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西部女神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西部女神-陈玉福
编者的话
陈玉福先生辛勤创作、寒暑不辍,在其二十七年的创作生涯中,发表、出版了五百万字的作品。中国作家网、搜狐、新浪及《南京日报》、《贵阳晚报》、《兰州晨报》等五十余家海内外报刊连载过他的作品,反响强烈。他写故事曲折跌宕,时有妙笔,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塑造人物善于从侧面取势,大处着眼,细微处着墨,各色人物跃然纸上,历历如在眼前。因此,他的作品大多脍炙人口,让人爱不释卷。“1号”系列长篇中,有三部登上了全国百家书城十大畅销书排行榜。
甘肃人民出版社徇读者之要求,在陈玉福先生“1号”系列六部长篇小说中精选了四部,又在其他作品中筛选了中篇小说八部、电影文学剧本八部、短篇小说三十九篇,收入《陈玉福作品系列》,约二百四十万字,分八卷出版,以飨读者。
收入《陈玉福作品系列》中的中短篇小说和电影文学作品,都是作家二十七年来发表在《人民文学》、《小说》、《小说月报》(原创版)、《电影文学》等几十家刊物、报纸上的优秀作品。在编辑《陈玉福作品系列》的过程中,出版社坚持收录“1号”系列的全部长篇小说。然而,陈玉福先生为了向读者朋友们负责,坚持只选了其中的四部,其严谨的态度诚足可贵。
在甘肃的作家中,出文集者凤毛麟角。为什么不叫文集而称作品系列?是考虑到陈玉福先生还年轻,才四十五岁。喻意有二:一是作家创作刚刚上道,宽广的文学之路就在眼前;二是八卷之后还有十卷、二十卷,甚至更多……
这是我们的期待,也是读者朋友们的愿望。
《陈玉福作品系列》总策划:张旭东
西部女神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好不过十三省的凉州;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甜不过尕妹妹的舌头。《西部女神》中不少花儿的味儿,咂摸来咂摸去,其基调激越亢奋、粗犷豪放,其词儿火辣辣、热腾腾,犹如山风野火,撩人情怀……
每当我事业受阻、前途迷茫的时候,母亲那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都鼓励着我,使我猛醒,让我振奋;每当我跌倒了跌得头破血流时,母亲为追求幸福生活奋斗不止的一生又赋予了我承受苦难的力量。
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母亲。
——作者题记

凉州城西有座人称三罗城的古宅。它依山势而立,内外三层围墙,系夯土筑成,坚固无比。内院墙高约两丈,墙顶宽可跑马。墙内共有十五个天井,井井相连。正门高约三丈的大墩下,十五道大木门,层层有兵丁把守。王胖子一家老少五十余口人,居住在这里。
六月初十这天,王胖子在古宅的内院里,摆了几十桌酒席,请了凉州城数十名军政要员及亲友,为母亲王邱氏过七十八岁大寿。大堂上挂着斗大的包金“寿”字,两边悬挂楷书对子,一眼望去,颇具气势:云鹤千秋寿,古松万年青。
寿星王邱氏银发苍苍,一身青绸衣,表情冷峻,显得跟这热闹的场面不大协调。出身贫寒的老太太,虽然生了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自己却笃信佛教,整天吃斋念佛。此刻王邱氏手捻佛珠,端坐在寿星席位上。尽管宅院内外一派热闹欢乐的气象,耳边却分明传来了马莲花凄凉得让人掉泪的“花儿”:
……
清茶熬成个牛血了,
茶叶熬成个纸了;
相思害在了心肺上,
血疤疤儿吊在了嘴上。
……
这女子苦啊,她怎么就让我那个丧良心的儿子给看上了呀!老太太的脸上平静,可心里焦虑,似猫爪子挠心一般。
祝寿活动进行到墙头跑马这个节目时,已经到正午了。随着三声号炮响过之后,二十名年轻娃子牵着二十匹高头大马走进了大院,一字儿摆开,朝主宾们行过礼后,翻身上马,一个接一个地通过天井的斜坡,疾驰到了内院的墙上,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一丁点拖泥带水的样子。大院里掌声雷动。二院里的长工们因为老太太关照过今天可以不下地,也和下人们一起兴高采烈地看着骑手们的表演;三院里当兵的和王家大院护卫队的弟兄们也在高兴地看着这神奇的表演。
县长拍着手,大笑着对老太太说:“美得了不得嘛。老太太,这墙头上跑马,在凉州真个是一大景观呢!”
王邱氏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县长的话,老太太的耳朵里响着的仍然是马莲花那忧伤的“花儿”,眼里看到的只有马莲花仇恨的目光,至于看墙头跑马,她一点心思也没有。她不愿意跟这些人说话,但也得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看热闹的样子。
王胖子得意地说:“就是嘛,墙头跑马在凉州,除了王家,再没有第二家。从我记事起,我爹逢年过节、祝寿娶亲,都要看这出戏……”
嗵!嗵!嗵!又是三声炮响,墙头跑马结束了。戏班子老板颠颠地跑来拿着戏本请王胖子点戏。
老太太点了《三娘教子》和《张连卖布》,县长点了《卖水》、《大保媒》,王胖子点的是《求婚》,王营长点的则是《打懒婆》……
与院子里热闹非凡的场面截然不同,堂屋旁的“新房”里却是一副冷清凄凉的景象。
马莲花被抢进王家大院已经有些日子了。
王胖子送来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眼,丫环们端来的羊羔肉她闻都不闻一下,整日里只是以泪洗面。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唯有“花儿”才能表达她对五斤哥的思念:
一对鸽子飞崖弯,
身穿一对的宝蓝;
舍我的金山和银山,
舍我的五斤哥是万难。
负责看守马莲花的士兵马忠被惊醒了,他被这优美凄楚的“花儿”深深地打动了,然而看守的职责使他不得不走过来劝道:“都黑天半夜了,你唱个啥哩么?放着清福不享,嫁个穷汉去遭罪呀!”
马莲花看了马忠一眼,继续唱道:
好马不备双鞍子,
走个千里路哩;
好女不嫁二夫男,
做个烈女哩。
马忠当兵前,是家乡有名的“花儿”高手,此刻,他也想露一手。他左手托腮,压低声音唱道:
白牡丹不开了拿水浇,
绿叶儿自己长哩;
婚缘不成了好话劝,
你是个铁心儿也软哩。
在王家派来的说客当中,唯有马忠,嘴上虽也在劝,可他的心里却是同情她的。
这一点马莲花也觉察到了。现在这一曲言不由衷的“花儿”,更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她索性用“花儿”向马忠表明了她的决心:
五十里堡的甜水泉,担儿担,
榆木的勺勺儿把它舀干;
要想和五斤哥的婚姻散,三九天,
明冰上长出个马莲。
听着这首花儿,马忠不禁对她的“花儿”和嗓音暗暗称奇,这么干散的“花儿”,只有马莲花才能唱出来。可她还不知道她的五斤哥怎样了呢。唉!自古以来,干散的女娃子多灾难啊。
马忠看了一眼马莲花,压低声音说:“尕妹子,你的五斤哥早让马家军抓去充军了,现在在新疆骑七旅当差呢。”
莲花一听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新疆在哪哒?他新疆做啥去了……我寻他去!”
马忠说:“寻他去?你谋着新疆是凉州呀?远得没式样……有几千里路吧……”
马忠的话让敲门进来的丫环打断了,丫环对马忠说:“老太太让你去哩。”
马忠看了一眼莲花,无奈地走了出去。
寿宴散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王老太太趁王胖子酒醉之际,把马忠叫了进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老太太把一串钥匙交给了马忠,她说:“娃子,三更天放尕女子出去,让她跑得远远的,近了还会被抓来的。这是令牌,拿在手上没有人敢挡……记住,你要是敢肋巴窝里漏气,我就让你的营长拾掇你。”
马忠心里满是感激,连连向老太太点头,小心地把钥匙和令牌藏在了身上。他来到了关马莲花的“新房”,把两个丫环支到了门外后悄悄地对马莲花说:“老太太让我在今夜三更天放你出去哩。”
“真的?”马莲花又惊又喜,“大哥,你是好人,我早就看出来了。”
马忠又试探着问:“你上哪哒去呢?”
马莲花说:“我要上新疆去找他……”
马忠说:“尕妹子,不是我小看你,你根本跑不到新疆。那路真是远得没式样,有人烟了好说,到了没人烟的地方,连水都找不上。我担心你还没到那儿,就得渴死、饿死。”
“不!”马莲花望着墙角喃喃地说,“他说过,他要用八抬大轿来娶我哩……”她转过脸来看着马忠,说:“大哥,你别管我,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新疆在天边边上,我也一定要去。”
马忠说:“那我帮你,三更前我替你去看你妈,你不能去。王胖子如果发现你跑了,首先要寻的地方就是你妈那里。”
“大哥!”马莲花含着眼泪说,“你告诉我妈,让她别扯心我,就当没有生我这个女儿吧。我见到五斤哥就拉他回来,一起伺候她老人家……”
马忠点点头说:“还有啥?”
“把我绣的十几双绣花鞋拿来,再让妈给我多带几条裤子,把裤带绳缝在裤腰上,路上用……”
三更的梆子敲过后,王家大院里一片寂静。
马忠领着马莲花来到了三罗城的第一道城门前,所谓城门是用土打的厚厚的高高的大墩下的门,足有六丈深,每隔四尺一道坚固的木头门。开过十五道门,应付了十五名守门的兵丁,他们顺利地走出了内院。
走过城门约十步,两把长枪顶到了马忠的胸口上:“做啥的?”
马忠出示令牌说:“去取东西。”两个兵一见令牌,让开了道。第一座城门到第二座城门大约有三十五丈的距离,这叫二院,包围着高墙内院。二院里住的是王胖子的一帮狗腿子和给王家干活的长工。马忠和马莲花又顺利地走出了第二座城墩下的五道大木门。二院外是三院,住的是王家大院的护卫队和王营长派来的一个班的士兵。马忠手持的令牌真管用,护院的、站岗的、守门的、巡逻的,都恭恭敬敬地把他俩送出了城门。他们终于走出了深不可测的王家大院。
“尕妹子!”马忠把藏在墙外的包袱交给了莲花说,“上了这个坡就是谷子地。如果有人撵,你千万别跑,就藏在谷子地里,没有人撵,就照直朝西北方向走,赶天亮,你就能走到丰乐堡。听着,千万别回家!王胖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妈让我告诉你,一路上要小心,别担心她……”
“大哥!你一定请大夫给我妈瞧病。”她流出了感激的眼泪。
马忠把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全塞到了她的手里说:“这些钱你拿上,路上救个急。”
马莲花泪眼婆娑,朝马忠鞠了一躬说:“大哥,我会永远记着你的……不过,你怎么回去呢?王胖子会不会害你?”
马忠说:“你就心放宽吧。我不怕他,天塌了还有老太太给我撑着呢,她会护着我的。王胖子把我做不上个啥……我要是个女人,我会陪你去的。”

油泼的辣子茄拌蒜,
辣辣儿吃碗搅团;
只要能见上哥一面,
喝一碗凉水也心甘。
马莲花走到了山丹境内时,唱着“花儿”流下了凄凉的眼泪。带的炒面已经吃完了,她的肚子饿了口也渴了。马莲花又想起了家里常吃的山药搅团,把山药煮熟剥掉皮,用木勺子捣烂,炸上葱花儿,加上油泼辣子,就着蒜拌茄子,真是好吃得了不得。出门一里,不如屋里,出门走了几百里地了,回头是万万不能的。走吧,再走一程就到山丹城里了……
她艰难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浑身儿一点劲也没有了,一对小脚每挪动一步就钻心地疼,一软腿坐在了地里。她坐在那里才发现鞋底子早就通了,连裹脚布都磨烂了两三层了。她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双新鞋穿在了脚上。这些鞋原本是准备和五斤哥成亲时送亲戚邻舍的,现在就自家穿吧。新疆到底有多远,委实不知道,也不晓得这十几双鞋够不够穿,管他呢,先穿着再说吧,新鞋穿烂了,就缝上旧鞋再穿。连旧鞋也没有了,就精脚片子跑。我就不相信跑不到新疆!
她这样想着,吃力地站起来又走。快走吧,前面不远就有人烟了,先要点水喝,要点东西吃,然后再赶路。
她走到了山丹城南的一户人家门前,隔着柴门望见了一位老妈妈。她拍了一下门说:“开门来……老奶奶,有水了给点吧,我快渴死了。”
老妈妈赶紧打开柴门,见马莲花嘴上起了一嘴的泡,忙往院子里让:“姑娘,快进来吧。”
老妈妈把马莲花让到了一间茅屋里:“坐下,姑娘,我给你舀水去。”
马莲花跟在老妈妈身后走进了葵花秆子搭的小厨房里,接过老妈妈递过来的一大碗水,咕噜噜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喝完水,她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双眼情不自禁地盯着锅台上冒热气的锅。
老人明白马莲花肯定是很饿了,就上前去揭开锅盖说:“姑娘,来,吃山药吧,新山药,沙得很。”
马莲花把包袱放到了地上,接过山药就吃。
老妈妈见她吃得那么香,取过了一个小凳子塞在了她的屁股下:“姑娘,别急,慢慢儿吃。”
马莲花一口气吃了五个山药,又喝了一碗水,这才缓了一口气说:“奶奶,你煮的山药真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哩。”
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双绣花鞋递给了老妈妈:“奶奶,这鞋做得不好,就送你吧。”
老人手捧着鞋,边看边夸奖说:“哟,这姑娘的手巧得很,你看这针脚,又细又匀。”
当老人从马莲花口里知道她要只身去新疆千里寻夫时,头摇得像拨浪鼓:“这里到新疆,远得没式样,就靠你那小脚要到那哒,除非日头爷从西边出来。唐僧到西天取经,是孙猴子保着哩,你一个女儿家,不成!不成!小伙子也难哩,你更不行。”
后来,老太太还是被马莲花千里寻夫的决心打动了,就把鞋又塞到了马莲花的包袱里说:“姑娘,你是个烈女子。这鞋还是你路上穿吧。哪天不想走了,就来我家吧。”
老妈妈说着,把锅里吃剩的山药全包到了马莲花的包袱里说:“姑娘,还有点炒面你也带着吧,这是准备给孙子上山时吃的,你先拿去吧。”
趁着老人装炒面的当儿,莲花悄悄把马忠给的钱分出一半来,放在了老妈妈的锅里。她接过老人包好的炒面,感动得连声说谢。老人又把西去的路线告诉了她。
在山丹城的东门边上,马莲花遇上了一位算卦的老先生。她把身上剩下的一半钱全给了老先生:“老先生,我要算我多会儿能到新疆,啥时候能找见我五斤哥?”
老先生戴一副眼镜,六十多岁的样子。他把三个麻钱递到了她的手里说:“两手合起来,在心里念一遍你要算的卦,再把麻钱撒在桌上。”马莲花把麻钱双手合在掌心里,在心里念叨:神仙保佑我早早到新疆,早日见到我的五斤哥……
“姑娘!”老先生看了看麻钱的面说,“你别去新疆了,你要找的人赶你到了,他也就离开人世了。他面前有道三丈高的铁门槛,跳过去则生,跳不过去则亡。三丈高哪,他根本就跳不过去……”
算卦先生的一番话,犹如一盆凉水,从她头顶浇了下来,心里凉了个透。……她跌跌撞撞地朝西走着,五斤哥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我要用八抬大轿来娶你哩!”
这天夜里,她找到了一个盛满麦草的小土房,她在麦草上掏了个洞钻了进去,又用麦草塞住了洞口。从那位老妈妈家出来到现在,她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喝过水,满脑子都是三丈高的铁门槛,五斤哥能不能跳过去?她想,五斤哥肯定能跳过去……跳过去!她念叨着睡着了。在梦中,她看见五斤哥长上了翅膀,一下子飞越过了三丈高的铁门槛,她高兴地朝五斤哥跑去……

五斤娃听信了马家军“立功三次可回家”的谎话,在青海积极接受训练,在“抓马回营”的训练中,他果真立了大功一次。
这天的天气很好,训练场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盆地。随着一声炮响,五百个铁门里冲出五百匹惊飞的马,朝盆地奔来,五斤娃等五百新兵迎马而立,谁要是先骑上马,再制服马,第一个骑马赶回原地,谁就可以立大功一次。这是马步芳为搞独立而苦心经营的骑兵第五军第七旅,近乎残忍的训练方式,的确为马步芳造就出了一大批好骑手。可从训练开始到结束,血肉横飞,血流成河,强者生,弱者死。能骑马回来的连一半都不到,不能回来的连尸首都找不全,被马踩死的、拖死的,被马带一条人腿回来的,无计其数。
五斤娃虽第一个回来了,可那惊心动魄、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他心惊肉跳,这国民党、马步芳就这么把人不当人?转眼一想,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今天立了第一功就是好兆头,再立两功就可以回家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王胖子如动马莲花一根毫毛,我绝不会饶他。莲花呀,你现在在哪里?
想起马莲花,他的心情好极了。他常常在放马溜膘之际,用“花儿”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
老虎沟里的烟瘴大,
大同河里的水大;
尕妹不知在干啥,
想死了哥不给个回答。
祁连山的南边,马步芳的骑兵第五军第七旅从青海乐都出发,一边训练一边往新疆行进。骑兵过了老鸦城、西宁,终于到了大同山牧地。这天晚上,大同山的山沟沟边上扎满了帐篷。
次日,骑七旅韩有文旅长下令向牧区征集羊毛。牧民的羊毛很快被劫掠一空了,尔后给每个兵发了四斤羊毛,并限期用手捻成线,织成帽子、毛衣裤、毛袜子,说是到新疆要和哈萨(苏联红军)开战,那地方贼冷。
五斤娃两年前就和马莲花订了婚,没想到马莲花被财主王胖子看上了。马家就和五斤娃商议早点把人娶进门,他王胖子也就没办法了。五斤娃赶个毛驴到西山驮上炭,又到凉州城里换成钱,置办了娶媳妇用的东西后正要出城时,就被王胖子弟弟王营长派的人抓了兵。
开始,他老想着瞅空子逃跑,可逃兵抓回来都被枪毙了,他就打消了当逃兵的念头。马家军还有条规矩,那就是立三次战功就可以回家。五斤娃就决心立功,好早点回家娶马莲花。
在青海“抓马回营”的训练中,五百个骑兵中,他第一个立了大功。他的勇敢,深得韩有文旅长的赏识,训练结束后,他被提升为旅执法队队长,少尉军衔。这给了他很大的希望。
在这次捻线织衣的过程中,他带动执法队的弟兄们自制了捻线机,白花花的羊毛被架上了山冈,很快就完成了任务,五斤娃由此立了第二功。之后,整个旅都效仿执法队,全体行动了起来。
五斤娃望着满山遍野的羊毛,想起了马莲花,不由得放开嗓子吼起了“花儿”:
白羊毛架在山尖尖上,
多会会捻成个线哩;
羔羊毛围着山沟沟转,
多会会能见莲花的面哩?

晚上,当马莲花被惊醒时,三个当地的泼皮无赖已把她从麦草里拉了出来。两个泼皮一左一右牵住了她的胳膊,一个泼皮强行要亲嘴,被马莲花撞了一头。那泼皮搓搓发疼的头,又来解她的大襟衣裳扣子,乘机捏她的胸脯,她哭叫着挣扎,但根本不是三个家伙的对手。眼看着两层衣裳被脱去了,她急中生智,用膝盖狠狠往上一顶,对面的泼皮一声惨叫,手捂着下身蹲在了地上。
左边的泼皮说:“哟,看不出这婆姨还扎帮得很嘛,我来拾掇她!”说着就强行抱住她亲嘴,她乘势让泼皮的舌头伸进了嘴里,然后用尽力气,“咯嘣”一下就咬下了半截舌头,疼得那家伙哭爹唤娘地大叫了起来。
最后一个泼皮还不甘心,又捋袖子抹胳膊朝她逼来。这时候,当地的几户农民听到叫声赶来了,吓得三个泼皮扔下马莲花连滚带爬地跑了。
马莲花惊魂未定,从麦草里提出包袱,抱上被脱去的两件衣裳,疯了一样地冲出了村子。
跑了多久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跑得肚子饿了腿软了。她手扶着一根洋杆(电话线杆)坐了下来,洋杆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喜悦。马忠说过,从凉州通往新疆的路不好找,只要找到洋杆子,一直顺着洋杆子往西跑,那洋杆子上的洋线线就通到了新疆,五斤哥就在洋线线的那头。
马莲花不知哪来的劲,三下五除二把衣裳穿好准备赶路。她摸了摸缝在裤腰上挽成死疙瘩的裤带绳笑了,五斤哥,你的尕妹没有给你做下丢人的事,三个坏蛋别说解我的裤带绳,连三层衣裳也才只脱去了两层。五斤哥呀,你快来吧,别说用八抬大轿来娶我,你就是骑马来,我也会跟上你走的。
她这样想着,顺着洋杆子往前走,这里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除了偶尔闪现的一两点鬼火外,啥也看不见。没有庄子,没有行人,只有通往五斤哥身边的洋线线和洋杆子。她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着实走不动了,她靠在洋杆子上坐了下来。空旷无际的戈壁滩上,又一次响起了幽怨动人的“花儿”:
过了一滩又一滩,
洋线线量不完荒凉;
一黑里梦见了两三回,
啥时候能到那新疆?

马家军骑七旅的骑兵,经青海野牛沟,横穿甘肃肃州,过了星星峡,又走过了“穷八站富八站,不穷不富十八站”的八堡,在新疆的哈密扎下了营盘。
五斤娃一边放马一边唱起了思念马莲花的“花儿”:
紧要不过星星峡,
好不过哈密的甜瓜;
库城的洋缸子一朵花,
好像是我的马莲花。
凉州城里的钟鼓楼,
半截子在天里头;
马莲花是阿哥的护心油,
千思万想着难丢。
没几天五斤娃和骑七旅的骑兵们就离开哈密,穿越新疆大石头、木垒等地,来到了博格达山附近的滋泥泉子,这里就是骑七旅驻扎的目的地了。
这时候的五斤娃已由执法队队长被提升成了旅警卫队队长,上尉军衔。然而,五斤娃对升官一点兴趣也没有,还是梦想着快快立够三次功,好早日回家与马莲花团聚。如果王胖子抢走了他的马莲花,他就报仇雪恨,杀了王胖子,抢马莲花回来。他在帐篷里想着马莲花,又唱起了撩人心怀的“花儿”:
尕马儿赶到平滩里来,
绿草的湾湾里吃来;
盼着莲花妹到跟前来,
我两个对上了唱来。
马莲花开在沟沿上,
叶叶儿落在水上;
……
忽然,传令兵进来打断了他的“花儿”:“队长,旅长让你马上去旅部!”
五斤娃出了帐篷,接过卫兵牵来的大青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马莲花吃力地在戈壁滩上走着,一个狼牙石头把她的脚脖子戳烂了,钻心地疼。微风中,细沙打着旋儿,往她受伤的脚上、身上扑着。她选了块没有石头的沙地坐了下来,小心地把鞋脱掉,裹脚布上、鞋底上是花花搭搭的血迹,新的鲜红,旧的褐黑,那是这几天脚上打起的泡破了渗出来的。她把裹脚布一层一层地打开,带血的裹脚布成了一块一块的破烂布。她索性取一块扔一块,反正也接不到一起了。裹脚布揭去了几层后,再也揭不下来了,原来早已渗透了血的裹脚布结成了坚固的硬块。
她看看西北边,天黑黑的,云低低的,像要起风的样子,就放弃了努力。她用刀子割下了最里边一条破裤子的裤腿,把脚脖子上的伤口包好,又用剩下的把小脚重新包上。没多久,就开始刮风了,先是一阵一阵的能卷起细沙的风,后来就是能卷起小石粒的大风了。她用包袱护着头顶着风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风,像厉鬼一样呜呜地怪叫着扑向整个戈壁大漠,沙石粒子像鞭子一样朝她受伤的脚脖上、身上抽打着,护着头的手也被沙粒打得生疼。她想,这戈壁上的风像刀子,硬生生地往骨头肉里插,朝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她想今天真要被这大风刮死在这里了。她打了一个寒噤,五斤哥呀,你在哪里?
在肆虐的大风中,在这空旷的戈壁上,她那绝望的声音被风沙吞没了……泪水涟涟的马莲花失去了知觉。
等她清醒过来后,风已经停了,周围是一望无际波澜起伏的大沙漠,她在大风中误入到了沙漠之中。她看不见洋杆杆了,也看不见洋线线了,她觉着她离五斤哥越来越远了,马莲花又一次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马莲花在沙漠里摸索着走了五天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走出沙漠。出了沙漠,就快到星星峡了,过了星星峡,再走出“不穷不富十八站”的八堡,就到新疆了,就能看见五斤哥了。
沙漠的天气真是日怪得很,真个是“早穿皮袄午穿纱,黑坐烫炕吃西瓜”。早五更的时候,冷得人加上衣裳还嫌冷,好在她冷了就走路出力驱寒,还真顶用,有时还走得满头大汗呢。晌午的时候,只穿一件汗褂,一条单裤子,还热得流汗呢。黑了虽没有西瓜吃,可趴在沙子上睡觉,热乎乎的,像家里烧热的烫炕一样。头两天,饿了,渴了,脚疼得走不动了,她还能唱几段花儿解闷。这几天,她只能在心里唱了,放声大唱的劲儿早让这无边无际的沙漠给耗光了。
今天是第五天了。她想,妈妈说过,女人的耐力比男人强,男人三天不吃不喝,就要饿死,女人七天不吃不喝才会死的。我今个明个两天走不出这沙漠,不饿死也会被埋在沙漠里。
日头爷照在起伏的沙丘上,她脚踩着影子朝偏北方向走。她知道,这会儿是早饭吃罢的时候,日头爷已经两杆子高了。如果顺着影子走,就朝西了,只能朝偏北方向走。到日头爷悬挂在头顶时,她就顺踩着一尺多长的影子走。沙子很软,一脚下去一个窝,鞋里头进了不少沙子了,她索性脱掉鞋子走路,踩在软软的沙子上,很是舒服,脚也疼得不厉害了。
有个伴儿多好,她喃喃自语着。要是五斤哥伴着自己走路,该有多好,有条狗儿陪着也行呀。她想起了家里的黑爪子小狗。那小东西机灵着呢,一身白毛,只有爪子是黑的。她只要叫一声“黑爪子”,那小东西就颠儿颠儿跑来了。她想,就当是黑爪子在给我做伴儿走路吧……
她和黑爪子聊起了天。
“黑爪子!”她喊了一声。
黑爪子颠儿颠儿跑到了她的前面,转过小脑袋问她:“喊我做啥?”
她说:“五斤哥离这哒多远了?我两个啥时能瞅着他?”
黑爪子边小跑边说:“快了,快了!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她笑了:“黑爪子,你真乖。有你做伴,我爬也得爬出沙漠去……是呀,我凭什么要埋在这哒?凭什么要饿死在这哒?黑爪子,我要是埋在这哒了,谁坐五斤哥娶亲的八抬大轿呢?我要是饿死在这哒了,谁去给五斤哥做媳妇呢?听人说,沙漠里风大,风起了沙子会走路,误进沙漠五天四夜了,还没有碰上针尖儿大一点风,黑爪子,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在保佑呢?”
黑爪子朝她使劲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看日头爷,怎么老是悬在头顶不走呢?热极了的她渴得要命,她就把脸上流下来的汗水用手指往嘴里刮。被日头爷烤热的沙子,释放出了全部的热浪,朝她的脚、脸、手及全身扑来,脚下的沙子真像活了一样,她顺着沙子又滑到了沙山下的凹洼里。她抬头看了沙山顶一眼,又看看当头白花花的日头爷,眼前出现了绿茵茵的草甸子,五斤哥骑着高头大马朝她跑来,她兴奋地朝前迎去,五斤哥轻捷地跃下马,朝她跑来,她扑上去抱住了五斤哥……
她终于清醒了,眼前冒着五颜六色的金花,抱在怀里的不是五斤哥,而是热浪滚滚的沙包。
她悲哀地叫喊:“老天爷呀,你瞎了眼了呀!”
然后就开始挖身下滚烫的沙子,她多么希望能挖出一两根草根来呀,可是什么也没有挖出来,连湿沙子都没有挖出来,只是两三尺以下的沙子有点凉意罢了。她四肢无力,一丁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她疏忽了一点,也是沙漠路人最忌讳的一点,那就是歇脚的时候,千万不能呆在沙山下。因为沙漠里的天气变化异常,如果突然刮起一场大风来,那是避也避不及的。此刻,她根本想不到这些,刚趴倒在沙漠里就失去了知觉……
她要出嫁了,庄子上的姐妹们拿着各自用扣线扎的袜溜跟子给她,她的炕桌上堆了一堆各色各样的袜溜跟子和绣花鞋。她高兴得不得了,这些东西足够她和五斤娃拜天地时给他的亲戚朋友和本家子送了。姑娘出嫁,谁的袜溜跟子多,那就意味着谁是个脚勤手快的巧媳妇,给婆家人的第一印象就很好。马莲花是方里圆里有名的巧手姑娘,她做了不少绣花鞋,眼下姐妹们又送了这么多的东西,保管让五斤哥的亲戚们、本家子们竖起大拇指头:“五斤娃娶了个好媳妇,巧得很,勤快得很。”
妈妈颠着小脚也走了进来,她笑眯眯地说:“莲花呀,该收拾了,娶你的新轿子快来了,快把东西包好。”
姐妹们就开始给她拾掇包袱,妈妈又把两个用红纸包着的馒头揣到她的怀里说:“莲花,这两个馍馍你出门时把一个丢在门里、一个丢在门外,千万别忘了。如忘了,你婆家娶亲的笑话不说,还会忘了你妈。记住了?……好。这就好,嫁出去了,还不会忘了你妈……”
堂姐把包上红纸的枣儿、核桃也塞进了她的怀里说:“妹妹,别丢了,保你儿女满堂!”
她红着脸用手指戳了一下堂姐说:“姐,不害臊!”
堂妹把几枚麻钱用红头绳串起来也塞进了她的怀里说:“姐姐别丢了,也保你一辈子不缺钱儿花……”
正说着,五斤娃披红戴花地走了进来,妈妈、堂姐、堂妹们都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五斤哥了,她被五斤哥抱上了一顶大花轿……
一觉醒来,才知道自己在挖的坑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她一下子翻起身来,太阳已经偏到了西边。虽然不热了,但仍然是饥渴难当。她发现了沙坑里身子下乱跑的蝎子,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一只,揪掉尾刺一口吞了下去,又抓了一只,也揪掉了尾刺,丢到嘴里,“咯铮咯铮”嚼烂咽下了肚。抓第三只时,她险些让蝎子的毒刺扎着指头,她瞅空儿抓住了它的尾巴,她望着蝎子张牙舞爪的样子笑了,在家里连蜗牛都不敢碰一下,这会儿怎么了,敢捉蝎子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下去再说吧。她揪掉了蝎子尾刺,慢慢地咀嚼着,这东西还真香,可惜,再也找不见第四只了。三只蝎子下肚,觉谋着有点劲儿了,耳边又传来了五斤哥的声音:“你等着,我要用八抬大轿来娶你哩……”
她感到下身热乎乎的,用手一摸,知道是身上的(月经)来了。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没有麻纸,没有棉花套子衬,更没有水洗……她脱下裤子,铺在热浪滚滚的沙子上,又把滚烫的沙子捧到了上面。一会儿功夫,血干了,结硬疤了。她用手揉去了血渣渣后,很快又穿好了。她望望身后波涛起伏的沙漠和眼前的沙山,心想,快翻过这沙山吧,说不定就走出沙漠了呢!走出沙漠,离五斤哥就越来越近了。她一鼓作气爬上了沙山顶,回头朝后一看,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说,幸亏没有刮风,要是风来了,被沙子埋掉,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她又想,趁天凉了,我还是赶紧走吧,这沙漠总是要走出去的。
她穿上鞋,抱好包袱,从沙山顶滚到沙山下,翻起身来,朝前走去。
走哇走,走到黑影子下来时,又一座沙山挡住了去路,朝西走吧转得远了,朝东无路可走。她已经走不动了,怎么办?还是爬上去吧,爬上去缓一下再走,实在不行就睡上一觉再走。她开始爬山,后晌吃的三个蝎子早就消耗完了。她爬得眼冒金星、冷汗满背时,终于爬了上去。她把沙子往平里刨了刨,平展展躺在了上面,身子下热乎乎的很舒服。这时候,饥饿感又一次传遍了全身,她想起了堂哥娶媳妇时她吃过的那顿席。堂哥家有钱,那场面真是了不得,吹吹打打,敲锣打鼓。她和厨房里打杂的姐妹们、婶婶们挤坐了一桌子,大家像饿皮疯虱子一般,你叼我抢,大吃起来。唯有她坐在那里不动筷子,堂姐给她搛了一块肉说:“莲花,你昨不吃。”她说“就吃就吃”,赶到吃完那块肉时,桌子上的菜盘子全空了。她悄悄地又到厨房里干起活来……
她想,这时候要是坐到那桌席上,她也会像她们一样,大吃特吃,吃个满嘴流油……她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她坐在大花轿里,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呜里哇啦,热闹极了。她顺轿帘缝,首先看到的是抬着轿子的几个棒小伙子的背,又看见了她的五斤哥,头戴大礼帽,身穿青绸布汗褂子,披着大红被面子挽成的花,身后的羊毛腰带上绑着一串串有孙大总统、蒋委员长头像的白银元,叮叮咣咣的。座下一匹高头大红马,神气地迈着有力的蹄子,护着轿往前走着……
到婆家了,在一阵鞭炮声中,她被请下了花轿,庄门上的一个大铁火盆里架着熊熊燃烧的劈柴火,送亲娘娘说:“在火上跳过去,一图个大吉大利,二图个今后日子红红火火。”莲花一下子跳了过去……
院子里比堂哥娶媳妇时热闹多了,摆着七八桌酒席,亲戚宾客们吆五喝六,划拳吃喝。正面墙上挂着一个斗大的“喜”字,两边挂着亲戚们送的红布被面子。她和五斤哥被送到了新房里,外面加了个大铁锁。五斤哥的堂兄弟们用指头在舌头上舔湿,在毛头纸糊的窗户上戳开了几个洞朝里看。莲花听到了指头捅窗户纸的声音,她一动也不动,只是偷偷地在红布盖头下看五斤哥土坯样大的脚。人都说脚大手大,吃啥有啥,我五斤哥脚大手也大,我们肯定有好日子过。她继续看五斤哥的脚,那条绒鞋还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呢。
这时候,门锁“吧嗒”一声开了,婆家的堂兄弟们进来,把新郎新娘推推搡搡出了门,参加新婚典礼。
“头一项,夫妻拜天地!”随着主婚人的话音,她和他被强迫按倒在折得不能再小的白毡上跪下,叩头拜天地。
“二拜高堂!”话音刚落,公公婆婆被请到了正堂坐下。她和他向二位老人叩头,叫“爹妈”,尤其是新娘要当众叫得响亮,公公婆婆也要当众应得响亮。然后,公婆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包递到她的手里。
“夫妻对拜!……”
“给亲友端礼!”主婚人照单读着五斤娃哥嫂、堂哥嫂、叔叔婶娘、舅父母、姑父母诸亲的名字,马莲花双手用木盘端着一双双绣花鞋和袜溜跟子,凡接受端礼的人都用红纸包十几个或三五个麻钱不等,投进木盘里,表示感谢和祝福……
晚上,庄邻前来闹新房。说是新房屋里三天没大小,除了五斤娃的堂兄弟们,还有岁数轻一点的叔辈们。闹房的节目很多,一是鸽娃子噙柴,用纸把烟叶卷个喇叭筒,然后让新娘把喇叭烟的中间用嘴叼住,闹房者从一头往嘴里噙烟,趁机在新娘的脸上蹭一下,说几句下流话……这个节目就折腾了马莲花小半夜,还有什么蜘蛛吊线、烟洞招手、阿伯子爬灰等等……
送走闹新房的人后,已经是三更天了。
五斤娃拉开了被子说:“莲花,你乏了,早点睡吧。”
她说:“五斤哥,我冷,把你的被子给我压上吧。”
五斤娃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冷。她说:“五斤哥,你也钻进来吧,我冷得了不得……”
她被冻醒时,早上的太阳已经在东边沙漠的尽头升起来了,又红又大。为了驱赶寒冷,她准备起来赶路。
可沙山下有个黑影,她仔细一看,是一只黄褐色的老狼,她吓了一跳。老狼也发现了人,吓得掉头便跑,可是前爪上套着个夹子,跳了两下就跳不动了,转过身来看马莲花。
她惊恐之中,看到了老狼身下的一摊血迹,饥饿感又一次传遍了全身。仔细一瞅,原来老狼的一条后腿是半截子,那血就是从断腿上流下来的。她一阵兴奋,求生的欲望使她心中萌生了杀死老狼饱餐一顿的念头,能喝一肚子狼血也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怎么靠近它呢?狼会咬人,也会吃人的。
她用手抓起沙子想迷住狼眼,狼跳了一下,还是跳不出那个小沙窝,只好转过身来看着她,发出阵阵哀叫。
她想,这东西被猎人打掉了一条腿,前腿又被夹子夹着,现在也是很饿了,自己要是冒冒失失下去,用刀子杀不了它,还会被它吃掉的。这时候,她脚下的沙子溜下去了一些,一直滑到了狼的爪子下。她灵机一动,想到用沙子埋住它,再下去杀死它!
主意一定,她就使劲往下蹬沙子,那沙子刷刷刷地往下滑,埋住了狼的爪子,狼又跳了出来。她又用身体推了一片沙子下去,那一大堆沙子埋住了狼的后半截身子,这下老狼动不了了。她继续用身体往下推沙,一会儿工夫,沙子就埋住了老狼脖子以下的身子。
她滑了下去,双手握着刀子朝老狼逼去,老狼大张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对准狼的脖子使劲捅了进去,血哧哧哧冒了出来,她双手捏住了老狼张开的嘴巴,用嘴对着刀口一口一口地吸,狼血从她喉管咕噜咕噜进了肚子。她用嘴把刀子拔了出来,又继续对准狼的脖子狠吸,那血热乎乎的,又腥又咸。她不停地吸,不停地喝,直到吸不出来了,才抬起了头。
这才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猎人,他头戴毡帽,身穿狐皮短袄,脚穿牛鼻子鞋,麦草从鞋帮里冒出来了几根,光着的脚脖子被磨得红红的,手里还提着一枝猎枪。
老猎人望着满脸满身血迹的马莲花,大声问:“你是人,还是鬼?”
她说:“大爷,我是人。”
老猎人把猎枪拄到了沙地上继续问:“是人?还是个女人,……敢到这哒来,敢杀狼喝血?”
“大爷,我从凉州来,要到新疆去,我男的在那里当兵吃粮。”
老猎人说:“别胡说!一个女娃儿家,说出话来没高没低,凉州到这里有多远,你晓得吗?就凭你,能跑到这里来?”
“大爷,”她从包袱里抖出磨通了鞋底、血迹斑斑的绣花鞋说,“你看,我就是从凉州来的。”
老猎人走过来,看了看她的小脚上裹着的渗出血迹的脏布,这才相信了也感动了,他说:“这娃娃,是个了不得的烈女子。从凉州跑到这里来,真正不得了,不得了!……这老狼吃了我的两夹,大夹夹断了腿,小夹子给带跑了,我是来撵这畜生的。你怎么走进沙漠了?娃娃呀,你命大福大造化大,你要不进沙漠,早让戈壁滩上的狼吃了。……娃娃,新疆还远得没式样呢,你还是回凉州去吧。”
马莲花喝了狼血后,精神气正足,一听老猎人的话,难过极了。她唱道:
唐汪川有个船哩,
牛行山有个洞哩;
远路上有我的扯心人哩,
家里有我的啥哩?
老猎人感动地说:“娃娃,你别伤心,不回去也罢,我送你一程。这里的狼可不少……好些没经验的独行客,就让狼吃了。”
她问:“怎么才能不被狼吃掉呢?”
老人说:“这些人不知道狼搭肩膀的事,正走着,狼就从后面把两个前爪搭到了人的肩上,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回头看,一回头,狼就咬你的脖子。你不回头看,狼是硬脖子,一时三刻还吃不了人……”
老人说着,把死狼拉出来,取下夹子装在身后的褡裢里,又三下五除二把狼皮也剥了下来。他砍下四条狼腿说:“娃娃,这些肉够你吃一阵子了吧?我们拿上它。我送你出沙漠,到狼少的地方你就一个走吧。这些肋巴肉,我们找点柴,烧熟了吃。”
“能行。”马莲花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头巾来,把狼腿包好提在手里。她说:“大爷,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哩!”
“谢?”老人拾掇好东西走着说,“你一个女娃儿家,都敢往新疆走,我就不能送送你?”

老猎人带着马莲花朝偏西方向走着。走过了一片大沙漠,在戈壁滩与沙漠交界的地方,老人站住了,他说:“娃呀,有经验的行路人,在沙漠里渴了饿了就会找锁阳吃。锁阳不多见,可能找见。我们拾些柴火架起来,你烧肉,我去找锁阳来吃。”
马莲花的双脚又疼起来了,钻心地疼,本来想缓一下再走,听到锁阳,她的精神又来了,她说:“大爷,让我也去吧,你教我怎么挖锁阳。”
老人把狼皮狼肉诸物放了下来,说:“好吧,你把东西放下来。”
老人领着她在沙漠与戈壁接壤处有红柳的地方仔细地瞅着。
“你看。”老人拉莲花蹲下,指着沙子说,“这沙子上有什么名堂?”
她说:“小红芽,好像有什么草要长出来了。”
老人说:“是的,是锁阳要出来了。你往下挖,锁阳就挖出来了。”
她按老人的指点挖,果然,有红红的锁阳出现了,问:“大爷,这就是锁阳?”
老人说:“是锁阳,再挖,深里挖。”
马莲花继续挖,不一会儿,挖出了一根红褐色、样子像胡萝卜一样的东西来。老人说:“这就是完整的锁阳。”
莲花惊喜地说:“唉哟!这么大!”
老人说:“擦掉沙子,吃吃看,好吃不?”
她擦去了锁阳上的沙,一折两半,把一半给了老人,一半自己咬了一口。
她说:“大爷,涩涩的水气大得很,好吃极了。……大爷,你真是能得很……”
老人说:“这里再挖不出来了,有时碰好了,还不止一根呢!走吧,我们去烤狼肉吃。把狼腿也烧熟了,路上好吃。”
老少两人用石头架起了狼肉,用柴火烤着。他们说着话,不时地翻着狼肉。不一会儿,香气四溢,狼肉烤熟了。他们说笑着吃了起来。
……
老人又送了她一程,到了狼迹很少的地方说:“姑娘,走过这片戈壁,就到红柳园了。你一个人走吧。”
马莲花双膝跪倒,给老人磕了个头说:“谢谢大爷……”
与老猎人分手后,马莲花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老人了,才快步走了起来。她心里说,到红柳园就有人烟了,就能找见洋杆子看见洋线线了,就离五斤哥不远了……
又是日头爷当头的时候,她走累了。脚下是滚滚的黄沙,真正是嗓子冒烟脸上冒火。她朝一丛红柳走去,红柳枝上挂着几个小小的绿叶儿,她想起这绿叶儿有水分哩,就揪着吃,揪完了绿叶儿就找锁阳。找了半天,在沙面上发现了一点红尖儿。她喜出望外,这不是锁阳还是啥?这芽儿都长出这么高了。她用手扒,一会儿就扒出了一根又大又粗的锁阳来。老人说过,碰好了还能挖出好多呢!她又在周围乱挖,但始终没有找出第二根锁阳来。她吃着涩中带甜、水分饱满的锁阳开心极了,五斤哥,我能找到锁阳了!再有多大的沙漠也难不住我了。这都是猎人老大爷教会我的……
她朝老人离去的方向又磕了三个响头说:“老大爷,等我找见五斤哥回来,我一定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她还没有走到红柳园。
她继续在沙漠边上走着,忽然一阵凉风吹过,舒服极了。她朝前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西北边天上一团黑云铺天盖地而来,这肯定是大风来了。她吓傻了,这么大的风到来,她会被沙子埋住的。不行,得想办法。老猎人说过,沙漠里遇上风要往高处走,千万不能在低处躲。
她鼓起勇气没命地往西边最高的一个沙疙瘩上跑去。跑上沙丘时,风沙也到了。她暗暗在心里说,真是老天有眼呀。风越刮越大,沙子打在脸上生疼。沙子埋住了她的脚,她不停地拔脚,站高,再抬脚,再站高。一会儿工夫,沙丘下的凹洼就被沙子填平了。她感到没力气了,风沙硬是把她往沙丘下推。她的身体开始朝风沙刮的方向倾斜了,她咬牙把身体平衡到了最佳状态,还把包袱死死地搂在怀里。包袱不能让风吹走,包袱没有了,鞋也就没有了,里面还有狼肉呢!这些东西没有了,怎么往新疆走,怎么去找五斤哥?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脚也抬不动了,但沙子还在一层一层地增高,沙子埋住了她的脚,埋住了她的小腿……她的身子仍然迎风站着,不让风吹倒。赶到沙子快埋到大腿的时候,她双手扑倒在沙上,闭着双眼任风沙往头上刮。别无他法,只有等死了!这时,仿佛五斤哥的声音又出现了:“你等着,我要用八抬大轿来娶你哩!”她喃喃地说:“五斤哥呀,我今生……今……世是坐不上你……娶我的八抬……大轿了……来世……来世吧……”
沙漠的天气也日怪得很,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马莲花睁开眼睛才知道风沙住了,她抖抖身上的沙子,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包袱还在胳膊上挽着。五斤哥呀,我今天没有让沙子埋掉,没有把尸骨埋在沙窝窝里,这是老天在保佑。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这样想着,觉着身上有了一点点劲,可是双腿埋得太深,说啥也拔不出来。她就用手挖,挖了半天才挖出了膝盖,试试还是拔不出腿来。她就继续挖,手指上的皮磨破了,出血了,她不管,还是不停地挖。她终于从沙里把双腿拔了出来,两只鞋也被埋在沙里了……
她光着脚往西北方向爬了一段,顺势滚到了沙丘下面。缓了一会儿,她才取出一双新鞋穿上站了起来,艰难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肚子饿了,她就从包袱里掏出狼肉吃了起来。一块狼肉下肚后,她觉着渴得难受,看看朦朦胧胧的太阳还挂在西边天上。她渴极了,如果能找到锁阳就好了。可是,眼前的沙漠与戈壁上,连一片绿绿的红柳叶子都未找见,哪里会有锁阳呢。她咂咂没有一点水分的舌头,用手摸摸嘴唇上的一层血泡,唱起了花儿:
沙子刮成个大山了,
路也刮成个滩了;
……
她恍恍惚惚往前走着,沙漠被她彻底丢在了身后,眼前是一大片荒凉的戈壁滩。正走着,忽然看到脚下扣着半个大西瓜。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蹲下来仔细瞅,还用手摸,不错,是半个黑黑的、亮亮的、圆圆的大西瓜扣在沙子上。她爬下来把脸贴在了西瓜上,西瓜皮虽热乎乎的可心里像是凉了许多。她一把抱起西瓜来,原来是没有瓜瓤的半个西瓜皮。她想起来了,老猎人说过,沙漠上的人走路,吃完西瓜后把瓜皮扣在沙上,里面的水分十天半月也不干,过路人要是渴了,瓜皮能解渴呢!她想,一定是前面过去人了……
她用袖子把西瓜皮上的沙子擦掉,大吃了起来。西瓜皮比起沙漠里的锁阳来,那水气、那甜是无法相比的。不一会儿,她就吃完了瓜皮的一半,并把另一半小心地放进了包袱,等到下次渴了再吃。这时候,她浑身都是劲,不渴了也不饿了,天也凉下来了……
她正走着,忽然感到有人把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顿时,吓得她毛骨悚然,她知道天快黑了,在这戈壁滩上是不会有人的,即使是人也绝不会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的。老猎人说过,当地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在戈壁上走路碰到人要先搭话,不准动手。要是把手搭在了人家肩上,被杀死了也是不会偿命的。她想,身后肯定是一条狼,可千万别回头,一回头狼就会咬你的脖子。她的心吓得嗵嗵嗵直跳,她镇静了一下,心想,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从包袱里取出了刀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狼肚子捅去。狼惨叫一声倒下了。她回过头又一刀插进了狼脖子,直到连刀把也捅进去了狼才被捅死。狼死了,她也像面条一样,瘫倒在了一边。

“队长,给我们唱一段花儿吧。”一名骑兵说。
五斤娃说:“这尕娃还日鬼得很,想听个花儿?想媳妇了……旅长进防空洞了,要是哈萨(苏联红军)的飞机来了,怎么办?”
那骑兵说:“唱一段吧,队长。我看着天空,别说飞机,蚊子飞来,我也知道。”
五斤娃笑了:“能行,我就给你吼一段。”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好不过十三省的凉州;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甜不过尕妹妹的舌头。
“好!唱得好!”骑七旅韩旅长从防空洞里出来了,他说,“日奶奶的,再唱一个给本旅长听听。”
五斤娃不识好歹,就又唱了起来:
雪花花落在个石头上,
冰碴碴冻在个水上;
……
韩旅长未等五斤娃把“花儿”唱完,就打断了他:“日奶奶的,大敌当前,你是本旅长的警卫队长,不好好当警卫,唱什么花儿,来人!给我拉下去打二十马鞭!”
旅长的命令谁敢不执行,再加上五斤平时脾气不好,在当执法队长时得罪了不少手下,现在正是他们报仇的好时候。几个执法队员如狼似虎地把五斤强行按倒,用马鞭狠狠地打,打完了二十鞭,五斤娃背上、屁股上的血从衣裤上渗了出来。但是五斤忍着疼,一声未吭……
晚上睡觉前,韩旅长又来到五斤的住处,问道:“还疼吗?”
五斤站起来一个立正说:“不疼!”
韩旅长把一瓶药酒递到了他手里说:“坐下,睡觉时喝上点,这东西消炎止疼,灵验着呢。日奶奶的,本旅长晌午心里窝火,气出到你身上了,别往心里去。”
五斤见旅长这么诚恳,感动地说:“旅长,我不计较,是我不好……哎,旅长,你想啥呢?……是共……”
韩旅长忙打断他的话说:“你,你睡吧。”说完拍拍五斤的肩头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马莲花就要走完口里的路了,前面是星星峡,过了这道关口,就到口外新疆的地界了。她好高兴呀,她找到了洋杆杆、洋线线,心想,现在离五斤哥是越来越近了。
她一瘸一拐地在一条黄土飞扬的路边上走着,忽然发现前面路上停着几十辆装满麻袋的大汽车,车下是穿黄军衣的兵。她想也许就是五斤当兵的队伍,就上前向一个站岗的哨兵问,果然是马步芳骑五军军部军需处的一个车队,要从青海运军粮到新疆去。
马莲花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问:“你们的长官在哪哒?我想求他,让我搭你们的车去新疆。”
一士兵指着一辆吉普车,朝那边努努嘴说:“副队长在那哒,你自个去找吧。”
副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麻子,他看都未看一眼马莲花就说:“去去去,走开!”
“长官,我大老远的从凉州来,你行行好,把我拉上吧。”马莲花央求道。
麻子副队长掉头一看,眼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张麻脸立刻堆下笑来:“哦,就拉上吧。哦,……请上车。”麻子副队长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莲花以为碰上了好人,就坐上了吉普车,麻子副队长也上车坐在了司机旁边,尔后命令司机开车。司机发动车按麻子副队长的指挥,向东将车子开进了沙漠深处。
马莲花觉谋着不大对劲,忙喊着:“站住!站住!”
吉普车像疯了似的朝沙漠深处奔去,马莲花又喊:“再不站下,我跳了!”
她几次想打开车门,因为从来没有开过车的门,始终打不开,急得她大喊:“你要再不站住,我就到骑五军马军长那里去告你!”
然而,无论她怎么喊叫,车就是不停。麻子副队长涎着脸说:“别叫了,美人,先让我尝尝你的滋味,再拉你去骑七旅。要么,就嫁给我,我绝不亏待你,怎么样?”
马莲花不理麻子,伸过手来揪着司机,司机把头伸过方向盘挣扎着,就是不停车。
麻子说:“你就打死他,他也不会停下的。除非你答应我,我就让他停车。”
麻子一说“打死他”三个字,提醒了马莲花。她灵机一动,从包袱里掏出刀子架到司机脖子上:“再不站住,我就杀了你。”
司机想不到,一个女子会杀人,就把脖子一横说:“杀吧,我只听长官的。”
麻子哈哈笑了:“我还没有见过会杀人的婆姨呢,你杀吧,杀给我看。”
马莲花心想,就把他当狼捅了吧!她右手举刀,一狠心就向司机的后背捅去。司机惨叫一声,汽车撞到沙丘上熄火了,车门也被撞开了,马莲花跳下车就跑。
麻子赶紧下车追赶,并鸣枪吓唬她:“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
马莲花就是不站住。麻子瞄准马莲花的腿部,扣动了扳机,“叭”的一枪打中了她的大腿,她扑通一下跌倒在了沙漠上,鲜红的血从腿上流了出来。
麻子提着枪,走了过来,马莲花双手举刀准备反抗。麻子趁她不注意用脚尖勾起沙子朝马莲花踢去,她眼里进了沙子,闭着眼睛举着刀乱捅,麻子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刀子。他扑上来三下两下扯开了她的衣裳大襟,马莲花拿沙子扬他,连滚带爬想跑。
麻子扑过去骑在了她背上,拧过她的双手用鞋带捆上,然后,翻过她的身来,扒开了她的衣襟,扯碎了她穿在最里边的小甲甲,粗暴地捏摸她的胸脯。
她用嘴咬麻子的手,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
麻子不理她,又开始扯她的裤带绳,裤带绳被挽成了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他就把裤子抓在手里扯,这才发现裤带绳是缝在裤腰上的,他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嘭!嘭!”两下,割断了裤带绳。马莲花急了,又用脚踢,用嘴咬,麻子用拳在她腿上的伤口上狠狠捶了一下,疼得她叫了一声就倒下了。麻子三下五除二扯掉了马莲花的裤子,又脱去了自己的衣裤,就朝马莲花身上扑去。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沙丘上飞来一把尖刀,不偏不斜插进了麻子的后背,麻子抽搐着倒下了。
一个人飞快地跑下了沙丘,拉起她的衣裳盖住了她的身子,然后解开了她的双手。
马莲花睁不开眼,大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马忠,送信路过这里的。你快点穿上衣裤,我再为你包扎伤口洗眼睛。”
等马莲花穿戴好后,他检查了一下伤口,说:“子弹没伤着骨头,是从肉上穿过去了。我这里正好有消炎药,先给你包上。”
包扎好伤口后,他小心地把马莲花的眼睛翻开,用舌头尖仔仔细细地舔去里面的沙子,舔一下吐一下,直到舔净了才停下。
她的眼睛睁开了,看见了马忠:“大哥,你来得真是时候呀!”
马忠说:“我们得马上走,那司机还活着,慢了,我们就走不脱了……”
她说:“就是的,他们人多。”
马忠说:“你套上麻子的军服,女扮男装。”
她问:“到哪哒去?”
马忠说:“骑七旅的军车正停在星星峡,离这里不远。你自己去找一个叫马团长的,就说是骑七旅韩旅长让你找他的。他不但会拉你到新疆,还会保护你的。”
马莲花问:“你送什么信,怎么到这里的?”
“别问了。”马忠说,“快扣上扣子!……我抱你上马。”
马莲花有点犹豫,马忠催促说:“别磨蹭了。”
他把她抱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驾”的一声,马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跑到没有危险的时候,马忠才告诉她:“王胖子寻了你几个月,没有找着,就猜着你上新疆找五斤去了。他就让他弟弟王营长想法儿害掉五斤。又托骑五军军需处麻子副队长的哥给麻子写了一封信,让麻子杀了五斤娃,断了你的念头,然后再抓你回去。这不,麻子还没有收到我送的信,也没有见上五斤的面,就让我杀了。”
马莲花银牙咬得咯咯响:“这个该死的王胖子,让他做梦去吧……马忠哥,我妈她肯定遭罪了吧。”
马忠说:“这倒没有。王胖子亲自带人到你家里去抓过人,他知道你没有和你妈接头,你妈又哭着喊着问王胖子要人,王胖子就没有难为你妈,还派了几个兵去了,明里照料你妈,实际是等候着抓你的……”

