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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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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来敲门-严歌苓
第01节
第一章
北京某部委家属大院,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
“来啦!”江路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匆穿过院子,朝小卖部跑去。
正在二楼阳台上晒棉被的钱淑华撩了撩齐耳的花白头发,探头朝院子里瞅了一眼,撇了撇嘴道:“一早上就是叫她的电话!大礼拜天的,街坊四邻连个懒觉都睡不了!”
钱淑华的孙女宋征闻言,也跑到阳台上,朝楼下望去。当她看见衣着时髦的江路,目光便不由自主被她的紧身长风衣和飘拂的长发吸引住。
看见宋征发呆的模样,钱淑华生气地低声嚷道:“一把岁数了,捯饬得跟个妖精似的!”
宋征似乎没有发现钱淑华的神情不大对头,反而赞叹道:“姥姥,那件风衣够飒的!”
钱淑华心头火起,一把抓住宋征朝屋里推去,“赶紧去厕所做大扫除!”
宋征溜进厕所,顺手关上了门,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唇膏抹到嘴唇上,看着自己的嘴唇由绿变红,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和姥姥钱淑华的问话声:“快着点儿!马桶里里外外都得刷,听见没有?做工作得有责任心,领导在和不在都一个样儿。”说到这儿,钱淑华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耳听了听厕所里面的动静,随即便怒吼起来:“还有,不准用我刚挂的那两条新毛巾,听见没有?”
厕所里的宋征听到姥姥的话,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挂在铁丝上的两块颜色艳丽、折痕锋利的崭新毛巾,撅着嘴说道:“每回给我爸相亲,您都弄这些假大空!”
钱淑华在门外说道:“让你别用你就别用。”
宋征装作没有听见姥姥的话,故意说道:“哟,这新毛巾就是软!”
钱淑华伸手猛拉门闩,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让你别碰它你还碰!”
宋征躲在厕所里乐不可支,她美美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鲜艳的嘴唇,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您急的!没碰!还给您留着接待我爸的下一个对象呢!”
宋宇生戴着一顶黄色头盔,全身黑色的皮衣皮裤,骑着一辆摩托车轰然而来。风掠过他的脸庞,让他感到无比惬意,但他根本没有想到,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街角,两个老太太蹲在一个卖大白菜的摊子前挑着大白菜,她们一边翻拣一边将挑出来的大把烂叶子和菜帮子往身后扔着。
就在这时,宋宇生的摩托车拐了个弯,丝毫没有减速的车身大大倾斜,几乎跟地面成四十度夹角。
轰的一声巨响,摩托车应声倒地!倒了的车和人在烂菜帮、菜叶上“溜冰”……
过了好半天,宋宇生才费劲地爬了起来,弯腰去检查自己的摩托车,好在除了车灯被摔得粉碎外,没有其他大碍。
买白菜的老太太们看到宋宇生站了起来,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说道:“送电报也别那么急呀!”
旁边的小男孩笑着说:“他是宋征他爸,不是送电报的。”
另外一个老太太说道:“那急什么呀?!”
宋宇生听到她们的对话,尴尬地一笑,“没事儿,呵呵,一不留神、一不留神。”随后将摩托车扶了起来,跨上车开始猛踩引擎。
这时,先前说话的老太太从一个宣传栏上撕下一片纸,递给宋宇生:“给,擦擦!”
宋宇生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瞧去,发现自己的皮裤上沾了一摊烂白菜。他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纸,不好意思地说道:“谢谢大妈!”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皮裤看,一边看还一边称赞道:“这裤子好!要不腿该摔烂了!”
说完,俩老太太都看着宋宇生笑了,“不送电报把电驴儿开这么快干吗?”
宋宇生指了指地上那处结冰的地方,“我哪知道这白菜帮子底下还有埋伏啊!”
江路站在小卖部外面,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电话话筒,用手捂着话筒打了个哈欠:“……不是推辞,陈先生,今晚真的没空儿……星期三也不行,晚上团里彩排。谢谢了。当然得谢了,饭不吃,心领了!”
江路挂断电话后,随即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姐,我不想再见那个davidchen了……什么?那好吧,你煎完鸡蛋给我打过来,我就在这儿等着,快着点儿啊!”
与此同时,钱淑华走进宋征宋隽姐弟俩的卧室,一把撩开床上的被子。躲在被子里的宋隽猛一翻身,把脊梁冲向她。
钱淑华戏谑道:“哟,这大扁头是谁呀?”
说完,随手把一件灯芯绒夹克抖开。
宋隽不屑地看了一眼,“这又不是新的,梅阿姨来的时候就穿过了!”
宋征连忙转身在小书架上找自己的参考书。宋隽坏笑道:“就是那个梅阿姨。”
钱淑华皱了皱眉头,“谁给人家起的外号?宋征你干的吧?”
宋征朝宋隽挤了一下眼,宋隽赶紧心领神会地抢答道:“是我起的。”
钱淑华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说道:“你少给你姐打掩护。你们俩都给我听好了——今儿来的阿姨姓赵,你们叫她赵阿姨。记住喽,别叫错了,啊?”
宋宇生把摩托车往树干上一靠,一只手摘下头盔。他的腿显然在刚才的车祸里受了点伤,走路一蹿一蹿的。
此时,百无聊赖的江路正翻着一个精美的小通讯录,被急匆匆走来的宋宇生挤到一边。她使劲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注意到她的抗议,而宋宇生却浑然不觉。
宋宇生抓起电话便拨号。
少顷,电话通了,他肩膀抽紧,吞咽一大口唾沫。
宋宇生:“喂!喂,我到了!”
电话里传出钱淑华的声音:“这儿没有叫‘喂’的!”
宋宇生:“对不住对不住,妈,您老早安!”
一旁的江路觉得他的语态姿态都有点奇怪和滑稽,她仔细打量着他——皮夹克的袖子上挂着一片糟烂的白菜。
电话里继续传来钱淑华的声音:“谁跟你贫嘴啊?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不学学礼貌!”
钱淑华的声音很大,连一旁的江路都听见了。她看到宋宇生把话筒从耳朵上挪开,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宇生——靴子上厚厚的尘土。
宋宇生继续对着话筒说道:“我今天不是没迟到嘛,对不对……我呢就不进去了,省得您见了我更来气。我在小卖部这儿等着,劳驾您让俩孩子带上牙刷毛巾,明儿晚上我再送他们回来。”
钱淑华回答:“今儿他们不去你那儿了……”
宋宇生急了,看着他的模样,连江路都忍不住为他紧张起来。
钱淑华道:“是我变卦还是你变卦?那我问问你,俩孩子这月的生活费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给啊?”
过了片刻,宋宇生嗫嚅道:“我……我买了个镜头,下、下个月我一定给补上。”
钱淑华说道:“你听听啊,为了你那点儿个人爱好,你连孩子的饭钱都敢贪污,你还有点责任心吗?”
宋宇生极力忍耐着申辩:“这是两码事儿!”
“你嚷嚷什么?”钱淑华也毫不示弱。
宋宇生赶紧把话筒挪得离耳朵更远些,冲着话筒吼道:“是您在嚷嚷!”
“我能不嚷嚷吗?啊?莉莉都让你那摩托车给摔死了,我还没好好跟你嚷呢!这些年,我一直憋着呢,我跟你嚷嚷过吗?”钱淑华的声音更大了。
宋宇生无奈地妥协道:“好好好,您嚷嚷,您嚷嚷!我听着呢,您慢慢说。”
那边反而安静了。
一旁的江路看着他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心里越发紧张了。
宋宇生下意识地拿起窗台上一瓶牛奶攥着,显然这是谁家尚未领走的牛奶。他的手紧紧捏在牛奶瓶上,指关节死白死白的。江路怕他把奶瓶打了,轻轻伸出手,把奶瓶抽出来。
宋宇生举起话筒,继续对江路说:“真是对不起!”
电话里的钱淑华还在说着话:“你当然对不起我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让你那浑蛋同学骑你的车去接莉莉……”
宋宇生尴尬地说道:“妈,这儿有人等着打电话呢……”钱淑华根本就不买账,继续吼道:“又不爱听了?不爱听我也得讲。我就莉莉这么一个闺女……”
宋征和宋隽姐弟俩在客厅门口听姥姥和父亲通话,宋征小声地说道:“莉莉才三十二岁……”客厅传出钱淑华的声音,果然说的是宋征刚刚预言的话。
宋征继续小声地说道:“她要是活着,今年整四十……”钱淑华立即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宋征转过头,悄悄对弟弟宋隽耳语道:“下边该说当教授的事了……”
屋里的钱淑华果然说道:“……肯定给提拔成副教授了。”宋征看弟弟宋隽一眼:怎么样?我猜得一点不差吧?
钱淑华继续说着:“看着这俩孩子,我成天就怕啊,他们那没正形的爸爸可别给他们找个恶婆子后妈……”
宋宇生站在小卖部窗口,对着话筒说道:“谁给他们找后妈了?不是您整天给我操办,左一个右一个给我介绍对象吗?”
江路听见,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悲哀。这时,就连小卖部的老头都听不下去了,他从窗子里伸出手来,拍拍宋宇生的背,说道:“我说你这人没完了?人家还等着接电话呢!”
宋宇生看看老头,又看看江路。江路同情地一笑,笑容也像是知情者似的。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很好看。
那女人径直走进了钱淑华家的门洞,和迎上来的钱淑华寒暄起来。
屋里,宋征连忙关上了门,对宋隽说道:“哎,待会儿你见了这个赵阿姨,就叫她梅阿姨。”
“为什么呀?”宋隽不解。
宋征说:“姥姥肯定会说,叫错啦,这是赵阿姨!你就说,咦,上次不是梅阿姨吗?您给爸找这么多对象,谁记得过来呀……”
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钱淑华在门外叫道:“征征,开门啊!”
宋征一边起身一边叮嘱弟弟宋隽:“记住了?”
宋隽不满道:“你自个儿怎么不说?”
宋征瞪了他一眼,“我说了姥姥准得骂我。”
“噢,我就不怕姥姥骂了?”
门铃又响了,宋征最后给宋隽说了一句:“姥姥那么疼你,你说什么都挨不了骂。”说完就赶紧跑去开门。
宋宇生站在小卖部外,看着江路不紧不慢地拨号。
少顷,电话通了。江路对着话筒说道:“姐……刚才一直有人用电话。”她看了宋宇生一眼,又说道,“嗯……那个……是,是不太方便。”
宋宇生听出味儿来了,往远处走了走。
江路这才又说道:“你就叫他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推三阻四,他装傻!你直接跟他说就完了呗……就这么着了啊!”
江路挂了电话,把话筒递向宋宇生的方向,问道:“还打吗?”宋宇生客气地推辞道:“你先打你先打。”
江路笑了起来,“不是挺有礼貌的嘛,怎么说你没礼貌?对不起啊,老太太中气忒足了,不想听也听得见。”
宋宇生无奈地笑了,“我丈母娘。”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前丈母娘。”
江路点了点头,“知道。”
宋宇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江路朝着小卖部的窗内扬了扬下巴,“连大爷都听见了。”
宋宇生一阵尴尬,赶紧从江路手里接过话筒,埋头拨号。
江路突然又说道:“等等!”宋宇生转过脸看着她,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取出一块酒精棉球,又从他手里拿过话筒,用棉球擦着话筒。
宋宇生戏谑道:“爱委会的吧?”
江路笑了,“公用电话最不卫生了。再说,我感冒刚好。”
宋宇生道:“我这人一辈子也没得过几次感冒。”
江路说:“才多大呀你就一辈子?”
宋宇生扬了扬眉毛,“反正比你大多了。”
第02节
江路面对着宋宇生赤裸裸的目光,有点自持不住了,她转身朝向窗口,“大爷,方糖来货了吗?”
“来啦。”大爷随即把一盒咖啡专用的方糖放在了隔板上,“两块六。”
江路一摸口袋,发现钱包没带,尴尬地对大爷说道:“对不起大爷,我忘带钱包了。”
“没事儿,你先拿走用着,有空再说。”大爷豁达地挥了挥手。
“别价啊,反正我也没事儿,我这就给您拿过来。”江路说完,转身走了。
宋征正往茶壶里灌开水。钱淑华进来说:“这个赵阿姨还是个科级干部呢。”
宋征淡淡回道:“咱家有您一个科级干部还不够?”
钱淑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我看挺不错的,你也帮着你爸看一眼?”
宋征说:“姥姥您可真逗,给我爸找对象吧,得您先跟人约会。您看上管什么用啊?”
钱淑华说:“我不把关行吗?将来吃苦的还不是你们姐儿俩?有几个好后妈呀?后妈都是妖精!”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钱淑华揉着心口说:“肯定又是你爸,还想接着气我。哎哟,气得我心窝子直疼。”
电话那边的宋宇生愁眉苦脸,“妈,坐摩托车是孩子自己提出来的,求我求了一年了,就想坐一回,去一趟香山……您要是不放心,我就不骑车带他们去,还不行?”
见江路过来,宋宇生挂了电话。
江路走过来问:“大爷,您这儿有没有老虎钳子借我用一下?出来得急,钥匙给反锁在屋里了,我想把锁给撬开。”
宋宇生跟着江路走到她的宿舍门口,把头盔放在了门口旁边的杂物柜上,然后用改锥对准了锁扣的连接处,他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过头来和江路说:“撬啦?”
宋宇生一发力——锁扣带着两个螺丝钉被撬了出来!
宋宇生打开锁,看了看门框和房门,然后在锁扣原有位置的下方,重新安装锁扣。
宋宇生说:“回头啊,让你们那口子找点腻子和油漆,把这几个钉子眼儿补上,要不挺难看的。”
江路迟疑了一下,“我没那口子……一个人。”
宋宇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宋宇生试探地说:“要不,我来帮你弄?”
江路说:“不麻烦了,回头找一下房管站就行了。”
这时,宋征的喊声从外面传了过来,“爸——爸爸,你跑哪儿去了?”
宋宇生脸色一变说:“叫我呢,我先走了。”宋宇生急忙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江路小声说了句:“谢谢!”
宋征在摩托车跟前转了一圈,忽然发现了匆匆而来的宋宇生。
宋征带点怨气地说:“爸,你跑哪儿去了?”
宋宇生微微一笑,“爸学雷锋去了,给人帮了个忙。”
宋征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女的从这儿进去?就是穿一身特土特土的蓝西服,长得特像考拉的……是姥姥给你找的新对象!”
宋宇生不自然地说:“没看见。你弟弟呢?”
宋征低声说:“姥姥把他给扣住了。你上月才给了一半生活费,所以只让你带我一人走。”
宋宇生气冲冲地就要上去。
钱家客厅内,钱淑华和赵女士面对面坐着。赵女士年近中年,还算面目端庄秀丽。
钱淑华自顾自地说着:“我这女婿吧,真没别的毛病,就是爱玩车,还有就是照起相来什么都忘了。”她随手搬过一大摞早就预备好的杂志接着说道,“翻翻吧,这里头有不少照片是他照的,还得过国家大奖呢。”
这时,钱淑华听到宋宇生在楼下喊:“宋隽……宋隽……”
钱淑华脸色微沉,自己推开阳台的门对着外面的宋宇生说:“……干吗?宋隽病了,歇着呢!”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了起来。
钱淑华一副领导的腔调说:“来得正好!该换煤气罐了,给我跑趟腿儿吧。我还等着用煤气烧开水给客人沏茶呢。”
这时,宋征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宋隽听到声音从卧室里走出来。
宋隽生气地说:“我也要坐摩托车去香山!”
钱淑华吼了一声:“敢!你妈就是坐他这辆车摔死的!”
宋宇生听了心里一震,赶紧安慰孩子。转头对着钱淑华说:“一礼拜我才见孩子们一次,您老这么拆开我们父子,忍心吗?”
钱淑华急了,“我拆开你们?我问你,隽隽五岁那年,你把这俩孩子带到北海,让他俩等在大太阳底下,说是照两张照片就回来,结果让孩子等了几个小时?我告诉你,在给孩子们找到个好继母之前,你甭打算带他们出远门!”
宋征嘟囔道:“再说了,香山又不远!”
钱淑华挥了挥手说:“行!要去,我跟孩子们一块去。”
宋征哭笑不得地说:“姥姥您爬不动山!”
宋隽跟着说:“就是,您不是还得给我爸包办婚姻吗?”
宋宇生轻轻地说:“妈,我要是想*****朋友还用得着您张罗吗?我是不想让孩子跟着后妈受委屈!”
钱淑华冷冷地说道:“住嘴!我告诉你们,我不答应,今天谁也别想出门儿!”
姐弟俩大声抗议,“不干!”
宋宇生根本没理他们的抗议,“渴死我了,征征,还不给我倒杯水。”
他推开客厅的门就往里走,正好看见赵女士正端着茶壶往一个杯子里倒茶。
赵女士抬起头,一脸尴尬地说:“茶行吗?”
宋宇生顿时僵住了。
钱淑华家楼下,几个孩子围在门洞前玩魔方。一楼有个老太太在杂乱的封闭阳台上码大白菜,人们称她“小光奶奶”。另一个胖老太太在阳台外跟小光奶奶进行喊话式闲聊。
江路拿着宋宇生的摩托车头盔走过来。
江路问孩子们:“你们谁叫宋隽呀?”
孩子们立刻围上来,“就那儿,二楼,201!”
钱家客厅内,钱淑华从茶几的玻璃板下拿出两张票,撕下一张递给赵女士,“明天晚上七点,你们去看场演出。”
英俊洒脱的宋宇生让赵女士不敢面对,而正经古板的赵女士则让宋宇生不忍面对。
赵女士看了宋宇生一眼说:“那我先走了。”
钱淑华挽留道:“宇生,还不赶快去换煤气!”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宋征从厨房直接去开门。
江路站在门口,把头盔递给宋征,“这是你爸爸的。”
宋宇生在里面听到江路的声音,赶紧往门厅走——正迎上江路的目光。
江路指了指头盔,“你走得太急了。”
赵女士的脸上显出某种疑惑的表情。这个明显的变化立刻被钱淑华看在眼里,她急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厅,把宋征推进屋并反手带上门,她的身体挡住了宋宇生,形成了与江路的单兵对峙。
江路有些紧张,微微鞠躬说:“伯母好!”
钱淑华盯着江路的风衣下摆,里面的睡裙露出一截蕾丝边。
钱淑华刻薄地说:“您不冷啊?看着您我都冷。”
江路不在意地转向宋宇生一笑,“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钱淑华毫无表情地转过脸对宋宇生说:“别在这儿愣着了,赶紧换煤气吧。”
江路朝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小卖部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大爷大声喊:“喂……等会儿啊,江路!正好,还是你的!”
江路返回身说:“谢谢啊,大爷!这一大早儿您尽为我忙乎了。”
她抄起电话,“喂……怎么了姐……谁不思悔改?谁顽固不化?怎么说话呢?”
宋宇生戴着头盔,拎着一个脏兮兮的煤气罐朝大树下的摩托车走去。他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江路,他的视线再次被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吸引。
江路转头一瞥,发现脚步匆匆的宋宇生快要撞到大树了,连忙喊了一声:“看路!”
宋宇生转过头来时,头盔正好撞到了大树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电话里传来姐姐江沛的声音:“喂?江路!江路!你在吗?”
江路回过神儿来,漫不经心地说:“……我听着呢……”
宋宇生动作麻利地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儿地消失了。
电话这头的江沛正坐在自家客厅里拿着电话:“跟谁说话呢?什么路啊树啊的?”
江路那边回答道:“没事儿没事儿……”
江沛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江路重复道:“不思悔改,顽固不化!你看你用的这些字眼儿,简直就是跟阶级敌人,哪像对自己的亲妹妹。”
江沛厉声打断她,“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江路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实话告诉你,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这事我骗不了自己,你总不能逼着我跟人登记结婚吧?”
江路压低了声音,“姐,你别让我站在院子里跟你说这事儿行吗?回头咱家里聊……好,挂了。”
江沛挂断了电话。江沛的丈夫王一涤把一杯茶放在了她的手边,他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显然正在厨房里忙乎。
王一涤说:“说通了?”
江沛气鼓鼓地喝了一口茶,发觉味道与以往不同。王一涤赶紧解释道:“八宝茶,兰州朋友带来的。到了秋天,女人就要开始进补了。”江沛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王一涤自顾自地说:“我这小姨子啊就是太较真、太固执!沛沛,我把话提前给你放在这里,她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江沛有点儿不高兴,“行了行了啊!你还嫌她不够背的吗?”
王一涤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可话又说回来了,感情这东西是不好勉强的……”
江沛一听来气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我不勉强行吗?江路今年三十七了,还一个人在那儿晃悠呢,这哪天算一站啊?”说完气呼呼地进了卧室。她打开了衣橱,翻找衣服。
王一涤跟了进来,“你去哪里,沛沛?”
江沛低着头说:“找她去!”
王一涤说:“红烧肚不吃了?”
第03节
江沛带着怨气说:“我还有心思吃吗?我吃得下吗?”
王一涤递过一件外套,“穿这个好了。”
江沛接过外套,急匆匆走出卧室。
王一涤追了出去,“马上就到中午了,吃了饭再去也来得及!”江沛并没有回头,只是说:“你先自己吃吧!”
几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憋着笑、憋着坏悄悄地来到江路家门口,猛敲一下门就一哄而散,然后在楼梯间齐声叫起来:“臭美带辣椒,一走一扭腰……”
江路倚门站立着,也不生气,也是憋着乐、憋着坏,等待孩子们的再次袭击。当轻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喘息声再次响起,江路突然大声唱起歌来:“百灵鸟——在蓝天飞过……”
孩子们愣了,然后伸头窃笑。
这时,赵女士从楼洞里走了出来,脸上是满意的表情。听到歌声,她朝歌声传来的地方看了看……敲门声响起。
江路正坐在小沙发上织头套,突然听到敲门声,她眼睛一转,顺手把头套套在了一个木制的头颅雕像上。敲门声再度响起。
江路拎起木头脑袋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一只手抓住门把手,突然开开门,大声喊道:“臭美带辣椒,一走一扭腰!”并且举起了手中的木头脑袋摇晃起来,带着线团的头套舞作一团!
门外的江沛发出了一声尖叫,“啊——哎,你干什么呀你?”江路看到是姐姐,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江沛把江路推进了屋里,“干什么呀你?神经病!老大不小的了,发什么疯啊!”(
江路笑得流出了眼泪,“我又不知道是你。”
江沛对江路说:“在电话里你怎么说话的?”
江路说:“我说的就是正经话!”
江沛说:“davidchen脑袋上没毛儿那是遗传,是美中不足,看惯了就不是问题了。”
江路拉长着脸说:“姐,你是来跟我打架的,还是跟我谈心的?”
江沛摇摇手说:“好好好,你接着说。”
“那个davidchen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可是我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江路脱口而出:“爱!”
“呸!老大不小的了,还整天爱呀爱的,你当你是十七八的大姑娘啊?
江路默默地坐在床上,双手机械地织着头套。江沛走到妹妹身边,一把揽住了她的肩,“你得往前走,不能让那件事儿恶心你一辈子,对吗?”
江沛继续说着:“你交往过的男人都接受不了那件事儿,对吧?”
“叫你瞒着不说,你也做不到,对不对?”
江路点了点头。
“中国男人就是过不了那道坎儿!别人不说,就说你姐夫,对我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吧?我呢,一个黄花大姑娘嫁给了他,一门儿心思相夫教子过日子,对吧?可他心里头还是觉得遗憾,特别遗憾!”
江路有点儿不解地问:“遗憾什么呀?”
江沛说:“我跟他认识以前,不是跟中文系的纪禹江好过几天嘛。”
江路来了兴致,盯着姐姐。
“他说我就好比是一个青花瓷的碗,很精致、很好看,就是碗口给碰掉了一丁点瓷儿……”
江路有点吃惊地说:“他敢这么说你?”
“他也是借着酒劲儿才敢说出来。”
“照你这么一说,我这辈子就甭想嫁人了?”
“中国男人过不了这道坎儿,可美国男人不在乎啊。”
江路使劲点了点头。
钱家客厅里,趴在窗口的宋隽转过身来说:“姐,你觉得那个赵阿姨怎么样啊?”
宋征想了想说:“像考拉。”
宋隽调皮地笑了起来,“嘿嘿,赵阿姨像考拉,上礼拜来的梅阿姨像河马。”
宋征也微微笑道:“咱爸说她更像穿山甲。”
“姥姥把咱家都弄成动物园了,好玩!姐,你说咱爸会看上谁?”
宋征想了想刚才那个,“考拉?”
“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
“到底是谁啊?”
就在这时,钱淑华把门推开了一道缝——姐弟俩吓了一跳。
钱淑华厉声说:“征征,你爸是怎么认识那个妖精的?”
宋征微微一怔,“什么?”
“那个妖精,是不是你拉的皮条?”
宋征拿起了耳机,饭盒式的录音机前有一本英文书,“您说什么呢?这么难听!我怎么会认识她?”
“以后再看见你爸跟那妖精来往,立刻向我汇报,听见没有!”
“行。”
钱淑华刚转身,又停住对着宋征说:“你听见姥姥刚才说什么了吗?还是根本没听见?”
宋征立刻说:“听见了!”
“那我说什么来着?”
“要是我爸跟那妖精来往,就立刻向您报告!”
宋征拧了一下录音机的键,里面全是英文课文。再看姥姥,只见她嘴巴很夸张地张合着,却完全成了无声默片了。
宋征心里偷偷地说:录音机里传来的英文朗读正配姥姥的口型,好玩!
这时候宋宇生正在连接煤气灶与煤气罐之间的阀门。
钱淑华试探地问道:“宇生,你觉得小赵怎么样?”
宋宇生没说话,只是低头把耳朵伸向阀门处,一拧开关——随即传来“哧”的一声。
宋宇生关上阀门直起身,“好了。”
钱淑华递过一杯水,“我问你话呢。”
宋宇生没说话,接过水一饮而尽。钱淑华依然看着他,显然是等待答案。宋宇生有点犹豫地说:“说实话?”
钱淑华点了点头。
宋宇生不客气地说:“像考拉。”
钱淑华有些不悦地说:“老大不小的了,你能不能说句正经话?宇生啊,其实人家小赵不难看,就是那副眼镜戴得有点老成。你说呢?”
宋宇生直接说道:“没感觉。”
“你以为你还是跟我莉莉谈恋爱的岁数?现实一点吧,再过几年你就奔五十了。”
宋宇生有点不高兴地说:“妈,这事儿您往后能不能不操心了?”
钱淑华认真地打量着女婿,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可这一次你得答应我,我跟小赵她妈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咱不能匆匆见个面就把人家给打发了,你让人家这面子往哪儿搁?往后我跟她妈还怎么见面?”
“那您说怎么办?”宋宇生有点生气了,丈母娘这些年总是这样。
钱淑华说:“今天晚上的演出你得去。往后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行了吧?”
晚上宋宇生骑着摩托车来到剧场门口,他把车停在一溜儿自行车后面。
看车老大爷过来了,看了看车子,“哎,大灯可是坏的啊!”
宋宇生说:“我知道。”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宋宇生的目光立刻给吸引了——是江路!江路走到剧场边门,似乎亮了一下什么证件,然后进去了。
宋宇生来了精神,他随即朝边门走去。
这时,身着蓝色西装的赵科长走到了宋宇生面前,她的“四联烫”像旗帜,迎风招展。
一大束红玫瑰插在一个后台的玻璃缸里,搁在化妆室门口。
演员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都朝花投去目光。一个声音叫着:“江路!江路!有人给你送花来了!”
江路正在给女报幕员化妆,听见叫声并不理会。女报幕员轻声说:“江老师,有人给您送花呢。”江路端详着镜子里女报幕员的脸,目光专注,还是没有答话。
女报幕员继续说:“听说还是个港澳同胞?”
江路回答了一句:“美籍华人。”
女报幕员有点艳羡地说:“可以啊江老师!哎,什么时候办事啊?”
江路淡淡地说:“没想过。”
女报幕员有点酸酸地说:“别得便宜卖乖了。”
江路笑笑,“我还真不稀罕。”
“要是你真的不稀罕,哪天给我引见引见?”
“行啊。”
“不开玩笑?”
“当然不开玩笑。”
这时候江路画完了最后一笔,“看看,行不行?”
女报幕员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神采飞扬,“江老师没的说。”女报幕员起身离去。
江路一边用纸擦着手,一边走向角落的一部电话,她飞快地拨了号。
江路声音压得很低,“姐,你别让他送花了好不好?我一个化妆的,献什么花呀?不是成心让我难堪吗……我知道外国兴这一套,可这儿又不是外国……”
后台监督直奔江路而来,边走边喊:“江路,来来来,你跟老郑排练排练。王静娜刚刚崴了脚,大变活人变不成了……”
江路低低对着电话说:“先这么着啊,我这儿有事了。”
江路看着后台监督有点不高兴,“怎么想起我了?都一把老骨头了,我怎么钻那箱子?”
后台监督说:“不是说你钻过吗?”
江路冷冷地说:“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那还是在云南插队时钻的呢!”
后台监督擦着汗说:“试试吧!实在拉不开栓了!”
悠闲的民乐曲子在剧场中回荡,舞台上的演员在顶盘子。
第04节
赵女士坐姿端正地看演出,宋宇生在一旁打瞌睡。过了一会儿,宋宇生换了个姿势,头一歪靠在了赵女士的肩头上。赵女士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偷偷看了看四周。
四周的人正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无人注意到他们。
宋宇生好像有感觉似的,抬起头来,晃了两下,又重重地靠在了赵女士的肩上。赵女士显然适应了,而且还有些受用……这时候宋宇生发出了动静不小的鼾声。
背后一个观众不满地捅了捅宋宇生,“嗨,嗨,说你呢——回家睡去行吗?”
宋宇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枕在“四联烫”的肩头,慌忙直起身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
赵女士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事儿,你……可能太辛苦了。”
舞台上传来女报幕员的声音:“下面是魔术,表演者王刚、江路!”
宋宇生揉了揉眼睛,朝舞台望去,发现魔术师正从侧幕里搀出一个古代美女,古代美女面向着观众转成正面。
宋宇生仔细一看——正是别样风情的江路!
在魔术师的指挥下,江路钻进了箱子里。
宋宇生的兴致高昂起来。
两个着古代服饰的女助手转动着箱子。
宋宇生聚精会神地看着。
音乐戛然而止。
箱子停止了转动。
魔术师夸张地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空无一人!
宋宇生和观众们兴奋地鼓起掌来!
天幕后,江路狼狈地从一个狭窄的暗道里爬了出来。舞台监督在天幕的另一头,边挥手边低声喊:“江路,快点!快点!”江路一边整理着头饰,一边小跑而来,站定在侧幕里
舞台总监凑过来说:“行啊!江路,够利索的!”
江路扭着腰,喘息着说:“谁说的,差点儿闪了我的腰!”
掌声中,魔术师正朝侧幕走来,他向江路伸出了手……
魔术师牵着江路走到舞台中央,同时鞠躬。
掌声再度响起。
宋宇生边热烈鼓掌边扭头对赵女士说:“确实不错!”赵女士报以矜持的笑容。
散场了,宋宇生和赵女士保持着二十厘米以上的距离从剧场走了出来。
赵女士有点儿害羞地对宋宇生说:“老宋……这么称呼不介意吧?”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地讪笑着说:“呵呵,挺合适的。”
赵女士一脸严肃地说:“你觉得演出怎么样?你怎么评价?”
宋宇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呵呵,睡了大半场,不好说。您怎么看?”
赵女士话语清晰地说:“我也不太懂艺术……怎么说呢,整场演出可以说是百花齐放,异彩纷呈,很有教育意义!”
宋宇生皱了皱眉头,显然,这种八股腔调以及驴唇不对马嘴的说辞让他难以忍受。
宋宇生有点儿敷衍地说:“要不我先送您回家?”
赵女士真诚地说:“不方便吧?”
宋宇生没有多想,开口就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脚油的事儿。”
赵女士又说:“让邻居看见了还得做解释工作。再说,摩托车太危险了,钱阿姨跟我说……”
这时候江路抱着那束红玫瑰从侧门匆匆走出来。宋宇生忽然走神了,盯着江路看过去。
赵女士顺着宋宇生的视线,也发现了江路。
赵女士说:“我好像见过她?”
宋宇生大方地说:“对,在我们家,她来给我送头盔,你不也看见了。”
赵女士有点惊讶,“你们早就认识?”
宋宇生迟疑着说:“哦……怎么说呢?”
赵女士冷冷地说:“老宋,我们都是成年人,虽说您是搞文艺的,但感情的事……”
宋宇生听了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哪儿跟哪儿啊,就涉及感情了!于是说出的话就有点支吾:“您……误会了。”
赵女士一板一眼地说:“能解释一下吗?”
宋宇生有点儿不高兴了,“解释什么呀?”
赵女士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请好自为之吧!”
这边的江路忽然看到了一个女士跟宋宇生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那个女士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江路身后,不少年轻演员在上一辆大轿车。女报幕员朝着一辆开着大灯的桑塔纳跑去,超过江路时拉了她一下。
“江老师,搭一段儿顺风车吧?”
江路笑笑说:“不用了……”
旁边的女演员甲开玩笑说:“你别操心江老师,那献花的马上就来了!”
江路特别开得起玩笑,沉稳地说:“没错!”
女演员乙接道:“让他别光献花,再献点儿实惠的!”
大轿车缓缓驶动,与江路擦身而过。
这时,宋宇生的摩托车突然开到江路身后。车上的年轻演员们看到后大失所望,一个女演员喊了起来:“江路,让他换一辆车再来献花!换个伏尔加!”
一个小男演员叫道:“伏尔加早就过时了!换辆丰田皇冠……”
宋宇生没有理会车上的叫喊声,对着江路说:“我送你回去吧。”
江路疑惑地说:“你知道我在这儿?”
宋宇生挠挠脑袋,“我算是说不清了。”
江路笑着盯着他问:“把女朋友气跑了?”
宋宇生答道:“那我就更说不清了。”
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宋宇生瞥了一眼江路怀里的红玫瑰,试探地说:“呵呵,男朋友送的?
江路笑了,“轮到我说不清了。”
宋宇生指指后座,“上车,我送你回去。”
江路故作惊恐地说:“你们家老太太那么厉害,我可惹不起。”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地回应道:“呵呵,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
江路显然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满意。
宋宇生盯着江路说:“其实吧,人活着,做什么事儿,得相信自己的感觉,犯不着想东想西难为自己。”
江路盯着宋宇生问:“你指什么?”
宋宇生笑嘻嘻地看着江路。
江路恍然大悟,“我不上你的车就是难为自己?”
宋宇生笑了,“你看,自己说出来了。”
江路也笑了,追问了一句:“那……你呢?”
宋宇生迎着江路的目光坦然地答道:“我想送你回去!挺晚的了,你一个人路上也不安全。”
这时候江路又迟疑了。宋宇生看着江路的迟疑,有点儿不确定地说:“你在等人?”
江路说:“没有啊!”
宋宇生说:“那还愣着干吗?!”
江路跨上了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冒出一股青烟,载着江路走了。
稍后,一辆崭新的皇冠出租车驶来,停在了剧场门口。后座上,是一个西装革履、头顶无毛的中年人(davidchen)。davidchen向前欠了欠身,对着司机说:“等我十分钟,我接个朋友。”
davidchen下了车,一溜小跑奔向剧场。
宋宇生载着江路,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摩托的大灯是坏的,照得前面的路有些昏暗。江路在后座上冻得直打哆嗦,一张卡片从怀里抱着的红玫瑰中飞了出去。
宋宇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随即减速,停车。
江路牙齿打战地问:“怎么了?”
宋宇生摘下头盔扣在江路的头上,随即脱下自己的皮夹克。
江路急忙喊道:“有这个戴就行了。”
宋宇生自责地说:“怪我粗心,等到了家也把你冻感冒了。”
“真的不用。你在前头不是更冷吗?”
