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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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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高和
第一页
“哎嗨嗨,山梁梁上跑白马马哩,炕台台上睡尕妹妹哩,马儿下了个骡驹子哟,尕妹妹生下个狼羔子嗷呵嗨……”
“狗日的驴倌倌一大早就号丧呢,狗娃子,出去骂狗日的一顿,再嚎那骚曲曲老娘把狗日的骟了呢。”
奶奶怒火中烧地指派我去制止驴倌倌吼骚曲曲干扰她的回笼觉。我从窑里出来,红晃晃的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远近的山峁像一个个硕大的麦垛,山峁之间萦绕着淡紫色缥缈的雾霭,让人感觉好像活动在虚幻的仙境,难怪大掌柜说金山银山比不上我们的狗娃山,狗娃山确实美得让人心悸。看不见驴倌倌,他那狼嚎一样的声音从山背后传了过来:“哎嗨嗨,穷人穷到肚子里,喝口凉水充饥哩,光棍光到心里头,搂着枕头当婆姨哩……”
我便冲坡那头放开喉咙传话:“呜嘿嘿……狗日的驴倌倌,再嚎奶奶要把你骟了呢。”
我们这里的人隔山喊话之前,都要“呜嘿嘿”地吆喝一声,其意义可能是要先引起对方的注意,也可能是为了先清清自己的喉咙,以便喊出来的声音更加嘹亮,传递得更加遥远,也可能啥也不为,就是这么个习惯。我的吆喝像铡刀的刃子,驴倌倌的歌声像铡刀下的麦草戛然而断。他知道,奶奶从来不说吓唬人玩的那种兑现不了的话。我朝驴倌倌隐藏的山峁跑过去,踢踏起了枯黄草根下厚厚的灰土,山峁上飞扬起来的尘土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匹腾云驾雾的马,腾云驾雾的幻觉让我飘飘欲仙,两条腿不像是我的,这种感觉美极了。大掌柜就有一匹黑马,跑起来一溜烟,扬起的尘土能飞一里路,远远看上去那匹黑马活像在腾云驾雾,我觉得我就是那匹黑马。
我驾驭着尘土想象着自己是一匹马奔驰到山梁上,我看到了驴倌倌。他坐在崖畔上,伛偻着身子搂着那杆老套筒孤寂地朝远处波涛起伏的山峦眺望着,晨晖把他勾勒成了凄凉的灰黑色剪影,看上去活像一个拄着打狗棍歇脚的叫花子。我来到他的身后,他假装没发现我,我冲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他猛然回身,伸手想抓我的腿脚,我知道他的那一套,抓住我的腿脚猛力上掀,我便会四仰八叉,做出二娘对大掌柜做出的那种姿势,那是我偷偷捅破她跟大掌柜的窗户纸看到的,我告诉了奶奶,挨了奶奶一巴掌。我及时收回腿,避开了驴倌倌的手,他捞了一个空,身子趔趄一下,破枪从怀里掉出来朝坡下滚去,他狼狈不堪地出溜到坡下头追赶他的破枪,姿势就像如今的儿童坐滑梯,可惜驴倌倌的滑梯是由土疙瘩跟烂草根做成的,从这种滑梯上滑下去,除非屁股是钢铁做成的,否则就得连续几天趴着睡觉。他的身子上下起伏剧烈颠簸,一路哀号着怒骂着朝下面溜去,身后追随了长长一溜烟尘。这种滋味我尝过,从陡峭的坡上滑下去,一路到底,风驰电掣的感觉和紧张冒险的刺激减轻了剧烈颠簸带来的痛苦,可是随后屁股就会撕心裂肺地疼痛,整整几天屁股蛋不敢接触任何物体,晚上睡觉只能趴着,那种滋味实在太难过了,尝过一次我就不再尝试了。
我朝山下望去,这道坡实在陡得可怕,几乎直上直下没有坡度,驴倌倌一直滑到坡底居然保持了屁股着地的基本姿势没有连滚带爬摔个头破血流,真是奇迹。坡下面的荒草有半人高,驴倌倌一瘸一拐地在草丛中搜索,乱蓬蓬的黑脑袋在草丛中出没,活像一只乌鸦在草丛里觅食。他找到了那杆破枪,那是一支汉阳兵工厂生产的老套筒,据说这种枪的枪管钢材太差,射击的时候往往会炸裂,兵工厂又在枪管的外面套了一层钢管,以提高枪管的强度,所以这种枪不但笨重,射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准头。驴倌倌举起枪朝我瞄准,做出了射击的姿势,我知道他不会真的朝我开枪,便也伸出手掌食指朝前把手做成一把想象中的枪朝他瞄准。这时候就听“砰”的一声震响,我吓坏了,我万万没有想到驴倌倌竟然真的开枪了,也许是他走火了?我本能地趴到了地上,过了一阵再没听到动静,才慢慢探出脑袋朝坡下面张望。驴倌倌俯卧在茅草丛中,那杆破枪扔在他的身旁,我找不到驴倌倌的脑袋了,那个乌鸦一样毛发蓬松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脑袋此时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已经看不出脑袋的模样,四周枯黄的草丛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斑点和白色的痕迹。我知道白色的是人的脑浆,那一回打吃人贼,吃人贼的脑浆就溅了一地。吃人贼是八十里外李家寨的财东,那一年张家堡子遭了雹灾,颗粒无收,我们的粮食都运到了张家堡子还不够,大掌柜派人传话让他出一百担麦子,他不但不出还把传话人的耳朵割了一只,大掌柜就带人去挑李家寨。那一回我也跟上去了,吃人贼躲在寨墙后面指挥庄丁跟我们对峙,大掌柜叫他出来回话,吃人贼刚刚一露头,大掌柜一枪就把他的脑壳揭了。大掌柜说那白花花的脑浆跟豆腐脑一样,用热蒸馍蘸上吃了补脑子哩,把我说得直犯恶心。奶奶告诉我,那是大掌柜胡说八道呢:“下回他要再说那话,你就让他吃,看他吃不吃。”奶奶这样教我,可是后来再没有碰上那种事儿,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试验大掌柜是不是真的吃人脑子。
第二页
眼前的情景把我吓蒙了,我想,肯定是驴倌倌的枪管炸了,把他的脑壳子炸开了,或者他的枪走火,自己把自己给毙了。我想下去看看,又想跑回去叫人,可是我的腿软得像二娘擀的面条,撑不起身子。我麻木了一样趴在崖畔上呆呆望着坡下面驴倌倌那没了脑袋的身子。驴倌倌趴在那里,姿势很别扭,一只胳膊伸展到脑袋上指着正前方,另一只胳膊却压在腹下,活像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怕人看见。一条腿伸得笔直,一条腿裂到了肚子旁边,像只剩下一条腿的蛤蟆。我晃晃脑袋,揉揉眼睛,希望眼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幻觉,或者只是我无数个噩梦中的一个。当我把手从揉得酸痛的眼睛上拿下来,再次向驴倌倌躺卧的地方看去的时候,险些就惊叫出来,两个穿着黑灰色军服的人正把驴倌倌的身子麻包一样翻来覆去地搜查着,他们肩上步枪的刺刀把阳光像芒刺一样射到了我的眼睛里,我不得不把眼睛从那让人心悸的芒刺上转开。一转眼我才发现,枯黄的茅草丛里不知什么时候到处都散布着黑灰色的军衣,仿佛大地长了疥疮,枪刺的寒光和枪械的碰击声同时刺激着我的眼睛和耳朵。
“保安团来了……”
我一路叫喊着朝奶奶的窑洞狂奔,仿佛是在证实我的消息,山下面乒乒乓乓响起了枪声,枪声在山谷间回荡,听起来好像在铁桶里头放鞭炮。
我冲进窑里的时候,奶奶已经扔下大烟枪,正在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裳,衣服大襟还敞着,便已提了她的二十响:“慌啥哩,人在哪呢?”