马团长问:“你说是韩旅长让你来找我的?”
马莲花答:“是。”
马团长不大相信她的话,又问:“你男的是干啥的?韩旅长叫啥,是哪哒人?”
“我男的是韩旅长的执法队长。韩旅长叫韩有文,青海人。我还认得你们的军长哩,他的名字叫马承先,是凉州那哒河州毛牛沟的人。”
马莲花把马忠教的话全搬出来了,她知道,哄不住这个马团长,她拉着个伤腿是无法上新疆的,说不定还得给那个麻子偿命哩。
马团长还真让她这些话给说懵了,就有意想保护她。他说:“五斤的执法队长当得厉害,现在已经升为警卫队长了,是旅长的大红人。”
她一听到五斤哥的消息,激动得要站起来,但受伤的腿和脚疼得她说啥也站不起来,只好又坐了下来。她想,不能让团长知道她不知道五斤娃消息这事儿。她擦了擦脑门上疼起来的汗说:“噢,就是的,是警卫队长。”
马团长又问:“麻子副队长是你杀死的?”
她把腿一指说:“你看,他要欺负我,还要杀我,我不杀,早没命了。”
马团长笑了:“这么说你是自卫才杀死麻子的?你不杀他,他就要杀死你?……嗯,我相信,麻子的毛病谁不知道,该死!不过,旅长、军长要问你,你怎么说?”
她说:“我给团长怎么说的,就给他们也照顶儿刨(如实说)。”
“好!”马团长说,“叫军医来,给她瞧腿看脚。”
军医背着药箱进来了,他取出急救袋,摆好了剪刀、药水、绷带等,又用剪刀剪开了她的裤脚,麻利地擦药水、上药、缠绷带。
军医对马莲花说:“腿上的伤不要紧,换几次药就会好的。”
马莲花感激对他说:“大夫,谢谢你!”
军医开始剪她脚上的裹脚布,那连成片的花花搭搭的裹脚布一层一层被剪开了,剪到最后几层时,脚掌、脚脖子下说啥也剪不下来了。军医发现脚脖上有了脓水,就一发狠把那块脏布剥了下来,疼得她咬断了发梢上的头发。军医用药水把剥下来的地方洗了一遍,尔后又一点一点地剥脚掌上的脏布,马莲花疼得脸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军医看了她一眼,用左手的镊子撬开一些,再把右手的剪刀插进去,把那块布一剪为二,这才发现脚掌里都长出新肉来了。军医用敬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三下五除二除去了脏布,又用药水把脚洗了一遍,才给她上药包扎。
军医说:“真是个奇女子,我都不敢相信用这双脚能走这么远的路。”
这时,马莲花感觉着腿脚不那么疼了。她想,再也不用去找洋杆杆、洋线线了,再也不用讨吃要饭走路了,再也不怕狼搭肩膀了,终于找到了五斤哥的队伍了!
“欢迎警卫队长的家小来新疆!”
……
她坐在军车里的担架上,车在路中间缓缓行驶着,两边军车上和马上的士兵拍着手,欢迎马莲花,像欢迎凯旋的勇士一样。她含着热泪,向军士们挥手。
马团长骑着马过来了,他止住了士兵们的欢呼声说:“弟兄们!让我们的烈女子来一段家乡的花儿怎么样?”
士兵们高呼“好!好!”
两个兵扶着马莲花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她兴奋地唱道:
大山背上的马叫唤,
青骡子拉了个磨盘;
能见到阿哥瞅几眼。
越瞅着心里越甜。
马团长带头鼓掌,士兵们的手都拍红了。
“再来一个要不要?”兵士们“要!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心里一阵难受,倒在了担架上。军医忙上前检查,士兵们把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一
警卫队的骑兵护卫着韩旅长在山中巡察。韩旅长对五斤说:“尕娃,啥时候把媳妇子接来?”
不说媳妇时,五斤还有说有笑,一听“媳妇子”三字,他心里一阵难受。他说:“报告旅长,我已立过两次功了,再立一次我就回家去。”
韩旅长问:“这是为啥?”
五斤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了,我未过门的媳妇叫马莲花,她长得很干散,被财主王胖子看上了,要让她做小。莲花是个烈女子,死也不去。王胖子就让凉州城里的弟弟王营长抓我当了兵。到现在了我还不知道家里的事情。我想等着立上三次功,三次功立够了,我就回去了。如若王胖子叼走了我的媳妇子,我就把他千刀万剐!”
韩旅长说:“为啥不早说?早说了我就让人把她接来了。你呀,怕球个啥哩……我立即派人去凉州把她给接回来。三次立功就回家?这谁说的?谁能立三次功?就你能,立了两次了,抓马回营第一功,纺线织衣第二功,再还有谁立过功?”
五斤娃脖子一梗,和旅长较上劲儿了,他生气地说:“这么说你们马家军真是土匪了,说话不算数!”
韩旅长不急不躁:“就是真有那么一条规定的话,我也不会放你走的。别人可以放,就你不能!……我保证把你媳妇子接来,怎么样?奶奶的!”
这时,五斤隐隐听到了“隆隆”的声音,抬头朝西北一看,天上是密密麻麻的飞机。他说:“旅长,哈萨(苏联红军)的飞机又来了,快进防空洞!”
他一把抢过旅长的马缰绳,狠狠抽了大青马一鞭,两匹马掉头朝防空洞方向跑去,警卫队的骑兵也尾随而来。
然而,他和旅长信马由缰,走得实在是太远了,一时还跑不到洞口,这时屁股后面的骑兵已经被炸得人仰马翻了。
五斤一把把旅长揪下马来说:“旅长,我们躲在这里吧,再跑就没命了。”
旅长大骂:“日奶奶的!”
还未等他们找出个藏身的地方,炸弹的爆炸声已在他们身后响成了片。他们被炸弹炸起的山土埋住了身子,旅长的马也炸惊了,一蹄子下去踩在了五斤的大腿上,五斤娃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飞机投完了炸弹,掉屁股飞回去了,山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韩旅长从土里爬了起来,抖落身上的土,见自己没有受伤,便摇五斤的头,见五斤不说话,知道他伤得不轻。旅长把五斤娃从土里拉了出来,抱在怀里摇了几下,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旅长大喊道:“你不能死!我还要接你的媳妇来呢……日奶奶的!”
渐渐地,五斤苏醒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旅长,我……死不了,腿……腿……”
五斤抽搐了一阵,又昏过去了。左腿血淋淋的一片模糊,韩旅长掉下了眼泪,他对着五斤说:“我要尽全力治好你的腿。你放心,你的马莲花要是让王胖子叼走了,我就把我的尕花嫁给你。”
韩旅长在他的鼻下、心口上摸了一下,又放下他,翻身起来朝四周看,警卫队的五十多名骑兵全被炸死、炸伤了,只有五斤的大青马还活着,韩旅长骂了声“日奶奶的”,牵了大青马过来。好不容易才把五斤弄上了马背,他也上了马,大青马哒哒哒朝兵营跑去……
十二
马莲花赶到新疆骑七旅驻地时,五斤大腿上的骨头已经接好了……
韩旅长亲自把马莲花接进了自己的家里,让太太和女儿尕花陪着她洗澡、换衣裳。马莲花对韩旅长一家的热情犯疑了。本来,她担心因为假传命令、杀死麻子的事儿会被处罚,现在可倒好,不问她,也不打骂她,还把她接到了家里,吃喝不算,还要洗澡换衣裳。再说,五斤哥究竟怎么样,还没有见上他的面哩。
旅长太太知道她的心事,她说:“莲花呀,你不洗澡、不换衣服,怎么去见你的五斤哥呢?”
韩旅长也接着说:“对,你五斤哥已被提升为我的副官了。你拾掇好一些,让他着实吃上一大惊!”
韩旅长女儿尕花也说:“阿姐,你就听我阿爸阿妈的吧。”马莲花这才放下了心,跟着尕花母女俩走出了客厅。
马莲花洗完澡,换完衣服后回到了客厅,惊得韩旅长呆了,半晌才说:“呀!真是一朵干散的马莲花!……日奶奶的,这五斤真好福气呀!”
韩太太说:“我们的尕花已认莲花做姐姐了。”
韩旅长大喜:“是吗?”马莲花跪到地上朝韩旅长磕了一个头说:“阿爸在上,请受女儿莲花一拜。”
韩旅长高兴地扶起马莲花说:“这就是一家人了。等会儿,我们就去看五斤,我们的女婿。”
马莲花说:“阿爸、阿妈,我要马上看见他。”
韩旅长为难了,尕花母女心里那个急呀,就像猫爪子抓一样,她们担心莲花知道五斤受伤住院的事后,会受不了的。
马莲花果然急了:“爸、妈,是五斤哥出事了?”
韩旅长只好把五斤腿受重伤,大腿骨折,现住在医院抢救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还再三说没有生命危险……
马莲花说啥也接受不了五斤哥受重伤这个现实。四个多月的千里寻夫路上,她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饱尝了磨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可是他却躺在了医院里……
十三
五斤听说他的腿除了截掉,再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的情况后,突然从旅长腰里拔出手枪对准了太阳穴:“日怪的很,没有了腿,我还活着做啥哩!”
韩旅长忙抢过了手枪说:“日奶奶的,你急什么!马军长已经下令从嘉峪关调骨科医生去了。你以为我韩有文不急?你是为骑七旅受的伤!医生怕嘉峪关的骨科医生赶不上时间误了你的腿,才说还有截腿这个法儿……我已派出一个班的骑兵,持军长的手令,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地赶路,大概几天就赶来了。军长这样做,是把你尕娃当作全军的英雄呀!另外,你的马莲花千里寻夫,已到了新疆,现在就在我家里。你这样胡来,还对得起她吗?”
五斤一听马莲花来了,开始说什么也不相信,还以为是旅长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当他确信朝思暮想的莲花真的来了时,眼里发出一阵惊喜的光芒……他安静了下来了……
从嘉峪关调来的军医的医术果然高明,他顾不上休息就要给五斤做手术。打上麻药针后,他让五个兵把五斤娃的腿拉直,然后才开始接骨。因为腿肿得厉害,摸不着骨头,军医只好把大腿肉割开,对接上骨头后,又用两块钢板把大腿给夹了起来,最后缝上了伤口。在这个过程中,拉紧的腿一刻也不能松动。等包扎好了伤口,上紧了钢板,把伤腿固定在了床板上之后,下一步就是用十个土坯吊在五斤的脚脖子上,防止骨头错位。整个治疗过程都很顺利。手术时,虽打了麻药,可还是疼得要命,五斤咬烂了被子角,没有叫一声疼,心想,只要能保住我的腿,受点苦没有啥。
手术后,军医伸起大拇指说:“这尕娃,厉害!”
十四
韩旅长的小汽车,拉着韩旅长一家和马莲花朝医院驶去,门卫大老远就打开了大门,黑色小汽车畅通无阻,很快停在了住院部的楼下。
旅长在前,尕花母女拥着莲花上了楼,军医、护士们见旅长来了,在一边站着敬礼。旅长还了礼也不停下来,照直来到了五斤的病房门口。
军医忙向韩旅长汇报了病情,最后说:“情况正常,只是疼痛得很厉害,时常昏昏沉沉的。”
马莲花未等旅长就直接推门进去了,只见病房里有四个病人,靠窗子的一号病床上睡着的正是五斤,脚上还吊着十块大土坯。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五斤的床前,只见五斤脸色苍白,嘴唇微紫,还有一圈血泡。她擦了擦他头上的汗珠,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一阵一阵地抽搐,头上又冒出了一层汗珠,身子还一个劲地左右扭动。她又一次给他擦去了汗水,泪水滴到了他脸上。
尕花把一个雪白的毛巾递到了莲花的手里,又搬来一把椅子说:“姐,你坐下吧。”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用毛巾认真地擦着他头上、脖子里的汗水……
同病室的伤兵都是警卫队的人,他们和五斤一样,也是在巡山时受的伤。二号病床上的是警卫队的小胖子,他的伤是最轻的,被炸弹炸掉了右胳膊。别说接骨了,连手都没有找见。他们几个的伤因为处理得早,现在已经过了疼痛的时候。
小胖子悄悄对身边的陪床说:“这女子厉害,为了我们队长,一双小脚行千里从凉州走到了新疆,吃的那个苦哟,啧啧……”
小胖子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三号病床的家人问:“你摇头干啥?”
小胖子说:“我们队长真有福气,我们三个的腿、脚、胳膊都炸飞了,瘸的瘸,拐的拐,就他的腿接上了。这不,又来了个能吃苦、干散的烈女子媳妇……”小胖子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五斤娃被剧烈的疼痛疼醒了,睁开了双眼,可是啥也看不见。莲花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哭着喊道:“五斤哥,我是莲花呀!”
五斤伸出双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说:“你,你是莲花吗?我怎么啥也看不见?……你受苦了。”
马莲花说:“五斤哥,你真的看不见我吗?”她又把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还是没有反应。
尕花转身对旅长说:“阿爸,快让医生来!姐夫的眼睛看不见。”
军医走了过来对旅长说:“报告旅长,副官的眼睛是剧烈的疼痛造成的暂时失明。现在需要静养,过几天疼痛减轻了,眼睛自然会好的。”
韩旅长说:“就是说,副官的眼睛没有问题?”
军医说:“是的。没有问题。你可以看他的后脑勺,头发都磨光了,你再看他的舌头,都让自己咬烂了,这都是剧烈疼痛所致。”
马莲花听到这些话后,安静下来了。她抬起五斤娃的头一看,后脑勺上手掌大一块头发果然没有了。她说:“五斤哥,你伸出舌头来。”五斤娃就张开了满是血泡的嘴巴,舌头虽伸不出来,大家都看见了舌头被咬烂了好几处。
旅长也放心了,他安顿了五斤几句后握住了五斤的手:“好好养着,等你的腿好了,我亲自为你和我女儿莲花操办婚礼……”
小胖子说:“队长,嫂子,你们就知足吧,不管怎么说,队长的腿还能长好。我们三个呢,少胳膊缺腿不说,连个媳妇也没有……”
五斤娃听大家一说,再加上莲花在身边,战胜疼痛的决心更大了。他说:“疼点没啥,比起莲花在一路的苦上,这是小菜一碟。”他疼出了眼泪,笑了。马莲花也笑了,旅长一家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马莲花接过尕花打开的罐头,用小勺儿给五斤娃喂着,他强忍着疼吃着,幸福感涌上了心头……
十五
时间过得真快。五斤娃在医院里度过了春节,眼看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五斤娃脚上的土坯只剩下五块了,疼痛已经减轻了。
这一天,他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东西了。他一把抓住了马莲花的手说:“莲花,我的眼睛好了,我看见了。”
马莲花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听他这么一叫,高兴极了:“是真的?你真的看见我了?”
他在莲花的帮助下,把身子往高里垫了一下。他说:“是真的。哎呀,日怪得很,你比过去更干散了。”
说得马莲花红着脸,小胖子等病友们也打起了趣。
“吃点啥,喝点啥?”马莲花悄声问。
五斤也小声说:“能看见你比吃羊肉喝酸奶要强得多……真是日怪,你穿上这一身,像个阔太太的样子,你不打算回家了?”
她说:“你要做马匪的官,我就一个人回去。”
他说:“哎,你悄点说,小心让尕胖子他们听见了,什么马匪呀,在口里是马家军不假,出了口外是蒋委员长发的饷,就是蒋委员长的兵。”
她撅起了小嘴说:“反正还是马步芳管你的军长,只要是马步芳的兵,谁发饷也是土匪,王胖子、王营长、麻子副队长,统统不是好东西。你能,你就蹲着。我是不想披金戴银、穿绸挂缎的。”
他捏了一下她的手说:“悄悄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说怪不怪,我本想你来了,我也当官了,有花不完的钱,就呆在新疆算了。可你非要走,我一个人又有啥意思?我就跟你回去吧。”
她说:“金窝银窝,不如凉州家里的土窝。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呆在这里,马家军、国民党,跟我们庄稼人不是一条心。我们那次抓马回营时,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们庄稼人。你知道共产党吗?……知道就好,好多蒋委员长手下的大官,都投共产党了。照这样下去……莲花,我这个副官虽然也不小,但我实实在在不想当这个官。只是怎么跟韩旅长提这个事呢?”
莲花说:“你不是能得很吗?这下没主意了吧。我早就和尕花商量好了,你腿好了别丢掉拐子,装病,我和尕花再劝一下她爸妈,他们肯定会同意的。尕花还要跟我们回凉州去呢。”
他问:“她去干什么?”莲花说:“她的老家在青海,想顺便回一趟老家。”
“这么亲热呀!”这时,尕花提着饭菜、瓜果进来了,一边放着东西一边说,“有话让我也听听,是不是在悄悄商量成亲的事儿呀?”
马莲花红着脸拉尕花坐下说:“你能得很,没有个正经。”说完话又拧了尕花的鼻子一下。
尕花俏皮地说:“今天是应该高兴的,爸妈已为你们请好了阿訇,我爸还要做你俩的古瓦西呢!”
马莲花问:“古瓦西是啥?”
尕花说:“古瓦西就是媒人。我向阿姐和姐夫道唔吧哩克。”说完她把右手搭到了胸口上向他俩鞠了三个躬。
莲花说:“嗳呀,尕花,你这是什么礼数?‘五八里克’是啥意思?”
尕花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阿姐,不是‘五八里克’,是‘唔吧哩克’,是祝贺的意思。右手搭到胸口以上是向老人问候,平辈是把手放在心口上,晚辈是把手放在小肚子上。”
马莲花拉着尕花的手说:“尕妹,我知道了,你能,能得不得了!我啥时候向你道‘唔吧哩克’?”
尕花用手捶了她一下说:“只是我还没有瞅上个可心人哩……姐,你不是说那个马忠在新疆吗?”
马莲花笑着说:“说不定回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想他。别急,我一定给你当好古瓦西。”
尕花又捶着莲花说:“姐,你坏!姐……”她小声对莲花说:“你讲他帮你跑出王家大院时,我就对他有好感。后来,他又在沙漠上杀死了麻子,又一次救了你。我就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姐,不说了。你给我和姐夫唱一段家乡的花儿吧。”
“好!”邻床的小胖子等病友纷纷响应,“嫂子,就来一段吧。”
马莲花理了理头发,唱了起来:
金边边的草帽绿飘带,
不怕你天上的雨来;
头不要摇来手不要甩,
尕妹子是跟上你来。
山里头高不过天山,
路里头难走的沙滩;
花里头的马莲,
心上有个少年。
“好!唱得好!”大家拍手称好。马莲花说:“我们尕妹也来一段吧。”
大家又纷纷响应:“来一段吧。”
尕花笑着说:“好吧,我为阿姐、姐夫唱一段。”说完她面对着她俩,左手托腮唱了起来:
马莲花开了着紫茵茵,
鸽娃花开了个水红;
阿姐姐夫爱死个人,
是一对幸福的爱人。
大家鼓掌称好。马莲花羞红了脸,小声对五斤说:“咱们尕花好是好,就是有时候太不给人面子了。”
尕花大声说:“你是说看戏的那件事吧。”
马莲花点了点头。
五斤问:“啥事?”
马莲花小声说:“那天去看戏,我跟尕花坐一条长椅子,椅子边上还能坐一个人。你们三团的团长太太就坐在了我的一边。尕花站起来就当众指着团长夫人的鼻子说:‘去去去!这里哪有你的位子?’那太太臊得就差个钻老鼠窟窿了。你说说,你这个小姨子厉害不?”
尕花还是旁若无人地说:“那当然了,一个小小团长太太,哪有资格跟我和阿姐坐在一起?”
马莲花继续说:“我就听到后边的太太们在打听,坐在旅长姑娘旁边的那位太太是谁?有人说,那是副官的太太,也是旅长的干女儿。那些人说,怪不得,这么牛气……”
五斤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姐妹两个也抱在一起笑了……
十六
过了二月二,马莲花迈进了十八岁的门槛。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和五斤娃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要成亲了。
婚事是韩旅长夫妇按照回民的习惯办的。韩家为马莲花准备了十二抬嫁妆:第一抬是两门带抽屉的檀木首饰箱,箱上搁着拜匣;第二抬是一件帽镜、一只掸瓶、两只帽筒;第三抬是两对宗罐;第四抬是一对盆景;第五抬是鱼缸、果盘;第六抬是一对镜子;第七、第八抬是一对大皮箱,装着新娘的陪嫁衣裳等物,箱上搁着对匣子和礼盒;第九抬是一只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汤瓶以及大铜锅、小铜锅、大铜壶、小铜壶;第十一抬是炉屏三色;第十二抬是大座钟。
迎送亲队伍浩浩荡荡从韩家侧门拐出来,转了半条大街,又从韩家的正门进来,旗、锣伞、扇、乐队,吹吹打打,热闹极了。花轿进了门,早已请好的“齐洁人”就迎上前去,挑开了轿帘儿,给马莲花添胭粉,再迎入新房。最后,婚礼仪式正式开始了。
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笔砚,由韩家请来的阿訇写着意扎布,“意扎布”就是婚书的意思,上面写着家长韩旅长、新郎五斤娃和新娘马莲花的姓名。下面是八条。第一条写明这是婚书,第二条说这婚缘是真主订的,第三条是家长同意,第四条是夫妇双方情愿,第五条是有丰厚的聘礼,第六条是证婚人,第七条是有亲友祝贺,第八条是求真主赐新人美满的生活。
阿訇写完之后,又向新人道晤吧哩克,新娘马莲花红着脸说达旦(愿嫁),新郎五斤拄着双拐说盖毕尔图(愿娶)。这时,宾客们祝贺声四起,那些当兵的手舞足蹈,抓起一把把糖果向五斤娃、马莲花撒去,祝愿他们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婚礼上最忙碌的要数尕花了,她跑前跑后,跟马莲花有说不完的话。
欢宴和闹新房持续到了半夜才结束。
次日一早,五斤娃夫妻来向韩旅长夫妇叩头请安,韩旅长夫妇则给女儿女婿送了红包包。
上午,尕花陪着一对新人坐韩旅长的小汽车去清真寺参加穆斯林的主麻(聚礼)日,请阿訇再次为他俩念意扎布,在肃穆的清真寺里,阿訇又为他们道了唔吧哩克。
马莲花说:“达旦。”
五斤娃说:“盖毕尔图。”
……
回家的路上,尕花说:“姐夫,你给我和阿姐唱一段花儿吧。”
马莲花也含情脉脉地说:“就给尕妹唱一段吧。”
五斤娃就手托腮唱了起来:
阴山阳山的山对山,
对不过放马的草山;
尕妹子坐在了我面前,
就像是才开的马莲。
姐妹俩拍着手,沉浸在了无比幸福之中。
十七
“阿爸,阿妈”,马莲花擦净了刚吃过饭的饭桌说,“我们思谋着要回去哩。”
韩旅长忙问:“回?你回到哪里去?”
韩太太早就和女儿尕花订下了同盟,她说:“女儿女婿要回老家看一下,也对着哩。”
尕花说:“阿爸,我也陪姐姐去,顺便去青海老家一趟。”
韩旅长说:“奶奶的,一个尕娃娃懂个啥。我都派人给你姐姐姐夫准备修房子的料去了,到能动土了就修房子。另外,我还准备把五斤再提升一下哩。你们怎么想到要走?”
马莲花双手扶着韩旅长的膝盖说:“阿爸,你和妈还有尕花永远是我们最亲的亲人。可是,我凉州的妈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我们说啥也要回去看她老人家一眼。再者,听说凉州解放了,我们要去看看王胖子的下场……更要紧的是,五斤哥的腿已落下了残疾,当多大的官也是闲的,他再也不能为阿爸出力了。阿爸,你就让我们走吧。”她说着哭了起来。
韩旅长摸着莲花的头发说:“日奶奶的蒋委员长,今天打共产党,明天打共产党,打来打去,还是让共产党把他撵出了南京城。现在大半个中国都落在了共产党的手里。迟早,我们得要彻底败在共产党的手里……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就回去吧,我把尕花也托付给你们……”韩旅长说着也流下了眼泪。
“阿爸!”马莲花把头埋在了韩旅长的膝盖上说,“谢谢你,我们会永远记着你和妈妈的。”
“起来吧。”韩旅长说,“孩子,去收拾吧,大件的、重的东西就别带了。别声张,悄悄地走,最好是晚上走。我派两名贴身警卫,是我的老乡,送你们回去。到凉州后,你就让他们回青海老家去。盘缠我发给他们。”
韩太太抹开了眼泪,尕花也过来抱住了妈妈说:“妈妈,我们姐妹俩会想你们的,你别哭。”
马莲花也拉住了她的手:“妈妈,女儿不会忘记你的。我们会来看你和阿爸的。”
……
临行时,韩旅长低声给五斤交代着尕花的婚事……五斤不时点着头。
十八
马忠救了马莲花后,始终在等待着奇迹出现。他想如果马莲花找不到五斤娃了,他说啥也要找到马莲花,让她做他的妻子。
当他知道五斤娃还活着,而且在医院时,他又暗暗地祝他早日康复,早日和马莲花团聚,并祝愿他俩幸福美满。这时候,他不想回凉州,他知道国民党、马家军大势已去,也不想回青海老家去,一来怕王营长处罚他,二来还期盼着能再次见到马莲花。
为了生活,他在一个牧场放牧度日。马莲花结婚时,他也去了。他远远地看着她,为他们祝福。……
当他知道马莲花夫妇要回老家时,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牧场,骑着马尾随着马莲花他们,一直跟到他曾救过她的这片沙漠边上。
阳光下,马忠骑着马站在一座高高的沙山顶上,注视着马莲花他们,望着她那飘起的红头巾,他又一次为她和五斤祝福:“莲花呀莲花,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从今天起,我就要远走高飞了。祝你们永远幸福!”
两个警卫早已发现了尾随在后的马忠。他们把这个情况报告了五斤。
五斤说:“真是日怪得很,他跟着我们干啥哩?不管他,我们走我们的路。”
马莲花也勒住马头回头看这个尾随而来的人,但看不出他是谁。但她有一种感觉,她自言自语:“难道是他?”
“阿姐是谁?”尕花问。
五斤也问:“是谁呀?”
马莲花说:“可能是两次救过我的马忠。”
“那你快叫他过来呀!”尕花急着说:“我们迎过去也行。”
“等等!”马莲花说,“我有办法知道他是不是马忠。”她说完后一手托腮,朝就要离去的那个人唱起了“花儿”:
冰冻着三尺口自开,
雷响三声雨点来;
救我的阿哥开口来,
尕妹我等你走过来。
马忠听到马莲花那优美动人的“花儿”,也掉转马头,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
芦花公鸡的毛大了,
毛大着上不起架了;
阿妹现在有家了,
阿哥说不成个话了。
就是他!马莲花一阵兴奋,继续唱道:
老天爷变脸风大了,
平滩滩变成沙疙瘩了;
阿妹有家添妹了,
找妹夫眼儿瞪大了。
马莲花的歌声刚完,马忠还是呆呆地立在那里。
马莲花见状推一把尕花说:“傻妹妹,还不快给我迎个妹夫来?”
尕花如梦方醒,催马向马忠迎去……
关于《西部女神》题外的话
五十二年前,我母亲怀着对爱情的憧憬和对自由婚姻的向往,千里寻夫,历尽艰辛,终于夫妻双双把家还。
1960年闹饥荒,我出生在了凉州西的四十里堡。为了养活我,我母亲未出月子就给生产队里放驴,每天在麦秸堆里拣上三五颗粮食,回家炒熟喂我。我一周岁那年,她扒车到宁夏我姨母那里,讨了一升大米,回家时又扒了个快车,不料,家乡的槐安车站是个小车站,快车不停。我母亲从车窗跳了下来,摔断了右腿,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升大米丢了没有。然后往有人的庄子爬,腿肿得像沙缸子一样粗。因耽误了治疗,被截去了一条腿。
我懂事后,母亲撑着双拐为生计而奔波。母亲去世时,父亲因当过国民党军官正在接受一场又一场的批斗;哥哥因反抗别人的欺负而被投进了大牢;姐姐也因为没有嫁上个好人家在闹离婚;我当时还未成人。我母亲至死也没有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
时至今日,于清明节来临之际,我以这部书稿,作为给母亲的祭礼,献在母亲的坟前,来告慰她老人家的亡魂。
亲爱的妈妈,您安息吧!
商界
我们的事业应该是辉煌的事业,我们的时代是属于强者的时代。当改革的春风吹遍了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的时候,在共和国西部的一片处女地上,站立起了一个铮铮的硬汉子,他用他执著的热血谱写出了一部激昂的都市晨曲。

市合成洗涤剂厂厂长迟浩从南方考察了一个多月后,在广州白云机场给当交警的妻子迟晶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回来的班机号和时间,让妻弟迟飞届时开车去接他。迟晶和天下所有妻子一样,唠唠叨叨了几句关切的话后,给迟浩报告了一条“特大新闻”。
她说:“市政府决定调你到市毛纺织公司任总经理……我没有闹错,是市乡企局黄局长亲口对我讲的。不过我告诉你,那可是个烂摊子。”
“虽然是个烂摊子,”他说,“可我也不能不服从调动……回去再说吧。”
中外合资新城毛纺织公司投资近两亿元,机器设备是花了两千多万美元从德国进口的,然而安装机器时上海的一位工程师说,这样的机器上海就有,而且只花两千万人民币就可以全部运转。
这件事让连任了三届的吴市长知道了,他大手一挥:“他懂什么?我上的是最现代化的生产线,快送他走!我亲自去请德国专家来安装……”
这样呼呼啦啦了两年才投产,由于流动资金严重缺乏,吴市长就批示:面向农村招工一千名,只要一个条件,必须带资金两万元,就可以转为城市户口。
吴市长这一招还真灵,流动资金问题解决了。于是乎,工厂就大张旗鼓地放炮、剪彩、开业,又呼呼啦啦了两年,历史的车轮就转到了1993年,新纺公司生产的价值五千万元的料子有三分之一压在库房里卖不出去,三分之一让人骗去追不回钱来,三分之一给人家顶了债务。
工人拿不上工资,只好回家,最可怜的还是那一千多农民工,花了两万元,城里人当上了,可如今却无家可归,父母还眼睁睁地巴望着儿女们能挣回钱来呢。
新上任的韩市长为了扭转毛纺织公司等三户大企业的现状,慧眼识英才,想到了著名企业家迟浩,于是做通了新纺公司的主管机关负责人——新城市乡企局局长的工作,让迟浩主持新纺公司的工作。他对市乡企局局长黄涛说:“三年内把三户企业中两户扭亏,我这个市长你就当定了!”黄涛很是感动,为了报答市长的知遇之恩,他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干出个名堂来。这不,他同意首先在毛纺织公司开刀了,而要把这个烂摊子拾掇好非迟浩不可。

迟浩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中外合资新城毛纺织公司总经理这顶烫手的帽子。他说:“冲着你黄局长既是我的上级,又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这个烂摊子我干定了,还是你给市长的那句话,肝脑涂地,一年内让新纺公司活起来,让工人回来上班。”
迟浩上任的第一天,就领着办公室、生产科、总务科、财务科的几名科长在厂区里转了足足一天。
厂区当时的设计确实没少花功夫,但现存雄伟的大门上的“新城毛纺织公司”的铜字却只剩下“城”和“公司”三个字了。办公室姚玉丰主任说:“我马上布置重新换牌子。”迟浩认真看了一眼细高个、三十多岁的姚主任,马上想起了毛纺织公司的女总工杨帆来。她曾经说过办公室这位姚主任很勤快,工作很踏实,此人可用,就顺口问道:“李副总和杨工哪去了?”
姚主任满脸堆笑着说:“迟总经理,李总听说你要来就病了,现在在家休息呢。杨工给姑娘化验肝功去了,她女儿要上幼儿园了。”
“迟总经理”,迟浩脑中闪出了这四个字时,他知道自己不是迟厂长,而是迟总了,今后一段时间内要和未见面的李总,还有杨工、姚主任他们共事了,心中一阵暗喜。
他和杨帆是1991年夏天认识的。分手后,几年没有见过面,直到他来到新城市后,才又相逢了。杨帆是他最信赖的异性朋友,这些,毛纺织公司的上上下下都不知道。
他想,她肯定是自己搞好新纺的好帮手。至于这个李副总嘛,那天晚上在郊外沙滩上杨帆告诉过他,这人五十多岁了,筹建毛纺公司到如今,一直是主管财务和基建的副总,两个儿子的住房全是包工队送的全市最豪华的房子,可自己却住的是市上分配的二室一厅的老房,沙发开洞了也不换,电视机还是十年前的那台十四英寸东芝。
此人没有什么工作能力,可市上居然有领导提出让他担任新纺总经理。经过一番马拉松式的研究、再研究,最终在市政府常委会上没有通过,总经理虽然没当上,可还是由副处级升为正处级了。也就是说,这位李副总和迟总的级别是一样的。
杨帆告诉他这一切后,强调说,这家伙上头肯定有人,而且这些年来捞了不少钱。也有人告过状,可就是没有人来查。
“迟总。”姚主任这么一叫,迟浩才回过神来。姚主任介绍说:“这石雕是请咱们省里著名雕塑家创作的。”
迟浩发现,公司办公楼前是个荒芜了的花园,虽然刚刚进入初秋,可因为没有人浇水、除草,杂草和花秆黄黄的,没有一丁点儿绿意。花池中间是一座石雕,两名少女手托太阳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迟浩想起杨帆说过这座“新纺的明天”的石雕,花了十五万多元呢!
迟总叹息了一声,和姚主任他们绕过办公大楼朝东走去,甬道、幼儿园、医疗所、图书室……这些都是企业的规划设计者们按正规企业的要求按部就班地设计修建的,可惜这些二层三层不等的楼房均已面目全非了,而且门前杂草丛生。
五层职工单身楼更是惨不忍睹,一、二层的窗玻璃几乎没有了,三、四楼一半的窗户也是用纸板、三合板之类的东西挡风遮雨。走廊处由于水管泄漏,三、四层有四分之一的墙面让水渗得不成样子。
迟总发现一个窗户外面挂着红裤头,意识到这楼里还住着人。他摆手止住了姚主任不住声的介绍,走上了单身楼,那门虚掩着,迟总推开门后,只见一男一女正在床上滚着。
“这像什么话?”姚主任训斥说,“小王呀小王,你也该注意一下影响嘛。”迟总马上退出了房间。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杨帆,想起了与杨帆认识的那些日子。

1991年7月的一天,由北京开往南昌的特快列车朝江西南昌方向急驰着。迟浩躺在十六节卧铺车厢十号下铺上闭目养神。
他刚参加完团中央等单位举行的企业改革座谈会,就直奔南昌准备同某化工公司商签一份产品销售合同。
这一年,他因主持银城化工公司有成绩,被评为劳模,又到东欧五国考察,这不刚出国回来,南昌方面就邀请他前来考察,并就银城牌工业洗涤剂在南昌销售的问题正式签订合同。
“别动!”一声恶狠狠的男子低喝声从邻铺传来。他转头一看,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和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正注视着自己,他们中间一个瘦弱的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捂着大口罩坐在那里,她又细又白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柳叶一样的双眼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向自己求援。
迟浩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胖女人笑嘻嘻地冲迟浩说:“她是我妹妹,生病了,要去九江看病。”
迟浩看看一本正经的中年男子,半信半疑地拿起了床上的一本《哈佛学不到》翻着,心想这么热的天,他们三个为啥紧紧地挤在一起?瘦姑娘是啥病戴个大口罩?
他又一次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了瘦姑娘一眼,她的眼神分明又在说:“救救我,救救我。”
迟浩觉着中年男人和胖女人很可疑,就装着打水去了。他回来时,中年男子不见了,胖女人还在紧紧地挨着瘦姑娘,右手放在瘦姑娘的身后,他故意一个趔趄把滚烫的开水倒在了胖女人的腿上。胖女人一声惊叫,右手里一个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他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眼睛却看了一下掉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把尖尖的锥子,胖女人右手还牵着一根小绳子,那是捆住瘦姑娘双手的绳子。
迟浩在胖女人惊慌的“不要紧”声中,从铺下包里取出那只小手铐对上铺的一位青年人说:“我是公安局的,请你马上叫乘警来!”
迟浩一把拉住胖女人:“你规矩一点,坐在最里边!”
见胖女人战战兢兢地坐在了窗户边,迟浩才帮瘦姑娘扯掉口罩,又抽掉塞在她嘴里的臭袜子,递给她一杯冲好的茶水。
瘦姑娘用茶水漱漱口,一口啐在了胖女人的脸上:“人贩子!”
瘦姑娘个头很高,气质很高雅,她感激地对迟浩说:“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正说着,乘警过来了,他们铐住了胖女人,迟浩放开瘦姑娘的双手后,才发现瘦姑娘的大腿被胖女人用锥子戳得血淋淋的,裤子被血浸湿了一大片。
他扶着她跟着乘警来到了餐车。乘警兵分两路,一路押着胖女人去抓同伙,一路取瘦姑娘的笔录。
迟浩看看表见开饭时间尚早,就泡了一碗方便面加了一根火腿肠让她吃,她毫不客气地端起就吃。在上药的时候,医生让男士们回避,她却一把拉住了迟浩:“大哥,你别走,请你扶着我。”
迟浩扶着她让医护人员消毒上药,她竟没有叫一声疼,迟浩说她很坚强,她说比起在人贩子手里受的罪,这不叫疼,应该是享受。这句调皮话把迟浩逗笑了。
乘警取完迟浩的证明笔录后说:“你的机智起了很大的作用,不然他们根本暴露不了。”
迟浩说:“我在企业工作,可有朋友在公安局,出差时我无意中带上了他们的小手铐锁包,没想到这次真的派上用场了。”
瘦姑娘叫杨小露,她请求乘警说:“让迟大哥送我回学校吧。”
乘警说:“可以,不过我们怎么联系?”
迟浩拿出自己的名片来说:“这里有我的电话,你们可以随时打我的手机。”
杨小露拿过名片看了一眼说:“怪不得你有手机,原来你是大董事长呀!”

杨小露本来叫杨帆,是银城市辖银城镇人,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银城镇的省农业大学教书。她们兄弟姐妹多,两个哥、一个弟、一个妹,除大哥大学毕业刚上班、妹妹在上高中外,其他三个都在上大学。她在上海上纺织大学,今年毕业。因经济上的原因,她还没有去过首都北京。
上个月大哥出差到上海时对她说:“快毕业了,我陪你去买衣服去。”她说衣服不需要买,能借她三百元上一趟北京足矣。
大哥却说:“傻丫头,哥已经上班了,有工资了,你现在不占点便宜,等你上班了,这个机会就永远失去了。”
“知道。哥,你还要给我娶嫂子呢!就给我三百元吧,等你娶嫂子时,我加倍还你。”
“小帆,你不是在谈对象吗?听说他的家庭条件好,他为啥不给你点钱买衣服呢?看你穿的衣服,这条牛仔短裤都穿了五年了吧。”
杨小露双眼湿润了,但又不得不说男朋友的好话,她说:“他家里钱再多,他自己的零用钱也是有限的,我怎么可以向他要呢?”
杨小露心里清楚,不是她不想要,而是那位章三郎根本就想不到为她买点啥。同班的其他女同学就跟她不一样,她们的男朋友都买衣服给她们,都穿得花枝招展的,唯独自己,穿得土里土气,典型一个土老冒。
哥毕竟是哥,知道妹妹的心思。在给了她三百元之外,又花一百多元为她买了T恤、短裤、凉鞋。她感动地在哥耳边说:“哥,你真好!”
哥送她上车后就走了,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准备去北京看天安门、逛长城,可没想到竟落到了人贩子的手里。
人贩子当然不知道她是大学生,她的打扮普通得像个中学生一样,她一上车就坐在了人贩子胖女人的对面。听说胖女人要到北京去做一笔大生意,她的精神就来了,什么大学生,什么学士学位,此刻在杨小露的心里已经不重要了。她要为哥挣一笔钱,哪怕少赚几个也行,她知道哥哥在谈对象,经济非常紧张。她的这种心理,胖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握了,她投其所好,大吹特吹起生财之道来,吹得杨小露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刻就拜胖大姐为师。
当她听胖女人说只要自己陪着她走一趟就能得五千元的报酬时,不由得心花怒放,原来赚钱是这么容易呀。
就这样,杨小露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胖女人俘虏了。
到北京后,接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土里土气的男人,胖女人告诉她,这是自己的丈夫杨玉宝,就叫他杨哥吧。
杨哥把她俩送到了一家地下室旅社,好在是夏天,住地下室还凉快。直到半夜三更杨玉宝出现在她床上时,她才知道上当受骗了。
杨小露毕竟是大学生,大学生的杨小露不是好欺负的,绝不能让这个坏家伙玷污了自己的清白之身。她奋起反抗,文胸被撕破了,裤头被撕破了,就在杨玉宝快要得手时,她一口咬下了杨玉宝的半截手指头。
杨玉宝疼得直叫唤,这时胖女人出现了,她帮着男人把穿好衣服的杨小露捆了起来。
杨玉宝丢了半截指头还不死心,胖女人说:“你非要弄个鸡飞蛋打才甘心?你不看这是一个烈女子吗,为了一万元彩礼,你就忍一忍吧!”
杨玉宝这才到隔壁去睡了,胖女人就开导她,她啐了一口胖女人说:“你放开我,要不我就叫人了。”
胖女人说:“你叫吧,叫死也没有人理你,叫烦了掌柜的,开了你的苞,占了你的便宜,哪个多哪个少?”
她想想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惹急了胖女人,两个人联手对付她,可就麻烦了,等明天再伺机逃跑吧。
第二天,杨小露被迫坐上了去南昌的卧铺车,鬼使神差,她碰上了迟浩,迟浩救了她。

“小露你看这样好吗,你给你男朋友打电话,让他来南昌接你回上海,或者让他陪你去北京,圆了你的梦。费用我替你付,我给你三千元,一千元寄给你哥,两千元你们两人到北京去玩一趟怎么样?”
杨小露感动极了,说:“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有报答你呢,怎么好意思再花你的钱?”
“那有啥,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迟浩能遇上你也是缘分。俗话讲得好,帮忙帮到底。这样好吧,钱就算你借我的,等你和男朋友上班后挣上钱再还我怎么样?”
小露说这样也好,就去给上海打电话了。
第二天,小露的男朋友章三郎从上海来到了南昌,迟浩请他们吃了顿饭后,就催小露陪男朋友去转去玩。他说:“明天你们就可以去北京了,现在我还要去化工公司签合同呢。”
小露挽起三郎的手说:“还不谢谢大哥。”
章三郎勉强说了声“谢谢”后和小露走了出去。
迟浩签完合同后,又参加了对方老总为他举行的宴会,晚餐后,接着唱歌,观赏服装公司举行的模特表演,直到凌晨一点钟他才被送到了宾馆。
打开房间门,只见杨小露一个人在看电视,迟浩大吃一惊:“你怎么在我房间里,章三郎呢?”
小露说:“大哥,你去洗澡吧,我也回房休息,明天早上再给你讲。”
迟浩洗澡时,想起小露的眼神,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分明是在说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三下五除二洗完澡就给杨小露打电话:“你睡了吗?没有睡,好吧,你和章三郎一块到我房间里来。”
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杨小露一个。
“怎么,章三郎他不愿意见我?”
“他回上海了,”小露说,“我们吹了。”
“什么?为什么?”
“他怀疑我失身于人贩子了,他还怀疑我和你……”杨小露抖着双肩哭了起来。
“他真回上海了吗?这个混账东西!”
迟浩冲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小露,一杯自己喝了一口。他说:“小妹,你别泄气,吹了就吹了吧,我也同意你哥哥的感觉,这个人确实不可靠。这样吧,你先去睡,我来南昌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明天下午我陪你去庐山,大后天我再陪你去北京,你同意的话,我就在宾馆订两张到北京的飞机票。”
“坐火车吧,坐飞机太贵了。”她说,“我怎么能老是让你为我花钱呢?”
“傻丫头!你不是认我做你的哥哥了吗?作为哥哥,为你花钱是理所当然的。”
杨小露“扑哧”一声笑了:“你怎么跟我哥说的话一模一样?”

晚上开会前,姚主任就白天单身宿舍的事对迟浩说:“迟总,你别生气,发生这样的事是有原因的。”
两年前公司一下子招了一千名女工,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乡下姑娘。后来因为停产的原因,这中间的不少姑娘为了生计就上歌舞厅陪酒、陪歌、陪舞,陪来陪去一部分如花似玉的女工就赔进去了,成了三陪女,有的还沦落成了卖淫女。另外,因为全国特大型煤田、油田在新城市,新城建市时间较短,所以各企事业单位从外地新招聘的人才一拨又一拨,这些人中间有相当一部分是单身,他们工作之余没地方去,就像苍蝇叮臭肉一样把毛纺织公司围了个水泄不通。
开始厂子里抓得很严,谈恋爱不准到厂区里来,等到厂里开不出工资后,她们有理由了:不让我们带男人来,谁给饭吃?你有本事开工资呀,姐们也不是生就的下贱料!外面去?笑话,你们不是教导姐们爱厂如家吗?这就是我的家,再说了,外面提心吊胆的,说不定哪天还让派出所给收容了呢!公司领导没有办法,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迟浩听完介绍后,痛苦地摇着头:“这些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你迟总忙得满世界乱跑,我们小老百姓见都见不上,这样的事你怎么能知道!”
“噢,是杨工,你好,你好!”
姚主任见杨工进来,又和迟总这么熟,打哈哈说:“原来迟总跟我们杨工认识……。”
迟浩说:“我们认识,过去说啥也不知道她就是新纺公司的总工程师。”
杨工细高个,皮肤又细又白,看上去不像个结了婚的女人,因为个子高,再加上穿了双奶白色的高跟皮鞋,显得越高,比魁梧的迟总高出了一个头顶。
杨工说:“听说迟总今天要来,我去找李副总,医院没人,到家里才堵上他,还真病了,在家里煎药呢!一听说迟总来了,他很高兴,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晚上的会他准时参加。”
迟浩这才明白过来,杨帆为什么明知道自己今天要来而没露面,原来她找李副总了。看到杨帆,他想起了那段辛酸的过去,想起了他和杨帆在新城见面的日子。
1991年,是迟浩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的一年,他在火车上和杨帆巧遇前,刚把濒临倒闭的银城化工公司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上任后,通过一系列的重大改革,使连年亏损的银化一年扭亏,第二年创产值近亿元,利税三千万元。
但就在他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厄运降临到他的头上。在一次将要出国考察之际,他被检察院“请”到了反贪局,连续审查了三天,但迟浩身正不怕影子斜,除了受点精神、皮肉痛苦外,反贪局啥也没有从他口里问出来。
当他写下“不自杀,不串供,不逃跑”的保证书走出反贪局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廖检察长的家里。
年逾花甲、两鬓斑白的老检察长还没有给他倒上杯清茶,他就像机关枪一样嗵嗵嗵嗵地提出了五六个问题。
老检察长笑着说:“小迟呀小迟,这么点风雨你都不能经受,还当企业家?你是没有错,搞经济有功,别的不说,今年一年就给市财政创造了近八百万元的收入,救活了银化,六百多名职工因为你拿上了工资,你是有功之臣啊!人民检察院就是为你这样的企业家壮胆撑腰的呀。可是你太年轻了呀!”
下面的话他不能对迟浩讲下去了,他转身看着窗外用心地说:“这是在中国,在中国搞企业,你就得搞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李惠兰何许人也,你也敢惹?她是市委李副书记的情人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副总经理王道文,是什么货色你知道吗?他跟李惠兰明铺暗盖、如胶似漆……你一点也不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王道文下到车间去,更不该把李惠兰的奖金扣掉。你想想,你惹的是一场什么样的祸呀,小迟呀小迟!你明白吗?我也救不了你,一来我快要退休了,还要捞个正地级当当,你不要笑,人老了,官瘾比啥时候都重。二来呀,人民检察院也是在市委的领导下工作,至于李副书记的背景如何我不便多说什么了,你应该明白,就凭你手头这几件证据是扳不倒他的,弄得不好你还得赔进去……”
老检察长说完这些话后,转过身来,用手扶住迟浩的肩头,坚定地说:“好了,小迟,这件事你迟早会明白的。我虽然老了,可我佩服你,敬重你,银城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我给你指条路,煤田新城人事局局长是我的学生,明天就办调动手续,记住一点:啥话不讲,啥话不说,就像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要不你就先去新城,这里的手续我给你办。别多想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年后,你又是一条英雄好汉……”
就这样,迟浩怀着满腹的辛酸和泪水来到了新城,好在新城也有朋友,没有几天他就办好了手续,举家搬进了新城生活公司院内的新楼房。
这中间,他想过告状,想过找中国青年报社的朋友,也流过泪,有一天他把妻子和儿子赶出去,锁上门大哭了一场,感觉舒服了许多。之后他便把给国家纪委及有关单位写的洋洋万余言的上书材料锁进了抽屉,他发誓要在新城干出个样子来,等自己有一笔钱后再告这些王八蛋!
于是乎,一封《关于筹建新城市合成洗涤剂厂的报告》被送到了新城市人民政府副市长的桌子上。
紧张而辛苦的八个月过去了,新城市合成洗涤剂厂终于在迟浩病倒在床上的时候开工投产了。
他说服妻子从医院搬回了家里,又和医院协商好每天让护士小姐来给他扎吊针,不就是个肠炎吗?他知道自己本没有大病,只是辛苦和休息不好,再加上饮食不规律的原因。有时几天了吃不好一顿饭,有时碰上啥吃啥,再加上三天两头不睡觉是常有的事。这样就是铁人也会倒下的。
现在好了,企业运行正常,厂中层领导班子也还定得理想,让他们每天来汇报工作,看各方面进度,看检验等记录,发现问题随时解决。对于一个成熟的企业家来说,一个企业就是他驾驭的一匹骏马,驾驶的一辆汽车,让它去哪里它就得去哪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楼上搬来了一家新住户,这家的女主人就是杨帆。
杨帆搬来后他还不知道头顶上住的是杨帆。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帆就是他曾在火车上救过、在南昌帮助过的杨小露。
她大概在装修房子,每天叮叮咣咣不说,还有个小女孩整夜整夜地哭。真是的!迟总受不了了,拍案而起要上去教训教训这家不懂社会公德的人!
“别上火,”妻子迟晶脱下警服给他盖在身上,“人家刚来要装修房子也是应该的,再说小孩要哭能由人?哪家父母愿意孩子老是哭,让邻居提意见?”听到这话,迟总心情平静多了。
“可这么干也真不像话,这都快夜里十二点了,还叮咣叮咣铺地板,还让人家睡不睡了?”
妻子迟晶说,“太差劲,这样下去我要失眠了,明天早上六点要去接班呢!”
迟总翻身披衣下床上了顶楼,“嗵嗵嗵”敲门,门一开一位穿红色旗袍的高个少妇抱个孩子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了眼前。
迟总气愤地盯着她看,少妇笑嘻嘻地盯着他的眼睛,谁也不说话。
迟总当然受不了这种挑衅的寸土不让的眼光:“请看一下表,现在几点了?”
“噢,对不起,十二点过一刻……对不起,我们这就停下来,明天再干。”
迟总没有立刻走开,寻思着这家的男人为啥不出来,他要出来不骂他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红衣少妇见迟总不走就往家里让:“请进来吧,是邻居了还望多关照,我姓杨,杨帆。”
“不必了,”迟总看着红衣少妇怀里的孩子说,“夜里让他爸爸抱抱,孩子就不哭了。”
杨帆立刻说:“谢谢!”
说这些干啥,迟总心里问着自己下楼了。
此后的十几天中,迟总总是想着这神秘的红衣少妇,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一天上午她抱着小孩下来了,逗着孩子说:“快给迟伯伯道歉,这几天把迟伯伯吵坏了。”
迟总说着“没事没事”就下床来要搬椅子给邻居坐。杨帆一把拉住迟总:“你是病人要好好躺着,刚打完吊针吧。谁拔的针头?你自己?你还真行呀。”说着坐在了床对面的真皮沙发上,问:“啥病?贵姓?在哪里高就?”
迟总笑了:“你让孩子叫迟伯伯,还不知道我姓啥?”
杨帆就笑,秀气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迟总说:“别笑,笑多了,老得快。不是危言耸听,我一个朋友就是美容院的医生。”
这天他们谈得很融洽,谈了好多新闻,她告诉迟总她今年三十岁,毕业于上海纺织学院,跟先生婚后的关系还可以,因为生了个女孩的原因就和她分手了。
迟总就义愤填膺:“真不像话,还90年代的大学生呢!再说这生男生女也不是女方的过错呀。”
“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杨帆把睡着的孩子放进沙发里,站了起来。
“小露!怎么是你?”迟浩也一下子认出了站在眼前的杨小露。
“哥!”她一下子扑进了迟浩的怀抱,“哥,你是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迟浩慢慢地推开了杨帆,抱起孩子,在孩子的小腮上亲了一口,望着杨帆说:“你怎么改名字了?”
她说:“我本来就叫杨帆,在上海上学时章三郎给我改名为小露的。”
迟总笑了一下说:“和他吹了,就又变回来了!”
杨帆红了脸,然后说:“我们分手后,我回到上海,章三郎跪着向我道歉,他说他暗暗地在爱另外一个女同学,可那个女同学如今爱上了别人,所以才故意不相信我,在南昌说要和我吹。哥,你知道我是一个软心肠的人,被他的哭打动了,其实我那时还是爱他的。我答应了他,但我把名字又改过来了。为了他,我才没有去找你,随他来到了新城市。这不,结婚才两年多一点,我们就离婚了。我真后悔,我不该随他来新城。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我时刻在想着你。”
迟浩说:“我也没有忘记你。这不我们还真有缘分,又在新城相逢了,还是楼上楼下。”
这之后,他和她成了好邻居、好兄妹,他们互相帮助、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虽然是楼上楼下两家,有时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一次他妻子迟晶还开玩笑说:“小杨你就搬下来和我们住一起吧。”
杨帆一看迟总的孩子不在家,就把玩笑开过了头:“好吧,好吧,只要警察嫂子同意,我就搬。”
迟晶就不高兴了,迟总忙打圆场:“玩笑玩笑。”

吃过晚饭后,迟晶边穿警服边对丈夫说:“我的迟老总,我要去加班了,请你把锅刷完陪着儿子看电视……”
“好了,好了,我的警察太太,你走吧,家里的一切就交给我了。”
迟晶走后,迟总马上拨通了合成洗涤剂厂王厂长的电话:“喂,是王厂长吗?你好,最近厂里怎么样?好,很好,今天有件事托你,我要去政府开个会请你替我看一下儿子好吗?好的,完了就让他和弟妹睡下吧,我明天一早来接,好的,谢谢你。你说你嫂子迟晶,别提她了,交警这个工作你也知道,我也习惯了。好!好,再见。”
打完电话后,他又打杨帆的电话:“是小妹吗?你好,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好吧。姑娘呢?老是让你妈带她能行吗?好,好,好,我是枉操心,还在老地方等,十分钟后接你,别问啥事情,到时你就知道了。好,再见。”
刚放下电话,王厂长的司机小王就来了,迟浩将儿子东东交给小王:“跟王叔叔去玩,明天一早接你。”
儿子很秀气,长得跟他一模一样,挥挥小手说:“爸爸,再见!”显然儿子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很高兴地跟小王去了。
迟浩下楼把自行车交给门房的老大爷:“王大爷,我出去一趟,请你把大门打开。”
王大爷很高兴地打开了门,迟浩打开车库门,将黑色的韩国产现代车倒出来,麻利地开走了。他将车开到南小十字路灯那片树影下靠边停了下来,杨帆还没有来,他关掉车灯将右边车门打开了一条缝。不一会儿,杨帆高高的影子从对面走了过来,拉开车门上了车:“咱们走吧。”
迟浩应了一声,将车开出了树影,开上了通往西门的柏油马路。
“上哪?”杨帆歪过头来看了看迟浩的脸,“你要带我去哪里?”
“鬼城。”
“为什么,你带我去鬼城干什么?”
“别大惊小怪,鬼城是大沙漠,出了西门,五公里就到。我们今天去沙漠过夜。”
“天啊,你病了吧!怎么带我去那个鬼地方?”
“那地方安静,能使你不受惊吓。”
杨帆哈哈笑了起来:“鬼城里肯定有鬼,不吓死人才怪哩。”
“别讲话,”迟总说着加大油门,车像离了弦的箭一样朝前驶去。
杨帆一看车速表,又惊叫起来:“妈呀,一百三十公里,慢点!”
“别讲话!”迟浩瞪了杨帆一眼。杨帆调皮地伸伸舌头,不吭声了。
杨帆今天特别激动,跟丈夫分手几年来,心里一直装着这个曾经救过她、帮过她、天天见面的哥。他虽然有妻子,可她不在乎,对他总是一百二十分的喜欢。后来,她吃不好,睡不好,才明白自己已真正爱上迟浩了。
真是老天爷睁了眼,现在给了她一个和迟哥一块共事的大好机会,她想她一定会好好帮助迟大哥的。
于是,她瞒着他去了银毛厂一趟,不费吹灰之力就和当董事长的哥哥谈成了与新纺公司合作这样一件大事。
她想,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点,听了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因为银毛厂取消了1996年投资三千万上马毛条生产线的计划,董事长杨克礼决定把这三千万投进新纺公司来,让新纺为银毛厂加工毛条及有关半成品。这样,新纺公司就能开工了。
她这样想着,揣测着他带她出来的目的,是和她谈工作上的事呢?还是谈情说爱?
前者是不可能的,他进公司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没有主动把她请进老总室里谈过工作,如果是后者,她朝他偷看了一眼,他一本正经目视着前方,她扑哧笑出了声,不太可能,约她出去的次数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除了和她说话再就是跳过几次舞,从来都没有越过雷池一步,尤其是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会是找她谈情说爱的,肯定是工作上的事!
她确定他带她出来的目的后,更加敬重他了,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在他眼里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到了,小妹。”
杨帆吓了一跳,顺着车灯一看,果然是波浪起伏的大沙漠。
“来帮我把这拿着。”迟浩说。她接过一个类似旅行包一样的东西,迟浩又提下一个大包后,锁上了车门。
“走!”他像命令自己的士兵一样命令道。
她小跑着跟在了迟浩的后边,朝着前面的大漠深处走去。
“别再走了,”她想起有人说沙漠里有狼,“就在这里吧。”
迟浩看着她,又看看脚下丛生的几株红柳说:“就到这个沙包下面吧。”
原来旅行包里装的是一顶简易帐篷。她的心跳加快了,果真要谈情说爱了。也真是的,谈情说爱,只要你吭一声,上来到家里,我把孩子送给我妈,谁知道!
她心里这样怪着迟浩,帮着很快把帐篷搭了起来。
“进来吧,别忘了脱鞋。”
她顺从地脱了鞋后,钻进了帐篷:“哟,这帐篷还热乎乎的呢!”
“那是下面的沙子热的缘故。”他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接着说,“今天的气温是35℃,所以前半夜的沙漠跟老家的热炕一样。”
她想,这家伙整天小车里拉着个帐篷,不知在这顶帐篷里跟多少女人睡过觉……
他问她:“怎么不讲话?”
她说不想讲,口气冷冷的。他意识到了什么,忙解释说:“今天厂供销公司接待了个厦门来推销帐篷的客户,那人走时送了经理两个,经理又送了我一个,我刚想退回去,又想今晚用它就留下了,这不,我俩是第一对钻进来的人。”
“我才没那么多小心眼呢,”她推一把他说,“再说你跟谁钻进去,跟我有啥相干。”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他说,“银纺厂的杨董事长是你亲哥吗?”
“那还有假,”她瞪一眼他,“老是不相信我。”
迟浩摇着她的手说:“相信相信,有件事要求你。听说银毛要投资三千万上毛条生产线,如果真是这样,对新纺公司有两大不利:一是我们的毛条线暂时派不上用场,振兴新纺的计划就要大受影响;二是银毛上了毛条线,跟新纺的业务关系就彻底断了,我们就要失去一个大客户呀!”
她兴奋极了!她说:“我想起了一句格言,别打断我,这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她说完这句话后,跟小孩子似的拍手笑了,她没有看错迟浩,他在她心目中更高大了。想到这儿,她毫不保留地把自己跟哥哥谈话的详细情况说了出来。
听完这些,高兴得迟浩抱住杨帆亲了起来。……啊!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缓缓地推开了杨帆:“对不起,小妹,我有点激动,请……”
“原谅我”三字还没有说出来,杨帆就用手掩住了他的口:“别说出来。”

新纺公司二楼会议室里,正在举行着迟总上任后的第一次总经理办公会议。
迟浩认真地看着这间三天前还面目全非的办公室,现在窗明几净,墙白椅新,正中墙面上是一排很漂亮的黑体美术字:“欢迎总经理!”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这是咱们姚主任的大笔呀!”
是不错,迟浩朝姚玉丰看去,姚玉丰忙不迭地说:“虽然是胡画的可这是我们全体职工的心声呀。”
这话可能不假,谁不想来一个能扭转乾坤的人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呢?
“请迟总这边坐。”是杨帆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地朝杨帆看了一眼,马上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他和她那天晚上已协商好,绝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他们的关系,杨帆也表示有关基层群众和干部方方面面的信息,她将会完完全全、一点不拉的反馈到总经理这里来。
今天的李副总经理西装革履,下巴刮得青光光的,只是双鬓处的白发还是那么明显,要不是这点,看上去他顶多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他非常得体地向迟总经理征求意见:“开始吧。”见迟浩点头后,李副总宣布会议开始,首先是他代表新纺公司一千多名职工对迟总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之后他又介绍说,迟总毕业于银城大学经济系,现为高级经济师,等等等等。
迟总简直不敢相信,这位李副总经理怎么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得这么透彻,他竟然不看笔记本就这样抑扬顿挫、毫无差错地把他介绍给了这三十多位与会者。
李副总这段精心准备的介绍博得了与会者热烈的掌声。
迟浩心想,这位李副总还不错嘛。这样想的时候,他马上想起了杨帆的话:“此公阴险、狡猾,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可有一肚子坏水哩。”
是呀,对于这样的人可得小心呢。他又想起几年前在银化公司给他使过暗枪的他亲自提拔的那位副总王道文,还有那位技术科的李惠兰。对!这些人你别看表面上客客气气,说不定背后怎样恨你哩!放心吧,今天的迟浩可不是四年前的迟浩了,如果说四年前的迟浩是一只小鸟的话,那今天的迟总已经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了,只要我小心谨慎,别说他一个李副总,就是十个八个又能奈我何?
下一项该迟浩安排近期工作了。
他说:“同志们,我迟浩的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介绍了,如果哪位对迟某感兴趣的话,我乐意和各位交朋友。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纺,为了新纺能早日运转起来!”
李副总带头鼓掌。大家也被这充满激情的几句话感动了,随着鼓起了掌。
迟总用双手压下大家的掌声,接着说:“我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因为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下面我就眼下的工作谈几点意见,如果诸位没有意见的话,明天早上8点钟就行动起来。因为我初来乍到,提到有关部门时,请这些部门的负责同志站起来报报姓名,我认识一下。”
“我们新纺公司原下设科室二十七个,从今天起合并为十三个部。各部的部长试用期一个月,期满后根据工作成绩由公司正式办理聘任手续。”
“给各位三天准备,第四天起正式计算时间。希望大家能够很好地配合。公司的日常事务由李副总继续负责,我负责全盘和财务。公司三总师不变,重新开始各自的工作。财务科改为财务部,由原科长李凤英负责,三天内清查完公司全部家底,能变成钱的尽快变成钱,不能变成钱的物资想办法让其变成钱,还要和供销科一道拿出收欠款的计划来。”
“供销科改为供销公司,由原供销科副科长王丰其同志负责,在三天内拿出公司规划。在这里宣布一条新政策:从明日起销出的产品或已销出未收上钱的产品,从收款到账的那天起由原来的销售额中提成百分之一提高到百分之十,全公司干部职工一视同仁。在公司全部欠款账目未出来之前,由办公室负责在全公司挑选一百名能说会道、素质较强的员工来,也可以允许大家毛遂自荐。一天内解决这个问题,第二天集训,训期两天,第四天分头出发,集中精力收账,想方设法给公司要回钱来。顺便告诉大家,供销公司将成立不少于十个销售部,这些部门的领导和公司其他个别部门的领导都将在供销公司和新抽出的一百名同志中产生。”
“生产科改为生产部,由原生产科科长严炳同志负责,兵分两路:一路到银城市毛纺厂取经,把人家的各项规章制度拿来,跟我们新纺的制度对比一下,看看究竟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另一路由严科长亲自带队到各个车间,对每一道工序亲自操作,计算出加工、生产的最佳时间来,为在全公司推行满负荷工作法创造条件。”
“办公室、劳资科、人事科、总务科四科合并为劳资人事工资部,由办公室姚玉丰同志总负责,劳资、人事、总务科三科科长分管原来各自的工作,协助姚玉丰同志的工作。尽快建立起人才、科技等档案,把食堂、幼儿园、浴池、健身房等和职工切身利益有关的工作都尽快地抓起来。”
“设备科改为设备部,由原设备科科长程和天同志负责,马上试验,拿出准确无误的设备完好率、运行率及维修更新等计划。要注意一点,那就是一切本着节约的原则办事。车队给公司留两台最好的车,一台专用,一台公司级领导合用,包括本人在内,其他大小车辆共十七台一律实行单车承包,公司有活先给公司干,无活时自己找活干,此项工作由原车队副队长李鹏同志负责。”
……迟浩不照稿子一口气将十三个部室的主要工作都作了安排,与会者除对新老总的工作作风表示敬佩外,大多数人对安排的工作半信半疑,这样讲讲就开始干,干什么?流动资金有吗?机器维修费用有吗?料进好了吗?产品有销路吗?等等。
所以对于迟浩的工作安排除李副总、杨帆总工程师和财务科的李凤英科长表示积极执行外,大家没有一个表态的。
冷场了半个多小时,设备科科长程和天给迟浩递了个条子,除上述疑问外,还提了新问题:三天后要派人出去,公司账上一个钱没有,差费怎么办?让大伙儿来上班,大家的生活费拿啥来发。
迟浩看看纸条,微微一笑说:“同志们,公司让大家来上班,肯定不会让大家白辛苦,只要把工作任务完成,一切问题都由我迟浩负责,至于差费、维修费和大家的生活费请财务部李部长给大家说说吧。”
胖乎乎的四十多岁的女部长李凤英告诉了大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我们的迟总已经从当个体户的亲戚那里借来了二十万元,现在这笔钱已转到我们的账上,已足够第一线近四百名职工一个月的生活费。另外,迟总又从刚刚离职的化工厂借来了一百二十万元……”李部长的介绍还没有完大家就热烈地鼓起掌来。
前来探听消息的工人们也在窗外鼓起掌来。

企业的资金就像人身上的血液一样,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生机勃勃、有发展前途的企业更需要充足的“血液”,新纺要摆脱困境,首要问题之一仍然是资金问题。根据总经理办公会议的决定,新纺向银行贷款的工作由迟浩、李副总、杨工三人负责。今晚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来到了公司,自然话题就转到了贷款问题上。
迟浩说:“李副总,我和杨工是出师不利呀。银行口头答应给我们贷款两千万元,我们就按程序从头做起。杨工负责做信贷员、办事处信贷股长、办事处主任、市支行信贷科长和市支行行长的工作。我负责做省里的工作。可以说,前面的工作做得还格外顺当,省里的工作也做好了,杨工跑的五道关通过请吃、请跳、送纪念品已突破了信贷员、股长、主任、科长四道关,可到行长那里卡壳了。”
“怎么回事?”李副总问。
那天晚上,迟浩刚从省城出差回来就接到了杨帆的电话。
“是迟总吗?大哥,你无论如何到新地夜总会来一趟,我正在请银行行长吃饭,放心来吧,不让你喝酒,公司的李副总吃完饭已走了。……我想,今晚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我们的款就能贷到手。”
“是吗,小妹?好好好,我一定参加,一来检验你的工作成果,二来给你做保镖。”
新地夜总会二楼的“都市风”包厢里热闹非凡,饭桌上一片狼藉,银行五个关口的头头脑脑们正猜拳喝酒,沙发上一溜坐着七个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银行梁行长举着话筒在吼唱着《真的好想你》。杨帆虽然没有刻意打扮,可她那美丽的身材和独特的气质令迟浩倾倒。他深知,必须保持和杨帆的距离,否则他将会陷入爱的泥潭。杨帆大方地把迟浩介绍给大家。
梁行长握着迟浩的手说:“久闻大名。”
迟浩说:“还请行长大人多多关照。”
梁行长不愧是文人出身,一句“彼此彼此”引起了一阵笑声。
“梁行长,你点的《梁祝》。”杨帆把话筒递给梁行长后,叫起了一位最漂亮,身材、个头跟杨帆差不多的小姐悄悄地向迟浩介绍:“迟总,这位吴小姐今晚不是坐台小姐,而是我们公司经营部副主任。”
迟浩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早就听说梁行长好色,杨帆安排个坐台小姐冒充公司业务人员,可见她为贷款是费了一番苦心的。
迟浩把吴小姐拉到了餐桌上:“来,吴主任,你坐在我身边。”吴小姐拉着杨帆坐了下来。
迟浩见梁行长唱完歌坐下了,就不失时机地把吴小姐推到了梁行长的旁边,梁行长一边念叨着吴小姐的名字一边紧紧盯着她,吴小姐勇敢的目光迎合着他,并做出一种矜持、高雅的样子来,努力使自己像个经营部主任的样子。
梁行长拉着吴小姐的手冲迟浩说:“不错!不错!你迟浩老弟真有眼光,吴小姐会成为杨工手下强有力的助手的。”
杨帆吩咐服务员小姐上凉菜,一会儿功夫八个凉菜、四瓶精制凉州皇台酒摆上了圆桌。
吴小姐不失时机地斟满酒端到了梁行长的面前:“梁行长,为了感谢你对我们公司的支持,我敬你两杯!”
梁行长端起酒杯说:“为你们公司的两千万,我上了三次省城,今年的情况你们也该知道,贷款收不回来,省上又不给规模,我也难呀,不过你迟总,还有漂亮的杨工都是利索人,吴小姐又这么热情,我一定尽力而为。来,为我认识大家干杯!”
就这样说说笑笑,一个小时不到,两瓶凉州皇台就下肚了。梁行长的视线始终都在杨帆、吴小姐的脸上和酒杯之间转悠,吴小姐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一杯一杯地哄着他喝。
梁行长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后,一把揽过吴小姐就要亲,吴小姐推开了他酒气冲天的嘴说:“喝酒喝酒!”
梁行长说:“吴小姐,你如果愿意的话,我调你到银行来,最起码给你一个办公室主任当。”
迟浩见梁行长用目光征求意见,就说:“只要吴小姐同意,我放人!”
吴小姐说:“如果行长真这样高看我,我求之不得,那就请行长快点贷款给我们,我得支持我们杨姐、迟总把新纺公司搞红火,到那时候我再去你那里。”
迟浩悄悄地对杨帆说:“这是个人才,你要设法把她真的弄到供销公司来。”
梁行长说,没问题!没问题!迟浩见三瓶酒又底朝天了,就征求梁行长的意见:“梁行长,我们是不是让老板安排一下跳舞的事。”
梁行长说:“慢点来,迟总,请你和杨工这里来。”梁行长引着迟浩、杨帆到一个没人的小包厢说:“我就不跳舞了吧,让杨小姐陪我去行里一趟,看看办事处把你们的报告送来了没有,如果送来了,我就批给办事处,让他们明天就放款给你们。怎么样?”
迟浩明白梁行长想干什么,就看杨帆。
杨帆平静地说:“梁行长,让吴小姐去吧,你带她到哪里都行。”
“为什么?”梁行长紧盯着杨帆。
杨帆说:“梁行长多包涵,吴小姐会让你满意的。”
“什么?”梁行长不高兴了,“你敢耍我,拿一个没人要的坐台小姐来冒充经营部主任?”他看了一眼毫无表情的迟浩又转向杨帆笑嘻嘻地说:“你杨工不陪我一下?难道两千万元就那么好拿?你假正经干啥,风流寡妇的风流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他说着就摸了一下杨帆的脸。
“流氓!”杨帆伸手给了梁行长一记响亮的耳光后,拉起迟浩走出了包厢……
李副总气愤地说:“银行的这些王八蛋们,没一个好的!”
“李副总,现在就看你的了,这家银行是彻底砸锅了。”
李副总说:“那天晚上,我陪着姓梁的吃饭,我已经注意到了他对杨工不怀好意。这样的狗屁行长,我们应该向市委反映,让市委给省上打个报告,让他滚蛋!”
“别上火,李副总,不谈这些,你究竟跑得怎么样了?听财务上讲,你跑银行还没有花过一分钱呢。”
“我跑银行,还有点经验的。你们不知道,银行的人贪心得很,你请人家吃个饭,那都不起作用,现在人家要的是钞票!”
迟浩接着说:“只要能贷款,要钞票就给人家吧!”
李副总说:“人家狮子大张口,你给得起吗?”
“要多少?”迟浩问道。
“人家答应给我们两千万,但回扣必须给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那也太多了,别说眼下拿不出来,就是拿出来了怎么做账?此举……”
李副总抢过话说:“可要是不给的话,我们就贷不到款。”
“是啊!”杨帆接上说,“不过这些人心也太狠了。”
“这样吧,”迟浩征求李副总的意见,“你再去商量一下,看这回扣能不能再低一些,尽量往低里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找找黄局长和市政府,过两天我们再碰头。”

