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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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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书记-孙春平
第一章
1
吉岗县在东甸乡召开蔬菜大棚现场会,会后,在乡政府的食堂会餐。
当乡镇长们红头涨脸地走出食堂,分头钻进各自的汽车时,县长陈家舟也坐进了自己的奥迪。别看院子里的汽车都轰轰地发动了起来,笛笛哇哇地叫成一片蛤蟆塘,却没人敢率先将车开出乡政府大院的门。东甸乡是县委书记成志超亲自抓蔬菜大棚的试验点儿,人们眼见着成书记走出食堂,被秘书张景光扶进了乡政府的办公楼,今儿肯定是留住在这里不回去了,那就把眼睛都盯在陈家舟的奥迪上。县长的2号车不动,谁先动轮子就是僭越,就是不懂大小,这点官场规矩人们都懂。就是坐车的喝多了一时犯迷糊,开车的司机们也都懂。
坐进车里的陈家舟冷着脸对司机说:“去把樊世猛给我叫过来。”
司机开门出去。很快,南水乡乡长樊世猛摇摇晃晃地钻进车里来,问:
“县长,找我有事?”
陈家舟不答,又对司机说:“让大家先走吧。”
司机便再开车门,站在那里,朝着眼巴巴望着这里的人们挥挥手。那些车便陆续鱼贯着,冲出乡政府的院子,四散离去了。
大院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了两辆车,另一辆桑塔纳是樊世猛的。樊世猛看看眼睛一直微闭着仰靠在座位上的的陈家舟,轻声问:
“县长,找我有事?”
陈家舟的眼睛仍闭着,让人看不出表情:“让你的车回去。”
樊世猛便急急地离车而去。桑塔纳开走了,樊世猛又坐回来。
陈家舟这才吩咐司机:“回去。”
黑色的奥迪轿车这才奔上了回县城的道路。车上的领导刚刚喝完酒,乡路又不那么平坦,司机小心着,车开得不快。
陈家舟一直闭着眼,脑袋仰在枕靠上。樊世猛不敢再多话,心里在想县长带他一路回县城会是什么事。
东甸乡离县城二十多公里,不算远。汽车开上一坡高岗时,陈家舟总算金口再开,吩咐道:
“停车。”
汽车靠在路边停下了。坡岗上有一片松林,是人工栽种的,已成了一些规模,树干足有碗口粗了。天阴上来,清冷的寒风在松林里掠过一片呼啸。路旁的枯草在冷风里抖动。远方县城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在这种地方停车,只能是县长要下车方便。陈家舟推开了车门,站出去,眼望远方,却没解带宽衣。樊世猛在酒桌上啤酒白酒都喝了不少,此时正觉小腹发胀,便也急急打开车门,跨出去,有些条件反射地等不及,便半是玩笑半自嘲地说:
“县长,那我就不知高低,先尿啦。”
陈家舟似没听到一般,两眼仍望着远方,脸上是难辨喜怒的淡漠。
樊世猛有些尴尬地笑了,忙着跑到路边,解开裤带,将一线热腾腾的液体冲射出去。液体储存得挺充足,开闸而去,一泻如注,落地前却被坡岗上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散落如珠,甚至回溅到裤角鞋面上。想转身,却不雅,也不恭,小小乡官还敢面对县太爷耍这套啊?
忽听身后车门砰地重重一响,奥迪车已向前冲出去了。樊世猛一急,如注的液体便似带球前冲的球员突遇铲球阻击,收不住,停不得,连滚带爬地淋落了一裤子。樊世猛提着裤子,喊了声“等等我”,那奥迪却哪里管他,早箭一般地远去了。
车里的司机心有不忍,从后视镜里看樊世猛狼狈不堪的样子,轻声替他求告:“县长,还是……”
陈家舟冷冷地说:“开你的车,少废话!他妈的我让他得瑟(东北话,臭美),那他就在这儿给我得瑟吧!”
“得瑟”到这一步的樊世猛虽没听到县长在汽车里的责骂,脑门却刷地冒出一层冷汗,发发呆,这才大梦初醒。这是陈老板发火了,在批评惩治我呢。细想想,便想起午间敬酒那一幕。莫不是我手提猪头走错了庙门?那我樊世猛可就真是天下头号二百五大傻逼,奔了丧礼去祝寿,犯了大忌啦!
想到这一层,樊世猛傻眼了,站在漫荒野地里的坡岗上好发了一阵呆。想到对自己的切齿痛恨处,还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坡岗上的风越发强劲清冷,迎面扑来,直将肚里的那股酒气吹刮得翻涌上来,樊世猛蹲下身子哇哇呕吐,直吐得眼冒金星泪水横流。站起身,用巴掌在嘴巴上抹了抹,迈步往县城的方向走,又觉两腿酸酸软软的像面条,身子在劲风中跌跌撞撞地抖晃。想了想,掏出手机,按了号码,想叫自己的小车来接,把手机贴到耳边,已听到司机的声音了,可他脑子一激灵,没敢应话,忙又关上了。司机知道自己坐上了陈县长的车,再叫他跑到这地方来接,那贼奸溜猾的兔崽子不会看不出一乡之长被扔在这漫荒野地里,肯定是受了县太爷的惩治,如果传出去,那以后自己就在同僚和下属面前落下笑柄丢了威风,怕是日后连发号施令都要被人打折扣,更别说要被同僚们在酒桌上戏谑耍笑了。这般一想,便只好迈开两腿一步步往家里走。可腿上软,心不甘,又不时站下来回头往后看,若是有过路的出租车或什么车辆捎上一程呢……
这般往前走了不远,腰里的手机拱起来,那是来电振动。是自己的司机打来的。
司机问:“樊乡,是不是叫我去接你?”
司机一定是听了手机响,却又断了,依来电显示的号码再打回来。樊世猛犹豫了一下,大着舌头说:
“不用不用。县长还要跟我说些事,他说完事……派车送我回去。刚才是我按错号码了。”
樊世猛关了手机,又狠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妈的,这叫什么事!都是自找的,喝凉水塞牙,活该呀!
县长陈家舟回到办公室,先给县委办秘书张景光打了电话,问成书记现在在干什么,张景光答说在睡觉,睡得挺香。陈家舟又问成书记睡前问什么没有,张景光说没有,从酒桌上撤下来回屋就睡了,可能真是喝多了。陈家舟嘱咐,成书记醒来后,可能要问酒桌上谁说了什么话,你把嘴巴给我闭严点儿,少胡说八道,明白吗?张景光便说,请县长放心,我记着呢,有情况我马上向您报告。
樊世猛的电话是在天傍黑时打到陈家舟家里的,樊世猛开口就先把自己臭骂了一顿,骂自己是四六不懂的王八蛋,骂自己是个见酒就蒙的浑球子,又说:
“县长,我已经回到家里了,你放心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惦记着我。你批评的对,教训得好,我以后一定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敢冒冒失失不分场合胡说八道了。要是再有这么一回,莫说县长把我扔到半道上叫我深刻反省,就是……喂了狼,叫野狗啃,我也没半句怨言。”
下属已把服软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能让他怎么样?陈家舟长叹了一口气,说:
“你吃点东西,睡一觉,醒醒酒,好好想一想,能明白个里表就算我没白为你操上这回心。家里的那个事,你就当根本没有,再用不着又庆贺又感谢什么的,成书记和我也用不着你感恩载德海誓山盟,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你也嘱咐家里人和你那个宝贝儿子,都稳稳当当地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做事,少再得瑟。”
樊世猛忙说:“请县长放心,我、我到啥时都是陈县长的马前卒,你往哪儿指,我就往哪儿冲,你说让我用嘴往前拱,我肯定不会用爪子扒。别人不管他妈的是谁,都不、不好使,在吉岗县,我只听县、县长的。”
樊世猛的酒劲还没彻底过去。陈家舟叹口气,便把电话放下了。
在吉岗县,陈家舟有着山大王般的威严,不管谁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坐在台下的人都要看看他的脸色,从脸上一时看不出态度,事后也要讨讨示下。陈家舟教训人的方式也独特,他很少批评谁应该怎样,又不该怎样,他心里一时对谁生出不满,就想法让那人反省。比如他名义上是找谁谈话,却把那人扔在屋子里,自己找个借口闪出去,半天一晌不回来,让被找谈话的人忍饥挨饿地自己想;有一回,他对一个乡的夏锄不满意,就让乡党委书记一人抓把锄头去耪地,却不许任何人去帮助,直到月亮升起来老高,那块地耪完;还有一回,一个乡里办的小煤窑发生井下塌方砸死了人,乡里的善后工作不合他的意,他让乡长独自坐矿车下到井底看情况,却命令把矿车停在矿道间,让那位乡长在黑洞洞大铁笼子里悬憋了大半天,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陈家舟的话是,响鼓不用重锤,你们若是能自己把事情想明白,比我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而且也能长记性,一辈子也忘不掉。
入夜时分,张景光把电话打来了。张景光说成书记醒了,正在房间里吃面条。成书记果然还记着午间酒桌上的一句话,他打听樊世猛家里最近可有什么好事。
陈家舟问:“那你怎么答?”
张景光说:“我按您的吩咐,只说不知道。”
陈家舟说:“如果成书记不问,你再不要提这件事。等哪天你随成书记回县里,找时间到我这里来一趟。”
2
节令过了霜降,北方大地已是一片清冷萧条。乡下人收拾干净了地里的庄稼,便基本是猫冬的日子了。青壮年扛起行李卷,又去城里打工,要等傍年根才回来,庄户人不再缺吃的,但玉米高粱卖不出价钱,一年的花销还是要去城里挣回来。留在家里的女人们还要忙上一些日子,她们要给家里的爷们儿孩子收拾过冬的衣裤。那些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干的老头老太太们,便坐到向阳的墙根去,吹牛胡侃,晒太阳迷糊。北方农村多已温饱,却仍不富裕。不富裕的乡下人也很知足,千金难买半年闲啊。
但县、乡、村的干部们却不能知足,也不敢知足。穷县要富,穷乡也要富,靠大地里的高粱苞米富不起来,就得另想门路。吉岗县的种植大棚蔬菜现场经验交流会就是在这时节在东甸乡召开的。
二十几个乡镇长都来了,来的还有乡镇的农业助理,加上县委县政府和主管局的领导,足有百十号人,大大小小的车辆挤满了东甸乡政府的大院子。会议由县长陈家舟主持,先让东甸乡党委书记介绍了这两年发展大棚种植蔬菜的经验及今冬明春的发展计划,又找来两位家里扣了蔬菜大棚的农民,让他们讲了由穷变富的体会,然后便带领参加会议的干部们坐上汽车,到附近各村屯大地里走一走,看一看。东甸乡的大棚已颇有一些规模,白亮亮的大棚连成片,在初冬赤裸的大地上像汪起一片又一片水泊。东甸乡的村屯墙根下很少再见晒眵迷糊的老人,爷们儿孩子们身上穿的也多是买现成的过冬衣裤,家里的女人们便都钻进大棚里打农药摘果实。青壮年男人进城打工的也少了,大棚里的活计足够他们忙的了,收入并不比进城卖苦力少许多,谁愿意再抛家舍业,谁又不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其实,这样的现场会在东甸乡已开过两次了,参加会议的乡镇长们眼热,心里却并不是很服气,只是嘴巴上不说出来。也不是完全不说,私下里三七疙瘩话并没少冒。要是有县里大当家的坐镇撑腰,我那一亩三分地未必就没东甸乡的这般光景。即便大当家的不去坐镇,只要前有车后有辙地也关照我五百万,我要不把大棚闹腾起来就趴在地下当王八。当然,这些话在开会时是不能说的,抓不着狐狸又惹上一身骚,让领导向你翻白眼,何苦呢?
大大小小的车辆转了一圈,再返回东甸乡政府的大院子,会议就进行到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议程,县委书记成志超做总结讲话。成志超却也坦率,说我知道有些同志心里不服,说手里没有金钢钻,揽不来瓷器活,手里没钱难成大事。这我完全理解。我现在就向诸位宣布一项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两年前投入东甸乡的五百万农业贷款今年底已经到期,县里已争取到省里有关部门的支持,这五百万再续贷我们吉岗县两年,但东甸乡的这五百万必须在年底前还到县里。县里对这笔钱的安排已开过专题会议研究,仍全部投入大棚建设,但分为十笔,每笔五十万,分别投入十个乡镇。各乡镇的大棚种植可能一时还难达到东甸乡的规模和水平,但各乡镇可以仿效东甸乡的办法,先集中财力投入一两个村屯,先把雪球做起来,慢慢滚,只要激发起广大村民们的积极性,就不愁没有哪个乡镇会赶上东甸乡,甚至超过东甸乡。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不换面貌就换人,为了尽快改变贫困面貌,就要有必要的组织保证……
会场顿时就热烈了,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们都站起来,怕看不见,有人还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
“我报名啦!申请五十万!”
“不能拉下我!”
“那就抓阄好啦,机遇面前,人人平等!”
……
成志超说:“看到大家这样积极踊跃我很高兴,但不能抓阄丢骰子,咱们是做工作,不是摔扑克打麻将啊。请诸位回去后抓紧把申请报告送到县农经局,报告上要把你们的计划、措施都写清楚,还要写清你们乡镇开展大棚种植的有利条件和目前还有哪些需要县里帮助解决的困难。你要是只报喜不报忧,那可就得自己的梦自己圆,县里可不能再锦上添花啦。至于怎样雪中送炭,先给谁送炭,等各乡镇将报告打上来后,县里再开会研究决定。”
会只开半天。东甸乡为了会后的这顿午饭,放倒一口猪,蒸猪血,馏排骨,干豆腐炖白肉,实实惠惠的北方杀猪菜。既到了富乡,就要杀富济贫,狠狠造他一顿,不为过。酒也是乡里自酿的小烧,冲是冲点,但保证没假,喝着放心。乡镇长们因有着那五百万的指望,喝得挺上情绪,热火朝天山呼海叫的,两巡酒一过,便满面红光纷纷来给县领导敬酒。这种时候就是最较县太爷们劲儿的关口了,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喝多喝少,总得有八加一(酒)进口落肚。在一个县里,乡镇长就是各路诸侯,就是封疆大吏,摸爬滚打一年干下来,确是不容易,喝了就是信任,喝了就是鼓励,喝了就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尤其是上边派下来的县领导,过不了喝酒这一关,先就在彼此的感情上隔了一道膜,就好像那蔬菜大棚,里面是夏,外头是冬,温差太大,何谈令行禁止调兵遣将啊。
成志超在众人纷纷给他敬酒的时候,听到樊世猛那句感谢的话,虽已带了几分酒意,心里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但也只是吃了一惊,不容他多思再想,更不容他深追细问,先客让后客,说出那句感谢话的樊世猛已被人不客气地拨挤到一边去了。
喝酒就怕车轮大战般的热情轰炸,这一喝就高了。成志超起身离席时,只觉腿发软,身子也有些晃。身边的县长陈家舟挽住了他胳膊,这让成志超不好意思,忙将陈家舟推开,笑说:
“你是老、老大哥,不敢当,不敢当。”
陈家舟便回头找,瞪眼睛:“小张,张景光,发什么呆呢?”
县委办的秘书张景光便急凑上前,搀住成志超。成志超没推他,却胳膊一抡,笑着向周围的人们说:
“没、没事。喝急了,急了。你们这帮东、东西,为了从我手里要那五十万元钱,就、就不安好下水,想法灌、灌醉我,是不?我告诉你们,酒桌上的话不算数,统统不算数,我、我谁也没答应,答应的也不、不算数。还是得开会定,先民主后集中,不能坏了规矩啊。”
乡镇长们哈哈地笑,笑得都很开心,似乎还有些得意,一张张脸都红扑扑的,如桃花般绽放。不仅仅是因为酒足饭饱,更因为县领导透露给他们的曙光般的希望。见县领导离了席,他们便也纷纷从酒肉战场上撤退。
在食堂门口,陈家舟问,成书记是回县里去,还是留下来?成志超强撑着精神说,我从外地请了两位大棚专家,明天来做现场指导。我再留两天。县里的事,还是你老兄多受累吧。陈家舟便转身大声叮嘱小张,成书记这些天一直没得休息,今天又没少喝,你先安排成书记好好睡一觉,谁找都给我挡驾,不许打扰。
话是说给张景光,其实是让那些乡镇长们听。
成志超也想不起都跟谁告别了,还没跟谁告别,被张景光扶回了自己的屋子,纳头便睡,头一沾枕头边,鼾声随之而起。他虽说有些酒量,却并不馋酒,那些年在省领导面前当秘书,该喝即喝,比如替领导干杯时,只要领导示意,便挺身而出,绝不推诿;不该喝时便滴酒不沾,而且不论有多少酒落肚,言谈举止基本不失态不走板儿。这也是领导上赏识他的一个重要方面。到了县里后,喝酒应酬便成了工作的基本内容之一,而且是重要内容,上级来领导要陪喝,同级干部们在一起开会或相聚,也要喝,尤其是下级干部来敬酒时,彼此碰了杯,就更不能装屁拿大。
东甸乡是成志超的点儿,到县里工作后,他有相当多的时间吃住在东甸乡,主要是抓大棚种植,其他工作,比如扶贫、计划生育、普九义务教育等等,他也在这里摸索经验,指导全县。省报还为此发表过文章,挺大一块,并配了成志超在大棚里和菜农在一起的照片,手里拿着一棵茄子秧,比比划划的样子,是按省报来的记者意思摆拍的,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乡里为成书记腾出一间办公室,摆上办公桌,安上电话,再架上一张床,便齐了,乡政府有食堂,吃住办公都方便。
这一觉,成志超直睡到上灯时分,醒来时只觉脑袋木胀,口里发干,身子软软的,连办公桌上的茶杯都懒得起身去端。秘书小张一定早把酽酽的浓茶备在那里了。
成志超躺在床上,眼望着房笆(天棚)发呆。想想午前的会,群情高涨,起到了变冬闲为冬忙的动员鼓劲作用,应该说开得不错,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再想想午间的那顿酒宴,似有什么事堵在心窝子里,使劲想,不由又想起了樊世猛敬酒时说的那句让他狠狠吃了一惊的话。
当时,樊世猛挤到跟前来,很真诚地说:“成书记,工作上的事,我今儿就不说啦。我代表我们全家敬您,谢您。您对我们一家的恩德山高海阔,我是大恩不敢言谢呀!这杯酒,我见底,干了,您少喝点儿,意思意思,点到为止,我就感恩不尽啦!”
樊世猛说着,果然就把一杯酒一仰脖都喝了进去。那杯子不小,足有三四两,也肯定不会是以水充酒,面对县领导,乡镇长们不敢。面对这种绿林好汉般的喝法,成志超当时直发愣。
樊世猛是带着几分酒意来敬酒的,说这番话的声音未免挺大,虽然食堂里哄嚷嚷乱糟糟的,可一桌人还是都听到了。樊世猛抹抹嘴巴再想说什么,坐在旁边的县长陈家舟站起身,把他往一边拨拉,不客气地训斥道:
“不能喝就少灌点儿,有本事显摆工作,灌大酒算什么能耐!去,去,该坐哪儿还回哪儿坐着去!”
成志超当时心里就划了魂儿,我帮他做了什么?什么样的恩德可称山高海阔呢?虽说都喝高了点儿,言词也不至于这般不着边际吧?可当时食堂里乱乱哄哄,又有人不断上来敬酒,这个疑惑不过只在脑子里闪了一闪,就丢到脑后去了。此时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樊世猛的话也仍似响在耳边。怪了,还大恩不言谢,我可有啥大恩于他?当乡长也不是经我手提拔起来的,早在我来吉岗之前,人家已是南水乡的土地佬了,他的大恩究竟是指什么?
陈家舟不似成志超,乡镇长们的敬酒他可不在乎,愿喝就抿一口,不愿喝顶多用杯子碰个响了事,没人敢跟他叫板,更没人敢挑他这个理儿。这里除了他年龄比成志超大上十几岁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是稳坐吉岗县数十年的“坐地炮”。这些年,他从当年的大队书记到后来的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一路干到副县长、县长,仅在县长任上,他就送走了三任县委书记。眼下这茬乡镇长和县里各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升迁调动几乎都与他的亲疏远近好恶取舍有关。满登登一食堂的人,除了成志超,可能都惧他几分。就如一株年久的大树,根子在这块土地上扎得深,盘得远,且枝繁叶茂,他才不在乎风吹草动呢。
成志超伸手按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电子表报时:现在时刻,十八时零九分,温度,二十一度。
这就有了唤人的意思。房门应声而开,秘书小张探头进来,见成志超醒了,忙趋前将茶杯送到手上,笑眯眯地问:
“成书记这一觉睡得挺好吧?”
成志超畅快地饮了一口温热的酽茶水,笑说:“正应了样板戏里的那句唱,一觉睡到日西斜,再睡就连轴转了。”
小张说:“这一阵您白天忙夜里忙,难得补上这么一觉。乡里的几个头头都为成书记的这一觉高兴呢。”
成志超一怔:“哟,他们还没走啊?”
小张说:“等成书记醒,不知还有什么事,就聚在一块打扑克呢。”
成志超摆手说:“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说。叫他们赶快回家。”
小张又问:“喝酒肚空,不知成书记想吃点什么?食堂的大师傅也没走,还等着呢。”
成志超说:“随便对付一口吧,可别大油大腻的了,水泡饭,整碟酱菜瓜子就行。”
“大师傅把面条都擀好切好了,来碗热汤面行不?”
“也行。你去叫他们下面吧,我洗把脸就过去。”
“您在屋等着吧,我去给您端过来。这种时候,食堂里空敞敞的,冷,晌午的酒气也没散净,您就别过去了。洗脸水我给您倒好了。”
小张说着,又往脸盆里兑了些热水,还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转身欲出门,成志超又叫住他:
“哎,南水乡的那个樊世猛,哪年提的乡长?”
小张答:“您来县里前两年就提了,干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吧。”
“午间他给敬酒,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小张做作地怔怔神,摇头:“没注意呀。”
“什么山高海阔,大恩不言谢的,他什么意思嘛?”
小张笑了:“樊世猛这个人,成书记您还不太了解,平时做工作待人处事都还行,挺实在的,也肯吃苦认干,可只要二两酒一下肚,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舞舞叉叉胡说八道,他都敢说跟市委书记论过哥们儿。您那句话说的好,酒桌上的话还算数?他说过的话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
成志超想了想,说:“你留留心,想办法从侧面了解了解,看樊世猛最近家里是不是真有什么好事。要注意点方法,不要弄得又是风又是雨的。”
小张点头,连道了几个“我明白”,就开门出去了。
按规定,县委书记不配专职秘书,但成志超自从来到县里,县委办公室就派张景光一直跟着他,工作、生活上的事一并兼顾。成志超把手放进温热的水里时,心里不由感慨,到了县里当这七品官,果然就成了爷,有人侍候着了,要是在省里,莫说相同级别的小处长,就是那些厅局长们,也难得到这份礼遇和惬意呀……
3
郭金石从部队复员,回到耿家屯后半个月,就感到孤独了,寂寞了,没事可干也没话愿说了。他从老爹手里接过放羊的鞭子,说,我去放羊吧,就把家里的十几只山羊轰到了后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垛饲草,是老爹郭顺成霜降后一边放羊一边割的,垛在那里备作大雪封山时的饲料。郭金石在草垛上偎出一个窝,躺在那里晒太阳,望蓝天,听风声呼呼地在山坡上掠过。真应了那句歌词,“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有馋嘴的羊儿偷偷地跑到草垛边上来,企图偷吃几口不用四处寻觅就可到口的肥草,他抓起备在身边的土圪瘩,嘭地甩过去,挨了打的羊儿就委屈地咩咩叫着,跑到远处去,继续啃吃荒山坡上的草皮了。
耿家屯就在山脚下,百十户人家,错错落落地贴山而建,村前就是庄稼地,虽说不上一马平川,但起起伏伏的也算不上贫瘠,种高粱有米饭吃,种苞米有饼子啃,种大豆榨油做豆腐,种啥得啥。一条乡路飘带似的甩向很远的地方,骑上两个钟头的车子,就能到了县城。按说,耿家屯不该还是眼下这种灰土土的穷样子。郭金石当兵时的那个坦克团也建在这样的丘陵地带,可附近的屯落就种果树,院舍精养山绒羊,还扣了一片连一片的大棚,站在山上往下看,那蔬菜大棚白亮亮的就似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瑞雪,又像一洼又一洼清亮亮的水塘。就有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不时开到屯里去,装满了茄子黄瓜西红柿,再轰轰隆隆地开往远方去。于是那里的屯落就很赚钱,富得流油。去年秋上,屯子里家家户户比赛似地买摩托,听说一个屯子一家伙就买了三四十辆。部队再训练时,屯里的姑娘小伙子就骑着屁驴子疯追坦克车,急得团长大呼大叫前拦后挡,又跑到村里和村委会主任交涉,说怕坦克刮了碰了村里人,那些淘气包才不敢再把和坦克赛跑当游戏。
可耿家沟的姑娘小伙子们哪有人家玩得潇洒。躺在山坡上,可以看到屯里墙根下,坐着许多晒太阳眯糊的人,年轻人和老头老太太们混在一起,或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或在地上横划五道,竖划五道,拣几块石子撅几节秫杆节,玩那最原始的棋弈。更多的是躲在屋子里,整日整日地“搬砖”筑墙(打麻将)甩扑克,没大有小,都动点输赢,玩急了就掀桌子,甚至舞菜刀抡棒子,对骂一阵祖宗后竟仍坐回桌前一赌高低。郭金石回屯后第三天就拉过一回这样的大架,肩膀头还无端地白挨了一棒子,闹得村委会主任耿老德去镇唬了一阵,走时又吐唾沫又跺脚地骂,“妈的,咋整!脸都叫熊瞎子舔去了!穷玩,玩吧,看你们啥时候玩出个头!”其实耿老德也玩,那天就是在牌桌上找到的他,而且一玩就是三星横空,小鸡子叫了头遍。也是他的话,“这一大冬天,不玩干啥去,挠墙根子啊?”
刚回屯里的头几天,郭金石走东家,串西家,挨家去拜那些远的近的沾亲的和不沾亲的三叔二伯婶子大娘们,接下来,昔日下河摸鱼上山掏鸟的伙伴们就拉他去喝酒,劣质老白干,一捧花生米,剥了菜心蘸黄酱,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酒瓶子嘴对嘴地灌,直喝得红头涨脸五迷三道了,就又拉他上麻将桌。喝酒他不推辞,怕冷了肩头齐的弟兄们的情意,可麻将他坚决不上场,只说部队上不让玩这个,手生,待见习见习再上场演练。一来二去的,伙伴们不再勉强他,那种热热闹闹的客气也渐渐地淡去了。
他去过两次村委会主任耿老德的家。耿老德叫耿德贵,是村支书,又兼着村委会主任,但乡亲们不叫他支书或主任,只叫村长,透着直来直去的实在。北方乡间对年长的男性也避讳着直呼其名,而是取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前面再加上个老字,彰显着人们的尊敬,当然,某些庄重的场合除外。把村委会也仍叫大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不知为啥老改不过来。郭金石想给耿老德提提建议,说咱屯咋不扣大棚?那玩意儿当年收益,见效快,贼来钱,何必人都闲着晒太阳眯糊“筑长城”?耿老德说,操,乡里也组织我们去东甸乡参观过,我也知道大棚来钱,可投资也太大,吓人一个倒仰,扣棚又是竹竿子又是薄膜的,外加找人垒大墙,哪个菜棚不得万八千块,钱呢?郭金石说,那东甸乡咋闹腾起来了?耿老德撇嘴说,东甸是县里成书记的点,成书记从省里带来五百万,一家伙都押宝似的投到那里去了。别说五百万,给我五万,咱大大小小也整出点动静。郭金石说,要是屯里人往一起凑凑,先弄起一两个大棚,有了示范,就不愁三个四个遍地开花了。耿老德说,先给谁凑?赔了呢?又说,地都分给各家各户了,按地的薄厚,村东三根垅,村西五个畦,好比羊拉屎蛋蛋,散不拉的能扣棚?郭金石说,我们部队旁边的那个屯子,为扣棚,把地又收回来重分了,改条条为块块。耿老德说,电匣子里都讲了,土地包下去三十年不变,咱肩膀头上长了几个脑袋,还能大过政策去?一个政策大帽子一压,郭金石干嘎巴嘴再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回家把这些话和老爸老妈一学,郭老顺就说,你别吃饱了撑的,咸(闲)吃萝卜淡操心,屯里的事你少掺和。老妈则说,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屯里跟你般大般小的,孩子都会满地跑叫爹了,得张罗给你说媳妇了。
郭金石不愿和屯里人再多谈及的一个话题就是耿长林。耿长林是和郭金石同年入伍的,可新兵连一结束,郭金石去了坦克团,耿长林却被派到师部给师首长当了勤杂兵。刚去坦克团的时候,郭金石还有几分得意,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模样,驾着几十吨重的钢铁战车,轰轰隆隆地往敌阵里横冲直撞,横扫千军如卷席,那将是何等的威风!低眉顺眼地给当官的扫地送水当打杂可有个什么出息?可过了两年,耿长林考上了军校,郭金石却连准考证是啥样都没看到。按说,在乡中学念书时,郭金石是班长,耿长林连个课代表都没混上,在部队时也是郭金石先入的党,抗洪救灾时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咋说,似乎也该郭金石在部队里长干下去。他最怕屯里人问,“长林不能再回屯里来了吧?”“念完军校能当多大官?”“你咋不也去试巴试巴?”咋试巴?那是谁想试巴就能试巴的事吗?郭金石知道,耿长林是沾了师部机关的光,随便哪个首长一句话,都比自己再在坦克团摸爬滚打几年都顶事。可这话跟谁说去?传到耿家人耳朵里,反倒说咱姓郭的没真本事又气皮肚子呢……
想着这些心事,暖洋洋的冬日当头晒着,就觉地皮颤起来,坦克车的履带翻犁似地卷起如浪般的泥土。坦克在一个蔬菜大棚前停下来,棚帘掀处,钻出高高挑挑的一个姑娘来。姑娘叫朱巧云,手里拿着两根绿莹莹顶花带刺的黄瓜,递给他,说,吃吧,刚洗过的,脆着呢。时已入冬,朱巧云却只穿着一件白汗衫,胸前有两座秀美的小峰高高地耸着。郭金石左右扫了一眼,低声说,也不加件衣裳,风硬着呢。朱巧云说,你咋也只穿一件单衣?郭金石说,坦克里热得像烤箱。朱巧云说,大棚里也热着呢,像蒸笼,不信你进来瞧瞧。说着一只软软的小手就来拉他,吓得他忙又左右瞧……
郭金石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重重地打了个“啊欠”,人就醒来了。他有些懊恼,一个多美的梦!可他刚要骂句什么,见耿晓玲正弯腰对着他格格地笑,手里还拿着一支干枯的狗尾巴草在他鼻前抖动。郭金石翻身坐起来,想想刚才的梦境,脸就热热地烫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讪讪地问:
“你……咋跑这儿来了?”
耿晓玲反问:“我咋就不能到这儿来?这片山姓郭啊?”
郭金石被问住了,笑了笑,又问:“有事吧?”
耿晓玲说:“我爸有请,叫你这就去。”
耿晓玲的爸爸就是村长耿老德。
郭金石望了望山坡上的羊,犹豫了:“羊没人管呢。”
“你去吧,我替你看一会儿。”
郭金石往山下走。刚走了几步,耿晓玲又叫住了他:“哎,金石。”
郭金石回转身,就见耿晓玲的脸上倏地飘过一朵红云。
“我想问你……”耿晓玲眼神躲闪开,吞吞吐吐地说,“念军校的人……往家写信,不受限制吧?”
郭金石明白了,心头陡地升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耿晓玲和郭金石、耿长林都是同学,当初两人当兵走时,耿晓玲当着许多人的面,一人送了一个挺精致的笔记本,写信时,也都捎带着问上对方一句好。可后来耿长林考上军校,耿晓玲写给郭金石的信就少起来,再后来就完全没有了。郭金石情知是怎么回事,只好把一股酸酸的滋味吞咽进肚子里。
“我也没去过军校,哪知道。八成是功课紧吧。”
“那你……最近也没收到长林的信?”
“没有。”
“那你快去吧。我爸找你,八成是好事呢。”
耿老德找郭金石的意思挺明确,说几个支委研究过了,村里眼下的党员就数他年轻,准备叫他当治保委员,半脱产,有事出出头,没事在家愿干啥干啥,一年到头给一千五百元的补助。说是征求本人的意见,可那神情一目了然,被赏了一官半职的没有不感恩戴德欣然领命的道理。可郭金石闷头足想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才说,让我再想想,行不?耿老德不耐烦地说,这还寻思个啥?明天早晨给我回话,你不愿干就算了。
郭金石又回到了山坡上,躺在草窝窝里想心事。耿家在屯子里是大姓,耿家屯几十年间,支书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一直都姓耿,支委们也大多姓耿。可耿老德挺会搞“统战”,安排进一个外姓人,就算一个代表面了。其实外姓人说了什么在村里也不会算数,只能去个跑腿学舌当听差的角色。
第二天大清早,郭金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推出自行车,对老爸说,我进城去战友家里呆两天,你去替我跟村长说一声,就说那活儿我不想干。郭老顺扯着嗓子喊,人家赏你件袍子披,你还端起来了,那你还想干啥?郭金石也不答话,抬腿蹬上车子,冲出小院远去了。
郭老顺去了耿老德家,胆战心惊地观察着村长的脸色,说,那混账小子,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白挂记着他啦。耿老德叭地远远吐出一口痰,又将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下一丢,冷笑着说,操,穿了几天黄棉袄,能耐就大了,看他咋蹦达去吧。
4
酒桌上的疑惑,就像秋日里的霜花,太阳一出,就悄然逝去了,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入冬后的这一段时间,虽说农民地里的活计少了许多,可县里的许多工作却忙上来。农忙时不好与辛苦劳累的农民和乡、村干部抢时光,有些工作就要放在农闲时来做。农村基层组织的建设,到部队走访商量军民共建,还有特困职工和受灾地区特困村民的安抚……杂事一多,哪里还顾及几句酒话?张景光没有回复樊世猛家里到底有了啥样的好事,成志超再和樊世猛见面时,樊世猛也闭口不再提那件事,好像真的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在话,成志超也把那事忘了,不说忘得一干二净也差不多。有时偶尔想起来,他还暗笑自己多事。自己在酒桌上说过的大话胡话还少了?你都不作数,一个乡干部酒后的奉承又算得什么呢?要是啥话都当起真来,怕自己就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了。
成志超的家在省城。工作不太忙时,他半月回一次家。忙时打点不开,一个多月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回家时,除了和媳妇、儿子亲热亲热,逛逛公园或去看一两场在县里看不到的电影或戏剧,再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到省委副书记鲁岩恒家坐一坐。事先也不必问鲁书记在不在家。鲁书记在家便随便聊聊,不在家里则和鲁书记的夫人朱阿姨扯扯家常。朱阿姨已退休在家,巴不得有年轻人来家和她热闹。如果妻子得闲,成志超便将妻子宋波和儿子小涛也带去。那母子俩进了鲁书记的家,更是如鱼得水。宋波与朱阿姨有说不尽女人间的话,两人钻进厨房,一个剁馅,一个和面,等招呼大家入席时,便有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小涛的到来更是大受欢迎,进了门便和鲁书记的孙子滚在一起,不是两人坐到电视机前玩电子游戏,便是抱了足球跑出去,不踢个大汗淋漓不回来。鲁书记的儿子和儿媳都去美国进修了,留下孙子在家里,平时管教得严,不是看着放心顺眼的小伙伴,老两口是绝对不许孙子出去跟人家疯跑的。偌大的一个家,都由朱阿姨自己操持,她不喜欢保姆,鲁书记也不喜欢陌生人走进这个家门。所以成志超一家的到来,便给这个家庭带来欢乐,是那种亲如家人的欢乐。
成志超到鲁书记家来,手里也常是不空的,可那不空的两手却从不避人。那塑料袋里有时装着两把韭菜,有时装着两把红灵灵的水萝卜,都是市场上寻常可见的东西,就是提来鲜肉,也只三两斤。成志超有时还提来一罐头瓶农家酱,带来一些山野里采来的蕨菜苦麻菜,人们知道鲁书记老两口都是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得意这一口,便也见怪不怪,反夸成志超是个有心人,鲁书记没白教导培养一回。殊不知,成志超为弄这些东西,也是好费了一番心思的。比如韭菜,他是找农户按过去没扣大棚时的笨法,种在农家炕头上,一定要播老品种的种子,且不许施用一点农药化肥,只那褥子大小的地方,头两刀割的产品他都包圆儿买下了,他带给鲁书记的就是那种不带一丁一点现代污染的本色味道;再比如那水萝卜,他也包下农户的一两菜畦,百分之百要施农家肥;那农家酱更是选得精细。虽说农家酱的加工方法自古相传,千家万户如出一辙,但每家酱缸里飘散出来的酱香却各有千秋,这里有投盐量的大小,下酱的时间以及酱块发酵程度的不同等等多种因素。成志超在东甸乡蹲点,在春末夏初的下酱时节,便专给乡民政助理一项任务,去务色品尝各家新出缸的大酱,哪家下得好,又经他品尝选择,便将那一缸酱一次性买断。朱阿姨没大酱难下饭,所以每每坐到饭桌前,都要对老伴念叨成志超两句,“志超这孩子,你真没白疼他,比我亲生亲养的都强。”
当县委书记前,成志超是鲁岩恒的秘书,而且两个家庭的关系还不仅仅限于首长和秘书。十多年前,鲁岩恒还是省委秘书长时,一次生病住院,便认识了大学将毕业来医院实习的宋波。宋波年轻漂亮又活泼,父亲在省里一个厅里当厅长。有一天,朱阿姨看到宋波,便悄声对鲁岩恒说,这姑娘不错,你看把她给你们办公厅里的成志超介绍介绍怎么样?鲁岩恒便将成志超叫到医院,给两个年轻人做了大媒。成志超和宋波婚前很甜蜜,婚后很幸福,鲁岩恒老两口也因此生出很多成就感。后来,鲁岩恒升任省委副书记,便选了成志超当自己的秘书。成志超有大学里的功底,爱读书,爱思考,工作又勤谨,给鲁书记提出过几次很有见识的建议,鲁书记对他很赏识。这一晃便是十来年,鲁书记眼下已年过花甲了。
三年前,鲁岩恒对成志超说:“你也快四十了,不能总跟着我;我呢,下次换届,或人大,或政协,也总要找个地方赋闲。我看,你还是抓紧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吧。县里是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是最锻炼干部的地方,按我们党内不成文的规定,更高级别干部的提拔和使用,这个台阶是不能不走的。与其晚走,不如早走,民间有话叫年龄是个宝,机不可失啊。”
成志超听得出老书记没说出口的更深层次考虑,三年后换届,省里换,各市地也换,有了在县区工作的经验,下一步的仕途就顺畅了,好比田径场上的三级跳,助跑后的第一步蹬踏有力,那第二步也就随势而起,不愁第三步不出成绩。哪位要退下来的老领导对自己身边工作的人员,尤其是赏识的年轻人,不做个长远的考虑呢?于公,于私,都是大有好处的。
成志超说:“我听老领导的安排。”
鲁书记说:“你去北口市的吉岗吧。吉岗县不富裕,但越是穷地方,越能锻炼人,也越出干部。我去吉岗调研时,已对那里的发展有个大致的考虑,你去那里后,别的工作都可稍放,但有一项工作必须全力以赴,务必搞好,而且要尽快见规模,出效益。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工作吧?”
成志超问:“是蔬菜大棚吧?”
鲁书记点头:“不错,我找主管农业的副省长,让他从农业发展基金里给你带过去五百万。你选一个交通比较便利,土地条件相对好一些的乡镇,把五百万都投进去,千万不可挪为他用。五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呢?以扣建一个大棚一万元计算,那就是五百个,你若是贷一半,再发动村民自筹一半,那就是一千个。一千个大棚,也算有些规模了,只要见了效益,一两年后又何愁村民们不砸锅卖铁再建起两千个,三千个?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要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做到位,吉岗在产业化发展和经济形势上有个大突破,你的政绩也就无须别人评点了。”
成志超心里感动,说:“老领导把路给我铺展得这样平坦,我再走不好,就白跟在您身边学习这些年了。”
任命下达后,成志超带着妻子宋波跟老书记告别。那时,鲁书记的老伴朱阿姨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儿子和儿媳也去国外不久,见两个年轻人来,老太太先就红了眼圈,说:
“那两个膀儿硬了,刚飞走,我只以为身边还有个志超呢,能常来家看看。这老鲁,回家也不跟我商量一声,说放就把志超又放了出去。以后我要有点事,可喊谁去?”
省委领导的秘书另有任命,组织部自会再为领导选派一个,那新来的秘书也未必就比自己做得差。可成志超听了朱阿姨的话,心里还是生出深深的感动,说:
“朱阿姨,我也不是走远,隔个一月半月的,总要回家看看。以后只要回来,我一定先到您这儿来报到,好不好?我只怕朱阿姨烦我呢。”
宋波凑到老太太身边,安慰说:“朱姨,他不在家,还有我呢。您什么时候有事,打个电话我就过来了。”
老太太说:“他在我这儿,还是个孩子。可这一出去,大小也是个县太爷了,早早晚晚的,身边没个人可不行。你不跟他过去?”
宋波笑说:“哼,戏台上的县太爷,也就是个小嘎官,谁希罕。他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休想。再说,鲁伯也不会总让他留在吉岗把根扎下去,是不鲁伯?”
宋波这话说得艺术,玩笑间,已在试探省领导对丈夫的下一步考虑了。
鲁岩恒笑说:“只怕到那时我就说了不算喽。兴许志超进步大,还去了北京当京官呢,到那时你也不跟去?”
宋波撒娇说:“他到联合国去,也不过是只风筝,那根线也还在鲁伯手里抓着。我才不跟他去呢,我怕离了鲁伯朱姨,他真要耍开县太爷的臭架子,吹胡子瞪眼的,就没人护着我了。”
老两口当然都听得出这是撒娇的话,但还是开心地笑了。朱姨说:“小年轻的,分开十天半月的行,时间长了,还是在一起的好,早早晚晚的,互相都有个照应。现在外面的世界太花花,志超到了县里,身边讨乖献殷勤的年轻女人肯定少不了,你放心他,我还不放心他呢。我原先在省建行工作时,那个行长就是从下边市里调上来的,人精明,也能干,就是迟迟不肯将夫人调过来,后来发生的丢人故事还少了?我回家没少跟老鲁说,这要怪你们管干部的没管到位,没来水得先叠坝呀,冲开口子就不好堵了。他还说鸡蛋啊石头啊,主观啊客观啊,自身修养什么的。哼,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千年修行也只怕一时动了俗念。”
宋波对成志超瞪眼睛:“听到没?朱姨这是在给你打预防针呢,你敢!”说完又对老太太笑,“朱姨,我有办法,多给他备两双水靴子,趟在水里都不怕。”
几个人又笑。鲁岩恒一边笑一边起身往楼上的书房走,招呼成志超说:“让她们娘俩说吧,你跟我来。”
鲁书记带成志超进了书房,从笔筒里抽出红铅笔,在信笺上重重写下几个字,递过来,说:“说笑归说笑,这几个字你一定要牢记在心里,就算作我的临别赠言,让我日后多听你的好消息吧。”
鲁书记落笔写下的是十个字:“莫纷争,少疏漏,稍安勿躁。”
接下那页沉甸甸的纸片片,成志超面色登时凝重起来。他说:“请老领导放心,我绝不辜负您的厚望!”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成志超到了县里,很快就一头扎到东甸乡,大刀阔斧热火朝天地搞起了蔬菜大棚试验区。省里的年轻干部下到县里,一般都安排副书记副县长,成志超是省委副书记的爱将,下来就坐帅帐,这步棋谁都看得清爽,县里人更是心照不宣,省城的老同学老朋友们则在玩笑中提前祝贺,说志超是飞鸽牌的,鸽子很快将展翅而去,飞鸽下一步的栖身之处必是高枝,溜须拍马也是早下手为强,早做感情投资总比临时抱佛脚强啊!
成志超的家没搬,也没必要搬。明年上半年省内各市就将大换届,飞鸽离枝而去的日子似乎是指日可待了。
第二章
5
郭金石没去战友家,他去蹲了县城里的劳务市场。
吉岗县城的十字街口,坐落着一座三层飞檐斗拱的鼓楼,据说是明清时期的建筑,挤在四周山丘一样高高低低的楼房中,自视清高中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寒酸、落魄与沉寂。可城里人舍不得扒掉它,还时不时地油漆打扮一番,说那是古老历史的一个见证。劳务市场就在鼓楼下,每天数百上千人,或贴墙而坐,或蹲成一个个圈圈扯闲篇,劳工们手里操着刨锯、瓦刀、管钳之类的家什,脚下还戳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牌牌,上面写着“木工”、“修暖气”、“刮大白”之类的字样。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没有章法,却透着主人的粗豪、厚道与纯朴。
郭金石没有家什,脚下也没有小牌牌,他也不凑到人群中去,只是远远地坐在马路牙子上,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过的烟屁股就在脚下摆成两个字,“力工”。也有卖工夫的过来跟他搭话,问他卖什么手艺。郭金石指指脚下的烟头,说,我什么技术也没有,只有两膀子力气。问话人讥嘲地笑了,说,现在就人臭,不值钱,找卖力气的还用到这儿来?随便在大街上吆喝一声,屁股后立马能跟上一大溜儿,拿鞭子赶都赶不开。郭金石心里骂,我会开坦克,你家有吗?我能把坦克上的火炮打得百发百中,你供得起炮弹吗?
有手艺的人一拨拨地来了,又一拨拨地被人领走了,走时都不无得意地对还得等下去的陌生朋友打招呼,“我先去了呀!”赚得众人一片羡慕的目光。
郭金石冷冷清清地孤坐了三天,很少有人过来跟他搭话,更别说来跟他讨价还价。每天见日头压了西山,楼房的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他就骑上车子往远远的耿家屯蹬去,到家时已是满天星斗。第二天早起,喝上一碗白菜汤,咬上两块苞米面锅贴大饼子,闪躲开老爸老妈探询的目光,蹬上车子又沿着山路飞驰而去。
三天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第一天上午,有个工程队的来找人装卸水泥,说活儿累,又埋汰,尘土暴扬的,但可以在工钱上找,计件,一天咋也能挣个五六十。就有人指指他喊,只挣力气钱的活儿来了!郭金石笑了笑,摇头,没动窝。待工程队的人走了,就有人对他说,那活不干也对,挨多大累不说,就那灰猴子样,干完活得咋洗?回家媳妇都不让你钻被窝。第二天,又来了一个穿深蓝制服戴大盖帽的,看徽章上的天平标志,知是法院的。法院的说找劳动力挖排水沟,一天三十五元,晌午还供一顿饭。郭金石这回动了心,起身跟在人家身后,可只走了十几步,又蹲回原处去抽烟了,待法院的带人要走时,还有人招呼他,“你倒是去不去呀?这活儿可以了。”他摆摆手,仍是没动。市场上的那些常客们就开始私下嘀咕他了,说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谁家还缺新姑爷子等你去呀?这样的俏活再不干,你就蹲你的马路牙子去吧。
到了第三天,街道上下班的人流已蚂蚁搬家似地稠密起来,待价而沽的手艺人们也多已归巢,就见有辆紫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嘎吱一声停下来,里面钻出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人,喊:
“有去装车卸车的没有?运煤,一天三十元。”
有人接话:“供饭不?”
“愿吃啥自个带。热饭的地方现成。开水管够。”
人们哄地笑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再搭话。这价钱有点欺负人,一个大小伙子干一天挣三十块钱再刨去晌午那顿饭,跟白干差不多了。
中年人又喊了一遍,一条腿已缩回车门里去,加了一句:“没人愿去我可走人啦。”
郭金石起身迎过去,问:“从哪儿往哪儿运?”
“铁路货场到县委大院,不远。”
“你是哪个单位的?”
中年人怔了怔,口气挺冲:“你愿去就去,不去拉倒,问这干啥?每天晚上收工前给你点票子,还诓了你那俩钱儿了?”
郭金石笑了笑:“我叫人诓怕了,真要干完活不给钱,我上哪儿找你去?”
中年人说:“我姓纪,县委办公室的主任。”他又指指车牌子,“你找不着我,还找不到这辆车?这是县委的,不会假吧?”
其实郭金石早就注意到了桑塔纳的牌号,三个0后的尾数是18,虽非前几号首长专用车,但也显赫得可以。他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说:
“那就算我一个。啥时候去干活?”
“明早八点,到县委大院门卫等我。”纪主任临钻进车门,又补了一句,“自个儿带晌午饭啊,挨饿可找不着我。”
在人们的笑声中,桑塔纳远去了,郭金石也蹬上了自己的车子。于是便有人冲着他的背影笑骂,“溜光水滑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一猫长了俩脑袋,二虎头一个!”“坐在这儿好几天,就等这俏活呀!”“以为调你去当县太爷呀,还挑衙门。嘁,真是林子一大,啥鸟儿都有!”……
郭金石没听到这些议论,听到了也不会回敬什么。各人自有心里的小九九,犯得上吗?他觉得他的第一步战略计划实现了,而且还算顺利。
6
工作一忙,时间便成了高速列车,一晃,新年的站牌闪过去了,再在前方站停车,已是千家万户过大年的一片喧嚣了。
大年初四的午后,省交通厅厅长赵喜林把轿车开到成志超家的楼下,说在省城的大学校友们要聚一聚,务请县太爷光临。成志超盛情难却,自然就去了。
酒桌上,也是在酒至半酣渐入佳境时,赵喜林敬酒,单单向成志超举杯叫阵:
“志超,这杯酒我单请你喝,别的交情咱先放下不提,就凭我给你的那八百万,你也得喝!”
成志超心里一沉,八百万?我什么时候跟他要过八百万?他又什么时候给过我八百万?
但哪容他多想,满桌校友都摇旗呐喊了,八百万一杯酒,值了!志超你不喝,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又有人喊,喜林大厅长,你别见人下菜碟,我这人便宜,不要八百万,八万一杯就行,你让我喝多少是多少!
蛙塘鼓噪,群情怂恿,成志超无心辩解,可就在那杯酒落肚的时候,他再一次陡然想起樊世猛那句“山高海阔”的话,那句话一定事出有因,而且因果还一定有些别样的蹊跷。他还想起,他是叮嘱过秘书小张的,让张景光想办法迂回探询一下,看樊世猛家里是否真有什么好事。可事后他忘记了追问,小张也就没再回复过此事。这两件事,是不是有着某种潜在的因果勾连呢?
成志超有心再多问几句,可当着那么多闹哄哄的老同学的面,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喝罢酒,接着唱卡拉ok。包房里越发哄杂,人们互串着席位,开始了一对一的愈显亲近的攀谈与联络。成志超看时机已到,便凑到赵喜林身旁,小声问:
“我的厅长大人,刚才喝酒时,我不敢驳你的面子,你让我喝酒,我可遵命一干而尽了。我只是到现在也没想起来,你说的那个八百万是怎么回事?”
赵喜林喝了不少,舌头有点儿大,眼珠子也转得不再那么灵活,话却明显多起来:“我说你呀,就是当了县太爷,也不该这般贵人多忘事嘛。你们县里通那个什么什么乡的公路重修了是不是?”
成志超点头:“是通东甸乡的。东甸乡的大棚蔬菜很快就要大喷下来了,为了保证销路畅通,那条路不能不修了。县里为这事立了项,拨了专款,入冬前,那段路已经抢下来了。”
赵喜林说:“除了专款,前几个月,你老兄大笔一挥,写下手令,派人专程到厅里找我,有这事吧?我知你老兄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哪敢有丝毫的怠慢,就从厅里已做了计划有了安排的款项里给你们拨过去八百万。不是我今天喝多了挑你的小理儿,虽说你张口一千万,我给了八百万,没能百分之百地让你满意,可你也该知道,县管公路主要是靠县里自筹自建,为挤出这八百万你知我费了多少口舌?得罪了多少人?而且隔着市里这一层,把款子直接拨到县里,也是破了常规的。你应该知道,省里其他县,为争取省交通厅的支持,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一次次带人到省里来,把我当成菩萨又是烧香又是求拜的,那可是手段用尽啊。也就你老兄吧,面子大,架子也大,不说亲自来找我,事后竟连电话都没给我打一个。”
成志超听出了蹊跷,打着哈哈说:“你管他是谁,架子大,你就不答理他嘛,我不信他还敢去你的厅里抢钱。”
赵喜林说:“我不是友情为重嘛。也不是没生出置之不理的念头,可又一想,我不拨款,你就可能再去找鲁书记,鲁书记若开了口,你说我还理不理?我长了几个窝瓜大的胆子呀?与其为领导服务,不如直接为基层为朋友为老同学服务,让你把这份情记在我账上,总比记在省委领导账上强吧。我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地帮你把那事办了,不敢领谢,只盼着县太爷赏个笑脸,哪想你竟连个答谢的电话都没打给我。要不是年前你打发人给我送来两只仿古大瓷瓶,哼,我都不想搭理你了!”
成志超的心不由又沉了沉:“这点记性我还有,我给你送瓷瓶了?”
“不是你来给我送瓷瓶了,是你派人给我送瓷瓶了,难道这事你也忘了?”
“来送瓷瓶的是什么人?”
“还是上次拿着你的条子到厅里来找我的那两位,一个副县长,还有一个交通局副局长,姓啥叫啥……这酒一喝多,脑袋就胀得不好使了。都是我去年到你们县里时,你找来一块陪喝过酒的。”
成志超问:“这事你可记清楚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迷糊颠倒呢。虽说喝多了点,还不至于胡说八道吧。”
成志超想了想:“你说的那张条子,就是你说的我的那个‘手令’,总不致一撕了之,还在你的手上吧?”
“在呀。我这人,一年清理一回文件柜。新年过后,我在清理那些东西时,还见了那张条子,本想送进碎纸机里算了,又想你老兄日后不定发达到何种程度,这纸真迹可就成珍贵文物了,所以就又保存了起来。”
“能不能……找出来给我看看?”
“你……你什么意思嘛?钱到了手,还想不认账啊?放心吧,那不是我个人腰包里的币子,我不会找你还。”
成志超心里越发紧上来,可他装作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随你怎么想吧。但这张条子还是给我看看的好,而且,最好能交给我。”
酒意蒙眬的赵喜林警觉起来,眼睛瞪大了,声音也低下来:“锣鼓听音。听你的意思,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点儿啥说道?”
成志超摇头:“暂时还不好说,你总得让我看过再说嘛。”
赵喜林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回县里去?”
“初八上班。我初七晚上回去。”
“那好,你要不急,你下次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我派人给你送家去;要急呢,初八一上班,我特快专递给你寄过去。”
“不,一会儿散了席,我跟你先直接奔厅里,行吗?”
赵喜林的眼睛又牢牢地盯了成志超一会,点头了:“也好,你当面看过,且看你再怎么说。”
当天入夜时分,成志超坐在赵喜林办公室看到那张条子时,心里虽已有一些准备,还是暗暗大吃一惊。字迹确像自己的,尤其落款签字,每一笔都很到位,该虚的虚,该连的连,与自以为独树了一格的签字别无二致。可这封信绝对不是自己写的呀,这不会有错。到了县里后,自己便依照老书记的叮嘱,全力以赴去抓蔬菜大棚,其他工作,都交给了县长陈家舟或主管副书记副县长了。县里建公路,是需投资的大项目,常委会专门研究决定的,具体工作自己却基本没介入,放手让主管领导去落实。再细想想,副县长伍林有一次倒是跟自己提过筑路经费不足的事,还吞吞吐吐地示意成书记在省里朋友多路子广,能否亲自出面去省交通厅争取一下。当时自己立刻就否定了他的建议,说省交通厅管的是省管公路那一块,咱们修的是县路,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成志超心里还另有考虑,自己是从省领导秘书的岗位上来到吉岗的,如果动不动就去省里要钱要物,就可能给县里的干部们惯出毛病来,以后更是指望他这块云彩下雨了。再有,成志超也不愿为这种事回省城求爷爷告奶奶,不论去省里的哪家衙门,那些老相识们都知道自己的老根底,人家即使给些额外的关照那也是瞧着鲁书记的面子,若是这样的求告多了几次,于自己和鲁书记面子都不好看,让鲁书记知道了,更不知怎样想。拉大旗做虎皮,终归是要让人瞧不起的。
喜林厅长:
见字如晤,你好。
我来县里,虽有雄心独撑起一方天地造福于吉岗,但毕竟身单力薄,时有力不从心之感。我主抓的东甸乡的蔬菜大棚已有些规模,为保日后销路畅通,重建县里通达东甸乡公路的工程已经上马,但因资金不足,很快即陷入停工待料的窘境。这种烂尾工程,最容易招惹上上下下的责骂,况且此举是我来县里之后力主动议,眼下又恰到了我不多说你也会心知肚明的敏感期。万般无奈,只好学学孙猴子,取经路上,多求佛门。切望老兄鼎力相助一二。千万之数,小县视为巨资,放在老兄手上,也许只是九牛一毛。款到,公路即可很快告竣。愚弟知恩,小县念情,容当日后再报,先谢了!
下面便是签字和日期,连遣词用句的风格都是和成志超日常给友人写信极相似的。这个东西究竟是谁捉笔伪造的呢?
赵喜林靠在皮转椅里抽烟,笑问:“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
成志超揉了揉胀上来的太阳穴,又问:“你是把款直接拨到了县里吗?”
赵喜林答:“账号是你们那位副县长和局长带来的,要不要我替你查查?”