宋宇生不由分说,把皮夹克裹在了江路的身上,然后跨上了车。
宋宇生再次发动摩托,忽然发动机熄火了,连续打了几次火,发动机哼哼了几声后便再无动静。
这时,一道雪亮的灯光照过来,一辆警车停在了摩托车的跟前。两个警察下车走了过来。江路有些紧张地问宋宇生:“你违章了?”
“没有。”
警察过来了,“怎么了?”
宋宇生说:“呵呵,关键时刻掉链子。”
警察甲说:“是你自己的车?”
宋宇生说:“是。”
警察乙说:“大灯怎么不开呀?”
宋宇生恍然大悟,“哎哟,我给忘了,早晨摔了一跤,碎了。”
宋宇生又踹了一脚油门,车点着火了。
警察甲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拧下了宋宇生的车钥匙,“先等会儿。驾驶证,行驶证。”
宋宇生急忙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第05节
警察甲接过宋宇生递上来的驾驶证和行驶证翻阅着。警察乙看了看江路问:“你们什么关系啊?”
宋宇生一愣。
警察乙问:“两口子?”
宋宇生有点迟疑地说:“是……两口子!”
警察乙问江路:“是吗?”
江路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警察乙看着江路突然问:“他叫什么?”
江路灵机一动,笑着说:“瞧您这话问的,结婚十几年了,我连自己丈夫叫什么都不知道?您可真逗,警察叔叔。”
警察乙接着说:“知道就说呀!”
宋宇生对江路说:“你看你——平时张嘴一个宋宇生闭嘴一个宋宇生……”
警察甲转过脸对宋宇生严肃地说:“我没问你,让她自己说!”
宋宇生解释道:“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啊天生胆小,看见警察就害怕。江路,你把你工作证给警察同志看看。”
江路连忙掏出证件递给警察乙。
警察乙接过江路递来的工作证看了看,然后对警察甲点了点头。
警察甲开出了罚款单:“罚款二十。”
宋宇生一个劲儿叫屈:“凭什么呀?我没违章,大灯碎了又不是我故意的!”
警察甲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故意的,这车你还就开不走了!”
江路连忙拉过宋宇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生气。俗话说不知者不怪罪。这次您就别罚了,明天一大早儿我们就去换大灯。再说了,都是吃工资饭的,这二十块钱能顶多大事儿啊?您说是不是?”
警察甲收起罚款单,把钥匙递给了江路,“这话听着舒服。行,就这么着了。路上小心点啊。”
宋宇生连连点头,“谢谢二位!慢走啊!”
两个警察朝警车走去。
宋宇生打着了火,长出一口气,“好了,上车。”
江路正欲跨上后座时,看了看那束已经在寒风中残败的红玫瑰,顺势把它扔进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跨上后座,搂住了宋宇生的腰。
摩托车一声怒吼,冲了出去!
宋宇生骑着摩托车驶进大院门口,停下。
宋宇生对江路说:“我就不进去了。”江路下了车,摘下头盔,脱下皮夹克递给宋宇生。看到宋宇生的脸,江路有点不好意思,“瞧你冻的,脸都红成这样了……要不到楼上坐会儿,喝点热的?”
宋宇生连忙摇头,“别别别,让人看见你可就说不清了。”
江路没说话。
宋宇生搓了搓红扑扑的脸,穿上了皮夹克。
江路看着他,顿生怜悯之心,“有什么呀?不就是喝杯热咖啡嘛!”
宋宇生抬起头问:“真不怕别人说闲话?”
江路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呀?反正说我什么的都有,我一概不解释。只要你不多想就行!”
“我多想什么?”
“刚认识的人就往屋里带,这是什么女人啊?”
“这还真不是我的性格。”宋宇生一狠心拍拍车座对江路说,“上来吧,我把车骑进去!”
夜深了,钱淑华接到了赵女士的电话,“你啊是多心了!宇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这心里是一清二楚!他要是那种人,我敢把几十年老姐妹的孩子介绍给他……对,我觉得呀你们之间是有误会……对对对!行了,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回头替我问你妈好!等我有空了一定过去看看她。好,再见……”老太太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这时钱淑华突然听见摩托车的马达声。她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往楼下看了一眼——
路灯下,宋宇生正在停车,旁边站着江路,两个人似乎有说有笑。
紧接着,江路和宋宇生拐了个弯,不见了。
钱淑华急忙走向孩子们的房间,悄悄地推开门——两个孩子已经入睡。
钱淑华看了看座钟——差五分十点。
她悄悄地出了门,来到楼道里。
楼道里,江路在皮包里掏钥匙,怎么也找不着。她一急把皮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门口的一块踏脚垫子上。
江路埋怨道:“自打住到这儿来,楼道里的灯泡换过好几个了,可总有人手那么欠……”
宋宇生掏出系在裤子上的钥匙链,上面有一个袖珍手电筒,“我这儿有个小电筒。”他拧亮电筒,照见江路摊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
宋宇生感叹道:“这哪儿是皮包啊,整个儿一杂货铺!”
江路惊喜地说:“找着了!”
她拿起钥匙,然后快手快脚、大大咧咧地把东西放回皮包。
宋宇生把那个袖珍电筒递给江路,“这个给你吧。”
江路朝他看了一眼,有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就谢谢了!”
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
钱淑华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两眼放光。
进门后,江路将一双拖鞋递给宋宇生。宋宇生低头一看,那是一双女式拖鞋。
江路有点不好意思,“小了点,凑合穿吧。”
江路拿出一个铝制的电咖啡壶,又从一个铁皮罐子里取出咖啡粉,忙碌了起来。
宋宇生仔细打量周围,房间不大,却布置得非常独特,每个空间都利用起来伸张主人的审美。墙上挂了不少云南苗族的绣片,自制的沙发靠枕是毛线编织的,图案为虎皮纹路。
宋宇生看着那些装饰忍不住问道:“你在云南待过?”
江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宋宇生指了指那些苗族绣片说:“我去云南采过风,这些东西我都见过。”
江路说:“我在那儿插过队……唉,最好的时光都扔在那儿了!”
“回来几年了?”
“十年了。”
“还是一个人?”
江路淡淡地说:“离婚了。”
宋宇生忽然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像查户口的。”
江路笑了,“正常。”江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笑了。
宋宇生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一说查户口的,我就想起警察来了。哎,刚才警察检查的时候,你怎么这么会接话茬儿啊?”
“怎么了?”
“人家问咱俩什么关系,你连眼都不眨,张嘴就是两口子,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你不也是说瞎话不带脸红的吗?”
“我说什么了?”
宋宇生有些夸张地模仿着那时江路的语气说:“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生气啊。”
江路又笑了起来。
宋宇生说:“别说,咱俩配合得还挺默契,跟真的一样!”
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哗啦啦东西摔倒的响声。
江路顺手抄起小手电,起身开门往外看去。
一道还算明亮的光柱照射过来——地上,几辆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那样顺着一个方向躺倒着。宋宇生从江路身后探过身来朝这边看了看。
少顷,隔壁房间有人嚷嚷了:“谁呀?谁这么缺德呀?”
斜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江路急忙把宋宇生拉进了房间。
这个细节被钱淑华清楚地看在眼里,见有人朝这边看,钱淑华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了。
钱淑华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老座钟响了,时间是十点半。钱淑华揉着自己的小腿,显然刚才在楼道里磕着了。
此时,在江路家,江路和宋宇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姐对你够好的。现在能借给你半个单元的人恐怕只有亲姐姐了。”
“没错,姐姐嘛!姐姐当然对我好,不过有时好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不早了,你该歇着了!谢谢啊。”宋宇生伸出手和江路道别。
江路送到门口,宋宇生说:“回去吧。”
只走了十几步,宋宇生又停了下来,他摸了摸口袋,然后又返身朝江路走去。
江路问:“落什么东西了?”
宋宇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展了十多天了,后天撤。你可以带个朋友来。”
江路接过票说:“那我就带我姐来!”
老座钟响了,老太太回头望去,借着窗外的光,依稀可见时针指向十一点。
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
江路应了一声:“来啦。”今天她穿了一件手织的开襟毛线外套,下身是一条喇叭裤。
钱淑华站在窗前望着由远而近的江路,她有些憔悴,连连地打着哈欠。
江路微笑着说:“谢谢啊大爷!”
她拿过电话,“喂……怎么了,人家刚睡醒,水还没喝一口呢,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臭数落,我招你惹你了?”
电话的另一端江沛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凭什么把人家davidchen给晾在那儿了?”
江路委屈地说:“我没有啊!”
第06节
江沛怒气冲冲地说:“davidchen昨晚上有个应酬,就晚到了几分钟,你连几分钟都等不起啊?”
江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演出结束了,我就回家了,我怎么知道他来接我?”
江沛:“人家明明给你留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演出一结束就过来接你去吃消夜,你装什么傻呀?”
江路有点惊讶,“哪来的卡片?”
江沛:“你没收到花?”
江路:“收到了。”
江沛:“你没看到卡片?”
江路:“没有啊,我对天发誓!”
江路突然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啦!今天晚上六点,北京饭店西餐厅……好,晚上见。”
江路挂了电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重九香烟,放在了台板上。
大爷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太客气了,老是让您这么破费。”
江路:“您收着吧,要不,我都不好意思过来接电话了。”
这时候,钱淑华拿着电话对着宋宇生怒气冲冲道:“你敢对天发誓吗?”
对方沉默了。
钱淑华:“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脚踩两只船,明着一套背着一套?”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妈,我在单位上班呢,您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
钱淑华言语严厉,“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宋宇生:“不是。”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妈,还有事吗?我正冲片子呢。”
钱淑华拿起桌前的一张报纸口气一转,“听说你搞了个影展?”
宋宇生苦笑,“是。”
钱淑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宇生苦笑,“我买个镜头您都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要是看见我弄出那么大的照片,您还不活剥了我?”
钱淑华:“我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让你单位的人听见了,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
宋宇生不说话了。
“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不太好。这么着,你抽空给我弄两张票,我也去见识见识。”
宋宇生傻眼了,“妈,那地方离咱家挺远的,您岁数大了身体吃不消,不如等出了画册我送您一本,您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钱淑华:“就别跟我贫了,这个影展我还就看定了。我怎么去你不用操心,反正累不着我。”
宋宇生着急地说:“妈,您听我说……”
钱淑华挂了电话,她起身朝阳台门走去,望着楼下的江路。
“车队值班室”的门口,钱淑华在敲门。一个年轻司机打开门,一屋子烟味扑面而来。
年轻司机问钱淑华找谁。
钱淑华探头往里看了看,“钱伟德,钱副队长在吗?”
从里面立刻冒出来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子,脸上贴着好几张纸条,一看就知道在打牌。
钱伟德一边摘下脸上的纸条一边说:“哎哟姑姑,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钱淑华:“我琢磨着,你昨天上夜班,今天该在家呀。可打电话到你宿舍,没人接!对了,我又把你车队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
钱伟德给钱淑华倒了一杯茶。
钱淑华接过来问道:“这礼拜怎么没到家里来呀?”
钱伟德:“您专门跑过来就问我这事儿?”
钱淑华一脸的鄙夷,“你要是来了,就看见她了,就知道我说得一点儿不过分了!”
钱伟德:“谁呀?”
钱淑华:“我就是来找你帮我调查调查,看看她到底是谁。嗨,勾引宇生勾到咱家来了!宇生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人妖不分的。我反正没剩下多少日子了,将来我眼一闭,走了,她也气不着我,可两个孩子怎么办?”
钱伟德有点儿狐疑,“您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调查一下,看看她在哪儿上班,在单位是不是个狐狸精。”
钱伟德犹豫地说:“狐狸精又不是罪名……”
钱淑华打断他,“这么大岁数一女人,干吗还单身啊?要是好的,能剩到现在吗?”
钱伟德:“姑姑,您到底说的是谁啊?”
钱淑华:“你是两个孩子的表舅!孩子要是落到那种后妈手里,你对得起你莉莉表姐吗?你莉莉姐对你多好,啊,你从老家刚来那会儿,莉莉给你补课,带你上少年宫看木偶戏……”
钱伟德:“姑姑,这些事我都记着呢。您说,您到底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就给我调查去,调查出来,咱管不了她,叫她组织上管她!”
钱伟德:“姑姑,这件事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我都知道了,您能告诉我这女的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个单位吗?”
钱淑华:“她叫江什么……路?江路!耍杂技的。”
江路和江沛坐在公交车上,江沛的服装显得有些隆重。正是下班高峰期,车里人很多。
江沛有点儿感慨:“再坐两天北京的公交车吧,往后想坐也坐不着了。”
江路:“啥意思?”
江沛悻悻地说:“我就弄不明白了,人家davidchen哪点儿不好?”
江路沉思了一下说:“说实话啊,我一看见那个秃顶,我就有心理障碍,我真想送给他一个头套。”
江沛:“这主意不错。”
江路:“还是别了,这不是成心出人洋相嘛。”
钱伟德提了一网兜苹果来到了钱淑华家。
钱淑华:“来就来呗,花什么钱啊?”
钱伟德从钱淑华手里接过暖瓶,给自己泡茶。“姑姑,您托我的事,我还真给您打听着了。”
钱淑华:“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
钱伟德:“寸劲儿!我们车队小丁他丈母娘家邻居的女儿就是杂技团的报幕员,一问一个准儿!”
钱淑华着急地问:“什么情况?”
钱伟德:“这个江路啊今年三十七八岁,原来在云南插队,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回了北京直接进了杂技团,后来又到电影学院学了两年化妆。现在是团里的专职化妆。”
钱淑华:“没成家?”
钱伟德:“离了。”
钱淑华:“有小孩吗?”
钱伟德:“没有。”
晚上,钱淑华、钱伟德在吃晚饭,谈话显然已经进行了一会儿了。
钱伟德:“姑姑,我宇生哥真跟她好上了?”
钱淑华:“我怕的就是这个!”
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宋隽提着饭盒冲进来。
宋隽:“姥姥,买了狮子头!”边说边准备打开饭盒。
钱淑华着急地接过来,“姥姥来拿,别烫着你!”她一面打开饭盒盖,一面继续和钱伟德谈话:“知青,我都听说了。哎,咱食堂也就这狮子头还行。”她夹了半个狮子头给钱伟德。
宋隽问:“姥姥,我姐怎么还没回来?”
钱淑华:“打电话回来了,你爸带她去看什么英文打字机去了。”她转过头来对着钱伟德继续说,“哎,那个江路为什么离的婚啊?”
钱伟德:“这就不知道了。”
钱淑华:“肯定是不安分,让男方发现了。这种人,一看就不是踏踏实实给人当老婆的!在剧团里混了那么多年,好人都混坏了,且不说像她这种女人,本来不是什么好坯子。”
钱伟德:“姑姑,您这话可有点欠水平啊。其实,您也用不着怕。”
钱淑华:“为什么?”
钱伟德:“听说,那个江路现在正跟一个美籍华人走着呢,看那架势肯定是要出国结婚。”
钱淑华:“好!还是赶紧走了好,省得留在这儿祸害别人!”
宋宇生带着宋征在商场的人群里穿行,宋征怀里抱着一台黑色的打字机。
宋征:“爸,要让姥姥看见了,又该找你麻烦了。”
宋宇生:“为什么?”
宋征:“你买镜头刚挨了一顿骂,现在又给我买打字机……”
宋宇生笑了,他拍了拍上衣口袋:“放心,待会儿我一分不少地如数上交。”
宋征的目光被柜台顶端搁着的一辆女式自行车吸引了,非常精致漂亮,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罕见的珍品。几个年轻姑娘围着柜台议论。
宋征也挤过去,宋宇生只好跟着她。
一个女售货员正在对那几个姑娘说话:“不让试!”
姑娘甲:“我买还不行?”
售货员高傲地问:“有外汇券吗?”
宋宇生看着宋征,“你也想试试?”
宋征:“谁想试了?我就看看。”说完窘迫地离开柜台。
宋宇生追着问:“想要自行车了?”
宋征:“英语老师快要搬家了,我要再到他那儿上辅导课,得倒两班车,要是有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
宋宇生:“行啊,我再多拍点片子、多拿点奖,回头把那辆车给你买下来。”
宋征紧紧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激动地说:“爸,你真好!”
晚上,江沛和江路两个人坐在宾馆大堂咖啡厅的一角聊着天。
第07节
第二章
江沛故意岔开话题,“其实,davidchen斯斯文文的,人挺好的。”
江路有点儿迷茫,“我不是说davidchen不好,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两码事。”
江路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白人老头正搂着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卿卿我我。
江路说:“我要是不嫁美国人,这一辈子就独守空房啦?说实在的,我还真不认这个命!”
江沛发现了什么,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江路:“怎么了?嗓子疼?”
江沛瞥了一眼江路的身后,随即浮现出热情的笑容。
江路回头一看,见到一个戴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刚好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davidchen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文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路扫兴地看了一眼davidchen光亮的秃顶。
davidchen礼貌地说:“咱们先去用餐吧。”
西餐厅内,江路三人都很拘谨。
这时,江路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着黑皮夹克的人坐在了座位上,他背对着这里。
江路紧张起来,她本能地向里面侧了侧身子。
江沛诧异地顺着江路的目光向外探了探身子望去,来人摘掉了摩托车头盔,放在了桌上。
江路更紧张了。
davidchen好奇地看着姐俩。
江沛连忙掩饰,“陈先生,在你们美国,最知名的中国人是谁?”
davidchen:“李小龙。”
江沛有点迷惑,“李小龙是谁?”
davidchen生硬地说道:“好莱坞的功夫明星……”
davidchen:“李小龙死得很惨,被一枪打死了,那是一把道具枪……”
江路依然心不在焉,她看着那座位上的黑皮夹克点燃了一支烟。
江沛发现了妹妹的反常。
桌子下面,江沛伸手捅了一下江路。
江路伸手打开了江沛的手。
davidchen似乎发现了什么。
江路掩饰着说道:“道具枪怎么能打死人呢?”
davidchen:“据说,这是一个阴谋……”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最后的甜点。
江路发现,一个穿着牛仔裤的漂亮女孩坐在了那个黑皮夹克的对面。
davidchen:“江小姐,请用甜品吧。”
江路回过神来,敷衍地笑了笑。
三个人机械地用起了甜点。
江路偷眼瞥去——那漂亮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
江路终于忍不住了,“对不起啊,我方便一下。”
davidchen:“您请。”
江路起身朝前走去。
江沛指了指相反方向,“卫生间在那边。”
江路充耳不闻,站起来走向那个座位,走到那个黑皮夹克的身后站住了。
面对着她的漂亮女孩不解地看着江路,然后朝对面的黑皮夹克扬了一下下巴,那意思是有人找你。
黑皮夹克转过身来。
江路惊奇地发现——那是一个身材健美、相貌怪异的男子,因为他的一双“对眼”尤其夸张。江路慌张地说着:“对不起。”转身跑了回来。
晚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站在街道上,江路笑得前仰后合。
江沛狠狠地拍了她后背一巴掌。
江路:“干吗呀,使这么大劲儿?差点把我拍岔气儿了。”
江沛:“你都多大了啊?还这么没正形?”
江路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继续笑着,“你不知道……”
江沛:“我问你话呢!整个晚上,你都心不在焉,弄得我好没面子。幸亏人家davidchen涵养好,要不,多尴尬呀!”
江路:“好好好,我向你赔不是行了吧?我下次一定改!”
江沛:“少跟我耍嘴皮子。”
江路:“对了,我用实际行动向你道歉!”说罢掏出了一张票,“姐,有个影展,特棒,明天是最后一天。”
江沛:“影展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路:“别那么没文化好不好?我跟你说啊,其中的一个摄影师是我朋友。”
江沛:“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一个摄影师朋友啊?”
江路:“去不去?不去我给别人了?”
江沛夺过那张票,“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有新情况啦?”
江路:“你胡说什么呀!”
钱家的晚饭还在进行。
宋隽问钱伟德:“舅舅,您知道什么是甲壳虫吗?”
钱伟德没抬头,“什么虫?”
宋隽:“英国的甲壳虫啊!他们的头儿叫约翰·列侬。”
钱伟德:“噢,虫还有个名字?”
宋隽有点儿鄙夷,“您连这都不知道?”
钱淑华不耐烦地说:“姥姥跟舅舅谈正事儿呢,啊?”
宋隽:“不就是谈后妈的事儿吗?”边说边把一个大狮子头夹到碗里。
这时候,宋宇生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放在了桌子上,“妈,您要的票。”宋宇生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是我欠的生活费。”
钱淑华拿起票,起身走到茶几前,压在了玻璃板底下。
宋宇生问道:“妈,您打算跟谁去啊?”
钱淑华回答:“我跟伟德一块去,行吗?”
宋宇生嘿嘿笑着说:“他?他有那个细胞吗?”
钱伟德不愿意了,“哥,你这就是隔着门缝瞧人了,我告诉你,别说一个影展,就是甲壳虫和列宁我都知道!”
宋征有点闹不清楚,“谁?谁?!”
钱伟德肯定地说:“列宁啊!”
宋隽:“得了吧舅舅,什么列宁啊?是列侬!”
一家人都笑了……
江路在准备看影展的行头。身后的床上,摆开了若干套搭配好的衣物。
江路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仍觉得不满意,她又走到床前,歪着脑袋琢磨起来……
江路打电话给江沛,“姐,你怎么还没出门啊?”
江沛说:“我把票送给davidchen了。人家在北京就那么几天,你还不多陪陪他。”
江路埋怨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江沛:“现在说也不晚啊。”
江路:“晚了!”她生气地挂掉电话。
宋宇生站在影展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连忙抄起了挎在肩上的相机——取景框里,一个影像渐渐聚焦——江路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白色紧身毛外套,一条特长的围巾披在肩上,款款而来。
宋宇生连续按动快门!
突然,取景框里出现了一个长满胡子的大脸,塞满了整个镜头。
宋宇生吓了一跳,放下了相机。
长满胡子的同行:“还拍呢,哥们儿来了都不招呼?”
江路站在一幅摄影作品前。巨幅画面上的女农民眼神如孩子般单纯,怯生生的,题名为《社员肖像之三》。
宋宇生走到她身后轻声说:“这是我十年前拍的。”
江路一转头看到是宋宇生,很惊喜,“我还以为碰不上你呢!”
江路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江小姐。”
江路一扭头,正在三十度鞠躬的davidchen那光亮亮的秃脑壳映入眼帘。
宋宇生飞快地打量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飞快地判断他和江路的关系。
江路败兴,努力掩饰住不适,“陈先生,我姐没陪您一块儿来?”
davidchen:“你姐姐把票给我了。她说看了影展,我们还可以在公园里走一走、聊一聊。”
江路转向宋宇生介绍给davidchen,“这位是摄影师宋宇生先生,这个展览里五分之一的作品都是他拍的。”
宋宇生有点儿黯然地说:“你们先看,我到那边招呼一下。”
江路叫他:“哎,你别走啊!”
宋宇生止住了脚步。
第08节
江路:“刚才你给我做了点讲解,特让我开窍。davidchen从美国来,不太了解中国,你也给他讲讲。”
davidchen掏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宋宇生,“幸会幸会!多指教!”
宋宇生稍微鞠了个躬,他看看名片,把它往口袋里一塞。
davidchen看着宋宇生,脸上有一种期待,“宋先生有名片吗?”
宋宇生:“啊?噢,对不起,我从来不用这个东西……”
davidchen:“像宋先生这样的明星、摄影家,应该多印一些名片。”
宋宇生笑起来,“我哪是什么明星啊?再说,真要是明星,就更不用名片了。你们先看着,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
江路心神不宁地跟在davidchen后面。
davidchen:“摄影家很有意思,啊?”
江路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davidchen:“在美国,你碰上留大胡子,或者留长头发,穿着脏脏的衣服的,一问他,不是摄影家就是画家。”
江路笑了,“这又不是美国。”
davidchen:“这一点很美国。”
这时候,钱淑华和赵女士款款走来。
钱淑华说:“照片能照这么大?我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大的人脸!”
赵女士说:“这张是老宋照的!”突然她更加欣喜地:“您看,这张也是!”
钱淑华得意地说:“那么多大奖能是白拿的吗?也难怪宇生存不住钱。你说,放这么大的照片得花多少钱啊?”
赵女士:“老宋不是为了事业嘛!”
钱淑华:“你能理解就好!”
赵女士露出羞赧的表情。
钱淑华很不见外地说:“不过将来啊,你也得管着他点儿,宇生啊就是太随性,都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做事还像个孩子……”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一晃。钱淑华定睛一看,发现穿着牛仔裤的是江路。再一看,她身边紧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秃顶男人。
钱淑华故意放大了嗓门:“好久不出门了,一出门,满世界都是这种包屁股的破裤子。真纳闷,怎么好好的人不来看影展,来的都是穿破裤子的!”
钱淑华的声音不大,但还是清清楚楚地传送到江路的耳朵里去了。她一回头,发现竟是宋宇生的岳母钱淑华。
钱淑华扭过头来对赵女士说:“走,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赵女士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宋宇生郑重地问:“你真的要走?”
江路幽幽地望着宋宇生,似乎在等着他说点什么。
宋宇生:“那人还不错……就是头发少了点儿。呵呵,可以忽略不计。”
江路:“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宋宇生:“出国挺好的……我也想出国,可惜没这个机会……”
江路的眼圈红了。
宋宇生:“真遗憾,刚认识你就要走了……”
江路:“不走,留下来干什么?”
这时候钱淑华的声音传了过来:“找你半天了!宇生,你看谁来了!”
钱淑华把有些拘谨的赵女士推到了宋宇生面前。
赵女士:“你好,老宋!”
宋宇生:“你好,老赵。”
江路:“你们聊,我失陪了。”
钱淑华:“别走别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啊是我们宇生的女朋友,宣武区教育局的赵科长。宇生,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宋宇生硬着头皮说:“哦……这位是风雷杂技团的化妆师江路。”
钱淑华张扬地说:“是小江啊?别说,你一穿上这裤子,打远一看,背影跟十七八的小青年似的!这种裤子也叫裤子?特别不舒服吧?不舒服还不说,好人穿了它都像二流子……”
宋宇生忙打圆场:“妈,这叫牛仔裤,是美国劳动人民穿的!”
钱淑华鄙夷地说:“屁股绷那么紧,不劳动都够戗,一劳动还不开线了?”
江路忍着。
赵女士看了看江路,又看了看宋宇生。
宋宇生尴尬地说:“妈,您可真会说笑话!”
钱淑华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说笑话!”
江路忍无可忍地对宋宇生说:“再见!”
钱淑华:“那就赶紧去忙吧,不是有个人在等着你吗?”
江路看了一眼钱淑华,眼里既有愤怒也有眼泪,转身走开了。
宋宇生有点恼怒,“妈,您刚才那是干吗呀?”
钱淑华生气地道:“一个公园里,她就招呼了俩男人!推土机两头忙哪?”
宋宇生:“我们怎么也没怎么……”
钱淑华有点看不起地说:“人家能跟你怎么?你能让她出国?穷得买个什么镜头还得从孩子的生活费里扣,下月说不定连买胶卷都没钱了……”
宋宇生转身准备走,“我不和您说。”
钱淑华:“你当然不和我说。我是谁啊?我莉莉一走,我在你这儿谁也不是。”
宋宇生:“您净说什么呢……我还忙着呢,妈。”
钱淑华:“你表面上叫我一声妈,其实心里就多余我。嫌我挡在你跟俩孩子之间,嫌我阻止你跟那妖精来往,你嫌我给你介绍的对象都太本分了,对吗?我告诉你,就是你自个儿的亲妈,看见你给孩子找个那样的继母,也该跟你翻脸吧?要是你亲妈,更得给你找个贤惠、可靠、老来能伺候你的女人……”
宋宇生:“您说什么呀?要说回家说好不好?我这儿正办着展览呢!”
钱淑华:“办个展览就这么了不得?我莉莉活着,这会儿就是副教授了,她不还得听我的话!”
赵女士:“阿姨,您消消气,咱接着看吧!”
赵女士拉着钱淑华往一边走,一面转过头跟宋宇生摆手势,让他赶紧走开,意思是别和老太太一般见识。
宋宇生的宿舍里,他待在暗房中,涟漪中,一张十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下午江路迎着宋宇生镜头走来的瞬间。宋宇生把照片挂在了铁丝上。
第二张照片是尺寸要小得多的钱淑华和赵女士的合影,宋宇生用夹子把那张照片扣了过去。
宋宇生抽着烟,对着江路的照片发愣。
少顷,他掐灭了烟头。
皓月当空。
小卖部大爷的声音响了起来:“306,江路!接电话!”
江路正靠在床头,她目光空洞,机械地织着头套。
钱淑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外面的喊声,警觉地直起身来,然后起身,朝阳台轻轻地走去。
透过阳台的窗户,可以看到江路正在朝小卖部走去。
钱淑华紧紧地盯着江路紧裹着屁股的牛仔裤。
江路拿起了电话,她先捂住话筒和大爷说了声谢谢,然后对着话筒说:“喂——”
宋宇生在电话那端说:“江路吗?我是……”
江路有点闷闷地说:“听出来了。”
宋宇生支支吾吾,“江路……我……”
江路:“这么晚了,有事吗?”
宋宇生:“……”
江路:“你要是不说,我就挂了。”
钱淑华在自己窗口看着江路,由于听不到任何动静,她很是焦灼。
宋宇生:“本来……我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江路:“你不已经说出来了?”
宋宇生:“我想……其实我想……你不是问我,你留下来干什么吗?”
江路很坚决地说:“太晚了。”
宋宇生沉默了。
这时候钱淑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走到茶几前,拿出了一个记事本,她迅速地翻开,找到了宋宇生的号码。
钱淑华拿起电话,拨打起来。
少顷,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占线音。钱淑华脸色一变赶紧挂上电话,再次走到阳台前,侧着身子朝下望去——
江路仍然站在楼下对着电话说:“真的,太晚了。”
宋宇生:“要不你先休息,睡个好觉,明天再联系?”
江路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钱淑华连忙返身走到电话前,拨起了刚才的号码。
宋宇生离开了电话,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宋宇生急忙返身抓起了电话,欣喜地说:“喂?”
钱淑华听到宋宇生的声音,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是没有说话。
宋宇生有点着急:“说话呀,江路!”
钱淑华慢慢地挂上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挂断后的“嘟嘟嘟”声,宋宇生有些疑惑地挂上了电话。
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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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宋宇生笑了笑,没有搭茬儿,他扭头去解后座上捆着的一个镜框,那镜框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江路正在家里,突然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路问:“谁呀?”
门外没人应答。少顷,敲门声再度响起。
江路放下手里的发套,有点恼火地说:“谁呀?”
敲门声还在有节奏地响着,江路起身打开了门——
一个十寸镜框映入眼帘,里面是画展上江路的照片。
江路脸上露出意外和惊喜的表情。
镜框后,露出了宋宇生的笑脸。
江路板着脸,“你特别会哄女人开心是吧?”
宋宇生厚着脸皮说:“能不能请我进屋喝杯咖啡?”
江路转身让宋宇生走了进来。
咖啡壶上的玻璃泡里沸腾着褐色的水泡。
宋宇生抱着镜框,坐在唯一的小沙发上,显得很是拘谨。
江路拿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是刚刚洗过的两个咖啡杯,两把小不锈钢勺子。
江路看见了宋宇生怀中的镜框,有点酸酸地说:“还抱着干吗?”
宋宇生话中有话地说:“我乐意。”
江路脸一红,“讨厌!”
江路一把夺过宋宇生手中的镜框,她欣赏着自己,然后在墙上寻找着最合适的位置。
楼下宋征端着装着包子的钢精锅走了过来,楼下的阳台上,小光奶奶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征征买这么多包子哪?爸爸回来啦?”
宋征说:“我爸礼拜天才来呢。”
小光奶奶:“这事你还瞒我,我在大门口见到他啦。”
宋征喜出望外地说:“真的?”她加快脚步进了楼洞边走边喊,“爸——爸——”
戴着围裙的钱淑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打开门。门外是气喘吁吁的宋征。
宋征冲里面喊:“爸——”
钱淑华:“他来干吗?饭票吃完了没钱买,来这儿蹭饭呀?”
宋征:“小光奶奶说看见他了。”钱淑华马上警觉,“什么时候看见的?”
宋征不吱声,其实是多了一个心眼。
钱淑华:“问你呢,小光奶奶什么时候看见你爸的?”
宋征:“她肯定是老眼昏花,看错了呗。”
钱淑华匆匆解下围裙,“你跟弟弟先吃,姥姥马上就回来。”
宋征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毛外套。
钱淑华:“小光奶奶说她看见你爸了。他的摩托车怎么没在啊?”
宋征一把拉住姥姥,不由分说往回拽:“那就是没回来呗。姥姥快进屋去,多冷啊!”
钱家客厅,钱淑华对着电话说:“……你就假装走错门儿了,把她那间屋的门给推开,看看我女婿在不在里头……”
躺在被窝里看书的宋征注意听着隔壁的声音。
她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衣服。
江路家里,江路正和宋宇生聊天,门被敲响了。
江路走出屋门,走过小小的拥挤不堪的门厅,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宋征,宋征有点紧张,“谢谢……请问我爸在您家吗?”
江路意外得没了反应。
宋宇生走出来。
宋征:“爸,你还不赶紧走?一会儿居委会的吴大妈要来。”
宋宇生愣了一会儿,悟到缘由,压抑着愤怒,“爱谁来谁来!”
宋征眼泪突然上来了,大声地说:“快走啊!”
江路赶紧把头盔递给他,推着他出门。
宋宇生和宋征摸着黑下楼。
身后,一道亮光照射过来——
江路拿着那个袖珍手电筒追了过来。
宋宇生:“你回去吧。”
江路:“太黑了,我把你们送到门口。”
宋征看了一眼江路。
江路:“宇生,你的围巾呢?”
宋宇生:“哟,忘了!算了,下次来拿吧。”
江路:“不行,骑摩托风多大呀。征征,要不你去帮你爸拿一下,喏,这是钥匙,这是小手电。”
宋征不说话地服从了,她打着手电筒回到楼上。
这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江路:“以后别来了。”
宋宇生:“你走了,我就不来了。”
江路突然地往宋宇生怀里一扎,宋宇生紧紧抱住了她。
宋征进了江路的小屋,使劲打量着,它的布置让她觉得又新鲜又怪异。
她看了一下铺得整洁漂亮的床。
她看到小茶几上精致的咖啡壶和两杯几乎没喝过的咖啡。
宋征打着手电筒朝楼梯走来,忽然光亮中出现了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宋宇生和江路,宋宇生正在捕捉江路的嘴唇!
宋征连忙关掉了手电筒。
江路尴尬地从宋宇生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宋征毫无表情地把钥匙和手电筒递给江路。
江路接过,尴尬地跑上楼去。
江路家突然响起敲门声,江路已经等在门口,一下子就把门给拉开,手里拿着一个织了一半的假发套。
门外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人们叫她吴大妈,见到那个发套,吓得往后一缩身。
吴大妈:“哟,小江啊,这是什么呀?吓我这一跳!”
江路:“自给自足,挣点儿外快呗。吴大妈有事儿吗?”
吴大妈:“朱红在吗?”
江路知道她的登门动机,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吧。小朱不常回来,住她父母家。”
吴大妈:“那我就不进去了,就是想跟她借一副毛线针。听说她织毛活儿织得特别好……”
江路:“您弄错了吧?小朱从来不织毛活儿。织毛活儿的是我。您就是来找我的吧?”
吴大妈马上改口说:“哟,都说是小朱爱织毛活儿!什么样的针都有……”
江路伶牙俐齿地说:“都是哪帮人呀?还瞎说了些什么?还说小朱那个同屋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晚上的往家里带男人。”
吴大妈:“哟,看你说的,谁会那么说呀……”
江路更是得理不饶人了,“那个男人啊刚刚走!就不能有个男客人吗?他没老婆我没丈夫,在一块儿聊聊,犯谁家的法了?”
吴大妈:“不早了,你歇着吧……”尴尬地退出去了。
江路追了出来,仍然像刚才那样,抢先了两步把灯打开。
江路得理不饶人地说:“我还告诉您了,我们不单单是孤男寡女,我们还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婚姻法公布了有三十多年了,谁都甭想阻止自由恋爱。您是干部家属,该成人之美呀……最后一个台阶高一点儿啊,留神!”
