硬纸牌牌。“这才九张,我必须拉够十车土。”逢春说。民工连规定的工作量是每人每班拉10车,土方量不少于两立方。
  “我的任务完成了,再去拉一车算你的。”雷建海说。
  “不不不,我能行。”逢春连忙推辞。
  “这娃,明明一头虚汗,脸蜡黄蜡黄的,还犟哩?我替你拉一车,哪天你再还给我也成嘛。”雷建海又说。
  “逢春甭犟,叫你建海叔替你一回。”宋崇德也劝诫说,“你把车子停到坝边边,坐下候着。我俩再拉一回咱就收工了。取土的地方你还拉下啥东西没有?我下来给你捎上。”
  “有个馍布袋儿。”逢春说。他很无奈,只能同意接受帮助。
  第一次上大坝运土,除了吕新明,其余男劳力都完成了10车土,他们拉着空车离开大坝回民工连。上一道坡,再拐一个弯,眼看要到正规土路上了,忽然高坎上有人断喝一声:“停下!”这是一个厚重的男声,陕北口音。
  “咋哩?”雷建海答话说。
  “还不到十二点,咋下班了?”厚重的陕北口音说。
  “我几个任务指标完成了,时间也马上到了。”雷建海辩解说。
  “俺的快要乏死咧。”吕新明大声喊。
  “你算个做啥的?吃饭不多管事不少!”雷奎生愣愣地顶撞陕北口音。
  “你这小伙儿咋说话哩!你知道这是谁?县革委会黎主任!”站在厚重陕北口音旁边的另一人说。
  民工们吃了一惊。赵逢春借着远处大坝上的探照灯,看见县革委会主任大高个儿,敦敦实实的脸庞,尽管光线不好,却能感觉到他肤色黝黑。
  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的大名,粟邑县黎民百姓家喻户晓,但是与“县太爷”零距离接触,他们无疑是第一次。
  “都回去,回去,必须到十二点下班。”黎宏轩的口气不容商量,“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大家都要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我和大家一样,也要坚持到十二点。谁要实在乏了,把架子车给我,我替他拉土去。”
  雷建海说:“走走走,赶紧走。”一行人掉转头回坝上去了,雷奎生、吕新明也不再喊叫。赵逢春很感慨,县革委会主任也上坝?还要替民工拉土?
  事实上,逢春他们回到坝上也没干活,接班的人已经到位,占据了有限的工作现场。他们只是歇了一会儿,坚持到十二点才走。
  回到民工连,灶房准备了夜餐。做饭的八娃是个聋哑人,看见下夜班的人满脸堆笑,右手竖起两根指头对着冒热气的饭锅比划,然后又对着蒸馍笼比划,意思是每人有二两包谷糁子稀饭,还有二两蒸馍。
  因为饿了,夜餐显得格外可口。二两稀饭能盛一大碗,也还粘稠,大锅熬的包谷糁子特别醇香。二两蒸馍是把四两的杠子馍从中间刀痕处掰开,一人一半,热馍夹点儿油泼辣子,吃起来味道很好。不过,对于饿过头的人来说,二两蒸馍一碗稀饭最多忍住饥。吃完,人人意犹未尽,但伙食定量就是这样,想再吃没了,好在吃完就去睡觉,半饱也可以接受。
  回到土窑洞躺下,逢春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庆幸终于把第一个八小时坚持下来了。脱衣服钻进被窝,感觉土炕上有虼蚤(跳蚤)活动。从小睡土炕,对于虼蚤、虱子这些小动物的活动规律,逢春很熟悉。
  他能感觉到身子下面虼蚤不止一个,而且个头挺大。他觉得这些小东西的来源很蹊跷:是土炕上原有的?土窑洞长期无人居住,虼蚤缺少食物,咋就没饿死?是自己或相邻的人被褥里带来的?民工上水库之前被褥都经过晾晒,晒的时候用竹棍木棍敲击拍打,虼蚤难以藏身。那么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土窑洞昏暗的马灯下难以捕捉到行动敏捷、善于跳跃的虼蚤,褥子下面乱糟糟的麦秸,十分适合小动物隐匿逃遁。逢春想起高中有个同学总能在黑暗中从身子下面捉住虼蚤,被全宿舍认为是奇人。
  好在小伙子真累了,他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不再顾及暗中活动的嗜血的小动物。
  逢春睡起来已是第二天十点多钟。爬起来舒展舒展筋骨,首先感觉内急,需要找地方解决一下。民工连采用地面挖坑、四周竖起包谷秆儿的方式弄了简易厕所,分男女,但容量有限,好在对男人来说漫山遍野都是茅房。
  不知怎的,逢春的排泄并不顺利。肛门被干硬粗壮、木橛子一般的物件堵塞,小腹鼓胀下坠的感觉和屁眼几乎被胀破的疼痛形成一对矛盾,矛盾最终的解决让他付出了代价——肛门被胀破并且流血。
  这是咋了?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感受。拉完屎那个部位会不会继续流血?裤裆会不会粘上血迹甚至渗到裤子外面?火烧火燎的灼疼能不能很快消失会不会影响干活儿?
  逢春提起裤子,龇牙咧嘴挪动脚步往回走。民工连灶房传来哑巴八娃吹哨子的声音,召唤民工吃早饭。
  早饭吃麦面馍,喝有咸盐味道的面糊糊,里面还有蔓青叶子。平时在家,母亲喜欢做包谷糁子稀饭或者下了红豆绿豆的小米稀饭,一般不做面糊糊,更不加调料,所以逢春喝不惯这种咸的、有绿菜叶子的饭,但是,他必须喝。他暂时忘却了肛门的疼痛,转动着搪瓷碗,“吸溜吸溜”喝着,咂吧着嘴仔细品味。
  民工连长孙振山端一碗绿菜叶子稀饭,一边喝一边说:“我专门叫八娃弄了些蔓青叶子,多吃绿叶叶菜,‘把’屎就利索了。”
  “哎哎哎,连长,有你这号人吗?人家正吃饭,你说‘把’屎哩,恶心不恶心?还叫人吃不叫?”有人抗议说。
  “嘿嘿嘿,我把这事忘了。那怕啥,没人‘把’到你碗里。哈哈哈哈哈……”孙振山开怀大笑。
  “这瞎怂连长,越说越来了!”
  “不耍笑,我说真的哩。吃了高粱面,我‘把’不下,尻子都憋破了,你大家有没有这毛病?”孙振山说。
  “是的是的,我也‘把’不下。”好几个人应和说。
  逢春这才明白,发生大便困难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排泄艰困是吃高粱面所致。他想起昨天来到这里,早饭吃的高粱面外面裹薄薄一层麦面的花卷馍,上班前吃的“钢筋饸饹”——用高粱面机械压制出来硬如钢丝的饸饹面——尽管浇了豆腐萝卜臊子,吃起来仍然粗涩坚硬,难以下咽。
  吃过早晌饭,日头正红,是土窑洞光线最好的时候。逢春想起昨夜虼蚤活动的情况,把被子拉起来一抖,果然发现有跳蚤蹦跶着逃遁。他急忙俯下身来用手指追着按,但没有捕获,眼睁睁被那小动物逃走了。仔细一看,单子上有“虼蚤屎”——虼蚤咬人所留下的斑点血迹。逢春无奈地摇摇头。
  “你逮虼蚤哩?不好逮。我寻一点儿敌敌畏,和上水一洒,虼蚤就闹死了。”雷建海说。
  上班前吃高粱面“削削”。所谓“削削”,就是把面和好,搓成条状,用切面刀剁成片片,直接下到开水锅里煮——叫成“剁剁”也许比“削削”更恰切。
  “给大家多弄些油,润肠子,省得明儿还‘把’不下。”孙振山说。
  哑巴用铁丝笊篱把高粱面“削削”捞到民工碗里,撒上葱花,再拿热好的菜籽油一泼,“刺啦”一声,油香扑鼻。热腾腾的油葱花“削削”再调些醋和辣子,比“钢丝饸饹”容易下咽。吃完喝些面汤,肚子基本饱了。
  “这比饸饹好吃,起码瓤些。”有人评价高粱面“削削”。
  “谁知道明儿能不能‘把’下。”也有人担忧。
  逢春感觉屁股眼还在疼。
  “黑了上班的人再拿一个杠子馍。”连长说。
  36.便秘问题
  第二次上大坝,逢春感觉比第一天好。有了第一次的体验,他明白了八小时连续工作的艰苦性,再没有一上来就拼尽全力,注意均匀地分配体力,物质准备也相对充分,自带了饮用水,除了民工连发的“杠子馍”,还带了从家里拿来的干粮。另外,人能够主动调适让身体适应外部条件的本能也起作用,总而言之比第一天好多了,很顺利。
  这天他们没敢提前下班。走到头天遇见“县太爷”的地方,黎宏轩还在那儿站着,堵住几个提前下班的民工不让走。赵逢春想:这么大的官,也这么辛苦?
  尽管逢春很快适应了八小时工作制,但吃高粱面拉不出屎的问题仍然困扰着他,也困扰着其他民工。这问题并不是吃“削削”放点儿油葱花就能解决的,连续好几天,起床后他要找个地方蹲许久,一直蹲得腿脚酸麻,最终的结果或者疼痛流血,或者干脆把麻烦堆积下来,肚子鼓胀得难受。整个民工连喊叫“把”不出来的人比比皆是。
  这两天,战犯侯立本找来粗铁丝,截了两小段,将一头弯成钩状,并且在石头上打磨。
  “战犯伯,你弄啥哩?”一个民工问侯立本。民工连的年轻人把侯立本称作“战犯伯”“战犯叔”,这种奇特的称谓他欣然接受。
  “弄啥哩?用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侯立本低着头只顾打磨,“原先村里家家都有铜锁子,带钩钩的铜钥匙能用。水库上没那东西。”
  “你这老汉,闲的!昨晚了上了八小时班,白日你不好好歇着。”另一位年轻人说。
  侯立本没有理会年轻人,脸上挂着神秘微笑。
  许多民工都乐意接触侯立本,喜欢听他讲“古经”(偶尔也讲点他在国民党军队吃喝嫖赌的故事),喜欢和他“接方”、“狼吃娃”(用石子土块草棍儿即可玩耍的简易棋类游戏),甚至愿意让他骂几句。他们觉得和老战犯在一起很有乐趣。
  民工连便秘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许多人需要就医。雷庄公社民工营只有一位“赤脚医生”,设施只有一个小药箱,能简单处理皮肉擦伤,有限的药剂最多能管管发烧拉肚子,雷庄民工连驻地距离营部还有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孙振山派人去问,“赤脚医生”说:“‘把’不下算个毬毛病!我还‘把’不下呢,谁吃的不是高粱面?大不了拿个棍棍掏一掏。”
  “这下你的知道我磨的弯弯铁丝有用了吧?来来来,尻子撅起,伯先在你身上试合试合。”侯立本对一个连续三天“把”不出来的小伙说。
  战犯侯立本手工制造的铁质器具行之有效。和他同居一室的便秘分子首先解除了病痛,然后推而广之,雷庄民工连许多同病相怜者相继解除了病痛。
  “战犯叔,立本叔,我的把你叫爷哩!你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老神仙嘛。”有人奉承侯立本说。
  侯立本积六零年在劳改农场吃谷糠屙不出之经验,用原始简陋手工制造之工具,帮助本大队广大民工解决了肚子鼓胀肛门破裂之难题,从而保证了民工连劳动力没有更多的非战斗减员,吃高粱面的饮食安排得以延续。他的经验在整个民工营推广,其做法其工具其效益不断发扬光大,使雷庄民工营和其他公社的民工相比,战斗力和工作量均有出类拔萃的表现,侯立本因此受到民工营长的称赞。营长甚至想把侯立本创造的“雷庄经验”向全县介绍推广,幸亏前来水库视察慰问的公社书记冯乾坤及时发现并加以制止。他说:“你把历史反革命分子当成好典型,岂不是要让阶级斗争复杂化?况且吃高粱面‘把’不出来的事情不宜过分宣扬你懂不懂?”
  侯立本用铁丝钩儿掏肛门治便秘,后来闹出了乱子。
  问题出在风流姑娘赵灵侠身上。事情的原委是战犯侯立本竟然亲手用铁丝钩儿为赵灵侠捣碎并掏出坚硬如铁的干屎橛子,这样,他的眼睛在看见姑娘白嫩屁股的同时是否看见了别的内容不得而知,他从事此项工作时手上有没有更为复杂的动作更惹人怀疑。民工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个老汉!灵侠是个姑娘,他咋给人家掏屁眼哩?不会叫旁的女人掏?”
  “老不正经,老不正经!”
  “老不正经咋哩?反正人家把那女子白嫩白嫩的尻子摸了,你能摸上?”
  “战犯伯摸没摸灵侠的尻子,你咋知道?你亲眼看见了?”
  “看倒是没看见,不过咱连里婆娘女子都这么说哩,还能有假?”
  “你这些人吃干馍劳闲心!灵侠那尻子,不知叫多少人摸了,战犯伯不稀罕!人家当大官的时候,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单单要摸赵灵侠?战犯伯不给掏,那女子还不得憋死!谁爱给人掏尻子?臭烘烘的。”
  “哎,哎,甭说了甭说了。战犯伯来了,还有那女子。”有人朝北边一指。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战犯侯立本和风流女子赵灵侠厮跟着从北边走来。两人不知说什么,赵灵侠笑得“咯咯咯”。
  “八娃吹哨子好一会了,你的咋不吃饭,趷蹴到这达做啥哩?”侯立本向大家打招呼。
  刚才浑身是嘴的众民工面面相觑,不知道说啥好,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估计饭还没好,不过快了,快了。”一位年长的民工说。
  第二天,西安娃吕新明和赵灵侠打起来了。这俩人本来关系暧昧,发生内讧更引人注意。
  “你敢打我?吕新明你敢打我?我做啥亏心事了你打我?呜呜呜呜呜呜……”赵灵侠一边和吕新明撕扯一边大声哭喊。
  “你不要脸嘛!你咋恁不要脸?”吕新明气呼呼的。
  “你凭啥说我不要脸?我做啥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说,说不出张道李胡子我跟你没完?”赵灵侠揪住吕新明衣领,不依不饶。
  “还要俺说呢,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就不明白。你要说不清,冤枉我,不是你妈养下的!”赵灵侠朝她的小情人撒泼。
  “你不要脸好意思叫俺说?俺说了看你再有脸在这儿吱哇!你‘把’不下叫谁掏尻子哩?一个女娃在老战犯面前脱裤子,你知道羞不?”吕新明情绪激奋。
  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
  “啪!”赵灵侠在吕新明左脸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还打俺?你做下没理的事你还打俺?”吕新明急忙抓住赵灵侠的右手。
  “啪!”吕新明右脸又被赵灵侠用左手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她手脚、牙齿并用,对吕新明又踢又打又咬,又哭又骂不依不饶。
  “哎呀,哎呀疼!你咋是这?俺再不说你了还不成?”看赵灵侠要拼命的架势,吕新明反倒怕了。
  “你不说了?你不说我还说哩!我‘把’不下难受的时候你在哪达?
  打发人叫你都不来!跟我一搭住的女人不会弄,把尻子挖烂了还掏不出来,立本伯恁大年纪,跟我大一样,他给我治病有啥不对?人都憋死了还能顾得羞不羞?你讲理不讲理,狗日的!呜呜呜呜呜呜……”
  听了赵灵侠一番辩解,民工们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赵灵侠住在一起的几个女人纷纷谴责吕新明:“你这娃没良心!灵侠一天心里挂牵你,从屋里背来的白面锅盔都叫你吃了。她肚子憋得疼叫你哩,你说你‘接方’哩,‘狼吃娃’哩,你有心没心?”“立本伯要是不管,旁的男人谁管哩?一个个假正经!”“立本叔是长辈,比方说长辈给他女子治病,看着尻子又咋了?胡想的人才不正经!”“新明你再胡说,我几个帮灵侠把你皮揭了呢!”“……”
  “吕新明,你给灵侠认个错,旁的人赶紧准备上班。这事情谁都不准胡说,不能败坏咱民工连的名声。”连长孙振山做总结似的说了几句,一场风波就过去了。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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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筑土坝,雨天只能停工。平常没有休息日的民工庆幸老天有眼,对大家发慈悲。休假方式主要是睡觉,把多日积攒的疲劳和困倦一口气睡掉。
  瞌睡少的只能“狼吃娃”,“接方”,整个民工连只有孙振山那里有两副旧扑克,玩扑克牌,“争上游”,“打对家”,是多数民工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尽管不干活儿,饭照样要吃。包谷糁子稀饭,小麦面裹高粱面的花卷。就饭有凉拌萝卜丝,八娃给每人夹一筷子,直接放到饭碗里或者夹到馍馍当中。也有人为一筷子小菜的你多我少和八娃吹胡子瞪眼,气得他把舀饭勺一撇,筷子一摔,嘴里“呀呀呀呀”叫着罢工不干了。
  “逢春,你把包谷糁子饭就着菜一喝,把馍拿来,我给你烤去。”雷建海说完把逢春的花卷馍拿走了。雷建海到连部火炉子上把馍馍烤得黄澄澄,发出香味,烤好了回到土窑洞,他从被子底下拿出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是炼好的、加了辣面和咸盐的猪油。
  “来来来,逢春,夹上吃,香得太。”雷建海说。
  盛情难却,赵逢春把馍馍掰开,拿筷子头儿蘸了两次,分别弄了两颗黄豆大的猪油,均匀涂抹在掰开的馍馍上。烤好的热馍夹辣子猪油,吃起来确实很香。
  “哎呀,你俩吃啥哩,这么香!”土窑洞里进来了逢春的高中同学雷西明,“哎呀,猪脂!”
  雷西明高喊“猪脂”,声音很兴奋,也很夸张。上高中时,哪个同学要是从家里带来炼好的猪油,大家一定会分享,约定成俗地把猪油说成“猪脂”,既是高中生的调皮,也表达同学之间有福同享的兴奋。逢春知道雷西明喊叫“猪脂”表示意外的惊喜,估计他对雷建海的“猪脂”不会客气,他是豪放型青年。
  “我就知道有好事哩!我的花卷馍只咬了一口,来来来,夹些,夹些。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咱住一个窑里,有福同享,有福同享嘛。”
  雷西明筷子伸进去,在罐头瓶子里一转,挖出来核桃大一块“猪脂”。
  他的举动让雷建海异常心疼,大声叫喊“少夹些少夹些”,逢春也瞪大吃惊的眼睛。在家里,母亲有时炼了猪油放在搪瓷缸子里,要是拿出来夹馍,一个馍馍夹玉米粒儿大一块,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想过一个馍馍竟然能夹核桃大一块猪油!在自己家,母亲挖核桃大一块猪油炒菜,够一家子人吃。
  “叔,叔,建海叔,我把你叫叔哩!甭心疼甭心疼,侄儿我将来发达了,还给你5斤板油,1寸厚的。”雷西明调侃说,“香死了,真真把我香死了!建海叔你咋是这?从屋里拿来猪油这些天,我竟然一点儿不知道!你这人怕怕。你赶紧把猪油‘抬’(藏)好,叫我再逮住了,一顿给你吃完!”
  下雨天没有出工,晚上不觉得累,民工迟迟难以入睡。
  “快板老汉在这儿就好了,说个段子,听起嫽得太。把他的,这烂松水库工地,睡烂松土窑,下雨没毬事干,把人能急死。唉……”有人叹息说。
  “快板老汉要在这达,谝开酸的,把你这些小伙一个个听得裤裆都粘了!”
  “我没穿裤子。”雷奎生接茬说,“要粘只能粘到被窝里。”
  民工睡觉,大都脱得光溜溜,省衣服,也不容易惹虱子。
  “怪不得你单子上一片一片不知道是啥!黑了偷着搋毬哩,都弄到单子上了!”有人戏谑雷奎生。
  “不用搋,它自动跑出来了。”雷奎生不无骄傲地说,“咱身体好,婆娘又不在这达。”
  “这熊,还‘跑阳’哩!”
  土窑洞一片哄笑。
  “逢春,逢春,你睡着了没有?”夜深,多数人睡着了,逢春听见身旁的雷建海低声呼唤。
  小伙子朦朦胧胧有些睡意,但尚未进入梦乡,睡觉前,民工胡谝与性有关的内容,让他有一种膨胀、发热的感觉。他胡思乱想,想到与何蓉蓉在一起的事情,想到与柳雅平的初吻,嘴里似乎又有了熟悉的烤红苕味道。
  “没有。”逢春很不情愿地回答雷建海。他突然觉得雷建海很烦人,打断他的思绪是一种侵犯。
  “我也睡不着。咱再谝一会儿?”逢春听见雷建海铺位上麦秸瑟瑟作响,感觉他正在朝这边挪动身子,紧接着闻见了雷建海的鼻息。逢春不想再搭理雷建海,侧转身子用后背对着他。
  “逢春,你听哩没有?”
  “嗯。”逢春勉强从鼻子里应答一声。
  “你往常跑阳不跑阳?”雷建海的语调很神秘。
  “问这做啥哩?”尽管在暗夜,逢春还是觉得尴尬,脸颊发烫。
  “就问一下嘛,没事干你搋不搋?”雷建海提出进一步的问题。
  赵逢春保持沉默。不过雷建海的话让他想起上初中时候,有一次晚上看电影,同班一个要好的男同学伸手抓住他的阳根,并且揉捏抚摸,让他体味到一种快感,那同学还把逢春的手摁在他的裆部……这以后,逢春曾有过自慰的经历。
  赵逢春又听到雷建海窸窸窣窣挪动身子的声音,突然有一条胳膊抱住了他,一只手伸进被窝,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要害。
  37.同性骚扰
  过了几天,运土的人和另一批人轮换工种,逢春被指派去打竖井挖隧洞。隧洞是石川水库引水渠道穿越地下的部分,在厚厚的黄土层中开凿,首先要打竖井,把隧洞截成一段一段,增加工作面。
  雷庄民工连开挖的第二口竖井在一块农田里,已经挖了十几米深,到达隧洞工作面还需要再挖八米。井口呈椭圆形,长不到三米,宽两米的样子,从井里提升黄土采用人工推轮盘、带动辘轳绳索的方式。井口的设施有一个枢纽部分能将平面旋转的动力转化辘轳顺时针方向运转的驱动力,由两个咬合在一起横切面为梯形的齿轮组成。若干个劳动力从事推磨子一样的工作,就能使辘轳形状的木滚子转动,把土筐从井下提上来。只不过提升土筐的绳索不是缠绕在“辘轳”上,而是夹在由许多斜着楔进木头滚子的铁钉组成的凹槽里。随着“辘轳”转动,一边往上提升装满黄土的重筐,另一边则往下放空筐。作业的时候,除了推轮盘和抬土筐的人,专门有一人负责看护上下运动的绳索,防止绳索脱离“辘轳”上的凹槽,并且负责摘重筐、挂空筐。
  逢春起先被安排在井下挖土装筐。地下是细密湿润的黄土,用镢头挖不算很费劲。土筐是荆条编的,口径大约两尺,高接近一米,装满土很沉重。打竖井最大的危险在于提升土筐的“辘轳”有时候发生“滑索”现象,“辘轳”上的钉子凹槽夹不住绳索,已经提升到井口或者半空中的重土筐带着绳索,呼啸着掉下来。发生“滑索”的原因是土筐太重,绳子另一端的空筐坠力不够,绳索又没有被凹槽两边的钉子夹紧。竖井里面没有可以躲避的位置,如果发生“滑索”现象,下面的人听见响声不对,只能赶紧把身子紧紧贴在井壁上。假如不及时躲避,装满黄土的重筐砸在头上,恐怕脑袋会缩到胸腔腹腔里去!“滑索”现象逢春在井下遇到过两三次,每当听见井上的人大喊“绳溜啦”,就慌忙躲避,身子恨不能贴到井壁的土层里去,然后听见身后“日——咚”的声音,是土筐呼啸而下砸到井底,就在心里庆幸又躲过一灾。最危险的一次,土筐边的荆条把他光着的后背划破了,鲜血直流。
  后来逢春也在井口担当过护索和挂筐卸筐的任务。第一次遇到“滑索”现象,他竟然下意识用手去抓飞速下滑的绳索,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心的皮肉就被粗粝的麻绳磨掉了一层,一年多体力劳动结下的厚茧也不经磨。还好,他没有被下滑的绳索带进井里,只是因手心磨破休息了几天。
  再后来逢春被安排到地下挖隧洞。竖井打到规定的深度,开始朝东西两个方向分别挖洞,挖出的土方仍然通过竖井来提升。比起打竖井,隧洞里不会发生被土筐砸着的危险,但在20多米深的地下,没有通风设备,洞子里特别闷热。作业人员一般脱得只剩下短裤,光着膀子抡镢头挖土,操铁锹装筐,然后躬着背用木头杠子把土筐抬到井口,挂到“辘轳”绳索一端的挂钩上。隧洞里很潮湿,干了一段时间,还很年轻的逢春觉得两个肩关节经常酸痛,像得了关节炎。
  这天下午气候闷热,刚刚下去的时候,逢春感觉隧洞比上面凉爽、舒适。和他一起干活儿的是雷建海,逢春不由得从心底涌起强烈的反感。
  吃“猪脂”的那天晚上,雷建海钻到逢春被窝,做出一些让他十分反感的动作。雷建海试探着侵犯小伙子的身体,吞吞吐吐告诉逢春,他被人叫做“鸡奸犯”其实冤枉,他不过是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并没有对男学生怎么样。他说他对逢春只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愿意为逢春做一切事情。但无论如何,赵逢春对雷建海要做的事难以接受,厌恶透顶。第二天他要从那个土窑洞搬出去,结果雷建海又是求情又是告饶,硬把他留下了,并且保证以后绝不再做类似的事情。最终,逢春把铺盖搬到窑洞门口,和雷建海拉开距离。
  事有凑巧,这天在隧洞里干活的另一位民工突然鼻血流得止不住,被吊上去医治,整个竖井工地短时间歇工,隧洞里只剩下逢春和雷建海。当时两个人只穿着短裤,分别坐在镢把、锨把上休息。在这样与人群隔离的地方和逢春单独相处,雷建海又不安分,他涎着脸,磨磨蹭蹭和年轻人坐到一起,逢春挪开一点,他就靠过来一点,逢春起身坐到隧洞另一侧,他再追过去,还是要挨着小伙子坐,并且伸手在逢春身上骚扰。小伙子一把抓住雷建海的手狠狠甩开,然后走到井口朝上面大声喊:“哎——你的把我吊上去!”井上的人听逢春喊叫得凄厉,急忙趴到井口问:“你咋哩?歇一下下就干活,你上来做啥?想尿尿就在底下尿,没人能看着你的鸡巴!”
  逢春说:“我要上来,不在洞子里‘努’了。”井上的人问:“为啥?”逢春气汹汹地说:“你的吊不吊?再不吊我拽住绳往上爬啦!”上面的人一看小伙真急了,把荆条土筐放下,把逢春吊了上去。
  带工的副连长问赵逢春为啥要上来,他说:“不为啥,不想在底下‘努’了。在上头做啥都成,要不行明儿再下去也成。”副连长看他气汹汹的,没再问,大家对这事很疑惑。
  下班之后,民工连长孙振山特意来找逢春问原委,小伙子照旧说“没啥”,到了晚上,他把被褥搬到侯立本住的土窑洞去了,于是有人猜出此事和雷建海有关。
  “这个‘鸡奸犯’,肯定又犯病了。”
  “看他平常见了逢春骚情的样子,把人能吝(讨厌)死。”
  “耶,这个建海,不嫌扔人(丢人)!”
  大家对雷建海指指戳戳纷纷议论,他本人却像没感觉,倒是逢春觉得似乎对不起雷建海,弄得心里像长了茅草。
  侯立本给赵灵侠掏屁眼的事情过后,俩人关系越来越亲密。赵灵侠把对她入迷的西安小青年吕新明抛在一边,整天跟在老战犯屁股后面。她上班和侯立本干同样的活儿,在水库坝面上平整运来的黄土,供履带式拖拉机碾压夯实,两人上下班时间也同步。除了晚上睡觉,赵灵侠总是围着侯立本,打饭替他排队,没事听他讲古经,闲暇时给他洗衣服,甚至将侯立本贴身穿的衬衣拿来逮虱,用开水烫洗,消灭上面的虮子。有几天侯立本感冒,赵灵侠打水送饭,精心伺候,总是到夜深窑里的民工要睡觉了才离开。吕新明多次主动找她,赵灵侠总是不热不冷说“没空”,弄得吕新明十分烦恼。时间一长,民工连又有了关于赵灵侠和侯立本的议论。
  “灵侠这女子咋哩?整天跟到老战犯后头犯贱。”
  “老汉拿啥迷魂汤灌那女子哩?看灵侠在老汉跟前骚情的!”
  “战犯伯人好,好人有好报。”
  “啥好,啥好?历史反革命分子还好?”
  “他是四类分子,还不小心着,乱说乱动,想挨斗争哩。”
  “是灵侠爱骚情,怪战犯叔的啥事?”
  “看你这些人闲不闲?一个老汉,一个女子,两辈人,能有啥事?你的胡咧咧啥哩,实在没事干寻一块炭拿到河里洗,看能不能洗成白的。”
  “……”
  这天,县上拉了一汽车刑事犯,到水库工地开批斗会,游行示众,民工都被召集到大坝参加批斗大会。犯人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弯腰低头贴着解放卡车厢板站着,身后有解放军战士押解,脖子上一律挂个木头牌子,上头写着“盗窃犯×××”、“杀人犯×××”、“流氓强奸犯×××”等等。
  凡在水库工地接受监督劳动的四类分子都被弄来陪斗,在汽车前面站了一长溜儿,侯立本也在其中。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在大喇叭上讲话,强调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捣乱;要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大干快上夺取革命生产双胜利。他那厚重洪亮的陕北口音在山谷里轰鸣回荡,很有气势。
  赵逢春意外发现犯人里面有一位高中同学,是西皋公社东皋大队人,胸前牌子上写着“破坏插队下放犯李秋成”。逢春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费了好大劲儿挤到人群前排,仔细一看,果真是李秋成。李秋成1966年初中毕业,是逢春高中同学里年龄较大的一个,智商高,学习好,参加各类活动积极踊跃,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李秋成上高中时已经订婚,毕业回乡就结婚了。那次到西皋镇送同班好友董安琪当兵,李秋成也一起照了相,喝了香槟酒,才几个月,他竟然沦为罪犯!挤到前排,逢春发现李秋成一双失神的眼睛正四下瞅,他赶紧低了头,害怕与李秋成目光相遇,让他难堪。
  听台上的人宣读犯人罪行,李秋成和东皋大队一位西安插队知识青年发生了男女关系。那时候有临时指定的法律条款规定,凡本地男子只要和插队女知青发生男女关系,就是触雷,就要判罪,不管你是不是谈恋爱,况且李秋成是有妇之夫。听完李秋成的“罪行”,逢春再也无心听台上的人说什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内心受到强烈冲击。好端端一个人,一个聪明人,怎么说犯错误就犯错误?怎么一下子成了被五花大绑、批斗示众的阶下囚?看来作为青年人,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不断改造世界观,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是何等重要啊!
  “杀人的那小伙儿叫村里的干部欺负得不行,兔子急了都咬人哩,鸺鸺(麻雀)紧火了也鹐人哩。啥阶级报复?胡毬安个罪名!”
  “啥叫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
第31章
  “那个强奸犯叫啥?啥‘民’来?弄了好几个媳妇、女子。没王法了?
  把那狗日的枪毙了才美。”
  “那才叫活人哩!自家有媳妇,还咥旁人家媳妇女子,哪达像咱,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唉……”
  “哈哈哈,这熊!你屋里后院不是有个老母猪么?哈哈哈哈哈哈……”
  “哎,那个‘破坏插队下放犯’是西皋镇的,离咱不远。不知道是不是强奸?”
  “强奸啥哩?西安来的知青女娃骚情得太!人常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还不是女的把小伙儿害了!前两年咱雷庄也有知青,叫卉卉的那个女子差点儿把邻家的保国拉下水,要不是怕犯法,保国早把那骚情女子×了!”
  “你说的是歪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农村男人把城里女子都给睡了,城市里的父母还敢叫女娃下乡?”
  “知青有几个能在农村扎根?做个样子罢了,你还当真?你看雷庄的知青,两个男的在县上当工人,其余的不都回西安去了?”
  “……”
  侯立本陪斗回来,有人调侃他:“战犯伯,汽车上立的那些人都咥实活,杀人的杀人,强奸的强奸,你倒弄啥了些?跟上陪绑呢,冤枉不冤枉?”
  “冤枉啥哩?我跟上蒋介石弄事情,罪孽大得很,批斗一万回也应该。”侯立本说,他满脸真诚。
  “我这些人参加批斗会不白去,民工连给记工分哩。给你记不记?”
  “那就看振山哩。你的还能坐,把我立得腰酸的,嘿嘿。”
  “战犯叔你是‘老运动员’,挨了批斗,一点儿都不在乎?”
  “谁说不在乎?文斗我不怕,就怕武斗。‘文革’刚开始那年,红卫兵把我拉去斗争一回,日弄断三根肋子,你说我怕不怕?”
  “立本叔,灵侠太骚情,那女子把你跟得紧,你可不敢犯错误。”
  “去去去,我是啥人?再说,你叔老了,想犯错误也没精神。”
  “前儿南山大队民工连有个女子跳到竖井里去了。有人说这女子和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咋哩咋哩,羞的。没摔死,八成要成瘫子。”
  “你看你看,胡毬扯,这事跟立本叔有啥关系哩?”
  38.好友之死
  石川水库两个多月筋骨和意志的磨炼,让赵逢春终生难忘。
  眼看要种麦子,“三秋”工作也十分重要,有一批民工从水库上撤了回来,逢春也在其中。
  清竹看见儿子,流了半天眼泪。
  “黑瘦黑瘦的,逢春你咋成这了?水库的活儿重得太?”母亲一边给儿子舀洗脸水,一边问。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惜惶啥哩?”逢春故意高高蹦起几下,“妈您看,我比去的时候结实多了,活儿也不算太重。”
  “大灶上吃得不好?”母亲用手沾着眼角的泪。
  “罢了(差不多),吃的一半是高粱面,有菜,油水比咱屋里还大。”
  逢春回答说。
  “我听旁人说,水库的活儿十分挣人,你哄我哩。”母亲止不住眼泪。
  “妈,我没哄你,真的,我哄你做啥?”看到母亲的泪水,逢春心头也涌起热浪。他赶紧掬水洗脸,掩盖情感流露。儿行千里母担忧,以前他很少出门在外,母亲对独生儿子的牵挂完全可以理解。
  晚上,百谦从安家河水库回来,看见逢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平平安安就好。”
  “柜盖上笸篮里有你信哩,我都忘了。”晚上喝过汤,母亲对逢春说。
  笸篮里有两封来信,赵逢春急忙拆开。
  一封信来自甘肃定西,柳雅平的。信上说:“亲爱的逢春,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很快就要当妈妈了。说起来有些羞,长期以来我总想,假如生孩子,孩子的父亲应该是你!问题在于,我肚里这孩子的爹却不是你,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和朱怀义结婚,是很自觉、很清醒的行为,没有理由抱怨谁。但我一直认为与之生活一辈子的人不能是朱怀义,而应该是你赵逢春。明知这想法荒谬,但我无力改变。我挺着大肚子,不再教书,在家休息待产。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要结婚、生孩子。女人生孩子也许很幸福,起码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我却怀疑这是不是在给自己套枷锁?估计从此我就死心塌地平庸下去了,我很无奈。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衷心地祝愿你好。注意身体,当社员干农活儿很辛苦,有时还有危险。你要争取有个好前途,能跳出‘农门’最好。再见了。轻轻的一吻。”
  看完这封信,赵逢春百感交集。他发呆许久,很怅惘,很无助。
  拆开另一封信,更让逢春大吃一惊。
  信是马立忠写的,说同窗好友刘见旭猝然病故!据信上说,刘见旭突发性头痛,抽风,送到县医院,医生怀疑是急性脑膜炎,没来得及施治,人就不行了。刘见旭出事在10月份,马立忠曾让人带话,逢春没有去送葬,后来才打听到他去了石川水库。刘见旭安葬后,马立忠给逢春写了这封信。
  看完这封信,赵逢春泪流满面。
  见旭,见旭!逢春心里呼唤着他最要好的同学、朋友。他不禁想起和刘见旭一起读书上课、一起参加支农劳动、一起挨整受迫害的一幕一幕,想起刘见旭头部受伤面部变形自己去西安看望他的情景。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受伤就受伤说死了就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本应健康旺盛,为什么戛然而止像急煞闸像噩梦惊醒像闪电明灭一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赵逢春的疑问。他觉得刘见旭的死绝不是简单的脑膜炎,他固执地认为刘见旭之死一定和拉瓮换粮头部受重伤有必然联系,而这次受重伤和他上高中心灵受伤从而整天心事重重神情恍惚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刘见旭之死不是无辜的,应该有人承担责任。但是,责任谁来承担?显然没有人来承担。看来见旭还是白死了。死了就是死了,病死了,脑膜炎死了,这是无可挽回、不可逆转的事实,谁也没有办法!