成志超说:“款子拨下前,你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赵喜林做惊诧状:“哟,这还成了我的毛病啦?县太爷日理万机,忙得连媳妇孩子都顾不上了,又派亲信干将携来亲笔大札,我还敢不抓紧落实呀?”
成志超把纸条折叠好,放进手提包:“这个,我带走。”
赵喜林说:“当着真人,别说假话。你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成志超想了想:“这样吧,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暂时都不要往外讲。这张条子肯定有毛病,日后,我一定对厅长老兄有个如实的汇报,好不好?”
赵喜林想了想,问:“看你这意思,莫不是那张条子不是你的亲笔,我的钱被别人诓走了?”
成志超说:“暂时还不好贸然结论。酒喝多了,你让我再仔细想想。”
赵喜林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砰地一声关了办公桌上的抽屉:“随你便吧。走,回家睡觉去。”
7
酒劲儿上来了,脑袋胀胀的,眼睛涩涩的,回到家里,却毫无睡意。听儿子的房间,电子游戏战正在激烈地进行。平时不让孩子玩这些东西,过年这几天,便让他鸟儿出笼,随他怎么飞怎么疯。另一个房间,听宋波在打电话,不外又是和那些老同学互相拜年彼此问候。成志超将外衣扔在客厅,直接坐进书房,将那纸信函铺展开,一字一字看,犹如看天书,又好像看文物,脑子里转的就是一句话,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吉岗县重铺通东甸乡的公路,县里投资七百万,东甸乡投进二百万,算作去年为老百姓做的十大好事实事中的头一件。剪彩通车时,县五大班子首席领导都到了,一个个喜笑颜开拱手相庆,都赞成书记有魄力,来到县里就干了一件让大家期盼多年的大好事,并没一人跟自己提起资金不足和请求省里支持的话。这笔八百万专项资金真的投入了公路建设吗?如果真的投入了,那为什么事先不请示,事后不汇报,却伪造信函,瞒天过海?这里没鬼才怪!他们也太不把我成志超放在眼里了,狗胆包天啊!
由此,成志超再一次想起樊世猛那句“山高海阔”的话,现在可以断言了,那决不会仅仅是一句拉拉近乎的酒话,后面必定还有一个瞒天过海的阴谋。酒后吐真言,樊世猛和赵喜林一样,都是在酒后泄露了天机,如果说有不同,赵喜林是被人欺骗利用,自己却并没得到任何好处(两只仿古瓷瓶暂可忽略不计),樊世猛却是既得利益获得者,和那些人是不是同伙,还当别论。
他们是谁,其实成志超心里一清二楚。县委书记是“飞鸽”,县长陈家舟则是“永久”牌的,坐地炮,地头蛇。这些年,陈家舟从乡镇长、副县长一路干上来,县长的位置也坐了七八年了,野心早膨胀得可以,跟前三任书记配合得都不是很愉快,县里的四梁八柱,也早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细查查,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着深层次的渊源,不是走着陈家舟的关系,是很难捧上那个金饭碗的。按照鲁书记“莫纷争”的叮嘱,成志超到了县里后采取的策略是,干部队伍维持现状,基本不动,我不提拔,也不调动,看你还纷争个什么?关于“少疏漏”,成志超心里也自有章程,眼下社会最容易让干部败走麦城的疏漏处,不外是经济和人事两块,我不贪污不受贿,管钱的大权交给县长,自己甩手自在王,两袖走清风,又何疏何漏之有?至于人事权,县里的公务员编制和事业编制早就严重超员,财政窘迫,苦不堪言,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成志超来到县里不久,便在常委会上做出决定,严格控制编制,三五年之内,原则上不进新人,特殊情况的,也必须经县委主要领导亲自签署意见。主要领导就是成志超了,任你是谁的亲爹热娘三姑四舅,我的笔就是一人不批,不信还有什么疏漏。
大年初一时,成志超去鲁书记家拜年,把自己去县里后的工作和这些思考再一次向鲁书记汇报了,鲁书记赞许,说:“你在县里的情况,我多少听说一些,上上下下都还反映不错。我放心,也高兴。关于免纷争和少疏漏,重点是前者。疏漏嘛,谁都会有,做工作就免不了疏漏,不做工作没有疏漏的除非是死人。但要尽量少些,只要情有可原,组织不会求全责备。特别是,只要没有纷争,没人见缝下蛆地一味追缠,就不会成为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省市两级换届的工作再有半年就要开始了,编筐编篓,全在收口,这段时间,你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可不纷争并不是稀里糊涂。我可以装气迷,装糊涂,也可以放某些人一马,但那也要看是些什么事。似这般,王八蛋们自以为摸准了我怕出纷争的心理脉络,竟把伪造我的亲笔信件的事都做出来了,这叫无法无天,我还能嘻嘻哈哈自作不知吗?此一信是我已知,有其一必有其二,谁知蒙在鼓里的还有多少?那樊世猛的事是不是就又为一例?也许那也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们真若以我的名义招惹下滔天大祸,那就是大疏漏,大疏漏的结局就一定会比不纷争好吗?
酒冲气血,愤恼难平,成志超拿起了电话。
电话是秘书小张的爱人接的。成志超先让自己心平气和,报了姓名,又问了过年好,张景光的爱人便受宠若惊地连声说:
“哎哟,是成书记呀?您过年好。我怕打扰您,都没敢拜年呢。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呀?”
成志超问:“景光在吗?他睡下了吧?”
小张爱人说:“他去给伍县长的丈母娘过六十六,喝多了,就先睡下了。我这就叫醒他。”
小张显然已经醒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囔囔的责怨,啥六十六不六十六的,瞎嘞嘞啥。小张爱人提醒说,是成书记。待话筒到了小张手上,那声音便立刻柔和了:
“哟,是成书记呀?您哪天回来?我去接您。”
成志超故作轻松亲切,笑说:“你先使劲打两个哈欠,再擦擦脸,等彻底醒过来,我再跟你说。”
小张说:“我醒了,真的醒了,一听是成书记的电话,我立刻就醒了。您有什么指示就说吧,我保证误不了事。”
“这几天县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天天去县委看值班记录,有些事,都小小不言的,在家的领导都及时处理了,您放心吧。”
“那我问你,年前,县里在东甸乡开现场会那天,我让你问问樊世猛家里有什么事情的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是这么个情况,入冬时,樊乡长老爹住进了医院,手术前必须交足两万元押金,家里一时筹措不到,樊乡长就找到了陈县长,意思是从县里暂借一借。陈县长当时很为难,这种事要开了口子还了得,干部家属生病住院的多了,借他不借谁呀?可干部真遇到了难处又不能不管,思来想去的,后来陈县长就从自己家里拿出了两万元,对樊乡长说,这事跟成书记研究了,借公款肯定不行,但基层同志的生活遇到了具体困难,又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你们两位县领导每人从个人腰包拿出一万,先把老爷子的病治好要紧。陈县长还特别强调,这事是成书记拿的主意。就是这么个事儿,樊乡长那天酒桌上的话就是冲这说的,当时他老爹已经病好出院,在家调养了。这事怪我,了解清楚后本应该立即向您汇报,可节前工作一忙,就忘到脑后去了。真是对不起,大过年的,还让成书记挂念。”
“这事你问的谁?”
“按您的吩咐,我尽量缩小范围,不动声色,先问南水乡的秘书,你们樊乡长近来是不是家里有啥好事,怎么见了县里的领导就乐哈哈的?他们秘书说,还好事呢,前一阵为给老爹治病,差点没给他急火症了,眼下这是老爹病好了,脸上才又有了笑模样,听说是县里两个大领导动的私房钱,才救下老爷子的命,所以樊乡长就到处念叨两位领导的好。”
成志超说:“可我并不知这个事,也没借给过他一万元钱啊。”
小张说:“您听我往下说呀。后来我又问了陈县长的秘书,说听说为给樊乡长老爹治病,县长都掏自家腰包了?陈县长的秘书也证明确有此事,而且两万元钱还是他坐县长的车,给樊乡长送去的,并当面向樊乡长传达陈县长的意思,这事切不可再向外人说,还钱时也只交到他手里就行了,不要四门贴告示,闹得哄哄嚷嚷的,两位县领导不图希助人为乐的美名。我当时还责怪陈县长的秘书,说这事既打了成书记的旗号,不跟别人说行,起码也该跟成书记说一声吧?秘书说,这也是陈县长的意见,跟成书记说吧,成书记不好不拿钱,可成书记是独身住在县里,估计不可能把上万元钱放在手里,要是一时手紧,反弄得尴尬了。成书记抓县里大事,够劳心劳神的了,这点儿小事,咱们还是多分分忧吧。”
成志超沉吟了好一阵,才又问:“樊世猛当了这么些年乡镇领导,南水乡的经济情况也还不错,为给老爹治病,两万元钱也拿不出?这是不是也有点……太那个了?”
成志超想说有点不合情理,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脑袋木胀胀的一时想不起更准确合适的词,便用了“太那个”。
小张却将“太那个”理解得很到位,忙说:“是这样,樊乡长为张罗给儿子结婚,今年夏天,哦,现在说,就是去年夏天了,在城里买了一户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楼房,连简单装修,把家里攒的十多万元钱都投进去了,跟亲戚朋友又借了好几万。当时哪想到老爹说病了就病了呀,不然,也不至于一时求告无门,不好开口。”
成志超不想再问下去了,说了声“就这样,你睡觉吧”。小张又问成书记什么时候回去,他要随车来接。成志超说听我的电话吧,就挂了机。挂机前,他又强调了一句:
“我刚才问你的这些话,还是那个规矩,哪儿说哪儿了,你没有传达扩散的义务,这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小张说:“放心吧成书记。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嘴巴严,领导不让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放下电话,望着眼前那纸伪冒的信件,成志超仍是发呆。如果没有这纸东西,他不能不信小张的这番解释。这番话编得很圆满,合情合理,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可这纸物证明晃晃地摆在眼前,还能轻信那种冠冕堂皇的编派和表白吗?谁比谁傻呀?即使傻,又傻多少呢?这种猫盖屎般的表白,越编派得天衣无缝,便越此地无银让人疑惑重重。张景光是个何等精细的人,平时连一杯茶一盆洗脸水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无可挑剔,会把领导亲自吩咐的事忘到脑后去吗?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基本都是陈家舟的人,不是的,也在削尖脑袋往那边巴结投靠,独善其身者虽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多在不很重要的部门或岗位上。这一点,成志超来县里前,已间接有所了解,到了县里后,更是心知肚明,深有体会。这张景光虽说鞍前马后跟了自己两年,却并没一心一意跟自己站在同一战壕里作战。自己单枪匹马,面对的是一种何等顽固而强大的势力呀!
宋波穿着睡衣推门进来,凑过来往桌上的那页纸上看,笑吟吟地问:“老爷,应酬劳顿,连日辛苦,都这时辰了,还不安歇呀?”
近来,宋波常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寂寞的女人独守家门,夜来无事,便与电视机为伴,又格外得意古装电视剧这一口,近朱近赤的,就古为今用地常这般表示着对丈夫的渴望与亲昵。
成志超将写字台上的那纸证据收起来,往抽屉里放,宋波却一把抓过去,笑说:
“该睡时不睡,原来孤芳自赏呢。说说看,这纸大札,人家是赏脸了还是卷了老爷的面子啊?”
成志超把那张纸复收回来,折叠好,说:“你快回去,小心冻着。我去洗洗,就睡。”
8
张景光放下话筒,坐在床上好发了一阵呆。爱人催他,你不困啦?张景光却又抓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他是打给县长陈家舟。
陈家舟还没睡,听电话里的噪杂和说笑声,可知陈家显然坐着不少人,还有稀里哗啦的麻将洗牌声。
张景光说:“县长,我是张景光。成书记刚刚给我打来电话。”
陈家舟问:“唔。他说什么?”
张景光答:“还是上回他问樊世猛樊乡长那个事。”
陈家舟有些烦躁:“都过了这么多日子了,他怎么又想起问?”
张景光答:“我也不知道,他刚放的电话。”
“你怎么答?”
“我就照您吩咐的答了。”
“他怎个表示?”
“嗯……不好说。好像……有点信,又不太信。”
电话里有人喊“和了”,又听麻将哗啦啦地响。陈家舟说:“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在办公室,你过来一趟。具体情况,当面再说。”
张景光在说这些话时,爱人就坐在旁边。刚才成志超打电话时,她也都听到了。此番见张景光立马就把话传给了陈家舟,便急得又瞪眼又做手势。待小张将电话放下,她立刻气急地说:
“你怎么这样?狗肚子,一滴油水也存不住呀?”
张景光斥她:“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
女人说:“我怎么就不懂!一个是你的顶头上司,一个是县里实权人物,你裹在中间,就不怕那两人掐起来?不定哪天两人翻了脸,不管谁先尥起一蹶子,最先遭殃的肯定都是你。你别以为成书记在县里呆不了多久,可他在位一天,只要瞪眼说上一句话,就能让你滚出县委大院去!”
张景光冷笑:“如果是那样,我倒正巴不得。”
女人疑惑了:“你巴不得什么?”
张景光说:“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成书记就会升调出去,下一步不是哪个市的副书记就是副市长。我呢,不过是个不入品的小小虮子官,到那时,他哪里还会记得我?吉岗县迟早是陈家舟的天下。我要是为这事得罪了成志超,那就等于在陈家舟的功劳簿上先记下了一笔。功即过,过即功,在官场上,这种是非成败谁也没法说得清。要是让陈家舟觉得欠了我,那比花多少票子巴结他不强?等成志超一走,别说让我官复原职,就是再升一级,到哪个乡镇坐镇一方,或者去县里的哪个局当个局长,也不过是陈家舟一句话的事。”
女人对县里的这盘棋多少懂一些,撇嘴说:“你也别做梦娶媳妇,想的美。要是成书记先把陈家舟整下去了呢,你还指望谁?”
张景光摇头:“成书记才不会犯那个傻,等个一年半载就别有高就,他跟陈县长整个什么劲儿?再说,你以为他没有……软肋怕打之处啊?这盘棋,不管成志超结局如何,陈家舟都稳操胜券,你就等着看好吧。”
女人惊异地问:“成书记也挺贪?”
张景光说:“那倒不是。”
女人追问:“那他有什么软肋怕打?”
张景光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得意一笑:“你别以为我真是狗肚子存不下二两香油。这个,别说你,谁也问不出去。”
第二天一早,张景光吃过“破五”的饺子,便早早去了办公室。他先往县长办公室打电话试探,知道陈家舟已坐进了屋子,便急急赶过去。自然又将昨夜成志超电话里怎样问,他又怎样答,原原本本复诉了一遍。陈家舟也不多言,沉着脸,只听他说。那些话,都是陈家舟早就告诉给张景光这般说的,并没什么新的内容,他还特意告诉张景光,成志超若问就答,不问千万不要主动撩拨,这股疑火最好让它自生自灭为好。陈家舟只是纳闷,那事已过去两三个月,又是大过年的,成志超怎么会突然想起?可以揣测的可能,一定是成志超在回省城这几天又听到了什么,才把陈年的芝麻谷子又翻了出来。
张景光说完了,见陈县长不再问,便起身告辞。陈家舟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包装得挺精美的金丝银钩茶,说:
“带上这东西,你这就去给樊世猛拜个年,就说茶叶是我送给他的,让他以后多喝清茶,少饮大酒。”
张景光点头:“行,我这就去。”
陈家舟又说:“找个机会,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再把成书记昨天夜里给你打电话的事,原汁原味地说给他。”
张景光一惊:“这……好吗?成书记一再叮嘱过我,说哪儿说哪儿了,再不能说给任何人。”
陈家舟叹了口气,把推到张景光面前的茶叶又拿回去:“不错。你是成志超的贴身近臣嘛,再发展发展就是大内总管啦,我的话可以不听,他的话却不能不听。县委、政府两个大院,我不该越权使人,抱歉啦。”
张景光惊得脑门刷地沁出一层冷汗,忙上前又把茶叶抱到怀里,说:“县长,您、您千万别误会。我、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我说的要是那意思,天打五雷轰,过不去这个年。我这就去,这就去。”
陈家舟冷笑:“大冬天的,可打什么雷?”
张景光慌不择词:“您的话就是雷,比雷还有威力还吓人。”
张景光抱着茶叶,慌慌地走了。陈家舟点燃一根烟,又打出去两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常务副县长伍林和县交通局副局长邹森就急急地跑了来。两人进屋,还以为是县长找他们打麻将,伍林便大大咧咧地说:
“三缺一了,还有谁?”
陈家舟沉脸问:“你们除了打麻将,还会啥?”
两人见县长的脸色不对,忙敛去脸上的嘻哈之色,规规矩矩地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
陈家舟问:“你们俩是不是背着成志超,也背着我,到底还是去省交通厅找了赵喜林?”
伍林和邹森一惊,不由对望了一眼。
伍林问:“老板,你怎么知道的?”
陈家舟突然重重地一拍写字台,破口大骂:“我操你们俩的姥姥!”
那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伍林和邹森闻声而起,立即慌慌地站起身,不知再说什么好。
关于让成志超去找省交通厅长的事,当初是伍林的动议,他先跟陈家舟说,如果能从省里要来一点,那咱们可就宽绰啦,没多还有少呢。陈家舟明白那个“宽绰”的意思,东家出手大方,接钱的原材料卖主和承包工程队岂会不懂一还一报慷慨回扣的道理,反正花的是公家的票子,你别让人家亏了就行。陈家舟对伍林说,工程上的事是你具体负责,还是你去跟成志超说。但伍林很快回话,说成书记不肯出这个面张这个口。陈家舟说,那就算了,再不要跟他提这个事。可伍林却心不甘,再建议别浪费成志超的那些宝贵关系,咱们可以打他的旗号另想法子。陈家舟明白伍林的意思,还是摇头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拉倒吧。可伍林却觉陈老板太过小心,成志超说不定哪天就远走高飞了,这是一张只放映一场的电影票,此时不用,以后再拿在手里就是废纸片一张了。成志超只想着他的腾达升迁,就是日后真知了这个事,为保自己的平安,也极可能挨操打呼噜,故意装气迷。况且,省交通厅可是花钱如流水的大衙门,只要厅长大人点了头,总不至于只掏出二三百万元钱就打发了吧?伍林禁不住那笔可能轻易到手的巨款的诱惑,便和邹森私下里做下了这个事,他没再跟陈家舟说,只想等成志超从吉岗调走后再如实报告,中间就是出现了三长两短,也只说陈县长根本不知就是了。
伍林抹了把额上的汗,小心地问:“老板怎么知道了这个事?我们只是不想让您担惊受怕呢。”
陈家舟没说张景光刚从这里走,也没说张景光怎么给他打的电话。他只是猜测,成志超事隔数月突然又问起樊世猛的事,必是过年回家又听到了什么。他知道成志超和赵喜林的关系不错,过年时极可能相互拜年或聚一聚,谁知道两人会说出什么。陈家舟相信自己的机警和敏锐,他早自诩是一头白了尾巴尖的狼,老奸巨猾。
陈家舟在地心转了一阵圈子,又问:“跟省交通厅那边的事,是不是都搞利索了?”
邹森答:“年前我陪伍县长专程去了一趟省城,还带去一对瓷瓶,算拜年,也算答谢了。”
伍林说:“瓷瓶是仿古的,是专派人去景德镇订做的,档次不低,花了一万多元。赵厅长见了挺高兴,还说要留我们喝酒。我们只说在省城还有别的事,就没留。”
陈家舟说:“怎么就没留?”
伍林说:“我们怕……酒一喝多了,话多语失。”
陈家舟冷笑:“这么说,你们还不算糊涂,挺有心眼嘛。可这么世情练达深谋远虑的两个人,人家把那么大的事情办成了好几个月,你们才把谢意表达过去,总有点不通情理吧?”
伍林和邹森又对望了一眼。邹森说:“本也想事一利索,我们就以成志超的名义赶快再去的。可一是当时没琢磨好送点什么合适,想起送瓷瓶,订做又得等一段时间;二也确实忙,就把事情拖下来了……”
陈家舟点头,打断他:“对,你们忙,我知道,很忙,比我都忙。可你们这么一忙,就让赵喜林心里揣上了对成志超的猜测和不满,偏又赶上过年,两人见面,你们谁能想到赵喜林跟成志超都说了什么?”
邹森吓得闭了嘴巴,再不敢说什么。
陈家舟伸出手来:“听说你们最近都换了高档手机,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二人不知山大王又想出了什么惩治他们的手段,便乖乖地将手机都掏出来,放到陈家舟面前。
陈家舟抓起两个手机,站起身,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说:“那是我的专用电话,谁也不许给我用!你们不是忙吗?那今天就好好清闲一天,连手机都不用打,就在我这屋里休息,彻头彻尾地放松,愿躺愿卧,随便!好,我不打扰,你们二位歇好啊!”
陈家舟说着,重重地一摔门,就离去了。那带着怒气的脚步声似踏在人的心上,终于在走廊里消失。邹森有心起身到窗口看看陈家舟是不是出楼去了,但屁股也只是欠了欠,看伍副县长并没表示,便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大过年的,两位在县城里也算有名有号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样被关了一天禁闭,而且还要饿着肚子,真是灶坑里的王八,连憋气带窝火,够倒霉的啦!
9
成志超提前了一天,初七上午就回了吉岗。他把电话直接打给小车司机,特意嘱咐,大家还在过年,你自己来就行了,千万不要再惊动别人。可小车开回县委大院时,秘书张景光已在传达室等候多时了,未待成志超下车,就跑上前又开车门又拿东西的,问过年好,又问怎么不在家再休息一天,转身又埋怨司机去接成书记怎么不叫上他。成志超说,你别怪他,是我不让告诉你的,白搭上一个人,何苦嘛。小张便不再吭声,跟在身后进了办公室,忙着沏茶倒水,又问午饭想吃点儿什么,晚饭怎么安排。成志超说,这几天忙着应酬,满肚子灌的都是酒,现在还脑袋沉两腿软呢,提前回来只想躲躲清静,好好睡上一觉。午饭不吃了,晚饭也安排出去了,你们都不用陪着,回家接着过年,养足精神闹革命,明天好好上班。
听了这番话,小张的神色越发怯怯的,站在屋里,走也不好,留也不好。成志超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好笑。自己给他的脸色够足的了,不让他去省城接,生活上的安排也一概回绝,又不让他相陪,当秘书的怕的还不就是领导者不动声色的疏远?孔老夫子有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自己的戏当演则演,当收则收,过犹不及,反而有失一县首脑的气度。驭人之术,亦张亦弛,远近有度。虽说早知张景光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件嘱办的事办得太过倾斜,甚至极可能是有意为某些人遮掩搪塞,但给过脸色看,也该赏颗甜枣了,这也是走好下步棋的策略需要。
这般想着,成志超就从床下摸出两瓶酒,是朋友送的五粮液,对张景光说:
“你回去,把这两瓶酒带上。听好,不是给你的,是送你老爸的,年前忙忘了。眼下还没出正月,正月里是新春,拜年不算晚,你替我给老人家斟上一杯,就说我不再去家拜年了,酒到意到吧。”
这一招立竿见影,张景光抱着酒,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成志超再催他:“回去吧,把手机开着,有事我找你。这几天应酬得又乏又烦,我只想自己躲躲清静。我回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小张再三感谢地抱着两瓶酒离去了。成志超掩死了门,回身奔电话机。话机有来电显示,按下键子,那个熟悉的号码便一次次闪显出来。从时间上看,从年三十到今天,至少是一天一次,最早的是除夕夜,过年钟声一响,电话就打过来了。打电话的人是知道他回省城与妻儿一块过年的,这一次次的电话只是表达一种祝愿、想念和期盼,若有事就打到手机上去了。
成志超心里漾起一股温温痒痒的暖流,他想把电话打回去,可犹豫了一下,又把这个念头按下,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县公安局长魏树斌的手机上。
“哟,成书记回来啦?还没拜年呢,过年好吧?”
“好也得过,不好也得过,就那么回事呗。说句心里话,懒得过年。”
“成书记有事吧?”
“问候辛苦工作在一线上的公安干警,不算是事?”成志超笑道。
魏树斌也笑:“谢谢首长关心,并再一次表达公安干警的崇高敬意。”
成志超不笑了,问:“你现在在哪儿?”
“大安乡昨天夜里出了个案子,看样子是报复杀人,挺惨,死二伤一。我在乡里呢,正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排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初三就回来了。过年这几天不敢大意。”
“案子上的事,还脱得开身吧?”
“没问题。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都在这儿呢。”
“我想跟你喝杯酒,说说话,只你和我。你别带车,我也不带,晚五点我到县一中操场散步,咱们那儿见,行吧?”
“明白,没问题。”
成志超放下电话,就把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了。他仰靠到床上,他要再想想。那件事虽说这几天在家里已想了无数遍,似乎也下了决心,但事到临头,和公安局长魏树斌怎么说,甚至要不要说,他都需重新考虑考虑……
张景光抱着两瓶五粮液回到家里。爱人看了奇怪,说年都过完了,谁还送你这么重的礼?张景光说这不是送的,是赏的,成书记说是送给我爸的。爱人说,那你不给你爸送去,还往家抱什么?张景光说,年前咱已给老爹老妈上过供了,就留下吧。不定啥时有事求人,这酒也拿得出手。爱人嗔他,说你这衙役当的,凡事先想着求谁用谁,有点好烟好酒,本是领导专送给老人的,你也扣下来,是不是得了职业病呀?张景光说,县委机关里的秘书多了,他咋没说送别人老爹两瓶?这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当官的都会整这一套,我懂。爱人说,你别把啥事都往歪了想,我看成书记那人不错,从省里来的,多大的官没见过?见人还总是和和气气的,一点儿不拿架子。那次我为学校的事去县委找领导,本来有主管副书记过问就行了,可他见了我,问长问短的,还亲自打电话给教育局。刘备摔孩子,那是在长坂坡,赵云百万军中救阿斗,险些丧命,刘备当着众将领的面,以表达自己的爱将胜子之心。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常山赵子龙啊?你立过奇功救过幼主啊?他收买你干什么?
张景光的爱人在县高中教语文,也是念过师范本科的。因有张景光这一层,学校里有些什么事找县里,便让她陪校领导出面。要说数经论典显摆起学问来,张景光本不是对手。
张景光被抢白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强词夺理说:“我也不是心疼这五粮液不该我爸喝,我爸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酒要送过去,他舍不舍得喝倒在其次,我怕他摆在柜上,挂在嘴上,见人就显摆,说县委书记送了他酒,他儿子又在县委领导面前如何,你说那就好了?我这当小秘书的,凡事总得谨慎些才好,怕的就是张扬。”
夫妇俩正这般说着,电话响了。张景光拿起话筒,竟是县长陈家舟打来的,口气也是很希罕的和气,甚至还带着一些玩笑。
“怎么样景光,美酒提进家,该让媳妇好好预备两个下酒菜了吧?”
张景光大惊,这么快,一县之长怎么什么都知道?便惶惶地答:“成书记回来了,拿出两瓶酒,是送给我老爸的,我可不敢随便喝。县长有事?”
“我没事。成书记提前回来了,是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事?”
“成书记只说回来躲躲清静,要休息,就让我回来了。”
“没事就好。过年过得都挺累,就让他好好养养神歇歇乏吧。”
张景光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怔。成书记过完年回县里来了,那辆1号车明晃晃地在县城里一过,这在小城里便不应再是秘密,陈县长知道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让张景光震惊不解的是,成书记赏他两瓶酒,当时只有两人在场,他为了不让别人知晓,回到自己办公室,又特意装进一只尼龙袋,从县委回家的路上也有意溜了路边走,似乎也并没遇到谁,怎么陈县长知道得这么快?虽说是信息时代,可这速度还是让人想来可怕呀!
爱人看他发怔,却望着他冷笑:“该,活该!是自己找来的吧?”
张景光发急歪:“我怎么了我?我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活该?”
爱人说:“还没明白陈家舟打给你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景光问。
“人家就是在变着法儿地告诉你,你要小心,人家可什么都知道。”
“不就两瓶酒嘛,知道了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张景光感觉自己气短,本是一目了然的事理,自己不过是故意瞪着眼睛不承认,其实是不敢承认。
“这叫敲山震虎,整出个响动吓耗子,我不信你真不懂。”爱人说,“前几天我就跟你说,那两个大头头都是各怀心腹事,如果表面上平平和和的,你就乐得过几天平静日子;真要出了矛盾,你最好睁一眼闭一眼,装糊涂最好。可你偏要站队,偏要往里掺和,偏要‘巴不得’地谋求陈家舟赏识青睐。这回明白了吧?两只脚真要踏进泥里去,就不是你想不想往外拔脚站干滩的事了,我只怕你越陷越深,早晚变成官场角逐里的牺牲品。”
张景光不言了。其实自从那天夜里,他将成志超打电话的事报告给陈家舟,陈家舟又让他带着茶叶去樊世猛家传话,他就从心里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当他把陈家舟教给他的那些话向樊世猛一说,只看樊世猛的神态,他就知陈家舟背着成志超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勾当极可能被樊世猛酒后的一句话说破了,而樊世猛却又未必全知底细。悟到这一层,张景光越发悔上来,回家都没敢跟媳妇学说。张景光本意是想讨陈家舟的好,但也只想限于暗中取悦陈家舟,却万没料到陈家舟会立刻将他往明明朗朗的光天化日下推。如果成书记一切都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办?真要彻底站到陈家舟一边去吗?陈家舟虽说在县里的根基雄厚势力强大,但成志超也并非等闲之辈,身后有着省委领导的靠山呢,况且乌云再厚怕风吹,鬼魅再闹得欢也怕天亮出太阳,陈家舟真要稀里哗啦塌了架倒了台,那自己将何去何从呢……
自作聪明的张景光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三章
10
魏树斌原是黑水县的公安局长,去年春天,按省里的统一要求,各市县的公安局长大调防,被派到了吉岗县,家也没搬,在办公室架张床,和县委书记成志超一样,住着独身。
吉岗县和黑水县相邻,只隔着一道山梁,几十公里的路程。魏树斌有时想老婆孩子了,傍晚时坐进越野吉普,脚下一踏油门,车轮一转,就到家了,第二天早晨回到办公室照样发号施令。魏树斌觉得这样挺好,真的挺好,没什么不方便的,局里有食堂,二十四小时保证干警用餐,实在馋了,街上的饭店一家挨一家,眼下谁还把填饱肚皮当回事呢。以前在黑水,案子上的事一急,他也经常不回家,裹件大衣就在办公室睡了,电话响,一个鱼打挺,翻身即起。魏树斌从小在黑水长大,自己和妻子的祖上三辈都在黑水,三老四少七姑八舅亲戚朋友,再加从小的光腚娃娃,数也数不清,都说人熟是宝,但也是恼,常有人找上门,求办的事基本都有点网开一面有违法规的意思,办了应该应份,不办出门就骂,烦死了。来到吉岗,这种事就少多了,两眼一抹黑,公事公办,放心去当自己的黑老包。
正月里,夜长昼短。傍晚五点,天已擦黑。魏树斌坐着出租车绕到县一中的操场。学校还在放假,教学楼窗口都黑着,操场上很安静,只有几个小孩子追着用小鞭儿(一种小爆竹)互相戏闹,那砰砰的爆响炸出几许年的喜兴。
成志超已先到了一会儿,站在操场边看孩子们嬉闹。入夜的风越发寒冷刺骨,刮在脸上似小刀子在割。成志超穿了一件羽绒大衣,把颈后的帽子戴上,扎系得严严实实。见出租车盘绕过来,靠近停下,后车门打开了,他便钻进去。
魏树斌问:“去哪里?”
成志超说:“随便。赏口饭吃就行。”
魏树斌说:“城西国道边上有一家狗肉馆,那三鞭汤绝对正宗,补补吧。”
成志超笑:“你初三就离开老婆了,还补什么补?”
魏树斌也笑:“我给你补。”
成志超说:“不求奢华,但求安静,有单间吧?”
魏树斌便拍拍司机的肩头,说:“出城往西。”
魏树斌也是便装,穿的是皮夹克,且一直没在司机面前称呼成书记,这便是搞公安的精明谨慎处。他知道成书记回到县里就找他,而且不带人不带车,要单独面谈,必有避人耳目的重要事情。
出租车出了县城,又往西开出十多公里,在一个小镇边停下。两人进了狗肉馆,钻进一个狭小简陋的单间,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汤端上来,又摆上一盘狗杂拼盘。魏树斌抓瓶子一边往杯子里斟啤酒,一边吩咐一身油渍的老板娘,“你去忙,我们说说话,有事叫你。”
老板娘退出去,随手掩上了门。
半碗滚热的狗肉汤进肚,两人额上都有了细碎的汗珠。
魏树斌擦擦汗,笑了,低声说:“一个堂堂正正的县委书记,一个威风八面的公安局长,整的像个地下党似的,就差用暗号接头了。”
成志超说:“该明则明,该暗则暗,工作需要吧。”
魏树斌说:“成书记,这回该下指示了吧?”
成志超面色严肃起来,字斟句酌地说:“你虽说比我晚来一年,但有些情况一定是知道的。县里有一张官网,我是庙里的佛爷,端然高坐,那些人烧香磕头地供着,却算计我是飞鸽牌的,早晚得走,所以不会也不想把我往他们的网上编;你呢,他们倒是希望你能成为这张网上的一个力量,而且不仅仅是一根丝一缕线,而是一条纲。但据我所知,你无心此道,也不屑此道,以前在黑水县是如此,到了吉岗仍是我行我素。这是我格外敬重你的地方,不然,我不会大过年的单独约你出来。”
魏树斌低声骂:“操,想让我跟他们狗扯羊皮,休想!我管他溜球嘎蛋的网不网,不管是谁,真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我照样撕他个网破蛋打稀巴烂!”
成志超从内衣袋里摸出两张纸,铺展在魏树斌面前:“你是刑侦方面的行家,明眼人就不用我再说什么了吧?”
一张是那份伪造的求助信,另一张是成志超依样手抄的。魏树斌看了看,说:
“既是一并两张都亮给我,必是一真一假。你告诉我,哪张是真的?”
成志超便将那张真的撕掉一个角。
“有人把仿我笔迹的信拿到了省交通厅要钱,而且得逞八百万。去的人是谁,我基本可知。”成志超字斟句酌地说,“我虽不懂侦破,但要想顺蔓追查,只须把带着假信去省里的人交到你手,或按银行账目追查,一审便知。但我眼下还想把线往长放一放。你想办法尽快把这个伪造书信的人给我查出来。依我判断,既有此信,就极可能还有类似的伎俩用于别处。你一定注意,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县公安局你如果有可依靠的人手,当然最好;如果暂时没有,你可以去搬动以前的老班底。此事务必稳靠,不能起风,更不能起浪,明白了吧?”
魏树斌是个有勇有谋,不惧生死的豪壮汉子,脸颊上一条重重的伤痕,便是明证。当年在黑水县当刑警大队长时,多有巧破大案要案的功绩。一次和三个穷凶极恶的逃犯肉搏,身负重伤,险丧歹徒之手,但仍毙一擒二,英雄之举传颂一时,曾得到省公安厅的通报嘉奖。
魏树斌淡淡一笑,问:“成书记是不是还有别的线索没跟我说?”
成志超便又说了疑惑中的樊世猛那个事。
“你把这事也一并查一查,看樊世猛家里最近到底有没有什么真值得谢主隆恩的大事?”
魏树斌摇头:“依我分析,这事虚多实少。你想想,陈家舟真要想借给樊世猛钱,他自己拿出钱来就是了,还脱裤子放屁地拉上你干什么?这类笼络人心的事,我听说他以前没少干,也会干。你那秘书的话,姑且听之吧。”
成志超说:“我当然没信,信了也就不会跟你说了。”
魏树斌沉吟了一下,再问:“成书记能不能给我交个底儿,你想把这事打到什么点子上?”
成志超说:“实话实说,到现在为止,我心里还没个准谱。但起码一点,我不想当被蒙在鼓里的冤大头。”
魏树斌点头:“我明白了。”
成志超问:“此事必然涉及到县里的一些干部,而且是身居要职的干部。我这么做,只是有一点疑忌,不会有擅动专政工具之嫌吧?”
魏树斌摇头:“既有这伪造书信,就基本可以认定案涉诈骗。打击诈骗犯罪,是公安机关责无旁贷的职责。”
“这我就放心了。好,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咱俩接着喝三鞭汤,但愿真能一补你的阳刚之气。”
第二天上午,成志超基本还是应酬,不断地接县里各部委办局和各乡镇头头们的电话,诸位常委县长们也一个个跑到办公室来嘘寒问暖,不外还是那套拜年嗑儿。陈家舟来时,还瞪眼责怪站在一旁的张景光,说成书记既是昨天就回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还存着两只朋友送来的飞龙没舍得吃,就等着成书记回来与民同乐呢。成志超笑说,不怪他,是我有话在先。飞龙嘛,且再放几天,我不信还能飞了它。说得一屋人都笑。
下午,召集了一个书记办公会,要求县委机关和县直各部门赶快收心,把工作走向正轨,特别督促各乡镇做好春播准备,北方多春旱,去冬少雪,要立足于大旱,提前做准备。会一散,成志超就坐车奔东甸乡去了。
11
回过头,我们接着说去年秋天郭金石进城打工到县委拉煤的事。
从车站货场往县委大院运煤,上午两趟,下午两趟,东风大卡车,四个装卸工,装车货场有铲车,卸车则全耍大板锹,实在不轻巧,时间赶得紧紧绷绷的。晌午就歇在县委大院传达室里,有火炉,可以烤烤饼子热热菜,炉上的大火壶整日嘶嘶地冒白汽,滚烫的开水冲茶叶确实管够。第一天下工前,一脸煤黑的郭金石递给门卫师傅一根烟,恭恭敬敬地问:
“大哥,我家离的远,白天干活累够呛,来回还得蹬好几个钟头的破车子。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就在你这屋对付几天行不?”
门卫是个四十多岁的庄户汉子,姓刘,是原来县里一个什么头头的远房亲戚,说话办事大大咧咧,总觉有什么靠山似的。他说:
“我这人睡觉矫性,就怕有人在旁边老猫似地打呼噜。”
郭金石赔笑说:“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只这一宗,睡觉老实,闭上眼睛就是一宿,而且啥动静没有,死狗一条。”
刘门卫又说:“这小火炕腚大的地方,咋挤两个人?”
郭金石指指靠墙的木条长椅子:“我就睡椅子上,先将就我几夜。大叔包涵吧。我要是搅了大叔睡觉,立马滚蛋。”
刘门卫再无话可讲,眼看着郭金石从自行车尾架上抱进从部队带回来的那套行李,摆在那儿方方正正棱角分明,让人看了就生出别样的感觉。
三五天后,刘门卫就觉出了引狼入室祸逼眼前的嫉恨与防范。郭金石勤快,清早一起,不光把小屋内外收拾得清清爽爽,还抓把铁锹,把大门口的那个小花坛清理了出来。时已入冬,花坛里的红红绿绿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些枯枝败叶在寒风中支棱八翘地瑟瑟抖动。郭金石该拔的拔,该埋的埋,又把那花畦像大姑娘打理头发似地细细梳理了一遍,连着忙了两三个早晨,惹得县委机关的人上班来都要驻足赞上两句。
除了勤快,郭金石还会来事儿。那一天傍晚,纪主任到门卫房玩象棋,怀里还抱个两三岁的小丫蛋。郭金石听说是纪主任的外孙女,眨眼间就从对面食品店里抱回一堆小食品。纪主任过意不去,说,你干一天才挣几个钱儿,买这个干什么?郭金石说,挣钱为的啥,还不就为花的嘛。我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么大的小姑娘。说着就从纪主任怀里接过孩子,抱到旁边逗着玩去了。纪主任临离开时,半开玩笑地对刘门卫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看看小郭才在你这屋里住几天,就旧貌换了新颜,干净整洁多了。恨得刘门卫直翻白眼,黑着脸一宿没理郭金石。
郭金石吃完午饭也不闲着。别人抽烟喝水歇歇乏的功夫,他提着大板锹又回到了煤堆旁,将刚卸下的煤攒到大堆上,又把大煤堆拍理得似他的行李,刀切似地有棱有角,挨地面的地方,又专用煤块块摆出笔直的一条线,看了像件大工艺品,又惹得县委大院里的人谁见谁赞。有一天纪主任走到煤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唠闲嗑,问他家里都有啥人,在部队干了几年?当的啥兵种?入没入党?又说这活儿本不属你干,你咋不去跟大伙一块歇歇?郭金石说,在部队呆了几年,眼里再看不惯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呆着也是呆着,不如顺手收拾收拾,看着顺眼,其实也没累着。纪主任连着说了几声“好”,背着手走了。
郭金石后来听说,纪主任还在会上狠狠地表扬了他一通。办公室主任主管机关后勤,常给那些勤杂人员开会,门卫啦,清理工啦,虽说都是临时的,开会时也都召了去。那一天,纪主任举例说明,“咱们就说说那个郭金石,虽说是我从劳务市场上随便找来的,拉煤的活干完了就拍屁股走人的事,可你们大睁开两眼看看,人家眼里有多少活儿?手里干了多少事?大家都跟人家好好学学,尤其是你们这些临时工勤人员,别说手里还没抱上铁饭碗,就是抱了,咱县委大院也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莫说你们还算不上个官儿。我可把丑话说在这里,各位都长点记性,竞争机制,优胜劣汰,对抱铁饭碗吃财政饭的我一时半晌还吓唬不住谁,但对你们临时工,对不起,那可就是我一句话的事。”说得那些人大眼瞪小眼,怔怔地谁也说不出话来。
刘门卫心底的忌恨和防范终于在运煤任务就要完成的前两天中午,爆发为一场单方面大打出手的局部闪击战。那天,郭金石将自己的饭盒拿上火炉时,见刘门卫的白菜炖冻豆腐已在咕嘟咕嘟地翻花,就端起来放在了炉角。刘门卫进来见了,立时就瞪起了眼睛,恶声恶气地问:
“谁把我的菜盒拿走了?”
郭金石说:“我看熟了,就替大叔放炉角了。”
刘门卫说:“熟了怎么的,我这人牙口不好,就爱吃烂糊的。我家里有儿有女,用得着你来孝敬呀?”
郭金石说:“我是好心好意,你怎么骂人?”
刘门卫说:“你好心好意?我还看你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郭金石忙说:“好好好,你别生气,怪我手欠,我这就给你端回来重炖行了吧?”
郭金石说着就伸手去拿菜盒,只听“哎哟”一声,菜盒烫得他脱了手,一饭盒黄的白的连汤带水都扣在了炉前灰渣里,屋子里猛然腾起一股烟气。刘门卫气急,挥手一拳,直冲郭金石门面上打来,登时就见一股鲜红的东西从郭金石鼻孔流出来。众人急起身拦护,郭金石却并没有回手反击的意思,只是捂着鼻子,眼里有泪在汪汪地旋,说:
“大叔,我咋的你了?你手咋这么黑?菜扣了,我赔你还不行吗?”
刘门卫骂:“妈的,我手黑不如你心黑!就你心里那点鬼算盘,以为谁傻看不出?嫌我手黑,你他妈的痛快地给我滚蛋!”
照说,一盒家常菜,本也不值什么,那刘师傅也并不是为了几口饭菜,就不顾天不顾地出手伤人。他是心里有火,又是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火,他恨不得一拳就把这个给他戴眼罩的人打回老家去。
郭金石跑到街上,很快买回两份盒饭,放在桌子上。脸上的血迹却不擦,经风一吹,已成了花里胡哨耀人眼目的一片。说话间,纪主任进了门卫房。这些日子,郭金石早摸透了规律,每天上下班,纪主任都要到门卫房里转一圈,问有什么事,再叮嘱几句什么。那刘门卫见顶头上司进门,先有点慌了,急抓了条毛巾,暗塞给郭金石。郭金石却只作不觉,忙着收拾炉前的残迹。纪主任看了郭金石脸上的血迹,自然要问。郭金石说,刚才不小心,鼻子撞在了门上。见有人用眼睛睃刘门卫,纪主任心里也就明白了,黑下脸,直逼刘门卫,问:
“是不是你把小郭打了?”
刘门卫无话可答,吭哧憋肚地说:“他、他把我的饭盒整翻了。”
纪主任说:“这也是你耍蛮的理由?是不是觉得有啥靠头,就跑县委大院称王立棍来了?我今儿个偏要撅撅你这根棍!”又转向郭金石,问,“小郭,你想不想留在这门卫干?”
郭金石忙说:“刘大叔不是干的挺好的嘛。”
郭金石不说想干,却也没说不干,似乎还替刘门卫说了情,更恨得刘门卫牙根直痒,一时变成生吞了黄连的哑巴,心里有话也说不出来。
纪主任下了决心,说:“他干的好不好,那得我说了算。就这样定了,老刘,你收拾收拾东西,午后就回去吧,工钱我按整月给你。小郭,从今儿起,你就把门卫这摊事管起来。今儿我就杀鸡吓唬吓唬猴,我看谁往后还敢在我眼皮底下抖膀儿乍刺儿!”
当天晚上,刘门卫就捆起行李走人了。郭金石帮他把东西捆扎在自行车上,一直送到大门口,低声说:
“大叔,是不是我……有点对不住你……”
刘门卫长叹一声,苦笑笑,说:“中啦,我这人心眼不多,可也不傻。我知道论心劲,八个捆一块也斗不过你。回家种地也不错,干啥不活人呢,总比在这儿吃那口下眼食强。你小子不缺心劲,在这儿好好干吧。”
郭金石眼望着刘门卫推着自行车,步履沉重地走出很远,直到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才返身回了门卫房。他的心情也很沉重,眼望着自己那方方正正的行李好发了一阵呆。
12
夜深人静的时候,成志超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柔柔的女声,问:“你昨天就回来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
成志超说:“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就回来了?”
女声说:“昨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占着线呢。”
成志超说:“占线也可能是别人正往里打。”
女声说:“你别耍赖好不好?别人往里打,也不会好长时间打不进去。昨天夜里,我哄睡了孩子,自己却睡不着,就出去走,看到县委大楼里你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莫不是进去了贼不成?那贼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去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做案,而且还亮着灯,一直亮到大半夜。”
成志超心里再次漾起温温甜甜的暖流,说:“对不起,这几天我心里有点乱……”
女声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吗?”
成志超说:“我已到东甸乡了,改日吧,行吗?”
女声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了声“祝你快乐”,电话就断了。
女人叫董钟音。成志超第一次问她的名字时,曾问,“你真的懂洪钟大吕之音吗?”董钟音答得也机智调皮:“你真的志向超拔吗?”
那还是前年入秋时,北部山区陡降暴雨,出现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有几家农舍被冲毁埋没了,还有人员伤亡。成志超乘车去了灾区,傍晚往回赶,公路又被滚落的山石阻塞,养路工人在忙着清障移石,大大小小的汽车排在路障前足有近百辆。司机掉头准备从另一条乡路绕道回城时,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停在一旁的大客车上跳下,直跑到成志超的越野车前,一脸急切地对坐在前座的秘书张景光说:
“是回吉岗的车吧?我是县信用社的会计,家里有急事,带我回去行吗?”
张景光回答得很干脆也很不客气:“这不是出租车。你再找别的车吧。”
女子不甘心,死拉着车门手不松,嘭嘭嘭地又敲后车窗。坐在后座的成志超摇下车窗,问:
“什么事这么急?”
女子答:“我到乡里搞信贷核查,把孩子寄放在了邻居家。邻居来电话,说孩子病了,烧得很厉害,要赶快送医院。我得快些赶回去。”
过后,成志超一次次问自己,那天,是什么心理让自己同意董钟音上车的呢?仅仅是对这位急切女子的怜悯和同情吗?显然不完全。来县里报到前,昔日的老同学老朋友送行,酒桌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以前是侍候省里的大领导,到了县里,你就是一方诸侯,别人该侍候你了。赶快转换角色吧,没有角色感就难立权威,没有权威就令难行禁难止,难有作为,中国人吃这个,县里乡里的人就更吃这个,懂不懂?成志超给首长当了这么些年秘书,经的看的多了,如此浅显的道理似乎不需要别人提醒。所以到了县里,成志超的角色转换得很迅速也很彻底,他的1号车轻易不许别人动,闲着就闲着,有时几辆车一块外出,即使别的车很挤,他也轻易不会说“坐到这车上来”。县里的干部们也很快适应了成志超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的做派。敬而远之,又恭又怕,这是维护权威的需要。对这点,成志超心里也曾有过不忍和不安,但渐渐的,就泰然了。可那天呢?是不是因了女子的年轻清丽,还有那忧忧戚戚的神情打动了自己?普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份德行呢?
女子上车时,司机眼睛往后扫了一眼,也下达了很不客气的指令:“把脚上的泥擦掉。”
女子执行得很坚决也很彻底,急急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塑料雨衣,坐进车里时,先将两只沾满了泥水的坡底黑布鞋脱下来,裹在塑料雨衣里。
女子是穿着薄薄的丝质薄袜坐进车里的,这让成志超感到很不公平。车上三个人,都从泥石流的救灾现场出来,又是风雨天,哪人脚上没泥巴?他淡漠一笑,说:
“哟,不知你的车这么娇贵,要不要我也下车擦擦泥?”
司机慌了,忙说:“您别在意,我不是在说您。”
成志超严肃地说:“不管你说谁,我都很在意。出门在外的,尤其是对女同志,领导机关的人要特别注意应有的礼貌和修养。这还需要谁提醒吗?”
张景光忙着打岔溜缝儿:“领导批评得对,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司机不敢再吭声。成志超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把脸扭向了车外一侧,从窗玻璃的折光里,看得出她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
那天的车不是县里的1号,如果是1号,也许这女子就猜得出他是谁,也不敢贸然请求搭车了。县里为抗灾救险,专配备了一辆进口的越野吉普,名字叫得响亮威赫,“沙漠风暴”,好家伙,几十万,一辆顶奥迪桑塔纳两三辆,平时备用,只有遇到重大灾情险情时才启动。车牌号没顺着五大班子的领导排序,掌握方向盘的也不是成志超小车的固定司机。为了防着上访群众的纠缠,出发前成志超还特意叮嘱秘书和司机,在陌生人面前,最好不要直来直去地称他成书记。司机挺为难地问,那叫啥?机灵的张景光捅捅司机,小声说,称领导,就好比部队里都称首长。
成志超为了缓和车里的压抑气氛,主动先和女子搭话,问:“孩子爸爸没在家吗?”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忧戚的眼睛又望到窗外去了。那摇头的含义不明,是孩子的爸爸不在家?还是孩子没有爸爸她是独身母亲?抑或是不希望他再盘问下去?
高档的物品自有高档的享受,“沙漠风暴”轻轻摇晃而不颠簸,像催眠的摇篮。也许女子太疲倦,在“摇篮”里摇了一阵,便睡着了,睡得很香甜,直到进了县委大院才醒来。
女子隔窗望着窗子,很吃惊:“哟,是县委领导的车呀!”
成志超吩咐司机和张景光:“你们二位受点儿累,把这位女同志送到家后,在外面等一等,如果孩子需要送医院,你们就跑一趟,好不好?”
司机还为刚才擦鞋的事小心着,抢着应诺:“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办好。”
女子越发感觉不安,忙推脱:“不用不用,搭了领导的车,我就感激不尽了。医院离家不远,我背孩子去就行了。”
成志超望着司机说:“这个事就这么办,夜深了,女同志带个孩子不容易,你和小张都年轻,就辛苦辛苦。”
这件事情,似乎很快就忘到脑后了。几天后的夜里,成志超正在办公室看书,电话响了,是那个女声:
“成书记您好。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就是前两天搭您车回城的那位女同志,您还让司机帮我把孩子连夜送到医院。我是下车时才知您是我们县里最大领导的。孩子打了两天点滴,烧已经退了,刚刚睡着。我听说您就住在办公室,就想到应该给您打个电话,道声感谢。成书记,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特别是您那天批评司机的那两句话,我当时差点儿没哭出来。如果我们的领导都能像您这样富有人情味儿,体谅老百姓的难处,那该多好……”
女声说得很快很急,但极流畅,一如奔泻。听得出,女子很紧张,是备了腹稿的。至于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成志超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问到名字时,她答:
“董钟音,钟声的钟,声音的音。”
成志超笑说:“我听懂了洪钟大吕之音,你在提醒县里的领导同志以后要多为群众做一些好事善事,我也感谢你了。”
过后的几天,成志超从东甸乡回县里主持常委会。又是夜里,看文件眼睛有点累,也枯燥,打开电视,又是那些打打杀杀哭哭笑笑没完没了莫名其妙的连续剧,一时寂寞无聊,就去按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键,看有没有需要赶快回复的电话。于是,那个当时还很陌生的号码便闪现了出来。再看来电时间和通话时间,成志超便想起了那个一如奔泻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清柔,很真诚;进而又想到那双眼睛,睫毛很长,黑黑的眸子藏在睫毛里显得深不可测,显得很忧郁;再想到的就是那张白皙清丽的面孔,还有那双只穿了丝质袜子的显得很秀气的脚踝……那一刻,成志超走出了男人在寂寞无聊时极容易走出的一步,他特别想听听女人的声音,或者说,他特别想和一个女人说说话聊聊天。他犹豫着,编想着不会让对方感到唐突的借口,把电话打了过去。
“是小董董钟音同志吧?”
“你是谁?”董钟音的声音很警惕。
“我是那个听懂了洪钟大吕之音的人。孩子的病好利索了吧?”
董钟音怔了怔,惊讶了:“是成书记呀?谢谢您还惦记着。”
“这么晚了打电话,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我睡得晚,正看书呢。”
“没看电视?”
“没有。不是言情,就是武打,烦。”
“哟,难得有一样的感觉啊。那你正看什么书?”
“看宋词。我喜欢宋词。”
“哟,这可让我没想到。我记得你在县信用社工作,是搞金融财务的,怎么会喜欢起古典诗词?”
“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可准备高考分科时,我爸爸说文科发展前途不大,就非让我选了财经。也许是本性难改吧,一有闲暇时间,我还是喜欢翻翻文学类书籍,尤其是宋词。现在流行的言情小说我不爱看,翻来复去磨磨叨叨,也不知掺进多少水。哪像宋词,只几个字,就把人的深层次情感都描述出来了,而且回味无穷。”
“那你最喜欢谁的词呢?”
“李清照和陆游。”
成志超心里不由一动,那两人的词,多是抒发寂寥思念情感的。他笑着说了声“那我就卖弄了”,便接连背吟了李清照和陆游的各一首词,而且还不是那种许多人都语焉能详的两首。
董钟音更惊讶了:“成书记工作那么忙,还有时间研究宋词呀?”
“眼下可没时间研究了,但正如你所说,喜欢就是喜欢,轻易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大学时读的是中文专业,写毕业论文时就专选的宋词,答辩时还得了个‘优’呢。”
“那我往后有读不懂的地方,可要请教您啦。”
“请教不敢,彼此交流交流,谈谈心得,也许还不至于让你感到对牛弹琴吧。”
董钟音咯咯地笑了:“您若是牛,那我是什么呢?”但很快,声音又怯下来,“我……只是说说,可不敢。成书记整天工作那么忙,我哪好……打扰您。”
成志超哈哈笑起来:“我也是人,又不是工作的机器。一根弦要是总那么紧紧地绷着,还不早晚得嘭地一声,断了啊。我夜间常没事,‘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跟朋友们随便谈谈自己喜欢的话题,轻松轻松脑子,也是一种休息嘛。”
成志超放下电话,感到心情很轻松很愉快,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交往便是这样开始了。先是她来过一次电话,过两天他再打过去,一来一往,后来便无节制了;先还只谈宋词,谈柳永苏轼辛弃疾欧阳修,后来话题就渐渐宽泛了,也深入了,谈工作,谈家庭,也涉及到情感的话题。有一天夜里,她又慌又怕地把电话打过来,说有个男人入夜后接连打进家里好几个电话,非要和她交朋友,还说些很不要脸的话。她坚决地拒绝,甚至斥骂了,可那个人还是死皮赖脸的,还说已坐在她家楼下,她不出去见一面或让他进屋,他就坐一夜,直到天明。成志超出主意说,你不用怕,告诉他,再不滚蛋,你就报警了。董钟音哭着说,可他不一定就在楼下呀,警察来了又到哪里去抓他?成志超问,你不认识这个人吗?董钟音答,听声音,好像是常到信用社来办业务的一个人,可我没见面又叫不准。成志超再出主意说,你马上把电话线拔掉,他愿在楼下等就让他沐雨餐风好了。明天你抓紧到电信局办一个来电显示,他再来电话你可先将显示出来的电话号码提示给他,他胆敢再骚扰,你就报警,不信他不怕警察。董钟音按这个办法做了,以后再有骚扰电话,果然一警告就好使。
这般交往日久,成志超便知道了董钟音的男人是她大学里的同学,高两届,也是学财务的,毕业后先回到了家乡吉岗,分到县交通局财务科,后来还当了科长。她毕业后便奔了这里,把她安排进县信用社也是男人找的关系。可四年前,有人举报县交通局在筑路专项资金使用上存在重大经济问题,市里派人查,查的结果是她男人除了将二百多万资金挪用到一家民营企业账户上,还供认贪污了三十万元。专案组的人依男人的供词,在她家楼道一个闲置的酸菜缸里找到了那三十万元钱。男人被判了八年徒刑。可她不信,男人平时是个很顾家的人,将工资和奖金都如数交给她,花销也很仔细,即使真的犯了贪污罪,那么精细的人也不会将一笔巨款藏在那么一种任何人都随手可及的地方,而且男人将挪用款转移到的那家民营企业主跟他无亲无故,人犯傻也傻不到那种地步,案子里面一定另有隐情。男人被关进监狱后,她曾一次次去探监,每次都让男人说实话,争取法律重新审理,不能背这样的黑锅,可男人就是咬紧牙关不吭声,再逼得急了,就说他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再过几年就出去了,出去后他和家里一切都会有一个新天地,失去的这几年损失也都会找回来,他不会白蹲这几年大狱。她听出男人的话里有话,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可就是难以说服他提供翻案的证据。她恨男人犯下的罪行,更恨男人的没有骨气,她已经决意离婚,只是考虑男人还在狱里,妻离子散不利改造,才准备在他出狱后再办手续。
成志超的妻子宋波是医生,岳父原是省里的厅级领导,回到家或在电话里,妻子谈说的更多的是医患纠纷和她道听途说的官场之事,她对那些升迁贬谪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听得多了,成志超难免腻烦。新奇感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诱惑,何况是一位年轻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子的倾诉呢。先还只是在电话里谈,后来就相约面叙了,成志超打出租车,开出几十里,带她到路边小饭店里,边吃边谈;再后来,她说夜里孩子不好安排,他就到了她家里,孤男寡女的,一切事情便都瓜熟蒂落地做下了。
董钟音的家在县城西郊,是楼房的四层,不远就是农家菜地,很僻静。县委大院后面还有一个小门,直通县直机关干部的一片住宅小区,因此便彻夜不锁,成志超夜里就从那里出去,过了半夜再从那小门回来。有时在东甸乡,入夜时他让司机送他回机关,等大楼里静下来,他再去赴约会。
成志超以为这只是他和她心中的秘密,神不知鬼不觉,虽不光明正大但却甜蜜有加,谁都不会知道的。但天下真会有绝对的隐秘吗……
13
郭金石留在县委门卫不久后的一天,收到耿长林从军校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军校的课程和训练都很紧张,又说军校的教官很严厉,还说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不少,都是城里的女孩子,条件都不错,他就准备择其合适者考虑一个了,还问他回家后搞对象了没有……末了又加了一句,说好长时间没给耿晓玲写信了,不知她的近况如何,请他见面时代他问她一个好。看了信,郭金石心里就明白了,嘿嘿冷笑了一阵。这封信名义上是写给他的,实则是曲径通幽,让他把话传给耿晓玲,在军校捧过书本的到底和没进过军校大门的不一样,懂得用战略战术搞迂回了,在搞对象上都玩这一套,吓不吓死个人?郭金石思来想去的,回耿家屯时,就把耿晓玲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信递过去,嘴里却淡淡地说,“长林来信了,让我给你问好呢。”耿晓玲看着信,脸色就白了,眼圈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最后把信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从耿晓玲捂着脸的动作和一耸一耸的肩头看,郭金石知道她哭了,自己心里也跟着有些酸,却暗暗解恨似地骂:“该,叫你眼皮浅,攀高枝,这回叫人家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吧?这叫自作自受,自个找的!”