吴大妈:“没人阻止自由恋爱。”
江路:“这还不是阻止?”
钱淑华的声音在下一层楼梯传出来:“我就阻止了,怎么着吧?”
钱淑华从一楼走上来:“够狂的啊!自由恋爱?说着不嫌恶心!都多大岁数了?”
江路:“您这么大岁数,我不跟您说。希望您以后不要搞秘密侦查,打小报告。”
吴大妈赶紧把钱淑华挡住,不由分说把她拉下楼梯。
江路的姐姐江沛抱着胳膊,看着刚进来的妹妹。江沛把书房内一个折叠床打开,铺上褥子。
江路走了进来,“我自己来,你睡去吧。”
江沛抖开一条干净的床单,“你憋着一肚子话呢,你睡得着,我还睡不着呢!要是那么痛苦,我倒劝你嫁给他算了。看我老妹子心碎,老姐姐心里也酸得慌,你说是不是?”
江路:“我不是求你了吗?今晚咱什么也不说,让我睡一觉,明儿说不定什么都过去了。”
江路钻进被窝,靠坐在床上,江沛把毛毯仔仔细细地盖在折叠床的棉被上。
江沛:“说说吧,谁欺负你了,谁又让你委屈了?”
江路抬头看着姐姐,眼泪汪了起来。
江沛挨在妹妹身边坐下,“咱们爱谁就嫁给谁,行了吧?我明天就跟david挑明,让他赶紧回他的美国去……”
江路嘴里嘟囔道:“人家好不容易下决心了,你又来……”
江沛:“认命了?”
江路使劲点点头,泪花四溅。
第11节
江沛:“这就太好了!老姐就提前祝贺你了!”
江路说:“祝贺什么呀?”
江沛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david请我跟你姐夫吃了顿饭。”
江路:“难怪电话没人接。”
江沛:“david让我转告你,他想这次就把手续给办了。”
江路一惊,“什么手续?”
江沛:“结婚呀!”
江路:“太快了吧?”
江沛:“咱还是趁热打铁吧,免得节外生枝。还认命吗?”
江路看了江沛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点头。
隔天,江沛在宋宇生暗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我是江路的姐姐。”
宋宇生有些紧张,“您先坐,我到办公室给您泡杯茶?”
江沛:“不用,您请坐吧。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江路要结婚了!”
宋宇生露出了惊奇的目光。
江沛:“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宋宇生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江沛拉开暗房的门走了出去。忽然,又返了回来,“您要是为江路好,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儿,行吗?”
宋宇生木木地点了点头。
江路、江沛、davidchen坐在商场楼上餐厅一个安静的角落。davidchen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往江路面前一推。
江沛面露得意,“打开呀!”江路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半克拉的钻戒。
davidchen:“我昨天飞到香港去办事,就买了。戴上看看,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
江路有点儿躲闪,“先别戴了。我这人丢三落四的,万一给丢了。”
davidchen、江路、江沛坐在民政局一个办公室外面的椅子上等候。接待室的门开了。江路心里异常纷乱,仍挤出笑容,“我忘了一件事儿,我去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话音未落,江路已经跑到了楼梯口,davidchen愕然地看了看江沛。
江路跑出大门,穿过马路,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跑过去忙手忙脚地拨号。
江沛追了过来,急不可耐地等在一边。
江路:“喂,麻烦您找一下宋宇生……”
江沛火了,“江路,你干吗呢?昨天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吗?”
宋宇生的暗房里烟雾缭绕。外面传来门房老大爷的声音:“宋宇生,电话!老宋!”宋宇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大爷对着电话说:“老宋可能出去了,您过会儿再打吧。”
江路着急地说:“大爷,您受累去看看,他的摩托车在不在……我叫江路,我找他有急事。”
传达室大爷放下电话,走了出来。宋宇生的门被拉开了。大爷:“老宋,我这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有一个女的,叫江路,说有急事找你。”
宋宇生平静地说:“您告诉她我出差了!”
电话这头,江路失望地说:“大爷,等他回来,您别忘了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民政局涉外婚姻办公室内,一个干部在翻阅档案。干部抬起头,看着davidchen,“您这儿缺一份单身证明。”
davidchen:“我不知道啊。”
干部:“一般都得要一份证明,说明您在国外是单身。”干部拿起江路的证明亮给davidchen,“您看,她的单位不就给出了这份证明吗?”
江沛想说情,指着davidchen,“人家明摆着没结过婚,那不就是单身吗?”
davidchen打断她,“不对,我结过婚。”江路意外地转过脸来看他,江沛也觉得有点意外。
davidchen:“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半年以后,大家就拜拜了,糊里糊涂的。”
干部:“那你还得补离婚证明、财产协议证明。”
从民政局出来,三人上了一辆出租车。江沛说:“davidchen,离婚的事儿,你其实不必告诉那个人,说不定今天我就能让他通融。”
davidchen:“那不好。我除了小时候撒过两次谎,长大了是不撒谎的。撒谎很麻烦,不撒谎,很轻松。”
江路第一次由衷地欣赏他,说道:“没错。”
宋宇生骑着摩托进了家属院的大门,和钱淑华谈得并不开心,宋宇生气冲冲地走出门洞。
他突然慢下步子,抬起头,看着三楼江路那个亮着灯的窗口。他矛盾了一会儿,似乎很想上去,但还是走开了。
宋宇生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到存车处,从兜里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锁,恍然觉得身后有人。宋宇生回头望去,看到了江路幽幽的面孔。
江路:“还真让你那个前岳母给说中了,你想娶谁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宋宇生被激怒了,有点儿冲动地说:“都要结婚的人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江路意外地说:“你听谁说我要结婚了?”
宋宇生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懊恼地说:“算了,是不是都不重要了,还是那句话,祝你幸福,祝你好运!”
宋宇生踩着了引擎,扭亮了大灯。
江路火了,歇斯底里地嚷嚷道:“宋宇生,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你嚷嚷什么呀?”宋宇生一点儿也没让步。
江路横在了摩托车的前头,拦着不让他走,“你要是不把刚才那句话给我说清楚,你就甭想出这个大门!”
宋宇生声音软了下去,“咱换个地方说话行吗?”
江路缓和了语气,“好吧!你先骑车出去,在那个商场门口等我。要不,又该说你闲话了。”
宋宇生:“嗨,你就上来吧,哪儿那么多事儿啊!”
宋宇生和江路沿着玉渊潭的湖水岸边走着。
江路问:“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宋宇生想了想,“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秘密。咱不说这个了行吗?”
江路不再勉强,沉默着。
宋宇生:“走的时候别忘了告我一声。”
江路:“干吗?”
宋宇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给你饯行啊。”
江路:“是不是因为我要走,你对我才这么豁得出去?”
宋宇生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江路:“我不是说请客吃饭的事儿。我是说刚才,你骑车带我出来的时候,那么解气,就跟发宣言似的。我的意思是说……”
宋宇生:“噢?我豁得出来,就是仗着你要走了?反正也英勇不了几回了,我才敢扬眉吐气?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么个男人?”
江路:“那你是什么样的男人?”
宋宇生:“简直让我捶胸顿足!”
江路看看树丛里的对对年轻男女相依相偎,悄声地说:“你看人家谈恋爱,多好啊!”
宋宇生有所感触地回过头来看了看江路,然后两人静静地坐在一个石头凳子上。
江路站起身,有点儿赌气地说:“走了。”
宋宇生:“眼下呀,这是最可怕的字儿。”
江路:“什么字儿?”
宋宇生:“‘走’这个字儿。”
江路:“上回你不是问我,你要是留我呢?再问我啊。”
宋宇生抓住江路的胳膊,两个人几乎头抵着头。宋宇生:“听好了!要是我想把你留住呢?”
江路动情地说:“已经留住啦!”
宋宇生猛地抱住江路,热烈地亲吻着她……
坐在电视机前的钱淑华看着电话,有点儿心灰意懒。电话铃响到第六次,她才拿起它,“喂?”
电话里传来吴大妈的声音:“钱大姐!咱这院里可有人反映了,说隽隽他爸骑车带人,横冲直撞,差点儿把三号楼一层王大爷做的煤坯都给轧坏了!”
钱淑华一下紧张起来,“他骑摩托带我们征征出去了?”
吴大妈:“您别害怕,不是征征!是三号楼那位!”
钱淑华:“带那妖精走了?”她怔怔地放下电话,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江路来到姐姐江沛家。
得知宋宇生和江路和好的消息,江沛撩开被子,站了起来,“我早就让你给气死啦!”她拉着江路走到客厅,用力掀起搭盖在某个物件上的一条旧床单——
江路愣住了——那辆熟悉的红色女式自行车赫然入目。
江沛指着自行车说:“你看看,好好看看吧!”
江路:“哟,他怎么把这辆车给买回来了?”
江沛发怒地说:“陈先生对你多好啊?你跟人家去登记,虽然还差个手续,可人家早就把你当成一家人了!你喜欢什么,人家就给你买什么。人家对你这么好,怎么就暖不热你的心哪,啊?”
江路:“哎,什么也别说了啊,我们都定了。”
江沛:“定了什么呀?定了给人家孩子做后妈?我告诉你啊,以后后悔,别来找我!”
江路拎着暖壶从厨房出来,走到过道,来了个华尔兹的转圈,然后对姐姐飞了一个吻,脚步轻快地走回客厅,往茶壶里倒了些开水。
江沛:“哼,能不能当上那个后妈还是后话呢。你啊还是先想想,怎么跟人家陈先生退钻戒吧!”
下午三点,咖啡厅里空荡荡的。角落里,对坐着江路和davidchen。
江路有点儿窘迫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我说完了。”江路把戒指盒推到了davidchen的面前,davidchen茫然无措。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江路拿起茶壶,给davidchen添水,“喝点儿茶吧?都凉了。”
davidchen慢慢端起茶杯,他的手在发抖,茶水泼了出来,泼到他的西装前襟上。
江路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快擦擦……都怪我!没烫着吧?”
davidchen掏出自己的手绢,低头擦拭着前襟。江路看到了那个亮晶晶的秃顶,突然有点儿怜悯,“真是对不起!陈先生,假如我伤害了您,我向您道歉!真心道歉!”
davidchen缓过神来对着江路笑了笑,“谢谢江小姐,您很诚实。我也是明白道理的人,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
第12节
江路松了一口气,“谢谢您的理解。谢谢!哦,还有……那辆自行车,我本想给您带来的,可公交车不让带,我又不能骑过来,怕弄脏了。不过我会马上找朋友去借辆汽车,给您送到宾馆来……”
davidchen摇着手,“不不不,那辆车就送您了……”
江路坚决地说:“不行不行,那么贵重的东西……”
davidchen真诚地说:“朋友!朋友的礼物……您想,商店不给退货,我把它再运回美国,运费比车子还要贵。”
江路着急道:“那怎么办?”
“这样吧,请江小姐也送我一份礼物,朋友的礼物!”
“我能送您什么呢?”江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陈先生,我要是说出来了,您不高兴,就当我没说好吗?”
davidchen:“好!”
江路紧张而试探地说:“我想送您一个头套。”
davidchen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秃顶。
“是我亲手织的。您要是戴上了,一定更年轻,更精神!相信我,我是个挺好的化妆师,我的建议不会错的!”
davidchen点头,“好,我接受!”
摩托车驶到大院门口,江路下车,“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江路笑吟吟地朝小卖部走去,忽然,她放慢了脚步——钱淑华背对着她,正在小卖部买什么东西。
江路止住脚步,想掉头溜掉,又觉得不妥。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热情地说:“阿姨好!您买东西啊?”
钱淑华转过身来,冷冷地打量了江路一眼。江路依然保持着微笑。
钱淑华转过身去,把一袋白糖、一瓶醋和一瓶酱油装进菜篮子……
江路:“阿姨,您东西挺多的,我帮您拎上去吧?”
“江路,今儿我没招你吧?”钱淑华冷冷地说。
“阿姨,上次楼道里那事儿,都怪我年轻不懂事儿,我向您道歉了!”江路有点儿尴尬。
钱淑华笑了笑,“哟,这我可担不起。江路,你不是不懂事儿,你机灵着呢!你要是真懂事,那你就听我一句劝——离我女婿远一点儿。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愿意跟谁撕破脸,可我不怕撕破脸!你听明白了?”
江路尴尬地站在那里,止步不前。
钱淑华、宋征和宋隽在吃早饭,钱淑华把一个鸡蛋剥好了壳,递给了宋隽。
这时,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
宋隽跳了起来,“我爸爸来了!”
宋隽站在阳台上向正在停车的宋宇生连连招手,“爸,爸爸!”
宋宇生打开后备箱,拎出来一个网兜,里面有橙黄色的柿子和山核桃等。
宋隽返回身进了屋,“姥姥,我爸爸带好吃的来了。”
钱淑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门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宋隽、宋征簇拥着宋宇生走了进来。
宋宇生叫了一声:“妈。”他把一大兜子柿子、山核桃等山货放在了茶几上,“昨天刚从山里带来的,您和孩子们尝尝鲜。”
钱淑华面无表情地说:“中午在家吃吧?”
宋宇生有点儿为难地说:“我想带他们到外面去吃。”
宋隽大叫:“太棒了!我想吃汉堡喝可乐!”
宋征:“就知道吃,你知道吃一顿得多少钱啊?”
钱淑华:“你怎么带他们去啊?”
宋宇生:“坐公交车,摩托车我就放在家里。”
钱淑华想了想说:“没别的安排了?”
宋宇生:“没有,绝对没有!”
宋宇生和儿子、女儿挤在闹哄哄的快餐店的食客中。
宋隽:“爸,我要两个汉堡包!”
宋征:“你又没吃过,说不定不爱吃呢!就知道瞎花钱!”
宋宇生:“行,隽隽俩汉堡包。征征呢?”
宋征:“我要一个面包就行了。”
宋宇生:“光吃白面包怎么行?这叫快餐,在北京还是第一家呢!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爸爸带你们出来开洋荤,你就吃白面包啊?”
宋宇生端着一个托盘从人群里挤出来,宋征看见,赶紧起身去接爸爸手上的东西。
宋征:“我就要一个面包,您干吗给我买汉堡包啊?”
宋宇生:“快去坐下吧。”
宋征:“那您呢?”
宋宇生:“我早上吃得饱饱的才出来的。”
“你俩先在这儿吃着,我马上回来,啊?”宋宇生走出去,东张西望,又看看表。
宋征看见爸爸从门外走进店里,向一个正擦桌子的男服务员打听着什么。
宋征:“爸好像在等谁。”
宋隽一回头——爸爸走过来,旁边跟着江路。
江路对两个孩子说:“车太难坐了,人那个多哟!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挤上车!抱歉啊,害得你们久等。”
宋隽看着姐姐。
宋征站起身,从旁边拖来一个椅子,放在江路腿边,说:“我去拿杯水。”
宋隽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我也去!”
宋征回头一看,弟弟紧跟在身后,“你跟着干吗?回去!连礼貌都不懂?快回去啊!”
宋隽:“我不!”
宋隽十分紧张,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宋征比较沉稳,但也看得出,她对四个人出现在这里没有心理准备,也感到不适。
这时一个女服务员把两杯白开水放在柜台上。女服务员冲着姐弟俩指点,“哎哎,别堵那儿,人家还点餐呢!要两杯不花钱的白开水,没完没了,在那儿待半天!”
宋征端起一杯水,手渐渐抖动起来。她突然爆发了。
宋征:“要点儿白开水怎么了?”
女服务员非常意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见柜台那边的冲突,江路和宋宇生走了过来。
一个男服务员说:“出去,小丫头片子,够能闹的!”
江路对男服务员说:“你这人太不像话了,怎么上来就骂人呀?”她转向女服务员,“不就跟你们要点儿开水吗?我们买了那么多吃的,你供应点儿开水不是应当应分的吗?你们让谁出去啊?我们花了钱,你就没权让我们出去!”
有人帮腔道:“大礼拜天的,人家一家人在这儿高高兴兴吃一顿饭,受你们那么多气!就这还香港老板开的店呢?这位孩子的母亲说得对,花了钱,你们凭什么撵人家出去!”
宋隽瞪了那男顾客一眼。
一个女顾客捡起围巾,递给宋隽,“喏,给你妈拿着。”
宋隽不接,“她不是我妈!”
江路回过头,被男孩的话刺了一下。
宋征回头,“隽隽,咱们走吧。”宋宇生喊:“征征,怎么就走了?”
宋征转过头,不温不火地说:“你们吃吧。反正我们吃饱了。”宋征和宋隽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路沮丧地说:“我就说别这么突然嘛。这下把局面弄僵了吧?其实我跟征征本来都发展得挺好的了……”
宋宇生:“我是想,公共场合,人多热闹,不容易尴尬……”
早上,江路快步走进车棚,走到那辆红色女士自行车旁边,打开锁,将车仔细地推出,生怕剐蹭到它。
江路骑着车轻盈地远去,今天她要和宋宇生去登记。江路骑着红色的自行车,一路欢唱:“百灵鸟——从蓝天飞过……”冬天难得的好太阳照在艳丽的车身上。
到了结婚登记处,江路下车,把车锁好,推门进来,坐在木头长凳上等候的几个年轻男女都回头看着她。
江路赶紧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宋宇生的摩托车轰然而至。江路迎了上去。
宋宇生摘下头盔,江路愣了——宋宇生刮掉了胡子,头发也剃短了,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也有几分陌生。江路看着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等宋宇生走到自己身边,她一把扯掉自己的大围脖,露出新烫的“妇联主任”发式。
宋宇生也大吃一惊,上下打量着她,“你疯啦?”
江路含笑嗔道:“你才疯了呢!”
两个人一起进去,将各种证明、证件一样样摆到桌上。
办事人员看着两个人工作证上的相片,再看看那张双人合影,合影上一个是大胡子,一个是长波浪,两个人都有着不寻常的神采。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对中年男女——很普通的气质和服饰。
办事员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都不像了……”
江路不解地问:“不像什么?”
办事员指了指那张照片说:“不像你们自个儿啊。”
办理完登记手续,宋宇生和江路手挽手走出来,江路扭过脸盯着宋宇生看。
宋宇生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呢?”
江路的语气有几分得意、几分调皮,“是我的还不让我看?”她兴高采烈地挽住了宋宇生的胳膊。
江沛和王一涤朝前走着,今天,江路和宋宇生约了他们吃饭。来到一个小餐厅内,四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很快,四个冷菜上来了。江路指点着服务员,“辣的别放那边。”她指宋宇生,“他不能吃辣。”
江沛打她一巴掌,“哟,还没过门呢,胳膊肘就朝外拐啦?我还不能吃辣呢!你怎么不管你老姐呢?”
江路对姐姐说:“姐,你得先管管我,我还没过孩子姥姥那一关呢!”
江沛有点惊愕地说:“什么,你们俩是私奔啊?”
宋宇生有些尴尬,“怎么说呢,暂时还得瞒着老人和孩子。”
江沛的怒气上来了,“宋宇生,你不会这么软弱吧?我妹妹这么个大美人,又这么能干,噢,娶了她还得藏着掖着?”
宋宇生有点理屈,“不是……就是想先领了证,婚礼反正也不那么急,慢慢再说。”
江沛使劲瞪了一眼妹妹,说:“宋宇生,这是我头一次见你。头一次见,就是办我妹妹的交接手续,说句老实话,挺突然的。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更没有物质准备了。我这妹妹可是我们家的宝贝儿,从小什么家务活儿都不让她沾手。但我妹妹有一点是别的女人比不上的——她特别会爱。我不是夸她啊,不是人人都会爱的,有的人爱得你浑身难受,比如江路原先认识的那个美籍华人……可江路是个很会爱别人的人。所以宋宇生,你可是从此掉到蜜罐里了,你得好好珍惜她……”
江路脸红了,“姐,别吓着宇生!”
第13节
江沛啪的一声搁下杯子,“他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那就是你看错人了!”
江沛的话有分量,也有威胁,其他人都感到了——她是来表态的,是给妹妹撑腰当后台的。
宋宇生站了起来,他从江路手中拿过啤酒,举起酒杯,对江沛和王一涤说:“大姐、姐夫,我呢,借这杯酒先表个态,谢谢您二位对我和江路的理解、支持……怎么说呢,我前妻走了八年了……这些年,我……我这心是空的。江路呢,把我这儿给撑满了,我特知足,我会好好待她,让她幸福,你们放心吧!”宋宇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路骑着红色女式车进了宋征的校园。
传达室的小窗打开了。江路走过去,“请问,高三·一班怎么走?”传达室的人说:“一直走,到头儿,左转就是。”
宋征和几个同学从一个教室里走出来,看见门外站着的江路吃了一惊。
江路招呼道:“征征!”宋征向江路跑过去,领着江路走到一个乒乓球台子边上。
江路把一个仿皮革的匣子放在乒乓球台子上,“给你送这个来了——正好今天你用得上。试试这个,磁带一共是十盘,书是四册,第一册还在我姐那儿,估计你们早就过了第一册的水平了。正好我今天在清理东西,要搬家,所以该扔的扔,该送的送。”
宋征有些意外,“您要搬家?”
江路神秘一笑,“啊。那半个单元是我姐姐借别人的,我还能老占便宜呀?”
宋征迟疑地说:“那……您搬哪儿去?”
江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宋征定定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的答案。江路想了想,“征征,明天就是礼拜天,你做完了作业到我那儿去,咱俩好好聊聊?”
宋征开心地说:“好啊!”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江路向存车处走去。“江路阿姨!”宋征追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是不是和我爸……快结婚了?”
江路又甜蜜又紧张:“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宋征:“您搬家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江路欲言又止。宋征说:“可我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爸爸过去什么事儿都不瞒着我。”
江路说:“征征,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咱俩首先是朋友,对吗?”宋征点点头,但还是紧盯着她。这时候上课铃响了。
江路只好说:“那再见了?别忘了明天过来。”说着弯腰打开自行车锁。
宋征愣了——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如此熟悉和刺眼!江路推着车子出了车棚,见宋征还站在那里,表情怪怪的。江路挥挥手,宋征突然一转身,朝校园里跑去。
宋宇生的单身宿舍已经完全换了个样子,一切都透着摩登、温馨的气息。江路正坐在床尾发呆。宋宇生兴冲冲地进来了。
江路:“宇生,今天我到征征学校去了。征征在我那儿看见过一套英语教材,她挺喜欢,我就给她送去了。”江路幽幽地说,“这丫头太聪明了。没说几句,她就猜出来我要结婚了,而且她还追着问我,是不是你们已经结婚了?”
宋宇生也觉得奇怪,“你怎么说?”
江路说:“我约她星期天好好聊聊。”
宋宇生说:“这不挺好的吗?”
江路:“是啊。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临走的时候,她怎么会那样看着我,表情怪怪的……”
宋宇生大度地说:“呵呵,你太敏感了。其实,征征还是蛮喜欢你的。”
江路说:“你说,要是她真的知道咱们结了婚,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吗?”
宋宇生宽慰着江路,“孩子是最能识别真假,最不会装蒜的。他们早晚会被真心征服,但是你不能急,这得有个过程。”
夜里,宋隽似乎被什么动静惊醒了,他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发现姐姐的床铺是空的。宋隽披着棉被从自己卧室出来,看了看大开的卫生间,走到黑暗的客厅门口。
“姐!姐!”他把客厅的灯打开,发现姐姐并不在那里!
宋隽一脸惊慌地走进卧室,突然他想到什么——于是,他把纸篓里的碎纸全都倒在地上,把一片碎纸和另一片碎纸往一块拼,发现对不上,接着在碎纸堆里翻找着。他找出一片较大的纸片,慢慢地把它展开,抚平……
钱淑华披着衣服从自己卧室里走出来,“隽隽,怎么了?”
宋隽指着三四片拼接起来的碎纸,“姐姐……姐姐走了!您看,姐姐这儿写着呢……她说……‘家已破碎,不如四处为家’……”
钱淑华急匆匆地给宋宇生打电话,没找到人,就问钱伟德,钱伟德说宋征没有来过。钱淑华拉着宋隽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楼了,正好在院门口看到送江路回来的宋宇生。
宋隽带着哭腔说:“爸,我姐走了。”
钱淑华走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宇生啊,征征不见啦!你赶紧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宋宇生看着钱淑华,“妈,我先到征征的同学家里头问一问……”
江路说:“我去拿自行车,我就顺着征征放学回家的这一路去找,然后咱们去幸福里大街派出所会合。”
派出所里,一时间满是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以及民警接电话的声音。江路坐在那张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碎纸片。
突然,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了,江路回头一看——宋宇生进来了,他摘下摩托车头盔,两眼布满血丝,满脸焦虑,刮掉的胡子似乎刹那间又长成一片荒滩。
姚健家门外,宋征坐在一张椅子上,两眼空白。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正在打电话,她转向宋征,“没人接。姚家那老两口去南方没回来,他们那个儿子可能回他学校的单身宿舍住去了。”
宋征更六神无主了。妇女有点不耐烦又有点无奈地说:“你说这怎么办?大半夜我也不能让你一人上大街上去呀!你有他单位的电话吗?”
宋征:“记在脑子里呢。”
宋征的手指迟疑地拨着号,拨到第五位数,停了。她果断地放下电话,回头对那位妇女说:“谢谢您,我走了。”
妇女拉住宋征:“先跟大妈在这儿凑合一夜吧,明儿咱再说,啊?我这床小,咱得挤挤……”
宋征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您睡吧。我就在这儿坐着。”
妇女同情而无奈地看着这个倔犟的小姑娘。
派出所内,江路对宋宇生说:“你再好好想想,除了最要好的女同学,征征有没有那种……关系特别密切的异性朋友?”
宋宇生疑惑地说:“男朋友?不可能吧?”
宋宇生想了想,然后掐灭刚点着的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通讯录,翻到某一页,开始飞快地拨电话。
宋宇生:“喂?耀华中学吗?我?我派出所!幸福大街派出所!”
宋宇生说:“请你叫一下你们那个英文教师,叫……”他一着急把名字忘了,马上说,“就是最年轻的那个?他叫……对,就是姚健!请您把姚健给我叫来……什么?他不在这儿住了?”
江路问:“姚健是谁啊?”
宋宇生说:“宋征的英文老师,她妈以前的学生。她妈在的时候,常到我们家来,小伙子人不错。”
江路问:“是不是跟征征一起看电影的那个人?”
宋宇生点了点头。
江路拉了拉他的衣袖,“宇生,你再给刚才那人打个电话,问问姚健现在住在哪儿?”
早上,民警把江路和宋宇生送出门,“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们。”
江路着急地说:“没消息也通知!”民警看到了她殷切的目光,点点头。
宋宇生骑着摩托车驮着江路朝着姚健父母家驶来,江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就是这个大院。”江路率先下了车,宋宇生在门口停好车,二人径直进了大门。
传达室的窗子打开了,“同志,找谁呀?”
江路说:“对不起啊,大姐,请问姚健住几号楼啊?”
妇女不理她的问话,“工作证我看看。”
江路说:“大姐,我们是来找孩子的,一个女孩……”
妇女换了一种语气,“是不是昨天晚上跑出来的?”
江路比画着,“是,这么高,挺漂亮的……”
妇女狐疑地问:“你们是她什么人?”
宋宇生挤过来说:“我是她爸爸,这是她……她妈。”
妇女喋喋不休起来,“你瞧瞧这丫头,昨晚上还跟我说,她没爹妈也没家。我说啊,这女孩子大了,当爹妈的可得看管好了,你说大半夜的来找一个单身男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最后倒霉的不都是女孩子吗……”
妇女指了一下路,江路和宋宇生立刻走了过去,电梯前,江路看了一眼宋宇生,宋宇生面目扭曲,快速地按了一下电梯键,沉默地抬头看着电梯门的上方。
看电梯还不下来,宋宇生扭头进了步行梯,江路紧紧跟随,“宇生,待会儿见着征征,你可得沉住气,千万别乱发火……你听见了?”
宋宇生一声不吭,噔噔噔地上着楼。到了姚健家门口,江路一把拉住了宋宇生——
江路说。“要不先让我进去吧,万一征征有个什么事儿……我是女人,女孩子看见了也不至于太难堪,你说呢?”
宋宇生点了点头。江路按响了门铃。宋征穿着不合脚的拖鞋跑出来,嘴里答应着:“来啦!你怎么没带钥匙啊?”
她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头发蓬松,裹着一件过大过长的男式毛巾浴袍。她开始拧门锁,但这是一种比较复杂的锁,她几次拧不开,嘴里嘟囔着:“怎么拧不开呢?哎,是往左还是往右啊……”
门终于打开了——江路出现在门口。
江路尽量温和地说:“征征,你爸和你姥姥都快急死了,万一你要是有个好歹……”
宋征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凶狠,让江路不敢再说下去了,“你是谁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啊?你给我出去!”
宋征转身就往里走。宋宇生叫道:“站住!”
宋征站住了,却不转过身,从背影上都能看出她的倔犟。
宋宇生气得嘴唇哆嗦,“……你还了得,啊?你还懂不懂好歹了?”
宋征突然转过身,煞白的脸上满是眼泪,“好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还不想活了呢!”
宋宇生和江路都愣住了,脸色一下就变了。宋征飞快地走进那间小屋,砰地关上门,一把插上了插销!
宋宇生在门外大声喊:“征征!……征征!征征你这么胡闹到底要干什么!”
宋征在屋子歇斯底里地说:“你让她给我出去!”
江路愣了,心里一阵疼痛。
江路转过身来,“宇生,我先回去,告诉老太太一声。”
宋宇生点了点头,江路走向门口,宋征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宋宇生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到姚健拎着网兜,里面装着食店的棕色纸包。
姚健说:“宋叔叔?您怎么来了?”
宋宇生突然转身,向姚健扑过去,揪住他胸前的衣服,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姚健毫无防备,向后趔趄了好几步,还是没站稳,撞在餐厅的玻璃门上。“咣当”一声巨响……
姚健心急如焚地骑车到家门口,支好车就去敲传达室的窗子。他刚刚一敲,门就打开了,传达室的妇女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姚健跟在妇女后面,轻手轻脚地进了小屋,看见极其窄小的床上和衣躺着熟睡的宋征。姚健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地看着她。
妇女又打了个手势,让姚健到屋子外面说话,“我从各家留的住户登记里头,找着你们单位的电话,这才把你给找着……”
姚健感激地说:“谢谢您了!”
妇女:“怪可怜的,没爹没妈的!总算还有你这大哥哥投奔一下,不然也太可怜了!来的时候都两点多了,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姚健突然发现窗子上有个人影一晃,赶紧一推门——
宋征站在那里,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姚健一笑,“睡醒啦?”
第14节
宋征猛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姚健,眼睛一眨,眼泪滚落下来,“你终于来了!”
姚健很紧张,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个妇女,妇女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们。
姚健说:“征征,咱们到家里说话好吗?在这儿多影响人家啊!”
姚健家里,姚健正在给宋征冲奶粉,宋征走进来,“我来吧。”
姚健看着她,“还挺会干家务活儿!”
姚健说:“我出去买点早点。”
宋征说:“不用了。你搁的奶粉其实够冲四杯的,特浓,肯定顶饿。”她把一杯放在姚健面前,“这杯是你的。”
姚健看着她问道:“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家里打电话?”
宋征僵硬地说:“我先得找个地儿住下来,反正我不会再回去住了。”
姚健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暂时住在这儿,反正我父母在南方会待一个冬天。不过……”
宋征歉意地说:“我住这儿对你不好。”
姚健说:“不是对我不好,是对你不好。你是个女孩子。”
宋征反问:“女孩子怎么了?”
姚健小心地说:“一般人说闲话,都是伤害女孩子。”
宋征不语,一口一口地喝着牛奶。
姚健起身坐到宋征身旁,“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宋征不语,闷头喝牛奶,眼泪又掉下来。
姚健着急地说:“谁那么伤害你,我可以帮你去说呀!”
宋征委屈地说:“我……我就是觉得特别没意思,连骨肉之间,都要欺骗,撒谎……”
姚健抱着一床被子走进一间小屋。
宋征在一张单人床上坐着,上下地弹动着,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好转,“真软和!”
姚健说:“你先补一觉,我出去买点吃的来。我下午有两节课,上午可以陪你。”
宋征:“嗯!”
姚健正要出去,宋征又叫起来:“姚老师!”
姚健回过头来。
宋征有点含羞地说:“我叫你姚健吧……行吗?”
姚健笑了,随后点了点头,“你刚才想说什么?”
宋征:“……假如,咱们是说假如啊,有一件特别珍贵的东西,全北京就那么一件,你特别想要,实际上你也挺需要它的,你爸说,他没钱给你买……”
姚健乐了,“我们家我爸从来不管买东西。小时候我想买什么,管我妈要钱。”
宋征接着说:“那好——假如你特别特别想买那件东西,你妈告诉你没钱,不给你买,结果她给另一个人买了,你会怎么想?”
姚健说:“那……不会的,我妈不会骗我的。没钱就是没钱,不会骗了我,又给别人去买。”
宋征想了想:“假如那个人对你妈比你更重要呢?”
姚健:“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家仨孩子对我妈更重要!”宋征不说话了。
宋宇生上去,想继续攻击倒在地上的姚健。
宋宇生怒气冲冲地吼道:“……她还不满十七岁!你就……”
宋征从小屋冲出来:“爸,您干什么?”
她扑上来要护着姚健,被宋宇生挡住。宋宇生又追到餐厅里。
姚健到底年轻灵活,在宋宇生发动下一次攻击前已经从地上爬起,“宋叔叔,您误会我们了!”
宋宇生不理会他的话,再一次发起攻击,“你是征征妈妈的学生,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你、你简直就是畜生……”
姚健再次躲过宋宇生的拳头。他从餐桌另一边绕过,准备往门口撤退,“宋叔叔,您听我说,我从来就没有……”
宋征一下拦在父亲和姚健之间。
宋征吼道:“要打您打我,干吗跟姚老师过不去啊?”
她堵住了餐厅的门。
姚健趁机解释:“宋叔叔,您真的误会了……”
宋征对姚健说:“你不用跟他解释!”她转向父亲,“您没误会!我就是跟姚健好!不过不像您想的那么脏!”
宋宇生还在气头上,“姚健,虽说你们差不了几岁,可你是她的老师,你干这种事儿得负法律责任!”
姚健气急败坏地说:“宋叔叔,您必须听我跟您……”
宋征平静地对姚健说:“你先躲开。本来就是我把你给拖到这麻烦里来的,要解释我来解释。”看到姚健不动,她恳求地看着姚健,“你走啊,姚健!”
姚健只得离开。
宋宇生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掏出香烟。宋征冷冷地说:“人家家里没人抽烟。”
宋宇生又感到一阵窝囊,把烟放回纸包,“我简直没想到,我把你交给他,指望他教你英文,能考上好大学,嗨,可倒好,他打起你坏主意来了!”
宋征说:“我们怎么了?噢,这事儿怎么就不该我们干呀?”
宋宇生鄙夷地说:“亏你有脸讲得出来!”
宋征声泪俱下,“我还为您丢脸呢!这么大岁数,搞对象搞得忘乎所以,把孩子都忘了!肯定恨不得自个儿压根儿就没有我和弟弟!当初您为什么要我和弟弟呀?现在这么碍你们的事儿!”
宋宇生大吃一惊,瞪着女儿,“我什么时候觉得你和弟弟碍事了?”
宋征哭着说:“这还用您告诉我们呀?我又不是木头!”宋征站起身往客厅外面走,“我不会回家了。您走吧!”
宋宇生惊呆了,“征征!”宋征不理他,径直走了出去。姚健见宋征出来,赶紧朝她打**手势,让她回去。
宋宇生已经来到门厅,“不管怎么样,你得先跟我回家。”
宋征转过身对父亲说:“好,您不走是吧?那我走,大不了我去睡大街!”她一把拽下大衣、围巾,边穿边开门要走。
姚健大声喊:“宋征!”
宋宇生被彻底激怒了,“我告诉你宋征,你还不到十七岁,还没有成年,法律是不允许你离开家的!”