“山峁下面,保安团把驴倌倌打死了。”
“狗日的,咋人不知狗不咬地就上来了。把你的枪拿上,快叫大掌柜。”
奶奶吩咐完便朝外面冲去,一只饱满的奶子从敞开的衣襟里蹦出来弹动着,好像她的怀里揣了一个娃娃,而那个娃娃正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我拿了我的枪,那是一支打不响的独橛子,掰开枪把可以从屁眼往里塞一粒子弹。我的这支因为连枪把子都掰不开,所以我从来就没打过一枪。我从窑里跑出来的时候,奶奶掉下来的一只鞋把我绊了个趔趄,手里那支残废的独橛子磕到了上马石,枪把子居然磕开了。我捡起枪,犹豫了片刻,不知道应该就地给它的屁眼儿里塞上一颗子弹,试试它能不能打响,还是继续跑去完成奶奶的命令。奶奶的命令是绝对要执行的,不然她就会用那有力的手指头狠狠地拧我的屁股蛋和大腿根,而对我悲惨的叫疼声充耳不闻。我选择了后者,我怕奶奶的手指头,她拧人太疼了,我宁可挨枪子也不愿意让她拧我,我不怕死我怕疼,我听大掌柜说过,枪子打在身上并不疼,打在脑袋上更不疼。我却从来没有弄明白,大掌柜的经验是从何处得来的,因为,他的脑袋上并没有挨过枪子儿。我随手捡起奶奶慌乱中丢掉的鞋,鞋脏兮兮的,还有一股脚臭味儿,我把它掖到了后腰上。
大掌柜用不着我叫已经从二娘的窑里钻了出来,二娘披头散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跟奶奶一样趿拉着鞋敞着衣襟,不同的是她没有枪,也没有往前面跑,一只手扶着窑门惊诧地张望着,红艳艳的嘴张得像个正在翻过来清洗的大肠头:“狗娃儿,咋哩?”
我没搭理她,她从来没有拧过我,甚至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却不喜欢她,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因为奶奶不喜欢她,所以我也不喜欢她。但是,我仍然注意了一下,她的奶子没有从衣襟里蹦出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衣襟敞开着奶子却不蹦出来。
“狗日的咋就上来了?没听说狗日的要来嘛。”大掌柜边跑边嘟嘟囔囔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对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就主动向他报告:“驴倌倌打死了。”
“你奶奶怎说哩?”
“她说让我叫你哩。”
“她到哪去了?”
“挡去了嘛。”
我们在奔跑中完成了这段对话,在对话中来到了山峁上,奶奶趴在梁上朝下面窥探,见我们来了就对大掌柜说:“狗日的人多着呢,你领上人撒腿子,叫李大个子过来帮我顶上一阵子。”
大掌柜说:“把狗日的干一下再撒腿子也不迟。”
第三页
奶奶瞪圆了眼睛骂他:“干你爸的锤子哩,看见没有,人家机枪都架上了,这一回是真的跟我们讨账哩,你要干人家你在这顶着,我领上人先撒腿子。”我注意到她的衣襟已经关上了,想起她的鞋,我看了看她的脚,果然,她的一只脚上只裹着沾满了尘土和草梗的包脚布,却没有鞋,便从裤腰上抽下她的鞋扔给了她,她没吭声穿上了。
大掌柜回骂奶奶:“日你娘哩,我领上人撒腿子你顶着,我成了你儿子了。”
两个人正在骂仗,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带着伙计乱七八糟地跑过来了,伙计们一个个衣衫不整睡意蒙眬,各自拿着他们的武器,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先朝山下噼里啪啦乱放了一阵枪。
保安团也朝我们开火,机枪也响了,噼里啪啦活像过年放炮,可是没有人往上冲,可能因为坡太陡,想冲也冲不上来。
李大个子说:“掌柜的,你跟奶奶先走,我在这顶一阵子。”
奶奶沉吟着说:“我看这些狗日的不对劲,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事先咋一点风声都没有?”
过去保安团也上山来找过麻烦,可是每一次山下的村子都有人事先上来报信,这一回不知道怎么搞的,村子里的人像是死绝了,竟然没有人上来报个信。
看到伙计们打枪,我也试着往我那支从来没有打响过的独橛子屁眼里塞了一粒子弹,掰上枪把朝山下面黑灰色的人丛抠动了扳机……“砰”,我觉得手里拿的不是枪,而是一颗手雷,一颗爆炸了的手雷,剧烈的震动使我握枪的虎口撕裂般疼痛,我看了看我的枪,枪口上一股青烟袅袅而出,没想到这家伙又活了。这支枪是奶奶给我的,还有十发子弹,可是却从来没能打响过,原因就是这支枪的屁股掰不开,屁股掰不开就没法往屁眼里塞子弹,没法塞子弹当然就打不响。我让接触到的所有打过枪的人都帮我拾掇过,没有一个人能治好它的毛病。我想扔了它,整天背着它简直是个累赘,还不如挎一把刀威风实用。奶奶说如果我敢把枪扔了,她就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我把握不准她会不会真的那样做,在我们伙里谁也把握不了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包括大掌柜。所以我就一直没敢扔这支枪,我怕她真的拿我的脑袋当尿壶,让我的脑壳子装满她那黄叽叽臊乎乎的尿液,想想我都会不寒而栗,恶心作呕。更让我心烦的是,她还经常让我背着这支枪一本正经地跟在她后面冒充她的马弁,她自己觉得挺威风,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背着那支永远打不响的样子货却非常尴尬。每当哪个伙计怂恿我打一两枪听个响儿的时候,我就像被人当众脱了裤子一样羞愧难当。
“哟嗬,狗娃儿的枪响了嘛。”
李大个子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踹了他一脚。我最讨厌别人拍我的脑袋,从小我就听家里人说有一种拍花子的坏人,他们有一种法术,只要拍拍小孩的脑袋,小孩就会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等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就把小孩杀了炖成红烧肉卖给不知底细的人吃。所以我从小就怕别人拍我的脑袋,不管这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
奶奶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她一眼,我不怕她瞪我,我懂得人是瞪不疼的,我只怕她拧我,实践告诉我被人拧会非常疼。大掌柜把我扒拉到后面说:“?大个娃娃跑这送死哩?跟你二娘收拾东西去。”
奶奶说:“狗娃儿跟上我,你们能顶了就顶,顶不住就撒腿子。李大个子,你跟上掌柜的擦沟子。胡小个子,你跟上我。”撒腿子是我们的行话,就是逃跑、转移、撤退的意思。显然奶奶接受了掌柜的意见,准备撒腿子了,让掌柜的跟李大个子给我们擦沟子。擦沟子也是我们的行话,指的是负责断后的行动。沟子就是屁股,是我们这里的方言,非常形象化地按照形状给人的臀部命名。
说来好笑,李大个子的个子比我才高半个头,我刚过十三岁,他的个头可想而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个头不超过一米六,我们却都把他叫李大个子。相反,胡小个子比掌柜的还要高半个脑袋,我们用裁缝的尺子给他丈量过,五尺多高,换算成现在的米,就是一米八,我们大家却都把他叫小个子。我们这帮人难怪都当了土匪,我们的确跟正常人不一样,想法和说法往往跟正常人倒着来,比如个头高的叫成小个子,个头小的叫成大个子。当然,“土匪”这个名称是外面人奉送给我们的,我们自己从来不会说我们是“土匪”,我们把自己叫“伙里的”。
第四页
奶奶扯着我的手开始撒腿子,像牵她的小狗,我甩开了她的手,跟在她屁股后面走。胡小个子领着他的人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自然而然地排成了单列队形,就像一条蜿蜒前行的蜈蚣。回到了窑前,奶奶告诉我:“去,把我的烟枪膏子收拾好,再把那个骚狐狸叫上。”
她说的骚狐狸就是二娘,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骚狐狸”,因为这个“骚狐狸”老勾引大掌柜到她的窑里睡觉,每到这个时候,奶奶的大烟就抽得格外凶,脾气也特别坏,我要是稍不老实她就会拧我,所以我也挺恨那个“骚狐狸”,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会少挨很多用大拇指跟食指拧肉的惩罚。
我跑回窑里把奶奶的大烟枪和她那个装烟膏子的木头匣子用铺炕的单子包起来,又把奶奶每次外出的时候都要随身携带的那捆麻绳挎到肩膀上,然后来到二娘的窑前喊她:“二娘,撒腿子啦,撒腿子啦。”
二娘撩开洞口的帘子探出半片脑袋问我:“啥人打过来了?”