在县委门卫,最大的方便就是认识的领导多。门卫备着象棋扑克,下班后,各部门的部长主任常好凑来坐一坐,斗斗技艺,也斗斗嘴巴。还有县里的局长们,家住在县里的各乡镇的头头脑脑们,有时来县委开会办事,或到县委集中坐车出门,都好钻进门卫房避避风寒。一来二去的,郭金石便知谁是哪个洞府的神仙,管着多大一片地盘,是啥脾性喜好,进而慢慢地又知道谁和谁是拐着啥弯儿的亲戚。郭金石便不时暗下感慨,原来认识人了解人不仅是门学问,而且还挺深奥,怕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三年两载能琢磨得透彻的。
但郭金石要结识的人,却不能没有个主攻方向。这他懂。在部队训练时,首长们就一再讲,要想打胜仗,关键在用心,善动脑子,会动脑子。在瞬息万变弹雨纷飞的战场上,一定要认准哪里是制高点,突破口,攻其一而遏其十,占据了制高点就掌握了克敌致胜的主动权。郭金石看准的制高点当然是县委书记成志超,成书记原来在省里给省级大领导当秘书,下来锻炼,家没搬来,独身住在县委大楼里,再回省里或派到市里另有重用看来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人家都这么说,郭金石也猜想这是老太太擤大鼻涕,十有八九的事。
成书记忙,白天忙,晚上也忙。白天忙,是会多,找他的人也多,他还要抽出时间去东甸乡蹲点搞大棚帮乡下人致富;晚上忙,则多为应酬,省里市里来人他要陪,兄弟县来了领导他也要出出面,回县委大楼时常很晚,身上又常带着浓浓的酒气。郭金石到了门卫不多日子,就把这些规律摸得准准的了。他每晚把大门上了锁,就静静地守在窗前,待大门外一有雪亮的小车灯光晃过来,他就急跑去开锁,打开大门。待成书记进了宿舍,刚刚脱了大衣,他提着两只暖水壶进去了,先在茶杯里泡上滚烫的热茶,又在脸盆里倒上水,说,“成书记,洗洗吧。”成志超对下面的局长乡镇长们常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但对临时雇用人员却很客气,说,好,好,我来,我来吧。反正夜里门卫也没啥事,大门不是锁好了吗?你也坐下看会儿电视吧。说着,就把直角平面的大彩电打开了,又亲自为他选一个热热闹闹武打枪战的片子,自己就擦脸洗脚。待一切收拾得差不多了,郭金石就起身将脏水倒出去,送回脸盆时,说,成书记,您歇着吧。成志超说,再看一会儿,不急,再看一会儿。郭金石就再看一会,但决不多看,顶多十分钟八分钟的样子,就起身告辞了,不能让领导心烦了啊。
为此,成志超对郭金石很满意,跟纪江夸他有眼力,深浅有度,进退得体,懂得分寸,还干了许多本不属于他份内的活计,这个小青年选的不错。这话又由纪主任传到郭金石耳朵里,纪主任说这些话时,直拍他的肩膀头,连说,小伙子,行,成书记没少夸你,连我都跟着脸上添光,好好干吧。
成志超当然也有晚上没应酬不出去的时候,就在办公室看书看报翻文件,或者打打电话。郭金石见成书记没出去,就用柴草烧炕,然后把存有暗火的草木灰扒成一堆,里面埋上两块家里窖存的地瓜,待夜深时,他就又提上两壶水,再用崭新的毛巾把烤熟的地瓜一裹,直奔了成书记的办公室。仍是先斟茶倒水,然后就把毛巾款款一抖,说,成书记,看了大半夜书,饿了吧?尝尝我们庄稼院的嚼货。成书记一看地瓜,就笑了,说,你咋知道我得意这口?郭金石说,我猜的,别看是乡下的土嚼货,上不了大席面,可大人小孩都爱吃。成志超笑说,好,那就尝尝新鲜,看看你的手艺到不到家。
除了甜甜软软的烤地瓜,郭金石有时也烤土豆,热腾腾的直起沙,郭金石还特意带上一点精盐末,让成书记吃时蘸,那味道就出来了,还免了烧心。也许是酒席宴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吃得腻了,成书记吃这些土嚼货时就显得格外香甜,一边吃还一边跟他拉家常,问家里的人口啊,问地里的收成啊,问村里都有些啥新奇事啊,又问村民们对县里乡里都有些啥议论啊。郭金石就山南海北地说,把些道听途说的都现发现卖出去。成志超听了高兴,有时还送给郭金石磁化杯、随身听什么的,有时又塞给他几盒高档烟。郭金石也不客气,来者不拒,首长赏的嘛。磁化杯摆在门卫大窗前,使小伙子凭空上了个档次;高级烟自个儿舍不得抽,揣回家给了老爸两盒,多数则招待了进到门卫室里有些身份的客人,接烟的人惊讶,“哟,你都抽这烟啦?”郭金石答,“成书记给的,我抽白瞎啦。”惹得人们越发对这个小伙子刮目相看。
当然,成志超有时夜间悄悄地从县委后院的小门出去,也躲不过郭金石的眼睛。在部队时,他没少执行夜间站岗放哨的任务,早练就了一双夜猫般的眼睛,既来县委大院好不容易当上了这个门卫的差事,他岂能不知防火防盗的责任,真若出点差错,不仅脸上无光,也对不起成书记和纪主任对自己的赏识,况且,当门卫也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还有更宏大更长远的计划和打算呢。所以,他来不久,还没发觉成书记夜里走那个门呢,就对办公室主任纪江提过建议,说大院后面的那个小门是个安全隐患,不如就封堵起来,也不需花多少钱,只要纪主任同意,他用休息时间去建筑工地捡些砖头,再讨点水泥和沙子,自己就把这点活计干利索了。纪主任摇头,说县委机关不少人住在北面,上班下班图近便,早走习惯了,要是堵上,还不自找挨骂?郭金石又出主意,说那就做个铁栅门,挂上锁,早晨打开,入夜时再锁上,咱要防的主要是夜里别出事。纪主任想了想,一笑,说这事我知道了,先放在这儿,以后再说,你也不要再跟别人提了。
纪主任笑得很诡秘,很意味深长。本来是很好的合理化建议,为什么就不采纳呢?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说道呢?郭金石这般一想,夜里就注意起出入那个小门的人来。成书记几次夜已深时悄然从那小门离去,过了午夜再不声不响地从那小门回来,让郭金石心里很是吃惊,似乎也明白了纪主任为什么不让堵或锁那个门。可成书记为什么要到夜深时才走呢?郭金石先是想到的散步,大领导在大街上走,认识巴结他的人太多,要不断跟人点头打招呼,脸上还得带着微笑,可心里一定很烦,找条人少僻静的小道图个清静也很正常。可回来的时间又让人猜疑,散步还走到半夜吗?他累了一天,不困啊?于是便又想到打麻将。县里领导打麻将成风,不少官员们来门卫小做逗留时都毫不避讳地互相邀请或开些麻将桌上的玩笑,连成百上千的输赢也只当戏言,怪不得屯子里的人都在打呢,村支书耿老德也打,果然是全国山河一片麻。成书记可能也喜好这一口,可他是大领导,他想玩一玩,又要保持在下属面前的形象,那就只能躲在独属于他的那个小圈子里玩,不想大大咧咧地让平头百姓们知道。当官的凡事想得多,也想得细,果然是累呀!
不呆不傻的郭金石自然也想到了成书记可能在县里有女人。眼下社会上这种事太多了,报纸上三天两头有因情变而凶杀报复的新闻。是不是成书记独身在外,也有了相好的呢?可郭金石不敢再往深里想,再想就亵渎埋汰成书记的为人了,成书记在郭金石的心目中很高大,很完美,他不可能也犯那方面的毛病吧?
郭金石不敢往下想,可生活中却偏有更让他犯寻思和为难的事。有一天,下班后,机关里的人基本都走净了,纪主任从大楼里出来,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便踅进门卫房。门卫房很安静,只郭金石一个人,下象棋甩扑克的要等吃完晚饭才会返回来。
纪主任说:“这两天,我又听不少人夸你,说这小伙子选得好,比有些机关老油条都强。哼,有些人,上班来一张报,一杯茶,就靠纳税人的血汗钱养到老啦!”
郭金石说:“我有什么想不到没做到的地方,纪主任您尽管批评。其实,大家夸,也是在夸您,我做的那点事,哪件不是在您指教下做的呢。”
纪主任说:“虚心使人进步,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没错儿。别满足,继续好好干,等以后有机会,我想法把你转为国营合同工。”
郭金石的心怦怦地跳了跳,说:“这事……怕是很难吧?”
纪主任说:“要说难,这事确是可比登天;可要说容易呢,也就是县里哪位领导动动笔头子签个字的事。你不是当过兵嘛,安排退伍转业军人,上边早有政策。不安排,领导有充足的理由;安排了,领导也冠冕堂皇理直气壮,这你不会不信吧?”
郭金石忙点头:“信,这我信。纪主任这样惦记着我,我就感恩不尽了。我也学说一句文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纪主任对我的恩情是大江大河,我怕这辈子也报不了了。”
纪江摆手笑道:“一说报恩,反把你我的情谊整远了。我要图报恩,满街筒的人有的是,我的办法也有的是,我咋没说让别人跨进这个院子里来?走的那位老刘,背后可是有靠山的,为他的事,那位老领导见我面连句话都不说了,我主动向人家问好,人家也只是用鼻子哼哼,满脸挂霜,好像我欠了他八百吊似的。连县里的一位现任领导都对我说,虽说用哪个临时工是你办公室主任的职权,但还是要慎重些为好。我不服,说我新换上的小郭是不是比原来的那个老刘干得好?那位领导说,小郭是不错,但有时还是要考虑到退下来的老领导的情绪和态度,连成书记和陈县长都要敬着他们七分呢,一切要从求稳定的大局出发,这叫政治,你懂不懂?你看看,不就换用了一个临时工嘛,还整到政治上来了。”
纪江说着,把手伸进衣兜里摸,郭金石忙掏出成书记给他的高档烟,递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又忙捺燃打火机,将摇曳的火苗捧送到纪主任跟前去。
纪主任深吸了一口,说:“不说这些了,想起来就生气,还人事制度改革呢,屁,不定忽悠到猴年马月呢!哎,上回你说的给小门上锁的事,我放着没办,没发现什么情况吧。”
郭金石摇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纪主任说:“那你没留留心,夜深时都什么人常从那个小门出入?”
郭金石说:“夜深了,一般人很少走,也就……成书记走过几次。”
纪主任眼睛亮了亮,又问:“成书记都什么时候出去?”
郭金石犹豫了一下,心里就有些对刚才的话后悔了。成书记要是夜里出去打麻将或去办什么事,既放着现成的大门不走而偏走小门,那就是有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这般说,岂不是将成书记的秘密泄露了出去。虽说纪主任不是外人,但成书记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自己又何必多此一嘴呢。这么一想,他就有意含糊作答了:
“也不一定,有时早些,有时晚些,也没个准儿。”
“那他都什么时候回来?”
郭金石心里便又一惊,纪主任问这么细干什么?若实话实说,先就让他感觉到了成书记夜里行踪的不正常,话要传出去,好像自己像个狗特务似的,偷偷盯着成书记的梢呢。
“我……睡觉睡得死,大院里没什么事了,我就钻进了被窝。成书记回来是什么时候,我一点儿没觉,估计也不会太晚吧。”
纪主任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子,说:“那就这样,以后你要是看到成书记再在夜里出去,你就抓紧给我打个电话,我把我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都留给你。”
“这……好吗?”郭金石嘟哝着说。
这回是纪主任抢先掏出了烟,先自己叼上一支,又递给郭金石一支,郭金石摸出打火机时,纪主任已先点燃了,又送到郭金石面前来。
“也没什么不好。我估计,成书记夜里出去,一定是看书批文件累了,出去散散步。这一阵咱县里治安状况不好,夜里没少发生凶杀抢劫的事。成书记独身在外,真要出个三长两短,先就是我这个当办公室主任的失职。反正我夜里在家也没什么事,知道成书记出去散步,又正好我也闲着,那我就远点随着他,真要出点什么情况,我也好及时有个照应。你在部队里呆过,部队的大首长出门在外,是不是都得带个贴身警卫或勤务兵啥的?地方虽说没有这些讲究,领导们也不摆那个谱,可保护领导安全,咱总得在心里有这个数,上这个路。你说是不是这么个事?”
纪主任既这么说,郭金石只好点头了:“行,以后我注意点,看到成书记夜里出去,我就向您报告。”
纪主任说完这些话,就离去了,走前再一次拍拍郭金石的肩:“今儿咱爷俩说的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对谁都不要说。小伙子,好好干吧,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看到你,我就想到自己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那时候我远不如你,念完书回乡务农,整天撸锄杆修理地球。你日后一定比我有出息。”
这一夜,郭金石睡不着觉了,看着成书记办公室的灯光直到夜深才熄,翻来覆去想着纪主任的那一番话,越想越觉不是个滋味,越想越后悔自己冒冒失失说的那句话。都说衙门如虎穴,宦门深似海,果然如此。不管纪主任出于什么目的,但他让自己替他盯成书记夜里的行踪,这个意思是一目了然的。再想想他进屋时先说的那些话,就越发觉得纪主任老谋深算,是有备而来,今天的这番话可不是随意说说的。他先用棍挑根骨头棒子诱引着我,让我心甘情愿地替他当猎犬,而且要猎捕的是县里的一号大人物。想到这一层,郭金石直觉浑身刷地出了一层冷汗。俗话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不然他为啥要一再叮嘱那番话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呢?平心而论,纪主任对咱不薄,当初要不是他的一句话,怕是自己再用心用力,也进不到县委大院里来。可成书记对咱也不错呀,那么大的官,管着几十万人,却一点没有瞧不起咱个屯老二的意思,还送咱这个那个的。要不要想法给成书记提个醒呢?不,不行,那样一来,就得罪纪主任了。虽说成书记管着纪主任,可听说县里当官的两大派,成书记和陈县长就像大车上的辕马和拉套的大骡子,表面上在一条道上走,实际上却各使各的劲。成书记省里有人,迟早一天会走的,别说日后纪主任是不是还会说了算,就是眼下他一翻脸一瞪眼,咱这个小临时工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还得回家放羊种地去,那自己这一阵的算计和努力可都算瞎子点灯白费蜡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闭眼装糊涂,一大一小两领导都不能得罪,纪主任真要再问,只说这一阵再没见成书记夜里出去就是了。这个招法也只能用一时,上上之策还是赶快实现自己的进身谋略,然后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村里去办自己的正经长远大事要紧……
这一夜,郭金石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城街上已响起环卫工人哗啦哗啦抡动大扫帚扫马路的声音了。
第四章
14
正月里的一天午后,县公安局长魏树斌接到县长陈家舟的电话,让他下班后到吉岗宾馆牡丹厅,一定要到。正月里是新春,借着过年的因由,各部门吃吃聚聚的应酬仍是不少。魏树斌一听,便知又是这路事,本意不愿去,但碍着县长亲自打来电话的面子,便笑哈哈地问:
“县长大人赏饭,总要有些说道,能不能先给我透个底,也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陈家舟说:“准备个p,你把你那张嘴巴带来就行了。”
魏树斌又问:“都有谁呀?”
陈家舟说:“来的你保证都认识,掉不了你魏大局长的价。”
魏树斌哈哈笑,说:“县长赏我天大的脸,我还怕掉价?我只怕县长给我下任务,逼我快破案。为了大安乡的那个杀人案,我可连着好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
陈家舟说:“那我就先给你透透风,今天的酒,三分谈公事,与你破不破案无关;七分说私事,却对你破案大有好处,保你日后有睡不够的美觉。我这支持一定会比再给你追回十万元办案经费还有力。”
放下电话,魏树斌好一阵琢磨,到底是什么事呢?陈家舟不是随便张罗饭局的人,尤其是对下级。成书记刚刚布置了调查仿造书信的事,按说眼下还只是两个人心里的秘密,陈家舟的这顿酒饭,按理说不会和那事有关。一县之长亲自相请,无论怎么说,这顿酒宴也还是要去赴,未必就是鸿门宴吧?
魏树斌走进吉岗宾馆牡丹厅时,陈家舟和几位客人已经到了。果然都认识,一位是县委主管组织干部的副书记冯天一,一位是常务副县长伍林,主管县里人事财政及公检法,再一位是县工商银行的行长,叫邢凯。而且陈家舟已将邢凯安排到他的左侧,那是最重要客人的位置。陈家舟右侧的席位则空着,那是谁还没到呢?
魏树斌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让几位领导久等了”,便拉了副县长旁边的位置要坐下。上酒桌坐在哪儿,也是学问,一点不比上大会主席台的讲究差,万万不可僭越失礼的。
陈家舟却拍了拍身边虚席以待的椅子,说:“树斌,你坐这儿来,给你留着呢。”
魏树斌摇头,笑说:“不敢不敢,我还没喝多呢。”
陈家舟说:“等喝多了,你愿坐哪儿坐哪儿,我就不管了。可现在,你必须坐到这儿来。”
工商行的行长邢凯也说:“恭敬不如从命。你以为让我坐在这儿,我心里不是胆儿突的呀?”
一桌人都笑。副书记副县长也都推他拉他,说陈县长既让你坐在他身边,自有让你坐的道理,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你就准备今天多喝几杯吧,喝少了我们谁也不会答应。
魏树斌便只好坐过去了,心里越发不托底。对于这么几位权倾一方显赫之人的聚会,魏树斌本是一头雾水,就是开动他习惯推理分析的职业性大脑,竟也一时难得要领。是县工商行出了案子?那也用不着到这里来研究呀。邢凯的工作有了变动?可县行的干部自有市行垂直管着,县里的手再长,也管不到那一块,况且,就是邢凯要调到县里哪个更重要的部门工作或提拔,也轮不到找公安局长来研究或祝贺。这是唱的哪出戏?怎么自己还要多喝几杯酒?
一身锦缎旗袍的服务小姐走到陈家舟身边,轻声问:“县长,客人都到齐了吗?”
陈家舟说:“开始吧。把酒倒上。”
小姐问:“茅台五粮液都备上了,请问,斟哪个?”
陈家舟扭头问邢凯:“财神爷说话,整哪个?”
邢凯笑说:“诸位领导和公安局长在这儿,不管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我坐在这儿都是隆恩浩荡,诚恐诚惶。县长赏什么酒,我就喝什么酒吧。”
陈家舟说:“虽说茅台是国酒,名气大,可我却喝不惯那股曲子味。还是五粮液吧。”又吩咐小姐,“要高度的,低度水了巴叽的,没意思。一律打家伙,都照我的样儿,满上。”陈家舟说着,先将面前的大杯子墩了墩。
于是,便布菜,斟酒。先摆上几碟爽口小菜后,桌心已赫然送上了一只红鲜鲜的大龙虾,足有二斤多重,看了让人咂舌。又送上每人面前一盏羹汤,一碟已用刀分割开肉滚疙瘩。那疙瘩却不彻底割断,丝连着,让人感觉到分量的大小。只先上了这几样,魏树斌心里就暗暗吃惊,眼见这是豁了血本的。羹汤是鱼翅,肉滚疙瘩是鲍鱼,都是海中珍品极品,那鲍鱼仅剥去壳,肉身就足有二两重,非海中野生是绝对养殖不出来的。虽说公安局长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似这般豪华阵仗,也还是极少亲身经历的。
连银行行长邢凯都矜持着,眼望着面前的杯盏,迟迟没有操叉动羹匙,说:“县长大人你要干啥嘛。你有吩咐,我恭命照办就是。你要吓死我呀?”
陈家舟说:“过年了,我知诸位嘴巴都吃刁了,那就换个口味。来点农家风味的,一碗稀粥,一块咸菜疙瘩,先垫垫底,然后再喝酒,怎么样?”
几人便小心翼翼地喝“粥”,精心细致地品咂“咸菜疙瘩”,一时间,包房里竟只有了吸溜巴咂声。凡事都有极致,高档的食品摆在面前,也让人如进金銮宝殿,心里不觉生出许多敬畏,竟连玩笑话也说不出口了。
吃完了,也喝毕了,服务小姐将盛“粥”和装“咸菜疙瘩”的碟碗撤下,陈家舟这才端起酒杯:
“无酒不成席,请先喝第一杯。我公事放后,私话在前,先给诸位拜年了。为展示我的实心实意,这一杯,我可一滴不剩,一干而尽了。各位想怎么喝,自己掂量着办。”
一杯酒,足有二两,53度的五粮液,陈家舟一仰脖,果然全落进了肚子。诸位岂敢怠慢,又谁再敢讲条件,便也纷纷举杯。
第二轮满上。陈家舟再端杯,说:“讲过私话,我就要讲公事了。今天,我把各位请来,主要是把邢凯和树斌请来,天一和伍林都有主管职责,理应到场,人全了,就算是一次现场办公会议吧。树斌同志调来吉岗,已是一年有余。县公安局长担负着稳定全县治安的重要职责,这个重要,我不说,各位也都懂。可树斌至今还住着独身,即使是大公无私一心奉公吧,心里也难免牵挂着家里,衣食起居虽说他们局里有安排,但终不如有夫人在身边。树斌同志到县里工作后,对自己的事可是从没说过一句话,也从没提出过任何要求。可他不说,我们这些担负着职责的人却不能不闻不问也不想吧?县里因为吃财政饭的人编制已满,常委会早有硬性规定,暂时任何人都不许往县里调。困难要解决,规定又不能破坏,怎么办?我思来想去的,就只好请银行的领导帮帮忙,替我们排忧解难。县工商行里的人事关系由市行管,用谁不用谁,调谁不调谁,我至多也就提个可供参考的意见。这事,我就代表县委县政府正式求助于邢凯行长了。就我所知,树斌同志的夫人在原单位当的是会计,有会计师职称,把她安排到你们行里,也算人尽其才,合理调用。我的话说完了,这杯酒我还是要喝,百分之百一滴不剩地喝。邢凯大行长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喝下去,直到把这项工作落实为止。”
魏树斌吃了一惊。他终于听明白了,这顿高档次的酒席是为自己,而且极可能,陈家舟事先已和邢凯取得了一致性的意见,不然,凭陈家舟的身份和性格,他才不会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跑酒桌上来自讨没趣。县里几家银行的行长虽说人事关系不直接归县里管,但却与县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行长要是和县里的主要领导们关系整紧张了,莫说金融业务不好开展,怕是也休想在县里干得长久,在决定一个县行行长的升迁调动时,市行的领导不会不考虑到这一因素的。如此说,今天的这个酒席,就有了一种答谢和作秀的成份。作秀给谁看呢?当然就是自己。为什么要作这个秀呢?怕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了。
果然,邢凯也端起了面前的酒杯,说:“陈县长既这般说,我再不认真执行落实,就是不知深浅不懂好赖了。这杯酒我喝,就算表个态吧,也来个百分之百好不好?”
几位领导便都叫好。副书记冯天一说:“有了邢行长这杯酒,我们这些管干部的心里就算有底了。据统计,有相当一些领导干部,调到外地工作后,就因家属一时没调到一起,才犯了生活上的错误。这里既有个加强内部监督的问题,也有个如何解决内需的问题。两个问题,都不能忽视呀。”
众人便都哈哈笑,说内部监督说得好,解决内需说得更好,男人嘛,旱不得,也涝不得,风调雨顺,才有希望大干快上夺丰收。
副县长伍林也说:“那我也表个态。邢凯老兄给我们解决了这么大的困难,无疑也给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增加了一个负担,多个人就多份开销嘛。为了保证工商行的经济效益不受损失,或者说,为了工商行的效益再上一层楼,我在县里分管的这一块,从今往后,保证有所倾斜,有钱一定往工商行放,贷款也把工商行当成家,建立长久的互利互惠关系。”
一桌五个人,四个人都起了酒,表了态,作为这桌酒席的主要受益者,魏树斌不能没个态度了,不管这桌酒席后面还埋藏着多少深层次的蹊跷,甚至是阴谋,这杯酒也得喝,喝它个兴高采烈,喝它个皆大欢喜。至于酒后的事情,何必想得太多,一个公安局长,难道还能被几杯酒淹死了不成!
“我要说的,也有两个字,那就是感谢了。”魏树斌向服务小姐招手,“你给我换个再大一号的杯子来。为表达我对各位领导百分之二百的谢意,除了以后我更加努力地做好工作,今天,我也充他一把梁山好汉,大杯喝酒,大块吃‘咸菜’!”
魏树斌将面前的酒都倾到大杯子里,又让小姐再将杯子斟满,这一杯便足有三四两了。他站起身,一仰脖,倾杯而下。在众人的惊叹叫好声中,便觉一股热辣辣的酒力直向头顶冲去了。
这一桌酒席,五个人喝了四瓶五粮液,如果不是邢凯坚决拦阻,陈家舟还要喝。后来,便一个个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大哥小弟地叫,果然就再不管席位排座次,互相串动着各选对手单独搦战了。
魏树斌也是住在办公室里的。一顿大酒,睡得深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黎明。县城里还有人家在养鸡,县公安局的新建大楼又挨着城郊,一声声“喔喔”的鸡啼已是此起彼伏。想想昨晚的事,觉得还是非比寻常。陈家舟一力担承,为自己办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事先连点口风都没透露,他就是要这种出其不意让人惊喜的效果吗?那边,成志超刚刚找过自己,启动调查侦破仿造函件之事,这边,陈家舟便亲自张罗为自己的夫人办工作调转,这仅仅是一种时间上的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又说明了什么呢?
陈家舟的这份“厚礼”,不能不让人心动。魏树斌的夫人原在黑水县化肥厂当会计,可眼下,国内一家家大型化肥厂相继建起,产品质量和数量都远非一家县属小厂可以竞争,夫人所在的那家化肥厂早就名存实亡了,职工放长假已有两三年。他调来吉岗时,亲戚朋友们都对他说,你调不调吉岗,还在其次,你媳妇的工作,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你正好可向组织上提出要求,将一家人调到一块去,既合情也合理,难道组织上还能再将一个公安局长的媳妇安排到一家不死不活的单位不成?到了吉岗后,魏树斌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可看吉岗的下岗职工也是不少,县里又对人事调动的事规定得很死,他便将这个念头暂时丢下了。话说出去,县里的领导可能会尽力办,也可能委婉推搪。办呢,眼见有凭借职权,鸡犬升天之嫌;不办呢,领导为难,自己难堪,又何苦?一次次回家,夫人都是试探,你一辈子就这样没家没业地跑啦?他也只好一次次搪塞,说稳稳当当的,你先坐好钓鱼台,等机会吧。现在机会突然间就来了,而且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差,都说机不可失,自己是不是要把这机会抓到手呢?
窗外,天色渐渐白了,亮了,冬日夜长,这就到了清晨六七点的光景。魏树斌犹豫着,还是把电话打到东甸乡去。
“成书记,起床了吧?”
成志超笑:“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我要是周扒皮,早就把一乡人都闹腾起来了。”
魏树斌说:“昨晚喝了一顿大酒,到现在脑袋还木头似地胀着呢?”
“好好喝点热茶,喝透了,让酒随汗走出去,再到外面活动活动。早饭只素莫荤,最好是大饼子小米粥,再来一碟农家酱菜瓜,又抗饥,又解酒。”成志超笑哈哈地传授经验。
“昨晚桌上的主菜就是一碗粥,一块咸菜疙瘩。”魏树斌说。
“是谁请的你?米粥和咸菜也能请动你喝大酒?”
“这粥可了不得,鱼翅羹;咸菜疙瘩也寻常难见,肉滚滚的小孩拳头大小,你猜是什么?”
“什么?”
“红烧鲍鱼。”
电话那头,成志超怔了:“哟,吉岗县城的最高档次了。是谁请的你?这顿饭就有些讲究了吧?”
“我也觉讲究不小,所以才不敢吃独食,酒一醒就赶快打电话给你报告。是陈县长做的东,请的是县工商行行长邢凯,说是要把我家那口子调到邢凯那里去。”
成志超越发怔住了,好一阵没说话。
魏树斌说:“我心里没主意了,想讨书记一个示下。”
成志超长叹一口气,说:“按说,你家属的事,你虽没说,可我心里早在琢磨,也多有犹豫。你不像我,你家属的情况我略有所知,也不像我那口子。这事……该办,就办吧。邢凯既已出席,肯定事先已经应下来了。”
“真的该办吗?我说句冒昧的话,成书记,您千万不要有顾忌,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魏树斌还不是个见小利而忘大义的小人。”
成志超又是好一阵没说话。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魏树斌问。
“是,我很为难。陈家舟的这个安排很见功力,也很有心机,既不违背县里的规定,又把事情办得巧妙。我想……这可视为私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魏树斌说:“好,成书记既这么说,我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放下电话,魏树斌突然有些后悔。急慌慌的,把这事告诉给成志超是什么意思呢?又让他怎么想呢?我的心里,真就连一碗粥和一块咸菜疙瘩也装不下了吗?
15
几天后,成志超从东甸乡回到县委机关,没想又遇到了另外一件事。
机关食堂的早餐很简单,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碟小菜。成志超回到三楼东侧的办公室兼宿舍的房间时,应该是七点四十分,这不用看表,只要在县委机关,天天是这么个程序,脚步就是钟点,误差不会超过两分钟。走廊里还很安静,机关里的人上早班都是分秒必争的,争在七点五十五和八点正的那五分钟里,若迟到了,也不会在八点过后的三两分钟内慌慌急急地跑来,而是宁可再晚上半时一晌,那时再姗姗而来,就有了不羞不窘的充足理由,比如说连夜在家赶了一个什么材料,过了半夜才睡呀,再比如说先到了县里哪个局摸了些情况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这个规律,成志超早已揣摸在心一清如水了,只是他不说破,机关事务自有分管副书记管着,这些小小不言的事过问多了,反掉了一把手的身价。主要领导的“难得糊涂”,才是最见功力和修养的。
成志超走上楼梯时,已从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中选出了开房门的一把,举步前行,就见自己的房门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初升的太阳将光线明晃晃从东窗射进来,披着一身光亮的女子难让人看得真切。成志超走过去,那女子也迟迟疑疑地迎过来,原来是个不丑也不俊不会给人留下什么特别印象的一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倒是那双眉眼,因火气十足而显得明亮而尖锐,还含了许多忧怨和期待,让成志超心里蓦地产生一种“又是一个上访者”的判断。
是那女子先开的口:“您是成书记吧?”
“我是成志超。”
“我……想跟你谈谈,行吗?”
“你是什么事吧?”成志超已经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
“我是钢管厂的,想跟您说说……我们厂里的事情。”
“那你去找冯书记谈,他主管工业,马上就到。”
“我不是说厂里生产和销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说……厂里对我的处理很不公平……再说,我已经找过他了,他说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邹书记,她是女同志,来信来访的事由她负责。”
“她说那样的事也不归她管。”
“那你去找县政府。县里的事情,总有人分工要管的嘛,不能什么事都找到我这儿来。”
成志超以为自己这就算一推六二五,干净彻底了。有上访者到机关里来,一把手轻易独揽接待,往往是犯忌的,也容易自讨麻烦。他在常委会上曾很严肃地说过,如果大事小情都往我这里推,那还设副书记和常委干什么?他知道,接待来访者是件最让人挠脑袋的事情,过问了你管不管?想管就难免陷入是非纠葛,这不符合“莫纷争”的既定方针。再说,问过了不想管,又怎么往外推?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练好太极功,一开始就往外推,打好太极拳,采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成志超完全没料到女子柔和的口气里会含着让他不可推诿的强硬与锋芒:“成书记,党是领导一切的,我知道您是县里的一把手,这件事情,在县里我只能找您谈了。不然,就是找到省里,找到北京,我心里的这些委屈也一定要说出来。”
成志超一时窘住,无言以对了。他打开门,说:“那……你进来谈吧。”
女子进了屋,从随身带的一只小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和身份证,放在了茶几上:“我叫吴冬莉,原来是钢管厂财务科的会计。”
“原来?那你现在呢?”
“现在……”吴冬莉犹豫了一下,“现在就不好说了,说是调我去阀门厂,但我还没有去报到。”
“到阀门厂做什么?”
“管人事的副厂长告诉我说,也是会计。”
“阀门厂和钢管厂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县城里。”
“我不是计较在哪个单位能挣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远近,我要说的是,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钢管厂。”
“怎么个不明不白呢?”
“是这样,”吴冬莉说到这里时,已是柳眉倒竖,双目圆瞪,喘息也变得短促粗重起来,“有一天,快下晚班时,哦,这事也有半个多月了,是上个月的27号,我们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说是有一笔账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可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嘴里就有些下道儿,胡说八道的,挺流氓,还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为他可能是酒喝多了,就推开他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发上推,还把自己的裤带解开了。我连踢带蹬的,警告他,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了好几个人,有高厂长,还有我们财务科长。高厂长还给了那位副厂长一个嘴巴,骂他酒后无德,不如一头牲口。我当时气得趴在沙发上哭,心想,平日我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里也是大人孩子热热乎乎的,哪遇到过这种事?往后还让我咋在厂里工作……”
成志超长嘘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种桃色新闻,便不想再听下去。他打断对方的话说:“我听明白了。所以厂里想让你离开是非之地,就把你调离了钢管厂,是吧?那位副厂长呢?”
“县工业局说,等待处理,再做安排。”
成志超点点头:“我看这样处理还算合适吧。正是你刚才的那句话,不然一个女同志继续留在厂里,难免不被人议论,说咸道淡的总不好。组织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给你调换一个工作环境,这就算设身处地,很负责任了吧。”
吴冬莉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厂长高贯成刚找我谈话时,我也曾这么想,家里我丈夫也这样劝,说咱总算没吃什么亏,行了吧。可这些天,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事,吃饭不香,睡觉也总做噩梦,思来想去的,我总觉得这里有阴谋。”
“凡事是要多思多想,但也不要想得太多。”成志超不想再在这种事上纠缠。说心里话,起初还存些好奇,可听如此一说,便连那点好奇也风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这浪漫离奇的不知要有多少,听得过来吗?
“不是我想的太多。成书记,您想啊,我跟那个副厂长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平时单独打交道很少,连句玩笑都不开的,他怎么就会突然生出那种想法,还对我动起手脚来?厂里比我年轻漂亮会说会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疯他也不该耍到我头上来。”
“既是酒后无德,还谈何理智嘛。”
“可我却觉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为啥偏找那么个时间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又为啥他刚动手,厂长就带人冲了进来?事情要是太凑巧,反倒就有鬼了。”
成志超不由一怔,不能不说这女子的反诘很有道理,这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疑问。他问:
“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吴冬莉警觉地看了看门,似不放心,又站起身,拉开门往外面探探头,回身将门关严,这才又坐回到沙发。
成志超先是让吴冬莉的动作生出几分紧张,随即就感觉好笑起来。看来女人确是难经大事,就是这么个鸡毛蒜皮,已把她弄得神经兮兮。他后悔不该让她进到屋里来了。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只跟两个人说过,告诉了您,就是第三个人。您得保证,这个事您要真管不了或不想管,这个秘密就不许再跟任何人说出去。”
成志超淡淡一笑:“你要信得着我,就说;信不着我,免开尊口吧。”
“我要是信不着您,就不会来找您了。在县里,你虽不大管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可听县委县政府机关里的人说,成书记并不糊涂,有些事睁一眼闭一眼,是不想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心里的大章程拿得准着呢。”
成志超心里好笑,这是在给自己戴高帽,上访者的惯用手法,千万当真不得。但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是否真有什么重要情况要说呢?
“那你就说吧。”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县长陈家舟打来的,问成书记可有时间,他有事要过来说。成志超便说,那你马上过来,我一会还有别的事。
吴冬莉听说马上要有人来,立刻识趣地站起了身,说:“成书记忙,那我另找时间再来吧。”
成志超想了想说:“午饭后你给我来个电话,咱们再约时间,好不好?”
成志超撕下一张台历,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交给吴冬莉。吴冬莉出门时,正与陈家舟迎了个照面。陈家舟淡淡一笑,那吴冬莉竟还以鼻子的重重一哼,仰着头,便快步而去了。
陈家舟进屋,坐下,笑问:“这个人,又找你了?”
成志超说:“大清早,堵在了门口,说是要反映情况,想不听都躲不过去了。”
陈家舟说:“嘁,我真不知该怎么说她。自己不知检点,在钢管厂闹得风风雨雨呆不下去了,厂里念她年轻,没给她做什么处理,她还觍着一张天大的脸四处找。你听我的话,这种花里胡哨的事你别管,管也管不明白。她也找过我,我也不管。不是有主管书记主管县长吗?还有纪检委和监察局,该谁管叫她找谁去,别再弄得两层皮,都不愉快。”
成志超说:“我也是让她去找主管部门或主管领导,基层的事最好还是在下面解决,不能越俎代庖嘛。哎,老大哥一早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成志超对陈家舟,公众场合,他称县长;在县委常委会上,他称家舟同志;而在只有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叫老大哥,透着亲切,也透着尊重。
陈家舟来跟成志超说的,就是为魏树斌夫人调转的事,只是没说得那般详细。他说树斌的事说来是私事,其实是公事,既然早晚要解决,那就不如早解决,越早越有利于调动干部的积极性。这一阵成书记忙,他就先想了点办法,找几家单位做了些工作,工商行的邢凯虽没明确点头,但答应亲自去跟市行主管行长请示,前景还算乐观。他说虽然这事并不违背县里的规定,但在具体实施前,还是要向成书记汇报,以防事后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议论。
尽管这事成志超已经知道了,可此时,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很认真地听了,还问了问具体安排什么工作,邢凯那边可否还有什么难点之类的话,之后,便连连重重地点头,说:
“老大哥这事想得周到,办得好,弥补了我的一个疏漏。在这方面,我确是经验不足啊。毛主席老人家生前有话,当领导的,一个是出主意,一个是用干部。怎么用干部呢?除了识人善任,重要一点就是要想方设法解决干部的后顾之忧,让他们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要是等干部心里有了情绪,自己提出来,我们就被动了。老大哥想在前,也做在前,为我堵漏补缺,确是让我感动,也让我惭愧,我要好好向老大哥学习呀。既下决心要办,就一定办好,需要我做什么,老大哥说话。”
陈家舟笑说:“也是毛主席老人家的话,班长弹钢琴,十个指头都要动。你抓经济发展大事,擂大鼓,是主旋律;我们不过在旁边敲敲梆子打打边鼓,还只怕敲乱了节奏呢。”
两人大笑,笑得都很爽朗开心。
16
吴冬莉午间没有给成志超打电话。
吴冬莉早晨出了县委大院,正沿着街道往家走,就见有一辆黑色的公爵王轿车靠了过来。公爵王在县城里不多,属凤毛麟角,尤其是那个o字打头的公安牌牌,连县里领导都把那种特权摘去了,可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仍享受着那种特殊待遇。高贯成有句口头禅,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不断地说,“别人办得来的,咱也办来,那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专办别人办不来的事。”这话也不能说高贯成善吹,现在连市里的企业都不知有多少关了大门放了长假,钢管厂硬是工资不拖欠一天,而且逢年过节的还总能给职工发点奖金福利,这就很让县里挣工资的人眼蓝了(羡慕)。厂子里也常遇些跟县里各部门打交道棘手的事,银行扣了哪笔款啦,环保要罚什么费啦,高贯成对下边也有话,你们该办就去办,实在拱不动的时候再跟我说。事情还真是总给下边具体办事人员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儿说干了嘴儿人家也不撩眼皮儿咬死一口没商量的事,高贯成只需一个电话,嘻嘻哈哈荤的素的没一阵正经,还真就办成了。连县长陈家舟有一次到厂里来,都当着高贯成的面对众人说,钢管厂没厂房没机器没原料没资金行不行?我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没啥都行。人的因素第一嘛。说得人们一个个张飞瞧绿豆,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公爵王的车门开处,高贯成探出头来,招呼道:“小吴,上车上车。”
吴冬莉摆摆手:“不了,我回家,不远,拐弯就到。谢谢厂长了。”
“要不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车。还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贯成是那种很少跟下边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徐娘半老的女同志,更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说,女人过了晌,巴不得男人撩逗撩逗啦。
吴冬莉只好上了车,坐在了后座。副驾驶的座位是高贯成的专位,这跟国际惯例不同,跟中国官场的座次序列也不同。高贯成就愿坐在那儿,他认为那儿才应是他的位置,眼界开阔,伸展自如。
高贯成把身子扭向了后面:“还没去阀门厂报到?”
吴冬莉摇摇头:“高厂长……我真的不想去阀门厂,县里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城东拍巴掌城西都听得到,去阀门厂和留在钢管厂有啥区别?”
高贯成说:“也是也是。其实厂里何尝愿意放你走,老实巴交的,人年轻,工作踏实,业务又熟。不是事情逼到这儿了嘛。妈的,那个王八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肠子,我咋就没先一刀劁了他!”
吴冬莉不想再提那个事,一提那事就觉恶心。她低下头,轻轻地叹口气,问:“高厂长,你刚才说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阀门厂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这么调过去,确实难免让人们瞎猜乱想嚼舌头。既是在我手下干过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贯成再不给挣挣口袋,往后谁还给我玩命使真劲?中了,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再找找地税局的头,叫他们给你安排一下。反正地税局的人不喝县里这口锅的粥,事还好办点。出了工厂,进了税务,不言自明,足以证明了咱吴冬莉的清白,是不?可这事也得先跟你打个招呼,别我那边把养孩子的劲都使出来了,你还是不愿意去,我岂不闹了个大伯哥背兄弟媳妇,挨累不讨好。你说是吧?”
吴冬莉心里一热,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年月,谁不眼巴巴地看着工商税务的大门眼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且不论工资,光奖金就让人眼晕。她相信高贯成的本事,他既主动问你,就没有办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脸上密布了半个多月的阴云霎时间就被吹得一干二净。连司机都插话逗她,“吴姐,吃了点小亏,拣了个大便宜,你就偷着乐去吧。事要成了,可别拍拍屁股就走人,请客啊!”她连连点头,“请客,请客,随你点地方。”
心里有了这等好事,吴冬莉就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门。她的父亲是县高中的语文教师,叫吴瑞之。自从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亲就是敦促她直接向县领导反映情况的幕后支持者。
还是在那件事的前几天,厂财务科科长去外地出差,却把家里的户口本锁在了办公桌。科长的老婆急需户口本为孩子办个什么事情,就拿了科长留在家里的一大串钥匙来开抽屉。那天只有吴冬莉在办公室,不能不帮着找一找。满抽屉的东西都摆在了桌面上,一不小心,就见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口袋掉在了地上,摔出了一地的印章。吴冬莉忙着往纸袋里捡,那一捡就捡出了疑惑,印章竟都是私人名章,纸口袋上还注明了是二车间,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样子,而且都是沾了印泥用过的。再细看,桌面上还有相同的几个袋子,分别注明厂里的其他车间和部门。私人印章本该都在职工自己手里呀,集中放在一起算是怎么个事呢?况且职工印章也只有发奖金、工资或什么福利待遇时才用得着,吴冬莉对那些名章是熟悉的,牛角的,有机玻璃的,木头的,还有用铅字拼捆在一起的,一枚枚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新的旧的甚至字迹已不好辨认的都有,怎么装在袋子里的都是新的呢?就是材质有所不同,也基本就是木质和有机玻璃的两种。私人印章……暗藏于某财务人员的抽屉,这么一想,吴冬莉脑门上刷地出了一层冷汗,吓得手也有些抖了。
吴冬莉本是个循规守矩、心里存不得一点芥蒂的女子,那一宿,她翻来覆去合不上眼。老教师吴瑞之给儿女们的教诲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吴冬莉思来想去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厂长高贯成,讲了名章的事。高贯成也很吃惊,一反平时大大咧咧潇潇洒洒的作派,在地心转起了圈子,口里连说是吗是吗,有这等事!妈的,真是胆子大得赛窝瓜了!又嘱咐吴冬莉,说这事非同小可,我自会弄他个水落石出,你千万不能漏出去,尤其不能传到职工耳朵里去,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厂子真要出个什么乱子,影响了稳定大局,怕是你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厂长这么一说,吴冬莉竟也有些害起怕来。
几天之后,财务科科长从外地出差回来,高贯成很快把吴冬莉单独找了去,说说笑笑的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先表扬吴冬莉的负责精神,又说情况已经搞清楚了,那些名章是开工资时有些工人马马虎虎落在了财务室,财务科长怕弄丢了,就收集在了一起。吴冬莉执拗地说,丢落在财务科的印章倒是每个月开工资时都有,可最多也就三两枚,事后职工肯定都会找回去,一下出了那么多,就是怪事了。高贯成说,啥都怕往一块凑,装在一块那不就显得多了嘛。再说,就是有几袋子私人的戳子又能怎么样?每个月开工资发奖金的单子没有主管厂长的签字也是废纸一张。虽说具体账目我不管,可每个月的职工工资总数奖金总数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他耍鬼还瞒得住我的这双眼睛了?吴冬莉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暗存打算,以后瞪大眼睛多留心眼,只要财务科长胆敢动手脚,就休想逃脱自己的眼睛,老乡还怕界壁子(隔壁)呢,何况在一个办公室。
可吴冬莉万没料到,事情仅仅过去三五天,就发生了那不堪回首的羞辱一幕。直到管人事的副厂长告诉她到阀门厂去上班时,她才有些吧咂出其中的滋味。这不是存心挤兑我,拔去眼中钉,也好让有些人放开手脚继续胡作非为吗?她把心里的这些委屈与猜疑说给丈夫听,丈夫却很不以为然,说阀门厂效益不错,咱没吃亏,那就行了。又说让咱去个新地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就你那老掉牙的观念,早不适合眼下市场经济的行市了,到了新环境,你只管睁只眼闭只眼,能把你每个月的工资开回家来,咱一家就其乐融融了。丈夫在百货大楼里当采购,整日天南海北地跑,回家来常说些外面世界新奇古怪的事,让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吴冬莉回娘家把事情说给父亲听,吴瑞之问,除了这个事,你以前是不是发现账目里还有别的问题?吴冬莉想了想,便把久埋在心里的一些疑惑说给父亲听,比如厂里进了一批钢板,明明是普通钢材,账单上却是不锈钢,一吨高出上千元,一家伙就进了上千吨,她问过管库员,可管库员说,领导说是不锈钢就是不锈钢呗,你管那些干啥?再比如,厂房大修改造时,本来早和工程队签好了合同,对方不光包工还要包料,可负责工程的副厂长突然又送来一笔近百万元的建筑材料账单,她委婉地提出置疑,“不是包工包料吗?”那位副厂长便说这些材料不在合同范畴之内,高厂长知道,也早签了字,你只管记账,就别瞎操心了。似这样的事,还有一些,吴冬莉偷偷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却不跟任何人说,因为她只是怀疑,并没有第一手的证据,而且她也不想因为这些事弄得满城风雨自身难保,眼下的财务人员有几个不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呢。但这次就不同了,仅仅因为那些图章,人家竟派出人来装疯佯醉羞辱自己,还要把自己一脚远远地踢开,真是让人忍无可忍了!
吴瑞之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甚至怒气冲天地拍了桌子,说雪再厚,终埋不住死孩子,厂里真要有人作假账私吞国家资财,知情不举便罪如同谋;又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喊了不知多少年月,千万不能在咱吴家人身上变成一句空话,“农夫之耨,去害苗者也;贤者之治,去害义者也。”又出主意说,那高贯成极有可能就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既然有些闹龙宫、搅阴曹、上蹿下跳的能耐,咱就得去找能制服得住他的西天佛祖,“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直接找县委领导吧。老父在高中教语文,古汉语的底子好,动不动就喜欢引用一些古时名章名句,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懂。
吴冬莉接连找过几位书记县长,都受了敷衍推搪,再找成志超,也是父亲的主意。老教师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县里上上下下,沆瀣一气,早成了陈家舟的家天下,上上下下互相包庇,本也在意料之中。以他旁观者之清,再听县里人们私下议论,新来的成志超书记虽说一心只在发展棚菜上,却从没听说与那些人蝇蝇苟苟,起码可说还自守操行两袖清风,且看成书记怎么说吧。他若也是不闻不问,再想法向市里省里讨个公道不迟。
且说吴冬莉兴冲冲地回了娘家,等到午间老父回家吃饭,就将上午的事情在饭桌上说了个详细。丈夫见吴冬莉午间没回家,灶台冷冷清清,也按惯例追到了岳父家。吴瑞之听了女儿的述说,先露出几分兴奋,连说:
“怎么样,那些人心里要是没鬼,能白送你这么个金碗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已落水的败家狗一定要痛打下去!”
丈夫却使了个眼色,把吴冬莉叫到了外间,小声嘀咕道:“咱眼见是吃点小亏,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见好就收吧,可不能再听老爸的,他教了一辈子书,教出了一身呆气,再找下去,闹个鸡飞蛋打,就不值了。你前几次去找,我没拦你,是怕老爸生气,到了眼下这一步,就不能再顾那么多了,反正你把情况已经反映给了县里的大头头,就是将来事情败露,上头查下来,也没咱的责任了。你已经尽职尽责啦!”
吴冬莉听了,正与自己的心思相合,回到桌上时,便不再接老爸的话茬,只是闷头吃饭,饭后又忙着帮老母收拾洗涮,把早晨定好的给成志超打电话的事彻底丢到脑后去了。
半日无话。吴冬莉午后还跑到书店,买回两本税务方面的书,回家翻看了一阵,算是为去新单位做些准备。虽说都是理账拨算盘,税务总和企业财会有所不同,不能到了新单位因为白帽子让人家轻看了自己,起码得懂些专业术语吧。傍晚时,吴冬莉又去小学校接回孩子,做了晚饭,心里有了一种多日不见的平静与满足。
没想吃过晚饭,一家三口人正围在电视前说说笑笑时,老父找上门来,张口就问和成书记联系的事进行得怎么样。吴冬莉见遮掩不过,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吴瑞之勃然大怒,恼恨道: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人生一世,就要活个骨气!没想人家只给你调换了一个多挣几个小钱儿的大门楼,你就挺不起了脊梁!人家若再给你点别的好处,你还不得趴在地上给人家当犬豕!你不想想,当初你找这个书记那个县长,口口声声要揭厂里的鬼帘子,到如今只为这芝麻大的一点好处,你就一改初衷,变了面皮,还叫人们怎样看你?‘小人喻于利’,羞耻啊!”
丈夫忙给老泰山斟茶,又欲劝说一二:“爸,你老听我说……”
吴瑞之拂袖而起,斥道,“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哪有你多话的地方!我现在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你们不愿清白磊落,甘心这样苟且为人,那好,今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再不要到我那里去,我也绝不会再到你们这里来!”说罢摔门而去。
吴冬莉本是个孝顺的人,见老父真的动了怒气,忙抓了件外套,起身追了出去,对老父说:
“我明天就去找成书记还不行吗?”
吴瑞之气消了些,说:“这是事关钱财、法律的大事,夜长梦多,你要反映情况,就得争分夺秒,不然谁知成书记明天又有什么事情。”
吴冬莉说:“成书记说去前可以先给他打电话联系。”
吴瑞之说:“那你现在就给他去个电话,反正他在县里住独身,晚上若没事,正好清静。”
其时,正是万家灯火争相璀璨之时,已入夜了。
17
十几分钟后,吴冬莉进了成志超的办公室,静了静气,便接着早晨的话题,把厂里这些天发生的事和自己心里的疑惑都说了出来。成志超惊愕不已,他想起陈家舟早晨说给自己的那几句话,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只是不让自己过多介入,原来是另有深意呀。他不由又想起那封从赵喜林手上接过来的信,一个是盗制暗存职工私人印章,一个是模仿领导笔迹偷造信函,两个事换汤不换药,性质很相近,会不会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呢?
成志超沉默了,坐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脑子里似乎很清晰,一个明明白白再简单不过的案件,前因后果就摆在那里;一切又似乎混沌一片,他拿不准他还应该问些什么,更拿不准问过之后应该怎么办。
吴冬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试探地问:“成书记,这件事,是不是……很让您为难?”
成志超忙掩饰地摇摇头:“不,不……你说的这些事,是不是跟别的领导也反映过?”
吴冬莉点头:“要是他们肯管,我也不会找到您的,我知道您忙。”
“那他们的态度呢?”
“他们都劝我别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可我知道,其实我是个最单纯不过的人,每天除了拨拉算盘,什么都不大想。可财务科长抽屉里藏私人印章的事,只要不是缺心眼,谁都看得出这里肯定有磨磨儿。那印章盖在哪个票据上,都可作下账凭据呀。”
成志超又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回去后,抓紧写一份材料给我,好不好?一定要详细。”
“那您看,我是去阀门厂报到呢,还是去地税局?”
成志超又窘住了。这是个再具体也再现实不过的问题,答案似乎只能选择其中的一项。
“这个嘛……都别急,我们都再好好想一想,反正报到也不在这一两天,是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电灯刷地熄了,眼前突然变得一片黑暗。成志超怔了怔,忙起身摸到墙壁前,咔咔地按了几下开关,电灯并没为他做出丝毫的反应。是停电了吗?他朝窗外看了看,街上的路灯却依然闪着橙黄的光。成志超没有备手电,来县里两年多了,还很少发生夜里停电的事,一到夜里,勤杂人员就早早地将走廊里的灯都打亮了,而且通宵达旦。为这事,成志超心里还很有些过意不去,找过办公室主任纪江,又跟秘书小张说过,说我夜间备个手电筒就行了,不然得费多少电?纪江笑了,说成书记住在这里,还在乎几个电钱了?生活上有啥不方便的事,您尽管吩咐就是了。渐渐地,成志超也就习惯了,也不知把那只备用的手电筒放在了哪里。
“成书记……我……有点怕……”坐在沙发里的吴冬莉说话了,那声音抖抖的,夹了哭音。
“别怕别怕,怕什么呢。”成志超在茶几上摸到了打火机,一束小火苗闪跳着,把房间映出了几分神秘,两个人影忽大忽小地在墙壁上闪跳。
成志超口里安慰别人不怕,心里也打起了小鼓,早不停电,晚不停电,偏偏在这种时候让人变成瞎子,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做鬼?没有蜡烛可供点燃,打火机的小齿轮很快就烧得烫起手来,成志超忙又熄了火。
“要是事情就是这些呢,你就回去吧,等把材料写出来,咱们可以再谈。”
两个人来到走廊里。因没了窗口投进的路灯的辉映,走廊里更是漆黑一团。成志超只好不时按动打火机,给吴冬莉照一照脚下。到了楼梯时,两人就更需小心了,照一照,下几阶,照一照,再下几阶,让人想到煤矿下没电时的艰难。
楼下有了说话声和好几个人纷沓的脚步声,很快有一束明亮的光束晃射过来。“是成书记吧?看这事整的,停电也得跟咱先打个招呼呀。”是办公室主任纪江的声音。
成志超笑说:“来了手电就送来了光明啊。快给我们照照。”
那束灯光在吴冬莉身上脸上晃了晃,纪江说:“哟,这个人是谁呀?”
成志超说:“小吴同志来跟我谈点情况。”
纪江的口气突然就有了些不客气:“你这位女同志也真是,想找成书记,什么时候来不好,非晚上来?你不休息,领导还不休息呀?”