宋征听到了从门口又回来,对姚健说:“谢谢你收留了我两个小时,再见!”
宋宇生追上女儿,身后,姚健也跟了出来。
宋宇生对宋征说:“……你听着,就是你不跟我回去,警察也会把你送回去!等到警察出面的时候,街坊邻居可就都知道了!”
宋征站在公交车站大声喊:“那好啊!就让街坊邻居评评理,一个父亲,都四十好几了,闹起恋爱来,什么也不管不顾,还欺骗,撒谎……”
宋宇生感到天大的冤枉,“我……我怎么欺骗了?”他转向姚健,很委屈地说:“我……我怎么欺骗了,我?”
宋征继续大叫:“欺骗、撒谎,还不承认!”
宋宇生心痛地说:“你说说看,我到底欺骗了你什么?”
宋征哭喊道:“我不愿意揭穿您,揭穿了我都脸红!”
宋宇生悲伤地看着女儿,欲辩无言。
过了一会儿,宋宇生说:“你姥姥快要急死了,你先回家,咱慢慢说……”
宋征用哭红的眼睛盯着父亲,“我不回去。除非您跟那女人不来往!”
宋宇生像给什么捅了一刀似的,心里一阵抽搐。
宋宇生脸色突变,“可是……我们俩确实很相爱……”
一种近乎残忍的神色漫过宋征的脸,“还相爱呢?您都多大岁数了?这个词儿该我们这岁数说了!您就想着点儿您的责任,做父亲的责任,想着别耽误了交孩子的生活费!”
宋宇生如同听到了审判般木然失神,宋征转过身疾走而去,宋宇生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连忙追了过去,“征征,你去哪儿呀?”
宋征赌气地说:“不用你管!”
宋宇生一把拉住了宋征,宋征甩了几下,没有甩开。
宋征说:“您这样就不嫌丢人了是吧?”
宋宇生左右看了看,连公交车上的人也都在看着他们。
宋宇生说:“你到底想去哪儿?”
宋征说:“我去我舅舅那儿,可以吗?”
宋宇生松开了宋征。宋征转身上了车,随即,车门咣当一声关闭了。挤在人群里的宋征把泪水擦了擦。
宋宇生愣愣地看着汽车开走,跟着汽车往前跑了几步,停下来,两眼迷茫,刹那间像老了好几岁似的。
姚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叔叔,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吧?”
宋宇生自语:“我怎么会欺骗她呢?”
姚健:“她对我说了几句话,当时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是这么个意思。她说,有个什么珍贵的东西,全北京就一件……”
宋宇生疑惑地问:“什么东西?”
姚健说:“她没说。就说她特别想要那东西,也特别需要它,可您没给她买。”
宋宇生说:“不会呀,只要征征需要的东西,我都是想方设法给她弄到……她需要英文打字机,我也给她买了,虽说是个二手的……”
宋宇生看着姚健,却又像什么也看不见,心里一片空白。
江路骑着自行车回到家属院,她发现楼门口停了一辆出租汽车,那颜色和外形看上去都很熟悉。江路停下车来,看到钱伟德和宋隽从楼门洞里走了出来,宋隽的手里还拿着买早点的家什。
曾经登门“拆婚”的钱伟德和视江路为“妖精”的宋隽见了她不免有些尴尬。
江路对宋隽说:“隽隽,你姐姐找到了,跟你爸爸在一起呢。”
宋隽高兴地说:“我告诉姥姥去!”
钱伟德拉住宋隽,“你先去买早点吧,让阿姨去告诉姥姥。”
宋隽看了看江路,又看了看钱伟德。
钱伟德催促道:“快去呀,再晚了,什么都买不到了。”
“好吧。”宋隽只好向食堂走去。
宋隽忽然发现了江路身旁的那辆红色女车,“舅舅,我姐最喜欢这辆车了!”
江路诧异地看了看宋隽,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自行车。
钱伟德拍了一下宋隽,不耐烦地催促着:“赶紧的吧。”
宋隽拿着家什走了。
第15节
钱伟德看着江路有点尴尬,“呵呵……哦,在哪儿找着的?”
江路说:“征征的英文老师家里。”
钱伟德说:“那我也放心了,辛苦了!”
江路淡然地说:“应该的。”
钱伟德讪讪地说:“那……我先回家了。大半夜出来的,家里头也该不放心了,回头见。”
钱伟德钻进了驾驶室,少顷,汽车发动,开走了。
江路瞥了一眼自己的自行车,回想着刚才宋隽说过的话,但她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意思了。于是,一转身进了楼洞。江路发现,钱淑华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她慢慢走到了门口,朝里面窥探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老太太双目紧闭靠着沙发,疲惫已极的样子。江路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是我,阿姨。”
钱淑华猛地坐了起来,“征征找到了?”
江路:“找到了!”
钱淑华马上倒下去,“哎哟哎哟,我的头……”
江路关切地问:“您怎么了?是不是血压上来了?要不,我扶您到屋里躺下来?”她走过来要扶老太太。
钱淑华冲她摆摆手,“别碰我,你别碰我……我靠一会儿……靠一会儿就好了。”
房间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只听见老挂钟滴滴答答地响。
钱淑华有气无力地说:“征征怎么还不回来呀?”
江路小声地答道:“跟她爸爸在一起呢。”
钱淑华叹了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可把我吓死了!哎,你们在哪儿找着她的?”
江路说:“姚老师那儿。”
钱淑华惊异地说:“姚健家?”
江路说:“对。您觉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您倒点水喝?”
江路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水杯,走到五斗柜前拿起了暖瓶。
钱淑华说:“你放那儿,我不渴。”江路不知所措地拿着杯子。
钱淑华自言自语地说:“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会离家出走呢?”
江路说:“我也纳闷呢,昨天下午我去她学校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钱淑华突然睁大了眼睛,“你去她学校了?”江路心中叫苦不迭,恨自己的多嘴。
钱淑华不依不饶地说:“你去她学校干吗呀?你为什么要去她学校啊?你以为你是谁啊?”钱淑华提高声调警告道,“江路,别再招惹我们家孩子了,行吗?”
江路想分辩,被钱淑华打断,“从你和宇生认识到现在,我们家太平过一天没有?你俩还没结婚呢,征征就离家出走了。你想想,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每一天得有多少磕碰顶撞啊?再好的感情,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吧?”
江路突然看了老太太一眼,起身,把水杯搁在茶几上,“除非宋宇生永远不找老婆,除非他永远不给俩孩子找继母,他一旦要找的话,没人比我江路更合适。我话就给您撂这儿了,您还别不服气。不服气咱们可以走着瞧!”说罢,江路强伸手拉开房门,却被吓了一跳——门外站着宋隽,他端着早点,用一种敌视的眼光看着江路。江路逃也似的离开了钱淑华家。
宋征终于同意从钱伟德家回来了,晚饭时,宋征把四个玻璃杯依次摆好,然后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了桌上。
钱淑华惊讶地问:“征征,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吃饭,喝的什么酒啊?”
宋征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当然得有美酒助兴了!爸,您可以入座了!”
宋宇生挡住了酒瓶子,“干吗呀征征?”
宋征故作平静地说:“别扫大家的兴,咱们家已经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吃过一顿团圆饭了。而且,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钱淑华有点蒙了,显然搞不懂宋征想干什么。宋宇生憋着火,观察着女儿。钱淑华问:“我说你们爷俩到底卖的是什么关子啊?”
宋征说:“姥姥您别插话,先听我爸说!”
宋宇生想了想,开口说:“妈,我是有一件事想跟你们说……我和江路已经登记结婚了。这是早晚的事儿……我想说,江路是个好女人,时间长了你们就会知道她、了解她。我不指望你们热烈鼓掌、夹道欢迎,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平平常常地接受她……”
宋征的声音拔高了,“凭什么呀?”
钱淑华反倒平静了,“征征,让你爸爸把话说完了!”
宋宇生说:“至于能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那得需要时间和过程,但我相信会。等再过一段时间,我想办一个正式的婚礼,我希望妈、征征和隽隽都来参加……”
钱淑华问:“宇生,都说完了?”
宋宇生点了点头。
钱淑华说:“那我也说两句……宇生,妈从来不反对你结婚,对吗?”
宋宇生点了点头。
钱淑华又说:“妈只是不同意你跟江路结婚,妈觉得她不是过日子的女人,妈怕她带坏了这两个孩子,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你自己,还是这个家。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就不好再阻拦了。婚姻自由,那是受法律保护的,对吧?既然你打算办一个婚礼,那就得好好操持,办得像模像样的。需要钱了就跟妈说一声儿,妈手头上积蓄不多,可多少也是个心意。”
宋宇生对钱淑华的态度有点吃惊,“妈,那就不必了,您那点儿钱都放在家里的开销上了。”
钱淑华说:“日子定下来了,提前跟妈说一声儿,我一定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去!”
宋宇生愣了!两个孩子惊诧地看着钱淑华。
钱淑华说:“说一千道一万呀,你宋宇生跟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向着一家人,那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吗?”
宋宇生喜出望外,“妈,那我和江路谢谢您了,这酒我干了!”宋宇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宋宇生和江路的婚礼如期举行。
客人们闹哄哄地入座。五个桌都坐满了,唯有最靠里的一桌空着四个座位,非常扎眼。
宋宇生的同事魏东晓走过来,他的胸前挂着司仪的红纸条,“热菜都装盘了,别等了吧?”
宋宇生转过身对江路,“不能再等了……这么多人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太不礼貌了!”
江路的眼睛突然亮了,门口进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钱伟德,他搀着钱淑华,后面跟着宋隽。
江路要挽住钱淑华的胳膊,后者不动声色地让开了,去扶宋隽的肩膀。江沛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替妹妹担心。
宋宇生看着江路把老太太和宋隽往餐桌上请,凑到钱伟德耳边,“征征没在家里?”钱伟德:“一直没回来,给学校打电话,也没找着。”宋宇生心情马上又沉重了。
酒过三巡,几个男同事拉住宋宇生劝着酒。
江路对隽隽小声地说:“隽隽,你看那几个家伙在灌你爸酒呢!这里头是白开水。”她指着手里的酒瓶,压低了声音。“给你爸就倒这个,别让人发现,啊?”
宋隽立刻对这个特殊任务有了浓厚兴趣,“瓶子跟别的都一样,待会儿别弄混了……”
江路指指酒瓶下缠的橡皮筋,“看这儿,不会混了吧?”
钱淑华立刻注意到隽隽和江路的突然亲近。酒席上,江路的脸红红的,已有三分醉意。钱伟德说:“姑姑,您看江路人缘多好!老宋这么多年一直是住一间房,她一来就又给他弄到一间。”钱淑华鄙夷地看了江路一眼。
江路、宋宇生、宋隽又走到另一个桌敬酒。
“我来说两句啊……”人们回过头,见钱淑华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
江路看一眼宋宇生,宋宇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钱伟德也紧张起来,“姑姑您坐下说吧。”
钱淑华不理侄子,“我今天来这儿,不是吃喜酒来的……我刚才坐在这儿,一口没吃,一口也没喝。我就是为了说几句话才来的。”
江沛知道老太太来者不善,笑吟吟地上去拉她:“伯母,您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钱淑华手一甩,江沛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
钱伟德站起来,对所有客人,“我看酒也没剩多少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再干一杯,咱们就……”
江沛:“来,大家干杯!”
“让我把话说完……”钱淑华敲了敲盘子,“安静!我这几句话呀不说可不行,憋出病来了,病个好歹了,我俩外孙咋办?我这俩苦命的外孙可就没人管喽!今儿来的,都是宋宇生、江路的亲朋好友,对吧?”
江沛上前劝道:“老太太,今儿可是个吉祥的日子……”
江路想看看到底她会说些什么,索性说:“姐你让她说完。”
钱淑华:“我今年七十一了,按老话说,就是黄土埋了大半截儿的人了。保不齐今天在这儿说话,明儿就没了。我今天就是跟大家伙儿拜托一声:他宋宇生两口子能对孩子们好,我当然巴不得,死而瞑目。万一俩孩子受委屈,遭虐待,你们这些好朋友好领导,可得给我俩外孙做主。”
钱淑华说完了,平静地对钱伟德说:“伟德,送我回去!”
人们的目光聚合在江路身上,江路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
宋隽的学校,宋隽和一个男孩滚作一团。一群男孩子在周边起哄、助威。
“哗啦”一声,书包里一个铅笔盒掉出来,两个男孩滚在了一地铅笔上……宋隽仗着劲大,一翻身,骑在了那个男孩背上……这时有老师走了过来。
宋宇生正在冲洗相片,门被敲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老宋,你儿子的老师打电话来了!”
宋宇生立刻拉开门,光线涌进来,他一回头,马上醒悟到照片报废了。宋宇生接完电话对江路说:“……你替我去一下吧。我现在走不开,有一套照片马上要用……刚才来接电话的时候,全曝光了!”
江路:“行,我马上去!”
宋隽的教室内,两个女同学在写墙报,江路在她们身旁走过。
江路弯下身,亲切地说:“你们班的男同学是不是挺欺负宋隽的?”
女孩甲:“每次宋隽都不理他们,他们还是捉弄他。”
女孩乙:“要我是宋隽,我就告诉我妈,让我妈给我转学。”江路沉默了。
江路透过窗子看到,那个男老师站在讲台上。
男老师:“……好,下课。该谁擦黑板?”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该宋隽擦!”
宋隽分辩着:“不该我擦!”
男老师已经急匆匆离去。宋隽被身后的男同学推了一下。宋隽擦着黑板,一个猴子般的男孩悄悄跑上去,往宋隽背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是猪八戒!所有同学大笑。
江路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堵住几个要往外走的孩子,威严地说:“都给我回去!回教室去!”学生们迟疑着。没人知道她的来头,所以都有点不知所措。
江路脸色铁青,把宋隽背上的纸条撕下来:“这是谁干的?”学生们一片沉默。江路说:“不承认是吧?”
那个男孩离门口最近,正要拉开门往外走,江路以出其不意的敏捷,蹿上去揪住他,把他拽到宋隽面前说:“给宋隽同学鞠躬,说一声对不起!”
窗子上一个女老师的身影晃了一下。
江路:“不说?好!那就这样吧,宋隽,你把这个给他贴回去。有糨子没有?那个同学,给点儿糨子!”
所有孩子们给她镇住了。
江路对那个男孩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鞠躬道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保证以后再不捉弄宋隽。二呢,让宋隽同学把这张纸条给你贴回去,一天不准摘下来。你自个儿挑吧!”
男孩小声地说:“对不起……”
江路说:“声儿太小了!”
男孩看了看江路,放大声音:“对不起……”
第16节
一个女老师跑到办公室门口,一面叫着:“陈老师,你们班上来了一女的,不知是谁家家长,把全班同学都堵在教室里,正跟他们训话呢!”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教师立刻站起来:“谁的家长?没通知我呀!”
江路:“……大伙儿都听见了,他承认错误了,请求宋隽同学原谅他,也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宋隽同学,保证以后尊重宋隽同学。”她转向那个男孩,“对不对?”
男孩哭丧着脸:“对。”
江路:“大声!”
男孩:“对!”
江路:“以后谁敢欺负宋隽,不尊重宋隽的人格,下场都跟他一样!都听明白没有?”
众同学大声地答道:“听见了!”
宋隽露出扬眉吐气的神色。
江路:“好。现在能不能从宽处理这个同学,还要看宋隽同学自己的决定。宋隽同学,你愿不愿意宽恕他?”她指着那个男孩。
宋隽看看江路,江路跟他挤了挤眼睛。
男老师匆匆跑来,门突然开了,男教师出现在门口,质问江路:“您是谁呀?”
江路反问:“您是谁呀?”
男教师:“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江路看了他一会儿,“不对吧?不能一碗水端平的人怎么可能是班主任?”
男教师气恼地说:“我怎么没有一碗水端平?”
江路说:“您不用辩解。情况我已经调查好几天了。那天打架的肇事者并不是宋隽,而且宋隽也负了伤,伤得还很重。同学们,宋隽同学他回到家就头疼、恶心,昏昏沉沉,饭也吃不下,明显的脑震荡症状。可是你们的老师只让宋隽负一切责任,包括经济赔偿,这种老师有什么公正性?”
男教师的脸上挂不住了,“宋隽,你有脑震荡的症状?”
宋隽看一眼江路,后者使劲跟他使眼色。
宋隽:“嗯。”
男教师:“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宋隽:“我……”
江路抢过话来说:“宋隽是个宽厚的孩子,对他不公平,他也不计较。可是他不计较不等于我不计较啊……”
男教师打断江路,“您是宋隽的什么人?”
江路情绪激昂地说:“本来我们送孩子到学校,是指望教师们保护孩子们的尊严,给孩子们树立公正性,现在指望不了了,只能我自己来,让他们明白,什么是尊严,什么叫公正。”她见男教师又要打断她,她赶紧进一步提高嗓门,“让我说完!绝不能让他们从小就养成毛病,践踏别人的尊严,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这种坏毛病。”
男教师感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来者不善,语气缓和了点,“您还没回答我呢,您到底是谁的家长?”
宋隽说:“她是我的家长。”
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江路也听到了,她的眼睛里顿时有了泪花……
江路和宋隽一起走向校门口。
男教师在他们身后喊:“……等一等。”
江路和宋隽停下来。
男教师对江路说:“就算您是宋隽的家长,也不应该自己出面处理学生之间的纠纷。都像您这样,我们学校还不乱套了?”
江路挑理了,“什么意思?就算我是家长?我本来就是家长!”
男教师争辩不过,“好好好,您是家长。那家长都到学校来,帮着自己孩子跟别的孩子打架,我们教师就没法做了!”
江路直言不讳地说:“我看您是没法做教师,您不够格儿。”
她说完搂着宋隽的肩膀就走。
男教师克制住愤怒,又赶上来。
男教师说:“刚才我跟几个同学了解情况,他们说,您逼着那个同学给宋隽鞠躬……”
江路说:“鞠躬是表示尊重和歉意啊!您不教给您的学生什么叫尊重,我来帮您教他们。您看,这么重要的人生课程,您怎么让他们落课呢?我今天只不过当了一会儿义务教员,免费帮您的学生补了补课。”
男教师一时语噎,“我……怎么没有教给他们尊重呢?”
江路反问:“那就是您教的呀?教他们整天骂我们孩子大胖子、猪八戒……”
男教师乱了阵脚,急赤白脸地说:“宋隽同学……他本来是胖啊。”
江路一下子沉默了,静静地看着男教师。
江路:“好,这是您说的。既然您这么说,我没什么可跟您谈的了,会有人跟你谈的。”
男教师懵懂地看着她。
江路带有威胁警告地说:“您说的您可得记住,以后别抵赖就行。”
她一搂宋隽的肩膀,两个人转身快步离去。
宋宇生宿舍里两口子已经上床了,两个人聊着天。
江路:“其实,隽隽挺可怜的。这么小就没妈了,想撒个娇都找不着人。”
宋宇生:“也没你说得这么严重,他姐姐、他姥姥不都挺宠着他吗?”
江路:“你整天忙你的工作,孩子呢就全扔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是疼他,知冷知热、吃饱喝足没问题,再深了,就不行了。”
宋宇生一时无语了。
江路:“你儿子在学校一直受人欺负,你知道吗?”
宋宇生惊讶地说:“受人欺负?没跟我说过呀?”
江路说:“小孩子都是报喜不报忧,他不跟你说,不代表他就没问题。”
宋宇生:“怎么了?去了一趟学校就这么多感慨?”
江路:“我都看到了……我受不了,真的!你这个当爸爸的太糙了,你要是有对拍照片那个执著劲儿,你早就发现问题了。不行,我必须得管。你听着啊,第一,你得把他接到咱这儿来。第二,咱得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宋隽转学。”
宋宇生:“为什么?”
江路:“给他一个新的环境,让他重新做人。我的意思是,让他变一个人。否则,他以后真的要出大问题。”
宋宇生:“有这么严重吗?”
江路果断地说:“有!”
隔天,江路正在新华书店翻看着一本《青少年心理学》,她的目光停留在“有生理缺陷儿童的常见问题”的章节上,江路边看边信服地点了点头。
宋隽学校。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室。几个男孩走在宋隽背后,起哄道:“猪八戒,抓螃蟹,螃蟹不答理猪八戒。猪八戒想动手,螃蟹夹住了他的手!”
宋隽猛地回过头来——那几个男孩闭了嘴,得意地超过了宋隽。
宋隽吼道:“有本事当面说,这算什么本事啊?”
一个男孩在旁边起哄,“给他一大哄啊!”几个男孩一起发出“吼吼”的声音。忽然,声音戛然而止,他们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一哄而散!宋隽有些奇怪,他加快脚步走到校门口——江路扶着自行车笑吟吟地看着他。
宋隽:“阿姨好!”
江路:“隽隽,你想不想不再过这种日子了,来个彻底改变?”
宋隽:“当然想了!”
宋隽在宋宇生的宿舍里写作业。
江路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把托盘上的茶杯递给他。
宋隽:“这是什么?”
江路:“尝尝,看喜欢不?”
宋隽喝了一口,笑了,“酸甜酸甜的!”
江路:“好喝吧?那就多喝点儿。这个是减肥的,我也喝。”
宋隽:“真的?”
江路:“当然啦。告诉你个秘密吧,我过去也特胖,不信我找出那时候的照片给你看!”
宋隽:“您就是喝这个减肥的?”
江路:“还得吃特别餐。”
宋隽:“都是什么特别餐?”
江路:“咱们今晚试试?这样,你把学校的作业做了,我去给你做特别餐,咱们等爸爸下班回来,就开饭,好不好?”
江路戴着个围裙,在走廊尽头的一个炉灶前面,跟女邻居讨论着什么。
女邻居:“一百克鸡胸肉的卡路里只有一百多,比米饭面粉要少近一半。”
江路:“黄瓜呢?”
女邻居:“一百克黄瓜只有十七八个卡路里,再加一点木耳,木耳的卡路里更低,绿的、白的、黑的,炒出来还特别好看,也好吃。别忘了,锅烧得特别热,少搁油就不觉得了!”
江路听了跑开去,“哎,记住了!”
下班后,宋宇生打电话给钱淑华,“妈,宋隽到我这边来了,等吃完了晚饭,让他在这儿玩会儿,他要是想在这儿待着,就让他住一晚上吧?”
钱淑华对着电话说:“那可不行,隽隽到了你那儿,净顾着玩了,作业耽误了怎么办?你让他明天上学挨批啊?”
宋宇生:“我保证不让他玩,吃完了饭,就让他写作业,行了吧?对了妈,征征这两天还好吧?”
钱淑华捂住话筒,压低嗓门,对身边的宋征说:“征征,你爸爸,你跟他说两句?”
宋征像没听见似的放下了包子,然后进了厨房。
这天晚上,宋隽就住在爸爸这边了。姥姥连夜就找过来了。第二天一早一家四口看似平静地围着桌子吃早饭。
钱淑华看着桌上的饭菜有些不满:“隽隽,光吃水果怎么行?喏,把这面包吃了!”宋隽:“我这儿不是有鸡蛋吗?”钱淑华:“那也不能不吃粮食啊!听话,把面包吃喽!”宋隽偷偷看了一眼江路——江路偷偷使眼色,叫他坚决抵制。宋隽:“人家不爱吃这种面包嘛!”钱淑华:“哎,要不吃饼干吧?姥姥昨天给你带了饼干来呢,我这就去给你拿!”宋隽:“我不吃。我今天不想吃饼干。”
钱淑华觉察到了什么:“你别听人家胡叨叨,什么肥呀胖的,能吃是福气!长胖怎么了?长胖证明心眼儿好,宽宏大量,你瞧那些搞阴谋诡计的,都瘦了吧唧的。我就喜欢人胖胖的,看着慈眉善目。弥勒佛多胖啊?看着就让你开心!要是我走错了道,找个人问路,我都是找胖子问,胖子厚道啊,不会给你瞎指路!”宋宇生:“妈,你这么一说,宋隽更不愿意做胖子了,赶明到大街上还不烦死,尽为问路的人服务了!”宋隽和江路都笑起来。钱淑华也笑了,但马上绷住:“为人民服务有什么不好?我们隽隽可爱给人帮忙了!”
江路端起两个空盘子走出门去。宋隽看见也赶紧起身出门,悄声地问江路:“我早餐吃了多少卡路里?”江路:“三百。吃饱了吗?”宋隽:“特饱!”江路:“记住啊,每天早餐都得吃纤维特多的东西,这样就顶饿。”宋隽:“咱们的减肥计划为什么不能告诉姥姥呢?”江路:“她肯定会反对。从观念上改变一个人很难,得用事实去改变。这是咱俩的秘密,要保密,啊?”宋隽笑了:“放心吧!”
房间内,钱淑华对宋隽说:“行了,我们得走了,隽隽。姥姥还不放心你姐姐呢。”江路走进来,手上拿着托盘,上面放着茶壶和茶杯。江路:“喝点茶再走吧?都沏上了。”钱淑华回身故意提醒:“隽隽,要有礼貌啊,跟爸爸说,谢谢他们的招待。”
江路笑着说:“来爸爸这儿,不能算接受招待,对不对,隽隽?”钱淑华接过话茬儿说:“要是光是他爸爸一个人,那就不用这么客气。不是还有个外人吗?隽隽,怎么不说谢谢招待呀?”宋宇生很怕再惹什么是非,赶紧说:“行了行了。隽隽,给姥姥把衣服拿来。”宋隽磨磨蹭蹭走过去,取下衣架上的衣服,又磨磨蹭蹭走到姥姥面前。宋隽:“姥姥,您一人回去吧,我住这儿。”钱淑华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宋隽的声音更小了:“我……住这儿了。”
江路和宋宇生也吃了一惊,相互看了一眼。老太太像是不认识他,看了宋隽一会儿,慢慢地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灰心地自言自语:“我说吧,你不佩服人家不行!跟个孩子,她也打勾魂牌!”江路说:“您这叫什么话呀?这是孩子自己的决定!”
钱淑华对宋隽无奈地说道:“好吧,你在这儿待着吧。有你哭着喊着回姥姥家的时候!小没良心的,你以为天底下还有比姥姥更疼你更爱你的人?行,你就在这儿住吧,别回去了,虐待你也好,不让吃饱也好,我反正看不见。”
宋宇生也说:“妈,您看您,这又不是千里之外!什么时候想隽隽,过来看看他呗。”钱淑华用袖口擦泪:“不用了。我一个孤老人,自己过挺好,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宋隽的眼泪也流出来了:“姥姥您说什么呀?”钱淑华说:“我说什么呀?我说的都是实话。反正啊,姥姥也没几天活头了,早晚你和你姐姐是要到这儿来过的……”江路也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她偷偷地抹了一把。
第17节
钱淑华看了江路一眼。钱淑华有点凄凉地对宋隽说:“姥姥走了,你待着吧,啊!”
老太太伤心欲绝,神思都恍惚了。
太阳下,江路和宋隽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江路的自行车货架上放着一个大包。宋隽埋头蹬车,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江路喊着:“加油!不怕慢就怕站,千万别停!”
她又跨上自行车,朝宋隽骑去。她陪着宋隽再次爬坡,宋隽终于骑上了坡顶。江路上去拥抱他,然后从小暖壶里倒出一点儿水,把一块毛巾打湿,递给宋隽。
宋隽接过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不公平!你当然骑得快了!你那是新车!出口转内销的,用外汇券才能买到呢!”
江路惊讶地说:“嗬,挺了解行情呢!”
宋隽:“我姐姐也想让我爸爸给她买这辆车。因为英语老师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每次上课得换两趟车。我爸没给她买,给你买了。”
江路这才恍然大悟。
宋隽不明就里,接着说:“那阵儿我们一路过西单商场,就去看这辆车,看看是不是有人把它给买走了。后来我姐到处凑钱,我把我存的钱也借给她了,她还到处找人,换了外汇券,可是车让人买走了。售货员告诉她,是一个男的买的,买了送给他女朋友的。”
江路笑着说:“所以宋征就觉得你爸爸不爱她了?”
宋隽说:“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她觉得,我爸给您买车就买了呗,干吗还瞒着她?所以她觉得受欺骗了,特伤心!”
江路很真诚地对宋隽说:“可你爸受了重大冤枉啊。这辆车,是我一个美国朋友买了送我的!”
宋隽不信:“真的?”
江路注视着他:“你相信我吗?”
宋隽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宋征去找姚健没找到人,百无聊赖的她在路上遇到两个留长发、穿紧身裤的小青年,一个叫周征,一个叫张小钢。认识了后,宋征随他们去看了场电影,但是回家后发现姥姥和宋隽都没在,一直叫门叫不应,宋征只好让那两人爬二楼阳台去开门。但是这一来,弄得满院子的邻居都知道她和两个小流氓混在一起了。
钱淑华早晨一回家,吴大妈就告诉了她。听了宋征的解释,钱淑华仍然气得心脏难受。主动提出要留在宋宇生和江路这边的宋隽,也让钱淑华非常难过。
钱淑华家里,宋宇生端出三碗面条,放在桌上,说:“妈,我下了点儿面,咱们中午凑合吃点儿吧,啊?”
钱淑华依旧半躺在沙发上,“别管我,你们吃吧。”
宋宇生把一碗面条放在宋征面前,“给姥姥端去。”宋征端着面条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钱淑华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宋征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大概想说一句软话,但又说不出口,掉头走出去。
宋宇生小声说:“劝姥姥吃点儿啊!”宋征自己端着饭碗开始吃饭。
宋宇生仍然低语,“你怎么这样呢?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姥姥不舒服……”
宋征低语:“她的不舒服是她的武器。”
宋宇生:“胡说!”
宋征低语:“不信你来跟她住一阶段!别人一反对她,她就心脏不得劲。”
宋宇生一下站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
宋征也突然站起来,“有其父必有其女!”她搁下饭碗,打算往自己卧室走。
宋宇生忍了忍气,“坐下!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把饭吃了!敢跟我摔饭碗?”
宋征倔犟地沉默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宋宇生:“坐下!一会儿半夜离家出走,跑到男老师家去,一会儿又带着流氓回家来,怂恿他们爬楼撬门!”
一声婉转的口哨在楼下响起。周征和张小钢跨坐在自行车座上,朝钱家的阳台仰望着。张小钢双手作喇叭状喊:“宋征!”
宋征要出去,宋宇生把她拉住,严厉地说:“你要是再理他们,就别做我女儿!”
周征和张小钢看见一个老太太来到阳台上,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找谁?”
周征对钱淑华说:“宋征在吗?”
钱淑华严肃地说:“你们找错地方了!”
屋子里,宋宇生和宋征对面而坐,“还告诉我不是流氓!”
宋征心情很烦躁:“头发长一点儿就是流氓呀?那你还找江路呢!在好些人眼里,她打扮成那样就是不正经!”
宋宇生站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宋征:“我说什么了?以你们的标准,他们是流氓,那江路也不正经!”
宋宇生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女儿脸上。
宋征的脸霎时间变得雪白。
钱淑华在阳台上和周征他们说:“告诉你们,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找错地儿了!”
张小钢:“不可能啊,昨晚宋征还请我们来做客呢!就是从这阳台进的屋!宋征对我们千恩万谢的!”
钱淑华:“我警告你们啊,以后再看见你们在这儿晃悠,我就叫警察!
周征:“我们是来找宋征的,不是找您,您怎么上来就发难啊?”
钱淑华:“我倒是不怕你们来找我!就是不准找宋征!赶紧走开,不然我现在就给警察打电话!”
宋征突然从楼洞里出来,直接上了周征的自行车后座,对周征说:“走吧。”
这对周征来说太意外了,他愣了。
张小钢挑衅地看着钱淑华,“老太太,您亲眼看见了?”
钱淑华回头谴责宋宇生:“你怎么不去追呀?”
宋宇生懊丧地说:“追不回来的。我一巴掌下去,就知道坏了,肯定把她打跑了。”
钱淑华惊讶地追问:“你打她了?打她哪儿了?”
宋宇生后悔地说:“脸……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钱淑华激动地说:“你……巴掌下长大的孩子能有好的吗?都打皮实了,厚皮厚脸的,不知道要好图强!我把她养到十几岁,年年是优秀、‘三好’、‘五好’,就是让你来打的?”
宋宇生说:“刚才您不是也让她气得心脏不得劲吗?”
钱淑华叹了口气,“嗨,我那是说着吓唬吓唬她的!现在只有这一招对这俩孩子最灵。这不省得我磨破嘴皮子吗?”
宋宇生恍然大悟,“您是吓唬吓唬他们的?那您把我也吓得够戗!”
钱淑华直接地说:“你有时候也得吓唬吓唬!”
宋宇生哭笑不得,“您可真行——还吓唬吓唬……”
钱淑华捂着胸口跌坐到沙发上,“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你呢?真使大耳刮子抽啊?女孩子又这么大了,往脸上打!哎哟……”宋宇生看着她。
她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嘴角慢慢松弛开来。
宋宇生也在她身边坐下,“妈,俩孩子不在,您就不用吓唬我了。我这人不经吓……”
钱淑华的头突然一歪……
宋宇生仔细看着她,“妈?您这回可有点儿像真的……妈?”他有些慌了,拉起老太太的手开始号脉,不断换位置,“……怎么找不着脉搏了?”
宋宇生翻起老太太的眼皮,
急促地叫着:“妈?妈!”
宋征和周征、张小钢正往路口走。
两个男孩一手拿着三四串糖葫芦,宋征手里也拿了一串。救护车从路口呼啸而来。它从宋征面前开过,马上就牵住了女孩的目光。两名抬担架的急救人员飞快地上楼。宋征把糖葫芦往周征手里一塞,转身跑进大门……(
医院里,护士医生围着钱淑华的病床忙碌着。
宋宇生忙着给钱伟德打电话,宋征呆呆地站在父亲身后。
钱伟德接到电话,着急起来,“哟,什么情况啊?”
宋宇生:“人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十有八九是脑出血。你能不能开车把宋隽接来?我是怕老太太万一过不来了,得让隽隽见姥姥最后一面。我最怕的就是万一他姥姥醒不过来了……”
钱伟德:“行,我马上去找他们!”
在宋宇生家的走廊上,江路和宋隽精疲力竭地走上楼来逆着光,看见新房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宋隽意外地喊了一声:“舅舅?”
钱伟德迎上来,“你们可回来了!赶紧走,去医院!我姑姑病了,正急救呢!”
一个中年女护士从急诊室出来。
宋宇生:“那个老太太情况怎么样?姓钱的那位……”
女护士:“刚醒过来,过一会儿得转住院部。她现在还非常虚弱,你们进去别跟她多说话,啊?”
宋宇生:“哎哎。”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来的是江路、宋隽和钱伟德。
病房内,钱淑华看着周围的人,“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江路端着一个小砂锅,站在门外。宋宇生接过砂锅。
江路:“西洋参鸡汤是温补的,无论如何劝老太太喝点,啊?”
宋宇生端着小砂锅进去了。
江路一回身,被宋征冷峻的目光吓了一跳。
宋征严肃地说:“我想跟您谈谈。”江路看了看周围,“好啊!就在这儿谈?”
宋征:“无所谓在哪儿谈。我就是想问问您,您有没有想过,我姥姥这次突然生病跟您有关?”
女孩已经拉开吵架的架势,江路也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姿态。
江路:“宋征,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你就突然恨起我来了?”
宋征:“您不问问您自己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您使了什么手段,夺走了我父亲不算,居然让我弟弟也跟您亲近,跟我姥姥疏远!”
江路:“我使手段?你可以去问问宋隽,我跟他使了什么手段!你才多大,就这么出口伤人!我是一直在迁就你、让着你,我既然和宋宇生已经结婚,我们终究要成一家人!”
宋征轻蔑傲慢地说:“你别妄想了!你去打听打听,我母亲是个多么优秀的女人!用不着动不动就施展自己的魅力!你想取代她,呵呵,差远啦!我劝你,就别瞎费劲了。”
江路被气得几乎失去理智,“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面上,我非得……”
宋征:“你想怎么样?你也想动手?”
宋宇生出现在楼梯顶层,意识到这两个人间的气氛不对,“你们俩在干吗呢?”