黄涛局长听到迟浩在新纺大刀阔斧的行动后,高兴地拨通了韩市长的电话:“韩市长吗,你好!我打算过来给你汇报一下新纺公司的工作,你有没有时间?好吧,那就电话上给你汇报吧。这迟浩还真有两下子……”
他就把迟总动作的详细情况向韩市长作了汇报。
韩市长非常高兴,他指示说:“光动起来还不行,还得有切实可行的方案,不是小方案而是大方案,你知道的,新纺公司不动大手术是不行的。”
黄涛说:“放心吧韩市长,我太了解迟浩了,他如果不是胸有成竹,是不会在大会上那样讲的。我想这样吧,韩市长你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我和迟浩来见见你。”
韩市长说:“对!你负责通知迟浩,今天下午三点钟,在我办公室召开会议,再通知主管工业和乡镇企业的李副市长、王副市长和几位秘书长参加,让迟浩专题汇报一下他的方案,我们再研究一下,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韩市长。为了慎重起见你看这样好不好,不论迟总有没有大方案,我们就叫这个会为解决新纺公司问题专题会议,有方案他就提方案再研究,没有方案就共同商量方案,你看如何?”
韩市长同意了黄局长的意见。
下午三时的会议根据迟总的建议,又临时请市四大银行的行长参加,韩市长又让秘书通知了市上其他有关部门的领导也来参加今天的会议。原来计划的小会开成了大会,这在市政府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整个会上,主角就是迟总,他的计划很缜密,也很有说服力,最后他又谈了与银纺的联合,几位市长都很兴奋,认为迟浩确是个人才。韩市长提议由他亲自带队到银城市,谈判关于签约的问题。
迟浩从文件夹里拿出了早已和银纺签订的合同书说:“这点就不劳市长费心了,我已经和银纺签好了合同并办理了一切公证手续,银纺答应一周之内将三千万元打到新纺的账上,现在请市上协调的是无论如何再给我筹两千万元,那么,新纺公司的三年计划就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一半。”
“好!”韩市长拍案而起,“新城市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企业家,你联合也罢,入股也罢,引进了三千万,剩下的两千万四大银行给解决了,怎么样,陈行长?”
工商银行陈行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秃顶老头,他不慌不忙地说:“一说起新纺公司,我们就头痛,据我知道,我们在座的几家银行,农行可能最有体会,我们少说也给新纺投入了贷款近六千万元,可如今连利息都收不回来。不瞒诸位了,我早已下定决心,有关新城的大小乡镇企业,要在这里贷款可能是难了一点,这倒不是我们不重视乡镇企业,而是有些企业的厂长经理太伤我们的心了。今天的迟浩经理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课,我现在就表态,工行马上贷款,对迟浩,我破例了!”
陈行长的表态引起了满堂掌声。
“怎么样迟总?”黄局长征求迟总的意见,“还有什么困难?”
迟浩的眼睛湿润了:“就请各位领导看我们新纺的行动吧……”
新纺公司激动人心的大战三十天活动结束了,在对公司高中层领导班子的考查中,以李副总为首的五十一名高、中级管理人员都被免了职,有四十九人下到了生产第一线。
迟总对于李副总的不称职确确实实有点不甘心。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他提着两瓶正宗皇台、两条极品兰州香烟,来征求李副总的意见,他想让李副总担任公司的工会主席,享受和他一样的最高待遇。
结果李副总的慷慨陈词把迟浩感动了,他说:“迟总,你怎么这么看我,我虽然能力比你差,可我思想不差呀。你能来新纺,在短短的时间内解决资金五千万元,回笼货款一千八百多万元,新纺职工百分之六十以上已上岗,新纺人扬眉吐气的时候快要到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呀,怎么能小心眼儿呢?在新纺,我老大哥不支持迟老弟,谁来支持?能者上,庸者下,这是公司新定的规矩,怎么能在我身上就走样呢?不能当副总,可我还能在党委副书记这个岗位上干呀,协助你把公司党委的工作做好,我一样很光荣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来来来!老伴!炒几个菜,一起喝我们迟总的皇台酒。”
迟浩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么好的同志让我哪里去找?杨帆呀杨帆,你一切都看得清楚,唯独看错了李副总!想到这里,他放下酒杯双手握住了李副总的手:“李大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迟浩的亲大哥,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就让我们的友谊从今天开始吧!干!……”
就这样,两颗心从此贴在了新纺公司的事业上。
由于李副总宽宏大量,新纺公司的干部制度改革一路顺风,一切都在按新纺公司制定的计划发展着。
果真,正如李副总所断言的那样,新纺人扬眉吐气的时候已来临了。
十一
今天的迟浩太高兴了,他刚刚送走了银城毛纺厂的董事长——杨帆的哥哥杨克礼。今晚他俩在酒桌上别提多高兴了,新纺因为银纺的支持与合作,不仅是度过了难关,而且进入了快速发展的快车道。银纺因为新纺高质量的毛条和半成品也受益不少。
他们更高兴的还因为杨帆这个妹妹。杨克礼一手拍拍妹妹的肩头,一手扶着迟浩的肩头说:“我妹要不是你,可能正在江西老区的穷乡村里受苦受难呢!”
“哥哥!”杨帆打断杨克礼的话,撒娇说,“别说这些了嘛。”
“好!好!好!哥不说这些,可你怎么也得代表哥哥谢谢你的总经理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她满上两杯酒递过来,“祝我的两位哥哥万事如意,财运亨通!”
迟浩端起酒杯和杨克礼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说:“应该多敬你哥几杯才对呢,要不是他,我们新纺能有今天吗?我们三人还能在这里相聚吗?”
“对,说得好,我哥应该多喝几杯,第一杯呢,谢谢哥为妹妹做了一件大好事,使我觉着欠我们迟总的少了一点。第二杯呢,谢哥哥二期工程又要跟新纺继续合作。这第三杯酒呢,谢哥哥又给我认了一个哥!”
杨克礼一口气喝下三杯酒说:“傻丫头,你还骗哥呢!你在南昌早偷偷认了哥,怎么又猪八戒倒打一耙说因为我呢。”
“哥!”杨帆见哥哥揭了她的底,娇嗔地把哥哥捏了一把说,“再说我揪下一块肉来。”
“好好好!我不说总行了吧。”
就这样他们一直喝到了夜里十二点钟才分手,杨克礼让司机送送迟浩,迟浩说别送别送,我现在不回家,顺便去李副总家里走一趟,要送你就把杨帆送回去吧。
他哼着《爱拼才会赢》的曲调,摇摇摆摆走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突然从小巷里拐出五六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瘦子说:“姓迟的,你不是能得不行嘛,弟兄们,往死里打!”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遭到了五六个人的毒打,那瘦子拿一根棒子专打他的小腿,他疼痛难忍,只听“嘎巴”一声,小腿像是断了似的,疼得他栽倒在地拼命叫喊。这时候,过来了一辆警车救了他,那帮家伙们才丢下他跑了。
这是公安局的110报警车,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追赶歹徒,一路麻利地将迟浩送进了医院。
经过诊断,迟浩的小腿腓骨骨折,头部十三处被打破,因流血过多而昏迷不醒。
凌晨三点钟,市乡企局黄涛局长赶来了,他见迟浩被打成这个样子,就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家里的电话。他说:“我们的企业家迟浩被五六个歹徒打了,腿骨被打断,头部十三处重伤,你们公安局还管不管?要管就请你到市医院来,他住在外科103号房,对!你应该看一下,他救了新纺公司,是我们的功臣……”
杨帆和迟浩的妻子迟晶也赶来了,她们见迟浩的头部被打得肿成这个样子,看着血浆一滴一滴流进迟浩的血管,都流下了泪水。
李副总也赶来了,他见黄涛给公安局局长打电话,又看看昏迷不醒的迟浩,嘴角流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窥觉的冷笑。
尔后,他就代表公司慰问迟浩的妻子,让她保重身体,我们的迟总会醒来的,他是为新纺公司被歹徒打的。
一番话说得迟晶感动不已,连黄涛局长也被打动了,他握着李副总的手说:“谢谢你。”
迟浩昏迷了两天一夜后醒过来了,医生告诉杨帆说,迟浩已脱离危险,小腿骨不要紧,打上石膏过不了一月就会好的。
杨帆握着迟浩的手,眼里闪着泪花,说:“哥,那天晚上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李家,我咋觉得你这事像跟他有关。”
“别胡说,”迟浩擦去了杨帆的泪水说,“别说人家的坏话,前天他不是和你一样在这儿呆了半个晚上吗,他这人还是不错的。”
杨帆说:“这个人我比你更了解他,他的坏水在肚子里,笑在脸上……好,我不说他了。我们讲别的。”
十二
一年以后的一天晚上,迟浩接到了扬帆的电话:“大哥,我是杨帆,请你今晚到老地方接我,我有要紧事向你通报!”
迟浩放下电话后心里不由自主地一沉,出啥事了?技术上、工作上的事情她会直接汇报的,显然是个人问题。
去吧,好像有二十多天没有见到她了,想想也有点过意不去,工作就是太忙。今晚应该去,同时要答应她的一切要求。这半年来,她在幕后不知给他提供了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和可以执行的好建议,这样的好朋友、好同事哪里去找。
当天边升起弯弯的月亮时,他和杨帆又相会在大漠那顶红色的帐篷中,他本想兴冲冲地告诉她那个天大的秘密,可杨帆脸上冷冰冰的,一点笑意也没有。
经他再三询问,她才开口了:“让你防着点姓李的,你就是不听,这不,他向你下手了吧。你不信?那好吧,等市委任命他为新纺公司党委书记的红头文件下来了,你就该相信了。”
“是吗?”他扳过她的肩头,“听谁说的?”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你听着,据可靠消息,省委组织部吴部长是李可善的小舅。昨天下午市委王副书记的秘书,这你知道的,他是我姑娘的姑父。他告诉我,吴部长给王书记打电话,口气相当冲,让新城市委妥善安排李可善的工作,说对于这样一个多年辛勤工作在企业的老同志,新城市委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市委王副书记是管干部的,他要一句话,你这个党委书记不就成别人的了?”
“你呀你呀,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原来是这样呀,企业的党委书记,啥实权也没有。我还给市委组织部谈过呢,就让他当个党委书记,有啥不可的呢?再说,我觉得李书记这人还是不错的,小妹,你就别多心了。不过你说得也对,吴部长是他舅这个事我可真是第一次听说,可我也没有轻视过他呀,他总不至于捣我的鬼吧。”
“那可说不准,”她推开他的手说,“我可早告诉过你,此公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
“你呀你,我说小帆呀,你可真是心眼太小了……”
十三
五十多岁的李可善,背着手在自家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客厅的摆设很简单,黄色低柜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上面放一台十四英寸东芝电视机,据说已经用了十几年了。布转角沙发很旧了,上面还开着几个洞。这摆设的的确确和堂堂新纺党委副书记的身份有点不相称。
他按下电话免提键,拨了个电话号码,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大儿子李文武的声音:“啥事儿?你让我办的事已基本落实了,只是担心一点,就是那小子胆子有点小,我怕万一被警察抓住供出来就不好办了。”
“好了,电话上别讲得太透彻了,你叫他在你家里等着,我马上过来。什么?你要来接我?可以。”
打完电话后,李可善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缸里,一边恶狠狠地骂道:“姓迟的,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楼下小车的喇叭声,李可善迅速下了楼,钻进了李文武开的小轿车里。
一路上父子俩谁也没有讲话,进了儿子富丽堂皇的三室一厅后李可善才问:“人来了没有?”
“来了。”随着答应声,三十岁左右的黑脸大汉王晓东站在了眼前。李可善客气地让座,大汉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意大利进口真皮沙发上。
李可善在水晶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看了一眼三十四英寸大彩电屏幕上男女接吻的镜头,挥手命令儿子:“快关掉!”
李文武关掉了高级喷漆低柜上的进口VCD机,荧光屏马上显出了蓝色的背景,音乐声也戛然而止。
“来来来!”李可善让李文武关上客厅门后,问凑过来的大汉,“你打算怎么办?”
“李书记,我打算开单位的康明司大卡车去撞他,……是晚上,我注意到了,他和那个婊子常去西门外的沙漠,那条路晚上车少。我能跑掉最好,万一跑不掉,我就说不小心撞车了,大不了关我三年两年的。有你和李哥为我做主,连一年也蹲不上。”
“那你和文武商量了没有,晚上开大车出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商量好了,我这几天正好修车,就说试试车,单位上谁也不会想到什么的。”
“好!”李可善抓住了大汉的手说,“文武,你给这位小兄弟什么酬劳?两万块,好!事成之后我们会关照你的。不过,小兄弟,万一被人家抓住,你要记住这样一句话,‘祸从口出’,打死骂死不能出卖朋友,再说,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的。”
正说着,李文武的妻子刘萍端来了四盘下酒菜,李可善马上示意大汉别讲话,他转向文武说:“有好酒拿一瓶来。”
李文武打开低柜取出一瓶皇台来递给了李可善。李可善说:“来,我们为小兄弟马到成功,干杯!”
送走王晓东后,李文武向李可善说:“爸,迟浩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你如此手狠。不会是因为争夺总经理这个位子吧?”
“文武,这事早就该告诉你,可一直都没有机会,今天不妨让你明白明白。你还记得那年你办汽修厂的那五十万元钱吗?对,就那一笔。你舅爷的小姨子在省城办公司,批条子在我们毛纺厂里借了二百万元。这个女人不争气,公司搞砸了,自然还不上钱。那年她去深圳捣鼓了些钱,就还了我五十万元现金,你拿去办厂了,我也没有给公司打招呼,反正财务由我分管。后来你舅爷不当我们市市长了,调到省里当部长。你想想,要不设法除掉迟浩,他迟早会发现这二百万元的。所以,我们就是还上五十万元也脱不了干系,干脆一分不还。只要迟浩上了西天,新纺公司还是我的天下。”
“不错!”李文武恶狠狠地说,“不除掉他,我们和舅爷就全得栽进去。”
十四
回来的路上,杨帆提出让她开开车。
迟浩说:“小妹要开车,谁敢说个不字,不过,现在不行,天黑太危险,等星期天我亲自教你开车,怎么样?”
“行呀!”杨帆从后座上探过头来,望着迟浩说,“哥,今晚我对你讲的话,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别老是点头,我的话你就是不听。我胡说,你想想看……这司机太差劲,怎么不闭灯?”
“这家伙怎么摇摇摆摆的,该不是喝醉酒了吧。”迟浩说着不由自主地将车速放慢,并靠到了公路右边上。”
“注意,哥,这车怎么直冲我们开来了?”
迎面来的大卡车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头把即将停下来的现代小轿车撞了个底朝天,小车翻进了公路右边的树沟里。
杨帆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巨响,就身不由己地随车翻了个跟头,她一把抹去脸上的血后第一个意识就是看撞了他们车的大卡车,从后窗里看到那辆大卡车的红色尾灯已经远去了。
她大喊一声:“哥,你怎么样?”摸到了迟浩的身体,他被什么东西紧紧卡住了,一点也不能动。这时候,她才发现车底在头顶,车被树沟里一个大白杨树挡住了,窗玻璃已经全碎了。
她挣扎着把窗玻璃边缘的碎玻璃取下后,爬出了车窗,前后一看,除前面城市的万家灯火外,路上没有一辆车。她急得直跺脚,朝后一看,远处一束灯光射来,还有红色的灯在闪着,虽然没有警笛声,她判定这是一辆警车。
她高兴地跑到车前:“哥!哥!你回答我!”
迟浩微弱地应了一声“妹”就没有声响了,她急忙到路中心,警车近了,她挥着双手大喊:“停一下!停一下!”
果然是110报警巡逻车,五个警察一起动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车翻了过来,车头已碰得不像样子了,好在左手的车门已撞开,大家把迟浩从车里拉了出来,很快抬进了警车。
“快点,先到医院,留张军保护现场,小李子马上向公安局指挥中心报告,让交警队马上赶赴现场。”为首的大个子警察,交代完了工作后对杨帆说,“我们上医院。”
警笛声声,车子很快就进入了市区,这段时间里,叫小李子的警察已用对讲机叫通市公安局指挥中心,对方讲交警十分钟后赶到现场。
车里的杨帆,现在才觉得头疼得厉害,她右手揽着迟浩的头,左手轻轻拍打着迟浩的脸:“迟总,迟总,你快醒醒!”
高个子警察摸摸迟浩的鼻息说:“不要紧,你别叫他,别让他的头靠到车后背上。”
迟浩被送到了市医院外科,经过检查,他的头皮从前面一直推到了脑后,谢天谢地没有伤着大脑,左肩骨脱位,右腿受伤。
迟浩醒过来,他首先看到的是已经包扎好的杨帆:“怎么样,杨工?”杨帆说,脑门上擦破了点皮,没有其他伤。
“那就好,那就好。”他说着又看到了外科主任王大夫,笑笑说,“王大夫我们又见面了。”
王大夫说:“你就好好躺着吧,这次比上次轻,躺不了几天就会好的。你这人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今后小心一点吧。”
凌晨一点钟,迟浩的妻子迟晶和交警队王队长赶来了,她冷冷看了一眼杨帆后,对迟浩说:“逃跑的车已抓住,这辆新康明司是市物资局的。司机王晓东是你们公司李书记的大儿子李文武的铁哥们。”
“他讲什么了?”迟浩问妻子,“他为什么故意撞我?”
她又冷冷地看了一眼杨帆,对迟浩说:“他说你一手开着车,一手搂着女人玩,没办法避你,就撞上了。除此之外,再啥也没有说。”
“嫂子,你别信他胡说,我在后排坐着。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是故意撞我们的。”杨帆的脸气得发白了,辩解道。
王队长说:“杨工,别激动,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明天,我派人来取个笔录,你如果伤势不重的话接待一下。”
“没问题,王队长,我觉得这跟上次迟总挨打一样,是一个阴谋,我敢说,这跟我们公司李可善有关系。”
“我们也这样考虑,可对方闭口不说这些,只讲他试车,速度有点快,躲你们的车时才撞上的,不过,会有结果的,你就放心吧。迟总,你也安心养伤,我们刚刚接到市局雷局长的通知,他让我们协同刑警队无论如何查清这个案子,我和迟晶来,除了看看你,就是告诉你这个消息。”
“谢谢你,王队长,也谢谢公安局雷局长和110全体干警。”
“我会转告他们的。”王队长说完后就和迟晶离去了。
十五
新纺公司的大门两边,郁郁葱葱的垂柳、迎客松被红紫相间的牵牛花点缀得繁星点点,煞是好看。天边升起的太阳大而且红,映照得“新城纺织公司”六个大铜字金光闪闪。大门口的大喇叭里正在播放着《新纺的明天会更好》,雄壮的曲调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
男女工人们骑着单车,披着春天早晨的阳光鱼贯似的进入大门。有人看到了大门左侧的大理石柱子上有一张红纸贴在那里,就下车看,一会儿功夫,工人们把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面的人看不到那张红纸上的内容,就听前面的人在议论纷纷。
“真不像话,这也太差劲了吧。”
“这明明是有人在泼迟总污水,迟总绝不是这样的人。”
“就是,就是,这显然是造谣、诬蔑!”
“太不像话了,没有迟总,哪有我们的今天,这样捣鬼也太缺德了。”
“这可说不准,我早就听说迟总和杨帆有一腿呢。”
“在一起工作,难免要同坐一个车出入,这又怎么了?谁亲眼看见了?没有人看见,就是造谣!”
……李可善坐着黑色桑塔纳来到了公司门口,车还未停下,他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偷偷地笑了一下,故意问司机:“咋回事?停车看一下。”工人们见李书记来了,就让开了一条通道,李可善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告示
昨天夜里,迟浩和杨帆到沙漠幽会,回来的路上,他们又在车上做爱,和一辆大卡车相撞。公司价值三十万的新现代车报废,一对情人也双双受伤住进了医院。
——知情者
“真是岂有此理!小刘,把保安人员叫来!”李可善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见保安来了,就问,“这是谁干的?……不知道?你是干啥吃的!快点给我揭下来!”
那告示贴得太牢,揭不下来。李可善就命令保安洗掉……然后让大家都回去上班,别看了。工人们显然对李书记的做法很满意,他们见迟总和李书记的关系如此之好,就都顺从地走进了公司大门。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天时间,新城市优秀企业家迟浩的风流韵事就传遍了新城市。告示一事也传到了医院,传到了迟浩和杨帆的耳朵里。迟浩气得不行,打电话给黄局长,让他一定和公安局的同志查查,这是谁干的。
黄局长告诉他:“怎么查?告示已经让李可善派人洗了,无一点证据,怎么查?”
“怎么,又是李可善?”迟浩关上电话后就看杨帆,杨帆很镇静,依然在含情脉脉地盯着迟浩。
迟浩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恼呢?人家把污水都泼到我们身上了。要不,你回你的房间里去吧。”
“……光天化日之下,我就守在你床边怕啥,要说啥就说啥吧,我不在乎,只要你能早点醒悟过来,认清楚李可善,我也就放心了。”
迟浩说:“怎么认清?除了猜测还是猜测,你说他洗去告示是心里有鬼,可大家说他是一片好心,是不让更多的人看到那告示。你说,他来医院看我们是假惺惺,可我怎么发现他还流了眼泪呢?好了,好了,我们别争论了。你回你的病房吧,护士该送药换药了。我就不去了,护士知道我在这,她会叫我的。”
迟浩不吭声了,他也不愿意杨帆离开他,可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他还要在新纺工作呢,尤其是杨帆,弄得满城风雨,她今后怎么嫁人呢?……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摸摸包着纱布的头,在杨帆的帮助下睡在了床上。
十六
“哎,是迟晶吗,你能不能带儿子来一趟?我怪想他的,什么,他上银城了,那就算了吧。”迟浩挂上手提电话后对杨帆说,“她连儿子也不让我见了。”
迟浩正说着,李可善带着财务部长李凤英、生产部长严炳、劳动人事工资部部长姚玉丰等参加总经理办公会议的人员共十几个鱼贯似的走了进来。迟浩在杨帆和李可善的帮助下轻松地坐了起来,他招呼李可善坐,李可善和李凤英把几大包礼品放在床头柜上后就坐在了迟浩的床上,其他人都坐在了沙发和另外一张空床上。
“迟总这两天怎么样?”大家很关心迟总的情况。迟浩说:“谢谢大家来看我。我很快就会好的,……没有什么后遗症,脑电图早就做过了,大脑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肩头还有点疼。”
大家又问了问其他的情况后,李可善说话了,他说:“今天我们在迟总的病房里根据迟总的意思开个总经理办公会议,议程有三个:一是把近期的工作向迟总汇报一下;二是银纺的杨总打电话来,催问和他们的合同啥时候签,这事今天要定下来,迟总不能出院就让谁代表一下;三是说说肇事司机的情况。”
对于十三个部(室)的工作汇报,迟浩基本满意,他要求大家再接再厉,争取提前完成1996年工业总产值上亿元、利税两千万这个光荣、伟大的任务。
在研究第二个问题时,财务部长李凤英发言说:“应尽快派人到银纺去,早一天签订完合同,财务部也好做预算和计划。我的意见是让李书记代表迟总去银城签订合同。”大家都首先肯定了第一次与银城合作的成绩,这成绩的取得和迟总的英明决策是分不开的。此外,杨帆工程师也做了不少工作,有人主张过几天杨帆出院了让杨帆去。也有人主张最好迟总亲自去,因为这是一件大事情。也有人同意李凤英的意见,让李书记代表迟浩去。
杨帆说话了,她在医院呆了几天,那秀气的小脸越发白皙、清秀了。她说话不紧不慢,话中带刺:“我不主张李书记去银城,其他人谁去都合适,唯独李书记不合适。因为李书记在公司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而且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我想这样好不好,今晚我给我哥通个电话,他要是有空的话,我请他来新城。他来了,让谁签合同不就不重要了吗?”
姚部长最先表态:“杨工的主意好,我看就按杨工的意见办吧。”
李可善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姚部长,这让杨帆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说:“怎么,迟总不会调离吧,你们这么急着签这个合同,有人是不是想抢胜利果实?”
“哎!杨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可善显然生气了。
“那你阻止姚部长说话干什么?”
“好了,”迟浩给杨帆打了一个手势说,“这件事就按杨工的意思办吧。请李书记说说第三件事吧。”
李可善说:“肇事司机王晓东已被抓起来押到了看守所,他对违反交通规则撞了车供认不讳,但始终不交代为什么要这样做。公安局怀疑有人指使王晓东故意撞你,我想是不是那一阵子调整的中层以上干部中间的人,他们因为被公司降级当了工人而怀恨在心,现在公司效益好了,迟总的威望太高,他们就动手……”
“不对吧!”杨帆打断了李可善的话,另有所指地说,“恐怕是公司高级干部中有人在捣鬼吧!”
“杨工!”迟浩大声打断了杨帆的话,瞪了她一眼,让李可善继续说。
李可善接着往下说:“根据你的意见,我们还做了其他几件事,以公司党委和公司的名义给110报警台送了一面特大号锦旗,感谢他们两次救了我们的迟总;纺纱车间李英家火灾的善后也做完了,全厂职工为她捐款一万多元,现在她已搬上了新楼;为河东小学建校捐的材料也送到了学校,现在正在修建……”
随着敲门声,银纺董事长杨克礼推门进来了。杨帆接过哥哥手中的花后,扑到他肩头上哭了起来。
杨克礼轻轻地拍着妹妹的肩头说:“别哭,哥理解你。”
他推开妹妹,看着她头上的纱布问:“怎么样?……嗯,没大问题就好!”
他又大步到床前握住了迟浩的手,迟浩说:“我也不要紧,理了个发,连头皮也推了。”两个老朋友说笑了一阵,杨克礼又和李可善他们打了招呼,李可善知趣地领着大家要走,大家向迟浩说了些早日康复、早日出院之类的话就走了。
杨帆很委屈,坐在一边掉泪,杨克礼说:“怎么,两个哥都在你身边,你还伤心呀?我是从电话里知道的,‘告示’的事我也知道了,别理那些。理那些干啥,谁要是动我迟老弟一根毫毛,别说二期合作,我连投入的三千万也抽走。”
杨帆不哭了,她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哥,你喝水。”
迟浩松开了杨克礼的手说:“不会的,谁也不会动我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二期合作,我们合作定了!”
两个老朋友又把手握在了一起,杨帆看着他们俩,偷偷地笑了。
十七
就在迟浩出院的前一天,市委、市政府两位秘书长和市乡企局副局长等一行五人在新纺公司的一百多名干部参加的会上,宣布了两个惊人的通知:一个是市乡企局党委关于免去迟浩同志新城市毛纺织公司总经理职务,任命李可善同志为新城市毛纺织公司总经理的文件;另一个是中共新城市委关于任命迟浩同志为新城市乡镇企业局第一副局长的文件。
两个文件,犹如两颗炸弹把刚刚平静下来的新纺公司炸了个浪涛冲天。
迟浩在病床上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就给黄涛打电话,问他是咋回事,为啥不早说一声。
黄涛说:“下级服从上级,我也是没有办法,老实说我也很气愤……实在对不起……再说,迟总,你别人可以得罪,为啥非要得罪李可善呢?”
“扯淡!”迟总骂了一句后,把手提电话摔到了地上。
杨帆走进来了,他看着杨帆流出了悲愤的泪水。
杨帆锁上门后,像哄孩子那样搂住迟浩说:“哭吧,我也想哭,刚刚还有人说你太年轻了。”
“什么?”迟浩挣开了她的双手,一手扶着床头柜,一手扶着她的肩头,看着窗外喃喃自语,“四十多了,还年轻?还立不起来?……”
是啊,他迷惑了,是“三十而立”这句话该改朝换代了,还是自己天生就笨?
他推开杨帆,发疯似的笑了,笑声震得窗外一只小鸟扑腾腾地飞走了,也引来了护士“咚!咚!咚”的敲门声。
他深情地看着杨帆,把她的肩头重新握在手里说:“小妹,去办出院手续吧,我要回家,我有话要对你说。”
杨帆含着泪,朝他使劲地点了一下头……
几天后新城市又传开了一条新闻。市乡企局的副局长迟浩,还有那个新纺公司的总工——漂亮的杨帆分别向市委和新纺公司递上了辞职报告。
于是,人们就猜测市委会不会同意迟浩辞职,新纺公司肯定不会同意杨帆辞职的,这关系到新纺和银纺联手成立大集团的事……
再后来,新城市又传开了这样一件事,说韩市长被上级任命为中共新城市市委书记,那天省委的领导还没有宣读完任职文件,韩市长就心急火燎地让派车,说有急事要去飞机场。
省委领导似乎也知道飞机场发生了什么事,就随同韩市长赶到了飞机场。
就在新城飞往香港的飞机起飞前十分钟,迟浩和杨帆被韩市长请下了飞机……
农民镇长
小小年纪的王东山,居然对异性女孩产生了好感。他有时甚至想,在教室的一角有一间隐形的小房子那该有多好呀!如果有这样一间小房子,他一定会把王小全弄进小房子里。至于把王小全弄进小房子里干什么,他心中没有明确的概念。他只知道,漂亮的女孩应该属于他,不该属于唐学强。
一、我就要去镇上上班了
汪鸡换最后一次给汪四全羊馆送羊肉时,他感到了些许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东西。过去他总是亲自动手卸羊肉,今天他让手下人干,自个儿倒背着双手在镇上的国道边上摆起了八字步儿。
“你说日怪不日怪?”他一边压着马路一边自言自语,“今天怎么越看越觉谋着这街道没有从前齐整了呢?”他想,过去是养羊专业户,不关心国家大事,你镇上的街道整不整齐,关我屁事?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咸吃萝卜淡操起心来了?
三天前,镇党委、镇政府派人来给他谈话,说是你汪鸡换养羊致富不忘众乡亲,注重科学技术养羊,使镇上的养羊业收入一跃而居全县第一。为了表彰你的成绩,决定提拔你为镇上的科技副镇长。听到这话,汪鸡换很惊讶。大概是祖坟上冒热气了吧,汪家祖祖辈辈没有做过个官,现在从天下突然掉下个官来,哪还有不当的道理?这样一想,当镇长也就顺理成章了。他说了两个字:“能行。”
新调来的于代镇长也亲自跟他谈了话:“小汪呀,你先干着,干出些成绩来,镇上就给你转正、转户口,到那时你就和我们一样,是国家干部了……”
这是件大事,还没有给珍珍娘俩说过呢,今天就去给她们说吧。他这样思忖着,继续在平展展的国道上遛达着,不管东来西去呼啸而过的车辆,只是认真地瞅着路两边的铺面。
是镇上规划欠妥呢还是有别的原因,这路两边的铺面参差不齐,最后边的旧铺面最多,都离公路有二十几步的样子,形成了历史以来的气候。新修的那几个很阔气的铺面却堂而皇之地摆在了离路边边不远的地方,耽误了旧铺面的生意不说,还给人感觉这个镇子太烂脏、乱七八糟的,着实没个看相。尤其是那汪死狗汪四的“汪四全羊馆”,居然摆在了国道边边上。一次,他给汪四全羊馆送羊肉,连停拖拉机的地方都没有,他就骂汪四:“四狗!你真真个死狗一条,再往前盖一下,不盖到马路上去干啥哩?”
汪四笑骂道:“你一个边边外的旋风、圈圈外的鬼,吃多了胀住了怎么的,管老子的闲事做啥?有本事了你也来盖一个我看看。……”
从这天起,汪四就变成了汪死狗,镇上的人都开始这么叫他了。
汪鸡换又浪回到了汪四全羊馆门口,见羊肉卸完了,就打发走了师傅和拖拉机,拐到了汪四全羊馆后边的珍珍米粥店。当他看到小店的墙被羊肉馆排出来的臭水污染得蔫头耷脑、灰不溜秋的时候。他突然间义愤填膺起来,这汪死狗真不是东西,怎么欺负到我汪鸡换的头上来了,你明明知道张珍珍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子呀。现如今,我是镇上的副镇长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条死狗。
他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了,怎么这些年来还天天给他送羊肉?汪鸡换呀汪鸡换,你真是个没有一点点情况的二百五呀!他这么骂着自个儿,气冲冲地踏进了米粥店的门。
珍珍妈见未来女婿来了,满脸堆出了笑说:“是鸡换哪,快坐下,珍珍,给你鸡换哥舀米汤、端馍馍!”
话音刚落下,桌上就摆上了热气腾腾的小米汤、两个馒头和两碟小菜。
汪鸡换冲忙得不亦乐乎的珍珍笑了笑,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珍珍妈絮絮叨叨地骂说起了汪四:“还真让你给说对了,他就是条死狗。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你猜这条狗说什么来着?他说,我又没有把店盖到你的前头,有本事你往前修呀,你就是修到大路中间,我也不管你。你说说这叫什么话!狗仗人势,不就仗着他姐夫是原先的镇长吗?他这么欺负我们,怎么做哩么?”
珍珍不管妈的埋怨,快人快语:“听说又来了个新镇长。”
鸡换说:“我看麻缠,新来的于镇长是老镇长的朋友,肯定还会护着这条狗的。不过,瞎子还有三皇爷保着哩,总有我们出气的时候呢,过两天,我去镇上上班了。”
珍珍说:“是真的?……那羊怎么办哩?……你去镇上做啥工作,计生专干还是土地专干?”
鸡换说:“大羊全杀了卖肉,小羊和母羊我准备交给你。我思谋好了,你出面把米粥店后面的农具厂租下,雇上几个人养羊,我工作之余帮你……职务嘛,科技副镇长。”
“副镇长?”珍珍说,“哟,还真不赖,户口办不办?”
鸡换说:“户口暂时不办,说是先干着,干出点成绩来,就转正转户口。”
“那好嘞!”珍珍妈说,“你当了镇长,我和珍珍就没人敢欺负了。你好好去镇上上班吧,羊就交给珍珍,反正店里的生意也早让汪死狗搅黄了。”
鸡换说:“我就是来和你们商量的,你们要是同意,就这么办吧。”
珍珍说:“就怕我养不好。”珍珍妈说:“咱家这店和镇政府门对门,就让你鸡换哥搬到店里来住,吃饭也方便。”
珍珍一听这话,红了脸转过脸去看别处。
鸡换说:“就这么定了,饭我在这儿吃,睡就睡在镇政府吧,两间房子呢,宽展得很。”
汪鸡换走后,珍珍说:“妈,你怎么不和我说说就让他来店里住?”
妈说:“傻丫头,你眼里只有鸡换,你当我是傻子呀……再说,人家现在是镇长了,你不高兴我还高兴呢!”几句话又说红了珍珍的脸。
张家母女说干就干,等到鸡换到镇上上了班,订合同、租农具厂的大院、接羊、买饲料等工作也全都做完了。珍珍让她妈看店,自己和几个帮手就在农机厂的院子里干了起来。珍珍是个很要强的姑娘,从汪死狗欺负她们娘俩的那天起,她就下定决心要干一件大事情,可一直没有个机会。一提起这事,鸡换就劝她别着急,火候到了,你干个啥也就自然容易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如今,是火候了吧,汪鸡换当上了副镇长,过两年转了正就是国家干部,自己还能跟上他当当城里人呢!她想,这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两百只羊是五六万块钱呢,说句话就交过来了。如果他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他的人,这么多的钱能说给就给吗?
高兴过后,她就操心起这两百只羊来了。出气的东西不好养,但她决心要养好,不仅仅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她的心上人。
租农具厂时,那么个大院子里几十间房子的年租金才花了一千元。这也难怪,农具厂是大集体时修建的,已经停了十几年了。与其闲放着,不如租出去,多少也能收几个租金吧。合同刚签完没两天,汪死狗也来租,而且愿意每年掏五千元租金。
农具厂厂长说:“掏五万元也是白搭,已经租给人家,十年不变,合同也签了,没治了。”
看着汪死狗灰溜溜的样子,她就解气,也更加佩服鸡换,他每做一件事都很有远见哩!
二、二百只羊被人毒死了
出事那天,珍珍去县里的农大听课,是搭镇上的车和鸡换一块去的。他是去县科委开会,顺便把农大的李教授介绍给了她。
李教授说:“听说你当镇长了,羊她能管得了?”
他说:“管得了,我就当她的技术顾问。”
珍珍说:“没有鸡换哥,我可没有这个胆子。”
教授说:“你开会去吧,这个学生我收下了。”
珍珍正在教室里认真地听李教授讲“小尾寒羊的养殖方法”时,兽医小高满头大汗赶来了。他闯进教室顾不上给教授打招呼就拉起了珍珍。
珍珍问:“怎么了,这么急?”
小高说:“日怪得很,有六只羊不明不白死了。我诊断不出害了啥病,就让小王她们看着,我就赶来了。”
教授问:“啥症状?”小高答:“抽筋,口吐白沫。”
教授说:“很可能是中毒。”
“中毒?”珍珍吓得头皮都裂开了,“鸡换哥呢?”
小高说:“我打电话了,他马上来。”正说着鸡换来了。他招呼小高、珍珍上了车,急忙出了城。
一路上,珍珍因为着急,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快点!快点!”
司机说:“快不了啦,都八十公里了。”
赶到农具厂时,小王和几个姑娘在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羊群中蹲着,呜呜地哭着,周围围了好些个人。
小王说:“两百只羊,全死了。”珍珍像疯了一样,摸摸这只,看看那只,连哭带喊:“怎么办哩!……”
鸡换认真地观察了几只羊后说:“羊是中毒死的,你们看,死羊的嘴里都是白沫子,七窍都出血了。”
珍珍还在哭着,鸡换大声说:“别哭了!哭能哭活羊呀?”
珍珍不哭了,愣愣地蹲在那里,看着地上的一只只死羊。
鸡换说:“小高,你带个人弄一只死羊去县里化验。珍珍,你们保护现场,我去派出所报案。”
围观者中有人说:“珍珍妈已去派出所了。”
鸡换给珍珍交代说:“等派出所的人来照完相,你就领着小王她们,多叫些人剥羊皮,羊肉埋掉。”
珍珍妈报案回来了,她哭丧着脸骂道:“哪个断子绝孙的下的毒。这个坏良心的禽兽,这么欺负人!店欺着开不下去了,又来下毒!”……骂了一阵又哭了起来……
真个是人倒霉来鬼吹灯,喝凉水塞牙缝,放屁也砸脚后跟。张家母女开店无望才养羊,价值五六万元的羊又让人毒死了,她们能不伤心吗……
三、他当上了汪庄镇代代镇长
汪鸡换生于1968年,因为难产,接生婆就抓来了一只大公鸡,剁掉鸡头让鸡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换回母子平安。鸡换终于从娘胎里出来了,可他娘却死于大出血。他爹也认为是鸡换来的儿子,就取名叫鸡换。父亲是村里的羊倌,背着他、驮着他放羊,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并让他读完了高中。他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回乡务农。也就在这一年,父亲丢下他去了,给他留下了五只羊:三只羯羊、两只母羊。
也许是从小就跟父亲养羊的缘故吧,他起早贪黑侍候他的羊。五只羊很快发展到了二十多只,每年的养羊收入达四五千元。
1993年,他贷款三万元扩大了养殖规模,成了全县闻名的养羊大户。汪庄镇大大小小的饭馆都订他的羊,因为他经营灵活、价格低廉,养的羊成了抢手货。今年初,他养小尾寒羊又一举成功,为全镇穷困户半免费提供种羊三百多只。这就成了他被镇上提拔为科技副镇长的起因。新调来的代镇长姓于,之所以在镇长前面加个代字,是因为人大代表还没有在他的名字下划圈圈。于代镇长通过调查认为,汪庄镇有较好的餐饮业、手工业的商业基础,之所以经济不能有大发展的原因是这么大一个镇连个像样的工业企业都没有。他想,要想在汪庄镇有所作为,就必须在镇长这个位子上干出点名堂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在镇上搞出几个像样的企业来。
他在二十里堡乡当乡长时,和深圳一家电子公司签订过一份开办分公司的合同,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便被上级派到了汪庄镇。乡长镇长虽说是平级,可镇的含义毕竟比乡要大得多,镇长也比乡长好听多了。县委的陈副书记、县政府的两位副县长都是从镇长、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上选拔上去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要在镇长这个位置上干出点成绩来,说不定还能当个副县级呢,因为自己很年轻,才四十岁。他决定在人大代表正式往他名下划圈圈的时候,把这个公司搞起来,给上上下下留一个好的印象。主意一定,他就想和镇上的其他领导统一一下思想。但是党委书记调走了,副书记也住院了,还好,两个副镇长都在,人大王主席也在。
在统一思想碰头会上,于代镇长说:“我打算带几位领导到深圳去看看,开开眼界,看能不能带几个项目来。”他没有提已经有合同在手的事,他想在这些镇干部的面前露一手,出去玩也玩了,项目也搞起来了。
大家听了于代镇长的话,都很高兴,除鸡换外,谁都想用公款出去游玩一下。
那么谁留下负责这段时间政府的工作呢?于代镇长提出了这个令他头疼的问题。本来,他想让汪鸡换代理,可他刚上任,连国家干部都不是。
人大王主席说:“邱副镇长是分管乡镇企业的,他是非去不可了。刘副书记在医院,我看就让小汪先代理吧。”
武装部部长立即表示同意。
听话听音,打鼓听声,于代镇长知道这几位也想去,便送了个顺水人情说:“好吧,汪副镇长,你就管管家吧,代理镇长职务。”
大家纷纷说:“小汪年轻,又刚上任,压压担子有好处。”
就这样,汪鸡换上任三天半,又当上了镇政府的代代镇长。
四、镇上的日常工作
汪鸡换作为镇上选拔的科技副镇长,一是负责筹建年产一千头小尾寒羊的镇养殖中心,二是分管土地管理和经委工作。养殖中心那头资金没有落实,是个空架架。至于土管工作,他已在土管员小程、经委干事小苏的汇报中知道,因为有汪死狗的汪四全羊馆,汪庄镇的街面谁也别想弄齐整。汪死狗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这家伙有老镇长撑腰,生意异常的火暴。各单位、各村子办事时为了巴结老镇长,都来汪四全羊馆包席。久而久之,汪死狗仿佛就成了汪庄镇的头面人物,比镇长还牛气。因为挣了不少钱,他就赶起了时髦,乡下媳妇换成了城里的,摩托车换成了豪华的,电话换成了移动的,房子换成了带包厢的,什么工商税务、公安法院,都有他的铁哥们。在汪庄镇,没有人敢惹他。
正在鸡换为这事闹心的时候,机会来了,他当上了代代镇长。他决定,在于代镇长回来之前处理完这件事情,一来给珍珍母女出出气,二来也好让自己分管的工作彻底打开局面。主意一定,他就认真学习起小程送来的镇上关于强行拆除违章建筑的文件来了。
这天,他刚进了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派出所兰所长就进来了。
兰所长说:“汪镇长,给你汇报一下毒死羊的案子。”
他给兰所长沏了一杯茶说:“兰所长,你说吧。”
兰所长说:“案子已经被县公安局确定为‘6.12重大投毒案’。我们审查了五六个嫌疑人,都没有作案时间。所以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
兰所长作完这个简短的汇报就告辞说:“汪镇长,你忙,一有消息,我立即来汇报。”说完就走了。
汪鸡换想,这家伙明明是向着汪死狗嘛。据说调查汪死狗时,是兰所长亲自去汪四全羊馆的……
“汪镇长!”镇政府李会计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镇长,汪死狗的婆姨来收账,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走,你看怎么办?”
“收啥钱?”汪鸡换问。
李会计说:“上个月镇上在那里吃过几次饭,欠的账。但现在镇上账面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汪鸡换问是哪些人吃的,一共吃了多少钱?李会计说,吃了三千八百元,吃饭的人都有记载。
“很好!”汪鸡换说,“付!”
李会计问:“拿啥来付?……扣工资?汪镇长,第一次是送老镇长,第二次是接于代镇长,这……怕不好吧?总不能把书记、镇长的工资……”
“一视同仁!”汪鸡换打断他的话说,“全扣!”
“那你把意见签到票上吧。”李会计把发票递了上来。
汪鸡换吃罢晚饭后,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很高兴也很满足,这当农民跟当副镇长真是不一样,在一声声“汪镇长”的称呼声中,他很满足。跟那些平时都不太理你的人握手就是有一种优越感,更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大笔一挥,不管你是书记还是镇长,就得掏腰包把自个儿吃了的饭款还上。你们是人,我汪鸡换也是人,凭什么你们就能嘴上抹白灰——白吃?我的乖乖,怪吓人的,一个月就吃掉了三千多元,我没吃上,你们也别想占这个便宜,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这叫老母猪吃胎孢子——自吃自。他不禁为自己今天的举动而感到骄傲……
“哟!是汪镇长呀,吃了没?”问话人是镇中心小学的几位老师,正在学校门口聊天。
“噢,是朱老师和程老师,你们好。我吃完饭没有事儿干,出来浪一浪,压压马路。”汪鸡换说。
从师范学校毕业分来的女老师姓程,她说:“汪镇长,别浪了,进来坐一会儿吧,也体察一下我们穷教师的生活。”
朱老师是一位有八年教龄的老民办教师了,他说:“就是嘛,汪镇长,天黑了,进去喧一喧吧。”
“能行。”汪鸡换说着,随几个老师走进了校门,出现在眼前的是破破烂烂的教室。墙上裂开了口子,墙皮一块块地掉了下来,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黑白相间的塑料布蒙着的。
鸡换随口说道:“这教室这么破烂呀,也该修一下了。”
“我的好镇长哩,”朱老师说,“工资没有发都快一年了,还修教室哩。”
鸡换吃惊地站住了:“快一年的工资没有发?”
朱老师认真地说:“干就么!”
程老师说:“我们学校四十一位老师,二十位公办教师的基本工资发了,但其他的医药费、班主任费已经十个月未发了。我们凭几个基本工资还勉勉强强能吃上饭,可苦了朱老师他们这些民办老师了,十个月的工资连一分也没有发。”
“那你们怎么过日子,吃啥?”鸡换问。
朱老师说:“吃的在家里背,没钱就不花了呗。”
程老师说:“二十一位民办老师每月每人是七十五块,十个月共是一万五千多块,加上我们公办的两万块,欠我们的工资快四万块了!”
“四万块?”鸡换走着说,“四万可不是个小数字。你们给镇上说过吗?”
“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说没有钱。”另一个老师愤愤不平地说。
“朱老师,”鸡换说,“你快点去镇政府,悄悄儿把李会计给我喊来。别说是啥事情,也别让别人知道。”
朱老师应声去了。鸡换和几位老师穿过破烂的倒在地上的篮球架,来到了低矮的教师宿舍门前,墙皮也掉得花花搭搭的。和破烂教室不同的是这里的窗玻璃擦得亮晶晶的,给人一种清新之感。
程老师的宿舍里除床上铺的是新的外,床架、桌椅都是旧的,椅子的一条腿还是用铁丝绑着的。
鸡换说:“没想到学校这么穷。”
程老师说:“照这样下去,谁也没心思在这教书了。”
正说着李会计来了,汪鸡换支走了老师们,关上门问李会计:“镇上还有没有可动用的钱?”
李会计问:“多少。”
他说:“四万块。”
李会计说:“除了于代镇长留下的三万块钱,那是办电子公司的钱,再一分钱也没有了。”
汪鸡换说:“我要动这三万块。”
李会计说:“你要给老师们发工资?”
他点了点头。
李会计说:“你还是别动的好,你还未转正,人家想拨拉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不管他!”
鸡换说,“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副镇长,还回去养我的羊去。”
李会计说:“那你就用吧……”
五、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代代镇长上任的第三天早上八点钟,在政府会议室里举行了全体干部会议。汪鸡换穿一件灰白色短袖t恤衫,端坐在以往只有镇长、书记才能坐的位置上。
办公室主任见大家都到齐了,便对代代镇长说:“汪镇长,人到齐了。”
鸡换丢下手里的文件,扫视了一下全场说:“今天开会解决一件事情。大家汇报一下昨天布置的关于拆除违章建筑的事情。”
老王干事说:“汇报啥哩嘛,好我的汪镇长,你不嫌麻烦我们还嫌麻烦哩。这清除违章建筑的事,喊了五六年了吧?没有调走的老帮子们,像老陈干事、老李都知道,这些年是年年下文件,年年喊拆除,把谁的拆掉了?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也拆不了。喊叫得越凶,违章的越多。再喊叫,国道都有人要占了。没事干了,不如抓大头吃一顿,比这有意义。”
鸡换微微一笑说:“于主任,把窗子开一下,热死了。”
于主任就去开窗户。五十多岁的老陈干事说:“汪镇长,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你主持镇上的工作,按3月份镇党委、镇政府下发的文件,拆除的期限已超了三天时间。只要你汪镇长一声令下,我们几个老头子绝不含糊,我第一个就去拆!”
林业站李站长说:“老陈呀老陈,你这老家伙尽出歪点子,你是土拥到脖子上的人了,可人家汪镇长才提拔上来,连正都未转哩。你不上进,人家还要上进哩。你憨狗哄石狮子,不是明摆着坏汪镇长的前程吗?弄不成,弄不成,还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好!”
两位老同志的发言在会场上引起了很大反响,大多数干部都同意陈干事的意见,堂堂一个镇政府,连个街道都弄不齐整,年年打雷,年年不下雨,照这样下去,政府的威信何在,尊严何在?也有人同意老李的意见,这么大的事,几任镇领导都未解决,你汪镇长也解决不了,最好等于代镇长考察回来再定。
汪鸡换把文件放到桌子上,不慌不忙地说:“各位,好像是跑题了吧。我没有让大家讨论是否要解决问题,而是让大家汇报昨天下午的工作呀……好了,大家汇报吧。”
老王干事狠狠抽了一口烟说:“好吧,我先说一下,我和小田走了两家商店。镇上限期拆除违章门店的通知也发了,可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谁家都不执行。”
老陈干事说:“据我所知,大家下去的结果都和老王汇报的一样。他们不执行文件的原因就是汪四全羊馆,从街东头到街西头,人人都说,有本事把汪死狗的全羊馆拆掉,他们连个屁都不放就拆!”
林业站的文眼镜、经委的干事小苏、司法所的小王等年轻人都纷纷发言,说要想把文件执行下去,非得从汪死狗的身上开刀不可。
汪鸡换说:“于主任和司法所的小王马上去县城联系一台推土机,下午五时前到政府待命。文件不学了,大家带上文件到各违章现场去学习,最后一次通知违章的铺面,下午六时前搬不了的,镇上统一推平,损失自负。”
老陈干事第一个鼓掌,紧接着大家都鼓掌。
陈干事说:“好呀,汪镇长,不管下午六点能不能解决问题,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是今天退休了也值。镇长,说实话,昨天我没去,是让年轻人去的。今天我跟着你,汪四全羊馆,我第一个动手拆。”
汪鸡换说:“散会!”然后朝门口走去。
干部们站起来等汪鸡换出了门,才尾随着走出了会议室。这跟平时开会,镇长最后一个出会议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干部们从这个小小的变化中感觉到了汪鸡换这个农民副镇长的分量。
下午,汪鸡换带着陈干事、文眼镜、小苏、小程等亲自来做汪死狗的工作。他们走出政府大门,穿过马路走进了马路对面这家突兀、豪华的违章建筑——汪四全羊馆。
“哟哟哟!是汪镇长呀,快请,到雅座,到……”汪死狗的老婆扭动着大屁股,风骚十足地迎了过来,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钻进了汪鸡换等人的鼻子,他们本能地用手摆了摆,想赶走这女人带过来的味道。
汪鸡换说:“当家婆,我们不是来吃饭的,叫四狗出来,有工作要谈。”
汪死狗老婆用胳膊扛了汪鸡换一下,陈干事一下子横在了中间:“干啥,干啥?离我们镇长远一点。”
几个年轻人也附和:“就是,就是。”
汪死狗老婆双手叉腰说:“哟,我当是哪个,是你呀,你是个啥东西?汪镇长跟我们家可是比亲戚还亲呀……你算老几?”
“你骂谁?”陈干事发火了。
几个年轻人也围上来了:“你说话干净点!”
汪鸡换拉住陈干事说:“快让四狗出来,我们真有工作要谈。”
“他呀,来了个小车接走了。”
鸡换说:“那好,小程,把文件给一份……对了,你给他说,让他在下午六点以前把这个店拆除,不然的话,镇上要强行拆除!”
“哟!汪大镇长,这当上镇长才几天呀,就翻脸不认人了。”汪死狗的老婆又扭动起了大屁股。
“我就不拆!看能把我怎么样?”随着话音汪死狗捅着牙缝从里屋走了出来,“汪鸡换,你别欺人太甚!你敢动老子的店一下,我叫你横着出这个店门!”
“汪四兄弟,”鸡换心平气和地说,“你别这么说,我这也是工作。过去我养羊你卖羊肉是工作,今天我让你拆除违章建筑,这也是工作。”
“你说得到轻巧!”汪死狗把牙缝里捅出来的东西“呸”一声吐在了地上说,“让我拆,这么多的东西搬到哪里去?我偏不搬,你还把老子囫囵吃上扁着拉下来!”
陈干事厉声打断了汪死狗的脏话:“你给谁当老子?”
死狗恶狠狠扔下牙签扑了过来:“我就给你这个老家伙!”
陈干事气得举起了拳头。
鸡换把陈干事的手抓住,仍然平静地说:“汪四,我们走了,下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搬与不搬是你自己的事情,六点钟准时推这房子是铁板上钉钉不能更改的。”汪鸡换说完转身带着大家就走。
死狗冲鸡换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说:“老子就是不搬!”
鸡换不理死狗的茬,拉着气愤难平的陈干事大步跨出了店门。大家纷纷说这家伙太狂妄了,不治治是不行了。
汪庄镇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下午五点钟,汪四全羊馆门口扎黑了人。
今天的天实在是太热了,毒毒的日头挂在西边的天上,就是不想下去。戴草帽、穿白汗褂、穿花衣裳的是农民;戴凉帽、穿白衬衣、穿裙子的是镇上上班、经商的男女老少。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像开交流会唱大戏一样。东来西往的大小汽车的喇叭嘀嘀哒哒响个不停,摇下了窗玻璃的窗口上伸出一个个脑袋来,好奇地探询着:“这里究竟是怎么了?”
一个老大爷说:“花椒吃上嘴麻了,尖锤子掉下去脚砸了……”
在场的人们哈哈哈大笑起来。
汪鸡换又带着陈干事他们走进了汪四全羊馆。他一声令下,那一声很平静但力量很大,镇住了死狗请来闹事的人。陈干事他们就开始搬起值钱的东西来了:电冰箱、冷柜、彩电、音响等。
最初,汪死狗两口子东拦这个西挡那个,见实在不行,汪死狗的死狗劲上来了,他疯了似的从灶房里拿起一把剁肉刀,双手举着冲了出来,嘴里呜呜呜叫着,气疯了的样子。因为陈干事最起劲,这刀就直奔老陈的头上砍来。而老陈却是一无所知,他正背对死狗指挥着人们抬一台电动机。
眼看着那剁肉刀就要砍在老陈的头上了,汪鸡换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推开了汪死狗,剁肉刀刷一下,擦过老陈的头皮插到了圆桌上,汪死狗则一个狗吃屎重重地撞了过去,两颗前门牙磕在抬出来的压面机上,不见影子了,鼻子嘴碰得血肉模糊,头上也流下了血。死狗女人扑上去,大哭大喊起来。
鸡换说:“小程、小苏、小文,你们几个把汪四抬到医院去治伤,其他人继续干。”
土管员小程赌气地说:“让他自己去!”
小苏他们也嘟嘟囔囔不动。
鸡换发火了:“快去!”
见他们抬走了死狗,鸡换小声问司法所小王:“推土机来了没?”
小王说:“来了,于主任在招呼呢。”
鸡换看看表说:“过十分钟开过来,从珍珍米粥店门口往西推,全推倒!”小王点了点头,走了。
时间刚到六点,鸡换冲于主任、小王发号施令:“开始!”
推土机在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中轰隆隆隆工作起来了,随着灰尘飞扬,这座豪华的汪四全羊馆顷刻之间成了平地。
镇上大部分违章建筑的主人都暗暗做好了准备,把请来拆房的人都藏了起来,看汪四全羊馆这面的动静。当碰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汪死狗从店里被抬出来的时候,他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次镇政府是下定决心了。当推土机的隆隆声伴着扬起的尘土变成轰隆轰隆的声音时,他们撒开脚丫子就跑到了自家的店里:“快!快!赶紧拆!”
就像大将军的将令一样,汪庄镇从东到西全动起来了。房屋顶上站满了忙忙碌碌拆顶、抽椽梁的人,尘土在整个镇子上飞扬着。
人们在尘土中看着,说着,一个个汗流满面,任扬起的尘土在衣裳上落着。有人赞叹说:“这在汪庄镇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
这个说:“汪庄镇多少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气魄!”
那个说:“镇子就得像个镇子,镇长就得像个镇长!”
张三说:“这汪鸡换还真行,几任镇长头疼的事,他就这么给解决了。”
李四说:“这下可把大祸惹下了,那汪死狗是干啥的,会饶了他?”
王麻子接上说:“照你这么说,就让汪死狗这些狗日的没了王法,让共产党的官给这些人当小大娃子?……”
六、于代镇长回来了
于代镇长一行本来要在南方多转两天才回来,可调到县里当了工商局局长的老镇长把电话直接打到了宾馆里:“于镇长……我好,我能好吗?你这个镇长是咋当的?汪庄镇都闹翻天了!……汪四全羊馆是镇上的经济支柱,连同其他商业网点全让汪鸡换用推土机推平了。汪四还被汪鸡换打成重伤住进了医院。……重不重?好,我告诉你,头上缝了六针,鼻子缝了四针,嘴上缝了三针……”
于代镇长听完老镇长的电话,当时就瘫坐在了沙发上,半天才对邱镇长、王主任说:“汪鸡换这个愣头青,这下把祸惹大了,老天爷的屁门上被捅了一个窟窿……真个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呀!”
于是,他们急急忙忙赶回了汪庄。还没等休息一下,一行人就沿着街面看起汪鸡换的大作来了。人大王主任见乱七八糟的街道一下子齐刷刷了,高兴地说:“这汪副镇长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他立了一件奇功呀!于镇长,小汪应该支持!”
邱副镇长因为几年来一直分管街道规划、土管、经委工作,为违章建房的事,他费过不少劲,面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挨批评受气就更不用说了。但实话实说,他一个副镇长,确实是无能为力,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汪鸡换这样一个独立工作的机会。在佩服汪鸡换之余,莫名其妙的嫉妒也在他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他不由自主地说:“这完全是无政府主义,这么大的事情至少应该等于镇长回来再决定嘛。”
于代镇长说:“邱镇长,你说得一点都不差。这小子确确实实是眼中无人!”
在当天召开的镇党委会上,经代镇长、镇党委副书记的提议,汪鸡换的科技副镇长的职务被解除了。
会后,于代镇长派人从赵家沟的养羊专业户家中把汪鸡换找了来,于代镇长代表镇党委、政府跟他谈了话,他说:“小汪呀,这事你办得太草率了。”
“啥事办草率了?于镇长?”汪鸡换明知故问。
“拆除镇上违章建筑的事你请示谁了?汪四全羊馆是镇上批准修的,你这样做把镇党委和政府还放在眼里吗?”
“还用请示谁呀,”鸡换说,“这是镇长工作分内的事情呀!再说,我是在执行镇党委、政府3月份发的关于强行拆除违章建筑的文件决定。汪四全羊馆是钉子户,应该拔。”
“那挪用镇上办企业的钱给教师发工资,镇上也发过文件吗?”
“没有。”
“那你为啥要这样干?”
“教师快一年了拿不上工资,谁来给娃娃们上课?”
“那你也得等我们回来了以镇上的名义解决嘛。”
“我就是这么给他们讲的,我是代表于镇长来给你们送工资来的。”
“分摊饭款的事呢?老镇长已经走了的人了,你扣他的工资合适吗?”
“合适。谁吃饭谁掏腰包,天经地义。”
“汪鸡换!这么说你还全有理了?你这个副镇长是怎么当上的?”
“是镇党委、政府,确切地说是你于镇长提拔的呀!”
“那你就得维护镇上的威信,你怎么……”
“于镇长,我这样做就是为了维护镇上的威信。这些年来,镇上的威信早就丧失了,在老百姓心目中,镇上的领导是‘三不一会’干部:喝酒一斤两斤不醉,打麻将整夜整夜不睡,干工作一个一个不会,跳舞三步四步都会。你于镇长来了,总得做出点成绩吧。你提拔我当副镇长,我也想报答你。我想,汪庄这不死不活的局面该从你于镇长的手下改变了。老百姓就盼着来个能工作、能办实事的镇长呢。我给你抬好轿子是我的责任呀!”
“照你这么说,你这么干是为了我好?”
“就是嘛!”汪鸡换说,“你上任后,过去年年喊叫年年解决不了的老大难问题解决了,老百姓就把这笔账记在了你的身上。功劳是你镇长的,这得罪人的是我汪鸡换。教师的工资拿上了,他们知道这钱是镇上的,你是镇长,他们感激的还是你于镇长。这两件事对上对下的影响都很大,如果借这东风干下去,汪庄镇是大有希望的……”
“别说了!”于代镇长听不下去了,“油腔滑调,我还用得着你来教训吗?你目无领导,目无组织,为了一个张珍珍,泄私愤图报复,还动手打人……”
“于镇长!你别胡说!说我目无组织、目无领导、油腔滑调,我接受,这话就算我没有说。说我执行镇上的决定拆除违章建筑是为了张珍珍,这是胡说八道!动手打人更是无中生有!你可以调查,现场有那么多的人,我动手打人了吗?”
“好了!”于代镇长粗暴地说,“我代表党委、政府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汪庄镇的副镇长了……”
“好啊!”汪鸡换不慌不忙地说,“于镇长,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副镇长。我这就走,还放我的羊去,我本来就是个养羊人!”说完这些话,他整了整白衬衣和领带,平静地走出了于代镇长的办公室,走出了这个他当了不到一个月副镇长的镇政府。
他借了一辆架子车,陈干事、小程、小苏等镇上的干部们默默地帮他把行李、书籍装上了车子,又默默地把他送出了镇政府大院。
他和他们握手道别后,就向马路对面走去。穿过马路时,张珍珍从他手里接过了车辕条,他扶着车子跟着她来到了张家的米粥店。
张家母女热情地接纳了他……
吃过晌午饭,赵家沟的养羊专业户赵林开着大卡车来了。他对汪鸡换说:“汪哥,那个破镇长还是不当的好,有人说,你当了一个月镇长,干了十年的事情。老百姓好呀,着实子给你竖大拇指呢。本来,我要给你拉上几十只羊,可也顶不了事。没有几百只羊,你也划不来养呀。我想了个办法,我们一块下去,转一圈,一家要三只羊,走一百家养羊户,就能拉三百只。有了这三百只羊,你就可以重操旧业了,和我们一搭里养羊吧。大家离不了你的帮凑呀。”
鸡换说:“这是个办法,可我不能白拉人家的羊,我得凑够三百只羊的钱,再跟你下去拉。”
“汪哥,这你见外了不是?我们当初捉你的小羔子的时候,你收钱了吗?我们不是过了半年才给你还的钱吗,有些没鼻脸的人还欠了一年,你现在有难了,我们大家每人给你捉三只羊也不亏呀。你给我们服过的务,什么上课啦、打针啦、看病啦,一块垒起来,超过三十只羊了吧。再说了,谁也不会收你的钱呀。不信,你跟我走,如有谁收了你的钱,我‘赵’字倒着写。”
珍珍说:“鸡换哥,赵哥说得对哩,你这里的条件比他们好,我们除养羊外再带上饲料、兽药、针剂销售,顶他们的羊钱。”
“珍珍!”鸡换大喜过望,“你是想把珍珍米粥店改成兽药饲料门市部?……好!珍珍,你真有远见呀!这是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呀,饲料公司还专门来人给我说过这事呢。去县里买饲料开销大。好主意!珍珍,我谢谢你!”
珍珍妈笑着说:“一家子人,还这么客气干啥?”
赵林问:“张婶,你怎么还不请我们吃汪哥和珍珍的喜糖呀?”
“快了。”珍珍妈说,“日子定在了7月1号。”
“汪哥!怎么不给我们发帖子呀。”赵林说。
“少不了你们!”鸡换说,“珍珍,我们走。”
汪鸡换和珍珍坐着赵林的车出发了。赵林首先把车开到了赵家沟,把自家的羊捉了十只。
鸡换说:“咱们说好的三只呀。”
赵林说:“我必须是十只,其他人三只。”
果然不出赵林所料,他们的车才转了少半个镇子,就拉了整整三百五十只羊。
这些专业户都说:“我们的发展是你汪鸡换帮凑的结果,今天帮你,这叫鱼帮水水帮鱼。别看你副镇长不当了,你来我们拿最好吃的招呼,那些王八蛋干部们来了,他村上掏钱了我们支应一下,钱掏得少了,我们还不想伺候哩!”
这些专业户不要汪鸡换打条子,多者五六只,最少也三四只,他们说,这是他们的一点点心意。汪鸡换就把珍珍想在镇上办兽药饲料门市部的事说了。他说:“羊钱我心中有数,我会用饲料、药品给你们还账的。”大伙儿都欢天喜地地说,这样就好得说不成了。
鸡换和珍珍在租下的农具厂里重新安营扎寨,雇了十几个人,买了两条大狼狗。就这样,汪鸡换小尾寒羊养殖场和养殖场兽药饲料门市部正式开张了。
为了方便营业,汪鸡换把农具厂的墙打通安了个门,通到了珍珍米粥店的后院。这样装卸饲料的车直接停在门市部门口就可以了,也不用绕个圈子进农具厂的大门了。
这一天,赵林开车来拉饲料时,汪鸡换把一沓子请贴递到了赵林的手里,他说:“赵林,你送饲料时顺便把这些帖子帮我送到,一定代我请到客人……后天是7月1日,日子就是那天。”
赵林说:“汪哥,你放心吧,今明两天十二个村我都得去送饲料,你就放心吧,我一个不落地给你请到!”
他们说笑着一阵阵就装满了车,珍珍端来了茶水,赵林和鸡换就地一蹲,喝了起来。这时候,镇派出所的小面包车响着警笛开了过来,车停下后,兰所长和另一个警察上前把铐子铐到了鸡换的手上。
“我犯了啥罪?”鸡换问。
兰所长说:“汪鸡换,汪四告你故意伤害罪的案子,已经县公安局批准立案,今天依法拘传你到县公安局去接受审查。”
赵林急得大叫:“汪哥没有伤害过人,你们抓错了吧?”
珍珍母女俩也快哭出来了:“他没打人,凭啥抓人?”
兰所长不理珍珍母女和赵林,把鸡换推上了车。警笛声引来了好多围观的人,鸡换看了一眼珍珍母女俩说:“妈,珍珍,别怕,我没犯法,审查两天我就回来了。”说完就钻进了警车。兰所长任警笛响着,故意磨蹭了半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鸡换顺窗户看时发现了汪死狗的女人。那女人正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瞅着警车,指指划划地对人们说着什么。
兰所长见围的人差不多了才启动车子。那车怪叫着穿过人群,朝县城方向驶去。张珍珍在母亲怀里哭着……
七、汪鸡换被关在了看守所
“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让你们所长出来!”陈干事的话音刚落,两个光头的小伙子“哐啷”一声,关上了看守所的大门。
门外拥满了从汪庄来看汪鸡换的人们。陈干事来得最早,他拿着文眼镜、小苏、小程等镇上干部凑份子买的香烟、营养品之类的东西。本来几个年轻人都要来,一来是怕心胸狭窄的于代镇长报复,二来今天是计划生育突击月的第一天,请不上假,就委托陈干事来看。
陈干事也未请上假,但他在于代镇长的办公室撂下了一句“我非得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就摔门而去,把于代镇长气了个半死。
这些自发来看汪鸡换的人中间,镇上的个体户和农民最多。个体户对汪鸡换又佩服又感激,佩服的是这个汪鸡换的气魄,感激的是他拆掉了汪四全羊馆,给他们出了气。珍珍的羊被毒死后,他们除了义愤填膺外,还有更多的同情在里头。谁都明白,这毒肯定是汪死狗下的,汪庄镇再没有第二个人干得出这养娃不长屁眼的缺德事。可派出所不管这些,兰所长说,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是不能动汪死狗一根毫毛的。
汪鸡换被拘留后,他们更是气愤难平。人家是为了救陈干事才推了一把汪死狗,你派出所怎么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人给抓了?气归气,权力在人家手里,你不满意也是闲的。无奈之下,他们就来安慰张家母女,帮张家母女装卸饲料、守护羊群。张珍珍老是哭,他们就说:“你放心,我们联合起来上访,到县上去给鸡换作证。难道说红的还能变成黑的?他汪死狗总不能一个巴掌遮天吧!”
这一切都给了张家母女巨大的力量。珍珍想,大家这么热心,我也一定要把养殖场的事儿弄好,等他回来。于是,她就炖上鸡、煮上鸡蛋,做了草花子抖皮袄(千层饼)和大家一块来看她的心上人。
以赵林为首的农民专业户也来看汪鸡换。这些年来,汪鸡换给他们帮过的忙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现在,汪鸡换出事了,他们就来看他。听说镇上开铺子的人们还和陈干事联名到县里上访,赵林就代表农民专业户说:“也算上我们的份子,我们农民别的理不晓得,可好人坏人还是能分得清的。汪死狗是坏人,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别说没有打,就是打死了他也是活该。汪鸡换可是汪庄第一大好人呀!”
日头爷从看守所的楼顶上照到大门外边了,怕热的人们就拐到看守所的墙根里蹲了下来,有的人抽烟,也有的人发牢骚、说闲话,门口丢下了花花绿绿的一片包袱、提包、网兜……里面全是吃的、喝的……
张珍珍坐不住了,她又一次和赵林开始砸门,大家也围了上来,顺着门缝往里看。还是那两个光头小伙子,推个手推车过来了。光头打开门说:“所长说了,东西收下,审查期间,人犯是说啥也不能见的。”
陈干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乘两个小伙子收东西的时候,大踏步朝所长室走去,珍珍也跟了上去。还有人也想跟过去,被小伙子发现给挡了回来。
所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警察,穿着整齐的警服,佩戴着两杠两星的二级警司警衔。他客气地站起来,请陈干事和珍珍坐下。
“所长!”陈干事说,“我是汪庄镇镇政府的陈浩。我提个建议,请你允许让大家在干部、个体户、农民中各选一名代表看一个我们的汪镇长,怎么样?”
所长说:“可以。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给你们十分钟时间。”
在会见室里,陈干事、张珍珍等五名代表坐在了汪鸡换的对面。张珍珍把吃的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说:“先吃点吧。”
鸡换先问了一下养殖场的情况后才说:“等会儿再吃吧。”
陈干事说:“汪镇长……”
鸡换打断了陈干事的话说:“陈干事,别叫我汪镇长,叫小汪吧。”
“不!”陈干事手一挥说,“在我们心目中,你永远是镇长。”
“就是嘛!”大家齐声附和。陈干事说:“你先蹲着吧,我们合计好了,准备在7月1日那天去县上上访,为你讨个公道。”
鸡换激动得热泪盈眶,站起来握着陈干事的手说:“谢谢,谢谢大家……珍珍,给妈带个话,让她别担心。羊,一定要务习好!……”
珍珍含着泪点点头说:“我们等着你……”
八、边边外的旋风,圈圈外的鬼
再过半个钟点,人代会就要在镇人民剧院召开了。剧院门口和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代表们胸前别着红绸子条条,上面有金色的“代表证”或“列席证”字样,他们三三两两的在门外遛达、聊天。
在剧院门口的东面,几位代表或蹲或站着在说话。
镇中心小学的女代表程老师说:“汪鸡换是个人才,才当了不到一月的镇长,就做出了常人难以办到的事情。他可是个称职的镇长啊!”
“就是嘛,现如今的社会里,像他这样的人不多见了。”一男代表接上说。
一农民代表也说:“干就么,汪镇长这人是个好人呀,我们种下的甜菜,年年换来的是白条条。他当镇长三天半,甜菜站就乖乖地给我们送来了钱。”
“怎么回事?”一名机关代表问。
来自粮站的一个代表说:“这事我知道,汪鸡换把地区、县上的新闻记者拉了一车,有扛摄像机的,有提照相机的,都来到了甜菜收购站。站长一看这阵式,吓坏了,忙打电话请示糖厂厂长。厂长一听也慌了,让站长一定留住人,他亲自带钱来兑现白条条。就这么解决的……”
“这就对哩。”那农民代表说,“三年的钱,全还给我们了。”
赵家沟村村长、人大代表赵保说:“说个实在话,他这人能行得很。我们村的二十多家养羊专业户,都是他帮着发起来的。”
又一位农民代表说:“他可是个好镇长呀。”
“我们选他当镇长吧。”
“他还在公安局里,能选吗?”
“为什么不能?他是遭人陷害才进去的。”
“……我们个体户代表商量好了,就投他的票。……可是条条上没有他的名,划圈圈也没处划呀。”
赵家沟村赵保说:“不管他,另写个名字就是了……”
九点钟刚过,人代会开始了。主席台上,镇党委、人大、政府三套班子的领导端坐在主席台上。
于代镇长西装革履,气度不凡。这也难怪,今天的会议之后,镇长前面的代字就会取掉,他就是堂堂正正的镇长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深圳某电子公司汪庄分公司开业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在他任期内的三年之中,他将以电子公司为龙头,带动一批乡镇工业企业,让汪庄的工业产值最起码翻上一番。这样一来,凭他在县里、地区的关系,往副县级的台阶上跨,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他美滋滋地坐在主席台上,俯视着他的“臣民”们。
这共产党就是厉害,派个镇长来,前面还要加个“代”字,走个过场图个形式,群众就在你的名下画上了圈圈。人大代表呢,其实就是哑巴的舌头聋子的耳朵——摆设。在汪庄的历史上,还没有一次让人大代表把上级圈定的人选掉过呢!即便在全县,也没有这个先例,无论是选举县长、副县长,还是乡、镇长。其实自己就是不办这个电子公司,也会被人大代表选上的。何况还做出了这么一件在汪庄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壮举。说老实话,别说一个小小镇长,就是当个县长,我姓于的也是绰绰有余……
与会代表共一百五十人,代表着汪庄镇三万六千人民。他们今天来这里行使人民代表的神圣权利,为选举镇长投出自己庄严的一票。
不一会儿,票投完了,从代表中选出的一男一女两名代表做监票人,开始报票了。女代表首先报出了第一张选票上的名字:“汪鸡换!”
镇人大王主席亲自在黑板上写下了“汪鸡换”三个字,又写下了“正”字的一横。
“汪鸡换”的名字一报出,主席台上的头头脑脑们吓了一大跳,有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男代表又报了第二张票:“于林生!”
主席台上的人安静下来了,整个会场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报票人继续报票:“汪鸡换!汪鸡换!汪鸡换!……”
一会儿功夫,汪鸡换名下的“正”字已排到了二十七个,而于代镇长于林生的名下才只有十三票。
掌声响了起来,雷鸣般的掌声……最后,党委书记征求人大王主席的意见……
王主席说:“按照选举法,汪鸡换应该当选。”
党委书记迟疑地说:“这……”
于代镇长说:“扯淡!劳改犯还能当镇长?”说完拂袖而去。
人大代表的圈圈划完了,圈圈外的汪鸡换被代表们选成了镇长。汪鸡换能不能上任,人民代表们能否如愿以偿?
发生在汪庄镇的故事还没有完……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只是舞台上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台词。“当官不为民办事,不如回家放羊去。”这却是一个现代芥子官内心世界的大写真。可惜,这个现代芥子官对于现代官来说,他只算一个而且也只配做一个“圈圈外”的人物。
苦涩的岁月
小小年纪的王东山,居然对异性女孩产生了好感。他有时甚至想,在教室的一角有一间隐行的小房子那该多好呀!如果有这样一间小房子,他一定会把王小全弄进房子里。至于把王小全弄进小房子里干什么,他心中没有明确的概念。他只知道,漂亮的女孩应该属于他,不该属于唐学强。

唐学强的养父唐卫中出生在兰河市一个叫唐家堡的村子里。
唐家堡村在山里边。这里虽然不是山大沟深,可山路难行,没有一条能开进去小轿车的像样的路。虽然不是特别穷困,但教育落后,至今还没有一所正儿八经的学校。
唐家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唐,可是,这些唐姓人并不是一个家族。坡沟以北的唐家,是本地户,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坡沟以南的唐姓,全是外来户。这些外来户在兵荒马乱期间,从外地跑来避难,久而久之,就成了唐家堡人。那时候唐家堡的家,由秀才唐卫中的父亲唐老二掌管。唐老二面对几十口子前来逃难的外地人说,一个条件,到了唐家堡,就改姓唐,答应了,就到坡沟南去安家去,不答应,就到别处去吧。……
虽然坡沟南北都姓唐,但是,由于不是一个家族,若干年后,在地户、外来户互相通婚,全成了亲戚。
1956年,政府曾在这里建过小学,名为小学,实际上是村上牵头,乡亲们自力更生、自己动手盖起来的一大间土房子。政府派来了一个姓孟的老师,村上还派在地户秀才唐五子协助孟老师的工作。唐家堡小学月头上办起来,到月尾巴上就散伙了。孟老师长叹了一口气,扔下一路的无可奈何到县城里继续教书育人去了。秀才唐五子流着泪送走了孟老师,把买来还没有升起的国旗存在了箱子底。
秀才唐五子说:“唐家堡没救了,唐家堡没指望了!”
乡亲们问秀才:“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饭吃上了,衣穿上了,地主斗倒了,你秀才是识文断字的人,咋说这种丧气鬼话?”
唐秀才喃喃自语:“学堂都办起来了,可没有一个人送娃子们来念书。愚昧啊!愚昧!”
十年后的一天,成了五子爷的唐卫中唐秀才,把存在箱子底里半辈子的国旗拿到了儿子自费办的学校里。五子爷并不老,他的小名叫五子。因为他是秀才,先是被坡沟南的外来户叫爷,到后来,五子爷就被叫成了唐家堡的“爷”。唐家堡小学没有哪级政府部门批准,五子爷的儿子唐子文问过了,县里乡里的答复是,你们那地方派不出老师,也没有经费建学。五子爷捋着稀疏的下巴胡子说:“娃子,你是咱唐家堡的第一个中学生,按说也是个秀才了。上面不管,咱自己办!我就不信唐家堡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吊把的!”
果然今非昔比了,如今的唐家堡人,大都知道了教育的重要性。大伙儿见秀才五子爷的儿子小秀才唐子文要办学,都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你一根大梁,他十根椽子,张三两根檩条,李四一架子车砖……建房时,全村的男女老幼齐上阵,投工投劳,献计献策,唐家堡小学很快就在坡头上建成了一间大教室,还有三间小房子。
早晨,天气特别的晴朗,醉人的空气荡漾在幸福的校园里。五子爷和乡亲们,还有招收的三十二名小学生,都站在教室门前升国旗。旗杆是用一棵钻天杨树做的,下粗上细,白白的,高高的。一根芨芨草缨子搓成的细细的草绳拴在了国旗上。可是,埋旗杆时,人们疏忽了一点:没有把升国旗的绳子装到旗杆顶端的滑轮上去。
唐老师和乡亲们商量,怎么才能把绳子拴上去。有说爬上去拴的,有说挖出旗杆来拴上绳子后再栽上去的。有人说,爬上去拴太悬乎了,万一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让“机灵鬼”爬上去拴,这娃子上树像猴子,再加上人又小,说不定还能行。
话音未落,坡沟南那个外号叫“机灵鬼”的孩子就冲到了旗杆边。唐子文一把拉住了机灵鬼的胳膊:“唐学强,你干啥?”
“机灵鬼”唐学强手握草绳,理直气壮地问:“凭什么让唐子强升国旗?”
“听谁说的?”
“人人都在说,……老师,让我升国旗吧!”
“让唐学强升国旗!”
“让机灵鬼升国旗!”
……
小孩们都支持“机灵鬼”唐学强升国旗,唐子文笑了:“群众基础不错嘛!唐学强,我问你,凭什么国旗由你升?”
“机灵鬼”唐学强先抬头看看高入云端的旗杆,尔后说:“谁能爬上去拴上绳子,这国旗就谁升!”
乡亲们中反对这样做的人占大多数,他们都说,让一个八岁大的娃娃爬到这么高的旗杆上拴绳,是吊把上(生殖器)挎镰刀——悬天冒料!
小孩们异口同声,让唐学强爬上去。
唐子强是大队主任唐永红的儿子。唐主任望着下粗上细足有五六米高的旗杆,心说,这个娃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吹牛皮乳流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吧。
唐老师坚定地说:“不成!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摔下来,可不得了!”
唐主任故意问唐学强:“谁家的娃子?”
唐学强攥着草绳,像个小大人似的,把从五子爷那里听来的古书上的对话全用上了:“坐不改姓,站不更名,我是唐永龙家的娃子唐学强!”
唐主任说:“哟,人不大,口气还大得很么,原来你就是机灵鬼呀,你连笑都不会,还敢爬树?”
唐学强坚定地说:“敢!”
唐主任说:“好,你要能把这绳子拴上去,这国旗就由你升!”
唐学强真不愧是“机灵鬼”,只见他嗖嗖嗖几下便爬到了旗杆顶上。因为旗杆顶端细,晃晃悠悠的,吓得乡亲们都围绕在旗杆下边伸出手来,准备接突然掉下来的唐学强。

三年过去了,“机灵鬼”唐学强在孩子们心中,成了中心,成了英雄。他也成了唐家堡小学综合班的班长、少年先锋队大队长,成了真正的孩子王。什么叫综合班呢?拿唐家堡村民的话来讲,就是“大杂烩”。因为每年新入校的新生多者十来个,少者三五个,再加上教室少、老师少,所以,这个大教室里,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全有,公社文教干事说,这是一个“综合班”。
“机灵鬼”唐学强之所以成了孩子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外在因素。唐家堡小学的唐老师身兼数职,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美术老师、体育老师……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唐老师要忙学校里的所有工作,还要忙家里的事,干家里的活。唐老师是人,不是神,所以他也有头疼感冒、拉肚子的时候。唐老师有血也有肉,所以唐老师常常被亲朋好友、学生家长请去主办红白喜事,一去少则半天,多则两三天。
每当这种时候,“机灵鬼”唐学强就成了唐家堡小学的代理校长、代理教导主任、代理班主任、代理语文老师、代理数学老师、代理美术老师、代理体育老师……以至于唐学强在给学生上课时,还闹出过不少笑话呢!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教成了“不入虎八、马得虎子”;“万家灯火”,他教成了“万家丁火”;“聪明伶俐”,他教成了“总明今利”……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在孩子们心中的威信空前高涨。再加上“机灵鬼”唐学强办法多、主意多,所以,在唐家堡小学,没有唐老师可以,没有“机灵鬼”唐学强,那可真是不行。
唐老师常常对父亲五子爷说:“我们学校如果没有机灵鬼,凭我一个人,早塌火了!”
五子爷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说:“这娃子从生下来就不会笑,前程大发着哩!”
突然有一天,“机灵鬼”唐学强家的天塌了,地陷了!“机灵鬼”唐学强从这一刻起,从天上摔倒了地上,一跤摔得伤了元气。……
唐学强的爹是个酒鬼,三天两头耍酒疯。风刮倒了赖天爷,酒喝醉了打婆姨。唐学强妈的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别人流出的泪是一股子,可唐学强妈眼里流出的泪总是三四股子。唐学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家本来就不富裕,遇上了这么个败家子爹,商店里的酒让他赊了个一街两巷。三天两头的有人上门讨酒钱,唐学强妈自己舍不得吃,儿女们不敢让吃,省下的清油、白面、鸡蛋,全给讨债的吃了。讨债的上门了,酒鬼便躲起来了。
出事这一天,讨债的走了,酒鬼进门了。酒鬼吆五喝六,要吃好的,没有就大打出手,说鸡蛋、白面都让这卖x货给贼男人吃了。唐学强妈气不过,顶了酒鬼两句。酒鬼就耍酒疯下死手打人,打着打着还拿来了菜刀。
酒鬼把菜刀刃顶到了唐学强妈的脖子上说:“给老子杀不杀鸡去?……”
“家里只有两只下蛋的鸡了,杀了吃了,拿什么称盐打醋?拿什么买针头线脑?……”
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斗争;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唐学强妈脖子里出血了,唐学强妈气疯了,唐学强妈失去理智了。
唐学强妈抢过酒鬼手里的菜刀,朝酒鬼头上砍去。
一下、两下……整整砍了二十七刀……
“机灵鬼”听到消息跑回家时,妈妈已经被噢哇车(警车)拉走了。面对惨不忍睹、已经咽了气的酒鬼爹,唐学强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淌。
酒鬼爹下葬时,叔叔、婶婶逼迫唐学强跪下哭,哪怕假哭荆州也成。“机灵鬼”唐学强不说话,死也不跪。叔叔对婶婶说:“算了吧,不跪就不跪吧,他就没有干下让娃子跪的事么。”
大队长唐永红对唐学强和唐学强的叔叔、婶婶说,“开噢哇车的人说了,按这个,这个法律规定,你们虽分房另过了,但,但是,没有办分家的法律手续。从现在起,你们两家合一家。机灵鬼,今个就带你妹妹到你叔叔家去!”
婶婶问大队长:“唐大队,我哥哥这院房子……”
唐大队长冷冷地说:“老羊拧脖子,顶商店的酒账了!”
“唐大队,这不成!”婶婶说,“唐大队,你这是偏刃子斧头砍哩,我们不认账!”
唐大队长冷笑,没有理唐学强的婶婶:“不成?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唐大队长走了半天了,婶婶才冷灰里头憋出了个大豆,她冲唐学强说:“人倒霉鬼吹灯,喝凉水塞牙缝,放屁也砸脚后跟!酒鬼死了,杀人犯进监狱了,你们两个也别上学了,给我铲草放羊去!”……
这天晚上,唐学强在五子爷家哭了。他说:“天可以塌,地可以陷,但书一定要念!”