“保安团。”
她的脑袋缩回去了,活像从土洞口探出脑袋发现了天敌的獾子,我知道她收拾她的东西去了。她跟奶奶不同,奶奶从来不积攒银元、首饰和那种花花绿绿的票子,奶奶只喜欢大烟和子弹,子弹是杀人的时候用的,她用得很多,因为她有两支二十响,左手一把右手一把,两支枪同时响起来很费子弹。大烟是她不杀人的时候用的,如果伙里有吃有喝不用杀人抢掠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烧烟枪。二娘喜欢银元,也喜欢金银首饰,就连那种半麻包换不来一碗羊汤的票子她也攒了许多。所以,奶奶撒腿子,几乎啥也用不着拿,抬屁股就走,二娘就得收拾半会儿。
“狗娃儿,干我们这个行当只有枪是真正的家当,只要手里有枪,就啥都有,离了手里的枪,就啥也没有。”奶奶经常这样谆谆教导我。我想她不准我扔那支过去残废现在恢复健康的独橛子也是这个原因,尽管打不响,它也终究是支枪。
“撒腿子哩,撒腿子哩,都撒腿子哩。”
胡小个子放开喉咙吆喝着,伙计们匆匆忙忙从各自居住的窑洞里钻出来,身上肩上都背着、扛着各式各样的包袱、裢褡,有的人腰里还缠着鼓鼓囊囊的裹腰子,这都是他们的家当。其实,他们这些背着抱着扛着连逃跑都舍不得扔掉的家当,狗屁都不值,都是破鞋烂袜子和一两套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如果谁能有一疙瘩烟膏子、几块被粗硬的手指摸的锃明瓦亮的银元,那他就是我们伙里的大富翁。
奶奶站在窑前的场上等着大家,头发被风吹散了,几缕发丝挂到她的眼前,她抬手捋了捋头发,又弯下腰把绑腿重新扎了一遍。她穿了一件墨绿的大袄,腰上勒了一条紫红的宽布带,布带上插着那两支跟她形影不离的二十响,身上还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腿上是一条黑色粗布裤子,裤脚扎着裹腿,要不是裤子的膝盖、屁股都打了补丁,她这身打扮像极了戏台上的武旦。其实她的裤子并没有破,是她专门打上补丁的,补丁是用做鞋的褙子缝上的,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耐磨。我的裤子也同样用这样的褙子经过了加固,所以我从来用不着担心摸爬滚打的时候磨破裤子。
等了一阵还不见二娘出来,奶奶不耐烦了,踢开二娘的门,骂了起来:“你咋恁贪心哩?再不走我们就把你扔下让狗日的保安团日成碎片片算了。”
二娘让她骂惯了,也骂皮了,照旧不紧不慢仔细认真地收拾她的细软。奶奶也无奈,只好骂骂咧咧地等她。在奶奶的骂声中二娘总算姗姗出来,一看她那副样子我几乎笑出声来,她的身子鼓鼓囊囊变成了一头穿了衣服直立行走的大母牛。显然她是把所有的衣服尽可能的都套到了身上。肩膀上扛了一个大面袋子,里面支支棱棱地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两只手也没闲着,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大包袱,也亏了她竟能够从狭窄的窑洞门挤出来。
第五单
“狗娃儿,帮二娘拿上这个包袱。”她气喘吁吁地向我求援。
“跑不动就扔下让保安团日成碎片片。”
我知道奶奶这是不让我帮她,我就说:“贪心鬼,我才不帮你拿呢。”
有奶奶在,我谁也用不着怕,包括大掌柜。奶奶经常惩罚我,用她那根本不像女人的又硬又有劲的手指头毫不留情地拧我的皮肉,我的屁股上、大腿上常常会留下她送给我的青紫伤痕。可是别人谁也不能招惹我,不管什么原因,谁要是招惹我,轻则会遭到她的詈骂,重则会被她用扁担把屁股打成烂西瓜。李大个子就尝过这个滋味,他教我抽大烟,奶奶骂了他,他又教我摸女人的奶,我就摸奶奶的奶,奶奶抽了我一巴掌,我说是李大个子让我摸的。奶奶说李大个子这?是教娃娃学坏呢,要狠狠收拾才能治他的病,就把李大个子押到窑前的场院里抽了一顿扁担,抽得李大个子杀猪一样的号叫,半个多月不敢坐,整天站着。他让我看过他的屁股,黑紫黑紫肿得像个大鼓:“都是你狗日的害的,看看我成啥了,谁让你摸奶奶的奶了?你摸二娘的也别摸奶奶的嘛,奶奶的奶哪里敢摸?傻瓜蛋。”
那件事情以后奶奶专门教育我,只有两个女人的奶可以让我摸,一个是我妈的,一个是我媳妇的,除了这两个女人摸别的女人的奶就是做坏事,死了阎王爷要剁手呢。因为我既没有妈也没有媳妇,所以我不能摸任何女人的奶。其实我摸了奶奶的奶也没觉出有什么意思,软软的一团肉,跟我小时候挤羊奶的感觉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我懂得了别的女人的奶不能摸这个道理,所以我也懂得了李大个子说这话是在继续挑唆我做坏事,我就趁他还没有拉上裤子的时候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他哎哟哟惨叫着捂了屁股原地跳了起来,裤子滑脱到脚踝上,两条长满毛的肥腿中间吊着的坏东西活像搓掉了苞谷粒又被晒干了的苞谷芯子,随着他的跳跃摆动摇晃着,可笑极了。
掌柜的也因为我挨过奶奶的惩罚。那一回吃过晚饭他让我给二娘端洗脚水。胡小个子不知道从啥地方捉了个雀儿,红嘴嘴绿尾巴,我让那只雀儿迷住了,就忘了给二娘端洗脚水的事儿。我正捧了那只雀儿神魂颠倒,大掌柜寻了来,朝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愤愤然地骂我:“狗日的,让你端水你咋就不去呢?”
说实话,他拍的那一巴掌并不疼,可是我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雀儿趁机展翅逃逸,望着那只扑进夜幕的雀儿,我哭了起来。掌柜的骂了一声:“哭?哩,谁把你咋了吗?”然后跺跺脚走了。
我回了奶奶的窑洞,我跟奶奶住在一个窑洞里,如果大掌柜来跟奶奶睡觉,我就被赶到胡小个子的窑洞里,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大掌柜很少到奶奶的窑洞里来。奶奶见我哭咧咧地,就骂我:“没出息的?样子,男儿流血不流泪,?包样子。”
我委屈地告诉她大掌柜让我给二娘端洗脚水,我忘了他就打我。奶奶正在炕上躺着烧烟泡儿,一听这话就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蹦起来提着枪就出了门,紧接着就听到了她的吼声:“狗日的黑骡子你给我出来,我养大的儿子是给你的婊子端洗脚水的吗?黑骡子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门做成筛子。”
黑骡子是大掌柜的绰号,他长得黑,黑到掉进煤堆里就找不着,又长得壮,活像一头健壮的骡子,再加上没有孩子,所以外面的人就把他叫黑骡子。这个绰号没人敢当他面叫,除了奶奶。大掌柜无奈地从窑里钻了出来,正要张口辩解,奶奶二话不说闪电般地冲过去一正一翻就抽了他两个耳光子。大掌柜嘿嘿笑着说:“打也打过了,气也该消了,今后我不惹你儿子就成了嘛。”
奶奶用枪点着他的脑门子说:“你个狗日的黑骡子,再敢指使我儿子给那个骚狐狸做事情,我就揭开她的脑壳子给里头的豆腐脑拌油泼辣子呢。”
过后,大掌柜遇见我的时候骂我:“狗日的学会告状了,再告状我一巴掌拍死你!”说着朝我扬起了他那熊掌一样的巴掌,可是当巴掌离我后脖颈子还有一寸远的时候,他及时把熊掌缩了回去,骂了一声:“狗日的惹不起。”转身走了。从那以后我便知道了一条真理,奶奶既是我的保护神,也是惩罚我的黑煞星。
奶奶看到二娘指挥我帮她拿东西,立刻翻脸,抢过去兜头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的包袱抢了过来扔在地上:“都啥时候了还贪财哩,再不走就把你扔下叫保安团轮着日呢。”
二娘不敢吱声,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如果她敢反抗,不论是动嘴还是动手,奶奶都绝对不会客气。奶奶揪了她一把:“还等啥哩?跟上走。”说着领先朝后山爬去。我们乖乖地相跟着朝后山上爬。二娘落在后面,趁奶奶不注意又去捡扔在地上的包袱。胡小个子叹了一口气从她手里接过包袱挎到了自己的肩上,就像背上突然长出了一个罗锅。奶奶回头看见了,却没有说话。这时候,就听见坡的那边枪声响成了一片,一些流弹从我们头上呼啸着掠过。奶奶脚底下加快了步伐。我们都开始小跑起来,这样才能跟上她的步子。
第六页
我们驻扎的这座山叫狗娃山,这也是他们把我叫狗娃的原因。我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文娃,我爹我娘都这么叫我。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我们那里的人把带姓氏的正式名字叫“官名”,似乎只有做了官才能用这个名字。我爹是我们村学里的先生,我娘在家养鸡养猪养狗养一切能够养活的东西。我识字,跟我爹学的。我爹打定主意让我长大以后能用上官名,所以从我刚开始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认字,每天认三个,记不住就打手板子、罚站,把他在私塾里对付学生的那一套原封不动地移植到我的身上,一直到他死了为止。我爹是饿死的,本来他不应该饿死,可是他舍不得吃我娘杀的活物,让我娘把杀掉的活物都给我吃,结果他自己就饿死了。我娘也是饿死的,本来她也不应该饿死,可是她把她养活的活物都杀掉给我吃了,等到她需要靠那些活物活命的时候,活物已经没有了,结果她自己就饿死了。
那一年的年馑真吓死人,三年干旱,颗粒无收,用书本上的话说就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处处饿殍。能动弹的人都跑出去逃难了,动弹不了的人就只能等死。我爹我娘属于能动弹的人,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早早地跑出去逃难,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困境,想逃难的时候,已经没了足够的体能。我爹背着我刚刚走了两天,离村子不出三十里路,就一脑袋攮在地上死了。我爹死了我娘没有哭,连着几年的年馑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邻居熟人几乎都死光了,死人已经成了引不起人悲伤的家常便饭,什么事情经多了人都会麻木,包括死人。
我娘背起我继续前进。我爹的尸首就那么扔在野地里,保持着他刚刚跌倒的姿势,面朝土地背朝天,四肢很不自然地扭成了正常人做不出来的那种姿势。我哭了,趴在我娘的背上,尽管这是一个爱揍人的爹,可是也是一个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给我吃的爹,如果人肉能吃,我又敢吃人肉,我敢肯定我爹会把自己杀了,然后命令我娘把他炖了给我吃。