成志超不悦地说:“是我叫她来的。”
纪江仍不依不饶地盯着吴冬莉:“你是哪个单位的?”
成志超把话头冷冷地接了过去:“我再说一遍,是我叫她来的。你问得太多了吧?”
纪江说:“成书记,我是办公室主任,办公楼的安全是我的责任。这种时候,闲杂人等进到楼里来,尤其还是个年轻女人,我问一问还是应该的吧?”
成志超火了:“什么叫闲杂人等?来找我反映情况也要先请示你批准吗?我倒要问,你在‘年轻女人’前面还要加上‘尤其’二字,是什么意思?”
纪江窘住了,忙干干地笑了两声,赔笑说:“成书记,您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也是为领导的安全着想。我刚才喝了两杯酒,心里又急,这舌头就有点不大听使唤……”
成志超刚想再说两句什么,下面楼梯的拐角处突然有人朗声说道:
“你用不着只审查一个‘年轻女人’,这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呢。我是这个‘年轻女人’的主谋和后台,大号吴瑞之,县一中的语文老师。成书记,你让他们查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只有心藏鬼魅的人才怕审查。我只怕有些人是当查不查,妖为鬼域必成灾呢!”
就在这一刻,头顶的日光灯闪了闪,又亮起来。纪江讪笑的脸在骤亮的灯光里,显得很不真实,让人想起电视剧里的大内总管李莲英。
几个人走了,成志超回到办公室,想想刚才的事,尤其想想纪江说的那些话,心里不由生气。闻纪江嘴巴里喷出的酒气,好像他确实刚喝过酒,但喝酒也不能胡说八道呀,尤其是跟主要领导,什么素质?来到县里这两年,为了免纷争求平稳,所以就对中层干部采取了基本不动的策略,有些人只以为摸准了我这脉络,所以就无所顾忌天不怕地不怕起来。看来,干部队伍光求稳也不行,必要的时候,也得杀他两只鸡,吓吓那些敢翘尾巴的猴子了。
郭金石敲门进来了,可能也知了刚才的事,所以神色就透着格外的小心,不说什么,只是将脸盆里倒上热水,又将茶杯里的茶叶倒掉,重新沏上。
成志超问:“刚才那位女同志到楼里来,你知道吧?”
郭金石答:“知道。她说打电话跟您约过了,您在办公室等她,我就让她进来了。她父亲同时来的,就坐在门卫房等。”
成志超又问:“纪主任什么时候来的?”
郭金石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兴许是从楼后小门赶来的吧。我看楼里断了电,就想到是不是总闸的保险丝断了。总闸在一楼,我跑去看时,闸掉了下来,我推上去,灯就亮了,没停电,也不是保险丝的毛病。”
成志超想了想,又问:“纪主任来时,你真的不知道?”
郭金石摇头,没说什么。
“好,你去吧,我看会书。”
郭金石退出去,成志超坐在那里又好发了一阵呆。
18
第二天一早刚上班,陈家舟也没事先电话联系,就跑到成志超办公室里来了,进屋就说昨天夜里的事,说县委县政府两家机关有些干部素质太低,实在不行就动动手术,该换就换,比如那个纪江,自己没少口口声声在外面吹嘘是“三朝元老”,什么意思?他八朝元老,是西安出土的兵马俑,说一声让他滚犊子他也得滚。成志超听他骂,虽知是在为自己出气,内心也老大的不舒服,办公室主任是县委的干部,当着县委书记的面,你说让他滚他就滚,是不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也太大了点?心里又奇怪,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怎么这么快他就知道了?他还知道些什么?他一大早就跑来,是不是也暗示吴冬莉来反映情况的事,他也一清如水?
这边陈家舟正骂着,纪江也推门进来了,进屋就检讨,说昨晚一听说县委办公室楼里停电,心里就有些急,扔下酒杯就往楼里跑,惟恐楼里发生点什么意外,尤其怕成书记有什么不方便,所以见了生人自己就狗带嚼子,信嘴胡勒起来,在领导面前说了不知深浅的话。陈家舟坐在旁边,黑脸骂:
“我看你也是狗眼看人低,看成书记为人谦和,就蹬鼻子上脸。换了我,你要敢顺嘴喷屎,看我不一脚把你踢楼下去!”
纪江忙点头哈腰地说,“该踢,该踢,都怪那害人的猫尿(酒)。”
两人这般一唱一和,成志超不好再绷脸不言,便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些机关管理上的事,又说吴冬莉既把问题反映上来,一次又一次找县里领导,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这样你不管他不管的互相推诿踢皮球,总不是个办法,让群众知道了,连县里两家大院的威信都整没了。陈家舟说,我马上让主管副县长去钢管厂,先详细摸摸情况,尽快向你汇报,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好不好?成志超说,让纪检委和监察局也派人一块去,群众反映上来的,可不仅仅是经营管理问题。陈家舟点头,对,审计局也让他们去人,我这就去落实。
陈家舟一走,其他书记和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纪检委书记又先后到屋里来坐,虽都闭口不提昨夜的事,但明显都含着压惊慰问抱不平的成分。成志超越发纳闷,本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一阵风似的,就把各洞府的诸位神仙都惊动了呢?是有人存心当这个耳报神,还是县里真就这么个特色,小道消息不过夜呢?
午后,是雷打不动的中心组学习时间。先学了一篇省委领导的讲话,是反腐倡廉内容的,一人念,大家听,会议室里挺安静。念完了讲话,又找了内部简报上登的几个案例传达,都是县以上领导干部贪污受贿金屋藏娇之类的事情,人们顿时打起了精神,眼睛也都亮亮地闪出一种别样的光。案例说完了,也不需引导,就进入了讨论阶段,话题自然离不开腐败。宣传部部长说,“现在有人把一些诗词都改了,叫‘共军不怕喝酒难,三杯五盏只等闲……’”人大主任忙说,“哎哎,你慢点说,我记记。”人大主任专好收集这路玩意儿,随身总带个专用小本子,已记了大半本了。当说到“三瓶过后尽开颜”时,政协主席说,“你那都是老版本了,最新的说法叫‘三陪过后尽开颜’。”大家便齐赞这一字改得好,表现了腐败的深度。顺着深度这个话题,有人又开始探讨,说不知腐败下一步将向哪个方向和领域纵深发展。成志超情知这样讨论虽说不算跑题,但任由大家信马由缰说去,不定又会说出啥样不严肃失节制的话,便及时拨转航向,带头先谈了一阵学习领导讲话的体会……
看看时间过了四点半,人们已将面前的笔记本收拾停当,准备“散朝”了。陈家舟突然说:
“正好各位书记常委都在这儿,我有点小事,耽误诸位一点时间。”他又转向成志超,“成书记,行吧?”
成志超拧了拧眉,问:“什么事?”
陈家舟说:“市里要召开劳模表彰会,市总工会催我们快些把名单报上去,我看就利用这个时间请常委们议一议吧。”
成志超心里不悦,这么大的事,事先怎么就不通通气呢?虽说自己常在东甸乡那边忙,家里的日常工作由陈家舟负责,但必要的程序总要走吧。他说:
“如果时间还来得及,那就叫县总工会把情况准备准备,详细汇报一下再议,改日吧。”
陈家舟说:“县总工会的人我已经通知了,就等在外面。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别再专门立会了吧。”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拿到常委会上的议题,事先怎么能不跟书记打招呼呢?再说,群团部门应由县委这边管,县总工会主席又是常委,政府怎么可以这么横插杠子?你陈家舟再专横,水大水小总不能漫了船吧?但下边的人既已等在外面,一县之长的面子也不好撅得太狠,班子的团结,尤其是一二把手之间的团结,有时是比程序,甚至比原则更重要的。既要莫纷争,有时就需避让,回避冲突,淡化矛盾嘛。
成志超只好淡淡地说:“既来了,那就请进来说说吧。”
作会议记录的办公室主任纪江起身离去,将候在外面的县总工会副主席叫进来,并将一份《出席市劳模代表大会拟选名单》挨个送到了每位常委面前,上面印着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位和所任职务。
成志超拿起拟选名单,首当其冲的第一位就是钢管厂厂长高贯成。三个字那么抢眼地直逼眼中,躲也躲不开。猝然间,成志超又感到了一股阴冷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为什么在短短一两天内,高贯成的名字频频在自己的耳畔眼前出现?为什么刚有人向县委反映钢管厂的问题,县里主要领导上午刚指示派人去钢管厂调查了解,午后就有人急不可待地要在常委会上通过这样一份也许拖上十天半月也不算迟的名单?这是想造成一种既定的事实堵住谁的嘴巴呢,还是想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迫谁就范?山雨欲来风满楼,那股潮湿阴腥的味道确确实实已扑到眼前来了。
总工会副主席挨个介绍了名单上拟选人的情况,主席则做了补充说明,还重点多讲了高贯成几句,说钢管厂这些年的效益如何好,说高贯成如何勤政廉政务实开拓,又说市里给县里一个出席省劳模会的名额,县总工会考虑高贯成是最佳人选,也请各位领导一并审定。
会议室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常委们都矜持着,眼神都是沉思的样子,谁也不看谁。
主管工业的副书记说话了:“对民营企业那一块我不是很熟,但县里管的企业里的几个人选我看都不错,尤其是高贯成,那个厂子没有他一手撑着,怕是也难有今天。我看行吧。”
没人提出不同意见。
陈家舟说:“我看没人有异议,那就是都同意,就这么报吧。”
这就不光是越俎代庖,而是抢班夺权了。一把手尚未表态,你副手忙着做什么总结呢?这是县委常委会,不是县政府政务会呀!
成志超微微一笑,随即就将目光扫向了其他人,还伸手在人大主任面前摸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成志超平时很少吸烟,身上也不带烟,他的这个动作很耐人寻味。
陈家舟已将手中的书本文件整理在一起,还在桌上重重地墩了墩。
成志超一忍再忍,终是耐不住,他对总工会副主席说:“你可以先回去了。常委会研究的结果,再通知你吧。”
这似乎是某种暗示,在一瞬间,会议室里静寂下来,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格外冷峻、凝重。
总工会副主席离去。成志超说:“有一点情况我不知诸位是否都知道。据群众反映,钢管厂的财务管理很可能有些问题,作为一厂厂长,高贯成有没有责任?若有,又是一种什么性质,一时还难下定论。是不是需做进一步的调查研究后,再研究申报劳模的问题?我的意见,由县政府那边派一名副县长牵头,和纪检委、监察局、审计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尽快把钢管厂的财务问题搞清楚。上报劳模的问题待调查组拿出意见后再定。大家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这么定了。”
成志超注意了陈家舟的脸色,陈家舟似乎很平静,并没明显露出愠恼之色。再看诸位常委,那目光竟都回避着,不与他对视。那一刻,成志超心里生出一些悔意,是不是自己意气用事,有些沉不住气了?为这点小事,扯开纷争的序幕,就太不值了。所以会散了往外走时,他又特意凑到陈家舟身边,小声说:
“老大哥,可不要多想呀。我不是对高贯成有什么成见,只是觉得时机有些不妥。还是上午咱俩说的那个意见,先派人做做调查,下次会议再定,时间不是来得及吗?”
陈家舟很大度地一笑:“书记拍板,自有拍板的道理。你别多想,我认真执行照办就是。”
第五章
19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开春的一天早晨,郭金石整理县委大院的花坛,把土深翻一遍,耙细,耧平,就准备播撒花籽了。见成志超散步走过来,便问:
“成书记,星期天还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去。”成志超说,“半月一次,足矣。要不时间都扔道上了。”
“我看你不回去,也不得消停。”
“可不是。有些人专爱星期天来缠你,烦死个人。”
“那还不如到我们屯里去玩玩看看呢,也舒舒心。”
成志超立刻来了兴致:“你们屯里有啥好玩的?”
“这时节,山上林子里,啥鸟都有了,吱吱喳喳唱得好听。要是找杆汽枪,一天咋也打下一甩来。找张网,兴许还能扣住百灵子、哨花子、蓝靛颏啥的。到家里再尝尝我们庄稼院的水豆腐,保准又鲜又嫩,城里的豆腐块根本没法比。”
成志超想了想:“打枪我不行,白浪费子弹,再说眼下上上下下一再呼吁保护野生动物,我手里的枪一响,别人再端枪还怎么管?钻林子也没啥意思,名山大川我去得多了。你家的承包地种上了吗?”
“刚开犁。我爸正种呢。”
“那好,我去帮你老爸种种地,连踏青都有了,顺便搞搞调查研究。”
郭金石高兴了:“成书记啥时候去?”
“说去就去呗,就这个大礼拜,周六去,晚上再在你家住一宿。能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吧?”
郭金石说:“看成书记把我们庄稼人说的,别说你一个人,就是县委大院的人都去,我也安排得开。”
成志超忙摇头:“可别弄得闹闹哄哄的,就是我一个人去。你把门卫的事安排安排,换换班,就算给我做做伴。”
郭金石说:“那好办。汽车还得带上吧?好几十里山路呢。”
成志超说:“行,带上就带上,但张景光就不让他跟着了。说了种地,还带个秘书,说出去叫人笑话。村里那边,除了你家里,谁也不许惊动。我可是有言在先,咱们只是私人交往,纯粹的个人行为。”
郭金石爽爽快快地答:“行,就去我家,谁也不惊动。”
说是不惊动别人,可小轿车一开进屯,村街上立时涌满了人。一无特色的耿家屯突然来了县里最大的官,无论如何也是一件让村民们感到兴奋惊讶的事。
下了车,走进郭家的院子,成志超坐在屋里和郭金石的老爹抽烟喝茶叙家常,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耿老德就慌慌地跑来了,却没敢直接往屋里闯,找个胆大的孩子把郭金石悄悄地叫到大门外。那个时候,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正停在郭家门外,晃得人眼珠子疼,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看新奇。
耿老德一见了郭金石的面就埋怨:“县里的书记来,你咋也不先跟我吱个声?”
郭金石故作淡淡地说:“成书记只说来家看看,纯粹的私访,事先有话谁也不许惊动的。”
耿老德说:“人家当官的当然是那么说。我是说你,虽说在大衙门里当了差,可水大水小也不能漫了船,我不还当着咱耿家屯的这个家吗?”
郭金石说:“成书记刚来,屁股还没坐热乎呢。我正想找机会把您请过来。”
耿老德哼了一声,换了话题,问:“晌午饭村里得安排吧?”
郭金石说:“不用不用。我爸早起就把豆子泡上了,成书记点名要吃咱乡下的水豆腐。”
耿老德又犹犹豫豫地问:“那我……还进屋跟成书记……说几句话不?”
郭金石说:“今儿你老是主陪,咋能不进去?成书记为人特随和,还给我爸叫大叔呢。”
但耿老德在院门外转了两个圈子,还是扭头走了。郭金石招呼了两声,他只回身摆摆手,远去的脚步却越发慌急,好似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情等着他,闹得郭金石也有些莫名其妙。
待成志超肩扛一把小镐,随着郭家父子说说笑笑上山时,屯里又烟尘滚滚地开进一辆桑塔纳,车上跳下的是乡长樊世猛,身后还跟了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小伙子,急急就往山上奔。成志超见了,停下脚步,登时就冷下脸,不悦地问:
“你们来干什么?”
樊世猛气喘吁吁地赔笑说:“我也是刚接到村里的电话,不知道成书记来……”
成志超说:“我星期天走走亲戚也得让人陪着?郭金石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好朋友,今天我闲着没事,来帮他种种地,散散心。就这事,你们该忙啥快忙啥去,都自便,好不好?”
樊世猛瞧瞧郭金石,笑容里透着尴尬,说:“那你就好好陪陪成书记。乡里齐书记这些日子正在市委党校学习,没在家,乡里这一摊子事,就都撂我肩上了。要不然今天我也要来耿家屯,检查落实一下春播情况。那我就先去别处看看,有啥事,小郭你就去村委会找我。”
成志超知道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也不应什么,转身就去种地。划垅,点种,踩格子,以前都干过的,不比二八月庄稼人差,惹得郭老顺不住口地赞叹,地头上看热闹的也不住点头夸赞,成志超便越发欢快活泼得好似小伙子,脑门上很快布满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直觉浑身通泰。
樊世猛虽说去了村委会,心却仍在山上,悄悄地打发乡政府的人给郭家送来了一角猪肉半只羊。耿老德又打发耿晓玲到郭家来,给郭金石的妈妈帮厨打下手。
日傍晌时,郭金石张罗下山回家吃饭。成志超正干在兴头上,见邻近地里有人把饭菜直接送到地里,就对郭金石说,咱这才干了多大功夫,干脆也把饭拿到地里来,野餐,更有情趣,吃完就干活,可好?郭金石急急下山,安排耿晓玲送饭,高粱米水饭,小葱拌豆腐,嫩黄瓜蘸家制黄酱,还有土豆丝炒肉丝,几个人围在一起,果然吃得情趣盎然,连山上的风儿都透着甜丝丝的清香气。屯里人便私下嘀咕说,看县里的官,咋跟郭家人那么亲?莫不是真有点啥亲戚吧?以前没听说呀。又夸郭金石,说那小伙子,当了几年兵,果然就跟在家时大不一样了,说是到县里去打工,没想只几个月的工夫,就跟县里头号官混得跟亲兄弟似的了!
耿晓玲表现得很勤快开朗,收拾完碗筷下山时,成志超悄悄捅了郭金石一下,问:“这姑娘不错。给我说老实话,是你啥人?”
郭金石脸一红,忙说:“除了一块上过学,啥人也不是。她爹是俺们村支书,就打发她来给我妈帮帮忙。”
成志超重重地拍了郭金石一巴掌,哈哈大笑着,转身又操镐划垅去了。
午后又欢欢快快地干了一阵,郭老顺怕成书记累着,便坚持收工了。往回走时,成志超叨念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类的诗句,郭老顺就把郭金石悄悄往后扯了扯,问:
“晌午那顿饭,就那么着了。乡长一直等在屯里呢,晚上不一块请过来?”
郭金石看了前面的成志超一眼,说:“也不知成书记心里愿不愿意……”
郭老顺说:“当官的心里咋想咱不知道,可咱往后还得在乡长村长手下过日子呢,请到是礼。我看你还是到村委会去跑一趟。”
乡长樊世猛和耿老德果然都来了。成志超心里正高兴,果然没再说什么,还和樊世猛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尤其在突然之间,灵机一动,还问了一句,你老爸身体还好吧?樊世猛忙答,好,好,七十多岁还能下地干活呢。但转瞬,樊世猛就意识到了答话的疏漏,忙又掩饰,说多谢成书记还记挂着,老父一辈子没得过大病,但自从那一场,身子骨还是虚了不少,这一阵总算恢复得不错。成志超便点头笑,连说了几个好,心里生出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快意。
那一顿乡间饭,吃得热闹,热烈,热气腾腾,山里的水豆腐果然鲜嫩可人,往笊篱上一淋,佐上鲜菇肉卤,吃得人满脑门子热汗腾腾。又喝了几盅酒,借着酒兴,成志超夸郭金石是个好小伙,人勤快,眼里心里都有活儿,日后一定有出息。又说,也不知金石有没有对象呢,没有我给介绍一个。
耿老德见成志超说这话时,眼睛直往送碟送碗的自家闺女身上看,心里就有几分明白,忙说:
“成书记的眼力保准差不了,那就介绍一个。”
郭金石惟恐成书记在这种场合说出什么来,急得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成志超的脚。成志超会意,说了声那我往后就多留留心,便没再往下说。
这一夜,成志超和郭金石住在东屋里,小汽车打发回去了,说好明天过晌来接。因有做豆腐的火打底,小火炕滚热,人躺在上面,把骨头缝都烙开了,又解乏又泰和,舒坦得没个比。成志超早早地洗漱了,钻进热被窝里去,感叹道,“当个庄稼人多好,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舒舒心心的,无争无斗无忧虑,可比神仙了。”
郭金石不知成书记所言何发,也不接言,擦洗一番,上炕陪说话。成志超伸手咔地拉熄了电灯,好一阵不语,却突然发问:
“郭金石,你要真把我当个不论尊卑的朋友,今晚就跟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实话。你小伙子是不是心里有啥事想让我帮你办?”
郭金石一怔,话到嘴边就吞吐了:“成书记,你这话……”
成志超说:“我今天有点感觉,也许是错觉。就是错觉,我说出来,你也别生气,咱们是朋友了嘛。有个成语,叫狐假虎威,那个寓言故事你一定知道。我觉得我今儿一整天都在扮演那只老虎的角色。可故事里的那只老虎是个呆霸王,它并不知道自己在被戏弄被利用。而我这只老虎,却并不比想假借我威势的狐狸蠢笨。哈,狐假虎威,这一招子我也玩过,而且比你玩得更娴熟高明。说句心里话,今儿一整天,我可都是在心甘情愿地为你配戏,扮演着那只老虎的角色。你跟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后一句话,成志超说得很严肃,甚至有些冰冷。
黑暗里,郭金石的心紧了紧,脸烫了,浑身都火炭般地烧起来。好似被人一下剥去了衣裳,光赤溜溜地推到了上千度的大灯泡子面前,一切都已一目了然无遮无掩,一切都将迎受这炽火般的烤灼。如果不是灯熄了,他真不知道将怎样面对成志超的那双雪亮的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了。
虽然一切都久在谋划之中,可强中更有强中手,兼有着狐狸般精明的老虎陡然回身一扫尾,就惊得自以为聪明的对手措手不及了。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委婉都将变得矫情。郭金石狠了狠心,咽了咽干干的唾沫,开膛破肚地亮出了自己的“阴谋”:
“我想当村支书。当村委会主任也行。”
“你为什么要当村支书或村主任?”成志超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红红地闪亮。口气有了审讯般的严厉。
“我们这里的支书兼村主任你也见了,耿德贵耿大叔是好人,一辈子忠厚本分,这没得说,可他岁数太大了,在耿家屯当家作主的时间也太长,好几十年了。乡下有句俗话,马打江山牛坐殿,眼下正是人们争着比着富起来的好年头,当家带头的光是老好人可不行啦!我想让耿家屯快点富起来。”
“你有什么本事叫耿家屯富起来?”
郭金石腾地掀开被子,伸手又拉亮了电灯,就那般光溜着身子站在了成志超面前:
“如果让我说了算,我就把全村的承包地都打乱重分,把村里最好的地块集中起来使用,组织人们扣蔬菜大棚。往远了说,我当兵的那疙瘩条件比耿家屯强不了多少,人家能干,咱这疙瘩为啥不能干?往近处说,东甸乡两年工夫就把大棚搞起来了,老百姓一冬不再只知猫冬打麻将,咱耿家屯为啥不行?只要让我在村里带起这个头,一年变小样,两年变大样,三年翻个身,我有这个把握!”
成志超急急扯了郭金石一把,说:“你快回被窝去,小心着凉。”
郭金石再回被窝里,就细细地讲了村里的现状,讲了自己的打算,又讲了当兵那个地方的经验。话匣子打开了,想收也收不住。
成志超问,“你这些想法,起于什么时候?”
郭金石说:“我去县里打工前,躺在山坡上整整想了三天。”
“这么说,这几个月里的事情,你都是有谋在先了?”
“我得承认,有,可也不全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回轮到成志超兴奋了,翻身坐起:“那首歌唱的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能蠃!这回我就来给你当这个‘天’。为了助你大事早成,我这个‘天’要为你办好如下三个事:一,一个月内,我让你当上耿家屯的‘总统’;二,耿家屯从你掌权之日起,就是我的扶贫点,或曰责任村,大事你要为我负责,我也给你撑腰出谋,具体工作要由你落实,不能光打雷不下雨;三,我想法给你解决三十万元贷款,你专款专用,全投到蔬菜大棚上,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闹腾出一个样子来!”
郭金石怔住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恍如梦中。在他谋划的中、短期目标中,要达到当村支书或村主任的目的,少说也得两三年,他没想到自己的“阴谋”这么快就被人剖析得如此淋漓尽致赤赤裸裸,他更没想到剖析者还会自告奋勇地当他的后台和“同谋”,甚至主动提出了自己连想都没敢想的“入伙”条件。
“成书记,这……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一个七品县令对着亮堂堂的灯泡子说话,你也还要来一番防伪打假不成?你再详细说说,把你的所有小阴谋小把戏都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交待。”
这一夜,两人直聊到窗外传来了雄鸡报晓的啼鸣才熄灯。成志超说了两三遍“睡觉睡觉,再不睡明天干不动活了”,郭金石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巴。可他知道成书记仍在不断地翻身,他猜测着成书记可能在想什么,已有漫山遍野白亮亮的蔬菜大棚海潮般地推涌到他的梦境中来了……
20
星期日的午后,成志超从耿家屯刚回到县委,就接到了魏树斌的电话。
“成书记,听说这两天您亲自上山登岭种地,累了吧?”
成志超说:“久不劳作,五谷尚分,但四体不勤,这胳膊腿儿确实有些又酸又乏。有事吗?”
魏树斌说:“晚上有时间吧?再去县一中操场散散步怎么样?”
“行啊。案头积了一大堆文件,我晚点儿过去,八点吧。”
“好,不见不散。都多穿点儿,春寒刺骨,别冻着。”
初春时节,白天春日融融,入夜时风仍很清冷。学校已经开学,准备高考的学生放学后还要留在学校集中自习一段时间,教学楼高三年级的那一排窗口亮着雪白的光。操场上很安静,空无人影。教学楼里有了师生,校园里便管得严了,不再容许社会上的闲杂人到操场上散步锻炼,好在门卫师傅早认识了常来散步的县委书记。进校门时,成志超说,一会儿有人找我,你放他进来。师傅便应诺,好咧。
魏树斌准时来了,两个人顺着灯光照射不到的幽暗跑道来来回回地走。成志超故作轻松地问:
“周末回家了吧?”
“回去了。呆一天。”
“那个事,夫人很高兴吧?”
“哪个事?”魏树斌一怔。
“还哪个事,夫人工作的事呗。”
“我……还没跟她说。”
“好事,为什么不让她早点乐乐?”
“是好事,还是恶事,我还一时辨别不清。再等等吧。”
“等什么?”
“乐就真乐,别再乐极生悲。我一旦把话说出去,我家里的那位必然催我快办,我要不办呢,那就哭,就闹。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自讨烦恼,不值。”
魏树斌说的是心里话。他妻子本来就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下岗在家呆了这几年,越发恨不得一天就坐回办公桌前去。也不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家里还有一个正读高中的女儿呢,哪个月不得伸手要上几百元钱。乡下的老父老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用儿女赡养,还有力气土里刨食,但逢年过节生病吃药儿女们怎能没有些孝敬?一家人都指靠魏树斌一月一千多元的工资,操持家务的女人不能不急。魏树斌又不是那种会想法搂钱的人。坐在他的这个职位上,找他办事并想“意思意思”的人不少,但魏树斌不管是谁,一律采取只认事不认人,两眼一抹黑的对策。初时还有人求他,后来人们都知了他的脾气,反倒自觉免开尊口了。原来所在的黑水县里,有个老板开了个餐饮洗浴娱乐城,也没说求魏树斌办什么事,便将他妻子安排进去当了会计,一月有千多元的收入。起初,魏树斌还以为妻子只是出去做一点临时性的工作,倒也没放在心上,及至知道是去娱乐城当会计,就急了眼,让妻子立马回到家里来。妻子恼怒,说娱乐城咋?做啥犯法的事啦?你怎么就认定我是同流合污为虎作伥?魏树斌耐心解释,说只要你坐到那里去,就难说让人们怎样想,尤其是县局管治安的同志,知本局首席长官的老婆在那家做事,处理问题时就难免有顾忌。妻子说谁愿顾忌谁顾忌,谁顾忌是谁自己心里不干净,我让他顾忌了还是你让他顾忌了?魏树斌见说不通,性子躁上来,先踢凳子后摔碗,然后摔门而去,扔下话,说你若再去娱乐城,我就从此不回家!妻子气归气,还是辞了娱乐城的工作。这次,陈家舟主动为妻子办调转,等于又给魏树斌出了一道大难题。回家说给妻子,女人自然会高兴,自己少了后顾之忧,当然也是美事。但魏树斌也记着一句话,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虽说这事眼下还看不出与陈家舟的帮伙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而且陈家舟也办得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但起码可能让人看作这是陈家舟收买笼络他的一个手段。为此,魏树斌也曾想到一步棋,一方面故作不知,先抓紧把妻子的事办下,待日后查明陈家舟真有什么为非作歹之事,再两眼一瞪,不徇私情,公事公办,谅谁也说不出毛病。但思来想去,魏树斌还是否定了自己。那不是自己的性格,即使别人说不出什么,自己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那不该是汉子所为。以他的想法,那可能比徇了私情人格更要低下。成志超交办的事已箭在弦上,而且那矛头已明显指向陈家舟,在这种节骨眼上,只能心无旁鹜,大义凛然。如此一来,眼下的招法便只有一个,回家缄口,只当没那事,什么都不说。一无所知的妻子自然也就不会催不会闹了。
“不想再办?总得有个理由吧?”成志超问。
魏树斌想了想,说:“我不想欠谁的。”
成志超又问:“陈家舟没又催你?”
“催了,昨儿见我面,还问过。”
“你怎么答?”
“我说我老婆眼下正应着别人的一份差事,财务上的事,交接清楚也需一个过程,不好说走就走。稍容一段时间吧。”
“陈家舟怎么说?”
“陈家舟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据内部消息,邢凯最近可能要调回市行另有任用。这事要办就抓紧,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过了这个村,再想住进这家店,可就得另想章程了。”
成志超沉吟不语,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好一阵,才说:“这个事,如果先由我来启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就不至于让你太为难了。这事怪我,是个教训。作为一个地方的主要领导,同志们生活上的具体问题本应主动想到。可我这一阵想的,主要是东甸乡的大棚,说句深层次的话,还是想自己的事太多,忽略了同志们家里的具体困难。如果有机会,这个事我想以后也许会有机会弥补。希望你能……理解。”
成志超说得很真诚,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官话。这个事,那天魏树斌电话里一说,成志超就深有触动。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事终究是让陈家舟抢了先,占了上风。好在魏树斌不是那种见小利而弃大义之人,不然,一切都将陷于被动。
魏树斌站下来,望定成志超。
“成书记,我今晚约你出来,可不是来说这个事。”
“说也应该。”
“如果不是你先问,我不会再提。”
“我完全相信。但你不说,我却不能不想,更不应该没有这个自责。”
“我向你汇报这些天我所调查到的基本情况。”魏树斌说,“县交通局有位副局长,叫邹森,你还熟悉吧?”
成志超说:“交通局一把手年近退休,又患着糖尿病,一直在家休息,局里的工作就由邹森代理主持着。陈家舟几次提出将他扶正,我没答应。干部工作一定要慎重,动一个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就先放着没动。”
魏树斌说:“此人业务能力,据群众反映稀松平常,却爱好书法,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突出特点是极善模仿,毛笔硬笔都来得,据说他模仿出来的东西,让行家们都叫绝,不说可以乱真,但乍眼一看,外行人还真是难辨山高水低。”
成志超一惊:“邹森爱写字,这我也知道。但善于模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魏树斌接着说:“我们局里的张政委有一次跟他在一起喝酒,提起这个事,说我不信你谁的字都能学,你学我几笔试试。邹森说,那就请你先写几个字。张政委便掏出钢笔写了。没想邹森看了看,便将那页纸揉了,提笔便写,竟让张政委目瞪口呆无话可说。邹森和县里的一些头头过往很密,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经鉴别,伪造书信的事基本可以认定是他所为。我找市公安局鉴别字迹的专家看过你交给我的那两页书信,专家说,这好比假钞,若粗眼看,轻易难辨,但进了验钞机,就好比真假猴王站在了如来佛祖面前,妖猴的面目就暴露出来了。我再将带去的邹森的笔迹拿给专家,专家将他的笔迹和那封伪造书信放在一起看过后,肯定地说,你可以顺蔓摸瓜了。”
成志超说:“现在就是你和我,不要藏头露尾怕三怕四,你还有什么分析推测,都说出来。”
魏树斌说:“我想,此人既敢伪造你的书信跟省里要款,身后必有后台,至于后台是谁,我不敢妄下断言。据我所知,省里拨下的那笔款确实进了改造县里到东甸乡公路的专项账里,但有些支出让人费解。比如公路出城后建了个大转盘,转盘中心的那个所谓标志性雕塑,你知道光设计费就花了多少?”
“多少?”
“五十万,而且是白条子。设计是陈家舟最后拍的板,条子也是他亲自签批的,据说陈县长批条子时还说,知识产权嘛,歌星出场费还好几万呢,一个人一辈子能拿出几个这样的设计。”
成志超冷笑:“哼,狗屁知识产权,吓唬哪个土老冒呢?就那样的设计,要新意没新意,要特色没特色,随便请一位美术学院搞雕塑的学生都拿得出来,还不定是哪家废弃不用的残次品呢。”
“还有,你叫我打听樊世猛的事,也有了些眉目。樊世猛有个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家呆了两三年,去年入秋前,这小子突然变成了城关镇财政所的会计。财政所是县工商局的派出单位,按月拿固定工资。一家人正乐得鼻涕泡还没擦净呢,春节前那小子又突然被辞回了家,害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没过好年。樊世猛是炮筒子脾气,那一阵出来进去的到处骂三七。成书记你别介意,他指名道姓,主要是骂你,说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算个什么东西!又说那五万元钱的人情费要不是已经退给了他,他就到县委大楼里揪你脖领子闹。这些日子又突然消停了,闭口再不说孩子的事,不知因为啥。”
成志超掐指细算,蔬菜大棚现场会是在入秋后,儿子刚刚端上铁饭碗,老子自然又是秧歌又是戏,正在兴头上;樊世猛一时得意忘形,跑到成志超跟前敬酒,接了他人情费的人见露了马脚,便又慌慌张张地把那小子辞退回家,并且吐出了那笔好处费。想到这一点,成志超淡然一笑:
“好,又笑又哭,又谢又闹,很好!但你知道不知道,县委早在常委会上做出过决定,为了严格控制吃财政饭的人员编制,凡县直机关和财政拨款事业单位的进人,最后都必须经我签字?依我推测,给樊世猛办这事的人极可能与前面所说造假信的事是同一伙人所为,而且采取了同一种卑劣的手段。”
魏树斌点头:“这事起码要有人事局、财政局、工商局和县里分管的副书记、副县长点头,任何一个环节挡住了,梗阻不畅,都不可能办成。所以,在没请示你的情况下,我还摸到了其他一些也许更重要的情况,不知你是不是想知道?”
“别卖关子,说。”
“在你来吉岗工作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县人事局调入和新录用的共是七十六人,都端起了县财政这个铁饭碗。”
成志超吃了一惊:“你再说一遍,多少?”
“七十六人。”
“操他妈的!”成志超一时怒起,竟不顾斯文,破口骂了,“这两年,经我手只批了三四个,最多不会超过五个,都是理应必批的,批过之后我都有备忘记录,怎么变成了七十六个?”
“县里老百姓有几句顺口溜,你听了更得骂。‘成志超,扣大棚,花钱流水不心疼;坐在机关不管事,就会给人签名字儿;成志超仨字不白写,蘸的都是百姓的血。’”
成志超反倒不骂了。老百姓都这般骂了,你还骂什么?骂什么还比骂吸血鬼更冷酷无情?清寒的夜风吹来,让他热胀的脑袋冷静了许多。这帮贪婪的蠹虫!这帮无耻的小人!这帮挤成一团蠢蠢拱动的蛆!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呆不长,便打着我的旗号如此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真是欺人太甚!
魏树斌问:“成书记,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下一步怎么办,你下决心吧。”
“你在摸这些情况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可能察觉?”
“这很难说。我尽量做得隐秘,不动声色,但鱼既动,水就难免起波起皱。那些人是惊枪的兔子,白了尾巴尖的狐狸,极机警也极狡猾,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一点儿没有察觉。”
成志超伸过手:“给我一根烟。”
成志超平时很少吸烟,偶尔叼上一根,必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有时,烟确实是一种好东西,它能给人制造出一种稳定情绪、冷静思考的空间。他拧眉狠吸了几口,把烟尾巴摔到地上,狠狠地踩死:
“那咱们就把这个事作为突破口,先采取第一步行动。明天,你就给我把人事局的档案封起来。为防意外,封存的档案暂时移放到你们公安局的密藏室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启。待县委常委会做出决定后,再做下一步行动。这是明的。还有一件事,你暗着办。可能你也听说了,前些日子,县钢管厂有人举报,说厂财务科发现了许多职工的私人印章,县常委会已决定派调查组去钢管厂。但我估计,调查组不会查出什么结果,你的任务就是再暗中查一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树斌也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不答应,也不说反对。待一根吸完了,又叼上一根时,才说:
“这后一件事,我马上派人办。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我知道这个人,跟县里的一些领导早就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如果这事确有猫腻,我想也不会简单。但是……”魏树斌沉吟了一下,才说,“成书记,我斗胆提醒您一句,您可是不会在县里久呆的人,依我估计,顶多半年,市级班子就要换届,您是不是再仔细考虑考虑?这前一件事……档案既封,就要有进一步的动作;如果没动作就解冻,总得有个说法。”
夜幕中,魏树斌的眼睛尖锐地盯着他,而且称呼改用了“您”。
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一声接一声的“您”,让成志超觉得有些承受不了,热血愈发沸腾,心如擂鼓咚咚。他几乎是低声吼:
“少说废话,封!”
21
成志超又是一夜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见有一支如椽大笔在眼前舞动,笔走龙蛇,笔尖下出现的竟都是自己的名字。从操场回到办公室,他就有些后悔了,那一声“封”,是不是喊得过于轻率失之权衡?鲁书记一再叮嘱,免纷争,少疏漏。人事局的档案一封,便等于公开下了战书,纷争必然随之而起,自己将如何拼争厮杀,最后又将如何收场,都还没个周密统筹的考虑。当然,封并不等于查,查也并不等于处理。这是个动一发而牵全身直捅马蜂窝的大事,虽是公安机关经手的案子,但在查处之前必须通报常委会,起码也得经书记办公会议。只要上会,自己就要说出查办的理由,那些人不管心怀怎样的鬼胎,料也不敢公开跳出来反对。但查了就要有结论,结论之后就要抓人惩恶,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己在这汹涌浪涛中,能保证稳坐钓鱼台吗?
成志超抓起了电话,他想告诉魏树斌,封档案的事暂放,电话通了,就在那声“喂”传过来的时候,他又把话机放下了。自己如此出尔反尔,会让魏树斌怎样想?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人家可是先把提醒说在前头啦。不错,封并不等于查,那就先封着,但拖着不上会研究,那就不能查。狐狸被堵在洞里,总是要想办法窜逃,到那时候再顺坡下驴草草收兵,起码也让狐狸们知道我成志超是枪口抬高一寸,放了他们一马,日后多少也会有些收敛,休想再把谁当成有眼无珠的瞎子,掰着手指不识数的傻子。这般一想,成志超就又把电话打过去,对魏树斌说,“封档案时,不论谁问,都不要说理由,更不要说这是我的命令,明白了吗?”魏树斌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好,我执行命令。”
第二天,是星期五。上午,上班不久,魏树斌亲自点将,通知了刑警大队的十余名干警,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干警们很快到齐了,魏树斌只是沉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干警们便紧张起来,又往刑警大队长脸上看,大队长也是一脸的茫然。魏树斌起身,亲自将房门关严,又将锁钮按下,才回身说:
“今天上午,我带大家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为了保证这项任务的顺利执行,请各位现在把身上带的呼机、手机都交上来。同时我宣布一项纪律,在执行任务期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和外界有任何方式的联系。”
干警们面面相觑,面色都紧张肃穆起来,纷纷将呼机、手机掏出来,放在魏树斌的办公桌上。魏树斌又追问了一句,不会有谁故意遗留不交吧?干警们便又都在自己身上很夸张地摸,见一个个都摇了头,魏树斌才又吩咐大队长:
“你去安排两辆面包车,再找几个密封文件的大袋子带上。要快,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魏树斌抓着手机,独自走出去,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掩了门,打电话给成志超说:
“成书记,执行任务的队伍马上出发,您还有什么指示?”
成志超说:“请稍等一会,我给你回电话。”
魏树斌便在会议室里等。成志超身边一定有人,他要找一个适合下达这种至关重要命令的地方。
果然,很快,成志超的电话打回来。成志超说:“马上执行吧。但一定注意,尽量不要出现冲突。”
魏树斌问:“如果有人一定要阻止任务的执行怎么办?”
成志超犹豫了一下,说:“公安机关执行公务,上级必有相关规定。我对这个不甚明了,你按规定执行就是了。”
魏树斌说:“好,我明白了。如果没有特别紧急情况,在执行过程中,我不再向您请示汇报,行吗?”
成志超说了声“好”,电话就断了。
县城不大,执行任务的两辆面包车不过几分钟,就停在了县人事局大门前。公安局长亲自带队,干警们突然封锁了楼门和所有房门,这让人事局里的人都大惊失色。小个子的人事局长王奉良一窜一窜地跑过来,问:
“魏局长,什么事?”
魏树斌答:“马上封存所有的人事档案,我们带走。请通知你们局里有关人员,积极配合行动。”魏树斌掏出了盖着大红印章的公文,“这是搜查封存令,请你签字。”
王奉良大惊:“我们的档案怎么了?”
“对不起,事关案件,现在我不能明确给您解释说明。”
“这事……跟县领导请示了吗?”
“我们依法执行公务,没必要。”
王奉良脸色变得煞白,额上的汗也下来了,说:“这……这不行。你们要执行公务,我们也要正常办公。档案被你们封存带走了,我们怎么办?你们没必要请示,我却不能不请示。”
“你可以请示。但在请示前,请让档案管理员先将所有档案柜的钥匙交到我们手上。”
“这……这不行。魏局长,我知道,你、你们公安局比我们人事局牛、牛逼,但你们也没、没权……”
“事关维护党和国家的法纪,公安机关有责无旁贷的职责。你是国家干部,这些基本的法律知识,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谁抗拒公安机关的正常公务,后果自负!”
王奉良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跑,魏树斌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干什么去?”
“我、我给县长打电话。”
“我再说一遍,请档案员先交出钥匙。”
王奉良只好气急败坏地高声喊档案员,待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交到魏树斌手上时,他才得以跑回办公室,把门咣地一声关严了。
常务副县长伍林很快就赶来了,进了楼就哈哈地笑,一副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大事化小的神态。
“树斌,什么了不得的事呀,整的这么严重。”
你既大咧咧,魏树斌也一改严肃,以轻松的姿态作答:“涉及案子上的一点事,没想还把县座惊动了。”
伍林说:“人事局,公安局,都是我主要分管的部门。我能不来吗?什么案子,事先一点风也不透透?”
魏树斌说:“所谓案子嘛,也许挺大,也许啥也不是。现下还只是嫌疑,在没彻底明朗前,我哪敢就请示汇报?一旦走露风声,影响了案件的侦察取证,对我,对县长您,也许都不好。我想了想,那就不如先由我一力担承着,一切按有关规定,公事公办。没事都好,有事再请示不迟。”
王奉良凑过来,以为有主管县长撑腰,口气就比刚才硬了许多:“你请示不请示主管县长,我不敢妄加评说。但就我所知,这么大的事,你也没经公安局局长办公会议吧?你是不是以为在公安局,你就可以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
魏树斌立即正色对人事局长,也是对伍林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事涉重要案情,公安局长有权做出应急决定,事后再向局长办公会和公安局党委汇报,包括向上级主管领导主管机关报告。我郑重声明一点,此事如果造成不良后果,我魏树斌甘愿承担一切责任,包括法律责任。”
伍林又笑了:“责任不责任的事,先别整那么严肃好不好?一个人事局,一个公安局,哪家出了问题,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又凑近魏树斌,低声说,“这事可不可以先放放,咱们一块去找找成书记和陈县长,商量商量再说?”
魏树斌摇头:“我看大可不必。一定要请示,那也先等我把档案封存起来再说。事关案情侦破,眼下不能有一丝一毫疏漏,眼下我只能这么办。”
小个子枯枯干干的人事局长王奉良突然扯起公鸭一般的嗓子,嘶哑地喊:“人事局的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谁要敢强抢人事局的重要文件,我们就跟他拼了!”
果然就有男男女女许多人从办公室跑出来,惊慌失措地不知怎么好。
魏树斌从腰间摘下手铐,嘭地一声摔在身旁的窗台上,厉声喝道:“所有公安干警请注意,现在我以吉岗县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宣布命令,谁敢干扰阻碍执行公务,请立即按国家治安条例的有关规定,实行强制拘捕!”
此时,人事局的人和干警们几乎都在走廊里,听到命令,干警们立刻都将腰间的警棍擎在了手里。人事局的人本都是一些文弱之士,见此情景,都惶惶地僵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伍林怔了怔,忙向王奉良瞪眼睛:“你要干什么?反了你了!有事好商量,你急什么?”说罢,将魏树斌往一边扯,到了稍静一些的地方,才将嘴巴凑到魏树斌耳边去,低声说:“树斌,你也要冷静。有一句话,不知你想不想听?”
魏树斌冷冷地说:“县长想说,我自然得听;您不想说,我也不敢勉强。”
伍林说:“来之前,我去过陈县长那里。陈县长让我给你捎句话,现在县里形势非常复杂,希望你从长计议,千万不要让人把你当枪使。”
魏树斌重重地拍了拍胸脯,有意放大了声音:“请你也转告陈县长,我魏树斌这杆枪的枪机保险在这里,请他放心,枪口对着谁,什么时候扣扳机,我心里有数!”
伍林对王奉良一摆头,说:“脚正不怕鞋歪,你怕什么?那就请魏局长执行公务吧,我且看这出戏怎么收场!”
伍林说着,怒冲冲转身先下楼离去了。
22
成志超料想封存人事局档案的重头戏一开场,陈家舟就可能亲自去“赴汤蹈火”软硬兼施,但陈家舟没去;他又料想陈家舟即使不去,也会将电话打过来,所以一和魏树斌打完电话,他就将手机关了,再不接任何电话。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个县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号首长拒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是怕着谁或怕着什么,还是此地无银先以这种方式声明此事是自己授意所为?所以他很快又将手机打开,端坐在办公桌前,等着陈家舟来电话,心里已想好了应对的词语。陈家舟很可能会以惊慌失措的姿态,请他出面平息;陈家舟也可能先发制人,问他为什么不经县委常委会决议,擅自动用公安力量?无论怎样发问,他都将先佯作不知,然后申明一个态度,既涉法律,公安机关就有独立办案的权力,党政领导干部还是不要干涉阻挠为好。
但陈家舟没到现场,电话也没来一个。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陈家舟已认定此事的背后策划与直接操纵者是成志超。争端既起,暂时沉默的一方不是认输,就是准备发起反扑。陈家舟不会轻易认输,那他的反扑将是怎样的呢?
先是秘书张景光跑进办公室报告:“成书记,公安局的魏局长带人去了人事局,说是要封人事档案。”
成志超故作沉着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问:“哦?是涉及到什么案子了吧?”
张景光答:“还不清楚。”
成志超说:“不是办案又能是干什么?让他们办去就是。不要大惊小怪。”
过了一阵,办公室主任纪江又跑进来报告:“县公安局去封人事局的档案,两家差点儿没动起手来。伍县长急急火火地赶去了,也不知是怎样个结果。成书记,你不去看看?”
成志超再把头埋到文件里去,说:“伍县长是常委,既可代表县委,又可代表县政府,他去了,我还去什么?”
“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里的人都毛了,大家没心办公,都在议论这件事。”
“谁说都毛了?我就没毛嘛。我看你也不用毛。公安机关依法办案,本是正常。美国的检察官还到白宫去找总统克林顿取证呢,我看天也没塌下来。你去跟大家说,安心工作,不要大惊小怪。如果把本来很正常的事也当作不正常的事来看,人心慌慌的,那就真不正常了,是不是?”
将近午间的时候,魏树斌来了电话,极简单,只说任务顺利完成,东西已全部带回局里,就撂了电话。成志超嘘了口长气,却觉心头仍有一块石头压着,一点也没轻松下来。
一上午,表面看似平静而心中惊涛翻涌的就是县长陈家舟了,不断有人打进电话,又不断有人跑来向他报告情况,问他怎么办,他的回答竟和成志超惊人的相似,说慌什么?公安局在办案,执行公务,就像各位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睡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人事局怎么就不能去?谁规定的就不能去?及至伍林跑回来,关严了门,瞪着眼睛大喘粗气望定他时,他才恶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
“他娘的,还真下手了!”
伍林说:“人家是有备而来,矛头是直接对着你我的。”
陈家舟说:“废话,这步棋我还看不出来?”
伍林说:“东西现在已在了人家手里,更狠的将是下一步。”
陈家舟冷笑说:“下一步姓成的能不能走,怎么走,还难说。他就不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依我估摸,眼下成志超正感为难的也就在这一步。狗咬狗,他未必愿意自己也是一嘴毛。两败俱伤的道理,即使他一时性起忘在了脑后,也一定会有人给他提醒。”
“那我们怎么办?”
“你让我再想想。眼下不可再有大动作,但一些小的招法还是不妨使一使。主要是给成志超降温,帮他冷静,让他提前看到结局,他也许自己就缩了手脚。”
这些天,陈家舟也一直没闲着。据他安排的各路眼线报告,这一阵,成志超和魏树斌接触频繁,有话不在办公室里说,也不在电话里说,而是出去散步,在县一中操场秘密接头。以陈家舟料想,成志超肯定还对樊世猛的那句酒话起疑,虽然张景光已按自己的吩咐,对那事连描带涂,但成志超不一定会相信,所以陈家舟采取的对策就是让樊世猛的儿子彻底回到家里,让人事局把那份档案也撤出去。再一个可能让成志超过问的事就是钢管厂高贯成那里,高贯成是下面企业的厂长,成志超对他下手,可能少些狗咬狗的顾虑,打便打了,打了还可充打虎英雄,陈家舟甚至想到把高贯成暂时舍出来,丢卒保车。魏树斌这一阵在忙,甚至几次亲自往市公安局跑,但他在跑什么,却一时难以得知。陈家舟完全没料到的是成志超会突然对人事局的全部档案下手,这让他又惊又怕。推理分析,只有一种可能,成志超已经知了不仅樊世猛儿子的一例,他要清查这几年间调进的全部人员。那事情可就大了。陈家舟甚至有些后悔,前些天,伍林曾建议,在成志超办公室安进窃听装置去,那就可以及时掌握对方的动向。陈家舟没点头,他知道只要那样一做,一旦事发,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而且那种手段一用,牵扯进的知情人就不仅仅是一两个,谁敢保证那些人都跟自己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即使得手,也要授人以柄,等于自己将小辫子交到了那些人手里。授短于下人,也是为官之大忌呀,不到万不得已,怎能轻易走出这步臭棋?
这一天的下午,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表面上都风平浪静,两位主管首脑也都按兵不动,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文件打电话,似乎上午发生的事的确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人们却猜测着,成志超来县里两年多,这是第一次和县长陈家舟过招,一攻一防,胜败难定,紧接着的,是一场恶雨腥风的搏杀呢,还是双方各留后手的握手言和?
隔日,成志超乘车去了北口市,他没让张景光跟随,跟司机也只说是省民政厅厅长到了市里,他去为县里争取扶贫款。他让司机将小车开进了位于市郊的梅园宾馆大院,那是市里专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司机坐在小车里等,他进了宾馆,却闪身又从侧门出去,打车直奔了市委。他自嘲,连自己的秘书和司机都要防着,真快成了地下工作者啦!
成志超是去向市委书记汇报吉岗县这些天发生的情况。疑点重重,一切却又似乎在朦胧之中,县人事局的档案已经封了,怎样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他必须请示市委领导。而眼下,这事也只能跟市委主要领导一个人说,在情况尚未最后明朗之前,严守机密便是争取胜利的基本保证。
市委书记对成志超的报告很吃惊。以前,他只知道陈家舟在吉岗县的能量和势力都不小,前两任县委书记都与他弄得不欢而散,但他没料到陈家舟结党营私已闹到目无法纪的地步。当然,市委书记也知道成志超是省委鲁副书记的爱将,派他到吉岗县锻炼,用意不言自明。此前,或是他去省里开会,或鲁书记来市里调研,几次都问到成志超,并一再示意说,他还年轻,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我只担心他做什么事失之毛躁,你要多帮助他,培养一个年轻干部不容易呀。市委书记思忖良久,才对成志超说,此事若真如你分析的那样,确实非同小可,但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要稳妥,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这个意见我就不多说了,你能懂,凡事都要从长计议啊!
成志超已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声“封”已操之过急了,市领导已在不动声色地批评他,既批评了他的用力过猛过急,也在批评他在动作之前没有及时请示。但他没料到,他刚刚离开,市委书记便将电话打给了鲁书记,报告了吉岗县发生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汇报了自己的意见。鲁书记说,好,要稳妥,等待时机,这个意见我支持。
当天傍晚,成志超乘车直接回了东甸乡。这一阵,主要是筹划大棚蔬菜的销售,又一喷(一茬,数量很大很集中)青菜眼看要下来,此一喷不比春节前,销路难免不畅。鲜菜不比粮食,不好存放,别说烂掉了,放蔫了都将直接影响菜农的收入。成志超听说乱季鲜菜出口俄罗斯的数额不小,便忙着找人拉关系跟省外贸公司挂钩。对方答,我们的货源已完全充足,你老兄既说了话,我们也不好不办,但货你们一定要保质保量,而且要保时送到边境通商口岸,我们总不能为了你们那十车八车菜再派车去拉吧?成志超心里高兴,便又忙着和乡长商量雇车运菜的事。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陈家舟突然到了东甸乡,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成志超心里不由紧了紧。“家里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常委会早有决定,县委县政府的日常工作,除非特别重大,都交给陈家舟酌情定夺,是什么事情让他亲自跑来了呢?电话里不能说吗?
成志超将陈家舟请到自己住的屋子。张景光给两位领导沏上茶,便退了出去。
陈家舟说:“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最近几个月,两个大院的办公经费开销很大,尤其是电话费,每月都在十几万元。我派人到电信局查了查,办公电话用于私事的不在少数。有些电话,即使是公事,也是可打可不打的,比如三楼找四楼的人,多跑几步道就可以当面说嘛,为什么非要用电话说?还有,一些电话也明显打得过长,正经事没几句,闲话废话却说起来没完没了,时髦词就叫煲电话粥。咱们这个县,财政状况本来不好,这种支出再这么无限制地膨胀扩大,别说老百姓不满,连咱们这些当家主事的都感到心里不安。”
成志超心里便有些不悦,这是鸡毛蒜皮嘛,找我做什么?可他还是笑着说:
“那你老兄就狠狠抓一抓,也别只限电话费。差旅费呀,水电费呀,公车使用啊,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一并抓,我完全同意,坚决支持。厉行节约,反对浪费,这条原则到什么时候都要坚持。有些方面,也可以先做些试点改革。”
陈家舟说:“政府那边,我在会上已经说过了,为了引起重视,我说得挺狠,甚至可以说挺损,都有点不顾情面了。县委那边,我想还是你回去亲自说一说的好。有些话,我在政府那边说,谁心里不服,他也得给我立起耳朵老实听着;可县委那边,我再那么说,可能就是牛犊子上套,使不上正经劲儿,还拉了偏套,整不好,让一些人嚼舌头,还会起负作用。”
成志超说:“你这就多虑了。除了一县之长,你还是县委副书记嘛。两边日常工作你一手抓,这是常委会早就定下来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完全支持。”
陈家舟说:“成书记这边我不顾忌什么,可县委那边的干部未必都这么想。浮皮潦草不疼不痒地说一说呢,肯定不会引起人们的重视。但说多说重了呢,兴许就有人以为我把手伸得太长了。出了误会,反而不好。”
成志超见他一再这么坚持,便说:“行,等我哪天回去,找机会特别强调一下,和老大哥充分保持一致。”
陈家舟听成志超这么说,就起身准备离去了,走时,还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叠纸,放在成志超面前,说:
“这是电信局的电话明细记录,你回去讲话前,不妨先看看。不然有些人还以为我们是没根没据敲山震虎乱放空炮呢。”
成志超便在那叠纸上拍了拍,笑说:“老大哥果然是要粗有粗要细有细的人。好,我一定认真看看。”又说,“眼看傍晌了,吃完饭再回去吧,乡里的水豆腐做得不错,又鲜又嫩。老大哥来了,我再让他们好好做碗肉卤。”
陈家舟却不留,说:“家里还有两拨客人要陪,都是上头下来的爷,怠慢不得。我这是忙里偷闲跑来的。改日吧。”
陈家舟一走,成志超就打开了电信局的电话明细单,厚厚的一叠,县委机关的每部电话都有,是最近半年的。再细看,心便一沉,通话超过二十分钟的,陈家舟都用红铅笔勾了出来。成志超翻到自己那一页,勾出的竟最多,共十一次,多数是打给董钟音的,最长的一次是一小时四十三分,最短的也有二十六分钟。陈家舟专程送来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真希望我在会上说说,还是提醒我要以身作则呢?或者说,是知我有过多的超长通话,有些话怕伤及我才这般委婉地提出批评?按电信部门的规定,除非用户的长途电话,这种市话的明细是不给开列的,陈家舟一定是动用了行政手段,才讨来了这份清单。但再退一步想,为了做过细的工作,即便开列明细,也不该将常委和主要领导的电话明细张扬开来。身为副书记的陈家舟不会不知这个起码的常识。如此所为,既不符合常规,也不符合陈家舟的性格。外表看,陈家舟本是粗粗拉拉的一个人,此一番突然如此精细起来,他究竟要干什么?