  见旭,见旭,见旭呀!逢春心里突然涌起深切的绝望,他抑制不住眼泪,失声痛哭然后抽噎不已。
  门外有人叫着“逢春,逢春”,然后推门进来。
  是何蓉蓉。
  “你回来了也不跟人家说一声。”何蓉蓉抱怨。
  逢春没吭声,他用双手捂住脸,拼命抑制住悲伤,擦拭眼泪。
  “你咋哩,哭了?”何蓉蓉闭门,走上前来把逢春双手从他脸上拿开,注视着他泪光闪闪失神的眼睛。
  “没有。”
  “还没有?到底咋啦,快给我说。你要急死我?”何蓉蓉很急切。
  “我一个同学死了,最好的同学,最好的朋友。”逢春说。
  “你咋知道的?”
  “信。我看信了。”
  何蓉蓉回过身看了看闭的门扉,然后走上前,把头伏在逢春肩头,伸出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身子。
  “你先甭惜惶。嗯,想死我了。”何蓉蓉喃喃地说。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用眼睛重新搜寻逢春的眼睛,用双唇搜寻逢春的双唇。
  “我也想你。”逢春腾出手来擦干眼泪,搂紧蓉蓉的腰肢,用唇舌去迎接来自青春女孩的炽烈爱意。
  “明儿要去看看我这同学,给他烧几张纸。”一阵热吻过后,逢春对何蓉蓉说。
  “嗯。我、我想把门关上。”何蓉蓉没有松开拥抱小伙子的两臂,她抬起头说。她羞红的脸庞美丽无比。
  “不,不,不行,我爹妈知道了不好。再说,我正为死去的同学难受哩。”赵逢春说。
  “嗯,我听你的。”何蓉蓉软语呢喃,身体柔若无骨,“我爸回家来了,我妈也在呢。要不咱就……”
  逢春明白了姑娘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忽然觉得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他甚至有很强烈的冲动。他再一次紧紧拥抱了何蓉蓉,低下头和她热吻,何蓉蓉随即发出幸福的呻吟。
  彻夜难眠。第二天一大早,逢春就赶往西皋镇文华村去了。
  同窗好友刘见旭已化为一抔黄土。
  逢春站在刘见旭坟前再次痛哭失声。他的痛是真切的,揪心的,无以解救,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失去同窗好友的心痛让他再一次感悟人生苦涩的味道。本是同龄人,生死两相隔,肉身的距离并不遥远,生死鸿沟却难以逾越!
  点燃纸钱,跳动的火苗在赵逢春失神的眼睛里幻化成刘见旭熟悉的面孔——是没有受伤的脸,挺鼻梁,大眼睛,笑得有点儿腼腆。不过,见旭熟悉的面容稍纵即逝。人是否有魂灵?假若有,见旭的魂灵挡在眼前,对于我赵逢春的到来,你不会无动于衷,见旭你走好,虽不知有没有隔世重逢,虽不知这样的相逢还有多远,但是,你注定这辈子不会在我心中消失。所谓永恒,只不过在活着的人心里罢了,你没有死,永远不会死!见旭呀见旭,你听见我的心在说话吗?你肯定是听得见!
  火苗跳动得更加活泼,有生命一样。
  逢春久久不愿离去。
  陪他前来的好友马立忠站在身后,同样默然垂泪。
  逢春探望了刘见旭的父母,眼见得两位长辈苍老了许多。老年失子,是人生之大不幸,刘见旭父亲原先挺直的脊梁伛偻弯曲,像猛然遭受重击一样。
  逢春动情地在两位老人面前跪下去:“叔,婶儿,从今以后,我是你们儿子,我和见旭一样……”
  刘见旭母亲“哇”地一声,哭得声噎气绝。刘见旭的父亲老泪纵横,要拉逢春起来,自己却跌坐在地上。
  回到马立忠家,逢春感到浑身瘫软。
  晚上闲聊,逢春听马立忠、王长有等几个同学说到李秋成的情况。
  李秋成父亲是多年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虽然因年龄大不再当了,但他在村里培养了众多羽翼,家族势力也大。依靠这些力量,李秋成刚刚回乡就担任了民兵连长,加上他聪明能干,长得也高大帅气,很快成了村里引人注目的人物。李秋成媳妇名叫党玉英,比他小两岁,同村的,初中肄业,长相也端庄,圆脸,胖胖的。虽然他们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算青梅竹马,婚后夫妻关系融洽。李秋成所在村有个女知青叫裴志红,是全县的知识青年先进典型,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因为经常在一起工作、劳动、开会,裴志红对李秋成产生了感情,李秋成也经不起诱惑,逐渐对这个漂亮有气质、长得像李铁梅的西安姑娘放不下了,尽管裴志红比他还大一岁。
  “秋成这熊有福气。逢春你没见过裴志红,长得好看!党玉英也长得白清,身子肉肉的。这个熊,一人占俩女人。”马立忠评价李秋成说。
  “西安来的女知青×是金子的,太贵,谁敢胡骚情谁招祸。”王长有说,“秋成是聪明人,咋就鬼迷心窍了?”
  “他要是不结婚,也没事。正常谈恋爱,把西安的女子娶了,谁还能把他咋?结了婚就不成,你有家庭,还睡女知青,这就成‘破坏插队下放’了。秋成鬼迷心窍了。”
  “说起来也怪裴志红,明知道秋成有媳妇,硬跟人睡觉哩,这不是害秋成嘛?”
  “你的不知道,公安去逮秋成,俩女人都哭成泪人了。裴志红给警察跪下,说是她主动勾引李秋成,是她主动要和他睡觉,请求公安人员不要逮捕秋成。两个女人都说要等秋成出来,都说这辈子要跟李秋成过,他过几年出来了也很麻烦。”
  “判了七年,我不信西安女子能等他这么久,到时候说不定早嫁人了。”
  “不一定,有的女人为了爱情真个死哩活哩。”
  “反正秋成可惜了,那么能干的人,叫女人毁了。”逢春说。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怕啥的?咱活得才没劲呢。”王长有说。
  赵逢春从西皋镇回来,生产队正进行紧张的秋收秋播。
  雷庄第一年试种高粱,产量的确很高。高粱穗上部呈锥形,下部椭圆,籽粒密实,成熟的时候变成红褐色,一地密密麻麻直立的高粱像高擎着的火炬,蛮好看。
  “高粱真丰收了,怪不得公社、县里叫种哩。”庄稼人总是对丰收充满喜悦。
  “不好吃,硙下面吃到嘴里涩的,吃了‘把’不下。”从水库上回来的人说。
  “吃了真个‘把’不下?种下这多的咋弄哩?”
  “也能吃,饿急了啥都能吃。六零年前后树皮草根都吃哩,这东西咋说也是粮食。”
  “拿这交公粮,分量重。公家叫咱种,让公家的人吃去。”一个留胡子的老汉说。
  “你看这老汉,瞎心眼嘛!你儿当工人哩,也吃的商品粮,你都不吃高粱,叫你儿吃?”一个中年人批驳留胡子的老汉说。
  “我儿一定能吃上咱队里的高粱?我才不信。你胡说哩,嘿嘿。”老汉笑得胡子一翘一翘。
  红高粱能不能吃,好吃不好吃,成了社员们议论的焦点。
  “今年种了高粱,没种包谷,种了一点点糜子、谷还要给牲口留饲料,秋粮主要给大家分红苕。如今高粱打下了,谁愿意要,就分上些,不情愿要的,等着红苕。愿意要高粱的到会计那达报名报数字。”生产队长何忠孝在社员大会上说。
  “要些高粱,不管咋说也是粮食,我不信这东西还不胜红苕耐饥?”一个社员在下面议论。
  “耐饥耐饥,这东西真个耐饥,吃饱了好几天肚子胀,想‘把’都‘把’不出来。”另一人讥讽说。
  “你咋知道‘把’不出来?你得是偷吃了?”
  “我没吃,上石川水库的人吃了,你不信问他的。”
  “那我不要了。队长,我不要高粱。”先前说话的社员说。
  “你不要就不要,甭胡吱哇,你不要有人要。”
  “我要哩,要二百斤。”百和说。他家没粮食了,等不到红苕下来就要断顿,且不管高粱好吃不好吃,有聊胜无。
  “百和你疯了,没人要的东西你要?红苕五斤算一斤口粮,划算,分红苕在地里过秤,不论谁家秤都给得高,年年都是这。你要这烂烂高粱做啥哩?”百谦小声劝阻弟弟说。“三秋”农忙,安家河水库停工放假,他也来开社员会。
  “我没啥吃了。”
  “没啥吃也不要那,我给你想办法,再对付几天,红苕就下来了。”
  “队长,我也不要了。你的都不要,我要那做啥哩?再说从来没吃过那东西,不会吃。”百和说。
  “看你,嘴上带‘转叉子’。”何忠孝始终对百和有成见,对他说话带着劲。
  “你才戴‘转叉子’哩!”百和大声顶了何忠孝一句。
  “哎,队长,咱把高粱给牲口留饲料,把糜子谷给社员分了,糜面馍吃起软软的,甜甜的,小米米汤也好喝。”另有一人提议说。
  “你不知道,我叫饲养员试合了,牲口不吃高粱。”何忠孝解释说。
  “哎哎哎,看你们这些干部,牲口都不吃的东西,硬要给社员分哩,你的心咋这瞎的?”怪话比较多的雷奎生说。
  “把那东西交公购粮去。”
  “对对对,叫县里、公社里的人吃去,硬叫种牲口都不吃的东西,不知想咋?”
  “领导说个啥,咱农民就弄个啥嘛,胳膊拧不过大腿。”
  “把他妈日的!”
  “……”
  “散会散会。我给你的说,趁天爷没下霜,咱明儿把队里瓜园拾掇了。
  西瓜脆瓜没了,就剩下南瓜,今年南瓜长得美,一家能分一百多斤。”何忠孝最后说。
  南瓜丰收主要是逢春爷爷的功劳。
  “南瓜好吃,甜面甜面的。”分到大量南瓜的社员说。
  最近几天,大队科研站站长邱金泉在村里走路昂首挺胸,他骄傲是因为高粱试验田亩产达到1000斤。
  “这个熊小伙儿,张得像狼×!种下高粱牲口都不吃。”村里人议论邱金泉说。
第32章
  39.祖传念物
  一场秋雨,寒意渐浓。百和得了重感冒,起劲儿咳嗽,后来成肺炎了,高烧不退。因为没钱,自己吃了几片药,再也不去医院,任谁规劝也不听。半辈子的烟瘾让这场病给戒掉了,不是自觉行为,也不是医生或者家人的劝诫所致,而是一闻烟味就咳嗽加重,几近气绝,由不得他不戒。
  百和一家口粮也没有了,生产队挖红苕尚需时日。
  在丈夫卧病、炊烟断绝的情况下,妻子俊香选择出走。她对两个大点的孩子说“寻你奶去”,然后抱上小儿子毛蛋准备离家。百和卧床不起,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去处无非是杨家大队瘸腿的杨西山那里,她和杨西山偷情已不再是秘密。
  “你,咳咳咳,你今儿敢出这门,再甭回来!咳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在炕上用胳膊撑起身子,用尽全力说。
  “甭回来就甭回来,谁稀罕你?稀罕跟你过这穷日子?”俊香头也不回走了。
  真正感到为难的是逢春奶奶。老人不仅要照管双胞胎孙子孙女,还要照顾卧床不起的二儿子。百和家米尽粮绝,吃饭问题必然依赖大儿子大儿媳,且不说百和心里是怎样的感受,老人也觉得愧对百谦和清竹。
  “唉,真真能把人熬煎死。百和病成那样子,没钱治,俊香不像样,自己有男人,养下一窝子娃,硬硬招野男人哩!逢下这号媳妇太丢人,咱也不能眼看着百和死么。”逢春奶奶给老伴说,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你甭熬煎,百谦清竹不会眼看着兄弟不行了啥都不管。也怪百和把自己不当回事,平常做活不顾惜身体,死命地吃烟。他就是穷命,咱熬煎不顶啥,你把心放宽。”逢春爷爷劝说老伴。
  百谦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百和看病。
  “不看了。咳咳咳咳,看啥哩?没钱,咳咳,我觉着也看不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强撑着坐起,挥手示意让医生离去。
  “净胡说哩,不叫医生看你的病能好?不叫医生看你能从炕上下来?”
  百谦驳斥弟弟。
  “哥,你是不是钱多?咳咳,你叫‘先生’给我看病,咳咳咳,你当我心里好受?我反正这样了,死了算毬。咳咳咳咳咳咳……”
  “你说得轻巧,死了算毬,一窝子娃谁养活呢?”
  “不用你和嫂子养活,咳咳,把那些碎熊饿死算了!”
  “你说的这叫人话?病就病了,咱不怕,抓紧看病,钱有我哩。”
  “一看就是肺上的毛病,一看就是有炎症哩,打些青霉素。”医生说。
  “打。”百谦说。
  卧病的百和晚上睡不着觉,除了咳嗽,他也在思考人生。
  我这一辈子快毕了!人身体要是不行,别的啥你都甭想。有病受难过不说,你先做不成活儿;做不成活儿你拿不来一分钱,拿不来吃的穿的;拿不来钱,拿不来吃的穿的,你就养活不了婆娘娃,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一个男人养活不了婆娘娃,养活不了自己,那还算个人?只能算是废物,啥啥用处没有的废物。废物就是“脏乏”(垃圾),“脏乏”是应该撇了的东西,连屎尿都不如,屎尿还能壮地长庄稼。人都成“脏乏”了,还活啥哩,不如死去。
  咳嗽得上不来气,看这阵势,要是哪一口气上不来,就憋死了?啥叫活着,活着就是有一口气,这口气没了,就活不成了,就死了,就冰凉了,就梆硬了,就该埋到地里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再不受难过,再不熬煎缺吃少穿没钱花。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说是一了百了,其实哪达有这简单?我死了,峰峰川川谁管,毛蛋娃谁养活?这些冤家都是我的骨血,咋能说撂下就撂下,说不管就不管?
  “当家”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总不能把几个碎娃都给老人撂下?哥和嫂子还要过人家的日子,如今谁都不容易,再说,他们也没有养活侄儿侄女的责任。因为有这几个小冤家,你就是死,眼窝咋能闭上?
  我要是死了,俊香肯定会走,就成杨西山的婆娘了。狗日的跛子没见过婆娘,想婆娘想疯了,想日×想疯了,把旁人婆娘当自己婆娘。他羞先人,俊香也羞先人哩,卖屄嫁汉不知道扔人的东西!我也羞先人哩,叫人欺负成这了,叫人骑到头上把屎尿尿!这口气咋能咽下?总不能人死了还叫人笑话?
  身体真个不行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打青霉素管啥用?今儿好了明儿犯了,总不能天天打青霉素?甭说没钱,就是有钱,没用处的事还做它干啥哩?
  死也死不下,活也活不成,活着不胜死去。到底该咋办哩,总不能白白死了?死,也要有个交代,也要拿这条命换个啥。我这条烂命能换啥?
  换钱去?换不来,没人跟你换嘛。换吃的?也换不来。论换吃的,人这一身肉还不胜牛羊,不胜一头猪,猪马牛羊肉都能吃,人肉谁吃?再说自己已经瘦成干骨头了。那换啥?跟谁换一条命?恐怕更没人跟你换,谁情愿拿好命换烂命,换我这死不了活不旺的命?那还跟谁换去?跟跛子杨西山换?对对对,咋没想到这一点呢?他是猪狗不如的人,我这命总比他的命值钱吧?换了简直有些亏。不过自己病得快活不成了,不能过分计较,换一条烂人的烂命,也不算把这条命白白糟蹋了,总能出口恶气,总能叫旁人说一句“百和还是个男人嘛”。对对对对对对,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从安家河水库弄了些炸药雷管,本来准备身体好些去炸石头,錾成料石,卖几个钱。如今身体成这了,哪达还有力气打钎放炮炸石头?这些雷管炸药要杨西山的命够够的,要了我和他俩人的命也够够的,加上那狗日的婆娘也够了。俊香的命要不要留下?不是为了她,也不是念夫妻情,而是为了娃娃,婆娘只要在,峰峰川川毛蛋还有个妈。再咋说,她总是娃娃的妈,再咋说,她总不会自己有饭吃把娃娃们饿下。她真个要把娃娃饿下,那就叫她饿下,我不信她还真成了狼心狗肺?罢罢罢,叫这狗日的婆娘活着,叫她眼看着我把跛子弄死,心里难受着……百和想着想着觉得有了心劲,总算找到了一个奋斗目标。他暂时不能死,他必须完成一件大事,必须为完成这件事付出努力,必须精心筹划精心安排。要完成这个计划应该先把病治好,即使治不好也要缓解,要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做任何一件事都必须有一定的心力和体力。
  想到天快亮的时候,百和睡着了,他睡得还算香甜。
  不知是青霉素产生了效果,还是某种心力的作用,过了3天,百和竟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把面缸里扫了扫,弄出来小半碗麦面,和成稀面水儿,在锅里烧成一大碗稀饭,调点儿盐,喝了。
  百和感觉精神不错,挣扎着走路,到杨家大队找俊香去了。
  杨西山家门虚掩着,百和推门而入。
  跛子不在家。俊香像主妇,在灶房拉风箱烧火,他的小儿子毛蛋被放置在木制的小孩坐床里,坐床放在灶火前。
  “俊香,你跟我回去。”百和很平静地说。
  “我不去。”俊香把头歪了歪,看丈夫一眼。
  “回去。”百和加重语气,声音不大,但透出坚定。
  “你不是说只要我出了门就再甭回去嘛。”
  “那是气话,你不该走。”
  “反正我不回去。”
  “你不去这是你屋里?”
  “……”这话问得俊香无法回答。无法回答就不回答。
  “这不是你屋里,你就不应该‘努’到这达。人笑话哩,村里人拿尻子笑话哩,扔人得太。”
  “……”俊香还是不说话。
  “走,你跟我回咱屋里去。”百和继续动员说。
  “……我反正不去。”俊香沉默半天,表了态。
  “你真个不去?”
  “真个不去。”
  百和再没说啥,他把坐床里的毛蛋抱起,转身朝外走。
  “你把毛蛋携去,我还是不走。”俊香在背后说。她把风箱拐猛地推拉两下,弄得风箱门儿“吧嗒吧嗒”响,是对百和抱走孩子的抗议。
  百和来到门外头,村巷里有许多看热闹的。
  “百和哥,嫂子在西山哥这儿,你给看娃来了?”上次拉偏捶的杨西山本家兄弟明显在羞辱百和。
  “百和,卖屄嫁汉的婆娘要她弄啥哩?把狗日的拿爿镢捶死。”这种话弄不清是表达义愤还是怂恿嘲弄。
  “百和呀,为了娃,忍下。把嫂子哄回去算了,谁叫咱日子过得烂呢。”像是真诚的同情。
  “看把娃可怜的。两口子过不到一搭里,娃娃跟上受难过。”又有一人说。
  “……”
  百和好像啥都没听见。
  百和抬头挺胸高视阔步。
  百和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过面无表情。
  百和抱着毛蛋进门时,老母亲正领着他的双胞胎儿女往外走,峰峰川川喊叫要馍吃,奶奶领上他们到大妈家解决饥饿问题。
  “百和,你做啥去了?咳嗽成那样,还跑出去喝冷风。”老母亲问他。
  “我把毛蛋抱回来了。”百和说。
  “俊香哩?俊香不回来,毛蛋抱回来你能管?毛蛋吃奶哩。”老母亲很疑惑。
  “妈,咱不管俊香,她爱做啥做啥去。毛蛋是咱的娃,我给咱抱回来了。”
  “百和你迷了!把毛蛋抱回来咋养活哩?还有这俩小冤家天天要吃要喝,多亏你嫂子厚道。你再弄个吃奶的回来,咋个管哩?你能管还是我能管?”
  “妈你甭熬煎,有我哩。咱先回,你把毛蛋看住,我弄吃的去。”百和说着,硬把老母亲拉回来。他把毛蛋放到炕上,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好一阵儿,百和从外头回来,左胳膊挎一个竹编的馍拢,右手端着大搪瓷缸子。
  “给,妈,吃的来了。”百和径直来到母亲大窑,把馍拢子放在脚地,把缸子墩到柜盖上。
  “你哪达来的这些白馍?”老母亲往馍拢子里看了一眼,“缸子里是啥?”
  “羊奶。妈你放心,反正不是偷的。”百和说。
  “不是偷是咋来的?你拿啥东西换下的?”半躺在炕上,戴着老花镜看古书的老父亲说。
  的确,百和这半拢白蒸馍和一缸子羊奶,是用一件心爱之物交换来的。
  百和有一个玉石嘴儿、铜锅子的旱烟袋,是他半辈子一直用的。烟袋锅黄铜铸就,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多年在手里抚弄,显得黄澄澄光溜溜,比一般烟袋锅子好看得多。烟袋杆儿是一截实心竹子,结实,直溜,可见当年制作时选料精当,也因为多年在手里摩挲,显得古朴润泽,超乎寻常。最可贵的是玉石烟袋嘴儿,温润的祖母绿,巧夺天工的精美造型,怎么看都显出贵重。这烟袋嘴儿有来历,是百和爷爷传下来的。老父亲一辈子没吃过水烟旱烟纸烟,哥哥百谦只是偶尔吸根纸烟,所以烟袋嘴儿就落到了百和手里。且不论烟袋嘴儿在祖上是否有来历,仅就它是百和家唯一存留下来的祖传念物,仅就它是真正名贵的翡翠玉材质,这就是个宝贝。何况百和亲手为烟袋嘴儿配置了铜锅子和竹竿儿,是他心爱之物,也是他在村人当中骄傲的资本——的确,整个雷庄还没有发现谁的旱烟袋在品质上、外观上能超过百和手里这一个。曾经有一次,百和在砖瓦窑倒砖坯,把旱烟袋忘到砖摞子上,被何智信拾去了。何智信喜吃旱烟,见了这精美的烟袋锅子想昧下,后来百和让人掐算,并且根据丢烟袋时的境况推断,怀疑到何智信。何智信一看昧不下,就承认了,提出拿一桩子麦换这个烟袋,百和当然不同意换。最终百和给了何智信一斗麦作为酬谢,才赎回烟袋锅子。从此以后,百和找了一根结实的皮条,把烟袋拴在裤腰上,保证不再丢失。村里人说烟袋锅是百和的命,此言不虚。
  眼前这半竹拢白馍和一搪瓷缸子羊奶是百和用玉石嘴儿旱烟袋换来的,与他交换的正是何智信。何智信还答应再给百和2斗麦并且直接硙成面,还让百和家毛蛋天天喝羊奶,喝一月两月都行。何智信家劳力多,日子过得舒坦,养了一头大奶羊供他老子喝奶。
  百和在灶台前支了几块半截砖,笼着火,把搪瓷缸子墩到上头,把羊奶烧煎。
  “妈,你有白糖没有?”
  “有哩,在里头那一格柜里,一个罐头瓶子。给你钥匙。”
  百和从老母亲手里接过钥匙,打开木柜上的老式铜锁,从柜角角拿出白糖瓶子。
  “多放些,搅匀。”老母亲说。
  没有奶嘴儿,百和亲自动手用勺子给毛蛋喂羊奶。他舀半勺儿,放到嘴边吹一吹,尝尝不烫了,就小心翼翼给孩子喂到嘴里。毛蛋饿了,十分乐意接受父亲的恩赐,一边喝,一边转动黑亮的眼睛,四下看着,咂着嘴,鼻子里发出满足的轻哼。
  “我也要喝。”峰峰说。
  “我也要喝。”川川也不甘示弱。
  “你的吃馍去,羊奶给毛蛋喝。”百和说。
  到了晚上,俊香不放心毛蛋,回来看百和怎样照管孩子。她先到小窑一看,没人,再到大窑里,看见小儿子在婆婆热炕上睡着了,睡得香甜。
  “娃吃的啥?”俊香问百和。他坐在脚地的板凳上用冷眼看她。
  “你少管!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大声呵斥俊香。他用力过大,引发一长串咳嗽。
  “不管就不管!”百和的粗暴传染了俊香,她也气冲冲的。
  “妈。”“妈吔。”在炕上玩耍的峰峰和川川怯生生地叫着俊香,他们还没有睡。
  俊香没有答应,眼泪刷刷流。
  “你不是不回来嘛?赶紧走你的路,爱做啥做啥去!”百和说,“咳咳咳咳咳咳咳……”
  “走就走!”俊香“哇”地一声大哭,然后跑出去了。
  “俊香!”百和老母亲追到院子,俊香头也没回走了。她回到窑里一看,百和一脸的眼泪,炕上两个小家伙也在抽泣,只有逢春爷爷发出一声叹息,又戴上老花镜看古书了。
  40.同归于尽
  孩子都睡了,百和回到小窑洞,他拉着昏黄的电灯,一屁股坐到炕棱上。
  百和习惯性去摸拴在裤腰带上的旱烟袋——即使他戒烟了,有时也会把烟袋拿在手里,叼到嘴上,是一种心理习惯的延续,能够缓解紧张情绪,使人安神养心,平心静气——但他只摸到了拴烟袋的皮条。烟袋没有了,烟袋被他换了馍馍和羊奶。拿祖传的宝贝换取数量有限的果腹之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无疑是权宜之计,是不考虑后果的行为。可是,我还考虑后果干什么?婆娘跟人跑了,自家娃娃养活不了,人活成这式子还有啥意思?要是身体好,要是能跑能走能干重活儿,不管想啥办法,总要弄些吃的来,总不能叫娃娃饿肚子。俊香爱跟旁的男人跑,叫她跑去,把缰绳放长,看她能蹦跶个啥样。人常说,婆娘像墙上的泥皮,跌了一层还有一层,怕啥?就她,弄半天才寻个跛子二毬,这算啥本事?不过也不能全怪俊香,婆娘家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弄得连饭都吃不上,身体也不行,真真把婆娘亏了。主要还是身体,自我感觉已经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咳嗽不上来就噎死了。那也不能白白死,老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就是死,也要给世人留些作念。再说,杨西山做事太欺负人了!
  百和想起腿上有伤时到杨西山家兴师问罪铩羽而归的往事,心里恨得流血。明明那狗日的不占理,明明是他给我戴绿帽子,还敢理直气壮动手打我,这是啥事情!这种仇不报,活一辈子岂不是太窝囊?反正我这身体也活不了几天,就拿这命换他的命!
  百和拳头攥得紧紧的,他下了决心,作出一个决定。
  百和脱了鞋,立到炕上,在架板上的旧木箱里乱翻。他翻出来一双厚厚的老布袜子,冬天穿的那种。百和端详半天,觉得这双袜子能用。百和从空荡荡的粮食瓮后头拉出来个塑料纸包,小心翼翼放到炕棱上,一层一层解开,里头是粉末状的东西,没有受潮,没有结块。百和用手捏一小撮捻了捻,作鉴定,他满意地点点头。百和又来到院子,看见大窑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摸黑来到院墙下面,踮起脚,从墙缝里摸索出以前存放的东西。捏了捏,里面的东西硬硬的,保存得很好。他回到窑洞,端详一阵儿,摇摇头,又摸黑去了茅房。茅房墙有块砖是活的,拿下来里头好大一个洞,只有他知道。他把那块砖取下,从里面掏出个塑料包,塑料包里是豌豆粗线状的东西。再回到窑洞,百和看看摆在炕棱上的东西,觉得似乎还缺点儿啥,想一想,再找来些纳鞋底子的麻绳,可做捆扎之用。这样啥都不缺了,不过这些东西需要组装,需要把它们从零散状态变成有序组合,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的程序。
第33章
  应该说,百和制作土炸药包的思路和过程颇具创造性。他竟然能把一双棉袜子作为炸药包的外包装,这不能不说是灵机一动,的确是简单易行的方式方法。他在整个制作过程中充分考虑了炸药、雷管以及导火索的性能,一边思考一边摸索实践,是具有一定难度的创造性劳动。
  百和身体很虚弱,但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尽管所做的事具有危险性,但他并不紧张,操作的过程既细心又从容,既小心翼翼又按部就班,他花费的时间很长。等到百和完成了复杂的制作过程,端详着眼前这要命的作品时,他脸上挂着微笑。这东西样子有点儿滑稽,外包装毕竟是一双布袜子,但几乎可以肯定是成功的,它的威力必将是可观的。至于究竟有怎样的功效,还需要实践检验,但事先百和不可能再作试验,因为他没有第二份可用的原料,不管成功与否,就这一锤子买卖了!
  百和累了,百和一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百和很精神,像病好了一样。他一大早去寻何智信,叮咛他要尽快把2斗麦的白面送给老母亲,并且明确了给毛蛋喝羊奶要保证两个月而不是一个月。何智信没有打折扣,承诺完全按照百和的要求办。
  何智信疑惑百和为啥一大早赶来把本已商定的“条款”再落实一次,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何智信认为拿2斗麦和两个月的羊奶换百和的烟袋并不吃亏,那半拢子馍馍更算不上什么。
  百和从何智信家端了一缸子羊奶送到家,然后去了哥嫂的家。
  百谦不在,家里只有清竹。
  “嫂子,我哥哩?”
  “你哥到安家河水库去了。”
  “逢春哩?”
  “逢春上工去了。”
  “嫂子,本来我要见我哥,他不在,你就代表他了。嫂子,兄弟给你磕头。”百和说罢,扑通一声跪到清竹面前。
  “百和你咋了?你要折嫂子的寿哩!”清竹赶忙要把小叔子拉起来,但百和坚持不起来,挣得气喘吁吁。
  “嫂子,你听我说,咳咳咳咳咳,我今儿一定要给你磕头,不磕不行,你挡不住。磕了头我有话跟你说。”百和说完,硬磕了3个头,把额头在砖地上磕得“梆梆”响。
  “百和你咋是这?百和你到底咋哩?”清竹对小叔子的做法感到惶惑。
  “嫂子,你和哥对我好得太,你的好处兄弟在心里记着。”百和磕完头站起来,神情很庄严,语气很平静,“往常兄弟有啥对不住的地方,嫂子你要原谅,以后兄弟再不会做啥对不住你的事情了。”
  “百和,都是一家子,你咋说这话哩?”
  “嫂子你甭言喘,听我说。爹妈年纪大了,养活‘当家’本来也是我的责任,你看我身体成这了,负担不起责任。我心里不好受,真真不好受。”百和说着流出眼泪,“从今往后,伺候‘当家’的事完全靠你跟我哥,兄弟对不住你的。”
  “百和,你今儿咋了,净说这号话?”清竹心里越发惶惑。
  “我不咋,嫂子,我好好的。嫂子,你兄弟没本事,逢下俊香这婆娘不是人,养下几个娃管不过来,简直造孽哩。以后我要是管不了,嫂子你要把那几个娃当自己的娃,兄弟求你了。”百和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百和,百和,你到底咋了?你这么说,把我吓的。你有啥话好好说,再不敢吓我。”清竹听着小叔子的话,头上汗都出来了。
  “嫂子,你甭害怕,我觉得身体不行了,想把心里话给你和我哥说一下。没啥,嫂子,你甭害怕。”
  尽管小叔子说没啥,清竹心里还是疑惑害怕。直到百和把想说的话说完,走了,她仍然心神不宁,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做啥。做早晌饭熬米汤,往锅里下米时竟忘了用瓢“浪”(一种借水的浮力将沙子分离出来的技术),沙粒竟然弄到锅里去了。
  我这是咋了?逢春他爹也不回来!清竹右眼皮跳得止不住。
  百和从嫂子那里出来,心里轻松多了。回到自己家,他看见老母亲正给刚刚醒来的毛蛋喂羊奶,峰峰川川躺在被窝里啃馍馍。尽管老人照管孩子司空见惯,但是今天看见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母亲喂养襁褓中的孩子,百和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妈……”百和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对年迈的父母亲讲,但没开口却哽咽了。
  “百和你咋哩?”老母亲也觉得百和今天很反常。
  “妈呀,我不咋。咳,咳咳。”百和擦了擦眼睛,强忍泪水说,“我好好的。我看着您伺候这几个碎(小)的,心里难受。咳咳咳咳,都是你儿没本事,叫‘当家’跟上受连累。咳咳咳咳咳咳……”
  百和说着,又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他赶忙用一长串咳嗽掩饰自己。
  “唉嘘……”半躺在炕上看古书的老父亲发出一声叹息。
  “爹,您二老养活下我,没跟我享过一天福。我把日子过成这了,连自己婆娘都管不住。我,我,咳咳咳咳咳咳,你儿羞先人了,没脸见人!
  呜呜呜,咳咳咳咳咳咳……”百和终于抑制不住悲从中来,在父母面前放声痛哭。
  “百和,甭这么,你听我说。”老父亲在炕上坐直了身子,“你是40来岁的人了,是个男人。是男人咱就不哭,男人要把腰杆子挺硬些,男人做事情要像个男人。不管咋说,俊香是女人,你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俊香是不对,不过出了这事情有原因,我看怪你。你把俊香叫回来过日子才对,就算为了娃,谁叫你养下这些碎娃?把你的眼泪擦了,把腰杆子挺硬,该弄啥弄啥去。”
  百和觉得老父亲说得对,他没有理由在父母面前哭哭啼啼。百和把眼泪咽到肚里,从父母亲的窑洞里走出来。百和脑子嗡嗡的,老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男人做事情要像个男人”,“把腰杆子挺硬,该弄啥弄啥去”。
  百和下定决心,要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百和把两个装满炸药、安插了雷管、连接了导火索的老布袜子缠在腰里,用一条布腰带绑好,外面穿了宽大的薄棉袄,衣服兜里揣了火柴,出门去了。
  “我咋看百和不对劲,该不会出啥事情?”百和走后,逢春奶奶给毛蛋喂完羊奶,忽然觉得心慌,对躺在炕上看古书的老汉说。
  逢春爷爷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早晌饭时,百谦到公社给水库办事,顺便回家来吃饭。清竹一见丈夫,赶忙说:“你兄弟今儿一大早来,说了些话怪怪的,我恐怕要出事。”
  “能出个啥事?百和身体不行,想闹事都没精神,我不信他能弄出啥事来。”百谦说。
  “再甭犟,你先甭吃饭,到那边屋里看百和在不在,百和要是不在,恐怕就麻搭了。”清竹语气肯定地说。
  百谦带着狐疑来到老住宅,百和果真不在。
  “百和弄啥去了?”百谦来到大窑洞问父母。
  “不知道。”母亲问,“咋哩?”
  百谦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亲。
  “瞎了,瞎了!”百谦的老父亲突然从炕上跳起来。
  这时候,相距不远杨家大队跛子杨西山屋里传出沉闷的爆炸声。
  走进杨西山家,百和看到跛子正和他的媳妇俊香像两口子一样面对面坐着吃饭。百和表情严肃,步履凝重。杨西山看见他像没看见一样,照旧吃饭,脸上的表情是三分敌视七分鄙夷。倒是俊香有几分羞涩,不敢正眼看丈夫。
  百和很平静地走到杨西山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咣啷”一声摔了。他眼睛直视着跛子的眼睛,里面喷射着火焰。
  “哎,你想咋?你还歪得不行?”杨西山并没有意识到他面临巨大的危险,扯开喉咙对百和大吼,“你想打捶?想打捶就打,我还怕你?”他说着扬起拳头。
  百和没有开口,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抱住情敌。他把杨西山两条胳膊箍住,等于没收了对方的拳头。
  “俊香,没有你的事,你赶紧跑!”百和回过身来对妻子喊。
  俊香犹犹豫豫。面对着两个男人打捶,她拉不是劝不是不知该咋办。
  “俊香赶紧跑!日你妈还不赶紧跑,你得是也想死?”百和下死力气紧抱住杨西山,他已经把导火索点燃了,“我把咱俩的娃给你撂下了!日你妈还不赶紧跑?跑,赶紧跑!”