宋征:“我托您的福,才没有挨她的巴掌!”
第18节
宋宇生马上看着江路。
江路:“你干吗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宋宇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问你女儿吧!”江路说着就下楼去了。
宋征推门进来的时候,姥姥已经睡着了。
宋征悄声对宋隽说:“你跟舅舅走吧,我在这儿守着姥姥。”
宋隽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我跟你一块守着姥姥。”
宋征:“你明天不上学了?”
宋隽:“明天我不上学了,反正要转学。江路阿姨要把我转到一个没人再叫我绰号、没人欺负我的学校。等我进新学校的时候,体重也降下来了,肯定不会有人再叫我猪八戒了……”
宋征看着弟弟,“……人家这么叫你,你心里是不是特难受?”
宋隽忧伤地说:“一到学校就老想藏起来,谁也别看见我。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害怕极了,想着要是自己突然瞎了,就不用再去上学了,那该多好啊。”
宋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过弟弟的心思,突然伤感起来。
宋隽:“那天江路阿姨到学校来,帮我嚷了一通,老欺负我的那些坏小子都吓得什么似的,可把我乐坏了!”
宋征沉默地把弟弟的头发捋了捋,似乎有怜惜也有歉意。
宋隽想蹲下来,突然龇牙咧嘴,“哎哟……我的腿哟!”
宋征:“怎么了?”
宋隽:“今天江路阿姨带我骑车远游,说骑四十公里能消耗两千卡路里……最后我都蹬不动了!”
宋征:“她是不是骑着那辆红色的车子?”
宋隽:“对呀!姐,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吧!那辆车不是咱爸给她买的,是她的一个美国朋友送给她的!”
宋征愣住了。
这时,宋宇生走了过来。
宋征试探地说:“爸,您给江路阿姨买的那辆自行车,是不是在友谊商场买的?”
宋宇生:“爸爸要是有那么多钱,早就给你买了,那是江路的一个美国朋友送给她的。她本想送给你,不是让你给顶回来了吗?”宋宇生拍拍姐弟俩,“不早了,你和弟弟都走吧……”
宋征上去帮着爸爸把窝着的衬衣领子抚平。
宋征温柔地说:“爸,那我们走了啊,夜里别着凉了。”
宋征的语气让宋宇生感到了有些意外。看着她和弟弟走出房间,宋宇生慢慢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江路单位,团领导和主创们正在开会。
江路拎着一个网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网兜里是一只被绳子捆住的老母鸡。老母鸡“咯咯咯”的声音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
江路:“对不起对不起,家里老人病了。”
王文胜:“老人生病没关系,起码你得打个招呼,请个假吧?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江路有点来火了,“王文胜,我即便迟到了,也轮不着你来教育我吧?”
这时,一旁的书记开腔了,“小江啊,赵副团长打了病退报告,他的业务工作暂时由文胜同志代理,刚开会的时候宣布的。”江路一听顿时没了脾气。
王文胜:“好了,关于商业巡回演出的动员我就做到这里。散会吧!江路,你留一下!”
江路看了看手表,一脸焦灼。王文胜没动。两个人在对峙着。
江路语气变软,“王副团长,我现在得赶紧回家给老太太煲汤,她正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呢,等着呢。”
王文胜:“江路,咱以前关系都不错,是吧?所以呢,这一次我不跟你计较,你先去忙你的。你回去找个明白人去问问。两周以后,我等着你的书面设计!”
王文胜端起茶杯,起身扬长而去。
江路扭过头来,看着王文胜远去的背影,嘟囔着:“装什么大尾巴鹰啊?”
江沛家,挣脱了绳索的老母鸡在狭窄的厨房里鸣叫着,扑腾着!
江路:“王文胜!你死到临头,还敢负隅顽抗,是吧?得,我要是一刀砍下去,弄不死你还得溅我自个儿一身血。算了吧,我还是仁慈点儿吧,先把你给打晕了再说!”江路放下菜刀,抄起了一根一尺多长的擀面杖,瞄准老母鸡,高高举起了擀面杖!
医院钱淑华病房,江路拎着保温桶朝病房走来。
江路走到门口停下,敲了两下门。宋宇生开门出来,并反手带上了门。
江路递上保温桶,“鸡汤,现宰现炖。”
宋宇生动情地说:“……你,你真好!”
江路推了一下他,“赶紧端给老太太吧,待会儿就凉了。”
病房里,宋宇生在用勺子喂老太太喝鸡汤。
钱淑华:“宇生,我一个人喝一碗就够了。剩下的拿回去,给征征和隽隽都喝一点儿。”
宋宇生:“他们暂时还用不着。妈,您喝得越多,就恢复得越快。等您养好了,回家给他们做不就行了。”
江路坐在长椅上,啃着一个长方形的面包。
宇生递过来一碗鸡汤,“还热着呢,赶紧喝了。”
宋宇生舀了一勺鸡汤,递到了江路的嘴边。
江路正要喝,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不远处的盥洗室门口,宋征端着脸盆,充满敌意地看着她。
江路打开写字台抽屉的锁,拿出了江沛给她的那个信封,她从里面抽出了一沓十元钞票,数出了十张放在了自己的钱夹里。
然后,她把信封放进抽屉,忽然想起了什么——干脆,把信封放进了自己的挎包。
江路骑着自行车,在一个倒扣着的柳条筐前停了下来。
柳条筐上有万宝路、三五、好运、良友和希尔顿的空烟盒。这套组合,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烟贩子的幌子。
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留着长发的烟贩子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江路:“哥们儿,哪个牌子送人最有面儿啊?”
烟贩子左右看了看,然后拿起了一个三五的空烟盒。
江路:“什么价儿?”
烟贩子:“一盒三块,一条儿二十九。”
江路:“正式商店里才三块两毛五,再便宜点儿?
烟贩子:“得嘞,算我开张,讨一吉利!”
单位门口,江路把一张病假条交给了小唐。
江路:“替我交给咱们领导。”
小唐:“出什么事儿了?”
江路:“老太太住院了,家里一下就乱了套。我们那口子上下班又没个准点儿,还老出差。所以我得伺候完了老的,再伺候小的,一天到晚都睡不了几个钟头。”
江路说罢,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小唐仔细看了看她:“是够憔悴的。”
江路:“行了,我得去市场买菜去了。”
江路走出门,跨上了自行车。
小唐:“赶明儿也帮我开一张,我想去南边儿玩几天。”
江路:“行啊,备好两条万宝路!”
两个月后,宋征架着姥姥在走路——姥姥明显老了一大截,半个身体留着偏瘫的痕迹,走路很不灵便。
宋征在数数,“九十七、九十八……”她几乎是架着姥姥往前走。
钱淑华扶着石凳坐下来。
钱淑华看着宋征,“姥姥要是不在了,你可得多照看弟弟。”
宋征心酸地说:“您说什么呢?”
钱淑华说:“别打岔。姥姥呀,这回没去见你妈妈,就是放不下你弟弟。他七岁就没了妈,现在才十二岁,再没了姥姥,怎么了得?还有一大截子才能长成人呢,你说我能撒开他就走吗?现在你爸爸又娶了老婆,老话说,有后妈就有后爹。我要是走了也死不瞑目啊!”
宋征说:“您要是不放心隽隽,就好好锻炼呀。身体恢复了,您不就能守着隽隽了吗?来,姥姥,咱们再走走。”
钱淑华说:“你听姥姥跟你说完。你老说姥姥偏心眼,向着你弟弟,一般的老人啊都是护着最弱的、最小的,要不就是残废什么的,谁家里要有个小傻子,当妈的准保最疼那小傻子。就算姥姥向着隽隽,那也是因为隽隽比你弱得多,岁数又小,他才得到你妈多少照顾啊?”
宋征难过地说:“姥姥您别说了,我又不会跟弟弟争这个。”
钱淑华看看外孙女的表情,“别光顾着来照顾姥姥,啊?该收收心,多看看书,快考大学了,下学期功课该更紧了……唉,人老了,就是唠叨,我唠叨你干吗?你学习上打小也没让人唠叨过……”
宋征笑了笑,“您唠叨吧,我不烦。”
钱淑华问:“你弟弟干吗呢?”
宋征说:“江路带着他郊游去了。”
钱淑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江路终于逮着机会了,隽隽算是让她给拿住了。”
郊外的公路上,江路骑车在前,宋隽骑车在后。
江路提醒道:“又要上坡了,加油!”
坡道上,宋隽紧紧地咬住江路的车影……终于,他超过了江路!
树下,一张白色的塑料台布铺在枯草上,上面摆着小暖壶,两个杯子,几个纸包。江路打开一个油乎乎的纸包,里面是一只熏鸡。她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宋隽,“饿了吧?赶紧吃吧。”
宋隽不敢接,“这得多少大卡呀?”
江路笑起来,“放心吃吧,我都给你算好了!”
宋隽接过鸡腿啃了一口,“嗯,太好吃了!”
江路:“等新学期来了,咱们就换一所新学校。你想啊,你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凭你的学习和为人,大家会不会对你有一个全新的印象、全新的评价呢?”
宋隽使劲点了点头。此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江路欣慰地看着他,“赶紧吃吧。
宋隽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江路惊讶得不知所措,“好好的,哭什么呀?”
宋隽哽咽着说:“我……我想我妈妈了……”接着哇哇地哭了起来。
第19节
江路起身坐到宋隽身旁,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想哭就哭出来吧。”
宋隽抽泣着,“阿姨,我说想我妈妈,您……您不会生我气吧?”
江路:“傻孩子,哪有儿子不想妈的呀……不哭了,啊。只要你自己努力,按照咱们的规划,好好锻炼,好好学习,你妈妈在那边儿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记住了?”
宋隽抽泣着,不停点着头。
江路拍拍他的肩膀,“不哭了,赶紧吃吧。待会儿咱还得回去做饭,给姥姥送去呢。”
钱家厨房里,江路戴着塑料浴帽、围裙、套袖,一手拿着一张手写的菜单,一手拿着铲子,紧张无比地在炒菜。她用筷子夹起一口菜,尝了尝,然后走出了厨房。江路拿着电话:“放了酒了,怎么还是那么腥?”宋隽在看电视,见她的样子颇滑稽,好奇地看了一眼。
江沛在那边指挥:“还是有腥味儿,是吧?你有没有用开水先把海参煮一煮,再把水滗出去?”江路:“你告诉我要先煮了吗?”江沛:“我当然告诉你了!”江路眼睛在手写的菜单上寻找:“那……我记下的这张菜单上怎么没有呢?”江沛:“那就是你漏记了呗!海参不先烧一遍,把水滗掉,就会有腥味儿!我教所有的人烧海参都会告诉她的!”江路:“快说下面该怎么做呀!隽隽,劳驾,笔!”
宋隽拿起桌上的一支笔递给江路。
江沛:“唉,等等,你是在宋宇生他老岳母家吧?”江路:“啊,怎么了?”江沛:“你让我教你做菜,要么就是为了他儿子减肥,要么就是为了他岳母生病,搁在过去啊我都不敢想——依着你这脾气,我怀疑你也就是图个新鲜,含辛茹苦一阵子,接着就该造**反,原形毕露了……”江路在电话这头也忍不住讪笑起来:“呵呵,别说你了,我自己还怀疑呢……”江沛:“怀疑自己能贤惠多久,是吧?”江路:“不是。我怀疑呀,是不是我天生就特贤惠,过去没人发现我这个美德,连我自己都没发现!”
江沛:“你给我拉倒吧。你贤惠一天,我就为宋宇生提心吊胆一天,不定哪天你那本性大伸张……”江路:“趁我现在贤惠,赶紧教我红烧海参吧!”这时,老挂钟响了一声——四点半。
宋隽关上电视,对江路说:“我该换衣服了吧?”江路:“换吧,我这儿马上就好,穿那件短袖的,我刚洗过的。”宋隽:“好嘞!”
江沛听出了宋隽的声音:“那是宋宇生的儿子?”江路:“啊。”江沛有点心酸地说:“怎么都不叫你呀?太不尊重你了,至少该叫一声阿姨吧?你在他们家好歹该有个名分啊!”江路:“你不觉得这是个好迹象吗?”江沛不解:“不尊重、没礼貌,还好迹象呢?”江路:“这孩子最近和我挺亲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不再叫我江路阿姨了。因为他心里已经认了我这个妈妈了,可嘴上叫不出来,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叫我,含含糊糊的,就过渡过去了呗。”江沛:“嗨,你倒挺能自己安慰自己的!”
江路走出厨房,手里拎着一个搪瓷的多层饭盒,递给了宋隽,“别跟姥姥说是我做的。说是我做的,姥姥万一不吃呢。这都是好东西,海参什么的,都特滋补。”
宋隽:“您做的,姥姥不会不吃的。
江路:“难说。老人生病的时候,还是别刺激她。还有,问问姥姥,她爱不爱吃。回来得跟我如实反映,听见没有?不准报喜不报忧。”
病房内,宋征在旁边的小凳子上读书,不时抬头看看姥姥——她似乎在打盹。
宋隽拎着一个篮子进来,宋征打**手势让他轻一些。
宋征走出配餐室,沿着长长的走廊走来。突然,她停下来了。
走廊那一头,出现了周征。她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周征走过来,“躲我呢?我有那么可怕?”
宋征被这话一激,端着小锅迎着他走过去,“不许进来,就在这儿等着我。”
周征殷勤地帮她推开门,让她进了病房。
钱淑华已经醒了,宋隽正给她按摩肩膀。
宋征把小蒸锅打开,一盒一盒地拿出不同的菜来。
钱淑华眼看着那些菜说:“怎么弄了这么多样?得花多少钱呢?你爸爸太不会过了!他这媳妇,我看就更糟糕!”
宋隽:“姥姥您就吃吧!这都是特滋补的。”
钱淑华:“我吃我吃!你俩跟姥姥一块吃!也给隽隽补补吧。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瘦成这样啦!见一回瘦一圈儿。是不是姥姥把你们姐弟俩给累坏了?”
宋征:“隽隽,你跟姥姥先吃,我出去走走,这里头太闷。”宋征朝楼梯间走着,周征叼着烟卷,紧紧地尾随着她。
宋征走进了楼梯间,站住了,周征跟过来,看着宋征。
周征:“我是开车来的,带你玩去!保证你高兴!”
宋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非得等我的话,就回那儿等去。”她指楼梯那边,“成吗?”
“好嘞。”周征走到楼梯那边点了一根烟。
宋征一推开病房的门就傻了——坐在姥姥床边凳子上的人抬起脸,居然是姚健。
宋征一动不动,似乎想扭头跑出去。
钱淑华觉察到了宋征的不对劲,“征征,你去哪儿啊?”
宋征有点不知所措,宋征弯下腰来,给姥姥脱下袜子,用一块毛巾轻轻淋水到姥姥的脚上,但她的视线里却是姚健那双黑皮鞋。
宋宇生家中。江路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推开阳台的门,急切地往楼下看。宋宇生风尘仆仆地进门来,一手拿着摩托车头盔。江路从客厅迎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晚?”
宋宇生说:“临时给抓了差,让我到天津北郊一个施工工地,去拍一组新工地奠基典礼的照片。基层那个摄影记者有急事儿,回家了!”
江路指着客厅,“进客厅看看!”
客厅焕然一新。
江路说:“今天我把家里都收拾了一遍,该拆洗的拆洗,该换的换。老太太不是下礼拜出院吗?家具这么一摆,她能住得舒服点儿。”
宋宇生忍不住夸奖:“我这累不死的媳妇哟!别说,还真有本事!”
江路得意地说:“这老婆没娶错吧?”
宋宇生一把抱住了江路,狠狠地亲了她一口。
医院里,宋征给姥姥擦干脚,然后端起盆子,姚健赶紧给她拉开门。
宋征把水倒进水池里。
姚健:“这段时间,你的课全都……”
宋征:“没关系,等姥姥病好了,我一定补上,不用你费心。”
姚健:“你听我把话说完……那次你爸打了我一顿……怎么说呢,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想,是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的学习,我很愧对你爸对我的信任。另外呢,我很快就要出国了。”
宋征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那……咱们通信好不好?”
姚健:“好啊!”
宋征又燃起了希望,“……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只是给你写信,一个礼拜最多写三封信,绝不会超过四封,行吗?”
姚健:“一周最多一封信,好不好?否则,你影响自己的学习,也会分我的心。而且,往美国寄封信挺贵的,得好几块钱呢。”
宋征开心起来,“我得给我爸省点钱。”
姚健:“那当然了!”
楼梯间,周征的脚边已经有好些烟头了。
江路拎着大包和一个小暖壶走上楼梯。江路看了看周征脚边的烟头,皱起眉头,从他旁边过去。
江路推开门进了病房。宋隽赶紧起身,把她手里的暖壶接过来。
钱淑华一看进来的是江路,马上把头靠在床头上,闭上眼睛。
江路轻声细语地对钱淑华说:“您想睡了就躺下吧。”她上去把老太太的脑袋抱起来一点,调正枕头,“来,把枕头搁舒服喽。”
钱淑华被动地任她摆布,始终闭着眼睛。
江路小声地说:“暖壶里是豆浆,明早上还是热的,明天早餐的时候喝,医院的粥有什么营养啊?”
姚健和宋征走到电梯口,看见电梯门口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潦草的毛笔字:“紧急维修。”
姚健说:“没关系,反正才四层楼,咱们从楼梯走下去吧。”
周征闻声站了起来,嘴里还叼着烟卷。
周征有点抱怨地说:“怎么这么磨叽啊?”
跟在宋征身后的姚健愣了。
周征也看到了姚健,“宋征,谁啊这是,介绍介绍?”
宋征指着姚健,“这位是我的英文老师,姚健。”
周征恍然大悟似的说:“姚老师,见过见过!”
姚健愣了,“我不认识你。”
周征得意地说:“我可认识你啊,带着漂亮女生看内部电影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姚健问宋征:“他是谁啊?
宋征说:“他叫周征,也是长征的征,我新认识的朋友。”
姚健露出惊奇而不屑的表情。
病房内,钱淑华面冲墙躺着。
江路领着宋隽说:“那咱就跟姥姥再见了,啊?”
宋隽说:“姥姥再见!”
钱淑华没有吭声。江路拉拉宋隽,两个人轻手轻脚往门口走。出了门,又轻轻把门带上。
楼梯处,姚健说:“征征,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姚健说罢,下了几个台阶,然后看着宋征,显然是希望她下来。
周征尖刻地说:“哟?你还挺拿把的是吧?”
宋征不悦地看着周征,“怎么说话呢?”周征克制着自己。
宋征走下台阶,到了姚健跟前。
姚健低声地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交朋友啊?”
宋征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姚健低声地说:“渣滓!”
宋征的脸色变了。
姚健看了看宋征,“你太让我失望了!”
宋征下定了决心,“姚老师,你还是先回去吧。”转过身上了台阶,“周征,你不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姚健气急败坏地说:“宋征!”
宋征再次回头,看着姚健,“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去?”
姚健急忙上了几个台阶,拉住宋征的胳膊,“他要带你去哪儿?”
宋征对周征说:“姚老师问你呢,咱们要去哪儿?”
周征看看宋征,又看看姚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宋征对周征突然厉害起来,“愣着干吗?走啊!”
姚健大声说:“不许走!”他质问周征:“你要带她去哪儿?
周征一点儿都没脾气,“别拉着她呀。她最讨厌人家动手动脚。是吧,宋征?哎,你放开她!”
宋征不耐烦地说:“你少废话,走吧。姚老师再见!”
宋征从姚健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然后妩媚地挥了挥手。
宋征跟着周征快步走出住院部。姚健追出来问:“你到底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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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恰巧这时宋隽和江路也跑过来,看到宋征上了周征的吉普车。宋征小声对周征说:“按喇叭。”周征看着江路一乐,“哟呵,这老姐姐是谁呀?够妖的!”
宋征催促着:“快按啊!”喇叭声中,吉普车轰鸣着走了,江路、姚健和宋隽全都焦急无比。
江路着急地说:“姚老师,你先送隽隽回家,我去追他们。”江路说着上了一辆出租车。
稍后,吉普车停下来,周征敏捷地下了车替宋征拉开门。
前面出现了一堵断墙,隐约传来一阵音乐声。宋征看了一眼四周,又看了一眼周征毒辣辣的眼神,不禁恐惧起来,问:“这是哪儿啊?”
张小钢突然出现了,“你丫怎么去那么久?独贪美色了吧?大马牙都等你等急了,以为你开着他那辆破车跑香港去了呢!”
宋征走过断墙,往里面看了看——那是一片废弃的工地,工地上点燃了篝火,一台四喇叭的录音机里传来港台歌曲的声音,一群男女围坐在四周。有的在跳迪斯科,有的在喝酒玩笑……
宋征对周征说:“你送我回家吧,我们家不让我在外面待太晚。”这时,江路已经追到了,她快步走过来,“征征,好玩的事儿怎么不叫上我呀?”
周征冲江路说:“跟踪追击呀你?”江路说:“一看就知道你会玩!这年头会玩的人可不好找,所以就赶紧跟过来了。”她指着帐篷,“瞧瞧,没错吧?玩起篝火晚会了!”
一个男青年看见了断墙外面的周征一行:“大马牙,这丫借你的车,就接回来这么个幼儿园大班的呀?”大马牙:“哟,还接来一个漂亮阿姨?老的比小的来劲!”
周征冲宋征说:“才九点多一点儿,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家。”
宋征说:“不想玩了!”
江路说:“也是,时间不早了,玩不了多久,下回挑个周末,早点儿来,玩它个大半夜才能玩痛快!那咱们走吧,征征?”
周征阴狠地说:“你现在想回家了?早干吗呢?就是想利用我是吧?拿我跟你那奶油老师怄气,让他看看你——没了他,就能糟践自己糟践到什么程度!你必须跟我进去!”
宋征:“为什么?”
周征:“那帮人全知道我开车去接你,你得给我这面子。”
宋征:“你的面子是你自己的事儿!”江路也附和着说:“下回一定给你面子。”
周征突然转向江路,“你他妈是宋征的谁呀?”
江路心平气和地说:“我是她的继母啊,就是老人们叫的‘后妈’。我们宋征说了,平时你这个大哥特别照顾她,还冒生命危险帮她爬阳台。”
周征显然被江路的话给软化了不少,狠巴巴的眼神消失了。
江路接着说:“下回阿姨请你吃烤鸭,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一定得来,推辞就是不给我面子哦!”
周征对宋征说:“咱们就过去玩半个小时?”
江路说:“那有什么玩头?我主张啊,要玩儿就往疯里玩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周征:“就算你们帮我个忙,进去待半小时就走……”
江路说:“我一看你这小伙子就知道你靠得住——仗义、仁义都写脸上呢!你得替我想想,我处在这位置上多难啊!如果征征回家太晚,她姥姥、爸爸还有弟弟,怪罪起来,还不都是怪我呀!这后妈有多难当你知道吗?你体谅体谅我,我记着你的仗义,啊?”
江路拉起征征的手,开始往马路方向走。周征无奈地看着她们,稍后远远叫道:“等会儿!我开车送你们吧。”
江路说:“哎哟,那可太好了!把我们送到地铁口就成!”
宋征小声说:“你怎么让他送啊?”江路小声而急促地说:“这鬼地方,上哪儿找车去?”然后,江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两人上了车。
忽然,后方传来了警笛声。周征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警车追上来,警灯闪烁。宋征:“你还不赶紧停车?”
周征不理会她俩,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加快速度往前冲去。周征:“你们得听我的——你们就说跟我不认识,是路边搭车的,我呢,为了赚俩黑心钱。记住没有?绝对不能表现出你们认识我!”
警察喇叭喊话的声音在夜空里响起:“靠边儿!把车停下!吉普车,说你呢!停下!”
吉普车慢慢靠边停下了。周征紧张地叮嘱着:“记住了,打死也别承认你们认识我……”
警察在车外边喊话:“车里的人,都出来!”
江路沉着地小声嘱咐:“咱们都出去。别慌,啊?越慌越可疑,说不定警察真会把咱们当阶级敌人。”
警察平端着枪,摆了摆手,“都从车上下来!”
年轻警察熟练地给周征戴上手铐。江路和宋征要走,警车追上来,在两人旁边停下。江路马上搂住宋征的肩膀。
中年警察探出头来,“你们俩,上车!”
江路装作不懂地说:“您在执行公务,就别送我们了。您瞧,离我们家也就几百米了,走回去要不了多久,您忙您的吧!”
中年警察觉得好笑,“你以为这还有商量?上车!”宋征急切地看了江路一眼,年轻警察已经站在她们身后。
警局里的中年警察打着哈欠,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中年警察边写边念:“宋征,长征的征……哎,你不就是上回从家里跑出去的那个女孩儿吗?”他转向江路,“对了,上回就是您吧?半夜满世界*****儿,找到我这儿来了。”
江路一笑,“您记性可真好!”
中年警察问:“她又跑了?”
江路赶紧解释,“不是不是,这回我是跟她一块儿。我们出去玩了一趟,回来呢,她肚子有点儿疼……这不就碰上了那个小师傅,我一招手,他就停车了,可能也看出来我们孩子不舒服。”
中年警察问:“你们不认识?
江路:“认识了!搭了一路车,就认识了呗!”
中年警察:“那车今晚八点五十的时候,就出现在宣武医院的院子里。那姑娘就是在那儿上的车,对吗?”
江路傻了,宋征的惊恐已难以掩饰。江路对宋征说,“真够巧的啊!要不,就是他跟踪你了?”
中年警察:“跟踪是一回事,主动上他的车,就是另一回事喽。行了行了,在这儿,签个字。”
江路更加厉害,“您让孩子走,我签什么都行。您这儿不是管饭吗?我凑合着吃两天牲口料没关系。要不我什么也不签!”
中年警察:“不签,你娘儿俩怎么回家呀?”
江路和宋征一听都愣了。稍后,宋征和江路走进家门。宋宇生打算跟宋征清算,被江路拦住。
江路和宋宇生一边在地上铺被褥准备打地铺,一边低声谈话。
宋宇生:“姚健说,他是受了你的委托才去找宋征的?”
江路:“对。只是没想到闹出这个动静……回头我得去问问他,这叫什么事儿啊?”
宋宇生:“哎,宋征可是个高中生,你支持她谈恋爱?现在连大学生都得偷偷摸摸的,动静闹大了,还得挨处分,开除的都有。我说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江路:“那你说怎么办?女孩子发育就是早啊!搁在旧社会,她这个岁数的女孩,早就给人家生孩子当妈了。”
宋宇生:“现在不是新社会吗?”
江路:“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春天来了,桃花就要开放,小猫小狗要闹春,人就想谈恋爱……”
宋宇生:“你这歪理邪说都从哪儿贩来的?”
江路:“你连这个都不懂啊?亏你还是个搞艺术的!”
江路找关系给宋隽转了学,三天后钱淑华出院,发现家里大变样,大发雷霆。拿着鲜花迎接钱淑华的江路被气得摔门而去。
钱家客厅里,一家人围着餐桌吃晚饭。
钱淑华:“隽隽,你怎么就盯着一个菜吃呀?”
宋隽:“因为只有这个菜符合我的饮食规定,食堂的菜基本都是垃圾,这个还马马虎虎。”
钱淑华:“不吃馒头,你不咸得慌?”
宋隽:“这样的白面馒头,没营养,只能吃成个大暄胖子,就跟我过去似的。”
宋宇生:“把这点儿炒饭吃了,这是中午剩的。”
宋隽鄙夷地摇头,“光吃淀粉,不容易发胖;光是脂肪,也不容易发胖,只要把淀粉和油搁一块吃,就完蛋了……”
钱淑华:“这炒饭里搁了两个鸡蛋呢!”
宋隽:“江路阿姨说,最让你发胖的东西,就是老辈儿的一句话——就剩一口了,吃了吧!”
宋宇生看了看钱淑华,钱淑华居然毫无反应!
宋隽:“我说的是真的!要不是江路阿姨,我肯定不会减肥减这么快。她还说,最关键的是通过减肥得到了意志的考验。”
宋征:“那倒是真的。”
钱淑华:“可你也不能光吃一样菜呀!”
宋隽:“凑合吃几天呗,等江路阿姨回来,她会计算卡路里给我做菜的。对了爸,江路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宋宇生不知如何回答。
宋征对宋隽说:“这你可就问错人了。”宋隽疑惑地说:“那我该问谁?”
宋征瞥了一眼钱淑华,老太太有些心虚地说:“你看这孩子,你老盯着我干吗呀?”
宋征一语双关地说:“这叫解铃还须系铃人!”钱淑华意识到了宋征话里的意思,“别挑拨我跟你弟弟的关系……”
宋征:“我没挑拨,事实就是事实,人就是让您给赶走的。人家花了那么大的心思、费了那么大劲把家里给收拾漂亮了,您倒好,愣让我爸和我舅舅又给搬回去了。”
钱淑华还在嘴硬,“她不调查不研究,就乱发言……”
宋隽:“姥姥,您才是不调查研究,乱发言呢!人家天天给您做菜,研究什么东西最营养、最补身体,给您做了一个多月的菜!您还说人家香风毒气!”
钱淑华惊了,“谁给我做菜?”
宋隽跑到柜子前,翻出一摞纸张走了过来,“您看,这不都是为了给您做菜,才写下来的吗?”宋隽把那一摞手写的食谱放到桌上。
宋宇生尴尬地说:“是这么回事儿,江路呢不让我们告诉您,菜是她做的,怕您知道了不吃。”钱淑华太意外了,她拿起了那一摞食谱看着。
钱淑华声音干涩地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征:“告诉您,您万一不吃,那得多浪费钱呀!”
老太太不说话了,她一张张地翻看着食谱,手在微微颤抖……
钱淑华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发愣,还在回想刚才的事情。宋隽走过来。
钱淑华问:“隽隽,姥姥问你,你得照实了说——你这个后妈,她是不是对你们姐弟俩不错?”
宋隽:“是挺好的。”
钱淑华:“姥姥住院那段儿,她总在家照顾你们?”
宋隽:“她就住这儿啊。不过她没睡您床上,她和我爸就在客厅打地铺。”
钱淑华急了,“这水泥地多凉啊!你爸也是的!女人家怎么能睡这么冷的地呢?生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宋宇生回到家里,看见老太太还坐在沙发上,“妈,您怎么还不休息啊?”
钱淑华拄着拐杖慢慢穿过门厅,走到对面一间关着的房门口。她拧了一下门把,推开门。
宋宇生:“您到书房找什么?”
钱淑华:“你来。”
宋宇生只得跟在她身后走进书房。
钱淑华说道:“这间屋太小,你看这里头放一张床放得下不?够你们俩睡就行。”(
第21节
宋宇生又被派往上海出差,无奈之下,他请了一个小保姆小芳回来照顾钱淑华。
宋宇生在厨房里对小芳说:“你先把米淘了,这是蒸饭的锅,晚上一共是五个人吃饭。”
话音刚落,宋宇生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老太太的对面坐了下来。
钱淑华:“宇生啊,你说你弄个保姆来干吗呀?事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听着,马上把她给我送回去!”
宋宇生:“妈,我求您一件事儿——让这姑娘先住下来,该做什么、怎么做,您动动嘴就行了,就算您帮我一个忙,行吗?”
钱淑华诧异地看着宋宇生,因为宋宇生的表情十分郑重,非常罕见。
钱淑华小心地问:“宇生,出什么事儿了?”
宋宇生:“没什么,明天我得去上海出差,一走就是好几天。”
钱淑华:“你要忙就忙你的。这个姑娘啊,有这个必要吗,又浪费钱,又让一家人别别扭扭的。再说了,你让这姑娘住哪儿呀?”
宋宇生:“那个小书房啊。”
钱淑华:“那是我给你和江路预备的。江路回来了,你让她住哪儿?”
宋宇生急躁地说:“妈,没有江路,咱就不过日子了?”
钱淑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宇生,跟我说句实话,江路是不是不回来了?”
宋宇生的神情黯淡下来,他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打算再连累人家了。”
钱淑华惊诧地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宋宇生:“离婚……"
钱淑华呆了呆,“江路也是这个意思吗?”
宋宇生:“当初,是我把人家给留下来的,结果呢,您都看到了。这次啊,我就做一回恶人……这样对谁都好,大家全都解脱了。”
钱淑华语重心长地说:“宇生啊,妈说你别不爱听啊,别看你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可有时候啊待人接物的,你还是像个大孩子……”
宋宇生:“我承认,以前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把两边儿的人都给伤害了,是我的错,现在踩刹车还来得及,真的,您就信我这一回吧。”他看了看手表,“您先歇着,我得接宋征去了。”
宋宇生起身走了,客厅里老太太满脸忧虑地呆坐着。
钱淑华让小芳打电话把侄子钱伟德叫了来。
钱伟德揣摩着,“姑姑,其实呢,不如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就顺水推舟,来它个一了百了!”
钱淑华:“你缺不缺德啊?这种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钱伟德:“我这不是站在您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嘛。再说了,您一直都不待见江路,对不对?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
钱淑华:“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江路这孩子,除了爱捯饬,不那么朴素,心眼儿其实挺好的。我住院那些日子,人家是怎么做的,你不也都看在眼里了?”
钱伟德:“那是,我要能娶这么个媳妇儿,那我还不天天偷着乐呀。”
钱淑华白了钱伟德一眼。
钱伟德:“我明白了,姑姑。您的意思是,让我哥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好好地跟人家江路过日子。”
钱淑华点了点头。
钱伟德:“所以啊,问题的关键就是,咱得知道江路她自个儿是怎么想的?要是人家也求之不得呢,那咱不是瞎操心吗?”
钱淑华:“江路在山东演出呢,要不就让她赶紧回来一趟?对,马上叫她回来!”
钱伟德:“人家演出呢,您怎么让她回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钱淑华突然一阵眩晕,“哎哟……哎哟……”
钱伟德:“姑姑,您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身子一歪,靠在了沙发上。
剧场宿舍。江路倚靠在床头,手里织着发套。
值班室大爷的声音在走廊响起,“江路!电报!江路!”
江路腾一下站了起来,扔下发套朝门口跑去。
江路拆开信封,拿出了电报——老人病危,速归!落款人是宋宇生三个字。
江路慌了,连忙朝楼梯方向跑。
值班大爷:“别跑啊,在这儿签个字!”
江路头也不回,她跑到书记的房间,敲门。
家属区门口,一辆出租车驶来,停下。江路下了车,从后座拎出旅行箱。
江路拎着旅行箱匆匆走来,忽然,她的脚步放慢了——楼门洞两边,摆放着许多花圈。江路惊呆了,她急忙冲进了楼道。
江路走到了自家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家具与地板的摩擦声。
钱淑华的声音在指挥着,“慢着点,抬起来弄!”
江路诧异地走了进去,“您……您没病啊?那……楼门洞的那些花圈……”
钱淑华:“四楼的老林走了。”
江路:“吓死我了!宇生呢?”
钱淑华:“去上海出差了。”
江路:“电报是谁发的?”
钱淑华:“我让伟德发的。”
江路气不打一处来,“您干吗要这样啊?我好不容易参加一次演出,想好好表现表现。您怎么就来这一手儿啊?为了请假回来看您,我跟单位领导都当场撕破脸了!您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钱淑华幽幽地说:“我也是没办法才叫你回来的。宇生想跟你离婚。”
江路一下子惊呆了,“离婚?为什么呀?我哪儿做错了?”
钱淑华推心置腹地说:“江路,你跟阿姨说句实话,嫁给宇生是不是后悔了?你要是真想走,阿姨不拦着。”
江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您是想趁着我跟宇生闹别扭,趁着家里没人,先弄来个小保姆来顶替我。然后等宇生回来,让他看到这个既成事实,没了我江路,这个家照样能过下去,对不对?”
钱淑华:“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呢?你跟宇生生气,不回家了,我不是还让宇生给你捎话,让他跟你赔个不是,你还要我怎么着啊?”
江路:“那离婚的事儿是怎么来的?”
钱淑华叹了口气,“是宋宇生亲口告诉我的。我要是巴不得你们离,我用得着让钱伟德打电报,催你回来商量吗?”