成志超心头突觉一震,心猛地揪上来。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陈家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旁敲侧击告诉我,他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数次超长时间通话的号码,甚至可以推断,他已知晓了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成志超呆住了,只觉脑门刷地出了一层冷汗。
陈家舟此行,居心叵测,他将矛尖直指了我的心窝窝,却又虚晃一枪,并不伤及要害。他这一手,是为了人事局的档案呢,还是为了高贯成的那堆私人印章?或者,是为了那封已露了马脚的仿造信函?伪造信函的事眼下我还只是说给了魏树斌,难道陈家舟也知道了吗……
一下午,成志超心烦意乱,再无心考虑别的事。看来,自己真是操之过急了,才逼得陈家舟动起了反击手段。陈家舟这一手叫“卧槽马”,直逼帅府,眼下自己最好的应对办法只能是调兵遣将,把对方的马腿别上。可男女私情这种事,又哪有兵将可调,万般无奈的另一个办法便是老帅移位,但小小帅府,又能移到哪里去呢?思来想去,成志超想到了回家。对,回家,一是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下一步棋该怎么出手,二也是让对方难以揣摸我的心态,且看他们还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吧。
正巧又是周末。傍晚的时候,成志超对张景光说,蔬菜外销的事出了点岔头,我得抓紧去省城一趟,你不用跟着,替我跟陈县长打声招呼吧。小张问,您什么时候回来?成志超说,不好说,回去一趟,我总得把这条青菜外销的路跑下来。有事电话联系吧。
第六章
23
县里距省城二百来公里,一溜儿的柏油公路,如果不堵车,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行程。
正是仲春时节,白昼已渐渐变长。出城跑了一阵,暮色才悄悄降临。公路上汽车的灯光,如红白两串运动着的巨大珍珠,白的耀眼,红的深邃,直铺展到远远的天际。成志超坐在车里,还想着这几天的情景,便眯着眼,不说话。司机按响了录音机,又是杨钰莹情哥哥俏妹妹地唱。司机问,成书记,听这盘行吗?成志超说,随便吧,下周我给你带两盘器乐曲,换换口味。司机笑说,咱也跟上档次。
腰间的手机在振动。成志超掏出来,先看来电显示,心里不由动了动。他扫了司机一眼,把耳机紧贴了贴,手机里的说话声外人便听不真切了。
“你在哪儿?”是董钟音。
“回家,正在路上。”回话平淡,也简洁,让人难辨来电人的身份。
“你不挺好吗?”
“太阳照样升,也照样落,一切如故。老同学不也挺好吗?”“老同学”是烟雾弹,也是信号弹,聪明的董钟音不应该再说下去。
董钟音迟疑了一下,又说:“这几天,县里很不平静,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可你一直在外面,我也没接到你的电话……”
“我知道。你请放心。等有机会,我再慢慢跟你说。好吧,就这样。”
手机收线。司机腰里的手机又叫起来。司机掏出来看了看,忙将汽车靠到路边去。成志超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司机说,“我也不知道,短信只说让车靠路边等一等。”
成志超又问:“谁呼你?”
司机说:“没留名啊。看这号码,是县里的谁吧。”
很快,一辆小轿车停靠了过来,车里钻出县委副书记冯天一。成志超心里疑惑,推开车门迎过去:
“哟,没想是你呀。什么事,也要连夜往省城赶?”
冯天一笑说:“我在省城又没媳妇,白溜什么腿儿。我来送送成书记。”
成志超说:“我也不是不回来了,送什么送。还是有什么事吧?”
冯天一钻进成志超的汽车,吩咐司机:“你去我车里坐一会,我跟成书记说几句话。”
司机离去了,小车里只剩了两个人。成志超随手关了杨钰莹的歌,问:
“什么事呀,这么急?”
冯天一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心里有几句话,堵着难受。我这人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不吐不快吧。”
成志超笑说:“我洗耳恭听。”
冯天一打了个唉声,说:“成书记来县里也有两年多了。县里本来就巴掌大的这么一块地方,彼此间三亲六故,连我都常常整不明白谁和谁是一种什么关系。又是县委和政府两个班子,两套人马,党政不和也不是咱这一个地方的土特产,所以,我这当副手的,一遇具体事,就怕哪句话得罪了人啊。许多事情一时整不明白,我就装糊涂,维护团结才是第一要紧,千万不能在我这副手身上出现不利团结方面的毛病。我的这个想法,成书记能理解吧?今年下半年,省市县的班子都要换届,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您是肯定要走的,下一步由谁主持县委这边的工作,上边还在犹豫未决。唉,我呀,下一步到底是去哪个庙里当和尚,自己还没个谱呢。许多时候我是想避避风口浪头都没处躲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成书记你说可咋整?”
成志超怔怔地望着冯天一那张快速合动的嘴巴,一时还没品咂出他这些话是个什么主旨意思。这些话,肯定跟这几天的事有关,他是在诉说自己的苦衷,讨教该怎样站队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说“维护团结才是第一要紧”,又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暗示着什么?
成志超正琢磨着该怎样作答,冯天一已经推开车门,一只脚伸到了外面,眼见是准备要走了。成志超问:
“就这些?”
冯天一笑说:“就这些,说说心里也就痛快了。本来还想和成书记多聊一会,可小别胜新婚,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再聊就耽误了成书记的宝贵时间不是?等你回来时,我再把心里的一些想法,好好向成书记汇报。”
小车再往前行时,成志超心里就一直在折腾冯天一的这番话。倒不是这话里有什么深奥叫人难捉摸的地方,成志超只是拿不准,冯天一急如星火地追出老远,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返回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是来倾吐心中的芥蒂与梗结呢,还是受人差遣,来当说客?他是现身说法,来一番“仙人指路”呢,还是在套近乎,试图劝说自己“维护团结”,以防“满盘皆输”……
到了家门时,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已经开始了。宋波见成志超突然进门,埋怨了一句“回来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恋恋不舍地又盯了一阵电视屏幕,才进厨房准备饭菜。儿子小强写完作业,说是找同学有事,也不知跑哪儿疯去了。宋波对这种带着孩子过日子的半独身生活已是很习惯也很满意了。有一次,成志超问她,我不在家,你想不想?宋波反问,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说,那就真话假话都说说。宋波笑说,那就先说假话,我的老公呀,你不在家,可想死我们娘儿俩啦,吃饭没味,睡觉不香,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啊。成志超笑,说别肉麻了,把真话掏出来吧。宋波便说,真话么,你时间一长不回家,我还真想,可你在家一呆时间长了,我还有些烦。你以为我愿意一天到晚的侍候你呀?距离产生美,电视剧里的话,那肯定是作家写出来的,真是一语到位意味无穷啊!
吃完饭,宋波已在卫生间为他准备好了淋浴。成志超每次回家来,饭后头件事都是洗澡。在县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乡下跑了一身汗,他顶多在机关里的人都下班后,自己躲在卫生间里擦一擦。初到县里时,纪江告诉他,洗澡的事已有安排,什么时候想洗,宾馆专有一间客房给他留下了,热水二十四小时保证供应。可他基本没去过,他觉得那样不仅奢侈,也太张扬,一个县委书记,区区七品官,就在宾馆里长期包占客房,那是一笔怎样的开销?又会让人们怎样猜想?老百姓在大棚里摸爬滚打一年,也不可能挣出一间客房半年的钱。心里干净的,知道他去客房洗澡;心里埋汰的,不定猜想出一些什么呢。所以,时间不长,他就坚决地让纪江把那间客房退掉了。县里有洗浴中心,档次也不低,但他也从不进那种地方,光条条赤裸裸的,不定遇到谁,那也难免有失一县首脑的尊贵。真再遇到热情的,死乞白赖地非请去做按摩,是去还是不去?当了一县之官,常遇这种两难,不亲身体验,难让人理解呀!
洗了澡,成志超慵慵懒懒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床上看电视,宋波就坐在身旁给他讲一些发生在医院里的事情,讲某省长生病住进医院,探视者送来的鲜花病房里放不下,连走廊里都摆上了;讲某厅同时住进了两位厅长,令下属们探视时好不小心谨慎,一个个弄得像做贼似的,医院领导只好采取措施,让一个厅长住四楼,另一个厅长住六楼;又讲首长住院也是学问,省乡镇企业局一个局长住进医院,还要医护人员对外讲是传染病,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记者采访。她问成志超知道不知道是为什么?成志超摇头,宋波便告诉他,原来一家乡镇小煤矿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那个局长是在借养病躲事。宋波讲着讲着,兴趣就淡了下去,问:
“哎,今天你怎么不说话?”
成志超一怔,忙收神,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你说嘛。”
宋波却不再往下说,伸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很决断地说:“不,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县里的事情当然不能跟妻子说,况且那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成志超说:
“开了一天会,累了,我想睡了。”
宋波说:“小强一会就回来,你不等他说说话?”
“明天再说吧。你去看电视,等等他。”
宋波去了客厅。成志超躺在床上,一时仍难入睡。外间有门响和脚步声,是儿子回来了,但没跑过来亲热。听声音,他跟妈妈也只说过几句话,就躲到自己房间去了。成志超不由感叹,当年听说宋波给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有好些日子乐得屁颠屁颠不知怎么好。其实有个女儿也不错。女孩越大越会跟爸爸撒娇,会追着你喋喋不休地说些她们的欢乐与苦恼,还会围着你闹出些让你哭笑不得的小把戏。现在,如果有个女儿跑过来跟自己戏闹一阵有多好,起码能让自己暂时忘却一下心中的焦恼与烦躁。
宋波脱衣上床的时候,儿子房间里的灯光早已熄了。妻子凉丝丝的身子一贴到身上,成志超立刻就有了一种冲动。这很好,心正烦,折腾一阵,疲累了,就会睡得香甜。但宋波往旁边推他,问,你没睡呀?那孩子回来你怎么不去跟他说说话?成志超说,我想先跟你交流交流。宋波说,明早吧,好不好?小强还没睡着呢,明早他要去跑步。成志超就不动了,拥着妻子浑圆的身子,沉沉的睡意也终于袭了上来。
“砰——哗——”一个恐怖的声音猛地在静寂的夜空里炸响,剧烈而尖锐。宋波“妈呀”一声,翻身坐了起来。成志超愣了愣,飞跳下床,按亮了电灯开关,又向已被砸得粉碎的窗前扑去。但电灯立刻又被宋波一下灭掉了,成志超也被扑上来的宋波一下按在了窗台下,“你不要命了?趴下!”宋波的声音在抖,身子也在抖。
闻声赶过来的儿子推开门,惊悸地问:“爸,咋啦!?”
宋波慌急地喊:“你别进屋来!别进!”
儿子随手抓起一件什么东西,转身冲去开房门,跳着脚骂,“操他妈的,谁怕谁,有种的明着来!”
成志超急得大声喝止:“你在屋里给我老实眯着,不许出去!”
对面楼房有灯光亮起,但那灯光也迅速熄灭了。在那一扇扇的窗户后面,也一定躲着许多人惊骇的眼睛。
好久好久,除了那一声猝不及防的炸响,夜又恢复了应有的静寂。成志超终于感到了脚掌的疼痛,他长叹一口气,说:
“开灯吧,不会有事了。”
灯亮了,地面上,床铺上,到处闪动着碎玻璃片子的熠熠之光。铝合金窗的阔大双层玻璃,已被砸得粉碎,地中央横着一块飞进来的半大砖头。刚才,成志超跳下床的那一瞬,他的脚掌被碎玻璃割破了,杏黄色的地板上到处是缕缕的血迹。
儿子拿来扫帚,收拾屋里的玻璃片,嘴里仍在不住地骂。成志超坐在床上,由着宋波给自己擦洗包扎伤口,不由冷冷一笑:
“妈的,砸得还挺准呢,一晚上也等不得了!”
宋波停下手里的活计,惊愕地问:“你知道是谁砸的?”
成志超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证据,王八蛋们早兔子似地跑得没影了。”
宋波猛然抓住他的胳臂:“志超,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
成志超苦苦一笑:“但愿不是吧。”
“不,志超,”宋波的目光死死地盯向他,“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含着惊惶,也含着疑惑,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用过这种眼光盯望自己呢。成志超的心不由一动,旋即朗声说:
“你放心,我成志超真要在外边得罪了哪个王八蛋,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儿子说得对,有种的,就明着来,看看谁怕谁!”这后一句话,成志超是喊出来的。
24
第二天上午,孩子去上学,宋波先找小区物业换了被打碎的玻璃,又说医院里有事要去处理,就独自跑了出去,临走前,还叮嘱成志超午间可能赶不回来,冰箱里的东西现成,自己热一热。这样的情况以前常有,成志超点头,也没多想什么。脚掌上的伤势虽不重,但脚掌不敢用力着地,行动毕竟有些不便,只好留在家里了。
宋波走后不久,成志超给董钟音打了电话。接着昨天的话头,他说县里这几天的事他是知道的,那是公安局在办案,自己没过问,也没想过问。他知道这话说得有些敷衍,像打官腔,但这种工作上的事,怎好对董钟音说,说了除了让她牵肠挂肚,又有什么好处呢?
董钟音说:“县里的老百姓却不这样看。县里这两年一直喊减员控编,行政事业编制的人基本不进,但往里调进的人却不少,人们一直对这事有意见,而且还编出了不少荤荤素素的笑话。”
成志超问:“是什么笑话?”
董钟音犹豫了一下,说:“我听时都脸红,哪还好意思跟你说,你知道这个意思就行了吧。”
成志超说:“就算替我了解、反映一下民情吧。有什么脸红的,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又没有外人听到。”
董钟音犹豫了一下,便说了一个笑话。说有四个年轻女人在一起慨叹世事艰难,一个说,我是寡妇睡觉,上边没人啊;第二个接话,说我上边虽有人,但不硬;第三个说,我有人,也硬,但苦于找不到门路;第四个说,我的三个条件都不缺,但他也不给我使真劲啊。
成志超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个笑话,我好像也听过。这些嘴巴,真够缺德的了。”
董钟音说:“你笑什么,下面的话才跟你有关呢。”
成志超敛住笑:“哦,还跟我有关系?”
董钟音说:“老百姓的结论是,那你就去找成志超或陈家舟呀,两个人中哪一个都好使,保证又硬又有门路,还能给你使真劲。”
成志超不笑了,又问:“你还听到了什么?”
董钟音说:“老百姓猜,人事局和公安局这回真刀真枪地干上了,肯定是县里的两个大头头出了矛盾,一块骨头两条狗抢,咬起来了。”
成志超问:“这话,你信吗?”
董钟音说:“我要信,就不跟你说这些了,甚至都不会理你了。但大家这么说,我也只好听着,又不能跟谁争辩。以我的笨心眼寻思,一定是你发现了什么不正常的苗头,才下了决心要惩治恶人。我这么猜想,不错吧?”
成志超说:“我还听到一个顺口溜呢,说成志超签字不白写,蘸的都是百姓的血。”
董钟音说:“这个你也知道呀?我都没敢跟你说。”
成志超心里感动,竟想把陈家舟追到东甸乡,拿那些电话明细账单给他看的事说给她,但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只是说:“县里的情况很复杂,这些天我也忙,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这一阵我就不跟你见面了,电话可能也要少些,你不怪我吧?”
董钟音沉吟了片刻,说:“我知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只想提醒你,好汉难抵一帮狼,你还是多加些小心才是。有些事不能急,急也没用。你早晚是要离开吉岗的,不要叫那些人咬得满身是伤才好。”
两人这般说了一阵电话,成志超觉得心情稍好了些。这些话,跟妻子宋波是没法说的。她能理解吗?夜里的一块石头,已吓得她失魂落魄一夜难眠,她若再知县里的这些背景,不定又胡猜乱想些什么呢。
放下电话,静了一会神,成志超猛地想起前些天去郭金石家种地的事,便又给南水乡乡长樊世猛打去电话,说:
“我前些天去耿家屯,踏踏青种种地活泛活泛筋骨都是小事,我主要去考察考察你们乡里种植大棚蔬菜的事。县里要求每个乡都学东甸乡的榜样,先抓一个村做试点,争取尽快铺展,形成产业,你们还没动手吧?”
樊世猛诉苦说:“哪里是我不着急,乡里开过几次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的会了,大家都说扣大棚是脱贫致富的好办法,只是苦于找不到资金,没钱拿啥扣大棚啊?我正为这事愁得两手乱抓乱挠呢。”
成志超说:“我看耿家屯的交通条件和土地条件都不错,你们乡里要是下决心先在那里试点,资金的问题我来帮你们解决怎么样?”
樊世猛大喜,在电话里叫:“我的青天大老爷,那可太好了!成书记,那我现在就给您表个态,只要资金到位,两年我不在南水乡搞出个规模,自动辞职让位。”
成志超故作沉吟,说:“要说让我不太放心的地方,也就是耿家屯的干部弱了一些。那个村支书,你们都喊他耿老德,大号叫什么?”
樊世猛说:“叫耿德贵。”
成志超说:“我看耿德贵人不错,老实厚道,但年龄一大,难免魄力不够,思想也有些保守,难有大刀阔斧的进取之心啦。大到一县,小到一村,要想改变面貌,首先要改变人的面貌。在耿家屯,还有没有比耿德贵更合适的带头人选啊?我们要在组织上保证经济工作的开展啊。”
樊世猛说:“耿老德年龄确实是大些,当村支书都有三十多年了,可在耿家屯,也就他还能压住茬。要有年轻些的,两年前改选时,就把他换下来了。”
成志超说:“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村干部光能压住茬镇住棍可不行,更重要的是要带领一村人冲锋陷阵,有勇气有办法闯出一条致富的新路子。在县委当临时工的那个小伙子郭金石你多少能了解一些吧?人年轻,在部队里入了党,受过锻炼,相比之下,比村里其他年轻人肯定有些眼界,就我所知,县委机关的人,上上下下对他印象都不错。当然,在耿家屯,可能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年轻人。村级干部的选拔和培养,责任主要还在你们乡里,我不过是提个建议,你和乡党委的其他同志都全面考虑考虑吧。”
县委书记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樊世猛的脑袋再榆木疙瘩,也会开出一道缝了,况且因为他儿子的事,樊世猛虽恨着成志超,那恨里又何尝没有个惧怕和苦于找不到门路巴结讨好的成份,所以樊世猛便忙着又表态,说请成书记放心,改变面貌首先要改变我们的思想观念,我马上和乡党委的同志研究落实,全力保证让耿家屯的工作尽快变个样子。
虽然没从成志超口里直接听到县里发生了哪些事情,但宋波可不是个愚钝的人,她感觉到了,丈夫心里一定有事。志超事先一声招呼没打,不节不假又不是星期天,便突然回到了家里,进门缄口少言,夜里又挨了砖头砸窗,丈夫也只是气得恶骂。他越是不说,她越猜想得到成志超必是遇到了麻烦。宋波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官场行走,当厅长前也在县里当过领导,耳濡目染的,她太知官场的险恶了。近几年的报纸电视中,不时有官场上的人为争权夺势,手段用尽,甚至雇凶杀人的消息,昨夜的这一砖头,便可视为投石威胁刀枪相逼的前奏。成志超下派临行前,鲁伯对他有过嘱咐,可他眼下不仅陷于纷争了,而且情势必定已经十分激烈。这般纷争下去的结果将是什么?对成志超会有任何好处吗?宋波睡不着,思来想去的结果,她便想到了春节时志超带回来的那纸写给赵喜林的信。赵喜林既收信,为什么又将信退给他?退了便退了,志超又为什么回到家来对那封信发呆?问题可能就出在那封信上,志超不可能与赵喜林发生矛盾,但因那封信生出的矛盾赵喜林也许不会完全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志超息去心头的怒火,化干戈为玉帛,悄然平息眼下的波涛呢?
出了家门的宋波没有去医院,今天是她的休息日,医院里没她的事。她是去了鲁岩恒家,她要将心中的疑惑与不安说给鲁伯,也许只有鲁伯才能抚平志超心里的波澜。成志超知道老领导是真心关心他,因此也最听鲁伯的话。
是朱阿姨来开的门。见了面,打了招呼,朱阿姨还探头往门外找:“是你自己?志超又没回来?”
宋波一边换拖鞋,一边答:“回来了,可为县里的事,又去求爷爷告奶奶,让我来看看朱阿姨和鲁伯。”她也在屋里找,“鲁伯也没休息呀?”
朱阿姨说:“在他屋里写大字呢。咱娘俩先说说话,一会他就下楼来了。”
果然,鲁岩恒听到客厅里的说话声,很快从书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幅墨迹未干的毛笔字,笑哈哈地说:
“宋波你给我看看,我老头子这两刷子,近来是不是有些进步?”
宋波忙站起身,说:“鲁伯,我对书法可是外行,不敢胡乱评说。可这幅字我喜欢,一会我带走,找人裱好,我就要在家里挂上了。您千万别舍不得。”
鲁岩恒笑:“你也来羞我。写写字,我只为修身养性。你想挂,找别人的去,我的字,千金难求啊。”
宋波撒娇:“我可没说给钱,我只是白拿,连装裱费还想让鲁伯出呢。”
说得几人都笑。鲁岩恒近来突然喜欢起了书法,还让省文联主席找来几个书法家给他指点。他学的是启功的字,这一幅写的就是“名园绿水环修竹,古调清风入碧松”,刚劲中透着闲淡,确实有了那么几分意思。
几人说了一阵闲话,鲁岩松突然望定宋波,问:“是不是志超回来,小两口又舌头碰牙了?”
宋波心里吃了一惊:“我没说什么呀?鲁伯,是不是志超打电话跟你说了什么?”
鲁岩恒说:“你去照照镜子看,两眼发红,眼泡青肿,眼见是一夜没睡好觉的。你那笑,也是强作出来给我和你朱姨看。我说得没错吧?有什么委屈,你快说给我。他不过刚当了几天县太爷,有什么了不起,竟敢回家耍脾气欺负人啦?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鲁岩恒是笑着说的。宋波眼一红,两泓清泪险未溢出来。
她说:“我和志超,倒没什么。可昨天夜里,他人入夜时回到家,后半夜家里就挨了一砖头,把窗玻璃都打碎了。我再三地问,志超只是骂,却什么也不说。我猜他在外面,必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还不会是小事。”
老两口都吃了一惊。朱阿姨说:“还有这事?你们没向派出所报案?”
“报案有什么用,砸砖头的还会在外面等你抓呀。”鲁岩恒白了老伴一眼,转身往书房走,“宋波,你过来一下,给我慢慢说。”
两人进了书房,宋波便细细说了昨夜的事情,又说了春节时成志超带回的那封信,以及自己的种种猜测。鲁岩恒只是不吭声,听她陈述,眉头却越拧越紧。果不其然,成志超正如北口市委书记所言,确实遇到了麻烦,而且事情绝不会是一封信那样简单。北口市委书记报告了吉岗的情况后,他只想装作暂时不知,不再给成志超增加心理压力,有一市领导在那里把握着,志超再莽撞,估计出不了什么大格。但现在看来,那封信可能是疑点,成志超一时沉不住气,顺着疑点追查下去,顺蔓不仅摸到了瓜,而且还是只个头不小的毒瓜。依眼下的情势分析,成志超伸手摸到瓜后,还有要扭摘下来彻底砸碎的进一步动作,所以才有了种瓜人的警告与反扑。莫纷争,莫纷争,志超到底还是从纷争上遭遇了不测呀。
待宋波静下来,鲁岩恒才问:“志超后来没又提那封信?”
宋波摇头。
鲁岩恒又问:“他回家来,也没说过县里别的事?”
宋波说:“工作上的事,志超是从不回家说的。我有时问,他就不真不假地说,我最讨厌夫人干政。我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鲁岩恒凝神想了一阵,说:“有些话,志超没跟我说,我也不好过多询问。而且,有些事,他只能自己去慢慢品悟。这样吧,你这就去找一下赵喜林,别的不说,只说昨天夜里家里挨了袭击的事。让赵喜林出面跟他聊一聊,也许比我出面更好些。”
宋波站起身,却仍犹豫:“我去说这样的事,好吗?赵喜林也总是忙。”
鲁岩恒又想了想:“你等一等,我这就叫车,你坐我的车去。到了赵喜林那儿,你不要提我,更不要说是我让你找他。但你不要打发车回来,就让车在外面候着。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宋波便坐省委副书记的车去了赵喜林家。坐在车里,宋波心里感动,也震颤,姜果然是老的辣,这车一派出去,就比千言万语都管用,赵喜林自然会明白老领导的用意。有些话,不管鲁伯和志超怎样情如父子,鲁伯也不好轻易说出口。他能让志超在他负责的那一亩三分地里,遇事不管不问一推六二五吗?那是省委领导应该说的话吗?可到了赵喜林那里,他和志超彼此就成了朋友和弟兄,话说得深些浅些都无可挑剔了。就凭这一点,志超就需历练。官场似海,宽阔而诡秘,其中的学问,大了!
果不其然,宋波的突然造访,让赵喜林很是吃惊。以前,成志超倒是来过他家,可此番成志超没出面,夫人却登了门,而且是没打任何招呼的第一次登门,这是为什么?及至听了宋波的诉说,知道成家昨夜遭遇的惊扰,赵喜林越发吃惊,难道那封信,真就成了成志超在县里引爆事端的导火索?自春节那一晚,成志超的神情已让赵喜林料定,那封信必是有诈。知其诈的下一步选择只能有两个,一个是韬光养晦佯作不觉,为的是平稳局势以求长远;再一个就是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顺蔓追查惩恶扬善。以赵喜林的判断,成志超不会没有从长计议的韬略与心机,他应该懂得忍耐,也用不着谁去提醒他如何忍耐。所以赵喜林事后也就采取了似乎淡忘再不提起的策略。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思呢?激起友人火气,在那个小县挑拨起满城风雨又有什么好处?八百万已经汇出,即使追出是有人诈支,又能退回不成?即使能够追回,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起码让人抓住赵喜林碍于私情用权不公的把柄啊。何况那是公款,也是落在了公家的账目上。你不再问,我不重提,也许正是最好的办法。但赵喜林万没料到,成志超还是城府不深,那个事他不光没忍住,还采取了下下之策,出手反击了。你出手,必然招来对方进一步的反扑厮拼,昨夜的这一砖头理应让他清醒了,如果再搞下去,后果岂只是砖头,那伙人必有更恶狠的报复在后头。成志超难道一定要把对方逼向死路,自己也自食恶果吗?两败俱伤,是官场角逐的基本结局,到后来,又有谁会为你评价人生的成败沉浮呢?
赵喜林问了宋波一些成志超在县里的事情,宋波也按鲁岩恒的吩咐,尽量少说或不说,只是虚心讨教:“喜林大哥,你说这事可怎么是好?志超回家什么都不跟我说,急死我了。”
赵喜林点头:“好,志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挂在心上。你也别急别怕,等我找机会,好好和他唠唠。”
宋波告辞。出于礼貌,好友之妻第一次造访,赵喜林不能不下楼送送,还说我叫车来送送你。宋波便客气着,说不用不用,我有车,在下面等着呢。等见了堂堂皇皇候在楼门前的竟是鲁书记的专车,赵喜林心中才越发惊愕,暗骂自己脑袋简单了,忙说:
“我听志超提起过,你老父老母也住市里。你看这样好不好,不如你先回娘家去看看二位老人。我正好今天有时间,这就去找志超聊聊。志超在家吧?”
高人博弈,高就高在不露声色。宋波心里越发叹服,忙说:
“那就多谢喜林大哥了。等以后,喜林大哥再到家时,我再沏茶倒水吧。”
赵喜林朗声地笑:“哪里话。本来今天我是应该给你和志超摆酒压惊的。等以后,我一定补上,好不好?”
宋波是在夜深时才回的家。儿子星期六补课,为了不让家里受打扰,她特意在放学时跑到校门前去,接孩子先回了姥姥家。打开家门,酒气扑鼻而来,客厅茶几上一片狼籍,一瓶茅台酒已喝得净光,茶几上还扔着几个空着的雪花啤酒易拉罐。下酒的菜肴显然是赵喜林带来的,凤翅鸡脖熏猪蹄,还有一包五香花生米,简易得挺平民。吃过喝过也没收拾,酒瓶碎骨头就那么乱扔着。成志超仰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听了开门声也没睁开,一副似睡非睡似醉非醉的样子。显然,赵喜林完成使命,已经离去了。
宋波进了屋,也不说什么,就忙着开窗透气,又忙着收拾茶几。成志超仍仰靠在沙发上不睁眼,却嘟哝说:
“真看不出,若在古时,你就是苏秦诸葛亮;放在今日,你就是周恩来基辛格,有纵横捭阖经天纬地之才啊。我让你宋波在家洗碟擦几带孩子,真是大材小用,有失恭敬啊!”
宋波不答话,也不辩解,只是说:“你脚还疼不疼?我再给你换换药。”
25
耿老德毫无思想准备,突然之间被乡长樊世猛找去谈话,就被调到乡采石场去当了支部书记。采石场离耿家屯有十几里山路,效益不太好,听说拉了一屁股饥荒,石料却堆积如山,很难往外销。采石场本来也早想转制,变为民营企业的,但有钱的主儿都只接石场和石料,却坚决要扔下采石场里的工人另起炉灶,那些工人都跟乡里领导有些七连八拐的关系,真要都丢给乡政府,生老病死的包袱可就更压得人喘不上气了,所以就一直拖着,直到现在。耿老德知道那个买卖不好干,打心眼儿里不愿去,可樊乡长找他谈话时,一开始就把话封得严丝合缝,很死,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说这是乡党委的决定,采石场搞得不好,主要是放松了思想政治工作,乡里决定增加专职支部书记,并派他去挑这个大梁,就是两手都要抓,而且都要硬起来。耿老德说自己年龄大了,天天山上山下地跑,十天八天还行,时间长了怕顶不下来。樊世猛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把头几脚踢下来,局面打开了,你也不用天天跑,还有场长在山上顶着嘛。耿老德又问,村里的工作交给谁?樊世猛迟疑了一下,说我眼下还没有个准谱儿,你的意见呢?耿老德就说了两个人。樊世猛说,现在上上下下都喊开拓型人才,还是选一个年轻些的,咱们得做长远考虑。这样吧,你抓紧去采石场报到,这边的事儿你不用惦着了,我去村里全面摸摸情况再说。耿老德想,乡里既已定下来了,胳膊难拧大腿,再说去采石场,咋说收入肯定要比在村里多些,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樊世猛到了耿家屯,说是摸情况,实则专把话往郭金石身上引,什么要年富力强啊,什么要在外面见过世面啊,什么最好在部队里受过锻炼啊。慢慢地大家就都明白了领导的意图,心里说,村里还没有耿姓之外的人当过村头呢,可这话又没法往外亮,就说,金石小伙子是挺精明本分的,可人家在县里干着,月月都有活钱儿进腰包,肯回穷山沟里来?樊世猛说,他是党员不是?党员就得听安排,服调动,既是党的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嘛。不用担心,这个工作由我来做。
村里的党员集中时,郭金石也被叫了回来。樊世猛亲自坐镇选举,明确指出要等额选举,又亲自提名郭金石做唯一的候选人,再脑瓜子不开窍的人也吧咂出了滋味,原来耿老德被外派和郭金石的回村任用是连环的两个套子,上头早定了调子,有了目标,怪不得前些日子县里的成书记来郭家帮种地呢。大家对郭金石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他爹郭老顺是老实巴交的根靠人,小伙子刚从部队锻炼回来,前些日子又让大家亲眼见了和县里大头头的那份亲热,就私下嘀咕金石这小子小小年纪就长了白尾巴尖,道行修得不浅,庄稼还没收进家门一季,先就找了靠山,有了来头。这年头,有靠山有来头并不是啥坏事,弄得好,好汉护三邻,乡里乡亲都能跟着沾些光。屯里大当家的心眼儿活泛点,总比那种杵橛横丧或三脚踢不出屁来的死脑瓜骨强。大家这般嘀咕着,在樊世猛鹰隼一般的目光扫描下,就都乖乖地举起了胳膊,尽管有些迟疑和犹豫。
村支书已经易帅,村委会主任的更换便是绞起辘辘提出桶的事。又开了一个村民大会,还是在樊乡长不动声色的目光下,一只只粗黑的巴掌又小树林子般齐刷刷地举了起来,郭金石兼任村委会主任。
郭金石从县委大院驮回自己那个豆腐块行李后的第二天,白天先开了一个党支部和村委会的联席会,晚上就召开了由他主持的第一次村民大会。正是春播大忙的季节,开会自然在晚饭后,一家来个拿事的,借了小学校的一个教室,满满登登挤了一屋子人。
春困秋乏夏打盹。在地里忙累了一天的庄稼人,坐进教室先是嗡嗡哄哄地说笑了一阵,说是开始开会,眼皮反倒粘上来,一个个趴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打瞌睡传染,一个睡,都跟着去梦里娶媳妇。郭金石见此情景,就把话停下来,打发两个小伙子找来两把镐,把北墙上的窗户咚咚地刨开。为了御寒,学校一入冬就用土坯和泥巴把北窗堵死了,为了防春天里的风沙,这个季节还没开封。郭金石又问谁家有电扇,指名道姓地叫人回家扛来了两三台。北窗一透亮,穿堂风就呼呼地刮起来,又有大开三档的电扇摇头摆尾地一吹,满屋子刷地就换了一个节气,凉嗖嗖的让人再难打瞌睡。郭金石说,正是开春种地大忙的时候,咱们没事别把大伙往一块拘,可既将大家请到一起开会,各位就都提起精气神,有个开会的样子,屯里的事得大家一起商量,共同拿主意。人们登时看出郭金石的一个狠劲,心里说,没想这小子到部队干了几年,又到县里大衙门口当了几个月的差,还真学来几出损招了,且听听他今天到底能说出点啥山高水低的话来。
会议这才算正式开始了。
郭金石说:“大家既选了我当了村支书并兼村委会主任,我就得想法叫咱耿家屯有点起色,尽快富起来。咋富?扣蔬菜大棚是个现成的招儿,东甸乡已经走在前头,前有车后有辙了。还按老祖宗的春种秋收猫一冬的办法不行,肯定不行,咱得一年四季都手脚动起来,勤劳才能致富,汗珠子加算计才能挣来票子,没听说躺在热炕头上烙腰房梁上会给你掉馅饼的。村委会的意见,扣大棚的事说动手就动手,前岗那一百多亩地,平整,土厚,正适合种菜。村委会决定从今年春天起,就全部收回村里,统一调配使用,谁家扣大棚,可以申请承包,承包费另算……”
教室里嗡地就炸起来,有的喊那块地我已经种上苞米了;又有人问,不是三十年政策不变吗,咋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了呢?郭金石心里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
“谁说承包土地的政策变了?没变。只是在具体做法上村里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上级本来准许村里可以提留一部分土地做机动处理,可以前咱耿家沟没留,这回留出来,所得收入以后抵冲一部分各家各户的土地承包费和统筹提留款,大家并不吃亏。据我所知,前岗那块地也是按人头平均分下去的,这回正好按人头都交回来。至于已经种下去的,撒了多少种,费了多少工,大家心里都有数,秋后一并由村里承担就是了。我再跟大家说一句交底儿的话,前岗只是个试验田,咱先探探路,摸着窍门了,村里的地明年就全都打乱重分,适合扣大棚的都按块块重新承包。所以我劝大家能行风的赶快行风,能唤雨的立马唤雨,谁也别等待观望。我再想法从上边贷来发展大棚的专用款,先下手的无息贷用,慢三春的后悔药你自己吃。不会干也不要紧,半月之内我想法请两个技术员来,人家都是多年侍弄大棚的高手,负责大棚设计,现场负责技术指导,所需费用都由村委会承担……”
大会开了小半夜,一涉及到个人的具体利益,谁也不觉困喊乏了。散了会,就见有一拨子人直奔了耿老德家去,一五一十地将新官上任的这把火描述了一番,想从老村长口里讨个主意。有人干脆就喊,郭金石嘴巴上才长出几根毛?嫩得很呢,要不我们去乡里把他闹下来,这个大东家还得你来当!耿老德叹息一声,摇头苦苦一笑,说,找乡里有个屁用?你们没看出连乡长都来给人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郭金石敢这么整,是上边有人哩,这小子跟县里的成书记搭连上了,胆子晒干了,也足有窝瓜大,腰板子更粗得赛碾盘,又正是杠上开花手气壮(麻将桌上的话),你们现在去乡里,是不是自己去找二皮脸?且看这小子有啥招法,让人家耍上两招再说吧。说得众人无言,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散去了。
郭金石回到家里,老爹郭老顺的脸色也不好看,说看把你小子能的,没俩卵子坠着,你还飞上天了。阴天下雨不知道,自个儿能吃几碗干饭还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县里的书记拍了你两下肩膀头,就不知道该先迈哪根腿了?还真就出马一条枪地胡造上了!我看你整乱套了咋揩这个腚!郭金石也不搭话,只是嘿嘿地笑,忙着舀盆水,把脑袋扎进去扑腾起来,恼得郭老顺也再说不出什么。
第二天,郭金石就找到小学校的老师,在村里几处显眼的地方,用白灰水刷写出两条大标语:
干部不带头致富,浑蛋!
村民不想法脱贫,二头!
“二头”是二虎头的缩写,奸不奸傻不傻的意思,东北农村都这么叫。两条标语这么一写,迥然有别于前些年的那些政治口号,立时在村里引出一片惊叹与新奇。人们彼此一照面,都是这么两句嗑,“你是浑蛋还是二头啊?”“你才是浑蛋二头呢,哈哈……”
郭金石又编了几段顺口溜,让小学校的老师教给孩子们,孩子们下了学便满街筒子扯着嗓门儿喊唱:
扣大棚,不受穷,
一年人人吃饱肚,
二年屁驴子(摩托)胯下蹬,
三年家家盖小楼,
四年蛤蟆轿(轿车)开进城。
谁不扣棚谁二虎,
白长了两个大眼灯。
……
26
星期天的夜里,董钟音家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一声又一声,声音不大,但极执着。已入睡的董钟音被惊醒,拉亮了灯,细听听,不敢确信就是自家的门在响。孩子也醒来了,抱紧了她的胳膊,说妈,我怕。董钟音拍拍孩子,说不怕,妈在这儿呢,你睡吧。房门仍在响,董钟音便披上衣服,起身到了门边,轻声问:
“是谁?”
门外也是压低了声音,说:“小董,开门吧,是我,信用社的老何。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呀?”
董钟音暗吸了一口气,越发不知是不是应该开门。老何是县信用社的主任,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上班再说?就是真急得等不及,也可以用电话说,老何不是不知道家里的电话,信用社的职工每人手上都有一份通信录。刚才听门响,她还以为是成志超,午后回到县里来了,夜里睡不着,就来和自己说说话。过年后这几个月,两人见面屈指可数,就连电话也明显少了许多。前些日子,董钟音还胡思乱想,可能火山喷发般的激情期一过,成志超对自己的感情就淡了,开始有意疏远。疏远就疏远吧,婚外男女的这种事情终能维持多久?成志超是领导干部,在县里干上一段不过是过渡,远走高飞是早早晚晚的必然之事,他考虑得长远,又不想和妻子离婚,这种无言的结局自己本应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心里纵有千般委屈和期盼,也只能自吞自咽,何必怪罪他。但愿他能念着这段情,也希望他能知道,自己跟他好上这么一阵,于钱于物或于其他切身之事,自己本都一无所求,只要他知董钟音不是那种浅薄女子就行了。直到前些天,董钟音听说县公安局魏局长亲自带人去人事局查封档案,才知道自己是错怪了成志超。这些天,他在抓大事抓要案,运筹布局,左右权衡,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自己不能给他什么帮助,那就让他心情平静些吧。成志超又在电话里说,以后电话可能要少些,董钟音便在心里明白,这是暗示。也好,由少而无,灰飞烟灭,总比面对面地宣布绝情了断要好些吧…….
董钟音对门外说:“我听出来了,是何主任。可我已经脱衣睡下了,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明天我早点到单位再说,好吗?”
何主任说:“你开门吧。我还带来一位客人,有话一定要当面跟你说,而且一定要在今晚说。”
董钟音只好说:“那您等一等,我穿好衣服,就来。”
董钟音进屋,先安抚孩子睡觉,又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时,心头更是一团迷雾,不知如何是好了。
房门泄出的灯光里,除了本单位的何主任,还站着一位瘦小的男人,似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何主任介绍说:“这位是县人事局的王局长。”
王局长点头说:“我叫王奉良。”
董钟音早听说过此人的名字,心里大为惊疑,半夜三更的,他来家干什么呢?
何主任又对王奉良说,“王局长,说好了的,我给你带到小董家,就没我的事了。你进屋和小董谈吧,我回去了。”
王奉良又点头:“谢谢了。我们谈,我们谈。”说着,便不请自进地迈进了屋子,手里还提着两大塑料袋东西,也不知是些什么,大盒小盒的,看包装挺精致也挺高级,进了门就放在门廊里。
董钟音的家是两居间,一间做卧室,男人不在家,另一间便算作客厅了。董钟音打开客厅的灯,将头发再拢了拢,也不说让坐,只是冷冷地问道:
“我跟王局长素不相识,在信用社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信贷员,也从没有过工作调转方面的要求。我不知道这么晚了,王局长来我家会是什么事?”
“冒昧,冒昧。”王奉良一脸谦恭地笑着,竟不尴不尬地先在沙发上坐下。“有件事,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求到您,请钟音同志好歹帮我说句话。都在一个县城里住着,这份情义,我永远不会忘,日后必有重谢。”
董钟音仍站在地心,口气越发冷漠:“您这话,更让我听不懂了。有信贷业务上的事,您尽可直接跟我们何主任说,我按何主任的指示去做就是。其他的……我真想不好还能帮上您什么忙?”
王奉良说:“前些天……公安局局长魏树斌带人把我们人事局的档案查封了,这事,你听说吧?”
董钟音点头:“听说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奉良说:“人事业务上的事,这几年,我都是按县委县政府领导指示办的,虽然人们对我一口一个局长地叫着,其实你也知道,我不过是条磨道上的驴,被人戴上眼罩,只能听吆喝,握着鞭子的人让怎么走我就得怎么走。可有时就是这么不知死活地干,也难免不出毛病。难就难在不知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的头头们各是怎样的打算。所以,公安局把档案一封,我这心里可就空落落的一点儿底都没有了。真要查出点什么毛病,你说我可怎么好?所以,万般无奈,我才想起求您帮忙……”
董钟音冷笑:“找我帮忙?我根本不认识魏局长。王局长您找错人了吧?”
王奉良忙摇头:“不会不会,怎么会。我就想请您在县委成书记面前帮我说句好话……”
董钟音心里咯噔一下,王奉良下面再说什么,她就一句也听不到了。他求成志超,找我干什么?既已找到了我,又说明了什么?陡然之间,董钟音只觉浑身都颤抖起来了,因为气愤,也因为惊愕。
“我听不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王局长晚上喝多了酒,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走错了门,在说酒话吧?”董钟音强作镇静,冷若冰霜地说。
王奉良忙摆手,讪笑说:“没有没有。小董同志在说笑话了,我这人从小就滴酒不沾,怎会有酒话一说?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话。”
“那么我告诉你,”董钟音在心里警告自己,这种时候,必须字斟句酌,一语不慎,都可能让对方抓住什么把柄,给自己和成志超带来不可料想的恶果,“我只知道成志超是县委书记,但并不认识他。至于他认识不认识我,我更无从得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来往。你有工作上的事找他,或者去找哪位领导,随便,跟我没关系。我的话说完了,你应该走了,我要休息。”
“别,别,小董同志。”王奉良半欠起身,“我知道,您和成书记好……是朋友,您的话,成书记一定会听的。您就别、别推辞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就不客气了。你走,立刻给我走!”董钟音厉声说。
王奉良仍涎着脸,说:“成书记和你的事,就我知道,我保证,只要你替我求下这个情,我绝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请你相信我……”
董钟音转身抓起了电话,说:“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要挂110啦!夜入民宅,骚扰妇女,你身为国家干部,我真替你害臊!”
“我走,我走。对不起,打扰啦。”王奉良起身往外走。
“请把东西拿走!”
“一点小意思,请您……”
“你要不拿走,可别怪我给你摔到楼下去!”
“好,我拿,我拿。”
王奉良离去了,楼下似乎还响起了汽车声。董钟音站在地心,好发了一阵呆,突觉身子一软,就坐在沙发上呜呜哭了起来。孩子还没睡熟,听到哭声,光着身子跑过来,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董钟音便将孩子紧搂在怀里,哭得越发伤心。在这世界上,心中的痛楚还能跟谁诉说?别说孩子不懂事,就是懂事,能跟他说吗?孩子见妈妈哭,也搂着妈妈的脖颈抽泣起来,还说谁要欺负妈妈,我去打他。哭了一阵,心里冷静了许多,董钟音将孩子抱回床上,哄孩子睡觉,自己却大瞪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四周,只觉如入无人之谷,到处都闪烁着野兽凶残的眼睛,有狼,有豹,还有野猪和黑熊,那些恶兽们盯着她,在龇牙裂嘴地狞笑,一个个都要扑过来,撕碎她,吞噬她。身处绝境,如何是好呢……
想想今晚的事情,只能有两种解释。最好的可能,是确如王奉良所说,他已知晓她和成志超关系密切,现在档案被封,知道罪证已在公安机关,万般无奈,鬼惧神■,有病乱投医,企图以这种近乎社会流氓的招法,用已知隐私相胁迫,逼她向成志超求情,网开一面,以避惩治。但确实只有他王奉良才知她和成志超的那种关系吗?老何夜里送他来家说明了什么?他离去时楼下汽车轰响又说明了什么?那就只能有另一种解释,王奉良是受人差遣而来,他代表着一种势力,那个势力企图通过她的口,警告成志超赶快偃旗息鼓退兵罢战,不然,他和她,都将被张扬示众,休想再在吉岗县城呆下去。无论是哪种情况,现在都无可辩驳地证明,成志超和她的关系已彻底暴露,再也不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怪不得成志超打电话给她,说以后电话也要少了,原来他早已有了这些察觉…….
董钟音拿起电话,打给成志超的办公室,无人接听;再打手机,也是关机。她知道成志超已回了省城家里,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提前回来的。她几次想把电话直接打到他家里去,但想了想,终没打。这种时候,成志超肯定在睡觉,他妻子就在身旁,打去电话,她说什么?又怎么说?于事无补不说,还可能引起他妻子的疑心,那事情就更复杂了。好在明天就是星期一,成志超应该会回来,那就回来再说吧……
董钟音一夜未眠。
第七章
27
正如董钟音所猜想的那样,王奉良深夜入宅,是陈家舟布下的连环计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第一计,陈家舟自己亲自出马,给成志超送上那份通话清单,此一计叫声东击西,不软不硬,成志超若真聪明,见了清单便应有所收敛。果然,突然之间,他就在当晚回省城的家了。
第二计,陈家舟派县委副书记冯天一出场,驱车追赶成志超,先说“维护团结”,再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冯天一回来报告,说成志超似有所动。此一计为“软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第三计,便为“硬计”。陈家舟派常务副县长伍林具体实施,目的则是示成志超以厉害。伍林和高贯成是铁杆弟兄,手下不乏地痞流氓和与黑社会有勾连的恶狠打手。那一夜,高贯成请打手喝酒,酒后只说与人有了私仇,流氓们便会意,喊着“小菜一碟”,连夜去了省城,按着高贯成提供的地址,狠狠照着成志超家窗户砸去。这种事不比杀人越货,流氓们不讲条件不计报酬,只当酒后撒撒疯寻个乐子,确属“小菜一碟”。
第四计,便是派王奉良出面找董钟音了,这叫绵里藏针,软硬兼施。此计与陈家舟亲自出马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具杀伤力。成志超对自己的“清单暗示”可能还心怀侥幸,以为和谁通通电话,通话时间的长短都无所谓,也不必畏惧。那好,我就派人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的偷香窃玉之行我可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还给你留着面子。你真要一意孤行走下去,那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抖开魔巾给你彻底曝光了。
陈家舟派王奉良出面去找董钟音,多少还是费了一番口舌的。王奉良不傻,知道自己这般一露面,就等于彻底站到成志超对立面上去了,所以他犹豫着,还出主意,让陈家舟另派别人,也许更好。陈家舟冷笑,说你怕成志超是不是?你以为他还会姑息你是不是?人家已撒下了弥天大网,无论怎么说,你也是人家网里的一条鱼,这种时候,你不挣他个鱼死网破你还等什么?成志超松开网口,你我都有一条活路,若等他和魏树斌把我们都甩到干滩上,那可就只有一死的份儿了。王奉良说,我不是怕他,我是担心……捉贼抓赃,拿奸要双,他和董钟音的事,我也是现在刚刚才听说,我空口无凭,话一说出来,董钟音极可能立时就炸,那可怎么好?陈家舟哈哈笑起来,说我让你捉奸了吗?你捉得住奸吗?那姓董的还炸?她长了几颗胆子,她敢吗?我只让你去说,如此这般,就算完成任务。这点小事,都整不明白,真让成志超给你吓昏了头啊?
陈家舟还有第五步棋,可他却犹豫着,要不要立即实施。
伍林却深一脚浅一脚地献计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趁着成志超眼下一时还没盯准目标,是不是赶快走?”
陈家舟问:“你说让谁走?”
伍林说:“当然是邹森。”
“为什么?”
“这几年,代笔仿书的事,都是经他的手。只要他一走,那些事便都死无对证。我们也可以将责任完全推到邹森身上,大不了承担下用人失察、蒙骗上当的失职之责。这年月,上上下下工作失误赎职的多了,也没见处分谁。”
“你叫他怎么走?”
“这好办,给他一笔钱,让他抓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吉岗,走得越远越好。国家这么大,眼下流动人口又这么多,到了哪儿,还藏不下他一个人?甚至可以给他整个护照,像赖昌星似的,让他躲到国外去。只要他一走,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陈家舟摇头:“这一步,我不是没想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我要沉得住气。依我判断,直到今日,成志超还在犹豫,档案封是封了,但要不要立案查办,却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起码要请示市委,还得经县委常委会讨论决定。牵扯到他个人的前程利益,他不能不三思而行。所以,成志超封而不查,最后借坡下驴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们现在不仅不能让邹森走,还不能让邹森露出任何破绽,连装病休假或惊慌失措都不行。样子要做,就要做足,心中无鬼,我自泰然嘛。如果那边档案一封,邹森就逃走了,那说明了什么?说明档案里肯定有问题,那就连想不查都不行了。公安机关再来个全国通缉,那个邹森呆头呆脑的一个笨书生,你敢保证他就不会落网?一旦被人抓回来,你还能指望他铁嘴钢牙一力担承?到那时,我们可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啦。”
“那这步棋还不能走?”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其实,局势逼到这一步,陈家舟不仅想到了让邹森出逃,而且还有了更深层次的打算,那个打算更恶毒也更彻底,只是他对谁都不能说,包括伍林。一逃了之,太小儿科啦!
28
成志超星期一没有回县里。
脚上有伤是一个原因,走路一跛一跛的,回到县上人们见了难免要问,自己怎么解释?妻子宋波一再说害怕,耽心夜里再有人来砸玻璃,也可算是个原因。成志超心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这种时候,一回县里,人们的眼睛就都要盯向他,如果有人提出档案既封,就要立案调查,自己将怎么回答?这几天,经过了几个事,老领导和老朋友都或明或暗地开导批评了他,思忖再三的结果,成志超已在后悔自己的莽撞草率和意气用事了,他甚至已为自己想好顺坡下驴的退身办法,如果魏树斌再问立案的事,便只查樊世猛儿子的事,好在樊世猛的儿子已被退回家里,估计那份档案也撤出销毁了无痕迹了,即使个别具体承办人没把猫腻擦抹干净躲不开干系,大不了再处分几个人,云也就散了。至于那些幕后之人,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过份得意,真到了自己离任调离之日,上级组织部门总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到那时适当申明一下自己的意见,再请鲁书记稍施影响,不信他陈家舟还能在吉岗县张狂。在自己之前的几任县委书记,对陈家舟未必不像自己这般了解底细,但他们采取的还不都是这种套路吗?
成志超便让宋波给陈家舟打过电话去,只说老岳父身体有病,他要陪老人找医生好好查一查,过几日再回县里去。陈家舟连说好好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就让志超好好尽孝道。县里有事,我再找他请示。宋波打这个电话时,成志超就在旁边,他料定,陈家舟接了这个电话,一定很高兴,没有关键时刻一个单位或部门的一把手告假更能说明问题的了。陈家舟得计了。
宋波去上班,成志超一人留在家里,只觉坐立不安,想看看书,却看不进去。手机本是关了的,想一想,不妥,县里若有什么紧急事情怎么办?便打开;打开也觉不妥,若是有人来电话问的就是人事局档案的事,自己怎么回答?佯装不知,人家就要向你汇报,汇报完了,怎样也得有个态度,这个态度又怎么表呢?便又把手机关上。如是三番,不知怎样是好。
周一的下午,就在成志超又一次犹犹豫豫将手机刚刚打开的时候,手机便在掌心里突然振动起来,那种电击一般的感觉让猝不及防的他心头陡然一颤,险未将手机掉在地上。成志超日常是将手机设定在“振动+乐曲”的装置上,振动过三次,便改为铃声的呼唤。他望定来电显示,知是董钟音的电话,才按了接听键。
“是你吗?你没回县里来?你现在在哪里?”
董钟音一连串的发问,急切而慌乱。成志超心里一沉,便料定一定又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大事。董钟音的电话多在夜间,也多打往他的办公室或在东甸乡的电话。这种时候,她应该还在班上,怎么就回了家里,还把电话打到了手机上?况且,他刚刚对她做了少打电话的暗示,她不会不在意的。
“蔬菜外销业务上的事没办利索,还得等几天。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你怎么在家里?”
“我请了半天假。不知……现在说话方便不方便?”
“你说吧。我自己在家里。”
董钟音便说了星期天夜里王奉良到家里找她的事。她说她知这不是个好兆头,她问应该怎么办,她说他也应该多加小心,那些人明显已将矛头对准了他。
成志超心里慌上来,额头竟不知不觉间沁出一层冷汗,抓着手机的掌心也汗浸浸的了。可他提醒自己,这种时候,要镇静,一定要镇静,尤其在女人面前。董钟音沉不住气,本在情理之中,昨儿这一夜,还有今天上午,她一定慌急无措坐立不安,所以才在午后请假留在家里,一遍遍打电话找他。这种时候,他再乱了阵脚,她的心理负担就更沉重了。
“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不过捉风捕影,乱敲铜盆吓耗子。真要有证据,怕是就不会用这种小儿科的手段了。”成志超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只当没这事好了,照常上班,该说就说,该笑即笑,心里没鬼怕什么?”
“可我……心里有鬼。”董钟音带着哭音说。
成志超的心又沉了沉,说:“有个鬼,也不过是个小鬼,善鬼,并不害人的鬼。你不把它当鬼,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其实,哪个人心里,没一块独属于自己的绿地?保护个人隐私,国家法律中有此条款。他们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目标完全在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知在这样的话题上,自己本是理短,便不再多说,只是再一次明确叮嘱,“只是,这一阵,我们都要多注意一些。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们不再单独约会,你也不要再给我来电话,行吗?”
董钟音沉默了一阵,呢喃地说:“可我……想你……”
“我也是。时令不好风雨来得骤,”他用了一句现代京剧里的唱词,“暂时……就多些思念吧。”
成志超收了电话,发了一阵呆,开始在屋里焦躁地转圈子,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在此前,他只觉或是进攻或是退守,主动权都还掌握在自己手里,但突然之间,角逐场上的形势似乎完全颠倒,他只能退守在自己的洞穴里,而且对方用侧翼佯攻的办法一再向他发出警告,如果你不老实,那我们就再不留情了!他惊讶,那些人是用什么办法知道他和董钟音关系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后为什么一直不动声色,直到这种时候才亮出底牌?可以肯定地认定,陈家舟在送通话明细单时,已将这张牌抓在了手里,而这次,他则是故意将底牌亮给你看,逼你投降,迫你就范,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在现实中国社会,如果去掉政治站队方面的因素,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最怕的,不过是两方面的错误,一是经济的,再一个就是生活的。经济犯罪可以让人身陷牢狱直至丢了脑袋;而嫖娼,包养二奶,或有婚外情人,一旦暴露,处理起来虽不似经济犯罪那般严重,但声名扫地脸面丢尽之后,同样再难做官。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在评价领导者的人生操守时,往往把男女之事当作分水岭试金石,一位在外面馋猫一样拈花惹草的人,又怎能受到上级领导和黎民百姓的理解和信任呢?
宋波下班回家的时候,成志超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司机:“明早来车接我。”
宋波说:“给你请了假,不如就在家里多呆几天。”
成志超说:“县里正忙,哪好再呆。”
宋波说:“没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成志超突然烦躁地说:“我工作上的事,以后你少管!”