我娘背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挣扎着想下来,我舍不得把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草萋萋的野路上。我娘不说话,紧紧地抓住我的屁股蛋。我那时已经非常虚弱,挣了几下就没劲了。娘索性用她的大襟衣服把我绑到了她的背上。我再大了一些之后,才懂得娘为什么要扔下我爹的尸首头也不回地一个劲往前走,她是为了节省体力,怕自己也会像我爹那样倒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那样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希望趁自己还能迈动步子的时候,多走一步是一步,似乎多走一步我活下去的希望就大一些。娘不吃不喝走了两天,终于也倒了下来。她先是跪到了地上,然后就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匹濒于死亡的老马,剧烈地喘息着,拼命地挣扎着,似乎只要她能站起来就能继续活下去就能继续朝前走。她再次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她就四脚着地拼命挣扎着朝前爬……她的挣扎彻底消耗了残存的体力,她跌倒了,双手仍然紧紧地把着我的屁股蛋子,保持着背负我前进的姿势。我从她后背上出溜下来。她搂住了我。我看见她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在被尘土染成灰黄色的面颊上冲出了青白的沟渠。我知道她也要死了,非常恐惧,紧紧偎进她的怀里,她用力抱紧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苦涩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耳朵。我听清了,她在说:“文娃他爹,我不成了,我实在不成了,文娃他爹……”
我们就那样躺在通向希望却永远没有希望的野路上,我躺在垂死的娘怀里竟然睡着了。后来奶奶告诉我,那时候我并不是睡着了,而是饿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并没有躺在娘怀里,而是躺在一个穿着大氅的女人怀里,她盘腿坐在路旁。我迷糊了,我不知道刚才躺在娘怀里是做梦,还是现在躺在这个陌生女人的怀里是做梦。她见我醒来就把一个葫芦嘴儿塞到我的嘴里。我本能地吮了起来,里面装着热辣辣的液体,从口腔一直辣到了心里。那是烧酒,爹过去喝的时候常常会用筷子头儿蘸着这种好喝却又辛辣的液体往我嘴里喂。每到这时候娘就会骂他,他就嘻嘻嘿嘿地笑。我又渴又饿,顾不得辣,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她就不让我喝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杂面饼子给了我。我实在记不起我上一次吃这种杂面饼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们吃的都是一种叫苦苦菜的野草和叫观音土的黏土搅和成的糊汤。我狼吞虎咽地咀嚼着那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噎住了她就给我灌一口烧酒。
人其实就是一只炉子,添上煤才有活泛劲,炉膛是空的,炉子就是死的。那块杂面饼子和那一壶烧酒让我恢复了活力,我的脑子也有了思维能力。我忽然想起了娘,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娘,我娘没有她年龄大,也没有她好看。我从她怀里爬了起来,四处寻找我娘。我娘踪影全无,似乎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可是我身边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包袱却告诉我,我娘刚才就跟我在一起,那个包袱刚才还挂在她的脖子上。
“娘!娘……”我嘶声叫喊着,眼睛四下里寻找着。这时候我发现有几个黑影子默默地站立在四周,我跑过去一看是几个穿得破破烂烂却都背着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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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娃娃,你娘在这呢。”
那个女人扯了我来到一个土堆前面,指着土堆告诉我:“你娘死了,埋在这里头了,给你娘磕几个头。”
我相信她的话,我也早就知道人死了都要埋到土堆下面,这两年我给埋着死人的土堆磕的头太多了,可是这一回不同,这里面埋的是我娘。我扑了过去,用手拼命扒着土堆,哭着喊着叫我娘。女人过来一把把我拎起来,冷冷地说:“哭够了,要活命就跟我们走,不想活命就留下来陪你娘。”
她拽我的时候,腰里硬邦邦的铁器磕了我的头。我看见了她腰里的枪,我吓坏了,不知道我不顺从她她会不会就地把我毙了。我就跟上他们走了。他们一路上问了我许多话,包括我叫什么名字,我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思念着我爹我娘,没心情搭理他们。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说这娃娃没名字就叫他狗娃吧。女人立刻赞成,说我们住在狗娃山,这娃娃命苦得很,名字叫贱些好养活。从那以后他们就都叫我狗娃,我也就习惯了这个名字,可是我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我的名字叫文娃,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
我们走了好多好多天,才回到了他们叫做狗娃山的地方。路上他们一直给我吃那种硬邦邦的杂面饼子,他们自己也吃那种饼子,那种饼子在我心目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我怎么吃也吃不够。可是他们每天只给我吃三块,他们自己也跟我一样每天只吃三块。后来到了一个镇店,他们到一家饭铺子里要了羊汤泡馍。那个个子最高的人长出一口气说:“可算过来了,我就怕我们也饿死在这山西地界里。”
我这才知道我们已经从灾区出来了。那一天他们要的羊汤美极了,薄薄的饼子泡在油腻腻香味扑鼻的羊汤里,让人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用羊汤把自己淹死。
“狗娃儿,今天敞开吃,管够。”
我那天吃得太多了,撑得我不敢弯腰,不敢说话,因为我一弯腰一说话胃里的羊汤泡馍似乎就会喷发出来。
那个大个子,后来我知道他有一个非常逗的外号,叫胡小个子,吃饭的时候对那个女人说:“奶奶,你干脆把这个娃儿认个儿子算了,我看你跟这娃儿有缘分哩。”
女人眼睁睁地看着我说:“狗娃儿,叫娘。”
我知道她不是我娘,虽然她救了我的命,可是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啥不叫也不行,人家救了我,今后还得靠人家继续救我,可是我这个人天生嘴硬,怎么也没办法对着明明不是我娘的女人叫娘,我就叫了她一声:“婶婶。”
她的脸立刻变冷了,好像刚刚烧红了的铁板淬了火,灰灰地僵硬无比:“什么婶婶,叫我奶奶。”
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叫奶奶,后来我才知道,伙里的人都把她叫奶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别人把她叫奶奶,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把她叫奶奶。奶奶应该是那种头发灰白,脸上沟渠纵横,弯腰弓背喋喋不休还经常咳嗽吐痰的老太太,可是她却很年轻,起码在我眼里她很年轻,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比我娘年纪大了些,却比我娘好看。脸是那种瓜子形的。眼睛细长细长的。嘴唇薄薄的经常抿成窄窄的一条缝。头发也是一丝不苟,随时都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绾成一个大大的髻。虽然她比娘好看,可是我仍然不愿意给她做儿子,我有些怕她,别人也都有些怕她。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们伙里大掌柜的媳妇,大掌柜也怕她,跟我爹我娘不一样,我爹就从来不怕我娘,我也不怕。
后来她常常说,那一年她出去“做活”,杀了一个财东,得了一千块大洋,还捡了一个娃娃,那个娃娃就是我。我们伙里把外出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叫“做活”。据奶奶说她捡我的时候我跟我娘紧紧搂抱着躺在路中央,我的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的破褂子,破褂子上满是虱子虮子:“你当时要不是哼唧了几声,我还以为是一大一小两个路倒呢。我都已经走过了,听到你哼哼唧唧的反回身来才知道你还是个活物,就从你娘的怀里把你拾了回来。唉,你娘当时已经死得硬邦邦了,我们就把她埋了。”
我长大了一些之后,经过分析判断,我才想到,我在奶奶怀里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印象中刚刚跟娘睡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已经睡了好几天,因为没有人路过我就那么在我死去的娘怀里一直睡着,如果没有碰上奶奶,我就真的跟娘一起成了两个路倒。路倒就是那个年月逃难的人因为体力不支,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比如我爹跟我娘就都是路倒。我娘碰上了奶奶,总算入土为安,我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爹的尸身在哪里,也许野狗野狼的肚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那一年我七岁,现在过了十三岁,我跟奶奶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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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草丛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小路一直朝后山攀爬。这条路很隐秘,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在杂草丛生的山峁上还隐藏着这样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是我们的活命之路,我们很少靠这条路逃生。