钱淑华一阵眩晕。
江路一看也觉得歉意,“我错怪您了,您别生气,您的药在哪儿啊?”
这时,有人敲门。
钱淑华:“你先去开门,是伟德他们。”
江路打开了门,门口出现了钱伟德和一个年轻人。
钱伟德:“哟,嫂子回来了。”
江路掩饰着自己的烦躁,笑着点了点头。
钱伟德径直走到了钱淑华身旁,“姑姑,您怎么也不等等我就开干了?”
钱淑华:“伟德,你先扶我到我屋里歇会儿,待会儿你们这咣当咣当的,我这心脏可受不了。”
钱伟德扶着钱淑华走进她的卧室,关上了老太太卧室的门。
江路不解地问:“伟德,你们要干什么呀?”
钱伟德:“老太太出院回来那天,我跟宇生哥怎么给您搬回去的,老太太让我们再给重新搬回来,不许走样儿。”江路愣了。
钱伟德:“嫂子,我说一句到家的话啊,这老太太可是把你当自家人了,您应该看出来了吧?”
江路明白了,她转身朝老太太的卧室走去,“我……我错怪您了,您别生我气了,对不起啊!您还不舒服吧……我给您拿药来?”
钱淑华:“你啊,先去看着怎么归置吧,等都弄好,咱俩再说。”(
宋宇生从上海回来,给钱淑华打电话,钱淑华让他赶紧回家。宋宇生一进门发现屋里的摆设又变成了江路设计的那样,不由得一愣。钱淑华告诉他,她把江路叫回来了,宋宇生冲出门就去找江路。
宋宇生走向自己的宿舍,发现餐桌上摆着一瓶红酒,旁边放着两个高脚杯。这时江路端着两盘菜走了过来。
宋宇生激动地说:“回来了?”
江路冷冷地说:“让开。”
宋宇生连忙闪身。江路把两盘菜放在桌上,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你先把那瓶红酒打开吧,杯子都洗好了。”
宋宇生说:“既然你要喝红酒,那我先问你一声,知道咱俩喝红酒是什么意思吗?”江路盯着宋宇生没有说话。
宋宇生看着江路说:“离了婚的夫妻,和和气气地分手,就要喝红酒,这是北京的最新时尚。还喝吗?”
江路说:“我听你的。您大主意都拿完了,我说什么还有用吗?”
宋宇生:“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再决定喝不喝,行吗?”江路点点头。
宋宇生:“那些日子我找你都找疯了,可就是见不到人。我以为你真的不想回来了,所以,我就冷静下来了,好好地想了想。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我太自私了。首先我对你姐就食言了,我没给你幸福,可以说一点儿都没给过!既然你不幸福,所以,我想分开算了。”
江路:“我不高兴,不开心因为什么呀?”
宋宇生:“还不是因为一家老小。”
江路:“说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着啊?”
宋宇生:“我是怕你受不了这份委屈,你也不应该再受委屈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我是心疼你,真的,不是为我自己!”
江路:“既然是一家老小让我不开心,那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一起,让他们开心,让他们待见我?”
宋宇生:“我在努力啊,可一直就是没结果。”
江路:“所以你就等不及了,是吧?”
宋宇生:“我是怕你熬不下去了。我的话说完了,这红酒喝不喝,我听你的。”
江路端起了红酒,宋宇生也紧张地端起了红酒。
江路:“不喝多浪费啊,这酒好几块钱一瓶呢。”
宋宇生夺过江路手里的杯子,狠狠地蹾在桌上,一把抱过江路,堵住了她的嘴……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慵懒地躺在床上。
江路问,“我去山东这些日子,宋征还在跟那帮坏小子混吧?”
宋宇生:“没错儿,现在最让我操心的就是宋征。所以这些日子,只要放了学一回家,我就不许她迈出家门一步。”
第22节
江路一把推开宋宇生,“你怎么可以这么干啊?你知道这孩子在这几个月里受了多少伤害?你过去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宋征最好的朋友呢,有你这么当朋友的吗?”江路立马起来,边穿衣服边说:“走,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江路和宋宇生回到钱家,宋宇生悄悄推开门,看见宋征的床是空的。
半夜,马路上一帮青年男女闹哄哄地走来。
宋征和张小钢、大马牙他们一起吼着往前走。到家了,宋征一面快步上楼来,一面掏出钥匙,脸上的狂野还没完全消失。她的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打开了。
江路在屋里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宋征垂下眼睛,慢慢拔下钥匙,蹭进门来,宋宇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猝不及防,他一扬手臂,但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落在桌子上。
在父亲扬起手的一刹那,宋征往后退了一步。此刻在她眼里,父亲就是个仇敌。
宋宇生怒不可遏地看着女儿——宋征穿了条紧绷绷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半高跟皮鞋,头发乱蓬蓬的。宋征的眼泪流了下来,但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屈辱、愤怒,以及不得已服从强势的眼泪。
宋宇生一把拉开门,指着门外。宋征一看,明白父亲在赶她走。她头发一甩,便向门外跑去。宋宇生犹豫了片刻,随即追了出去。江路也跑出来了,她焦急地朝下面看着,父女俩已经跑出了楼道。
宋宇生一把拽住女儿,两个人都气得够戗。宋宇生压低声:“还没混够?还要往外跑?”
宋征也压低声,“是你赶我走的!”宋征看着父亲毫不妥协的表情,彻底失望了,突然扭头向大门外走去。
江路从楼道里跑出来,转向宋宇生:“你怎么不拦着她?”
宋宇生:“别拦她!我看她胆子有多大!”
江路跑上去追赶宋征,宋征却加快脚步跑起来。
江路:“你跑不过我的,我年轻的时候,万米长跑得过第二名!不信咱们就比试比试!”说着她就拉开了长跑的架势,一会儿就超过了宋征,“大半夜的,俩女的搞马拉松,挺奇怪的,是不是?还是回去吧。”
宋征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喘息,江路试探地拉了她一把。宋征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江路:“你说,这要是让巡夜的警察看见了,人家过来问咱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吗呢,咱该怎么说?”宋征狠狠地白了江路一眼,没有说话。
江路:“跟你说实话,你爸爸太糟糕了,简直是犯浑!不过你应该体谅体谅他,最近他一个人扛着多少事儿啊?工作又那么忙,还要搞摄影创作。人太忙了,有时候就会失控。”
宋征还是不理她。
江路:“我一定让你爸爸给你赔罪。都八十年代了,还关孩子禁闭,做野蛮家长,太不像话了!”
宋宇生远远地走过来,但江路给他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过来。
江路:“我也得检讨,最近没顾上照顾你们,一个女主人没尽到责任……”
宋征抢白道:“你少来装好人!”
江路愣住了。但她只是一刹那的不适,马上又恢复了常态。她笑嘻嘻地、满不在乎地凑上去,“那你也装着给我一个面子,先回家,好不好?很多时候,人确实要装,温情脉脉的面纱还是应该有的嘛。这样好不好?你就装着不知道我在装好人,装着领了我的情,咱们装着今晚什么也没发生,回去睡一觉,明天再说,行吗?”
宋征对她的回答感到很意外。
江路:“实话告诉你吧,我也跟你一样,跑出去了,到山东巡回演出去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觉得在这个家里,怎么做都是个难。太难了,就跑了。你想想,谁来做不觉得难呢?怎么做都别想做好,所以就跑了。可是一家人就是这样,打呀闹呀,都没关系,跑了也没关系。是一家人就打不散,就是跑了也跑不远。你看,我不又回来了吗?”
宋征似乎被她打动了。江路趁机把她转了个方向,慢慢引着她往家属区大门走。
江路:“有空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儿。你说不定会发现,原来我年轻的时候也干过那么多傻事,说不定还会对你有好处,因为你提前知道了是傻事,所以你就会绕开它们走了。”
江路把姚健约了出来。咖啡屋内,姚健不可思议地说:“什么?您让我跟宋征约会一次?您这不是害她吗?不行不行,这事儿我绝对不会答应。”
江路:“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姚健:“不行!您看,我跟她约会完了,我出国走了,这不让她越陷越深吗?绝对不行!”
江路:“你别把你在宋征心里的位置看得那么无可替代。她是个马上要走进新生活的人。大学里有的是男孩子,风华正茂,她很快就会开始新的恋爱,有足够的人和事儿让她移情、分心。可她现在的感情寄托就是你。我就求你帮这个忙,给她一点儿温暖,把她从那群年轻人那里拽回来。眼下,你伸一个小手指拽她,比她爸爸赶一条牛去拉都有用多了。答应帮我这个忙行吗?”
姚健沉默。
江路拎着菜篮子到了钱家,她在门口喊:“小芳!小芳!”
钱淑华:“走了。我让伟德在他们单位给她找了份临时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还能拿五十块钱。宇生已经把她送走了。”
江路:“这姑娘可真是遇上好人家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宋隽的声音:“姥姥,我江路阿姨来了吧?”
钱淑华听了,刚才愉悦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这时,宋隽走了进来十分欣喜地说:“江路阿姨您回来了?”
江路:“是啊。”
宋隽:“家里一变样儿,我就跟姥姥说,肯定是江路阿姨回来了。我的减肥计划又可以继续啦!”
江路瞥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扭过身去,权当没有听见。
宋隽:“我天天在跟垃圾食品作斗争,天天坚持着等您回来。我爸爸威胁我,我都不怕!”
钱淑华:“隽隽啊,要不你就过去,到你爸爸那边去吧。”
江路悄悄地对宋隽使了个眼色。
宋隽:“姥姥,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时,宋征进了门,她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钱淑华:“征征,怎么进了门,也不跟你江路阿姨打个招呼啊?姥姥不是这么教你的吧?”
江路:“征征回来了?”
宋征冲着江路点了点头,那笑容仅仅局限在礼貌的程度上。
江路:“先去喝点水吧,待会儿就开饭了。”
江路转身进了厨房。
电话铃响,宋征起身进了客厅,拿起电话,“喂……”她听到是姚健的声音马上紧张了,一阵晕眩,语塞了,“……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姚健:“你在干吗呢?”
宋征:“没干吗,你什么时候走啊?”
姚健:“还没定,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宋征:“现在?”
姚健:“哦,不是现在,找一天吧。看哪天天好,我们出去走走什么的。最近我比较空一些,前一阵忙着办手续,一会儿要办这个文件一会儿要办那个文件,都没顾上给你打电话。”
姚健说话时,宋征无意中看到对面墙上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她脸红了,情不自禁地整了整头发。
钱淑华在客厅里喊:”宋征!饭都凉了!有话一会儿再说!”
宋征对门厅那边喊道:“来了!“她又对话筒说:”对不起啊,姥姥叫我吃饭。”
姚健:“那你快去吃饭吧。有空我再给你打电话。你好好的,啊?”
宋征:“嗯……哎,别挂!嗯……什么时候?”
姚健:“出去走走啊?礼拜天我再跟你联系吧。那,再见啦?”
宋征:“再见……”
她听着电话那端挂断,传来“嘟嘟”的声响,才慢慢把话筒搁回机座。那种梦幻般的眼神又回来了……
宋隽学校操场上,一帮学生在一个年轻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正在搞体能测试。宋隽来到起跑线上,蹲下。体育老师掐着表,手里举着小旗。旗子挥动,哨音突响,七八个男孩子奔出去。老师低头看表,又抬头看奔跑的学生们。一个个学生跑到了终点,累得牛喘,宋隽却仍然跑着。
几个女同学叫起来:“宋隽,到了!还往哪儿跑啊?”
体育老师:“别叫他。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跑第五圈了……”
老师又看表,再次抬头喊:“宋隽,加油!别停,看看自己有多大耐力!
宋隽很有劲头地跑着,同学们的视线渐渐拴在了宋隽身上。
体育老师:“大家看见没有?这不光是身体的锻炼,更重要的是意志锻炼。”
几圈下来,宋隽用毛巾擦着汗。体育老师走到他面前问:“宋隽,你的耐力正经不错啊!哎,是不是有人训练你啊?”
宋隽:“是。”
体育老师:“哪儿的教练?”
宋隽犹豫了一下,“是我……我妈妈。”
体育老师有些吃惊。
宋隽骄傲地说:“我妈可厉害了!她知道什么东西吃了顶饿,营养丰富,长力气,又不发胖。她都能把卡路里表格背下来!我现在差不多也能背了!比如说二两土豆,含八十几个卡路里……”
体育老师:“你妈妈怎么训练你呢?”
宋隽数着手指头:“嗯……长跑!嗯,骑车骑特远特远!爬山!”
体育老师:“这么当妈的,还头一次听说呢!对了,学校准备成立一个足球队,你想不想参加?”
宋隽:“我参加!”
体育老师:“好!你就是第一个报名入选的球员啦!”
宋隽笑开了花!
钱家小区对面马路,张小钢和大马牙靠在各自的自行车上在家属区对面的马路上等待。大马牙看了一下跟宋征一模一样的电子表,面露焦急,“宋征不会不来了吧?”
张小钢:“再等等。周征要是见不着她,丫该柔肠寸断了!”
大马牙:“要不你去他们家找她去?”
张小钢:“你去。你丫假模假式,只要别露大马牙,他爸爸可能会把你当个团支书什么的。”
大马牙从一群老太太身边走过,在钱家门口按门铃。江路打开了门,“您找谁呀?”
大马牙:“我找宋征。您是……”
江路回手带上了门,“我是她的继母,你找宋征,是不是想去探周征的监啊?”
大马牙一惊,随即点了点头。
江路:“真不巧,征征跟她男朋友出去玩了……”
大马牙:“不会吧?早他妈就说好了……”
江路:“你要是想骂街,待会儿我陪你找个清静的地方,行吗?”
大马牙被江路镇住了。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江路转身进了家门。
宋宇生在倒水,让老太太吃药。
钱淑华:“谁呀?”
江路:“找我的。”
钱淑华:“让客人屋里坐啊。”
第23节
江路:“不用,带点东西就走。”
江路匆匆进了书房,少顷,又拎着一个尼龙绸的袋子走向门厅,然后把袋子交给了大马牙。
大马牙:“什么呀?”
江路:“里面有一条新毛巾、一块香皂,还有一袋奶粉,你就说是宋征的继母带给他的,我和宋征都希望他好好表现,早点出来。”
大马牙:“宋征真的跟他男朋友出去了?”
江路:“对。”
大马牙:“她男朋友是干吗的呀?
江路:“是宋征母亲的学生,刚刚获得美国签证,就要出国读硕士了。”
大马牙:“这就难怪了。我说丫周征自作多情了吧?”他觉得自己失口了,“得嘞,我代周征谢谢您了!”
大马牙拎着袋子走了,江路笑了……
钱家客厅里的老座钟响了——七点整。宋征拿起电话,又放回去,走过去把门关严,开始拨电话号码,但手指头迟迟疑疑的。
阳台上,江路坐在一把小凳子上刷皮鞋,听见宋征在打电话,并且声音压得很低。
宋征:“……张小钢在吗……对不起,那我一会儿再打来……”
江路思考着。
一会儿宋征开门出去,走到小卖部里,对小卖部的大爷说:“大爷,我打一个电话!”宋征掏出一张纸片,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拨号,电话通了。
宋征:“喂,大马牙!是我,宋征。你们改个日子去探监行吗?礼拜日我可能去不了。”
大马牙:“不行,就允许礼拜天。你以为探监跟探望病人似的?”
宋征走后,江路进来,对小卖部的大爷说:“刚才我闺女来您这儿打电话了?”
大爷:“那闺女啊,礼貌着呢!一开口就是请啊、劳驾呀!您教育得真好!”
江路:“那是她姥姥教育得好!您可不知道,我们这闺女,在他们学校里呀,门门功课都拔尖儿!”
大爷:“那您跟您爱人可就省了心了!”
江路:“闺女大了,哪能省得了心呢?又是他爹妈给了她这副小模样,招人待见。现在坏小子多,真怕他们把她给带坏了!”
大爷:“我说了您可别害怕啊。刚才呀,我就听她在电话里说什么……噢,谁让你偷吉普车呀?还说什么判刑呀、探监呀,您不怕,我都有点儿怕!”
江路:“她还说什么了?”
大爷:“好像就是说,礼拜天要去探什么人,可能就是探监吧。”
江路:“您这是帮了我们大忙,帮着我们照看这么个好闺女!”
大爷殷勤地说:“有什么情况,我再跟您通报,啊?”
江路:“那就太谢谢了!对了,我还得打个电话。”她拿起电话给姚健拨过去,“小姚啊,我跟你说啊,礼拜天,你一定要约宋征出去,随便去哪儿,反正别让她在家待着。”
姚健:“可是,我约她干什么呢?谈什么呢?”
江路:“你家里有照相机吗?”
姚健:“有啊。”
江路:“那我给你出个招——找个地方给她照照相什么的!这岁数的女孩子,你一给她照相,她就幸福得不行……”
一周后,钱家的门铃响了,江路打开门——姚健出现在门口,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海鸥135相机皮套。
江路高兴地说:“宋征,你姚老师来啦!”
姚健进了门,宋宇生主动伸出手,“最近怎么样?出国的事儿办妥了?”
姚健跟宋宇生握手,“差不多了……所以想来跟你们告个别。”
姐弟俩的卧室内,江路在帮宋征做头发,“这种发型比较适合你,清纯朴素,像个日本女大学生。姥姥肯定不会反感的。多照几张相,啊?我都后悔,像你这岁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相片!”
宋征关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发型。
江路看了看镜子里的宋征,“行了!满意吗?”宋征甜蜜地点点头。江路递给她一条薄毛料春季连衣裙。
江路:“这条裙子我穿不了,你试试。”江路还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征征,骑我的车子去吧。”
宋征:“让他带我就行了。”
江路:“大白天的,骑车带人违章,让警察逮着了,多扫兴啊?”
宋征和姚健并肩走向存车棚。宋征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红色自行车,她慢慢地走过去,仔细打量着,心里有了很多感触……
姚健:“你的车?”
宋征:“我……我继母的。”
姚健:“哟,后轴还是变速的呢?真漂亮!”
宋征:“是很漂亮……我呢?”
姚健:“你也很漂亮,真的!”
宋征愉悦地打开车锁,推出了自行车。
宋隽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大声拍打着门,“我回来了!快开门啊!”
江路打开门,宋隽说:“妈!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选上啦!”
江路惊呆了!坐在沙发上的老太太和宋宇生都听到了这个字眼——“妈”。
钱淑华的脸色变了,宋宇生也同样吃惊,他偷偷瞥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两个人侧耳倾听着门厅里的动静。
江路:“别着急,慢慢说,你选上什么了?”
宋隽:“校足球队啊!我们体育老师说,我的身体耐力最好,我告诉他,是我妈一直在训练我,吃什么喝什么,那都得计算卡路里,绝对专业!”
江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说:“快去告诉你姥姥和你爸爸!”
宋隽:“哎!”
宋隽进了屋,江路则站在那里,任凭眼泪流淌下来。
这时,又有人敲门了。江路打开门,宋征出现在门口。
江路很意外地说:“征征?你怎么回来了?”
宋征把手里的钥匙递给江路说,“谢谢。”径直朝卧室走去。
江路和宋宇生互相看了看,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卧室门又打开了,宋征问:“爸,有人来找我吗?”
江路:“有人找你。”
宋征:“谁呀?”
江路:“那人牙挺长的。”
宋征:“大马牙?”
江路:“我把他打发走了。我告诉他,征征跟他男朋友出去玩了。”
宋征听罢,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可以……”宋征想了想,没再说出后面的话。她返身进屋,狠狠关上了门。
宋征拿起桌上的电子表,最后一次看了看,然后把它放进了抽屉。她起身把一台英文打字机搬到跟前,揭开机盖,不经意地按动着键盘,听着咔哒咔哒的悦耳声响。慢慢地,她的脸上有了笑容。宋征熟练地敲击着键盘,她在用英文写日记——今天,我好像变了一个人。过去那些让我为之疯狂的东西,突然间变得平淡无奇,甚至索然无味。我在想,爱究竟是什么?是一片花瓣——乘风而来,随风而去?是一团篝火——在熊熊燃烧的同时,也在走向一团灰烬的宿命?
江路正在准备炒菜,宋征推门进来,抄起家伙帮着江路切萝卜丝。
江路:“今天玩得开心吗?”
宋征:“还行吧。谢谢您了,为我的事儿费心。”
江路:“我费什么心了?”
宋征一笑,“这不都是你一手导演的吗?让姚健来带我出去,然后再把大马牙他们打发走。”
江路干脆坦然,“我导演得怎么样?”
宋征淡淡一笑,“用心良苦。”
江路:“跟姚健玩得不开心?”
宋征:“根本就没玩。我发现一个从来没有发现的问题,他根本就不会玩。可能因为是安排他来跟我玩吧,简直就是一傻子,特没劲。为了跟姚健见面,还跟周征失约了,真不上算。”
江路:“可周征他们把干坏事也当成玩儿!”
宋征:“说不定大伙儿把他们玩儿当成干坏事儿呢?”
江路:“征征,你得相信我,我见过的人很多,你跟他们绝对不是一路人。
宋征:“那您觉得我跟谁是一路人?”江路:“你好像跟我是一路人。”
宋征吃了一惊。
江路:“你看,你跟我都不拿社会成见当回事儿。什么好坏是非,我自己先把它们打乱,再根据自己的判断来重新看。”
宋征:“好像是有点儿。还有呢?
江路:“还有就是我行我素,敢爱敢恨。”
宋征:“可我要有您那么多心眼儿就好了。”
江路:“等着吧。等你吃几次大亏,心眼儿一定见长。我费那么大劲,就是想让你不吃大亏,直接就长心眼儿。可能我办不到。”
宋征正眼看着江路,“不过,我还是特感激您!”
江路也正眼看着她。宋征坚定地点点头:“真的!”
江路点点头,她知道是真的。
几个月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正准备开饭。
江路端着一盘鱼走了过来,“主菜来了,清蒸草鱼。”
宋隽冲着卫生间方向喊道:“爸,你快着点儿,就等你啦!”
“好了好了!”宋宇生紧走几步接过了江路手中的盘子。江路转身走向厨房。
钱淑华:“征征,去把那瓶红葡萄酒拿来。”
宋征拿来了红葡萄酒,宋宇生拧开了盖子,宋征接过酒,逐一倒上。
钱淑华:“我先说两句啊!今天,是你爸和你们江路阿姨结婚一周年的日子!”
江路十分意外,“妈,不是您说,我都忘了。”
钱淑华:“让我把话说完,一打断我就接不上词儿了……这一年啊,咱们这个家又像个五好家庭了,征征又成了可爱的征征了,马上也该考大学了。隽隽呢进步了,不仅进了学校足球队,还当了队长。江路啊,你辛苦了!我们全家谢谢你了!来,为了咱们这个家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咱们干了!”
第24节
众人碰杯,饮酒。
“还有呢!”钱淑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紫红色的锦缎盒子,递给江路。
江路:“什么呀?”
钱淑华:“打开看看!”
江路打开,见是一枚细细的铂金戒指。
江路:“妈,您干吗花这么多钱啊!
钱淑华:“就冲你妈呀妈呀叫得这么甜,这个戒指我就送定了,戴上,让妈看看,合适吗?”
江路小心翼翼地取出戒指,递给了宋宇生。
宋宇生:“妈是给你的。”
宋征:“爸,你怎么这么土老帽儿啊?江路阿姨的意思你都不懂?”
宋宇生恍然大悟,连忙接过来,把戒指戴在了江路的手指上。一阵掌声响起,江路眼圈红了,“谢谢妈!”
钱淑华:“来吧来吧,赶紧趁热吃吧!”
江路:“妈,按照规矩,这条鱼得您先动筷子。”
钱淑华:“江路,我还不怕你不高兴,我真不喜欢吃你这个卡路里做的鱼。还有这个芹菜腐竹,还有这个,都白不刺啦的,一点味儿都没有。”
江路拿过桌前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打开盖子,在老太太的碟子里倒了一些。
江路:“妈,您蘸着这个吃就有味了。
钱淑华:“这是什么呀?”
江路:“生抽。这是广东货,就是生吃的酱油。”
江路夹了一块鱼肉放到老太太的碟子里,“您尝尝!”
老太太蘸了蘸生抽,小心地放到嘴里,用心地品了品说,“好吃!”
众人一阵欢笑声。
江路吃了一口鱼,忽然,一阵恶心袭来,她连忙捂住嘴,跑向卫生间。宋宇生过去,江路正对着马桶干呕,但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
钱淑华对宋宇生说:“吃完了饭,你带她去医院瞅瞅,晚上就住你们自己那儿,别过来了。”
江路走出了卫生间,“妈,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反胃。”
钱淑华:“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你们两口子回你们自己那边儿去。”
第二天,江路稳稳地蹬着自行车,一脸欣喜地去了妇产医院。江路跟着女护士进了诊室,坐在医生的面前,顺势递过化验单。
医生看了看问,“多大了?”
江路:“三十七。”
医生:“你丈夫来了吗?”
江路:“没有,他工作挺忙的……”
医生:“你高龄初产,他还敢放你一个人出来?”
江路紧张了,“大夫,高龄是什么意思啊?”
医生:“三十五以上。”
江路骑着自行车来到杂技团。她下了车,走到信箱前面查看信件,然后推车到存车棚,锁好车子朝办公楼走去。身后,两个身穿中山装的男子夹着公文包走向传达室。
青年男子对师傅说:“同志,我们找一下团里的负责人,负责人事的。”
张师傅:“您二位是?”
青年男子:“云南德宏州公安局的,外调。”
江路来到计生科,抓出一大把喜糖,放在小孙面前,笑着说:“开准生证!”
小孙:“有啦?恭喜恭喜!这糖我得吃!咱们团的已婚妇女就剩你一个人没来过了!证件都带来了吧?”
江路从包里掏出证件,“这是结婚证……户口本儿,我爱人单位的生育证明,医院发的孕妇保健册,都齐了吧?”
小孙:“照片呢?一寸免冠照!”
“哎哟,瞧我这记性。”说完,江路给宋宇生打了个电话,让他下班前把她的照片给送过来。
刚接待了云南两位同志的徐科长在向赵书记请示。赵书记说:“小江就在小孙那屋,你先过去稳住她,我先找文胜同志碰一下。”
稍后,王文胜在赵书记办公室问,“书记,这事儿我接待处理合适吗?”
赵书记:“你是副团长,江路又是你们业务部门的人,你直接过问完全符合原则。”
王文胜:“您不一块儿听听?”
“我这就要去局里开会,得先走一步了。你就在我这儿接待,比你那屋宽敞。”赵书记说着拎起公文包出了办公室。
王文胜轻声嘟囔着:“老滑头!得罪人的事儿全往我这儿推。”
江路走进书记屋里,看到是王文胜,有些懵懂。套间里是一组布套沙发,中间的双人沙发上坐着那两个云南公安。
王文胜:“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团的化妆师江路,这二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云南德宏州公安局的同志。”
江路很是意外:“德宏来的?半个老乡嘛!”江路满面笑容地伸出手来。但是,那两位公安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没有握手的意思。
年轻公安:“坐吧。”
江路尴尬地缩回自己的手:“干吗呀这是,怪吓人的。”王文胜安慰道:“你不要紧张,这两位同志是来外调的,主要呢是想了解一下你在云南的一些情况。”
青年公安:“希望你如实反映情况,交代问题。”
江路的脸色变了:“我有什么问题可交代的呀?”
中年公安:“回忆过去可能很痛苦,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从德宏调回北京的。”
江路:“挺简单的呀,就是按照国家的知青政策呀。我家在北京,我父母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跟前儿没人,需要有人照顾,当时我姐和我姐夫还在兰州上大学……”
中年公安打断了江路:“我们要了解的不是这个。”
青年公安:“请你认真回忆一下,你从德宏调回北京的手续是怎么批下来的?”
江路瞠目结舌,房间里静悄悄的,谈话陷入了僵局。
江路镇定了一下,开口说:“我没什么要反映、要交代的,您二位可能找错人了。大家都挺忙的,我手头上也还有好多事儿呢,那就不打扰你们了……”然后起身要走。
青年公安严厉地说:“坐下!李荣生全都交代了,你还想替他隐瞒什么?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口供?”
江路惊呆了:“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还找我干吗?”
中年公安不急不躁地说:“组织上派我们来,就是要把问题搞个真相大白。你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如果是自愿的,那只能说明是作风问题。如果是被迫的,那李荣生就是犯罪,就要受到法律的严惩!”
江路沉默了,她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了。王文胜则好奇地问:“同志,李荣生是谁啊?”
青年公安:“德宏州知青办的副主任,利用职权,玩弄奸污女知青,受贿,三月八日被我们正式批捕了。”
王文胜听罢,露出诡异的笑容。
宋宇生送照片过来,却到处找不到江路,遇到徐科长,徐科长说可能是和小孙出去了。于是,宋宇生在院子里着急地等着。
写完材料,摁了手印,云南的两位公安走了。江路站在王文胜面前,以往的傲气与不屑全然消失,她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那个被染红的手指头,“说吧,还有什么要谈的?”
王文胜:“你这态度有点儿不大对吧?”
江路:“你特别得意吧?”
王文胜:“这你就小看我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说得对吗?”
江路:“……”
王文胜伸出双手,揽住江路的肩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咱们向前看!”
江路:“怎么看?”
王文胜的手由肩头滑落到江路的腰间——
江路:“把你的手拿开!”
王文胜没有把手拿开,相反用力把江路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江路推开王文胜,抻出手来狠狠地抽了王文胜一记耳光!
“他妈的!跟我假正经是吧?”王文胜一把抓住了江路的双手,顺势拧到了她的背后,江路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
王文胜:“你喜欢强迫是吧?”
江路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向王文胜的要害,王文胜闷声地叫了一声,蜷缩倒地,头狠狠地撞到了茶几的角上!
江路出了书记室,与匆匆而来的徐科长擦肩而过。徐科长诧异地看了看江路,然后在门口看到王文胜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听到脚步声,王文胜抬起头来,徐科长急忙闪到一旁,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第二天,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杂技团会议室,坐下相互聊着。江路一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爱说笑话的中年男演员突然大叫了一声:“牛!”随即,响起了一阵笑声!江路满不在乎地坐到了同事小唐身边。
小唐兴奋地说:“可以啊,路姐!”
江路:“可以什么呀?”
“没听见群众的热烈反应?”小唐左右看了看后,凑近江路的耳朵,“我听说,您差一点儿就为民除害了!”
江路:“我要是有那个本事,早就不在这儿待着了。”
突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江路和小唐一回头,见王文胜跟着赵书记朝主席台走来。王文胜的额头贴着一块豆腐大小的纱布,他走路还有些障碍,两腿夹得紧紧的。全团的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赵书记和王文胜坐到了桌子后面。
王文胜:“安静,开会啦开会啦!”
中年男演员:“王团,您怎么挂彩了?”
王文胜瞪了那个演员一眼,而中年演员毫不在乎。
赵书记:“文胜同志昨天晚上表现得非常勇敢,与两个拦路抢劫的歹徒赤手搏斗,救下了一个刚下夜班的单身女工。”
剧场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少顷,观众席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王文胜阴郁地看着江路,江路不寒而栗……
散会后,江路推着自行车走向门口。这时,小唐走了过来:“哎,你算是把王文胜彻底得罪了,往后可得小心着点儿了。”
江路:“他能把我怎么样?”
小唐:“听说赵书记快要退了,团里的党政一把手同时空缺。书记会从局里调一个过来,团长没准儿就是王文胜的。”
江路:“我怕什么呀?还是那句话,实在混不下去了,我就炒他的鱿鱼,自己开发廊养活自己。哎,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别忘了咱俩说的!”
小唐:“忘不了!”
江路骑着车子经过了一家外贸服装小店,进店出来忽然发现车子不见了。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见任何踪影。
宋征和几个同龄女孩走出校门,嘻嘻哈哈的。
第25节
张小钢和大马牙站在拐弯处,见宋征一行从校门口出来,张小钢给大马牙使了个眼色。
大马牙:“宋征!你过来一下,有事儿找你!”
宋征穿过马路。
大马牙:“周征让我们帮他照看你。他也算是为哥儿们进去的,所以帮他照顾他家里,还有你,咱们义不容辞!”
宋征:“我什么也不需要,你们能帮我多制造点儿时间就行。”
张小钢朝大马牙一摆下巴,对宋征说,“闭上眼睛数到十。一,二,三……八,九,十!”
张小钢猛地把手拿开,宋征睁开眼睛,见大马牙骑在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上,双手脱把,摆出杂技里面的车技动作。张小钢用假嗓子模仿唢呐吹奏,为他配乐。
张小钢:“北京一共就卖过四辆这样的车,现在你宋小姐就拥有了一辆!”
张小钢把车钥匙交给宋征。宋征愣愣地看着车
宋征:“这车是在旧货店买的吗?”
大马牙:“是啊。”
宋征:“告诉你,我太认识这辆车了!这是我继母的!”
大马牙:“你怎么就认为这是你后妈的车呢?”
宋征:“你们家的车子你自己不认识吗?我告诉你们啊,你们要是不把这辆车还回去,我就去报警!”
大马牙和张小钢面面相觑。
钱家小区附近马路上,江路拎着一网兜蔬菜和副食在街上走着,样子很是疲惫。
少顷,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传来,江路抬头望去,恰好是下班归来的宋宇生。宋宇生停下车,走到江路跟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宋宇生:“怎么不骑车呢?”
江路:“丢了。”
宋宇生:“那你给我打电话呀,我过去接你。在哪儿丢的?”
江路:“东四十条那边儿,一个小服装店门口儿,十分钟的事儿,一出来,车就没了……”
江路发现宋宇生并没有听她说话,而是看着别处——江路发现,宋征骑着那辆红色的自行车朝这边来了。江路看了看宋宇生,宋宇生的表情难看起来。
江路:“千万别乱发脾气啊!听见没有?”
宋宇生:“知道。”
宋征下了车,停好,“江路阿姨,车子还给您了。”
江路:“你就骑着吧。”
宋征很郑重地说:“对不起!”说完背起书包,转身便走。
宋宇生恼火地说:“征征,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宋征回身,“有些事儿会越描越黑,所以不如不说。”
江路:“宇生,你先回家。我和征征一块儿走回去,行吗,征征?”
宋征点了点头。宋宇生跨上摩托车,驶去。江路推上自行车与宋征走着。
江路:“征征,再有一个多月你就高考了,这辆车你就先用着,起码能帮你节省路上的时间,好不好?”
宋征:“您不想知道车子是怎么到了我的手里?”
江路:“我现在只想着赶紧回家,然后我在小卖部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把报的案赶紧销了。”
宋征看了看江路,心中有一种被信任的感激和快慰,她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宋宇生在办公室,收到一封匿名信——
宋宇生同志:
……您一直被您的配偶欺骗着,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玷污了您的名声。在跟您结婚之前,她的作风就很混乱。更无法容忍的是,她靠出卖色相调回了北京!……
宋宇生手里的茶杯突然掉到了地上,吓了魏东晓一跳。魏东晓慌忙问道:“怎么了,没事吧?烫到了没有?”
宋宇生:“没有……没有。”
这时,电话铃响了。魏东晓抄起电话,“喂……您稍等,老宋,嫂子找你。”
宋宇生放下手里的家伙,走到桌前接过了魏东晓递过来的电话。
宋宇生吐了一口气,“喂?……”
江路在钱家给宋宇生打电话,“宇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宇生:“啊……哦,我一时半会儿的还回不去。”
江路:“单位有事儿?”
宋宇生:“对,刚从昌平回来,得把胶卷先冲出来。”
江路:“那不就是个把小时的事儿吗?那就六点半开饭,我们等你!”
宋宇生:“别等着我了,你们先吃,我这儿忙着呢,挂了啊。”
宋宇生挂断了电话。
江路非常诧异地挂了电话。钱淑华正坐在沙发上整理着一个包裹。江路走了过来。
钱淑华问:“宇生几点回来?”
江路:“他那边忙着呢,让咱们先吃。”
钱淑华:“你来看看这个,这是宋隽生下来时穿的,这个是宋征的,你看,摸着可软乎了……”
江路走神儿了。
钱淑华:“江路!江路!”