  俊香最终被百和声嘶力竭的喊叫震撼了,吓坏了。她果真撒腿往外跑,她被门槛儿绊了一下但没摔倒,她刚刚跑到前门口,就听见窑洞里传出爆炸声,紧接着一股硝烟朝天空窜了上去。
  俊香一下子呆了,腿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起不来。
  俊香法律上的男人和所谓的野男人粉身碎骨,同归于尽。
  为叔父送葬的那天,赵逢春心情沉重。固然,叔父的死是他迄今为止亲历亲见最惨烈的死亡,他曾和父亲一起到叔父亲手制造的血肉模糊的爆炸现场去敛尸,但真正让他心碎的是叔父灵柩从爷爷奶奶门口抬过,他看到坐在前门口青石上两位老人的悲凄。以往坚强睿智的爷爷伛偻了腰,表情的凄然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奶奶更是大放悲声。逢春一下子理解了什么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叫老年丧子。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有一种心被掏空了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成长,觉得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
  跟在灵柩后面的婶子俊香怀抱身穿重孝的毛蛋,一左一右跟着同样披麻戴孝的峰峰川川。她的嗓子早在起灵出殡之前就哭哑了,但泪腺尚未干涸,脸上是无尽的悲凄。谁都能看出俊香的悲伤是由衷的,很深切,她与百和,死者选择了逃遁,生者仍将面对没有尽头的苦辛。她必须为她不负责任的轻率举动付出沉重代价,包括身心两个方面,她无以逃遁。
  41.再爆血案
  “没想到,真个没想到,百和是个铮熊(厉害角色)!”百和入土为安了,村里人对他的议论还在继续。
  “怕怕,两个人都炸得稀烂。”
  “人要豁出死,还怕谁?看杨西山往常狂的。”
  “就是嘛。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那瞎熊死了活该。”
  “甭看百和老实,蔫人要是怒了,那才怕怕。”
  “人逢不下个贤惠婆娘,够倒霉的。”
  “扎下穷根更怕怕,吃不上穿不上,你叫婆娘咋个贤惠哩?”
  “你说得不对。穷得要饭吃,也不能卖×。”
  “人要饿急了,啥事不能做?把你饿三天,我拿个白蒸馍,让你叫爷,你肯定叫哩,不信咱试合试合。不管啥仁义礼智信,饿急了都忘了。”
  “就是,就是的。”
  “……”
  “哎,说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说个悄悄话。”雷建海一脸神秘,“你的知道不知道瓦刀脸婆娘天天在屋里哭?”
  “你说狗娃他妈?”
  “不是她还能是谁!”
  “不知道。我屋里和她屋里连墙,我咋不知道?建海哥你消息灵通。”
  “看你瓷的。”雷建海一脸得意,“你知道那婆娘哭的咋哩?”
  “不知道。得是想狗娃了?狗娃叫雷击了才几个月,婆娘心里肯定难受咯。”
  “不是不是,你的听我说。”雷建海脸上神情更加神秘,“前一向不是雨水多嘛,狗娃他大到娃墓子看去了,有一个水冲窟窿挺大,他往里一看,乖乖,土里露出一只手!狗娃大下到水冲窟窿里一刨,不光手,胳膊,身子,都出来了。你的猜咋哩?”
  “咋哩?”听的人瞪大眼睛。
  “这还不明白?狗娃没死,给活埋了。娃从墓窑里挣扎出来,挖不开墓坑里的土,捂死了嘛。”
  “哎呀,有这事?”听雷建海讲故事的人们眼睛瞪得更大。
  “你的想一下,他屋里只有一个小子娃,叫雷击死了,心疼不心疼?
第34章
  明明没死,自己亲手把娃活埋了,心疼不心疼?哎呀,这事情怕怕,搁谁谁都受不了。狗娃他大从墓地回来,睡到炕上不得起来,谁这几天见狗娃他大出过门?没有!气得病下了。狗娃他妈后悔的呀,天天哭哩,眼窝流血哩。”
  “咹?建海哥这是真的?”大家还是不相信。
  “真真真真的,我哄人做啥哩?”雷建海很认真地说。
  “老天爷有眼,谁叫瓦刀脸婆娘不孝顺‘当家’?”有人评价说。
  “你这些熊人,闲得没事干翻老婆舌哩。建海叔你这大年龄了咋是这?
  屄嘴净胡说哩!你说我三叔从墓坑把狗娃刨出来了,是亲眼见的?你再胡说,叫我三叔听见了,看他拿屎鞋底扇你的嘴!”雷奎生不知啥时候也来到人圈里,批驳雷建海。
  “对对对,我不说就不说,你觉着你三叔三婶是啥好熊?那你说,你三叔好多天睡下不起来咋哩?你三婶子天天哭的咋哩?”雷建海仍然振振有词。
  “我三叔冻着了,发烧哩,我三婶自从狗娃死了经常哭,有啥奇怪的?”雷奎生说,“你的甭听建海叔拌闲屁,听我给说正事。我觉得,咱队里还要出事,出大事哩!”雷奎生的神态也很神秘。
  “咦大大,咋都谝这号闲传呢?听起来怕怕。奎生你说,咱队里还能有啥事?”众人的注意力被雷奎生吸引过去了。
  “张凤莲家老大,要不了多长时间,非弄出事情来不成!他恐怕要弄大事,说不定出人命哩,你的信不信?你大家把我这话记下,要是说空,我头朝下在巷里走三圈。”雷奎生信誓旦旦说。
  “到底啥事些?”
  “这不能说,你的等着看热闹吧。”
  “好驴日的,怕怕。咱就等着看。”
  “要是没啥事,咱看奎生颠倒走路。奎生你可不能说空,跟希年一样说颠倒走哩又不走。”
  “……”
  过了没几天,西安下放居民张凤莲的大儿子吕新明果真制造了杀人血案,被杀的是他家原来的房东何希禄。
  说起来是何希禄找死。
  西安居民在何希禄家厦房寄居时,因为吕新明父亲的生前好友老崔常常来探望和照顾张凤莲母子,何希禄与其父何老七经常在村里败坏张凤莲,说她跟老崔如何如何,何家父子甚至当着张凤莲、老崔的面吐唾沫以示轻蔑。这些事让吕新明吕新亮蒙受耻辱,心里播下仇恨的种子,这种子因为他们一家作为城市下放居民在村里屡屡受到歧视而发芽生根,不断生长。
  何希禄侮辱张凤莲有伤风化无中生有,他自己在男女关系上却不检点。和吕新明家新庄子相邻的一户人家,男的是铁路建设工程技术人员,长年累月天南海北修铁路,妻子孙玲三十岁上下,难耐寂寞,偶尔红杏出墙。何希禄是孙玲若干性伙伴中比较疯狂的一个,只不过村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维护着传统道德规范,他与孙玲偷情只能偷偷摸摸,第三生产队知道何希禄与孙玲有染的人并不多。事有凑巧,有一天晌午吃完饭,何希禄对家人说到庄北自留地看看有没有猪拱红苕,跑到孙玲那里去了。正值饭时,村巷里很少有人走动,孙玲家前门大开,何希禄一进去就在院里和孙玲拉拉扯扯,正好吕新明从门外通过,把这事看到眼里。小伙子想起何希禄曾侮辱他母亲,于是想借机会教训教训这个坏熊。
  何希禄在孙玲的炕上正好入港,忽然窗外传来夸张的咳嗽声。声虽不大,却把何希禄吓得不轻,他立即出了一头冷汗,下面眼见得疲软了。等到何希禄和孙玲手忙脚乱穿上衣服,仔细听听,门外头没有了任何响动。
  “瞎了瞎了,怪我进来没把前门关上。也不知道是谁?”何希禄压低声音说。
  “大天白日的,我说不行不行,你非要弄。”孙玲也抱怨说。
  “咱再仔细听听,看有人没人。”何希禄说。
  两个人耸起耳朵,一个贴到门上,一个贴到窗子上,仔细听了半天,外头啥声音也没有。
  “刚才是不是听差了?”孙玲问何希禄。
  “没有没有,真有人咳嗽呢。”何希禄打了个尿颤,觉得身上发冷,“不行不行,我想尿尿哩。”
  “你先努下,我把门开开看看。”孙玲说。
  孙玲打开门,探出头去左右瞭望,并没有发现人的踪影。
  “哪达来的人?没有。我就说嘛,谁这么闲!”孙玲放心大胆说。
  “真个没有?”何希禄心有余悸。
  “真个没有。”孙玲语气肯定。
  “他妈日的,把好事耽搁了。是不是咱听差了?”
  “就是,就是的。”
  “你把前门关上,咱俩再……”
  “再你妈的屄!把人还没吓死?你赶紧‘避’。”孙玲把房子门打开。
  何希禄紧了紧裤腰带,运足气,才一步跨出门去。
  “嗯哼,咳!”从厦房侧墙后面走出吕新明,小伙又一声响亮的咳嗽,截到何希禄面前。何希禄没有思想准备,吓得跳起来,尿液在裤裆里嘀嘀嗒嗒往下流。刚才孙玲往外看,吕新明在墙后面隐蔽着。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吕新明放声大笑。
  何希禄的脸白了,接着又绿了。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吕新明的笑声更加夸张,弄得何希禄毛骨悚然。
  何希禄头也不敢回,顾不上裤裆湿透,狼狈不堪地跑了。
  吕新明正准备走,孙玲在身后把他叫住了:“新明,新明你进来,到我房子里来。”孙玲的声音亲切柔和,有磁性。
  “俺不去,俺走了。”吕新明语气也十分平和。小伙儿对孙玲没有恶感,她也是村里为数不多同情和关心张凤莲母子的妇女之一。
  “好侄儿哩,你进来嘛。”孙玲抓住吕新明胳膊硬把他拽进房子。
  “好侄儿,婶婶求你哩,今儿这事你就当没看着,出去了啥啥都甭说。
  你要是说出去,婶婶在村里没脸见人。”孙玲开门见山表达她的用意。
  “婶婶,俺对你没啥意见,可那个何希禄太瞎,把俺屋里的人欺负扎咧。”吕新明说。
  “好侄儿,婶婶求你哩。你看我的面子,再不敢说今儿这事,我从今往后再不理那狗日的。”孙玲满脸羞愧,语气很诚恳。
  “那成,俺出去再不说。婶婶你以后甭理识何希禄,俺跟他是仇人。”
  吕新明答应了孙玲。
  “侄儿甭急,这几个鸡蛋给你妈拿上。”临走,孙玲用干净抹布包了5个鸡蛋塞给吕新明,小伙糊里糊涂拿上了。
  本来这件事可以就此打住,但何希禄回到家,觉得被人欺侮了,满肚子怨怒无处发泄,晚上睡不着觉,思谋着要怎样报复吕新明。他想着糟蹋吕新明家自留地的庄稼——这是何希禄往常对他人实施报复的常用手段——可西安居民把自留地不当回事,种庄稼不施肥,麦苗长势之恶劣不值得去破坏;他想着把吕新明家的家畜家禽拿老鼠药毒死,可他家啥也没养;他甚至想把吕新明家的窑帮院墙放倒,但仔细想想这样做肯定会被人发现,他还不至于如此笨拙。
  把他妈日了,硬硬想不出好办法!把他妈日的,把他妈日的,把他妈……哎,要是真能把他妈×了,岂不是对那愣小伙最大的报复?
  何希禄为找到这样的思路欢欣鼓舞。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吕新明的妈妈张凤莲——那个白胖白胖的西安婆娘给弄了?何希禄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初张凤莲母子在他家厦房居住,看鸭口煤矿老崔与白胖婆娘亲热的样子,何希禄曾经有过浓浓的醋意,正是因为张凤莲比起雷庄的一般村妇来,皮肤白皙细腻,身上散发出特别好闻的气味。何希禄早就幻想有朝一日把这婆娘搂到怀里,压到身子底下,不失之为一种美妙境界,可惜白胖婆娘从不拿正眼看他。后来何家父子欺负张凤莲一家,那婆娘见了他恨得牙痒痒,要想弄她,谈何容易?
  “我×你妈!”有一天,何希禄与吕新明狭路相逢,看周围没有人,何希禄恶狠狠地骂道。
  “俺责你妈!”吕新明毫不客气用西安话回敬何希禄。
  “你碎熊少胡骚情,再敢寻我的事,把你日塌了呢!”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啥时候落到俺手里,绝不饶你!”
  “你个碎熊胎毛没蜕净,敢寻我的事?小心把爷惹下了,叫你娃哭都没眼泪。”
  “谁怕你?不就是个臭流氓嘛,责你妈!”
  “臭流氓咋哩?我又没弄你妈!小心着,我要把你妈×了,叫你妈小心着。”
  “老实告诉你,俺是看孙玲婶婶的面子,要不然早把你的臭德行告诉众人啦。”
  “你说去,老子不怕,逮贼要赃,捉奸要双,你能把老子毬咬了?等我哪一天把你妈×了,你再说我流氓不迟。”
  何希禄嘴上痛快了,心里却气得够呛,吕新明也把他恨到骨头里去了。
  白胖婆娘40岁刚过,没有老汉,成天价“旱”着,我不信她不害心慌?肯定和老崔有一腿,妈日的还假正经!何希禄晚上睡下,又琢磨如何能在张凤莲那里得手,如果真把这婆娘弄了,在心理上对吕新明就算占了便宜。我把他妈×了,这是啥成色?叫他娃再狂!
  给那婆娘弄点儿蒙汗药,把她搞晕再咥活?不成不成,哪里来的蒙汗药,就是有,婆娘能乖乖喝?借黑地里从后脑上给她一闷棍,打昏了再咥活?毬,这也不成,打死了咋办呢?总不能拿我的命给那婆娘去抵命。再说了,黑地里婆娘也不出门咯。还能有啥办法呢?拿些钱给那婆娘?她肯定不要。再说有钱我不会自己花,给她?美的她!
  把它的,实实想不出个好办法。
  问题是何希禄不甘心。瞎熊小伙儿,敢骂我是臭流氓,又没×你妈,我咋就是流氓?和孙玲是她自愿。再说了,你又没把我堵到炕上,裤子提起来谁还认账呢?把你妈×不了,我白当这流氓,不成不成,非要想办法把白胖婆娘拾掇了!
  想毬办法哩,用得着想办法?逮住个机会,趁那俩小子不在,把婆娘压到炕上硬弄!她还比我有劲?把个西安来的提不动一桶水的婆娘拾掇不了?怪毬事情!何希禄终于想明白了,他觉得事情并非有多难,他下定决心实施报复计划。
  接下来的故事比较肮脏,也比较血腥,但叙述起来却不复杂。
  何希禄丧心病狂,欲令智昏,竟然借吕氏兄弟下地干活的时机,大天白日闯进吕家,强行侮辱了张凤莲。因为何希禄将前门、窑门都从里面关上,还因为张凤莲不愿将受辱的事情张扬出去,所以这件事进行过程中竟然没人干扰,也没人发现。何希禄使用暴力当了一回流氓,真正地造了一回孽。
  吕新明弟兄俩收工回家,看到母亲衣衫不整,哭红了眼睛。在吕新明再三追问下,张凤莲很羞涩地、吞吞吐吐把事情真相告诉了儿子。接下来,两个小伙子不听张凤莲劝阻,瞪着血红的眼睛闯到何希禄家去了。厮打的过程并不长,没等何家人上手,吕新明趁他弟弟与何希禄抱在一起的机会,从门背后操起一把镢头,击打何希禄的后脑勺。吕新明本意并不是要打死何希禄,只想好好教训一下这畜生,他使用的是镢把而不是镢刃。
  何希禄后脑挨了镢把昏倒,过了不长时间又清醒了,情绪激奋要找吕氏兄弟拼命,家里人看他后脑勺只是鼓起一个包,也认为没事。不料睡了一夜,何希禄再次昏迷,彻底没有醒过来。吕新明的击打导致他颅内出血,没有及时送医院救治而亡。
  公安局的吉普车把吕新明带走的时候,雷庄村巷里有许多围观者,多数人对吕家母子表示同情,有的社员脸上还垂着泪。吕新明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解救了弟弟吕新亮,公安局之所以对吕新亮网开一面,也跟调查案情时村里人的舆论倾向有很大关系。
  这件事情过后,雷庄大队的西安下放居民张凤莲全家迁回了西安。
第35章
  42.是否英雄
  “三秋”过后,村里壮劳力继续参加石川水库建设,一直要干到天寒地冻无法施工时为止。
  “逢春,给咱买个车子,你再去水库骑上。”有天晚上父亲说。
  “真的?”赵逢春喜出望外,他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
  “我啥时候哄过你?”百谦宽厚地笑了。
  “咱屋里有钱吗?”
  “买不起‘永久’、‘飞鸽’,咱买个加重‘红旗’。先借点儿钱,年底分红一还。”
  “不是说‘永久结实飞鸽利,骑上白山爱着气’。‘红旗’牌子是不是原来的‘白山’改的?”
  “不是。加重‘红旗’结实着哩,骑上比‘飞鸽’、‘永久’笨点儿,便宜。”
  “您说买‘红旗’就买‘红旗’,我没意见。”
  “我说先甭买,钱攒够了再说。”清竹说。
  “上石川水库路远,逢春跑路乏的,早买几天怕啥?我来借钱。”
  “咱楦窑时间不长,再买车子,你不怕村里人说咱烧骄的?”
  “咱又不偷不抢,花自家的钱哩,谁能说个啥?”
  “你说买就买吧。”母亲终于也同意了。
  第二天,百谦从供销合作社推回来一辆黑明锃亮的自行车。
  “哎呀,百谦哥买了新车子?”百谦从村巷里走过,不少人发出惊叹,“新锃锃车子就是好!”
  “你屋里楦窑时间不长,还有钱买车子哩?”有人来看新车子,果然如此说。
  “借钱哩嘛。”百谦说。
  “啧啧啧。”
  “还是娃娃少了好,百谦哥家一个逢春。要是再有几个娃,看他还有钱买车子?”
  “逢春,你上水库再不用跑路,骑车子多半天就到了。嫽!”
  “就是,就是。”逢春也掩饰不住满脸兴奋。
  “缠一下,新车子要缠哩。”有人建议说,“骑两年不想要了,卖的时候把塑料带子一解,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缠车子就是用塑料带子将自行车的平梁、斜梁、前后叉子以及后座缠绕包裹起来,保护漆皮不受损伤。农村人买了车子都缠。
  “本来我说不缠,逢春他妈也说叫缠哩,我把塑料带子、胶布都买下了。”百谦说。
  逢春帮着父亲缠车子,许多热心人在一旁出主意,提建议,煞是热闹。
  缠到最后,百谦给前后车轴绑了五彩“毛猴儿”,前后轮辐条上也各绑一个,车子转动起来辐条上的“毛猴儿”成为流动的圆圈,与车轴上的“毛猴儿”互为映衬,显得更好看。
  “美美美,美得太!”
  “嫽嫽嫽,嫽扎咧!”
  围观的邻人啧啧称赞。
  “百谦哥,新车子你能舍得叫逢春骑到水库去?不怕弄旧了弄坏了?”
  有人故意说。
  “哈哈,买车子就是为了骑,不骑买它做啥?要是光为了好看,那还不如到供销社去看,净是新的。哈哈哈哈……”百谦大笑。
  “百谦哥,明儿先把新车子借我用一下,到西皋镇上会,买个猪娃,你能舍得不?”何拴牢不知啥时候也来了。
  “没问题,我以前经常借你的车子哩。”百谦答应得爽快。
  “嘿嘿,耍笑哩,你还当真?我有哩。”何拴牢说,“你新锃锃的车子,我哪达敢骑头一回?我是这号没成色的人?”
  “哈哈哈哈哈……”百谦笑得更加豪爽。
  “啧啧,有的人买下车子舍不得骑,村里不是没有这号人,老九家飞鸽车子经常在房梁上挂着哩。”
  村里何老九有个女儿在西安红旗机械厂工作,前年给家里买了一辆新飞鸽车子。刚开始何老九不会骑,逢雷庄有集会,他故意推着车子赶会,后座上放点儿东西,遇到人就捏铃,炫耀的意思。后来他在场院学骑车,摔了几跤,把一个塑料手把摔裂了,心疼得见人就叨叨:“车子坏了,坏了!”邻居有急事,向何老九借车,他不好意思拒绝,但每次车子还回来都不让借车人走,要当面对车子进行细心的检查,即使没有任何损坏,何老九也要不住地念叨车带磨损了,瓦圈一捏闸能磨出印子等等,让借车人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但凡向何老九借车子骑过的人,没有说他好的,反倒一致骂他是个啬皮。终于,何老九一个本家侄子借车,把前叉子撞断了,让修车的给夹了铁芯子,外观严重损伤。从此以后,何老九把车子挂到房梁上悬着的“钩搭”上,再不借人,自家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否则绝不骑车。何老九的儿子和逢春一样上石川水库,来回都步行。
  再次上水库赵逢春心情舒畅。上次步行走用了将近两天时间,脚磨出泡,这次骑车多半天就到了,没觉得乏。有自行车真好!
  到了民工连驻地,自行车存放在哪里,让逢春犯愁。民工住的土窑洞没有门,上班时无人留守,有人骑半旧自行车,搁在土窑里不会丢,可逢春的车子毕竟是新的,随便扔下不放心。灶房倒是经常有人,可里面没有空闲地方,还烟熏火燎的。民工连长孙振山看逢春为难,把他带到一个没住人的窑洞,里面堆放着半人高的麦草和杂物,是民工连的简易仓库,唯有这个窑洞安装着薄薄的双扇门,门闩上吊着小铁锁。
  “你把车子放这儿里,撂到麦秸上头。”孙振山说。
  “撂这儿能成?”逢春还是不放心。
  “没麻搭,这门能锁。”
  “那个小铁锁,招不住石头砸。”
  “谁砸哩?沟里没有贼,你把车子锁上就行。”
  “嗯。”逢春想想也是,“不过,窑里有麦秸,着火了不就瞎了?”
  “看你臊老鸹嘴!咋能着火哩?赶紧放下,走走走,我等着给大家安排活路哩。”
  赵逢春再次被派到大坝工地运土。
  全县从南到北先后进行秋收秋播,民工们轮番回家,所以工程进展并不快。坝面上是逢春熟悉的景象,碾压的拖拉机隆隆作响,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打夯的喊着号子,领夯者随意将现场的人物、器具、所见所闻编入号子,让抬夯的人兴致盎然,应和的号子声激越高亢。逢春回家一个多月,工地上明显的变化是南北两面山上分别用白石头砌了巨幅标语: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学大寨”,远远看去十分醒目。大坝两边用木头牌子竖起内容相同的两条标语:“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通过向别人请教,逢春明白了“拿下八一五”的意思是说筑坝进程要超过海拔815米的高程。广播里时不时把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关于“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的动员讲话播送一遍,县上和各公社干部纷纷来到工地督战,各个民工营、民工连都有一股决战的气氛。
  因为施工紧张,因为赶进度,整个工地显得日急慌忙,秩序有点乱。
  赵逢春到水库第三天,亲眼看见一起伤亡事故。
  从取土位置到大坝平面的坡很陡,民工人人都要完成额定的工作量,相互拥挤抢道。雷庄公社刘家大队的民工和县城附近南河公社的人发生碰撞,下行的两辆架子车失控,撞了人,翻了车,造成一死两伤。
  当时刘家大队民工刘印民拉着空架子车上行,两个拉重车下行的南河公社民工本应抬起车辕“煞闸”,减速缓行,但他们因为争先抢道,导致架子车失控。眼看着两辆装满土的架子车从陡坡冲了下来,驾车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说时迟那时快,刘印民将身边的同伴朝土崖跟前推了一把,自己却被失控俯冲下来的架子车辕重重顶到腹部。刘印民和他的架子车成为障碍,使冲下来的两辆架子车侧翻,黄土倒掉了,但车子终究没有从1丈多高的侧崖翻下去。南河公社两个小伙伤了,一个挤了内脏,一个腿骨骨折,但问题不大,刘印民却因脾脏出血,抢救不及时牺牲了。事故发生的时候,逢春拉着重架子车下行,距离肇事地点不远。他是整个事故的目击者之一。
  民工刘印民之死,立即成了石川水库一件大事。
  刘印民牺牲的第二天,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亲自赶到水库,带来县上许多重要干部,雷庄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和南河公社的领导也被通知来到工地。
  黎宏轩召集专门会议,讨论对刘印民之死如何定性。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到石川水库来,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说它重要,是因为这次会议之后,大家也许会发现在粟邑县这块土地上,同样会出现和欧阳海、刘英俊一样的时代英雄。我们要通过这次会议,给石川水库建设工地竖起一块丰碑。”黎宏轩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浑厚的男中音敲击着每个与会者的心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石川水库工地诞生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将对全县人民、尤其是水库建设者产生多大的精神鼓舞?我们的工程就会大大提高建设速度,我们会向党和毛主席、向全县人民交一份合格的,不,让人骄傲的答卷。”
  黎宏轩的开场白有定调子的味道。他讲完之后,石川水库工程指挥部总指挥、县水利局革委会主任潘国瑞向与会者介绍刘印民牺牲的经过。他的叙述客观冷静,既没有掩盖什么,也无夸大溢美之词,言简意赅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潘国瑞是粟邑县两级干部中以艰苦朴素、深入群众、两袖清风而著称的一个特殊人物,在老百姓中知名度颇高。
  “刘印民同志之死怎样定性,县革委会几个领导交换过意见,但没有定论,今天县上领导专门来听取大家的意见。希望与会同志畅所欲言,把看法和意见谈出来,这也是对大家政治觉悟、思想水平的一次考验。下面请同志们发言。”黎宏轩说。
  虽然黎宏轩解释说县革委会没有给刘印民之死定性,但与会干部大致能听出领导的意图。这样一来,前面发言的几个人都给刘印民唱赞歌,把他提到几乎和革命英雄王杰、欧阳海、刘英俊一样的高度,但最终怎样定性,他们却用模糊语言搪塞。
  “冯乾坤,雷庄公社冯书记,人是你们的人,你说说,对这个刘印民同志,我们该咋定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开头几个人发言听得黎宏轩皱眉头,他特意点了冯乾坤的将。
  “既然黎主任点名,我就发表一下个人意见。”冯乾坤语调沉稳,说话字斟句酌,“毫无疑问,我们雷庄公社民工刘印民同志的牺牲,是一种勇敢的、大无畏的革命行动,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他人的高尚行为。前面有的同志说他舍己救人,事情的性质和王杰扑向冒烟的手榴弹、刘英俊拦惊马相似,这些说法我认为有道理。刘印民同志正是毛主席所说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认为,刘印民同志‘死得其所’,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
  作为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我为雷庄公社民工营出现这样的好同志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至于刘印民同志能不能定为革命烈士,我个人认为应该慎重。一个普通社员,尽管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把危险留给自己,推同伴一把也确实起到了让他人躲过危险的作用,但这样的举动一般善良的人都会做。再说,刘印民同志当时究竟咋想,我们大家并不知道,不能凭空想象他一定具有很高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也不能简单地说他思想境界和王杰、欧阳海、刘英俊完全一样。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对待刘印民?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过:‘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我建议,县上在水库工地为刘印民同志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让所有民工参加,这是对刘印民英勇行为的表彰。另外,还要慰问刘印民的家属,给予一定的抚恤。这一点,雷庄公社也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刘印民同志有三个孩子,他老母亲是个瘫子,家庭生活很困难。至于把刘印民同志定为革命烈士,我个人保留意见。当然,如果县上领导和其他同志认为他够烈士的资格,我也不反对。批准革命烈士的权限在省上,最终决定不是我们能做的。我的意见发表完了。”
  冯乾坤抬头看了看主持会议的黎宏轩,他正在轻轻摇头,于是冯乾坤心里也忐忐忑忑。
  “我也谈点自己的看法。”冯乾坤之后,县水利局一把手、石川水库工程总指挥潘国瑞发言,“首先,作为石川水库工程建设总指挥,我对刘印民同志之死和其他民工受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县上领导给我处分。第二,对刘印民,我同意给予慰问和抚恤,尽管水库工程资金紧张,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拜托冯乾坤同志借你们公社的力量把刘印民同志的家属照顾好。第三,我不同意把刘印民定性为革命烈士,我们是在和平时期,在普通的水利工程建设中死了人,评定革命烈士要慎重。第四,我认为当前水库工程大干快上的紧张气氛需要淡化。尽管我是水库工程总指挥,尽管我知道‘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任务艰巨,但我还是不赞成蛮干。刘印民之死与水库工地秩序混乱有关系,与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两级领导同志只顾进度不讲科学方法更有关系,所以,我愿意承担责任,引咎辞职。这是我的态度,说完了。”潘国瑞言辞简约,却很有分量。他讲完,会场气氛变得肃然,半天没有人说话。
  “同志们,我看大家该发表的意见都发表了,总结一下,谈几点意见。”黎宏轩操着厚重鼻音的陕北腔,面部表情除了严肃再没有别的内容,“我主要讲三点:第一,既然大家对刘印民保护他人、牺牲自我的事实没有异议,那么,为啥不能把他定性成革命烈士呢?别的地方能涌现出英雄人物,咱们粟邑县、石川水库为啥不能出现一位时代英雄?我看,同志们呀,你们的思想很保守。我个人意见,刘印民的行为是舍己救人,是地地道道的英雄行为!回去以后,县革委会再最后确定一下,申报刘印民同志为革命烈士,然后要大张旗鼓宣传。不光在全县范围内宣传,还要宣传到全省、全国去。至于大家提出开追悼会,抚恤刘印民同志家属,我都同意。水库工地的追悼会要尽快安排,由县革委会一位副主任主持,我来致悼词。第二,要充分利用刘印民同志的英勇事迹教育广大民工,鼓舞斗志,进一步掀起水利工程建设新高潮,切实保障县上提出‘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目标实现。抓革命,促生产,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第三,潘国瑞同志提出淡化大干快上气氛,我认为是错误的。大干快上咋能淡化呢?
  绝对不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难道要像小脚女人走路一样?不能因为出一点儿事故就右倾保守,畏缩不前,革命英雄主义到哪里去了?虽然出了小事故,但是,我们出了大英雄!潘国瑞同志主动承担责任的态度值得肯定,但是你的保守思想要不得。一定要正确对待这件事,施工秩序不够好可以整顿,这是总指挥的责任,但是,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动摇决心,不能影响工程进度,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大家再没有不同意见,散会。”
  黎宏轩的语气不容置辩。潘国瑞想站起来说话,但主持会议的黎宏轩再没有给他机会。
  43.立本论“善”
第36章
  刘印民追悼大会在石川水库大坝举行。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前方高高竖起两根木杆,挂着巨幅黑底白字的会标:“沉痛悼念舍己救人的革命英雄刘印民同志”。会场两边同时竖起若干块木板,上面贴着标语口号:“化悲痛为力量,大干四十天,拿下‘八一五’”,“以英雄为榜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立英雄志,走革命路”,“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抓革命促生产夺取水利工程建设新胜利”,等等。刘印民的遗体摆放在会场上,全身上下换了新衣服,深灰色中山装,外面套着笔挺的黑呢子大衣,脚上是一双他生前从未穿过的皮鞋。身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县革委会已决定追认刘印民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据说他生前曾口头提出过入党申请。县上以及各公社的领导一律身着深色衣服,胳膊佩戴黑纱,表情严肃地站在会场前面,所有参加追悼会的民工胸前都佩戴着白色小纸花。整个水库工地为这次追悼会而停工,大会开始,坝上所有高音喇叭播放哀乐,催人泪下的音乐声在山谷里回旋跌宕,撼人心魄。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致悼词念得声泪俱下,感染得在场所有人都流了眼泪。黎宏轩对雷庄公社刘家大队的普通民工刘印民使用了许多赞美的语言,让民工们事后纷纷议论,说刘印民死得不枉。追悼会后,刘印民被安葬在能俯瞰水库大坝的山上,棺材是厚厚的松木板,县物资局特批的木材,只是没有上油漆。墓碑也暂时没有立,县上领导的意思等上报刘印民为革命烈士的文件批下来再立碑。
  县上召开的刘印民追悼大会在雷庄大队民工、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心里掀起波澜。
  原来,一个普通人成为英雄并不难。逢春亲眼目睹了英雄的壮烈行为,刘印民不过把身边的同伴推了一把,这一推,将别人推到安全的地方,把英雄的位置留给自己。但是,刘印民成为英雄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到底值不值?生命诚可贵,因为生命毕竟只有一次,那么,更多一生波澜不惊、无声无息的人,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人,活着又有多大意义?他们和刘印民比起来,哪一种生命更有价值?显然,要让自己选择,我宁可选择像刘印民这样。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刘印民虽然成了英雄,追悼会开得很风光,而且通过报纸广播很快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他,还有可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但光荣在身后,他本人已经看不见听不着,除非人死后还有灵魂。假如这些东西只是属于活着的人,那么对于牺牲了的英雄,他的付出值不值得?假如为世人所称道的英雄行为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你是不是还要选择走同样的道路?
  这是赵逢春长大成人之后第一次对生命的价值作哲学思考。这个问题想得他头疼。
  最好是既创造了为世人瞩目的英雄业绩,同时生命还能得以延续,这样,英雄的光荣,英雄的辉煌,自己能看得到摸得着,哪怕像保尔·柯察金、吴运铎那样忍受痛苦活着也好。问题是,英雄不应该有私心杂念,他们都是崇高的、忘我的,假如患得患失,斤斤计较自己能得到什么,还称得上英雄吗?可见自身还不具备英雄的境界,需要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不断武装头脑,狠斗私字一闪念,否则根本不可能成为英雄。
  假如有创造感天地、泣鬼神、惊世人、垂史册英雄业绩的机会,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勇往直前,决不犹豫彷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赵逢春进行关于生命价值的哲学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
  其他民工也对刘印民议论纷纷。
  “自己不小心碓死了,还成了英雄人物?啧啧啧。”
  “你胡说,印民哪达不小心?明明是舍己救人,你没看着被印民救了的小伙儿在追悼会上哭得呜呜的?”
  “那是公社领导安排的,听说给了50块钱叫他哭哩。”
  “咹,还有这号事?你胡编哩。”
  “我咋会编?要不是真事,你拿屎鞋底扇我的嘴。”
  “你肯定胡编哩,我不信拿钱能买来眼泪。不过也难说,哀乐一放,人就想哭哩。”
  “我不信能拿钱买眼泪。要么咱这样,我也不拿屎鞋底扇你嘴,我给你些钱,你哭一下试合试合。人的眼泪么,不伤心咋能流出来?那小伙肯定感激刘印民的救命之恩。”雷奎生也向传闲话的人发难。
  “感激个毬!你给多少钱叫我哭?”