我们的人不多,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枪也不好,杂七杂八的啥样都有,子弹也不多,每人都有一把匕首或者马刀,用冷兵器来补充火力的不足。这种装备出去抢老财、绑肉票还行,要是保安团来找麻烦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正面对抗,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好在保安团也怕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了,他们就进山来清剿,老远就把枪鸣得震天价响,像是通知我们。我们就转到后山去躲一阵子,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我们之所以守着这座狗娃山,就是因为这座山易守难攻,山势庞大,大有周旋的余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山下面的老百姓许多都是我们的眼线,只要有生人进山,不管是不是官兵,眼线都会及时报告。这一回不知道出了啥鬼事情,这么多保安团摸到了鼻子底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枪声渐渐离我们远了,奶奶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当我们走到晒阳阳坡的时候,奶奶止步不前并且坐了下来。我们都知道她在等大掌柜,等他回来会上我们以后再决定走或者不走。我们都原地坐下,二娘远远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胡小个子爬到坡上望风。其他人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面养神,还有的哈欠连天,那是大烟瘾犯了。我断定他们昨天夜里肯定彻夜未眠,他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彻夜不眠地聚在一起推牛九。那是一种瘦长瘦长的纸牌,玩法很简单,可以用来赌钱。他们就是用这种上面印着黑坨坨的纸牌赌钱。他们没有钱,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穷,有钱谁还会来当土匪?当了土匪也不会有钱,因为土匪没有稳定的收入。我们唯一的财富就是无法无天,在我们眼里财富没有你我之分,法律、伦理、道德还有传统这一切的一切都保护不了财富,唯一能保护财富的手段就是武力。我们的观念是:你的财富就是我的,我的财富也可能在下一刻变成别人的,财富就像跳蚤,总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蹦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这一点跟商人、小偷一样。不同的是,商人靠骗,小偷靠偷,我们靠抢,追求的结果一样:用别人的钱财充实自己的荷包。当然,我们也不总是只用硬抢这一套手段来获得钱财,对外我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抢掠、勒索、恐吓。对内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赌博,用那种脏兮兮的纸牌,有时候干脆就猜大猜小,用拳头、用石头、用一切可以区分大小正反上下高低的东西来赌。晚上熬夜,白天昏睡,这是我们的生活习性,跟山里的野狼差不多。保安团可能正是摸透了我们的毛病才对症下药,趁早上我们的人都在睡梦中偷偷摸了上来。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股子寒气从我的心底蹿到了顶门上,这说明这一伙保安团绝对不是以往那样假模假式朝天放上几枪然后回去应付上司的过场子,这一回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脸绷得像一块木板,就没吭声。胡小个子弓下腰朝我们喊:“掌柜的回来了。”
奶奶站起来仰着脑袋问他:“人全不全?”
胡小个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张望了一阵才说:“好像没有少谁,都全乎着呢。”
奶奶又坐了下来,两根眉毛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胡小个子从坡上出溜下来朝我们的来路迎了过去,过了一阵就听到掌柜的大嗓门:“没啥?事情,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这一股子生瓜蛋蛋,趴在山坡下头不敢动弹,狗日的,我们骂了一阵子,又甩了一排子枪,狗日的硬是乌龟缩头呢,不往上走,我们就回来哩。没事情,我们到后山上转一转他们就退了。”
说着就过来坐到了二娘身边,二娘急忙把水烟袋递给他,他就从怀里摸出纸煤子点水烟。其他人也都懒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烟点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画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腾地站起:“快走,苗头不对哩。”
掌柜的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烟,硕大的脑袋烟雾缭绕活像正在烧烤的猪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情,我们就在这歇歇,狗日的们一时半会儿就走了。”
奶奶说:“人家不上来不是怕我们哩,是等他们的人往上围呢,他们要是来耍混混的,就不会半夜跑路这个时候到,事情大着呢。”耍混混就是说并不是认真的要干什么,而是做样子混饭吃。
掌柜的烟瘾还没有过足,替自己找借口:“我亲眼见的还能假?狗日的们还是来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们上来了再走也不迟。”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东面山峁上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噼里啪啦落在我们身边,尘土碎石崩了起来,有人哎哟哟惨叫,显然已经中弹了。我们本能地趴在地上,脑袋上面子弹嘶鸣着像是一群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窜。西面山头上也有人朝我们吼叫:“狗娃山的弟兄们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一条枪换十块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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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奶奶的身旁。奶奶对大掌柜说:“我咋说的?我们让人家包了,你狗日的还当人家跟你耍呢。”
掌柜的说:“快撒腿子,还愣啥哩?小个子,你带上人跟奶奶跑,我跟大个子留在这里顶一阵子。”说着就朝东面山峁上甩了一梭子。伙计们也乱纷纷地朝山上打枪,有的朝东面山峁上打,有的朝西面山峁上打。对方也开始还击,一时间枪声汇成了暴雨。奶奶扯了我一把,又对胡小个子喊:“跟上我,往后山跑。”说罢,奶奶便连滚带爬地朝后面的坡洼奔去。我们也顾不得冰雹一样的枪子,同样连滚带爬地跟在奶奶的身后朝坡洼逃。大掌柜跟剩下的人便拼命地朝山上开枪,吸引对方的火力,掩护我们逃跑。这种阵势我还是头一回遇上,当时并没有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本能地跟着别人拼命跑,身边不时有人惨叫,我听到了二娘的哭喊声:“我的腿、我的腿……”
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二娘的腿中弹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情,逃跑全靠两条腿,腿让人打中了,结果只有一个字:死。即便当时没死让人活捉了也是个死。官府捉到我们从来没有留过活口,都是绑到城门口一刀了事。女的就会更惨,不等挨刀就已经被糟踏死了。可是我顾不上她,我即便想救她也救不了,我还太小,没那个本事。我拼命跑到了坡上头的坑洼洼里,趴到地上躲枪子儿。这是个死角,子弹飞不进来,只能远远地在头顶上掠过。我扭头找奶奶,却见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反身奔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傻了,还是她疯了,这个时候往回跑等于送死去了。我爬到洼沿上,顾不得脑袋上面横飞的枪弹,关注着奶奶的去向。奶奶抡起那根她出外从不离身的麻绳子,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甩了出去,她则跟着绳子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飘落到山坡下面二娘的身旁,然后把绳子绑到了二娘腰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自己的身上,双手握着绳子拼命抡了起来,奇迹发生了,二娘竟然被她抡得飞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娘就朝山坡上飞了过来,奶奶随后也跟着飞了上来。这一切都是一眨眼间发生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在我的感觉里她们就是一先一后飞上来的,因为我真的没看到她们一步一步地朝山坡上爬,就那么忽悠一下都回到了山坡上的坑洼洼里。
东面西面的枪声突然间都停歇了,显然敌人也被奶奶惊呆了。奶奶的头发披散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解开二娘身上的绳子对胡小个子说:“把这个骚狐狸背上快跑。”
二娘昏迷不醒,可能是让刚才的场面吓晕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昏过去了。胡小个子身高力大,二话不说把二娘扛在肩上就朝后山跑了下去。奶奶对其他人吼道:“都滚,还等死哩?”