南山洼里有绿茵茵的草,南山洼里还有清澈透明的泉水。南山洼里那绿茵茵的草,吸引着唐家堡的村民们。因为,唐家堡沟沟洼洼里的草,早让大队成千上万的羊们啃光了。南山洼里那清澈透明的泉水,引诱着唐家堡的村民们。因为,唐家堡的村民们过去吃的是涝坝水,今天吃的是窑水。虽然,吃水进了一大步,可是存在水窖里的水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水,甚至是脏水。南山洼的泉水却经过千回百折,经过千石百碰,成了软水。这样的水喝起来香,比城里的自来水能强上百倍、千倍。
“天外青山楼外楼”,南山洼里冒甘霖。这南山洼里的泉水甜啊,喝一口能想一辈子,喝一肚子,能治百病哩!比唐家堡村民水窖里存的水又能强上千倍万倍呀!你想想,这样的山、这样的水,还有这样的草,能不让近在咫尺的唐家堡村民们向往吗?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南山洼这个近水楼台对于唐家堡村民们来说,虽然近,可要想得到它的确难,难于上青天。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山高呀,高到海拔约四千米,而唐家堡村的海拔还不足一千米。这山陡啊,陡得人几乎无法攀登。好多年前,唐家堡的先人们就开始攀这个无法逾越的南山。一个人上去了,三五个人上去了,他们在山上砍来了桦树秧子,砍伐来了树木,他们盖房子离不开这些东西。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南山上本没有通道,这攀的人多了,便有了一条羊肠小径。羊肠小径是危险的,每年都要死上那么一个两个人的。后来,危险系数就慢慢小了。唐家堡的先人们把捷径的小路、危险的小路走成了遥远的弯路、安全的远路了。唐家堡的后人们为了表示对先人们的尊敬,把上山、爬山叫成了踩山。踩南山去!弄点桦树秧子来,好挣一院房子给娃子说媳妇子。“这‘踩’,是踩在先人们的血迹上啊!是踩在先人们的身体上啊!”这话是唐家堡的智者——五子爷说的。所以,这句话就变成了南山上本没有道,先人们流的血多了,就踩出了一条羊肠小径。
现今的生活好了,唐家堡人懒了,不愿意踩南山了。所以唐家堡的智者五子爷就开年轻人的玩笑:“我年轻时,清早晨胳肢窝里夹上个小媳妇子,到南山洼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赶吃中饭时就回来了!你们,一代代不中用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村里的“机灵鬼”唐学强就想去试试。
五子爷玩笑过后,无不向往地说:“南山洼是个好地方啊!山青,水秀,动物美。可惜了那草,可惜了那水了!”
“机灵鬼”唐学强问:“爷爷,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南山洼铲草放羊呢?”
“问得好,”五子爷摸着唐学强的头说,“那里草长得高呀,割回来喂羊喂牲口都成。娃子呀,你以为我们是吃赊饭的呀,割那草得上山,踩南山悬啊!”
“机灵鬼”唐学强问:“爷爷,羊能上去吗?”
五子爷非常喜欢唐学强这股子劲头,他说:“能呀,前些年,队里的羊就去放过,还真没有丢过。可自从六子兄弟摔死后,就没人敢去放了。归根究底,还是没那个胆啊!”
“机灵鬼”唐学强又问:“有那么好的水,你们为什么要吃涝坝水呢?”
五子爷笑了,再一次摸着唐学强的头说:“这娃子,打破砂锅问到底哩。好,我说给你听。南山洼的泉水小得很,要放下山来难,那水低山高哪!再说了,就是放下来了,也不够渗山缝缝啊!哈哈,这娃子!”
到唐学强的婶婶让唐学强去替她家放那一群羊之前,唐学强已经和小伙伴们上去过好几次了。今年夏天,他还和同伴们踩南山洗过澡呢!

日子过得真快呀,转眼之间,“机灵鬼”唐学强和妹妹唐桑叶已经在南山洼放了一个多月的羊了。同样,唐家兄妹也在南山洼这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世外桃源里上了三十多天的课了。
南山洼里上学?南山洼里有教室吗?南山洼里有老师吗?南山洼里有黑板吗?南山洼里有学生吗?……
回答是肯定的。南山洼里的教室好大好大哟,蓝天为顶,绿茵茵的草滩为地,还有清澈透明的泉水,从早到晚叮叮咚咚的,还有不少的小伙伴:多得数不清的蚂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小鸟;蹦蹦跳跳的野兔子、松鼠……还有多彩的云朵,有的像城池,有的像村庄,有的像飞马,有的像笨熊,有的像驴,有的像猪,有的像牛羊,有的像走兽……
南山洼里有黑板、有学生,自然也有老师。那平平的土坡就是黑板。老师是谁呢?是“机灵鬼”唐学强。学生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学强的妹妹桑叶。兄妹俩每天的作业,仍然是学校的唐老师批改。兄妹俩的分工十分明确:哥哥上午到学校听课,妹妹上午放羊;哥哥下午来南山洼给妹妹上课。
你瞧,那“黑板”旁边是一个自制的钟。钟摆是一根鞭杆,插在土里头。“表盘”上从正北到正东的那段距离,刻着五条杆。鞭杆的影子到了正北第一条杆上,上语文课。鞭杆的影子到了第二根杆上,做课间操。哥哥在前,妹妹在后,哥哥喊口令,兄妹俩齐做,一招一式,都很认真,一节四次,规规矩矩,不能偷懒。多么可爱的一对兄妹啊!鞭杆的影子到第三条杆上,上数学课。鞭杆的影子到第四条杆上,课间休息约十分钟,看看羊吃得可好,有没有外来侵入者……鞭杆的影子到第五条杆上时,上政治课。
这个时候的南山洼,安静了。羊儿,吃饱了,卧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大多数小鸟们不见了,偶尔有三两只小鸟从兄妹俩头顶飞过;野兔不见了,松鼠藏起来了;……只有蚂蚱还在草丛里跳跃着,歌唱着……
泉水也在悠闲的丁冬着,从崖壁上流下的泉水像琴弦,那溅起的水珠和山崖上白齿草上的小红果像音符,流动的琴弦和跳动着的音符,就这么永无休止地奏着丁丁冬冬的音乐。哥哥捧起清爽爽的泉水,香甜地喝着。桑叶双手托着腮,看着唐学强说:“哥,我肚子饿嘛。”
哥哥擦一把嘴上的水珠儿,拿出了猴子爬杆的看家本领,刷刷刷上了崖头、嗖嗖嗖爬上了野果树。顷刻之间,妹妹的手里就有了一大把红红绿绿的野果野莱了。
其实,“机灵鬼”唐学强是不愿意到南山洼来放羊的。因为,踩南山太危险。可是,他们要上学,他们要念书啊!爹没有了,娘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他们兄妹俩啥都没有了。叔叔婶婶不让他们上学,理由很充分。叔叔的话还好听一些:“酒鬼在酒店里赊酒喝,债欠了个一沟子(屁股)两肋巴。唐大队说了,集体商店的账唐学强家的院子房子顶了。其他商店的欠账呢?父债子还这个道理你总懂吧?去放羊吧,丢下耙儿捞扫帚,放下萝儿端簸箕,泼辣一些,把羊放好了,好还酒鬼的欠账啊!”
婶婶的话就多了:“千年钩子万年线,提起箩儿斗动弹。老子们对酒鬼、杀人犯够够儿了,你们家占了老子们多少便宜了,天知道!你们给我好好放羊,放瘦了,我剥你们的皮,放丢了,我抽你们的筋!……”
还有呢,左邻右舍的脸色也够难看的了,这也是唐学强下定决心踩南山的重要原因之一。他爹下葬的第二天,婶婶和桑叶放羊时,羊把邻居家的豆子叼了一口。邻居不依了,说他们是一窝坏种!杀人犯!酒鬼!连队里的羊也放成贼了!
这下可惹祸了。
婶婶捋胳膊抹袖子后,双手叉腰骂起了大街:“你骂酒鬼杀人犯,与老子何干?你拉羊皮扯骚羔子,把老子包放的羊扯上干啥哩?啊?……你本事大了,来!来在老子的马面台台子砸上三脑勺子!来!来呀!(婶婶还拍着小肚子下边)……酒鬼怎么了?啊?你驴日的本事大了,去坟眼里挖去!挖出来,皮捋掉!把扳掉!两个卵籽儿都吃掉!去呀!去呀!(婶婶指着埋爹的的方向)……杀人犯怎么了?啊?那是为民除害!对不对?你们一家子那天不是围着杀人犯看哩嘛?啊?你看啥哩?杀人犯的马面台台子上又没有搭戏台,你看啥哩么?我知道,你在看老子们的笑声哩……”
“机灵鬼”唐学强和妹妹含着屈辱的泪水踩上了南山……

踩南山难呀,难在还得照顾妹妹桑叶。羊们很听话,顺着那羊肠小径,走成了一字长蛇阵。远远望去,蔚为大观。
为了让桑叶踩上南山,“机灵鬼”唐学强可难坏了。他在妹妹腰上拴个绳子,自己慢慢地在羊屁股后边开路。妹妹跌倒了多少次了?他记不清了。最厉害的一次,桑叶的脸刮破了,膝盖碰破了。最后,桑叶实在爬不动了,他就让妹妹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上去看羊。他着急啊!因为羊们已经不见了。
“千万别动!”哥哥吓唬妹妹,“万一掉下去可不得了!”
“机灵鬼”唐学强三下五除二,嗖嗖嗖刷刷刷,累得满头大汗时,终于踩上了南山。羊们正高兴地在绿茵茵的草滩上吃草、撒欢、追逐、喝水呢!
“一、二、三……”唐学强数了一遍,七十三只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唐学强高兴极了,他喝了一肚子甜美的泉水,又用泉水洗了一把脸。他高兴地踅回去接妹妹,可是妹妹已经出现在了眼前,离山顶只有二十步之遥了。他噔噔噔飞跑下去,背起了妹妹。桑叶伏在哥哥背上,头上的汗水滴落到了哥哥的脖子里……
兄妹也有冲突的时候。那是他们踩南山放羊的第二天中午,也是唐学强给桑叶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这天早晨,唐学强、桑叶赶到日影子冒的时候,就把七十三只羊赶到了南山洼里。桑叶这天的表现很突出,几乎是追着羊屁股便踩上山了。哥哥唐学强的办法真多,他把草绳合理地拴在头羊、二羊、三羊的身上,让羊们拉着妹妹桑叶踩南山,他紧跟在妹妹身后。如果桑叶滑到了,他就在妹妹身后抱她一下,或是扶她一下。桑叶咯咯咯的笑声从山底飞到了山顶,她完成了一口气踩上南山的壮举。唐学强把羊们和妹妹安顿停当后,又踩着学校第一堂课的钟声坐在了教室里,坐在了唐老师给他准备的专用座位上。中午放学时,他已经在课间制好了课程表,唐老师还特意把所有的主课排到了上半天。
兄妹俩的冲突就发生在唐学强踩上南山后。羊们在安静地吃草;松鼠在树杈间窜来窜去;鸟们在叽叽喳喳唱歌;白云在蓝天上优哉悠哉地移动;水珠儿和白齿草上结的红果交相辉映,在琴弦般的泉水上,弹奏着丁丁冬冬美丽动人的曲子。只有妹妹不见了。
“桑叶!桑叶!”唐学强叫着妹妹的名字,飞上跳下地寻找。头羊叫着把唐学强撞了一下,唐学强跟着头羊来到了一个山沟里,只见妹妹在阴洼里睡得正香呢。唐学强把妹妹的鼻子揪了一下:“小懒汉,起来,上课了!”只见桑叶攥着小拳头,狠狠地冲着哥哥就是一下子,毫无准备的唐学强被桑叶打倒了。
唐学强摔疼了,满肚子的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竟掉下了眼泪说:“好啊,桑叶,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你还打我!”
桑叶彻底醒了,她看着哥哥说:“哥!你咋了?”
“你打我了!”哥哥依然很委屈,“我叫你是为了给你上课,可你,不问青红皂白,照我脸上就是一拳……”
“哥!”桑叶扑过来拉起了哥哥,擦去了哥哥的眼泪,“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哥哥,你是为我好,让我念下书,让我变成金凤凰,飞出唐家堡。”
“那你还打我?”
“哥哥,我做梦了,老虎扑来了……咯咯咯咯,嘿,哥哥,我准是梦中打老虎呢。咯咯咯咯……”
唐学强被妹妹的天真打动了,想想桑叶也不会是真打他的,他望着天真烂漫的桑叶,满肚子的委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哥,”妹妹拉起哥哥来到了她烧的垒子旁,“我把山药烧好了。”桑叶说着挖出了山药,在地上磕磕灰土,又用衣袖把黄澄澄的山药擦干净,递到了哥哥的手里:“哥哥,快吃吧,我再挖。”
唐学强手捧着土豆,想起了妈妈,他喃喃自语:“除了妈妈,……”
唐学强揽过忙碌的妹妹,兄妹俩抱在了一起。桑叶懂事地说:“哥哥,我太困了才睡着的。咋晚上,婶婶不让我睡觉,让我淘白菜,……”
“那两缸菜全是你淘的?”
“嗯。……”桑叶哭了。
兄妹俩抱头痛哭。
也是在这天晚上,婶婶知道了唐学强在学校听课的事儿。她在墙根里迎住头子就把放羊归来的唐学强大骂了一顿。
“你还反天了呢?啊?还敢背着老子去念书!”
“你把尿尿到尿缸里照一照,你念下书干啥哩,啊?”
“我告诉你,上天入地也是杀人犯!也是酒鬼!你要再敢往学校里跑,我砸断你的干干梁!”……
邻居听不过耳了,过来劝婶婶:“斗大的麦子从磨眼里下哩,天大的事儿还得往平里搁哩,你跳蹦子干啥哩么?”
婶婶又跟邻居吵时,婶婶的儿子唐仁说:“妈!我哥哥妹妹够辛苦了,你就别骂他们了。”
婶婶在唐仁头上跺了一指头:“吃里爬外的东西,回家做你的作业去!”
唐仁拉起了唐学强的手:“哥哥,我们回去吧。”
见母老虎婶婶进庄门了,左邻右舍都纷纷骂起了唐学强婶婶,说她是个不凭心、自私、恶毒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唐家堡小学的学生为了唐学强,全体罢课了。
大队长前来解决问题时,学生们说:“唐学强不来上学,我们也不上学了!”
唐老师和部分学生家长把唐学强婶婶欺负唐学强兄妹的卑劣行径给大队长说了一遍。
大队长一拍桌子说:“这个母老虎,我去收拾她!”

大队长“收拾”母老虎的结果是,唐学强兄妹重新回到了学校。但是,那七十三只羊,还得让唐学强放好。唐学强兄妹对此已经是非常知足了。
同学们为唐学强罢课的这一天,唐学强兄妹仍然在南山洼放羊。事先他们对学校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至于能不能返校上学,也只能是梦境中才敢想的事情了。本来,他要赶在上学前到学校听课的,可是,婶婶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再加上妹妹桑叶踩南山时心不在焉,一步踩空摔了一跤,裤子烂了,小腿也破了。他决定今天暂时不去学校听课了,一来给妹妹补补裤子,二来得认真思考一下上学的事儿。尤其是后者,对于“机灵鬼”唐学强来说,那可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啊!吃不穷穿不穷,念不下书一辈子就受穷。别的事情他可以忘记,别人说过的话他可以忘到九霄云外,唯独念书这件事他忘不了,唯独五子爷说过的话他忘不了。
有一年冬天,五子爷常挂到嘴边的唐云大哥回来了。唐云大哥是自己开着车回到村上来的。他开的那辆车叫什么越野车,说是底盘高,要是换成小车的话,从进山到村里这点路,是说啥也开不进来的。
云大哥是来看他父亲来的,一并儿给母亲上坟。云大哥是孝子,这一点村上人全都知道。他不但每年必来看望父亲一两次,还每月都给父亲寄二十块钱回来。在唐家堡,二十块钱可不是小数字,好多人家一年也就收入个三四十块钱。
唐学强开始对云大哥印象不是太深,因为那时唐学强还小,他还没有上学呢。他只知道云大哥当过兵,后来又在省城工作。在唐学强幼小的心灵中,解放军是最神气的,尤其是穿着军装、腰里挂着手枪的云大哥,那是最神气的。他是从云大哥一张照片上知道这一切的。晚上,云大哥去看五子爷,唐学强和小伙伴们都去了,还去了不少大人呢。
云大哥讲,他有今天,多亏了五子爷,要不是五子爷教他识字学文化,他不可能在部队里提上干。夜深人静的时候,小伙伴们走了,大人们还不愿意离去。鸡叫头遍的时候,大人们才走了。这时候,五子爷家的土炕上就剩下五子爷、云大哥和唐学强了。云大哥摸摸唐学强的头说:“机灵鬼,还不回去?”五子爷说:“机灵鬼这娃是个好苗苗,只可惜生到了这个地方。唐云呀,你点拨点拨他吧。”
“机灵鬼,你到现在还没有学会笑吗?”云大哥问唐学强,“你为什么不笑呢?”
唐学强摇头不语。
“唐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五子爷说,“这娃子不会笑,可是心灵。别难为他了。”
云大哥给他说了好多话,好多他都听不懂。
“吃不穷穿不穷,念不下书就受穷”这句话他听懂了,而且在他的心灵里扎下了根。几年来,这根冒出的芽儿在疯狂地长着。就从那天开始,他成了五子爷家的常客。五子爷对他也格外地好,除了给他讲做人念书的道理外,还给他说古书。《三国》、《水浒》、《西游记》、《说唐》、《反唐》、《薛仁贵》的故事,都是从五子爷这里听到的。五子爷还教他识字学文化,他很兴奋,云大哥是他学习的榜样,云大哥是英雄,而云大哥的启蒙老师就是五子爷。现在,他又成了五子爷的得意门生,他怎么能不高兴呢?因为唐学强在上小学一年级前,接受了五子爷最好的教育,所以,五子爷的儿子唐子文办起唐家堡小学时,唐学强自然而然就成了唐老师最好的学生,也成了唐老师最好的助手。
爹爹死后,妈妈被判了刑,紧接着,他家的房子没有了,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唐学强来到了五子爷家,五子爷问他:“你爹死了,你妈走了,你连一珠珠儿眼泪都舍不得,有悖情理啊!”
“我爹虽然‘罪有应得’,可妈妈不该杀死他。至于,至于爹死了,我没哭没跪,我恨他!是他毁了我们这个家!”
“好样的!”五子爷赞赏的目光盯着唐学强说,“爱憎分明,不过,人生在世,可以没有别的,但不能无父无母!”
“爷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我要去给爹上坟、磕头,我还要去看妈。但是,不是现在。”
“娃子,你长大了。你婶婶是个刁婆子,有好了是张士贵的,有坏了全是薛仁贵的。要顺着她点,要不然,你怎么念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经受点磨难还成?不让你上学了,麻绳头啊,还有别的路数。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再说了,坏事有时候未必就是坏事呀!……”
“坏事有时候未必就是坏事呀”!那么,坏事还能变成好事?五子爷说得对,我听他的没有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唐学强心事重重地为桑叶缝好了裤子,又帮妹妹烧好了垒子。
在往烧红的垒子里放山药时,桑叶咯咯咯咯地笑着跑来了:“哥哥!我们有肉吃了!”见桑叶手里提个血肉模糊的松鸡,唐学强欣喜地问:“哪里来的?”
“从山崖上掉下来的。”
“好极了!”唐学强说着把松鸡放进了垒子里……
下午,哥哥继续给妹妹上课……
晚上回家后,唐学强才知道了学校、家里发生的一切。
婶婶嘟嘟个嘴不说话。
叔叔说:“唐学强,跟你商量个事儿。”唐学强说:“叔叔,你说吧,要我干啥?”叔叔提了个折中的方案,双日子唐学强兄妹俩去学校上学,羊由他在山下放,单日子唐学强兄妹俩踩南山去南山洼放羊,他干地里的农活。这样上学放羊两不耽误。
“成!”唐学强说。
“这是真的?”桑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高兴地跳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唐老师会走。
唐老师走之前和五子爷大嚷了一仗。五子爷说:“你当唐家堡这个老师,是积德修善的最好机会。你送出去一个娃,等于修了一座桥,你送出去十个娃,就是造了一条大路啊!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国有村有家才有。你多培养几个人才,咱唐家堡才有希望啊。”
唐老师立着脑勺子硬顶硬:“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一分钱难死英雄汉。这还是个学校吗?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三年了,忙了个驴死鞍子烂,临完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你知道上面是怎么说的吗?说唐家堡小学是黑学校,没有经过上面批。还说什么我们唐家堡人没文化,是愚昧无知的典型!一千多口子人每年才十个八个上学的娃娃。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上面也不会批。我再教得好,也巴挣不下个前程。别的地方,民办教师全转正了。我呢,连个民办教师都不是!……”
唐学强震惊了,唐老师平时在课堂上都说我们唐家堡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有希望,唐家堡的未来全系在我们的身上。今天,面对受人尊敬的五子爷,唐老师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了呢?
五子爷气坏了,一扑一展地要打唐老师这个无义种、黑心贼,说:“你把书念到驴槽里了,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了。管他黑学校白学校,教出唐家堡的娃子们就是好学校。国家不管,上面不管,可上面也没有反对呀。国家不给钱,可唐家堡大队给你给钱呀,一年一千多斤粮食哪里去了?”
唐老师气得唾沫星子乱飞:“你别提那一千多斤粮食,那一千多斤粮食全花到学校了。买粉笔要不要钱?上房泥要不要钱?刷黑板要不要钱?买桌椅板凳要不要钱?买备课本、算盘、挂图、纸张墨水等等要不要钱?买体育用具要不要钱?……”
唐老师激动地问了几十个要不要钱,五子爷无言以对。这时候,“机灵鬼”唐学强才知道唐老师教书是义务的,三年了他没有拿过一分钱的工资。怪不得平日里唐老师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哩,怪不得学生浪费掉半截粉笔唐老师会大发脾气,怪不得……原来,谁有谁的苦处,人人都有难处。唐老师这几年当这个老师也确实不容易啊,也难啊!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家家有本难算的账。唐老师的经比别人的似乎更为难念,别人的经无怪乎油盐酱醋米糊糊,可唐老师的经从在学校上课、备课、批改作业,到敲钟、扫地、拾牛粪架炉子,大到浇水犁地(学校有两亩地),小到鸡毛蒜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学校是一个大家庭,也像一个国家。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事,全得唐老师一个人管。要不是“机灵鬼”唐学强给他帮忙,唐老师早忙得四脚朝天、驴死鞍子烂了……
不仅如此,如果单纯地忙,忙就忙点吧,作为庄稼人的儿子忙点怕什么呢?有生老病死的,哪有苦死忙死的?为了唐家堡的下一代,为了唐家堡的未来,苦点、累点、忙点,都算不了什么。
那么,还有什么让唐老师感到为难呢?唐家堡小学的不少钱不少物都是唐老师从家里拿来的。五子爷不说什么,学校缺啥,只要家里有的,都让你拿。可是,唐老师的媳妇提意见了,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刚要添件新衣裳,你把钱拿去买粉笔了;前脚把猪卖了,后脚你就把钱拿去给学生娃娃买图书了;既然嫁给你花不上钱,穿不上衣,还吃不上顿好饭,那我就回我的刘家旮旯去了。我走了,哪怕你给我们住的房子安上四个轱辘,全拉到学校里去,我也管不着了……”
开始,“机灵鬼”唐学强对老师扔下学校要走,扔下三个年级的近四十个学生要走,是有想法的。现在,他知道了老师的一切后,想通了。唐老师,你放心走吧,你走了,还有我唐学强哩。这所唐家堡小学,就交给我唐学强了!
唐老师,你走吧,我们会去公社中心小学找你的!

五子爷搬进了学校,他要给“机灵鬼”唐学强当帮手。五子爷说:“我虽然五十多岁了,可身子骨还硬朗结实。过去,是机灵鬼给子文当帮手,现在,该我老汉给你当帮手了。机灵鬼,你就临危受命,走马上任吧!”
可是,“机灵鬼”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先是婶婶恶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去路:“你走了,羊谁放?没人放羊,酒鬼欠的账谁来还?”
“别再叫我爹酒鬼!”唐学强突然握紧了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喊,“他都死了!”
婶婶吓了一跳,软下来了:“好好好,不叫就不叫。我说唐学强,这羊可不能不放呀。”
大队主任披着个黄军装过来了:“你不放做啥哩?让机灵鬼去教学哩,这是大事情!”
婶婶嬉皮笑脸地说:“唐主任,唐学强他再机灵,也得吃饭吧?”
大队主任说:“你的娃子也在上学,机灵鬼不去教他们,就得回家。”
村民们围了过来。
婶婶仍笑眯眯地说:“我的娃子已经上两年学了,庄稼人么,能认得名字,会数钱儿就成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就是么,龙生龙凤养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庄稼人么,识几个字就成了。你书念得再大,还是庄稼人。”
“对对对,念的书多生的蛆多,我的娃子都上三年学了,唐老师走了,这书也不让他念了,让他跟上舅舅学木匠去。”
“要我说呀,唐老师都走了,这学就散了吧。”
……
“散了?”唐主任在地上转磨磨,“散了?这学校不办了?”
婶婶嬉皮笑脸给大队长抛媚眼:“散了好,散了好,好得说不成哟!”
唐主任望着唐学强说:“唐学强,唐老师走了,这学校就散了吧。”
唐学强冷静地说:“主任叔,这‘吃不穷穿不穷,不念书就受穷’,如果我们不把学校办下去,我们唐家堡现在能吃上饭,到将来,就会吃不上饭。我们不但要念书,还要上大学。上了大学,才能蹦出去。只有蹦出去了,才能做上官,才能挣上大钱,才能帮我们的唐家堡大队呀!主任叔!”
唐主任说:“机灵鬼,你说得是对。我的唐子强还想上学呢,可,可……”
婶婶拉住了唐主任的胳膊,打断了唐主任的话:“唐主任,别听他的……”
唐主任不高兴了,他甩开婶婶的手:“一边去!”
唐主任问唐学强:“你怎么教他们?你叔包放的羊谁去放?”
唐学强说下面的话时,真像个小大人了,他说:“主任叔,我跟唐老师说好了,教案由他写,我照着唐老师的教案给同学们上课。我每个星期去三趟乡中心小学,不懂的不会的,由唐老师给我讲一遍。隔一个星期,唐老师要回家来,我们平时抽课余时间把唐老师家的活干掉,让唐老师给我上课。…还有五子爷呢,他都搬进学校去了,他也会帮我上课的。”
“还有我!”唐老师媳妇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我也搬到学校去,一来给爷爷做饭,二来帮机灵鬼做点事。”
“好!”唐主任高兴地说,“这才像唐老师的媳妇子,这学校,我们要办下去!”
“机灵鬼”感激地望着唐老师的媳妇,半天了说不出话来……

“全滚出去!全走了,老娘还清静一些哩!老子还不希图你们放羊哩!”
在婶婶的骂声中,唐学强兄妹俩搬到了学校。
五子爷拄着拐棍头子,指挥着队上支持教育的村民们简单地修了两间草房,一间五子爷、唐学强兄妹住,一间唐老师媳妇住。
唐老师媳妇姓刘,搬到学校不久,人们就叫起刘老师了。刘老师的任务是给五子爷、唐学强兄妹俩做饭,敲钟……唐学强到乡中心小学去听课时,她还要管理学生。唐学强间隔两天,都要到公社中心小学去一趟。他到唐老师的班上听课。唐老师带的是三年级的语文、数学,唐学强听上半天课,中午、下午还要专门听唐老师讲课。唐学强很聪明,理解能力也很强。他到公社中心小学学一天,等于学完了三天的课程。回到唐家堡小学,唐学强现蒸热卖,把唐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教给三年级的学生。教二年级、一年级的学生就容易多了,因为那些知识都是他学过的。
除了教书、学习外,唐学强还有一样主要的工作,那就是隔一天去南山洼放羊。他早晨早早把婶婶家的羊赶到南山洼,尔后赶来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后,再去南山洼把羊赶回来。为这件事,唐老师媳妇没少怪过唐学强,就连唐老师也反对唐学强这样做。他们认为,婶婶已经把他和妹妹撵出了家门,那么,就跟他们没有了任何关系。既然没有了任何关系,为什么还要去给她放羊呢?
在这个问题上,唐学强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帮婶婶放羊。
五子爷没有反对唐学强这样做,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牛要犁地,羊要吃草,随他去吧。”
唐学强离开婶婶家后的第一次放羊,险些吓死婶婶,跑死叔叔。先是婶婶发现后院队里羊圈里的一圈羊没了。
“天啊!”婶婶扯着哭声跑进了院子,“了不得了!掌柜子!”
叔叔问:“怎么了?”
婶婶吓得面如土色:“一圈羊全让贼娃子偷了!”
叔叔愣住了,婶婶吓得昏死过去了。
叔叔跑进后院看,羊真的没了,只有大黄狗还守在羊圈门口。叔叔去查看后院门,门锁还好好的。叔叔很奇怪,这贼来偷羊,狗为什么不叫呢?这锁子好好的,羊上哪里去了呢?他想到了唐学强。唐学强有后院门上的钥匙,唐学强平时放羊时,总是把手从门洞里伸进来,锁上锁子才离开的。
一定是唐学强,只有唐学强,大黄狗才不会咬。这娃子心眼好,让婆姨撵出了门,还继续替他家给队上放羊。晚上回来一定劝他搬回家来住。
叔叔还是不放心,他要去学校问问桑叶。到学校时,他才怕了,远远地就听见了唐学强上课的声音。他三步并成两步,急急忙忙跑到了教室后门,顺门缝看去,唐学强正在给学生讲语文课,桑叶也在做着作业。叔叔离开了教室后门,随后,他又离开了学校。当他断定羊被贼偷了时,撒开大脚片子就跑,从东村跑到西村,从山里跑到山外,跑了个驴死鞍子烂,从早跑到了晚,别说是羊了,连根羊毛也没有找着。……
傍晚时分,唐学强把羊赶回来了。婶婶扇着两个膀子跑了过来说:“唐学强,可把人给吓死了。我们还谋着这羊让贼偷了呢!”
唐学强不吭声,不慌不忙地扬着鞭子赶羊。羊们幸福地“咩咩”叫着进了后院,进了圈门。
唐学强扣上了羊圈门,锁上了后院门要走时,被婶婶拦住了:“唐学强,走,婶婶给你做好吃的去!走!”
唐学强摇摇头说:“婶婶,你忙你的。刘老师做好饭了,再说,我还要去批改作业呢。”
婶婶望着远去的唐学强,眼里涌出了泪花……
唐学强回到学校时,学校来了客人,唐老师也来了。五子爷、唐老师、刘老师、桑叶和客人都没有吃饭,他们都在等着唐学强。
客人们是省报、省电台专题部的,领头的叫张主任。张主任说了声“开始!”
另两个人就忙碌起来了。一人拿着照相机开始拍照,另一个把“驴球棒子”伸到了唐学强的嘴边。
唐学强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了“驴球棒子”:“干啥哩?”
唐老师说:“唐学强,别怕,电台要录专题片哩,让你上广播哩。”
张主任也说:“对对对,别怕。……我们问你个问题,唐学强,你为什么要教书?”
唐学强有点紧张:“为什么?我也、也说不清。”
唐老师打气:“别紧张,慢慢说,你平时是咋想的,就咋说。”
唐学强不紧张了,他说:“只要有了文化,我们就能到城里去……”

广播报告剧《大山的希望》播出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省电台的张主任经请示台里批准后,将唐学强兄妹俩请到了电台的演播厅。
张主任:“各位来宾和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坐在我旁边的是广播报告剧《大山的希望》中的主人翁‘机灵鬼’唐学强和他的妹妹桑叶。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唐学强兄妹俩的到来!……”
张主任:“桑叶,你哥哥为了能让你读书,受尽了千辛万苦,可是,听说你还打过哥哥,是不是?”
桑叶的眼圈红了,她点点头说:“嗯。”
张主任:“其实呀,妹妹正在睡觉,哥哥要叫妹妹起来读书,妹妹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了哥哥一下,桑叶,是不是呀?”
桑叶一下子扑到哥哥怀里哭了起来……
张主任的眼泪掉下来了。
听众席里有不少人也掉下了眼泪……
张主任抹了一把泪,把桑叶拉到了自己身边:“桑叶,不哭了,你一哭,让这么多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都跟着你哭……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哥哥也知道,妹妹肯定不是故意的。”
唐学强擦去了妹妹的眼泪,低声命令:“别哭!”妹妹才不哭了。
张主任把一台录音机捧到了手里:“我们的节目播出后,唐学强兄妹的妈妈,让管教把这台录音机送到了台里,这是妈妈和劳教农场十队全体劳教人员给唐学强兄妹买的。我们已经知道,唐学强兄妹的妈妈,面对家庭暴力,面对拿着刀的丈夫,因防卫过当,被判了四年徒刑。……唐学强,给,打开听听,这是妈妈给你们兄妹俩录的话,听听妈妈说了些什么?”
唐学强打开了录音机,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强娃子、小叶子,妈妈不好,是妈妈杀了你们的爹爹,是妈妈没文化才害了这个家呀(哭泣声)!妈妈和阿姨们送这个礼物,你们要好生念书,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兄妹俩哭成了一团,听众席上也哭成了一团……
张主任端来了一个大箱子:“唐学强,这里是电台的叔叔阿姨们给唐家堡小学捐的款,请你收下。”
听众席上的人们全掏出了钱包,有的还摘下了首饰,他们纷纷涌到了张主任和唐学强兄妹跟前……
张主任擦了擦发红的眼睛,举着话筒说:“谢谢,我代表唐学强兄妹和唐家堡小学的全体师生们,谢谢大家!也谢谢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
张主任严肃地说:“把唐家堡未来的希望、大山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上,对于唐学强来讲,是不是太沉重了?是教育遗忘了唐家堡,还是唐家堡遗忘了教育?像唐家堡这样没有教育的地区,在我们西部到底还有多少?”
十一
唐学强妈妈减刑出狱的时候,唐家堡小学终于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认可。县上派来了两位老师,其中一位就是离开唐家堡到公社中心小学教书的唐子文。在那个年代,重视教育的仁人志士也是大有人在的。县文教局局长朱喜麟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在省报上看到唐学强的事迹后,非常感动。他向县革委会领导汇报这件事时动情地说:“一个十一岁的农村娃娃,都懂得教育的重要性。唐家堡小学的问题不解决,我这个局长没脸再当下去了!”
县革委会主任在这之前,也接到了省里的电话。为了培养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接班人,他立即在朱局长的报告上签了字。唐家堡小学正式成立了。为了表彰唐学强、五子爷、唐子文为社会主义办学的事迹,县文教局授予唐学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红色少年”的称号。五子爷也因为帮助唐学强办学有功,加上他是唐家堡最有文化的人,所以,被破格吸收为教师,正式拿上了国家的工资。
五十三岁的五子爷当上教师后,剃去了胡子,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接唐学强妈妈时,唐学强妈妈说啥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儒雅的年轻男人会是五子爷。所有的人也没有想到,突然变成了唐卫中唐老师的五子爷会和唐学强的妈妈结婚,从此,唐卫中便成了唐学强的继父。
成为唐学强继父的第二年,唐卫中收留了王东山。
王东山那时是讨街要饭的乞儿,要饭要到了唐家堡小学的门前。唐卫中见王东山虽然蓬头垢面,但眉目之间流露出灵性之气,便拉他到学校伙房让李老师给他馍头吃。王东山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吃完了馍头,又喝下了半茶缸开水。唐卫中让王东山洗脸,王东山便麻利地洗完了脸,一个清秀的少年站在了面前。
“几岁了?”唐卫中欣喜地问王东山,“从哪里来?”
王东山跪下就磕头:“叔叔,我十一了。别的,不敢说。”
唐卫中把王东山拉到了自己的屋里,还反锁上了门:“说吧,娃子。”
“叔叔。”王东山口未开,泪先流,“我从山西跑到这来的。”
“跑这来是投亲还是靠友?”
“我写了反动文章,他们把我当现行反革命来斗,我就偷跑出来了。”
唐卫中这才发现王东山身上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他问:“你写了什么反动文章?”
“我舅舅是地主,他剥削人民,该斗。可舅舅的儿子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剥削过人民,也挨斗。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写文章?你上几年级了?”
“我只是在作文上写上了心里话。我今年三年级。”
“想不想留在这里继续上学?”
王东山又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你收下我吧,你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你的儿子。”
“成。”唐卫中拉起了王东山,“不能把这些告诉任何人,记住了?”
“爹,我记住了。”
唐卫中高兴地开门叫来了唐学强的妈:“学强他妈,你来!”
学强妈现在是学校里的杂工。她正在抹炭,听到唐卫中叫,便洗洗手来到了屋里:“啥事儿?我正和学生抹炭,伙房里没炭了。”
“王东山,这是你妈。”
王东山给学强妈磕头:“妈,儿子东山给你磕头了。”
学强妈望着唐卫中:“这是?”
“他是我认的干儿子。”
“噢。”学强妈这下明白了,她高兴地拉起王东山,“快起来,起来!”
“老婆子,把学强叫来。”
“哎。”学强妈兴致勃勃地走了出去。
“学强。”唐卫中对唐学强说,“他叫王东山,是我和你妈认的干儿子,你比他小三个月,快叫哥哥。”
唐学强瞅了一眼王东山,接着拉起了他的手:“东山哥哥,我叫唐学强。”
王东山紧握着唐学强的手,笑着叫了一声:“学强弟弟。”
“学强。”唐卫中说,“你东山哥也是三年级,你带他去上课吧。”
唐学强永远都是冷静的,这似乎跟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符。他拉着兴高采烈的王东山走出了父母亲的屋子。
十二
王东山和唐学强同学了一个月,就发现唐学强在什么上都比他强。比如班里的班长、红小兵的头全是唐学强一个人当。再比如学习,唐学强也比王东山强。
昨天刚考完语文,唐学强考了98分,全班第一。更让王东山不服气的是从城里来的漂亮女孩王小全,也紧紧地跟在唐学强的屁股后边,考了97分。唐家堡小学正式成立后,学生一下子多了好几倍。在公社中心学校上学的一小半住在附近的学生,全转学到了唐家堡小学。漂亮女生王小全就是新转来的。她爸爸是漏划地主,所以,在城里上学的王小全就到乡里来了。王小全的学习特别好,这次的语文考试,她得了97分,仅次于唐学强。这一切,都让王东山心里不舒服。
王东山对唐学强由嫉妒变成了仇恨。对王小全,他是恨不起来的。王小全漂亮呀,王小全是城里人呀。小小年纪的王东山,居然对异性女孩产生了好感。他有时甚至想,在教室的一角有一间隐形的小房子那该有多好呀!如果有这样一间小房子,他一定会把王小全弄进小房子里。至于把王小全弄进小房子里干什么,他心中没有明确的概念。他只知道,漂亮的女孩应该属于他,不该属于唐学强。
期中考试时,王东山自认为经过认真地学习之后,他的学习成绩应该在唐学强之上了。他刚入校的那次考试,虽然名落孙山了,可是,他认为那次考试是不算数的。第一,他要饭要了一个多月,成绩考得差,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第二,毕竟是小考吗,谁第一谁第二,都不能说明根本问题。期中考试就不一样了,虽然比期末考试差点,但这是大考呀!
在那个年代里,仍然有踏实教学、认真学习的老师和学生。踏实教学认真学习,使不少学校在非常时期完成了教书育人的神圣责任。唐家堡小学,就是这样的一所学校。所以,在不重视学习和考试的年代,这里的教学风气仍是一流的。王东山受这种风气的影响,学习确实大有长进。可是,考试结果出来时,他却惊骇不已。唐学强语文98分、算术100分,第一名;王小全语文97分、算术99分,第二名;他王东山,语文97分、算术98分,第三名。
经过努力,王东山考了这么个好成绩,确实不容易。他如果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哪天会超过唐学强。可是,王东山没有这样想,他想到的是,唐学强是他学习道路上的绊脚石,是他向女同学王小全靠拢的最大障碍。
王东山挖空心思想了个收拾唐学强的法子。
那个年代,学生和老师人人都有一本《毛主席语录》,《语录》的第一页是毛泽东主席的照片,下边还有林副统帅的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王东山在放学前,悄悄地偷走了唐学强的《毛主席语录》,在僻静背人处,他把语录上毛主席的眼睛挖掉了。做这些时,他吓得不轻,那指甲刮纸的声音惊天动地,像大山滑坡了一样。把《语录》放进唐学强书包里时,他重新经受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考验。
第二天,公社中心学校军管会的军代表来唐家堡检查文化大革命成果。王东山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现行反革命分子唐学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极端仇恨的反革命罪行。
机会终于轻轻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军管会代表问同学们,“同学们!我们学校有没有人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有!”王东山勇敢地站了起来。
“谁?”军管会代表吓了一跳。
“唐学强!”
“唐学强怎么反对毛主席的?”
“他把毛主席的眼睛挖掉了!”
“啊!”
“啊?”
“啊!”
……
唐学强作为小反革命分子,被民兵押到了公社参加劳动。
老反革命分子唐卫中唆使儿子唐学强犯下了反革命反伟大领袖的罪行,被军管会、县革命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
现行反革命分子唐卫中在第二日的“十二级台风”中,被红卫兵小将、革命群众活活地打死了。
王东山后悔极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的本意是斗一顿唐学强,出出他心头之气就可以了。没有想到的是,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连养父也让他害了……
被打死了的唐卫中,被人连夜抬到后山掩埋。抬唐卫中的是唐家堡坡沟南的两位外来户,他们没有埋唐卫中,而是连夜把消息送到了唐家堡小学。学强妈、唐子文神色自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后山,为丈夫、父亲送行。母子俩低沉的哭声,传到了莲蓬山,传进了玉清寺。
就在这天晚上,唐卫中的尸体失踪了。
后来,玉清寺出名了,玉清寺的一唐大师更是名满天下……
一唐大师就是“文革”中失踪了的唐卫中。
人生有几搏
当代中国的改革大潮汹涌澎湃地荡涤着一切腐朽的东西,但那些历史的陈垢却像幽灵、像海洛因一样毒害着我们伟大的事业。但愿我这枝笨拙的笔能真实地勾勒出一个无所畏惧的弄潮儿的身影,能真实地记录下一个“企图晃悠地球的人”的心声。

我感觉全身像着了火,眼前出现了乡下涝坝里冬天结着的厚厚的冰,真想一个猛子从冰眼里钻进去,让身上凉个透;千万条毒蛇吐着信子爬遍了我的全身,吞噬着我的皮肉,像得了皮肤病一样,抓了这里那里痒,抓了脸上身上难受,抓了胳膊腿上不舒服;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地流了下来……这时候,我只有一个意念,黎为民,就是我那位手握大权的税务局副局长大哥能马上出现在我面前。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特别要好的朋友,他有权有钱也有势,只有他才能解决我现在的问题。
在我最最艰难的时刻,也就是地区法院突然查封了由我负责筹建的即将全线开工的本地区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新城包装材料有限公司”后,我也同时被地区检察院反贪局秘密地“请”去接受了一次审查。整整十天九夜时间,我仿佛突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亲朋好友不知道我的下落,公司上下也难辨我的去向。是黎副局长,这个大我二十岁的老大哥,明察暗访,跟踪追击,查访出了我被秘密关在市郊一家乡镇企业的饭店里交代问题。他不怕丢了乌纱帽,打发司机小桂给我送来了两条价值七百元的极品“兰州”牌香烟。
我从不抽烟,可不明不白地被带到这里来,听专案组顾组长的言下之意,弄得不好我就永远也出不去了。虽然我心里有一本明朗朗的账,公家的钱一分也没往自己腰包里揣,违法乱纪的事也一点都不沾边。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我没拿公家的钱不假,可你得给别人腰包里塞呀,你不给人家好处,数千万元资金怎么去筹。如果人家非要给你查出个事情来,你长上十张嘴也未必能讲清楚。你总不能供出给银行的张三给了多少、给引资的李四送了多少吧。如果是这样,你的德性也太糟糕了。落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骂名不说,你还得立时滚出新城地区,否则,谁还敢和你余磊打交道呢?我敢说,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厂长经理们,没有一个不请客、不送礼的,要找点茬儿整你一下,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老哥怎么说?”我问小桂。
小桂说:“他让你只管在这呆着。干下啥了,老老实实向组织坦白,没有干的事可千万不能胡说。”
“嗯?”顾组长说,“你扯远了。”小桂不吭声了。
小桂走后我想,过去不抽烟是没有碰着如此烦心的事,好像也没有想过要抽烟。现在蹲在这里,就学习抽烟吧。烟是打发日子的好东西。
妻子菲菲因为我回了家,这几天很高兴。趁今天是星期天,要去买菜好好犒劳我一顿。
我说:“别忘了买两条极品兰州牌香烟来,多带几个钱,那烟很贵。”
菲菲半开玩笑地说:“学好的学不下,学坏的一句话,没想到蹲了十天检察院,连香烟也抽上了,不抽则已,一抽就抽几十元一盒的。”
我按菲菲的吩咐到厨房里淘米煮饭,米淘了个半拉子,就想抽烟,我丢下米碗去茶几上取烟抽,烟盒里仅剩下两支救命烟了。我迫不及待地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的香味通过气管进入肺腑,又通过肺腑渗透全身,兴奋得我不由自主地想跳。一会儿功夫,两支烟完了。黎老哥让小桂送的两条烟到现在为止,全抽完了。怪不得卷烟厂不做广告生意还特好,难怪越高档的烟吸的人越多,原来这东西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啊!
两支烟入口,还不过瘾,但也很有效。我继续去煮饭、洗菜。眨眼的功夫,烟瘾又来了,我急得抓耳挠腮一刻也坐不住,不停地在走廊里、客厅里、厨房里走来走去,莫名其妙地烦躁,不由自主地顺窗户向下张望,菲菲呀,你快点来吧,我有点受不了啦。这菲菲还来得真是时候,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立刻打开里边的门:“快点进来,菲菲!”
“怎么?地震了,还是火烧屁股了?”菲菲嗔怪地说。
我一把抢过香烟,“咔咔咔”打开包装,取出一支,叼到嘴里,打火机吧嗒一声响过后,半截子香烟就吸进肚里了。
菲菲愣在那里看我:“怎么,这烟就这么香呀。”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一口一支烟就完了,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菲菲,你是不是买的是假烟,怎么一点劲也没有?”
菲菲一句“从烟草公司买的,绝对没有假”还没说完,我已经打开了另一条,抽出一支点燃了狠抽。
不对,这烟不对!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名之火一下子窜上了心头,“啪!啪!”把烟砸在了地板上。
菲菲过来拉我:“干啥呀余磊,发这么大火干吗?”
我一把推开菲菲,菲菲手里提着一包肉和菜,失去了重心,摔倒在了地上,头碰到了厨房门框上,殷红的血从脑门涌了出来。
菲菲一下子怒气冲天,她把肉和菜扔了一地:“姓余的,你太过分了!这日子没法……”
我没等她说完,就大发雷霆:“你滚!快滚出去!老子不想看见你!老子早就不想和你过了!……”
对,找黎为民,让他快给我买烟回来。我不顾菲菲的哭闹,风风火火到客厅拨通了黎为民的电话,我大喊大叫:“黎老哥,你快带烟来救我!我受不了啦。”
对面说:“对不起老弟,我正在忙。”
“不行!”我大吼着打断了他,“你立刻给我送来!”
对面说:“好吧,我让小桂给你送去。”
小桂回电话了:“余总,有什么事?”
我仍然火气冲天:“少废话,快给老子送十条烟来!”
对方问:“要正宗的,还是水货?正宗的太贵,水货你抽了没有用。”
“废话!老子要正宗的!”
我是怎么晕过去的一点也不知道,但我醒来时,顿觉神清气爽,睁眼一看,一个陌生的麻脸老头正向我的脸上喷着烟雾。
我一把抢过烟来,贪婪地猛吸,四支烟进肚,真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好烟!好烟!……小桂呢?”
“是小桂让我来的,我是大个子。”瘦高的麻脸老头说,“付钱吧。”
“多少钱?”
“一条一千元,总共一万元。”
“这么贵呀!”菲菲惊得叫出了声,“海洛因也没有这么贵吧。”
“太太,让你说准了,这烟是白粉特制的。”
啊?我顿时明白了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歉意地望着菲菲脑门上渗出血迹的纱布说:“付给吧。”菲菲用颤抖的手把一万元钱递到了大个子手里。大个子留了个传呼后,走了。
“余磊,你啥都可以做,这白粉是万万抽不得的呀!”菲菲哭起来了。
我看着她伤心的样子,心里一阵内疚。黎为民呀黎为民,你怎么这样害我呢?
我拨通了小桂的电话:“小桂,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啥要害我?是不是大哥让你这样做的?”
小桂说:“余老总,这事跟黎局长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千万别告诉他,他要知道了,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如果我的饭碗砸了,老总,你那难受劲儿上来了,可就找不着我和大个子了……”
“怎么?你和大个子是一伙的?”
“不错。”
“你个王八蛋!”我摔断了电话。
就这样,在短短的几个月中,我吸掉了十几万元的家产。公司早就瘫痪了,妻子菲菲也和我离婚了,钱花完了,身体抽垮了。现在除了公家分的一套空房子外,再啥也没有了。以前,我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有身份的知名人士,如今变成了穷光蛋、大烟鬼……
我的黎大哥始终没有来,他大概是知道了我吸毒欠下大个子五万多元生气了吧。我强打精神忍受着无尽的痛苦翻箱倒柜地寻找值钱的东西。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就没有了,我看见了放在地板上的电话,迫不及待地爬过去给大个子拨传呼,但是电话里却传来了“请到邮电局交电话费”的声音。我把电话狠狠地摔了出去,去他妈的!顷刻之间,千千万万的毒蛇又爬遍了我的全身,胸脯上像着了火。我撕破了上身的衣服,抓烂了着火的胸脯,那火焰和吞噬皮肉的千万条蛇的信子挥之不去……我陷入了无尽的煎熬之中。
这时候,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静出差回来了,她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像落水狗发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大喊:“快!包包!包包……”
“怎么,你吸毒了?”静惊得目瞪口呆。
“快点,去找大个子,买,买包包回来……”
静含着眼泪走了出去。

静三年前学完税务专科全部课程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被分配到了地区税务局工作。黎为民初见她时,惊呆了,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的身材和气质是他见过的女性中最苗条、最高雅的,身高比一米六六的他足足高出七公分,身体纤细得像茁壮成长的小白杨一样。虽然该凸出的地方不是那么明显,可还是十分迷人的。她文静、秀气的鸭蛋形脸上透着一种自信和果敢,言谈中流露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
静的美丽令黎为民心神摇荡,静的成绩单也令黎为民惊奇,除英语、计算机、高等数学三门是满分外,其他各科成绩也都在九十五分以上。
“是个难得的人才!”黎为民脱口而出。
静羞涩的样子不像个大学生,倒像个农村中学生。这也难怪,她所毕业的财税学院的治学严谨在全国是出了名的,据说在校生在校园里是不准谈恋爱的。所以,静以优秀的学业和单纯的思想走出大学校门就不足为奇了。
黎为民疏忽了这一点,装着吐痰的样子锁上了办公室的门,那“当啷”一声锁与门的碰撞声使静心惊肉跳,一下子站了起来。
黎为民走过来像长者一样拍了拍静的肩头,仰起脸来看着羞红了脸的静说:“我可以在局里给你安排个你最满意、最称心的工作,但是……”
“但是”后面的意思,静已经洞察得一清二楚了,她红着脸,头越发低了。
黎为民迅速地抱住了静,强行和静接吻,手也在静不太凸出的胸脯上乱抓。
静挣扎着一把推开黎为民,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后说:“看着你人模人样,其实是臭狗屎一泡。工作安排个啥都行!”静说完,高傲地用高跟鞋敲着地面,旁若无人地啪一下摔上门,走了。
黎为民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垂头丧气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发呆。
“黎局长,没事吧?”司机小桂像个哈巴狗,讨好地问黎为民。
黎为民说:“交给你一个任务,从现在起你跟踪这个小婊子,注意和她来往的男人。”小桂心领神会地走了。
三天后,静被安排打扫卫生,每天早上六时上班,清洁一至五楼的全部楼道和走廊。静一声不吭,走上了岗位。
这一天晚上九点钟,黎为民收到了小桂发来的传呼。
黎为民马上把电话拨了过去,小桂在电话那面说:“局长,有好戏了……我在宾馆三楼的公共卫生间里……那小婊子进了一个男人的包房了……我查过了,这人是南方来做钢材生意的个体户。”
黎为民说:“好极了,她要不出来,灭了灯你立即打我的手机。”
深夜一时,小桂打通了黎为民的手机,激动得结结巴巴:“黎,黎局长,灯灭了,那,那小婊子没有出来。”
黎为民说:“好样的,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黎为民带着税务局的干部、派出所干警共八人在小桂的带领下,敲开了三楼305室的门。静穿一身淡红色的线衣线裤,婷婷玉立地出现在了门口,黎为民推开静领着大家涌进了房间。
“你们要干什么?”耀眼的灯光下,一位小姐用被子护着胸脯,愤怒地大声抗议。
静平静地说:“大局长,这位是我大学的同学柳兰,她今天来看男朋友,男朋友上省城来办事,请问,我陪我同学睡觉也违法吗?”
众人一见此情景都脚底板抹油——溜了。
黎为民满面通红,忙说:“敲错门了,敲错门了。”
小桂见主子气得要倒下去的样子,忙过来搀扶,黎为民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甩开小桂的手,走了。
静一气之下辞了职,不显山不露水地来到了余磊的宏达公司做文秘工作,后来又调往合资企业包装公司工作。静在办公室主任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为余磊筹建新公司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合资公司被查封后,公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静上下奔波,左右打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她只有一个信念,跟着余总干,肯定有前途,余总一定会没事儿的。可是还没有等她打听着余总的下落,就被迫跟检察院的检查人员外调余总的材料去了。途中她患上了急性阑尾炎,动手术后一直在老家住院治疗,赶到回来后才知道余总和妻子离婚了。菲菲为什么要和他离婚?菲菲呀,你真傻,离开余总,你还能找一个比他更好、更强的人吗?偌大一个新城地区,真正干事的、受人尊敬的、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静眼里只有余磊一个。
静想,这对于自己来说,也许是一次机会,自己应该进入他的生活才对,只要他心里有自己,嫁给他也绝不后悔。当静发现余总吸毒时,说什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静所认识的余总连香烟都不抽,怎么可能吸毒呢?可他确确实实吸上毒了,怪不得菲菲会和他离婚。不!余总吸毒定有他不得已的原因,他是不轻易丧失原则的人,吸毒这么严重的事情,他能随随便便?……
静决定要帮他渡过难关,她按余总留给她的门牌号码,在东关清真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大个子。
大个子住在一个低矮、光线极暗的小屋里,在100瓦大灯泡的强光下,静看到了从里屋走出来的大个子,也看见了他奇丑无比的麻脸,静就感觉像吞下了一个苍蝇那样难受。
“怎么?余磊没有告诉你,他还欠我五万元钱呢,你想我能给你包包?”大个子佝偻着腰说。
静说:“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他欠你五万元钱我又不知道。”
大个子说:“你先看看他亲笔写的条子吧。”静一看果然是余磊打的。天哪!一千两千自己还能还上,这么大的数目,怎么办?
大个子看穿了静的心思,他说:“倒是有一个办法……看样子小姐跟余磊的关系不错,你只要……”
“只要什么?”静知道老家伙想说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只要小姐陪我上一次床,这五万元一笔勾销不说,还另加十个包包,怎么样?”大个子说着就往静面前凑,满嘴的臭气让静直发恶心。她气愤地走出了这罪恶的地方。
当静第二次来到这个罪恶的小屋时,静已经不是静了。她不忍心让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受苦。
余磊眼巴巴地看着她:“包包,快给我包包!”
静突然觉得欠了他什么一样,飞快地逃离了他的家。再不想办法弄到白粉,他会有生命危险的,她决定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牺牲。
真正的罪恶降临到优雅、苗条、迷人、漂亮的静身上时,她害怕极了。她根本没有看清大个子那丑陋无比的麻脸此刻兴奋成了什么样子,只求这件事快点结束,好快点离开这个夺去她贞操的罪恶的小屋子。她闭着眼睛,流着屈辱的泪水,大脑一片空白。
大个子咳嗽了一声后,从里屋走出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大发兽性,折磨得静死去活来……
男人心满意足地看着床单上那鲜艳无比的血迹说:“美人呀美人,我就是死上十回也心甘情愿了。大个子,咱说话算数,把五万元欠条和包包给她。”静这才发现站在床前的人是黎为民。
“你这个畜生!”静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冲出了小屋,带着罪恶和羞辱,上了一辆面的……

看见静递过来的包包,我浑身的劲立刻就来了。随着火苗的闪烁,白色魔女喷出的烟雾完完全全被我吸进了鼻孔、吸进了肺腑,全身顿觉舒服极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幻变为最美妙的东西了……果真是奇妙无比啊,……片刻之后我就精神百倍起来。
静替我擦干净了脸,又帮着我换了衣服。说良心话,我很喜欢她。自打她从税务局辞职到我手下工作的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了她。屈指算来,她比我小整整十五岁,我和她能有结果吗?
静红着眼睛,含着泪水,用纤纤玉手为我整理着头发。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一把抱过她吻她红红的饱满的嘴唇、大大的眼睛和鸭蛋形的脸,她突然一把推开我,泪像断线的珠子噗噜噜流了下来:“你,你知道这些包包是怎么来的吗?”
我想起了写给大个子的欠条,他是不会再赊包包给我的。一定是静借钱为我买来的。我愧疚万分地说:“让你借钱为我……”
“不!”她打断了我的话,“五万元!让我上哪里去借?”
“那是……”我语塞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卖身换来的!”
天塌了,地陷了,火山爆发了,原子弹爆炸了……
“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企业家,你是一个大脓包、大软蛋!”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雷禹粗声大嗓地说着来到了我面前。我说:“主任你骂得好、骂得棒!我对不起静!静!我对不起你呀!”我抱着头哭了起来!
雷主任怒冲冲地说:“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哭能哭出个什么来!要有种,你就把毒给我戒掉!”雷主任骂完了我又拍拍静的肩头说:“别哭,我敢保证,你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因为,我所认识的余磊是一个顶天立地、大有作为的男子汉。区区戒毒这样一件小事,对他来说只要肯下决心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我抹去悔恨、愧疚的泪水,静用目光鼓励着我。我大声说:“我戒!我一定戒!”
静默默地为我们泡上了茶,拿一个小凳子坐在茶几的一边说:“国家的法律真应该改一下,对于贩毒者,不论数量多少,都应该枪毙……”
“静,你别说了,我要戒不了毒,我就不是人!……有你们的帮助,我一定会戒掉这个万恶不赦的毒瘾!”
“好样的!”雷主任叫起来,“这才是余磊!当年的张学良将军毒瘾比你重,不也戒掉了!我抄录了一副对联送你。”
“上联是:黄皮海洛因,赊来手里,不辨真假,疯狂狂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看红瓢,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恋龙肝凤髓。趁火旺炉燃,飘起了袅袅青烟,正更长夜永,安排些乌鸡洋参。眼只见满天黄金,玉宇琼楼,美钞英镑,扶摇直上。”
“下联是:数十万业产,忘却心头,瘾发神疲,叹索命无常伺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寿,白刃加前,虎狼追后。横枕开吸,足尽平生乐事。扎遍全身脉,哪管它肝炎艾滋,纵父怨妻啼,都只作黄泉绝唱。只剩下几寸衰毛,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骷髅。”
听雷主任读了这幅长联,我更加羞愧和不安。静续上茶水后,用面巾纸擦干了泪水说:“美国著名的女影星德鲁,就是戒毒成功的一个典范。新城地区戒毒所的戒毒成功率也在20%以上。实践证明,毒瘾是可以戒掉的。”
雷主任鼓励静说:“讲讲这个美国女人戒毒的事吧。”
静说:“德鲁出生于电影世家。她聪慧、漂亮,七岁时因在电影《外星人》里扮演角色而一举成名。此后,她放任自流,染上了毒瘾。十三岁时进戒毒所戒毒,后又复吸,戒毒失败。十四岁时第二次戒毒,这一次她成功了。1990年,她根据这一经历写了一本书叫《小女孩逝去的时光》,因而声名大振,成为好莱坞影视圈里最成功的明星。一个小女孩尚能戒掉毒瘾,你为什么就不能?我对你戒毒的决心深信不疑。因为你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在你面前,一切困难都算不了什么。”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静,你放心吧。”
雷主任说:“我该走了,司机还在楼下呢。我留你三句话。一句是戒毒必须成功;第二句是积极的等待,等待东山再起;第三句是静是个好姑娘,你要好自为之。另外,有啥困难及时打电话给我,我会帮助你们的。”

晚上,又到了平时吸烟的时候,我一个劲地打哈欠、流眼泪和鼻涕,心里很烦,很着急。静见我魂不守舍、难受的样子,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把你绑起来?你闹起来我很害怕。”
我虽然极不情愿,还是让她把我绑了起来。因为我瘾上来了确实不由自主,有时候恨不得把她撕碎了。每次毒瘾过去,总要后悔一次,因为我实实在在是爱上她了。渐渐地,我招架不住了,静仍在给我打气:“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对,”我也说,“坚持,坚持……”
我浑身大汗淋漓,静还是不给我白粉抽,她替我擦汗,我粗暴地制止了她。这时候,我全身的骨节都在叭叭作响,全身像爬满了毒蛇,它们吐着信子把我吞噬得千疮百孔。我再也支持不住了,一面叫着,一边抽搐着滚在了地板上。静这才给平时三分之一的白粉让我吸。虽觉不过瘾,可也浑身轻松……静见我平静了,才解开绑我的绳子,搀扶我上床,然后为我洗脸、换衣服,天天如此。
渐渐地,我毒瘾发作的次数由开始戒毒时的一天十几次减少到了现在的两三次。毒瘾带来的熬煎也越来越小了,只是仍然觉着少了点什么东西,还想彻底尝试一下过足毒瘾后的极度快感。
静知道了杏眼圆睁:“我告诉你,你要胆敢再次尝试死亡,你就等着前功尽弃吧,真想那样你快点下决心,我好早早离开你!”
这时候的静已经正儿八经走进了我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底,我是绝对难以和她分开了。听她这么认真地一说,我一把拉她到我怀里说:“你就放心吧,我都坚持到今天了,为了你,我也得彻底把这毒戒了。”
静把我鼻子一揪说:“这还差不多,等你身体彻底康复之后,我们就结婚。不过……”
我忙问她:“不过什么?”
静说:“我想了一个主意,你每天在我规定的时间里跟我聊天……怎么没说的,那你就说创办合资公司以来你经受的苦难。”
“小妹,你的心意我懂,可我不想说那些让人伤心、气愤的事情。换个别的话题吧。”
“不!”静说,“就说那些令人气愤的事情,发泄一下沉积在心中的气愤,对身心健康有利。你就讲吧,有些情况我虽然知道,可我还是要让你讲,我们要闹明白,究竟是谁在捣我们公司的鬼?为什么每次都在合资公司开工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
我插嘴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跌。”
静说:“祸也跌得太频繁、太准确了吧。比如说,银行贷款,签订五千万元新产品供货合同时,银行说不耽误我们生产供货。可合同签了,贷款就没影儿了。你就开始应付因供不上货失约而招来的官司。人家骂你是大骗子,没货供为啥要订合同……你承受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压力,处理入股集资、工人闹事、债主讨债等杂七杂八的是非。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和合资公司的合作,可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等你万事俱备,就要开工了,酒业集团公司就来搅,法院也来查封,检察院也来审查你,那个姓桂的还串通毒贩子来害你……这一切,我的哥呀,你想过没有,是不是有人在一步一步置你于死地!”
“是!”我说,“我也这样想,可就想不出个眉目来。我没有得罪过谁呀。”
静说:“也许是和你关系最好的人在整你。当然了,我的感觉也许错了。可这一切都发生了,你得讲,还要讲得细一些,我们仔仔细细分析一下,在我们辛辛苦苦办公司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背景?”
我俩这样说着,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地滑过去了。
静说:“我这个主意很好,你的毒瘾发作时间比昨天推迟了两小时。”
静一说到这个“瘾”字,我的瘾又来了。静像个吝啬鬼一样,把我今日该吸的白粉又克扣了三分之一……

“决定上马中封强力复合包装项目是1996年秋天的事情。”我说。
静双手托着腮,注视着我,期待着……
那时,我是开发区宏达公司的经理。那个企业虽不大可效益不错,年纯利润达几十万元。我的承包费每年也在五六万元之间。拿开发区管委会雷主任的话说,我是一个既有本事又有好运气的人,公司红红火火,利润逐年上升,该交的交了,剩下的全进了腰包。朋友们嘲笑说,我是“腰里别的bp机,手里握着大哥大,屁股下坐的桑塔纳,怀里搂的卷头发”。
我怀里没有“卷头发”这谁也知道,可我确实很自在、很开心。然而,人总是不知足的,人要知足了,那社会就不会发展。我要知足了,就当机关干部去了,办企业干啥?我总觉得宏达公司太小,思谋着怎么上一个可靠的新项目,扩大公司规模。搞一个投资千万元的项目试试身手该有多好。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开发区管委会招商局马局长说有封项目建议书,让我看看有没有兴趣。
读完项目建议书,我很感兴趣,拉上马局长就敲开了雷主任的办公室。我说,这个项目很可靠,一是有产业政策保护,是国家建材部强制推广的产品;二是销路不存在问题,美方包销百分之八十的产品;三是资金问题,对方投入不少于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且是还是现汇。
雷主任很干脆、很利索,答应我把有关问题作进一步核实后立即立项。我通过省建材局、水泥厂等部门和有关单位,落实了项目建议书内容的真实性后,又拽着马局长来找雷主任。雷主任对我的工作作风表示赞赏。他说:“你的宏达公司要拿出一千多万元显然是天文数字,开发区也没有这方面的投资,这事应向地区行署汇报一下,争取得到地区领导的支持。二是马上和美国大高公司设在深圳的联络处联系,早日做好洽谈方面的工作。三是要马上打报告给开发区管委会和地区计委,尽快批准立项。”
开发区管委会坐落在东门外的城郊公路边上,是一栋很漂亮的五层白色建筑。这几天因为忙于立项、论证、筹资等工作,我几乎天天都到这里来。我和雷主任来到了地区行署,马专员听完雷主任的汇报后,对这个项目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答应地区财政一定在固定资产投资上想办法,把这个项目搞起来。马专员很胖、很富态,一边听我们汇报,一边接着一个个的电话。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背后是鲜艳的五星红旗和装满书的书柜,显示出了领导干部和文化人的特点。他说:“地委、行署将按照省委省政府的要求,在近期内部署召开‘再造新城’理论研讨会。再造新城的中心就是如何在招商引资、开放开发上下功夫、做文章。希望你们抓紧抓好这个项目,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亲自参加项目论证、资金协调等会议……”
我很感动,也感到很幸运。专员对一个投资三千万的项目如此关心和支持,是我没有想到的。雷主任不失时机地把我介绍给了马专员:“小伙子很能干,公司开得红红火火,但仍不满足现状,总想搞一个大一点的项目。”
马专员笑笑说:“知道,知道。年初地区树立的功勋企业家之一。怎么样,项目的规模、建设周期、利税等情况,余磊,你说说吧。”
我说:“该项目总投资三千万元,美方投入现汇一千二百万元,中方一千八百万元。年产中封强力复合包装袋九千万条,产值一点五亿元,利税五千万元。如果建设厂房,周期需十二个月,时间太长,要是租用开发区闲置厂房的话,三个月就可以全面投产。美方的条件也是要我们租用厂房,他们要的是高速度。技术上,设备安装调试时一并为我们培训技术人员。人员没有问题,开发区有下岗职工近千名,我们可以优先安排一部分,再向社会招聘一部分。产品市场更是没问题,美方包销百分之八十。现在的情况是美方不包销也没问题,国家建材部已通知1997年元月起水泥生产企业必须使用新袋型,否则水泥不准上码头、上火车。同时,该产品还是饲料、粮食、化肥、食盐等行业的包装材料。”
马专员说:“你说得很详细、很透彻。美国人包销百分之八十这一条很重要,一定要坚持,其次是投资,是设备还是美元?”
雷主任说:“投人民币,不投设备。”
马专员说:“很好,投人民币也行,绝对不要他的机器,这一点一定要注意。基础工作要扎实一些,如市场、论证、厂址等问题。关于市场问题,你们最好到省建材局去一趟,局长是我同学,我可以写个条子。”
正说着,酒业集团的李总一行几人来汇报股份上市的事,我和雷主任就告辞走出了专员宽大的办公室。
静看看表,走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温柔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陪我去买菜,回来我好好为你做几个菜。”
我也亲了她一口:“遵命!”