  “给你5块钱。”
  “耶,耶,才5块钱?哭不出来。你要给我50块钱,我在心里把钱叫爷哩,权当我爷死了,就哭出眼泪来了。”
  “日你妈,你爱钱爱成这了?”雷奎生破口大骂。
  “你的不敢胡说,县领导说刘印民是英雄,他就是英雄。你的胡说八道,谁是给公社干部一告,把你的当阶级斗争新动向抓住,要招祸哩。”
  一位年长的民工提醒说。
  “小老百姓,谁能把咱毬咬了?谁要告我,我跟立本叔一搭里上斗争会,尝尝挨斗争的味道,回来还跟振山连长要工分哩。”
  “说得美,挨斗争还能记工分?那样的话立本叔挣的工分多了。立本叔,你说说,印民这号人算不算英雄?你经的事多。”雷奎生问战犯侯立本。
  侯立本面前放一个军用水壶,一个粗瓷小碗,他正自斟自饮散装的烧酒。他不搭理雷奎生问话,又斟下半碗酒,“咕咚”倒进嘴里,喉结一骨碌,咽下去了,然后咂咂嘴,似在品酒的滋味。
  “立本叔,你甭光喝酒,我问你话哩。”雷奎生追问。
  “我是世外之人,历史反革命分子,我除了喝酒啥啥都不知道。”侯立本又“咕咚”下去半碗酒。
  “好叔呢,你咋拿起架子来了?往常你啥都说哩,说一下嘛,我就想听您老(人)家对这事情的看法。”雷奎生态度越来越恭谦。
  “真个想听?”侯立本抬起头瞥了雷奎生一眼。
  “想听。”雷奎生往侯立本跟前凑了凑。
  “能成,你的想听,我就说。”侯立本又倒下半碗酒一“咕咚”,“你的知道我今儿喝酒为啥?正是为了刘印民。印民大家都认得,跟我熟得太。
  拿你大家的眼窝看刘印民,是个平常人,一个不起眼的庄稼汉,我看不是,我看刘印民是个大善人。啥叫善人?善人就是好人,善就是好,好就是善。我先拿这碗酒奠了印民,奠了我这好侄儿,咱再接着说。”侯立本言罢,倒下一碗酒,站起来,面朝安葬刘印民的方位,把酒洒在地上。他这样一弄,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庄重。
  “对平常人来说,洁身自好,虽不能帮助旁人,却从来不害人,这也算善,不过是小善;如果除了洁身自好,心里还想着旁人,为旁人的苦难心酸,见了要饭的能给半拉馍,见邻家打捶嚷仗能劝说几句,见鸺鸺鹐旁人家谷穗能吆一声,这就算行善了,是中善;还有那些见不得旁人受难过,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算是上善。我说的不是书上写的,是我一辈子总结的。小善、中善、上善,都不是大善,啥是大善呢像刘印民这号人就是大善。他能在生死关头救人一命,不怕把命贴赔上,换句话说,为旁人的命能舍得自己的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号人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光靠修行能办到的,他不是人,是神。
  说他是英雄还不够,他比英雄还英雄。”侯立本借着酒劲儿,发表他关于善恶的滔滔议论。
  “咦?”“啊!”“哦。”侯立本的听众有的发出惊叹,有的微微点头。
  “我曾经带兵打仗,在战场上,明明知道往前冲要命,还继续冲,这就是英雄。枪一响,不冲由不得你,敢冲就是英雄,往后缩就是囊松。战场上的英雄跟机器一样,枪炮声是发动机,发动起来了你不冲都不行。刘印民的情况不一样,他明明白白为救旁边的人,他知道救人自己会招祸,还要救人,不怕牺牲。你的甭说紧急当中哪达顾得上想那么多?其实大多数人到这种关头只顾自己躲开,想都不用想,能冲上去救人的人,你能说他不是英雄?他不光是英雄,还是神,救人那一刻他就变成神了,一下到了另外的境界。印民侄儿平常见我叫叔哩,我这阵儿想给他跪下、给他磕头。”侯立本说着,又往水库大坝方向举了举酒碗,把酒洒在地上,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前头说的这些,是对平常人而言。平常人能做到刘印民这样,是大善,是最高境界。雷锋、王杰、欧阳海、刘英俊,都和刘印民一样,是大善人,是了不起的英雄。不过,那些大人物,领袖,却不一样,应该有另外一说。”侯立本把话题进一步延伸。
  “立本叔,你继续说,大人物有啥不一样?”雷奎生来了兴趣,追问道。
  “大人物,领袖,是承天命、担道义的人,这号人论善恶,不能用平常人的标准。比方说蒋介石——蒋光头,他本来是全中国的领袖,咋能叫共产党的军队撵到台湾去?原因是他不能顺民意,承天命,逆天行事哩。
  你也不能说他打日本不用心,可更多的心思用来对付八路军新四军,‘攘外必先安内’;他顾不得管老百姓死活,治不住大小官员的奢华腐败,他不灭亡谁灭亡?我这一辈子也是跟上老蒋招祸。想当年我也是老蒋的嫡系,直接守卫南京,要不然我一个上校团长,能够战犯的资格?那时候,能看出老蒋大势已去,不过没办法,只能跟他招祸。他是领袖,跑到台湾去,把黄金白银珠宝都弄去了,我只能当战俘,成了改朝换代的牺牲。”
  侯立本说到这里,又“咕咚”了一碗酒,眼睛也红了,“像蒋介石这种逆天行事的大人物,堪称不善,不善就是恶,他不光恶,还是大恶,毛主席就不一样……”
  “立本哥,我的老哥,你酒喝高了,再甭胡说。你不知道自己姓啥?
  骂蒋介石对着哩,你敢说毛主席?毛主席是你说的?你想挨批斗哩?”民工连长孙振山不知啥时候也来到现场,他害怕侯立本酒后乱发议论又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县上、公社的领导参加刘印民追悼会尚未离去。
  “没事没事,振山你甭管。我心里憋得难受,想说,说得不对我情愿挨批斗。你想听就听,不想听了忙去,我不会胡说,你放心。你老哥这大年纪,又不是不懂事。”侯立本谈兴正浓,听众也全神贯注,孙振山难以制止。
  “毛主席才是大善人!”侯立本“吭、吭”清了清嗓子,又“咕咚”了半碗酒。
  “毛主席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是革命家,你不能说他是‘善人’。”
  孙振山仍想引导侯立本。
  “这你就不懂了。导师,领袖,革命家就不是善人?善人就是好人,领袖、革命家不是好人还能是坏人?你不懂好好听着,少插嘴。”侯立本反过来制止孙振山插话。
  “为啥说毛主席是大善人?他老(人)家是承天命、顺民意的政治家、军事家、革命家,他领导共产党,靠小米加步枪,硬硬把老蒋的八百万大军一口一口吃了。解放战争,老百姓推小车车给解放军送吃的穿的,像疯了一样。我在国民党军队里头,看着拿枪拿炮的解放军不害怕,看着支前的老百姓真害怕。为啥怕?那是人心!国民党没治了,不把江山输了才怪!毛主席骨头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敢向美国人叫板。我说毛主席大善,他这人智慧也高。举个例子,像我这种人,曾跟上老蒋,带领军队,真枪实弹跟共产党打过仗,共产党要把我‘咯儿’一枪毙了,那多省事?可人家不毙你,硬硬要把战犯改造过来,硬硬叫你觉着共产党顺应天理人心,代表了潮流,人家是对的。想当初老子也吃香的喝辣的,啥没经过,啥没见过?如今跟你的一样,挖土、拉土、平坝哩,吃高粱面‘削削’哩,心里还觉得这么活着好,活得踏实,觉得劳动光荣,不劳动才难受哩!你的说,毛主席厉害不厉害?把人心治得服服的。不光把我这号人治得心服口服,共产党的干部照样不敢胡来,不敢搞腐败,打江山的功臣谁贪污腐化就整治谁,刘青山、张子善枪毙了。公社的冯书记给我开斗争会,你大家喊口号说‘打倒侯立本’,我也喊,‘打倒侯立本’!要论我的罪孽,枪毙都够,斗争一下怕啥?我从改造战犯的劳改农场出来,这些年上了无数批斗会,就挨过一回打,打人的人和前任公社领导有仇,人家打‘走资派’哩,我捎带挨了几下。你大家看冯书记一天操心劳神,还要跟社员一起修水库、深翻土地哩,我挨批斗一点不费脑子,不敢说心里滋润,起码不难受,平静如水……”侯立本越说越来劲,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立本老哥,你算了,言多必失,小心说错话,又要招祸。你渴了没有?灵侠给你叔端煎水去。酒也甭喝了,这大的水壶,灌满了有二三斤,你把酒当凉水喝哩?你一到冬天气喘,少喝些酒,拿来,我给你拾掇下,几时想喝了再喝。”孙振山说罢,硬从侯立本手里把军用水壶刁过来,拧上盖子。
  “你看振山,喝点酒咋哩,我又喝不醉。你见我喝酒啥时候醉过?我只要不说反动话,你也不能拿针线把我嘴纳住。你看振山!”侯立本嘟嘟囔囔表达对孙振山不满,他谈兴未尽。
  “哎呀呀,立本哥,你赶紧把嘴夹紧。我把你叫爷哩,立本爷,你再甭说了成不成?”孙振山真急了,“来来来,灵侠,把煎水给我,把他嘴占住。”
  孙振山说罢将赵灵侠端来的水碗塞到侯立本嘴里,也不管开水烫不烫。
  44.遭遇火患
  晚上,赵逢春久久难以入睡。侯立本关于“善”的长篇大论在年轻人心里掀起波澜。平常,他知道侯立本是概念上的“阶级敌人”,是国民党战犯,历史反革命分子,但是,他与其他民工一样,心里自觉不自觉把侯立本当成好人,智者。大家有了不明白的事情,往往会找侯立本要主意,要说法,包括民工连长孙振山也这样。白天孙振山之所以制止侯立本的长篇大论,明明是保护他,你能说这些人没有阶级立场?都是敌我不分、缺乏革命警惕性?另外,侯立本对他过去的主子蒋介石进行批判,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烈赞扬,听起来很有道理,而且是由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阶级斗争太复杂,自己被假象迷惑了,还是战犯侯立本真正改造好了?把坏人改造成好人,这也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他又想起侯立本对刘印民的评价,那些话同样给逢春留下深刻印象。
  且不管刘印民到底能不能成为“革命烈士”,他的行为已经得到政府和老百姓两方面的认可,已经成为受大家尊敬的英雄人物,他死得其所,用关键时刻推人一把的方式实现了人生价值。刘印民比起“开火车”摔死的雷新海、捞河财淹死的雷圣民、杀仇自爆的叔父百和这些人,显然死得更有价值,更为世人所称道。他活一辈子不枉。
  假如刘印民不死,县上和公社会怎样对待他?让他当干部,或者进城当工人?假如刘印民有了推荐上大学的资格,他会不会轻易能进大学门?
  应该会!看来,还是要寻找机会创造引人瞩目的业绩,这样才有可能叩开大学之门,起码会对前途产生积极影响。
  逢春想入非非的结果,是内心确定了自己要尽可能在水库工地创造点英雄事迹,像刘印民那样。学习刘印民是不是意味着牺牲生命?那也不一定,创造了英雄事迹不见得就要牺牲,即使牺牲了,也值!不过,创造英雄事迹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要是一直遇不上机会,这些想法都是空的……“起火了!赶紧起来救火了!”逢春朦朦胧胧正要睡着,窑洞外面有人大声喊叫,还有纷乱的脚步声。
  啊,机会说来就来?生活比戏剧更有戏剧性?
  逢春赶紧翻起身,穿上衣服往窑洞外面冲,纽扣也没来得及扣好。
  一眼土窑洞起火冒烟,看方位大概是民工连的简易仓库。
  坏了,新车子在窑里放着哩。逢春立即出了一头汗,他撒开脚步朝起火的地方跑,几乎被土坎儿绊个跟头。
第37章
  果然是堆放麦秸和杂物的简易仓库起火了。窑洞门已经打开,里面的东西是易燃物,火势凶猛,门洞里涌出浓浓的烟雾。
  “车子,我车子在里头!”逢春到了现场急得哇哇叫,他拨开围堵在门口的人,要往火里冲。
  “逢春,寻个被子拿水弄湿,把头蒙上进去。”有人向他建议。
  逢春哪里顾得上?家里的贵重物品——加重“红旗”牌自行车来之不易,买车子的钱有一部分是借的,烧坏了怎么给父母交代?他不顾一切往失火的窑洞里闯,刚进门,头发和眉毛都被燎掉了,脸上灼疼,烟雾进了气管,呛得直咳嗽,嘴一张有更多的烟雾直往里钻,弄得他头晕目眩。高温和浓烟逼迫着心急如火的赵逢春往后退而不是向前进,他一下子本能地趴到地上。还好,紧挨地面大约有一尺高的空间没有浓烟,逢春揉揉眼睛,贴着地面往里看去,果然自行车已经在麦秸堆上燃烧,橡胶轮胎烧成圆圆的火圈,很好看。逢春突然感到揪心的难受,但他没有办法冲到车子跟前,面前的灼热逼迫他后退。
  “逢春你出去!”
  小伙子感觉有一只巨手把他拉起来,朝后推了一把,他被弄到了门外头。
  “振山哥进去了!”有人高喊。
  时间不长,火里钻出来一个人。这人全身着火,右手抓着自行车后衣架给拖了出来。
  “赶紧拿水浇!”火人孙振山大喊。随着他的喊声马上有人往自行车上浇水。孙振山就地打个滚,从别人手里抢过一桶水往自己头上浇,然后把残缺不全的手套卸下扔到地上。
  有人拿手电照着,赵逢春看见民工连长头发眼眉胡子都被燎掉,脸上五抹六道。孙振山抢救自行车的右手感觉疼,他拿到光亮处一看,手心手背都烫得起了泡。
  自行车被孙振山抢出来用水一浇,看起来还是个车子,尽管已经面目全非。逢春十分感激孙振山,声音颤颤地说:“振山叔,多亏了你……”
  孙振山看了逢春一眼,说:“可惜了,新新的车子,这窑里再没啥值钱东西。”
  等到火被扑灭,窑洞里的东西也基本烧光了。
  后来经过分析,是做饭的哑巴八娃揽生火用的麦秸,把纸烟头扔到窑洞里引起火灾。孙振山责问,八娃“咦咦呀呀”喊叫,两只手乱比划,为自己辩解。孙振山毫无办法,最终不了了之。这次火灾最大损失显然是赵逢春的新自行车,前后轮胎烧掉了,整体也已经不成样子。
  回到睡觉的地方,面部因烧灼而疼痛,但不算太剧烈,逢春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家里除了庄基窑洞以外最贵重的资产——新自行车被火灾毁坏了!假若换上新的内外胎,车子大概还能骑,但大部分漆皮烧掉了,车架子上缠的塑料胶带不仅没起到保护作用,反而成了燃料,车子像严重的赖痢头一样斑斑驳驳,惨不忍睹。尽管是在水库工地出事,但找不到事故责任人,赔偿不可能,只能自认倒霉。这件事回去以后怎样跟父母交代?尽管父母不会为难自己,但他们一定心疼不已,特别是过日子十分节俭的母亲。一辆自行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讲,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资产,是有的农户多年奋斗难以实现的理想和奢侈。因此逢春内心刀割一般疼。
  还想创造让人瞩目的业绩?还想在救火中成为英雄?这件事真是莫大的讽刺!同样的大火,同样的浓烟,同样的温度,自己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行车燃烧却无计可施,孙振山却能冲进大火把车子抢出来。抛开自行车是自己的不说,假如被火烧的财产都是集体的,是他人的,抢救财产也算英雄行为,这难道不是一个创造业绩的机会?问题在于,即使有了机会,英雄有用武之地,而英雄只能是孙振山,自己却只能与成为英雄的机会失之交臂!同样的血肉之躯,为什么别人能冲进火里抢救财产,自己却不能?是缺少某种技巧,还是缺少勇敢精神?难道当英雄的人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难道同样的大火烧到孙振山身上不疼?显然这不是理由。
  和民工连长一比,自己算个啥?躺在被窝里的赵逢春脸颊发烫,十分灼热,与被火燎了毫无关系,是一种强烈的羞愧和自责。他躺在被窝里悄悄流泪,并不全是因为心疼自行车。
  第二天出工,看见逢春头发眉毛被燎、脸蛋轻度灼伤,有人很关切地问:“要紧不要紧?”也有人关心他被烧毁的自行车,连连感叹“可惜可惜!”而逢春对别人善意的关切、询问不理不睬。他面无表情,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程序化地完成劳动过程,一天时间几乎没跟人说过话。
  “甭心疼了,逢春,车子拾掇一下还能骑,难看怕啥?又不卖。”收工后吃完饭,厮赶着往睡觉的地方走,雷奎生真心劝慰他。
  逢春一声不吭,满脸的不耐烦。
  “我说的是真话。你要是嫌车子难看,给你爹说,便宜些卖给我,我换个车带(胎)一样骑。我屋里穷,买不起新车子,叫你爹添些钱,再给你买个新的,买个‘飞鸽’、‘永久’。”雷奎生喋喋不休。
  “你‘避’!”逢春怒目圆睁,粗暴地骂道。
  “哎,逢春,我又不是瞎心,你咋歪了?对了对了,看你把车子烧了,心疼,我不和你计较。”
  “你‘避’,‘避’远!”逢春态度更加粗暴。
  “哎呀逢春,你咋成了这?你得是心里招祸了,给哥乱发脾气?我又没得罪你。你看逢春!”雷奎生嘟嘟囔囔走了。
  一连好几天,赵逢春情绪不好,弄得周围人对他侧目而视。
  “逢春这个娃,心疼车子不是这心疼法。”
  “不是,不是的,这娃肯定有心思哩,他这几天怪怪的。”
  “我看他还是心疼车子,新锃锃的车子,烧成那了,搁谁谁不心疼?”
  “不是不是。你瓜的,逢春不是一个简单的娃娃。”
  赵逢春对别人的议论置若罔闻。
  45.风流女子
  老战犯病了。
  刘印民追悼会那天,侯立本感慨、激动,把一军用水壶白酒几乎喝光。醉是没醉,但烈酒伤气,再加上下雨天土窑洞阴冷潮湿,侯立本发烧哮喘,躺倒了。
  孙振山给侯立本放假,还让他到做灶房的窑洞去睡,那里面有热炕,与灶火相通。侯立本不去,说:“灶房有烟,烧炭有硫磺味道,煤烟一呛,我还能活?”于是孙振山让老战犯睡到民工连连部,是一眼安了门的窑洞,里头收拾得干净,平常只有孙振山和副连长住,近期副连长有事回家,正好有空铺。
  侯立本一生病,赵灵侠整天围着他转,端水送饭,伺候得比亲生女儿还精心。侯立本的毛病在呼吸道,哮喘气短,赵灵侠听她妈说过喝蜂蜜润肺补气,于是很想从哪儿弄点蜂蜜来。她听一个民工说石川河上游树林里有野蜜蜂,找着蜂窝,就能弄来蜂糖。赵灵侠没告诉任何人,一人钻进深沟,把一种当地人称作“麻子蜂”的窝当成蜜蜂窝捣了,结果让毒蜂群起而攻之。尽管她蒙了头巾也无济于事,被蜇得头和脸都肿了,跌跌撞撞回到民工连驻地,昏死过去了。
  经过医生救治,赵灵侠脱离了危险,但头上脸上浮肿难消,发烧,全身酸楚无力。没奈何,孙振山只好给赵灵侠也放假,让她和侯立本互相照顾。
  连长没想到,赵灵侠伺候侯立本又惹出麻烦。
  一天中午,突然接到公社民工营通知,要各民工连连长到营部开会,说冯乾坤书记要亲自布置工作。孙振山急忙从工地赶回来取小本子——类似工作日记,为了给冯书记汇报工作能有准确数字。他将连部门推开,发现赵灵侠仅穿着薄薄的内衣,竟和侯立本睡在一个被窝,老战犯穿得更少,光膀子。两个人都睡着了,侯立本因为哮喘出气很粗,赵灵侠鼾声均匀,两种声音一应一和甚是和谐。赵灵侠枕在侯立本胳膊上,脸热得汗津津的,尽管没有完全消肿,但这女子神情幸福安详。孙振山站在土炕跟前,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拿了本子,临出门故意弄出很大响声,然后听见侯立本咳嗽。
  孙振山参加民工营会议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平常冯书记讲话他爱听,今天书记讲了些啥,他却基本没记住。最后冯乾坤问他:“咋样?完成任务有困难没有?”他糊里糊涂说:“没麻搭,没麻搭”。
  晚上,孙振山把赵灵侠叫到没人的地方,板着脸开训:“灵侠呀灵侠,你这娃咋这样子?”
  “我咋哩?”赵灵侠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很委屈。
  “你说咋哩?装得还像!我真想扇你几个‘批耳’。”孙振山态度越来越强硬。
  “振山叔有啥话你明说,我没做啥错事,你凭啥给我歪(厉害)哩?”
  赵灵侠快要哭了。
  “我问你,今儿白天,你咋敢和你立本伯睡到一个被窝?”孙振山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赵灵侠。
  “哦,你说的这事。”赵灵侠紧张解除了,委屈情绪也一下消散了,只是略微脸红,“你不是叫我照顾立本伯吗?我俩都发烧,觉着冻的,就拉开被子盖住了,后来不知啥时候就睡着了嘛。这怕啥?”
  “这怕啥?说得轻巧!”孙振山看赵灵侠竟然一脸的天真,一脸的无辜,又有些动怒,“你一个女子,跟个60岁老汉钻一个被窝睡觉,还说‘这怕啥’?你咋就不知道羞!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振山叔,你少揭人短!人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就算我以前不好,人家改了,你咋还这么说我哩?跟立本伯在一搭里有啥羞的?
  他跟我大一样。女子跟她大在一起,旁人能说个啥?振山叔,我看你平常很正经,咋也胡想哩?”赵灵侠反过来理直气壮批驳孙振山。
  “欸,你还有理了?你说我把你冤屈了?”
  “可不是咋哩,你冤屈我哩。”赵灵侠流下眼泪。
  “成成成,对对对,算你没错。甭哭了,叔说你也是为你好。”孙振山不知怎的没脾气了,反过来安慰赵灵侠。
  “没事。”赵灵侠破涕为笑。
  黑了睡到炕上,孙振山想提醒一下侯立本,觉得不好开口。他心里终究放不下这件事,紧皱了眉头,唉声叹气。
  “振山,咋哩,啥事把你愁的?”侯立本靠着墙坐起来,咳嗽几声,主动说,“晌午我睡着了,是不是你回来过?把门拌得那么响,当我没听着?
  你是故意的嘛!看着啥了?看着灵侠在我被窝钻着哩,看不惯,就胡想哩,得是?”
  “我也没胡想,不过看着有些日眼。想说你老哥嘛,又觉得不该说,不说你嘛,我心里疙疙瘩瘩的。”
  “我说嘛,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都在脸上写着哩。咳咳。”侯立本笑了,“看你那点儿小心眼。你咋个看老哥哩?振山呀,谁还没年轻过?你老哥我,嘿嘿,也不是没轻狂过。那时候,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啥样的女人没耍过?咱就说跑到台湾去的那个,也算你嫂子嘛,你没见过,长得漂亮!这多年了,我一直想她,这辈子怕再见不着了。如今我老成这了,哪达还有寻花问柳的心思?再说,灵侠那娃虽说长得‘傍尖’(接近完美),心里头是瓷的,啥啥不懂。人家娃对我好,我像她大一样对待她,还能有啥不合辙的事?你这个熊,净胡思乱想,啥毬人些!”
  “那你也不能叫女子钻到你被窝,谁知道身上穿啥了没有!”孙振山故意说。
  “你看这兄弟,说的啥话?我瞌睡了,女子自己钻到被窝,都穿的衣服咯。你把门一拌,我醒了,醒来就把灵侠撵起来了嘛。”
  “对了对了,再甭说,你可不敢老不正经。再说,灵侠那女子啥事不敢做?她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
  “你也不能把人看就已了。灵侠是个娃,有毛病不能改?我看这娃越来越好了,不信你往后看。”侯立本说。
  可是,没过几天,赵灵侠又出事了。
  有天晚上,雷庄民工连腼腆木讷的小伙儿雷安定约赵灵侠出去,说到西皋公社民工营看电影。雷安定有车子,能带人,路也不远,赵灵侠跟上去了。别的民工听了这话也纷纷去看电影,结果时间不长一个个都回来了,说西皋公社民工营驻地根本没演电影,雷安定编谎话,不知把赵灵侠骗到哪里去了。
  一个晚上,赵灵侠没回来,雷安定也不见踪影。到了第二天中午,西皋民工营派人用架子车把神智还算清醒的赵灵侠拉回来了。
  原来,西皋公社有个民工叫权更喜,和雷安定的舅舅是出了“五服”的叔侄关系,雷安定喊他表哥。这小伙儿见过赵灵侠,觉得她漂亮,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赵灵侠的风流韵事,心里起窍,想和赵灵侠认识,大概也是水库工地生活单调、寂寞难耐所致。权更喜找了个他最要好的朋友,说一起会会赵灵侠。让雷安定借看电影名义把赵灵侠哄出来,也是权更喜的主意。赵灵侠和雷安定并没有走到西皋公社民工们住的地方,权更喜和联手(哥们)把他们接到路边一个看庄稼的小房房里,地上铺着包谷秆儿。这俩人拿了手电,还买了点心,说要和赵灵侠交朋友,一搭里耍耍。赵灵侠觉察到他俩图谋不轨,怒斥说“你俩把我当啥人”,拔腿就要离开。他们哪里肯依,权更喜欲令智昏,命令雷安定在小房房外头站岗放哨,他们在里头和赵灵侠动粗。不料灵侠拼命反抗,两手挖挠得权更喜一脸伤,他的联手交裆里也被赵灵侠狠狠顶了一趷膝盖儿,躺倒在地痛苦了半天。权更喜不愿意放弃,竟把赵灵侠掐住脖子弄得昏死过去。眼看着赵灵侠不再反抗,权更喜拿手电一照,弄不清女子是死是活,反倒把他吓得灵魂出窍。
  两个男青年不可能有“奸尸”的勇气,最终逃之夭夭。
  权更喜和他的“联手”觉得闯下大祸,吓得不敢回驻地。他俩没盘缠,不可能外逃,于是连夜向西皋镇方向落荒而去,雷安定也跟上跑了。
  第二天清早,当地社员在小房房里发现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刚刚醒过来的赵灵侠,把她送到西皋公社民工营,那里有人认识赵灵侠,营长于是派人把赵灵侠送回雷庄大队民工连。
  “灵侠你咋哩?一晚上没回来,咋成这了?”连长孙振山关切地问。
  “我没事。”赵灵侠表情还算平静,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谁把你弄成这了?雷安定呢,他不是跟你看电影去了嘛?”
  “他认得的两个小伙儿欺负我,是他外婆家村里的。我不知道他几个到哪达去了。”赵灵侠说。
  “都先出去。”孙振山把围观的民工赶走,俯下身子问赵灵侠,“你给叔说,他的把你咋了?”
  “咋也没咋,想欺负我哩,我不叫他的得逞。那个小伙儿捏住脖项,把我快拘死了。”赵灵侠语气平和,像是在叙述和她不相干的事。
  “这几个瞎熊!逮住了送去法办,狗日的没王法了。雷安定也是瞎熊,胳膊肘子往外拐,看我把他的狗腿打断!”孙振山很义愤。
  “振山,振山,灵侠咋哩?娃有事没事?咳咳咳。”侯立本从外面进来。他大概走得急,喝些冷风,进了赵灵侠住的窑洞直咳嗽。
  “立本伯,你来了。”赵灵侠看见侯立本,要坐起来。
  “甭起来甭起来,你要紧不要紧?”侯立本关切地问,抬腿坐到赵灵侠躺着的土炕边上。
  “我没事,立本伯。”赵灵侠努力做出笑模样,看见侯立本,她的眼泪却像小河决堤一样,流得止不住。
  “老哥,你照看灵侠一会儿,我还有急事哩。”孙振山把赵灵侠交代给侯立本,急急忙忙办事去了。
  “立本伯,你坐到我跟前。”窑洞里没有旁人,赵灵侠拉住侯立本一只手,“看着你,我心里松泛多了。”
  “灵侠你给伯说,到底咋哩?”侯立本爱抚地摸摸赵灵侠的头,问。
  “雷安定把我哄去,说要看电影。他外婆家村里俩小伙儿,把我截到小房房,想欺负我。”赵灵侠像见了亲人,说着开始抽泣,“呜呜,狗日的,想欺负我呢,想得美!呜呜呜呜……”
  “甭哭,你甭哭。”侯立本安慰赵灵侠,“他的把你咋了?”
  “没咋。捏住脖项,把我拘得不知道啥了。”
  “那小伙哩?”
  “我不知道。振山叔说跑了,雷安定也跑了。”
  “能跑到牛尻子里!等逮住了,把那几个瞎熊皮揭了。咳咳。”侯立本一激动又咳嗽。
  “立本伯,你说,能不能法办他的?”
  “能。”侯立本说,“咳咳。不过娃呀,要是法办了那几个瞎东西,等于把你也宣扬出去了,你觉着好不好?再说,没形成啥事实,究竟能判不能判不好说,判也判不了多长。”
  “那你说咋办?”
  “我说?我说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告他。要是害怕给你带来坏影响,就算了,叫民工营把他的寻来,给你赔礼道歉。”
第38章
  “我也不知道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
  “你这娃呀。能成,听我的,叫振山处理这事,肯定给你出这口气。”
  “立本伯,你知道不知道,瞎熊欺负我的时候,我想你哩。你要是在,他的就不敢欺负我。”赵灵侠说。她脸红了,羞得低下头。
  “嘿嘿,你看这娃。咳咳,我是你伯嘛。”
  “你要是我大就好了。”赵灵侠又说。
  “那我给你当‘干大’。这娃。”
  “真个?”
  “真个。”
  “‘干大’也是大,我从今往后把你叫‘大’哩。大!”
  “哎。”
  赵灵侠爬起来,扑到侯立本怀里,眼泪像决了堤的小河。
  后来,西皋公社民工营把权更喜和他的联手找着,弄到工地上,按照雷庄民工营领导的要求,打发他俩去给赵灵侠赔礼道歉。孙振山安排几个小伙把两个坏东西狠狠揍了一顿,只是暗地里安顿让别打坏了。赵灵侠也到现场把这俩人扇了好些耳光,打得手疼。权更喜两人最终连滚带爬,一瘸一拐走了。赵灵侠没有再告他们。
  46.勇敢救人
  何拴牢被派到石川水库担任雷庄公社民工营营长。原来的营长年龄偏大,公社领导对他的工作业绩不满意,让改任副营长。
  何拴牢给赵逢春带来一封家信。
  “我说有啥事带话就成,你爹非要写个信。”何拴牢说。
  逢春动手拆信。
  “逢春,你甭急看信,先说会儿话。你咋样?水库上的活儿能服下不能?能?能就好。我来的时候你爹你妈都不放心,我说没事,年轻人嘛,锻炼哩,不吃苦咋能成器?这下对了,我也到这儿来了,有啥事你直接到营部寻我。你爹妈不在跟前,我要照顾你哩。听着了没有?”
  “嗯。”逢春应答着,“没事,我好着呢,你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何拴牢说完走了。
  逢春看信。父亲写的信半文半白,“逢春吾儿:见信如面。不知吾儿在水库工地可好?身体健康否?你要时时牢记安全第一,好好劳动。我和你母日夜牵念,盼望早日平安归来。闻自行车遭遇火灾损毁,劝吾儿千万不要在乎。世间万物变化流动,损毁了可以再有,只是不要内心受症。没有车子,回家还有双腿。如此小事,何足道哉!只要吾儿平安归来,我和你母便能心安。与人相处需谨慎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吾儿单纯,切切记住。父字1973年×月×日”一封家书,读得逢春泪流满面。他欣慰父母的宽容理解,同时为车子的事感到愧疚,更多的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浓浓的父母亲情。好在封冻季节为时不远,完成“大干四十天”,就可以回家和父母团聚了。
  一定要牢记父母的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好好劳动,一定要努力创造业绩。赵逢春内心为自己定下阶段性目标。
  后来,逢春恰恰遇到一次险情,危急时刻他果真创造了和刘印民英雄壮举不相上下的事迹。
  有一次取土放炮之后,已经有人上到土崖高处往下刨土,下面的人开始装车,忽然有一眼被疏忽了的哑炮意外爆响。随着一声沉闷的、突如其来的巨响,由土块、土屑加硝烟共同组成的散射状云团腾空而起,现场的人一片惊呼。事情发生时,赵逢春和其他人一样,本能地往后退几步,他一抬头,忽然看见空中有黑衣人像鸟一样飞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逢春顾不上空中弥散飞舞的土屑石块,更来不及考虑与空中飞人亲密接触会有怎样的后果,他止住后退的脚步立即向前冲去。
  结果是黑衣飞人砸倒了英勇无畏的赵逢春,紧接着无数的空中飞行物与他们亲密接触,以至于这俩人半截身子被土掩埋了。从空中掉下来的人叫杨根成,是在高崖上挖土刨土的。
  赵逢春救人的场面比刘印民的更壮观,但后果却显得轻微。杨根成砸到逢春身上,免除了进一步受伤。他身上主要是软组织挫伤,土炮爆炸冲击所致,当时因惊吓昏迷过去,但醒来后无大碍。逢春被空中坠落的杨根成砸住,身子正好垫在现场的铁锹上,造成了盆骨骨折,另有一些皮肤和软组织损伤。
  两个下半身被掩埋的人刨出来了,现场的人们更重视昏迷不醒的杨根成,赶快把他抬上架子车,飞快地朝医务室送去。逢春在别人搀扶下站起来,感觉左臀部有一种说不清楚、非常剧烈的难受,却不是锐疼。他试图摆脱别人的搀扶继续劳动,但失败了,最终他也被架子车拉到医务室。经过医生诊断,受伤的两个人,赵逢春成医护重点,杨根成才是真正的轻伤。工地医生初步诊断逢春骨盆到大腿根有问题,建议尽快送县医院拍片检查,然后采取进一步的医疗措施。
  很自然,雷庄公社的民工们把赵逢春抢救杨根成和刘印民的英雄行为相互比较,比较的结果是:两者的区别在于一位当事人牺牲了生命,另一位当事人还活着;两者的共同点都是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把安全让给别人把危险留给自己。
  “刘印民是英雄,逢春也是。”雷庄大队的民工甲说。
  “那是那是。当时情况怕怕,逢春二杆子,不怕叫土埋住,不怕被石头砸,硬往跟前冲哩!”民工乙附和说。
  “刘印民虽说死了,人家值得,你看那追悼会开的,你看他死了穿的,你看那棺材板厚的!”民工丙看问题的角度比较特殊。
  “艳羡刘印民,你咋不死去?哑炮炸了你也在跟前,逢春鼓劲往前冲,你咋冷松往后撤哩?”民工丁对民工丙的观点表示不屑。
  “你大家说,县里、公社会不会也给逢春弄个‘英雄’,披红戴花,开大会表扬?”民工们的议论继续深入。
  “咋不会?肯定的!刘印民掀人一把,谁知道他当时咋想的?上头硬说他舍己救人,思想境界高得太,其实只有天知道,这阵儿问刘印民,他又不言喘。逢春不一样啊,天上石块土疙瘩飞哩,谁看不着?逢春不往后退,还朝前冲哩。要叫我说,赵逢春比刘印民英雄得多。”
  “那不一定。你看报纸广播宣传的英雄,都死了,哪个活着的能当英雄?人要不死,今儿说你是英雄,你明儿要干坏事了又咋说?我看,逢春想当英雄没门儿。”
  “就看领导咋日弄哩,领导说逢春是英雄,他就是英雄。英雄也不是没有活着的,吴运铎,草原英雄小姐妹,不都活着?领导不挽劲树立你,你绝对当不成英雄,就看逢春的运气了。”
  “当上英雄也不保险。像吴运铎,‘文革’开始时还挨批判哩。”
  “你这些人简直‘吃干馍劳闲心’,管的事不少,好像逢春真成了英雄模范。赶紧看你的架子车咋拉,土岩咋挖哩!高粱面吃多了‘把’不下,还爱管闲事。”
  “……”
  雷庄公社领导十分重视赵逢春救人的事。民工营长何拴牢专门跑到水库工程总指挥部给公社领导打电话汇报,冯乾坤书记指示尽快把逢春送县医院治伤,要求民工营把他舍己救人英勇负伤的事迹写成书面材料,上报水库工程总指挥部。何拴牢见到逢春,懊恼地直拍脑瓜:“逢春你成了这,我向你爹妈咋个交代嘛!放炮的安存生是猪脑子,有一炮没响他竟然不管了,我把这狗日的开销了。”何拴牢对逢春百般抚慰,从总指挥部弄来一辆帆布篷吉普车,派一个副营长和孙振山一起护送逢春去县医院。
  经过县医院x光片检查,逢春盆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医生叮嘱他不能乱动,要卧床静养。
  冯乾坤为赵逢春的事情专门来到县城。他亲自到医院看望伤者,带来住院治疗所需要的钱,还拿来鸡蛋、点心等慰问品,关切地问逢春:“疼不疼?要紧不要紧?”