宋波哼了一声,就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29
吴冬莉星期一下午跑了两趟县委,成志超的办公室都是紧锁着,晚上又往办公室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也只是不紧不慢嘟嘟地响。成志超要她写的书面材料早就写完了,钢管厂又进了调查组,她不知道成书记是不是还需要那个文字的东西。但听说上午厂里召开了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会议,厂科室的工作人员也都参加了,调查组的人宣布了调查结果,结论竟是“没发现重大经济问题。但财务科不能及时将职工遗失的私人印章送还本人,也暴露出在财务管理上的不严肃不认真,违反了有关规章制度,特此提出批评”。宣布完调查结果后,厂长高贯成又讲了好长时间的话,先表扬向上级反映问题的同志有责任心事业心,又警告一些人不要疑神疑鬼小题大做,号召全厂干部和职工精诚团结,不要被一些莫虚有的传闻干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方向,共同努力,开创钢管厂更加辉煌的大好局面。
吴冬莉听同事给她传达了会议内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中午回家跟老父学说了。吴瑞之大怒,说吉岗县谁不知高贯成和陈家舟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个结论是蒙骗上级蒙骗百姓的遮羞布!你再去找成书记,一定要申明这个观点,并请求上级领导再派人来查。如果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吴瑞之要直接向市里省里举报!吴冬莉便一次次打电话,又亲身去县委机关询问,但回答都是说成书记有事回了省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二上午,成志超的小车返回吉岗县城。还是这座熟悉的小城,街道上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人流车流,县委的五层大楼也还是那般庄严肃穆。以前一进县界,成志超就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知道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拍板拿主意,城内还有一位可心的女子深情地盼着他归来。可今日,车进县城,他的心就紧上来,窗外的一切突然之间都似乎变得陌生,陌生中又好像到处埋伏着危机。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躲在车里的窃贼,人们的目光都怪怪地盯着他的小汽车……
常务副县长伍林好像早在瞄着他的动静,成志超刚刚在办公室椅子上坐下,便急匆匆推门进来,几句寒暄过后,便报告说,县委派去钢管厂的调查组经过几天夜以继日的工作,已经有了结果,看来钢管厂的问题不大,账目基本清楚,当然也存在管理上的一些毛病,比如招待费用支出较大,有的销售回扣没有入账却暗存进了小金库,但还没发现哪个领导有经济不清的问题,小金库的账款也基本相符。
成志超问:“有人反映的财务科长抽屉里的职工私章是怎么回事?”
伍林说:“调查组把这事列入重点问题,也仔细查过了。财务科长手里确有几枚私人名章,经挨个查问,那些职工都承认确有开工资时把印戳弄丢的情况,还有人说,是故意将戳子落在了财务科,反正月月都得开工资领奖金,放在那里更不错,倒省心省事了。调查组已让财务部门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职工本人,并在大会上严肃提出了批评。至于调查的全面情况,调查组将对常委会作详细汇报。”
成志超点头:“说没事就好,该纠正的要立即纠正。”
伍林说:“成书记说得对,谁愿意有事呢。调查调查确有必要,总算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嘛。”
伍林走了,成志超坐在那里发愣。事情似乎就应该是这么个结果,本来可以预料得到的。一个钢管厂,一个人事局,两个完全不同的单位,两个性质截然不同的案子,可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感觉其中有着什么割裂不开的联系,也觉得钢管厂的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了呢,还是生活本来就是这般色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不错,除了妖魔鬼怪,谁不希望社会吉祥,人心和顺,大家都好呢。可在这个平安无事的报告里,怎么总让人感到眼前好似隔着层层的雾障,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不失朦胧之美,但毕竟不那么真实……唉,算了算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事情已有常委会派下去的调查组的结论在,作为领导者,自己已是尽到了责任。郑板桥也当过县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尚且“难得糊涂”,自己又算个什么?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且压压心中这口闷气,还是从长计议吧……
电话聒噪地叫起来,是吴冬莉。
“成书记,您刚回县里来吧?”
“你还有什么事吧?”成志超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冷漠。
“我……还想跟您谈谈我们厂里的事情。”
“县里不是已经派去调查组了吗?”
“是,我知道。而且我已经知道了调查结果,厂里人都知道了调查结果……可我觉得,那不是事实。”
“可我是应该相信你一个人呢,还是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我确实是亲眼所见,科长抽屉里的私人手戳那么多,只一个纸袋里,就差不多一个车间里的人个个有份儿了,还有我没倒出来看的好几个纸袋子呢。可他们退给职工的才有几个呀……”
“你现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纸袋子确实存在?而且纸袋子里确是职工私人印戳吗?”
“这……”
“小吴同志,我还忙,这个事情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成书记,如果您认为印章的事我有些小题大做,那……我对账目还有一些别的疑点,您安排时间,我去当面跟您谈谈好不好?”
“还是按程序,你去跟主管部门或主管领导谈吧。他们会向我汇报。”
“成书记……您、您也不相信我了吗?”
电话里,传来了吴冬莉强忍着的哭声。
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成书记,你好。我叫吴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吴老师,我们见过面的。”
“成书记,我首先要向你说明一点的是,冬莉本来早就不想再介入这件事情,她毕竟还年轻,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已经太多太多了。就是在今天,她回到厂里去,还受到不少人的当面污辱和谩骂,有人向她吐口水,还有人冷嘲热讽,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说她是想傍官,拉厂长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还有人把高贯成当成了救世主,说谁往高厂长身上泼脏水就让她不得好死。有些脏话,我当父亲的是学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认了,不管安排个什么地方,能有个地方端饭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里还狠狠地骂了她。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父亲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里家外受夹板气,捂着脸哭起来没完,我比谁心里都难受。成书记,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这是《论语》中的话,孔圣人说的。我吴家父女做到这一步,也算无可非议了。可古人还有话,‘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爱。’这是屈原的心志。黄宗羲则言,‘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成书记是有学问的人,无须我再多言,对这些话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对我的女儿说,且把反腐匡正为党为国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就是为了我们自身做人的清白,我们也决不可服软输心!”
成志超只觉脸上烫起来,喃喃地说:“吴老师,我很敬佩您的学识和人品……”
吴瑞之越发动情地说下去:“成书记,我让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是相信了党心民心,相信了人间正道。不管眼下的官员队伍里藏着多少腐败分子,也不管在这个队伍里,藏污纳垢一时多么严重,可我总是坚信不疑,好人是多数,正气占主流。不然,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家,不就没希望了吗?我不相信你对钢管厂之事眼下的结局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父女俩之所以希望你能再细致深入地过问一下此事,是因为你毕竟在着一个县委书记的位置,你的话总会比我们一个普通百姓的微弱之声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努力,党内讲少数服从多数,你再坚持什么,一定很让你为难。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我也没有资格再希望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成书记,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咱们的国家不还是共产党当家做主吗?咱们不还是社会主义吗?作为公民,我们不是还有谁也剥夺不去的权利和义务吗?这就足够了。其实,缺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别缺了民心和正气,大不了多走些弯路,再多受些磨难而已。‘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我就说这些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成志超握着话筒,呆呆的,好半天没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个清清癯癯的身影,恍然间又生出一种少年时代面对敬爱而严厉的老师的感觉。老师虽没说什么直接批评学生的话,但那种激愤和冷峻,不能不让学生从内心深处生出震颤和反思。
电话又响起来。成志超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魏树斌的。他犹豫了一下,没接。接了说什么?说自己临阵脱逃已产生动摇?说那些可疑档案再放几天就退回去?虽说骑虎难下又一定要下,也不是这么一种下法,总得找个堂皇的理由。
电话一声又一声急促地叫,似一声声炸雷,震得成志超耳鸣心乱。他起身出了屋,奔了秘书室,对张景光说:“安排车,马上跟我去东甸。”
张景光说:“眼看就到晌午了,不吃完午饭再去?”
成志超说:“告诉东甸,让他们留饭。”
30
魏树斌几天没接到成志超的电话,又知他周末回了省城,周一也没回来,就意识到情况可能有变。眼下是成志超的一道坎,好比西天取经路上的一个磨难,是火焰山,又是通天河。成志超可比唐三藏,他的目标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而不是一路斩妖擒魔,所以他在取经路上才不时地犹犹豫豫,遇到矛盾绕道走。斩妖擒魔的活计是孙猴子的,孙猴子没有更多的奢望,他的火眼金睛里容不得妖魔鬼魅,见了就要打杀,有时还要受些委屈,被念念紧箍咒语,甚至被撵回花果山。魏树斌心底难免生出一些怨忿和委屈,“我现在是什么?是孙猴子吗?”
魏树斌刚才打去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手机也关着,便越发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成志超已回到县里,小车进了县委大院就没出来,他肯定在楼里。我的电话他为什么不接?按理说,就是人机分离,过一会成志超看是他的来电号码,也应该返拨回来。可电话却一直没有返回,那只能说明他在故意回避。他在回避什么?
魏树斌的电话可绝不仅仅是对决策者的试探,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请示。
公安人员处理事情,自有公安人员的职业经验和角度。魏树斌知道,县人事局的档案一封,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便等于抓获了案件的物证,即使档案另做了手脚,已将那些伪造的领导签字撤出并销毁,他手上也还抓着那封写给赵喜林的信,那可是铁证如山谁也休想抵赖的。他担心的是人证。邹森是仿领导签字的重要嫌疑人,但只要人事局的档案一封,势必打草惊蛇,邹森成了惊枪的兔子,随时可能顺着垅沟逃遁而去。这么大的世界,如同漫山坡上的丛丛荒草莽莽树林,哪里藏不下一只兔子,又怎好轻易捕获,真要出现那种局面,即便认定档案有弊,那也将极其被动。只有物证而无人证,还是缺少定罪的足够依据,法律在犯罪的认定上,只认证据,别无商量。那样一来,邹森身后的那些人就要偷着乐了,他们可以按照《刑事诉讼法》所确立的“无罪推定原则”而逍遥法外,顶多承担工作中的赎职失察之责。这一点,魏树斌在带人去人事局之前就已想到,并采取了防范措施,对邹森实行了暗中布控。这布控也很是费了一番脑筋的。吉岗县公安局虽不缺侦察员,但缺的是能让魏树斌一无所疑彻底放心的心腹干将。当然,不能怀疑县里的公安干警都与腐败势力有勾连,但魏树斌来局里只一年多,心思多放在日常工作上,他知道县里的人事关系复杂,却不可能对那种复杂有了如指掌的洞察,执行布控任务的干警真要出点差错,那就前功尽弃,追悔莫及。为保万无一失,魏树斌只好回老家请黑水县公安局支持,选出两位精明强干的侦察员听他调遣。那些老朋友老搭档很给他面子,理解他的难处,让他亲自点将。但有了人,又缺钱。兄弟局已派出得力干将支持,总不好再让人家连办案经费也自掏腰包吧?北方各县的经济情况相差无几,又都处于保生存求发展的关键时期,难免罗锅子上山,钱(前)紧。侦察员要吃饭,要住宿,必要时还要跟踪追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案子没明朗,就是局里有钱,这笔费用也不敢支出,出了就要暴露目标。魏树斌再私下张罗钱,不敢跟县局的同志借,就去找亲戚朋友哭穷,编谎说家里一时有了难处,还一再叮嘱,这事千万不能跟他老婆说,等一两月,保证如数奉还。弄得那些亲戚朋友们也好不奇怪,树斌不是背着媳妇做事的人呀,他这是怎么了?
这些事,魏树斌虽可以跟成志超说,但他没说,一字没提。说了有什么用?那本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上级领导定方向,拿主意,自己是执行,执行任务喊苦叫难有什么意思?他让从黑水县请来的两位侦察员一个扮作修鞋的,设点在县交通局对面;一个扮作修理自行车的,则守在邹森家附近。两人白天练摊,夜里住进一家小旅店,还要轮流着出去,到邹森家附近转悠,只怕这只兔子夜里逃窜。两位侦察员敬重着昔日的老领导,很是尽职尽责,白天风吹,夜里挨冻,都无怨言。但那练摊也不容易,虽不计较挣多挣少,但城管部门却不时来查来撵,就是城管人员一时懈怠,附近的修车匠修鞋匠也要投诉抗议,逼着城管人员来罚款轰人。侦察员给魏树斌打电话,说老局长,你就不能找人疏通一下?魏树斌苦笑,说我疏通什么,一疏通就要暴露目标。认罚吧,他们要多少,你们就给多少,千万不能跟人家打架争辩。罚款单子你们保管好,我早晚让他们吃了吐。“吃了吐”是麻将桌上的术语,挺形象。侦察又说,能吐的好办,还有些人罚了不给单子,可怎么好?魏树斌说,那你们就给我记账,秋后一块算,看我不让他把老肠老肚都给我吐出来!
光这些事也还罢。两个侦察员住在小旅店,一到夜里便要轮流外出,一日两日还可遮掩搪塞,可这已是十多天了,就难免让旅店老板生出疑心。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这般神出鬼没的是要干什么?他们要是夜里做出违法之事,旅店都要担着干系。老板越想越怕,便偷偷将情况报告给了派出所。那天夜里,侦察员再出去时,就被巡警扣住了,而且一扣就是两人,巡警是等两人在旅店外交接谈情况时突然出现的。
两位侦察员被带到了巡警大队,连夜审问,问姓名,问工作单位,问夜里出去干什么,问带没带身份证。侦察员被问得不能不答了,只好说,请把你们魏局长请来,我们有话跟他说。巡警初来不耐烦,说你们了不得啦,还不怕大呢,要不要我把县委书记也给你们请来,再陪你们喝两盅压压惊?侦察员说,你们愿怎么想怎么想,魏局长不来,你们休想再问出什么。
魏树斌是在睡梦里被电话叫醒的,他看了床头的手表,那个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他一听巡警的报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说我穿上衣裳,就来。
魏树斌到了巡警办公室门外,定定神,推开门,便做出突然相见的惊讶样子,说:“哟,我操,没想到,怎么是你们俩小子!”
魏树斌说着,便远远地伸出手去。两个侦察员站起身,故作拘谨地和老局长握了握手。
巡警们顿时松了口气,果然是魏局长的老熟人,这就好办了。
魏树斌将两人给巡警们介绍:“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在黑水当局长时的两个弟兄,干刑侦的。这才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哩。”
这就等于给两位侦察员定了调子。如果魏树斌进屋介绍说是亲戚呢,那他们就要说亲戚的话;说是公安干警呢,那就是见了老领导。当侦察员的虽不能都比杨子荣,但这点起码的精明是不能没有的。两人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说:
“老局长,大半夜地惊动您,真是不好意思。”
巡警们也笑说:“这两位弟兄学江姐,咋问也不开口。他们要早说是兄弟局的侦察员,我们就不惊动局长了。”
魏树斌笑:“他们学江姐,你们没学徐鹏飞又坐老虎凳又扎竹签子吧?”
侦察员忙说:“吉岗的弟兄们挺客气的,我们一提魏局长,就把您请来了。”
“把我叫来好。”魏树斌笑哈哈地说,“我要是不来,你们哪位炮仗性子一起,忘了政策,再给我这俩弟兄动动警棍或拳脚,他们回去不知咋骂我呢,是不是?”
巡警们忙说:“我们今天绝对按政策办事,除了说话冲点,一点亏也没敢让两位弟兄吃。”
侦察员也笑:“在魏局长手下做事,谁敢?以后你们谁落到我们手里,不用担心,我们也保证不搞逼供。”
大家便都笑。
魏树斌说:“别光傻笑,说说,咋回事?”
一个侦察员看看巡警,说:“局长,就别问了吧?”
魏树斌说:“你看他们干什么?他们是案犯嫌疑人呀?既到了我这儿,你们还怕什么?”
另一位侦察员说:“魏局长一定要问,我们也只能说,在执行任务。再多说,回去就要挨骂了。”
“我操!”魏树斌挠挠脑袋,又笑了,“这是看我管不着你们了,就跟我玩心眼儿耍猫腻了。那我就不问了,不问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个案子,还不小,发现了线索,线索就在吉岗,头儿派你们俩追过来,出发前还提溜耳朵告诉,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吉岗知道,尤其不能让魏树斌知道,是这么回事吧?不就是怕我知道了,抢了你们的头功嘛。回去跟你们局长说,别大老爷们,心眼儿长得不如虮子屁眼大。从别人碗里抢肉,我不稀罕,也不是我魏树斌干的事。我魏树斌虽说只是只耗子,却专喜欢操牛,干就干大的,让他们等着瞧!这你们信吧?”
魏树斌这般粗粗俗俗地说笑嬉骂,那两个侦察员便跟着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魏树斌又对巡警们说:“那就痛痛快快地让人家开路吧。耽误了人家公干,线索在这档口断了,咱们可担承不起责任。人家要保密,咱们何苦再打听;人家要独臂擎天,咱们既帮不上什么忙,也别不识好歹给人家添乱。热脸贴了冷屁股,上赶着(主动)不是买卖。所以,我也给你们宣布一条纪律,今夜的事,到此拉倒,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给我露出去半个字。人家在办案,如果因为我们泄露机密而让犯罪嫌疑人撒丫子跑了,我担负不了这个责任,你们也担负不了责任。我这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巡警们忙点头:“局长放心,违犯纪律你就狠狠地处分我们。”
魏树斌又说:“不过呢,两位弟兄真有了什么困难,找到咱,你们也用不着再跟我请示,能使上多大力就使多大力,咱也不能让人家说咱们袖手旁观看笑话。我这话,你们也听清楚了吧?”
两位侦察员又道歉又致谢地走了,一出双簧戏便这样唱下来。临机应变自编自导又主演的魏树斌心里却不能平静。当着本局干警们的面公开亮出两位侦察员的身份,是万不得已的事。不亮身份怎么办?若说两位是亲戚或朋友,怎么解释两人的深夜行为?而且两人还要继续留在吉岗执行任务,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两人又怎能继续留下来?只有找个无条件配合兄弟单位执行任务的理由,公安局长才有了申明纪律,不许将此事丝毫外传泄漏的正当借口。
魏树斌心里仍是不安,他不敢保证巡警们都能绝对执行他的命令。副县长伍林分管公安政法,这事真要传到他耳朵里去呢?邹森背后的那些人也不是傻子,那是一群横草不过、凶残贪婪的狼,尤其那只头狼,更是白了尾巴尖老奸巨猾,闻点风声,便会警醒。而且,谁知时间拖下去,两位侦察员又会遇到什么坎坷,还能总是由他出面来唱这种双簧吗?暗器好使,但用过两次,就失灵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才打电话给成志超,催他痛下决心,赶快采取下一步的动作,防止夜长梦多。
除了这,魏树斌还要向成志超报告钢管厂的事。虽然县调查组已宣布了调查结果,但据局里派人侦察,钢管厂的财务极可能还有账外账。一个企业两本账,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魏树斌正坐在那里想心事,就听走廊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的说笑声,房门开处,好几个人涌进来,中间拥着一位女士。魏树斌不由一愣:
“你?你怎么来了?”
众人便哈哈地笑:“不是中国的七月七,不是外国的情人节,嫂子就不能来了?”
女士正是魏树斌的妻子,叫袁玉琨。
袁玉琨满面喜色,也笑,说:“你这儿是美国白宫呀?美国白宫还定期向游人开放呢。”
局里的张政委说:“是伍县长让工商行派人把嫂子接来的,说嫂子工作的事已有了着落,请嫂子赶快来办手续。”
魏树斌的脑袋嗡地就大了。有人把火星星扔在了堆满干柴的后院里,又有人居心叵测地往干柴上泼汽油,这场火想不扑都不行了。
31
午间这顿饭,魏树斌让局办秘书将饭菜从食堂打来,送到办公室,陪着妻子吃了。张政委跑来逗,说咋着,嫂子来了就给关禁闭,还怕弟兄们看呀?魏树斌说,你嫂子有点晕车,到食堂一闹腾,怕连饭都吃不好了。别忙,有机会,让你嫂子好好陪你喝几杯。午后,伍林来电话,说晚上要给嫂夫人接风,请一定赏光。魏树斌和伍林论过年序,魏树斌属狗,长属猪的伍林一岁。魏树斌找个借口,很坚决地谢绝,说谢谢县长了,局里的同志也有这个意思,改日吧。伍林说,局里的往后让让,等我这边表示完了再说。魏树斌说,还是领导发扬风格吧,不然冷了弟兄们的心,就要骂我攀高附贵见人下菜碟了。电话刚放下,工商银行的邢凯又打来电话,说的也是吃饭接风的事,只是说法上有些不同,他说别看嫂夫人回家归你管,可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员工了,今晚我安排她跟行里的同事们见见面,认识认识,你老兄来作陪吧。魏树斌也说局里的弟兄安排了,连伍县长的盛情都只好往后推,你也赏我这个面子,让她晚去报到两天,行吧?
这样的电话接过几个,魏树斌知道这种轮番的热情轰炸比美军对伊拉克的空中打击还不好抵抗,而且足以致命,便干脆拔了电话线,把手机也关了,让夫人在办公室休息,并叮嘱说,不管谁敲门,你只不应就是。袁玉琨不解,说人家好心好意的,这样好吗?魏树斌冷笑说,有好心的,也有没揣好下水的,这里的磨磨儿,你不懂。就好比半夜三更走水壕,稍不留神,就可能一脚崴到水里去。既到了这儿,你就听我的。安排完,他就躲到另一间办公室,告诉局办秘书,说没有特别紧急的事,都替我挡一挡,我有几份文件要抓紧处理。
这就过了大半天,等到了快下班的时候,魏树斌从司机手里要来汽车钥匙,说我带你大嫂找个地方住下。司机说,办公室已在宾馆订下客房了,我这就送大嫂过去。魏树斌笑说,宾馆不行,花钱多少不说,人来人往太闹腾,我得金屋藏娇,跟夫人好好叙叙夫妻感情,我怕你们这帮小子听房。这车今晚就归我了,我带你大嫂出去转转也方便。谁要问,你只说不知道就是了,行吧?
一局之长这般说,司机哪有说不行的道理。魏树斌平时在局里,既是铁面包公,又是笑脸菩萨。铁面包公是在研究局里工作的时候,那一张面孔冷峻如霜,不苟言笑,莫说让罪犯看了胆寒,就是同志们也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一放下工作,或在机关食堂,或下班后跟同志们一起摔摔扑克,他又不时主动出击四处寻衅,跟大家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也不管身边都有谁,而且常是妙语连珠,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干警们都说,整不明白魏局长,一忽儿是冰,一忽儿是火,水火本不相融,偏就集于他一身,真是让人又敬又怕。
魏树斌提了夫人的东西,请她上车。袁玉琨问去哪里,他说到了这儿,我说去哪里你还知道啊?袁玉琨上车前迟疑了一下,说我看你神神鬼鬼的,心里咋觉不托底呢?魏树斌便笑了,说你也不是妙龄少女,还怕我把你拐卖了啊?赵本山小品里的话,就你,谁要啊?他这一笑,夫人就放心了,钻进车里去。
吉普车出了城,一路追着西垂的太阳疾行,路两侧渐渐稀落了楼房和店铺,眼里所见已是北方初春尚为赤裸的大地和村舍。
袁玉琨奇怪了,问:“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呀?”
魏树斌说:“别问,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袁玉琨说:“这车上也没外人,你还跟我整这事干啥?”
魏树斌不再说话,只是换了档,踏油门的脚也暗加力,那小车便疯了一般加快了速度。夫人见他不吭声,便将眼睛盯向窗外,迎面而来的一块路标牌顿时让她明白了,气得喊:
“你这是送我回家?”
魏树斌说:“对,回家。家里孩子还没人照管呢。”
袁玉琨说:“孩子我安排好了,用不着你操心!”
魏树斌说:“我的孩子我怎能不操心。”
袁玉琨说:“可我的事还没办呢。”
魏树斌说:“好饭不怕晚,你的事用不着这么忙三火四。”
袁玉琨说:“怎么不忙?连你们伍县长都说好事要快办,不能拖。邢行长说调走就调走,他走了,这事再启动,你求哪个爹去?”
魏树斌说:“你见到伍县长了?”
袁玉琨说:“是他打电话到家里,亲口对我说的。”
魏树斌心里悠了悠,暗骂,这些王八蛋,动作像掏包的专业窃贼,挺麻溜儿!
两人这般争争辩辩的,前方已是黑水县城。夜幕落下来了,城里已亮起一片灯光,城中有一座辽代的古塔,塔上做了彩灯装饰,老远就让人看得清爽。袁玉琨知是快到家了,心里越发急恨,大声喊:
“停车,你给我停车!”
魏树斌说:“有话到家再说!”
袁玉琨说:“你有屁快放!”
魏树斌说:“这里的事复杂,我三句两句说不清楚!”
袁玉琨猛地打开车门:“你停不停吧?你不停我就跳下去了!”
魏树斌便踩下了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掏出烟,坐在那里,抽起来。
袁玉琨气汹汹地喊:“你说呀?咋变成哑巴啦?人家县里领导跑前跑后地为我的事着急,你却左拨右挡的在前面打横,你什么意思你?”
魏树斌说:“比咱家困难的,多了,他们咋没去关心关心?我再跟你说一遍,这里的事复杂,你少往里掺和。”
“我掺和什么了?我又说过什么找过谁了?复杂不复杂的关我啥事?好,银行复杂,我这人简单,银行我不去了,你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地方都行,我不过只图调个单位有份工作!”
“你工作的事,你以为我不急?可那也得等机会!”
“机会都来了,你还等什么?只怕就是你不想叫我去,好在外面找相好的养二奶没人碍你眼吧?”
女人这么一歪,竟让魏树斌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对对对,我找小姘,养二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你是大的,是正宫娘娘,她们见到你得先请安,还得喊你大姐,这回你趁心如意了吧?”
男人这一笑,女人委屈的泪水就开了闸决了堤,哇地哭出了声,哭了一会儿,又跳下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哭:
“我回去,我不用你管,我爬也要爬回去!”
魏树斌调转车头,也顺来时的路往回开,可他路过女人身旁时没有停车,而是一踩油门,抢到女人前边去,风一般直向吉岗的方向疾驶而去。
魏树斌并没有就这么回了吉岗。车上一个高坡,再滑下去不远,估计女人看不到车身了,就踩了闸,跳下车,返回坡岗处,隐在一棵大树后往回看。他看到女人走了不远,就停下了,蹲下身去,似乎在抱头哭。魏树斌心里酸上来,也觉对不住妻子。妻子是个贤惠勤快的女人,跟自己结婚这么多年,侍候公公婆婆,照顾孩子和自己,只想把小家安顿得康乐和顺,却从来没依仗丈夫是公安干警在外面给自己招惹过是非。那年,自己因追捕歹徒负了重伤,在医院里四天四夜人事不省,她就守在病床前四天四夜寸步不离。后来,他问她,如果那次我死了怎么办?她噙泪说,我早想好了,替你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说啥也不能让你在地下不安心。想想这些往事,心窝窝里便酸上来。魏树斌想跳上车,返回去,将妻子送回家,可那样一来,这一夜就完了,听着她哭哭闹闹吧。夜里睡着一个枕头的男人和女人,有时是争吵不起,也解释不清的,还不如就让她回到家里去,自己去冷静,慢慢想。她会通情达理的。
袁玉琨蹲在那里哭一阵,果然就起身往县城的方向走了,不时擦一擦脸颊。远远的,暮色中,那步履显得格外滞缓沉重,孤独的身影在风中摇晃,似乎一下子年老了十岁,直至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消失。
这是一条连接两县之间的公路,行人和车辆都不多。魏树斌仍不敢就这样返回吉岗。妻子的心情不好,又是在这种夜黑风高的时候,如果真出点什么意外,那可就要一辈子良心上都难得安宁了。魏树斌坐在汽车里,妻子往家走一段,他就开车送一段,为防妻子发觉,车灯一直闭着,他要等妻子平安地走回家门。
有辆挂着警用车牌的小车停靠了过来,一位警官跨出车门就往吉普车前跑。魏树斌开门迎出来,那警官惊讶地叫,哎呀真是魏局长,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车出了毛病?魏树斌摇头,说没事没事,我刚才开车,有点……困了,就停下来打个盹儿。这谎撒得有点拙劣,话一出口,他先暗骂自己,还三天两头审案子呢,连那些歹徒都不如。那警官果然说,老领导自己开车呀?都到了家门口,累了就回家歇歇呗。魏树斌又摇头,说不了不了,吉岗那边还有事,我得抓紧赶回去。他想赶快换话题,便问,咦,这么晚了,你是去哪儿?警官说,刚从案发现场赶回来,这样吧,老领导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但得跟我回县里一趟,弟兄们想老领导都想眼蓝了,咱们聚一聚。魏树斌坚决拒绝,说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回去,这就走。改日吧,等我哪天回家时一定找弟兄们聚聚。你累了一天,也快回去歇歇,咱们两便,好不好?
魏树斌坚决地将昔日的弟兄推回车上,并坚持让他先开车走了。这么一耽搁,开车再追时,便不见了妻子身影。他摸出手机,打回家里。电话里嘟嘟响了一阵,没人接。女儿在上高中,晚上还要在学校上晚自习。他看看表,埋怨自己太心急,莫说是女人,就是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回赶,也未必能进家门。便又等,过一会再打。如是三番,电话那边终于有人接了,妻子沙哑着嗓子问:
“您找哪位?”
魏树斌故意放大了声音喊:“我至亲至爱的老婆孩她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了。你到家,我就放心啦,本老公这就回吉岗去了!”
电话里静了静,什么也没说,便咔哒一声断了线。
32
郭金石给大家算过一笔账,利用春播夏锄这一段时间,把大棚的防冻墙先筑起来,把抽水井打上,棚里的地照样可种一季菜或一季庄稼;待一入秋,天将煞冷,塑料就扣上了,里面栽上茄子西红柿,傍年根的头一茬收入,基本就可收回成本,再到明年开春四五月间,抢在蔬菜淡季又一茬菜下来,就全是赚的了,一个棚闹个万八千的不成问题。
耿家屯的人心里还有另一笔账,郭金石说能贷来款,先下手的三年内不掏利,白使唤,这个便宜哪拣去?再说又有免费的技术员,只要把大棚扣在地里,又学会了手艺,还怕钱咬手?也不是没见过别的村屯你追我赶热火朝天,那白亮亮四季长票子进钱的大棚确实惹人眼热。以前只是没人张罗,便弄得人们心懒手也懒了。人们都信郭金石说的不是假话梦话。
果然几天后,村里来了两个技术员,一男一女,都住在郭金石的家里。人们看那姑娘,高高挑挑的个儿,眉清目秀的模样,说话办事都透着股利落爽快劲儿,跟郭金石挺熟悉挺亲热,又知她叫朱巧云,是郭金石在部队时认识的,便都猜是不是金石早在外面相好了的对象。偷偷地问郭老顺和金石他妈,老人们却都一脸懵懂茫然,连说不知道。
技术员来了,钱也很快到位,郭金石立刻带人动手,在前岗那片地里丈量土地,架设电线,找人打井。当初先播下去的田垅里已长出绿油油的庄稼苗,让人们那么一践踏,立刻不成了样子。偏偏地中央有八根垅,东奔西忙的人都得绕道走,谁也不敢踢碰一块土圪瘩。地头立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那是这八根垅的主人,在村里号称耿家三棍,个个提着锹握着镐,口口声声谁碰了他家的青苗跟谁玩命。
正帮着拉电线的郭金石听人们抱怨,便走过去,手里握着一把电工钳子,他知道这几只拦路虎不“请”开,下面的活计谁也不好干。八根垅正在腰梁上,躲得开初一躲不开十五,一场遭遇战势不可免了。
老大耿大力恶声恶气地喊:“我们耿家人只会种庄稼,不会摆弄啥鸡巴大棚!”
郭金石说:“庄稼人种五谷杂粮,也种四季青菜,谁也没说不是正理,县里有种粮状元,也有种菜模范。占你们多少地,日后用扣棚户的其他地块给你们补,一定保证面积,请你们放心。”
耿二奎撸胳膊挽袖子地叫:“放个狗屁的心!屯里就前岗这块地好!跟我拿囊囊揣(猪身上肚皮部位的肉)换里脊,没门,唬你们家老爷子去!”
郭金石说:“村委会知道这块地土厚地肥,所以谁扣大棚谁多交承包款,给让出地块的赔偿损失!”
耿三彪斜楞着眼睛问:“你给赔多少?”
郭金石说:“村委会请明白人算过这笔账,占一根垅一年赔五十。”
耿大力拨浪脑袋:“那不行!少二百元别跟爷们儿扯这个鸡巴蛋!”
郭金石说:“要说种高粱苞米,去了种子化肥的开销,一亩地一年到头才能挣多少?这话说得有点没谱吧?”
耿二奎冷笑:“啥叫谱?想动我的地,这就是谱!不要以为谁没长卵子,好欺负!”
耿三彪用镐头把地皮墩得咚咚响:“那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谁怕谁呀!”
跟这三条汉子搭话的时候,郭金石一直在用那把钳子剪指甲。电工钳子很锋利,剪指甲虽显笨拙些,却咯噔咯噔地响着别一种味道。郭金石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玩笑模样:
“村委会已经这样定了,咱们就都别计较了,好不好?怕吃亏,你们都麻溜儿地扣大棚,我保你们一年后一人一台摩托骑。你们要实在觉得不合算,除了那五十,其余的亏损部分我个人现在就给你们掏。”
耿大力追问:“你给掏多少?”
郭金石微微一笑,从衣兜里摸出了几枚钢镚镚,在手上掂了掂,说:“赶上最好的年成,加上村里赔的那五十,里外里,往多了算,也就少挣个两瓶啤酒钱。请看好,都在这儿了。”
耿二奎火了,一抬脚把钢镚踢得翻天飞:“操你妈郭金石,耍猴呢?”
郭金石登时黑下脸:“嗬,还动上手,骂上人了?别给你们脸不要,扯鼻子往脑袋上抓挠!我郭金石既敢当这村头,就不怕谁玩横的来邪的!你们哥仨是不是还想耍耍铁锹抡抡镐把,那就来吧!”
说话间,谁也没注意,郭金石手上一使劲,钳子咯噔一响,左手的小指就齐刷刷地剪断了一截。他把那断指在手上掂,冷笑道:
“你们真有种,就用镐头往我脑门子上砸,用铁锹往我脖梗子上铲,我郭金石要是眨半下眼睛,从今往后就不站着撒尿!”
鲜红的血水涌出来,淋洒在春日里热腾腾的土地上。密层层的豆大汗珠子霎时间布满了郭金石的脑门,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伸出去的手也在颤。围观的人们呆住了,耿氏三兄弟傻眼了。朱巧云急扑上去,掏出雪白的手帕就给郭金石裹缠,那白手帕刹时间就浸染成一朵红艳艳的花朵,红得让人眼晕心跳。
第八章
33
这天上午,魏树斌正在大山里的一处农电设施被盗现场研究案情,突然接到成志超的电话,问他在哪里。魏树斌将案子的情况简单地报告了,成志超问,离得开身吧?魏树斌说,案子不算大,线索有了,还行。有什么事,你说吧。成志超说,那你抓紧回来一趟,我在办公室里等你。
坐进成志超的办公室,点了烟,说了几句闲话,成志超问:
“听说前几天,县工商行派人把你家属接来了?”
魏树斌说:“是,来了,连夜又回去了。她在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也离不开。”
成志超轻轻叹口气,说:“我知道,这事很让你为难了。”
魏树斌故作轻松地一笑,说:“也没啥,谁家没个八出戏。”
“家里的戏,关上门有锣有鼓尽管敲,若是闹到门外,怕就不好往下唱了。”成志超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电传文稿,递过来,“这个,你看看。”
魏树斌扫了一眼,就觉脑袋嗡地大了。眼前是一份已编排好的报纸清样,醒目标题《公安局长的夫人甘当擦鞋女》,旁边还配了一幅烟盒大小的照片,电传的效果不那么清晰,袁玉琨包着头,捂着大口罩,但露出的眉眼却可确认是她无疑。那天送她回家后,一是工作忙,二是有意避让她的火气,魏树斌便再没主动往家里打电话,万没料到她心里的火气不仅没消,反倒越烧越烈,竟唱出这么一出秦香莲卖唱街头的苦戏,明显是跟自己叫板了。
魏树斌苦苦一笑,嘟哝道:“这败家娘们儿!”又问,“这个,怎么到了你手上?”
成志超说:“这是报社发稿的规矩。你是吉岗县的干部,终审时,市报总编让把清样传过来,征求县委的意见。实话实说,稿子我先扣下了,就等征求过你的意见后再给他们回话。”
魏树斌忙说:“谢谢。真要发出去,可就埋汰死人啦。”
成志超一笑,说:“这可是篇弘扬正气,倡导清廉的稿子,并没丝毫打击嘲讽谁的意思。”
魏树斌有些激动了,说:“成书记不会怀疑这是我玩的花招子吧?”
成志超拧拧眉,口气里透出了不悦:“你想哪儿去了嘛?你们搞公安的是不是总喜欢以这种思维方式推理判断?我要怀疑你,还急火火地找你回来干什么?”
魏树斌忙赔笑:“对不起,我太性急了,说话不受听,别见怪。可我还是要先声明一点,我可没有半点瞧不起擦鞋女工的意思。擦鞋的,扫街的,凭的是力气汗水吃饭,不比任何人低气,别人干得,我老婆也没啥干不得,这我无话可说。我要说的是,只怕稿子发出去,难免有人背后骂我城门楼子摆花盆,整景。这还算好听的,不好听的谁知还会说出些什么来,有人要借题发挥也未可知。我另换个说法也行,我可不图希这个虚名。”
成志超点点头:“你的意思我懂。我早估计的,你也必是这个态度。现在要研究的,就是这个事怎么妥善了结?你总不会希望你的家属就这样在街头坐下去让别人说咸道淡吧?”
魏树斌问:“不知成书记可有什么好办法?”
成志超说:“我仔细想过,有两步棋一定要走好。一,你抓紧回家,先动员大嫂收摊,让她在家先歇几天,然后来县工商行报到。这个事,我知道已经让你很为难,该说的你都说了,该做的你也都做了,我深表同情,非常理解,也相信你不会因为这事失了原则。事情既到了这地步,你就不要想得太多了,以后再出什么说道,尽由我来承担责任,我可以在书记碰头会上将你家属调转的事先作通报,未雨绸缪吧;第二步棋,也须你亲自去走。写这稿子的作者,我问过市报了,是黑水县委宣传部报道组的一位干事,确是出于好心,绝对没有什么恶意。你去找找他,我估计不会有太大难处。这种稿子,报社不好扣住不发,市报不发,作者还可以另投其他的报纸杂志。让作者主动将稿件撤回来,是万全之策,这事只能由你出头。”
魏树斌这才想起看看清样上的作者署名,郝炳林,黑水县的一个小名人,在一起喝过酒,认识。
“行,这两件事我马上去办,请成书记放心好了。”
魏树斌起身告辞,出门跨进吉普车,立即直奔黑水县城去了。
一路上,车轮飞转,魏树斌的脑子比车轮旋得还快。袁玉琨既铁了心跟自己较劲,这事就动不得粗,更耍不得横。将她强拉回家,不说当街吵闹惹人耻笑,就是她一时回了家,也不能把家当了拘留所,拘禁犯罪嫌疑人还有个时限呢,自己前脚离家,她随后就可能还坐回街头。虽说成书记已给了自己底数,此事日后出些山高水低自有领导担承,但那底数透着空城抚琴的无奈,自己也并不心甘情愿去领那些人的情。老百姓骂,“一等人是公仆,老少三辈都享福”,不就是当了个虮子大的公安局长吗?为啥非得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天下百姓,哪家屋檐下没些艰难?别人挺得过风雨,为啥到了当官的家里就淋不得半点雨丝呢?县公安局几百号兵马,一局之长大会小会号令严明,不许任何人以任何手段以权谋私,那自己这算什么?以后还怎么要求别人?况且,这道防线一旦失守,先就得意了家里的那位“娘娘”,一日坐大,便如蝼蚁溃堤,谁知日后还会给自己招惹出什么不知深浅的麻烦?都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那是掩饰尴尬的托词,家有不贤不孝者,追起老根来,“大丈夫”必有推脱不了的干系。
魏树斌避绕开可能让袁玉琨发现自己行踪的街道,在城西一家有些档次的酒店落下脚,然后给县委宣传部郝炳林打过电话去,请他务必过来一叙。郝炳林是个清清瘦瘦戴着深度近视镜的年轻人,很快来了,看酒桌上已摆了荤荤素素,坐等的也只是魏树斌一个人,先有了几分拘谨,问:
“魏局长找我有事?”
魏树斌拿出两条刚买来的两条“人民大会堂”香烟,放到了郝炳林面前:“我最敬也最怕你们这些秀才,点灯熬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我知你写东西时离不开这个,先略表心意。”
“人民大会堂”是软包的,号称“二中华”,价格不菲。郝炳林越发紧张了,说:“魏局长有啥事,尽管吩咐。这个,我可承受不起。”
郝炳林以前写过宣传黑水县公安局以严治警的稿件,见报后,魏树斌还亲自摆酒表示过感谢,若说两人的交情,也只限于这些。
魏树斌说:“大哥今天只求你一件事,听说你写了篇忽悠你嫂子的稿子,撤回来撕了行不行?要问为啥,我不想说,你也别问了,时髦话,理解万岁吧。”
两人手拉手从酒店里出来时,脸上都红扑扑的了。魏树斌还将郝炳林拥在怀里,在肩头上重重地拍了拍,然后就直奔了妻子坐摊擦鞋的地方。
黑水县城不大,主要街道也就东南、西北两条,在城心做十字交叉。擦鞋摊就摆在十字路口附近。见袁玉琨面前的小凳正闲着,魏树斌便走过去,一屁股落座,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袁玉琨正垂着眼睑等顾客,见鞋托上多了一只脚,便忙抓起两片硬塑壳插进客人的鞋壳里。可那鞋那脚和那脚上的袜子都是熟悉的,尤其是那皮鞋,是国家专配给公安干警的,她不由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魏树斌正望着她笑,左侧那颗虎牙白闪闪更是亮得张扬。袁玉琨怔了怔,一把扯出硬塑壳,就摔在了身下当作小凳的木箱里。魏树斌仍是笑,说:
“对客人就这态度呀?缺乏基本训练。”
袁玉琨眼里喷着火,再将身边的东西一件件往木箱里摔,只是不肯说话。
袁玉琨身边还有两位擦鞋女工,都在小县里住着,一看便猜到袁玉琨敢摔脸子的客人是谁了,一个个侧过脸惊异地望。魏树斌对她们招招手,还努努嘴巴做个怪脸。两女工便都捂住嘴巴,无声地笑了。
魏树斌对袁玉琨说:“我马上要出去执行任务,日子可能要长些,特意回家跟你道别。听说你在这里为一家生计忙累,就来了,还寻思近水楼台,你能给我优惠,免费打打这双鞋呢。你不给打,我也不敢勉强,公安干警嘛,可不敢跑这儿来耍特权。好,你忙,我走了。”
魏树斌站起身,走几步,又回来,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呆坐的袁玉琨膝盖上:“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我如数交账,分文不少。老爸老妈要问,就说我忙,执行任务的事千万别告诉他们,省得他们瞎操心。让咱那丫头好好学习,一定要给他爹长长脸,考上大学。拜托。”
魏树斌转身大步而去,他知道,就这几句话,一定又惹出了女人不少泪水。流流泪也好,委屈随泪走,泪去心静,也许会舒坦些。
34
成志超忙里偷闲,又奔了两趟耿家屯。第一次是自己坐小车,跨下车门,那两条大标语扑面入眼,成志超就笑了,说,“这是哪门子标语?好一个郭金石,就会整怪的。”及至见了郭金石,他却又改了口,指点着村里的院墙,告诉说能写的都写上,干大事就要有个排山倒海不可阻挡之势。到了前岗,眼前的推土机轰轰响,打井机隆隆叫,到处是人欢马叫热汗挥洒的场面,他就愈发兴奋,连叫了几个好,说开局不错,一定要不断扩大战果,不仅见规模,更要见效益。
几天后,成志超又来耿家屯,小轿车后面就跟了一长溜面包车,车里走下百十位乡镇长和村支书们,说是叫拉练现场会。成志超叫郭金石讲讲,刚从工地上跑来的郭金石立时变成了红脸关公,汗水在脸上犁出了左一条右一条的泥道道。郭金石说成书记叫我讲,咋不先给我打个招呼做做准备?这不是逼着丑八怪媳妇见公婆吗?成志超笑说,丑就丑嘛,你也用不着涂脂抹粉的现扎鼓(打扮),咋想咋做就咋说,实实惠惠的最好,不然一准备,难免又连汤带水有了虚浮。大伙要看的正是素面朝天的真媳妇嘛。郭金石见推不过,就讲了自己的短期目标和长远打算,又讲了咋开的村民大会,咋铺开的这一片战场。有知情的,见他手上还缠着药布,就说,把你手指头的事也讲讲。郭金石说,这有啥讲的,那天吵儿巴火地跟大家合计事,顺手一钳子,就把手指头当铁线剪下一截儿,便宜狗了,开了洋荤。人们都笑,啧啧地一片赞叹。
那天耿老德也在村里,见成志超带人往屯里走,就追上几步,小声说:“成书记,那天饭桌上的事您还记得不?我家丫头晓玲子也老大不小了,我看金石拿得起,放得下,真是个能成事有出息的材料,他们俩的事您就费费心,给说说行不?金石保准听你的。”
成志超正在兴头上,点头说:“行,有你这话,我就给他们‘包办’一下。事要成了,金石日后就是你的东床快婿,村里的事还得靠你多支持他。他咋闹腾,也还是小青年一个,你可是村里的元老啊。”
耿老德忙说:“那还用说。为俺晓玲这事,我也没少给他撑腰打气出主意,不信你打听打听。”
找个机会,成志超把郭金石扯到一边,就说了那个事。郭金石低着头,好半天没答话,一副若有所失犹犹豫豫的神情。成志超问:
“你请来的那个女技术员,我看秀秀气气的也不错,你是不是早有了打算?”
郭金石脸一红,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当兵支农时认识的她,从没……深谈。”
成志超拍了拍郭金石肩头,说:“按说,你个人的婚姻大事,我不该干涉。可换个角度,我比你大十几岁,是你的大哥,从过来人的角度说两句话,供你参考吧。婚姻的事,可不光是成家过日子,连古代皇帝立后选妃,还得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呢。为啥叫个‘权衡’?‘权’字放在头里是个啥意思?你现在是一村之长了,还是要从有利工作着想,把眼光放长远一些。说得好听一点,叫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若换个说法,又叫不能放过一切可依靠的力量。话我只能点到为止,你自个儿琢磨吧。”
长龙一般的汽车扬起漫天的黄尘,下山远去了。郭金石站在屯口,眼望着县城的方向,好半天闷声不语,连脚窝都没动一动。县委书记成志超的话,似惊心的雷,轰轰隆隆地在头顶炸响;又似夏夜里烦人的蚊子,嗡嗡嘤嘤地在耳边萦绕。对耿晓玲,他本无恶感,甚至当初还暗自渴望两人间应该有个天长地久的故事。可耿晓玲怎么就那般眼窝浅,一见耿长林有了点让人眼热的地方,先就把秤砣偏压了过去。郭金石心里不服的就是这个劲。是耿长林先变了心,不再想搭理耿晓玲,耿老德又见自己有了点造化,才重打算盘另立章程,难道我郭金石就是任人挑拣将就的角色?难道我郭金石只配拾捡别人挑剩不要的处理品?这一点,那朱巧云就比耿晓玲不知心高气傲多少,眼界也看得开阔,他在部队时人家就没瞧不起他这个大兵,他复员回来后只一封信寄过去,人家就放下家里挣大钱的活计,二话不说奔了来。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虽还没捅破,但彼此的心思在一个眼神一个笑靥里都早已明明白白,自己怎能学那耿长林做负心的汉子?有一天,朱巧云曾半开玩笑似地问他,是不是将来我得叫耿晓玲嫂子呀?他笑了,说,她将来若叫了别人嫂子,这你不会有意见吧。说得两人都笑了。耿晓玲也试探过他类似的问题,问朱巧云是不是就不回去了,他则半真半假地反问,那你看她回去好还是留下来好?成书记的那番话他不是听不懂,也不是没想过,高高在上的“老虎”尚且要千方百计攀高附势去借一借“威风”,他又怎不知这坐地大户的势力只可倚重不可得罪的道理。
想来想去的结果,郭金石决定暂把“宝匣”锁严盖子,绝不能叫耿老德失去希望,更不能因此让耿氏家族对自己产生忌恨。哼,我就不信耿老德还能永远在耿家屯跺一脚晃三晃,待我郭金石羽毛再丰,振翅而起,真正成了一方“总统”,婚娶之事再摆上议程不迟。我郭金石一辈子可能做过成百上千件低三辈装孙子的事,惟此一件,我是无论如何要保留自己的拍板决策权的……
35
北方的春脖子短,昨天还捂着棉大衣站在街头喊冷,今天可能就被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连外衣都想扒下来了。夏天的脚步往往是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就突然跨到面前的。
这天正晌时,魏树斌的越野吉普停在擦鞋摊前,车上跳下两位干警,一男一女,见面先恭立敬礼,又喊嫂子,然后就提了擦鞋箱往车里塞。两位干警都是袁玉琨去吉岗时在局里见过的,面熟,只是叫不上名字。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干警说局领导请您去一趟,刻不容缓,这就走。袁玉琨马上想到可能又是工作调动的事,便说,总得让我回家换身衣裳,孩子放学回家,也得做做安排。女干警说,我们刚从你家来,姑娘已放学在家,正吃饭,我们还特意留下一位女同志专门替你照管孩子,放心吧。
袁玉琨便进一步猜想这回可能是局里趁魏树斌不在家,打个时间差,给她另安排了工作,让她这就去报到,心里自然高兴,也有些酸热。但吉普车出了城,并没往吉岗县的方向开,而是直奔了市里。袁玉琨惊疑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干警说,请大嫂有个思想准备,魏局长这次带人去抓捕毒贩,那些人知道一旦落入法网,都是掉脑袋的死罪,所以做案时都藏枪带刀的。魏局长带人抓捕时,果然遇到了顽抗,受了伤,现在正在市公安医院抢救。袁玉琨脑门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忙问重不重?干警答,送魏局长进了手术室,张政委就派我们来接大嫂,还不好说。袁玉琨便傻了,坐在那里浑身不住地抖。那女干警抱住她,一脸肃穆的,只是不说话。
袁玉琨下汽车时,两腿软得迈不动步,是女干警架扶着她走进病房的。张政委迎过来,请她坐下,连说悬,悬透了,枪子儿在头皮上擦了一道沟,再歪那么一点点,神仙救不得。咱老魏命大呀,刚从鬼门关口杀过来!听这么一说,袁玉琨看了病床上的魏树斌一眼,才觉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抹着眼泪坐在了病床边。
张政委使个眼色,带几人都退了出去。可能手术时麻药的劲没过去,魏树斌还在昏昏沉睡,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上被缠裹得密密实实,只露了顶部一块青白色的头皮。魏树斌平时是个黝黑脸膛的人,此时却透出一些灰土土的黄,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吧。袁玉琨呆呆地望着丈夫,想着这些天家里家外发生的事情,心里只觉愧悔难当。他本来就是个没日没夜专跟恶人打交道滚在刀尖尖上的人,怎就不能让他省省心,偏跟他赌个什么气呢?当初嫁到魏家时,他只是个跑腿学舌打下手的小警察,一家人粗茶淡饭和和美美的不也过了这么些年吗?怎就他一当了局长,自己心里就觉有了依仗怨天恨地起来了呢?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颗心可往哪儿落?一辈子都得悔青了肠子呀!
无声地哭,泪面如洗。有人将毛巾递过来,袁玉琨接住,才知是魏树斌醒来了。她用毛巾捂住嘴,越发呜呜哭出了声。魏树斌哑着嗓子说:
“哭啥嘛,我不还活着嘛。‘打不死的吴琼花我还活在人间。’”魏树斌还有心用戏文里的话开玩笑。
袁玉琨伏到他身上哭:“你……一次次的,咋就不知加些小心。”
魏树斌叹口气,说:“唉,这次,还真怪我一时走神。照理说,我虽受了伤,也应该请求处分。”
袁玉琨吃惊地问:“怎么呢?”
魏树斌说:“根据内线情报,这次藏带毒品的是一男一女,乘坐的是长途大客车。我带人在荒郊野外将大客车拦住了,让旅客一个个下车接受检查。那个女的跟你年龄差不多,模样也有些像,说是进城打工给人家刮大白,得知家里读书的孩子生病,便急着往家里赶。我也不知怎的,一下就想到了你,想你坐在街头给人擦鞋的样子。没想我刚走神,那个女人突然拔出手枪就向我开了火。我头一偏,顺势抓住她的腕子。这边车下正乱,那个男的又冲下车,枪也抓在了手里。如果不是其他同志手疾眼快将他制服,唉,损失可就大了。抓捕歹徒就是打仗,生死胜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所以,事后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当时眼睛盯死女人的手不走神,凭我的身手,哪能容她拔出枪来……”
“别说了,别说了。”袁玉琨拦阻。
“刚才,将醒没醒恍恍忽忽的时候,听有人在我身边哭,我就问自己,我是活着呀还是已去了另一个世界?狠心的阎王爷,你好歹再容我些日子,我魏树斌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我老婆还坐在街头给别人擦皮鞋呢……”
袁玉琨使劲摇头,泪如雨淋,再一次拦阻,将手捂在魏树斌嘴巴上:“别说了,我不让你说……”
魏树斌说:“你咋这也不让我说,那也不让我说?好,那就说说你的事,生意还好做吧?没人敢去欺负你吧?”
“我不做了……早就不想做了。”
魏树斌又叹口气,说:“不做也好。我没事时常想,你坐在那里,也让黑水的那些老朋友们为难,收不收你的这个费那个税呀?坐在那儿又聊些啥呀?怕是有人想擦擦鞋,看他魏大嫂坐在那儿,也绕道另找摊儿了……”
“这些事,你咋都知道?”
“推理设想呗。过去不知道,自从你干了这一行,我就开始留意街头的那些擦鞋女工了,为了养家糊口,风吹日晒的,确实不容易呀……”
“咱家的日子还没难到那个地步……”
“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我一月开回家的那几个钱儿,换了谁,挑门过日子,也不好支派。这我心里明镜似的。”
“我能支派开……”
“唉,煮熟的鸭子,你也就嘴巴硬。”
“我真能支派开,我不让你操心……”
张政委带人推门进来,袁玉琨忙擦把脸,站起身。
张政委说:“大嫂,放心吧,我问过医生了,魏局长已脱离危险,只是还要静养一些日子。魏局长进手术室时,我只怕有什么万一,才急着派人去把你接来。大嫂是福星啊,你一到,就把追命的小鬼吓跑了。我这就派车送您回去。”
袁玉琨吃惊了:“不让我留下照顾老魏?”
张政委说:“都是家里人,我也不瞒你。老魏这次带人抓获的两个王八蛋,只是团伙中的两个小喽罗,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交代团伙中的其他人。为了保护老魏的安全,手术后,老魏必须立即转移到更保险的地方养伤。不然,那些心毒手辣的东西,极可能要报复,即使眼下难下手,若让他们知道了老魏的体貌特征,日后也必然成为他们蓄意攻击的重点目标。谁敢保证老魏以后不再跟这些人打交道呢。若让大嫂留下,既容易暴露老魏,也对大嫂的人身安全不利,希望大嫂能够理解。”
袁玉琨说:“我不怕。”
张政委笑了笑,说:“我知道,肯给咱公安干警当老婆的,首要一条,就得心宽胆大,不惧生死。但这是公安工作的纪律,我和局里其他领导同志认真研究过了,必须这么做。老魏的事,大嫂尽管放心,局里已选派最细心最合适的同志,全程负责到底。我保证,把老魏交到大嫂手上时,一根汗毛都不会缺的。”
躺在床上的魏树斌也说:“玉琨,就不要让张政委为难了。你回去,这个事再不要跟任何人说,千万别吓着老爸老妈,也别吓着孩子。既是纪律,无条件执行吧。”
袁玉琨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36
成志超又在东甸乡一连呆了几天。几天中,他表面上沉气安神忙忙碌碌,帮乡里张罗蔬菜外销的事,可心里却时刻留意着县里的动向。还好,几天中,陈家舟没来电话,魏树斌也没来电话,县里也没谁问及人事局档案的事。他心里怕着有人追问那事,却又奇怪,如此风平浪静,是不是如同台风来的前奏,一场风暴正在积聚力量呢?
这天,电话响了,是个女声,似熟悉,又一时辨不出是谁。
“您是成书记吧?”
“你是哪位?”
“我是小林,张景光的爱人。”
“哟,是林老师呀。我这就叫小张接电话。”
那个时候,秘书张景光正站在门口跟一位乡干部说什么事。可电话里却说:“不,成书记,我是找您。您快回来吧,县里出事啦,大事!”
成志超心一沉:“出了什么事?”
“您回来就知道了。”
电话说到这儿就断了。成志超心里奇怪,便让张景光把电话打回去,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张景光把电话打到县一中,他爱人的同事说林老师不在,可能是去了县里吧。又问县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打这个电话时,成志超一直站在旁边,便说,别问了,我们马上回去。张景光跟在后边安慰说,成书记,你别听她的,她那人我知道,经不住多大的事,两个学生打架她都吓得脸煞白。成志超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走吧。
小车进了县委大院的门,便见以往平平静静的院子里乱糟糟地围了不少人,围在中间的是一些学生,有百八十人,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不跳不闹,不喊不叫,有两个学生扯着一件血迹斑斑的衣衫,还有不少学生举着标语牌或横幅标语,上面写着“严惩凶手,还我师生安宁”。学生队伍后面站着几位教师模样的人,面色冷峻,不声不响。围观的人不少,有县委县政府机关的干部,还有从大街涌到院子里来的行人,再有就是维持秩序的警察了。
以前县委也常来一些上访或请愿的群众,多是下岗职工或乡下来的农民,不是吵骂着讨工资讨劳保,就是反对乡间乱摊派或声讨村干部逞霸道打了人,乱乱嚷嚷的看着让人头疼。似这般肃穆井然的学生老师上访还是头一遭。
成志超坐在车里问:“怎么回事?”
司机说:“哪知道。出啥事了吧?好像是有人受了伤。”
成志超下了汽车,走进楼直奔副书记冯天一的办公室。推开门,见屋里烟气充天的坐了不少人,有县教育局局长、县一中的校长、两位公安干警,公安局局长魏树斌也在,一个个沉着脸,都不说话。县委办公室主任纪江膝上放着一叠纸,准备记录的样子。冯天一见成志超进了屋,忙从办公桌后起身迎了出来,将成志超拉到走廊。
“刚回来?您先回办公室歇歇,这边我先挡着,等把情况大致调察清楚后我再向您汇报。”冯天一说。
“先把你知道的情况说一说。”成志超冷着脸说。
“县一中有位老教师,昨天夜里被人打伤了。伤得不轻,差点儿丢了命。这不,师生们来请愿了。”
成志超心底突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被打的老师叫什么?”