“小妹,今天是啥日子?”我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藏在身后,问静。
静把冲好的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笑眯眯地用手指敲着脑门,迈起修长的、漂亮的腿来回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嗯,我猜着了,今天是……是,本小姐的生日,怎么样?”
“完全正确。伸出你的双手,闭上你的眼睛。”我说。
静在茶几对面,伸出了双手并闭上了眼睛。
“你的手指真漂亮,真如古人云,白如葱根。”我说着,把一枚金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哇!好漂亮哟!”静高兴得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亲了我一下,“为啥送戒指?除了生日礼物,还有啥用意?”
我说:“我正式向你求婚。”
静说:“那就意味着在家里你必须得听我的了?”
我说:“听,一定听。”
“那好,接着聊天吧。”
“呀,上当了,你真鬼。”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美国大高公司深圳代表处梁菁菁小姐、韩青先生,还有招商局马局长在雷主任办公室等待马专员的到来。
雷主任拨通了马专员的手机:“马专员,我雷禹,你在……噢,你已经到管委会大门口了,好!好!”雷主任挂上电话后冲我们笑笑说,马专员到了。我走到窗口朝院里一看,马专员的红色小轿车已经停到院子里了。
我向专员介绍了梁小姐和韩先生。专员和客人互相握手致意,并交换了名片。
韩先生是典型的南方人,矮个头,白胖白胖的,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说:“马专员,各位先生,梁菁菁小姐是受美国大高公司中国代表处首席代表章林先生的委托前来谈判合资事宜。我是梁小姐的助手。”
梁小姐娇小玲珑、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说话很干脆:“下午两点,我接到了章先生的电话,他讲美国总部已打来电话,同意和新城方面合作。”
“这么快?”专员有点意外,我们也有点惊讶。
“是两件小事促成的,这跟余先生有关系。”
听了这话,大家如坠入云里雾中,我更是不知所云。
梁小姐笑了,露出一对漂亮的虎牙:“一件是余先生、马先生到深圳考察时,我们代订了两间一千二百元的房间。第二天,余先生把房间换成了一百二十元的普通房间。章先生有点吃惊,余先生讲就是赚了很多钱也未必住一定要这么高级的房子。创业期间,更要节俭。这件事引起了章先生和美国总部的注意。在余先生、马先生去深圳的前十几天,东北一家林业局要上这个项目,考察组以局长为首一行六人,坐飞机,住高级宾馆,花天酒地,短短的十天时间花了近六万元人民币。这帮败家子和你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二件事是今天中午余先生花一百二十元请我们吃饭,两盘黄焖羊肉加每人一碗牛肉面。大家吃得很香、很开心。剩下了一盘羊肉余先生让随行人员装走。这两件事虽小,可美国大高公司m总裁对余先生很感兴趣。所以,合作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当当当!”有人敲门。
静说,该做饭了。我们打开门,原来是送电视报的。我们收下报,走进了厨房。

“静,那天的晚饭,我们吃得开心极了。”
静说:“还不是你操作的结果。你呀,我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那么复杂的问题,就你能答上。”
那天的晚餐原本按马专员的意思,要去一家大酒店,饭菜要丰盛、高档。
我说:“高档是必要的,但城里无非是海龟、王八、鱼虾,南方人天天吃这些东西,不如来桌南方人没有吃过的饭。最近郊区开了一家特色‘山药蛋饭庄’,不如到那里去吃。”
雷主任也说,小余说得有道理。
马专员征求我的意见:“吃手抓羊肉?”
“还有八宝长寿面……”
“那好。”大家一致同意。
“山药蛋饭庄”是郊外一家典型的乡土风味饭馆,建筑也是典型的乡下味道。前面是三间大餐厅,只卖零客。走进宽畅的四合院,是富丽堂皇的仿古拔檐房,院里的花池四周停了好多城里来的小轿车,可见生意很红火。
接待小姐也是红脸的乡下姑娘,围头巾,穿棉袄,套红花外衣。她招呼我们说:“屋里走,屋里走,有农家八宝长寿面,还有山药米拌面、搅团、山药面面齐(条)子,着实子吃啥有啥,叫你们吃一碗想两碗,还不想走哩。”
一口乡下土话,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顺着铺地砖、玻璃全封闭的走廊,走进了最里边的二十三号包厢。这哪里是包厢呀,是一间二十平方米见方的房间,白粉墙,松木椽子竹帘子顶,里边是一个大火炕,炕上摆着红漆油成的大炕桌。
“上炕!上炕!”红脸姑娘让客人上炕,“到炕巴脑哩,大脚盘盘坐哈(下),炕火饱饱儿的,烫得很哩。”
“有那么热吗?”马专员一蹦子跳上炕,“来来来!梁小姐、韩先生!入乡随俗,就体验一下我们乡下人的热炕吧。”
红脸姑娘说:“干就么,烫得很,上炕!上炕!”
雷主任把梁小姐让到了马专员左边,让韩先生坐在了马专员的右边。他和我、招商局马局长、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静两边依次围着炕桌坐了下来。
“哟!”梁小姐尖叫了起来,“这床还真是热的!”
马专员笑着说:“是炕不是床。”雷主任也接着说:“不是电热毯,而是用牛、马的粪便加麦秸草烧的。”
“这么复杂呀?”梁小姐很兴奋,韩先生也很好奇。
红脸姑娘上茶后,上了第一道面。小小的碗,和酒盅儿一样大,里面装着一点点儿八宝长寿面。她说:“不是俺们乡里人小气,这面贵重着呢。再就是害怕碗大了,先吃饱了,再的面就没处吃了。”
韩先生只两口就吃了下去,梁小姐紧接着也吃完了。她见我们细嚼慢咽,吃得那么小心,很奇怪:“你们在吃面呀,还是在研究面,我们已经吃完了,这面特香,还想来一碗。”
马专员说:“梁小姐,这您就不懂了。让余磊说说这碗面的来历吧,他是从这块土地走出去的。”
我说:“梁小姐,这八宝长寿面,虽碗小,可它的价值要值半只羊……你不信?让我说给你听。先说面,这面粉不是粮站打的,也不是农田种的高产粮,而是山坡上种的不浇水、不上化肥的低产粮,每亩只能打几十公斤,高者一百多公斤。加工成面,不上电动磨,因为电动磨压力大,磨出的面粉不好吃,是用手工磨磨,磨是两块石板雕刻而成的,把毛驴的双眼蒙上,一转一转磨成粉,用细箩筛出面来,加盐水手工擀好后切成长面,然后放到擀杖上,再加上面粉用手通过十捏八拧的做法精制而成。”
“哟!这么多工序呀!”梁小姐和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我接着说:“这是面。八宝是臊子汤,第一宝是吃山坡草的六月龄羯羊羔子,第二宝是祁连山的野生香菇,第三宝是凉州的枸杞子,第四宝是大西北的发菜。这四宝中数发菜最贵重,必须等到夏秋雨天过后,人在石滩上一根一根地拣,收集起来晒干后用一斤二两槐树的花蕊泡半年才能用。臊子制法是用前三宝熬二十四小时,再加上槐花蕊泡成的发菜。六月龄羊羔肉和枸杞子性热,发菜和香菇性凉。这四宝要加得适量,热了不行,凉了也不行。然后加油泼辣辣子、蒜拌茄茄子、酸菜汤汤子、山药珍珍子,最后加青菜就可端锅了。这臊子汤就是用这八宝精制而成的,具有祛病健体、延年益寿之功效。”
“天哪!”梁小姐赞叹不已,“怪不得这么好吃,原来这碗面的价值比一块五一碗的牛肉面要贵几十倍呢!”
马专员和雷主任异口同声地说:“一点不错。”静慢慢地吃着饭,自豪地看着我。
接下来依次上的有山药米拌面、山药搅团、山药面面条子(土豆面面条)、荞麦面面条、黄米面面条、羊羔肉香头子等等,我一一把做法给大家作了介绍。
吃得大家兴高采烈,尤其是梁小姐和韩先生连连称好:“不虚此行,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这么贵重、这么有味的面条。”
“凉菜也上。”马专员提议,“按我们地方的风俗是猜拳喝酒,今天有大高公司的客人,我们轮流出节目,节目内容可以是笑话、谜语、小段子,但有三个条件,一要富有哲理,二要新颖独特,三要逗人笑。”
“马专员先来一个。”雷主任提议。
“好!”马专员说,“小余有个顾虑,他怕工作做得多了别人要告状。针对这个问题,我讲个小故事,古时候,一个知县死后到阎王那里去邀功请赏说,我任知县时很清廉,没有吃过老百姓一顿饭,请阎王赏赐我。阎王听了哈哈大笑说,泥塑一个县官,别说吃饭,连水都不喝呀!请大家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阎王是什么类型的官?他希望赏赐什么样的人?”
梁小姐说:“阎王是清官,他希望赏赐清官。”雷主任、韩先生、马局长都说完全同意梁小姐的答案。
“请喝酒!你们说的不全对。”马专员要罚他们酒。
梁小姐说:“不行,你出标准答案,如不正确你也罚酒。”
马专员说:“你们先喝完酒,噢,还有小余和你的办公室主任没有答。如果我答错了,你们每人罚我一杯。”
我说:“阎王是一个干工作的官,他要赏赐的也是踏实做工作的县官。因为,要做工作,就得吃饭,你不请人家,人家还请你呀。譬如说吧,大高公司的梁小姐、韩先生来和我们谈合作,我们如果连顿饭也舍不得,那谁还来给你投资呀?”
“说得好!”静说,“我同意我们余总的解释。”大家都表示同意。
马专员宣布:“我喝小余、静的罚酒,你们大家喝我的罚酒。”
该梁小姐了。梁小姐说:“我在飞机场上碰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先生认真地盯着一位穿连衣裙的漂亮小姐看,因为她胸前戴着一个飞机造型的项链,那小姐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就问先生,这个项链很好看吗?那先生说不好看。小姐不高兴了,那你在看啥?先生说,我在看飞机场。”
哈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都喝了梁小姐的罚酒。
……
“你今天表现很好,我应该奖励你。”静打断了我。
我问哪里表现好?怎么奖励我?
静说:“你今天快一天了没上瘾,我应该奖你。”她说着“叭”的亲了我一口。

静陪着我说话聊天儿,我确实感到很快活,我的毒瘾也越来越轻了,现在白天几乎不抽了,就是晚上睡觉前不抽就睡不着觉。静是越来越吝啬了,像个管家婆一样把白粉管得很紧,只有一天比一天少的份,连针尖儿大的一点也不给我多抽。难受过后,我还是很感激她的。
这天早上,我见静正在给我削苹果,知道又要我讲了,我没等她催就讲了起来。
我和开发区招商局马局长、银行营业部主任等四人飞抵深圳,到机场接机的除梁菁菁小姐外,还有美国大高公司驻深圳首席代表章林先生。宾主握手致意后,章林带我们走出了喧闹的大厅,置身于穿梭的人流中。这一夜,主随客便,我们仍然住进了普通房间。第二天早晨八时,我们准时来到了大高公司代表处办公的地方——牛园花园五号b座。这是一间约一百平方米的大办公室,摆了八九张桌子,桌子上电话铃声不断,每张桌子上都有两样东西,那就是电脑和手机。男男女女都在紧张地、有节奏地忙碌着。
梁小姐把我们招呼在大厅的沙发上喝茶,她推门进了另一间房间,随手带上了门。大家都在看着这紧张、豪华、气派的环境,我却在思忖,章林为什么还不出面。一会儿一位小姐来倒水,她说:“对不起,我们章总正在接美国长途,请你们稍等。”
8时55分,韩小姐引我们进了章林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小办公室,放着老板桌、VCD机、音响,立柜里摆满了人头马等洋酒,挂衣架上挂着漂亮的西服。
9时整,我们进入正式谈判。按照事先商订的几个主要内容谈。一、美方的股份不少于百分之四十九;二、投资必须是现汇,先打入新城合资公司筹备处的账号上;三、设备由双方共同选择,统一购买;四、……
章林不愧是谈判老手,加上梁菁菁小姐的协助,最关键的第一第二两条我们都让步了。美方只能投百分之四十,而不能投百分之四十九。这样做有几个原因:一是合资公司建在中方的地皮上,必须以中方为主,中方得的利益少了,如何调动积极性;二是百分之四十是美国总部订的盘子,要更改得请示总部,这样耽误时间不说,总部未必就同意中方的意见。不如做个姿态,他们可以在流动资金上另外多投四百万,也可以写在协议书上。我认为人家的条件都不错,应该答应,可马局长用脚踢了我一下说:“这个问题先放一放,午饭后容我们商量一下再订。”章林忙答应:“可以,可以。”
第二条美方投资必须是现汇,章林同意,但他不同意我们原订的方案,不能把钱打到新城市。章林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刚打交道,就把款打到你们中方提供的专用账号上不行,我们也怕上当;二是这样打来打去,不方便。不如双方都按协议拿上汇票和现金直接给厂家交,我们先交,中方后交怎么样?……
休息的间隙,马局长劝我别着急,先给雷主任打电话请示,同意后下午再签。中午我们谢绝了章先生、梁小姐请我们一块吃工作餐的美意,以上街吃饭为由,让马局长打电话请示雷主任。我觉着麻烦,有点急躁,但又不得不考虑照顾马局长的情绪,因为马局长是代表开发区管委会来的。马局长要通了雷主任家里的电话,雷主任听完马局长的详细汇报后表态:一是投资股份同意美方的意见;二是现汇投入直接打到厂家的账上也可以,但不见兔子不撒鹰,美方推荐的厂家你们先去看,但千万别轻易签设备购买合同,之后你们暗暗地飞去上海,对照美方推荐的机器性能、价格作一比较,如果合适你们再通知美方来看,这符合设备购买双方考察的协议,他们的款打入,立刻打来电话,马专员已答应先挪用酒业集团的投资款五百万元购买设备;三是美方包销产品百分之八十,必须写进合同。
午饭后,我根据雷主任的指示代表中方与美国大高公司签订了“中美合资新城包装有限公司合资协议书”和“中美合资新城包装有限公司章程”两份文件。美方代表章林先生办事效率很高,下午3时50分,他陪我们参观了深圳两家机械厂。第一家的整套设备为一千八百万元,订单已排到了1997年6月份,显然赶不上我们1997年元月开业的计划。第二家的销售价格是一千八百三十万元,厂家答应1996年底可以供上货。两家的成套设备从拉丝到织布,从复合到印刷、制袋,全由电脑自动操作,自动化程度居国内领先水平,且都有国家机电部门的产品生产许可证。为什么没有现成的设备呢?两家回答得几乎是异口同声,该项目有国家产业政策保护,产品销售没有问题,所以全国各地订购设备的厂家很多,都在赶1997年国家强制推广新袋型前拿出产品。时间就是效益,就是金钱,谁赶上时机拿出新产品,就意味着占领了市场。
章先生征求我的意见,是不是和厂家订合同。我说,不急,不急,我们再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行情再说吧。章林先生似乎看出了我们的顾虑,说:“那我们先回,明天开始你们再转转,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厂家,你们也有权利选择嘛。”我忙点头同意。
晚上18时20分,留两人在宾馆,我和马局长飞到了上海。第二天早晨上班时间一到,我们就给电话号码簿上的机械厂家打电话,联系订货的事宜。之后,我俩亲自去了五家生产厂,设备、价格都和深圳差不多,货仍然很紧张。通过找熟人、托朋友,我们选择了一家机械厂。厂长答应加班加点也赶在12月底把我们需要的生产线制造出来。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上山姆大叔的当,怕美国佬在设备上做文章。这种例子在我们地区和其他地方发生得太多了。主意已定,我们就拨通了章林先生的电话,我担心对方不同意。可章先生听完电话后说,他和梁小姐立即飞来上海,就要我们考察的这家厂的设备。
之后的情形可以说是一路顺风,章先生在我们签订完订货合同后,就在卡上打出了三百二十万元作定金,我代表中方也就自然给美方写了一纸保证书,保证在十日内带着中方的设备款一千零八十万元的百分之五十的汇票交到厂家。否则,美方造成的一切损失由中方负责。

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操作运行,我们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合资企业包装材料公司开业前的准备工作已全部就绪。自动化生产线安装调试完毕,部分原辅材料也已到位,省外贸厅的中外合资企业批准证书也已拿到了手。技术培训工作、银行贷款、省工商局申领营业执照的工作也在同时进行。第二天是1997年元月18日,是双方约定合资公司剪彩开业的日子。为了表示我方诚意,我亲自带车到二百公里外的机场迎接美方来的客人。
不巧的是,美方来的客人m先生、中国代表处首席代表章林先生一行三人在赴广州白云机场的路上遇上了车祸,除梁菁菁小姐外,另外两人双双住进了医院,我于晚上8时在机场接的客人只有梁小姐一人。还有不巧的是我坐的奥迪小轿车也因汽油泵出故障而让司机上机场就近的汽修厂更换了。梁小姐因为上飞机前的车祸而惊魂未定,说打的就打的吧,可千万别再出啥事情呀。我说不会,不会。我拎着梁小姐的包,带着她来到了一辆崭新的白色桑塔纳小车旁,司机是一个二十多岁铁塔一样的汉子,点头哈腰地把包锁进了后货厢,又把我俩让到了车后面的座位上。顺着出租车的封闭网,驾驶室副座上一个瘦猴样的家伙递过来了两支香烟,我婉言谢绝了。
梁菁菁有点不解,我忙掏出一盒大中华来递了她一支说:“出门在外,最好别吃生人给的东西。”
她点头表示赞成,并老练地打着打火机让我点烟。
我说:“怎么,梁小姐忘了,我不抽烟。”
梁小姐小鸟依人的样子很是可爱,冲我笑笑便点燃了香烟。
梁小姐说:“我听说你的筹资过程非常艰难。”
“是啊!”我说,“我们宏达公司才拿出了二百万元,要不是地区行署马专员亲自协调,在酒业集团、地市财政借出九百万元,我说啥也不可能在六十天内筹集到一千多万元。”
梁小姐又问:“银行流动资金贷款和执照有点眉目了没有?”
我说:“银行贷款应该是没有问题。我这样自信是有原因的,你是美方派到我们合资公司的副总,我就对你直说了吧,银行行长拿了我三十万元的好处费,他答应保证贷款八百万。至于营业执照吗,有点小麻烦,你们的法人委托证明、法人签字的董事会成员名单也传真过来了,只是宏达公司的注册资金达不到跟你们合资的要求,所以还未办好。”
梁小姐说:“有件事我不明白,我们在东南沿海都办过企业,人家的县级市就能批中外合资企业,可你们这里倒好,地区行署没权批准,还要跑到省里去,太不可思议了。章先生对此很有意见,说你们原本答应二十天内办好营业执照,可现在有一个多月了吧,还未办好。”
我说:“恐怕到三四月份了,这几天人家已经放假了。”
“余总,我听静小姐说,你上次从深圳回来感冒,病倒在了车上。你呀,干起工作来就像个拼命三郎。”
“哈哈,拼命三郎叫得好,这就是我的性格,不干则已,干就得干好。”
梁小姐笑了:“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我们章先生、美国总部的头头都对你敬佩得很呢……哎,那个静对你倒是蛮关心的哟,电话上说起你三天两夜没睡觉、病倒在路上、让司机送去医院抢救时,就哭起来了,怪让人难受的。”
“静是个好姑娘,她帮了我不少忙,可她作为办公室主任,有些工作是她分内的事。”
“怎么?余总,你对她没有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梁小姐又笑起来了,她说:“别慌呀我的余老总,在深圳像你这样的老板,没有三个两个情人那就奇怪了。我要是静,我会尝试一下的……噢,我忘了问你,你急着开业除了争取美国人的流动资金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我说:“赶在1997年元月份开业有两个原因,一是赶在国家强制推广新袋型前我们的产品必须要出来;二是让美方的八百八十万元流动资金早日投入合资公司。合同订得清楚,合资公司开业七日内,双方的流动资金必须到位,美方应入资流动资金四百八十万元,加上额外提供的四百万元共是八百八十万元。”
梁小姐点点头说:“大高公司包销产品的合同也因为你们的办事效率不高而一时还定不下来,不知国内市场情况怎么样?”
“大高公司包销产品的事我们一定要按合同办事,至于国内市场嘛,情况还是不错的,目前已谈好了一家水泥集团公司,初步落实了五千万元的订单。看来这个项目的市场前景是非常好的。”
“到啥地方了,怎么停车了?”梁小姐问。
“别动!”瘦子拿着一把匕首打开了梁小姐那边的车门。胖子拿着一把刺拉拉冒火星的电警棍命令我:“快拿出你的手机和现金!”
我马上意识到遇上劫匪了,梁小姐吓得战战兢兢,我边掏手机边对梁小姐说:“别怕,把钱全给他们。”
我把手机和钱包交给了胖子,寻思着怎么脱身。
“下来!”胖子把手机、钱包放到了前驾驶室后命令我。我在下车的一刹那急中生智,一拳砸了胖子一个乌眼青,胖子的电警棍还没有碰上我就人仰马翻了,我拿起电警棍骑在胖子身上,朝胖子的头猛击三下,胖子昏死过去了。
“余总,注意!”听梁菁菁这么一叫,我知道瘦子拿着匕首从后边来了,便举起电警棍转过身来,瘦子猝不及防,被我电瘫在了地上。
“快!梁小姐,你帮我!”梁小姐惊魂未定,按我的意思把电警棍拿着,我用胖子手里的尼龙绳把两个家伙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梁小姐喘着气点燃了一支香烟送到了我的嘴里,
我抽了一口,呛得我直咳嗽,梁小姐偎着我也坐了下来,她一手捶着我的背,一手拿着香烟狠抽。
我这才发现,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灯光距我们足足有两百多米。
“怎么办?”梁小姐问,“是报警还是走?”
“走!”我说,“直接送他们去新城公安处。”
梁小姐问:“你会开车?”我说会。
“大爷!”胖子醒过来了,“可千万别送我们去公安局,我把车,还有钱全送你,你千万……”
我左右开弓,打了胖子两个耳光:“少废话,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
梁小姐也用电警棍猛击瘦子,瘦子趴在地上直喊饶命。
“上车!”我命令他们。
瘦子二话不说,翻起身就朝车走去,胖子赖着不走,我用匕首在他腿上有分寸地扎了一刀:“走不走?”
胖子大叫:“我走!我走!”
我们把胖子、瘦子背靠背弄进车后座,又用尼龙绳把他俩背绑着的双手吊起来拴在了车内防盗栏上。
“大爷!别吊太紧了,疼!”胖子又喊。
“我让你叫。”梁小姐用电警棍击胖子的手,胖子忙喊:“饶命,我不喊了。”
我发着了车,车徐徐朝公路驶去。我朝梁小姐望望说:“梁小姐,咱俩分工,你看好他们我开车。”
“好嘞!”梁小姐兴奋地回答。
我驾驶的桑塔纳车快驶入市区时,已是凌晨1点钟了,我用手机拨通了110报警电话,对方问了我的工作单位、姓名后,又问我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
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电话说:“我就要进市区了,从南大街朝新城宾馆来。白色的桑塔纳小轿车,车上有两名抢劫犯,请你们马上到宾馆来接人。再见!”
我们的车子刚拐进霓虹灯闪烁的宾馆大门,拉响警笛的110警车就疾驰而来。
我把罪犯交给警察后说:“我陪美国大高公司的梁小姐去登订住宿,犯人你们带走,车子我借用两天,用完奉还。”
警察握着我的手,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没问题,余总,你忙完再把车送来公安处吧。”
我帮梁小姐登记好了房间,又帮她把东西送进了房间,梁小姐不让我走。她说:“我先洗澡,你帮我看一下明天我发言的稿子。然后我们说说明天的会怎么开。”
我说好。
我打开了梁小姐准备在合资公司开业仪式上的发言稿,读了下去:
尊敬的马专员、各位先生们、女士们:
因为车祸的原因,美国大高公司M先生和大高公司中国深圳代表处首席代表章林先生住进了医院,不能前来。我受美国大高公司的全权委托,代表美国大高公司参加今天的盛会。
首先,我们感谢新城地委、行署和开发区管委会的领导们,你们为合资公司的成立给予了大力的支持并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我代表美国大高公司向关心和支持合资公司的新城地委、行署、开发区管委会的各位领导和朋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其次,我们感谢合资公司的伙伴新城开发区宏达公司。以余先生为首的宏达公司全力操办合资公司开业前的一切工作。仔细算算,从中美正式签订合同到订购设备,从修理厂房、安装机器设备到培训技术人员,从购买原辅材料到筹集资金,才用了短短的八十天时间。我们认为,这是中国大西北的“深圳速度”。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大西北这块热土的希望,我们将永远和余先生和他所领导的宏达公司合作并合作到底。
在内地数以百计的合作对象中,我们为什么选择了资产仅为几百万元的宏达公司呢?这里有三个小故事。一是余先生一行四人到深圳考察时,把我们包的豪华间换成了普通标准间。二是我们第一次踏上新城的土地,余先生为我们花的招待费仅是一百二十元!先生们、女士们!这两件事虽小,可和东北地区一家以林业局局长为首的六人考察小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坐飞机,住高级宾馆,吃山珍海味,进豪华夜总会,在我们代表处考察了不到十天,花费了近六万元人民币,试想,还没有成事就这样大吃大喝,跟败家子有什么两样?美国大高公司的大老板知道这件事后,伸出大拇指说,中国宏达公司OK!第三件事是余先生十天之内三下深圳两上上海,患病了也不知道休息,直到昏倒在汽车上,才被司机送进了医院。另外,余先生的办事效率、工作作风、人格魅力都使我们深感敬佩,所以,我们美国大高公司选择了余先生,选择了宏达公司!
……
我的手机响了,我打开电话,是110警官打来的,正好梁小姐洗完澡走出了浴室。我说:“警官先生,请你拨宾馆3335566,我和美国大高公司的梁小姐一块儿听你讲话。”
电话铃响后,我摁下了房间电话的免提键,传来了警官的声音:“余总,感谢你,非常感谢你,你抓的两个家伙正好是公安部通缉的杀人劫车犯。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在省城抢劫了这辆白色桑塔纳,因为要逃往新疆没有路费,他们就上机场拉客,准备抢劫客人钱财,结果碰上了你俩。他们准备杀了你,再强奸那位美国来的梁小姐,可栽到了你的手里。地区公安处党委准备在你们明天举行的开业仪式上向你赠送锦旗和公安部发的奖金,请你们准备一下。最后,我再次代表公安处谢谢你!”
梁小姐激动地含着泪水,坐在了我坐的沙发扶手上,搂住了我的脖子,俯着头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说:“谢谢你,余先生,是你救了我。”
我的心在跳,脸在烧,考虑到她明天就是我的副总经理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我还懂,再说,我今天代表的是中方,她虽是个假洋鬼子,可人家代表的是美国大高公司……我很冷静,轻轻地推开她,对她说:“梁小姐,每个人碰到这样的事都会挺身而出的,再说,你还是我们的客人……”
“余总,”梁小姐深情地说,“你就住这吧,反正有两张床……”
“不!”我坚决地说,“祝你晚安!”我礼貌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勇敢地踏出了客房的门。
……
“你应该留下来才对。”静打断了我。
我明知故问:“留下来干吗?”
“你真不懂事,人家是为了报答你,才以身相许的。”静说。
“去你的!”我拧了下她的腮说,“我不会那样做的。”
静还是撅着小嘴不依不饶:“如果梁小姐不在你们公司的话,你这个兔子对窝外边的草就会吃的,这叫不吃白不吃。有首歌新改的歌词‘路边的野花你定要采,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
“放心吧,窝外的草也好,路边的花也好,我是不会去动的。”我说着胳肢了她一下,她像小孩一样又是跳又是笑。

“爹地,我看余先生未必能跟我们回香港。”梁菁菁小姐忧虑地对父亲说。
“为什么?难道这个余磊对我们梁家的千万资产一点兴趣也没有?”年逾花甲的梁老先生见女儿在地毯上踱来踱去、魂不守舍的样子时,用遥控器狠狠地关闭了电视机。
“余磊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他的公司虽然步入了困境,可他一点都没有灰心,而是积极努力,希望东山再起。上半年合资公司因为银行背信弃义,不放款给他,导致了五千多万订单作废,美国大高公司也因此而不履行合同,他一方面积极争取资金,一方面应付因不能履行五千万订单而招来的官司,那时候他可以说是四面楚歌,连公司小小的工人也上门闹事。当时,我刚离开美国大高公司回到香港。我在电话上以你的名义请他来香港中华公司做你的总经理。他问我为什么选择他?我告诉他我哥从香港大学毕业后因失恋患了精神病,我一个女孩子不能继承父业,就想选个能干的人主持中华公司,余磊当时有那个意思,他也想来香港闯闯世界。可由于我性子急了一些,把暗暗爱上他的事对他说了,没想到余磊怒火冲天,在电话里吼我:‘你把我余磊当什么人了,你想用金钱买我去做你们梁家的女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有我的家庭,也有我的事业,虽然事业暂时遇到了困难,但是我有能力摆脱!’”
“你真傻!”静说,“你应该去香港,就做梁老爷子的乘龙快婿多好,梁小姐也得到了,梁家的财产也得到了。”
“你才傻呢!”我说,“你以为那是好事呀,说不定你去了,人家就瞧不起你了,人家会说你是为了钱才去的香港。你就是当上总经理,也是个傀儡,我何苦去遭那份罪呢!”
静说:“你真伟大!”
“说实在的,我被他人格的力量震撼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想他,爱他。爹地,我一定要得到他!”
梁小姐说着呜咽起来了。梁父过来拍拍女儿的肩头说:“别哭,余先生该来了,照你这么说,我们不使点手段,他是不可能上香港的。我想,我们不妨使个小计策,谅余先生也没有这个智商,他要是上当了,就得乖乖地跟我们去。”
“不可能吧?”梁小姐说,“我让你给他投资一千万,我到新城做他的助手,可你说不行。现在,人家已和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签订了引进一千万元流动资金的合同,他生产产品,中国外贸出口成品。人家公司现在就要全线开工了,他会听你的?”
“别急,别急,菁菁,你听我说。在内地有这么一句话,叫名人怕流言蜚语。我在他饮料里加上麻醉药,让他和你睡在一个床上。到明天生米煮成熟饭时,我再拿着他跟你睡觉的照片找他,为了顾及名誉,不由他不答应。”
梁小姐转忧为喜说:“好是好,可就是太卑鄙了,我怕余先生……”
“别再说了!”梁父打断女儿的话说,“生意场上有一句话叫目标是伟大的,实现目标的手段是微不足道的。只要能得到这个人才,使使小手段有何不可呢?菁菁,听我的没有错。”
梁小姐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答应了。她马上拨通了我的手机。我说,你们稍等,我就在去宾馆的路上呢,马上就到。
梁先生为自己的主意感到自豪,他虽没有见过我本人,可从女儿菁菁的口里知道,此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菁菁有眼力有主见,他这个做父亲的是知道的。他想,如果把我带到香港,他梁家的事业就后继有人了。
“梁老先生,你好!梁小姐你好。实在是忙,没有亲自去机场接你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梁老先生握着我的手摇着:“不要紧,不要紧,我听菁菁讲了,你的包装公司就要全线开工了,你肯定是忙,快请坐。我这次和菁菁来,一是看看你,谈谈合作上的事,二是慕名来吃这里的‘八宝长寿面’。菁菁讲这面时,馋得我真想飞过来一饱口福……”
我把皮夹克挂在了衣架上说:“没问题,我一定请二位去‘山药蛋饭庄’。”
梁小姐热情地说:“余先生,你瘦了,快坐吧。”
我笑着坐在了客房会客厅的大沙发上说:“能不瘦吗?在这里办一件事不容易,这一点你梁小姐是知道的。别的不说,单是银行贷款,腿跑细了,车轮胎磨平了,钱花完了,开始答应的好好的,一拖拖了我整整三个月,八百万贷款变成了二百万,区区二百万放到这么大的项目里能干啥,我一气之下把行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连这二百万元也泡汤了。这不,天无绝人之路,刚把流动资金的问题解决了,8月20日全线开工。”
“不简单,不简单,听菁菁说,余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在余先生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听说你一点武功都没有,可上次你不但制服了两个歹徒,还救了我女儿,我还没有谢你哩。”
“哎,梁老先生,别说谢字,要不是美国人中途变卦,当然也不全怪美国人,我们的资金也没有到位嘛。梁小姐肯定是我们包装公司的擎天柱呢。尽管没有合作成功,我们还是好朋友嘛。”
梁小姐把父亲从香港带来的台湾饮料冲了三杯,放到茶几上说:“余先生,别光顾说话,先喝点饮料吧。”
“喝喝喝!”梁老先生也说,“现在才11点钟,我们边喝边讲。”
梁小姐冲我莞尔一笑,露出了漂亮的虎牙,然后走进了里间。电话铃响了,梁老先生去接电话。也许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吧,一般我不会怀疑梁家父女在饮料里放什么东西的,可鬼使神差,仍然把自己的杯子跟梁小姐调了个位置。
我做完这一切,梁家父女都回来坐了下来。我对坐在对面圈椅上的梁小姐说:“梁小姐,本应该亲自去机场的,这……”
梁小姐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说:“别说了,我不会记在心上的,噢,我寄给你的英文资料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喝了一大口饮料说,“你过生日时我送你的东西也收到了?”
“收到了,谢谢你,余先生!”梁小姐红着脸说。
梁老先生也说:“你寄的礼物给菁菁带来了极大的喜悦,他原来的男朋友,余先生在深圳见过的,就是那个小林先生,可是妒忌得要死。”
“知道,知道,哎,梁小姐,小林也挺不错的吗,怎么说吹就吹了呢?”余磊问。
“这个嘛,这个嘛,”梁小姐娇嗔地给我飞了一个深情的媚眼说,“你应该最清楚。你把人家的心从深圳偷到了大西北。”
“唉,梁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虽然因种种原因不可能结合,可我们绝对是好朋友呀。哎?梁小姐,你怎么了?这饮料还能醉人?”
梁父见梁小姐瘫倒在了圈椅上,大惊失色。
我马上明白了是咋回事,站起来大声说:“梁老先生,亏我多了个心眼,要不然……卑鄙!”
我说完,啪一下摔碎了杯子:“对不起,梁老先生,再见!”
梁老先生见我大踏步走出去了,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商人在香港的大风大浪里没有翻过船,今天却栽倒在了我手里;喜的是女儿菁菁实在有眼光,如果把这个人得到的话,在香港啥事情做不成?……
静偎在我身边,抓住了我的手说:“我听着就像演电影一样。”
“怎么?”我说,“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哄你呀?”
静说:“不!梁老先生把你看得是太低了。不然,按常理,一般人是不会换那杯子的。”
“可是,我换了,而且换对了,让梁家父女出了丑。”
静说:“他们就更认为你了不起,是大丈夫……”
十一
合资公司的流动资金问题,经过行署马专员的大力支持,终于在省对外经贸洽谈会上解决了。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每月从韩国低价进口价值一千万元的聚丙烯、聚乙烯和牛皮原纸等原材料给合资公司,合资公司生产出的产品由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包销出口到东南亚地区。这样一进一出,不仅能享受到国家的好多优惠政策,而且合资公司生产出的复合袋成本每条降低了三角钱,每条袋子让给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一角五分钱的利润,合资公司还能从每条袋子多赚纯利润一角五分钱。这个合同的正式签署,对我们合资公司来讲,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为了保证合同的顺利执行,我和供销部负责人赴上海、内蒙等地落实了全面生产用的辅助设备、配件备件和辅助原材料,共价值二百多万元。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你打来的,你急急火火地说:“余总,法院把公司查封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你讲什么?”
你说:“法院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查封了全部生产车间、库房、机器设备,连财务也冻结了。理由是,我们借酒业集团公司的五百万元到期了,酒业集团起诉到了法院……”
我打断了你的话,问:“酒业集团起诉的是宏达公司,还是合资公司?”
你说:“法院说宏达公司的经理是你,合资公司的老总也是你,就误认为,宏达公司和合资公司是一个公司,就要查封。我们都很奇怪。”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这一查封,如果让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知道了,终止给我们供应一千万元的原材料,那如何是好?怎么倒霉事儿全摊到我身上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按住这头那头又起来了。
我说:“静,你要沉住气,告诉大家要沉住气,要注意这消息千万不能让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知道。我马上赶回来!……”
静说:“我就奇怪,酒业集团起诉我们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更奇怪的是,法院上午查封了公司,下午就有人打电话到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显然是有人在搞鬼,而且这个人手眼通天。”
我说:“是呀,不然为什么前脚法院查封,后脚检察院就有人抄家……”
静说:“你认为小桂害你单纯是为了挣几个钱吗?我想这事不那么简单……”
我立刻乘晚上的飞机来到了省城,刚下飞机新城地区检察院的三名检查人员就没收了我的手机、BP机,把我带回了新城。第二天上午,他们搜查了我的家,下午派工作组进驻了合资公司开始查账。我立刻意识到,奇怪的不仅仅是法院查封合资公司,还有检察院也插手了,查我的经济问题。这后面肯定有只通天的黑手,很有可能连地区行署马专员也不知道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系列事情地委行署和开发区领导根本不知道。赶到知道了,后果已造成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公司就这样被毁了。这只黑手首先让法院查封了合资公司,彻底断送了中国外贸进出口公司的一千万投资和合资公司的前程。其次是匿名向检察院举报我有经济问题,即使我挺住了,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如果我挺不住供出什么来的话,蹲几年班房出来,在新城地区就没有我余磊的立足之地了。手段之毒辣,用心之良苦,在新城的历史上可谓空前绝后了。
这只黑手究竟是谁?我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我百思不得其解。检察院审查了我十天,我受尽了磨难,可我的“交代”天衣无缝,别说让我供出给领导送礼,连给客户正常的回扣,我也没有说出来。检察院反贪局见从我嘴里掏不出什么来,再加上地委行署指示,有问题可以查,如没有问题,赶紧放人,不能影响地委、行署“再造新城”的战略计划。我被迫写下了“不自杀、不逃跑、不串供”的保证后,回到了家里。
两条香烟使我染上了毒瘾后,我更多想到的是黎大哥的司机小桂想弄几个零花钱就铤而走险,跟贩毒者狼狈为奸。我也只能这样想了,小桂不可能有这个能量来整我,他也没有理由来整我呀。不过这家伙也够损的了,让我受尽了苦难。
我艰难的戒毒生涯结束的时候,检察院反贪局对合资公司的账务清查也结束了。结论是:账务各项支出合理,余磊本人也未查出任何经济问题。
看到这个结论,马专员在地委扩大会上发脾气了:“法院也好,检察院也好,没有给酒业集团要回五百万借款,也没有查出余磊的问题,那你们也功不可没呀,查瘫了我区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影响了我区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的工作。这个责任究竟由谁负?”
“这个责任究竟由谁来负?”法院说,“应该由酒业集团来负,因为他们向法院提供了诉讼财产保全。”
我说:“那你们应该查封宏达公司,为什么要查封合资公司?”
法院说:“宏达公司借的五百万元投进了合资公司。”
我说:“合资公司仅对宏达公司投入的股份负责,不对宏达公司的债务负责!”
法院说了句“余磊还懂点法”后就没有下文了。虽彻底解封了合资公司的财产,可又有什么用呢。
检察院的答复是:民不告官不究,有人告你贪污公款,行贿受贿。宏达公司是你余磊承包经营的集体企业,不是你的个人企业,合资公司是集体企业和外商投资的企业,有人告状,我们就得查。
就这样,合资公司彻底瘫痪了。
“静,这两天我的表现怎么样,四天抽了两次。”
静说:“不对!三天抽了两次,不过量是越来越少了。”
我说:“只要你时刻在我的身边,不上一月我会完全戒掉的。”
静莞尔一笑,倒在了我的肩上。一会儿静又问我:“你给银行送的三十万元检察院怎么没有查出来?”
我说:“能查不出来吗。早就想到这些了,董事会议上给我定了五十万元不上账的开办费,美国佬也在上面签了字,否则,我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静为庆祝我戒毒成功,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为你戒毒成功干杯!”静像个家庭主妇一样,手在白色的围裙上擦了一把,端上酒杯和我干杯。我端起杯子却不和她干,静问为什么?我说你应该知道。
静的脸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花,闭上眼睛把红红的嘴唇送了过来,我放下酒杯刚要亲她,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静笑着去接电话,“喂”一声后,脸拉长了:“给,找你的。”
我拿起电话,传来了梁菁菁小姐的声音:“祝贺你余先生,双喜临门!”
“哪双喜?”我冲生气的静做了个鬼脸问。
梁小姐说:“一喜,反贪局为你下了没有经济问题的结论;二喜,戒毒成功!”
“你怎么知道我戒毒的事?”
梁小姐嘻嘻一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事,我还能不知道?”
“惭愧,惭愧。堂堂男子汉,做这样的事……”
梁小姐抢着说:“在这个问题上,要紧的是怎么彻底和毒瘾一刀两断,你能戒毒成功,这足以证明,你确实是一个伟大的男人。”
我接上话头,自豪地冲静笑笑说:“背后还有一位伟大的女人。”
“那是谁?”梁小姐迫不及待地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就问:“你在哪?在香港?……怎么又到深圳了?又回大高公司了?”
“没有。我现在是香港中华国际有限公司的副总兼深圳办事处主任。”
“怎么?梁小姐,你父亲的中华公司也要进军国内市场呀!”
“那是自然。不过余先生,正好你的公司让那些王八蛋给搅黄了。你还是到深圳来吧,做我们中华公司在国内的首席代表,怎么样?如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到香港总部任老总,这个位子永远在等着你。”
“谢谢梁小姐的美意,我这人有我做人的原则。”
“怎么,余先生,你还在为那件事斤斤计较?”
“你说错了,梁小姐,我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把合资公司重新搞起来的话,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有!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你那个合资公司的。这就是你的性格,也是你的伟大之处。不过,我再一次请你来任中华公司老总,你能否再考虑一下?”
“不可能!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半途而废!”我态度异常坚决。
梁小姐说:“那好吧,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爹地已决定给你的合资公司投资一千万港币!请你相信,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有诚意的。”
“梁小姐,这是真的?……我相信,如果决定了的话。那我马上给马专员拨电话……”
“不用了,”梁小姐说,“我已经给马专员打过电话了,并向他陈述了中华公司一定要和余先生的公司合作这样一个意思。马专员很高兴,他决定本月20日就和你飞来深圳。”
“是吗?那太好了!梁小姐,谢谢你,也谢谢你的父亲。”
我的传呼机响了,一看是马专员家里的电话,我说:“梁小姐,马专员在呼我,我们再联系!”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声又响了,我想可能是马专员拨来的,可拿起电话一听,却是和我离婚不久的妻子菲菲打来的。她说:“余磊,你还好吗?”
“好!”我有点不耐烦,是因为急着回马专员的传呼。
菲菲听岔了,她说:“说心里话,我对不起你……今天打电话,是在电话亭里,是黎为民的事。”
我问怎么了?
菲菲说:“他被检察院抓走了。”
“什么?”我大声问,“什么事情?”
菲菲说:“事情可大了,反贪局还搜走了他的五张存折,五十多万呢,还有两个房产证,虽然是别人的名字,但实际是他买的……”
我一听,心想坏了,就这七十万,你黎为民总得有个交代呀,这七十万是哪里来的?
我说:“别着急,我这就去……进去几天了?……八天了!那你为啥不早说?好了,别说了,我现在就去。”
我挂上电话后对静说:“静,你马上给马专员挂电话,就说我有急事出去了,上深圳的事,你就答应下来。还有你也准备一下,20号咱们一块儿去。”
静说:“啥事情这么急?”
我说:“回来再告诉你吧,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
黎为民出事是我没有想到的。现在他出事了,多年的交情在那里,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轻车熟路,来到了反贪局,审他的仍然是审过我的那个顾组长。顾组长因为得到过我的好处,自然是很热情。
顾组长说:“老黎的事很麻烦,有人把状告到了省里,市里也有指示。经初查,就查出了他近一百万元的来路不明财物,现在对黎为民采取的是全封闭审讯措施,任何人不准见。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想个办法。你先等一会儿,柜子里有我的制服,你换上,戴上我的墨镜,别让人认出你来,等我找个材料再带你去。”
我装扮成检察院工作人员和顾组长乘警车出了城,在乡下公路上走了近一小时,来到了关押黎为民的农场。顾组长支走了看守的两名办案人员,让我进去,说越快越好。
黎为民对着门在暖气前的一个椅子上坐着,右手铐在暖气管上,地上是一张乒乓球桌,上面铺着布,放着吃剩的饼子、瓜子、香烟等。我拉了把椅子坐在了黎为民的对面,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来。
我说:“大哥,是小弟看你来了,你瘦得连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是……”黎为民蓬头垢面,转动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珠看着我。
我取下眼镜后他认出了我,左手抓住了我的双手就哭了起来:“小弟,我对不住你呀。”
“别哭。”我说,“你有啥事就快点告诉我吧。”
他不哭了,朝我点点头说:“你马上告诉菲菲,到三十区十五栋三单元二○七房的地下室里,门槛里边第三块砖下有包东西,把那包东西送到乡下,想办法存起来。那包东西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大哥的头就长不住了。”
我朝他点点头说:“记住了。”
这时顾组长走了进来,我立刻戴上墨镜,从口袋里掏出了三千元钱递了过去:“大哥,这点钱你先带在身边,也许有用得上的地方。”他感激地朝我点点头,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我赶快离开了他。
回城后我给菲菲打了个电话,把黎为民的话告诉给了她。这时候,我有点纳闷,黎为民出事菲菲怎么知道得那么快,黎为民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菲菲去办?难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不成?不可能!……别想这些了,赶紧回去吧,静还在等我呢。
十三
我和马专员、雷主任、静一行四人飞抵深圳的当天,梁老先生和梁小姐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天下第一楼”设宴为我们接风洗尘。梁小姐说我瘦了,瘦得吓人。我说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能不瘦吗?她点了一千八百元一盘的大龙虾,长长的,足有五十公分,用长长的竹船装着。我平生第一次吃这么大的龙虾。还有蛇胆,用酒泡着,每人一小碗,连酒带胆一口就能喝下去。据说能清热解毒,治疗感冒最好。螃蟹的两爪中间黄黄的,雷主任说那是蟹尿尿多了,呛黄的。马专员说别胡扯,那是蟹黄,最好的东西。什么活蹦乱跳的醉虾、多尾巴的乌贼、黑背红头的乌龟、嫩如豆腐的带鱼……南方的海鲜,应有尽有,丰盛极了。
梁老先生端起一杯人头马说:“我代表香港中华公司向各位嘉宾敬上这第一杯酒,祝专员先生、主任先生、余先生和静小姐1998年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因为是沙发,不能站起来碰杯,好在两张大茶几拼成的餐桌很紧凑,加上人少,大家手一伸六只杯子就碰在了一起:“谢谢梁老先生和梁小姐!”
梁小姐见服务小姐斟满了酒,又端起杯子说:“这第二杯酒是南方的小老鼠特意为大西北的大老鼠敬的,祝余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端起杯子和梁小姐碰在了一起。
“慢!”马专员说,“小老鼠、大老鼠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再喝。”
雷主任接上说:“可能梁小姐也是属鼠的,因为余磊是属鼠的这我知道。”
梁小姐说:“雷主任说的不假,我比大老鼠小一圈,整十二岁。”
“罚雷主任一杯!多嘴多舌。”马专员说。雷主任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和我们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祝我们合作愉快!”梁老先生举起酒杯,我们碰杯,喝酒,之后开始吃菜。马专员、雷主任和我也一一给梁家父女敬了酒。静一声不吭,红着脸,既不敬酒,也不吃菜。
梁小姐望着我说:“上次在新城,我们玩得很开心,我建议今天也那样出节目,喝酒。”
“慢!”马专员说,“梁小姐有所不知,上次你们是来新城考察、谈判,工作之后才吃的饭。今天我们是刚下飞机,工作上的事还八字不见一撇,怎么就先要喝酒?喝醉了,影响工作怎么办?”
梁小姐抢过马专员的话头说:“我明白,不过这酒可不像你们新城的酒,喝不醉人的。”她说完这话又转向梁老先生:“爹地,专员先生的意思是先把投资的事定下来再……”
梁先生微微一笑,说:“好吧,我正式宣布,香港中华公司决定和新城开发区的宏达公司合作。我方第一期投入一千万港币起动新城包装公司;第二期根据东南亚地区的复合袋供货意向,需投资五千万港币再上两条生产线,投资比例届时再定。明天早晨正式签约。”
“好!好!好!”马专员举起酒杯说,“我代表新城地委、行署向梁老先生和梁小姐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举起酒杯,雷主任也举起酒杯说:“我也代表开发区管委会和企业表示感谢!”
接下来是轮流出节目。梁小姐打开音响,举着话筒说:“先生们、女士们,南方小老鼠为北方的大老鼠献上一首《真的好想你》,也献给在座的各位!”
静绷着个脸,仿佛那声情并茂的歌声,是梁小姐在向她挑战。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天上的彩云哟,
也知道我的心,
……
真的好想你,
你是我生命的黎明。
……
夜里12点钟,梁小姐送我们住进了中航宾馆。我们又商量了一阵明天签约的事,就各自回房准备睡觉。临睡前,我打开了临上飞机前,黎为民托司机小桂给我送来的一封还未来得及看的长信。
小弟:
你好!
写这封信的时候,检察院已经把我的材料连同起诉书送到了法院。按“查出和落实”的经济问题,我至少也得判二十年徒刑。打个折扣,蹲十年的话,我也六十三岁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保住了性命(如果不是小弟帮忙,恐怕小命早就丢了),可开除党籍和公职对于我来说就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了。这时候,我才能给你说几句真心话。我是罪有应得!你看完这封信后也会拍案而起,认为黎为民该千刀万剐!是的,我该千刀万剐!……
这家伙是怎么了?信中把“查出和落实”加引号,我明白是菲菲把那包能让他丢小命的东西转移出去了,可这里怎么又出现了“黎为民该千刀万剐”?这家伙神经兮兮的……我接着继续看了下去。
小弟,你一直对我非常好,我出事后,关心和帮助我的人还是你。写这些话的时候,我掉眼泪了。天地良心,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唯一感激不尽的仍然是你。
一切事情你都蒙在鼓里,一切事情你都不知道。我的良心(如果我还有良心的话)使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好多事情的真相。因为我怕,怕我在牢里蹲不上二十年就会死去,我死了,就没有人能告诉你这些事了,我会死不瞑目的。
小弟呀,你的事业至此,你的家庭至此,你的苦难至此,都是我黎为民一手造成的!
你在银行申请贷款一千二百万,银行方面已为你批了八百万元,你知道为啥没有拿到手吗?你也许知道,我在省人民银行有个亲戚。李行长就是我舅父的拜把子弟弟,他们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呢。李行长一句话新城地区的银行还能不听?
什么?我真的拍案而起了,难怪我贷不上款,原来是黎为民从中捣的鬼!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此时此刻,我马上想起因为流动资金没有贷上而作废了的五千万元合同。因为开不了工,工人上我家来闹事,把我闹得在邻里面前丢了面子不说,还险些出了人命。
那天上午,天马水泥集团公司来人扬言要起诉我们。因为我们和天马签订了价值五千万元的复合包装袋供货合同,由于流动资金未落实,无法生产供货。按合同规定,我们从1997年3月1日起,每月向天马供复合袋五百万条。如不能按期供货,我们就要接受处罚。之所以迟迟未给天马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在等银行放款。可一等等了三个月,使天马水泥公司往海外发运水泥的工作受到了影响。我好说歹说,才说好下午请客,协商解决的办法。
刚回到家里,院子里围满了人,110的报警车也停在院子里。一听才知道是合资公司入股的工人上不了工前来闹事,他们把家门砸得震天响,妻子菲菲万般无奈,给110报了警。还没等110的警车回来,我弟闻讯赶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要抱我家的vcd机,被弟弟一气之下用菜刀砍伤了……
好你个黎为民,我受的这些罪原来是你造成的。这个王八蛋,欺人太甚!我气得喊出了声,恨不得把黎为民咬上几口才能解除我的心头之恨。
酒业集团打官司这件事,把你这个企业家轰轰烈烈的企业梦彻底搅了。说实在话,据我掌握的情况,如杲这八百万拿到你余磊的手里,你不但1997年能给我交三千万的税收,你还会在全省大红大紫起来。我不能让你轰轰烈烈干出那么大的成绩来,更不能让开发区发展起来。给税务局少交三千万,那是国家的事情。我就是要让你垮掉,让开发区垮掉,垮得越惨越好。于是,我就在减免酒业集团一千万欠税这件事上掺进了私人的恩怨,我让他们起诉你,让法院查封你的公司。他们就照我意思办了。你知道法院经济庭为啥明知道有“生产企业的车间不准查封”和“等额查封”(就是你借人家多少只能封多少,可你借了五百万,却查封了你几千万)的规定却查封你的公司呢?这是因为,庭长的夫人要进税务局,我让他帮忙,他就得听我的。
检察院的匿名信也是我写的,让小桂把加入海洛因的香烟送给你也是我干的……
这个混账!我狠狠地击了一下床头柜,睡在隔壁的静跑过来了,她见我怒气冲天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冲了杯热茶给我。我喝下茶水后,平静多了。
你知道我为啥要置你于死地吗?有两个原因。一是为做官。你也知道,我虽然是地区税务局副局长,可我是正县级级别。如果你的企业在开发区投产了,那雷禹领导的开发区就可以在当年增加产值一点五亿元。以你为首的合资公司就可以创造利税近五千万元,会带动一大批企业。那么地区行署副专员的人选就是雷禹而不是我黎为民了。他比我年轻,失去这次机会还会有别的机会,可我五十多岁的人了,失去这次机会就永远也别想再升官了。另外,雷禹还得罪了地区某领导,这位领导就是我的后台,而这位领导也不想让开发区发展起来。第二是为色。美人是我一生中不可少的东西,你拥有了两个美人,一个是静,你不该聘她在办公室工作,更不该让她当你的办公室主任。第二个美人就是你漂亮、贤惠、能干的妻子菲菲。不瞒你说,我玩过的女人有多少,连自己也数不清楚。只有菲菲,使我神魂颠倒,怎么也不能忘记。她爱你,敬佩你,要想得到她,就必须让你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一塌糊涂。你的事业失败,她还是那么爱你,你进检察院了,她东奔西跑,让我救你。我受不了她对你的那份爱那份情……
我要让你吸上毒,让你彻底完蛋,这样才能得到她。你垮了,开发区垮了,我既拥有江山又拥有了美人,何乐而不为呀。这一招果然很灵,你吸光了几十万元家产,也吸冷了她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给老婆三十万元离了婚,可我出事就出在了这三十万元上,不知道是谁,反正不会是你,把我告到了省检察院、省纪委。我得到了我心爱的女人,我心满意足了。就在等待到地区上任的关键时刻,我的事发了,发得那么快,还没有等我升上官,也没有等我名正言顺地把菲菲娶过来,就永远地离开她了。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你们全家啊!
小弟,不!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叫你了。我欠你的,今生今世是无法还你了,等来世吧。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会很快振作起来的,你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的,就像你戒毒一样!
要不是成为阶下囚,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一切的,这倒不是怕你会对我怎么样,我是怕伤害菲菲呀!她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
可惜呀,好人的结果往往比坏人更惨……我真的对不住她!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也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一定答应我,请你照顾好菲菲……
静默默地看完了我扔在地上的信,又把自己的西装披在了我的身上。她说:“举报黎为民的信是我写的。一是他毁了我,夺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二是我早就发现他跟菲菲的那层关系了,他和他老婆离婚给了她三十万的录音带也是我录的。我想,我没有做错,对于黎为民这样的恶人,绝不能心慈手软!……睡吧,3点多钟了,9点钟还要签合同呢。”
“是该睡了,静。”我喃喃自语着,心情突然间异常的冷静了……
虎缘
生活展现给人们的往往是一种平凡,但在那并不乏味的平凡中往往孕育着一些荒诞。这并不是猎奇,我只是想让这只善良的老虎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将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驮到我的读者面前……

“陈干事,镇长让你到汪庄了解一下老虎抢亲及相关的情况,要详细,王书记和唐镇长要亲自听你的汇报。”
早上刚上班,镇党委宣传部长给我布置本周工作时这样说。
我很乐意接受这个差事,这是因为汪庄村发生老虎抢亲事件之后,在镇法庭受理村农工商公司总经理李大德状告汪庄果品公司经理汪强教唆老虎抢亲、非法霸占良家妇女的案子时,余翠翠也向镇公安分局状告李大德强奸罪。这中间前矛后盾,定有些稀罕的故事。
听说,当时镇法庭、镇公安分局即刻派人下去了解,双方都否认对方所告之事,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尔后是李大德主动要求调解,还同意和余翠翠解除婚约,可余翠翠却坚持要告李大德,她要求法院主持公道,查个水落石出。
镇法庭、公安分局考虑到李大德是镇里有名的乡镇企业家,就做余翠翠的工作。这件事,已经轰动了全县,更是镇上今年最热门的话题。
我被派往汪庄,除了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外,还负有做余翠翠、汪强工作的责任。接受任务后,我兴冲冲地骑上自行车来到了汪庄。
汪强外号汪老虎。他的果品公司设在村北边夫妻山下的一片果林里。那里只有几间平房,说是公司,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大果园。因为汪老虎正在筹建果品加工厂,镇经委已经帮他办好了营业执照,并向有关林业、乡企、银行等部门打了解决资金的报告。眼下正值残秋,果园里大部分果实已经收获,除平整土地的雇工外,剩下就是主人汪强和他的坐骑——一只牛犊子大小的斑斓猛虎。
说起老虎来,人们自然会想起“谈虎色变”这个成语,今天要亲眼见真老虎了,我心里多少有那么点儿紧张。听说汪老虎巡果园时都骑着老虎,有时还骑着老虎上街,别人看见过,可我是从没有见过。
汪老虎在园子大门口挂一块铁板代替钟,凡进果园者必须先敲钟,后由主人领着进园,否则老虎会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贸然侵入者叼到主人面前。虽说它并不伤人,可真要是经历上那么一遭,就算是一根毫毛没伤,也能吓个半死。据说今年夏天,外号李烧的李大德带着群众来抢果园,就让老虎阿铁叼过一次,群众让老虎吓退了,李烧吓出了一场病,足足在家睡了三天三夜。从那之后,汪强的名字就让“汪老虎”代替了。
上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汪庄的土地上,除一片一片的大白菜地、未收获的土豆地还绿油油外,都是犁过的黑黝黝的土地。山脚下的杨树、柳树上,挂上了红黄绿相间的叶子……
汪老虎的果园也被一片片红色、橘黄色、墨绿色覆盖着。
“当!当!当!”我敲响了钟,主人汪老虎把我迎进了果园。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墙根下卧着的虎视眈眈的牛犊子大小的老虎阿铁,它威风凛凛地卧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
我一阵心悸,生怕它朝我扑过来。汪老虎连声地说:“别怕,它不会吓人的,更不会伤人。”
见阿铁也的确没有吓我叼我的意思,我这才安下心来。这个果园果然好大好大,一眼望不到边,果树下的空地里,种着大葱、土豆、冬萝卜、大白菜等,已经收获的地里收拾得很干净,扫成堆的树叶全都集中在园墙边的大坑里。
“一看就知道这里有个很勤快的女主人!”
我说着跟他走进了两间大客厅兼办公室。房间拾掇得有条不紊、一尘不染。沙发、茶几、衣柜虽不比城里的样式新,可绝对比普通乡下人家的强好多。
“阿铁,过来!”
汪老虎招呼我坐下后又喊了一声。老虎过来了,它蹲在门口用两只前爪朝我作了一个揖。汪老虎朝它比划了个喝水的动作,老虎就转身走了。
他说阿铁是他给它取的名字,这家伙很能干,就像部队里的军犬铁将军一样,叫阿铁是当之无愧的。
汪老虎给我敬烟,我说不会抽,他说:“好习惯,那我俩先喝啤酒吧。”没有喝上几杯,他的脸就红了,像关公!他的身体很结实,短短的平头,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敦实憨厚。
“听说这只老虎是你从部队上带来的?”
他点了一下头说:“我在部队里是专门驯养军犬的,复员时准备向首长申请带回一条退役的狼狗,可无意中在山林里拾到了一只小虎仔,怕饿死它,首长就让我先养着再说。我就像驯军犬那样喂它、驯它。一段时间后,它就离不开我了。首长让我把它送到动物园,可这家伙闹绝食,连水都拒绝喝。没办法人家又把它送回来了。这么老养着也不是回事,毕竟它是只老虎,谁敢保证长大了不伤人。一天,我和战友把蒙上它的眼睛送进了深山老林里,可我们回到军营时,它却早跑回来了。无奈,连首长就让我继续养着,说这家伙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让我千万别把它饿死了。”
“前年复员时,它长大了许多,跟我的感情也越发深了,任咋也不离开我了。实在没有办法,部队首长就让我暂时把它带回家。”
“几个月后这家伙就长成大老虎了。那时候,果园墙已经打补好了,它便陪着我守着果园,再后来就成了我的坐骑,它驮着我,我揪着它头上的花纹皮,抓紧了它快跑,放松了它慢走,这百多亩园子它驮着我十分钟就能转完。”
“果子结上后,更多亏它了。往年果子像眼珠子大不能吃的时候,村上的小孩便成群结伙来摘,赶到成熟收获时四邻八乡的人都来摘,看也看不住。现在好了,有阿铁守着,谁也不敢来摘。去年,我交完各家各户的承包费,剩下的果子收入了两万多元呢。我和乡亲们签了二十年的合同,我还要扩大经营,要在这里建个果品加工厂,建好厂房,装好机器后,让乡亲们来上班,让他们多受些益。”
这时候阿铁叼着竹篮子来了,汪老虎接过菜篮子,拍拍它的脑袋说去吧,阿铁转身返回门外去继续尽它的职守去了。我感到既惊奇又有趣。
一会儿,它又叼进个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葡萄、苹果、梨、小红果和各种蔬菜。
“她该来了。”我知道是指余翠翠。……
果然是余翠翠,她摘下头巾在门外抖了抖走了进来。
“你好!”她落落大方地问候我一声,就进进出出忙碌起来了。一会儿工夫,瓜果、素菜摆了一桌子。她二十多岁的样子,短发,大眼睛,棱鼻子,很漂亮、秀气,也很稳重,只是脸上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

吃过晚饭,我和汪老虎的话题就扯到了我这次下来的目的上。他是个直爽人,快人快语,说一定把真实情况全都告诉我。
坐在一旁的余翠翠却不依了,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下说:“她的事你也讲?”
汪老虎对我解释,她说的“她”是指她妈张寡妇,又笑着对她说:“小翠,不说你妈,这事情怎能说清楚?你妈,还有阿铁都得说。”
我接着说:“小翠,你放心,我会正确看待的。不如实说出来,就不利于事情的处理。你说对吗?”
余翠翠的表情平静如水,仍然是一点笑模样也未出现,只是通情达理地说:“汪强哥,那你就如实说吧。”
汪老虎很有口才,别看他说话声音不高,可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和感染力。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了复员前后的事情,讲起了他的亲密伙伴阿铁和他的心上人小翠。
他从小父母双亡,是靠叔父、婶娘照顾上的初中。他天资聪慧,虽仅有初中文化程度,可因为喜欢看书,在汪庄村也算得上一个有出息的青年。1991年底,他在余翠翠的鼓动下报名参了军。到军营后,被分配到驯养军犬的岗位上。
一晃三年过去了,他驯养军犬很有成绩,还立过三等功呢。服役期满后,他带着他的小伙伴“阿铁”回到了家乡。
听到他复员回来的消息,最高兴的是余翠翠,她第一个到村头迎接他,说他来得正好,自己有个大计划,他回来就有希望实现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三年不见,余翠翠出落得水灵灵的,长得更漂亮了,他险些儿认不出来。她说她一直在等他,他问等他做啥,她用手指点一下他的脑门,羞怯地骂声“傻瓜!”就赶紧藏起了脸。
他心里好高兴好高兴,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说:“我有媳妇啦!”
一旁的阿铁却龇着牙,对余翠翠发出一声怪叫,吓得她往他的身后躲。他拍拍它的脑门:“怎么,小家伙,你也吃醋呀!”
他告诉她,部队向镇上推荐了自己,镇政府已安排自己到镇经委工作,过两年还有希望转为国家干部呢。
她对他到镇上当干部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你先跟我到夫妻山下的果树林里去一趟。”
他答应了:“去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去干什么?”
余翠翠神秘地一笑,说:“去了再跟你说。”
他高兴地拉住了她的手。她羞答答地把头一歪,急忙把手抽走了,阿铁也紧紧尾随着他们。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夫妻山下。
这是一片很大的果树林,三面靠山,一面临村上的土马路,果园墙残缺不全,不少果树被人砍走当柴烧了。果林虽然承包给村民了,可因为离村子远,务起来不方便,谁也不好好管,便荒芜了。
“快说,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啥时候,他又拉上了她的手。阿铁又龇着牙,吓唬了一下余翠翠……
他笑了,她也笑了,老虎也乐得在他们面前撒起了欢儿。
她说:“村上这片果树林你是知道的,是当年工作组王组长领着大家栽的。由于不懂修剪技术,到现在了都不结果子,个别树结几个果子也是没等长熟就让人摘走了。一百多亩地,近三千株果树,这是全村人辛辛苦苦开出来的、种出来的,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彻底完了。我有个想法,希望你能担起这副担子,把这果园承包过来,科学管护,再补种些优良品种,过两年再开办一个果品加工厂……”
“小翠!”他打断了她的话,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好点子,咱俩承包,你上农大进修,回来后当技术员……”
余翠翠说:“我有个同学农大毕业后分到了县农林局,他学的就是果树栽培专业,他说要支持我呢。不过承包人应该是你,我就当你的助手吧。”
几天后,汪老虎正式向镇政府说明了不来经委工作的原因,他要承包村上那片百亩果树林,办一个种植企业。镇上领导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并答应全力支持他。
村民们早把这块地视为累赘,现在见有人承包,而且每亩每年还给五十元承包费,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谁不愿意。所以,大伙儿异口同声表示愿把果林包给汪老虎,二十年不变。
汪老虎和村上签订合同后,又到镇上办理了公证手续。他拿着合同轻而易举地贷款三万元,一万元修补破烂的果园墙,五千元盖房子,五千元送余翠翠上农大,一万元聘请农大李教授做技术顾问……就这样,果品公司便红红火火地干起来了,而且头一年便一炮打响。
不久前,他又和翠翠一起跑上跑下,东奔西走,磨破嘴唇跑断了腿,操办果品加工生产线。他们不怕碰壁,不怕破费,从农业发展银行信贷处解决了流动资金贷款,到县水泥制品厂赊借了所需水泥制品,到建筑公司商请他们垫款修建生产车间和办公楼……