  逢春受伤暂时没有告诉他父母,冯书记说:“是我专门交代的,咱先不叫他们担心。我先来看看,如果不要紧,等回去再派人陪你父母来看你。”
  逢春因冯书记的关心爱护而感动,眼泪忍不住流。
  冯乾坤约了石川水库总指挥潘国瑞,一起向县上领导汇报雷庄公社雷庄大队回乡知青赵逢春不顾个人安危、危急关头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希望县上作出决定,表彰赵逢春的英雄事迹。潘国瑞和冯乾坤观点一致,认为逢春的英雄行为起码不比刘印民差。
  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听他们汇报时全神贯注,不住微微颔首,但到后来眉头却皱得很紧。
  “我相信你们的汇报和材料上所写的情况是真实的,但我认为赵逢春的事迹不宜大张旗鼓宣传。为啥呢?这个赵逢春还是你雷庄的,雷庄公社连续出现英雄人物当然是好事,但你们想过没有,这样的英雄人物连续出现,意味着石川水库工地连续出事故,意味着水库工程,尤其是雷庄公社对民工管理不善。要是施工秩序、运土秩序良好,是不是刘印民同志就不会牺牲?要是不出现哑炮漏排意外爆炸的情况,也不会有赵逢春英勇救人的行为。这样的事情宣传得多,我看,潘国瑞、冯乾坤,你俩就该挨批评了。你俩说是不是这道理?再说,英雄人物也不能都出在雷庄公社,都出在石川水库。英雄模范是啥?是广大群众学习的榜样。尽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榜样太多,也会失去价值。还有一点,赵逢春和刘印民毕竟不一样,刘印民同志为抢救他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赵逢春呢,只是受点儿伤。牺牲的人无论怎样宣传,都盖棺论定了,不会再有变化,而活着的人不能轻易树为英雄模范。比方说这个赵逢春,还年轻,假如要不了几天他变坏了,即使不变坏,再犯个啥错误,特别是政治错误,那么,我们把他树为英雄模范岂不是也犯错误?”黎宏轩皱着眉头思考一阵,然后长篇大论说了这番话。
  县革委会主任关于树立英雄模范人物的一套理论听起来头头是道,可冯乾坤总觉得什么地方弄拧了,他认为黎宏轩的话站不住脚。但他的思路没有理顺,一下子不知该怎样应对黎主任,何况面对顶头上司,即使要反驳,也不能不深思熟虑,还要讲究方式方法。
  “黎主任,你的观点我不同意。”直性子的潘国瑞抢先发表看法,“赵逢春和刘印民同样舍己救人,挽救了他人生命,要说有所不同,我认为赵逢春的行为更有自觉性,更像一个英雄。我们当领导的,不能因为人家没有牺牲生命,怕他以后不能永远保持英雄本色,就否定他英雄行为的意义和价值,我认为这不公道。党中央文件、毛主席的教导,没有哪一条规定活着的人不能当英雄模范。我认为,关键看他的行为是不是属于英雄行为,是不是为人民利益作出了牺牲和贡献。”
  “对呀,我并没有否认赵逢春的行为是英勇的、高尚的,但是他和刘印民比,人家是‘牺牲’,他最多只能算‘贡献’,两者不一样嘛。”黎宏轩对潘国瑞正直的人格和在领导面前有啥说啥的性格早已习惯了,他们共事多年,彼此相知。他刚认识潘国瑞的时候,对方的职务还在他之上,只是因为此人性格刚直不阿,“进步”慢一些,眼下的黎宏轩作为县革委会主任才能居高临下与其对话,他努力从潘国瑞的发言中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拿来反驳对方。
  “你这么说我还是不同意。”潘国瑞继续坚持,“我认为不能说只有失去生命才叫‘牺牲’,难道赵逢春就没有‘牺牲’?他为救人负伤,也是身体的牺牲,他和刘印民比只是挺身而出对自身造成的后果有轻有重,但不能因此否定他们的行为对于帮助他人、对于展现高尚的思想境界和无产阶级世界观来说是完全相同的性质。所以,我的意见是把赵逢春和刘印民一样对待,既然刘印民能树为英雄模范,赵逢春为啥不行?”
  “我也谈谈自己的观点。”在潘国瑞坚定直白的发言鼓舞下,冯乾坤也向黎宏轩据理力争,“我同意潘总指挥的意见,我认为雷庄公社连续出现两个英雄模范人物没啥不好。如果说英雄人物的出现反映出水库施工秩序有问题,我们改正提高就是了,如果说雷庄民工营有管理不善的问题,我愿意承担责任。最近我们换营长了,选派更得力的农村基层干部来领导民工营。基于上述理由,我也同意宣传表彰赵逢春。”
第39章
  “好了好了。”黎宏轩没想到两位下级干部都站到与他相左的立场上,他决定采用息事宁人的方式处理问题,“我尊重你们的意见。这么办吧,你们把赵逢春的事迹再深入调查落实一下,千万不能有失实的地方,然后把材料修改充实上报。至于如何宣传,等我和县革委会其他领导商量了再说,这是大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的意思,对于像赵逢春这样的好青年、先进青年——尤其他还是个回乡知识青年——我们要给予比较多的关注,该照顾的一定要照顾。小伙子受伤了,起码暂时不能在水库工地从事重体力劳动,乾坤同志要关心一下,好好给他治伤,伤好之后回到家乡,也要继续关照。合适的时候,考虑让他当个农村基层干部,当然啦,可以尽快地纳新他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他是高中毕业吧?如果本人有上大学深造的愿望,你们也可以优先推荐他。你们看,我的意见咋样,能不能接受?”
  黎宏轩这样表态,冯乾坤觉得不好再说什么。潘国瑞作思索状,然后点点头。
  冯乾坤回雷庄之前,又一次来县医院看望逢春。他很负责任地说:“公社和石川水库都认为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表现出很高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和共产主义道德。我和潘总指挥向县上领导汇报了,要很隆重地表彰奖励你。”
  逢春听了冯书记的话,内心很激动,但他脸上仍然挂着腼腆:“我没做下啥成绩,这些是应该的。感谢领导关心。”
  冯乾坤叮嘱小伙子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康复,早日重返三大革命第一线。他暗示逢春要尽快交一份入党申请书,他还说回公社以后,立即派人派车接逢春父母来县医院。
  “医疗费你不用发愁,由公社和水库工程指挥部解决。”冯乾坤最后说。
  47.失望情绪
  冯乾坤走后,逢春内心激动不已,他暂时忘却了身体的伤痛,脑海里憧憬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自己的行为竟然被领导认为是“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其实,事情发生的瞬间哪里顾得上去想,只是感觉天上落下来是个人,不能叫他摔死,上去接也没接好,弄得两个人都受了伤,如此而已。事情已经发生了,别人怎么说,领导怎么看,对自己来说虽然并非不相干,但却左右不了。听冯书记的意思,这件事影响大,说不定能带来像刘印民那样的荣誉。真要这样,那就是因祸得福!还有更重要的,自己会很快入党?听冯书记的口气,真有这种可能。除了荣誉还有啥?能不能奖励些钱,够不够买一辆新自行车?那样的话,对父母也是安慰和补偿。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对自己的前程——比如被推荐上大学——创造点儿条件,这种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如果说苦苦追求的目标和愿望能实现一个两个,受这点儿伤算不了啥,值!
  盆骨骨折是个什么概念?要紧不要紧?能不能彻底治愈?会不会成了跛子瘸子?身上隐隐的疼痛提醒逢春思考问题的另一面。万一落下残疾,劳动能力不行了,该咋办?大学要不要跛子?订婚找媳妇,哪个女子情愿嫁给残疾人?除非女子自身也有毛病,也是跛子、歪嘴、瞎子。寻一个有残疾的女子,还不如不找媳妇哩。曾让他深深为之动情的柳雅平早成别人的媳妇了,和自己很热乎的何蓉蓉愿不愿意嫁个跛子?这真是件大事!等医生来了要赶紧问,看到底能不能彻底治好,会不会留下后遗症……逢春胡思乱想一阵儿,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逢春的父母双亲来到县医院,看望负伤的独生儿子。
  第一眼看见儿子,清竹眼睛里立即涌出泪水。她首先看到儿子右眼眶上方有青紫的肿块,是被石头砸伤的,于眼睛无碍,却很影响外观。儿子身上任何由伤害引起的变化,无疑都牵动着母亲的心。她擦擦眼泪,关切地问:“逢春,疼得太?”
  “不疼,妈。”逢春努力笑得灿烂。
  “都成这了,还说不疼?不疼是假的!”母亲嗔怪道。
  “主要的伤在哪达?”百谦问,“公社的人没说清楚,我和你妈只知道你身上有伤,具体在哪达,严重不严重?”
  “不要紧,爹。”逢春仍然装出轻松的样子,尽管他被来自父母的亲情关爱弄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大夫说盆骨骨折,我估计裂了个缝缝,没事。”
  “还没事?骨头坏了你还说没事?”母亲抹了把眼泪。赵逢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罕见的独生子,长大成人的过程得到父母与其他亲人精心呵护,从没有过伤筋动骨的经历,难怪母亲格外心疼。
  “没事就好。具体情况到底咋样,等会儿我去问问医生。”父亲说,“已经这样了,逢春你啥都甭想,好好治伤,治好了咱就回家,再不到水库去了。”
  “伤好了我还要去,水库上的领导,还有公社冯书记,都对我很关心,不能辜负了他们。冯书记把我受伤说得很重要,还说要咋哩咋哩。关心我的领导都希望我早点养好伤,再去……”
  “逢春你听我说,”父亲打断儿子的话,表情冷峻,“你想着把伤治好就成了,旁的事再说。不管领导咋说,都没有你身体要紧。咱再不图啥,平平安安比啥都好。我和你妈来的时候,你爷你奶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你把伤治好赶紧回来。千万甭有不切实际的想望,事情不那么简单。”
  听父亲这样说,逢春心里或多或少有点儿不舒服,他觉得父母亲以及爷爷奶奶的想法让人失望。不知自己想得多余,还是家里人眼光短浅?或者说家人只关心自己的身体却很少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考虑?
  父亲找了骨科大夫。他先找到在这家医院工作的一个远房表弟,然后由这个亲戚领着找了逢春的主治医生。从大夫那里回来,父亲的表情轻松了许多,他对逢春母亲说:“先生说了,娃的伤不要紧,治好不会留下后遗症。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好养哩。住上半个月二十天院,咱再把逢春接回去继续养伤,养得好好的。”
  当天下午,父亲回家去了,他在安家河水库工作忙,轻易离不开,母亲留下来继续陪护逢春。
  晚上,因为有母亲在,公家派来陪护的人早早到县城的亲戚家躲清闲去了。清竹一会儿给儿子倒水喝,一会儿问他饿不饿,弄得逢春笑了,说:
  “妈您坐一会儿成不成?再这么我该嫌您啰嗦了。”母亲宽厚地笑了笑,然后坐在病床前,目不转睛盯着逢春看,不停地说这说那,好像儿子分别了好些年似的。逢春嗔怪道:“妈你咋是这?”“我也不知道我咋哩。”母亲笑着,同时用手擦拭眼角的泪。
  “妈,您寻个地方睡觉去。我这儿没事,黑了又不打针。”到了晚上10点钟,逢春看母亲脸上有倦意,说。
  “不去,我不乏。”母亲说。
  “咋能不乏?从一大早来,没见您歇一下下,这阵儿夜深了,你肯定累得不行。要不你到满仓叔家去,看他屋里有处睡没有。”满仓即父亲白天找过的远房亲戚,住在医院大院里。
  “不去,我不爱麻烦旁人。再说我也不乏。”
  “光说不乏不乏,您能在这儿坐一晚上?”
  “坐一晚上怕啥?”
  “不是怕啥,坐下也没事,人一晚上不睡觉第二天困得难受。要是不想到满仓叔那里去,您住旅馆去,医院对门有一家,一晚上两块钱,不贵。”
  “两块钱还不贵?一个‘劳动日’才三、五毛钱,睡一晚上的钱,得叫我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做五六天,你还说不贵?没事花那闲钱做啥哩!”
  最终,母亲在逢春病床前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看见母亲掩饰不住的疲倦,逢春好一阵儿心酸。
  母亲连续3个晚上在病床前陪护,白天也不曾好好睡觉,弄得逢春实在过意不去。第四天,他借口爷爷奶奶需要照顾,自己可以让人搀扶着下床走动,以及待在县城耽误挣工分等等理由,硬把母亲赶回去了。母亲临走泪水涟涟,让逢春切实感受到母爱的伟大无私。
  自从公社书记冯乾坤来过之后,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心里充满期冀。
  闲暇时他幻想着公社冯书记或者别的领导突然来到病床前,向他宣布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然后给他披红戴花,用吉普车(甚至更高级的“屎爬牛”小卧车)拉着他去出席某个盛典,展现在他面前的是通向美好未来的金光大道!每每这样想,逢春身体内部弥漫着莫名的幸福和激动。他让陪护的青年民工弄来纸笔,爬在病床上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过了两天,他对这份申请书又不满意,准备重写一份更好的、更能表达心愿的,等领导同志一来马上当面交给他们。
  可是,冯乾坤书记迟迟没有来,别的领导也没有来。一直到快出院了,才等来一个公社民工营长何拴牢,未免让逢春有些失望。
  何拴牢不仅是民工营长,更是逢春父亲的挚友。何拴牢说话不转弯抹角:“逢春呀,咱收拾东西,我送你回雷庄。”
  “回雷庄?我再不到水库去了?”逢春颇感意外。
  “不去了。你爹你妈盼望你回去早急得不行了,你不想他们?”
  “想是想哩,不过,冯书记上回来说……”逢春犹犹豫豫表达一种疑虑和期待。
  “逢春,咱不想那些闲事。回家去再养上一两个月,把身体弄好,再说别的事。”何拴牢显然要岔开话题。
  “拴牢叔,你说实话,冯书记上回来当着我面说的那些事没指望了?”
  “冯书记说啥了?人家啥也没说。你这娃瓜的。有些事情并不是公社能决定,公社领导要听县里的。你不是见过县上黎主任嘛,那人厉害,他能把冯书记训得一愣一愣的。你的事情还不得黎书记说了才能算?人家那么大的领导,认得你是谁?”
  “这……唉,到底咋回事?我还是想不明白。”
  “嘘……”何拴牢长叹一口气,“那好吧,我干脆给你说个明白。你这闷松娃呀。”
  原来,黎宏轩回到县上,经过开会研究,决定不再把赵逢春树为英雄模范。在革委会内部,他的主导意见很容易被大家所接受。他的理由无非是赵逢春救人的行为和水库施工管理不善有必然联系,不能连续出现几个英雄,从而暴露出工程管理有很多问题。列席这次会议的冯乾坤书记和潘国瑞总指挥仍然为逢春据理力争,但是没有结果。根据会议精神,赵逢春所能得到的只是医疗费用和养伤期间的工分补贴,就连县广播站已经准备好的宣传赵逢春英勇救人事迹的通讯也被通知不再播出。于是这件事成了平常事,围绕着赵逢春救人所展开的、有冯乾坤潘国瑞等领导卷入的一幕活剧接近尾声。派何拴牢来看望和慰问逢春,是冯乾坤书记不能不为他做、也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刘印民的‘革命烈士’省上没批,县上宣传一下也就毕了。”何拴牢说。似乎刘印民事件的结局是赵逢春事件的参照和注脚。
  “拴牢叔,我还写了一份入党申请,冯书记叫写的,交给谁?”逢春心里空落落、酸溜溜的,他把用心写的入党申请书拿在手上。
  “交给我就行了。”何拴牢把入党申请书随意装到衣兜里,逢春心里又“咯噔”一下,无可避免地涌上一股失望情绪。
  何拴牢一直把赵逢春送到家门口,用石川水库工程指挥部的北京吉普。听见汽车响,父母从家里出来,邻居也有许多人围到汽车跟前。
  “哎呀,乖乖,逢春从水库上回来坐的小吉普!”
  “谁说逢春是从水库回来?明明从医院回来嘛,你没看逢春走路要人扶?”
  “逢春受伤了,我咋一点儿不知道?你看百谦哥嘴严实的,这大的事不叫人知道!”
  “又不是啥好事,”百谦说,“也算不上大事。”
  “爹,妈。”逢春看见父母心头一热,眼泪直流。
  “逢春……”母亲也哽咽了,眼泪擦不干。
  “逢春!”被何拴牢搀扶着进家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明白是何蓉蓉,回头一看,女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激动,有问询,有关切,更有无尽的柔情蜜意。何蓉蓉从另一边搀扶住逢春的胳膊,何拴牢放手了,姑娘依偎着小伙子进了家门。
  从进门到洗漱到吃饭到进了逢春的小窑洞,端庄漂亮的何蓉蓉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照顾着他,形影不分,寸步不离。
  “婶婶,我照顾逢春,看把您乏的。”何蓉蓉对逢春母亲说。姑娘急切盼望能和小伙子单独相处。
  母亲一走,何蓉蓉将小窑门闭上,立即把坐在炕棱板上的赵逢春紧紧抱在怀里。
  “想死我了!”何蓉蓉把头埋在小伙怀里,用力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过了好一阵儿才抬起头,深情凝望着逢春的眼睛,她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
  “我也想你,想得太。”逢春低下头寻找姑娘温润的双唇。
  在水库工地,因为活儿干得特别累,持续的困倦某种程度上抑制了正常的生理需求。逢春晚上躺在土窑洞里的麦秸铺上,并非不做春梦,并非不想亲爱的姑娘,但睡意总是及时降临,往往替代了心中的饥渴。在医院疗伤的时候,他很想家,也想怀抱里这位姑娘,但也只能想想而已。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将心中喜爱的、漂亮温柔的姑娘抱到怀里,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禁不住一阵晕眩。他激动,他疯狂,他迷醉,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在慌乱中总算找到了姑娘的红唇,然后深吻,何蓉蓉百分之百乐于响应。姑娘的积极响应进一步鼓励了小伙,他喘着粗气,手忙脚乱想要步步深入。他如同迷途的羔羊找到了方向,如同疲惫不堪的飞鸟回到了可以栖身和修养生息的窠巢,如同在沙漠戈壁长途跋涉饥渴难耐的旅人看见了绿洲。他喜出望外,他奢侈贪婪,他灵巧迅捷,他毫无羞涩勇往直前不管不顾无休无止,他从一开始的被动响应很快转变为积极进取努力开拓,他不仅像个男孩,简直像个成熟男人一样企图证明自我实现自我完善自我……何蓉蓉对逢春的主动一律给予积极响应和盛情鼓励,一直到小伙子难以自持,示意何蓉蓉将小窑门关上时,姑娘才努力强迫自己冷静。
  “不成,你是伤病员。”何蓉蓉坚定地将逢春推开。
  小伙子意犹未尽。
  小伙子也很感激姑娘的体贴。
第40章
  48.有点骄傲
  何拴牢找顺车把赵逢春遭遇火患的自行车给带了回来。百谦将烟熏火烧的痕迹擦拭一番,给车子后轮换了新胎,前轮从修理门市部弄一只旧胎安上,整个看上去又是可以骑行的交通工具了。
  “没事,一样骑。”父亲乐呵呵地说,有安慰儿子的意思。
  逢春每每看见这骤然破旧斑驳的自行车,总能勾起对石川水库的种种回忆。高中毕业一年半,当社员的时间不是很长,但经历的事情却不少。
  生生死死,血与火的考验,都遇到了,不仅身体和筋骨受到磨炼,思想意志也经受了洗礼。相比较而言,两次去石川水库的经历尤其惊心动魄,难以忘怀。回家时间不长,身体内部伤筋动骨的病痛还在,水库工地各色人等的音容笑貌还在,只要一闭眼,那里的生活环境劳动场景总会浮现出来,伸出双手掌心的厚茧都是在那里磨砺出来的!仔细想想,假如用身体承接“空中飞人”被砸死或者被黄土捂死,世界上就没有我赵逢春了,这种可能性是现实存在。再比方说,挖竖井时被数百斤重的土筐砸得脑袋进了腔子,或者用手抓飞速滑下的绳索被带得掉进井里,都会有生命危险,都有告别人间灰飞烟灭的可能性!人的生命说脆弱就很脆弱,说坚强也很坚强。在父母双亲眼里自己还是孩子,但经历了数次生死考验和许多苦难磨砺的孩子,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孩子。如果说以前曾多次有过“长大了”的感觉,那么在石川水库的种种经历足以让即将年满20岁的逢春骄傲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大人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赵逢春这一生会不会有大造化、大发展?即使没有大的福分,仅有这些生与死、血与火的经历和考验,难道不也是人生一笔最大的财富吗?有了这些磨炼和考验,今后人生路上所能遇到的坎坎坷坷、乃至种种磨难,都可以不在话下,都可以坦然面对从容应付,至少迎受考验、涉难过关的能力和以前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这就够了,足够了。
  经过了石川水库工地的一番历练,年轻的逢春对人生作了严肃认真的阶段性总结。付出是值得的,辛劳是值得的,牺牲是值得的,伤筋动骨也是值得的。这就是结论。用得着再想什么荣誉、表彰奖励等等虚幻缥缈的东西吗?用得着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寻烦恼庸人自扰吗?不用了,这些东西绝对用不着!逢春因为前些天种种多余的、占据整个头脑的、孩子气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觉得自己和毛主席所说的这种人越来越接近了。
  一种崇高感在年轻人心底里油然而生。
  从雷庄小学传来消息,逢春曾经代替教课的王老师调公社初级中学任教,小学需要补充一位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和一般社员比,不管刮风下雨天天能挣工分,每月还有五块钱的补贴(小学民办教师最高补贴可拿到7元,中学民办教师每月补贴15元),寒暑假照样有报酬,一年四季坐在凉房底下不晒黑脊背不下死苦,所以当民办教师是有文化的乡村青年理想的归宿之一。回乡知识青年除了少数人当兵或被推荐上大学之外,他们不能像插队知青那样返城安排工作,看不到更多跳出“农门”的希望。
  “你想不想当老师?正式的。”老辛专门来到家里征求逢春的意见。老辛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文革”前的老支书,“文革”中也曾经被斗,后来平反了,继续当大队干部,大家仍习惯于称他“辛支书”。老辛与逢春的父辈私交甚厚。
  “我?想是想,当不上嘛。”逢春思索着说。
  “我说真的哩,娃,不耍笑。王老师马上到中学去,小学要增补一个民办教师。你当过代理教师,学校的人说你灵性,课教得好,咱争取一下,说不定能成。百谦你看哩?”老辛说。
  “我看啥哩嘛,你是娃他伯,就看你给咱娃鼓劲不鼓劲。”百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能不给咱的娃鼓劲?问题是如今大队的事我说了不算,郭佑斌那几个胡日鬼的掌大权。我今儿来给你爷父俩透个消息,你要想些办法,最好寻公社冯书记,叫他给郭佑斌打招呼,他说话管用得很。另外,学校的校长、主任有建议权,最好给杨校长送点东西,那是个爱吃黑食的人。”。
  “谢你了,辛支书,你说的都对,我能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大队干部里头全凭你哩,郭佑斌那几个跟我心里有疙瘩,我不求他的。”百谦说。
  老辛走了以后,逢春的父亲眉头紧皱,不住叹息。
  “爹,你甭熬煎,如果学校有建议权,我估计校长、主任能推荐我。”
  逢春想起他离开学校时,大家都很惋惜,老校长曾多次说要向大队干部请求,把他弄到学校来当正式民办教师。
  “你年轻,想事情简单,那些人不像你想得那么好。”百谦仍然忧心忡忡。
  “没事,实在不行我继续当社员就是了。”
  “我和你妈不情愿叫你一辈子打牛后半截。”
  “当不成老师也罢,我想上大学。”
  “上大学也不容易,要推荐哩。唉……”父亲想了想说,“不行的话我去寻杨校长,给他说一下。”
  “唉,你这人我知道,一辈子不情愿求人。”清竹说。
  “没办法咯,为了娃的前途。”
  “你不给人家拿些东西?你没听辛支书说,杨校长是吃黑食的。”
  “拿啥哩?不拿,惯下他的毛病咧。”
  “就是的,不拿。成就成,不成算了,我还是想推荐上大学哩。”逢春说。他觉得自己在水库上干活很努力,而且救人负伤,公社书记和水库总指挥说这是英雄行为,难道这些因素推荐上大学时不起一点儿作用?
  借星期六晚上杨校长在家,百谦去找他,想通融一下儿子当民办教师的事。
  “嘿哈,逢春他爹,你来了。”杨校长哼哼哈哈向百谦打招呼。这个人很奇怪,和人说话的时候满脸笑意,等到话音一落,表情瞬间消失,立即变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比戏剧舞台上的变脸还快。杨校长是本村人,装束很朴素,黑色老布对襟棉袄,一副老式黑框眼镜架在鼻梁偏下的位置,看人从镜框上方去看,样子有几分滑稽。
  主人的寒暄给百谦的感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虽然在杨校长家的太师椅上坐下,但很局促。
  “杨校长,我听说咱学校要进个老师,有没有这事?”百谦问。
  “嗯,嘿哈,有这事,你消息还怪灵通。你的意思?”老校长的表情随着他的话音起落收放自如,让百谦很不适应。
  “我是说,逢春在咱学校当过代理教师,你看他……”
  “哦,逢春啊,逢春不错。他在学校干了那么几天,干得不错,不错。”杨校长打断百谦的话,肯定了赵逢春代理民办教师干得好,然后话头一转,“不过,学校进人我说了不算,是大队干部的事。你甭看我是校长,选老师还是大队那些当官的说了算,嘿哈,我真个管不了这事。”
  “嗯,这我知道。我只是说,你要能帮忙,给咱说个话,推荐一下逢春。”
  “嘿哈。嗯,嗯。”
  “杨校长,你给我个痛快话,这忙能帮不能帮?”
  “嘿哈。嗯,嗯。”
  百谦受不了杨校长的哼哼哈哈,很快告辞出来了,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逢春,你甭抱多大希望,我看杨校长不办事。”百谦对儿子说。
  高中同学听说逢春在石川水库负伤了,马立忠等一伙人专程来看望他。
  “哎,伙计,你给我说实话,到底咋受的伤?”马立忠直愣愣盯着看了半天,看得逢春有点发毛,“我听到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咯。”
  “咋哩?不就受了点儿轻伤嘛,难道还有人在背后说我哩?”逢春轻描淡写。
  “嘿嘿,说你的人多了。有的说你舍己救人,跟王杰、欧阳海、刘英俊差不多,有的说你瓷得跟砖头一样,硬往危险处跑呢,还有人说你想出风头当英雄,没当成反而落下残疾了。”
  “还有这么多说法?”逢春露出一丝苦笑,“我真瓷得跟砖头一样,不光弄成了伤号,还弄不清咋受的伤,更弄不清为啥要受伤。”
  “当时你是不是硬往危险处冲哩?”
  “当时看着空中有个人飞起来往下跌,至于那些石头疙瘩土块子,我就像没看着一样,我伸出胳膊接那个人,他把我压倒了,就是这嘛。”
  “哎,按你说的,这真正是舍己救人。”女同学刘金芳说。
  “水库上领导眼窝瞎了,咋不知道给你弄个英雄模范啥的?”性格直爽的王长有说。
  “水库总指挥姓潘,是西皋镇人,他想给我弄个大家伙荣誉哩,我公社冯书记也这样想,可惜最后没弄成。”
  “没弄成?县里不批准?”
  “不知道。”
  “你看这是啥毬事!要是弄成了,你不光能得奖,还能成名人哩,说不定还能当干部,能把你推荐到哪个大学念书去哩。”马立忠分析说。
  “逢春可不敢成了英雄模范,到那时候他是名人,不认得咱这些人了。”刘金芳笑着说。
  “他敢!逢春要装不认得咱,我把他皮揭了!”马立忠说。
  “这事情没向了?”王长有问,“你治伤看病要花钱,谁给的?”
  “不知是公社还是水库上给了,反正我屋里没出钱,养伤期间还给我记工分哩。”
  “哦。这也算照顾你哩,不像刘见旭,伤了白伤了,死了白死了,农村人的命本来不值钱。”马立忠感慨说。
  “咱要是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咱的命也就不值钱了?”刘金芳摇摇头。
  “可不是咋的!去年冬天当兵的同学弄了个好事,咱是‘文革’以来的首届高中生,文化程度高,到部队上发展前途很大。推荐上大学,每年全公社不过一两个,最多两三个人,除了这,咱还有啥出路?多数人只能一辈子当社员,农民能是啥值钱命?”王长有发表他的看法。
  “要是不念高中,早早当农民,这时候早服下了,也就死心塌地了。
  当农民没啥了不起,咱祖祖辈辈不也过来了?问题是念了高中,说有文化吧肚子里墨水不多,说没文化吧又有些,正好弄得人心痒痒,不甘心一辈子打牛后半截。有时候看村里的人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有文化,实际上干农活儿咱还不如人家,要么毛主席叫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哩。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吊到半空哩,难受得跟啥一样!”马立忠说。
  “哎,逢春你不知道,潘霞当民办教师了。他爸把大队主任缠得不行,主任走到哪达他跟到哪达,吃饭睡觉都不得安宁,一遍又一遍问人家潘霞当老师为啥不成?把主任缠得没办法,真个叫潘霞当老师去了。”刘金芳向逢春报告潘霞的情况。
  “哦。”逢春听了陷入沉思。
  “潘霞当老师也就当了,潘立俊也能当老师?潘立俊和咱同班,学习狗屁不是,考试老得十几分二十几分,写作文净错别字。就这还当老师哩,不把学生娃娃引到沟里去了?”刘金芳又说。
  “你不能这么说咱老同学。”马立忠批驳刘金芳说,“潘立俊数理化差些,语文也不咋样,可他会画画,家当个美术老师还不成?”
  “村里小学哪达来的专职美术老师?主要教语文算术呢。”
  “那也不要紧。只要会‘a、o、e,i、u、ü,b、p、m、f,d、t、n、l’就能认字,就能教语文,只要会算简单的加减乘除,就能教算术。怕啥的?把工分、补贴费挣上就成了。”王长有说。他的话引起一阵儿哄笑。
  “潘霞潘立俊当老师,享福去了,再不用一天到头‘晒暖暖’了。”刘金芳调侃说。
  “逢春,你不是当过代理教师吗?寻个机会教书去。你学习恁好,当个小学老师狗撵鸭子呱呱叫。”
  “我倒是想去,眼下我大队的学校还真缺人,就是不知能不能去成。”
  逢春很老实地说。
  “有了机会你可要抓住,不管采取啥手段,达到目的最重要。你看潘霞他爸,就靠‘粘皮桃’精神,把革委会主任缠得没办法,事情就成了。
  给人送礼,低三下四求人,也是办法,反正没有干面的热红苕等你吃,要自己救自己。”马立忠开导逢春。
  “对着呢,马立忠说得对。”王长有表示赞同。
  “你俩说得轻松。我没有潘霞那样的爸,就是有,也不情愿叫父母去低三下四,去当‘粘皮桃’,我也不会送礼求人。听天由命,管他去。”逢春说。
  “听天由命就把事情弄黄了,肯定的!不信你等着。”马立忠像个哲学家一样,“听天由命等于你认命,甘心情愿当一辈子‘黑脊背’,包括推荐上大学也是,光凭好好表现不见得能成。”
  同学们在一起闲聊,谈到的都是大家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马立忠一干人走了,养伤的赵逢春想呀想,想得头疼,想得神经衰弱。
  后来,小学校遴选民办教师的结果证明马立忠的说法完全正确。革委会副主任老辛说,大队研究补充民办教师,学校领导推荐了两个候选人,根本没有逢春。一个女的,也是逢春的高中同学,背景是女同学的父亲早就下工夫和大队干部、小学校长拉关系,另一个男的是初中1966年毕业,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的外甥。
  “当时我问杨校长了,我说赵逢春在学校代理教师,大家都说教得好,这一回咋不要他?杨校长说咱逢春为人有点骄傲。”老辛给百谦解释说。
  我骄傲了吗?逢春想不通。
  最后的结果,逢春的高中女同学没有竞争过郭佑斌的外甥。
  49.群众推荐
  赵逢春又一次面临有关前途命运的抉择。
  年底了,要搞一年一度的“推荐”,有志于深造的知识青年一旦被推荐上,就有机会成为“工农兵大学生”。
  冯乾坤到安家河水库检查工程进度,专门提醒百谦,让他关注儿子上大学的问题,尽可能做些努力。冯书记说赵逢春在石川水库受伤,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他感到愧疚,所以他特别重视这次推荐工作,希望逢春能借此机会踏进大学之门。“公社这一级没问题。就凭逢春在水库工地的表现,凭他为救人负伤,我可以能理直气壮替他说话。”冯乾坤说。冯书记还说,尽管他可以给雷庄大队的干部施加一定影响,但仍然需要百谦父子作必要的努力,尽量减少阻力和障碍。
  冯乾坤如此关心儿子,让百谦心存感激,他回到家一说,逢春也被勾起强烈的欲望。
  “逢春呀,咱这回要吸取上次没当成老师的教训。”百谦对儿子说。
  “嗯,到底该咋办?”逢春认为父亲说得对,但如何记取教训,如何具体应对,如何达成目的,他心里没底。
  “我是这么想的,”百谦思索着说,“咱要抓住有利条件,尽量减小不必要的阻力。公社没问题,冯书记寻上门来要给咱办事——这个人真好,咱不能忘了他的好处。一般来说,公社推荐上去,到县里只走个过程。对你来说,关键要看大队、小队的推荐结果。大队干部只有何拴牢对咱不错,他人还在石川水库,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回来,再就是老辛,这人心肠好,给他说一下,没麻搭。别的大队干部咱没把握,没把握也不能放任不管,我想好了,为你的前途豁出去,我一个一个上门找这些人说好话。人都讲情面哩,求上门去说好话,他能一点儿不给面子?再说,给咱办事也不用为难他们,你的表现任何人挑不出毛病,在水库上还有恁大的事情哩,谁不知道?只要干部凭原则、凭良心办事,就应该把你推荐上。”
  逢春听了内心百感杂陈。他知道父亲的脾性,一辈子宁折不弯,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但这次为了他宁可忍受屈辱。他从父亲的言谈中体味到浓浓的父爱。
  清竹也说丈夫:“你一辈子硬脖颈,啥时候都不低头,不知吃了多少亏。为了咱娃,你上门给大队干部说去,去了以后甭看那些猪头,你就当面前是一截木头桩子,你也不用脸红,把该说的话说了就是。”
  “嗯。本队社员我也估摸了,咱得罪的主要是姓何的,维持下的人比得罪下的多得多。”百谦继续深入分析情况,“不过这一向咱见了能说知心话的人,还是要叮咛叮咛。你娘们俩在村里遇见邻家,要问候得亲热些,叫人觉着咱跟他关系亲密。我说的这些也很重要,一定要记住。”
  清竹、逢春点头表示赞同。
第41章
  赵逢春全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认识上达成高度一致,然后分头采取积极的行动。
  父亲是行动的主力。从某个大队干部家里回来,百谦叹息说:“妈日的,叫我看他那猪头!”叹息完了,用双手搓搓脸,好像要洗去残留在脸上的羞惭,然后重整旗鼓,再去找下一个大队干部。依此类推,乐此不疲。
  母亲的行动重点是村里那些婆娘。生产小队推荐时,参加会的人不见得都要发言,但推荐时都有一票,所以,婆娘女子和男人同等重要。清竹主要的公关手段是面带微笑拉家常,尽管这不是她的强项,特别跟那些平日关系疏远甚至有隔阂的人拉家常套近乎,需要付出尊严付出耐心付出时间。至于最终效果如何仍难以预测。
  没过几天,第三生产队要开会“推荐”。“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饲养院里挂了电灯,男女老少一共来了五六十人开会。大家自带小板凳,也有个别坐在架子车辕把和其他农具上,或者趷蹴在青石槽上、粪堆上。
  队长何忠孝讲话:“男女老少都听着,咹,今儿咱开会,是大队革委会叫开的。事情很重要,咹,要推荐一个大学生。推荐出来报到大队,咹,大队还要报公社,公社最后报到县里,咹,县里批准了就成大学生了。咱三队一共有俩人报名,一个是逢春,咹,赵逢春,另一个是圣叶,雷圣叶,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大队只叫推荐一人,所以说,大家先把这俩娃娃的优点、缺点摆一摆,摆事实讲道理。咹,摆完了咱再写票,会计把纸条条准备下,一人一张,咹,一人只准写一张。咹,大家开始发言。”雷庄各小队文化程度低的干部受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影响,讲起话来都爱加衬字“咹”,显得有派头。
  接下来社员群众发言,有的说逢春好,有的说雷圣叶好,有的说两个都好。正应了村里人常说的,谁把人都得罪不完,谁也把人维持不完。发言的风格各不一样,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吞吞吐吐,有的模棱两可,有的哼哼唧唧,总起来看基本上都说优点,不说缺点,因为当事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在现场。
  雷圣叶是捞河财淹死的雷圣民的二姐,与逢春同一届高中毕业,不过她属于初中“老三届”,年龄比逢春大好几岁。雷圣叶性格内向,平常很少和人说话,与高中同学也不交往。雷圣叶在生产队劳动倒也踏实,但她高中毕业一年半,有好几个月在西安给坐月子的大姐帮忙看孩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间短,也没有啥值得称道的事迹。
  本队只有雷圣叶一个竞争对手,逢春暗自高兴。他认为自己的劳动表现和思想觉悟挑不出啥毛病,而且在本大队有农田基建担任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经历,有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表现积极的过程,更有在石川水库工地经受磨炼和英勇救人的事迹,总比雷圣叶条件优越吧?