“吴瑞之,教语文的。”
果然是吴老师!
“凶手抓住了吗?”成志超问。
“抓住了还有什么说。昨天夜里,大约十点来钟的时候,吴老师带学生上完晚自习,独自一人从学校往家走,穿过一条胡同时,身后突然窜出一辆摩托车,车上的人照着吴老师后脑勺就是一砖头……”
又是砖头!成志超想起了前些天自己家里挨的那一下子。
“……吴老师当时就人事不醒倒在路上了,哪还顾得看骑车人的模样和摩托车牌号,当时胡同里又静无一人。这事让公安局也挠脑袋呢,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把树斌找来了,他坐在那里抽了半天烟,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你知道吴瑞之是谁吗?”
“是谁?”
“就是几次来上访的那位钢管厂会计吴冬莉的父亲。吴冬莉也找过你的。”
冯天一眨眨眼,说:“哟,看来还挺复杂呢!”
成志超想把几天前他家里也挨过一砖头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问:“师生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早一上班就来了。”
“为什么不立刻向我报告?”
“这种事……”冯天一看了看成志超的脸色,小心地选择词句,“我是想,作为主要领导,还是让您尽量回避一些的好。我们这些当副手的,有责任为主要领导遮风挡雨,待把情况搞清楚,也有了初步的意见,再向您请示汇报。不然,啥事都让一把手打头阵,在处理上就连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凡是闹到县委县政府的人,情绪都很激烈,提出的要求也都很不好答复,还是让他们冷静冷静的好。”
成志超冷笑:“像这种情况,是不是由主要领导打头阵,和向不向主要领导及时报告,不是一个概念吧?”
冯天一尴尬地说:“我……向陈县长请示过,陈县长……也是这么说。”
人家既搬出了陈县长,成志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又问:
“吴老师的伤重吗?”
“不轻。后脑勺被打了一个大口子,除了外伤,还造成严重脑震荡,好在已没有生命危险了。正在医院里治疗呢。”
成志超沉吟片刻,说:“那你回屋吧。把魏树斌叫出来,我听听他对案情是怎么个意见。”
冯天一回办公室去了。魏树斌出来,仍不说话,嘴巴上叼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吸。
“有没有点线索?”成志超耐不住,问。
魏树斌摇头:“歹徒打了人就跑,又是骑在摩托车上,线索没有,但我有一点感觉。”
“什么感觉?”
“吴瑞之老师的女儿前些日子接连到县里反映情况,县里却迟迟没有个明确处理意见。吴老师按捺不住心中的义愤,前两天写了书面材料,并把自己要越级上告的打算说了出去。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了吴老师夜间挨闷棍的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而且,我分析,这个事和那个事表面看互不搭界,但极可能是一个团伙所为。”
“那个事是什么事?”成志超问,他以为魏树斌已知道了有人夜里砸他家玻璃的事。从省城回来后,他一直把那个事咽进肚里,没跟任何人说。
魏树斌看了成志超一眼,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说:“那事成书记不会忘吧?人事局的档案还在我们局里锁着呢。”
成志超只觉脸腾地热起来,他听出了魏树斌话里有责怪甚至揶揄的味道。
“哦,一个团伙?你具体说说。”
“眼下还无证据。我是说,这是凭我多年办案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只能等两个案子都破了,才能得到证实。”
成志超说:“我同意你的分析,那你就带人,下大力量,把这个案子当个突破口,力争尽快给师生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这就去医院看看吴老师,也许能从他那里多少找些线索。”
“又一个突破口……”魏树斌嘀咕了一句,似乎又淡淡地笑了笑,但没多说什么。
成志超猜想得到魏树斌表情里的意思。两个案子,如果确有一种内在的联系,那人事档案的事已有充足的线索和足够的把握,何不就从那里突破,一举撕破对方的防线?似这般布阵用兵,就有舍本求末,放着坦途不走而偏踩泥潭的意思了。前一个突破口本是两人早就商定的,这期间也并没出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突破口若是一多,那还有什么重点突破的意义?两军对阵,已议定的战术原则,不该说变就变吧?
读懂了魏树斌表情的成志超心里慌慌的,也愧愧的,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更怕魏树斌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直接逼问自己,转身就往外走。
成志超跨进小车前,见一位女教师从那些肃立的学生队伍后面跑出,直奔他而来。
是林老师,张景光的爱人。成志超站住了。
“谢谢你给我打来电话。”成志超先开口。
林老师说:“师生们请求和县里的主要领导对话,但在家的县领导只说找不到您,还说您的手机不开。老师们也是没办法,我才打了这个电话。这个事,如果没有您亲自过问,怕是吴老师就要白挨打了。”
成志超摇摇头:“不会。在家的领导和我都是一样的心情,保护公民的生命安全,依法惩治罪犯,这是我们起码的职责。”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话很空洞,官场上的话谁不会说呢。
林老师望了一眼跟在成志超后面的张景光,也不理会丈夫目光里的阻拦,说:“成书记,我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行吗?”
成志超点点头,便往僻静的地方走,林老师跟过去,张景光竟也跟了两步,看成志超冷冷地扫过一眼,便有些尴尬地站住了。
“有什么话,你说吧。”
“成书记,您来县里也两年多了,县里的其他领导您比我了解的更多,我就不说了。我只想提醒您一句,有些人为了某种目的,私下里早抱成了一团,蝇营狗苟的,真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他们甚至对您也可能下黑手,就像对吴老师一样。吴老师为人耿直,不肯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经过这件事,对他更敬重了。也希望您格外注意才是。”
成志超心里动了动。毕竟是当老师的,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都到了。他问:“你说有人也可能对我如何,是迹象还是猜测?”
林老师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凭直觉。我打个可能不妥当的比喻,那些人对吴老师暗下毒手,极可能是杀鸡给猴看。您还是多加些小心为好吧。正直的人不愿看到总是好人吃亏。”
又是感觉!魏树斌的感觉,有他的办案经验在里面;这位林老师的感觉,仅仅是女人的敏感吗?她是自己秘书的爱人,张景光又处于那种人鬼之间不醒不醉的特殊位置,她会不会察觉出了什么迹象呢?可这话人家既不想深说,也就不好多问了。成志超伸出手去,与林老师紧紧地握了握,说:
“再一次谢谢你。我这就去医院看望吴老师。你说得对,在吉岗县,如果总是让好人吃亏,我这县委书记就失职了。也请您向师生们转达我的话,大家的要求我已清楚,并谨记在心,请师生们还是抓紧回去上课吧,处理这样的问题总需要一段时间。”
成志超带着张景光乘车直奔了县医院。病床上,那个清瘦的老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微眯着,脸色因失血而显得纸一样的苍白。床前围着吴冬莉和她的丈夫,还有两位学校的老师。输液瓶在不紧不慢地滴着。见成志超推门进来,吴冬莉迎过去,两行清亮的泪水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成书记……”
成志超握了握吴冬莉的手,便要上前和吴瑞之说话。吴冬莉拦住了,小声说:
“我爸不能说话,脑子伤得挺厉害,身子动一动,情绪激动一点,就恶心得要吐。”
成志超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伤痛中的老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深深的愧疚。如果吴冬莉反映的事情自己一力担承过来,如果自己不是有意无意地在省城家里、在东甸乡躲了这么些日子,老人是不是就不会遭此一难呢?那是一伙心黑手辣的东西,是不是确如刚才林老师所说,以为玩了这一手,就能吓唬住谁堵住谁的嘴巴了呢?
吴瑞之听到了屋里人的说话声,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成志超,挣扎着想坐起。成志超急上前按扶住,说:
“吴老师,您别动。我……来晚了。”
吴瑞之嘴角扯出几丝鄙夷的冷笑,轻声说:“一帮无赖、流氓……见不得太阳的东西……”
成志超会意地点点头。
吴瑞之从被子里伸出手,从枕下摸出一份材料:“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饶不了他们……”
成志超把那份材料接过来,说:“吴老师,把它交给我,我要是处理不了,保证代您送交上级领导机关。您安心养伤吧。”
吴瑞之微微点了点头,有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窝里旋动,终于一溢,顺着多皱的面颊滚下来。他故作轻松地一笑,说:
“老百姓有话,人心是秤,谁也休想……一手遮天。”
成志超说:“这话说的好,天王老子的手,也没国家的法大!”
37
成志超再回县委机关。
请愿的师生们已经离去,大院里重又恢复了安静,勤杂人员正抱着大扫帚在院子里清扫,还有人扯出了粗粗长长的胶皮管子放水冲洗地面。其实那地面上也没有什么,是不是这样清洗一番,就将人世间的那些罪恶与龌龊都冲走了呢?
成志超直接坐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冯天一跟过来,说师生们听了劝说,已经回去上课了。成志超心里很乱,只是沉着脸,点点头。冯天一站了一会,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办公室已有些天没回了,还是走时的样子。机关里专有保洁工,每天给几位领导打扫房间,所以屋子里仍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张景光抱进很大一堆报纸和信件,放在了办公桌一角,是这几天来的,收发室先送到秘书室,再由秘书送过来。张景光见成志超沉着脸什么也不说,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个案子还不知怎么处理才好,竟又有一个案子逼上来。也许这正是一个契机,把注意力放在吴老师遭人暗算的事情上,这是一目了然的刑事案件,而且表面上不会牵扯任何领导,因此也就不会遭到任何的阻挠。这个案子一抓,前一个案子似乎便可淡出了。自己这些天一直回避着那块烫手的芋头,是不是就在等着这么一个时机?如果此时县里的哪位副书记或副县长说人事局有应急之事要办,比如办职称办工资,急需动用人事档案,是不是便可通知魏树斌把那些档案送回去呢?估计魏树斌是不会甘心送回的,那就让人事局派人去取好了。可那话怎么对魏树斌说好?怎么说才能理由充分冠冕堂皇?成志超想到了去医院看吴老师前与魏树斌说起突破口时,魏树斌的神情,要说骑虎难下,眼下的最大障碍就在魏树斌了。但这个“虎”总是要下的,早下总比晚下好,时间拖得越长,那块芋头越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也越不好不了了之。成志超只是奇怪,这些天,没人疏通,没人说情,甚至没人主动跟他提起这件事。是那些人找不到理由?还是故作不以为然的姿态?或者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拍马出阵的将士受到对面敌阵的不理不睬,反倒一时茫然,不知是该拍马冲杀,还是悄然退阵为好了。
成志超想得脑袋有些疼,心里也烦,便干脆不想了。他去翻那些报纸信件,将裹在报纸里的信件一一分拣出来,看有没有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这一拨一看,便发现了那刺眼的一封信。字迹熟悉,和那个电话号码一样熟悉,信封上只写了“县委成志超收”,寄信址也只写了“本县内详”。没贴邮票,因此也没有邮戳。如此看,是她本人或委托别人直接送到收发室的。来自县内的一些书信常以这种路径呈到案头来,不奇怪。
自从陈家舟送去那份通话明细单后,成志超只在省城的家里和董钟音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里说了这一阵不再见面,电话也可能少些,让她不要介意。董钟音善解人意,有了这句话,她一次也没把电话打过来。成志超不想把意外的险情告诉她,理当由男人承起的重负,何必叫女人担惊受怕想得太多。这么长时间没通电话,董钟音写过信来,她要说什么呢?
成志超拿起剪刀,小心地打开信封,似乎怕伤及来信人的毛发。董钟音以前也给他写过情书,那是些电话里不便说的话,见他一封也没回,便知了他的小心,再不写了。他曾提出给她配手机,联系方便,可发短信,还可防“核泄露”。她坚决地摇头拒绝,说我两点成一线,家里有电话,单位也有电话,不要!对他的赠与,她什么都不要,有时买了,她也坚决不留。对于这一点,成志超有时很不解,很无奈,也很欣慰。
信只有薄薄的一页,极简短的两句话。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署了日期,正是今天。
有要事,必须和你面谈。今晚九点,城西我家附近的桥头,不见不散。
什么事呢?这般紧迫神秘,而且选在了晚九点,那是没有多少夜生活的小城已基本静寂下来的时刻啊!成志超的心又紧上来,自然而然便又想到了电话明细单,还有已下令封存的人事局档案。莫不是那些人敲山震虎杀鸡吓猴,在王奉良夜访董钟音后,继续把攻击的矛头直接逼向她,企图通过她对自己施加压力?他想先给董钟音打个电话问问,又想这时她正在单位,有些话不好说,便作罢了。
一定,一定!成志超坚信自己的判断。
成志超有了这样的判断,便觉心里有了底数,午后半天表现得很平静也很从容,主要是坐在自己屋子里接电话看文件。吃过晚饭,又看过新闻联播,已入夜了。他从县委大院正门走出,还有意跟门卫师傅打了招呼,“出去走走,给我留门啊。”他在几条主要街道漫步一圈,看看离九点只剩二十分钟时,才选了没有路灯的小巷,向城西去了。
已是春末夏初,夜风仍很清凉,凉丝丝的,让人总想狠狠地抽抽鼻子多吸进几口空气。小桥不长,踏上桥头,隐隐地看到了桥那边的熟悉身影,还有桥下影影绰绰的一片小树林。她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仅仅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吗?成志超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愧疚,早知这样僻冷,他应该早来等她才是呀。
成志超加快了脚步,董钟音也迎了过来,但就在两人快走到一起的时候,小树林里突然响起摩托车轰轰的发动声。成志超怔怔神,向那声响处望去,一束雪亮的车前灯已逼射过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摩托车风一般疾驰而来,到了两人跟前又嘎吱一声停住了。成志超刚喊了声小心,便见车后跳下一个黑影,抡起手里的什么东西就向董钟音头上砸去。嘭!是啤酒瓶炸碎的声音。董钟音惊叫一声,应声倒地。成志超急向黑影扑去,那黑影却身手矫捷,回身一脚,正重重地蹬踢在他的腰间。成志超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因扶住了桥栏,才没摔倒。想再向前冲扑,那黑影已跨回后座,摩托车轰地嘶吼一声,便又旋风般直向县城方向驶去了。
成志超急去扶董钟音。董钟音连惊带吓,头部又挨了重重一击,已经昏迷倒地了。黑暗中,成志超在董钟音的头上摸到了湿湿粘粘的一把,也不知是血还是啤酒,更不知伤在了哪里。成志超急急地喊:
“小董,钟音,你醒醒,你醒醒!”
董钟音很快清醒过来,抓着成志超的手欲坐起:“哎哟,疼……你、你没事吧?”
成志超长嘘了一口气,看来伤得还不算很重。他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键子就往耳边送。
董钟音的手压住了手机:“你要干什么?”
“报110。”
“你糊涂了。这是什么地方?只你我两人,巡警来了,我们怎么说?你不想在县里呆了呀?”
“那……也要赶快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你扶我……往城里走,遇到出租车再说吧。”
说话间,就见县城方向有汽车,已一路呼啸着急驶过来,到了跟前,嘎吱一声停下,车上跳下几个人,竟正是巡警。
“怎么回事?”几束手电光照在董钟音身上。
“你们怎么来了?”成志超心生疑惑,问。
“有人报警,说有人在桥头被酒瓶打伤了。”
“什么时间报的警?”
“就是刚才,几分钟前。咦,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说说,怎么回事?”
成志超怔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报警,就有人抢在前面报了,而且先定性酒瓶伤人,眼见这是伤人者自己报警。阴谋,傻子也看得出的阴谋!报警者的目标不是打伤董钟音,而是我,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张扬!
“少废话,赶快送人上医院!”成志超恨恨地喊。
“我们问你呢,怎么回事?”巡警的口气强硬起来。
人家有谋在先,还有必要遮遮掩掩吗?成志超也强硬起来:“我是县委书记成志超。请先送人去医院,别的话以后再说。”
巡警们愣住了,手电向成志超照过来,却又不敢往脸上直照,光柱晃了两下便躲到一边去了。
“您……真是成书记?”
“少废话!”
“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散步,碰上了,你还想问什么?马上给你们局长魏树斌打电话,就说我在县医院等他!”
巡警们不敢再迟疑,扶董钟音上了车,便奔了县医院。董钟音的伤不是很重,后脑勺被啤酒瓶砸出一道口子,摔倒时手撑在地上,掌上也被碎瓶碴子割破了,经过清洗、缝合、包扎,又打了防止破伤风的针,很快处置完毕。医生见县委书记和随后赶来的公安局长一直陪在身边,自然处置得格外小心在意。医生又问是不是恶心?董钟音说有点儿,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医生说,可能是轻微脑震荡,就又开药方,嘱咐护士去准备病床,在点滴时注意观察。做这些事时,董钟音一再使眼色,催促成志超赶快离去,成志超只做不觉,守在旁边不走。董钟音只好说,谢谢二位领导,太晚了,你们回去休息吧。魏树斌也一次次暗扯袖头,成志超的脸一直冰石一样地沉着,只是不动,害得魏树斌也不好走开。
走廊里突然涌进呼啦啦的一帮人,是一位副县长,还有财政局长、城建局长、计委主任,以及底下的一些什么人,热热闹闹地还抱着几束鲜花,互相争抢着,说听说成书记散步时被人打伤了,大家急坏了,便都跑了来。成志超也不搭话,脸一直铁板样地绷着,极冷峻。那些人便自拉自唱自圆其说,说原来是别人,成书记只是碰上,那我们就放心了。成志超仍不搭言。
魏树斌站在旁边,已将今夜的这出大戏看得一清二楚,便对那些人说,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呢。那些人便又解嘲地跟魏树斌开玩笑,说社会治安可是你魏大官人的职责范围,再出这种事,往后我们谁还敢上街散步?都是平级同僚,魏树斌就不好绷着脸了,瞟了成志超一眼,也半开玩笑地说,感谢批评,以后治安不好,我亲自陪各位散步。回去吧,我和成书记随后就走。
那人留下鲜花和慰问品,离去了。在送董钟音去病房时,魏树斌有意滞后几步,又一次扯住成志超的袖子,小声说:
“成书记,这个地方不宜久留,还是赶快离开,小心出影响。”
成志超冷笑:“影响?影响早在事情没出之前就被人家谋划好了,我怕不怕、离不离开又有什么用?这一点你难道没看出来?”
魏树斌沉吟了一下,说:“咱们前脚进医院,有人随后就跑来慰问,吉岗县城虽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消息也不至于传得这么快。这一点,我怎么会看不出。可我……不知是不是还应该提醒你一句,情况复杂,还是不要感情用事为好。”
成志超恨恨地说:“眼下,留给我做的,可能也只有感情用事了。那我就这般用事一把,让那些王八蛋偷着乐去吧。”
成志超和魏树斌跟进了病房。病房很清洁安静,只安设了一张床,还有彩电卫生间,显然是看在县委书记的面子上破了格的。魏树斌等护士扎好了点滴,说你们先去别处忙,我们说说话。护士指了床头的按铃,说有事请按铃,就离去了。魏树斌又对成志超说:
“我去外面抽抽烟,五分钟后回来。我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大局为重,还是不要感情用事的好。”
魏树斌的用意已极明显,他走时掩死了门。病房里只剩了两个人。
成志超问:“约会的事,是不是还有别人知道?”
董钟音说:“怎么会?”
成志超又问:“你怎么选了那么个地方?”
董钟音瞪大了眼睛:“我?不是你写信让我到那个地方去的吗?”
成志超拧拧眉头,旋即恨恨地拍自己脑袋:“妈的,我怎么这么笨,这么傻!笨出花儿了!傻透腔了!这个损招子,人家已经接连用了几次,我怎么还傻狍子似地往套子里钻!”
董钟音越发迷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成志超冷静了些:“不关你的事。是有人暗算我,却让你吃亏。你安心地养伤吧。”又问,“那封约你出来的信还留着吗?”
“留着,在办公室抽屉里。”
“那就留好,千万别丢了。”
“还有……什么说道吗?”
“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也许,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董钟音声音柔下来:“你这个人呀,我一次次催你离开,你怎么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听话?”
成志超深深地垂下头,像在赎罪:“我不离开,偏不!”
董钟音不再说话,眼里噙了泪花。
魏树斌推门进来,对成志超说:“我从局里找来两位搞内勤的女同志,陪护小董同志方便些。人已经来了。成书记,我们走吧。”
那个时候,已过了午夜,小城寂静无人,高空的繁星愈显神秘。成志超与魏树斌分手时说:
“那个专能模仿别人笔迹的人这回是直接走向前台做鬼了。”
魏树斌点点头:“他仿董钟音的笔迹写信给你,又仿你写信给董钟音,你们两人都上了当。”
成志超说:“事情刚刚开始,不会就这么拉倒的。咱想偃旗收兵都不行了。”
魏树斌说:“那就兵来将挡,真刀实枪地较量一番,更好!”
第九章
38
午夜的同一时刻,在县长陈家舟家的客厅里,烟腾雾绕,灯火不熄。四周密垂的窗帘,早将屋子遮掩得乌烟瘴气。
邹森、王奉良一直陪坐在陈家舟的家里,还有另一位重要角色便是钢管厂厂长高贯成。自入夜起,四人就坐在屋里打麻将,九点钟一过,电话铃声就不断了。陈家舟推了麻将牌,说不打了,几个人便都坐到沙发上去,静观着事态的变化。陈家舟拿起话筒,一次又一次的应答都是“噢,噢,知道,都知道了。不要来了,我有客人”。再后来,他就把电话插头拔了。两位局长和高贯成见状,也忙把手机设到振动上,来了电话也轻易不接,屋子里安静下来。
什么“都知道了”的陈家舟脸却一直阴着,不肯开晴,那张嘴巴也一直只吸烟不说话。直到邹森再一次掏出手机看了短信息,报告说成志超已离开医院回县委机关,他才低声骂了句,“一帮笨蛋,都是猪!”
平心而论,今晚这出武戏,陈家舟事先并不知道。这出戏的主谋是高贯成。县一中的老师吴瑞之软硬不吃,死盯着钢管厂的事情不放,写了上告信,又信誓旦旦地要告到市里省里去,高贯成要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糟老头子,便安排打手暗中给了吴瑞之那么一下子。在教训吴瑞之之前,高贯成是请示过老板陈家舟的。当时,陈家舟心中一动,便点头了,并告诉高贯成,意思到了就行,下手千万不要太狠,限度是只许见血,不能伤命。陈家舟说,一旦涉及命案,上级公安局就要介入,想摆平难度就大了。事情可闹腾,但切切不可闹出咱吉岗的一亩三分地。高贯成连连点头,说请老板放心,这个分寸我还是拿捏得准的。今天午前,高贯成听说成志超回到县委,椅子没坐一坐,就去了医院看吴瑞之,心里越发有些慌,就找了王奉良和邹森商量对策。他知道这两位局长都对成志超恨之入骨,恨不得成志超尽早滚出吉岗县。三个人商量的结果就是设计将成志超与董钟音骗到一起,打伤董钟音,从而将成志超的风流事张扬开。这个主意一出笼,三人就连连称妙,并马不停蹄地付诸实施,由邹森再造假信并立即送到县委门卫室,再由高贯成安排打手。高贯成掌握的原则也学着陈家舟,仍是“只许见血,不能伤命”。入夜时分,三人又先后跑到陈家舟的家,口称是玩几圈麻将,话里却透着几分巴儿狗叼来一只死耗子的得意,摇尾巴以求主人的几句赞赏。他们说九点钟以后必有好戏,等着瞧吧。陈家舟追问什么好戏,他们又笑着不说。终于等到过了九点,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进来,陈家舟自然也就明白这个死耗子的肚子里装的是一副怎样的下水了。三人万没料到不仅没讨得主子一句夸赞,反倒挨了劈头一顿臭骂。
两位局长和高贯成面面相觑,知道老板是动了真气。他们这些人,背后都叫陈家舟老板。王奉良小心翼翼地说:
“他叫魏树斌把档案封了,都一个多月了,我们心里越来越没底,只以为……老板会出面说句话,可老板就是不……”
陈家舟打断他:“我为什么要找他?我找他说什么?一张嘴,那就叫不打自招飞蛾扑火,先就在他面前矮了半截,不被烧死也燎个糊里八黢。他又为什么封了档案后不立即研究,反倒急三火四地跑到东甸乡去?说明他心里也在犹豫。他犹豫什么?他不懂一查就引火烧身?他不知道只要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再混个半年几月,就会升到市里去当州官?他要我找台阶给他下,我偏不给,那他只好自己找。按我分析,也就这三五日,他总会找个什么借口,把这事放个蔫屁,臭臭自己也就算了。我让贯成给那个姓吴的一点颜色看,就有个引他去往那条道上走的意思。那件事只要他们抓不到凶手,最后只好按流氓滋事的治安案件不了了之。可你们偏沉不住气,事先也不跟我招呼,就自作聪明,非把蔫屁当响屁放。这回好,把稀屎都挤出来了,你们说,这个腚怎么揩吧?”
邹森嗫嚅地说:“我们也知他有犹豫,但犹豫来犹豫去,就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他真要在常委会上说声查,谁有理由阻止?又谁敢阻止?我们想……与其这样,不如叫他后院起火,只要他忙着顾惜自身名声脸面和日后的升迁,可能不用谁轰,他就自己张罗滚出吉岗县了……”
口干舌燥正喝水的陈家舟砰地把玻璃杯子墩在茶几上:“你以为成志超是你呀?胯裆里夹卵子的男人怕啥?怕激!狗急眼了还跳墙呢!吴三桂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相好被李自成的部下抢去,能一怒之下放开山海关城门楼子让清军入关?烧红的铁疙瘩往冰凉的水里滋啦一激,叫什么?叫淬火。淬过火的铁变成了什么?变成了钢!钢比铁硬懂不懂?你们非逼姓成的硬起来呀?成志超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相好的被人打了,又心里明镜似地猜得到是谁指使下的黑手,他只要还是个男人,就不会善罢甘休,就是原来有当缩头乌龟的打算,这回怕也要张口反扑过来,狠狠咬你一口了,而且咬住就不会松口。”
邹森咕哝说:“就为一个娘们儿……不会吧?”
“那你们就等着瞧。换了我,绝咽不下这口气。亏你们还是个爷们儿!”
高贯成心里仍不服,说:“他硬?不等他硬起来,明天满城里就都传开了成志超玩女人搞破鞋被人打了的事,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更得开锅。他自身难保脸没处放,还硬个屁!依我看,吉岗县他是呆不住了,他得赶快给我们滚蛋!”
陈家舟摇摇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唉,你们啊,口口声声说是我陈老板肚里的蛔虫,却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成志超不贪不搂,只是暗中有个相好,你终能把他臭成个啥?我宁愿成志超在县里佛爷样地呆着,也宁愿供佛爷样地供着他,他图清静,我们图实惠,有什么不好?只要再哄他风平浪静几个月,他官升一级,上边自会另给他安排个更显赫的佛龛。我呢,也极可能顺势补位,坐到他那个位置上去。可你们这么一闹,即使他夹着尾巴走了,不咬不闹,可他心里有恨,只要到省里佛祖那里说一声陈家舟不适合当一把手,那我们的这台戏就又得从头再唱。县委书记虽说级别不高,可位置重要,省里不点头,市里是任命不得的。谁知再来的是个怎样的主儿?他也会像成志超似地一切放权只等高升?白脸曹操为啥只当丞相不坐皇位?他不想当皇上?时机不到啊,天下还有蜀吴和各路诸侯呢。你们呀,以小失大,误了我的大事啦!”
几个人再不敢吭声了。好一阵,邹森才讨好地说:“谁说老板是粗人?我看上下五千年的事,比谁都悟得透呢。要怪,我看也还得怪老板,这些指点迷津的话,为啥以前不跟我们这些呆子说道说道?事已至此,老板也别生气了,该怎么做,老板还是赶快吩咐,等一会儿,天可该亮了。”
陈家舟长叹了一口气,说:“上策已失,只好走中策、下策,乱了套,那就从乱上来吧,让他再乱,大乱,越乱越好。我还有两步棋,第一步,还是你们去走,别睡觉,马上做,天亮前就做出来。獾子既已憋在洞里,那就抓紧往洞里熏烟,先熏它个懵头转向五迷三道再说;第二步,由我来走。把獾子逼急了咬人不算本事,还得想法放它一条生路,让它赶快滚蛋,保住我们自己平安要紧。至于他走后谁来,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用麻将桌上的话说,这一圈,我没和牌,也不想和了,但总不能再给别人点炮吧?咱们说办就办,我倒要看看,他成志超怎么接我这张牌。”
邹森和王奉良急匆匆走了。高贯成见状,也要离去,陈家舟却示意他留下来,问:
“今夜的事,还是那两个人吧?”
高贯成点头:“这种事,哪敢乱找人。”
“都靠得住?”
“老板放心吧,绝对是铁杆儿的,肥吃肥喝养了好几年了。”
陈家舟说:“你在乡下找个僻静的地方,先把这两人给我安顿好,叮嘱他们,最近这些日子,没有我的话,绝对不可抛头露面,更不许惹事生非。”
高贯成说:“老板要是不放心,我给他们几个钱儿,干脆让他们远走高飞,没有你的话,再不许回吉岗一步。”
陈家舟摇头:“还不到时候。”
高贯成说:“老板是不是还想用用他们?”
陈家舟沉吟说:“怎么用,我还没想好。你照我说的去办就是了。”
39
成志超从走出县医院大门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他要动手了。
正如陈家舟料定的那样,一块烧红的铁,在骤然浸水冷却后,果然增加了许多硬度。成志超准备明天上午,先召集书记碰头会,下午,开常委扩大会,扩大到县纪检、监察局、公安局、检察院的领导班子主要成员。那是个并不复杂一目了然的案子,只要把人事局那七十几个新录用人员的造假档案找出来,当事者便谁也休想推搪狡辩。至于此案必然引起的轩然大波,他也豁出来了,大不了被激流中的污泥浊水冲呛个丢了人样,然后卷起铺盖滚回省城去。可我人仰马翻,那些乌龟王八蛋口里也没含避水神珠,他们将被冲呛得狼狈不堪原形毕露,然后一网打尽。法纪无情,利剑高悬,交交手咱们再见高低吧!
成志超只是不放心董钟音,也不忍。事端一起,浊浪排空,那个无辜的女人必被卷进漩涡,虽无身家性命大虞,但名声必受严重损害,恶人们落下水也要胡乱喷上几口粪水的。这种事,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总会强些,但对女人,尤其是独身女人,那种伤害和长久的影响不言自明。
回到办公室,成志超就往董钟音家里打了电话,虽然明明知道此刻她还在医院里打点滴。此后就每隔一会儿打一次,直到过了凌晨三点多,那个电话才有人接。
“感觉好点儿了吗?”
董钟音很吃惊:“你还没睡呀?”
“等你回来。当然,也不光是为这,我脑子里很乱,想了许多事情。”
“不用惦记我。大不了,有些人嚼嚼舌头,我有准备,你也许还不知道,其实我很坚强。”
“钟音,我要跟你说的是,很快,我要采取一个行动,一个很大的行动,难免仍要伤及你。但我思前想后的,你就多委屈吧,我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你有恨有怨,就在心里骂我好了。”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我早觉察这些天你有心事。该下决心就下决心吧,别想那么多,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是。”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可我还是要说,这把火由我烧起来,我就不会再在县里留下去了,‘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但请你放心,不论我去了哪里,我都会为你负责到底,日后我会调动关系,想尽办法,把你调到外地一个相对安静些的地方,好吗?”
“不,不用!……我们不说这个了,还是再聊聊宋词吧,以后……也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我不光喜欢婉约派,也喜欢豪放派的词,你听我给你背诵两句。‘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成志超的心又热起来。这是苏东坡和陆游两首词里的几句,她巧妙地断章撷取,便有了特殊的含义。
他说:“这一次,我确实要射天狼,至于封侯与功名,何必再理它。‘落帽山前,呼鹰台下,人道花须满城栽。都休问,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他回应的是辛弃疾的词。
董钟音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抓紧睡一会儿吧,很快天就亮了,你还有大事要做呢。”
成志超放下话筒,看看表,和衣睡下。他突觉心境平和,再无他虑,倦意也迅速地袭上来。这一觉,他睡得很酣沉,直到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激烈的说话声,他才醒来。
房门敲响,咚咚咚,很慌急。成志超揉揉脸,顺顺头发,打开门。门外站着秘书张景光和办公室主任纪江,都是一脸的张皇之色。走廊里还有别人,眼神都怪怪地望着他。成志超的心沉了沉,问:
“出了什么事吗?”
张景光和纪江却不答,穿堂入室,直奔了窗前去。办公室在三楼,居高临下,只见县委大院的门前正围了上百人,一片混乱,有人在跳脚叫骂,隔着窗户,也不知在骂些什么。人群中还有人张挑着横幅标语,上写“臭流氓成志超滚出吉岗去!”若不是有警察在大门前拦阻着,那些人早冲进大楼里来了。
纪江将几张纸片递给他,那是揭下来的小幅标语,写的也都是“共产党的县委不要大破鞋当家”之类很恶毒的话。还有一张是电脑打印的传单,“谁说成志超不管事儿,深更半夜逛窑子儿。窑姐名叫董钟音,脑袋开花能证身。狗男狗女快滚蛋,少在县里下三滥!”……
成志超只觉胸闷头胀眼冒金花,恨不得抓什么东西狠狠摔下去,心里却暗暗提醒自己镇静,要沉住气。魏树斌匆匆进来,眼色示意,纪江和张景光便退出去了。
魏树斌问:“成书记,他们恶狗先咬人,煽动群众闹起来了,怎么办?”
成志超犹豫了一下,问:“董钟音现在在什么地方?”
魏树斌说:“我已派人给她另找了一个地方休息,绝对安全,你放心吧。”
成志超又问:“带头叫骂的是些什么人?”
“说是董钟音婆家的人,两男一女,男的说是小叔子,女的说是嫂子,真假难辨,骂得都挺难听。”
“董钟音的婆家人不是都在外地吗?”
“说是连夜赶来的,来了就直奔县委。”
“他们的信息倒灵,动作也快。”
“先下手为强嘛。有人挖空心思在作这个文章,恨不得把天闹塌下来。”
“你去请纪检委的人出面,先把他们稳住。围观的人也抓紧劝说疏散,要注意政策,千万不能激化,放了这把火的人在隔岸观火,惟恐天下不乱,我们千万不能上当。”
“我明白。”
说这话时,电话响了,成志超去拿话筒,却被魏树斌伸手拦住,又仔细看了看来电显示,才又退后一步,让成志超去接。
电话是省委鲁书记的继任秘书小丁打来的。
小丁说:“是志超同志吧?鲁书记叫你马上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成志超迟疑了:“什么事呢,这么急?”
小丁说:“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再说吧。”
“拜托你跟鲁书记说,能不能……缓一两天?这两天我正忙,时间确实安排不开。”
小丁回答得很果断:“不行。鲁书记已经一再强调了,让你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和事情,立即,马上,一刻也不要拖延,必须赶回来。”
这么说,县里刚刚发生的事情,省里的老领导已经知道了?真是迅如星火呀!
成志超放下电话,对魏树斌摇头苦苦一笑,说:“省委领导急召,我不能不回去了。”
40
成志超没带秘书小张,是自己坐小车回省城去的。县委院门前还被那些吵吵闹闹的人围着,成志超是从后院小门闪出去的,又顺着小巷到了城边,司机已将小车停在那里等他。小车出县委大院时,也费了一些周折,那些闹事的人认得县里的1号车是成志超的,便拦着不让动,还有人鼓动掀翻了砸瘪了再点上一把火。多亏了魏树斌及时赶到,厉声断喝,说汽车是国家资产,不是哪个人的私有物品,谁敢轻举妄动,立刻依法拘捕。魏树斌还亲自动手将车门打开,让那些人往里看,见成志超确实没在里面,又惧着公安局长黑如重铁的脸庞,那些人才给小汽车闪开了一条道。成志超听司机跟他说了这些事,又是苦笑,无话可说。清晨这一阵,真是够狼狈的了,堂堂一县首脑,害得连大门都走不得,落到这种地步,政敌暗中作祟是其一,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也是重要原因,这心中的苦涩与难堪可跟谁去说?
小车出城时是清晨,赶到省城也就九点多钟。成志超直接奔了省委,心里一再温习着面对鲁书记该作如何检讨和说明的词语。鲁书记是外冷心热的一个人,最容不得下属文过饰非,尤其容不得下属当面跟他撒谎讲假话。记得一次他将一位市委书记叫到他的办公室,问的是那个市一起群众请愿游行的事,市委书记将准备好的材料拿出来,一二三四讲了好一阵原因,鲁书记听得不耐烦,起身对市委书记说,你接着念,我去一趟卫生间,等你讲到你和市委的失误和责任时我再回来听,好不好?吓得那位书记脸登时汗水洗面。成志超已下定决心,到了鲁书记面前,先将自己和董钟音的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老老实实请求组织处分。鲁书记恨也好,骂也好,待他发过脾气,再将自己已经掌握的吉岗县以陈家舟为头子的腐恶势力贪赃枉法的事实向领导报告。事已至此,就请省委下最后的决心吧。
进了省委大楼,步出省委领导所在的八楼的电梯,成志超心里再一次酸楚沉重起来。这里,也曾是自己工作过的地方,谁会料想,今日一来,日后还会不会再有重返的机会,而这最后一次,竟是如此窘迫尴尬,羞见领导和同事了。吉岗县城发生的事,鲁书记一定是知道了,也许很多同志都知道了,就是给他留足面子不当面问起,自己又如何坦然从容得起来呢?自己不仅是败军之将,还成了个丢人现眼让人耻笑的小丑啊!
成志超沉沉气,直向走廊深处鲁书记的办公室走去。走廊很安静,也很幽长,成志超此时的每一步,都变得格外沉重。
小丁从一扇半掩的房门里快步追出来,轻声喊:“志超,志超同志。”
成志超停下脚步,跟小丁握握手,注意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忐忑地问:“鲁书记在吗?”
小丁说:“鲁书记正和组织部的同志研究工作,今天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紧,没时间单独和你谈话,他让你先回家跟爱人谈。鲁书记的意思你爱人都知道。”
成志超的心一紧,问:“我家那口子找鲁书记了?”
小丁点头,目光里满是惋惜和同情,说:“回家后千万别性急,有话好好说,该道歉就道道歉,深刻检讨吧,跟家里人说几句软话也不算什么。我看大嫂是很通情达理的人,鲁书记虽说眼下心里有点气,也确实没有时间跟你当面谈,可他为你考虑得很长远。来日方长,何必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呢。你说是不是?”
成志超便知这是鲁书记真的生气了,有意不给他面见。听小丁话里的意思,妻子宋波是先得的消息,后又找到了鲁书记。不由心里又骂,这帮王八蛋,竟玩起了子母霰弹,一炸一大片,连家里都不给留一份安宁,真狠啊!他僵僵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走廊里有人走动,经过身边时,认识的便跟成志超打打招呼。成志超怔怔的,也不知跟那些老朋友们应答了些什么。
小丁又低声催促:“抓紧回家吧,大嫂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成志超返身下楼,坐车回家。到了自家楼下时,司机问,我是不是在楼下等您?成志超点头说,我就不请你上去了。渴了饿了,你自己想办法吧。有什么事,我再用手机和你联系。开车门时,司机小心地安慰一句,成书记,别上火。
成志超猜想此时儿子已去上学,妻子却一定在家,她不会上班,她等他有话要说。成志超没按门铃,用钥匙自己打开房门。果然,进了屋子,便见妻子的两只高跟鞋胡乱地丢在地心,有一只还歪在远远的客厅一角,那肯定是妻子进屋时随火气一块儿甩过去的。妻子的外衣也胡乱地扔在沙发上,而不是挂在门后的衣架。
成志超换了拖鞋,定定神,向卧室走去。妻子宋波仰躺在床上,面色灰白,两眼红肿,却大睁着,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枕巾已洇湿了好大一片,用过的面巾纸胡乱地扔了一地。
成志超在床前站定。宋波却不动,身不动,眼不动,口也不动。成志超就那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从书房里搬过一把折叠椅,又顺手抓了一盒烟,再回卧室,便静静地坐在床边,点燃烟,想着自己的心事,也等着妻子随时可来的火炮轰击。
连着吸了两根烟,这于成志超,可算破记录。妻子却仍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妻子的声音冷冷硬硬,像冰砣子,像铁疙瘩;又远远地,像来自天边的幽灵。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想强求你原谅。你说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妻子眼中的泪水又泉水似地涌出来,好一阵,她才说:“是,我不能原谅,但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我又不得不原谅,多大的屈辱我都只能咽下去。我是学医的搞医的,我了解男人的弱点和那种生理本能,为了那种本能,男人很容易做下让家里人痛心疾首的丑事。这一点,我把你估计得过高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意志坚强,品行端正,很能自律的一个人。但事已至此,既不想离婚,我还能怎么样?你跟那个女人彻底了断了吧,然后听从省委的安排,马上到省委党校学习,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成志超怔了,去学习?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他将自己可能面临的结局猜想了千万条路,最好的和最差的,最体面的和最掉价的,当然也想到了鲁书记可能对他采取的保护措施,惟独没想到让他马上去省委党校学习。
“鲁伯关心爱护了你一场,你却让他太伤心太失望了,可他还是没扔下你不管,这也是他万般无奈的办法。这期县处级干部班开学已经半个月了,是鲁书记亲自找省委组织部,又找党校,才同意让你插进去的。几个月后,市级班子换届,有些人选要从这期学员中产生。你去吉岗时,鲁书记一再叮嘱过你,尽量少疏漏,切莫起纷争,可事到如今,你的小辫子还是让人家抓住了,你把矛盾也挑起来了,听说县里都乱成了一锅粥。即使这样,鲁书记仍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千万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成志超又抽出一根烟。他脑子里胀胀的,木木的,一时拿不准主意。应该说,这是鲁书记为他安排的最好最奇妙的一步高棋了,日后可进可退,眼下又可体面地撤离纷争与难堪,可谓深谋远虑,又不显山露水。可这是临阵脱逃呢,还是随机应变?
“鲁书记给你的时间是三天。”
“就三天?”
“对,就三天,今天就算一天。三天后,你必须到省委党校报到。如果你还要任性胡为,所有的后果,包括工作的,也包括家庭的,你自己掂量吧。”
这是最后的通牒。
成志超想了想,站起身:“既然只给了三天时间,我现在就回去,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41
不过一两个时辰,成志超就突然返回到车上,这让司机大感意外和吃惊。他观察着成志超沉郁的脸色,小心地问,这就回县里吗?成志超翻腕看了看表,说我饿了,连早饭都没吃,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吧。司机便拐弯抹角地将小车往巷子里转,找到一家“农家乐”小饭馆,说在这里吧,吃点清爽败火的。
司机善解人意,要了一盘大丰收,一盘油煎小咸鱼,还有一盆农家水豆腐和酱闷芸豆,主食是高粱米饭。那大丰收不过是几样时鲜青菜,配上一碟肉末酱。司机还特意叮嘱多上些红心萝卜和苦麻菜,都是极败火爽口的。苦麻菜本是田间野生的,这个时节还难以采寻,但自从有了蔬菜大棚,庄稼人便将野菜也移种进去,虽不似野生的那般有滋有味,但毕竟还存些山野的清香在里面,只是价钱贵得惊人,比鲜鱼嫩肉还贵。成志超心里感动,又看着不忍,说你小伙子爱吃肉,单点一个吧。小伙子笑说,成书记,您多吃点,我也正馋这一口呢。
成志超肚里确实饿得咕咕叫了,昨儿整整一夜几乎没合眼,今天从清晨到现在又忙着一路颠簸,除了灌进肚里两瓶矿泉水,可谓滴米未进。但成志超也不是因为困饿才留在城里,他在心里算计着时间。这个时候往县里赶,即便是故意放慢速度,到家也就午后三四点钟,正是县委机关上班的时候。到了县委,跟人们说什么?有了清晨那一阵闹,县里肯定对他说什么的都有,猜什么的也肯定少不了,民心汹涌,难测深浅。反正回去了也是一走,或明天傍晚,或后天一早,终归是滚蛋走人,那就不如晚一些回到县里,趁着夜间人静,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在省城家里也呆不得,惹出如此风波的责任全在自己,妻子即便不哭不闹不责怨,自己也羞愧难当如坐针毡,不如就这般躲出家门,且寻几分心里的清静吧。
肚子虽饿,却吃不下多少东西,一碗饭只吃下小半碗便放下了,抓了萝卜条往嘴里送,也觉没甚滋味。司机问,要不要再换个口味?成志超摇头,说你吃吧,这挺好。小伙子有心劝慰劝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就那么在餐桌前默默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成志超还没回到县里,可他将去省委党校学习的事魏树斌已经知道了。也不光魏树斌知道,县里许多人都知道了。市委组织部的一份正式通知明码电传过到县委来,这事还算秘密吗?
上级的这个临阵换帅的决定很让魏树斌吃惊,但细想想,似乎也尽在情理之中。人家是省里大领导的爱将嘛,爱将虽有毛病被人抓住了小辫子,但在大节上还是清正的。《西游记》中那些想吃唐僧肉拦阻干扰西天取经的妖魔鬼怪,或玉兔,或雄鸡,或牛魔王,哪一个不是在天宫有些来头,孙猴子万般无奈闹到各路神仙佛祖那里去,还不是收回天宫了事?在非常情势下采取这种组织措施,既是上级领导的无奈,也是上级领导的高明,可算上上之策啦!
虽明白这个理,可魏树斌仍觉心中窝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踢不去,甩不出。成志超这一去,还能再回吉岗来吗?电传通知上已明确安排,成志超赴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县委书记的工作暂由陈家舟代理。虽是“代理”,但县人事局档案中露出的那些马脚就可给陈家舟充足的时间和条件做“技术处理”,即使以后再将这个案子重新启动,也要比登天还要难了!况且,这一阵,自己明显为这个案子当开路先锋,已得罪了相当一批权势人物,那成志超一走,自己还怎么开展工作?也要求调动工作另图清静吗?那吉岗县的这一片天地就拱手让给那些无法无天的恶徒胡作非为?那是我公安局长魏树斌一人的耻辱,还是执政党的耻辱?老百姓将骂些什么?
魏树斌草草吃了几口午饭,就将吉普车开出县城,候在了通往省城的公路上。他估计成志超很快会回来,今天就会回来。
那一次,袁玉琨从市公安医院回到县里,就将擦鞋用的箱子连同里面的鞋刷鞋油什么的一股脑儿都卖了,买主出价很低,但袁玉琨卖得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在家里焦急期盼的日子,袁玉琨一次次将电话打到魏树斌的办公室去,没人接,手机也一直关着。她知道魏树斌还另有一部手机,但那是为工作配的保密号码,魏树斌不说,她也不问。袁玉琨也曾把电话打到市公安医院,医院只答病人早已出院,别无他话。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魏树斌突然回了家,摘下帽子,头发长出一层,却还缠着纱布。袁玉琨说要看看伤口,魏树斌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头发长出来,绝不影响观瞻。袁玉琨又要为他张罗晚饭,魏树斌说这些日子,我还真馋老婆的干豆腐炖大白菜了,可今天弟兄们刚为我接过风,肚子正饱着,下回吧。说着,魏树斌戴上帽子,起身要走。袁玉琨说你不在家住一宿呀?魏树斌做了个苦相,说大夫有令在先,红伤在身,一月之内不许同房,我怕管不住自己,对不起了。又指楼下说,就为这,我都让车在下面等我呢,也等下回吧,好饭不怕晚,好不好?
这顿“好饭”便又等了十来天。那天夜里,魏树斌再次回家,袁玉琨拂开他已长出半寸长的头发看伤口,登时就冷下了脸子,说你为啥骗人?魏树斌抱着妻子滚热的身子,嬉笑说,骗人和计谋可不是一个概念,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袁玉琨问这话怎讲?魏树斌说,干公安这一行,生生死死,悬于一旦,心里若再牵挂家里,保险系数必然更要打折扣,有所下降。我不过是把随时可能出现的恶果先演习给你看。袁玉琨说,你这么装神弄鬼,电话都不接,就不怕影响工作?魏树斌说,你擦鞋女工哪知眼下高科技的含量,我只需在电话上添置一个呼叫转移,啥事耽误得了?袁玉琨便恨恨地一口咬在魏树斌肩头上,留下齐齐的一排牙印,说,我让你瞧不起擦鞋女,我让你看这回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小车回县城,离城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远远就见公路边停着一辆警用吉普车,魏树斌靠在车上吸烟。司机将车减了速,说公安局魏局长的车在前边,要不要停下来?成志超说,停吧。小车便在吉普车前面停下来。魏树斌远远甩了烟头,一言不发,转身就往路旁山坡上的松林里走。成志超下了车,跟在后面,也走进松林里去。
松林是多年前人工栽植的,郁郁葱葱,蔚然成林,有风掠过,便吟起了松涛的低啸。魏树斌在一棵树下站定,成志超跟过去,眼望着县城的方向。日已西垂,县城的古塔、高楼尽收眼底,一派苍茫。
魏树斌脸铁青,眼睑垂着,好一阵,才说:“闹事的人都散了,县里现在很平静。”
成志超叹了口气,算作应答了。
魏树斌问:“你什么时候走?”
成志超怔了一下,消息这么快?自己还没回到县城,人们就知他要走了。
“你知道了?”
魏树斌冷冷一笑:“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了。”
“明天上午开常委会,把工作交接一下,午后就走。”
魏树斌把脸抬起,目光如鹰如隼似针似刺般射过来:“那件案子怎么办?”
成志超把眼睛躲移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走后,谁当家谁说了算,咋定咋是吧。”
魏树斌把牙帮骨咬了又咬,说:“有人说我是你的一条狗。那些人整完你就要想法收拾我了。”
成志超苦笑:“我可能连条狗都不如,顶多是条丧家犬,夹着尾巴溜了。”
魏树斌骂:“他妈的,狗就狗,是狗也是一条警犬!我魏树斌从来不属于哪个人,我属于国家公安机关!成志超,你听着,你走吧,我不敢误你的仕途前程。但你前脚走,我立马就向上级公安机关报案,我有足够的证据和破案线索。你怕,但我不怕,大不了我还去当我的警察。我就不信哪个大嘎秃子打立正,一只手真能遮住天!我要跟你说的只是一句话,到了办案人员找你取证的时候,我只希望你别活得不像个男人!”
魏树斌说完,丢下成志超,甩开大步,就向公路走去。那车门砰的一声,地动山摇,震人心魄,吉普车箭一般直向县城方向射去了。
成志超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吉普车,望着远方的县城,只觉两腿发软,嘴巴里干干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便默默地在松林间的草地坐下了。
成志超是入夜时分回到县城的。望着车窗外如织的灯火,还有街上悠闲散步的行人,心里不由一阵阵酸酸痛痛,百感交集。此一别,可能就再不会回来了。自己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算很短,但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搞了一片大棚实验田,有了些规模,但还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效益,就是算成功吧,那也离不开鲁书记在背后的筹划和支持;再有……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让自己一度身心相投的女人,且不说这种结识是否道德,但这个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打了,打得很重,从此又留下一个不贞不洁的坏名声,自己也将灰溜溜地离去,并极可能从此天各一方,再不来往。我成志超给这个县城的数十万民众留下的将是一种什么印象呢?不过是个不管事也不做事的花花太岁。那么日后,曾经被戏称为一方父母官的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踏上这块土地呢?
汽车开进县委大院,司机却没有马上离开。午前去省城时,成志超没叫秘书小张随同,那个年轻人太过功利,也太过聪明,而这个司机则为人厚道,嘴也严实,不声不响地从未给自己招惹过任何麻烦。意识到这一点,成志超心里又酸痛起来,也有些愧疚不安。记得有一次司机的老母病了,病得挺重,可这小伙子一次也没耽误自己用车,当时怎么没想到去医院去看看病中的老人呢?于情于理,都大不该的。
成志超说:“累了一天,你回去休息吧。”
司机说:“机关食堂早没人了,我陪你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成志超说:“我不饿。饿了有方便面。”
司机又说:“成书记,一辈子谁都会摊上几件不顺心的事,你千万别上火。其实你是怎样一个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成志超心里热上来,在司机肩上重重地拍了拍,就上楼去了。
打开办公室的门,成志超怔怔地好发了一阵呆。两年多的时光,风一般地飘逝而去,这里是发号施令的帅帐,可自己愧对这间屋子了。办公桌正中,放了一份电传文件,是市委组织部发来的,通知成志超到省委党校学习,上面有一段话,已被人用红笔勾画出来了:成志超去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县委的工作暂由陈家舟同志代为主持。成志超心里冷笑,车轮快,赶不上电信快,如此看来,自己滚蛋的事,吉岗县里果然已经“地球人都知道”了。他又去按电话的来电显示键,这一天的未接电话很少很少,那个熟悉的号码没再出现,这在意料之中,可也隐隐让人失落。
小张推门跟进来,招呼说:“成书记回来了?”
成志超说:“你还没回去?”
小张说:“估计您会回来,不知您还有什么事,我就等着。”
成志超说:“你抓紧发个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召开县委常委会,没有特别情况,谁也不要请假。在外地的,请尽量连夜赶回来。”
小张说:“电传通知陈县长已经阅过,常委会的事,他已经让发了通知。”
成志超不易察觉地讥嘲一笑,心里骂,迫不及待,终遂心愿,我人还没走,他便发号施令了。他说:“那就再发个补充通知,请县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主要领导同志列席会议。哦,对了,还有审计局和监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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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志超的补充通知,还是很让有些人大吃了一惊。常务副县长伍林连夜跑到陈家舟家里去,惊惊慌慌地问:
“成志超整出的这一手是吉是凶?”
陈家舟得意一笑,说:“这点事,小儿科嘛。主要领导离任,请求审计,这是规矩,懂不懂?伍林仍不解,说那还叫公检法的头头们都列席干啥?陈家舟说,成志超刚闹出桃色风波,日后不管升迁还是调动,上级组织部门总要来人先考核一番,他这是水不来先叠坝。不然,等几月后,他人走茶凉,人们就不定说出些什么来。我估计他这一招,必是身后另有高人指点。不信你就等着瞧,明天会上,他一定会把那件事说一说,先封住大家的嘴巴。你给我记住,在明天的会上,你先带头替他鸣冤叫屈抱不平,就是日后上边来人考核,也还是这个态度,人家不问这事,那就一字不提;真要问起来,还是替他鸣冤叫屈,帮姓成的跨过这个坎儿,咱们一定尽心尽力。”
伍林越发不解,说:“这也太……那个了吧?便宜的果子都叫他吃肚里去了。”
陈家舟拿眼睛翻他,说:“这叫自我保护,这叫以德化怨。自古以来,凡是落井下石的,先掉下井的没好结果,那往下扔石头的,你又见哪个真得了好处?只要稳住吉岗县城的这一方天地,别说他升到市里去,升到省里才好呢。这里的道理,你慢慢琢磨去吧。”
接到列席会议通知大感意外的另一人便是魏树斌。他想了一阵,立即打电话给暗中布控的那两个侦察员,让他们从现在起,要格外注意目标动向,不可有丝毫马虎大意,并做好一切准备,随时接受执行下一步骤的命令。他又告诉局值班室,说自己在准备一个材料,没有特别情况,不要打扰他。然后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又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忙他的事情了。
第二天上午,县委常委会准时召开。人到得很齐,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正在市里参加会议,赶回来了;一位副书记在省里跑招商项目,也赶回来了;县人大主任和县政协主席列席了会议。会议室里显得很严肃,不似往常会前总是少不了一些玩笑和道听途说。稍有不同的是,成志超在自己面前摆了一盒烟,是通红通红的大中华,此刻,他抽得很悠闲很从容,一副意得志满宠辱不惊的模样。
成志超扭头问坐在旁边的陈家舟:“老陈,开会?”
陈家舟点头:“开吧。你再坐在这儿,就是上级领导来县里作指示啦。”
有人会意地笑了,可也有人的脸紧绷着,陈家舟的有意轻松并没达到完全的效果。
成志超轻轻咳了一下,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说:“现在开会。今天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县公安局现已掌握大量证据,认为县人事局现存档案中有伪造嫌疑,我已于数日前同意封存备查。此事关系重大。今天的议题就是,这个事要不要立案?立了案怎么查?建立一个怎样的办案机构?”
会议室突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但很快,就是一片窃窃的私语。坐在后排的魏树斌暗暗吐出一口长气,摸出一根烟,从容点燃。伍林则将惊恐的目光投向了陈家舟。
陈家舟忍不住了,问:“成书记,今天的会议内容不是交接吗?”
成志超说:“什么时候交接,择时再定,我会向市委请示。”
“你、你事先为什么不开书记碰头会?这是搞突然袭击!”陈家舟脸色大变。
成志超却淡淡一笑:“人事局的档案封存,已有日子了,想来不会有哪位常委同志还不知道吧?既封,就要查,总要有个说法,估计大家也早有这个思想准备,怎么能说是突然袭击呢?再说,我现在还是主持县委工作的主要领导,各位副书记也都在这里,将工作议题直接提交常委会讨论,这也并不是没有先例,有什么不妥吗?”
陈家舟气急败坏,站起身:“我拒绝参加这个会议。”
成志超面色冷峻下来:“可以。但最后表决时,只能按弃权处理。不知还有哪位同志对这个议题存有异议,也请提出来。如果会议不能形成集体决议,我们可将立案请求提交市委,由上级党委决定。”
陈家舟将面前桌面上的东西划拉进手提包里,气冲冲地离席而去。伍林似乎想追随呼应,但向会议室里扫了两眼,见大家都面色沉静地坐着,终没敢动。
成志超平静地说:“下面先请县公安局局长魏树斌同志向常委会报告现已掌握的案情。”
魏树斌却摸出手机,站起身,请示说:“成书记,我先接个电话,稍等片刻,可以吗?”