伙计们跟在胡小个子后面也朝后山跑去。奶奶则趴在洼沿上朝东面打几枪,朝西面打几枪。我没有跑,我不能离开奶奶,离开了她我就成了没有依靠的羊羔子,跟着她哪怕在枪林弹雨中我也觉着像是躲在窑洞里避雨。奶奶在百忙中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膝盖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不滚,等死呢?快跟上他们走。”
“我不走,我要跟你走呢。”
敌人的火力被奶奶吸引了过来,这个位置是个死角,枪弹对我们威胁不大。奶奶顾不上搭理我,又朝东面山坡上打了两枪,有人惨叫,有人咒骂,估计有人被奶奶打中了。这时候大掌柜跟剩下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头栽倒喘了几口气翻身爬过来又开始朝敌人开枪。奶奶则拉着我朝后山跑了下去。
跑上一道山梁,胡小个子他们都趴在山梁上。这道山梁比刚才的山坡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东面西面山坡上敌人正在朝掌柜的他们冲击。奶奶骂道:“狗日的干趴着看热闹哩?咋不打?”
胡小个子说:“等你哩,怕伤了你。”
奶奶说:“现在伤不着了。快打,掩护他们退下来。”
于是伙计们就又开始朝正在冲击的敌人开火。我们这帮伙计有个长处,个个枪法都好,这阵占据了有利地形,趴稳了打枪,敌人立刻有了死伤,起身朝大掌柜他们冲击的敌人纷纷倒地,剩下的像受惊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他们的阵地。大掌柜他们趁机朝我们跑了过来,越过了山洼洼跑到了山梁上。他们一跑上来我们就开始撤离。胡小个子又背起了二娘。奶奶领头朝山下面跑。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其他人也都跟了上来。前面又是一座高山,奶奶没有爬山,却沿着山腰的一条小路绕进了丛林之中。丛林非常绵密,行走在里头不时有树枝藤蔓扫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我们默不作声,一直朝山林深处钻行。胡小个子终于背不动了,把二娘从背上卸下来骂道:“这婆娘看着不胖嘛,分量咋这重?换个人。”
奶奶冷冷地说:“让黑骡子自己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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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掌柜尴尬地过去扶住软耷耷的二娘。二娘的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在地上洇成了一摊殷红。奶奶过去扯开她的裤子。胡小个子他们凑过来看伤口。掌柜的骂他们:“狗日的,看啥哩?回去看你老娘去。”
“就是个腿嘛,看一看还能没了?这骚狐狸的腿倒是白得很,不知道给多少人看过了,再多几个看看也没啥。”奶奶边说边将二娘的裤腿撕了下来,问我要她的烟枪。我把烟枪递给她。她从烟枪里刮出一些烟油子,涂在二娘的伤口上,然后用裤腿牢牢扎了起来。
“谁带着水呢?”
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谁也没有带水,奶奶命令我:“狗娃儿,把牛牛掏出来给这骚狐狸喂些尿。”牛牛是我们这里对童年男性生殖器的昵称,大男人的那个东西就没有人这么称呼了。
我已经十三岁了,虽然还不懂男女间的事情,却已经知道羞臊了,也知道我的牛牛不能胡乱让人家看。奶奶这道命令让我非常为难,我既害臊,又惭愧,惭愧的是我没有一点尿意。
“狗日的怕啥哩?这是救人命呢。快些,掏牛牛。”
我狼狈地说:“我没有尿。”
“快些。”奶奶毫不留情地扒了我的裤子,扒拉着我的牛牛说:“挣一些,多多少少挣一些。”然后就开始“嘘嘘……嘘……”地给我催尿。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娘给我把尿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嘘嘘”。
旁边的伙计都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李大个子还说:“那还是个酸枣嘛,能装多少尿?我有哩,要不要?”李大个子就是个骚驴子,那一回让我摸奶奶就是他,结果让奶奶差点把他给骟了,这家伙就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货色,这个时候了他还敢耍笑我。
奶奶骂他:“你就是个坏?,耍笑啥哩?你那个东西撒出来的都是驴尿水,狗娃的是童子尿,治百病,快滚远些。”骂过了又对我说:“好狗娃哩,挣,用力挣,对准这骚狐狸的嘴,嘘嘘嘘……”
我只好用牛牛对准二娘那红艳艳的嘴用力往外挣尿。也许刚才逃跑过于紧张,有尿也忘了,这阵松活了一阵身体机能恢复了正常;也许是奶奶的嘘嘘触动了我的反射神经,过了一阵我真的感到有了尿意,我终于开始尿了。奶奶急忙掰开二娘的嘴巴。我便扎扎实实地朝二娘的嘴巴尿了一大泡。二娘虽然仍然昏迷着,却本能地咕咚咕咚把我的尿都咽了下去。神了,也许童子尿真的像奶奶说的能治百病。刚刚喝完尿不久,二娘就呻吟着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吧嗒着嘴头一句话竟然是:“这水的味道咋怪怪的?”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二娘懵懵懂懂地问掌柜的:“你们笑啥呢?”
大掌柜说:“笑你的嘴成了尿壶了。”
除了二娘,还有两个伙计也挂了彩,一个胳膊上让枪弹穿了一个洞,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另一个屁股蛋子让子弹横着犁了一道沟渠,跟屁股沟刚好构成个十字形,屁股蛋看上去像个被划成四瓣的南瓜。奶奶一边往他的伤口上涂大烟油子,一边啧啧赞叹:“别人的沟子都是两瓣,你这成了四瓣子了。”从那以后我们大家就都叫他“四瓣子”。四瓣子跺着脚赌咒发誓今后抓住保安团要让保安团都变成四瓣子。奶奶又给四瓣子和那个伤了胳膊的伙计包扎了伤口。我们不敢久留,大掌柜打头从小路上岔进了一道山沟,沿着山沟又走了半天就来到了我们称为“兔儿洞”的隐蔽处。
第三章
兔儿洞的洞口很小,里面却非常宽敞。通往这个洞没有路,只有地形熟悉的我们?着繁茂的野草棵子才能找到这里。我们在这里储存了一些粮食,这个洞里还有水源,一道流量比我那童子尿大不了多少的泉水从山壁上流淌下来,在地面上涡成了一个脸盆大的水洼。这个水洼特别奇特,只有脸盆大小,可是泉水却总也装不满。里面的水清澈透底,可以看到下面的青石沙砾。我曾经跳到水凹凹里探过究竟,却没发现泉水不溢不竭的秘密。不管怎么说,有水有粮,听不见保安团的枪声,此处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堂。李大个子开始清点人数,少了五个人,八成是让保安团打死了。加上先前死了的驴倌倌,我们损失了六个人。损失了六个伙计,大家心里都灰灰的,横七竖八躺着坐着不说话,只有四瓣子像一头饿急眼了的狼,从洞口转到洞里又从洞里转到洞口。奶奶烦了,骂他:“你是刚刚叫人骟了吗?瞎?转啥呢,老老实实呆着。”
四瓣子委屈地说:“我沟子疼坐不下。”
“坐不下你就趴着嘛,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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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瓣子只好找个平些的地方趴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地呻唤着。
经过大半天的奔跑逃命,大家都是又饥又渴。过去我们住下来烧水做饭都是二娘的任务,如今她腿上中了枪,自然无法起来干这些事情,大家就都眼巴巴地挺着。
奶奶躺到洞底的那块青石板上,吧唧吧唧地划着火镰,可能火绒潮了,怎么也燃不出火来。奶奶气得把火镰扔给大掌柜:“把火点上烧一锅水,让骚狐狸给伙计们熬糊汤。”
大掌柜看了看奶奶,奶奶瞪着他;又看看二娘,二娘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大掌柜叹了一口气吧嗒吧嗒地打火。他的技术可能比奶奶好,过了一阵火绒总算开始冒烟了。大掌柜又噗噗地吹了两口,火绒有了火星子,大掌柜急忙抓了一根细细的柴棒棒从火绒上引了火,然后点燃了柴堆,把盛着水的铁锅挂到了炉坑的架子上。然后又有几分谄媚地给奶奶把烟灯点上。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挑烟泡吃,却对伤了胳膊的伙计跟四瓣子说:“你们两个挂彩了,过来吃两口。”那两个家伙就凑过来接过烟枪对着烟灯吸溜吸溜地吸了起来。奶奶自然是不会主动起来烧饭,二娘又受了伤,哼哼唧唧看样子疼得厉害。大掌柜只好吆喝别的伙计起来做饭。
奶奶说:“谁也不准动,跑了一整天,枪子底下偷了个命,谁也不准动,都歇着,让那个骚狐狸起来做,不惯她那个毛病。”
有她这么一说,大家就更加理直气壮地躺着趴着谁也不服从大掌柜指挥了。大掌柜为难地说:“他二娘有伤嘛。不行就我熬,熬成啥样子就啥样子。”
奶奶骂他:“你看你那个?样子,我肚子穿了个洞洞的时候,拿腰带一扎还不是照样子做吃做喝伺候你们,轮到这个骚狐狸了就娇气得不行,你要是敢熬我就把你的锅砸了。”
二娘挣扎着爬起来,咬着牙一瘸一拐地从山洞的壁龛里摸出装着小米面的口袋,然后给锅底下添柴、吹火,等着水开了好下小米面给我们熬糊汤。她带着伤行动确实不方便,额上的汗珠子也洇了出来。大掌柜偷偷踢了我一脚,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过去帮忙,就爬起来过去帮着二娘吹火、添柴。借着火光,我看见二娘的眼角夹着泪水,心忽悠一下子顿时软了,觉着二娘确实挺可怜的,腿伤了流了那么多血,别人都歇下了她还得干活,不由就对奶奶有些气恼。奶奶叫我:“狗娃子过来给我捶捶腿。”我装作没听见,故意不理她,她也就不再叫我了。
糊汤熬好了,二娘米面放得多,汤熬得稠稠的,又好喝又充饥,每人一碗喝了一圈锅就见底了。二娘怯生生地问奶奶:“糊汤不够,要不要再熬一锅?”