“小翠,天晚了,辛苦了一天,去早点睡吧。”
吃过晚饭后,已经11点多钟了,汪老虎催小翠去隔壁小屋睡觉,小翠朝我点点头走了出去。我看着小翠的背影,心中禁不住一阵感慨,汪老虎给我讲了大半天,几乎句句话也没离开她。这可真是个奇女子,她吃苦耐劳而且头脑聪颖,从家里的内内外外到果园的管护经管,乃至对村里对上面的支应交往,她都干得非常出色,想得也十分得体、周到。汪老虎的果园有今天的这个样子,跟她的操劳、策划、支应确确实实分不开。她的饭菜也做得特别好,汪老虎如果真能娶了她,可真是福分不浅啊!只可惜,因为李烧对她的伤害,使一个天真活泼的大姑娘变成了现在这副愁容满面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接着谈。”汪老虎打断了我的思绪,压低声音说,“现在就要说翠翠她妈了。她妈不但作风差劲,而且还是一个嫌穷爱富的骚孔雀……”
今年春天的一天,小翠领着省农大的李教授来查看果树剪枝后的挂果情况。
中午饭吃过,汪老虎正专心地听李教授讲如何给果树施肥的课程,余翠翠慌慌忙忙跑来了:“汪强哥!快,快去看阿铁,不知它怎么啦!”
他问出啥事了,她不答,却先冲李教授说:“您老先坐一会儿。我和他去去就来。”
她拉着他出了门,急火火地朝园子东南方向跑,一句话也不说。园子东南边是一个很深的崖窝子,村民们称它为“窝泊”,下面长满了冰草、灌木等野生植物。在崖下的矮树丛中,阿铁正围着一个赤着下身的女人转来转去,还龇着牙发出一种吓人的声音。
快走到跟前时,小翠才认出了那个赤身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她一下子羞红了脸忙转过了身子。汪老虎大喝一声:“阿铁!”
阿铁看了主人一眼,双眼红红的像要喷出火来似的。他也看清了,那个赤着下身的女人正是张寡妇。
他着实吓了一大跳,这畜生想干什么,他忙厉声吼:“阿铁,快滚开!”
阿铁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尔后极不情愿地走开了。他急忙一纵身跳下崖扯过一件衣服盖住了张寡妇。不对呀,他想,这怎么是一件男人的衣服?他顾不了这些,一边叫小翠快来帮助她妈穿衣服,一边掐张寡妇的人中。两个人忙活了半天,张寡妇才醒过来了。
这时,他才发现李烧也光着下身在十几米外的草丛里瑟瑟发抖。
汪老虎马上明白了是咋回事,鄙夷地瞪了李烧一眼后,把他的衣裤扔了过去。
他转身叫了一声“小翠咱们走!”就大踏步走了,小翠也小跑着跟了过来。
“阿铁!还不快走!”他又气愤地喝了一声慢吞吞走路的阿铁,阿铁才颠儿颠儿地跑回了果园。
从这一天开始,阿铁不太听他的话了,他猜它大概是想同类了,想那个事儿了,它已经长大了。可是,别说在汪庄找不出它的异性同类,大概在全市也找不出来。怎么办?照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送又送不走,杀又杀不得,再说自己也舍不得它呀。
正在他左右为难时,村上专门骟猪的堂哥来找他,请他安排小姨子在果园上班。
汪老虎对他说了阿铁的事,堂哥一拍大腿说:“就包在我身上!”
他眼睛一亮:“有啥好办法?”
“骟了它!就把问题解决了。”
“让它当太监?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在部队里,我也做过这样的小手术,可那是小狼狗,这么大的老虎,它要疼起来咬人怎么办?”
“这……”堂哥也为难了。
“先用酒灌醉它!”聪明的小翠不知啥时候也来了,“醉了,它就不知道疼了。”
“好办法!”汪老虎说,“可是咋灌呢?”
小翠说:“我去买几斤牛肉来!”
还是小翠点子多,把酒用针管注射到了一块块牛肉里,阿铁见这么多的牛肉,一时忘记了烦恼,狼吞虎咽,一口气把牛肉吃完了,两斤酒也下肚了,不大一会儿,它就醉过去了。
堂哥轻而易举地把阿铁给骟了。他给堂哥报酬,堂哥不要钱,只要老虎的两个卵子儿。
汪老虎提心吊胆地陪了阿铁十多个小时,它才醒过来了。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吃他为它做的牛肉汤。吃着吃着,它感到了疼,就用舌头去舔伤口,可它的脖子又硬又短,怎么也够不上。他紧张得不得了,怕它翻脸不认人。可出乎意料的是,阿铁平静地卧下,又睡觉了,只是醒来后便拒绝吃东西,它呼呼大睡了两天,他也陪了它两天。他有点担心,再绝食它就会饿死的。他就抱着它的头哭,老虎也哭。小翠把热好的牛肉汤端来了,放到了它的嘴边。
“阿铁,吃了吧!”他擦去了泪水,也帮阿铁擦去了泪,“男子汉,别这么没出息,快吃了吧!”
阿铁悲哀地低吼了两声,就去喝汤,竟然三口五口把牛肉汤喝光了。他又让小翠去切牛肉,它也吃下去了。他这才把心放到了肚里。
从此以后,阿铁更离不开他了……

我们谈得很投机,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多钟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我说,该睡觉了吧,明天再谈。
汪老虎笑着斟满了啤酒:“我不想睡,也睡不着,你就陪我到天亮吧。”我答应了他,一来我很想听他说下去,二来我也是一点睡意没有。
我找了个话题:“李大德为什么叫‘李烧’?这个外号是不是跟作风问题有关?”
他说,是指作风问题。在农村,公公和儿媳妇有那种关系,叫“烧白头”,“李烧”和“烧白头”是一个意思。可是又不确切,因为他和儿媳妇只是在她嫁给他儿子之前有过那个事。村民们在背后就叫他“李烧”,也有和他平辈的胆大者当面开玩笑叫他“李烧”,他也笑笑过去了,从来不生气。
李烧四十多岁,他是汪庄村有名的美男子。因为人长得俊气,再加上受苦不多,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说起他在汪庄村的名气来,那是人人皆知呀。十几年前刚改革开放时,他创办了汪庄村农工商公司,使村民人均收入由不足一百元上升到了一千多元。他在工作上很有一套办法,也正是这个原因,受到了上上下下的普遍赞赏,这是他的一个特点。他还有第二个特点:风流成性,贪酒好色。
据说,周围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有相当一部分跟他有那种关系,余翠翠的妈张巧云便是其中的一个。而他的原配妻子“压塌炕”则成年累月睡冷炕,忍气吞声地过着日子。至于他儿子,在知道了老子和自己妻子婚前的丑事后,当即拿起灶头劈柴的利斧朝他爹的脑袋砍去,幸亏他躲得快……儿子还借此要挟他,他花重金活动了个体面工作,让儿子在镇工商所上了班。
“这,你可曾听说过?”汪老虎问我。
我说:“没。就是听说了,也管不了!”又问他:“他和小翠中间发生的事就让人费解了。你应该紧紧抓住小翠才对。她怎么变成李烧的新娘子了呢?”
汪老虎说,他承包果园后不久,就曾托人去向张寡妇提亲。张寡妇听完媒人的话,“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思谋着汪强跟你家翠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怎么光笑不说话呢?”媒人耐心地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高妄想!”张寡妇终于收住了笑,冒出了这么一句。
“余大嫂,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汪强那娃可是有出息的,在部队立过功受过奖,回来后又吃苦耐劳,承包果园,肯动脑又有见识,你怎么说配不上翠翠呢?”
“他呀,”张寡妇点上一支烟,狠劲吸了一口,又从涂了口红的嘴里吐出个烟圈来,“要是去镇上当干部,我说不定还答应这门亲事呢。避开肉架子吃豆腐,不懂个好歹。现在可好,包上个破果园子,还贷那么多的款,让翠翠跟上他去喝西北风呀?”
张寡妇絮絮叨叨了一阵子,见媒人无话可讲了,又说:“你给汪家娃子捎上个话,就说翠翠已经有主了,让他趁早死了这个心。”
媒人走后,张寡妇开始打扮,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气气李烧的婆姨“压塌炕”。“压塌炕”是李烧老婆的外号,因为她太老实太实在而得名。张寡妇从李烧嘴里知道,“压塌炕”因为丈夫在外面胡搞乱搞,又气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想借“压塌炕”生病之机,杀上门去报上次的一箭之仇,或许还能如愿以偿。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天张寡妇和李烧在他家幽会偷情时被下地回来的“压塌炕”堵在了房里。“压塌炕”这个老实得能压塌炕的农家妇女一下子发怒了,她指着张寡妇的身子破口大骂:“你把自己男人弄死了,又来勾引别人的男人。你谋害亲夫,还有脸活着!你个死不要脸的骚狐狸!”
什么话难听解气就骂什么话,张寡妇也和她对骂,骂着骂着二人便动了手,等李烧拉开后,张寡妇的嘴被撕烂了,害得她好长时间了没敢出过家门。
丈夫横死这件事也是多年来压在张寡妇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本来那件事早被人们忘了,可她不懂得那是误伤,一直认为是自己杀了丈夫,是害死亲夫的杀人犯。
那时候她还年轻,丈夫余老二又是个地道的病秧子,还不会体贴人,哪有风流倜傥的李烧那么情感炽烈、雄壮强悍呢?此外,李烧还很会体贴女人,深得女人的欢心。那天夜里,丈夫去她娘家未回,她就在家里和李烧做那事儿。不巧的是半夜里余老二回来了,发现炕上睡着李烧,他气急了,从厨房取把菜刀进来就砍。李烧年轻力壮,推开余老二就跑出门躲了起来。余老二早就为老婆和别人胡搞气得七窍生烟过,今天又双双捉奸到炕上,火气更不打一处来。见李烧跑了,他就举起菜刀朝老婆头上砍去。因为急急慌慌,砍下去的是刀背,刀刃却正冲着他自己。
张巧云见一道白光冲自己脑袋飞来,吓得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丈夫的手用劲迎着丈夫一推,把男人推了个四肢朝天,菜刀则不偏不斜,照头把余老二劈死了。
这一切都让李烧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本该推门进屋上前抢救余老二的,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威吓她:“好你个张巧云,杀人可要偿命的!”吓得张巧云跪在地上求饶。
李烧见事已至此,就丢下一句话:“往后,你要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把这件事给你捅出去!”
张巧云头磕得“咚咚”响:“从现在开始,我就听你的,你……你让我走东,我绝不敢走西。我要是再跟别的男人来往,你就去告我……。”
“好了”,他拉她起来说,“现在想办法吧!”
二人合计了一阵,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说余老二和张巧云给牛铡草,当他抬起铡刀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双膝一软一跪,头正好撞在了铡刀上。李烧恰巧从门外路过,听到哭声就进来帮她的忙……
这件事策划得很周密,瞒过了村上所有的人。事情已过去好多年了,可始终是张寡妇心上一块病,总怕李烧去告她。于是,她就百般讨好李烧。她想,如果李烧的婆姨“压塌炕”死了,她就有可能嫁给他。做了他的老婆,这件事就会永沉海底。可是,“压塌炕”那么壮的身体,她连病都不生,自己能如愿以偿吗?不管怎么样,气气她再说吧。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了李烧家,“压塌炕”正围着被子靠在挂着花布炕围的墙边缝衣裳。
“哟哟!李家嫂子,你是在给儿子缝衣裳还是给孙子缝衣裳呀?”
“你……你个臊母狗!给我滚出去!”“压塌炕”一见她火儿便冒上来了,气得拿衣服的手抖了起来。
张寡妇却满不在乎,故意气她,一扭屁股贵客般坐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点根烟抽着,不慌不忙,慢声细语地说:“有本事管住你的男人,有本事你倒着活,变成十八岁的漂亮小丫头呀。我比你漂亮,他才要上我的炕,上我的身,就是不上你的炕,不上你的身。你生气么?吃醋么?那就气死你,醋死你!”
“压塌炕”立刻就气晕过去了。张寡妇怕李烧回来,便脚底板抹油,悄悄溜走了。
晚上,“压塌炕”气得睡不着觉,就哭着骂李烧:“你这个没良心的,到处拈花惹草,让那个婊子货到家里来欺负我……你摸摸心口想一想,我为你李家当牛做马一辈子,你也丢掉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你给我指条路吧!”
李烧白天也因处理村上一件事生了一肚子气,本想回家好好睡个觉,见婆姨絮絮叨叨个不停,就火了:“你再叨叨,我出去睡!”
“压塌炕”哭得更响了:“你去,你去呀,找那个妖精婆子去,我不想活了……”
李烧一赌气真的出了门。“压塌炕”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就喝下了半瓶“敌敌畏”。早晨儿媳来打扫屋子时,才发现婆婆死了。
李烧懊悔得直跺脚,他摸摸老婆的胸口,早已冰凉凉的了,就一下子瘫倒了。他想自己昨晚也太过分了,不该赌气出去,她正在气头上怎么能让她气上加气呢!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这个家的有功之臣啊!……

快天亮了,我们才睡的觉。睡觉前似乎有点睡意,可躺在这热乎乎的土炕上时,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因为“老虎抢亲”、“强奸”等悬案吊着我的心。
汪老虎睡得很香,头放在枕头上就拉起了轻微的鼾声。我强迫自己快点睡,明天还有不少工作等着做呢,这才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梦见了叶茂花荣的果树林,梦见了轰隆隆的机器和装好箱的果产品运到了蓝蓝的大海边……
上午9点我才睡醒,我听到了小翠拾掇屋子的声音。这声音很轻,轻得我无法抗拒想偷看一下她的欲望。
我轻轻地翻了个身,才发现汪老虎不知啥时候已经起床走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炕也扫得干干净净。朝地上一看,小翠正小心翼翼地擦着地上的桌子、茶几、沙发扶手,水泥地面早已经拖得干干净净了。从粉红色的窗帘边缘透进来的太阳光斜照在喷塑的墙壁上。屋内的一切都显得雅致、大方、整洁、漂亮。这是多么勤劳的一对啊!
从汪老虎口里我知道,他还没有和小翠同房,原因一是小翠和李烧领了结婚证,二是他不愿意在未正式娶她之前跟她发生关系。不料,他这份好心却给小翠造成了心理压力,她猜疑他是嫌自己被李烧强暴过,所以才这样对她。这就是小翠一直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之一。
汪老虎知道这些后,跪在地上指天发誓:“我姓汪的要是不要你,不好好对待你,就不得好死!”
余翠翠也跪倒在汪老虎对面,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口:“别胡说,我相信。”他俩就抱在了一起,……
我被一声低沉的吼声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拉开窗帘朝外一看,原来是阿铁驮着汪老虎威风凛凛地蹿出果林,来到了门前。
这情景真让人激动得不得了。当年武松在景阳冈打死老虎,在阳谷县城里游街时,显得那么威风,今天的汪强骑着老虎巡视果林,他比武松不知耍威风多少倍呢!
小翠把早已熨好的西服递给了我,我说声“谢谢”就接过来穿在了身上。她说:“这阿铁只认他一个人,别人喂它无论好赖的东西,它闻都不闻一下,旁人连摸它一下都不可以。上次县上来人摸了它一下,它腰一弓,两只前爪长长地伸出去,都插进地里去了,还龇牙咧嘴,吓得那人出了一身汗。我喂它时,故意蹭它一下,它虽不吓我,身子刷地一转就躲到一边去了。”
汪老虎走进来说:“镇公安分局的人来了,要找小翠了解情况。陈干事就劳你陪陪他们吧,吃完早饭,干活的人们就来了,我得去照看一下。”
我说:“没有问题。”
镇公安分局的陈副局长和小刘、小于和我都很熟,客套了几句就进入了正题。小翠按陈副局长的意思,谈起了她那段辛酸、屈辱的经历。
那天天气很热,她指挥着雇来的姐妹们摘果园里的果子。丰收的喜悦把她和汪老虎拉得越来越近了。
可是,她妈反对她和汪老虎的婚事,开始她认为是妈对他的事业不理解,怕女儿跟了他冒风险,她没有和妈争辩,她想等他挣上钱,让妈看到果园的发展前景时再说服妈。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果园景况好了,钱也挣了,她妈反倒越来越反对他俩的婚事。她就认为妈不可理喻,说的话也毫无道理,就越来越不愿意见她妈了。
于是,她就住在了村上好姐妹的家里。
张寡妇风流成性,见女儿住在人家,不再管自己的闲事,就送个顺水人情:“你哪天想妈了、想家了你就来,我也不反对,可有一点,不能误了田里的活。”
这天早晨,她妈带话让她下午收工后回家,说有重要事情。她这几天忙于平整果园里的地,准备修剪果树,操持给葡萄盖房子等等,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今晚就回去一趟吧。
回到家里,她吃了一惊,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木兰摩托,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换成了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还外加了VCD影碟机和卡拉OK音响。
“妈!这哪来的?”她问。
张寡妇放了一部电影,那按键装碟的熟练动作使她很吃惊。她想起那次和汪老虎在唐镇长家里,镇长放VCD的动作比她差远了。她立刻就猜出这是谁教妈的了,却又故意问:“妈,买这么多东西,哪来的钱?”
“傻丫头!”妈在她脑门上点了一指头说,“妈给你找了一门亲,这是人家送的彩礼。”
“妈!”小翠脸色变白了,反抗道,“我不去。除了汪强,我宁可死,也不嫁!”
小翠嗵嗵嗵向妈放了一阵机关枪,见妈还是悠然自得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就着急了,她过去抱住妈的胳膊:“妈,我都二十四的人了,你就让我做一回主吧!这些东西退给人家,我让汪强给你买。”
张寡妇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小翠就声泪齐下地向她求情。
张寡妇装出一副被女儿说动了心的样子,拉起女儿的手说:“小翠呀,妈真是把你惯坏了,拿你一点办法没有。这件事明天再说,先去吃饭吧,妈把饭早已做好了。”
“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
“你这死丫头,妈答应你还不行吗。”
她哄走了小翠,就偷偷地冷笑了一声。她在早已准备好的一杯药茶里,放进了一块冰糖,手拿一根筷子等着小翠吃完饭回来。小翠最爱喝糖茶了,她想小翠看到肯定会抢着喝的。
果然,小翠收拾完厨房后高兴地来了,她见妈正在用筷子搅着冰糖茶,就急火火地端起杯子,一边说着“谢谢妈”,一边咕咚咕咚把药茶喝进了肚。
张寡妇在屋外转了一圈回来,发现小翠已经昏迷过去了。
张寡妇大声咳了几声,一直躲在隔壁房里的李烧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说:“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说完就急不可耐地要抱小翠。
“慢着!”张寡妇过来扯住了李烧的耳朵,“往后,可不许你有了年轻的就忘了老的,你要敢慢待老娘,小心你的耳朵根子!”
“不敢!不敢!”李烧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小翠进了隔壁房间……
小翠一觉醒来,见灯还亮着,又感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胸脯上放着,不由吃了一惊。
“啊!”她见李烧赤条条地躺在身边,便一把推开他,“流氓!快滚!……啊,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声喊叫着,抓起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李烧哈哈一笑:“要不是你妈生米煮熟饭的计策,你怎么能嫁我呢?”
“住口!”小翠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这时候,她感到下身隐隐作疼,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大叫着:“不!不!畜生!快滚出去!”
小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娘竟会设计坑害自己的亲女儿,她放声大哭,泪水像小河涌出了眼眶。
这一夜,李烧和张寡妇轮番做她的工作。她呆呆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寡妇说:“李大德是我们汪庄的首富,大金大银,名声在外,他跺跺脚,汪庄村就倒、就塌,你嫁了他是你的福气。你老娘我还没有这个福气呢。再说了他哪一点不好,长得比他汪家娃好,钱也比他多。这不,除了买来的东西,光婚礼钱就三万块呢!他汪家娃子有吗?话又说回来了,做女人的嫁上谁也就那么回事,你跟他觉也睡了,身也破了,就认命吧……”
李烧也说:“翠翠,我姓李的别说在汪庄,就是在镇上、县上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你嫁给我,吃不愁,穿不愁,花钱不愁,办事不愁,我保证你顺顺心心、风风光光。给,这是十万元的存折,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你爱咋花就咋花……”
李烧塞进小翠手里的存折她没有看一眼,就三下五除二撕成了碎片片。
张寡妇见状,悄悄在李烧耳边低语:“你哄她吧,我走了。”
她后悔得不得了,和汪强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他除了疼爱自己、保护自己外,亲都没有亲过自己一次。参军之前,她妈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勾引男人,责任田里的活一点也不干,都是汪强哥帮她干,除草,捋燕麦,撒化肥,浇水,犁地,凡是重点的活,都是靠他出大力流大汗不分早晚地下苦,而且干得特别好。他参军走时,还托好朋友在他走后替她干重活。她更忘不了,在他走的头天夜里,在村口的杨树下,她多么希望他能抱着她亲一口呀,可等了半个晚上,他除了说话还是说话,竟没有主动吻她一下就带着遗憾走了。复员回村后,她让他承包果园,他二话不讲就答应了。也就在那一天,他抱她了,亲她了……早知今日,何不冲破习俗和他住在一起呢?然而,这一切都晚了。想起自己和他的海誓山盟,真是悔愧难当。现在,清白没有了,贞操没有了,还有啥脸面去见她的心上人呢,还有啥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这时候,她想到了死。
下定死的决心后,她起床了。她烧水把自己认认真真洗了个干干净净。李烧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就乘她倒水之际溜到了屋里。小翠连啐带骂把他赶出了屋子。她顶上门后就想怎么去死。上吊?她想起故事里吊死的人都吐个大舌头,怪吓人的。
那么,还有啥死法呢?跳河,河里没有水。钻火车,这倒是个好死法,等火车开过来了,一个猛子钻进火车轮下,闭着眼睛,就像小时候跳进河水洗澡一样,眼一闭,牙一咬就钻进去了,刹那间就血肉横飞,啥也不知道了。可那样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她又想到了用刀剪之类的东西,忙找剪子、刀子,可一样也未找到。她记起曾拿过汪老虎的一只刮脸刀片,就放在针线盒里。对,就用它割破手腕上的动脉血管。
刀片很锋利,不费力就割破了血管,血一个劲往外冒,不知道割对了没有?管他哩,反正血流多了人就会死的。
这一刻,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疼,但想到她的心上人时,马上感到疼起来了,而且疼痛难忍。就这样死去吗?自己还没有享受过在心爱的人面前真正做一回女人的幸福呢,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对,还有李烧这个老贼,我怎么能放过他呢,应该让他偿还这笔血债才对……她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汪强哥!快来救我!”
李烧早就走了,张寡妇有点不放心就在门外偷听。听到女儿呼救她就使劲推门,可门推不开,她就到隔壁叫来了堂侄儿帮忙,把小翠送到了镇医院,大夫说,送的再迟一点,流血过多人就危险了。
见小翠通过输血抢救脱离了危险,张寡妇才放心了。她又考虑起如何让小翠和李烧结婚的事情。她给侄儿几张票子,嘱咐他别说出去翠翠住院和自杀的事情,说出去不光彩,要丢人哩。侄儿连连说着“晓得”……
摆平这一头,张寡妇就急急忙忙去找李烧,她认为这是李烧向小翠献殷勤的好机会。给她送饭、端尿罐,像电视上那样天天送鲜花给她,天天守着她。她的心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被暖热的。
小翠突然失踪了五天,可急坏了汪老虎。听张寡妇说,小翠跟上相好的跑了,他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话。可是,小翠究竟上哪里去了呢?越想知道她的下落,就越想见到她。他天天来张寡妇门前转,向邻居了解小翠的情况。小翠的邻居余五奶奶不忍心骗小伙子,就暗示他去镇上医院看看,他才知道小翠住医院了。为了尽快见到她,他破例骑上阿铁飞速赶到了镇上医院。
他怕吓着人,把阿铁领到医院后院的树林里,在僻静无人的地方画了个圈,命令阿铁:“进去,不准出来!”
阿铁驯顺地朝他点点头,就卧进圈里去了。
住院部是个小二楼,在小翠的病房外,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镜头:小翠正斜躺在李烧的臂弯里,让他喂着饭。张寡妇怕让小翠看见汪老虎,就急忙迎了出来,把他拉到了一边。
“汪经理,你就别来找她了。”她说。
“为什么?”汪老虎愤愤然。
“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她递给他一个红本本,“他们的结婚证。”
“谁的结婚证?”汪老虎翻开一看,傻眼了,上面贴着小翠和李烧的彩色照片。
“小翠真要和李烧结婚?”他既气愤又惊讶,“这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李大德的老婆死了,这你知道吧。他才四十三岁,比翠翠大十几岁,这一点也不稀罕!”
“是她自愿的?”
“是自愿的,他们已经在一块睡过了。”
“什么?”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汪强惊呆了……

镇公安分局陈副局长等人的调查结束了。陈副局长还告诉我,根据各方调查的情况看,小翠告李烧强奸罪成立。但也有难办的一面,他们打算给镇上领导汇报之后再做出最后决定。另外,李烧现已主动向镇法庭撤诉,并答应和余翠翠解除婚约,这也能证明李烧在结婚证上肯定做过手脚。可是,镇上结婚登记册上有余翠翠盖的指印,这就让人难以解释了。虽然余翠翠一口咬定那是她住院昏迷时被人偷盖的,因为她醒过来后发现指头上有红印泥。可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张寡妇却矢口否认这一点。同时镇民政干事的话和李烧是一致的:结婚证是余翠翠住院前两天和李烧双双去办理的。时间吻合。如果在结婚登记这件事上不能突破的话,强奸罪暂时就不能成立。
案子的确有点复杂,这当中,李烧、张寡妇、镇民政干事在领发“结婚证”的过程中很可能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送走陈副局长一行后,汪老虎和我一块勘察果品加工车间的地址,也顺便转转他的果园。
我们一边商量着修建厂房的事情,一边穿过果林朝北面走去。靠山坡的地方,几十个青年男女正在紧张地平整土地,挥铣装土的,推着架子车来来往往的,一派紧张忙碌、热火朝天的景象。
汪老虎说,人们开的这块地是公司规划中的新产品试验林,用的人都是本村的年轻人。他们无偿帮助平地,条件是要在加工厂开工时进厂当工人。
我们正说着,小翠挑着刚出笼的馒头、茶水来了。小伙子们、姑娘们放下各自的活,围住了小翠,说说笑笑,连吃带喝,热闹极了。
我们继续往果林深处走去,转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了,才转到园子门面墙的东头。我看到大约有五十多米的园子墙是刚砌起来的样子,就问汪老虎是怎么回事。他说是那天李烧领着村民来拆的。
李烧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毫无希望的果园在汪老虎的手上变成了摇钱树,去年就神奇得像变魔术一样,全都挂了果,使汪老虎发了一笔财。今年的长势又这么好,产量比去年怕要翻一番的。李烧早就对果园垂涎三尺了,可又碍于汪老虎和村上签订了二十年的合同,实在奈何不了他。
李烧萌发了收编汪老虎的念头。
这天晚上,李烧来找汪老虎,谈联合经营的打算,说他已跟镇、县领导汇报并被批准了,还答应让汪老虎担任村农工商公司的副总经理兼果品公司的经理。
汪老虎一听,深感突然,当时没吭声,心里却不由地佩服起小翠来了,她早就提醒过他,李烧见果园成功了,很可能要抢夺胜利果实,要他保持冷静的头脑,不能让李烧的三言两语蒙住眼睛。这不,李烧果然找上门来了。他是深知李烧的为人的,说啥也不能同意让李烧收编自己。
“谢谢李总经理的好意。”他盯着李烧一字一顿地问,“我想知道你提拔我还有什么条件?”
“条件吗,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要终止和村里的合同,再和农工商公司签订合同,利润可以……”
“不可能!”还没有等李烧说完,他就打断他,“李总,我不想当你那个副总经理,我只想把果品公司办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没有婆婆的有限责任公司。我绝不想跟别人搞联合经营。”
“你先别拒绝,这是上级决定了的。老实告诉你,你同意也得这么办,不同意也得这么办。至于条件,可以商量。你要是执意不肯的话,群众可以根据上级的决定,强行中止合同,收回果园,到那时,别说副总,你连啥都捞不到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李总,你要强行收走果园,我就去告你!”
“你敢?我会让群众来跟你算账的!”李烧气冲冲走了。他又扔下一句:“你等着瞧!”
“我奉陪到底!”汪老虎也不示弱。
第二天,李烧便鼓动一些不懂法律、不明真相的群众来砍果树、拆园墙。等汪老虎从镇上赶回来时,园墙已被拆了五十多米。果树因为有阿铁保护,一棵也没有被砍掉。
“乡亲们!”汪老虎大声说,“父老乡亲们,你们这是违法行为呀,听我一句吧,我们可是订了承包合同书的!”
“合同书?哼!”李烧说,“大家别听他的,有上级给咱们撑腰,大伙不让他承包,他就承包不成。大家快拆呀!”
“乡亲们,不要上他的当。我刚从镇上回来,镇长说,上级并没作出什么联合经营的决定。这是他李大德假传圣旨……”汪老虎一改往日低声说话的习惯,高声喊着。阿铁也大吼了一声,山摇地动。村民们一听,谁也不动手了。李烧挥着手刚要说话,阿铁朝他迈两步,一龇牙,一弓腰,双爪深深地嵌入了地里。他早就领教过阿铁的厉害,吓得朝后退了两步,一句话也未敢再说。
这时候,小翠已经从镇上把公安分局、司法所的同志请来了。公安分局小李让汪老虎喝住了阿铁,严肃地对李烧和村民们说:“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再要继续搞破坏的话,我要把带头者抓走。汪强同志和大家签订的合同期限是二十年,是受法律保护的!”
村民们这才三三两两地离开,李烧也羞愧得掩面而去。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可给汪强造成的两千多元损失却没有了下文。
这天晚上临睡前,我问汪老虎:“小翠出院以后,她没有找你说说原因?”
“她来过,”他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支到枕头上对我说,“她一出院就来找过我。”
那天晚上,他烦得睡不着觉,就去挖地,累得汗流浃背,头一甩,汗珠就刷地射出去老远,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生疼,流到嘴里,咸咸的。他怎么也想不通,小翠会躺在李烧的怀里,还和他领了结婚证?张寡妇讲她和李烧已睡过觉了,对这一切,他一直持怀疑态度。他深深记得,那些天,小翠领着姐妹们在园子里干得多起劲呀,整天乐哈哈的,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他一听到她的声音,浑身就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就高兴得了不得……
他细细回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小翠被张寡妇叫走的第二天就失踪了,她为啥要自杀?她……这一系列的问题搅得他头疼,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李烧在捣鬼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可镇上的民政干事指着结婚登记本说:“这是她亲手按的指头印。”她居然和那个老淫棍双双去镇政府登记结了婚……
“当当!当当!”钟响了,这是小翠来找他的暗号。他扔下铁锨,三步并两步跑来开了园子门,果然是小翠。她用黄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要是以往,她进门后头一个动作便是双手吊上他的脖子和他亲热,然后拉着他的手进屋,阿铁也过来蹭她,表示欢迎。可今天,她和他就像隔了一道墙似的,谁也不讲话。进了屋开了灯,还是默默地面对面坐着。
“小翠,”他首先打破了沉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汪强哥,”小翠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我对不住你,请你忘了我吧,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为什么?”他双手扶住她的肩头,轻轻地摇着,看着她哭红了的双眼和苍白的脸,又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汪强哥,这都是命呀,李烧这个老贼,是他害了我!”小翠挣开他的双手站了起来,“汪强哥,请一定原谅我,也请你永远忘掉我吧!”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肯定有冤屈,你应该说出来!”他也流下了泪,抓住她的双手摇着,又把她揽进怀里,用左手捧住了她的脸,“小翠,你就告诉我吧,我会理解你的!”
“不!”她挣开了他,“已经晚了!”她大喊着冲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也紧跟着追出了门外的小路口:“小翠,你站住!”
李烧堵住了他的去路,赖兮兮地笑着说:“小伙子,她可是我的老婆了,你要干什么?”
汪老虎拳头握得嘎嘎响,阿铁也焦急地等待着冲锋的命令。他真想狠狠揍李烧一顿,可是……
泪水从这个铁汉子的眼里流出来了,阿铁见主人挥了一下拳头,以为是向它发布命令,就呼地追过去要扑李烧。他想起李烧曾告他养虎伤人的事,虽说没有什么事实,可公安局的同志让他好好看管阿铁,再不能出现吓着人的事。于是,他大喊一声“阿铁!”阿铁就乖乖地回来了。

我下汪庄的第四天,镇法庭的小米、小贺来汪庄调查“老虎抢亲”事件。我和他们交谈时,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也许“老虎抢亲”的故事是激动人心的,可我竟然丝毫没有一点刚下来时的那种急于想了解事实真相的心情。
见到李烧和谈到他时,我就愤愤然。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对果品公司的成功和发展十分嫉妒和恐慌,生怕汪老虎的事业会超过他,还使出这么卑鄙无耻的手段来伤害一个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姑娘……
对于汪老虎和小翠,我确实感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对他们的遭遇我除了同情外,再就是希望他们度过事业、爱情两道难关。
法官小米和小贺已进入了“老虎抢亲”事件的调查取证阶段。我自然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我也一定要这样做。
李烧和余翠翠的结婚日期选择在农历九月初八,新历10月9号。
这天的汪庄村热闹极了,汪庄酒家门口披红挂彩的小汽车就停了十几辆,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达数百人。李烧炫耀地说:“我一辈子结了两次婚,第一次结婚时因为穷,连一桌像样的饭菜也请不起。第二次结婚就不同了,我发起来了,我们村也发起来了。再说,人家余翠翠是个比我小十九岁的黄花闺女,我总得为她想想吧。”言下之意这样大操大办才对得起余翠翠,才能显出他李大德在汪庄村的位置。
上午10时许,迎亲的车队按当地习俗从村的东头,沿着一路种有垂柳、白杨的村道朝南,尔后往西向汪庄村委会所在地汪庄酒家进发。
汪老虎和他的阿铁站在夫妻山临村的山坡上看着大道上徐徐行驶的车队,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张老虎痛苦地抓头发、转磨磨。
阿铁似乎比主人还要着急,它时而围着主人转圈子,时而又做出朝山下猛扑的样子,前爪下抓开了一个一个的土坑。见主人没有让它下去的意思,只好作罢,长长的尾巴弄得山坡上尘土飞扬。
下午3点多,宴席进行完毕。迎亲车队按习俗由西朝北转一圈再进李烧的家,转得越远,路越长,对新人婚后的生活就越好。当车队扬起尘土行进到离夫妻山最近的地方时,也就是汪老虎痛苦地栽倒在山坡上昏迷过去的时候。这也难怪,他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再加上受到这热烈场面的刺激就昏倒了。
阿铁围着主人转了几圈后,终于下定了抢余翠翠上山的决心,只有余翠翠才能救自己的主人。它朝山下一看趾高气扬飞驶而来的车队,不由得怒火万丈,丢下主人箭一般冲下山坡,大吼一声挡住了车队。恰在这时,小翠打开了车门,阿铁从容地叼起昏倒在车边的小翠,连拖带拽,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果园里,把她送到了汪老虎的床上。然后又叼起昏睡的汪老虎,把他送到了她的身边。
李烧带着人追到了果园门口时,阿铁正在那里履行自己的职责。它腰弓得像园墙一样高,两只前爪抓起的土在它身后飞扬,大尾巴刷一下蹭下了路边一棵大白杨树的皮,那树皮像刀剑一样“嚓嚓嚓嚓”飞到了李烧的脚边,吓得李烧面如土色。
见这些人还不退去,它又前进了几步,大吼一声,震得杨树叶刷刷跌落,也震得李烧后退了十几步。李烧已有过两次被阿铁教训的经历,再看眼下它发威的样子,自然不敢造次。老虎属于国家重点保护动物,打又打不得,骂也听不懂,它只懂小翠应该是主人的人绝不能让李烧带走。
李烧没招了,只好求助于镇公安分局。陈副局长早就知道汪老虎和小翠的爱情故事,也听说过一些李烧在汪庄的为人,他见事已闹到了这个地步,就有意推托说:“老虎又没有伤着人,再说你聚众毁园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呢,另外今天就我一个值班,你就去法庭告吧。”
李烧本来想让公安分局派人去抓汪老虎,再夺回余翠翠,现在公安分局这个态度,就只好以汪强纵虎抢亲、强抢良家妇女为由,起诉到了法庭。
小翠醒过来的时候,见汪强也睡在身边,一动也不动。只见他浑身是土,脸色苍白,知道也是阿铁从外面拖来的,就连喊带摇:“汪强哥!你醒醒!”
她给他灌下一杯糖水,他才醒过来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是阿铁把我抢来的。”她给他擦着脸上的土说,“汪强哥,今生今世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她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他也又惊又喜,紧紧地搂住了她,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她出院后那几天,知道自己已经是不清不白的人了,就下定决心和汪强断绝关系。
这一切都是李烧这个老贼干的,她要报复他,于是就答应和他举行婚礼,但房子要装修得跟城里人一样,家具摆设要超过城里人,婚礼要大操大办,娶亲的小车不得少于十辆。
李烧全都答应了,就得寸进尺想要早日结婚。她厉声警告他说:“要是逼急我了,我杀了你!”
李烧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不敢再吭声,反正她答应和自己成亲,早一天迟一天也没有关系。他千方百计让小翠高兴,好顺顺当当跟着自己。
临到结婚的那几天,小翠后悔了,她怎么可以失去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呢?她怎么可以失去和汪强哥一块创业的机会呢?他不是说,不管自己做下啥事情他都会原谅自己吗?可是……
她越是自责就越是想他,想跑也跑不了,老贼怕她跑就派人看着她,使她脱身不得。直到她坐进新车的一刹那,她后悔极了,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老混蛋呢?他有的是钱,就是盖个金楼银屋也难不住他呀,可受熬煎的却是她和她的汪强哥,今天走出这一步,相思之苦会伴她一生。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萌发了要逃跑的念头。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去,她要今生今世永远守着汪强哥。
当娶亲车行至果园附近时,她隔老远看到汪强哥猛然倒在山坡上时,那颗本来就破碎的心又似被戳了一刀,她简直要发疯了,她要去看汪强哥,去救汪强哥。就在阿铁猛扑下山的一刹那,她推开了车门,扑出了车外。在迷迷糊糊中,她瘫倒在了扑来的阿铁的爪下。
现在又和心上人在一起了,她心情无比的激动和兴奋,她要和心上人成亲,阿铁就是他们的见证人。
她擦去了他的泪水。扶他坐了起来:“汪强哥,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汪强哥,你说话呀!”
“小翠。”他抱着她说,“这下就好了,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先不说这些,我们快弄点吃的,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她亲了他一口:“强哥,我去做饭。”
小翠做起饭来很利索,一会儿工夫,两荤两素四个菜和两大碗拉条子就摆到了小圆桌上。
“我吃不了这么多。”她说着把拉条子给他拨了二分之一,又取来一个小盆子,“给,用这个吃,能拌开。”
他顺从地把小盆端过来,倒上面,拌上菜,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汪强哥,慢点吃。”
“嗯。”他是真饿坏了。
吃完饭,她把他打发出去:“哥,你出去一会儿,我要洗澡。”他出去后,她把早已烧好的水倒进大胶木盆里洗了起来。
他走出了果园大门。外面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儿动静,村口小路上传来了手扶拖拉机的“嗵嗵”声,远处也接着传来了一两声狗叫。万家灯火犹如繁星点点,村委会方向还隐隐约约传过来歌舞厅的音乐声。
阿铁还在坚守着岗位,静静地卧在离园门口不远的地方,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很感激阿铁,要不是它,他就有可能失去她了。他想,今晚怎么忘了给它吃饭呢?
噢,他明白了,它怕李烧来干扰主人,就在吃饭时守在门口没到伙房去。
他三步并两步到伙房给它取饭菜、生肉,今天要让它吃个够。
他推开伙房门时,惊呆了。小翠害羞地用双手护着前胸蹲在胶木盆里,头微低着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玉石一样白嫩细腻的两个小肩头可真是太美了,还冒着丝丝热气。
“小翠,你真美。”他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抱起她来亲个够,可他忍住了。他快步到碗柜里端上剩菜、生肉走出了门。
他看着阿铁吃东西,心想着刚才小翠的样子。
她洗完澡出来了,用双手从他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他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臂。两人都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
“强哥,我们去睡觉吧。”她情意绵绵地说。
他回过身来,抱住她响亮地亲了几口:“我们进去吧。让阿铁也进来,咱们锁好园子门。”回到屋里,他不急着睡觉,小翠也就不好意思地坐在椅子上。她期待着他抱她上炕。
“小翠,你睡小屋,我睡外边。”
“为啥?”小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能就这么得到你,我要体体面面地娶你进门。”
“哥,我不在乎这,我……”
“不!”他大喊了一声,“我在乎!”
小翠含着泪,低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返回镇上后,几位主要领导传阅了我写的报告,又通知我去镇政府向他们作口头汇报。
接到通知后,我很高兴,这就说明我的报告已引起了镇领导的重视,汪老虎和小翠的问题有希望解决了。
领导认为,汪老虎有远见卓识,能吃苦耐劳,具有开拓精神,敢想敢干,应该大力扶持。可对于李大德也应该保护,他毕竟是我们镇上有成绩的企业家。至于案子,已经很清楚了,既然李大德已主动撤诉,不再控告汪强,并提出解除和余翠翠的婚约,那么余翠翠就宽宏大量吧,放李大德一马,好好和汪强成亲,两人一起创业、持家、过日子。
我根据镇领导的意见,二下汪庄做汪老虎和余翠翠的工作。汪老虎异乎寻常的痛快:“行,只要李烧能和翠翠解除婚约。”
“不行!不能饶了这个老贼!”余翠翠气愤地说。
“小翠,得饶人处且饶人。”汪老虎也帮我做她的工作,“那件事我不会计较的,再说,你妈对这件事情也是有责任的。你不是说今生今世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不妨来个冤仇宜解不宜结,我看这有助于我们的事业。再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哪有时间跟他纠缠呢……”
小翠这才不坚持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重的心事才算放下了。一直在关注事态的阿铁,也扭转身挺起尾巴回果林尽它的职守去了。
红颜诱惑
这时候,霍聘的酒意早吓到爪哇国去了。他想这可是严肃的问题,这可是个天大的问题。可是不管这个问题有多大,他的血总往脑门上涌,手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女人的细腰,浑身突然爆发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欲火。金梅梅娇声说:“霍总,别怕,别……”

三城公司有两个股东,省药业集团的股份占百分之五十一,省药业集团经销公司的股份占百分之四十九。三城公司是针对国有企业面临改制而设立的有限责任公司。
那天开集团总经理办公会确定三城公司经理人选时,再过三天就要“光荣”退休的副总经理游公认真地权衡利弊后,提出了总经理的候选人——经销公司的原经理霍聘。理由有三:一是经销公司是三城药业公司的第二大股东,既然集团公司老总是董事长,那么原经销公司应该有一个人出来任总经理;其二,霍聘是个好同志,虽然有点懦弱,办事也缺乏果断,可他和董事长搭班子,可以取长补短;第三,用这个同志我们集团公司放心。
除董事长邵一才和将要“光荣”退休的副总经理游公外,其他的十二位副总级干部们心里都清楚游公想要干什么。游公的用意很明白,他退休后要进新成立的三城药业公司。如果游公的目的达不到,即将改制的集团公司里,他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人有可能会在企业改制中被刷下去。连退下去的游公都有去处了,那么他们还怕进不了三城公司颐养天年吗?于是,他们纷纷附和,同意霍聘同志任总经理,霍聘同志有一向以果断著称的董事长邵一才做后盾,是会创造出人间奇迹来的,邵总有超前意识,集团还未改制就成立一个新公司,为我们大家谋利益,我们会认真、加倍、努力工作,把领导交给的任务完成好。
果然,会议的结果是皆大欢喜,霍聘上任,游公返聘后被派到新成立的三城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协助霍聘工作。在后来的药业集团总公司改制时,十二位副总级干部都被邵一才组阁,重新坐在了党委书记、副书记、副总经理的位子上。
游公在集团的心腹得到消息时,气得直骂娘,他说游公被邵一才耍了,游公嘿嘿一笑说:“我早过退休年龄了,进三城公司是最明智的选择。”

游公虽六十多岁了,可身体、精神都不错,这次如愿以偿拿着邵董的尚方宝剑来三城公司上任,精神气更是足了许多。游公自己也知道,论水平论能力,他虽有大学文凭、总工程师职称,但在十几位副总中他最差。可论揣摩领导的心思,尔后投其所好,这十几位副总可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要不然,他怎么能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在十几年的功夫中一步一个台阶混到今天的位置呢?要不是在“文革”中当过造反派,他游公恐怕早就成了集团老总,或是成了医药管理局的局长。今天的胜利,进一步证明了他的正确和伟大。你邵一才把国有资产捞足了,到今天还不撒手,还想继续捞,我游公为什么就不能跟你学学呢?你吃肉我喝点汤总可以吧。
游公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了三城公司,以董事长全权代表的身份坐在了总经理助理的办公室里。在开会或者是其他场合,游公总爱说这样一句话:董事长太忙,派他来管管这个公司,他会和霍聘同志搞好关系的。
霍聘虽然不想得罪人,可听到这些话心里是老大的不舒服。好在他还沉浸在做老总的那种荣耀和幸福里。在经销公司里,他这个经理是挂名的,虽然是经理,可每一笔开支都得经过邵一才的小姨子。因为这个小经销公司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是邵一才的小姨子柳敏投入的。
鬼知道,这百分之八十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霍聘有时这样问着自己。这些话他有时也对老婆说说。老婆很实际地说:“你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那不明摆着是公家的嘛,要不然,为啥柳敏只当会计不当这个经理呢?”霍聘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还是人家邵总聪明,如果他这个小姨子当经理,别人会怎么说呢,就真是私人的也说不清楚了。”
可不是吗,这次与总公司合资组建三城公司,集团投入的现金远远超过了注册资金的百分之五十一,而经销公司的百分之四十九就是那几台破汽车和临时搭建的破库房,那十几间门面还是集团公司为支持三城公司免费借的呢。不过,三城公司将要上马的专利新产品“保春健”及其配方就价值五百万哪!
霍聘知道,经销公司实际上才给专利权人付了三十万,而合同上赫然写着五百万。不仅如此,听游公说,赶到邵一才退下来之前,要想法把经销公司的股份弄大,然后让经销公司控股。
这一切游公虽然表面上称不是十分清楚,可实际上他是最清楚的。
霍聘马上要到三城公司当总经理的消息传出后,许多人都和原经销公司会计、现三城公司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柳敏套近乎,又是请客又是送礼。柳敏吃请时总要叫上霍聘,所以,这些天霍聘可真是“革命的小酒天天醉”了。吃吃喝喝可以,可送上门的礼霍聘是坚决不收的。霍聘明白,柳敏能看上他,邵总能信任他,除了他的优柔寡断外,就是他一心为公的优秀品质。
这一天的霍聘破天荒地在家里发了一通大脾气,理由是老婆收了人家的礼。老婆吓了一跳,霍聘和她结婚二十多年了还从未给她发过火呢。她给她的朋友讲过,她多么希望霍聘也像其他男人一样给她发发脾气,也让她感受一下男人的阳刚之气。可是等到男人真的发火了,她委屈地哭了。自此之后,她不敢收礼了。可是这样的状况过了不久,霍聘居然暗示,人家要送礼嘛就收下,但坚决不能收钱。
老婆一听这话,眉笑眼开,高兴得不得了,就想好好的犒劳一下霍聘。可是让她吃惊的是,霍聘面对她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肉时,竟然无动于衷。
这二十多年里,丈夫可从来不是这样子。怎么了?他有别的相好了?还是……
老婆想了一阵,还是彻底放下了心,她丈夫不是那样子的男人。这二十多年来,他对她可是忠心耿耿、忠贞不贰的。她想,丈夫肯定因为当老总了,工作压力大了,才对她没有过去热情了。她想通后就没再对霍聘说什么。至此后,她对丈夫更好了,因为她马上要下岗待业了,除了对丈夫的放心外,她还要指望丈夫养活这个家呢。

其实,霍聘真的有外遇了,这一点他老婆是说啥也想不到的。霍聘和“小红帽”苟合,也像他做总经理那样是自然而然的。
那天晚上,他和柳敏吃请时,他喝多了酒。他喝多了酒的标志是脸红脖子粗,但绝对没喝醉。他看时间不早了,就对柳敏他们说“告辞了”,说完起身就走。柳敏要让司机送他,他说:“免了,免了,柳总,门外有相好的在等着我,还是我一个人走吧。”
柳敏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我们的霍总也有相好了!”
大家就笑霍聘,谁都知道,霍聘不好那个,除老婆外,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
霍聘趁着酒劲,愤愤地在心里骂:“柳敏,你个婊子,除了邵一才,你还有别的男人。你他妈能有男人,为什么老子就不能有女人?”
霍聘这样想时就有点自惭形秽了,他这大半辈子还真没有第二个女人。
这世道说变就变了,过去像他这种不沾老婆以外女人的人是作风正派的好同志,而现在呢,没有情人似乎连男人都不是了。别的女人是啥样子?他不知道。而自己的女人,除了一身白肉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霍总。”一个甜甜的女声在叫他。
霍聘循声看去,半天才认出是原经销公司的业务员金梅梅。因为时常爱戴一顶红帽,外号叫“小红帽”。
天哪,这个金梅梅,小毛帽下的披肩发蓬松地披在红色的风衣上,白白净净的圆脸分外的迷人,尤其是涂上淡红色口红的樱桃小口更是让人动心。霍聘第一次在老婆以外的女人面前心神摇荡起来。
见霍聘直愣愣地看她,她灿然一笑,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轻说:“霍总,到我家醒醒酒去。”
“好。”霍聘不自觉地朝后看了一眼,他多么希望柳敏他们在她身后呀。他妈的,谁说我霍聘没有情人?
霍聘想到“情人”这个字样时,吓了一跳,他站住了。金梅梅撒着娇说:“走呀,我的霍总。”
“你那位呢?”霍聘问和她同居的那个姓梁的男人。
“早赶他走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已经一个多月了。”
“噢。”霍聘放下了心。
他和她打的到了单位分给她的“窝”里。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居室。
刚进门,金梅梅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搂住了这个细腰的女人,不一会儿又猛地推开了她。她惊愕地看着他。
他说:“我怕。”
“怕什么?”
“怕我老婆。”
“她在哪呀?这里就我们两个。”
他一想,也是呀,老婆肯定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时候,霍聘的酒意早吓到爪哇国去了。他想这可是严肃的问题,这可是个天大的问题。可是不管这个问题有多大,他的血总往脑门上涌,手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女人的细腰,浑身突然爆发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欲火。
金梅梅娇声说:“霍总,别怕,别……”
“怕”字还没有从这个二十七岁的小女人口里说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咬住了她的樱桃小口。随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个小女人给办了。
办事时,金梅梅还大叫:“舒服,舒服,太……舒服了!”紧接着,她就尖叫起来,双手把霍聘的肩抓得生疼。他不感到疼,而是感到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淋漓尽致的快感。随着金梅梅叫声的减弱,他也倒在了女人的身边。
突然,他听到了金梅梅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害怕了,其实她刚才尖叫时他就怕了。他怕被邻居听到,但周身的快意取代了害怕时,他豁出去了。现在,面对哭哭啼啼的她,他又一次怕了。他一下子爬起来,亲她,摸她,哄她,她不哭了。他打开了台灯,认真地擦去了她的眼泪,尔后又摸她的宝贝,这是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坚挺的宝贝,像两只待飞的鸽子。他玩这对鸽子时,她笑了。
她说:“你真笨,连这个不会。”说着她就把宝贝送到了他的口里。他就去吃,像小孩一样吮吸,她哼哼叽叽个不停,还闭上了美丽的眼睛。他先是把她跟老婆对比,老婆的胸脯是软塌塌几乎是平铺在胸前的,而金梅梅身上的一切,和老婆身上的完全不一样……他又一次扑了上去。
完事后,金梅梅说:“我要去三城公司。”
“行!”
“我要去办公室。”
“行,给你个办公室副主任,怎么样?”
金梅梅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金梅梅很快到三城公司上了班。见她上班了,下岗的哥哥姐姐都来哭穷,让妹妹资助。“小红帽”就一次次地找霍聘,霍聘也就一次次地和她发展着婚外的“恋情”。
女人二十几岁是橄榄球,三十几岁是排球,四十几岁是足球。霍聘和“小红帽”认识前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现在他彻底认识了橄榄球和足球的区别。实践证明,这橄榄球就是好东西。然而,得到“好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和金梅梅有了那层关系后,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钱不够花了。为了满足金梅梅的欲望,他开始收人家的礼金了,直到后来连大把的钱都敢收了。
于是乎老婆也更高兴了,她不在乎男人与她在床上的实际内容了。她想,只要男人能给家里挣来钱、带来实惠,就是一辈子不上她的身,她也认了。她说啥也不会想到,丈夫已上到了别的女人的身上了,而且乐此不疲。

金梅梅没有出现以前,霍聘对邵一才的意见很大。为了让儿子邵强到英国留学,邵一才让小姨子柳敏在账上划走了五十万元。这件事,简直让霍聘忍无可忍。过去的小经销公司,百分之八十的股份不管是不是柳敏个人的,可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所有只要柳敏同意的开支他只管签字不管用途。
可今天的三城公司不同了,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药业集团的,是正儿八经的国有资产,既然是国有资产就要按规矩办事。钱你们拿去了,假票据要让我这个总经理签字同意,如果让反贪局知道了,这责任究竟让谁负。
游公就说:“你签你的字,她花她的钱,关你什么事呀,再说了,真要有什么事,责任由我这个董事长的全权代表负责。”
霍聘说:“就怕你负不了责呀,批准人可是我霍聘呀。”
柳敏也不含糊,给他拿来了一万元人民币,他不敢收,还把柳敏批评了一顿。柳敏说这是邵总的意思,他说邵总说的我也不收。柳敏就说我给你存着,你啥时需要了就来找我。
“小红帽”出现后,他找柳敏说了让“小红帽”进公司办公室的事儿,柳敏说,这事儿你得去找邵总。
为了“小红帽”的事,他去找了邵一才。邵总二话不说,把抽屉里的一万元钱拿了出来。
“把这钱收下再说。”邵总说。
“这……”霍聘不知邵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是好东西,拿着吧,这又不烫手。”
霍聘想,为了“小红帽”,我就收下这钱吧。他忐忑不安地从邵总的桌上拿起了这一沓钱。
“这就对了。”邵总起来拍着霍聘的肩说,“好好干,从今天开始,三城公司的财权、人事权都交给你,你要放‘小红帽’,那是你的事,跟游公招呼一声就可以了,这个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什么呀?”霍聘似乎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你实在,不打别人的小报告,可别人跟你不一样。去吧,注意点就是了。”
霍聘倒是听明白了一点点,难道游公会打我的小报告?他想到他为游公报销了的那一堆发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能报的,可柳敏要让他签,他就签了。
这天霍聘路过游公的办公室门口,从门缝里看到了耀眼的红色,他断定“小红帽”在里边。正好隔壁是谈判室,他推门走了进去。谈判室的隔墙是用纸筋板打起来的,所以他听到“小红帽”和游公的谈话声。
“……知道不,董事长为啥要派我来?我就是董事长派来管霍聘的,他霍聘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就让董事长罢免了他。”这是游公的声音。
“不会吧!”“小红帽”说,“霍总可是董事长最信任的人。”
“你等着瞧吧。”
霍聘生气地摔门走出了谈判室。
游公听到动静后,就径直来到了霍聘的办公室。他让霍聘在两张发票上签字。
霍聘接过发票一看是两套房子,其中一套是别墅,价值一百三十六万元。
“这房子谁住?”霍聘盯着游公问。
“都是给上面的领导买的。”
“我不签!”
游公吓了一跳。他别说没有见过霍聘发脾气,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
霍聘的脾气是“小红帽”激起他那团欲火之后长的,他仿佛一夜之间具有了一股阳刚之气,从此,他自认为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游公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这公司又不是你的,让你签你就签吧。”
邵一才胡来完全能说得过去,可你游公对我吆五喝六,就过分了。如果任其这样下去,一旦出事,我姓霍的不就成替罪羊了?
他想,到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辞职显然是不明智的,你也辞不了职。通过你的手出去了那么多的钱,你怎么辞这个职?如果你真要是辞职的话,那就让集团的审计处审计你的财务。审计出的问题肯定不会少,邵总不会放过你,柳敏也不会承认那么多不合理开支的去处,一切都将砸在你的头上。那么,你还到哪里说理去?除非你当初就别上这条贼船。既然是贼船,你开始就别上,你上来了,就别想下去。
想来想去,自古华山一条路,除了写匿名信告状,别无他法。
告状?谈何容易,邵一才的后台不但在市里,而且听说省里也有邵一才的人,你告得倒他吗?几年来,告邵一才贪赃枉法的人大有人在。可是,你告你的,他干他的,谁也没有告倒邵一才。不是告不倒,而是谁都想保全自己,根本不敢在太岁头上动这个土。管他呢,要告就往上面告,给省市领导写信,给纪委检察院写信,即使告不倒他,也让他收敛一些,别这样胆大妄为了。否则,大家都会受累,尤其是他这个总经理会吃不了兜着走。
主意一定,他就动手写匿名信。他这个人很细心,也很小心。告状信写好后,他不在公司里打,而是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小县城里找了一家打字店。告状信打好后,他花一百元雇了个中学生,让中学生填写信封、装信、寄发。事情办完之后,他怀着胜利者的心情来到了公司。晚上,他照例又到“小红帽”的家里大汗淋漓了一回。回到家里,他二话不说,倒头便睡。老婆也不计较这些,以为丈夫工作得太累了。不过,最近她可是换了几身高档的衣服呢。这就够了,下岗前,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下岗后,反而手头宽裕了许多,这都是丈夫的功劳。

霍聘出差回来就往办公室赶,他有点想“小红帽”了。
他到办公室就感到气氛有点异常,更多的是来自“小红帽”的变化。平时,“小红帽”总是在他跟前飘来飘去,给他擦桌子、吸地毯、泡茶,有时还关上门乘势来到霍聘面前冷不丁地亲上他一口。看着笑嘻嘻的“小红帽”,霍聘很惬意,是“小红帽”给了他青春,给了他活力,他仿佛回到了二三十岁的年龄。有时候,他忍不住了还约“小红帽”假意去给公司办事,而实际上到她的“窝”里去和她幽会。两人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磕磕绊绊。当然了,他为红颜而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大的。柳敏前后给了他近十万元的好处费,有七万多进了“小红帽”的腰包。“小红帽”也很贪,动不动就多报销不该报的发票、打的费。
有一个月的打的费高达一千七百多元。霍聘停住签字的笔问:“哪有这么多的打的费,这个月你的手机费就报了上千元呢。”
“小红帽”亲昵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认真地说:“我存几个钱还不是为了咱俩好,等你不掌权了,我们喝西北风去呀?”
霍聘听到这些,心里乐滋滋的,就大笔一挥把所有票给签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看看表都快10点了,这“小红帽”就是不到他办公室里来,实在等不来他就把内线电话拨到了办公室。他命令秘书道:“让你们金副主任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升为办公室副主任的“小红帽”金梅梅敲门进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到老总侧面的沙发上落座,也没有像过去一样把本来属于办公室秘书干的活抢着自己干,比如擦桌子、操作吸尘器等等。她进门后在离霍聘很远的地方站住,一本正经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霍聘吃惊之余有点反感,他反问道,“你说什么事?平时你可是不用我叫就主动来了。”
“我病了。”还是冷冷的声音。
“噢?”他有点想原谅她的意思了,“出差几天真不知道你病了,对不起……你什么病?”
“那个地方病了。”还是冷冷的声音。
“啥病?”
“妇女病。”
“是嘛?”
“是。”
“那你先去看病吧。”
“小红帽”走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很快,这种不对劲在各个方面表现了出来。本来是属于他签字才能入账的发票,现在用不着他签了。这一点对于霍聘来讲应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他总是怕出点什么事。可是这签字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助理游公。如果是邵总签或柳敏签,这是很正常的事,反正他也不想再冒这个风险了。可是签字的人是这个公司里最没有签字权的游公,这显然是一件极不正常的事情。还有,他的豪华桑塔纳座车换成了普通型的,而游公却堂而皇之地坐上了他的那辆豪华车。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把电话打到了邵总的办公室。
邵总很客气,婉转地告诉他,他与游公的矛盾已经很深很深了,这样子很危险,因为游公在调查他,而且掌握了他的好多事情,有财务上的,有生活作风上的,等等等等。为了化解这个矛盾,先暂时由游公做一些具体的工作。他呢,还是总经理。……要想得他开,要他给自己一个面子,等把药厂的机器设备安装好后,再调整三城公司的班子。
邵总在电话上讲了足足有四十分钟,霍聘除了连连应声,还能说出什么来呢。他终于想通了,就让这个游公去管吧,免得引火烧身,烧了别人也烧了自己。
这之后他盼着两件事。一件事是“小红帽”的病马上好起来。这几天“小红帽”从不回家,说是在什么地方看病,让他别找她,等病好了她自然而然就找他了。开始他相信了,可是“小红帽”的言行举止令他生疑。她老是躲躲闪闪的像躲艾滋病一样躲着他,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他就更产生怀疑了。
第二件事是告状的结果。开始还听说市委有关领导要和邵一才谈话,谈的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告状的事却悄悄传开了。结果是一个月过去了,非但没有把邵一才怎么样,还听说要把邵提到医药管理局去做一把手。对于这个结果,霍聘已经没多大兴趣了,反正他也不管事儿了。可是,他要知道这些奇怪事情的起因。是不是邵总怀疑他告状了?不太可能。是姓游的老家伙在捣鬼?游公捣鬼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就凭他游公就能把霍聘整倒?
他去问柳敏,柳敏说不知道,临走时柳敏说:“今后你用人要小心点。”
用人要小心点?他问自己,用错谁了?游公?那是邵总派来的,用错“小红帽”了?对,是不是“小红帽”出卖了他?
怀着一肚子的疑问,霍聘决定悄悄去“小红帽”家里探个究竟。
果真是出鬼了,游公大摇大摆进了“小红帽”的家,尔后那门就像他过去进去一样,“咚”一声碰上了门锁。
好在是一楼,霍聘就来到楼后的窗户前看,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也看不见。看不见就听吧,里面的电视机声音大,人说话的声音倒是能听到,可就是听不到他们说的是啥。
难道说“小红帽”投进了游公的怀抱?这不太可能,游公六十多岁了,“小红帽”才二十七岁,她会看上一个糟老头子?
谜底是“小红帽”果然和游公上床了。“小红帽”那一声声的尖叫从窗户传了出来,像一把剑一下下刺进了他的胸膛。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那熟悉的尖叫声还是一声声的从窗户里传了出来……

在霍聘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红帽”的所作所为时,总经理助理游公笑呵呵地来了。
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这个死皮赖脸的东西!这个……霍聘在心里骂着游公,紧绷着脸盯着游公。
“权力这个东西是一根魔术棒,它可以变出许许多多你想要的东西。譬如说吧,金钱,女人,房子,车子,等等等等。”游公仍然是笑嘻嘻、慢吞吞的样子。
“男人的魅力来自于权力、金钱、个性。你可以一日没钱,但不可以一日无权。同时,你还要有点脾气,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软不拉叽,过去人都说你软弱,无主见。我不这样看,我觉着你很有主见的,那天你不给我签字,给我发了一点点小脾气,我觉着很对……”
“所以,”霍聘忍无可忍了,“你就厚颜无耻地夺人所爱,和比你女儿还小的女人上床?”
“说得对!”游公依然笑嘻嘻地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这个道理几十年前我就懂,只可惜你不懂,我就现身说法让你明白,女人不可信,你要相信女人那可要坏事儿的。”
“我不懂什么?你说清楚。”
“拿‘小红帽’小金来说吧,她见你有职有权,就主动勾引你,跟你上床,但她发现你的权力转移到我这里了,就又九十度的急转弯,转到我这里了。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本性。当然了,老牛想吃个嫩草草,这也是一个原因,同时,小金也确有难处。不过,这个女人实在是靠不住,我虽然吃嫩草了,可是细细一想,我也会看她不起。”
“看不起还跟人家上床?”
“别上火。你信不信,你如果重新掌权,她还会来找你的,如果再换个张公、王公来取代我,她还会和张公、王公上床的。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过去有句话叫‘红颜薄命’,但同时也有句话叫‘水性杨花’。这都是说女人的。前者我认为是女人自身的因素造成的,为了钱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赢得男人的真爱呢?后者是说女人这样做是生存的一种本能。所以,你不能怪她的,当然也犯不上为这样子的女人动真,甚至大打出手。
“要改变这种状况最有效的法子就是你手中要有权、有钱。唯有这样,女人才排着队跟你上床。男人的成功也恰恰就在这里。”
游公见霍聘脸上的怒色明显没有了,心里很得意,继续说道:“你瞧瞧,真正的贪官是吃香喝辣洗牛奶,豪赌一下不足怪,怀里搂的是下一代。……所以,一句话,你要想活得好,就要有权、有钱、有后台……”
霍聘不得不承认,游公讲的是高论。没有权,“小红帽”就会背叛你;没有了钱,老婆会唠唠叨叨,埋怨个不停;没有了靠山,你就得受游公这些小人的气,看来关键的关键还是要有后台。自己的后台不是别人,就是那位自己看不上眼的集团董事长、总经理邵一才。邵一才的后台就是市里、省里那位自己不认识的达官显贵。
这样一想,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小红帽”你就等着吧,等着老子怎么收拾你个小婊子!
一想起“小红帽”,霍聘就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游公的话又不无道理。游公是个啥样子的人呢?游公之所以是“光荣退休”,他的那点光荣历史霍聘还是一清二楚的。“文革”中,游公是药厂一名小小的办事员,他参加造反派后,一夜之间成了厂革委会的主任。文革结束后,他被下放到车间去当技术员,这一当就是十年。改革开放以来,他凭着聪明,一步步地从车间副主任、生产科副科长,干到了副厂长。1992年成立集团公司时,他被邵一才组阁到了集团的领导班子内。按分工,游公负责对外项目部的工作,整天吃吃喝喝,有时也借工作之便到国内国外游游山玩玩水。虽没有做出过什么出色的成绩,可也深得邵一才的赏识。游公也曾负责过几个项目的谈判工作,可是,每次谈判都是无功而返。所以,集团内部的人对他的评价是:游公管了一辈子项目,到临退休了连一个项目也没弄成,国家的钱可花了不少。这种说法还算是好听的,还有不好听的呢,说什么游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什么游公的“德性不好,一贯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游公“私心太重,阿谀奉承、溜勾子、拍马屁是一绝”等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深得邵一才的器重,常常委以重任,这次到三城公司就是一个例子。名为总经理助理,实际上已经是凌驾在总经理头上的不是总经理的“总经理”了。
所以,霍聘就琢磨,是什么原因促使游公一步步得到领导的信任呢。通过今天的交谈,霍聘才明白过来了。那就是如何找靠山,如何争权力,如何捞钱。有靠山了就能有权力,有权力了就能捞来钱,还能捞来女人。这就是游公文革之后一路不倒的奥妙,也是为官之道、生财之道。
霍聘突然开窍了,仿佛权力、金钱、美女正在向他频频招手呢。