成志超点了点头:“给你五分钟,快去快回。现在我宣布一项纪律,其他同志请将手机全部关闭,会议期间,任何人都不要再接打电话,也不要走出会议室。”
魏树斌出了会议室,便奔了卫生间,他先问了声“有人吗”,见无人应,又将几个便间的门都一一拉开看过,才对手机低声说:
“我是魏树斌,目标可能马上有所动作。请按预定方案,密切注视,跟踪到底,一定要保护好既定目标的人身安全,没有我的命令,暂不实行抓捕……”
43
风云突变,让陈家舟一下慌了手脚。他没料到成志超会突然之间打出这么一手牌,也一时想不明白成志超为什么会打这手牌。俗话说,狗急了才跳墙,兵书上讲穷兵不可追,可他并没将成志超逼到“狗急”的程度,成志超的后台也另给他安排了绝境求生的途径,姓成的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去享太平。可他却不走,不光不走,还突然返身扑了上来。陈家舟恨成志超的不识好歹,也恨自己太过自信,低估了这个对手。眼下的处境,反倒自己成了穷途末路、必须跳墙逃生的癞皮狗,如不赶快采取极端手段,怕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陈家舟跑回自己的办公室,重重摔上了门,又拧上锁,就把电话打给了邹森。
“邹森吗?情况有变,万分紧急,你必须马上就走,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越叫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好。”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阵,可以想见邹森吃惊的样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跟你说话呢,听到了吗?”陈家舟心急火燎,逼了一句。
“我……我去哪里?”邹森总算吭哧出了这么一句。
“这也让我教你?哪儿能藏身你去哪里,马上走。不然,你就蹲大牢去!”
邹森沉了一下,说:“老板让我走,我当然得走,可我出去也不能要饭吃,手里总得有几个过河钱,还不一定啥时回来呢。”
陈家舟说:“这个,我已经为你想到了。我给你准备了二十万,但现在没有办法给你,你也不能到我这里取。这样吧,你先找个保险的地方躲起来,然后打电话给我,我派人直接给你送到手上。这个你放心,我姓陈的既说到,就一定做到。但你的手机马上扔掉,连同卡号,都再不能用,出去后另换手机和新号。我也把一个新号码给你,但没有特别情况,尽量减少联系。你也不能再给你家里或亲友打电话。身份证也赶快扔掉,另找人办个假的……”
午休前,伍林从常委会上回来,惊惶失措地向陈家舟报告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县里成立专案组,成志超亲自牵头挂帅,县纪检委和公检法的几家头头都是专案组的成员。对这个决定,会上没人反对,也没办法反对,一切都顺理成章。
陈家舟故作镇定地说:“那就定吧,也未必能把谁的屌咬下来。我已经让邹森滚蛋了,没有关键人证,神仙拿这案子也没辙,大不了你和我也是个上当受骗,失察,不让再捧这个饭碗到头了。”
“只怕……”伍林垂着头,忍了又忍,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邹森眼下就是变成能钻洞的耗子,也走不了多远。那个魏树斌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不会料不到这一手。通辑令说发就会发出去,我们已错过让邹森远走高飞的最佳时机了。”
这话便有了明显的责怪抱怨的意思。此前,伍林数次建议让邹森逃走,是陈家舟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只是不肯。事已如此,病人已经咽气蹬腿,再往他嘴里灌这口药,还有个屁用!
陈家舟当然不会听不出,但他也只好忍着心里的焦恼,冷笑说:“谁又料到这种时候,成志超会杀个回马枪?你料到了吗?邹森走了当然好,走不了,我自另有让他闭上嘴巴的办法。大不了,到时你把事情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就是掉脑袋,也是我陈家舟一个人的事,行了吧?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马上告诉高贯成,安排那两个人也赶快滚蛋,滚得远远的,无论如何,再不能让他们两个出了闪失。”
那两个人,就是伍林几次支使的两个打手。
伍林说:“让他们走,可以,可这号人不能没有条件。”
陈家舟说:“先给他们十万,告诉他们,已经让邹森给他们另带去了二十万,等邹森找个地方落下脚,让他们去邹森手上拿。”
伍林吃惊地问:“你真的又给了邹森二十万?”
陈家舟横了一眼:“废话!”
伍林说:“那两人都是心黑手辣的亡命徒,别说邹森手上没钱,就是有……”
陈家舟打断他,眼露凶光:“你管他有没有,就这么说!不然,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伍林惊悸地望定陈家舟,一霎时,好像不再认识这个人。这是借刀杀人,杀的是一根绳上拴着的另一只蚂蚱。为了自己活命,似乎这是唯一的办法。可那毕竟是一条命啊,是多年来一直引为死党的一个哥们儿!陈家舟的这一手,真是毒狠到家了,如果需要,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来这么一手呢?
陈家舟不会读不出伍林眼神里的这些内容。他摇摇头,拍拍伍林的肩,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到这种时候,就不能婆婆妈妈的了。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啊?没办法呀!现在,也就你我是左右手亲兄弟了,放心吧,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就是豁出我自己,我一力担承,也要保你平安无事。我现在就说一句可算托孤的话,日后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我这个家,老婆孩子,还有老爹老妈,可就全拜托兄弟了。”
这话说得很到位,既已托孤,何疑之有?可伍林却不敢再轻信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大哥说哪里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真到了那一步,也是我当兄弟的先往坑里跳,好歹还能替大哥垫垫泥土呢。”
陈家舟又拍了拍伍林的肩头,心知他这话说得很虚伪,也不再辩解了,说:“难得兄弟这片心,我领了。眼下,你我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再不能出一丁一点儿的纰漏,你赶快让樊世猛那东西给我闭上那张臭嘴。他妈的,要不是因为他那张嘴,事情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一步。”
伍林问:“来软的还是来硬的?”
陈家舟说:“你琢磨着办吧。好在他也就知道那么点儿事,只要不再胡说八道就行了。再有,从现在起,除了日常工作上的事,你我尽量减少联系,所有电话也再不许谈工作以外的事,小心被人窃听。”
伍林心惊肉跳地问:“能吗?他们也敢?好歹咱俩现在还是县里的领导呢。”
陈家舟说:“小心不为过,以防万一吧。”
伍林不让樊世猛胡说八道的办法是软硬兼施。当日午后,他将一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纸包放进手提袋里,便在街上转。他要找一个人,替他将纸包送到樊世猛的手下,这种时候,司机不能用了,政府办公室的秘书也不能用了,不是那些人不再听使唤,而是怕事情一旦败露,送东西的人就可能成了警方的证人。伍林在街上转了一圈,选定了一个顺街游逛的年轻人,他把那人叫到僻静的地方,说我打车带你去个地方,你把一件小东西交给一个人,来去也就两顿饭的工夫,我给你二十元钱,你去不去?年轻人挺警觉,问是什么东西?伍林将纸包从提袋拿出来让他看了看,说就这,几本书和一叠材料,简单得很,你放下东西就走,算你弯腰从地上白捡了一张票子。年轻人说,那你自个儿咋不送?伍林说我以前跟他有点不愉快,不想跟他见面。年轻人想了想,说我正忙呢,为了你的事就要误了我的事,你一定想让我干,那就一张老头票,二十元钱我才不干呢。这年月,二十元钱掉在地上,未必谁都会弯下那个腰。伍林心里骂,但还是点头了,说一百就一百,走吧。
两人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了南岭乡政府。在离乡政府大门前不远的街口,伍林将东西交给年轻人,告诉了将东西交给谁谁谁,说他就在这儿等,事办完了给钱。那年轻人将纸包在手上掂了掂,确信是书和材料之类,这才坐车进了乡政府的院子。
那个时候,樊世猛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年轻人敲门进屋,问:
“您是樊乡长吗?”
樊世猛答:“我是樊世猛,有事?”
年轻人将纸包放在办公桌上,说:“这是你的一个朋友让我给你送来的。”
樊世猛问:“是谁?”
年轻人答:“他说你看了东西就知道了。”
樊世猛将纸包拿在手上,掂了掂,又问:“这是什么?”
年轻人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说是几本书和两份材料。”
樊世猛说了声谢谢,年轻人就离去了。樊世猛从抽屉里找出剪刀,剪开密封的胶条,又打开牛皮纸,登时就惊愕地呆住了,是十扎没开封的百元票子,票子间还夹裹着一把很短但很锋利的匕首,那匕首戴着牛皮鞘套,极精致,可视为一件玩具。
听窗外楼下汽车响,樊世猛急起身扑到窗前,只看到红色夏利的车身和车顶上的出租标识,那车已风一般地旋出院子去了。
樊世猛猜想得到这两样东西是谁派人送来的,也猜想得到送东西的人软硬兼施的目的。午前县委刚刚开过常委会,会议决定成立专案组,消息在午饭前就传过来了。吉岗县上空聚云了,炸雷了,省城来的那条小白龙和盘踞吉岗多年已成精怪的地头蛇公开叫阵了,一场厮拼较量已势不可免了。当初,自己为给儿子办铁饭碗,先后共支出近八万,而人家送回的是十万,比自己花的还多上一点儿,再加上一把可致人死命的匕首,这个意思,还用多想吗?就是傻子,也一目了然了。
那场已拉开阵势的龙蛇之战,谁将是最后的胜者?占着天时和民心的成志超虽有强大的靠山支持,但他毕竟刚刚在县里沾惹下一身腥骚,即使他胜了,还能在县里呆上多久呢?那占着地利的陈家舟在县里的死党早成势力,盘根错节,他能彻底服输倒台完蛋吗?县里的专案组是一定会来核实取证的,自己的证词便如同战场上的制高点,那我樊世猛此番该站在哪一边呢?一瞬间,樊世猛的脑袋胀得如同腾空而起的热气球,飘飘忽忽,无根无基,再加气升温,只怕要炸了……
第十章
44
从给成志超下了三天内必须回到省城的最后通牒算起,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过去,到了第三天早晨,宋波便开始在心里默默设想着成志超该启程了,该上路了,该进省城的城区了,但直到中午,也没见成志超的影子。宋波心里毛了,等不及了,她不知成志超已下定了不把那个案子办完绝不离开吉岗的决心。她以女人的经验,猜想是不是成志超因婚外情遭遇到了麻烦,被那个女人纠缠脱不开身。宋波把电话打到成志超办公室,电话嘟嘟响了好一阵,没人接。她又把电话打到成志超的手机上,可里面的电子女声一遍遍告诉她的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宋波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犹豫了一阵,再把电话打到县委办公室去,谎称是省委办公厅,请成志超同志接电话。工作人员答,说成书记正在开会,告诉现在不接电话,您如果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可以转达,或您留下电话号码,等成书记开完会后,他给您回话。宋波闻此言,便把电话放下了。
这个电话起码可给宋波提供两个信息,一,成志超在开会,并没有跟那个女人狗扯羊皮;二,到了最后期限还未动身,而且是在开连电话都不接的会议,看来成志超是铁了心不想离开那个是非窝,也不想去省委党校学习了。对于前一信息,宋波稍觉心安;但第二个信息却让她越发焦躁,让成志超去学习,可是鲁伯动了大心思使了大力气的,这是一个既让他不失眼下体面又为他日后重作安排预先铺平道路的上上之策,失了这个机会,成志超会不会在县里更加狼狈不堪不说,怕是辜负了鲁书记的好意,日后鲁伯一气之下撒手不管,你成志超再怎样扑腾努力,也难讨一个好了。
时间只剩了最后半天,宋波心急如焚,再坐不住,到了午后,给赵喜林打去电话,借了一辆小轿车,又给儿子留下一张纸条,便急匆匆直奔吉岗去了。
宋波是傍晚时分到的吉岗。她不是那种心中有火便莽莽撞撞不管天不顾地的女人,没有驱车直奔县委。这种时候,县委办公大楼里可能还有许多人,见了县委书记的家属来了,不论志超眼下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处境,那些人总会展现出一种非常的热情,安排吃饭,安排住宿,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自己该怎样应对?总不能对众人冷着一张面孔吧。那就需逢场作戏,笑脸相迎。可自己此行,哪有那种心情?她是来逼丈夫立即跟她回省城的,估计志超去党校学习的消息县里人不会不知,那自己一露面,便让人们猜到了她来县里的意思,夫人参政,自古以来在人们心中便没有什么好看法,即使非参不可,那也只能回到家里避开众人再做计议。若是这样明目张胆来左右丈夫的意志,莫说县里人会怎么想,怕是先就让志超脸上挂不住,男人的性子一上来,犟起老牛一根筋,事情就更难回旋了,那岂不正与自己此行的目的南辕北辙?除了这些顾虑,宋波还有另一层尴尬,男人刚刚在县里招惹下桃色风波,最让人脸上挂不住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妻子,那自己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人们面前亮相?笑脸?那岂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老娘们形象。黑脸?似乎也显得成志超的夫人还缺风度与涵养。左右都不是,那就不如躲在幕后,这出戏,或打或闹,都是自家的事了。
宋波让小车停靠在县委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再给成志超打电话。办公室还是没人接,但手机嘟嘟了两声,便有了成志超那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正忙。等有时间,我给你回电话,再说。”
只这么两句话,成志超不仅收了线,还彻底关了手机。看了来电显示,成志超便知是宋波打来的,却哪里想到妻子已到了眼皮底下。不用多言,他也知宋波要说什么,时限已到,他没回去,总得说明为什么。可此时,他没法做这种说明,他正和专案组的同志研究案子上的事情,他怕宋波将电话再打进来,那就免不了一番解释,甚至争吵。他不愿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些很失男人面子的话,即使可拿手机躲到外面去说,也会坏了自己的心境。关掉手机,似乎是他眼下唯一的办法。
宋波果然再次拨了手机。成志超的关机,等于在她心头腾腾的火气上又泼了一层油。她想了想,便从手包里找出通讯小本,翻到小张的手机号码。有一次,小张随成志超去省城,对她说,嫂子,成书记忙,以后县里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并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成志超事后有话,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你千万不能要求县里的同志做这做那,那不好,丢你的身份,也丢我的身份。她知道家属直接吩咐官员的秘书不好,可眼下,也就这条路可走了。
手机通了,宋波说得很含蓄,尽量掩饰着心中的火气:“小张吗?我姓宋,成志超的家属。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请你马上去吉岗宾馆一趟,大堂里有人等你,你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小张很惊讶:“哟,是大嫂吧?好,我马上去。不知等我的人是谁?”
宋波说:“到了宾馆你就知道了,你认识的。但你要记住,是你自己去,也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成志超。”
小张应道:“您放心,我马上就到。”
成志超在专案组忙,小张便守在办公室等,别人下班回家了,他也要等,这是秘书的职责。成志超的小车也等在县委院子里,但成书记的夫人有话在先,小张没敢坐小车去,他是骑自行车奔的宾馆。
小张一路紧蹬,脑袋里的那根轴也一路紧转,猜想着等在宾馆里的人是谁,又会是什么事。他也想到了可能是宋波,但又否定了,宋波还从来没到过县里,来了不会不先跟成书记打招呼,那是谁呢?又为的什么事呢?
见了宋波的面,小张还是暗吃了一惊。“哟,没想是嫂子呀。成书记不知您来吗?”
宋波故作平静地一笑,说:“我去外地办事,正好路过。给志超打手机,也关着。他在忙什么?”
小张说:“他在专案组开会呢,正忙。下班了专案组的人也没回家,派人去买了盒饭,估计要加夜班了。”
宋波想了想,又问:“他去省委党校学习的事,估计你是知道的。他为什么突然又不去了呢?”
小张说:“这事我知道,市委还下了电传通知。但县委常委会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成立一个专案组,由成书记亲自牵头,他就决定不去学习了。”看宋波脸色有变化,小张又小心地问了声,“这事,成书记没跟您说吗?”
宋波微微摇了摇头,说:“工作上的事,他从来不跟我说,我也不问。”她亮了亮掌心里的客房电子门卡,又说,“我已经办完了开房手续,你一会儿回去,见到他,就说我在704房间,叫他开完会就尽快赶过来。”
小张说:“都这时候了,我先陪您去吃晚饭吧。”
宋波又摇头:“我吃过了。记住,我来县里的事,除了成志超,谁也不能告诉。我累了,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你抓紧回去吧。”
小张便回了县委机关,先去专案组开会的地方,敲门将成志超叫出来,悄声禀告嫂子来了,已经住下了。成志超怔了一下,回了声我知道了,便又回屋里去。如果是以前,这么重要的情况,小张是一定要向陈家舟报告的,但近来他越来越觉出成书记对他的戒备,自己也觉鬼鬼祟祟确像个特务,没意思,太卑鄙,特别是常委会后,双方已拉开决战的阵势,自己稍稍移动脚窝,都说明着站在哪方阵营的立场问题,便越发小心谨慎了。他知道成志超是好人好官,不搂不贪,一心想为县里办些实事好事,虽说在与董钟音的关系上有失检点,让人抓住辫子做了文章,但无论咋说,成书记跟那些结党营私、疯狂敛财的罪人们也不是一回事。成书记毅然放弃了去党校学习的机会,裸衣陷阵,无遮无掩,以自己一生的前程与恶势力相拼,这就更让县委机关里的人敬重钦服。小张和那些秘书干事们没少私下嘀咕,说以前没看出,成书记还真是一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双方决战的结局,应该不存疑惑了。
成志超是夜深时分赶到宾馆的,他没让小车送,只说散步,是独自走去的。宋波等在客房,上衣也没脱,两眼又已哭得红红肿肿。
成志超进了屋,本想装作轻松的样子,但一见宋波,便知一场争吵又免不了了。
各自坐在椅上,互不说话,也不对视,都在酝酿怎样开口。
宋波先开口:“我来接你回去。”
成志超说:“我手上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县委常委会决定,由我牵头办理。等我这项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吧。”
宋波说:“我知道你说的重要工作是什么。我只再问你一句,这个家你还想不想要?”
“当然想要。我从来没动过不要家的念头。但你一定逼我,我只好悉听尊便。”
宋波两眼喷火,说:“你要是敢为这句话负责,那你就再说一遍!”
成志超说:“现在是吉岗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成志超绝不临阵脱逃!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宋波突然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志超,就算我求你了,为了咱们的家,为了咱们的孩子……你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呀……”
成志超鼻子酸上来,长叹一口气,起身进了卫生间,将毛巾放在热水下冲了冲,拧干,回身放到宋波手边,说:
“办完手头的这件事情,我就回去,好好陪你和孩子,行吗?”
宋波又哭了一阵,坐起身,看也不看成志超一眼,抓起电话,拨出去:“马上到大堂门前等我,我们回去。”
这似乎是比最后通牒更决然更彻底的最后了断。成志超怔了怔,又长叹一口气,无言。
第二天中午前,省委副书记鲁岩恒的电话也追过来。那个时候,成志超正在县公安局魏树斌的办公室研究追捕邹森和两个杀手的事情。
“志超啊,你翅膀硬了,这个电话是不是非得我来打,你才会启动大驾回来呀?”
鲁岩恒的话很重,那是高层领导轻意不用的泰山压顶之势。成志超立刻慌了,握手机的手都有些抖起来。
“不,不是。鲁书记,这些年,您一直关心我,爱护我,在我不争气的时候,还在想方设法保护我……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
“也许,是我错看了你,也错误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你不听话,是不是就以为我没办法啦?”
成志超越发地慌了:“没有,绝没有,我不敢这么想。组织上要撤我,只是一个电话或一纸命令的事。但我再一次向您请求,让我在县委书记的这个位置上,再干一个月,不,哪怕只半个月。以前,我在这个位置上,可以说一无所为,就是做了一些顺乎民心的事,也是在您亲自运筹大力支持下完成的。我不讳言,我还做下了一些很不应该的事,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不光自己脸上无光,也给您的形象蒙了灰尘,愧对您的培养和厚望。每当想到这些,我很愧疚,无地自容。但这次,我下决心正在做的这件事,我认准了,绝不会有错。往小了说,对家庭,对我自己,往大了说,对您,对省委,对我们执政党的形象,都只会增加光彩。县里的这个腐败集团,与社会上的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无视党纪国法,疯狂侵吞国家资财和老百姓的血汗,据我们初步调查掌握,不下几千万元,这个毒瘤不除,我无脸离开吉岗,更无脸面对这里几十万的人民群众。因此,我决意豁出来了,也许是豁出一生的前程,豁出家庭的安宁,但我无愧无悔。眼下,我只希望像我的父亲一样的老领导仍能理解我,支持我,让我真正当一回县委书记,或者说,让我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血性尚存的男人。我不想再让别人瞧不起,尤其不能让我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求您了,鲁书记,请您相信我,再一次地支持我!”
这番话,成志超想了很久,从他下决心留在吉岗县查办案子的那一刻就在想,一直想到此刻。他知道,鲁书记会动怒,电话一定会打来,没有省市领导的背后撑腰支持力排众议,他仍有可能半途而废一事无成。他说得情真意切,到后来,已动情得有些哽咽了。
魏树斌就站在旁边,他走到窗前去,远望青山旷野,还有高天白云,默默无语。
电话那边,鲁岩恒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的那个案子,我已经多少了解一些。我原来的打算,是把你先调出来,再派个得力人手过去,不把那个黑堡垒砸它个人仰马翻稀巴烂,我的心也有所不安啊。你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说明你已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和必胜的把握,那就搏一搏吧,不战则已,战就必胜!也许,直到今天,我才可以确信,我真的没有看错你,我很高兴,祝你成功。宋波那边,我让你朱姨再劝劝她,你就安心做你的工作吧。”
成志超收了线,心绪仍在激动之中,好半天没说话。
魏树斌回转身,歉疚地说:“我现在很后悔,那天在松林里,我说了许多错怪你的话。你的这些难处,我应该想到的。”
成志超摇摇头:“拉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你的那番话,我可能就拉不开这张硬弓,实话实说,我当时已不想拉这张弓了。我应该谢谢你的。哦,不说这个了,咱们接着说邹森。”
45
邹森和那两个打手之间的故事,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现代版。
那天,邹森接了陈家舟的电话,家也没敢回,急急将放在办公室里的三万多元钱塞进手提袋,便匆匆走出交通局的大楼,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楼门时,正巧他的小车司机在跟门卫师傅扯闲白,司机还跑出来问,邹局长,用车吗?邹森慌慌地答,不用,我去县政府开个会,正好散散步。
邹森知道,不是万分紧急,陈家舟是不会打给他那样的电话的。他知道自己这般紧急出逃对保护陈家舟和伍林一伙的意义。这些年,他按陈家舟和伍林的授意,不知伪造了多少份文件,还一起在交通局的账目上转移了过千万的资财,然后再三磨两拐曲曲折折,落到个人手上。陈家舟是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狡猾透顶,即使是那种需由他签批的账目或文件,只要日后可能露出马脚的,也让邹森伪签。为这事,邹森也曾背后跟伍林发牢骚,说老板惊警得过头了吧?伍林斥他,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啊?只要老板平安无事,树上有多少金果银果不由着咱们吃?有他背后当家,你尽管放开胆子干就是。事到如今,榆木脑袋总算欠了一道缝,自己这一出逃,所有的罪责陈家舟便都可推到自己身上,他尽可站在干滩观风景啦!娘的,自己两手几近空空,三万元钱又能干些什么,逃到外面可怎么生活呀?好在姓陈的已答应很快派人给送二十万,但愿他能说话算数,他要不仁,这种时候还耍我,也就别怪我邹森不义了,大不了我投案自首,有了戴罪立功,也可减刑从宽。
邹森乘出租车奔了附近一个有火车站的城市,先进手机店买了一部新手机,又用有备在先的假身份证办了一个新号码,想试试往家里打一个,起码告诉一声不要家里人找他,再告诉妻子赶快转移家里的钱财,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侦探电视剧里都这般演,家里的电话只要被监控,警方便可知打进去的电话号码,那岂不等于自己给警方做了自投罗网的报告?便又想到换一个公用电话,但脑筋转了转,还是不行,电话一通,警方知道电话来自何处,也等于向警方报告了行踪,那还怎么继续潜逃?左不行,右也不行,那就只好死了心,逃命要紧,远走高飞吧。
邹森自以为聪明,得计,却哪里知道,一路跟踪的侦察员就跟在他身后几十米外,四只眼睛早牢牢地盯住了他,连他刚到手的新手机号码也很快被侦察员掌握了。
邹森没敢去投奔他的亲戚朋友家,一直到火车开动,他才暗下决心,车停第五站,我就下,管他娘的是什么地方。连自己都不知的地方,警察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得意。
伍林手下的两个打手是在当天后半夜逃出吉岗县城的。有陈家舟的叮嘱在先,伍林没敢在家里给打手打电话,而是在入夜时分装作到街上散步,用公用电话将两个打手调了出来,并做了如下安排:立即弃家潜逃,手机扔旧换新,静候老板指令,自会有人送钱。伍林对陈家舟的命令也做了小有折扣的改造,交到两个打手手上的现金是六万,一人三万,自己手里便落了四万,这叫雁过拔毛,过手不空。他说带着牡丹卡的人已经先行了一步,待找到安全的地方落下脚后,他就会通知他们前去接头取钱,一人还有十二万,共二十四万。两个打手心揣狐疑,说那个人要是不去呢?伍林咬牙跺脚赌咒发誓,说都到了这种地步,我骗你们干什么?钱是什么东西?王八蛋嘛!只要保住这条命,想要多少没有?你们拿不到钱,那就再回吉岗找我来好了!
自然,两个打手和伍林的行踪,也没能躲开魏树斌布下的侦察员的眼睛。
邹森在心里随意自定的第五个停车站是个不大的县城。出了站口,他再钻进出租车,一路往西,在县郊看到一家不大的旅店,他就让车停了下来。待住宿的事安排妥当,他就按陈家舟留给他的新的手机号码拨出去,陈家舟果然接了,听报告了落脚地点,陈家舟说我知道了,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那里等,三天之内,一定会有人去找你。接了钱,你随便去哪里,我不问,你也不要再跟我联系了,我的这个手机不会久留。邹森心仍不甘,说钱就是送来,也不过屁嘣不倒的几个,你让我花一辈了呀?陈家舟说,一年之后,你如果听说我还当着这个县长,或者另担任了别的什么领导职务,你想法找我联系,我自会再做安排,一时安排不了我也保你有吃有花,每年二十万,够了吧?否则,我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也另求生路吧。说完,手机就断线了。
邹森守在客房里苦等来人。心烦意乱,百爪挠心,吃不香,睡不安,蜷在床上看电视,也专找那种刑侦电视连续剧,本意是想从中学些反侦察的手段,没想却越看越让他胆战心惊,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电视剧里的那些罪犯和黑社会的头头多么凶残狡诈,诡计多端,但终斗不过好猎手,结局都是或落入法网,或丢了性命。关了电视不看了,又噩梦不断,不是在激流中挣扎,就是在烈焰里奔突。后来,邹森干脆买来几瓶二锅头和一兜五香花生米,把房门闩死,想睡之前就灌下几口酒,借着酒劲昏昏沉沉睡去,哪还管他白天黑夜。
就在刚刚住进旅店的当天夜里,邹森曾被派出所的警察叫出去,带到旅店的一个房间谈话,说是旅店有位客人丢失了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警察要了解情况,一一排查。邹森看旅店里的很多客人都被叫到了那间屋子,便也没多疑,按着早就准备好的谎话应付了警察们的询问。警察似在例行公事,问完话就让他回房间了。他哪里知道,这是当地警方在配合吉岗公安局的侦察员工作,在找他询问的时候,那两位侦察员已将微型电视监控镜头安装在了他的房间里。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熬到第三天深夜,一直静默的手机终于响起来。手机里还是称他邹局长,说是伍林县长派来的,专程来给他送些东西,必须当面交给他。邹森心中暗喜,陈老板和伍林还算讲信用,没有食言,便对手机说,那你们来吧,我在房间等。
手机里说:“旅店里怕不安全吧?”
邹森说:“没事,我在这里住三天了,安安静静。”
手机里说:“安静就等于安全啊?真要让人堵上门窗,就像獾子被封在洞里,只怕长了翅膀都飞不出去了。你还是出来吧,我在出旅店大门往西的第一个路口等你,二十分钟后见不到你的面,对不起,那我只好走了,我还有急事要办。至于啥时再见面,就听伍县长再安排吧。”
邹森想了想,只得出去见面接钱了,不去,人家甩手就走,带走的不是小数,二十万元,日后的活命钱啊。可邹森还是多了个心眼,走到房门前,又退回去,将手提袋放回床前,又将里面的现金拿出来,掖在被子里,心想,那笔钱还没拿到手,小心手里的这几个钱儿再被人抢去,那才叫哑巴吃黄连,连报案都不敢去呀。
邹森出了旅店,往西走了一段,果然就见一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个子不高,消瘦,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肩上还挎着一个黑皮包,看样子沉甸甸的,估计东西就放在那里面。邹森往身后看了看,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便凑到那人跟前。那人问,贵姓?邹森答,我是邹森,把东西给我吧。那人转身往北走,丢下话,跟我来。
下了公路,便是乡间的土路,越走越暗,路灯的光亮已照不到这里。邹森心紧上来,有意放慢了脚步,脚在路面上趟,趟到了砖头大的一个石块,便装作弯腰系鞋带,将那块石头偷偷抓在了手里。邹森不是那种傻透腔的人,心里有提防,如果来者掐鸡巴念咒玩邪的整黑的,不肯如数交钱或反手再想从他手里抢去点什么,那就只好一拼,好在来者也是一个人,看身材未必比自己有力气,谁占上风还不一定呢。
邹森哪里想到来者是两人,而且两人从伍林那里知了他的落脚之处,又知了他的手机号码,早已在旅店外踩好了实施下一步动作的地点。两个打手从伍林口里已知邹森也是负罪出逃,他既将别人的二十万带在身上,那他手里最少还有自己的十万,与其取那二十万,何不连那十万也一并拿过来。伸手要,邹森一定不会乖乖臣服,那只好下黑手,反正已是负罪潜逃,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再取他一命又如何,这种时候票子才是第一位的。两人又商议,如果明说找他来是取钱,邹森便极可能接了电话避而不见,还可能趁着夜色一逃了之,将那二十万一并吞掉,茫茫人海,又哪里去寻他?那就不如说是来给他送东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送东西他就一定会咬钩了。只要两把刀逼到他心窝,不信他舍命不舍钱。即便他没把钱带在身上,那旅店的房门钥匙却是一定会带在身上的,取了他性命后,翻出钥匙,返回旅店,从房间里翻出东西后再连夜潜逃,一切也都来得及。估计警方发现尸体,最早也得等到天亮,到那时,不论天南还是地北,两人已在千里之外。这种流窜做案,神仙也难寻踪迹的。
那人见邹森在后面磨蹭,便停下脚步,催促说:“走啊。”
邹森说:“就在这里吧,你把东西赶快交给我。”
那人返身回来:“那你先把我的东西交出来。”
邹森愣了,说:“不是说你来给我送东西吗?我两手空空的跑出来,可有什么东西给你?是陈家舟让我在这里等你。”
说话间,一条黑影猛地从身后蹿上来,邹森的脖颈便被那黑影的胳膊紧紧地扼住了,腰间也被顶上了锋利冰冷的锐器。
黑影恶狠狠地说:“少废话,你今天要是不把钱交出来,我立马叫你去见阎王!”
邹森在霎那间就明白过来了,他被陈家舟和伍林那两个王八蛋算计了,这两个傻逼亡命徒也被那两个王八蛋耍玩了,今夜怕是难逃这两人的黑手,此命休矣!他哪敢挣扎,只是唔唔哇哇地说:
“兄、兄弟,你们让我松口气,把话说完,我死个明白,你们也杀个明白。我们都被人算计了,我从吉岗出来时,急得连家都没回,有的也只是腰包里的几个零钱,是陈家舟让我等你们来送钱;我估计你们也没从他手里拿到什么,他们又让你们到我这儿来取钱。我们都是人家套里的傻狍子,一块上当受骗了,可千万不要再自相残杀,让他们白捡便宜了……”
闻此言,两个杀手呆住了,他们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一清二楚的,这是陈家舟借他们之刀杀人灭口呢。扼着邹森喉咙的黑影问瘦子:
“老大,怎么办?”
瘦子咬了咬牙,贪婪凶残的算盘在瞬息间拨打。邹森说没从陈家舟伍林手上拿钱,似可相信,但他没大钱,随身带的总还会有一些,况且,留他一命,就可能成为警方进一步追捕的线索。瘦子说:
“邹局长,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也别怪我们两个心狠手辣了,我们也得吃饭活命。冤有头,债有主,去了阴曹地府,你知道去找谁算账就是。兄弟们对不起了……”
邹森绝望地喊:“兄弟,不能,不能啊!你们听我说……”
瘦子重重地摆了一下手,就在黑影举刀夺命那一刻,四周突然亮起雪亮的光柱,神兵天降,一声怒喝“不许动”,许多黑洞洞的枪口已直逼了过来。
邹森一下瘫软在地上。
46
邹森和两个杀手落网,魏树斌命令刑警们将三人连夜送到黑水县看守所关押,又严令参加追捕的干警保守机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经验丰富的魏树斌只怕事出意外,狗急跳墙,陈家舟和伍林毕竟都是市里管的干部,没有上级领导机关的批捕,眼下还只能实行暗中监控。成志超在表面上也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工作上的事该找陈伍二位的,仍找他们商量。
抓住邹森的第二天上午,成志超正跟陈家舟、伍林在办公室商量北部山区扶贫的事,魏树斌突然闯进来,看样子想说什么,但扫了陈家舟和伍林一眼,又缄住了嘴巴。
“正好几位领导都在这儿,报告一个消息,邹森找到了。”
陈家舟陡然色变,急问:“在哪儿找到的?”
魏树斌骂:“他妈的,这小子,跑到关里一个小县城猫起来了。”
成志超装作很振奋的样子说:“好啊,赶快派人押回来,抓紧审问。这是我们这个专案取得重大进展的关键一步。”
魏树斌叹了口气,说:“还押个球,死了。死后还被浇上汽油,焚了尸。当地警方经过尸检,还找到他留在旅店里的一些东西,认定是被抢劫后杀害,但凶手下落不明,警方还让我们提供线索。妈的,我要知道谁是凶手,还把这份功劳白送给他们啊!”
陈家舟猛然悬起的心又扑通一下落回肚里,望了伍林一眼,故作淡漠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了活该。这些年,我可被这东西蒙害苦了,还以为他是个好干部,哪曾想他背着我们做了那么多胆大妄为贪赃枉法的事呀。县里出了这种事这种干部,责任主要在我,教训啊!”
伍林忙说:“交通局主要是我分管,要说责任,也主要在我。这几年,我只知抓建路上等级,脑里缺根弦。不是成书记下决心,还不知姓邹的这个王八蛋日后还要给咱们捅多大的娄子呢,真要那样,我就更担不起责任了。”
成志超说:“现在还不是总结经验教训,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关键是,邹森这一死,可能要给破案工作增加一些难度,但我们也用不着灰心丧气,此路不通,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我就不信仅此一条线索。我的意见,邹森已死的事暂时只限我们几位知道,这是一条纪律,谁也不能泄露出去。魏局长,你是破案的专家,你的意见呢?”
魏树斌便连连点头,说成书记这个醒提得好,又请几位领导放心,说局里马上派人去勘验邹森尸体和所留物品,争取从中找出新的破案线索,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邹森的死讯,让陈家舟和伍林都生出一些兔死狐悲的伤感,毕竟同在一个战车上滚了这么些年,从此分手,阴阳两界。但很快,两人就觉心安神定了。邹森一蹬腿,死无对证,你们就胜利去吧。那两个夺了邹森性命的人,肯定已远走高飞,遁入人海,警方连点可疑线索都没有,又到哪里去查。就是日后那两人再因别的案件落网,为保性命,也轻易不会供出自己杀人越货的事情。如此看来,满天云,真说散就散了。研究完工作,走下县委大楼的楼梯时,伍林像孝顺儿子似地搀着陈家舟的胳膊,悄声说,老板,这回要不是你这一计,咱俩可真是熊瞎子掉进百米深的老井,没救了,你真是赛诸葛,不服不行。陈家舟心里得意,面上仍作深沉状,说,险时别害怕,顺时别得色(臭美,得意),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伍林忙点头,那是,那是。
其实,捕获到邹森和两个杀手的当天夜里,魏树斌对外只说家里有事,便奔了羁押三个嫌疑犯的黑水县看守所,亲自审讯了三个犯人。邹森险未成为两个杀手的刀下之鬼,已知了陈家舟和伍林的心狠手辣,恨不得活嚼了那两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所以往魏树斌面前一坐,就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啥都说了,只求法律宽大处理。那两个杀手也恨陈家舟和伍林言而无信,死到临头,还不舍钱财,反要两人去杀人灭口,心里也是个恨,顽抗了一阵,也都老实交代了,连高贯成几年间收买支派他们行凶作恶的其他事也都和盘托出一无保留。案子到了这一步,本可以立即向上级领导机关请示,对陈家舟和伍林、高贯成实行逮捕,但成志超犹豫再三,还是叫魏树斌沉住气,将案情进展稍缓两天再上报,目的是给县里某些人最后的机会,若能主动检举揭发,便等于和陈家舟、伍林划清了界线,也为日后的从宽处理打下伏笔。魏树斌理解成志超的这片苦心,越发从心里对成志超生出敬重。
成志超接连主持召开了两次县里的中层以上的干部大会,并亲自在会上讲话,重申党的政策,号召大家主动检举揭发这些年县里的腐败问题。陈家舟和伍林端坐高台,心中还自鸣得意,以为成志超、魏树斌这是因邹森之死而束手无策,在用这种办法争取同盟军另找突破口。
这些日子,日夜焦虑不安的,樊世猛便是一个。陈家舟、伍林派人退回票子,票子里还夹着刀子,这眼见是在堵自己的嘴;而成志超一次又一次开大会,虽未公开点名,也明显是在撬自己的嘴巴。两股势力,已较上了劲,似在拔河,中间便是激流奔涌的万丈深渊。这种时候,稍有不慎站错了队,就会被对方拖进深渊,万劫不复。而因了为儿子买公职的事,现在想不站队都不行了。县人事局的档案被封,儿子又到乡财政所上过一些日子的班,这个事专案组迟早要查,也必定会问到自己头上,真等人家黑下脸来,那就晚了。但如果现在就去检举交代,日后成志超真要拍拍屁股走了人,陈家舟还当着县长或者坐到县委书记的座位上去,那这辈子可就成了被扔到干滩上的老咸鱼,一家老少三辈怕都难有翻身之日了。
樊世猛日也想,夜也想,愁得头发掉了一绺又一绺,一张脸蜡黄,脑袋要炸裂似的疼痛,实在憋不住了,夜里便摸到张景光家里去,求小张帮他拿主意,手里还以老敬少地提去了两瓶别人送给他,自己却舍不得喝的五粮液。
“兄弟,那个事……就是你大侄子的找工作的那个事,我也不瞒你了,也瞒不了你,其实你肯定啥都知道。你整天在领导身边转,啥也躲不过你的眼睛,你就给蠢哥出个主意,到了这一步,你说蠢哥得咋办才能迈过这个坎儿呀?”
小张看他是真心实意来讨教,稍一沉吟,也坦诚作答:“樊乡长这样问,就是太不知小弟心里这份苦了。其实眼下,咱哥俩也算同病相怜。我只问你,如果两军打仗,一方进军路上遇到了敌方的碉堡,真要有人肯像董存瑞那样舍得身家性命,在敌人眼皮底下点燃炸药包,那你说是谁胜还是谁败呢?况且,咱县里的这个案子并不复杂,碉堡几乎已是明的了,敢于以命相拼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况且人家有证据在手,又有强大的司法力量做后盾,你对战局的结果还有疑惑吗?”
樊世猛愣愣神,伸手抓过一瓶五粮液,就拧开了,倒进一个杯子,递到小张手上,又抓酒瓶砰地一撞,说:“就凭兄弟这句话,咱们干上一杯。”
第二天一早,樊世猛便奔了成志超的办公室,进屋二话不说,就将那一堆钞票和匕首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放在了成志超面前的办公桌上。
成志超拿起匕首,在手上看,还用手指肚在锋刃上刮了刮,匕首还没开刃,钝着。他将匕首丢回桌上,冷静地说:“怎么个情况,你详细说吧。”
樊世猛说:“我儿子念完书后,在家里呆了两年,老大不小的,又没啥本事,整天家里家外地穷晃,又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胡玩瞎闹。我心里急,怕他学坏,听说这种情况县里也不是都没解决,关键是打通关节,就先找了常务副县长伍林,又找过县长陈家舟,伍林说研究研究,陈家舟也说得等机会,不能急。我看两人都没打驳回,等于给留了一道口子,就分别送了他们每人三万元钱,一共是六万。过些日子,伍林跟我说,最后一道关是在您这儿,县里有规定,必须经您签字才有效,但这事不能直接找您,说成书记是个在下级面前很要面子,又很看重个人前程的人。我当然听懂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就又拿出二万,交到他手上,求他帮助打点。我实话实说,当时我也想到您不一定能收到这笔钱,有人可能要从中间插杠子截一手,但求人办事,为了把握,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为办这件事,我前前后后拿出成扎的票子是八万,再加上烟酒和请人吃饭什么的,花了近十万冤枉钱。前一阵,我儿子突然被退回家,伍林还主动找我解释,说上级要检查增编增员的事,这事可能要影响您的政绩和廉政形象,等你调走后,一定再让我儿子重新上班。伍林还替我编谎话,说如果成书记要问起那天酒桌上我说过的表示感谢的话,就说是我老爹病了……”
成志超摆摆手,打断他:“这些事我都知道,你接着往下说。”
樊世猛说:“我哪知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一时肚里有火,就到处骂三七,还说了许多错怪您的话,一家人也又气又恨,只以为是成书记收了钱不办事。伍林又去堵我的嘴,还捎去陈家舟的话,说我再乱说乱骂,这事就算彻底拉倒,就是成书记以后走了,他们也不管了。直到现在,我才醒过梦来,这事都是陈家舟和伍林一帮人在背后捣鬼,却打着您的旗号,大贪昧心钱。当然,这事我也有教训,违背组织纪律和人事管理原则,搞行贿腐败那一套,白花了那么一大笔钱也是活该。”
成志超问:“县里其他人的情况,是不是都跟你相同?”
樊世猛说:“我问了一些花钱给子女亲友买铁饭碗的人,大同小异,想办成这种事最低是这个价。现在这些人都是又气又恨,多苦多涩的果子也只好被窝放屁,独吞了。”
成志超看了那些钱和匕首一眼:“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樊世猛答:“依我猜想,是那些王八蛋想堵我的嘴,软硬兼施。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好,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事。我也是受过党组织培养教育了几十年的人,不能一错再错了。我想,赶快把这些情况向组织上说清楚,也许对破案有好处。”
成志超又问:“给你送东西的人是谁?”
樊世猛答:“我不认识,放下东西就匆匆走了,都没容我把东西打开看一看。来去都是坐的出租车。我猜,肯定是那帮人临时找的。”
成志超起身,拉开门,喊张景光过来,让樊世猛带上东西,由张景光陪去专案组,把相关的情况再跟专案组的同志详细说明。
樊世猛忙站起身:“我这就去,我连检举材料都写好了。这些人不惩治,国法难容民心不平啊。”走到门口时,又站下,怯怯地问,“成书记,专案组不会扣下我吧?家里人见我没回去,不定想些啥呢。”
成志超没正面回答他,只是冷冷地说:“你当了这么些年的干部,连党的政策都不懂啊?”
樊世猛又点头:“懂,我懂。组织上爱护干部,区别对待。在反对腐败这事上,我一定争取立功。”
两人去了,小张很快返回来,在屋子里转圈子,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成志超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张踌躇了一下,说:“有件事,我觉得很……对不住成书记对我的信任。您来县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我其实都在扮演着一种很不光彩的角色。我有私心,就听从了有些人的话,您这边一有什么事,说过什么话,我就给他们传过去,实际上成了某些人安排在县委书记身边的特务。我现在拿不准主意,是不是也应该主动去向专案组说说清楚?”
成志超盯住小张,问:“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违纪违法的事吗?或者被人胁迫,参与了进去?”
小张摇头:“没有,那绝对没有。要说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也就是接受过一些别人送的烟酒糖茶什么的,还参加过一些吃吃喝喝。只是有人许愿,说日后让我担当什么什么职务。我卖身投靠,糊涂也就糊涂在这里。”
“确实没有?”成志超又追了一句。
“没有,确实没有。”
成志超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张景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听命于某个人或某个团伙,监督主要领导,打小报告,这种非组织的活动,性质其实是很严重的。但你既然主动跟我说了,说明你对这种事已有了清醒认识,那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要记住,到啥时候都要站稳立场,不能无原则地跟人。吸取教训吧,很深刻呀!”
小张感动,说不出什么,只知使劲地点头。他知道,成书记不计前嫌,宽宏大度,这是在保护他。如果他跟专案组把那些事说了,日后难免要跟陈家舟他们吃挂落受牵连,起码不能再在县委县政府这样的领导机关工作了,一步走错,怕是一生都难得组织信任了。
成志超也为自己的这种大度心里生出一些感动。他眼下要做的,不仅要将那些穷凶极恶之人绳之以法,还要尽最大努力挽救和教育一切可以挽救争取的干部。一个县,总要长远发展,总不能把那些曾经顺风扯旗,但本质上并不坏的干部统统打倒,日后的工作还需要他们去担纲挑梁。连三国时的曹操都知在大破袁绍之后,将缴获到自己军中将士谋臣以前写给袁绍的书信全部付之一炬。古时的政治家尚能如此,今日的领导者怎就不能从中学些智慧和经验?气度与胆识,那是最大限度地争取民心的重要条件和保证,政治斗争和日常生活的道理一样,很多时候是不能仅仅以是与非、对与错去衡量与判断的,实事求是,区别对待,是对一位称职的领导者的基本要求。
逮捕陈家舟、伍林和高贯成,是在一个风清日丽、晴空万里的夏日。陈家舟带着几位副县长在开会,几位警察突然冲进县政府会议室,便将陈家舟和伍林铐住了。陈家舟惊怔之后大叫,你们干什么?反了你们了!但人们随即看到,成志超、魏树斌还有两名检察官簇拥着市委书记大步走进来。市委书记对那些惊愕的副县长们说,我现在宣布市委的一项决定,陈家舟因触犯法律,已被撤消吉岗县县委副书记和县长职务,并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在新县长到任之前,暂由成志超同志代为主持县政府的工作。成志超随即宣布,今天的会议暂告结束,哪天再开,另行通知。
检察官将两纸逮捕令送到了陈家舟和伍林面前,让他们签字。陈家舟甩掉了送到他手上的笔,对着成志超和魏树斌喊:
“你们!你们凭什么?我没犯法,我要去告你们!”
市委书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陈家舟,国法无情,你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想想应该怎样面对法律的审判吧。”
陈家舟继续歇斯底里地叫:“我没犯法,我没有!”
魏树斌淡淡一笑,说:“陈老板,你就别拉屎攥拳头,假装凶了。我现在只告诉你一句话,邹森还活着,能吃能喝,活蹦乱跳,神智清醒,健康得很,他早已在我们手里了,并已争取宽大处理。”
陈家舟一下就呆了,傻了,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伍林更是个软蛋,要不是被身后的两个警察架着,就瘫在地上了。
陈家舟和伍林被押出县政府大楼时,楼门前挺立着众多威风凛凛的警察,还有许多围观的群众。被推上警车前,陈家舟似乎镇静了许多,还很流氓气地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对成志超咧嘴一笑,说:
“你很得意,是吧?”
成志超说:“对,苍天有眼,法律公正,面对朗朗乾坤,我的确很高兴。”
陈家舟说:“我败了,可你这个风流书记也未必就胜。以我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得从吉岗县城滚蛋了。”
成志超说:“这不应该是你和我之间的个人胜负。当离开吉岗县城的时候,只要没觉愧对吉岗县人民,我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47
一只在高空中盘旋已久的鹰,突然紧缩翅膀,直向地面的猎物俯冲而去。
昔日那些巴结追随陈家舟、伍林的人,一见大树已倒,立刻形成猢狲四下溃散之势,有些昔日敢怒不敢言或被权势胁迫的,则争取反戈立功,纷纷主动找到专案组揭发交代问题。案情很快大白于天下。除了伪造人事档案,以陈家舟、伍林、高贯成为首的数十人集团还涉嫌贪污公款、收受贿赂、买官卖官,雇凶行恶等多种罪恶,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元。这在一个还不富庶的北方小城,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了。一个贪赃枉法的土围子顷刻间土崩瓦解。
成志超抽时间又去了一趟耿家屯。小汽车停在前岗的那片土地前,数十座大棚已筑建完成,整齐排列,很有了一些规模。眼下时节,大棚里生长着绿油油的菜苗和庄稼,可以想见,一到深秋,这些大棚一覆盖上塑膜,便将是另一种更壮观的景象了。
耿老德急匆匆从村里跑来。成志超拉住耿老德的手,眼睛在他身后找。耿老德知道他在找谁,便犹犹豫豫地说:
“金石……金石带玲子去了他当兵的地方,学学大棚里的技术,再选买一些菜籽。秋后的事情,得先预备下了。”
成志超问:“金石还好吧?”
耿老德前后看了看,放低声音说:“前一阵,县里闹哄哄的,乡里也不消停,就有人说,耿家屯的党支部改选是长官意志,违反组织程序和民主原则,乡里就又来人搞了一次选举,还让我回来当了村支书。可这一阵,听说陈家舟倒台了,你还在主事,就有人又张罗重新启用郭金石,弄得我也七上八下的,不知怎样才好。”
成志超暗吃一惊,心里沉重,不知该说什么好。
耿老德说:“那些日子,金石心里憋屈,想不通,想去县里找你诉诉委屈,还想再出去卖工夫,连行李卷都打好了,被我拦住了,我没让他去县里找你,也没让他再去闯江湖。我对他说,啥官不官的,别把那东西太当回事。官场上的事,咱庄稼人整不明白,也犯不上为那些烂糟事费心思。人啊,三起三落才是一辈子。我这是代表耿家屯千多口人留你了,你先给我耿老德当当村支书助理中不?屯里的事,你拿主意我支派,你大叔还不是那种死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糊涂人,年轻人早晚要接班,咱来实的,别在乎那虚的。村里不少人也是劝,金石就留下了。成书记,村里的事,你放心吧。等耿家屯大棚里的菜摘下来,不管你去了哪儿,我也叫金石和玲子送去,让你尝尝这头一口鲜。”
成志超心里感动,知道那三起三落的话,是说给金石的,也是说给自己的,便再一次紧拉住耿老德的手,动情地说:“谢谢你了,老德大叔。”
耿老德深叹一口气,说:“县城里的事,我们乡下也听说一些,我知道成书记……不容易,不容易啊!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心放宽些,往远了看,人这一辈子,谁都难免遇到几个坡坎,也算好事,磕打人,也锻炼人。我就信一个理,天道终归还是公平的!”
两个月后,成志超被调回省城,新的职务是省文化厅厅长助理。这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职务,进,可为副厅长;退,则仍是一名普通的县处级干部,虽是平级调动,那实际权力又哪比得同一级别的县委书记,其中既含了以观后效的贬黜之意,又为日后的可能升迁做了铺垫。鲁岩恒在这个人事安排上,仍是颇动了一番苦心的。
成志超接到工作调动通知时,新任县委书记和县长也同时到任了,都是市里派下来的,市委书记亲自来宣布任免决定,并主持了工作交接仪式。会后,县里的许多部门要送行,成志超都一一委婉地谢绝了,只说自己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还要留在县里一段时间,待临走前再告别不迟。那一夜,他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坐在办公桌前好发了一阵呆,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把电话打到了董钟音家里去。两人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也没再通电话了,董钟音听了他的声音,很是吃了一惊,问:
“你在哪里?”
成志超说:“在我的办公室。可能,这是我用这个电话,最后一次跟你通话。我明天就要回省里去了,就此跟你告别。”
董钟音静了一阵,说:“你调回省里的事,县里很多人都知道了,议论很多,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一个意思,人们的认识还基本是一致的,说成志超虽有毛病,但真心想为老百姓干事,还为吉岗县除了一个大害。即使将功补过,这样安排,也不公平。”
成志超淡淡地笑了:“我有错误,并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再留吉岗工作,确实不太合适了。我今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但有一句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若只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我并不为我的这个错误后悔。我把早有的打算再一次说给你,如果有可能,你也调离这里吧,也许对你今后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好处。这方面,我还有些关系,你要是同意我的这个意见,这事由我尽快帮你办,好吗?”
“不,我不走。”董钟音立刻很坚决地回绝了,但声音很快柔下来,“志超,你放心,在这里,我时常还生出一些骄傲,因为你……”
成志超轻声说:“谢谢……”
董钟音声音哽咽了:“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成志超说:“不用,我心知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昏昏蒙蒙的时候,成志超手提两个旅行袋,轻轻打开房门。站在安静的走廊里,他深情地望了又望,心底涌动起一股酸酸热热的东西。将近三年,我是凯旋而归,还是落荒败退?历史功过,谁可公正评说?好在人心是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再见了!
成志超将钥匙悬挂在房门上,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张景光急匆匆从另一房间跑出来,接过了他的东西:“成书记,给我。”
成志超吃了一惊:“你这么早就来了?”
张景光说:“估计您今早会走,我昨晚没回去。”
成志超说:“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张景光说:“我知道您的心思,所以也没跟任何人说。”
张景光说着,又闪身跑回屋里,提出一个纸袋,成志超问是什么,张景光说:
“昨天入夜的时候,钢管厂的吴冬莉来看您。我知您还要忙着做行前的准备,就擅自做主,让她回去了。她走时,留下了这个东西,并一再说,是她父亲让她送来的,请成书记留作纪念,一定别嫌弃。我看他们父女是真心实意,便替您留下了。”
成志超问:“是什么?”
张景光便从纸提袋里拿出一只锦盒,打开,原来是一只岫岩老玉雕刻的鹰,黛绿中透着苍黄,振翅欲飞,个头虽不大,却桀骜雄劲,令人神迷。成志超叹道:“老先生借物勉人,愧不敢当啊!”又问,“没问问吴老师身体康复得怎么样了?”
张景光答:“吴冬莉说,恢复得挺好,说过些日子就要回学校给学生上课呢。”
成志超将锦盒抱在怀里,对张景光说:“你改日替我去看看吴老师,就说我深表感谢,这只鹰我一定永久珍藏。也请吴老师有机会去省城时,千万给我打声招呼。你把我家里电话告诉他。”
成志超是乘长途大客车返回省城的,张景光要叫小车来,被成志超坚决制止了;张景光又坚持一路相送,成志超便不再勉强。那大客车里,拥挤着农民,也拥挤着商贩,烟气缭绕,粗声亮嗓,没人认识他。只是,当大客车迎着夏日的朝阳开出县城时,前方公路两侧整整齐齐排列了数百名公安干警,一位警察站在路心,做出了让车缓行的手势,然后便听站在队列前的魏树斌高喊一声,“敬礼——”警察们便齐刷刷抬起右臂,并拢的指尖横在了帽檐前。
这个魏树斌呀,什么也瞒不住他。成志超站起身,向车外挥手,心窝窝里酸酸热热,如浪翻涌。
大客车里立时静下来。好一阵,一位农村大嫂才凑到跟前来,问,你真是县里的成书记呀?成志超点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大嫂说,老百姓都念你好呢,咋说走就走了呢?成志超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是好。邻座的一位老者递过一根自卷的老旱烟,说这个能抽一口不?成志超便接过去,大口地吸起来。那烟很冲很辣,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48
成志超回到省城的家中,有心去鲁伯家报个到,但想了想,还是没去。可有一天,朱阿姨打来电话,说我包了饺子,你鲁伯让你来家吃。成志超放下电话,哭了,哭了好久好久。
可那一天,宋波没去,也没让儿子跟他去。宋波说她要当班,又说孩子要准备期末考试。
宋波已将他的被褥衣物都堆到儿子房间里去了,自己和儿子住一室,连饭也不肯跟他同桌吃。儿子看他的眼神也总是怪怪的,怨怨怯怯,不知宋波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一连多日,成志超看家里这片天久阴不晴,又耐不得那种尴尬,便又将行李搬到办公室去,隔三五日回家看看孩子。也许,只有日后当了副厅长,夫妻俩才有破镜重圆的希望?鬼知道呢。
有时,已升任县委副书记的魏树斌到省城开会或办事,便一定挤时间来看看他。两人坐在文化厅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对饮,直至大醉。
魏树斌说:“你走后,县里人麻将桌上都有了新的俏皮话啦。”
成志超问:“怎个俏皮话?”
魏树斌说:“‘成志超拍桌子,上听啦!’”
成志超不解:“这是怎个意思?”
魏树斌说:“上听都不懂?你不会打麻将吧?牌齐了,只差谁点炮或自摸,就和,那当口就叫上听。”
成志超仍不解:“这是好话还是歹话?”
魏树斌笑说:“上山下水问渔樵,欲知世事听民谣。想知好话歹话,那我就再说几句县里新传的顺口溜,还是说你的。‘成志超,有毛病,毛病就在骨不硬。突然一天上了听,眼睛一瞪不要命。该出手啊就出手,吉岗县里变干净!’”
成志超沉吟说:“如果靠地方长官的上听不上听,来决定一方天地干净不干净,这并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良策吧?”
魏树斌笑说:“你说的是远理,治国平天下,根本之策要靠法律靠制度,我完全同意。但在眼下,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总比那种‘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强吧?”
两人便相对哈哈大笑,齐齐举起杯,碰出一个脆脆的响: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