奶奶也只喝了一碗,这时候正伸出舌头舔碗底子,缩回舌头放下碗对二娘说:“不熬了,节省些,说不清在这要藏多少日子呢,一顿吃光了剩下的日子咋打发呢?有没有锅底子?”
二娘说:“还有些锅底子。”
奶奶说:“刮出来喂狗娃子。”
二娘就用锅铲子刮锅底,锅底子和锅铲子摩擦出尖锐的吱吱声从耳朵一直钻到牙根子,牙根子立即软了。二娘把锅底子盛到我的碗里,黏糊糊的,还有锅巴,这是奶奶特殊照顾我,我也不管别人,吸溜呼噜吃完了就伸出舌头舔碗底子。这是跟奶奶养成的习惯,她常说浪费一粒粮食死了阎王爷刮肠子哩。
大家都吃了个半饱,却谁也不提没吃饱的话,我们都知道奶奶说得对,在这里还不知道要躲多少日子,今天图了痛快等到粮食吃完了要是保安团还不退,就只剩下喝凉水这一条路了,除非不怕挨枪子硬往外跑。奶奶躺了一阵对大掌柜说:“你说今天这保安团是什么路数?咋偷偷摸摸就上来了,咬人的狗不汪汪,明摆着是把我们往绝里整呢。”
大掌柜说:“我想不会是县里的保安团,县里的保安团要来我们不会不知道。”
“这些狗日的到底是啥路数呢?”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们。可惜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今天的事情确实有些蹊跷。我们让人家追在屁股后面打了大半天,至今我们连人家的路数都不知道。这帮保安团跟我们过去打交道的那些不同,过去那些保安团进山清剿我们,就是做做样子给上面交差,胡乱朝天上山上放几排枪就回去吃大烟逛窑子了。我们连跑都不用跑,就在梁上守着,最多躲到后山转一转,只要他们一走我们便也收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抽大烟的抽大烟,该赌牛九的赌牛九。今天这帮保安团却拼了死命跟我们真刀真枪地开火,咬在屁股后面硬是不松口,估计可能不是县里的保安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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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跑了一天打了一天这个时候都累了,洞里开始响起了呼噜呼噜的鼾声,鼾声富有传染性,很快我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今天一天神经太紧张了,睡着了就开始做梦,先是梦见李大个子拿了个葫芦硬要往我头上套,说只要给我套上葫芦我的脑袋就变成了钢筋铁打的,再也用不着怕枪子了。我就老老实实让他套,葫芦口太小怎么也套不上去,我跟他都急得要命。不知怎么着葫芦瓢就变成了驴倌倌的脑袋,血肉模糊,白花花的脑浆挂在额头上顺着眼窝子朝下面滴答,我吓坏了,恶心坏了,连喊带叫拼命挣扎,李大个子却毫无察觉,还把驴倌倌的脑袋当成葫芦瓢要套到我脑袋上。更可怕的是驴倌倌的死人脑壳居然还会笑,眯缝了两只蛤蟆眼,嘴咧到了耳根下面,嘴里的气息比奶奶的脚丫子还臭,喷到脸上憋得我喘不上气来。驴倌倌嘻嘻哈哈地笑着,渐渐地笑声就变成了凄厉的号叫,我挣扎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从梦中惊醒。确实有人号叫,是奶奶:“狗日的有人站哨没有?一个个都睡死了。黑骡子,谁站哨呢?”
大掌柜睡意蒙眬地说:“站个?哩,这地方阎王爷派小鬼来都寻不见,站啥哨哩?睡觉睡觉。”
别的人也不知道是真的睡死了还是故意装睡,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一个睡得比一个香。李大个子睡在不远处,正在兴高采烈地磨牙,咯吱咯吱的声音听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很生气,刚才在梦里这狗日的硬要给我头上扣葫芦瓢,害得我让驴倌倌吓得半死,他倒睡得舒服。我起身过去朝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两脚。李大个子梦中突然遭到袭击,“啊唔”怪叫一声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咋哩?咋哩?”
我假传圣旨:“奶奶叫你站哨去呢。”
李大个子睡意蒙眬,也许是假装糊涂:“站啥哨呢?都是人,闹哄了一整天,凭啥就该我站哨呢?”
奶奶在一旁吼道:“少胡缠,大个子,就是你,派两个人守到沟口站哨去。”
李大个子说:“藏到这地方鬼都不知道,站啥呢,让大家好好睡,辛苦一整天了。”
奶奶吩咐我:“狗娃子,给我扇这个?,敢跟我顶嘴了,谁惯的毛病。”
我就做势要扇他,既然是奶奶让我扇他,如果我真的扇了他他也不敢反抗,因为我是执行奶奶的命令,反抗我就是反抗奶奶。可是,如果真的让我这个半大娃娃扇了,李大个子就太没面子了,他只好叫上四瓣子:“走,你的沟子疼反正也睡不踏实,跟我站哨去。”
四瓣子是他的部下,不敢像我这样跟他胡混瞎闹,嘟着嘴跟他出去了。奶奶又吩咐胡小个子:“小个子,你警醒些,半夜起来尿尿的时候过去看一下,能换就把他们换回来,都忙了一整天,换着歇歇,只要明天再不出事就不怕了。”
胡小个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奶奶又骂我:“狗娃子还愣着等谁八抬大轿请你呢,睡,明天早上起来把今天的功课补上。”我就爬到奶奶身边依偎着她温暖的身躯睡下了。
奶奶说的功课并不是读书写字,而是让我跳坑坑。我跟了她的第二年,看见她甩着麻绳一下子就能飞三丈多远,羡慕透了,就自己也找了根麻绳,抡一阵子然后也想借着绳头子甩出去的劲道飞出去,结果不但没能飞出去,甩出去的绳子反过来把我的脖子缠住差点没把我勒死。我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解开捆在脖子上的绳子继续努力,绳子甩出去了,我跟着朝前面一跳,结果绳子是绳子我是我,我那一跳前进了不到三尺。我下了决心,就不相信我弄不成这事情,于是我反复练习,整整忙活了一个下午却没有一点进展。我在聚精会神干这件事情的时候,奶奶在一旁看着,直到我筋疲力尽腿肚子像是转到了前面再也动不了的时候,她才过来问我:“狗娃子,你这是干啥呢?”我说:“我想跟你一样跟着绳子飞哩。”奶奶说:“那好,从明天开始我教你。”我说好嘛。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来,我正睡得香甜,奶奶就一巴掌把我拍醒了:“起来,学飞去。”
一听说学飞我的精神头马上来了,爬起来跟在她后面就走。她把我领到山坡后面,在地上挖了一个两尺深的坑坑,把我的双腿捆起来,然后把我推到坑里头:“蹦上来。”
我就蹦了上来。她又把我推下去让我再蹦上来。我就又蹦上来。就这样反复推下去蹦上来地折腾了一上午,我的腿又酸又疼,别说蹦了,连动都动不了,她这才解开绑住我腿的带子放了我,并且告诉我:“从今往后,你天天就做这个功课,啥时候能从三尺深的坑坑里一下子蹦上来,从早上蹦到中午,腿不疼腰不酸就差不多了。”
再后来,我脚下的坑逐渐加深,现在我已经能从三尺深的坑里捆着两脚一下子蹦上来,蹦上一天也不酸不疼了。奶奶说练到这个程度就可以开始学甩绳子了。因为我这个时候的身子已经很轻了,可以借绳子甩出去的劲道飞了。奶奶告诉我说:“其实甩绳子没啥了不起的,把身子练轻了最重要,这是长期功夫,没有这个功夫垫底子啥都别想。”
大掌柜对我跟着奶奶练飞很不以为然。他对我说,那是马戏班子的把式,奶奶过去就是在马戏班子靠耍这把式吃饭的,学会了只是逃跑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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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学逃跑的把式,要学就学让别人见了你就逃跑的功夫,看看这——”大掌柜说着抬手举枪略略瞄准“啪”的一声,一只正在空中盘旋的老鹰扑扇着翅膀跌了下来。
说这话的时候我跟大掌柜坐在狗娃山山坡下面的草地上,准确地说是我坐着他半躺在毛茸茸软绵绵的草地上,夕阳把天边的云霞烤成了耀眼的金银,不远处二娘正在河沟边上洗衣裳,她穿着一件粉红衫子,让四周绿莹莹的草地衬托得格外鲜艳,活像草地上开了一朵大牡丹。枪声吓了她一跳,手里的衣裳掉到河里顺水漂走了,她匆匆忙忙跑着从河水里打捞她的衣裳,大掌柜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又没枪咋练呢?”我继续着刚才的话头。
大掌柜说:“你没枪还等着谁给你送来呢?自己去弄嘛,我们的枪还不都是自己弄来的,狗娃儿我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人白送你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要靠你自己去弄,包括枪和女人。”说着还朝我挤了挤眼睛,嘴巴朝二娘的方向努了一努。
我把这话告诉了奶奶,奶奶没吭声,过了两天就送给了我一把掰不开屁股的独橛子,我说这枪又打不成,奶奶说可以练嘛。我就让奶奶教我打枪。奶奶说这让大掌柜教,看他有多大的本事。我就找大掌柜教我。大掌柜说:“打枪靠的是啥?”