  尽管赵逢春觉得有胜出的把握,但他听社员发言手心里一直捏着汗。
  每当有人夸奖雷圣叶,他的眉头就皱起来,在心里挑剔着发言者的不客观、不实事求是;每听到夸奖自己,他也在脑子里迅速辨析,符合事实的他会感到安慰,缺少根据的溢美之词他也会脸红。但乡邻们的发言总体让他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他和雷圣叶之间难分高下,因为大家对他的赞扬不见得比对雷圣叶多,自认为是重要筹码的事实——比如水库工地救人——并没有多少人提及。尽管这样,逢春仍然在心里自我安慰,大家碍于情面,肯定会多说好话,但真正投票推荐,相信大多数人会有正义感。
  逢春很紧张,也很无奈。当事人亲属不能发言,也没有自我表扬的机会,他只能手心捏着汗耐心等待。
  终于要投票了。会计何希年给每人发一张小纸条,赵逢春和雷圣叶以及他们的家人除外。当事人及其亲属不仅没有发言权,也没有投票权,一律回避。
  不知怎的,逢春看见何希年在现场做组织服务工作,像苍蝇飞进嘴里那样恶心和反胃。社员有不会写字的找人代笔,逢春担心代笔的人会不会代替了他们的推荐意见,尤其是何姓人群里识字的较多,父亲曾经得罪过他们当中许多人。有人钻到饲养窑里去写票,有些文盲跟进去,逢春同样担心他们会背着人捣鬼作弊。在现场写票的人看上去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儿,逢春同样害怕他们嘻嘻哈哈马马虎虎把自己前途断送了。
  主持会的队长何忠孝宣布由会计何希年、记工员何民民、社员宋崇德3人负责统计推荐票。对这几个计票人,逢春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忐忑忑,先有两个姓何的,占了三分之二,而且何希年不是好人,宋崇德迟迟畏畏、糊里糊涂,谁知道这几人能不能很公正地弄出真实的结果来?
  等待结果的时间很漫长,赵逢春对会场上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话调笑的声音充耳不闻,他不仅手心湿了,额上也淌汗,尽管是大冷天。
  “哎,哎,大家肃静一下。咹,肃静一下!嚷闹得像嘎鹊窝戳了一扁担。”何忠孝从统计票的饲养窑里出来,开始维持会场秩序,“肃静一下,我要公布推荐的结果。”
  逢春紧张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我先说几句闲话。咹,是闲话,也是真话。我觉着,逢春和圣叶,俩娃娃都是好娃娃,咹,都表现好着哩。你的看逢春瘦的,汉小力薄,在队里干活儿从不挑肥拣瘦,啥重活儿都做,不会溜奸耍滑。到石川水库,下了多大的苦不说,还叫炮崩下来的土塌了,负了伤。咹,公社、大队的干部都表扬过他,说逢春能当先进模范。逢春真个不简单。”何忠孝先务虚。赵逢春对何忠孝把自己负伤救人的事没有说清楚很遗憾,但他觉得何忠孝总体上对他评价很高,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再说一下圣叶。”何忠孝继续说,“圣叶这娃平常不爱言喘,看起来老实。咹,老实。女子嘛,老实了好,稳重,品行好。女劳力在队里一般没啥重活儿,锄个地,掰个包谷,拾个棉花啥的,你的都知道,圣叶这娃心细的哟,做下那活儿,零整!上了工,只知干活儿,队长说叫做就做,队长说叫歇就歇,从来不多事。咹,真是个好娃娃,好社员。”
  逢春能听出何忠孝对雷圣叶的评价搜肠刮肚,硬拼凑了些优点和长处。他忽然觉得何忠孝并不简单,不知因为当队长水平提高快,还是以前自己把这人看低了。
  何忠孝宣布结果:“两个娃都是好娃,咹,的确是好娃!大队叫咱小队只推荐1人,还有其他小队哩,全大队总共往公社也只推荐1人。大队就是这规定,把他的,咱没办法,所以说,只能看社员投票,投下个啥是个啥。我给咱念,雷圣叶,37票,赵逢春,29票。咱推荐1人,结果是雷圣叶。大家看,有啥意见没有?”
  会场上有人稀稀拉拉鼓掌,也有人窃窃私语,摇头叹息,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社员认为这是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可以接受,也很公道。再说,对于推荐雷圣叶还是赵逢春,多数人都认为事不关己,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
  只有逢春听完何忠孝的宣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紧。咱今年推荐圣叶,明年再推荐逢春。”何忠孝最后说。
  逢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家的。进了小窑,把门一关,将自己仰面朝天扔到土炕上,也不开灯,小伙子眼睛直愣愣盯着乌黑的窑顶,身体一动不动。
  “逢春,你睡下了没有?你吃点啥不?”母亲站在门外关切地问,声音有几分凄楚,“逢春,你真个不饿?灶膛里有烧下的红苕哩,拿热灰埋着,热的。逢春你把门开开。”
  赵疯春没有应答,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逢春,把门开开。逢春你开门,成不成?”母亲的声音更加凄楚。
  赵逢春依然不动身子,眼泪像决堤的河流。
  “逢春,你把门开开,再不开门我叫你爹去了。”母亲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离去。
  清竹把百谦叫来,小窑洞灯已经亮了,门虚掩着。老两口推门进去,逢春已经坐到炕棱板上,眼泪也擦干了。
  “逢春你咋哩,没事儿吧?把人吓的。”母亲说。
  “我没事,好好的。”逢春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说,“娃呀,世事就是这。人活一辈子,啥事都能遇上,遇的事多了,你才能长成大人。想开些,没啥。爹对你放心着哩,自己心里难过,旁人谁也替不了,你把门关上,想流眼泪叫它流,想哭哭几声。没事,你是小伙子,五尺高的男子汉,怕啥的?”
  逢春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父亲,眼神充满了感激。他感激父亲的理解,感激父母的恩情和慈爱。
  “我真个没事,你的放心睡觉去。”逢春说。
  父亲母亲走了。母亲临走回头看了看,她眼睛里噙泪,传递着无尽的关切。
  逢春没有再哭。
  逢春久久难以入睡,后来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逢春梦见了南岭上那棵老柿子树。
  南岭上的大柿树和村中的老槐树一样,是雷庄村的标志性景观。平日站到村南,能望见三四个长畛地之外南岭最高处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柿树。这棵树是雷庄大队乃至雷庄公社境内迄今为止最大、最老的柿子树。它和村中的古槐一样,不仅长在地上,而且长在雷庄人心里。在赵逢春的梦境,那棵柿树忽然变得金碧辉煌,像电影镜头里把远景拉成近景那样,呈不规则伞型的树冠逐渐变大、变近,深绿色的柿叶逐渐演变成橘红,像深秋季节经霜杀之后的颜色。繁密点缀在柿叶中间饱满的柿子,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如宝似玉,亦金亦银,成为让人神往的迷幻。柿子树的背景是绚烂的霞光,七彩闪放,如锦似锻,铺天盖地。逢春感觉自己和平常的心境大不一样,忽然对大柿树心驰神往,急切地朝那似曾相识但又从未见过的大树狂奔而去,远远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并且占有。而柿子树忽远忽近,忽隐忽现,像在召唤,在诱惑,同时又在婉拒,在戏弄,充满了迷幻色彩,让急切奔跑的逢春难以靠近。年轻的逢春来了犟劲儿,非要接近柿子树,爬上去采摘果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勇往直前,他连跳带跑,他不屈不挠,他汗流浃背,他如饥似渴,他跌倒爬起,他热血沸腾,他狂呼长啸,他竭尽全力,他命悬一线,他几近衰竭,他在最后关头紧紧拥抱了金碧辉煌的大树。他呼哧呼哧喘气,全身像被汗水洗过一样,他疲惫得晕眩,但心里特别满足,有一种理想实现、志得意满的愉悦感。
  他闭着眼睛,陶醉得忘却了自我……陶醉不等于永恒。陶醉过后,逢春睁开眼睛,他果然紧紧拥抱着金碧辉煌、亦真亦幻、果实累累的大柿树。不过,如同脑海里掠过一道闪电,如同晴空一声霹雳,柿子树绚烂的色彩突然消退,像彩色故事片突然变成黑白的一样,几乎同时,大树开始凋零,一片片叶子纷纷落下,砸到逢春头上,树上的果实也往下坠落,一挨地就消失不见,像《西游记》里落在地上的人参果一样,甚至有的果实在树梢上就悄然隐去,踪影难觅。
  树叶凋落殆尽,失却了果实和叶子的大柿树虽苍劲而又干枯,消失了生命体征,很难说它是死是活。赵逢春突然觉得巨大无比的恐惧袭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紧紧抱着树干,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木头、一只救生圈那样,但过了不久他意识到抓住的只不过是一根麦秸,一个虚无缥缈的光环,他感觉生命面临危机,发出惊恐地大叫……赵逢春惊醒了。外面传来邻居家公鸡的啼叫,大概是鸡叫头遍时分。
  后来小伙子又朦朦胧胧睡过去了,大柿树再次进入他的梦境,枯干的枝条又抽出嫩芽,嫩芽长得很快,像科教片里演示植物发芽生长开花那样,瞬息万变,不一会儿,大柿子树又枝繁叶茂了。
  50.难舍难分
  雷圣叶只不过是个陪衬,推荐上大学人选到大队这一关,她也被淘汰了。事后逢春听说雷圣叶一家人为了她能推荐上,暗地里逐一做本队社员的工作,这是她在与赵逢春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原因。
  雷庄大队推荐到公社的是大队科研站站长、郭佑斌的侄子郭金泉。郭金泉重要的业绩在于种高粱,他的试验田平均亩产900多斤,部分田块超千斤,比一般高粱亩产高出一倍。到了公社这一级,郭金泉和刘家大队科研站站长刘武阳相比胜出,到县上也顺利过关,被推荐上了西北农业大学。雷庄公社同时被推荐上的还有梁家河的梁春燕,因为担任“铁姑娘务棉小组”组长培育出了高产棉花。
  赵逢春很平静地接受了推荐结果。生产队落选之后,他一时想不通,后来经过父亲开导,很快把心态调节好了。他这样想,全公社仅同一届毕业的高中生就有数十人,还有其他符合推荐条件的回乡知识青年和少数尚未回城的插队知识青年,自己只是人数众多的青年群体中普通一员,推荐过程中落选不仅不奇怪,而且完全正常。推荐不上也许恰好说明自己条件还不够,需要继续努力,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只要坚持不懈努力,希望总会有的。
  他在街道上碰见郭金泉,十分热情、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
  逢春的好朋友,西皋公社文华村马立忠意外地被推荐上了大学。马立忠拿到西北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第二天就跑到逢春家来了。他十分关心赵逢春的推荐结果,也要把上大学的喜悦和最要好的朋友分享。
  “委实有些妈妈的!”马立忠借《阿q正传》主人公的话骂道,“小队就把你拿下了?”
  “是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复杂。”逢春无奈地摇摇头。
  马立忠被推荐的过程和逢春截然不同,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生产队报名的只有他一个,队长自作主张,连社员会都没开,直接给推荐了。大队干部说马立忠父亲在老婆早逝的情况下既当大又当妈,把娃娃拉扯大不容易,应该照顾,于是也顺利过关。至于公社一级怎么弄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过关了,被“西工大”录取了。如此而已。
  “你这熊运气好。”逢春说。
  “就是,就是的,我屋里祖坟冒青烟了。”马立忠说。
  “你走上阳关大道了,我还要继续接受再教育哩。”
  “唉,人活一辈子怪复杂,怪麻烦的。”经过一年半回乡劳动,马立忠也成熟了,他感慨说,“逢春你看,按理说好人应该有好报,你全家人这么好,咋遇到事情却不顺利呢?”
  “谁知道呢,我的命不好。”逢春叹息说。
  “你咋还有宿命论思想?不怨命,是人事关系问题。你要寻思寻思,看问题究竟在哪达,然后对症下药,把该解开的疙瘩解开,该疏通的关系疏通了,再看下一回行不行。不能怨命,更不敢消极等待,小心真把前途耽搁了。”马立忠说了几句比较深刻的话。
  逢春点点头,他觉得马立忠说得在理。
  往常,但凡赵逢春遇到灾祸或挫折,俏姑娘何蓉蓉总会出现在他面前,用小女子特有的美丽温柔、缠绵缱绻将小伙子心上的皱褶熨平。但这次逢春上大学的努力受挫,何蓉蓉却迟迟没有出现,心情烦躁、情绪低落的时候,逢春真有些想蓉蓉。他去找过,她家前门锁着,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逢春惆怅、失落,心像被猫抓挠了一样。
  一直过了六七天,何蓉蓉才出现。她来的时候天黑了,逢春父亲在安家河水库工地,晚上不回来,他的母亲也给出嫁姑娘的一户邻居帮忙去了,回来会很晚。姑娘来到窑里,电灯下面,逢春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何蓉蓉转身把门关上,扑过来把逢春搂得紧紧的,眼泪出溜出溜淌,湿了小伙的肩膀。
  “你咋哩,这些天哪达去了?”逢春捧住蓉蓉的脸,直视她的眼睛,“蓉蓉,你手轻些,我骨头还没完全长好,不得劲。”
第42章
  “哎呀,我忘了。”何蓉蓉赶忙表示歉意。她把逢春的手抓住,放到身后,让他搂住自己的腰,然后用嘴唇堵住逢春的嘴,不让他说话。小伙子能做的事情是把姑娘紧紧搂住,认真地亲吻她,他不仅吻了姑娘的唇,吮吸了姑娘的舌头,而且吻了她的脸颊、双眼、鼻子耳朵以及脖颈。逢春从一开始吻得被动到后来主动进攻锐不可当,一直弄得气喘吁吁,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两个本来情绪低落、内心痛苦的年轻人由相互慰藉到相互点燃,共同燃烧成熊熊的火焰,这团烈焰将他们烧化了,将小伙烧成了钢,将姑娘溶成了水。他们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漫长的身心交融的过程,直到两人成了一滩稀泥,一蓬蒿草,一方田园,一泓溪水。他们破涕为笑,他们互为对手,他们相互使用并相互欣赏,他们同时感觉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烈焰总会熄灭,激情也会消弭,持续的沸腾澎湃其实很累人。回归平静之后,他们还要面对现实。
  “你哭过?”逢春关切地问。
  “先甭管我。你没推荐上?咱队里这些狗日的人!”
  “你还会骂人?一个女子家。”逢春“扑哧”笑了。
  “你还笑哩,心里不难过?”
  “难过顶啥用?”
  “再下来你咋弄哩?”
  “咋弄?我也不知道咋弄哩,继续当社员呗,咱先人祖祖辈辈都过来了嘛。”
  “说得轻松!”何蓉蓉撇撇嘴,“你看啥人都推荐上了,要叫我说,哪个都不胜你。你不生气,我还气得不行,你能想通,我还想不通哩!”
  “想不通也得通。我觉得不要紧,是我把条件没创造好,继续努力,我不信明年还不行?”
  “那也说不定。今年并非你不行,只是你没有别人后门大,叫人排挤了,暗算了。你瓜的,想得天真!”
  “哎呀,你不简单,脑袋瓜里还有这些圪里拐弯哩。推荐上大学的事已经这样了,咱再不提它。你咋好多天不在?出门去也不给我说一声。你到底咋哩?”
  “我正要给你说哩。”何蓉蓉一下子变得低眉顺眼,声音小了许多,“我爸要在县城给我寻工作,他和我妈的意思,不叫我在村里‘努’了。我舍不得你。”何蓉蓉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真的?”这消息对逢春来说很突然。他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何蓉蓉的处境和前途,原因在于逢春对他和蓉蓉将来会怎样没有认真构想过,尽管他们相互吸引,走到零距离,把该干的甚至不该干的事情都一一做过了。这样一想,逢春内心对蓉蓉有了强烈的歉疚。
  “啊呀,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你同意了?你爸给你寻下啥工作?”逢春问道。
  “当售货员,五金百货公司。我到公司去了一趟,领导答应要我哩。”
  何蓉蓉回答说。
  “你去都去了,还给我说啥哩?”忽然,逢春有一股恼怒涌上心头,说话很冲。他脑子里立即塞满了何忠德长满串脸胡的脸和苏云芳高喉咙大嗓门喊叫的形象,他知道何蓉蓉的父母瞧不起他和他家人,他们反对和阻挠女儿与赵逢春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咋哩,你真着气了?”何蓉蓉眼睛里噙着泪花,她没有料到心爱的小伙儿突然作出如此强烈的反应,“你不叫我去,我就不去。你说哩?”女子眼泪吧嚓望着逢春的眼睛,神态楚楚可怜。
  “我有啥权利不叫你去?再说,你爸你妈为你好,想叫你不再受苦,我能挡住不叫你去?我没这么自私。”逢春有意躲开了何蓉蓉直视他的眼睛,字斟句酌说,“我不也想当小学老师,想推荐上大学嘛。你能进县城当营业员,我应该为你高兴。”逢春意识到了不应该对蓉蓉发火,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楚。
  “我真个舍不得你。”何蓉蓉扑簌扑簌掉眼泪,“一到县里,再想见你就不容易了。”
  “县城也不远,想你我就去了。再说,你回家来也能看我嘛。”逢春尽量把心态调节好,他伸手去给何蓉蓉擦眼泪。
  “我爸的意思,我弟在县城念书,我妈也要住到县里,到那时候,我再回雷庄就没有理由了。真的。”何蓉蓉轻轻摇头,眼泪汹涌。
  “哦……”赵逢春让何蓉蓉传染得也掉泪,“那,有啥办法?你还是应该去。”
  “我不,我不,我离不开你!呜呜呜……”何蓉蓉再次抱紧了逢春,放声哭了。
  “唉,你呀你!蓉蓉,不哭,哭啥哩?”小伙只能给小女子擦眼泪,他安慰何蓉蓉的话连自己也安慰不了。
  “县城我不去,哪达都不去,你也不准出去,咱俩就在雷庄过日子。
  只要有你在,我啥都不怕。”何蓉蓉泪眼朦胧地说。
  “唉,蓉蓉你净说傻话。还说我瓜,你才瓜哩。你说的这些话不现实,哪达能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窝到村子里?你情愿,我还不情愿哩。”
  “要么咱俩人一搭里出去,寻个谁都认不得咱的地方,不管穷富,一起过一辈子,到死都不分开。”
  “有这么简单?你才瓜哩,真瓜,碎瓜蛋子。”
  两个人哭哭笑笑,一直缠绵到夜深。
  “咱说正经的。我到县城以后把咱俩的事向我爸我妈说清楚,就说我早都是你的人了。”后来情绪平静了,何蓉蓉说,“我要让他们同意咱俩订婚,不管将来是啥情况,反正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你爸你妈看不上我。你爸是干部,我屋里人是农民,我也没啥出息,长得还黑瘦。”
  “你少说那些没用的话!只要我看上就成,我爸我妈还能包办?农民咋哩,我爸他大——我爷还不是农民?我爸他一家子人都是农民。你得是看不上我,想趁我到县里去再寻个更好的?你敢!我给你说清,我就当‘粘皮桃’哩,粘也要把你粘住!”
  逢春再没说啥,他把何蓉蓉拽过来,紧紧搂住。
  “逢春,我,我今儿黑了不想走。”到最后,何蓉蓉声音颤颤地说,“我弟发烧呢,在县医院打针,我妈从县里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那不行。叫旁人知道了,咱在村里咋见人哩?你还是女娃娃,不能叫人说闲话。”蓉蓉提出不走的想法,逢春心里一阵阵激动,但他坚持要让何蓉蓉回家去,“再说,我妈知道了也不行,她会把我骂死。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都不怕,你怕啥?”何蓉蓉噘着小嘴,“那,那就……哎呀,羞死了,我,我这会儿还想要你哩……”
  姑娘的话又让血气方刚的小伙儿激情澎湃。
  “你也不管我的伤还没好零干。”逢春嘴上这么说,喘气已经粗了。
  “我不管!你刚才咋恁大的劲?”何蓉蓉激动得难以自持。
  最后,逢春在母亲回来之前,坚持把何蓉蓉送走了。
  过了没几天,何蓉蓉和她的母亲、弟弟收拾行装,举家搬迁到县城居住。何蓉蓉的父亲何忠德弄了小车来接,临行,逢春站在村巷里和蓉蓉挥别,他看见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眶里噙满泪水。
  送走了何蓉蓉,逢春心里酸酸的,持续好多天。
  51.书记访贫
  时光飞逝。
  眼见得墙上1973年的小日历被一页页撕光了,逢春的父亲买回1974年的,仍挂在用过好几年的硬纸板上。随着新日历一页一页撕下,又一个农历新年要到了。
  何蓉蓉给逢春捎回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颜色碧玉一般的润绿,外观也不是简单的四方块,上方呈流线型,线条圆润流畅,很漂亮。买收音机的二十多块钱是何蓉蓉从上班头两个月工资里省下来的,她知道逢春喜欢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还喜欢听相声和样板戏,他家的台式半导体坏了,用手拍打着,有时响有时不响。拿到这台寄寓着女孩感情的收音机,逢春着实很激动。母亲说:“把钱给那女子,咱平白无故不占人家便宜。”逢春说:“妈您甭管了,等我有钱了再给她。”收音机理所当然成为逢春的最爱,他不仅用来听新闻、听戏、听革命故事、听相声,而且吃饭要把收音机放到跟前,睡觉要把收音机贴着枕头。听着看着摸着这台收音机,时时能想起与何蓉蓉在一起的朝朝暮暮,逢春心里对这女子充满了感激和牵念。
  “腊月二十三,懒驴懒马闲一天”。村里人有过小年休息一天的习惯,生产队也不给社员派活儿,尽管上级经常提出“过革命化的春节”,有时大年初一还出工呢。
  天阴了,后晌开始飘雪花。赵逢春家旧住宅迎来一位贵客。
  雷庄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只带着一个类似秘书的小干部,顶风冒雪徒步访贫问苦,来到了百和家。冯书记带来30块钱,说大队干部还会送60斤小麦来。
  百和死后,他的遗孀俊香反倒变得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育孩子。别人建议把毛蛋送给邻村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做养子,她坚决不同意。与公婆的关系比以前和睦得多,做好饭她总要先问老人吃不吃,冬天主动给老人烧炕,经常主动倒尿盆,弄得逢春奶奶背过人流眼泪:“俊香早是这样子,百和也不得死。”
  公社冯书记送钱送粮,俊香感动得哭。她觉得没脸见人,和书记打个招呼想溜到一旁去,结果被冯乾坤叫住了。他说:“俊香你甭回避,你屋里的事我都知道。百和死了,你要好好过日子,把娃娃往大里管。哪怕再寻个人一起过也成,再不敢胡来。”冯书记的话把俊香羞得想寻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她蜡黄着脸,点头不已。小儿子毛蛋被婆婆抱去了,大点的峰峰、川川扒着门框,怯生生的目光看着衣着整齐、气宇不凡的陌生人冯乾坤。
  冯乾坤特意到大窑洞去看望逢春的爷爷奶奶。
  秘书模样的小干部介绍说:“这是公社冯书记。”冯乾坤嗔怪地瞪他一眼,小干部不做声了。
  “叔,婶子,你的身体都好着哩吗?”冯乾坤抬腿坐到炕棱上,亲切地问候老人。
  “好着哩,好着哩。”逢春奶奶赶忙回答。
  逢春爷爷看这个公社最大的干部,觉得老早在哪里见过,熟人一样。
  他笑呵呵地说:“好着哩。你忙得跟啥一样,还到我屋里来慰问,叫我的咋担当得起?”
  “你老(人)家!当干部为人民服务,快过年了,到日子困难的贫下中农屋里看一看,应当的,你老(人)家还这么说,叫我心里惭愧。”
  “哎,共产党好哇,百和自己寻死,你还慰问他家属哩,真真叫人觉着不是个滋味。”
  “百和也是,弄下那事情。他为人老实,做活舍得下苦,是个好社员。
  老实人想不通,才董烂子哩。也怨我这些干部,对百和关心不够。百和不在了,你俩老人家要想得通,多保重身体,身体好,就能享福。你的那孙子逢春,是个好娃娃,将来肯定有出息。百和家娃娃小,长大了也就不愁了。”
  奶奶听上头来的大干部说话通情达理,十分中听,感动得眼泪汪汪,连连说:“对着哩,对着哩。”
  这天百谦也在家,邻居有人告诉说公社书记进老宅了,他赶紧来到父母这边。一进窑洞,看见冯乾坤坐在土炕上,和两位老人十分亲热,老母亲感动得流泪,自己也心头一热,觉得公社冯书记真像个亲人。
  “冯书记,你来了。”百谦打招呼。
  “哦哟,百谦,你咋知道我来了?”冯乾坤很高兴。
  “我会掐算。在屋里正丢盹哩,猛乍觉着脚心痒痒,扳指头一算,知道有贵人上门了。哈哈哈哈……”百谦开玩笑说。
  “你能,你能,哈哈哈哈哈哈……”冯书记开怀大笑,惹得一窑洞人都笑了。
  “走走走,你是大官,还没到我新庄子去过哩。去看看,给咱小老百姓带来些福气。再说,我‘当家’这搭坐也没地方坐咯。”百谦邀请冯乾坤。
  “能成能成,我正想去看你儿子哩。”冯乾坤爽快地答应了。
  “逢春,逢春,你在不在屋里?”冯乾坤书记一进院子大声叫。
  “我在哩!来了来了……”逢春对冯书记的声音很熟悉,他赶忙从窑洞里跑出来,迎接公社的最高领导。
  “你慢点慢点,小伙儿,你尻子那达骨头还没好彻底吧?”冯乾坤说。
  “没事没事,没事了。冯书记,真没事了。”逢春十分兴奋,他对冯书记的关心挂念从心底里感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叫我先看新庄子修得美不美。”
  “美啥哩?几个鼻子窟窿大的小窑。我没钱咯。”百谦自嘲地说。
  “还嫌不美?我看美着哩,这么气派的窑面子,啥啥看起来都是新的。”
  “不过也是。咱农民嘛,能住成这样子,能不饿肚子,就成。”
  “你看你看,又倒退了!农民也不能光满足有地方住,有饭吃,咱也要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方向努力。你没见,人家大寨人住的,是统一修建的,看起来整齐、气派,咱雷庄啥时候能撵上大寨,就好了。”
  “咱不说大寨。赶紧到窑里头坐,我叫逢春他妈拾掇饭,你今儿要在我屋里吃一顿哩。”百谦热情真诚地说。
  “就是就是,我正烙坨坨馍哩。今儿是腊月二十三,灶火爷上天言好事,咱烙坨坨馍敬神,不管谁都要吃一个。今儿吃了坨坨馍,明年一年不饿肚子。”清竹说,“逢春,你到后院刨几个芋头,我给咱炒菜。”
  “你看清竹,还迷信哩。饿不饿肚子,有没有吃的,管灶火爷啥事?
  要靠咱把庄稼种好。”冯乾坤笑着说,“不过,你做的饭我必须吃,村里人说你饭做得好。”
  “一般化,一般化。”清竹叫冯书记夸得有点害羞,也很兴奋,“你到窑里坐下,饭一时时就对了。”
  “小翟你也坐下,坐得稳稳的,咱今儿就在这儿吃饭。看你东瞅西望,心神不安,咋哩?腊月二十三不回家,怕媳妇黑了不叫你上炕?”冯乾坤对跟来的小干部说。
  小干部腼腆地一笑,踏踏实实落座了。
  “逢春,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饭还没好,冯乾坤把逢春叫到跟前,“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上头规定要一级一级来,我没想到生产队把你没推荐上。推荐上的女子叫个啥?对对对,雷圣叶。那女子没做出啥成绩,肯定上不去咯。不过你也要吸取教训,和本队社员把关系搞好,今年没推荐上明年再说。我觉着你在水库弄下恁大的事,本来应该好好表彰奖励,登报、上广播都应该,结果没弄成,大学也推荐不上,我这个当公社书记的,总觉得对不起你。”冯乾坤的神态和语气都很诚恳。
  “对了对了对了,冯书记不说了。你咋个对待我这娃,我心里明白得很。有你这些话,我父子俩知足了,感谢你还来不及哩。”百谦打断了冯书记的话。
  “冯书记,我知道,您对我很关心,我的事您甭往心里去,不要紧。
  大学没推荐上,说明我努力得不够,再说,扎根农村干革命,也不见得没出息。您看我以后的实际行动。”逢春这样说也是发自肺腑的。
  “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嘛,遇些挫折有好处,钉子碰得多,慢慢就成熟了。就凭你回乡以来的表现,我能看出,你将来能成为有出息的人,我相信我的眼光。”冯乾坤说得逢春心里热乎乎的。
  不大一会儿,饭做好了。小窑洞坐不下更多的人,清竹先打发逢春跑一趟老宅把饭给爷爷奶奶送去,然后把饭菜端上桌。坨坨馍有麦面和包谷面的,麦面的略呈焦黄,包谷面的黄澄澄金灿灿,热腾腾皮脆里暄,叫人看了开胃。菜是一盘葱炒豆腐,一盘清炒芋头丝,还有辣子碟儿和腌制的酸蔓青叶子,看起来舒服,吃起来爽口。
  “美,美美美,真个好吃。”冯乾坤一边吃一边对清竹的手艺作了充分肯定。
  “看你说的,没有啥菜咯。叫领导吃些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还夸哩,跟骂我一样。”清竹说。
  “哎,我说真的哩,菜是家常菜,做得好吃。小翟你说是不是?”
  随行的小干部赶忙点头:“就是好吃,好吃嘛。”
  “冯书记,今儿灶火爷上天言好事,先点人头哩。你跟翟干部都在这儿吃饭,明年我屋里粮食多得吃不了,你屋里少了人口,灶火爷送吃的少甭怪我。”清竹说。
  “那好办,明年我和小翟要是吃不饱,都到你屋里来吃。”冯乾坤笑着说,“我给我屋里灶火爷打了电话,他已经把我算上了。好几年腊月二十三我都不在家,给灶火爷打个电话,没问题。”
  “你哪达来的电话?公社有电话哩,你出来又没拿!”
  “给灶火爷打电话还用得着真打?人家是神仙,你心里一说,他就听着了。”
  “你看你看,书记也迷信哩!”
  逢春他家窑洞里传出一片欢笑声。
  吃完饭,冯乾坤要走,俊香用干净抹布包几个灶火爷坨坨送来了。
  “冯书记,我烙的坨坨馍是包谷面,您甭嫌,拿上,拿上。”俊香说。
  “哎呀,我已经吃饱了,你跟娃娃吃的不够,还给我拿坨坨馍哩?”冯乾坤推辞说。
第43章
  “冯书记,你是嫌包谷面馍不好吃?”俊香说着又眼泪吧嚓的。
  “嘿,那我就拿上。小翟,把俊香的坨坨馍装上,回去了吃,这是俊香的心意嘛。”冯乾坤吩咐随员把包谷面坨坨装到包包里,把抹布还给俊香。
  赵逢春家人把冯书记送到大门外,已经是满天繁星。忽然,凄冷的夜风送来吹奏唢呐的声音,是办丧事的音乐。
  “快过年了,谁死了?”冯乾坤问。
  “前两天我听说老战犯不行了,气短,往死里咳嗽,还吐血,会不会是他?”百谦说。
  “侯立本?”
  “嗯。”
  “哦。”冯乾坤若有所思,“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死了,还吹‘龟子’哩,弄得这热闹?”
  “冯书记,我去管一下这事?”随行的小翟说。
  “哦,算了。”
  死者正是战犯侯立本。饮酒伤气,烈性酒尤甚,老家伙不忌酒,尽管咳嗽气短得不行,一块多钱一斤的劣质烧酒仍然天天喝。他说:“我这么个老反革命,解放战争就该死,到这阵儿还活着,都是赚的,喝死活该,不喝还不如死去。”他无儿无女无老伴儿,几个侄子都拿他没办法,所以他一直喝,喝得哮喘加重,喝得吐血,喝出了肺病、肺心病,最后呼吸系统衰竭而亡。
  第二天埋葬侯立本,村里人主动帮忙的很多,逢春也扛铁锨去了。出人意料的是雷庄驰名的风流女子赵灵侠身披重孝,在所有披麻戴孝的侯立本后辈中占据死者长子长女的位置,哭得声噎气绝。听村人议论,赵灵侠坚持说她把侯立本叫干大,和亲生女儿一样,坚持要由她来顶纸盆执孝幡。好在侯立本没有可继承的房产钱财,所以他的侄子侄女也没人非要顶纸盆执孝幡,赵灵侠如愿以偿。
  “欸,这个女子,怪毬得太,非要给战犯穿孝衫,戴孝布,弄得跟亲女一样!”村人议论说。
  “你的看那女子哭得惜惶的!咦大大,就是他立本伯有亲儿女,不见得有灵侠哭得惜惶!他立本伯积下啥德了?”
  “你的不知道,在水库上,就凭老战犯照顾那女子哩。”
  “灵侠后来真学好了,还是立本叔办法大。”
  “侯立本这人不简单,啧啧啧。”
  “那是呀,侯立本是谁?他年轻时候干多大的事?”
  “……”
  侯立本死后不久,为他披麻戴孝的赵灵侠也病了。这女子竟一病不起,茶饭不思,脸色蜡黄,日见消瘦,以至于不足半年,也一命呜呼了。
  52.重逢初恋
  贫穷仍然像幽灵一样在雷庄上空游荡,在粟邑县乃至全省、全国老百姓头顶上游荡,现状的改变并不以黎宏轩、冯乾坤这些基层干部的意志为转移,尽管他们满脑子装着自己管辖的一方土地上的子民,整个身子都扑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修水利夺高产上。
  雷庄第三生产队年终分红,“劳动日”价值三毛五分钱,比上年大幅度下降,反映出何忠孝与孙振山当队长水平高低之不同。决算出来后社员一片哗然,贬斥何忠孝、惋惜孙振山的言论此起彼伏,弄得何忠孝等几个小队干部十分尴尬。逢春家的收入也比上年少了许多。
  贫穷归贫穷,遇到春节,农民照样欢乐喜庆,照样要割二斤肉称三斤粉条买五斤豆腐,照样要炸油果包饺子蒸白馍,照样要做双新鞋买顶新帽子换个新外套,照样要打扫庭院贴红对联挂红灯笼放鞭炮唱戏拜年走亲戚。
  又长大了一岁的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把自己融合在过年的气息里,该干啥干啥,一切平平常常顺顺利利,清汤寡水似乎也还有些味道。他虽没有像小时候过年那样充满好奇、盼望和兴奋,但或多或少也有些高兴有些满足有些冲动有些遗憾有些困惑有些想入非非……毕竟过年嘛,和平常日子不一样!