江路:“啊?妈,您说……”
钱淑华:“是不是累了?”
江路点了点头。
钱淑华:“那就回屋里歇着去,我慢慢地拾掇,好的、你看得上的,咱就留下来给孩子用,不好的,就直接做尿布了。”
宋宇生在办公室里闷头抽烟,他又拿起了那封信——
我以人格向您担保,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那个男人叫李荣生,云南德宏州的知青办副主任。有机会,您可以与您的配偶当面对质,或者到杂技团调查。
好心人
宋宇生眉头紧锁。
钱家一家人在吃饭。江路显得忧心忡忡。
钱淑华:“江路,这几天你是怎么了?”
江路:“挺好的呀。”
钱淑华:“宇生没跟你闹别扭?”
江路:“没有。妈,我到外面溜达溜达,透透气!”
钱淑华:“别走远了。”
江路:“不会。”
饭店里,宋宇生抄起二锅头给自己斟上了酒,一瓶子酒还剩下三分之一。
宋宇生正要抄起酒杯,酒杯被老板拿了过去,“兄弟,您不能玩儿这个悬吧?您先喝点茶,解解酒,然后慢慢回家。”
宋宇生:“呵呵,你赶我?”
老板:“得罪了,行吗?”
宋宇生醉眼蒙眬地盯着老板……
宋宇生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
老板在他身后,“慢着点开啊!”
宋宇生朝后头招了招手,然后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戴好了头盔……
少顷,摩托车发动着了。宋宇生猛轰油门,车子随即蹿了出去。
宋宇生驾车往回走,迎面而来一辆大货车,明晃晃的大灯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时,前方突然响起了连续的鸣笛声。宋宇生发现,他正朝着一辆公交车撞去!宋宇生猛打车把紧急躲闪!岂料,车子顿时失去了平衡,宋宇生与摩托车擦着路面飞了出去……
钱伟德家里,躺在沙发上的钱伟德直起身来,拿起电话,“什么?出车祸了……好好,我马上到!”
钱伟德匆匆走入医院急诊部,来到病房,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宋宇生。
钱伟德:“哥?你怎么这样了?”
宋宇生:“小腿折了。你去给我妈打个电话,就说我喝多了,在你那儿过夜了。千万别说我出事儿了。”
钱伟德:“嫂子总得知道吧?”
宋宇生想了想,“……她最好不要知道。”
钱伟德:“为什么?”
宋宇生:“怀孕了,不能受惊吓。”
钱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
江路对着电话说:“什么?喝醉了?”
钱伟德:“足足喝了大半瓶二锅头……”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经过,“十四床病人的家属!”
钱伟德赶忙捂住了话筒,江路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脸色也变了!
江路:“伟德,你骗我?”
钱伟德:“嫂子,是这么回事儿,我把我哥拉到医院里来洗胃呢!”
江路:“到底怎么了,伟德?”
钱伟德犹豫了片刻后,“嫂子,我哥不想让我跟您说,我……”
江路:“我是他媳妇儿,天大的事儿我不也得知道吗?宇生在哪个医院?”
第26节
钱伟德:“宣武医院急诊部六号病床。”
医院急诊室,门被推开了,江路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钱伟德招了招手,“嫂子,这儿呢!”
江路疾步来到宋宇生的床前,看着吊在架子上打着夹板的腿,“你不是说来洗胃吗?”
钱伟德:“嫂子,你听我跟你解释,我哥怕惊着您,没让我跟你明说……”
江路:“他不让你明说你就不说?”
江路的喊声惊动了周边的人们,宋宇生诧异地看着江路。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嚷嚷什么呀?这是医院,不是你们家自留地!”
江路掉转枪口,“嫌我声音大了,你嗓门儿小了?你一黄毛丫头也太横了吧?逮着谁就敢呲谁啊?”
钱伟德急忙上前,“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护士,对不起对不起啊,病人的家属有点激动,理解万岁,呵呵,理解万岁。”
护士白了江路一眼,“什么素质啊!”
江路转过头来,与宋宇生四目相对。
这时,一个年长些的护士走了进来,“六号床家属来了吗?”
江路如释重负,“来了。”
江路来到医生办公室。
江路:“大夫,伤筋动骨怎么着也得一百天吧?”
医生:“差不多。”
江路:“有什么法子让他恢复得快一点啊?他是摄影师,每天都得四处跑,还得到外地采风,你让他在床上躺一百天,他还不得憋屈死啊?”
医生:“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明天一早儿你就可以带病人回家休养了……”
江路走出医生值班室,朝急诊病房走去。走进病房,看到她十分熟悉的东西——摩托车头盔已经瘪了,夹克衫破了,裤子的裤管被剪刀一裁为二,破洞的边缘,有一大摊黑红色的血污!
江路的眼圈红了。她展开衣服抖了抖——一个信封飘然落地。
江路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写着“内详”的信封,她把信封塞进口袋。她想了想,又掏出了那封信抻出了信纸——
她靠出卖色相调回了北京!
江路的脸色变得煞白……
这时,门被突然推开了——两个护士和几个市民推着一辆担架车冲了进来。
江路连忙把信装回信封,起身走出了手术室。
宋宇生、钱伟德、江路三人从医院回到家中。钱淑华见宋宇生拄着双拐,一下子慌了。
钱淑华:“宇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晚上没回来,就成这样了?”
江路放下双拐,一旁保护着。钱伟德把宋宇生慢慢地放在了沙发上。然后,江路捂着嘴跑向了卫生间,江路蹲在马桶前,一阵干呕……
钱淑华:“我说不让你骑那个电驴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啊?”
钱伟德:“姑姑,您就少说两句吧,我哥这一次啊,肯定会接受教训。”
江路直起身来,来到水盆前,清洗着自己的嘴巴。
钱淑华:“江路呢?江路!”
江路:“妈,我在这儿呢。”
钱淑华拄着拐杖走了过去。江路连忙擦净了嘴,老太太已来到门口。
江路:“妈,我没事儿……就是……刚才闻见那股子药味,恶心。”
钱淑华:“你可得千万当心啊,头三月要是坐不住胎,这孩子可就危险了。”
江路:“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钱淑华:“胡说什么呀?是宇生出事儿出得不是时候,跟孩子扯得上吗?”
钱伟德:“姑姑?”
“来了。”钱淑华走到了客厅。
钱伟德:“姑姑,您发现了没有,您这腿脚可比前些日子利索多了?”
钱淑华:“你就别在这儿哄我了。你啊,赶紧去副食店,要不就去自由市场,踅摸点大棒骨来,我给宇生炖骨头汤喝,补钙。现在就去,去晚了就让人抢光了。”
钱伟德:“好嘞!”
江路:“妈,别让伟德跑了,他一夜没睡了,我去吧。”
宋宇生火了,“谁也别去!用不着!”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了。
钱伟德:“哥,我现在精神着呢。这么着吧,我先回单位一趟,把那边的事儿交待一下,下午我再过来。我先走了啊。”
说罢,钱伟德出了客厅。
宋宇生:“江路,你也到屋里歇着吧。”
江路:“我真的不困。”
宋宇生:“我说什么,你都有理是吧?”
钱淑华:“宇生,有话好好说,动那么大肝火干吗呀?”
宋宇生直勾勾地瞪着江路。江路幽怨地看了一眼宋宇生,然后转身进了书房,江路随手带上了门,她靠在门板上,眼泪滚落下来。
宋宇生:“妈,这一晚上,您也没睡好吧?”
钱淑华:“睡了……人上岁数了,本来觉也少了。”
宋宇生:“您可千万别为我着急,啊?就是一个小腿骨折,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我想干什么,不还有这个吗?”
宋宇生拍了拍身边的双拐。
钱淑华:“妈给你下点面条吃,好不好?”
宋宇生点了点头。
这时,屋外响起了电话铃声。江路擦了擦眼泪,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钱淑华:“宇生,你别动啊,我来接。”
江路:“妈,我来接。”她拿起电话,“喂……我就是……十点钟到团里开会?什么事儿啊?”
宋宇生眯着眼,靠在沙发上。
江路:“对不起徐科长,我正要跟团里请假呢。我爱人昨晚出了点事儿,我得在家照顾他……什么?我编故事呢!你……你简直是浑蛋!”
宋宇生睁开了眼睛,他诧异地看着江路。
江路:“我告诉你,即便我想编瞎话不上班,我也犯不着咒我自己的丈夫。你批准我要请,你不批准我也要请!你要是扣我的工资奖金,就随你便!你记住了,我要是没钱吃饭了,我就带着粮票到你们家去吃!”
江路狠狠地扣上了电话!又是一阵恶心袭来,江路捂住了嘴,尽量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宋宇生:“唉……你也是的,跟单位闹那么僵干吗呀?有话不能好好说啊?
江路:“他们欺人太甚……”
宋宇生:“因为什么呀?”
江路看着宋宇生。宋宇生平淡和平静的表情,让她不寒而栗。
江路买了排骨回来给宋宇生炖上,但是宋宇生并不领情,黑着脸嘟囔着“恶心”,江路默默地放下饭碗,关门回了屋里。宋宇生皱眉拿过双拐,撑起自己,朝门厅走去。
钱淑华:“干吗去呀?”
宋宇生:“家里闷得慌,我出去溜达溜达,透透气!”这时,小书房的门打开了,江路出现在门口,“外头下着雨呢,你不是自己找病吗?你要出去溜达可以,雨停了我陪你去!”
宋宇生没有理睬,而是进了门厅。宋宇生停下来,伸手拉开门,由于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江路、宋征和宋隽都跑了过来。江路蹲下身来,一手抄起宋宇生的一只胳膊:“征征,你和隽隽到那边!”
宋宇生:“别碰我!谁也别碰我!”宋征和宋隽惶恐不安地退出了门厅,一前一后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江路走到宋宇生跟前,“回屋吧!等他们都睡了,咱们好好聊聊!别把一家人搞得鸡犬不宁的,先忍忍,行吗?”
江路与宋宇生在房间内默默相对。江路:“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怎么做?”
宋宇生:“莫名其妙。”
江路艰难地说:“就从那封信说起吧……我去手术室拿你的东西时看到的,我不是故意翻的,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宋宇生:“别说了,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路:“都说出来,你心里就痛快了。”
宋宇生:“都是过去的事了,严格地说,它跟我没关系……但是,我心里很难受……真的……”
江路:“本来不想骗你的,可……我太爱你了,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所以我就这么说服自己——那件事儿跟你没关系,是认识你之前发生的。当时我不那么做,我就回不了北京,起码,还得在那个地方等上好多年,甚至等到现在。可我一天都不想在那儿待着了……”
宋宇生:“不说了,不说了!”
江路:“你让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为什么耗到三十七才结婚吗?”
宋宇生看着江路不语。
江路:“我一直在惩罚自己!因为我不配跟人家恋爱,不配让人向我求婚……当然,我也遇到过喜欢的,就一次。在我们正式建立恋爱关系以后,我就跟他说了这件事,我不想隐瞒。结果就不用说了……男人过不去那道坎,谁都过不去!所以,我姐才帮我去物色老外,物色美籍华人……谁知道,在小卖部打电话的时候偏偏就遇上你了……”
宋宇生看着江路。
江路:“你想过以后该怎么办吗?”宋宇生没有说话,显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江路:“还能回到从前吗?”
宋宇生:“也许吧。”
江路:“宇生,我不会难为你,真的。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比你还要难受,你信吗?”
宋宇生:“我信。不哭了,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说,那种事也不完全怪你。其实……你也是受害者。”
江路:“你的理智这么告诉你,但你的情感不是。对吗?你刚才说恶心,那件事让你恶心,我让你恶心,你说实话,对吗?”
宋宇生点了点头。
江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等你的腿好了,咱们就分开吧。”
宋宇生:“孩子呢?”
江路:“我会把他打掉……”
第27节
宋宇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不会怪你的!我要是当初告诉你,就不会把你晾在半道儿上了,让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说完,江路抱着被子去了外面的沙发上。
医院妇产科,江路坐在一对年轻夫妇身旁候诊。孕妇:“给我去买个花脸雪糕,特想吃雪糕。”
丈夫:“妈不是跟你说过别吃凉的吗?”孕妇撒娇,“我就要吃嘛!”
江路羡慕地看着他们。
护士从门诊室出来,喊:“江路!”江路连忙起身进了门诊。
女医生:“什么情况?”
江路:“我想把孩子打掉,越快越好。”
女医生:“第几胎啊?”
江路:“我……我没生过孩子。”
女医生:“干吗要打掉啊?”
江路:“我爱人刚出了车祸,得要人照顾。大女儿马上就高考了,小儿子又是中考,家里……”
女医生:“你不是没生过吗?”
江路:“是我爱人前妻的孩子。”
女医生:“你是……”
江路:“继母。”
女医生:“你可得想好了,有可能这次流产会影响你以后怀孕。刮一次宫,胎壁可就要掉一层。你可是快四十的人了,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
江路:“我想好了,做吧。”
女医生:“你爱人同意吗?”
江路:“同意。”
女医生:“够自私的啊,自己有俩了,都不让你生一个?孩子可不是个物件儿,想要就要,想弄死就弄死啊?”
江路黯然地说:“家都要保不住了,还要孩子干吗呀?”
女医生感到很意外,她想了想,然后在诊断书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女医生:“周六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你过来吧。”
江路郁闷地走了出来,在医院门口迎面碰上了小唐和一个帅气的男人。
小唐:“路姐?真寸啊,在这儿碰上了!”
江路:“你来看病?”
小唐:“婚检。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夫小潘,总政话剧团的。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路姐。”
江路和小潘握了握手。
小唐:“你得做最坏的打算了。”
江路:“怎么了?”
小唐:“王文胜让舞美队整了你的材料……从青岛回来到现在,都算你旷工。按规定无故旷工一个月,就可以除名了。”
江路:“凭什么呀?明天一早,我去找赵书记!”
小唐:“赵书记明天就不来上班了,退了。”
江路:“那王文胜就一手遮天了?”小唐:“你先忍一忍,别跟他们弄僵了,回头我去局里找人帮你疏通疏通……”
江路:“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能走的路多了去了,我不会在那个酱缸里跟他们腻歪到五十五!”
转天,江路走进杂技团,直接朝办公楼书记室走去。江路推门而入,赵书记恰好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摞书。
赵书记:“小江啊?进来进来!”
江路随手带上门,发现这里很是纷乱:“赵书记,您要走了?”
赵书记把书装进一个纸箱子,“明天上午全团大会开完了,就算彻底走了。你找我有事儿?”
江路:“书记,我想辞职。”
赵书记愣了,他有些不相信。
江路:“我现在就写报告,您现在就批,行吗?”
赵书记:“江路,是不是明天要宣布你的处分,你觉得没面子了……”
江路:“书记,三言两语我没法跟您解释清楚,我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做的。书记,您能速战速决吗?”
赵书记:“小江,你是我们团第一个要辞职的,这么大的事儿还是拿到团务会上讨论讨论比较稳妥。再说,明天我就要……”
江路:“书记,古时候有个陶渊明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归老南山。对吗?我一个小化妆师,比不上那些大家。可我也有我的志气,我不想天天穿着小鞋让一个小人对我指手画脚,与其低眉顺眼地混日子,不如到外面闯一条自己的路,你说对吗?”
赵书记犹豫了。
江路:“求求您了书记,就当您为人民站好最后一班岗,行吗?”
赵书记:“你可想好了,小江。一旦跨出这个大门儿,你的人事档案就要归街道了。往后你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可就跟国家、跟单位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都要靠你自己了!”
江路:“倒退五年,没有单位一个人是没法儿活。现在不一样了,出去以后干什么我都想好了。我要是没把握,也不敢跟你张这个嘴。”
赵书记点了点头。
人事科电话铃响了,徐科长拿起电话,“赵书记,您有什么吩咐?要江路的人事档案?往哪儿送啊?好,明白了!”
徐科长挂了电话,想了想,觉得不妥,于是又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王团,我是徐伟。有件事得跟您请示一下,赵书记让我把江路的人事档案全都调出来,她辞职。您什么意见……好……明白了。”
江路把写好的辞职报告交给了书记。
江路:“您看看,我写得对吗?”
赵书记接过来念着——
团领导:
由于个人及家庭原因,经慎重考虑,我决定辞去公职。
请予批准。
此致
敬礼!
申请人:江路
江路:“这么写行吗?”
赵书记:“简单了点儿,该说的也都说了,可以!”
这时,有人敲门。
赵书记:“请进。”
徐科长两手空空地进来了。
赵书记:“东西呢?”
徐科长看了看江路,“书记,是这么回事儿……”
赵书记:“你说吧,没什么好回避的。”
徐科长:“江路辞职,是咱们团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儿,我有点儿拿不准这个原则,于是我就跟王团请示了一下。王团的意思是,等明天开完了全团大会,再办这件事。”
赵书记:“现在就办!”
徐科长:“王团那儿我怎么交代啊?”
赵书记看了一眼徐科长,然后他掏出自己的钢笔,在江路的辞职申请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赵书记抬起头对徐科长说:“小徐,你带小江过去,让王文胜签字,然后盖上公章!”
江路:“谢谢书记。”
徐科长推开了王文胜的门,江路走了进去,把辞职申请放在了王文胜的桌上。王文胜看了一眼徐科长,徐科长会意地带上了门。
江路感到了一丝不安。
王文胜拿过辞职申请看了看,随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江路伸手去拿,王文胜则拿到了一边。
王文胜:“你可真是个聪明人,赶在今天办手续,免得明天在全团大会上丢人现眼。呵呵,一个明天就要退休的土老帽儿这么愿意为你卖力,透露透露,你怎么把人家搞定的啊?老手段?”
江路狠狠地抽了王文胜一个耳光!
王文胜火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他妈的还敢跟我动手?”
江路抄起了桌上的茶杯,后撤了两步,“你要是还想贴块狗皮膏药,我就成全你!你试试?”
王文胜:“滚出去!”
江路:“我相信我们的党,早晚会把你这种渣滓清除出革命队伍!走着瞧!”
江路放下茶杯,拿着辞职报告,拉开门走了出去。
徐科长:“书记,江路的处分得随着档案走吧?”
赵书记:“在哪儿呢?”
徐科长从档案袋里拿出了一张红头信笺,递给了赵书记。赵书记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把它撕成了两片,然后是四片、八片,最后被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徐科长:“赵书记,您……”
赵书记:“这是趁着我去局里开会,由王文胜一手操纵出来的,对不对?”
徐科长:“这……其实这完全符合组织程序。”
赵书记:“过去有句老话,叫做好男不跟女斗。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女同志,不害臊不丢人啊?你出去吧!”
这时候,江路进来了。
徐科长:“江路,王团签字了吧?报告给我,我去盖上公章。”
江路把报告递给徐科长,徐科长退出了门。
赵书记:“小江,辞职以后打算干什么呀?”
江路:“还是干老本行啊,开一个美发沙龙,自食其力。”
第28节
赵书记:“哪天成了万元户,别忘了请我喝一顿庆功酒,啊?”
江路:“忘不了!什么都忘了,这顿酒也忘不了您的!”
钱淑华一早上没看见江路,问宋宇生:“宇生,你媳妇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宋宇生:“不知道。”
钱淑华:“你们都说开了?”
宋宇生点了点头。
钱淑华:“可别像昨晚上那样儿了,那还叫日子吗?俩孩子都给你们吓着了,你说,要是因为这个影响了孩子考试……”
宋宇生:“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钱淑华:“行了,过去就过去了。你知道吗?小赵生了个大胖小子。”
宋宇生:“哪个小赵?”
钱淑华:“不是给你介绍过吗?你还给人家起外号,叫人家河马!”
宋宇生:“哦,想起来了,宋隽转学还是人家帮的忙呢,那人挺不错的,真的。”
钱淑华:“江路快三个月了吧?咱们家的小三儿正好赶在正月里生!呵呵,那孩子肯定闹腾着呢。”
江路来到钱伟德办公室前,停好车,敲响了门。
钱伟德:“哟,嫂子?稀客稀客!我给你泡点茶?”
江路:“白水就行了。”
钱伟德忙碌起来。
江路:“伟德,想求你一件事儿。你帮我找间门脸房,最好是里外间儿的,四五十平方米吧,临街的、把角儿的都行。”
钱伟德:“干吗呀?”
江路:“我想开一发廊,也可以叫美发沙龙。”
钱伟德:“您不上班儿了?”
江路:“我辞了。”
钱伟德:“我的天啊!那么轻闲、体面的工作您就辞了?”
江路点了点头。
钱伟德:“我哥就同意啦?”
江路:“他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得告诉你。哪天老太太一高兴,又让你到我们单位调查我了,不如啊我先直接告诉你。”
钱伟德:“您就别拿那事儿恶心我了,我当时也是没办法,老太太唯一的娘家人啊。”
江路:“不过,有一天真问到你了,你就说我办的是停薪留职,这样他们接受起来比较容易。”
钱伟德:“您干吗非这么干啊?”
江路:“家里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离不开人,我能老请假吗?我那点儿工资还不够给大夫送礼的呢。”
钱伟德:“您打算什么时候用房子?”
江路:“越快越好!”
钱家客厅里,宋宇生问钱淑华:“妈,您觉得有必要要这个孩子吗?”
钱淑华:“又怎么了?”
宋宇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妈,不如等家里都安定了,征征考完大学,隽隽考完初中,我的腿也好利索了,我们再要……”
钱淑华:“那我问你们,早干吗去了?”
门开了,江路拎着一大包中药出现在门口,“妈,您要埋怨就埋怨我,怪我做事有前手没后手。”
钱淑华:“随便你们怎么说,孩子不准给我拿掉!我是不是你们的长辈?你们承认我是,就听我一句话。”
宋宇生:“可是……”
钱淑华:“我就不信那个!我们兄弟姐妹五六个呢,我妈不是也把我们拉扯大了?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有什么过不去的?”
宋宇生:“妈,我们的意思是……”
江路给宋宇生使了个眼色,“妈,那就听您的!”
宋宇生点了点头。
钱淑华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看看江路,又看看宋宇生,“你们俩这是过家家呢?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还有个准儿吗?”
江路拎起了中药:“妈,熬中药的砂锅您放哪儿了?我给宇生开了一服接骨散,据说效果可好了!”
宋宇生有些感动了……
江路端着一盆热水走进书房,让宋宇生脱掉背心,替他擦身。宋宇生有些不乐意。江路说:“你现在用不着把我当你老婆看,就当我是你的姐妹儿,哥们儿,这总行了吧?”
宋宇生不再抗拒了。江路弄好了热毛巾,给他擦洗着胸前背后,并故作轻松地说:“别说,还挺结实的,不像四十五的人。”
宋宇生有些感动,他抓住了江路的一只手。江路避开了宋宇生的目光,她想挣脱宋宇生的手。但是,她没有成功,“别那么多私心杂念好不好?挺简单的事,你现在有伤,需要人照顾。用不着想那么多。”
宋宇生默默地松开了江路的那只手。
江路:“当断则断嘛。磨磨唧唧的,到头来两个人还是不开心,何必呢?”
宋宇生:“你就这么想得开?”
“当然了。”江路的眼圈红了,只是宋宇生看不到……
夜里,钱家客厅的灯亮了,老太太站在自己卧室门口,愣住了——
江路搭着一条毛巾被,在沙发上睡着了。少顷,江路醒了,显然是灯光刺激了她,她坐了起来,“妈,您干吗去呀?”
钱淑华:“去厕所。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江路:“宇生……哦,宇生的呼噜打得太响了,我根本就睡不着……”
早晨,睡在沙发上的江路起身叠好毛巾被,复原了周边陈设,轻轻走进了小书房。宋宇生睡得很香,伴着鼾声。江路悄悄地把毛巾被放在椅子上,然后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吃过早饭,宋征和宋隽出门。江路说要到紫竹院公园去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江路在紫竹院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情变得开朗些了。这时,她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江路:“你怎么还没动静啊……是不是妈妈把你给吓着了……啊?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你爸爸是个天真透明的人。他很善良,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一点点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他不会原谅妈妈的。要是真走到了那一步,咱俩该怎么办呢?你要是生下来就没有爸爸,是不是太不公平了?那妈妈还不如现在就送你回去,咱娘俩都不用受这个罪了,你同意吗?我知道你还不会说话,你现在还没个人样子呢……所以,妈妈就替你做主了。别怪妈妈狠心,我是爱你才这么做的!”
家里,宋宇生拄着双拐进来了,发现钱淑华坐在沙发上,对着手里的一张单子发愣。
宋宇生坐到了沙发上,“妈,研究什么呢?”
钱淑华拿起单子递给宋宇生,“这是我从地上捡的,你好好瞅瞅,这是什么!”
宋宇生接过单子,发现是手术通知单。
宋宇生:“手术通知单,今天上午的。”
钱淑华:“不是……去打胎吧?”
宋宇生点点头。
钱淑华大惊失色,“这是怎么说的这是……这是杀人呢!”
宋宇生:“妈,您别激动啊,您听我解释一下——我们都商量好了,现在还不是要孩子的时候。您看,我现在这样儿,宋征要高考了,隽隽还小,您也需要照顾……”
钱淑华:“别往我身上赖!我可没有伙同你们杀人!你们要作孽,还要拉上隽隽和征征?他们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自己要玩,要亲热,有了胎儿不方便了,是不是?那你们早干吗去了?”
宋宇生哑口无言。
钱淑华走到五斗柜前,抄起电话拨着一个号码,少顷,电话通了,老太太着急地说:“伟德啊,你赶紧给我派个车来,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钱伟德开着出租车回到钱淑华家,刹住车。他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钱淑华拄着拐杖走出了楼道,马上跑上去。
钱伟德:“姑,让您在楼上等着!怎么就自己下来了呢?”
钱淑华:“赶紧去妇产医院!”
手术室里无影灯亮了起来!已经换上手术服的江路平躺在手术台上,偶有金属工具的磕碰声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助理做着注射局部麻醉的准备。针头上,一小串药液喷射出来……助理朝医生看了一眼。医生点了点头。针头刺入了江路的皮肤,江路在发抖。
助理:“别紧张,马上就好。”
出租车里,钱淑华着急地说:“伟德,你还能再快点儿吗?”
钱伟德:“够快的了,马上就到了,您别急!”
女医生站到了江路的双腿之间,朝助理伸出了手,助理把扩宫器递给了女医生。
江路突然坐了起来,“先别动我的孩子!别动他!”
女医生见状,随即把扩宫器递给了助理,她走到了江路身旁。
江路:“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女医生:“你想好了吗?”
江路点了点头。
女医生:“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江路:“……”
女医生:“需要反悔吗?”
江路:“……”
女医生:“我再问你一遍,需要反悔吗?”
江路:“需要!我反悔了!”
江路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女医生对护士说:“让她换衣服,准备下一个手术。”
钱伟德搀扶着钱淑华,匆匆走进医院里,远远地,他们看到了,已经换好衣服的江路走出手术室。
钱淑华一阵头昏,“伟德,你搀好了我。”
钱伟德:“您怎么了?”
钱淑华:“我要骂人!”
江路迎了上来,“妈,您怎么来了?
钱淑华:“谁是你妈?叫我妈的人乖着呢,听话着呢!”
第29节
江路:“妈,您别这样啊!”
钱淑华:“别管我叫妈?管我叫妈的早走了!你管我叫妈有意思吗?我在你们心里几斤几两重啊?走,伟德!”
钱伟德:“拉上我嫂子一块走吧。”
钱淑华:“不是亲骨肉,就别愣往一块凑,要不更显着假惺惺的!”
江路一阵心慌,她连忙顺势坐了一旁的长椅上。
钱伟德搀扶着老太太朝出口走着,忍不住地回头看了看——
纵深处,江路坐在长椅上。
钱伟德压低嗓门:“姑姑,咱不能把江路一个人儿扔在这儿啊!人家可是刚做了手术。”
钱淑华:“谁说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了?我也是女人,女人那点儿苦我能不知道吗?”
钱伟德:“那我先把您送到车里,再去把我嫂子接过来?”他回头冲江路喊道:“嫂子,您坐那儿别动,千万别动啊,等着我回来接你!”
江路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这时,女医生从旁边的手术室里走了出来。
江路站了起来,“大夫,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啊,您救了孩子一条命!”
女医生:“女人没个孩子,等于在这世上白来了一趟。”
江路:“是……对不起,单子我落在家里了。”
女医生:“哪天带过来给你签个字,把手术费退了。”
纵深处,护士值班室,护士喊:“白医生,您的电话!”
女医生扭头朝那里走去。
江路冲着大夫的背影喊:“回见!”
女医生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这时,钱伟德匆匆走来,“嫂子,走吧?
江路:“不了……你还是先送老太太回去吧。”
钱伟德:“老太太特意关照,一定得接上你一块儿回去!”
钱伟德开着车,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钱淑华,江路坐在后座上。三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钱伟德、江路、钱淑华三人回来。钱伟德把满脸怒气的老太太扶到沙发前面,小心地安顿她坐下。
钱淑华:“宇生啊,等你的腿好了,你还是跟你媳妇回你们那边儿过吧。”
宋宇生:“妈,您这是怎么了?”
钱淑华冲着门厅方向,“你们把我当个外人,还上我这儿来住着,多难受啊?”
江路走进客厅,“妈,您就别生气了。”
钱淑华:“生气?我怎么敢生气啊?人家该问了——你是这家里的谁呀?”
江路的眼泪又上来了。
钱淑华:“知情的人不说什么,不知情的人该说了,‘这老太太真霸道,自己有俩外孙,就不让人家有自个儿的孩子!’我说得清楚吗?”
江路看着老太太,似乎恍然大悟。
钱淑华:“我们就是担待不起啊!我们俩孩子也担待不起!说起来征征和隽隽连个小弟弟、小妹妹都容不了!这家人什么玩意儿啊,啊?愣让人家把胎给打了。我们怎么担待这么难听的名声!”
钱伟德:“骂就骂,也不能伤人心……”
江路似乎在自语:“本来我还挺感动的。”
宋宇生和钱伟德懵懂地看着她。
江路:“我还以为您是舍不得那孩子才发那么大的火。我把这当成挨自己母亲一顿骂呢。一边是忍着,一边心里也挺热乎的。”
宋宇生看着江路。
江路声音很弱:“看来我是弄错了。妈,您说得真对,不是一家子,别愣往一块儿凑,反而假惺惺的。”江路说完慢慢走开了。
宋宇生:“妈,做都做了,还何必发这么大火儿啊?”
钱淑华:“没你这么当丈夫的!撺掇自己媳妇去打胎,但凡是个女人,她不想做母亲,不是身子有病,就是脑袋瓜有病!”
江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厨房里,水开了,江路关掉火,拎起水壶。江路一手端着洗脚盆,一手拎着水壶进来了。
江路拎着水壶往水盆里倒着开水,然后伸手试了试水温,“好了。”
宋宇生先把受伤的那只脚放进了水盆。江路蹲下身来,准备替宋宇生清洗,宋宇生连忙伸手阻止了她。
看着宋宇生执拗的表情,江路只得坐到了一旁。
宋宇生:“晚上……就别睡沙发了。让老太太看见,不又得把我臭骂一顿?”
江路:“都这样了,还怎么睡在一张床上?”
江路抱着毛巾被来到了沙发旁,慢慢地躺了下来。
早上五点,宋征换好了锻炼的服装走了出来。突然,她发现江路蜷缩在沙发上,毛巾被已掉在了地上。宋征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捡起毛巾被轻轻搭在江路的身上。
江路醒了,被吓了一跳。
宋征:“您怎么睡这儿啊?”
江路:“你爸打呼噜打得太响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宋征:“睡不着了。明天就高考了,有点儿紧张,总想着早点起来,再多看一会儿复习资料。”
江路:“你没问题的,绝对没问题。对了,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宋征:“还早呢。我想出去跑跑,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
江路站在阳台上,看着慢慢跑出家属区的宋征。
这时,身后的客厅里传来动静。江路回头望去,宋宇生撑着双拐出现在书房门口。
江路:“我给你打水洗脸?”
宋宇生:“江路,你这个样子吧……让我觉得特别内疚,真的。”
江路:“要不,等征征高考完了,咱们到那边去,我照顾你更方便,也用不着天天在一家老小面前演戏,你说呢?”
宋宇生岔开了话题,“你到屋里再睡会儿吧,眼圈儿都是黑的,特憔悴。”(
公交车上,江沛坐在车尾临窗的位子上,忽然发现窗外,江路拎着两兜子蔬菜的身影。
公交车停下,江沛拎着尼龙兜下了车,朝相反方向疾步走去。江路放慢了脚步,前方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江路站了下来。
江沛夺过江路手中的一个袋子,“大热天的,宋宇生呢?他一大男人干吗呢?让你一个高龄孕妇出来当牛做马?”
江路:“姐,大街上你嚷嚷什么呀?”
江沛:“我能不嚷嚷吗?”
江路:“宇生的腿折了,车祸。”
江沛:“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啊?”
江路:“你天天上班儿,哪有时间啊?”
江沛:“你别怪我嘴冷,当初你要是……”
江路接过话茬:“听了你的,跟人家陈先生走了,现在得有多省心、多享福啊。”
江沛:“可不是吗?老的小的咱就不说了,宋宇生也撂在这儿了,最该被照顾的倒没人管了!”
这时,二人来到了家属院门口。
江路停住脚步,“姐,待会儿到了家里,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别说,行吗?你就当刚听说宇生的事儿,过来看看,行吗?”
江沛:“出什么事儿了?”
江路:“没有。”
江沛:“没出什么事,你这么嘱咐我干吗?怕捅了谁的马蜂窝?”
江路:“你就听我一次,行吗?”
江沛看着江路认真而坚决的神情,不禁点了点头。
宋宇生和钱淑华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这时,门厅传来开门声,江路大声说:“宇生,我姐姐看你来了!”
宋宇生和钱淑华交换了一下眼色,钱淑华低声地说:“得,讨债的来了!”
这时,江沛拎着苹果走进客厅,身后的江路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钱淑华换作笑脸,“哟,稀客稀客!”
宋宇生:“大姐,您来了?”
钱淑华热情地说:“我给你泡杯茶!大热天的,拿着这么多东西,走了这么远的道。”
江沛:“不用了伯母,都不是外人。我看您这腿脚利索多了,恢复好了吧?”
钱淑华:“托您的福,算是恢复好了。可真是没少让你妹妹受累啊!”
江沛:“您身体利索了,那是一家人的福气,江路受点儿累那不也是应该的吗?”
钱淑华和宋宇生不停地点头、赔笑。
江路手里择着菜,耳朵却尽量凑近门口,听着客厅里的谈话——
江沛:“宇生,你也是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赶上这个时候凑热闹……”
江路紧张起来。
宋宇生:“呵呵,怎么说呢……完全是,全是鬼催的……”
江路听罢,急中生智,““姐,你过来帮个忙行吗?这个菜我不知道该怎么配。”
江沛:“我先过去看看啊!”
钱淑华和宋宇生笑着点了点头。江沛起身朝厨房走去。钱淑华和宋宇生都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江沛走进了厨房。
江沛瞥了一眼摊放在案板上、窗台上的菜品,“干吗呀?开国宴啦?”
江路:“征征明天就高考了,这几天我得让她吃好了。”
钱淑华凑近宋宇生低声地说:“宇生,那件事儿还是跟人家说了吧,啊?要是让江路自己说了,那就显得咱家人更不地道了。”
第30节
宋宇生:“妈,不是您想的那回事儿……还是让江路自己说吧。”
这时,门铃响了。
钱淑华冲着门厅:“谁呀?”
吴大妈:“是我,老姐姐!”
江路从厨房出来,打开了门——居委会吴大妈出现在门口。
吴大妈一眼瞅见了江沛,“哟,家里来客人啦?”
江路:“是我姐。”
江沛:“大妈。”
吴大妈:“哟,还别说,姐俩长得真像!”
钱淑华:“怎么不到屋里坐啊?”
吴大妈:“我找江路说两句话就走。”
江路:“找我有事?”
吴大妈:“你的关系不是到了街道了吗……”
江沛大吃一惊,“你的关系到街道了?”