游公在观察着霍聘,他发现霍聘已经适应了目前的形势。现在的霍聘看他或看“小红帽”时,已经明显的没有敌意了。也就是说,霍聘已经没有工夫去跟谁过不去了,他在思考,他在挖空心思地考虑权力的问题了。他顾不上跟游公、“小红帽”计较了。这是游公所希望的。
见火候已到了,游公又来找霍聘“谈话”。见游公进来了,霍聘还从老板椅上走了过来,霍聘主动伸出手和游公握了握,说:“游总,请坐。”
“不客气。”游公也开始正人君子了,“副总经理早退休了。不是总,现在是助理,哈哈,霍总,你就叫我游助理吧。”
霍总?霍聘吓了一跳,游公居然称他“霍总”还让他叫自己“游助理”。这就对了嘛,你个游公,这下才摆对了自己的位置。
霍聘给游公冲了一杯茶,递到了游公的手里:“请喝茶。”
“谢谢。”
“甭客气,游、游助理。”
“这就对了嘛。”游公还是笑嘻嘻的。
游公吹开茶叶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仍然是笑眯眯的。他问:“霍总,你听到邵总提升的事了吗?”
“听到了。还听说有人告了邵总。”
“是呀是呀!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邵总有哪些不好。可是,上面的领导还是信任邵总的,要不为啥还提他任局长呢?正厅级,过去是副厅。”
“这就叫吉人自有天象。”
“是呀是呀,霍总。哎,霍总,你不想往上升升?”
“我升升?往哪升?升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还是总经理?”
“这有什么奇怪的?邵总马上去当局长了,他的位子就要空下了,听说他正在挑选接班的人选呢。”
“人选?几位副总、三位党委书记和副书记,能轮上我?”
“这就不好说了,邵总还是特别信任你的,你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嘛。”
“可我还是个副县级干部,一下子升副厅,不可能!不可能!”霍聘头摇得像拨浪鼓。
“完全有这个可能。”游公喝下一口茶说,“这就要看你的了,看你想不想往上升。”
“这还用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那天的话我认为非常正确。”
“这就对了,现在的关键是邵总,组织部我可以去给你说。记住,邵总有决定权,组织部只不过是考查考查、听听意见而已。”
见霍聘想明白了,游公就说:“邵总这人你清楚的,钱他是不会要的,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你要想别的招数。”
为了这个别的招数,游公把霍聘拉到了省消防总队一位参谋的办公室里。
参谋见老朋友带人来了,握过手自然介绍说:“鄙姓尤,尤三姐的尤。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不带响’。就是说,我这个参谋只‘参谋’,没有权,要办事,老游,你可找错人了。”
“没错,我们霍总只让你参谋一下,就给他测个字吧。”
“好说。”尤参谋说,“我这个人只会给人当参谋。”
霍聘按尤参谋的意思,随便写了一个“红”字。
尤参谋说:“好好好!霍总,这个字主鸿运高照,也注定了你这事儿和女人有关。‘红’字,左边是绞丝旁,是男人,右边是工,是女人。男左女右嘛,找一个工人出身的女人最好。但你这事儿也有点小麻烦,你要办成这件事,必须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三十六计里有美人计,你不妨用用美人计。”
“美人计?”霍聘自言自语问自己,用美人计?游公讲这次提升的关键是邵总,邵总不缺钱,也不缺女人呀。除了小姨子柳敏,他还有好几个相好,据说还包养着两三个呢。
“这个人有好多女人,用美人计恐怕不成吧?”霍聘问尤参谋。
“准成。”尤参谋说,“正因为他有女人,说明他贪色,对于一个贪色的人来讲,越好的女人他越喜欢呀。”
“明白了。”霍聘抱拳相谢,“谢尤参谋指点迷津。”
回到公司后,游公给了霍聘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地址和电话。游公交代说:“这两个人一个是‘小红帽’的前夫,一个是在你之前和她同居的男人。你去调查一下,一来证明我游老头说的是真话,二来你不妨在‘小红帽’身上打打主意。反正这样子的女人你利用她一百次也不亏心。再说了,你这是给她创造攀高枝的条件呢,她定会乐意的。”
霍聘很矛盾,他担心“小红帽”不会答应,另外,在心理上他也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毕竟他深爱过这个女人。可是,游公说的也不无道理呀,对于这样一个女人,就利用她一次又何妨。同时,他所认识的女人中,没有谁比“小红帽”更漂亮、更年轻、更会来事儿了。
主意一定,他也就坦然多了。他又想,游公为什么要帮自己,我上去了,他未必能当上三城公司的总经理呀。看起来他剥夺三城公司总经理的权力、勾引“小红帽”是有这么深的用意,游老头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这样设身处地地帮我?为什么?为什么?……
霍聘在纸上写下了上面的字,而且问号一个比一个大。

按照游公的字条,霍聘先后找到了“小红帽”的前夫于定和前情人万良。于定为了生计租了一辆出租车经营,每天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于定告诉他,他和“小红帽”1998年秋结婚的,开始他们的感情很好,后来常常为“小红帽”购新衣而争吵。于定实在没有办法就辞去公职开饭馆,想赚钱满足“小红帽”的虚荣心,然而,于定天生不是经商的料,由于经营不善,不但没有赚到钱,还背上了不少债务。这个时候的“小红帽”就没有过去那么爱于定了。于定很生气,就打了“小红帽”,“小红帽”就借机跑到做生意、近来买彩票获取了十万元大奖的万良家里,与万良同居了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小红帽”就跟万良勾搭上了。
找到万良,万良一听说“小红帽”三个字,就气得大骂:“这个婊子货,骗去了我好几万元钱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霍聘知道,万良说的这个“别的男人”恐怕就是自己了。他从于定和万良口里知道,“小红帽”确实是个见异思迁、嫌贫爱富、虚荣心极强的女人。
知道“小红帽”的这点历史后,霍聘决定利用“小红帽”来实施美人计,至于能不能爬到集团公司老总的位子上,那的确是一个未知数。
这天早上刚上班,他用内线电话把“小红帽”叫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小红帽”仍然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不往前挪动一步。
“怎么?怕我吃了你?”
“有啥话你就说吧。”
“往前走!”霍聘见她那样子就生气了,大声说道。
“对不起,我还有事。”“小红帽”说完转身就想走。
“你给我站住!”霍聘真生气了,一声断喝。
“小红帽”吓了一大跳,这个从来没发过脾气的人,今天居然发火了,而且火气如此之大。
霍聘后来怎么也不明白他那天为什么会那么厉害。霍聘三步并两步走过来,一把扯过“小红帽”,重重地把她抛进了沙发里。
“小红帽”惊恐万状,害怕地问:“你,你要干啥?”
一见“小红帽”怕了,霍聘的气也消了,他平静地坐在了老板椅上,直愣愣地盯着“小红帽”,看着她的反应。
“对不起,”“小红帽”说,“我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我确实有难言之隐。”
霍聘于是就教育起“小红帽”来了,教育了一阵,他切入了正题。
“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你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
“能,一定能。”霍聘就把“美人计”的计划全托出来了。
“小红帽”越听眼里的光越亮,最后她干脆起来给霍聘泡了一杯新茶,最后她蹲在了他的身边说:“我一定,一定帮你这个忙。”
“有什么条件呢?”
“把我办公室主任前面这个‘副’字拿掉就行了。”
“这事不是游助理说了算吗?”
“他游助理还不是听集团老总的。”
“行。”
“小红帽”想亲霍聘,被霍聘一把推了过去。
“干啥呀?”“小红帽”过去锁上了门,走过来抱住了霍聘的胳膊摇着,“霍总,你别生气嘛。”
霍聘故意不理她,揶揄说:“我早不是老总了。”
“你是,你是嘛。”“小红帽”把霍聘的肩头抗了抗。
霍聘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那是太不坚决了,见“小红帽”这样,就不吭声了。是啊,他还是喜欢这个女人的。
“说话呀!”“小红帽”干脆抱住了他的肩膀,撒娇说,“我还是爱你的。”
霍聘绷紧的神经松弛了,就像酷热的夏天里一阵轻风吹过,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特别的舒服。
“小红帽”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问:“霍总,你不想汗流浃背一次?”
霍聘终于没有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他把“小红帽”抱在了腿上。“小红帽”妩媚地笑了一下,把红嘟嘟的嘴唇贴在了他的嘴上。
“小红帽”这一招真灵,又一次弄得霍聘心神摇动起来,一段时间来的屈辱、愤怒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小红帽”的一室一厅里,他“汗流浃背”过之后,疲惫地躺在“小红帽”的身边。他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他想,“小红帽”肯定不是过去他爱过的那个“小红帽”了,对,她就是一个妓女,或者是一个工具,是他比较喜爱的一个工具,他要用这个工具把邵一才俘虏过来,让他永远当自己的后台。
他还想,等手中有权后,他要物色一个比“小红帽”更好更漂亮的女孩子做情人,气死这个“小红帽”,让她知道一下我姓霍的绝对不是好惹的。

霍聘发现,邵一才走进包厢门时就瞪大双眼看“小红帽”,霍聘忙把“小红帽”介绍给了邵总。
邵总握着“小红帽”的手连连说:“好,好,小金主任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呀。”
霍聘还注意到“小红帽”在和邵总握手时还龇了一下牙,邵总看到了“小红帽”的牙齿,松开了手。
“小红帽”甩着手说:“邵总,真有劲儿呀,把我的手指头都捏扁了。”
邵总一语双关地说:“那东西能扁呀?你功夫再到家也不可能扁呀。”
霍聘忙请邵总坐下,又把“小红帽”推到了邵总的一边,说:“小金,邵总酒量差一点,你要多喝一点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邵总越发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起来。他不多吃菜,只是一个劲地讲笑话、说故事,逗得“小红帽”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霍聘知道,邵一才对“小红帽”已经是很满意了,心里不由得一阵难受。他希望美人计能奏效,也害怕美人计成功。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许会鸿运高照,连升三级,当上集团公司的老总。可他又不愿意让“小红帽”这样可心的女人陪着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睡觉。游公早知道他会这样,给他打了一支又一支的预防针。他也早就想通了,这个女人不值得他喜爱。可是,眼看着自己最爱吃的一块肉让别人吃了,他心里仍旧不是个滋味。
邵总已经和“小红帽”开始猜拳了,“小红帽”输了不喝酒,要让霍聘代酒。
霍聘说:“我有个法儿能让你不喝酒。”
邵一才就问:“啥好法儿,说出来听听。”
“好。”霍聘说,“小金要么喝酒,要么亲邵总一口,这由小金自己选。”
邵总说:“好法儿,金主任呀,你选吧。”
“小红帽”说:“霍总哟,你好坏哟。就听你的吧。”说完她把红嘟嘟的小嘴对在了邵一才的左腮上,半天才“叭”的一声,邵一才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嘴印。
霍聘就笑,“小红帽”也笑,邵一才也笑。
笑着笑着,邵一才就把“小红帽”搂到怀里了,“小红帽”从邵一才怀里挣了出来说:“邵总,我可是不欠你的酒了。我们接着来,干脆石头、剪子、布吧。”
“石头!”
“剪子!”
“剪子!”
“布!”
这一下,邵一才又赢了,他的右腮上又印上了一个嘴印。
“小红帽”要去方便,邵一才就放她去了。
“小红帽”走后,邵一才问霍聘:“霍总,下一个节目是怎么安排的?”
“邵总,到三楼桑拿浴蒸一下,尔后嘛,我已为你们在都市大酒店开好了房间。”
“不!霍总,改日再蒸吧,我也不去大酒店,我有地方,我带她走,怎么样?”
“好的!”霍聘巴不得这样,免得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他难受。
“霍总呀!”邵总拉过他的手说,“谢谢你为我安排得这么周到,明天,我就向省里推荐你,你先当集团的总经理,董事长由我兼着。至于三城公司吗,你可以当董事长,总经理就让柳敏当吧。你是董事长了,这事你有权。”
“那游公呢?”霍聘愣了一下才问道。
“他就继续当他的总经理助理吧。”
“噢,”霍聘说,“我明白。”
“记住。”邵一才说,“别太认真,凡事跟我打声招呼。有我哩,我会做好你的后台老板的。”
霍聘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了他才说:“谢谢邵总,谢谢你的关照,我会不折不扣地按照你的意见办事。”
“这话在别人那里不能说,因为你是集团的老总又是三城的董事长,凡事要比过去多个心眼,要活泛一些,把老婆、亲戚、朋友都关照着点,能安排的尽量安排,缺钱花的给点钱,千万别把钱看得太重,有钱大家花才是正理。”
“谢谢邵总,别的人我就不管了,你在局里给我老婆安顿一个干的就行了。你的人我在公司里安排。”
“很对,霍总,你这样想就对头了。没问题,弟妹我给安排了,就在局办公室搞个收收发发的,怎么样?”
“是不是太扎眼了,你就把她安排在门卫室,一样搞收收发发。”
“好的,好的。”
“咋呀?你们偷偷摸摸在说我的坏话吧?”“小红帽”回来了。
邵总说:“谁说你的坏话呀,霍总说要提你当办公室正主任哩。”
“是吗?”“小红帽”问霍聘。
“那还有错。”霍聘说,“你可得好好谢谢咱大老板呀,没有他你就是这次的下岗者之一。”
“谢!谢谢!”
“你怎么谢我?”邵一才搂住“小红帽”问。
“小红帽”又在邵一才脑门上印了一个红嘴唇。
“这样吧”,霍聘说,“小金,邵总要带你去遛达一下,你就陪邵总去吧。我呢,回公司去搞个材料,怎么样?”
“小红帽”就看邵一才,邵一才说:“就这样吧。”
“小红帽”也同意了。
临走时,霍聘提醒“小红帽”:“快把邵总脸上的‘吻’给擦掉。”
见邵总不明白,他们都大笑了起来。邵一才走到墙角照镜子,发现了脸上的“吻”,也大笑了起来。
“小红帽”认真地把邵一才脸上的“吻”给擦去了,有个地方擦不净,她还在餐巾纸上吐上口水去擦。
邵一才还挺舒服的样子承受着,双眼喷出的光像刀子,要把“小红帽”的衣服扒个干干净净,让山山水水一览无余。
霍聘望着“小红帽”挽着邵一才的胳膊走出了包厢。