  宣传队过年照例唱戏,逢春仍然在乐队吹笛子,感觉已经驾轻就熟,没有一点点激情。今年新排演了样板戏《杜鹃山》,雷建海如愿以偿男扮女装饰演主要英雄人物柯湘。他演b角,但a、b角的分配不是主演和替补的关系,而是分别演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原因是另外一个扮柯湘的女演员嗓子不是很好,而这个角色戏份太重,需要超强的唱功,她一个人难以胜任,再也找不出另外能饰演柯湘的人,只好让雷建海唱全剧的后半部分。雷建海的扮相实在太勉强,每到他出场都要引起观众哄笑,但他自我感觉良好,兴奋异常。谁也没想到大年初二晚上雷建海竟然在舞台上突发中风,弄得《杜鹃山》半途而废。从此这个不阴不阳的男人眼斜嘴歪流涎水,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成了废人。
  宣传队不唱戏了,该走的亲戚也走过了,逢春忽然觉得很烦躁,坐卧不宁。仔细找找原因,才发现这个春节比起上一个春节来,不仅没有柳雅平的故事,没有金玲姑娘的闹剧,就连何蓉蓉也没有回雷庄,只在年前来过一封信,说些想念他的话,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热乎。原来,年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被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需要折磨着,未婚年轻人经历这种折磨很常见,不足为奇。
  百无聊赖,逢春决定去西皋镇看望同学。
  逢春走进院子,马立忠的老父亲正在太阳底下戴着老花镜逮虱。贴身的老布衬衣摊在膝盖上,光身子披个黑棉袄。衬衣上的虱看来不多,老汉寻找得十分仔细,没看见逢春走进来。
  “叔,你老好着哩?”逢春和老汉打招呼,“哎呀,这冷的天,你还精身子?”
  “日头坡哩,不冷。”老汉说,“逢春,你多长时间没来过了!赶紧赶紧,进屋里去。”
  “哎,哎,你这个熊,咋不言喘就来了?”马立忠听见逢春的声音赶忙从屋里跑出来。
  “咋哩,不欢迎?我拿啥言喘,你屋里又没电话。”逢春调侃说。他注意到马立忠身后跟个女子,他打量着她,她也盯着他看。
  “哦,这是党慧芳。这是赵逢春,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学。”马立忠赶忙给陌生的双方介绍。
  “是逢春呀,立忠经常说你哩。”党慧芳落落大方。
  党慧芳一副大脸盘儿,圆得接近用圆规画出来的那样,五官的组配显得呆滞,虽不很难看,但绝说不上好看,身材胖大,体格健壮。她是马立忠上高中时定下的未婚妻,他外婆家村里的女子。
  马立忠母亲早逝,在外婆的督促下,他妗子早早物色了本村的女子给外甥当媳妇。党慧芳无论长相、体格、品德、家境,都符合马立忠外婆、舅母挑选未婚媳妇的标准,她们认为这女子本分贤惠,吃苦耐劳,屋里地里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将来不愁过不好日子。至于长相,农村小伙定媳妇,主要看能不能劳动,能不能过日子,长得好看又不能挂到墙上当画儿!党慧芳家劳力多,日子相对宽裕,不会对马立忠家形成拖累,弄不好女方还能贴补男方。订婚的时候,马立忠在外婆、妗子以及父亲的影响下,接受了他们选择媳妇的标准和价值观。男女相亲见面之后,双方没有异议,马立忠和党慧芳互赠见面礼——一方头巾和一个塑料皮本子,就算订婚了。这两年多,党慧芳时不时到马家来,给马立忠和他父亲、妹妹洗衣服做饭,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党慧芳很守规矩,晚上总要到她一个亲戚家去睡。马立忠家吃的缺了,党慧芳往往遵母命用自行车带上硙好的麦面送来,穿的缺了,党慧芳母女就量好尺寸,用家织的老布缝制好衣服拿来给马家人穿。这次马立忠有幸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要到西安去念书,党慧芳主动来帮助他收拾行装,晚上干脆也住在他家,马立忠禁不住青春火焰燃烧,已经和党慧芳初尝禁果。党家人提出要在马立忠去西安之前,给他俩正式订婚。正式订婚的议程俗称“过礼”,也有叫“扯布”的,男方要将商定的彩礼钱交付给女方,还要给未婚媳妇扯几身做衣服的布料。
  “哎呀,大,你咋脱个精身子?这冷的天气!”马立忠嗔怪父亲。
  “我还没觉着冷哩。”老汉说。
  “大呀,谁叫你逮虱哩?把衫子给我,烧些煎水一烫,虱、虮都没了。”党慧芳说完,从老汉手里把老布衬子夺过来,看见老汉精身子,她没有丝毫的羞怯。从党慧芳直呼“大”和夺过马父衬衣来看,这女子俨然是马立忠的媳妇。
  “你俩老同学谝,我做饭去。”寒暄过后,党慧芳说。
  “做好些,炒菜多放油。”马立忠叮咛。
  这天晚上,马立忠打发党慧芳去她亲戚家睡,他要和逢春单独谝一谝,也没邀请其他同学。
  “逢春,你给我参谋参谋,这个女子做媳妇成不成?”马立忠眉毛拧成疙瘩,忧心忡忡地问。
  “你问我成不成?你没想好成不成,就叫人家住你屋里?明明是你媳妇了,你还问我成不成?”逢春对马立忠提出的问题有些意外。
  “不是我要叫她住下,你知道,我和她订婚时间长了,她来了不想走,我能硬撵人家?”
  “你订婚时间长了,这阵儿还说啥呢?党慧芳住到你屋里,你得是跟人家都……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把这女子睡了?”
  马立忠脸红,点点头。
  “那还商量屁哩!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能咋?我看这女子人不错,对你,对你家里的人都好。农村人过日子,就需要这号女人。”
  “废话。你明明知道,过完年我就到西安念书去了,大学毕业,我还回来当农民?”
  “你的意思,这媳妇不要了?”
  “我也没说不要。拿不定主意,才跟你商量哩。”
  “你到底啥想法?”
  “我脑子乱得太。说实话,自从妗子给我说下这个媳妇,这女子一直很好,对我大孝顺,对我妹子像亲姐。不光来了做这做那,还经常从她家拿来吃的穿的,念高中我吃穿不愁,还不是多亏党慧芳?再说,拿农村人寻媳妇的标准,咱也挑不出她有啥毛病。”
  “既然这样,就定下来算了,你还说啥哩?”
  “你不知道,逢春,原先我也没啥想法,最近不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嘛,西工大你知道,在那儿学航空航天,又不学农业,我毕业以后肯定不回来。到那时候,我在外头工作,把党慧芳撂到屋里种地,伺候老人,你说这好吗?我认为对谁都不好。”
  “那也不算啥,你看咱周围男人在外头工作、女人在屋里种地的不少嘛。
  有丈夫在外头挣钱的女人比两口子都是农民的女人还要享福。”逢春说。
  “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这么认为。两口子在一起,不管咋说热热乎乎的,弄个两地分居,肯定不美。”
  “问题是你来不及了。你这阵儿把婚退了,村里人都要骂你陈世美。
  再说,你这对象和旁人的不一样,党慧芳和她娘家人对你一家子恁好,你悔婚肯定昧良心,到那时候,先不说党慧芳家人跟你闹事,村里人也能把你脊梁骨戳断。”
  “就是嘛,要不我咋会有这大的思想负担?”
  “你要退婚麻烦着哩。”
  “不退吧,我心里总觉得难受,不敢想以后会是啥样子。给你说实话,这几天她一直在我屋里住着,我心里对这女子烦烦的。还没结婚就不喜欢,要过一辈子,你想想害怕不害怕?”
  “你这个熊!心里对人家烦烦的,还把生米煮成熟饭,你是昏头了,还是牲口发情哩?你把事情弄成这,该咋个收场哩?”
  “唉,把他妈日的,我吃屎了!”马立忠用拳头捶打着脑袋,“她家里人这几天逼着叫‘扯布’哩,是不是怕我上了大学不要他家女子?还说我念书要花钱,彩礼钱先不要了,扯几身衣服,把婚订了就成。我大说,党家人把事情做到头里了,我家想不订婚都不行,我妗子是介绍人,也一遍一遍催。你说,眼看是火坑,我非要跳进去?”
  “我也觉得,哪怕是火坑,不跳也由不得你了。”
  “逢春,逢春呀,你快给我想个好办法,你能眼看我跳火坑不管?”
  “我能有啥办法?我又不是诸葛亮。”
  “你就是诸葛亮,你要能想出好办法把我救了,我把你叫爷都成。”
  赵逢春摇头。他确实没想到,推荐上大学比他幸运得多的好朋友马立忠也会遇到麻烦,会有另外一种烦恼,想把这烦恼排遣掉谈何容易?
  “唉,熬煎死了。”马立忠不住叹息,“哎呀,我叫党慧芳弄得头昏脑胀,忘了给你说,柳雅平回来了。”马立忠恍然大悟似的。
  “她回来就回来,跟我有啥关系?”逢春说。
  “哎逢春,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说!你真的不想见她?”
  “嘘……”赵逢春也发出一声长叹,“她真个回来了?”
  “哼哼,我还以为你真把她忘了,弄半天才是装哩!我哄你做啥?我把她叫来,你俩老情人尝尝久别重逢的味道。”
  “算了算了,明儿再说,明儿再说。”
  马立忠一番倾诉之后,烦躁和郁闷得到释放,很快睡着了,逢春却久久难以入眠。柳雅平离开老家一年多了,早已在甘肃和当兵复员的朱怀义结婚,说不定都生孩子了。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胖了,瘦了?白了,黑了?脸上添了皱纹,还是更为丰满成熟?和她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久别重逢会使人激动不已,或者因时空阻隔已形同陌路?
  第二天清早,马立忠把柳雅平叫来,留给逢春与她单独相处的空间。
  还是熟悉的圆脸、杏眼、小虎牙,笑起来依旧灿烂,但也不能说没变化。发型由两条短辫儿变成了剪发头,给人感觉成熟了许多。她的成熟不仅表现在发型上,眉宇间多了淡淡的忧愁,笑容里少了天真,内涵丰富说不清道不明。既亲切又隔膜,既熟悉又陌生,这是赵逢春和柳雅平此次重逢共同的感觉,也许这正是时空阻隔最直接的效用。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坐得保持1公尺间隔。
  “你是年前回来的?”逢春问过就后悔,觉得像陌生的、不相干的人无谓的寒暄。
  “嗯。”柳雅平点点头,“本来想去看你,也不知道你欢迎不欢迎,没敢去。”
  “假的吧,想看我还不容易?我咋能不欢迎你哩?”逢春撇撇嘴,“恐怕早把我忘了,你还能认得去雷庄的路?”
  “你好意思说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咱同学没人给你说?你不想我,把我忘了,还倒打一耙!”柳雅平忽然泪光闪闪。她心里明白责怪逢春没道理,可就是想对他发发牢骚,使使小性儿。
  “看你!”逢春看见柳雅平的泪水,未免心头一热,“没有的事,我真不知道你回来。你在甘肃那边还好吧?”
  “咋个说呢?”柳雅平十分怨尤地白了逢春一眼,“也没有啥好不好。
  要说好,也好着哩。我在朱怀义他村里教书,算正式民办教师,挣工分不少,还有补贴费,比村里那些妇女好得多。那边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机会比咱陕西这边多,说不定哪天转成公办教师,就是国家干部了,也美着哩。
  要说不好,不好的地方也多,人生地不熟,总觉得自己是客,没有在咱这地方活得朗然。吃的洋芋多,麦面少,不习惯。还有哩……算了算了,不说了,说了也不顶啥。”
  “你说嘛,我爱听。”逢春鼓励柳雅平继续讲述她的生活状况。
  “你爱听啥嘛,我不想给你说了。”柳雅平愤愤的,撅了嘴。
  “你看你,我想听你说嘛。就咱两个人,啥不能说?你不说,咱一分手,你又到甘肃去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面哩!”
  “不见面才好!见了你能咋?叫人心里难受。”柳雅平说着说着带上哭腔,眼泪止不住。
  “你为啥这样?你跟朱怀义恁好的嘛。”
  “好?就是好,谁说不好了?好嘛,好得太,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跟人家好你就高兴呗?看你高兴得嘴都趔到偏傍里去了,看把你高兴死了着!”柳雅平连珠炮似的给逢春耍态度,说反话,气得脸都白了。
  “看你,咋跟我急了?我也没胡说嘛。”
  “你就胡说哩,你是个没良心的,天底下最没良心的!”
  “嘿嘿。”逢春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只好苦笑。
  “我看你的心到底是热的还是凉的,是红的还是黑的?”柳雅平说着离开座位,走到逢春跟前。她伸出双臂拥抱了逢春,小伙子站起身,也把柳雅平搂得紧紧的。
  等到逢春用手捧起柳雅平脸庞,想近距离把她看得更清楚时,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甚至哽咽、抽泣,小伙子手足无措。
第44章
  “逢春,说实话,我一直想你哩,晚上经常想得睡不着觉,睡不着就流眼泪。”柳雅平声音呢喃,带哭腔,很有磁力,“我越来越明白,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这阵儿想起来还是后悔,我不应该离开你,和朱怀义在一起没感觉,他在县城不管多长时间不回来,我都无所谓,根本不想他。我知道毕了,我这一辈子毕了!”
  赵逢春无言,心里很凄凉。他明白,怀里抱的这个女子,这个高中同学,正是他想要抱的,抱一辈子都抱不够的,他嘴里无端地又有了烤红苕味道。这女子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喜欢过另外一个女子,他和何蓉蓉拥抱、亲吻,都很用心,甚至与蓉蓉走到了零距离,把该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但那女子和怀里这个女子还是不能比!他与何蓉蓉在一起,身体无论怎样接触,灵魂却一直在游荡,可是,和柳雅平在一起,尽管只是拥抱,但绝对是全身心投入,是忘却了整个世界、心窍都被她塞满了的感觉。
  “逢春,我是结过婚的人,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我想怀一个你的娃,那样就好了,我跟前会有一个你,一个碎碎的(小小的)你,一个能长大的你,我一辈子就有寄托了。”
  逢春被柳雅平说得心潮澎湃,他心底里涌上无尽的柔情蜜意。
  “你叫我该说啥?雅平,再甭说了,你再甭说了……”小伙子也已经泪流满面。
  53.政治勇气
  到了春播时节,赵逢春能正常出工干活了,受伤部位不痛也不痒,看来不会留下后遗症。
  第三生产队的干部正为种高粱发愁。
  “今年还种不种高粱了?你大家先说。”队干部开会,队长何忠孝皱着眉头把议题摆在大家面前。
  “我看还要种哩。年俟县上、公社叫大面积种,今年猛乍不种了,上头又没说话,咱不是寻地挨头子(挨训)嘛!”会计何希年说。
  “还要种高粱?嫌社员不骂咱?吃高粱面把肠子都挂烂了,谁吃谁‘把’不下,喂给牲口都不吃。”妇女队长秋凤说。
  “只要产量高,粮食打得多就好。高粱不好吃,咱少留些,多缴公购粮不就行了?”何希年坚持他的意见。
  “缴公购粮还不是给人吃哩?给工人、干部、解放军吃这种粮食,咱丧良心。”
  “耶,耶,看你说得嫽的!你比黎宏轩、冯乾坤觉悟都高?县上、公社领导叫咱种高粱,不怕把工人、解放军吃得‘把’不下,看你熬煎的。”
  何希年讽刺挖苦秋凤。
  “叫我说嘛,高粱种不成了。”何忠孝说,“不光吃不成,论亩产也不见得比包谷高。年俟种了高粱的地,麦苗黄不拉几,死不蔫活不旺,那东西太费地力。要叫我做决定,咱一亩高粱都不种,咱又不开酒厂。”
  “忠孝哥,不行的话先问问大队,看郭主任咋说。人家说不种咱就不种,人家说种咱继续种。”春节前刚刚被选成副队长的宋崇德说。
  “也对,我先请示大队领导,毕了再商量。”何忠孝说。
  何忠孝找到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说:“年俟种高粱是上头叫种的,今年县里、公社也没说不种,恐怕还要种哩。”
  “社员都不情愿。再种高粱咱当干部的要挨骂。挨骂不要紧,关键是烂松高粱牲口都不吃,种下以后是个祸害。”何忠孝申辩说。
  “社员知道啥?咱是干部,干部不听上头的话,那是寻着招祸哩!”郭佑斌说。
  何忠孝回到三队,说大队的意思还要种哩。何希年说:“你看你看,我说嘛!”秋凤说:“大队干部吃屎了。”宋崇德说:“大队叫种咱就种。”何忠孝说:“少种些,多栽些红苕。”
  何忠孝没料到,第二天他安排社员出工种高粱,遭到本队群众的反对和抵制。
  “你这些干部,眼窝瞎了还是心瞎了?”雷奎生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你的看不着牲口都不吃高粱?谁吃了那东西把尻子没憋破?地里种一年高粱,好几年不长东西。还种哩,想咋吗?”
  “我也不想种,大队叫种哩。”何忠孝解释说。
  “你毬大的官,还怕把官帽丢了?我就不信上头的干部都是猪脑子,明明是瞎事,硬逼着老百姓弄哩。咱硬撑着不种,上头的干部把毬咬了?”
  “奎生你算个啥东西?你说不种就不种?没人咬你的毬,高粱还得种。”何希年说。
  “要叫我说,咱三队坚决不种。上头干部非叫种,咱不会跟他讲理?”
  雷奎生坚持说。
  “就是就是,奎生说得对。”许多社员都站出来支持雷奎生。
  “哎呀,你大家不是为难我嘛!”何忠孝两手摊开说,“大队郭主任说要种,就咱队里不种,上头怪罪下来,我是第一个挨头子的!”
  “你一人挨头子,总比全队男女老少吃得‘把’不下强吧?老话说得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顶住不种高粱,全队社员都说你好哩。再说,咱种成包谷,栽成红苕,秋后照样给国家缴公购粮,上头领导能把你咋?”雷奎生劝说何忠孝。
  “忠孝哥,你甭跟他的啰嗦,叫崇德哥派活,我看谁敢不去种高粱?
  不去挣不上工分。奎生这熊还能得不行!”何希年说。
  “咦大大,你还真像个干部?”雷奎生被何希年的话惹恼了,“何希年,你是个槌子,驴槌子!你还把自己当个人物?我今儿不挣工分,你这些干部要派大家种高粱,我看谁敢去?我豁出了,谁去,我拿铁锨照准他脸砍哩!到时候甭说我是二毬。”
  “用不着奎生哥拿铁锨砍谁,种高粱大家都不去!”有人站出来声援雷奎生。
  “就是,坚决不种高粱!”几个雷奎生本家的社员也站了出来。
  “奎生说得对。”赵逢春也抑制不住情绪,大声表态支持雷奎生。
  “奎生你想咋?煽动社员闹事哩?你得是想破坏农业学大寨?”何希年被骂,恼羞成怒,想扣大帽子压制雷奎生。
  “我破坏你妈的屄哩!”雷奎生“二劲”上来了,毫不客气对着何希年破口大骂,“×你妈,你是个槌子!你给谁扣大帽子哩,我怕你?老子就破坏学大寨哩,你有本事拿根绳绳把我绑了,坐监狱哩还是枪毙哩?到莲花寺劳改砸石子也不怕!×你妈,有啥本事都使出来,老子要怕你是女子生下的!”
  “你狗日的骂谁哩?”何希年面子上不堪,装腔作势往前扑,要打架的样子。
  “来,你来,我手里的铁锨要是不敢把你的脑开了,老子是女子养的!”雷奎生眼睛都红了。
  “算了,算了,你看那熊样子,真个要打捶哩?”何忠孝赶忙站出来劝架,“今儿先不种高粱,把地再耙耱一遍,至于种啥再商量。我给大队说去,能不种就不种。”何忠孝采用息事宁人的方式化解矛盾。
  对种高粱,不只是某个人或者某个生产队反对,也不只是雷庄一个村子有抵触情绪,社员普遍不愿种高粱的情绪和意见早已反映到公社书记冯乾坤的耳朵里了,但是,对他来说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种从外地引进的粮食作物确实不适宜本地,公社机关食堂也曾率先吃高粱面,冯乾坤本人也有过“把”不出来的经历,石川水库民工因为食用高粱拉不出屎影响战斗力的情况全县上下都知道。前几天他带领公社干部查看返青的麦苗,发现上年度种高粱的地块长势普遍差,说明这种作物高产一年会导致同一地块数年减产。能不能在雷庄公社干脆不种高粱?这样做显然会得到老百姓拥护,问题在于县上黎宏轩主任没说话,作为下级,怎么能自作主张呢?那么,积极主动向县领导反映情况,提出不再种高粱的建议?这岂不是要做出头椽子?出头的椽先烂,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况且谁也不知道黎主任眼下是啥想法,他要是认识到种高粱的危害,想打退堂鼓,下头的干部去提建议,说不定是好事,能给他台阶下,但万一黎主任要继续坚持种高粱,自己提反对意见,是不是寻着挨头子哩?
  冯乾坤左思右想,觉得必须谨慎从事。问题在于节令不饶人,要不要继续大面积种高粱,必须在短时间内给基层干部群众一个交代。这件事把平日处事果断的冯乾坤弄得几乎一晚上没睡,他辗转反侧大半夜,最后做出决定:专门去给县上领导汇报,争取黎主任让雷庄公社少种高粱或者不种高粱。
  一定要注意说话的方式方法,先探探口风,听听县上领导的意思,然后想方设法把意见表达清楚。即使不行,也算为雷庄公社的老百姓做了一回努力,起码对得起良心。冯乾坤想。
  冯乾坤根本没想到,到县上事情办得很顺利。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说,基层关于种高粱的意见他已经听到不少,他也知道高粱磨成面吃起来粗涩,导致消化系统障碍,做牲口饲料也不好,而且这庄稼费墒、费地力,特别不适合干旱地区。黎主任还说,有人建议在县城西北杜康沟建一个酿酒厂,把全县收购来的高粱用作造酒,但实际做起来也不容易,眼下应该先减少高粱种植面积。
  “农业学大寨要因地制宜。作为一个优秀的领导干部,要善于总结经验,发现问题,有了偏差及时纠正。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必须目光敏锐,对每一件新生事物要及时发现,因势利导,但是也要注意及时调整策略,保证在任何时候都立于不败之地。我很感谢乾坤同志敢于给县上领导提出意见和建议,这说明你具有政治敏锐性。关于雷庄公社今年要种多少高粱,甚至要不要继续种,都由你们自己决定。但县上也不是放任自流,我要夏粮丰收,秋粮也丰收,一定要把伟大领袖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教导落到实处。”
  听了黎宏轩一席话,刚才还紧张得出了满头汗的冯乾坤一下子轻松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县上领导就是县上领导!黎主任水平就是高,抓一件工作,干起来雷厉风行,疾风暴雨,等到发现问题,又能及时调整,做出正确的决断。既敢于开拓前进,又敢于在适当时候否定自己,这需要多大的政治勇气?像黎主任这样从陕北来的干部,“文革”初期或多或少都受到冲击,但是当他被结合进县革委会当了一把手,仍然敢想敢干、思想活跃,是充满朝气、勇于进取的领导者。冯乾坤不由得从心底对这位顶头上司感到钦佩,他觉得从黎主任这里不仅学到了领导艺术,而且学到了一种革命精神。
  冯乾坤急急忙忙赶回雷庄,立即组织召开临时“三干会”(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会议),把县革委会黎宏轩主任的指示精神传达到基层。会后各大队、小队干部把精神向群众做了传达,全公社社员齐声叫好。许多生产队干部叹息培育的红苕苗子太少,扩大栽种面积恐怕有问题。
  “有个瞎熊硬叫种高粱哩,他妈日的,张得不知道姓啥!”雷奎生满村子指桑骂槐奚落何希年,“拿上头领导吓唬咱哩,领导哪达像他这号猪脑子?上头的干部咋不叫种高粱了?人家知错能改。这个瞎熊,想骑到社员头上尿尿哩!”
  雷奎生骂人的话传到何希年耳朵,气得他肚子鼓胀,但他对雷奎生的“二劲”领教过了,轻易不敢招惹,况且这件事公社、大队的风向变了,他一个小小生产队会计又能咋的?何希年只好忍气吞声。
  “对了对了对了,你不就是耍二毬耍到向上了嘛,还得理不饶人?把你屄嘴夹住!”何忠孝认为雷奎生骂何希年有些过分。
  “咋哩,你这些人明明不对,还不叫人说?要不是我耍二毬,高粱苗这阵儿都长出来了,你就该挨骂了。你不感谢我,还说我哩?忠孝叔,你爱听何希年这狗头军师的话,迟早要招祸哩!”
  54.了断情缘
  何蓉蓉的信越来越少。
  自进了县城,这女子起先每星期来一封信,后来半个月、二十天一封,最近,在赵逢春的印象中,她好像一个多月没来信了。以往的惯例是每接到她的来信,逢春都要回信,何蓉蓉不来信,逢春也从不主动给她写信。每每读到何蓉蓉的信,逢春都很激动,虽然她的信缺少文采,不太会表达柔情蜜意,但小伙子总能联想到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勾起甜蜜的回忆,从而也加深了思念之情。每次读罢何蓉蓉来信,逢春总要把那台碧绿色流线型半导体收音机拿在手里把玩,这是个念物,是他与何蓉蓉一段情感的见证。
  何蓉蓉的信为啥越来越少?晚上,逢春在被窝里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是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空间距离的阻隔,相亲相爱的少男少女必然会疏远,会逐渐淡忘?把何蓉蓉和柳雅平做个比较,她俩谁更让人思念,更让人牵肠挂肚?平心而论,还是对柳雅平的思念更浓烈些。尽管与何蓉蓉接触得更多,也走得更远,但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还是赶不上柳雅平。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柳雅平又回甘肃去了,严格意义上讲他和她结束了,最多只剩下一点儿回忆,但何蓉蓉不一样,她在仅二十公里远的县城,她不久前来信仍在回味与自己身体接触的美妙感觉,仍信誓旦旦说要和他结婚,白头偕老。既然这样,为什么她的来信日趋减少?为什么自己也觉得对她已逐渐淡忘?看来两人的距离不仅仅是空间距离,而且心灵日渐日远。难道这会是真的?
  爱情真是一个谜,很复杂很复杂!
第45章
  是不是应该去县城看看蓉蓉?平日天天出工,不仅仅为了挣工分,保持高出勤率也是赵逢春的追求,为了给社员群众留下好印象,有利于前途。雷庄到县城40里路,没有班车,骑车子一天打个来回,停留不了多长时间,假如耽误两天,逢春实在下不了决心。下雨天不出工,但土路泥泞,没法骑车子,步行来回80里地,也不是简单的事情。要么再等等吧,距离麦收季节不远,何蓉蓉家自留地种了小麦,到时候她和她家里的人大概能回来一趟。等吧等吧,不知道这女子是不是还想着你,急啥哩嘛!
  谁知到了麦收时节,不仅何蓉蓉没回来,她家的人都没回来。自留地的麦子由她叔父代收,生产队分口粮也由她叔父代分代管。在这之前,何蓉蓉仅给逢春来过一封信,间隔时间比过去更长。
  这一年风调雨顺,夏粮收成不错。收完麦子,村里有男女青年“看忙罢”的习俗,不仅已婚男青年领着媳妇带着礼物去看望岳父岳母,即使刚订婚的男女青年也要相互探望对方的长辈。那段时间,村里走亲戚看忙罢人来人往,个个穿戴整洁,满脸喜气。
  “人家新女婿新媳妇、小伙女子都看忙罢哩,咱逢春也该订媳妇了。”
  清竹念叨说。
  “妈你急啥?早着哩。”逢春说。
  “也不早了,你虚岁二十一,快结得婚了。”
  “妈,看你!”
  “逢春,我正想问你,你跟何家那女子到底算咋回事?女子到县里上班,我不知道你俩咋办哩。”
  “我也不知道。妈,不着急,甭愁你娃问不下媳妇。”
  “愁倒是不愁,不过,何家女子到县城工作,咱还是农民,这事情恐怕有麻搭,你想问题不能一根筋。刘家大队你老姨,还有旁的好几个人,都打听你订没订媳妇,等着给你说媒哩。”
  “妈,不着急嘛。”逢春虽然在敷衍,但母亲的话也让他内心不安。何蓉蓉和他,一个在县城工作,一个在乡下当社员,有40里地和城乡差别的阻隔,的确是个问题。还是应该与何蓉蓉见一面,看这半年多她到底发生了啥变化,看她对于俩人之间的关系目前是啥态度,行就行,不行也要做个了断。
  逢春借一次大雨过后农活暂歇的机会,骑车子到县城找何蓉蓉去了。
  逢春8点多钟赶到,毕竟是县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他走到一个丁字路口,拐角有一块空地,有卖桃子卖香瓜的,也有油糕、劲糕,做小生意的人几乎不用叫卖,生意却不错。用糯米和红枣蒸的劲糕,是关中人喜爱的小吃,一个深瓯状大铁锅,用絮了棉花的布套子包裹着,揭开半个锅盖,热气腾腾,甜香味四溢。卖主用小铲子将一层层糯米与红枣交替的劲糕铲出,抹在碟子上,两毛钱一份,连同筷子递给买主,顾客一般都在原地趷蹴着吃掉。劲糕的香味诱惑着逢春,他想了想,最终没舍得花掉两毛钱。他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原来是县城近郊的社员进城拉水茅,架子车套着驴,上面架着装屎尿的大铁桶,正从身边通过。
  赵逢春找到县五金百货公司门市部,何蓉蓉应该在这里上班。
  门市部还没有开门营业,他从旁边一个铁栅栏门进了院子,向人打听着,找到何蓉蓉住宿的小房子。门虚掩着,敲了敲,没有动静,逢春轻轻一推,门开了。房子面积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两屉桌,一把木椅,基本上充斥了整个空间。洗漱用具放在脸盆里,脸盆在桌子下面,床下并排有两个纸箱子。屋子没有人,床上撂着一件外衣,逢春能认出正是何蓉蓉的。于是他找地方把自行车放好,回到小房子,坐着等。
  不一会儿,何蓉蓉回来了,她一手端着方形的铝饭盒,里面是馍馍和小菜,另一手端一碗稀饭。
  “谁把门开开了?”何蓉蓉大声喊叫。
  她进了门才看见逢春,何蓉蓉一愣,手上的饭菜忘了放下,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逢春仔细打量着何蓉蓉。女子脸上的皮肤明显比在雷庄时白了许多,也更加细腻,大概因为当营业员无需晒太阳,并坚持使用雪花膏。衣服也比在乡下时更紧身,勾勒出曲线,整个人看上去洋气多了。
  “你咋来了?”何蓉蓉问,“你咋能寻着我的房子?”
  “我不能来?我鼻子底下没长嘴?”逢春觉得好笑,用调侃的口气说,“赶紧把你手里的饭菜放下,小心烫手。”
  “嗯。你吃了没有?你骑车子来的?”何蓉蓉把饭碗、饭盒放到桌上,“你肯定没吃。甭急,我再买些饭去,你等等。”何蓉蓉说罢又出去了。
  蓉蓉不知从哪里弄了碗筷,又从食堂打了一份饭菜回来。她给逢春打的菜比较丰盛,有带肉的热菜,不像她的只有咸菜和凉拌豆芽。
  “赶紧吃,趁热。骑了一路车子,你肯定乏了饿了。”何蓉蓉表情完全放松了,很自然,满脸热诚。
  逢春觉得心里很安慰,毫不客气地吃饭,狼吞虎咽。
  “慢些慢些,没人跟你抢,也不怕噎住。”何蓉蓉笑得几乎喷饭。
  “嘿嘿,真个香。”赵逢春由衷地、憨厚地笑了。
  此时此刻,逢春从蓉蓉眼睛里读出了心心相印的人那种默契,他心头一热。
  “你吃完先歇会儿,筷子碗甭管,撂到桌上就成。该上班了,我先到门市部去,要能寻个人帮我看住,快快地就回来了。”何蓉蓉没有吃饱,看看桌上的小闹钟,时针马上要指向9点钟。
  “我也不吃了,到你上班的地方看看。”逢春放下饭碗说。
  “那……”何蓉蓉面有难色。
  “咋哩?上班的地方么,看一下又咋了?”逢春说话有些冲。
  “你想去就去。我站柜台卖东西哩,有啥看头?我怕同事问你是谁,不知道该咋说。”
  “想咋说咋说,你就说我是你哥。”
  “把你美的,还想占便宜?”
  何蓉蓉站柜台的地方不够亮堂,是仅有两层高的百货大楼一楼,街边栽着刺槐,树荫影响光线。货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五金、小电器、自行车零件等商品。逢春看到这里有何蓉蓉给他买的那种碧玉色、流线型的半导体收音机,他特意拿一个在手里端详,意味深长地冲何蓉蓉一笑。
  刚开门时进来一批顾客,不一会儿就没多少人了,看起来何蓉蓉工作并不忙。逢春待在门市部无所事事,感觉有点儿窘迫,蓉蓉也觉得上班时间让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陪着不甚得当,于是她对相邻柜台上负责卖绳索和小型农器具的营业员说:“秋玲姐,你帮我看一会儿,能卖的东西就卖,架子上有标价。我村里赵逢春来了,我给帮忙寻个人去。”秋玲说:
  “你去你去,没事没事。”何蓉蓉于是领着逢春回到小房子。
  关上门,逢春就要拥抱接吻,何蓉蓉热烈响应,迫不及待与逢春抱在一起。两具青春热血的躯体并不因为时空阻隔而陌生,一切都是轻车熟路,顺理成章,双方都有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劲头,然而,当那美妙无限的终极目的地即将到达的时候,小伙子头脑中有一道闪电掠过,惊得他有些恍然,也有些清醒。他艰难地抑制了来自身体内部的强大动力,同时也艰难地阻遏了激情燃烧的姑娘。
  “蓉蓉,我问你,咋好长时间不给我写信?”逢春喘气很粗,总算找到了一个对话的切入点。
  “嗯,嗯……”何蓉蓉显然不愿意在通向幸福巅峰的道路上逆转,她用含义复杂的哼叫声和肢体语言鼓励逢春继续幸福的进程。
  “你先跟我说话。”赵逢春反倒越来越冷静,“你给我写信为啥越来越少?”
  “你好意思说我?”何蓉蓉喘着粗气,“你说,你啥时候主动给我写过信,不都是我写一封你回一封?”
  逢春没料到蓉蓉会这样反问,他无言以对。
  “你先甭说别的,我想要嘛。”何蓉蓉眼神更加痴迷,声音更加呢喃,“我不准你再说话,不准,你听着了没有?”
  逢春很无奈,只好听任躯体在姑娘的引导下自主发挥,但是,当两个人不知不觉倒在床上,何蓉蓉已经动手为他宽衣解带时,赵逢春脑子里又掠过一道闪电。
  “大白天,这是公家房子,我害怕。再说,你正上班哩。”逢春说。
  “你啥毛病?我都不害怕,你害怕啥嘛!”何蓉蓉终于让逢春影响得没了情绪,她在他胸前砸了两拳头,挺狠。
  “黑了,到黑了再说,我专门看你来了,今儿不打算回去。”逢春如是说。
  “黑了?黑了再不理你!有时我妈来哩,你想得美。”
  “嘿嘿,嘿嘿嘿嘿。”逢春笑得天真,把何蓉蓉笑得没了脾气。
  一个上午,何蓉蓉再没去上班。中午她从食堂打来饭,两人在小房子里吃过,又继续言之滔滔有滋有味地闲聊,毕竟半年多不在一起,话多得说不完。下午,何蓉蓉说她必须去上班了,逢春也说要在县城转转,特别想去新华书店。何蓉蓉掏出10元钱给逢春,让他买书,或者想吃啥买点儿啥,赵逢春没有要。
  何蓉蓉下班后,两人奢侈了一下,在外面的国营食堂吃了蛋炒饭,然后又回到姑娘的小房子四目相对。那时候小县城没有夜生活,何蓉蓉家人也没来打扰。这个晚上,对赵逢春来讲是他人生路上又一次难忘的记忆,上天注定的。
  蓉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死死盯着逢春看,看着看着她哭了,眼泪汩汩地流。
  “你咋哭了?”姑娘一哭,弄得小伙子手足无措。
  “逢春,咱俩毕了。”何蓉蓉抽泣着说。
  “啥毕了?”小伙子不明白。
  “咱俩不能一辈子在一起了。”何蓉蓉强忍住抽噎说。
  “为啥?”
  “我爸我妈不同意我和你好。”
  “你向他们说过了?”