江路连忙对吴大妈使了个眼色,“大妈,咱到外面去说吧。”
吴大妈:“就两句话,说完了我就走。你不是辞职了吗?你抽空去一趟街道办事处,到就业办找一个姓孙的姑娘就行了。”
江沛惊呆了。
江路:“好,那谢谢您了。”
吴大妈:“我走了。”
江路:“走好。”
吴大妈出了门,江路关上了门。她转过身来,看到江沛站在厨房的门槛上,冷冷地盯着她。江路进了厨房,关上了门,“姐,还是那句话,回头我跟你慢慢聊,今天咱什么都不说。”
江沛:“到底是怎么了?进门前你就告诉我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弄得我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敢情你把公职给辞了?”
江路:“我在那个单位待腻了。”
江沛:“那个单位有什么不好啊?碍你吃碍你喝了?辞职了!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孩子啊?”
江路:“我当然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要是没想好,能辞吗?”
江沛:“老宋知道吗?”
江路:“不知道。”
江沛:“你也忒蔫大胆儿了吧?这么大的事你不跟人家商量商量?你去当个体户了,人家要是觉得没脸见人怎么办?”
江路脱口而出:“不会有那一天了。”
江沛:“什么意思?”
江路:“姐,你别逼我行吗?这是在人家老太太家,不是咱自己那儿,等征征高考完了,我到你家里头,跟你聊个通宵都行!今天你就放过我,行吗?”
江沛:“不行。”
江路:“姐,就听我这一回嘛。就这一次!”
江沛看着江路。
江路:“待会儿你就进屋去,跟宇生和老太太打个招呼,就说家里头还有事儿,得早点回去。姐,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关键的一两步,一步走错了,十年都扳不过来。我不想再走错第二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沛:“我不明白。”
江路:“三天以后我就让你明白。今天,你必须听我的!”
江路和江沛一先一后地走进客厅。
江沛:“伯母,我家里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了。”
钱淑华:“江……江沛对吧?你先坐一会儿,我有件事儿得告诉你。”
江路忽然反应过来了,“妈,我姐还有事,急着走,您要是有什么话,回头我给她捎过去行吗?”
钱淑华急了,“我一个长辈,我在我自己家里,连让你们听我说几句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一时间,大家都不再做声了。
江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坐了下来,“伯母,您说吧,我听着呢。”
钱淑华:“起初啊,江路跟宇生谈恋爱、结婚,我是不赞成的。不为别的,我是怕这两个孩子受委屈。所以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让江路下不来台……”
江路:“妈,都是过去的事了……”
钱淑华瞪了江路一眼。
钱淑华:“这一年多我也看出来了,江路啊,人不错,毛病嘛,是有一点儿。谁没毛病啊?我们家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人家做得是任劳任怨,鞠躬尽瘁!”
江沛:“伯母,都是一家人,受点累、受点委屈都是应该的。”
钱淑华看了看江路,又看了看宋宇生。最后,目光落在了江沛的脸上。
钱淑华站起身来,朝江沛鞠了一躬。
江沛连忙站了起来,“伯母,您这是干吗呀?”
钱淑华:“我给你们娘家人赔不是了!”
江沛:“我都给弄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钱淑华:“江路把孩子做了!”
江沛急了:“为什么?”
钱淑华:“唉,人家也没把我这老太太放在眼里,连商量一声都没跟我商量。要不,我死也不会让江路出门做手术呀……”
江路:“姐,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妈没关系,真的。”
江沛:“宇生,你是怎么想的?”
宋宇生看了看江路,然后低下了头。
江路:“姐!你干吗呀?”
江沛:“这么大的事儿,我问问你丈夫总该可以吧?”
宋宇生:“大姐,有什么你就说吧……”
江沛:“我就是想为江路讨一句公道。江路打胎,肯定不是为她自己。哪个女人但凡有法子生孩子,谁会把孩子打掉呢?江路里里外外为了这个家,死心眼儿地奔啊忙啊,够投入了吧?够到位了吧?你们扪心自问,她哪里还有让人指责的地方?”
江路:“姐,你别说了……”
钱淑华:“她把孩子打掉,是为了我们是吧?我们家老的小的要给她背这笔冤孽债喽。宇生,我怎么说的?现在要债的就上门了吧?”
江沛眼泪汪汪,“她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认识你之前,她整天嘻嘻哈哈的,脸蛋儿也光溜溜的,现在你看她都成了什么了?又瘦又黄!可就这样也不讨好!你们还有良心吗?我妹妹所有的苦心,你们不领情,老天爷全看在眼里!”
江沛站起来就走,在客厅门口转过身,“宋宇生,我妹妹嫁给你,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少顷,是房门重重的关闭声!
宋宇生一把抓过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江路怔怔地看着宋宇生,然后转身出了客厅。
江沛气呼呼地下楼,江路从上面追了过来,“姐!姐!”
江沛站住了,“让人家骑着脖子拉屎,还一声不吭,咱们姐俩都这么贱吗?你欠他们家的,我不欠!”
江路:“你吵完了,闹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你让我怎么办?”
江沛:“孩子不是打掉了吗?对吧?跟他离吧!姐重新给你找一个真正的男人!”
江路:“我对男人失望透了,我不会再动那个心思了。”
江沛:“那你现在就跟我走。”
江路:“姐,我……”
江沛:“我知道,你得把你的义务尽完了,好走得问心无愧,是吧?算了吧!你前脚走,人家后脚就忘了你是谁了。”
江路哼了一声。
江沛:“好了,不说了,颠来倒去就是那么点破事儿。我走了,你好好地熬过这几天吧。”
宋隽正拿着笤帚,清扫着宋宇生脚底下的茶杯碎片。
钱淑华:“我隽隽真是长大了,能帮着姥姥干活了。”
这时,座钟发出了一阵敲击声——十一点。
钱淑华:“隽隽小心着点啊,我得去食堂买馒头去了。”
钱淑华朝厨房走去。
宋隽心情很好地说:“爸,您该给我钱了。比赛的服装费,说好了明天就要交的!”
宋宇生:“多少?”
宋隽:“三十块。”
宋宇生:“怎么要那么多呀?你身上这件衣服不是挺好的吗,也挺新的,就穿它比赛去吧。”
宋隽:“那多寒碜呀!再说大伙儿都是红的,我是蓝的,说不定跟对家队员穿一个色儿了!”
宋宇生:“你跟教练说,咱们先欠着他的,等一有钱就给他。”
宋隽:“那怎么行!明天上午所有队员都得交钱!”
宋宇生看了一眼儿子没说话,他低头看见了茶几下的烟盒,拿出来抻出了一支。
宋隽:“……您能不能给我们学校打个电话?”
宋宇生没好气地说:“干吗?”
宋隽:“您不是说先欠着吗?”
宋宇生已经糊涂了,忘了刚才跟宋隽的谈话。
宋宇生:“欠着什么?说话别说一半儿好不好?”
宋隽:“就是钱呀!比赛服装费!”
钱淑华手里拿着盛馒头的篮子,“你就给孩子打一个电话呗!占得了你多长时间啊?”
第31节
宋宇生:“他说什么时候打就得什么时候打呀?瞧您把他给惯的!”
“可是……答应过的……”孩子话没说完就哭起来。姥姥一歪一斜地快步走过来,搂住外孙。
钱淑华:“别急,咱们不求他,啊,咱们自个儿想办法。咱还有些个汽水瓶可以卖钱。”
宋隽哭得更伤心了,“那得多少个汽水瓶才够呀!”
钱淑华:“别急别急,还有好些旧报纸,也能卖钱不是?”
宋隽:“那也不够啊!”
宋宇生冲着儿子喊道:“你还来劲了你?是吧!”
钱淑华:“宋宇生,你横什么?你有气,该跟谁撒就跟谁撒去,跟孩子耍什么横啊?”
这时,门开了,江路走了进来,“隽隽,怎么哭了?”
宋隽:“说好了给服装钱的,我爸不给,我让他打电话给教练说一声……”
这时,宋隽看到了父亲生气的眼光,他不敢说了。
江路:“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你爸爸心情不好,他不是冲着你的。来,需要多少跟阿姨说。”
宋隽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姥姥,显得十分为难。江路笑了,走过来拉着宋隽的手,朝姐弟俩的卧室走去。
江路边走边说:“咱到屋里说去,不让他们听见。”
钱淑华和宋宇生面面相觑。
江路掩上了门,“要多少钱?”
宋隽显得有些为难。
江路:“跟我还客气起来了?”
宋隽:“是学校打比赛用的队服,一套要三十块钱。”
江路:“好,我送给你了。”
宋隽:“我爸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江路:“不会,我的钱也是他的钱,我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明白了?”
宋隽这才相信并放下心来。
江路:“晚上吃完饭,我就把钱放你书包的铅笔盒里,好吧?赶紧去洗个脸,阿姨去做饭了。”
江路出了姐弟俩卧室的门,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
江路:“妈……宇生?”
宋宇生:“这儿呢。”
江路扭头一看,宋宇生坐在阳台上的凳子上,在抽着烟。江路走到了阳台门口。
江路:“我姐刚才的话你别介意!”
宋宇生冷漠地说:“不会。”
江路还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宋宇生无动于衷的背影,她只得放弃了。
钱家一家人正在吃饭,已经接近尾声,气氛有些沉闷。
江路:“征征,明天一早儿想吃点儿什么?”
宋征:“老样子吧,大饼油条豆浆,再来一个茶鸡蛋。”
江路:“隽隽你呢?”
宋隽:“我听您的。”
钱淑华:“你们啊,都好好睡觉,都多睡会儿,我去买早点。”
江路:“那怎么行啊?”
钱淑华:“人上岁数了,觉少了。”
一阵沉默后——
宋宇生:“征征,感觉怎么样?”
宋征:“挺好的。”
宋宇生:“爸爸不能送你去了,江路阿姨刚做了手术,身体也不……”
宋征:“没事儿,我自己去就行了,跟平常上学一样。我吃好了。”
宋征起身,拿起了自己的碗筷,朝厨房走去。
宋宇生对宋隽说:“跟你姐姐学着点,以后得自己动手了。”
江路瞥了一眼宋宇生,她似乎听明白了弦外之音。她扒完了最后一口饭,忽然,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脸涨得通红。
钱淑华:“江路,没事吧?”
江路摇了摇头。然后,她放下碗筷,使劲地呼出了一口气。
江路:“我有点胸闷,我到外面走走。”
钱淑华:“那就去吧。”
江路快步下楼,到了门洞的黑暗处,连忙蹲下身来干呕起来……等那阵反应过了,江路才直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了抹嘴角,然后朝外面小卖部走去。
江路:“我打个电话。”
大爷递过了电话。江路拿起话筒,拨打一组号码。
钱伟德放下暖瓶,拿起了电话,“喂……嫂子啊?您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我刚接班,茶还没泡呢!”
江路:“伟德,不好意思啊,我麻烦你的事儿怎么着了?”
钱伟德:“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第二件事,根据您的要求啊,我发动群众给您普遍地撒了一下网,结果捞着两个我觉得靠谱的地方,一个在崇文,一个在东四十条,要是图离家近一点,崇文这个还行。您要是想要好地段,东四十条这个最理想。”
江路:“你把地址给我,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自己去转转了。”
钱伟德:“要不,等我倒班儿的时候,我开车带你去转吧?”
第32节
江路:“不了,这就够麻烦你的了。”
钱伟德:“行,需要我给您当车夫的时候言语一声,您手头有笔吧?”
江路忙捂住听筒对大爷说:“大爷,借我笔……”大爷把一支圆珠笔和一个用报纸订的小本递给了江路。江路松开话筒,“你说吧……”
宋征在厨房里刷锅洗碗,宋隽在一旁打下手。
宋宇生架着双拐在门口看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他转身朝客厅走去。宋宇生来到五斗柜前,看了看电话上方的墙上贴着的一张通讯录,手指滑到了钱伟德的名字下。
他拿起电话,拨打号码——占线。宋宇生放下了电话,少顷,再拨,还是占线。
钱伟德:“嫂子,您都记好了?”
江路:“记好了,谢谢啊!”
钱伟德:“都是一家人,说谢就客气了。这么着吧,您受累抽空先自己视察视察,要是觉得不满意,您就给我来个电话,我再给你踅摸?”
江路:“好,再见!”
钱伟德挂了电话,电话又响了,他又抄起了电话。
宋宇生:“跟谁聊天呢?这么磨叽?”
钱伟德:“宇生哥吧?呵呵,咱那小腿儿好点儿了吧?”
江路把那张纸片撕下来,折叠好,揣进了口袋。她想了想,又拿起了电话,快速拨打着另一个号码。少顷,通了——
王一涤拿起了电话,“喂?路路啊!沛沛正在洗澡呢……快好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
江路:“你让她给我回小卖部这个号码,我在这儿等着她。好,我先挂了。”
江路挂了电话,她朝楼上自己家的窗口望了望,什么都没有。
宋宇生:“说正经的吧,明天中午你有空吗?晚上也行!”
钱伟德:“有事儿?”
宋宇生:“你来接我一趟,咱俩找个地方,随便喝点!”
钱伟德:“馋酒啦?”
宋宇生:“嗯……”
钱伟德:“我姑、我嫂子知道了,那还不得骂我呀?你不是吃着中药呢吗?吃中药不能喝酒……”
宋宇生:“算了算了……再等三天。等征征高考完了。”
钱伟德:“哥,你……没事儿吧?”
宋宇生:“呵呵,有事儿没事儿,咱就不能一起儿坐坐?”
钱伟德:“没问题,我随时听您招呼。”
宋宇生挂了电话,朝门厅走去,钱淑华表情严峻地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皮搋子。
宋宇生:“妈,您干吗去了?”
钱淑华:“我到楼上吴大妈那儿借了这个。”
宋宇生:“您借这个干吗?家里不是有吗?”
钱淑华走到宋宇生跟前,放低声音,“我能直接地跟人家打听自己的儿媳妇吗?”
宋宇生:“什么意思?”
钱淑华:“上午,你忘了吴大妈不是直接找江路来了?”
宋宇生:“对呀。”
钱淑华:“她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能主动来找你媳妇吗?”
宋宇生:“您打听到什么了?
钱淑华:“江路辞职了,你知道吗?”
宋宇生愣了。
钱淑华:“你不知道?”
宋宇生点了点头。
钱淑华:“这不是蔫土匪吗?啊?这么大的事儿,她连个招呼都不跟你打?”
宋宇生低声地说:“妈,这事儿您先别吱声儿,啊?”
钱淑华:“宇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妈说一声行吗?看你们两口子这几天神头鬼脸的,我这心里头直犯嘀咕。”
宋宇生:“妈,您不用嘀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我这腿折了以后吧,心里头烦,满肚子邪火,您别见怪,啊?”
钱淑华怜惜地看着女婿,“往后,千万别再碰那个电驴子了,啊?”
宋宇生:“不碰了,我保证不碰了,我改骑自行车,行了吧?”
小卖部的电话铃声响了,大爷拿起电话:“喂?……在呢在呢……”
江路闻声,赶忙接过电话,“姐!”
江沛:“说吧,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江路看了看窗口里的老大爷,然后本能地往一旁挪了挪位置后,“姐,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最标准的离婚协议书啊?”
江沛毫不意外地说:“想通了?按说吧,我不该掺和这事儿,可宋宇生那个王八蛋太让我失望了……是不是等宋征高考一结束就办这事儿?”
江路:“对。”
江沛:“好,我答应你!明天一下班,我就给你把房子收拾出来。”
江路挂了电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开朗起来。
江路回到家,进了卧室,见宋宇生正在洗脚,“妈给你打的水?”
宋宇生:“宋隽打的。宋隽说,江路阿姨太辛苦了,他得帮着你干点事儿了。”
江路:“大了……懂事了。”
宋宇生:“这孩子没白疼,你要是哪天真的走了,他一定会难过的。”
江路:“你就盼着这一天了?
第33节
宋宇生:“呵呵,你连辞职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打个招呼,我怎么能留得住你呢?我是谁啊?”
江路:“你还在乎?”
宋宇生:“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说我不在乎,你信吗?”
这时,有人敲门,“爸,可以进来吗?”宋宇生:“进来吧。”
宋隽推门进来了,“爸,洗好了没有?”
宋宇生:“干吗呀?”
宋隽:“要是洗好了,我把水给您倒了去。”
江路:“这儿交给阿姨,你去看你的电视。”
宋隽:“好吧。”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江路:“当初,要是听老太太的话,也不会有今天。不是吗?当初老太太那么反对,你一句话也听不进,就跟中了邪一样。”
宋宇生:“那是真感情……我抗拒不了!”
江路的眼圈红了,宋宇生的眼圈也红了。
宋宇生:“我突然想起魏东晓当初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婚姻专家统计过,一见钟情的爱情,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没有好结局……妈的,真让他给说中了!”
江路:“我已经找人帮着弄离婚协议了,等征征高考完了,咱就签了吧。”
宋宇生:“你真的想走?”
江路:“跟我睡在一张床上,你不恶心吗?”
宋宇生:“其实,那是你过去的事儿,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真的没有。”
江路:“别自欺欺人了……你容忍不了,你是个特透明的人,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宋宇生:“是……如果孩子还在,我可能会说服自己,看在孩子的面上,忘了那件跟我不相干的事儿吧……可我为一件跟我不相干的事,杀了一条人命!那也是我自己的血肉……”
江路的眼泪流了下来。
宋宇生:“对不起,江路……你永远也不要原谅我,我很自私,我心里头知道,可我当时……克制不住!对不起……”
江路擦干了眼泪,“这几天,我都快憋死了,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心里舒服多了……”
宋宇生仰起头来,使劲地吸了吸鼻子。
江路:“水都凉了吧?再加点儿热的?”
江路起身抄起暖瓶,宋宇生下意识地抬起了双脚,江路一手试着水温,一手慢慢添加着开水,然后放好了暖瓶。
宋宇生放入双脚,江路蹲下身来,伸手去给宋宇生洗脚。
宋宇生:“别了……”
江路:“一天没离,我就是你一天的媳妇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别那么多负担。”
宋宇生:“你姐没说错,咱俩刚认识那会儿,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脸蛋儿也光溜溜的,现在你看你都成什么了?又瘦又黄!”
江路笑了,“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真的。”
江路低下头来,继续给宋宇生清洗和按摩着双脚,终于,她的眼泪滴落在了水中。
夜里,厨房。江路揭开锅盖,用笊篱撇去浮在沸腾水面上的豆皮。宋宇生架着双拐走到了门口,“你怎么还不睡啊?”
江路:“我给征征熬点绿豆汤,天那么热,别再中暑了。”
宋宇生:“防暑降温的东西,学校都给准备着呢。”
江路:“学校准备的,哪有家里的好?我没考过大学,照顾一下高考生也挺高兴的,去睡吧,啊?”
宋宇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厨房,江路满足地笑了。
早上,躺在床上的宋宇生伸手拿过枕头边的闹钟,按下止闹键,然后坐了起来。老太太也醒了,她看了看柜子上的座钟。
宋隽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块电子表,电子表在滴滴答答地响着。这时,屋外响起了老太太和宋宇生的声音——
宋宇生:“征征,起床了!”
钱淑华:“征征,该起了!”
宋征还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宋隽一把撩开了姐姐的毛巾被,“到点了,该起了!”
宋征睁开了眼睛,笑了。
宋隽:“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啊?”
宋征:“其实,我早就醒了。”
江路拎着一个保温瓶和一个尼龙兜在上楼,尼龙兜里是直挺挺的油条。
宋隽:“你怎么还赖着不起啊?”
宋征:“太享受了!这么多人关心我!”
这时,门厅响起了敲门声!
江路:“征征,赶紧起来,早点买回来了!”
宋征:“知道了!”
宋征坐了起来,信心满满地看着床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那是母亲的照片。
宋征:“妈,我肯定能考好!一个月以后,我给您看我的北大通知书!”
宋征背着书包,神态轻松地从楼门洞里走了出来。
这时,身后传来江路的声音,“征征,等一会儿!”
宋征停住了脚步。
江路:“征征……我有个心愿,你能满足我吗?”
宋征:“您说。”
江路:“我没参加过高考,我特羡慕你们这些进考场的人。你今天就骑我那辆车去吧,早晨起来,我都擦好了。就当你带我进了一趟考场。别拒绝我,好吗?”
宋征伸出了手,江路把车钥匙放在了宋征的手里,开心地笑了。
第34节
宋征:“谢谢您!还得谢谢您给我熬的绿豆汤!”
江路:“谢什么呀,你就轻轻松松地考试吧,等你好消息!”
宋征:“哎……我走了!”
江路:“路上慢着点!”
宋征:“知道!您回去吧!”
江路连连点头。
宋征骑着红色的自行车来到了大院门口,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家的楼。钱淑华、宋宇生和宋隽站在阳台上。
宋宇生大声地说:“什么都别想!会的就写,不会的先过,你一定是最棒的!”
钱淑华一样大声喊:“书包里,我给你放了一块新毛巾,出汗了,别忘了拿出来擦擦!”
宋隽也在喊着:“别忘了告诉你的同学,让他们考完试看我们的比赛!”
宋征频频点头,可她还没有走的意思,她还在等待什么,终于,江路也出现在阳台上,同样大声说:“快走吧!慢着点骑,注意红绿灯!”
宋征朝阳台上的人们招了招手,然后骑着红色的车子翩然而去。
宋征骑着红色的自行车回来了,她直接把车子停放在楼门洞,锁好,拎着书包,轻快地上着楼。宋征按响了门铃。少顷,钱淑华打开了门。
宋征:“姥姥,我考完了!”
钱淑华:“怎么样啊?”
宋征:“上大学没问题,接下来就是北大、人大和北师大谁要我的问题了!”
宋征进了门,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
宋征回身,“姥姥,江路阿姨呢?”
钱淑华:“有事出去了。”
宋征:“那我爸呢?”
钱淑华:“在他屋里休息呢,你别打扰他,啊?”
宋征:“宋隽呢?”
钱淑华:“在学校训练呢,待会儿就该回来了。”
宋征认真地看了看姥姥,“姥姥,家里的空气有点不大对劲儿啊?”
钱淑华:“怎么了?”
宋征:“我以为你们都会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听我说考试的事儿呢。”
钱淑华:“征征,家里的确出事儿了……”
宋征:“出什么事儿了?”
钱淑华:“你江路阿姨走了……”
宋征:“去哪儿了?”
钱淑华:“她要跟你爸离婚。”
宋征:“为什么?”
钱淑华:“姥姥也不知道,你爸也不肯说。”
宋征看了看小书房,小书房的门紧锁着。
宋宇生坐在床上,抽着烟,烟灰已经一大截子了,随时都会掉下来。
宋征悄悄地坐在了钱淑华的身旁,“姥姥,她什么时候走的?”
钱淑华:“吃完了中午饭,我跟你爸都在屋里睡午觉,醒了以后,就没看见她。”
宋征:“你们都知道她要走?”
钱淑华:“我就是知道从你爸出车祸以后,他俩越来越不对付了,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宋征展开了自己的手心,那里面是一把自行车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巧的玉坠。
宋宇生拿着那枚铂金戒指发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宋宇生:“谁呀?”
宋征:“爸,是我。”
宋宇生急忙放下戒指,连同小桌上的离婚协议书一同塞进了身后的枕头下。
宋宇生:“进来吧。”
宋征一进屋,便被满屋的烟雾吓了一跳,“爸,你干吗这么抽啊?”
宋宇生:“要不你先在外头等等,一会儿就好了。”
宋征走过来,接过父亲手中的蒲扇,使劲地扇了起来。宋宇生慢慢地坐了下来。宋征看了看烟灰缸,那里面已经有十多个烟头了。
宋征:“爸,心情不好,抽烟也不解决问题呀!”
宋宇生:“瞎说什么呢?”
宋征:“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高中生了,我是标准的成年人了,所以,我可以跟您谈谈心了,像从前那样,好吗?”
宋宇生:“谈什么?”
宋征:“谈谈您,谈谈咱们这个家!”
宋宇生笑着摇了摇头。
宋征:“您还记得您跑到姚健家找我的事儿吗?”
宋宇生点了点头。
宋征:“当时,您为什么要让江路阿姨先进去呢?”
宋宇生:“她说她是女人,女人跟女孩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宋征:“可那个时候我很排斥她,我认为她要夺走我妈妈的位置。”
第35节
宋宇生:“其实是两回事儿……”
宋征:“可当时我不这么认为。后来,您气得还扇了我一个耳光。”
宋宇生:“对不起啊,直到今天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对不起你。江路说得对,女儿应该宠着养……”
宋征:“对女儿是这样,对女人呢?江路阿姨来咱家以后,您可一点也没宠着人家,尽让人家受苦受累了!”
宋宇生点了点头。
宋征:“爸,您跟我说句实话,她走了,您难过吗?”
宋宇生沉默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宋征:“那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宋宇生:“陪爸爸坐一会儿就行了。”
宋征拉起了父亲的手,“您不想去找她吗?比如,我替您去找!”
宋宇生:“她要是想让我去找,她就不会走了……”
江沛和江路坐在沙发上,姐俩已经谈了很久。一旁,一个台式风扇转动着。
江路:“……等他的腿好了,能正常走路了,我们就一起去把手续办了。”
江沛:“你走,他没拦着你?”
江路:“我是趁他和老太太午睡的时候走的,没惊动他们,他会跟家里人解释的……”
钱家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炸酱面,宋隽正看着自己跟前的一大碗面条发愣,他一口都没动。
钱淑华:“隽隽,别愣着了,赶紧吃啊!”
宋隽:“我不想吃……都是油和碳水化合物,吃了就长肉。我可不想再变成那个大胖子!”
宋隽说罢,起身欲走。
宋宇生:“坐下!”
宋隽:“我不吃还不行吗?我等江路阿姨回来给做。”
宋宇生:“她不回来了。”
宋隽:“谁说的?她还答应我去球场看我们比赛呢!”
宋征:“爸没骗你……她不会回来了。”
宋隽:“为什么?”
宋征看了一眼父亲,分明是希望父亲做出解释。
钱淑华:“哎哟,你问这么多为什么干吗呀?你要是不想吃,要不,我给你煮两个鸡蛋,那卡路里就都有了吧?”
宋宇生:“妈,您别惯他这毛病。”
宋隽:“怎么是毛病呢?是科学您懂不懂?”
宋宇生:“放肆!”
钱淑华:“宇生,吃着饭呢,别跟孩子发火,影响消化……”
宋宇生:“他一口还没吃呢,影响什么消化呀?我告诉你宋隽,你可以不吃,但从今往后不可以再挑着吃,没有江路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宋隽嘴里嘟囔着……
宋宇生:“大点声儿,说出来。”
宋隽:“没有江路阿姨,我就进不了足球队,就当不了体育课的课代表和校队的队长,我这身队服,就是江路阿姨帮我挣来的!”
宋宇生:“你还有完没完啊?”
“宋隽你闭嘴!”宋征站起身来,走到宋隽面前,拉起他的手,往姐弟俩的卧室走去。
钱淑华:“宇生……心里头不舒服是吧?”
宋宇生笑了笑,但那显然是苦笑。
钱淑华:“用不着难过……这人哪,有时候你得信命!啊!是你的跑不了,跑了还会再回来。”
宋宇生:“妈,对不起……”
钱淑华:“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也用不着犯愁,这俩月征征不是在家里吗?有她帮着我操持着,这个家还能转。再说,等征征上大学了,你这腿不也好了吗?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宋宇生:“妈,我累了,去歇会儿!”
钱淑华:“去吧。”
宋宇生架着双拐站了起来,朝自己的小书房走去。少顷,是关门的声音。钱淑华长叹了一口气……
姐弟俩并肩坐在卧室的床上。
宋隽:“姐,是不是因为我太挑食了,太费钱了,江路阿姨讨厌我了?”
宋征:“不是。跟你没关系……相反,她最喜欢你。”
宋隽:“为什么?”
宋征:“她来咱们家这么久了,真正喊过她一声妈的,不就是你吗?”
宋隽:“那她为什么还走啊?”
宋征:“那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宋征说着,眼泪淌了下来。宋隽看到姐姐哭了,自己也哭了起来……
江路与江沛在床上聊天。
江路:“姐,我不会在你这儿待多久的。我也是奔四十的人了,我得有我自己的生活,用句时髦的话说,我得有我自己的人生坐标。”
江沛:“当个体户就是你的人生坐标啊?”
江路:“对啊!我在那个烂剧团里有什么前途啊?”
江沛:“好,就算你当了万元户又怎么样?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
江路:“给我的孩子啊!”
江沛愣了,“你往哪儿要孩子去?”
江路想了想后,“姐,我告诉你一件特别绝密的事儿,你千万可别吓着自己,行吗?”
江沛:“算了吧,还有比你自己更吓人的事吗?说!”
江路:“我是认真的!你先答应我,第一不许叫!第二不许跳!”
江沛没好气地说:“好,我答应你。”
江路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江沛把耳朵凑过来。
江沛:“多大了,还玩这把戏?”
江路:“你过来呀!”
江沛只得把耳朵凑近江路,江路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江沛立刻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江路:“刚答应我的吧,一不叫二不跳,你怎么那么经不住事儿啊?”
江沛:“你没开玩笑吧?”
第36节
江路轻轻地拍了拍小腹,“这种事我敢开玩笑吗?”
江沛喊了起来:“你疯了呀!我的活祖宗啊,你不想再嫁人了?”
江路:“我都这样了,你让我嫁给谁啊?找个死了老伴儿的退休老干部吧,人家还嫌我这个体户的身份没档次、没台面呢……”
江沛:“你自己带着个孩子,不就更没人要了?”
“我给我自己活着,我让谁要啊?”江路摸着腹部,“我的宝贝要我就行了!”
江沛:“江路,你现在不是个正常人,等你恢复正常了,咱再讨论你的问题。”
江路笑了起来,“我有什么不正常了?他又不是私生子,他有准生证,国家正式批准出生的!”
江沛气鼓鼓地看着江路。
突然,一阵妊娠反应来了,江路赶忙捂住嘴冲出了书房进了卫生间,江沛跟了进来,轻轻地为她拍打着后背,“反应这么大啊?”
江路:“肯定是个儿子!”
江路直起腰,“姐,你发现没有啊?我是不是变漂亮了?”
江沛:“哼,你让我怎么说你啊?咱是一母同胞,你怎么就这么各色,这么矫情啊?”
江路:“等我的儿子长大了,我一定要让他当作家,让他把我和宋宇生那个浑蛋王八蛋的故事写出来,再拍成电影,保证把你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江沛:“得了,您啊,洗洗睡吧!”
江沛走了,江路笑了……
半年后,拉萨。
宋宇生正辅导着十多个人学习拍摄建筑图片。他的腿已经好利索了,人很清瘦,脸颊两端有着明显的高原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挂号信。
干部:“宋老师,北京的挂号信。”
宋宇生:“谢谢啊!”
宋宇生接过信一看,是北京大学的信封,他笑了笑,然后拆开了信封,抻出了信纸——
爸:
时光如梭,一晃三个月没见着您了。您在拉萨还好吗?身体怎么样?现在不会是一脸的高原红吧?
我已经放寒假了,家中一切甚好,勿念。
写这封信是想告诉您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进了一家很有名的美发店,发现老板居然是江路阿姨。而且,她怀孕了……
宋宇生愣住了!
江路美发厅,窗外,雪花飘扬。
屋里,热气腾腾——一台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里,传来香港电视剧《万水千山总是情》的粤语主题歌。
屋里靠墙的一排座位上坐满了等着烫头焗油的客人,年轻女性居多。
大腹便便的江路正辅导着一个年轻技师给一个中年女客人做头。
江路:“你看,这个阿姨的脸形偏瘦,你就不能再让两边的头发贴着脸走,你得让它蓬松起来,这就显得阿姨的脸庞要丰满一些、富态一些……”
年轻技师连连点头。
这时,门外一辆小巧的意大利双门汽车停了下来,穿着白色羽绒大衣的小唐钻了出来,推门而入,“姐!”
江路:“来了?”
小唐:“这么火啊?”
江路:“过年了,谁不想臭美臭美啊!走,里头说话。”
江路挂上帘子,然后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小唐。
江路:“一万六,数数。”
小唐看也不看地装进了自己的挎包里,“姐,西单大街那个门脸我跟人家谈过了,过了春节,咱就可以签合同接过来了。”
江路:“你不想让我生孩子了?”
小唐:“你生你的,装修的事儿交给我,两不耽误啊!”
江路:“流水账在这儿,翻翻。”
小唐:“错不了。”
江路:“你看看嘛,这是股东的权利。”
小唐:“这世界上除了我妈,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对了,告你一个特大号外,你听了准高兴。王文胜惨了!”
江路:“判了十年?”
小唐:“没那么严重。犯事儿了,让局里给一撸到底,回演出科了,当一普通干事,连舞台监督都不让他干了。”
江路:“这可是个好消息,咱们的革命队伍又纯洁了!”
雪还在下,鞭炮声更加密集了。
美发厅门边的一盏三色灯不停地旋转着。两个年轻姑娘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门上的一个牌子被翻了过来,上面写着——
敬告新老顾客,本店初一至初五放假,初六恢复营业。
宋隽掀开门帘走了进来——钱淑华、钱伟德、江沛、江路、王一涤和宋征正在桌前包饺子。
宋隽:“江路阿姨,我还干点儿什么吗?”
江路:“什么都不用你管了,你就坐在那儿等着看春节晚会,待会儿饺子包好了,你和你舅舅到外头给我们放一挂鞭,然后咱们就开饭!”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江沛:“谁啊?这么晚了不回家吃年夜饭,还来弄头发啊?”
江路:“隽隽,你没把牌子翻过来?”
宋隽:“翻过来了。”
敲门声更响了。
江路:“我去看看吧,没准儿是老顾客。”说罢,掀开门帘出去了。
隔着玻璃门,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胡子拉碴的宋宇生!江路惊呆了。宋宇生又敲了敲门。江路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她堵住了门,丝毫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
宋宇生:“你……你好。”江路:“你来干吗?”
宋宇生:“我……我想理个发……顺便再刮刮胡子……”江路:“没看见牌子吗?初六上班,现在已经下班儿了。”
江路伸手去关门,而宋宇生提前一步用腿挡住了门。随后,他哼哼了两声。江路心疼地说:“掩着你的腿了吧?疼吗?”宋宇生点了点头。
宋宇生:“你不想让我进去?”江路恢复本色:“进来干吗?”宋宇生:“我……我是请了假,从拉萨赶回来的,想看看你和孩子。”
江路:“孩子?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宋宇生:“当然有。”江路:“哼,别自作多情了,这孩子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
宋宇生:“我托伟德去过医院了,那个女大夫说,你没舍得打掉这个孩子,你反悔了……”江路:“是你反悔了吧?”宋宇生看着江路,没有说话。
江路:“你走吧,咱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宋宇生:“为什么?”江路指了指心口:“这个地方早就凉透了。”宋宇生:“我没有!”江路:“我有!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把它早就给别人了!”
宋宇生听罢,一种失望的神情在渐渐放大:“你告诉我,你的心给谁了?”江路:“你管不着!”
宋宇生:“江路,我只要一个答案,听完了,我马上就回拉萨!”江路看着宋宇生,他的头顶、肩上和胡子上挂满雪花。江路:“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这么弱智呀?啊?我还能给谁啊?不都给了咱的孩子啦?!”宋宇生笑了,眼泪也落了下来。
江路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她看着镜子里的宋宇生,脸上浮现出恶狠狠的表情:“我问你,你愿意留下来吗?”
宋宇生:“有你这么问的吗?”江路:“快说,不说我就动手啦!”宋宇生:“愿意!”江路:“没听见,大点声!”宋宇生:“别犯神经好不好,把里面的人吓着。”江路把刀横在了宋宇生的脖子跟前:“没听见,再大点声儿!”
宋宇生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拨开江路握刀的手,一手拿着那枚江路留下的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随后,他突然捧住江路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片掌声!两个人一回头,钱淑华、宋征、宋隽、江沛和王一涤站在里屋的门口,在给他们热烈地鼓掌,他们笑得无比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