就像做梦一样,霍聘一夜之间就当上了省药业集团公司的总经理还兼三城公司的董事长。也就是说,霍聘一步三跳,从副处一下子升到了副厅。据说在常委会上还有人提出过霍聘的级别问题。提级别问题的不是别人,就是邵一才在省里的“达官贵人”于国安。他说的话很艺术,他说:“霍聘这个同志我知道,各方面都不错。可是,他没资格做这个总经理呀,因为他的级别还是副县。”
“有什么要紧呀?”另一个常委说,“现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能力就可以上。我们不是正在面向社会招考副厅级干部嘛,条件之一就是副县级或相当于副县级。我看可以破这个例。”
这位常委是省纪委副书记,可能是未来的省纪委书记,所以说出的话很有分量。就这样,霍聘“一步三跳”的任命通过了。
据小道消息讲,这位常委不认识霍聘,霍聘也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其人,还未谋过面呢。其实,包括霍聘在内,所有的人都能想出其中的道道来。
霍聘知道这些后,越发感激邵一才。他知道,他已经正儿八经是邵一才的人了。
当上大公司的老总,那架势就更是不一样了,小车换成了豪华大红旗,秘书换成了大学毕业不久还未结婚的漂亮姑娘,进出公司大门不是前呼后拥,就是点头哈腰。一位未出名的作家还给集团公司一位年轻的副总编出了这样一个笑话。这位年轻的副总过去见了霍聘那可是趾高气扬,现在见人家后来居上当上了总经理,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了。
一次,年轻的副总正在厕所刷刷刷小便时,霍聘也来小便了,霍聘小便时是“哗哗哗”没精打采的声音,这位年轻副总立刻控制住尿液的速度,把特别有劲的撒尿声变成了嘀答嘀答的房檐漏雨声,直到霍聘走出厕所,这位年轻的副总才如释重负,到彻底撒完尿,他紧张出了一身冷汗。从此之后,这位副总患上了尿频、尿流不畅的毛病。
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集团公司办公室管内勤的秘书小刘。过去她和那位年轻的副总一样,见了霍聘不理不睬,甚至见到他时还更加昂首挺胸地走路,高跟鞋把水磨石楼道敲得“嘎嘎”响。有几次霍聘就想,这小刘的胸脯本来就高,还挺那么高干什么?那高高的宝贝究竟是啥样子,跟老婆的不一样那是肯定的了,这种想法也只能是一闪就过去了。那时的霍聘还不敢想老婆以外的女人,更何况这位高傲的“冷面公主”了。现在不同了,小刘时不时往霍聘面前凑,霍聘这才发现小刘的脸蛋并不漂亮,还有很轻的雀斑呢。他想,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他又审视小刘的其他部位,胸脯还是那样高,和过去不同的是看他时头没有过去高了,高跟鞋敲楼道的声音本来是很响的,可一见他过去了,那声音就不太那么有劲儿了。他就想,这有权了的感觉真好。
久而久之,霍总就看上小刘了,他就想在什么时候对小刘下手。小刘呢,也希望霍总能喜欢上她,甚至还希望老总能早一天对她表示那个意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女大学生时不时往老总房里跑。
现在霍总的房子跟过去不一样,除两间大的办公室外,还有个套间作为休息室。办公室地上是绿色的地毯,休息室里是红色的地毯,还有一张值班床。小刘进屋来,不管霍总愿意不愿意,就进里屋把他的被子叠整齐,然后擦桌子,擦了里屋擦外屋。有时候霍总想,这也许是当秘书的分内工作吧。可有时就想起了“小红帽”,过去的“小红帽”就是这样,该不是小刘也在表示对自己的亲近吧。
这天午休后,小刘照例来给他整床铺,他轻轻地碰上门,尾随小刘进来,小刘偏过头来甜甜地叫着“霍总、霍总”,霍总从小刘背后抱住了小刘,小刘不躲也不叫,任由老总摸,老总先摸她的胸脯,然后解开了她的内衣。霍总把小刘放倒在床上,他终于看见了小刘高耸的宝贝和白白的皮肤。他摸了一阵,见小刘闭着眼睛不说话,就脱去了她的长裤,脱去了她的内裤,……他占有了大学生小刘,开始他还想着小刘可能是处女,可他发现小刘已经不是处女时,就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完事儿之后他又想通了,在邵一才手下,小刘还能是处女吗?不过,自己也不能得寸进尺了,过去高傲的女大学生,现在让你搞了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对不起小刘了。他帮小刘穿上衣裤,尔后亲小刘,亲过之后,他说:“你要有让我办的事就吭一声。”
她笑了,笑得很动人。她说:“要方便的话,就提我做行政科的副科长,行政科的老科长就要退了。”
“行,能行。还有啥事?”
“没有了。”她又动人地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从这以后,楼道里那“嘎嘎”的高跟鞋敲地声又响了起来。
十一
霍聘与小刘在后来的交往中,才知道小刘比起“小红帽”来要强得多。“小红帽”贪得无厌,小刘则知道见好就收,从一个侧面知道的事情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小刘有个妹妹叫刘琳,比小刘小两岁,大学毕业时男朋友出国留学,说好了两年后接刘琳出国,可是刘琳筹不够出国留学的费用。如果小刘和邵总有一腿的话,十几二十万元对于邵总来讲是小菜一碟。霍聘估计,小刘未必和邵总有染,如果有染的话,那起码有两件事未向邵总开口,除妹妹出国留学外,还有一件就是要当行政科副科长的事。
一次,他问小刘她妹妹刘琳出国留学的钱筹得怎么样了时,小刘矢口否认此事。
在霍聘的再三追问下,小刘才说出了这件事。她说:“霍总,这事儿你别管,你也不该管。”
霍聘就犟上了,他说:“我还偏要管,她不是我小姨子嘛?”
“胡说八道!”小刘在他额头上狠狠指了一下,“我才不会给你当媳妇呢。”
当然是一句玩笑话了,十几二十万元,他霍聘是说啥也弄不回来的。
一天晚上,邵一才请霍聘吃饭,还点名要他带上小刘。霍聘对带上小刘没意见,只是坚持这客必须是自己请。
邵一才在电话里开玩笑说:“你能请得起我?”
“这么大一个公司,请不起局长一顿饭?局长在笑话我吧?”
“那好,到时候可别后悔。”
“局长,我不会后悔的。”霍聘坚决地说。
结果,霍聘还是后悔了。因为吃喝之后打麻将,他输给了邵局长整整二十万元。
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在“小红帽”和小刘面前,最可恨的是游公游老头,居然还把一张纸递到他的面前,他不得不给邵一才打了二十万元的借条。回到和小刘的住处,小刘就骂,这姓邵的也太过分了,还真要你这二十万,这钱你根本就不用还,那条子你也不该打。
此刻的霍聘,酒已经醒了,他说:“这世上又没地方去买后悔药。嗨!真是的,如果我真有二十万,我宁可资助刘琳去国外留学,也不给他还赌账……我咋觉得游公是故意让我输。”
“是。我也发现了,邵一才缺啥,游老头就打啥,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他知道,我根本就弄不出这二十万!”
霍聘的手机响了,他向小刘摆摆手:“别说话。”
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家里来了几个人,死活不走,非要等你回来,你在干啥呀?快回来吧。”
霍聘说:“我在陪局里的头吃饭呢,过一个小时我就回来。”说完,他摁上了电话。
“要去?”小刘含情脉脉地问。
“嗯。……我们抓紧时间吧。”
小刘点头后,麻利地脱起了衣服……
回到家里后,已经12点钟了,那三个人还在等他。霍聘握过手后问:“请问几位……”
其中两人告辞下楼了,留下的一位中年人说:“霍总,我是市建集团十三分公司的经理,我姓侯,侯吉元,是药管局邵局长介绍来的。”
“噢,请抽烟。”
“霍总,三城公司制药车间和综合楼的图纸已经出来了,明天你看一下。后天是招标会,请你关照一下。”
候吉元说完话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活期存折,递到了霍聘的手里。他说:“霍总,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请你抽烟吧。”
“哎,这可不合适,快拿走。”
来人显然是送礼的高手,他按住霍聘的手急忙退到门口,转身开门逃之夭夭了。
霍聘打开存折,吓了一大跳:“天哪,五十万!才是抽烟钱……”
老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见丈夫拿存折的手在发抖,接过存折问:“怎么了?”
霍聘将打麻将输钱的事儿说了,只不过把输的二十万说成了三十万元。
老婆说:“这不奇怪,他是局长,不能直截了当收礼,通过你,邵局长的目的也达到了,你也有好处,你把工程给人家不就得了。”
“这家公司的工程质量是没说的,只是他们的报价太高。”
“报价高怕什么,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把多要的钱给你了,我看这是好事儿。”
“好啥好?”霍聘说,“如果出了事,这五十万就都得我扛着。”
“你真不知好歹。人家邵局长还少这点钱,这几年公司里大小修了二十几栋楼,照这样算人家能收五六百万,告状的又那么多,可人家不也升局长了?”
“对,这倒也是。”霍聘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收这五十万元。他想,还邵一才二十万,给小刘十万,剩下二十万给老婆吧,让老婆存起来。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霍聘拿着二十万元现金来到了邵一才的办公室。
邵一才笑眯眯地抽着烟,看着霍聘把一个包放在了他的老板台上。
“邵局长,我、我……”
“给我还钱来了,是吧?”邵局长说着打开包,取出了十沓百元钞放进了抽斗,把剩下的十沓递了回来,“拿着,让孩子读个好的大学,出国也行。在这个世界上,缺了钱,什么也干不成。”
“邵局,这更不合适了,是我借你的。”
“噢,对了。”邵一才从口袋里取出霍聘的借条还给了霍聘说,“去吧,兢兢业业干工作,我不会亏待你的。”
霍聘懵懵懂懂走出了局长办公室,像丢了魂似的走走停停。要不是司机走过来请他上车,他连回公司去还是继续留在局里这样简单的概念都分不清楚了。
回到办公室,小刘给他送来了一大摞文件。小刘说:“有两份集团扩建幼儿园、食堂的文件你得批一下,这是邵局长早就拍板了的。这一份是修建集团专家楼的文件。这三份是三城公司的。还有,这是市建集团十三分公司送来的图纸,总工都签字了,请你过目。”
霍聘让小刘去碰上门,小刘走过来说:“今天的霍总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想你咋的了,怎么,还想在上班时候‘上班’呀?”
霍聘扑哧一声笑了。他习惯地拉过小刘坐在自己的腿上说:“刘琳出国的钱我凑了十万元,你拿去吧,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小刘惊讶地转过身来说:“霍总,这可不合适,我跟你好,是冲着你这个人,可不是冲着钱来的。”
“我知道。可是,你有困难,我也不能不管吧。如果见死不救,我还是个人吗?”
“你就不怕上当受骗?”小刘笑着把他亲了一口。
“我才不怕呢。”霍聘抱起小刘到里间“工作”去了。
霍聘当大公司老总以来,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要视察开了工的工地,要接受包工头们的吃请,要签阅文件,要处理下岗工人的上访,要主持集团公司如何改制的讨论会,要解决下属公司领导之间、领导与职工之间的各种矛盾,还要在家和小刘之间奔波。
霍聘在集团公司老总的位子上坐了一阵,才渐渐地明白了游公的一片苦心,游公早就是邵一才船上的人,而自己过去还不是,可现在呢,他也真正成了邵一才船上的人了。这上船跟不上船就是不一样。上船之前,他啥也看不惯。尤其是别人花钱,你给别人签字,别人玩女人,你还得给别人付账,而上账的假发票,你还得签字。这一点,他就受不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上邵一才的船了,腰包也鼓起来了,银行的存款也上了七位数了,情人也有了,好房子也住上了……
他有时甚至这样想,自己觉醒得实在是太迟了,如果再早一点多好。当前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已经是不可遏制的一种所谓潮流了,就你一个霍聘,也绝对扭转不了乾坤。就是十个、一百个霍聘也是没有办法的。与其在船外干着急、受罪,还不如上船来共享共产党的幸福。这似乎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呢。真正是要啥有啥,想啥有啥。再说了,国家的便宜,共产党的钱,别人能占、能拿,为什么我霍聘就不能拿?拿吧,反正有邵一才这个保护伞,邵一才又有他后面那个大保护伞,说不定邵一才的保护伞后面还有一个特大的保护伞呢。
活了近五十岁,今天第一次看破了红尘。至此后,霍聘收礼时,绝对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了,还认为是应该的。收钱时,他更是坦然了,要不是老子,你这工程就包不上,按市场经济的说法这也叫“报酬”,没有我的大笔一挥,你能挣上钱吗?既然你挣大钱了,我花个小钱有何不可。同时,玩女人,也成了霍聘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了。他不但和小刘秘密同居,还把四川来的刚满十八岁的小杨也养起来了。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可真是没有白活,真没白到这个世界上来一趟。他老婆更是春风得意,现在家里有钱了,有物了,她还辞了邵一才给她找的那份收发员的工作。整天和那些包工头、二级公司老总的老婆、太太们搓麻。开始不习惯,现在居然还成了搓麻专家,每玩必赢,手气好得简直不得了。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十二
“小红帽”找过霍聘几次,都吃上了霍聘婉转的“闭门羹”。霍聘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他不与“小红帽”交往除了工作外,还和另外两个女人有关。同时,他恨“小红帽”的势利,怕“小红帽”的无情,讨厌“小红帽”那无止境的贪婪欲望。工作是确实忙了,这一点儿也没有假。他把“小红帽”和小刘、小杨做了个对比,“小红帽”说啥也比不上小刘和小杨。小刘虽然脸上有几个淡淡的雀斑,可小刘比“小红帽”年轻,文化修养高,还没有无底的贪欲。小杨就更不用说了,她更年轻、更漂亮、单纯,无任何的附加条件。霍聘还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跟小刘、小杨在一起,要比和“小红帽”在一起舒服得多,得意得多。
一度时期,霍聘想把过去失去的全找回来,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认为游公对“酒、色、财、气”四个字的解释非常准确,自己满足目前的现状,肯定是“人上人”,如果还贪得无厌,如果还继续和“小红帽”这样的危险分子在一起,那说不定就有“卧土坑”的那一天。罢了罢了,见好就收吧,就像邵总那样,老是给他自己留下一条宽宽的后路。再说了知足者常乐,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年那位见了你“昂首挺胸”、“嘎嘎”走路的大学生小刘成了你的小情人。当年为几千元钱发愁的穷家,现在成了拥有七位数存款的富豪之家……
做官最要紧的也是最实际的,就是适可而止地捞钱,要捞得天衣无缝,无一点儿痕迹。同时,是抓紧时间与两个小情人做爱。他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把小刘和小杨按单日双日安排开了,小刘是单日,在办公室、小刘的住处和他买的“爱巢”里都行。到双日时,小刘只管工作,不能有非分的想法和要求。
这一天是双日,小杨在“爱巢”里等不来霍聘,便来到了集团他的办公室里。此刻的小刘正在办公室看一本写第三者插足的文章,看着看着,就有点心猿意马了。看看台历今天是双日,在双日是不能找霍聘的。但是文章里的场景刺激得她坐立不安,实在没办法,她便敲开了霍聘的办公室。与小杨一照面,她就吃了一惊,她早听霍聘说过,他有一个比小刘还小的“小妹妹”,霍聘给她发誓说,就此一位,他已经彻底和“小红帽”划清界限了。小刘一见小杨是个美人胚子,五官端正、清秀,像电影里的明星,她的妒火就呼地升腾起来。又一想,人家早就给你“报告”了。再说了,你是霍聘的啥人呀,还管这么多事儿。
因为有小杨在,小刘实在没办法再深入一步了,只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敲乱打。好在霍聘的兴致很好,看着一对小情人只是一个劲地笑。
接下来发生的意外,谁也没有想到。后来霍聘回忆到这里时,意味深长地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没有用好‘色’这个字呀,用好的人上人,用不好的卧土坑。”检察官们面面相觑,半天了没有说话。
正在霍聘得意的和一对小情人嬉笑的时候,“小红帽”“咚”一声推门进来了。
“小红帽”骂着“狐狸精”、“骚货”,冲上前来揪住小杨劈头盖脸就打。
小刘要往开里拉“小红帽”,“小红帽”像疯狗一样咬起了小刘:“你他妈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滚开!”
霍聘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来自于“小红帽”,他又把这种“气”还给了“小红帽”。他知道,要是不给“小红帽”点厉害,“小红帽”就会蹬鼻子上脸,就会骑到他头上尿尿。如果是那样,这个堂堂大集团公司老总的脸面就会丢个一干二净。
霍聘气呼呼走过来,一把拉过“小红帽”“啪!啪!”就是两耳光。
“小红帽”被打愣了,小刘、小杨也惊讶地看着霍聘。
“小红帽”狠狠地看着霍聘:“霍聘,你敢打我?啊?啊?……你让我难受,我也不会让你好活。你……你就等着吧!”
“小红帽”说完擦去了眼泪,“噔噔噔”走了出去,还没忘了把门狠狠一摔,“啪!”一声惊天动地。
小刘怕有人来使霍聘难堪,就上前碰上了门锁。小杨上前劝霍聘:“你跟她一般见识啥子呀?生这种气做啥子吗?”
小刘也附和道:“是呀,霍总,别理她,这种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耍泼、骂街,除此之外,再啥事儿也没有。今天这一闹,量她再也不敢来了。”
“小红帽”摔门骂街的事件震动了整个药业集团公司,这事儿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霍聘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儿,“小红帽”给她带来了异彩纷呈的婚外恋情、工作职位的提升,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快活和实惠。同时,“小红帽”也毁了他的名声。虽说中国已经走入了21世纪,男女之间的作风问题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对于霍聘这个过去从没有跟第二个女人睡过觉的男人来说,可真有点受不了。他首先难以面对的是自己的老婆,其次是难以面对公司上上下下的干部职员。
出乎霍聘意料之外的是老婆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生气,反而拍手称好。她说:“我也希望自己的男人像个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偶尔嫖个风打个浪没有什么了不起。”
乍听这话,霍聘愣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自己老婆之口。
老婆又说:“不过,我可警告你,你要敢喜新厌旧,我可跟你没完!”
霍聘连连向老婆表忠心:“我绝不再跟‘小红帽’这样的骚货来往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你分开!”
面对信誓旦旦的丈夫,老婆又一次笑了。霍聘觉着很对不起妻子,就大白天的关门闭窗,和老婆认认真真做了一次爱。
老婆这头摆平了,后院的火也灭了。至于其他的人,霍聘管不了那么多了。当然了,为了给公司上下有个交代,也为给自己这个集团公司老总留点面子,霍聘决心严肃地处理一下这个“小红帽”了。
三城公司总经理根据集团公司的意思,在公司开了一次例会,专门就“小红帽”金梅梅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的严重问题进行了严肃批评,最后撤销“小红帽”办公室主任职务,下放到库房当库管员。
“小红帽”对霍聘彻彻底底失望了。这个时候,如果“小红帽”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今天下去了,明天就会上来。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认识到自己有错。她认为,霍聘和她睡觉了,要错也是姓霍的错,这跟她没有关系,这一切责任都应该由霍聘来负责。有句话叫“蛇不知自毒,人不知自过”,“小红帽”就是属于那种不知道“自过”,素质低下的人。
听柳敏宣布完对她的处分决定后,她呼地站起来大声说:“柳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邵一才、霍聘是啥关系,谁不知道?”
“你血口喷人!”柳敏气得杏眼圆睁。
“老娘我不干了!”
“小红帽”拎起小背包,摔门“噔噔噔”走了。
十三
“小红帽”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为了要报复霍聘,很快又和集团公司那位年轻的副总勾搭成奸,并达成了打倒霍聘、保年轻副总上台的“协议”。年轻副总叫范明,大学毕业,智商也不低,再加上他老子前药管局党委书记的影响,他自以为打垮霍聘绰绰有余。这种自信来自于“小红帽”。
“小红帽”说,她要在几个包工头身上打开缺口,抓住霍聘受贿的把柄,整倒霍聘。
“小红帽”对范明说:“就怕邵一才力保霍聘。”
范明笑了,他说:“过去告邵一才的都是傻子,你这次要告就告到中央纪委、国家检察院,还有中央和国务院信访局。只要把事情说大,中央就会介入。中央派人来了,他邵一才也无可奈何。”
“别耍滑头,”“小红帽”说,“不是‘你’,是我们,是我们共同告。”
范明把“小红帽”胸脯捏了一下说:“好,是我们。”
“还有,”“小红帽”还范明一个吻后说,“你当上老总,要让我干三城的副总,主管办公室。”
“遵命。”
世界上的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范明再高明,“小红帽”再厉害,也想不到后来的结局。结局恰恰和范明们的希望是相反的。后来中央调查组是来了,省反贪局也派员配合。然而,事情的结局的确出乎人意料:霍聘受贿的数百万元进了上面派来的腐败分子的腰包里,而霍聘呢,还在集团老总的位子上坐着,并且是越坐越稳当了。
那是一天一个中午的事情,霍聘还在午睡,中央调查组的吴组长、小尤在省反贪局同志的陪同下来到了霍聘的家里。
反贪局经检外唐副处长出示了盖有朱红大印的“两规”通知书,说要带霍聘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谈一谈”。
唐处长带霍聘走后,中央来的吴组长、小尤也出示了盖着红印的特别搜查证,说要搜查霍聘的住房。
搜查的战果特别辉煌:存折十五张,共壹佰伍拾陆万元,现金整整贰佰万元,还有各种金银首饰等。这些东西都是在霍聘的卧室与客厅间的夹壁墙里搜出来的。
看到这些东西,霍聘的老婆冉芝吓瘫在了木头地板上。
吴组长开始和冉芝谈话了:“冉芝,知道吗?就这叁佰伍拾万元,就能把霍聘枪毙十次了。”
冉芝泪水涟涟:“这都是我害了他呀,有好多钱是我收的,他连知道都不知道呀!”
“别哭!”吴组长说,“现在有一个办法能救你丈夫。”
“啊?”冉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说,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当然是人重要。”
“你要人,还是要钱。”
“当然是要人。”
“很好。”吴组长说,“你要是要人,我们就救你们一次,让霍聘继续当他的总经理。”
“啊?”冉芝这下听清了,她跪下就给组长磕头:“领导,我把这些钱都给你们了,你要救救我家霍聘呀!”
“没问题!不过……”
冉芝直愣愣地盯着吴组长。
“这事你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霍聘我们也给他交代,别让他胡说。记住,打死骂死没收过任何人的礼。霍聘在建设路有套房子,是集团公司的,赶快去办个借房手续,把房子交给集团就行了。”
“哼。哼。”冉芝连连点头。
“祸从口里出,你们不说出去,就没有任何事情。”
见冉芝又一次点头称是,吴组长就让冉芝交出了壹佰伍拾陆万元存折的密码和存款用的假身份证。吴组长继续给冉芝谈话,小尤拿着假身份证、密码、存折,乘车分别从四家银行提前支取了这一笔钱。
吴组长、小尤满意地提着叁佰伍拾陆万元人民币和金银首饰下楼了。一辆白色的挂着外地牌照的小车载着吴组长、小尤渐渐在冉芝的视线中消失了。
十四
下午,中央又来了个吴组长,可真是把冉芝给吓了一大跳。因为,这个吴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而中午那个吴组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也有一个小尤,是吴组长的秘书。
吴组长和省反贪局的唐副处长等四人,认真地搜查了霍聘的住宅、地下室,没有搜出任何值钱的东西和存折、现款。
吴组长问唐副处长:“中午带霍聘时,他老婆在哪?是否走漏消息了?”
“在卧室睡觉,我们未惊动她。她不知道霍聘走的真正原因。”
冉芝啥都明白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了。
“霍聘家没有什么东西嘛,我看这个案子有点出入。”吴组长对唐副处长说。
唐副处长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霍聘不承认收过任何人的礼,他只承认收过烟、酒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大问题。”
“还有什么情况?……哎,冉芝,你回避一下。”
见冉芝走了,唐副处长说:“经过初步了解,是霍聘得罪的那个‘小红帽’与范明、包工头做的鬼,要诬陷霍聘,让范明当总经理。”
“扯淡!”吴组长说,“要对诬告者进行严肃处理。当然,这些情况我们还要认真调查,别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是,吴组长,我们会随时把调查情况汇报给您。”
霍聘在反贪局得到了一个纸条:
一口咬定,是范明为当总经理和“小红帽”合谋诬陷。几个包工头的工作已做好。切!切!看后烧毁,晚上中央调查组要找你谈话。
霍聘悠闲地用打火机烧毁了字条。
天啊!这邵一才可真了不得,一瞬间就把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给摆平了。这事除了邵一才没有第二个人会做。可是,家里的现金和存折要是让搜出来,那可就麻烦了。正在他为存折和现款忐忑不安时,中央的吴组长提前来与他谈话了。
“姓名?”
“霍聘。”
“年龄?职务?”
“四十八岁,省药业集团公司总经理兼三城公司董事长。”
“从你家里搜出来的两百多万现金是哪来的?”
“我们家没有两百多万的现金。”
“那有多少?在什么地方?”
“最多也就几千元,在我老婆冉芝身上。”
“三家建筑公司的包工头一共给你送了几百万,这些钱在哪里?”
“我没有收过任何人送的钱。”
“胡说!”吴组长一拍案子站了起来,他大声说,“究竟在哪里?”
“没有这回事。”
小尤插话说:“霍聘,你不要有侥幸心理,我们是给你一个主动交代问题的机会。实话告诉你,三大建筑公司的几个包工头都供出来了,……你要交代了,就算你主动……”
“别给他讲这么清楚,”吴组长打断了小尤的话。
霍聘心里也特别紧张,吴组长说的“两百多万”和小尤说的“几个包工头都供出来了”都和事实吻合。看来这几个家伙真供出我了。到吴组长打断小尤的话时,他突然想起了纸条上的“几个包工头的工作已做好”的话,同时,他还想起游公说过的“受贿一百万以上要杀头”的话来,索性给他个不认账。反正是认了也是死,不认也是个死,说不定不认还能活命呢。
“你说话呀!”吴组长又火了。
“没有的事。”霍聘回答得很干脆。
“你要对你的话负责任!”
“我负责。没有就是没有!”霍聘越发回答得干脆了。
……
十五
和所有接受过反贪局审查的人一样,霍聘写下“不自杀,不逃跑,不串供”的保证书后走出了反贪局。
走出反贪局坐到出租车上时,他害怕了。其实,他走出反贪局大门时就怕了,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害怕。眼看着刀架在脖子上,尔后又魔术般地死里逃生,谁想起来没有点后怕呢?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如果真让人家搜出来,或者没有那个救命的“纸条儿”,他会在吴组长诈他的时候说出一切来,三百多万哪,即使不杀头,也会判个二十年以上。到那个时候,别说三百多万,就是有三千多万又能干啥呢?
回到家里,老婆冉芝给他做的是他最爱吃的浆水面,他吃得很香。吃饭时,冉芝几次想说两个吴组长的事儿,都让霍聘用手势拦住了。
尔后他又附耳小声对冉芝说:“小心,家里可能有窃听器。”
冉芝吓了一大跳,不再言声了。她打来了一盆热水,放到了霍聘的脚下。他把脚伸进那温度适宜的热水中时,他的双眼湿润了。他放下饭碗想自己洗,冉芝不让。她认真地搓着他的脚说:“先烫一烫,睡觉时再洗一个热水澡……”
面对冉芝的唠唠叨叨,霍聘由衷地说:“还是老婆好呀。”
是的,他老婆真的对他好。此时此刻,他满脑子的都是老婆的好。他想,上班后,立马让三城公司的经理给小杨安排个工作,让她有个班上。如果小杨想离开自己,他就痛痛快快地答应她。不对,要自己提出来。如果小杨不答应,他也要适可而止,绝不能像过去一样大张旗鼓、毫无顾忌。至于小刘吗,就另当别论了。他始终认为小刘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他,为他好。既然是真心真意,就不能亏待人家。其实,自己也没有亏待过她,她提出来的事,他都为她办了。她没有提出来的,他都为她想到了,并且办到了。除此之外,他暗暗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再绝不跟任何一个女人来往。女人是祸水,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通过“小红帽”,他深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想好好待自己的老婆,尽可能让老婆生活得安心一些。
在环城路外的一块空地上,霍聘利用和老婆散步的机会,听老婆说了两个吴组长的事儿。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不用再说了。”霍聘停下来,严肃地对她说,“记住,对任何人都不准讲。”见老婆点头答应后,他又说:“要不是这个真假难分的吴组长,那三百多万就是铁证,咱俩这辈子恐怕就无缘再做夫妻了。”
冉芝打断了他的话:“别胡说,除非我死了,死不了,我永远是你的老婆。”
霍聘说:“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假设那第一个吴组长是假的,那么省反贪局的唐处长肯定知道内情。还有,你如果不冷静,在见到第二吴组长时提起第一个吴组长和他拿去的三百多万这档子事,那就麻烦了。唐处长肯定会死不认账,他会说这个假吴组长是子虚乌有的事。后果呢,他们会让你拿出这三百多万。尤其是银行的一百多万,一查就清楚。你说,我能逃过这天大的劫难吗?”
冉芝早就怕过了,这时的她反而比丈夫更轻松。她说:“我们还有八十几万的存款,折子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有这笔钱,我看我们也够花了。你就别再当这个老总了,赶紧退下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提起不当这个老总,霍聘的心底又翻江倒海起来,如果下邵一才这条船那么容易就好了。还下吗?在关键时刻,邵一才救了你,你难道还要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吗?再说了,你过不了河,就是过河了,你也拆不了桥。……罢了,罢了,就先在这条船上呆着吧,呆着再看有无下船的机会……
在小杨那里,他设身处地地给她讲了她必须离开他的道理。
小杨哭了,她说:“在你我离开之前,我们尽心地爱一次吧。”
他答应了,可是,他“爱”得很糟糕,在小杨“我要,我要”的叫声中,他无力地滑落了下来。他没管小杨的情绪,麻利地穿上衣裤,认真地洗了脸。他说:“这套房子要交给公司了,你看哪天搬好。”
她说:“让我搬到哪去呀?”
他说:“你这里所有的钱从今天起都归你了,你自己去买房吧。”
小杨说:“谢谢霍总。你那个三城公司我也不去上班了,既然你不管我了,你就永远别管我了吧。”临了,她认真地亲了霍聘一口。
到分手时,她告诉了霍聘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在霍聘进反贪局的第二天,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让她在事先打印好的一份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还叮嘱小杨,不论哪里的人来问,一定要说这房子是她在几个月前向集团公司租的,千万别说出是霍聘让她住进来的。奇怪的是,这之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来找过她。
这个情况倒让霍聘感到了一点意外。其实这占用了一套房子也不算个什么事,可有人竟为他想得这么周到。
霍聘想,和小杨分手是最明智的选择。
小杨走了。她悄悄地带着霍聘交她的全部现金,还变卖了一些较为贵重的东西走了。她从四川来,又回到四川去了。
小杨走后,霍聘在老婆和小刘之间过起了似乎是比较安心的日子。行政科副科长小刘按规定分了一处大套的房子。她发誓要单身一辈子,弄得总经理霍聘很不自在,仿佛欠着小刘的什么,为还这种欠着的东西,时不时的他就来小刘这里过夜。
……
故事到这本来就该结束了,可是近来又出现了小插曲。
“小红帽”从看守所出来后继续告霍聘,她见这个霍聘的后台太硬,就发动了一百多号群众(包括一些社会上自发的参与者),举着“贪官不除,国无宁日”的横幅到省政府门口静坐。害得省上领导都绕道从省政府后门进出。
“小红帽”的煽动极有号召力,到第三天,省政府门口已经聚集了不下三百人。就在这一天,公安人员介入了,一个公安举着扩音器,向群众介绍了“小红帽”诬陷领导干部的全部“罪证”后,不管广大群众愿意不愿意,就把“小红帽”逮捕了。
带着手铐的“小红帽”学着当年共产党员上刑场的样子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来,她说:“因为霍聘是个大贪官,所以我必须得蹲班房。”
“小红帽”被抓三个月后的一天,被放了出来,放出来的“小红帽”聪明了许多。她懂得了证据的重要性,要想扳倒霍聘和霍聘身后的这帮人,就得有充分的证据。于是,她就开始秘密地搜集证据。她用从霍聘那里得到的钱寻找扳倒霍聘的证据。
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个假“吴组长”手下的假“小尤”在爷爷的陪同下,带着“小红帽”利用非法手段在银行获得的证据,悄悄地到了北京,找到了中纪委,找到了那位真的吴组长。
“小尤”的爷爷是原省军区副政委,这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革命,见心爱的孙女突然间像富婆一样,大把地花钱,大件地购物,就产生了怀疑。他用老革命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打动了“小尤”,“小尤”讲出了这起骇人听闻的案子背后的故事。
十六
三城公司又要建设二期工程了,包工头又给霍聘送来了一百万现金,被霍聘拒绝了。
包工头走后,冉芝对丈夫说:“我除了非常支持你的行动外,有个问题。”
“你说吧。”
“你这人怎么变化得快,去得也快?比方说,今天拒贿这件事。”
“我最近在研究《论语》,你知道的,我是特别喜欢书的。”
冉芝点了点头。
霍聘从自己整理的活页笔记中抽出了一张卡,抑扬顿挫地读道:“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冉芝说:“我听不懂。”
“听不懂?”霍聘说,“好多事儿我也似懂非懂呀,但是知道错了,我就能改正……”
老婆以为丈夫说的“错”是他和那几个女人的事,心里一热,倒在了丈夫的身上,霍聘便用手揽住了妻子。
“孔圣人的话说得多好呀,我没有离开、摆脱靠非正当途径得到的富贵,我是自作自受呀。”
冉芝抬头望着丈夫说:“你近来的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呀?”
“不懂?不懂最好。”
兰花白雨
一个美丽的传说往往是一把神奇的钥匙,它可以打开一个个紧闭的心扉;一种忠贞的爱情往往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悲剧,它可以演绎出一个哀婉的故事。女人,它常常扮演着人生舞台上的主角,但她们往往也是生活中的弱者。
一、引子
1982年冬天。
洁白的墙壁。耀眼的电棒。呼呼抽火的生铁炉子。奶黄色的桌椅。地上,铺着方形的、天蓝色的砖。其间,一个魁梧的汉子,乌黑的浓发乱蓬蓬地蹲在头上,方形的脸上镶嵌着重眼、棱鼻、厚唇,上身穿紫褐色的毛衣,下身穿灰色的纤维裤子……这是极其简朴的一位青年作家。
他叫刘斌,在吉县文化馆工作。
房子里除烟筒里火苗的呼呼声、皮鞋压砖的吱吱声外,静谧得能听见门外风吹花秆的飒飒声,要不是半截墙上、一角地上闪动着忽儿大忽儿小的身影,真疑心这里是无人之地。
他正在苦苦地思索着《夫妻山的传说》的开头。不!与其说是考虑它的开头,倒不如说是在考虑他六年生活的结尾。是的,一个民间传说的开头,能难住《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吗?
他在想着……
此刻的心,就像是滚滚的长江水,停止了六年写作生活的我,又要动笔写作吗?不写?嗯,不行。我的家乡有这样动人的传说,难道能不快一点让读者知道吗?再说,编辑部已来通知,后天,稿子就要往印刷厂送,能为了我而影响杂志的出版吗?当然不能。如果写,我这颗受了伤的心,能受得了吗?不!我这样的作家,有资格继续写下去吗?配做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唉!我没有资格再写下去,也没有面目让自己的东西再和读者见面啊!
这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灵魂肮脏的伪君子啊!……
那么,这样的人还能写东西教育别人吗?
羞耻!羞耻极了!……
啊!我要不写,牛娃和刘巧儿能饶恕我吗?即使这两位故人答应了,可我的心情能平静下来吗?难道让一颗受伤的心继续忍受折磨吗?
啊!我的读者,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啊!我的兰花姐,就饶恕您的弟弟最后一次吧!
……决心下定,说干就干。于是,刘斌大步跨到办公桌前,坐在了椅子上。他铺开一沓稿纸,手里握着的是一支小小的、尖钝得快接近笔嘴的钢笔。这是六年前,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他的兰花姐在八年前送给他的订婚礼物。为这支笔,他不知难受过多少次啊!今天,他倒忘记了五年前订的条约,用这支笔学习,但不用这支笔写文艺作品。宁肯把这支笔用老,也不用别的笔……
很快,稿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夫妻山的传说”。
然后,早已想好的开头跃入纸上:
气势磅礴的吉山脚下,有一座秀丽的小山。它位于我的家乡刘堡。
这座小山高45.6米,周长1039.3米。它有一高一低两个山尖,上面长满了青苔、灌木等植物。山腰有5米多高的岩石,远远望去,宛然一对姊妹被淡青色的带子勒在一起。山底是枯黄的草丛和红柳……
夫妻山,它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人,向刘堡人民讲述着几千年前这个动人的故事,又像是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动人的传说,揭露了封建社会的残忍和黑暗,也歌颂了古代劳动人民向往自由、向往爱情和幸福的美好愿望……
“咣!咣!咣……”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传入刘斌的耳膜。他放下笔,揉揉发涩的双眼,打开了房门。眼前站的是画师马忠老师,他说:“快!小刘,刚才县医院打来电话,王兰花住院了,让你马上去。”
“啥?”他像是没有听清似的。
马老师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路灯下,刘斌骑车的影子长了、短了,短了、长了……宛若一长一短两个人在进行骑车比赛……
病床上躺着他的兰花姐。葡萄糖液一滴一滴流入她的血管。他吓了一大跳,她的头发烧光了,头上裹着纱布,仅露出的一只右眼,紧紧地闭着。
他呆呆地望着他的兰花姐,精神仿佛突然间失常,五根粗粗的指头呆滞、迟钝地摆弄着近视眼镜。许久,一双垂眼才从镜片里透出,不过,眼珠不动了。如果他是一幅画,那么,这双眼睛就是画家的败笔。真的,和死人的眼珠一模一样。
“刘老师——”
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亲切的声音,但辨不清是谁的。他眼前模糊的、乱糟糟的图画没有了,原来是一位漂亮的洋小姐。她正拿着一把椅子招呼他入座。噢!这是文化馆他办公室隔壁的打字员小马。让自己又恨又恼的她,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病房里除了他的兰花姐外,她是唯一守候他的兰花姐的人。
他终于在她跟前坐下来了。他揭起了散发着药味的被角。她的手,那只唯一没被烈火烧焦的手,他把这只粗糙但纤细的小手放进了自己的大手掌里。
这只手,包括她全身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位,他都摁摸过何止是千万次了。可中断了六年后的今天,他又摸到了这只手。这只手的形状和六年前那只手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只手黑了,比原来小了,还增加了一层老茧。
他一手轻轻地攥着这只手,另一只手微微地摩挲着它的每一个骨节。但是,这个滋味儿跟六年前不一样。六年前,他的大手一旦触及她那双小手——危险!触电了——觉得全身暖洋洋的,也许是轻微的过电……可那是很舒服的感觉。他总希望多摸一会儿,多过一会儿“电”……六年前,他这双手一旦触及她那双小手,就仿佛睡到了温暖的炕上,既自在又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如今这只手躺在他这双大手里的滋味与从前可大不相同。它除有“电”外,还有“冰”,也许是带“电”的冰……霎时,这种特殊的电从他头顶传到了脚底,又传到了心里……
啊!我的兰花姐,您是怎么被火烧的呢?当心里刚刚闪过这个疑问时,他不由一阵心酸,这不就是我造成的吗?我,已经变成了她的罪人!
她的小手里,顿时堆满了晶莹的泪珠珠儿……
“刘老师,别难过……听我告诉您。”
二、她受伤的详细情形
黄昏。猛烈的西北风。
王兰花安顿好六岁的儿子后,来到了庄门上。凛冽的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猛然间,她感到西北方向好像有火光。她把视线射向那里时,吃了一惊,只见生产队的羊圈上空,是一团红黑交织的火球。
那是羊圈起火了!顿时,她觉着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她没有顾上喊人,只是奋不顾身地朝大柳树下的钟跑去……
“咣!咣!咣!……”
她抓住钟绳,用尽了全身力气。
有人来了,他们也发现了着火的羊圈。
这时候,王兰花抛开了钟绳,朝西北方向跑去。但是西北风太猛了,她怎么也跑不快。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里的一百多只羊是社员们亲自交给她的,绝不能让大伙儿的财产受损失。可能是哪个愣小子,下午起圈时在羊圈里扔下了烟屁股,惹下了这塌天之祸!……
她越急,越是跑不快,越急,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旺。只见她低着头边跑边解着棉衣扣子。解开了,三下两下把棉衣扔在了路边。跟在后面的一位老太太忙拾起了那件棉衣。
很快,前面跑的几个小伙子被她甩在了后面。
……火是从东南方向起的。现在半个子草棚已经全起火了。要不是西北风刮得猛,说不定这时的草棚早都着光了。
王兰花和一个小伙子用一根椽子顶开了已经起火的羊圈门。门里头火焰滚滚,像一群发怒的狮子在跳跃、吼叫,好不吓人!只有痴子才敢窜进这火海。
可是,王兰花冲进去了,三个、四个、……接着,七八个小伙子都钻进了羊圈。羊,通通缩在了西北角这个唯一没有火的地方,吓得瑟瑟发抖。
她们打灭身上的火以后,就把羊往圈门前赶。可是,羊并不是傻子,它们能往火里走吗?根本不能。任凭人们的拳头举得老高,它们就像在那里生根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王天仁!来。”王兰花沉着地命令着叔伯弟王天仁,“我和你把头羊拉出去!……别的人在后面赶其他的羊!”
王兰花和王天仁拉着一只大羯羊走进了火海。羊们见大羯羊钻火了,也在人们的驱赶下钻进了熊熊大火。很快,一群火羊和七八个火人冲出了羊圈。候在外面的男女社员们用沙子、土、湿衣服等物扑灭了羊和人身上的火。
人们这才松了口气,一百多只羊总算得救了。
忽然,羊圈里像是还有只羊在叫唤。人们都说:“算了吧,一两只羊嘛!……”
话音未落,王兰花又冲进了火海。
几个老人们都无可奈何地说:“囡!太危险了!”……
一个中年汉子大声喊叫:“兰花!先扔出一个,再抱另一个!”
喊声提醒了王兰花。她敏捷地把一只小羊扔出了火门,又跑向了另一只,……
“轰!”的一声,大梁在烈火中动摇了。霎时间,兰花和她怀里抱着的羊被烈火吞噬了……
刘斌知道了这一切后,一阵目眩,不由自主地朝病床倒去。小马见状,忙扶住了他:“刘老师!刘老师!……”
她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他似乎清醒了许多,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便又重新抓住了她的手。
这时,她蠕动了一下,紧闭着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一次、二次、三次……那对像是被胶粘住了的嘴唇终于分开了。
三、一封沉甸甸的信
她睁开了那只唯一的右眼,也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刘斌。
“兰花姐……”
他轻轻地摇着她的手说:“心里……清楚吗?”
“斌……”
她口吃了半天,才喊出了一个字。
他忙打开了李子罐头,用小勺把甜水送到了她的嘴边……随着轻轻的脚步声,大夫推门走了进来。他放下小勺看着大夫给她检查,心里充满了希冀和幻想……
“没有问题了!”大夫收起听诊器拍着他的肩头,“一个礼拜后,她就可以出院了!”
二、他欣喜地看着她,终于,奇迹在她身上出现了,她头上、身上裹着的纱布不翼而飞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又攥在了她的手里,她说:“斌,我原谅你了。”
二、他欢快地给她朗诵自己的作品,给她谈理想,回味他们在一起的幸福往事。“记得吗?我曾经在你那对长辫子里偷过一根头发……”
“啪!”大夫拍了他一下,他又进入了现实。她还是用一只眼睛看着他,她的头上还是洁白的纱布……
“小王,”大夫用那标准的男高音对病人说,“好好躺着……”
他看见了大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说:“跟我出来一下。”他会意地跟着大夫走出了病房。
“大夫,怎么样?”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大夫说,“你要想办法挽救她的生命啊!”
二、大夫摆动了一下他那只被刘斌握疼了的手,说:“很危险。恐……”
“怎么样?”他又饶不过大夫那只手了。
“我们尽力挽救吧!同志……”
这时,急匆匆走过来了七八个乡下人。
“妈妈。”
他一眼就认出了兰花的母亲,接着又向老人后面的王天仁和几个男女社员问了好……
“进去吧!”他搀住了老人的胳膊。在推开门的当儿,老人已经发现了女婿那双含泪的眼……
……兰花看见了他们后,微微动了一下头。他和妈妈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坐起来。
他和老人扶起了她,又在她后面靠上了被子。
母亲打开了提包,取出了一个鼓鼓的大信封。他接过它来送到了兰花的手里,兰花又把它送了过来,他抓住了信,也抓住了她的手……
“斌……”她盯着他的眼睛,“该说……说的,都在……在里面。对……对不起……您……”
她继续用微弱、断断续续的声调说:“妈妈……平平……就……托给您……了。”
见他含着泪花点了一下头,她才艰难地把目光移到了别人的脸上……这种使人难受的目光移到小马脸上时,变得有点温和了。
小马的泪珠,立刻被一根银线串起来了……她把手放到了兰花的手里。
她也流泪了。“斌……”她看着他说,“您的心……还和从前一个样……哦……小……马都……都说了,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就……就一起……”
话没有说完,她就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兰花姐!”
他和小马异口同声地喊一声后,小马就扑在她身上哭起来了……
“兰花!”“兰花!”……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兰花!”老母亲哭倒在了女儿的身上。
“兰花……”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兰花姐!”
他从心底里喊了她一声,泪水簌簌地流进了衣领……“兰花姐!”他又一次低低地叫了她一声……他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后天,我们结婚
他觉得嗓子干得厉害,突然,有人给他灌了一口甜水。哦,好甜啊!他一下子翻起了身。原来是小马在给他喂李子甜水……
他左右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文化馆的宿舍里,忙问:“她们呢?”
“已经用车拉去火化了。”
“什么?”
他猛地翻身下了床……她拉他坐在床沿上:“去也晚了,骨灰盒已经送回乡下去了。”
“啊?”
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脑海里出现了她的影子……
“斌!”小马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别这样,好吗?”
“干什么?”他霍地坐了起来,怒冲冲地问她。
“怎么,生气了?”她动感情了,眼泪从那双柳叶似的眼里涌了出来,“那时,都怪我爸爸,请你……你原谅我吧!”
她说着身了一趄,把头埋在了他的腿上:“原谅我吧,就这一次……”
“起来,小马!你这是干什么?”
“不起!就不起!你不答应我,今晚上我就不起来!”
“好吧!”他像是让步了,“起来,起来听我说,我心情不好,今晚你就别这样了。明天一早,你为我办个事情。”
“办啥?”她抬起头来微笑着问。
“替我请客。”
“请客?”她吃惊了。
“请啥客?”
他认真地说:“后天,咱们结婚。不请客怎么行?”
“真的?”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很快又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你不会骗我吧?”
“嗨!这样的事还开玩笑?”
见他那样认真,她才高兴地说:“你,真好!”说着,她又要抓他的手。他避开了:“早就给你讲了,我心情不好!”
“好吧。”
她无可奈何地拉过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说,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一气说了好多人的名字,她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记着。
“远一点的就这些。附近还有好多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文教局赵局长、李局长、徐股长和小钱;六中李老师,二中张老师、徐老师、麻老师;县委张书记、田县长;宣传部两位部长,还有小谷和小齐;我们馆全体同志……”
小马认真地记完这些后问:“我的朋友们不请了吗?”
“随你的便。”
“真的?”
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买点肉,炒几个菜就行了。”顿了顿,他又说:“别太大方了。不过,婚礼还是在这里举行吧。你家的楼上我是不去的。”
“完全可以。”她把笔记本装进呢子衣服口袋里后,问,“再没有事儿了?”
他点着头,欲言又止……
“可以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说,“拾掇一下那间房子吧。我可没有时间。因为,后天就要交稿子。”
“不!”她坐在床沿上,脱掉了黑色高跟皮鞋,跳上了床,“今晚,我就在这儿睡。”
“什么?”
他有点愤怒:“你如果不听话,我也不答应你的条件。”
她那张“天气阴晴预告表”上,立刻出现了“多云转阴”的字样。她看着他那张难看的脸没有说出话来。
是啊!他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地道的炮筒子,直出直入,说一不二。要是真发起脾气来,那可就砸锅了……也好,原来认为,今晚会碰一鼻子灰的,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六年前,缠了他一年,成功了,可怪我硬是把人家给甩了。以后,整整缠了他五个年头,连个话都说不上……现在,他痛快得出人意料,是因为他的兰花姐死了。唉!人人都一样呀,谁个不自私?
想到这里,她微笑着下床,乖乖儿走了。在作家刘斌的眼里,那分明是装出来的笑——皮笑肉不笑。
眼前,是那封沉甸甸的信。他没有想到要去看它。他心里很乱,像老光棍的房间——无从收拾。她火化了,送回乡里去了。自己呢?能坐在这里看信、写文章吗?不!要去看看她的骨灰盒,要去看看饱经风霜的老岳母,去看看活泼可爱的儿子……
他改变了原来的打算,推起自行车毅然走出了文化馆的大门,走完了路灯连起来的大路……来到了家乡。
五、咱们复婚吧
从乡下赶到城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两点钟了。也就是说,一篇民间传说的写作时间,只有一天一夜了。
这时候,他必须扔下一切事务,包括行动和思维。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和六年前一样,又在门口挂上了那块失业达六年之久的木牌。上面用黄色油漆写着几行楷书字:
正在写作不见任何人。如有事,请在下午八时到十时来。
刘斌
他知道,挂上这个牌子后,便没有人来打搅他了,可以埋头工作一番了。
他首先拆开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取出一沓厚厚的信纸来。铺开信,秀丽、苍劲的字,排着队进入他的眼睛。
我的斌弟:
我仍然用六年前这个称呼吧。
因为,据我了解,你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本来嘛,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可以重新找一个人的,但你却死心塌地爱着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老话:“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已经把你折磨了六年,我不准备再折磨你了。
我不但满足你的要求(你说过,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我原谅你的过失),而且还向你提出一个新问题:咱们复婚吧。……
看到这里,他流泪了,一滴、二滴、三滴……
这难道不是自己日夜盼望的话吗?
啊!我的兰花姐,您能原谅我干过的一切,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啊!
复婚?兰花姐,我不敢想,也从来没有想过。您难道忘了,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啊!
一个有罪的人岂能和一个清白的人一块生活?
你原谅我了,够了。我的读者,也会原谅我的。
他擦去了眼泪,但是,掉在了红格纸上的泪水却化开了,引得几行字也流出了眼泪。
他戴好镜子,继续看了下去。
六年中,听说你停止了创作。理由是:你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读者。因为,一个作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不但要用写的书去教育别人,而且,他要有美好的心灵、优秀的品德……
我说得对吗?我敢肯定,你的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
看到这里,请你别往下看了,最好把它放到一边。为什么呢?
你没有错,即使一时错了,你已经改正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啊!可是,你何必停止你所爱的事业呢?
我想,我不但原谅你了。而且,读过你的书的人,知道了这一切也会原谅你的。所以,我让你现在就动笔写。哪怕写上一段儿也好。然后,再看我写的信。
……
哦,……他只好恭恭敬敬地把她的信放在了一边。
真的,兰花姐,我的心已经被您看透了。
好吧,兰花姐,我听您的,就写一段儿吧。因为六年前,我写长篇小说《我的家庭》时,您的影子总在我身后。现在,仿佛觉着您又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怎么能不听您的话呢?
于是,他铺开稿纸,写了起来。
六、夫妻山的传说(一)
很古很古以前,夫妻山这个地方是一汪清泉,就像一面天然的镜子,当地的农民都喜欢吃这里的水。
这个地方的人民都姓刘,是一个大家族,族长叫刘豪。因此,这个地方就叫做刘豪堡。
这天,刘豪堡街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当地的农民都知道,今天是族长女儿刘巧儿择婿的日子啊!于是,方圆几十里地方的人们都赶来看热闹。
刘巧儿的绣楼坐落在刘家大院西南方向临街的地方。
“当!当!当!……”
刘家大院里那座古铜色的钟响亮地叫了几下。午时,刘巧儿抛绣球的时候到了。只见四五个侍女簇拥着花枝招展的刘巧儿来到了绣楼南面的阳台上。她两手扶着栏杆,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人山人海。人们见刘巧儿朝他们微笑,便响起了霹雳般的喝彩声,祝愿这位贵重的小姐选上佳婿。
刘巧儿在这无边的人海里寻觅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看见了,向她含笑致意的阔少爷;
看见了,刘豪堡管账先生的儿子李吉,他是阔少爷当中的美男子;
看见了,衣着褴褛的种田人;
看见了,……
嗯,就是看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牛娃。
牛娃,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英俊潇洒的青年。
记得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两年前——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和几个侍女骑马到吉山上采花游玩。忽然,听到一声虎吼,吼得山摇地动。刘巧儿便命同来的几个神箭手在前面开路,自己随后,去消灭老虎。
翻过一个山梁,终于看见了,那是一只凶恶的猛虎。箭手们刚要放箭,被刘巧儿喝住了。原来,她发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他手握一把短刀,正在和猛虎较量呢!
放箭吧,怕伤着人,不放箭吧,眼看那个小伙子就要遭殃。
经再三考虑,她命令箭手们迎上前去,见机行事。没有走上几步,奇迹出现了:老虎哀叫了一声便滚下山坡去了。
箭手们曳满了弓朝虎射去。
等刘巧儿赶到跟前,小伙子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仔细一看,小伙子被虎抓得遍体鳞伤,撕碎的衣裳已经被血渗透了。再看那只虎,脖子里扎着一把短刀,仅露出了个刀把。
“快快抢救。”
刘巧儿说着翻身下马,和几个侍女替小伙子包扎。
小伙子是刘豪堡刘全的外甥,在舅舅家已经呆了七八年了。前些日子,他舅舅进山打猎,被这只猛虎吃了。牛娃一打听,说是近来被这孽畜吃掉的过往行人就有七八个。一气之下,独个儿上山来为民除害……
知道这一切后,巧儿对牛娃的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临走时,她赠给了牛娃一把弓箭,说:“三天后,请在这里等我。”然后就打发人把他送了回去。
三天后,刘巧儿带贴身侍女两人——金良和玉良来了。牛娃早就在这里等她,已经等了约两个时辰了。
下马后,她就和牛娃信步朝深山密林中走去。她们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她望着牛娃那清秀的脸庞,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了他。他听了,自然很高兴。
他告诉刘巧儿,山里有一个好去处。一进吉山,朝西一拐,那里有一座山洞。洞里有石床、石锅、石碗之类的东西。这是他三天前发现的。当时他从山腰一块岩石上掉进了一条小小的山峡。腿子碰得生疼,他就想背靠岩石休息一会儿。可谁知,他却软绵绵地倒下去了。掉头一看,左右是丛生的灌木、野草等,上面掉的是密集的藤秧。双手扒开厚厚的条子秧,就是小洞……
讲述完他的发现后,他说:“大概这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我们以后就在那里见面吧。我悄悄地拿来被褥、吃的,谁也不知道。”
“太好了。”
从此,这个山洞便变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好地方。
今天的事儿,是早已约好了的。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见他的踪影?
刘巧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收敛了笑容。但是,她还在人群中寻着、找着……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中的钢笔。用手揉揉发涩的双眼后,迫不及待地扯过了她的信。立刻,火一样的语言钻进了他的眼帘:
斌弟,写完了一段吧?好,请你继续看我写给你的信。
斌弟,记得吗?你第一次叫我姐姐的情形?
……
哦,我怎么能忘记那一切呢?
七、她的不幸
一半是亲身经历的,一半是她讲给他的。
1963年以前,也就是她十六岁以前。她在铁路小学担任过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在铁路中学,她担任过团总支书记。她也领着许多小伙伴做过数不清的好事。
上小学时,每周星期六下午,她们不是在食堂里帮大师傅剥葱、剥蒜,就是帮助叔叔阿姨扫站台,或是到候车室去给旅客送水……
上中学时,她们到过工厂、农村、部队等单位,为工农兵演出……她从上小学一年级到中学,几乎是规定了的每年四张奖状,有时还更多。
谁知这个糖水里泡大的铁路工人的孩子,这个心灵纯洁得像一潭清水的少女,会在十六岁那年,突然变成“地主崽子”来到了农村。哎,那是个多么荒诞的年代啊!
一个地主的侄儿在外面参加工作。这个地主没有儿子,所以,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就顶在了侄儿的头上。
她的父亲就是这个地主的侄儿,和其他有类似问题的数不清的人一样,他从心爱的岗位上被下放,来到了农村。
不过,她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还有他的叔辈以上的叔辈们都在农村。可是,这个老地主就没有想到为子孙后代们做上一丁点儿的好事,而是干下了使子孙后代们永远也翻不起身来的坏事。
她,十六岁的小兰花,就跟着她的父亲——一个被漏划的地主分子,从城市来到了王赵堡——她的祖先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
她来农村的第三天,就拿着镰刀去割谷子了。那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啊!她用它写过优秀作文,捧过讲话稿,接过老师递过来的奖状、奖品,擦过窗玻璃,给旅客倒过水,搀扶过老人,抱过儿童,也用它打过毛衣、手套,……还用它干过别的事情。可从来没有和黄黄的、满身都是毛刺的谷秆打过交道啊!二把三把没有啥,到割过十几把时,手心里、手指上全起泡了。攥一把谷杆子,小手钻心地疼。那滋味,真正是“十指连心”地疼啊!
但是,她永远是生活的强者,在剧疼中,终于熬到了中午收工。收工的路上,她疲惫地走着,宛若一个战场上败下来的士兵……天格外低,黑云压房,凉气逼人。
回来了,到家里了。体质很差的母亲也从场上起场回来,已经做好了午饭。她吃小米汤还和吃大米饭时一样,细嚼慢咽。妈妈急了。眼看上工的钟就要催人了,可她还在端着那个大花碗数米粒。挨了一顿骂,她数米粒的速度加快了……很快,她吃完了那碗小米汤。还没等妈妈把水倒进锅,她那双纤细的小手就放进了锅里。
妈妈看见了,女儿每擦一个碗都像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那张椭圆形秀气的小脸上渗满了汗珠,尤其是鼻子上的汗珠,快要掉下来了。
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抓过女儿的小手。这一看,妈妈就像吞下了一颗未熟的杏子,从嘴里酸到了心里。满手的白泡破了,淡淡的血水顺着手指渗进了指缝。
啊!一位慈母的心碎了……那是用万根钢针扎碎的!
她一把拉过女儿,撕开一条旧纱布,包上了这双可怜的小手。然后,把女儿一把推出了门说:“上地去吧!”
女儿走后,妈妈失声地大哭起来,哭得那样的伤心。接近房顶的乌云不动了,老天也受了感染,无声地落下了泪水……
有啥办法呢?在那种社会里,她的女儿哪有休息一个下午的权利啊!
……
就这样,漫长的一年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繁重的劳动中,她过了第十七个生日。她的个子长高了,像一棵挺拔的钻天杨;椭圆形的小脸变粗糙了,可变得更动人了;手指变粗了,也更长了,宛若剑兰的叶子;辫子变长了……
她,终于能毫不费力地干农村的一切活了。
她,由一个软弱、瘦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坚韧、泼辣、窈窕、贤淑的大姑娘了。
她,所干过的一切活计,都赢来了老农们、妇女们的夸奖。
她,在1973年,连续列席了县、地区的贫下中农(牧)代表大会(她是地主的子女,胸前戴的不是红色的出席证,而是粉红色的列席证。此外,待遇是一样的),照当地社队干部的话来说,她是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子女。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队老支书要她写封入党申请书,他要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可就在第二天,她又变成了一个为地主阶级喊冤叫屈的坏分子。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凛冽的北风刮得大地呜呜地叫唤。她硬着头皮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要不是扣工分,她一百个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真的,她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脖子里挂个筐子,筐子里装着土块站在她面前交代“罪行”吗?就是这样的会,她还不得不参加。
生产队的办公室,是用饲养员睡的屋子来代替的。火炕上,铺几块席芭子;墙壁上被烟熏得像是涂上了一层黑垢泥;地上扔着一些鞍、夹板之类的东西。
开会的人分坐在炕上、地上。
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中间,依次站的是她的父亲、叔叔,还有她叔叔的儿子王天仁。
今天晚上这些地主坏分子的站法,颇有点独出心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的更让人寒心的站法。她父亲和叔叔赤脚踩在足有五寸厚的大冰块上,背上放一块修河用的一米见方、三寸厚的水泥砖。只有王天仁例外,脖子里挂一只盛满土块的筐子。
她想不通王天仁怎么也站在这里?
一听队长的话,便明白了原委。原来,今年的农业产量没有上去,原因是剥削阶级(指她父亲和叔叔)和受了剥削阶级影响的坏分子(指王天仁)在捣乱。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质问:“他王天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剥削阶级的日子没有看见过,怎么能说是受了剥削阶级的影响了呢?”
几句响当当、硬邦邦的话,招来了大祸,受到了围攻。……
晚上,她越想越睡不着,便爬起来写了一张表白书。表白了自己的心,同时也表示,坚决跟着共产党,坚决跟着毛主席,用实际行动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她把它贴在队办公室大门上。这时候,她觉着心踏实了,像是还了一大笔债似的。
就是这样一张大字报,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也让她结识了一个一辈子忘不了的人。第二天,她被抓了起来,送到公社参加劳动改造。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觉着自己没脸见人了。
“跑,只有跑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绝对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于是,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
当民兵们追到河沿上时,她已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仅留下了一条花头巾。
四干河,位于夫妻山北面、刘堡西面、王赵堡南面。
这天,刘斌正在给一块干地灌冬水,蓦地,发现了四干河里淌下来的王兰花。
“太危险了!下面不远是分水处,要是碰到闸门上可就完了。”
他左右一看,急中生智用铁锨砍倒了一棵小白杨。
“抓住树梢!”
他见她的头仰起来了,便大声喊叫。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叫,伸手抓住了树梢。要不是他力气大,说不定也被拉下水去了。她被他救出来了。
望着冻得发紫得她,他背起来就朝家里跑去。……到家里,他嫂嫂帮助她换上了衣服。……
下午的斜阳,从窗里照进了屋子。她挪动了一下身子,长出了一口气。真没有想到,她舅舅的姑娘正是刘斌的嫂嫂。她比刘斌长两岁,所以,嫂嫂就命他叫她姐姐。他一点儿也不含糊,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继续看那封没有看完的信。
你虽然热情地叫了我一声“姐姐”,但是,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却使我心里不安,你反对我住在你家里吗?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一切。原来,我的表姐是一个可憎的女人。
你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天,回来还要垫圈、出粪、挑水、起土……家里的啥活都是你干,可你却连个白面馍馍都吃不上。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早上鸡一叫又背着星星去犁地……唉!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
……
哦,是的。鬼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来的。
刘斌从小失去了母亲,是在嫂子的虐待下长大的。父亲由于脾气直,看不惯有些队干部的所作所为,因此,惹下了一些人。在那个年代里,为了抓阶级斗争,上面要给生产队分配专政对象。为了完成任务,几个队干部商量了—下,就给他父亲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然后当阶级敌人批斗。
哎,谁让他爱管闲事呢?
这期间,刘斌的哥刘亮由于受不了别人的欺负,终于在一个黄昏跑了。后来,他就变成个不务正业的人了。由于这一切原因,再加上当时上高中要推荐,所以,十四岁的刘斌被迫辍学了。
一天,队上评工分,他和队长吵起来了。
二、队长为了要挟他,扔给了他一杆牛鞭,说:“要是你本事大,就套牛犁地,能行,给你记全劳力!”
“干就干!”
小刘斌拾起牛鞭愤愤不平地离开了会场。
从此,他起早贪黑,练扶犁本领。不上十天,他可以跟大人一样扶犁了。队长无奈,只好给他记足了全劳力的工分十七分五。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后来,当他知道了母亲坎坷的一生后,心想哪一本书有我母亲的一生这样悲壮呢?我难道不能把妈妈的一生写下来吗?别人能写,为什么我就不能?
心目中有了一条路,决心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繁重的劳动之余,书本就变成了他的伴侣。晚上,才是他写作的最佳时光。有时,连一颗字也写不出;有时,故事就成了喷涌而出的泉水,源源不断。他可以一口气写到天亮。耽误了出工,又会招来一场大祸。……
他救出王兰花的那些日子,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已经完成了二分之一。
一天晚上,王兰花望着镶在窗户上的月亮出神。
下午,表姐给她做了一顿拌面,她吃不下呀!中午,刘斌没有吃饭就套牛了。可恨的表姐这样做,是因为刘斌早上没有上工套牛。早上,是她喊开了他的门,当她知道他一夜没有合眼而在写什么书时,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因此,表姐就没有给他做午饭。他套牛走了,表姐又做来了拌面……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表姐见她吃得慢,催促道:“快吃呀!”
她有苦难言啊,眼下还得在人家这儿住几天啊!因此,她不敢得罪表姐。吃着吃着,几天前的事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刘斌替她去给她妈妈送信,回来就上工了。她过意不去,从表姐柜子里拿了一个馍馍准备给他送去。可表姐却一把夺过馍,分给了她的四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放下了饭碗。表姐问她为啥不吃,她推说肚子里不舒服……
她翻身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了屋门。月光,毫不吝啬地洒遍了大地。风,像慈母的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东面那间小屋里的灯光在月光下显得隐隐约约。她心里一热,忙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前。透过牛肋巴窗塑料纸上大拇指大的窟窿,她看见了他。
他,在一张老式的方桌前坐着,背靠着门。手里握着的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着,不时动一动身子。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下,她才感觉到了冷。
他,可能也冷了吧?炕,是自己下午给他填的,肯定很暖和。可是,那件肩头补上补丁的破衣服下面,是一件什么样的棉衣呢?肯定是旧的,也许没有一点热气了……要是自己能进去,把身上披的这件皮衣披在他身上,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大姑娘,深更半夜地敲小伙子的门,多不好意思啊!……真的,这一切她做不到。她是有点冷,头也摇开了。这时,她盼着奇迹出现:自己能隔门给他披上棉衣,或者这门能自动地打开……
八、志同道合
她终于盼来了这么一天。
表姐带着她的孩子们走娘家去了。
她为他精心做了一顿饺子。
吃的时候,她问他:“香吗?”
“香!太香了!”他微笑着说,“姐姐给我做的饭,哪能不香呢?”
她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她说:“后天,我要到新天去。你送送我好吗?”
“到你哥那里去吗?”
“嗯。”
“完全可以。”
吃完饭,她随着他来到了他那间小睡房里。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笤帚等物有条不紊地摆着;桌子上,很整齐地摞着几本书;屋子里的东西有条不紊,桌椅板凳上—尘不染;炕上,一条红色的线单子,已经开了好几处窟窿,还有的地方像筛子底,但洗得干干净净。
被子,叠得有棱有角,一边,是摞着的几件衣裳。一件灰色的,破得已经穿不成了,一件半新蓝制服洗得褪了色……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清爽、舒服的感觉。
她从几本书里找着了一本《铁道游击队》,如获至宝:“借给我看看吧。”
“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甚至毫无表情。
“十天后,我给你送来。”
“别送了吧。十天后,我就不在这里了。”
“什么?”她吃惊地问,“要到哪里去吗?离开家庭?……这是真的?”
“真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
“走着看吧,到哪里算哪里吧。不过,你得替我保密。”
“别去了不行?”
“蹲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像我这样的人,上学推荐不上,招工挨不上,当兵没指望,还把气受上……”
“你的命运和我的一样啊!你别吃惊,等我告诉你。”
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说:“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啊!”说完这话后,又觉着失言了。立刻,满脸的红云烧得她低下了头。
听了这些话,他更吃惊了,便细心地打量起她来,细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白净的椭圆形脸庞,合体的衣裤……嗯,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和你比呢?
她转过了头,用手玩弄着辫子上的红头绳,羞涩地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你的话?”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变得腼腆起来,“要是听呢?”
“那好,还是别出去了。我知道你的心事。……那当然。是有点受不了,可是……”她突然缄口不言了,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他毫无拘束地把自己的一切及理想谈给了她。她一下子变得活跃、大方起来:“太好了。让我也来帮助你的事业吧!”
“你?”
“想不到吧?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从此,他们就变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她经常来他家,来时带上看完了的书和为他改好誊好的稿子,走时又带走另一本书和另一章稿子……
这样,天长日久了,家里的人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像是有那么个意思,于是托人去提亲,结果成了。
他们于1973年的9月20日,红着脸相互交换了定亲礼物。
这些事,对他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就像他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一样。
他磨够了,同时也磨来了甜头。要不是她,他早已“远走高飞”了,也许,《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就不会成功。没有这部书,他能由一个农民变成城里人吗?
他接着继续往下看信。
记得吗?你送我去车站时,偷偷地拔掉了我一根头发。我佯装不知,一会儿看你时,你的脸还是红的。……
哦,有这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暖和。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脱去了大衣。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一朵朵牛肋巴似的薄云。
她上身穿白底碎花的罩衣,下身穿青色的裤子,更显得苗条、俊美、朴素。他们在向阳的车站瓦房南面,倚着自行车等火车。他原地蹲下,把自行车轴皮上那个被土、油等染去了颜色的灰刷子取下后扔掉了。她又把它拣了回来:“放着它为你干活吧。”她说着掸去灰刷上的土,又把它装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脸红了。一会儿,等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时候,她的辫子就靠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芸芸众生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便悄悄地把那根辫梢抓到了手里……又分取了其中的一根,轻轻一扯,“噌!”连根拔了下来。做完这一切时,他像做了贼似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了。……
第三天晚上,天很黑,他又把她接来了。他们彼此都有一肚子话,快憋到嗓子眼上了。可是,五里路变成了五米。还没等他们说话,已经到家了……
“当当当!……”
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很烦躁,随即起身打开了门。噢,原来是馆长。
“有事吗?馆长。”
“写一阵,也该活动一下嘛。现在啥时候了?”
老馆长关心中带点嗔怪:“走,到我家去吃晚饭。”他感激地招呼馆长入座,一看表,才知道七点半了。也就是说,再过三十分钟,找他的人就会鱼贯而来。可他还连饭都没有吃呢!
他感激馆长的日子长了。
“我到街上去吃吧。”他把折好的信放进了抽屉,对馆长说,“要么……”
“嗯?”老馆长站起来说,“不行!快走吧。”他只好拉灭电灯跟着馆长走出了房门。很快,他们便汇入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这时候,衣着入时的小马端着一饭盒水饺,走进了文化馆的大门。
吃过饭来到馆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小马告诉他,她刚刚打发走了候他的几位客人。他感到内疚,但又不得不这样做。等几天吧,等自己消闲了的时候,再弥补这些过失吧。
“小马!”他对着给他沏水泡茶的小马说,“仍然忙你的去吧。到明天上午12点钟,客人一到准时叫我。到时我手头这个东西就完成了。”
她不得不走出去了。临走时,她说:“明天早上,别到食堂去了。我给你端来饭……”他朝她点了一下头,就送她出去了。
……他铺开那沓稿纸,继续写了起来。
九、夫妻山的传说(二)
她终于找着了他。牛娃,穿得像个阔少爷——那是她送给他的衣物。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呢。她冲他微微一笑后,才从侍女端的盘子里拿过了红得耀眼的绣球。
人群中,一声欢呼,几个富豪子弟挤到了最前面。他们跃跃欲试,双眼紧紧盯着那颗红得刺眼的绣球。……谁要是得到它,这就意味着得到了刘豪的一半家产。刘豪的家产,又是难以用数字来计算的。
结果使观众感到十分的快活。因为,得到绣球的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牛娃是个种田人。
顿时,人群中欢声雷动,热烈地祝贺着这对貌美的佳人。
牛娃,被刘家的一群家人拥进了富丽堂皇的刘家大院。前来贺喜的权贵阔老爷们纷纷向牛娃作揖、问好……
此时的刘豪,正坐在犴皮交椅上和高贵的客人们热烈谈论。忽然,一个家人前来贺喜:“恭喜老大人!姑娘、姑爷到。”
“快快有请。”刘豪晃动着肥脑袋下令。
“参见岳父大人。”
刘豪见牛娃一表人才,大喜:“平身。坐。”
“谢父亲。”
刘巧儿、牛娃双双见过礼后,坐了下来。
突然,刘豪收敛了笑容,问:“你好像是刘全的外甥?”
“是的。”家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啊?”刘豪大吃一惊,接着那双黄眼珠转动了几下,“这么说,你是本村的人了?”
“是的。岳父大人。”牛娃理直气壮地答道。
“可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家族的法度,同村人是不准结婚的。”
“父亲。”刘巧儿大声回答,“你不是说这是佛爷的旨意嘛!”
“怎见得?”
“你说过,这择婿是佛爷的意思,谁配当你的女婿,绣球就会飞到谁的头上。我也是信手打的呀!”
“岳父大人,这是天意呀!”
刘豪恼怒地喊:“放肆!”顿了一顿,又喊:“来人啊!把他给我乱棍打死!”
“什么?”
刘巧儿冲着走进来的家人说:“大胆!”然后,她当地一跪:“要是这样,我也情愿一死!”说完就朝刘豪一边的柱子撞去。说来还是几个侍女利索,她们齐刷刷围上去拉住了巧儿。
刘豪一惊,忙说:“那好。…先送他回去吧。”
刘巧儿含泪退下。
刘豪叫过一名家人,附耳低语了一阵。
那家人点头退下去了……
写到这里,火炉上的水壶盖“砰”一下蹦到了生铁炉面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作家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笔……
十、求婚
记得吗?我们订婚后的第三年,……那个人的到来,给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投进了一颗炸弹……
他怎么能忘记这些事情呢?订婚以后,他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哪个地方没她的针线。所不同的是,这三年来她没有到他家里来过。这也难怪,在西北农村里,有哪个姑娘在结婚前到婆家去过呢?她,是一个很自重的人,对于这些人情风俗,岂能无动于衷?
现在,她要看的书以及要她改、抄的稿子都是他亲自去送。和订婚前正好相反,他写的每一章稿子,她都认真地加工修改,对字、词、句,甚至情节,她都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
……就这样,奋斗了三年零六个月,《我的家庭》终于脱稿了。
他从寄出稿子后的那一天起,心中萌发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念头:能握一下或者摸一下她那双白皙而又带茧的手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任凭他想象多么丰富,到她跟前时,他却胆怯了。……
一天早上,家里就他和她两人。她和往常一样打开了箱子,取出一对绣有“赠送留念”四字的鞋垫子。就在她给他的当儿,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右手。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像是在审视陌生人一样。霎时,她的面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接着,就像有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传遍了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觉得对方的手就像一块火炭。一会儿,她刷地从他手里抽回了那只纤细而又结实的手。
这时,母亲进来了。他们不敢正眼看母亲,觉得干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等妈妈离开,她扛起铁锨像小偷一样顺着墙角溜走了,他也慌慌张张告辞了岳母逃走了。
中午收工前,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八支河沿。她知道,她的刘斌弟弟就是从那条河上来去的。可以断定,他肯定走了。可她仍然朝那条路上看,希望他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她知道他刚走,难道会这么快再返回来吗?
“但愿他还没有走。”收工的路上,她这样想着,步入小院时,屋子里像是有他的声音,停下脚步一听,反倒听出了一段故事。
“……至于兰花的户口问题,你是知道的,孩子的二舅在铁路局派出所里。这事是没有问题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兰花那孩子性子很犟。她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她父亲的声音。
“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谁还不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她听出来了,这是她在铁路上工作的干爹的声音。
父亲问:“兰花如果去了是什么工种?”
干爹答:“站务员。”
父亲又问:“冬生在干什么?”
干爹又答:“冬生暂时是扳道员。等他和兰花完婚后,再设法调他到分局去。”
啊!冬生不就是干爹那个大儿子吗?自己还和他是同学呢!要我和他完婚?岂有此理!
“应该让她过几天舒坦日子了。这几年,兰花也确实不易啊!可是刘家小伙子要是不答应怎么办?……订婚已经三年了……穿的吗?他哥嫂不管他,钱?也没有。”
“跟这样的人有啥出息?门不当,户不对!”
她越听越气,“哐!”扔下铁锨,拐进了厨房。
此后的每一天,父亲都劝她退婚,他是为了女儿好,可是他那里知道女儿的心呵!劝说一次,就生一肚子气。
十一、无风起波浪
他继续看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了节省时间,这里附上当时写给你的一封信。
翻过一页,果然是六年前她写给他的一封信。虽然信纸折皱了,但字迹还是非常清晰的:
亲爱的斌弟:
你好!
我是不想这样称呼你的。因为我把你当作我心中最高尚的人。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你。
我们订婚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多不平凡啊!今年春天,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思想深处震动很大。我也就对你很生气。人活着,不就是为在人们心目中留个好名声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是这个意思。可你却干下了那样的事,再加上家庭、周围的压力,我就想和你断了这根线吧。
当我知道冤枉了你时,我也就不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从那以后,我的病竟好转了。
那年春天,也就是她干爹走后不久,吉县召开宣判大会,每个大队派四名代表参加,她作为王赵大队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
会上,他的哥哥刘亮因倒卖银元被判处了一年徒刑。回来的路上,同路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议论纷纷:“那就是刘亮的弟媳妇。”
“还不是刘亮拐骗来的东西多。不然,她怎么能看上刘亮的弟弟呢?”
“是呀,谁不爱钱啊!”……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臊得她觉得比会场里更难堪,仿佛有无数柳条在抽打着她的脸……她想不通,犯罪的是刘亮,跟她和刘斌订婚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家,看见了妈妈,她真想哭。因为,只有妈妈才是她婚姻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第二天一上班,全队的社员们几乎都另眼看她。说实话,她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呢!一些和她关系密切的姑娘们、婆姨们就直截了当地劝她:“快和刘斌退婚吧!何必自讨苦吃呢?”
“不能等了,丫头!这可是大事呵!”
“退了吧,跟个那样的人,干啥?”
……
如此劝说,把她越发劝糊涂了。回到家里,三舅把指头指到了她的眼窝:“你要是跟上刘斌,以后见了我就别叫我舅舅。……”
听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不理解。难道仅仅是因为刘亮的判刑而引起的吗?
一些婆姨们,见兰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索性把实情告诉了她,刘斌把刘堡三队的一个姑娘强奸了。眼下,这姑娘已经身怀有孕了。公安局正派人查呢,查清了,刘斌就和他哥哥的下场一个样。
如此这般,有枝儿有叶儿的。
当然,她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在短短的两天中已经有八个人亲自对她讲了类似的事情……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么,慢慢的她有点相信了。
回到家里,父亲连唬带吓。说什么要是不退婚,他就不管她了。她彻底相信了,为啥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呢?
于是乎,她病倒了。
开始是发高烧,到后来是咳嗽。从早上咳嗽到晚,又从晚上咳到了清晨。饭,一天只能在妈妈的逼迫下,喝上有数的几口……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妈妈害怕了,怎么办?这吃药药不灵,讲迷信也不见好。兴许是刘斌那娃真的干下了那样的事?不然,为啥这一月多了不见他的踪影?
妈妈这样想着,征求女儿的意见:“退了吧。”
女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这样,兰花提出退婚的话带到了刘堡。刘堡又把刘斌的消息带到了王赵堡,说刘斌上省城开会去了。
王赵堡的人们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便相信了。既然人家干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越听越没动静了。而且,人家被省上召去开会了。
查来查去,原来那些话是王天仁说的。
王天仁是受他大爹爹(兰花父亲)、吴家老鬼(兰花干爹)的指使,才放谣言的。
事情水落石出了,她们便三三两两向医院走去(兰花病危,住了医院)。病得迷迷糊糊的兰花,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露出了笑容,据说这是兰花四十五天来的第一次微笑。
一笑治百病。这一笑,兰花的病情竟好转了,她一下子攀着她们的胳膊坐了起来。这天下午,队里又转来了刘斌给她来的信。她一口气把信读了下去。
兰花姐,收到这封信,你将会收到一个大好消息!
我们的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出版社计划要在今年出版。
4月28日,我接到了出版社的电报,要我去省城。由于急,没顾上去看你,再加上去看哥哥,所以耽误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想让你高兴得跳起来,才没给你提前写信。你一定等急了吧?我的兰花姐!你骂我吧!我的耳朵一烧,就知道是你在骂我。真的,连你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呢!
读到这里,她哧地一声笑了,笑出了数不清的眼泪。这珍珠又从信纸上滚到了她腿上,她心想该死的刘斌,害得我好苦啊!妈妈替她拭去眼泪后,她又看了下去。
到了出版社,老师们都很惊奇。他们都不相信我会是《我的家庭》的作者。然而,这是真的。他们热烈地向我祝贺,我可没有忘记你为此而付出的心血啊!真的,我在《序》中还写了你。如果没有你,它是不会成功的。现在成功了,我们应把功劳对半分。老师们听了我的话后,连连点头称赞。
老师们谈了具体的修改意见后,我就埋头去修改了。整整三十五天,比原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二十五天,总算修改完了。今天早上,交上稿子后,就给你写信。我想,你是会原谅我的。
兰花姐,你看过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故事吗?燕妮出生于一个豪华的贵族家庭,她的相貌在周围几百公里的大城市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她家有万贯财产业,可她心里却有更多的“财”。这颗心,像泉水一样清澈。
她的身后有无数“龙子龙孙”、“官宦之子”追求她。她对此不屑一顾。她抛开了荣华的家庭,拒绝了貌美的公子,爱上了她在长期观察的如意伴侣——马克思。
当时,马克思由于穷而流浪在外。燕妮就把一切献给了马克思。不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或者是事业上,她都竭尽全力地支持马克思……
我想,马克思如果没有燕妮的帮助,他是不会有那么多的著作问世的。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
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当然,我们不敢和领袖相比。但是,一句话,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刘斌的一封信,恰似一支万能针剂。她兴奋地又一次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他继续看兰花的信。
以后的每次见面,不知有多少话儿要对你说啊!可总是说不出来,因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但是,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每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多么想再留你一会儿啊!
你走后,我知道你不会马上再来。可是,每天的中午和下午下班时,我就想快一点往家里走,好像你已经到了我家……
有多少个中午和下午我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可一到家我却很失望,你并没有来。好狠心的你呀!
晚上,我是很早就睡觉的。可一想到你学习到深夜一两点钟,我也就睡不着了。请你多多注意身体,身体是理想的根本啊!
斌弟,你让我抓紧时间学习,好以后继续帮助你。可是我对自己很生气,自己离开学校的六年中根本没有学习。书倒是常看的,但是接受能力差,对你很可能帮助不大。不过,我有决心学习。如果随时能得到你的指导,我会进步的……
你说过,一个人真正的道德是忠诚。这和我想的一样。我对你是忠诚的,没有什么三心二意。你是我心中的人,你的伤心,也就是我的伤心,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尽管我们分住两地,但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我真幸福啊!
我从来没有和男子肩碰肩地一起坐过。和你坐在一起,心跳得很响。瞬间,一种东西像电一样地传遍全身……离别时,想和你再坐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也好,真想永远在你身边。眼下身不由己,到将来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的人儿:兰花
读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是啊!这不正是自己当年的真实写照吗?
他不论走到哪里,哪怕是在离家千里的路上,虽然他知道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可他总想能碰上她多好,可就是碰不上。
他去商店买东西,不论是在县城百货大楼,还是附近的供销社,或者是别的任何地方,支好车子后,首先要在所有的自行车中寻觅有没有她骑的那辆红色皮座自行车?
走进商店,他又要瞅所有姑娘的辫子。如发现长辫子,他总要到人家前面看一下是不是她。有时,还会闹出笑话来。
一次,在县城农副门市部里,他发现好像是她挤在人群里买东西。一点不错,那长长的辫子,素洁的衣裤,细高的个子。
是她!他兴冲冲地跑去在女孩背上一拍:“你也来了?”女孩一转头。糟糕!不是他的兰花姐。他羞愧满面,用手指揿着第四个纽扣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不论是坐上什么车,他总在车窗外看着,想着她要在路边站着多好,他们会相互道声“再见!”车走远了,他们的手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头还在车窗上镶着……可惜,这样的幸福时刻,他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
有多少个深夜一点啊,他学习完睡觉的时候,两耳听着门外,等待着敲门声。奇怪,深更半夜的,谁来敲他的门呢?可他还是等着……
“当当当……”
门敲响了,他迫不及待地去开门,是她婷婷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就像猛虎扑食一样,把她抱了起来:“兰花姐,可把你盼来了!”
可惜他白等了无数个夜晚。
看电影时,他嫉妒所有一双双一对对坐在一起的情侣。可他,才在后来和她看过两次电影……天很热,他的左手从右胳膊下伸过去,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摁摸着,后来,两只手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人们看不到他们的小动作,但是他们手心的汗水却流到了水泥地板上……
斌弟!读完这封早年间的信后,你也许会记起一系列有趣的事情。然而,那毕竟是昨天的事情啊!请你别往下看了,再接着写作吧。我想,你是会听我的话的。
好吧!听你的。
他折好信放进了抽屉,然后拿过了那沓稿纸,拧开了钢笔帽。
十二、夫妻山的传说(三)
夜里,弯弯的月儿像弓一样镶嵌在那个牛肋巴窗口里。屋子里,黑洞洞地伸手不见五指。牛娃躺在草炕上,望着弯月,心想着刘巧儿。
他知道,刘豪是嫌他穷才这样刁难他们的。嗳,都怪自己太幼稚了,穷人怎么能和富人攀亲呢?……可是,她说过,自己是她看中的人,不论遇到多大风险,她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当时,他多么高兴啊!现在,她会不会仍然想着我?……
巧儿呵巧儿!你的一片真心,我什么时候报答呢?但愿佛爷保佑,我们能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城墙根里,他和她跑着,刘家护卫队的人马在后面追着。
前边的,使劲地跑;后面的,拼命地追。……
怪,他们飞起来了。可刘家护卫队的人飞得比他们快,因为他们是一伙鬼怪。
飞着,飞着,他们终于没有一点儿力气了。须臾,他们被鬼怪们抓住了。鬼怪们举了刀,朝他俩的头砍去……
“啊!”他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门外一片喊声,火把照得通天亮。
前后窗都被点火把的人砸碎了,数不清的矛扎进了他的身体……这是刘家护卫队的人马。他们见牛娃死了,便扬长而去。
一会儿,刘巧儿带着玉良和几个侍女赶来了。巧儿抱起了遍体鳞伤、已经死去的牛娃,侍女们低低地啜泣着,泪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襟……
巧儿没有哭,毅然把他的尸体抬上了马车。然后,马车急急朝吉山方向跑去……
这里又是一个世界,灯火辉煌的山洞世界。金良和一群侍女早已把“家”安好了,米面成山,绫罗成堆,珠宝满洞……
这一切,都是为他预备的。可是,他却去了,去了……离开她去了。
这时的她,仿佛变了个样子,扑在牛娃身上号啕大哭,捶胸抓面,哀声震天,泪水成河……这哭声,传遍了吉山,也传上了苍天。佛爷啊!你怎么没长个眼睛啊!
然而,他的伤并没有到致命处,他还活着。也许是哭声唤醒了他吧,他的双眼居然睁开了!谢天谢地……
早上,他完全清醒了,看见巧儿那张惊喜的笑脸,也看见了侍女们一张张微笑的脸。
半月后,牛娃可以下床走动了,第二十六天,他们成亲了。喜悦、幸福、欢快、自由……汇成了爱情的河流,流出了洞口,流进了吉山深处。
一对新人,不!一对恋人正在欣赏着侍女们献给他们的祝愿——美丽的舞蹈。最后,他俩面前插满了一束束鲜花。愿这对恩爱的夫妻、愿整个山洞永远欢乐、永远幸福……
他写不下去了,心情很坏,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他放下了那支小小的钢笔,取出信,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十三、配成佳偶
斌弟,终于有一天,我把你盼回来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我,竟然把你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那时我觉得自己的骨头变成了面条,皮肉变成了发面。你呢,吃惊地看着我的脸,说是我变了,瘦得可怕……
是的,这是真的。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他从省出版社回来了。当他推开她睡的那间睡房时,她正脸朝墙睡着,右胳膊在那床小花红底的被子上搭着。他高兴极了,轻轻地走到了她的头跟前。几乎在同时,她发现他了。还没等他看清她的面庞,她就像猛虎扑食一样把他搂住了。
咚!咚!咚!……
他觉得心跳得厉害,连自己都听到了,又像是一下子触了电,浑身麻了个遍。最后,像是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他瘫倒在了她的怀里。她的胸脯像火势正旺的锅炉,烧得他不知该怎么办好。
她,搂得他更紧了,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他的脖子里咋热乎乎的?不对,她怎么浑身在发颤,接着又抽噎起来了?她哭了,已经伤心得不能再伤心了。
他忽地挣脱了她的双手。呵!这哪里是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假,是她,可她变了。以往那圆圆的腮帮凹下去了,两月前那白皙、饱满的额头,此刻也爬上了四道明显的皱纹,那双眼里原来灼人的光芒哪里去了呢?……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她微笑着摇摇头,摇下了一串晶莹、烫手的泪珠。
“你变了,瘦得可怕!”
她再也忍不住了,又一次搂住了他。他们都哭了,泪水掺在了一起,已经辨不清是谁的了……
他抬起了头,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后,又用手摩挲着她的头皮说:“坚强些!你怎么变得这样脆弱了?”
她还是使劲地抖动着身体。
“妈妈!”
他突然发现了早已站在地上的老岳母,一下子挣开了她的手,羞涩、难受跳上了他的面颊,烧得他真想钻老鼠窟窿。
“孩子。”妈妈强笑着拉住了他的手,“我不怪你们……可,要小心呀!”
他像囚犯一下子得到了赦免一样,扑在了妈妈的怀里:“妈妈!”
“孩子。”妈妈责怪他道,“怎么不早点发来信呢?”接着,她把两月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二、他把牙咬得叭叭响:“这个王天仁,为啥这样可恶。让我去揍他一顿!”
妈妈一把拉住了他说:“慢来……这不能全怪他。一要怪她爹,二怪她干爹。不过,我们娘俩还是一条心的。”
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可是,他的兰花姐却……
“还告诉你一件事儿。”妈妈打量着平静下来的女婿说,“她爹的问题平反了,现在已办理了退休手续。她们姐弟俩都分配了工作。天永(兰花弟弟)走了,兰花说什么也不去报到。她要跟你当农民……什么,让她去?你还不理解她的心吗?傻孩子!做娘的可知道女儿的心,就别让她再难受了……是呀!……为这,她爹这一月来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对,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真的,他欠下了她一大笔债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是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
我们终于结婚了。
我们一块儿生活,也尝到了新婚的快乐和蜜月的幸福。读到这里,你大概还留恋那些幸福的日子吧?好了,停一停吧,继续写你的文章吧!
十四、夫妻山的传说(四)
一年后,牛娃和刘巧儿有了一个孩子。这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很像牛娃。
几盏清油灯照得洞子里红堂堂的。炕上铺的,壁上挂的,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刘巧儿的所有财产,用了一年多了还像一座小山,宛然用不完似的。
“山洞(孩子的名字)娘,我们出去转一圈吧,顺便打点野味。”
“好。”刘巧儿点头答应着,从壁上取下斗篷披在了他身上。牛娃从侍女手里接过弓箭,在金良手里抱着的孩子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山洞外面,一切都是新鲜的,红的花、绿的叶、飞的鸟、走的兽……
牛娃走到一片白得耀眼的玫瑰花旁。多么漂亮的玫瑰花呵!花蕊白得像无瑕的美玉,叶子绿得似水淋淋的翡翠。白的花,象征着纯洁的心灵;绿的叶,代表着朴实的性格。
他采了一朵大而且十分美的花,戴在了刘巧儿的胸前。刘巧儿微笑着享受着爱情。小山洞也突然间变得懂事了,只见他微歪着脑袋看母亲胸前的花。金良被逗笑了,他们都笑了。
突然,一只野兔像离弓的箭一样向对面的林带飞跑而去。牛娃不慌不忙地举起弓,瞄准了飞跑的兔子……兔子被射倒在了山坡上,她们快活地拍起手来。很快,二侍女朝绿色林带的方向跑去了。
他俩对坐在了一块岩石上,小山洞就蹲在他们的腿上。远处,一对对小鸟叽叽喳喳叫着、追逐着,玩得那么自由、高兴。他们,这对自由的鸟儿,看着这一切沉浸在幸福的快乐之中……
他打发侍女把刘巧儿和孩子送进了山洞,自己带着几个侍女朝密林深处走去。一棵棵松树,像通天柱拔地而起,耸入云霄,灌木、河柳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小鸟,唱着歌窥探着这几个陌生人的到来。
前面的草丛中像是有什么在动,他握着弓朝前走去。那家伙越出了草丛,原来是一头凶猛的野猪。
“飕!飕!”随着弓响,两根白羽箭插在了这家伙的身上……
今天的运气真好,打来的野味也不少,一头野猪、五只兔子、一只山鸡、三只青羊……
就在他们准备吃喝的时候,一侍女来报,山峡口里,发现了刘家护卫队的人。
“他们发现你了吗?”
“没有。”
“糟糕。”他对巧儿说,“准是被他们发现了。”
“来搜查我们?”
刘巧儿愤怒地说:“哼!没那么容易。”
他让几个侍女严密注意洞口,如有情况速来回报。侍女们分头去了……
写到这里,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12点了,还早。他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然后拿过那封信又看了起来。
十五、分家
斌弟,我们刚刚进入幸福的大门不久,祸也随着降临了。我到你家,还没有过上一个月,我那个表姐就起不良之心了……他们把东西都拉光了。嗳,难啊!要不是妈妈偷偷给我们点钱,我们就连个吃饭锅都没有啊!想来令人寒心,令人发指。
通过这件事,我又进一步认清了她——我的表姐,这个人面兽心的坏女人。她比牛郎的嫂子还坏呀。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你那年要“远走高飞”的原因。
哦,是呵!
难肠的很呵!谁让你的心那么好呢?他心里这样说着,靠在了椅背上。一眨眼,所谓“分家”的情景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个多灾多难的夏天啊!刘亮出狱回家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不知从哪里又倒了好多银元,从香港换来了几十沓人民币。一天,他给了刘斌一百元钱。刘斌不要,他硬塞到了弟弟的手里。
这一下糟了,他嫂嫂指桑骂槐地骂了半天,什么“不要脸”了,又是什么“狗眼比尿洗了的还亮”了,还有什么“自己没本事,有啥脸皮要人的钱”了,等等。
刘斌实在忍不住了,他准备出去把钱掼在她脸上,是兰花拦住了他说:“冒失鬼样子,等我去给她。”
她拿着钱走到了双手叉腰的嫂嫂眼前,细声细气但又很坚决地说:“你要用钱,就言传。为啥非要骂人呢?拿着吧,反正我们也用不着。”
嫂嫂愣住了,停了一下,她抓过钱红着脸逃进了屋。刘亮实在有点看不惯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钱都给我!”
她见刘亮火了,气也不打一处来:“地里、家里的哪样活不是我干?你个没良心的,死在外面,哪知家里的情况。他们早上睡到日头爬上了墙头才起身。白日,婆姨汉子到城里胡逛。啥活都不干,凭什么给他钱?”
几句话,把刘亮说哑巴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爱听女人的。女人一席谎言,他自然信服了。
晚上,女人对刘亮说:“盖房子吧,庄基也批下了,木头也买好了。先把新庄子打起来,盖好房子就行了。这里的旧房子到下年再拆吧,也好缓口气儿。”
半月后,一院新崭崭、齐刷刷的房子修起来了。这期间,刘斌一天也没休息过,累黑了脸,磨厚了手。旧院子里,几十号人的饭都由兰花一人做。白天,她钻进蒸笼一样的厨房里,晚上还要抽空给公公打针(刘斌父亲在女儿家养病,回来不久)。晚上,别人都休息了,她还得蒸第二天的馍馍。是累了点,可新房子总算盖起来了吧。等下年再受点苦,就能住上新房子了。这样一想,也就觉着心满意足了。
刘亮两口子呢,恰恰和他们相反。男人披件黑呢子衣裳走出走进,或者到供销社买条烟、打斤酒。整个半月,他连一天活都没干过。女人呢,说是病了,住了半月娘家。
等到房子盖好了,刘亮女人说是病好了,摆动着肥滚滚的身躯回来了。刚一进门,就发现兰花在洗着刘亮的衣服。她吃了一惊,自己的男人要是和她通了可就坏了,那几个钱就轮不着自己花了。
不过,她很聪明。很快,一条一箭双雕的诡计就在她心里拟好了。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到了兰花跟前说:“哟,妹子呀!在洗衣裳吗……嗯,我来了。正好我这条裤子也该洗了。”说着,她从腿上脱下一条灰纤维裤子,朝洗盆里一扔,正好落在刘亮的衣服上。瞬间,一盆清水变浑了。
中午,刘斌收工回来了。他发现睡房门前面的柱子上挂着条裤子时,生气了。以往,嫂子常在这里晾她的裤子。父亲,又常在这里劈柴(这地方的习惯是,女人的裤子不能在院子里晾,况且,还晾在老人劈柴的地方。)为这事,他父亲没少生过气。现在,兰花又这样干,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他不知道,这条裤子仍然是嫂嫂挂在这里的)
因此,门帘子一揭,他就怪她道:“你也太不像话了,不能把裤子晾在后墙里去吗?”
正在做针线的兰花见他这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不吭声。这样一来,他真的发火了:“还不快给我取下来!”
“取啥?”她更糊涂了。
这时候,嫂嫂进来了,她扯大嗓门,连房皮子也震得嗡嗡响:“你们嚷什么?不就洗了个衣裳么!”
说完,一掉头走了。
来到自己睡的屋,她气冲冲地对刘亮说:“听听!听听!这还了得?”
“啥?”
“人家的媳妇给你洗了衣裳了,就说是你和兰花勾勾搭搭的不干净。这会儿正打架呢!我去拉开了。”
“什么?”他火了,“我不把他的腿子敲折才怪了!”
她见“火”点起来了,暗暗一喜,便进厨房吃午饭去了。
刘亮一脚踢开了刘斌的门,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刘斌拉到了书房。他当着炕上的父亲还有地上给老人煎药的兰花的面,“啪!啪!”在弟弟脸上来了个左右开花!
刘斌受了这不白之冤,自然很生气,也对准刘亮的胸脯就是两拳……兰花忙把丈夫拉了出去。老父亲也下炕来抱住了发怒的大儿子:“贼!你把我打死吧!刘斌哪点不好?这一月,打庄盖房,你干了几下?”
刘亮一脚踢开了老父亲,抓起桌子上一个空酒瓶就要去跟刘斌对打。
兰花威严地看着他:“把爹爹快扶起来!”
刘亮一怔。
“好呵!”刘亮“啪”一下打碎了酒瓶子,“你们都欺负我!我走!”说完,冲出了屋门。
兰花把倒在地上呻吟的老父扶了起来,打去了他身上的土:“爹爹,别管他们,也不要生气,好好躺着吧。”
老人睡好后,她端来了晾好的药。……
不一会儿,刘亮喊来了五六个半大小伙子。“乒哩乓啷”、两口子装车,半大娃子们拉……粮食、白面、小米、锅、碗、刀、箱子、柜、桌子……拉了整整一个下午,所有财产拉去了十有八九。
兰花苦苦劝着有病的爹:“让他们拉吧,你去也顶不了用呵!”
“孩子,人家是早就想好了的!都……都拉光了,你们怎……怎么办啊!”
“爹爹”,兰花安慰老人道,“只要有了人,什么都会有的……你就放心吧!”
老人望着像女儿一样的媳妇,呜呜地哭了起来。兰花急了,苦苦地劝着。
下午收工回来的刘斌看着空荡荡的家,着实吃了一惊:“东西都哪里去了。”
“让人家拉到新庄子里去了。”
“他凭什么这样!”
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说:“我不放过,他们!”说完,拿起一把斧子就要去格斗,被兰花一把拉住了。
十六、苦尽甘来
斌弟,俗话说,苦尽甘来。忍受了半年苦,但我们的心是甜的。不久,你的长篇小说就出版了,接着你有了工作。当时,我们是多么高兴啊!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当你拿着两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我的家庭》时,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为此,上级还奖励给了你一千多元钱(当时没有稿费)。转眼间,我们变得很富有了。
就在你参加工作的那一天,你哥又被抓走了。他们的东西(包括抢去的东西)也被没收了。一天,我瞒着你给了狠心的表姐一百元钱。……嗳,我这个人呀!心就是这样软。当时,我担心你责怪我。可你知道了这件事后,也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心狠呢?看着人家那么可怜,就连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没有,你能忍心看人家流泪吗?我,真被她的眼泪征服了啊!后来,她又主动找我认了错,我没有说什么。人吗,总是和人活,生活才变得很有意义。不然,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再不啰嗦了,也别往下看了,继续写你的文章吧!
好吧,我的兰花姐!我听你的。
他仍然铺开了那沓稿纸,拧开钢笔写了起来。
十七、夫妻山的传说(五)
在吉山深处的另一个洞口,他们被刘家护卫队的人发现了。
两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牛娃说:“不好了,他们从那面的洞口里进来了。”
刘巧儿把所有的侍女叫到了跟前说:“你们快跑吧,不然,被他们抓住也活不成。如果能跑脱,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可是,金良和玉良她们只是在往地上洒着泪水,双脚却一动也不动。
他俩的双眼又湿润了,怎么说呢?他们不也是同样舍不得离开她们吗?
“去吧!”牛娃对大家说,“你们的心意我们知道。可不走,谁也跑不脱啊!”
“是呵!你们快走吧!”
刘巧儿见她们还是不走,便对玉良说:“玉良,你带个头吧!”
玉良一下跪倒在他们面前大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她被巧儿拉起来了。
“姐姐。”玉良对金良说,“你可要好好照看姑娘啊!”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紧接着,侍女们都洒泪钻出了洞口。最后,钻出洞口的是他们俩,还有抱着小山洞的金良。
“金良,从这里走!”她发现前面的两个侍女被护卫队的人捉住了,便让牛娃快放箭救她们。牛娃答应着把刘巧儿和金良护送上了北面的坡,然后放箭射死了几个护卫队员,那两个侍女终于逃脱了。
糟糕!北山的脚下都是护卫队的人。他们慌不择路,往东一拐,爬上了山崖。没有正路了,刘巧儿在前,牛娃护着金良和小山洞在后。他们一手抓着石缝里长出来的皂角条子,慢慢地朝东南方向移动。“砰!”金良手里的条子断了,牛娃刚要抓她肩上的孩子,已经来不及了。刘巧儿惊叫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牛娃也跳下来了。
他们望着草坡就地一滚,骨碌碌滚到了山脚下。但是,小山洞已经在金良的怀里咽气了。金良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俩没有哭,只是用上牙咬破了下嘴唇。
当他们刚刚埋葬了小山洞,刘家护卫队的人已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牛娃沉着地放箭,一个个护卫队员死在了他们的四周。
但是,毕竟他的箭有限,很快,箭放完了……
护卫队见牛娃没了箭,蚂蟥一般围了上来……
心急如火,写也写不下去了,干脆不写了。他又拿起了那封信。
十八、母亲的心
斌弟,我万万也没有想到,你会变,而且,变得让我伤透了心。
1976年8月19日,我收到了你写来的和我断绝夫妻关系的信(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封信是文化馆的那个打字员写的)。我气得要发疯了,怪我瞎了眼,跟上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男人。一气之下,我和你离婚了。离婚后,我死过三次,都没有死成。我终于活下来了。嗳,那些日子,可真不易啊!
他看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责怪自己:“该死的我,当时怎么那么糊涂啊……”
……离婚后的那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父亲挑衅般的语言,三舅讥笑的神色,全村社员刀子一样的眼光……她觉着自己已经活够了。
“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自己是一个被丈夫不要了的女人。”
她哭着,头碰破了,双眼哭肿了。苍天啊!为什么这样的命运会落到我的头上呢?死,只有死,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临死前,她想了好多,想自己充满磨难的一生,饱含泪水的一生。
……她闭上眼睛时,又看到了一张张狞笑着的脸。
干爹捋着一寸长的山羊胡子笑:“哼!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能有今日?”
瘦得像干柴的三舅在笑:“看看!这就是你跟刘斌的下场!”
父亲嘴衔着烟斗,慢腾腾地说:“这个刘斌呀,能得屙不下屎来了,现在怎么样?……”
“啊!”她惊叫了一声,大哭了起来:“刘斌啊!你害得我好苦啊!”哭了一阵后,就把头伸进了早已拴好的绳索里面。就在她踢开凳子的一刹那,妈妈急忙忙赶来了,她一下子抱住了女儿的双腿:“兰花呀!你让我怎么活啊?”老人哭了。
她心一软,取开了绳头,“啪!”的一声,身体重重地掼在了地上。妈妈忙扶起了她,她一头扎在妈妈怀里大哭:“妈妈呀!我……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呵?”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后,左邻右舍赶来了,她们劝住了这对母女……
日子过得真慢啊!好不容易熬到了9月11日,她含着泪给冬生过了个生日。就在这天傍晚,王天仁从城里带来了刘斌的消息:他和文化馆一个叫马彩霞的姑娘订婚了,新房都准备好了,9月20号就要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的一丁点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她绝望了,又一次想到了死。
她悄悄地翻起身来,点着了灯。妈妈睡得很死,孩子也睡得很香。她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又亲,这张小小的脸不就和狠心的他一模一样吗?她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掉到了孩子的脸上。大概是妈妈的眼泪很烫吧,小冬生蠕动了几下,又睡着了。
她最后一次亲了亲孩子后,毅然走出了屋门。
孩子突然大声地哭了。
啊!狠心的妈妈呀,孩子啥也不懂啊!这尖尖的哭声揪住了妈妈的心。她的心碎了。一颗母亲的心动了,孩子没罪,应该把他抚养成人……
十九、新郎官变成了囚犯
斌弟,就在我下决心活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你被抓的消息。当时,我可真有点儿幸灾乐祸。可是看到你被判处十五年徒刑的布告时,我惊呆了。那个马彩霞,会不会继续照顾你呢?我的心酸了,你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我从心底里原谅了你,决定看一下你。你看到我时,着实吃了一惊。说实话,你虽然把我抛弃了,但我总不能看着你没人管呀!所以,我又对你承担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
他放下了手中的信,双手在后脑勺上一抱,似乎没有感到心酸,但眼泪却像一根根银线把腿与面颊的空间缝起来了……
从1975年9月到文化馆,转眼之间快一年了。
这是1976年的8月上旬。
晚上,隔壁的打字员小马突然敲响了他的门。
“快看!我的点子如何?”
这是一个容貌漂亮、衣着时髦的姑娘。她举着一张当天的报纸让他看。他看见了,这是一篇署有“刘斌”二字的文章。
“可那是假话呀!”他烦恼地推开了报纸,“算你赢了。”
“刘老师。”小马娓娓的话音中带点娇气,“你真傻。从你进馆到现在,除《我的家庭》在电台连播、报纸上连载外,再有哪一篇发了?你写的稿子足有二尺厚一沓了吧,可人家就不发。”
他把喝水杯给小马后,欲言又止。
小马很麻利地冲了两杯麦乳精,一人一杯。
说实话,他对这位洋气的小马,可真是感激不尽呵!一年来,他所写的稿子都是她负责校对、打印、投递。她对他的关心几乎超过了同志之间的关心。这也难怪,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啊!
尊敬作家,这是事实。可这位姑娘对他还有过救命之恩呢!那天晚上,要不是她,他也许早就见阎王了,事情是这样的——
晚上,他正在写一篇散文。忽然,暗锁自动开了。面前站的是两个手握匕首、脸裹纱布的家伙。
“嚓!”几乎在同时,两把匕首插在了桌子上,他们说:“快交出二千元钱来!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没有钱!”
“哼!出一部书能挣上万块钱。没有,谁相信?”
一个家伙拔出了桌子上的匕首:“放明白点!别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突然抓起椅子朝一个家伙砸去。可是,另一个家伙却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臀部。他忍着疼反抗,又挨了一刀。被砸的那家伙也握着匕首逼到了他的鼻子底下:“限你三分钟!”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门“砰”的被小马踢开了。她握着一条棍子朝一个家伙狠狠打去。这两个家伙见势不妙,夺路逃跑了。
“怎么样?”小马扶住了倒在桌子上的刘斌,“刘老师。”
“快叫人,追!”
等她叫来后排房子住的三位工作人员时,那两个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
小马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房间里正好是刚才行凶的两个家伙。
“姐姐,”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得意地问,“怎么样?干得漂亮吧?”
“悄声点。”
她笑着低声说:“医院里,他还非常感激我呢!”
“把钱拿出来吧!”
小马从衣兜里取出了十张“大团结”,每人给了五张。
这件事,他一直很感激她。他怎么能知道是她在捣鬼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呵!
原来,小马很羡慕刘斌的才能。尤其是当电台、报纸记者和上面的领导来访问他时,她的心就痒痒了,她想,能得到他,自己就心满意足了。真的,她追过好多人,原来在地毯厂工作时,少说也和十个小伙子谈过恋爱,但是,都不中意,反而臭了街道,背了个“恋爱大王”的黑锅。
如今,刘斌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除了他,别的人不嫁!实在话,她自从到文化馆工作以来,作风确实收敛了许多。要不,刘斌要是知道了她的底细,可就糟了。
然而,他非常爱他乡下的妻子。就这一条,要把兰花从他心里赶跑,的确是一件难事。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确实下了一番苦心。
如今,已有四五分成功了……
“当!当!当……”
随着敲门声,小马抱着鲜花进来了,她微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言谈和举止格外的得体和大方。
“这是我们馆的打字员小马。”
他向坐在一边的兰花介绍说:“那天就是她救了我。这些天,每天都来看我。”
“是刘嫂吧?”
兰花忙和走上前来的小马打招呼:“小马,我们全家感谢你。”
这对一素一洋的女性,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要是你,也会这样做的。”她把一瓶瓶罐头装进包里送到了兰花手里,“给,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这个,是蛋卷,还有这些糖也带回去吧!”
“你每天来看他已经够破费的了,我还拿回去,这像话吗?”
兰花拒不收这些东西,刘斌帮腔了:“你就拿着吧。她是特意给你买的。”见丈夫这样说,她只好默认了。她和她就像亲姐妹一样,手拉着手谈了好长时间的话。
“刘老师,”小马大概和兰花喧完了,才转过身来对他说,“我想了一个好题材,保险发表。”
她说完自己的“题材”时,刘斌头摇得像拨浪鼓:“胡编。写了也没用。”
“读者最讨厌说假话呀。”兰花也同意刘斌的看法。
“那咱们打个赌。”
“那好。”
真没有想到,这篇胡编乱造、胡说八道的东西竟然真发表了。
“看来你的话是对的。”
刘斌呷了一口麦乳精说:“看来这说真话的文章人家不登呀!”
“那当然。”小马显得很快活。
“可是。这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讲,却是耻辱。说穿了,是骗人。”他有点愤慨了,“我不写这样的东西!宁可一篇不发。”
晚上,他把这些牢骚话和自己对现实的看法记在了笔记本上。大概内容是:“林彪虽死了,但还有人在继续他不讲假话办不成大事的做法。拿创作来说吧,说真话的文章他们不用,一篇假话却发在了头条位置。真失望啊,邓小平同志上台,干得好好的却又下台了……
小马下定决心要试探一下刘斌,她要用言语挑逗他,甚至动手动脚。
这天上午,她趁机握住了刘斌拿笔的手。很奇怪,她的脸居然羞红了。她摸过不少男人的手,可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紧张过。
要知道,他是属于男子汉中的最难对付的一个。她怕他把手抽回去,她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还不知什么叫生活……”
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她,显出茫然若失的样子。
这一次,他没有给她个下不去台。自然,他那只大手还在她的两只小手里攥着。
“这是友谊,懂吗?”她显得很激动,摇着他的手道,“我确实没有别的意思。”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雕像。他之所以没有抽回手,是因为想起了她为自己付出的牺牲:生活上关心他,给他买最好吃的东西;工作上关心他,为他整理、校对、寄发稿件……特别是那天晚上,不是她及时赶来,说不定自己早已离开人世了。
突然她哭了,滚烫的泪水滴到了他的手上。
“小马!”他感到一阵内疚,深深的内疚。
她见他这样,便一头扎在了他的怀里,像小孩子那样啜泣起来。
他,这个从来没有接受过第二个女人爱的人,终于被小马俘虏了。他像抱他的兰花姐那样把她抱住了,而且还安慰她别难过……
“当当!当当!”
他让小马打开了门。
“你?”
他惊喜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乡下妻子,说:“快坐。坐汽车来的?”
“嗯。”
她和小马打过招呼后,坐在了他的床沿上。
“刘嫂,请喝水。”
她热情地把一杯麦乳精送到了兰花的手里。她喝着,亲热地和小马寒暄。
“刘嫂,你和刘老师谈吧。我去把这个东西打印一下。”
“好吧。”
她见小马拿起一份稿子要走,就送她出去了。
小马高兴得手舞足蹈,她终于使他让步了。
回到宿舍后,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模仿着王兰花的字迹写的,另一封是信手胡写的。第二天,她特意跑了一回乡下的邮电所,把这两封信发了。
过了几日,这两封信转到了刘斌手里。他首先拆开了兰花给他写的那封信:
斌弟:
我真有点对不起你。昨天晚上,我失身于另一个男人了,他告诉我,你在城里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你和她结婚吧。
我要和你离婚,请答应吧。
信上没落下名字,也没日期。他吃了一惊,有这等事?然而,这确实是兰花的字迹。他几乎是带着火气读完了另一封信。这封信是署名“你信得过的人”写来的。信上说,王兰花和本大队一个小伙子勾搭上了,他亲眼看到过几次,要刘斌立即回乡下去。
看完信后,他的肺都快要气炸了!真没想到兰花会这样。一气之下,他给她写了封回信同意离婚。
信交给小马去发,她又模仿着刘斌的字迹把这封信改写了一遍,然后才发了出去。
信发走后,刘斌越想越不甘心,决定回乡去弄个水落石出。
这时候,小马进来了。当听他讲完回乡下去的原因时,她说:“算了吧!这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前天,我下乡时,也听到了这些事情。”
“什么?你也听到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她问,“听谁说的?怎么不告诉我?”
“好像是谁都在这么说。找个比她更好的,气气她!”
“找个比她更好的?”他思忖,是得报复一下她了,不过哪有这么随便的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刘老师,”她一边说一边握住了他的手,“你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帮助你……”
就这样,他彻底变成了小马的俘虏。
马彩霞是县劳动局局长的女儿,宽敞的房子、家具家电应有尽有。一切准备齐全,就等办喜事了。
9月1日,他们两个举行婚礼。
“第三项,鸣炮!”
随着结婚典礼主持人的声音,鞭炮劈里啪啦响成一片。
“第四项,新夫妇向领导、来宾敬……”
突然,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从车里跳下三位穿白警服的警察。
一警察宣布:“刘斌,男,现年二十二岁,本县人。该犯在日记本上书写反革命言论,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秩序,保证革命运动顺利进行,现依法逮捕。”
戴上手铐后,刘斌才记起了忘在小马家里的笔记本。
他被判处十五年徒刑后,送到劳改农场劳动。
这天上午,管教队长要他去接待室,说是家属来看他。那肯定是小马,判刑前,听说小马送来过好几次吃的,都被守大门的人赶走了。因为他是政治犯啊!现在她又来几十里地的农场看他,他怎么能不感动呢?给她讲清楚吧,去重新找个人算了,别再等自己了。
可来看他的却是王兰花,她那犀利而带火的目光,射向了他的心灵深处。她给他带来了穿的衣物和吃的东西。
第二天,刘斌才明白了一切。
马彩霞的弟弟马世飞来看他,拿着一张马彩霞和他离婚的证明,要他签名、按手印。他毫不含糊地干完了这些。
他,终于明白了,是他冤枉了他的兰花姐。在牢房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从认识兰花到现在,一连串的事儿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翻腾。
她为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可我却那样对待她!我算个什么人呢?有什么面目再见她呢?……啊!我是人间的罪人啊!
他哭了,放声地哭了许久许久……
二十、夫妻山的传说(六)
早饭后,他摊开稿纸,又写起来:
他们周围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
这时,刘巧儿毅然把包孩子的绸被单撕成了手掌宽的布条。牛娃,又把这些布条接了起来。然后,他们怒视着围上来的护卫队,用绸条把自己一转转缠了起来。
“快上,他们要跳水了!”……就在护卫队要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双双跳进了泉水池。
霎时,一声霹雳震塌了吉山。护卫队的人全被山石压死了。
此后,这汪清泉就变成了一座小山。据说,这高一点的山尖是牛娃,低一点的山尖是刘巧儿。山腰那厚厚的岩石便是缠在他们身上的带子。
后来,人们在山腰的岩石上刻下了这样几句话:
二人力大顶破天,
十女耕田少半边……
千百年过去了,刘堡人民把这个动人的故事讲到了现在。
这就是夫妻山的来历。
他写完了这篇民间传说,思想深处也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兰花姐,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古代劳动人民那种优秀的品德、高尚的情操。什么是道德?让我重新回答这个问题吧!你的一生,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应该怎么办?他又展开了那封信,也许答案就在这里面。
二十一、漫长的生涯
斌弟,日子好像过得飞快极了。不知不觉已到了1979年2月,你出狱了,平反了。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你当时也许高兴地流泪了吧?我是流泪了。我为你高兴,也为你平反了的老父亲高兴,也为我们的国家高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是格外明亮、格外舒畅。
可是,到你该大书特书的时候,你却突然沉默了。你丢下了那支视之为生命的笔。
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我才要继续折磨你一下。你坚持看完我这封信,你就会知道我的一番苦心了。
几年里,你给我写了一百八十多封信。信几乎都是一个内容,恳求我原谅你的过失。我在心里早就原谅你了,可行动上没有原谅你,现在想来,我也有点可恨,竟没有给你写过一封回信。
几年里,你到家的次数我记不清了。你每次来,都像是有心事要对我说,可我却不理你。请原谅我吧,我的斌弟。
从那一封封信和你那充满忏悔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当年的你。你还是我的好弟弟,永远是我的好弟弟。
已经折磨了你几个年头,实在不应该。再也不让你难受了。现在,就把心里话掏给你吧,我不但答应了你的要求,而且还要加上一条:我们复婚吧!你看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也许就会放下来。
不过,告诉你,你必须得听我的。你要重新拿起笔来,从头写起。当然,你知道这第一个字该怎么写。
够了,下面告诉你我写这封长信的动机吧!我们的一切经历,不正是一部动人的小说吗?我想以此激发你的灵感,让你在激动的心情里,写下这部小说吧!
斌弟,开始构思吧。让这部小说的初稿,作为我们第二次婚礼的礼炮吧!每写完一章,和以前一样给我送来,我也许能为你贡献一个字、一个词,或是一句话。就写到这里吧,我盼望着你的佳音。
你的人儿:兰花
1983.11.21
他一口气看完了这封信。不!是用一滴滴眼泪数完这封信的。
兰花姐,你原谅我了。可是……你却去了,永远地离我去了……
在刘斌的笔记本里,有一张王兰花的照片。她那椭圆形秀气的脸庞在朝人们微笑着,那双带火的眼睛,仍然喷射着热情而又希望的光。
祝福与快乐(后记)
春节到了,诚挚的祝福从四面八方汇集在我的手机里,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南京的志军说:“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您的手机将出现鹅毛般的祝福,您的心情将以晴为主。受欢乐气氛影响,笑声将席卷您的周围。预计新的一年,您将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北京的久辛说:“希望今天的您是快乐的,今晚的您是开心的,今夜的您是甜蜜的,今年的您是顺利的,今生的您是幸福的,今世的您是无忧的,看完信息的您是微笑的!祝春节愉快!”
上海的赵兄说:“春节到了,想想没什么礼物送您。干脆送您五千万吧。千万要努力!千万要进步!千万要健康!千万要知足!千万要记着我是您最好的朋友!贺新作《1号检察官》荣登全国百家书城十大畅销书排行榜第八位!祝新的‘1号’发射成功!”
广东的雨宝说:“每一朵雪花飘下,每一枝烟火燃起,每一秒时间流动,每一份思念传送,都代表着我对您的真挚祝福:春节快乐、佳作频出!”
冰城的高年说:“雨,给您滋润;雪,给您完美;霜,给您无瑕;冰,给您晶莹;我,给您祝福……书城排行榜上的‘1号’让朋友自豪,‘1号系列’让我们骄傲!祝春节快乐!再创佳作!”
出版社的宏发说:“我点击整个冬天,看到了您的笑颜;我复制您的笑脸粘贴在我的心间;我下载我的思念把它另存为永远;我打开我的手机给您最美好的祝愿:祝春节快乐!新的一年能收到您的新书稿!”
……
朋友热情而真诚的祝福,总能给人带来意外的收获,汪晓军先生给我带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甘肃人民出版社决定给我出版文集!
我在兴奋之余更多的是诚惶诚恐,甚至有点无地自容。因为我深知自己的文字太粗陋了,怎么能以文集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呢?在朋友们的帮助鼓励下,我最终与甘肃人民出版社签约出版这套拙作。对此,我也找了点充分的理由。我毕竟在艰难的文学之路上跋涉了二十六个年头,如果不对自己的创作过程做个总结,不向关心我的朋友们做个全面汇报的话,也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就像一位辛勤耕作的农夫,萝卜白菜、小麦谷子、土豆玉米,“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通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手心里起皮眼窝里淌汗辛辛苦苦的耕作,不管长的好赖、收成高低,总要收回来装进仓里,这样也求个踏实和衣食无忧。哪块地收成不好,哪个品种产量不高,在冬闲季节找找原因,总结总结经验,保证来年有更好的收成!一年的庄稼两年苦,光吃饱肚子还不行!科学发达了,社会进步了,还要走农业产业化、农业高效益的路子。我的创作跟农夫在田里劳作一样,光把二十六年的粮食装进仓还不行,还要求得大的进展、新的突破。我怎么在文学上能有所突破?这是拙作以文集形式出版后首先考虑的问题。经过虚心地请教专家和朋友,通过总结经验,我深感自己文化基础、创作理论的不足,生活阅历和创作素材的匮乏,我决定放弃我热衷了二十六年的文学创作!做出这个决定,绝不是想给新闻界的朋友们制造一个轰动性的新闻素材:“‘1号’作家封笔不写了!”一个作家,你不写作你去干什么?尤其是你陈玉福,你是一个没有工资收入的职业撰稿人,你不写了谁来养活你同样没工作的老婆和上大学的两个儿子?我在这里郑重地宣布:我真的不写了!不是永远不写,而是暂时搁笔!我要去家乡挂个芝麻绿豆大的小职务,到最基层的老百姓中间去,去体验生活,去学习生活。同时,我准备报考兰州大学文学系的博士研究生业余班,决心系统地学习一下文艺创作理论及其他书本知识,通过读书拯救我知识的贫乏,从而使我获得继续创造和不断思索的空间,让我的明天更充实。
还有件事也值得一提,春节前我把家搬到了雁滩一处颇为安静也十分满意的新居里,并且拥有了一间书房。现在我就坐在新居的书房里,书房没有名字。不是无名可取,一帮朋友们给我“暖房”时取了不少名字,什么“1号斋”啦、“文新阁”啦等等,有位老兄则说什么斋也不要,干脆叫“1号车间”算啦,因为“1号系列”长篇小说就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我说,我不赶这个时髦,啥名也不叫,就叫书房,因为我太喜欢书房啦!接下来,他们为我布置书房。在这个二十平方米的小天地里,他们为我摆放了三盆花一个盆景。书桌旁的花是永泽兄弟拉来的,足有两米高,宽大的碧绿的猪耳朵似的叶片密密麻麻,像个绿色的立柱。这才几天,新的叶片就长出来了。新叶片带点绛红色,大概是阳光充足的原因吧,比旧叶片圆,像芭蕉扇。书桌上的两盆君子兰是范文兄送来的,其中一盆刚到时含苞待放,今天已是繁花似锦了。还有一盆漂亮的大盆景,这是尚俊夫妇花大价钱买来的……我爱我的书房,更爱朋友们送来的这些春意盎然的花,这些花让我的书房、客厅和所有的房间里充满了勃勃生机。
搬到新居后,在甘肃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汪晓军先生和策划编辑张旭东先生的一再鼓励下,我把1978年到2004年二十六年间发表在报刊上的近百篇短篇小说、三十部中篇小说、二十部电影文学剧本翻了出来,并请人按题材打印出来交到了出版社。张旭东先生从中选了三十九个短篇、八部中篇、八部电影文学剧本,形成了《西部狼》、《西部女神》、《人生有几搏》等精选集子。在《西部狼》中,有些短篇小说我是不满意的。尤其是二十多年前发表过的一小部分,我是不主张入选的。但是,旭东先生说,恰恰是你认为不中意的几篇,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你不是一生下来就成为作家的,作家生产作品和成长的过程就是从蹒跚学步开始的。他的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最初的想法是在“1号系列”长篇小说中选出四部就可以了,其余的如中篇小说、电影剧本、纪实文学和短篇小说就不结集出版了。尤其是短篇小说,虽全发表在不同时期的报刊上,可滥竽充数者居多。旭东先生说:“此言差矣!你的文学就是从二十六年前那篇不像样的短篇小说开始的。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别有了点所谓的名气就忘了过去。如果说文学是你的爱人的话,那么,二十年前的文字就是你的‘初恋’。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一个作家忘记‘初恋’就意味着故步自封、停滞不前。你尤其要把短篇小说整理出来,这个集子不但有现在的好作品,还要有二十多年前的差东西。你陈玉福的文学之路,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不错,文学是我的“初恋”。我的回忆录里,生活、学习、工作都离不开文学这个恋人。二十多年前的文字,是稚嫩的是粗浅的,甚至是缺乏思想的。但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如果没有那些粗陋的文字,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也不可能有我今天读者还喜欢的“1号系列”长篇小说。我的文学之路从十八岁开始,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的,很辛苦,真正走了二十六个年头。我的写作环境也一样,开始在乡下的烂泥巴房子里,在煤油灯下……现在到了繁华都市很雅致的书房里。所以,这套文集中,除《长篇小说精选》4卷(《1号通缉令》、《1号别墅区》、《1号专案组》、《1号检察官》)外,才有了《短篇小说精选卷》、《中篇小说精选卷》、《电影文学剧本精选卷》和《纪实文学精选卷》。
说几句题外话。我的朋友们中间,有不少人是我“1号”系列长篇小说的忠实读者,还有不少是我的学生。他们来信让我谈谈创作经验。我每打开一次信箱,都能看到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们发来的热情洋溢、异彩纷呈的邮件,这都使我很感动。但是,非常抱歉,我没有一一回复这些敬爱的朋友们(包括我的学生),通过本文集,我想告诉朋友们:当一个作家并不难,难在不能坚持、没有恒心。坚持下去,持之以恒,就能成功!我把《陈玉福作品系列》八卷粗陋的文字,把这些虽发表过但还有很多不足之处的东西汇集成册,作为礼物送给你们,希望你们批评指正,并谢谢你们的关心和支持。
最后把本文开头朋友们发给我的祝福转发给大家:祝我亲爱的朋友们读者诸君们万事如意!
陈玉福于2005年春节于兰州雁滩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