  “说过了。”何蓉蓉抽泣得更厉害,眼泪十分汹涌,“我爸我妈对你家里人有成见,说我要和你订婚,除非他俩都死了,说我要是继续跟你好,就不认我这个女儿。”
  “这么厉害?”
  何蓉蓉抽噎着点头。
  “你父母总不能包办你的婚姻吧?你自己不能拿主意?”
  “我?我有啥办法,总不能不要我爸我妈了嘛。”
  “那倒也是,你爸你妈亲嘛,我算个啥!”逢春愤然。
  “再说,我爸在县里给我寻下工作,以后能转成正式的,我总不能再回村里去。”何蓉蓉的抽噎逐渐抑制住了,她擦干眼泪说。
  “哦,这才是主要原因,嫌我是农民。”
  “不是我嫌你,我爸我妈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你在县里当你的售货员,我在雷庄当我的社员,你叫你爸你妈给你寻个有工作的,当官的,我问不下媳妇一辈子打光棍呗。”逢春越说越生气,眼窝发红。
  “逢春你甭这么说,我心里难受得跟啥一样。你心里明白我根本不情愿和你分开,我把啥都给你了!要不然,你想办法弄些钱,我跟你走,咱跑到新疆去,跑到西藏去,跑到云南贵州去。咱哪怕要饭,你走到哪达我跟到哪达,只要你说这样能行咱马上就走。”何蓉蓉说。女子眼泪又汩汩地流。
  “你说得轻松!”逢春觉得何蓉蓉想象的离家出走根本办不到,除了没钱做盘缠,即使何蓉蓉能抛下她的父母,他却不能舍弃家庭与亲人,“我没有恁大的本事。”
  “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办法。”何蓉蓉一双丹凤眼失神地望着逢春,很歉疚,很无奈。
  “你没办法就算了,我又没箍住你。”逢春也很无奈。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怪不得你写信越来越少,你是你爸妈的乖女子嘛,我能把你咋?”赵逢春说。
  “逢春你甭怪我,我真个没办法。”
  “你爸妈是不是在县里给你寻下对象了?”逢春问,他猛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嗯。”小伙子没料到何蓉蓉竟点头承认。
  “叫个啥?哪达人?做啥的?”
  “当兵的。西皋镇人。陈银囤。”
  “陈银囤?”逢春很吃惊。陈银囤是他高中同学,回乡半年之后当了坦克兵。
  “他爸在县里工作,和我爸熟。”何蓉蓉说。
  “……”赵逢春陷入沉默,陷入痴呆,无话可说。
  这个晚上,在县五金百货公司何蓉蓉的小房子里,姑娘要最后一次献身给赵逢春,结果被他断然拒绝了。
  “你是‘军婚’,想叫我犯法哩?”他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足以把姑娘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理由。
  这个晚上,赵逢春住旅馆。
  第二天早晌饭前后,赵逢春回到家,强装的笑脸掩盖不住落魄的样子。
  “你咋哩,逢春?”母亲问他。
  “不咋,我好好的。”
  “得是蓉蓉她爸她妈不同意女子跟你订婚?”父亲问。
  “你咋知道?”逢春觉得父亲很神奇。
  “我早就知道。那两口子势利得跟啥一样,咱是农民,人家是干部。
  我早估计你俩成不了,只是觉得那女子是真心,女子一到县里工作,我就知道毕了。这是预料当中的事,逢春你甭往心里去,咱不熬煎问不下媳妇。”
  “嗯,我知道。没事。”逢春说。
  吃完早晌饭,阴沉沉的天又开始飘雨星,赵逢春到小窑洞去睡觉,他一眼看见碧玉色流线型半导体,用手一扒拉,收音机摔到地上去了,发出塑料壳破碎的声音。他看也不看,更不想拣。
  从县城离开的时候,逢春把头天晚上写的长信留给了何蓉蓉。信里有对双方交往过程的追忆,有对何蓉蓉的留恋和感谢,也有对他自己的反思和自责,但没有任何抱怨或者谴责姑娘的话。这封信里,赵逢春表现出男子汉气概。他把信拿到五金百货门市部,何蓉蓉不在,秋玲说不知道她为啥没来上班。逢春把信托付给秋玲转交,然后离开县城回家了。
  雨又下大了,窑背上排水的陶瓷水道向下流水,溅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让逢春很烦躁。除了晌午饭时懒洋洋起来吃了一碗稀汤面,他一直在炕上躺着,但根本没睡着。到了晚上,逢春习惯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电台联播节目”,才想起收音机,爬起来看看,那个曾经是爱情信物的东西还在地上躺着。他下炕,拣起来,打开开关,拍一拍,收音机还响,于是继续用来收听广播。
  后来,赵逢春把收音机裂了的外壳用胶布粘上,仍像过去一样,睡觉时放在枕头跟前。
第46章
  55.逢春拒婚
  “三夏”和“三秋”之间是相对的农闲季节,县上组织的“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部分生产大队,进行“基本路线教育”。冯乾坤书记亲自担任驻雷庄大队工作队队长。
  工作队进驻,先进行宣传动员。冯乾坤第一次召集大、小队干部开会就批评说:“雷庄大队在公社干部眼皮底下,咋一点政治气氛都没有?整个村庄基本没有醒目的标语口号,黑板报不知道啥时候出的,雨淋得看不清写的啥。应该马上动员起来,弄些新的,营造必要的政治气氛。”干部听了冯书记的话闻风而动,像赵逢春这样有点文化的年轻人马上有事干了。
  他被大队团支部临时抽调,拿喷雾器到处给墙上喷标语,内容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等的毛主席语录。三队队长何忠孝说:“逢春你给咱队多喷几条。”于是逢春把本队能喷字的墙都喷上了,饲养室院墙上喷了“牛,这是农民的宝贝”,育红苕苗子的四方坑附近墙上喷了“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逢春突然想起前年冬天开会成立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何蓉蓉曾在他耳边怪声怪气地念这两条语录,讥讽大队干部郭佑斌,他的心像被针扎了,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紧接着工作队召开社员大会,部署动员“基本路线教育”。冯乾坤讲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毛主席还教导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队这次来,要发动群众抓革命促生产,推进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落实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教导。对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凡是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一律进行批斗,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但这些不是工作重点,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啥呢,是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看看大队和各小队干部有没有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有没有‘四不清’多吃多占的人,大队干部是重点。”
  会后,社员议论纷纷。
  “你看你看,运动又来了。”
  “毛主席的政策就是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发动群众整干部。谁要敢胡日鬼,贪污,‘四不清’,肯定招祸哩!这回不知道哪个瞎熊又要挨挫!”
  “郭佑斌本来也不是啥好熊!”
  果然,工作队进驻时间不长,郭佑斌等人被查出有私分储备粮的问题。一时间,大队干部除了老辛,其他人都灰头土脸的,惶惶不可终日。
  原来大队干部由郭佑斌作主,瞒着正直厚道的老辛,私分了两千斤储备粮,每人分得200斤到400斤数量不等的粮食。这件事揭露出来,整个雷庄一片哗然。
  “他妈日的,咱一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婆娘娃喝稀的都不够,这些干部,好几百斤粮食就敢往屋里拿?狗日的胆太大了!”
  “你看你看,就是要整治哩,不整,就有人敢胡来。”
  “看这些熊吃进去咋个‘把’出来!”
  第三生产队会计何希年也因为私分储备粮被卷进去了。原来,把各小队的储备粮抽调一部分由大队统一保管,这主意正是何希年向郭佑斌建议的。大队设置粮仓,为郭佑斌等人贪污储备粮提供了方便,私分的时候,郭佑斌想到了对他忠心耿耿的何希年,让人给扛了一口袋粮食,130余斤。
  而揭露私分储备粮的,却是郭佑斌选定的大队保管员,他的一个远房侄子。这小伙在“路线教育工作队”进村以后迫于舆论压力,主动向工作队交代问题,把自己所得的200斤粮食做了退赔。
  “怪不得何希年跟在郭佑斌尻子后头,像条狗,弄了半天,舔尻子有好处呢。乖乖,一桩子粮食,好吃难消化咯。”三队社员议论说。赵逢春知道何希年也栽了,心里觉得这是报应。
  工作队责令郭佑斌在社员大会上公开检讨。郭佑斌念检讨书的时候结结巴巴,不像以往讲话夹了那么多的“咹”,站在台上满头虚汗,脸一会儿像猴尻子,一会儿像黄表纸。工作队长、公社书记冯乾坤当场宣布,郭佑斌和其他几个大队干部停职检查,听候处理,大队革委会的工作暂由老辛主持,第三生产队会计何希年被撤职。冯乾坤讲话说:“这件事充分说明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充分说明进行基本路线教育的重要性、必要性。工作队希望广大社员群众继续大胆检举揭发,举报的问题只要属实,工作队一定会给社员群众一个说法。”
  储备粮事件之后,通过群众检举揭发,还发现了大队、小队干部诸如从大队果园提回家一篮子苹果、买本队的猪娃少交几块钱等等问题,凡查证落实的当事人都做了退赔,退赔的同时也丢了脸面。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工作成果让社员群众兴高采烈,干部却弄得人人自危。
  有一天大队团支部开会,工作队长冯乾坤到会讲话,号召雷庄广大团员青年要坚决拥护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积极投身“三大革命”运动,支持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在阶级斗争风浪中锻炼成长,尤其要在农业学大寨中发挥生力军和突击队作用。开完会,冯乾坤把赵逢春叫到工作队办公的地方,说:“逢春,你代我问候你爹你妈你爷你奶。这回我的身份是工作队长,和平常不一样,到你屋里去不方便。另外我想提醒你,路线教育工作队驻在雷庄这段时间,你表现积极些,对你有好处。我听说你上中学语文学得好,爱写文章,你为啥不编些快板、对口词、三句半啥的?内容要突出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农业学大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合作医疗赤脚医生,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革命样板戏等等,都可以歌颂嘛,编得不好也不怕,只要勇于创造,大胆实践,就能不断进步。编出来写到黑板报上,也可以排演。要么你写出来直接交给我,我安排叫他们排演。
  事情做好了,既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也能让大家都知道你。”冯乾坤一席话说得逢春心里热乎乎的,他正愁工作队进村开展基本路线教育,自己不知道该干啥,能干啥,冯书记的话指点迷津,让他茅塞顿开。
  过了不久,村里醒目地方的黑板报都登了赵逢春的“作品”,不仅有对口词、快板、三句半,还有充满豪言壮语的诗歌。内容正是冯乾坤要求的,以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为主。逢春把在石川水库劳动的感受也写成组诗《放歌石川河》,其中有一首《凿隧洞》是这样写的:“大锤飞,叮当响\/长钎舞,火星溅\/大山腰里凿隧洞\/青石板上打炮眼\/急令群峰让道\/手牵碧水上高原\/迎来麦浪滚滚\/五洲四海红旗展\/胸怀朝阳斗志旺\/日掘进尺三丈三\/大吼一声‘加油干’\/不达目的非好汉!”
  村里人看了逢春的“作品”,有人说写得好,也有人说净是口号。冯乾坤在大会上表扬说,团支部黑板报办得好,特别是自主创作的小节目、小诗歌好,逢春听了很兴奋。晚上回到家,父亲说:“逢春呀,这回路线教育工作队来,说不定是个机会,你要好好表现,要揣摩冯书记是啥意思,多做些工作队满意的事。不过也要小心谨慎,无论做啥事都不能叫社员反感。乡性人缘好不好,多数情况下看大家的口碑哩。”逢春睡到炕上一想,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后来他做事情更沉稳,尽量避免出风头。
  “逢春呀,你该问个媳妇了。”母亲多次念叨说,“刘家大队你老姨说了好几回,她村里有个女子人品好,做活麻利,不行的话你和那女子见个面?”
  与何蓉蓉正式分手以后,逢春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婚姻问题究竟该咋办,他一时间没了主意。他认为找对象似乎应该和前途出路联系起来,但眼下前路迷茫,所以订婚也好像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再说,柳雅平、何蓉蓉相继离去给他带来的心痛尚未痊愈,再谈订婚实在没有心情。
  “妈,不急。”逢春说。
  “村里像你这年龄的小伙都订婚哩,该订了。唉……”母亲长叹一声,表示心情急切。
  “妈你叫我想想,不要太着急。”逢春心平气和劝慰母亲。
  尽管逢春一再拒绝相亲,有一天适逢雷庄有集会,奶奶的堂妹——刘家大队的老姨还是把一个高挑个儿、长辫子女子领到他家来了。
  “清竹,我上会(赶集)来了。热的,到你屋里喝些煎水。”老姨说。
  老姨向清竹使眼色,示意她领来的女子正是要介绍给逢春的对象。
  “我没给女子说到你家来,我说到一个亲戚屋里喝水。”老姨扒在清竹耳朵边悄声说。
  逢春母亲立即对这女子多了几份热情,从柜子里把平时舍不得用的白糖拿出来,给老姨与那女子弄水喝。
  “女子,你叫个啥?”清竹问。
  “巧珍。”女子回答说。天热,她脸蛋红扑扑的,微露羞涩。
  “哦,巧珍。你是不是阴历七月七生的?”
  “是的。”女子捂着嘴笑了。
  “姨,你不走了,还有这女子。我给咱擀面,吃凉面,这热的天。”清竹说。
  “我要回去哩。随便在旁人屋里吃饭,我妈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巧珍说。
  “这女子!我的亲戚嘛,咋是旁人?咱在这儿吃一碗凉面,再回去。
  这阵日头正残火哩。”老姨说。
  那段时间,逢春在生产队砖瓦窑倒砖坯,回家来吃饭,光脚穿着黄胶鞋,裤腿儿绾在半腿,衣服上净是泥点子,满头汗渍。他一进门,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姑娘,突然间与他四目相对,逢春一下脸红了,为陌生姑娘看见他并不美好的尊容而窘迫。
  “逢春回来了?赶紧洗手洗脸,咱吃饭。屋里有客人哩,你老姨,还有这女子叫个巧珍,饭都做好了。”清竹看见儿子回来,更加手忙脚乱,掩饰不住紧张和激动,“哎呀,逢春,你爹也回来了,你看巧不巧!”清竹因为高兴语调提高了许多。
  百谦回雷庄给安家河水库买东西,恰好这阵儿进了家门。
  “今儿屋里咋这么热闹,这女子是?”百谦问。
  “这是巧珍,跟刘家村姨一搭里上会来的。”清竹说。然后她把丈夫和儿子叫到逢春住的小窑洞,悄声说,“这就是他老姨要给逢春介绍的对象。
  她没给女子明说,光说到亲戚家喝水,我把她俩留下吃饭哩,你爷父俩看咋像。光看就是了,啥话都甭说。”
  “妈,你看你。”逢春有点儿抱怨的意思。
  “逢春你甭言喘,你老姨也是好心。咱看一下怕啥?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没事。”
  听母亲这样说,逢春不吭声了。
  老姨和巧珍走后,父亲说:“我看这女子长得不算好看,也不难看,订不订逢春你自己拿主意。我和你妈再打听打听,看女子有啥毛病没有,再看她大她妈为人好不好。”
  “爹,妈,咱不着急成不成?要打听也行,叫我再好好想想。”逢春说。
  “对嘛,就是叫你好好考虑考虑。”
  自从巧珍来过之后,老姨几次三番带话给清竹,问愿意不愿意把那女子给逢春当媳妇。清竹看逢春不在乎甚至不乐意的样子,只好回话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弄得老姨很不高兴。
  过了不久,大学放暑假,逢春的好朋友马立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退婚,闹出很大风波。他的未婚妻党慧芳倒没有闹,只是哭哭啼啼不吃不喝不睡,很委屈的样子。她的哥哥嫂子们却不干了,带一帮人打上门来,把马家砸得一塌糊涂。马立忠父亲老泪纵横跪下求饶都不行,马立忠被打得卧炕不起,家里的粮食被党家人装口袋拿走了,猪圈一头半大壳郎猪也被抓走,整个家像遭劫了一般。
  逢春听西皋镇的同学说了这事,抽时间去看马立忠。马立忠仍躺在炕上,眼睛周围青肿,脸上有被女人锐利指甲抠出来的印子,看见逢春他强撑着坐起,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哎呀,这么严重!胳膊腿,内脏,有啥毛病没有?”逢春坐到炕棱板上问。
  “我感觉没事。也没到医院去检查,没脸见人了。”马立忠说。
  “你上学走的时候,不是说要‘过礼’、‘扯布’哩,和党慧芳都睡到一搭里去了,念了一学期大学,咋又退婚哩?”
  “唉,一言难尽。”马立忠长嘘短叹,“逢春你不知道,进了大学门,才知道咱以前‘努’到村里,天地是那么狭小,眼光是那么短浅。我觉着,咱这一辈再不能像老辈人那样永远‘努’到黄土窝里,订个农村媳妇,根还是扎到黄土地里去了。要么一个城里一个乡里,两地分居,没有共同语言不说,连晚上睡一个被窝的权利都丧失了;要么大学毕业回乡,甭说回到村里,就是回到公社、县里,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大学白上了。反正出去一看,我再也不甘心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生活了。”
  逢春点点头,他觉得马立忠说的不无道理。
  “逢春,我给你说实话,上了大学,进了西安,你看城里那些女子,腰是腰胯是胯,走过来风摆杨柳,真正婀娜多姿,脸蛋白是白红是红,皮肤细腻的,你都不知道拿啥抹哩。回过头来再看村里的婆娘女子,太不顺眼了,就像党慧芳,上下两头亭,跟个桶一样,看脸蛋肿眉实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马立忠大发感慨说。
  “嗨!”逢春朝马立忠腿上捶了一拳,疼得马立忠“哎哟”一声:“你打我咋哩?”
  “人家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进城才半年,咋变得这么快?我给你讲个故事,说有个小伙儿在西安城里念书,回到村里故意撇洋腔说醋熘普通话,问他大说:‘爸爸,这地里红秆儿绿叶开白花儿的是什么植物呀?’他大气得照准小伙脸几个‘批耳’,打得他眼冒金星,赶忙讨饶说:‘大呀,大呀,你把我咥日塌到荞麦地里了!’你就跟那小伙儿一样。”逢春说。
  “嘿嘿,你是故意编排我哩。这不,我已经叫人‘咥日塌’了。”马立忠苦笑着,“不过我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退了婚不光对我是好事,对党慧芳也是好事。她寻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俩人相亲相爱、耳鬓厮磨过一辈子,不见得不幸福,要是跟上我,她注定一辈子没有幸福可言。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逢春,我真心实意劝你,先甭急着订婚,甭像我一样弄下后悔的事情。”
第47章
  赵逢春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马立忠说的有道理。
  从马立忠家回来,逢春给父母亲说,他暂时不订婚,坚决不订。
  56.恍然如梦
  随着“基本路线教育”的深入,工作队酝酿调整雷庄大队革委会班子。私分储备粮被揭露,郭佑斌这些人灰溜溜的,听说要调整班子,他们更惶惶不可终日。
  有天晚上,雷庄大队的老支书、现任革委会副主任老辛专程赶来,说有话要给逢春说。
  “我不喝茶,给咱小伙儿说几句话就走。”老辛挡住不让清竹泡茶,把逢春一个人叫到小窑洞。
  “逢春,你知道谁叫我来的?是冯书记。他说他直接来不方便,影响大,我来你屋里和冯书记直接寻你意思都一样,你明白不明白?”老辛说话很郑重,还有几分神秘,逢春也郑重地点点头,明白了老辛是代表冯书记找他谈话的。
  “我给你说,这事情眼下还在保密阶段,我说了你出去不能说。大队革委会班子要调整,大队小队其他干部也要调整充实。何拴牢不是在石川水库当营长嘛,冯书记的意思,看你愿意不愿意当团支部书记?另外还有三队会计的位置,何希年不是撤了嘛。冯书记叫我先给你透个风,自己考虑考虑,跟你爹商量一下也成,一定不能给旁人说,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逢春被老辛的话弄得有点儿懵,云里雾里的,不知该怎样表态,糊里糊涂点点头。
  老辛走后,逢春把他的话反复咀嚼,忽然有一种要时来运转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兴奋。要知道,当生产队甚至大队的干部,他过去想也不敢想。
  晚上百谦从安家河水库回来,逢春把老辛的话转告父亲,自己未免有些眉飞色舞。百谦想了想说:“逢春你先稳住神,我估摸老辛说的是真的。
  冯书记对咱一家子一直照顾着哩——我弄不清冯书记为啥对咱这么好——咱也不能辜负了他。不过,当个团支书跟上大队干部胡毬跑,不知将来能不能有啥结果,没多大意思,在咱生产队当会计更没意思,三队人事关系复杂,难弄得太,队长何忠孝人头猪脑子,和他共事受罪哩。咱先等一等再说。”
  逢春认真斟酌父亲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把这些事埋在心里,正常出工,埋头干活,别人谁也看不出啥来。
  干部的调整补充先从生产队做起。因为没到年终,多数小队干部保持稳定不变,第三生产队只补选一个会计。在工作队干预下,大队革委会提出两个候选人,一个是赵逢春,另一个是雷圣叶。拿到社员会上选举,又成了头年冬天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阵势,只是这次没有社员群众的评价性发言,主持选举的大队干部老辛说了几句不偏不倚的话,直接进入无记名投票。社员们把写的票揉成纸蛋蛋,投到一个黑瓷罐罐里,然后现场唱票计票,最后的结果很有戏剧性,逢春与雷圣叶的得票竟然完全相同,都是48票。结果出来,老辛当众宣布了票数,说:“到底谁当第三生产队会计,等大队革委会研究以后再宣布。”
  选会计的结果让赵逢春很有挫折感。到底咋回事儿,为啥社员一投票自己总在雷圣叶面前占不了上风?难道我的表现真和雷圣叶不相上下甚至不如她?难道近两年来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努力争取进步积极创造业绩竟然是这种效果?难道乡村世俗的人事关系以及同姓本家宗族观念的限制和束缚根本无法突破?难道今后还要继续一次又一次遭受莫名其妙的挫折和打击?
  连续好几天逢春都没有好心情。
  过了七八天,有一天晚上九点钟前后,村巷里漆黑而幽静,冯乾坤拿着手电筒,独自一人来到赵逢春家。
  冯乾坤敲门。平日谨慎门户的女主人清竹已经把前门关了,听到有人敲门,她把窑门拉开个缝,大声问道:“谁呀?”
  “我。”冯乾坤应答。
  “你是谁?”
  “我是冯乾坤。”
  “咹?我没听清,你到底是谁?”
  “啊呀你这人,赶紧开门去,是冯书记!”百谦一边大声嚷,一边赶紧下炕穿鞋,两口子来到院里,住在前面小窑洞的逢春已经把门开了。
  “爹,妈,是冯书记!”逢春很兴奋,大声说。
  “冯书记?真个是你!赶紧赶紧,到窑里坐。”百谦同样兴奋。
  “哎呀,我当是谁哩!这黑的天,巷里坑坑绊绊的,你一人来,也不厮赶个人?”清竹说。
  寒暄、落座、让茶之后,冯乾坤说:“我今儿是来告别的,我要走了,调到县里去。”
  “你要调县里?哪个部,哪个局?”百谦问。
  冯乾坤摇摇头。
  “得是要进县革委会?你升了!”
  “升啥?呵呵呵。”冯乾坤未置可否,笑了。
  “啊呀,那好,那就好。”百谦在小窑洞脚地转圈子,很激动的样子。
  “百谦你坐下,把我转得头晕。呵呵。”
  “嘿嘿。”百谦只好坐下,“你到县里是好事嘛。好事是好事,就是舍不得你走。你这几年对我、对我一家人没少照顾,心里特别感激你。”百谦说着,眼睛湿润了。
  “没有,没照顾啥。我正后悔还没来得及照顾,又要调走了,唉!我想临走之前把逢春的事情安顿一下,给你全家有个交代,现在看也来不及了。”
  “你对我一家子照顾得太多了。百谦在安家河水库很轻松,挣工分不少,还有补贴,对逢春,你更是没少操心,还有对百和一家子的照顾。这些,我的都在心里记着呢,全家人都忘不了你的好处。”清竹也动情地说。
  “唉,惭愧惭愧。逢春呀,咱把你的事商量一下。”冯乾坤说,“我的意思,生产队会计就不当了。我也弄不清你们小队、大队搞选举是咋弄哩,选出来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既然得票不占优势,咱干了,好像走后门一样,其实你干个小队会计屈才,我看,你先到大队当团支部书记,这个职务不用选。你看咋样?我主要考虑过不了多长时间——把雷庄大队班子调整安排好——我就要走。这阵儿郭佑斌那几个做下错事了,整天头低着,不敢言喘,我叫老辛出面说句话,这事情就成了。逢春,我在咱屋里说这事,出了门不敢说,这样做不符合原则。哪怕你本来很优秀,本来应该当干部,咱还是要按组织程序走哩。”
  逢春点点头。
  “冯书记,是不是甭叫逢春当大队干部?当上也不能咋。咱逢春老实、善良,跟人斗心眼肯定吃亏。我和他妈的心思,想叫娃出去念书哩,看看今年再推荐大学生,你能不能给帮个忙?实在不行,到学校去教书也成。”
  百谦十分真诚地说,清竹也点头表示赞同丈夫的意见。
  “哎,对对对,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天大队管学校的副主任给我说,公社中学又要从小学抽调老师,抽走一个,肯定还要补充个民办教师。”冯乾坤说。
  “干脆叫逢春当老师算了。”清竹说。
  冯乾坤想了想,说:“我是这么看的,到大队当干部,复杂是复杂,不过能锻炼人,说不定逢春将来能有大出息。到学校当民办老师,也可能一辈子在小学吃粉笔灰。不知道逢春咋想?要不这样,咱今儿先不作决定,叫小伙子想想,自己拿主意,百谦、清竹不要干涉。过一两天我再听听逢春的意见,然后决定。你的说成不成?”
  百谦和清竹赶忙点头表示同意。
  “咱再到你家老庄子去一下,我要去看看俩老人。我来一回不容易,当干部身不由己。我快走了,等调到县里,再到你屋里来就更不容易了。”
  冯乾坤说。
  “天这黑,绊绊磕磕的,您就不去了,到明儿我把你的意思给老人说一声就成。说不定都睡了。”百谦说。
  “不成不成,我一定要去。百谦你不知道,我身上负有重大使命,不见老人不行。年龄大的人瞌睡少,肯定还没睡,走走走,快点儿,你陪我去就成了。”
  “我也去。”逢春说。
  爷爷奶奶果然没睡。爷爷躺在炕上,戴着老花镜,借电灯光正看《封神演义》,他的书“破四旧”时候竟然没被烧了,也算怪事。奶奶坐在灯下将碎布连缀成六棱块,最终目标是要做成花兜肚或者装东西的布兜。
  “爷,奶,冯书记来了。”逢春一进窑门口就喊。
  “哦,赶紧坐下坐下。”爷爷放下书,掀开被子,要下炕,“我给冯书记倒些煎水。”
  “不用了不用了,您老(人)家赶紧坐下。这晚了我才来,打扰您二老休息哩,对不起,对不起呀。”
  “看你说哪达的话。你这大个官,忙得跟啥一样,还来看我的,我高兴得太!”
  “您老(人)家高兴就好,高兴就好。我给你说,”冯乾坤估计老人耳朵有点儿背,大声说,“我快要调走了。走之前来看您二老,走了以后,再有啥事叫百谦捎话给我,该办的、能办的事,我还要继续办哩。”
  “嗯,对对对,对对对。你这人咋这好的?干部要都像你,社员就不熬煎了。”
  “哎呀,您老(人)家过奖,我做的差得远,惭愧。社员有困难的人太多,都是我工作没做好,以后再好好努力。”冯乾坤语气真诚,脸上流露出歉意,“咱先不说这了,您老(人)家看,能认得我不?”
  “认得嘛,你是公社的冯书记。”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您看我像谁?”
  “我看不来。”爷爷摇摇头,“不过头一回见你,就觉得面善,像在哪达见过一样。”
  “老伯呀,你坐端正,侄儿要给您老(人)家磕个头哩。磕了头咱再说。”冯乾坤说罢在炕棱脚地跪倒磕头。
  “哎呀不敢,百谦赶紧把冯书记掺起来。你咋能给我这平头百姓磕头哩?”逢春爷爷赶忙说。
  “都甭挡我,今儿这头一定要磕。”冯乾坤坚持认认真真连续磕3个头,弄得百谦父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老伯你听我解释。你解放前在华阴叫‘疙瘩子’的村里给姓李的人家扛活,那户人家大儿暗地里给共产党做事情——他是地下党,您老(人)家是不是救过他的命?”
  “哦,你说的是这事。年代长了,我都快忘了。”逢春爷爷说。
  “你忘了,他屋里的人不敢忘嘛。老伯,你猜我是谁?”
  “你是谁?”
  “我就是被你救的李志义的娃。”
  “那你咋姓冯?”
  “我妈不是姓冯嘛。听我妈说,是我大叫我姓冯的。我大临解放叫国民党特务打了黑枪,对他的事情我记不得了,都是听我妈说的。”
  “怪不得我头一回见你觉得眼熟。你这一说我才明白,你那眉眼和你大像得太。”爷爷说着,用手拭了拭眼角。
  “我家人也从华阴迁移到渭南。我妈中风了,这几年在炕上瘫着哩,不过她知道老伯你迁移到这儿了。我到雷庄来当书记,我妈给了一个任务,叫我一定要来看您老(人)家,还说要替我大谢你的救命之恩,要给您老(人)家磕几个头。以前没敢说这事,我想我在公社当干部,不叫人知道咱这关系,照顾你的反倒方便些。如今我要走了,必须来给您老(人)家磕个头。我妈叫我代她问候您哩。”
  听了冯乾坤一席话,一家人都恍然。
  逢春爷爷脑海里回忆起冯乾坤的妈,疙瘩子村李家的大儿媳。那女人缠了小脚儿,长得眉清目秀,一看见他这年轻长工就脸红。丈夫常年在外,出生入死,女人担惊受怕,有机会能和逢春爷爷说几句话,她就会流露出担忧、怨尤和自怜自叹,好像和逢春爷爷很知心的样子。这个小脚女人也给逢春爷爷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唉,咋这巧的。你大要在世的话,这阵儿说不定能当多大的官!”爷爷感叹说。
  “呵呵,也有可能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给整死。”冯乾坤说。
  “冯书记,你大是个英雄,你妈也是好人。”
  “老伯,你再甭叫‘书记’‘书记’的,你叫我乾坤。”
  “能成。乾坤呀,自从你来到雷庄,没少照顾我一家子,我的都记着哩。”
  “老伯您太客气。我到了县里,就没有现在方便了,能照顾的还要继续照顾。”
  “你到县里责任更大,再甭想我家的事。都好着哩,我只担心我这孙子的前途。”爷爷指着逢春,“这娃灵性,将来说不定是干大事的材料,可村里人事复杂,娃娃想出去念书都难。眼看你又走了,不知道逢春以后能做啥。”
  “老伯你放心,逢春的事情我尽量努力,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百和媳妇俊香听见大窑里的说话声,也进来了。
  “是冯书记呀,你可是我屋里的恩人,这黑的天你还一人跑来?我不知道该咋谢你。”俊香说。
  “俊香,我要调动,临走来看看老人。既然你来了,我也叮咛你几句,要把娃好好管,叫他们长大成人,要能遇上合适的,再招个人一起过,日子就不愁了。老伯老婶子,你的说对不对?”
  “对对对对对对。”老人应答说。
  经过一番思考,赵逢春在大队团支部书记和民办教师之间选择了后者。调整后的大队革委会老辛当主任,冯乾坤稍稍施加影响,逢春顺利地当上了民办教师。从这件事,年轻的赵逢春初步领略了权力场的游戏规则,那是一种很深奥的规则,他不懂,暂时也不想弄懂。
  时间不长,冯乾坤正式调任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在跨进小学校大门的一瞬间,逢春恍恍惚惚犹如梦境。
  这就正儿八经当老师了。这意味着以后不再整天和锄把镢把锨把镰把铡把架子车辕把打交道,而是要和孩子们在一起听他们叽叽喳喳给他们教语文教算术或者还要教别的什么,意味着要站在讲台上用知识和智慧挣工分挣钱再不用每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了!
  那么以后呢?一辈子教书吃粉笔末?好像我赵逢春的初衷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逢春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么,只好先这样了。
  这天晚上,赵逢春第一次作为正式的民办教师睡到小学校的土炕上,他做梦了。他梦见村当中曾让尉迟敬德勒马仰视、有旺盛生命力的古槐生出许多新枝芽,向四外迅猛生长扩张,新长出的树叶嫩绿透明,扎在地下的树根也像科教片的镜头一样迅速往黄土地深处延伸。枝叶和根须多向扩张,古槐真正成了巨树,硕大无朋。树身中间忽然露出一张脸来,起先是一位古装老头,白头发绾成高耸的髻,额头上皱纹深刻密密麻麻,说不上像谁,然后这张智慧长者苍老的面庞慢慢幻化成了赵逢春年轻英俊的脸。
  逢春与老古槐融为一体,巨大而永恒。
  (2005年4月一稿,2007年10月二稿,2009年4月三稿,2010年12月四稿。甘肃金昌)
第48章 后记
  本来,文学作品直面大众,任凭读者去感悟、去评判、去骂娘就行,作者弄几句告白未免显得拙劣,但我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去年我曾在一家日报上撰文说,“感谢我的领导不让我继续再当比他们更小的领导了”,这才使我有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和更好的心境从事文学创作。坐到电脑前,我毫不犹豫选择以回乡知识青年的生活经历为题材创作我此生第一部长篇小说,算是完成一个夙愿。
  “知青文学”的热闹早已过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叶辛梁晓声陆星儿张抗抗等哥们姐们大写特写他们曾经的蹉跎岁月,我也曾跟上瞎激动,毕竟我和我的同龄人也以知青自居,回乡知青也是知青,我固执地认为。到现在,我终回过神来了,此“知青”非彼“知青”,回乡知识青年与城市下放的插队知识青年有很大差别。
  当年毛泽东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城市知识青年披红戴花在锣鼓鞭炮声中热热闹闹风光无限地下乡插队,而我等回乡知识青年高中毕业悄没声地卷铺盖回乡扛起锄头就干活;插队知识青年有照顾政策有保护措施最为典型的是农村男性只要敢和女知青发生性关系就成了“破坏插队下放”要处以重刑,回乡知识青年是天生的农民后裔其肤色其衣着其言谈其秉性融入广阔天地很快失却了特殊性同时也失却了原有的群体标识;插队知识青年经过三五年甚至更短时间的下乡锻炼或招工或入伍或上学最终一股脑回城真正留在乡村的属凤毛麟角,回乡知识青年除少数幸运者外大多数仍然继承父辈衣钵终生从事种庄稼栽果树的原始劳动终生享用被插队知青视为炼狱的生存环境;插队知识青年作为被全社会关注的群体可以大声疾呼冤屈冤枉可以争取种种权益时至今日还能理直气壮要求国家社会给他们老年阶段的生活予以关心和照顾,回乡知识青年缺少群体标识更没有人为之代言所以只好被遗忘只能在社会底层自生自灭一直到作为历史概念在不久的将来消逝得不留任何痕迹……
  呜呼,我在河西走廊某工业城市一间六边形的斗室为当年的回乡知识青年、为我的同龄人掬一捧·泪水!窗外八级大风卷起漫天沙尘,一时间天昏地暗,更让我无端地沉重。
  我无意否定插队知识青年当年所经历的苦难。城里孩子到了农村,比乡下孩子的适应性肯定差一大截。但我不想把这部书看作“知青文学”的延续,这部小说与其说写回乡知青,不如说是写农民,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期的农民——只不过这个农民群体包含回乡知青。回乡知青也是农民,地道的农民。所谓“知青文学”中有的作品将农村鬼域化,将农村人(尤其农村基层干部)妖魔化,其实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是我不能同意的。客观地观照历史,即使在那个年代,乡间的贫穷落后也不能掩盖所有的真善美,与之并存的假丑恶无论如何不是主流。我只想再现历史,真实,再真实,力图惟妙惟肖。正因为如此,写作过程中我往往混淆了是写小说还是写纪实——把这部书称作“长篇纪实小说”肯定恰切。
  真实意味着不贴标签,不图解什么,也不强加给读者什么。读我书的人都是我的上帝,假如看书时哭了笑了,您无疑是我的知音。我先虔诚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