我说靠的是有枪。
大掌柜骂我:“笨蛋,有枪就会打枪了?你看李大个子,手里拿了个多好的枪,可是从来他就打不成个样子,纯粹是浪费子弹听响呢。”
“那靠啥呢?”
“靠的是眼睛,是这儿。”说着他把袖筒朝上一撸,胳膊肘子朝肩头的方向一弯,胳膊上的腱子肉鼓成了高高的圆疙瘩,他拉过我的手在他的腱子肉上摸了摸,硬邦邦的像石头,看到我羡慕的眼神他得意洋洋地问我:“像啥?”
我认真地想了一阵,对他说:“像牛腿。”
他举起巴掌想打我,却没打,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娃娃是个怪娃娃,说你傻吧你有时候办的事情精着呢,说你精吧你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比傻子还傻。”他放下胳膊,把袖筒子也放了下来对我说:“打枪首先是眼力要好,眼力不好看不准你还打啥枪呢?还有就是得臂力好,臂力不好枪端不稳瞄也瞄不准。给你说,李大个子吃亏就吃在没臂力,长了个半截子,比枪高不了一拃,哪里有臂力稳住枪呢?所以你现在先开始练眼力、练臂力,这两样练好了枪保准能打好,比不上我起码比李大个子那个半截子强。”李大个子其实是个小个子,我们平时叫他李大个子,有时候也叫他半截子。
从那以后我就按照大掌柜的要求练眼力,大掌柜在十丈外吊了个拳头大的石块块,让我没事就盯着那石块看,一直到能看清石块上面的纹路再看活物。我看清了石块上的纹路,他就让我看飞虫飞鸟。我整天没事了就盯着天空看,发现飞虫飞鸟之类的就目不转睛地跟着它们,看着看着眼前就起了黑雾团团,头晕眼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乱飞乱扑的飞虫飞鸟,而我自己就像个失魂落魄的傻子,别人都说我得了失心疯,成了红苕,红苕就是傻瓜的形象化。大掌柜又让我举他窑洞前面的上马石。我哪里举得动。他就说先从小石头练,练到能举动下马石而且能一连举一整天胳膊也不酸就算练成了。奶奶骂他:“狗日的哄娃娃呢,你自己举一下,你能举一天我就把饭戒了。”奶奶告诉我:“打枪靠的是心,心想到哪抬手枪就指到哪才是好枪手,眼力再好臂力再好,瞄准了再放枪就亏了时间,失了机会。”
我让大掌柜蒙骗得五体投地,信心百倍地按照他的方式练得正起劲儿,听不进去奶奶的话,就反问奶奶:“按你说瞎子只要有心也能打好枪了?”
奶奶说:“眼睛跟心是通的,没有眼睛心就没有通路了,世间万物进不到心里,自然没法子打枪。”说着,奶奶掏出枪似乎看也不看朝天上就是一枪,我还没明白过来,扑棱棱天上就掉下来一只雁儿。我佩服极了,奶奶确实比大掌柜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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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奶奶用一条五尺长的绳子给我做了个甩兜兜,让我用这个甩兜兜抡石头打十丈外的大掌柜挂的那块石头:“啥时候你能一连十回打中那个石头,我就让你放真枪。”
这个玩意儿很好玩,过去在家里我也看到过放羊娃儿抡着甩兜兜打离群乱跑的羊。绳子的中端吊着一个厚布兜兜,两根绳头都捏在手里,捡个石头包在厚布兜兜里,然后就抡起来使劲转,等到劲道足够了,方位对准了,手腕子一抖撒开绳子的一端,布兜兜里的石头就会嗖的一声飞出去,打在你事先选中的目标上。有的放羊娃儿石头甩得极好,真是指哪打哪,劲道也大极了,能打断成年羯羊的犄角。这个东西我过去就挺喜欢,可是我爹不让我跟放羊娃们学这套本事,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学那种雕虫小技,要学就得学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大学问,于是天天逼着我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大学问”,好像治国安邦平天下的人靠的都是之乎者也。
大掌柜见我开始抡着甩兜兜扔石头,不屑地撇撇嘴说:“又是你奶奶的把式。”为了应付他,我就又开始盯着空气练眼力,举了石块练臂力,可是每当他看不见的时候我最喜欢的还是用甩兜兜扔石头玩儿,后来我的石头越甩越有准头,挂在树上的那块石头我在十丈外也时不时地能打中三五次,可是从来没有连续十次回回打中的。
这几年我就是在奶奶和大掌柜双重夹击下过来的,有时候觉得很苦,有时候觉得特有意思。苦也罢有意思也罢,都比在家里让我爹逼着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后来又是“论语”“大学”“中庸”那些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意思的之乎者也好得多。
第四章
刚才跟李大个子闹腾了一阵,人又精神了,躺下以后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尿脬又胀了起来,我想到外面尿尿,可是外面黑黢黢的活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方才梦中又见了驴倌倌那血肉模糊的脑壳子,我心里虚虚地不敢出去,就推奶奶:“奶奶,我有尿了,还给不给二娘喂了?”
这是我的借口,如果还需要我为二娘喂尿,那就最好,我就用不着到外头黑黢黢的夜里撒尿了。如果不用我再为二娘喂尿,把奶奶叫醒,我也就不怕了。
奶奶让我推醒了,说:“不给她喂了,喂一回都便宜她了。”
见奶奶醒了,我心里有了底气,装作听话的样子“哦”了一声就摸到洞口边上撒尿。这是一泡大尿,我才尿了一半,就听得沟口方向“啪啪啪”地响起了枪声,我浑身一激灵,后半截尿就吓回去了。枪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脆,我明明知道枪是在沟口响的,感觉上却像就在耳边。沟壑里枪响的回声,更加强化了枪声的震撼作用,我的脑子里甚至产生了共鸣,嗡嗡嗡的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壳子里飞舞。
“奶奶,枪响了。”我边往洞里跑边大声喊叫起来,正在沉睡的人们呼啦啦都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摸起了放在手边的枪支,一个个茫然又惊惶地互相探问:“哪里打枪?”“保安团又来了?”
奶奶起身啥话不说裹好绑腿,挎好枪,做好了随时投入战斗或者随时逃跑的准备。伙计们见状也都默默地整理枪支行装。大掌柜说:“这一回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成就跟狗日的放开来彻底见个高低。”
奶奶不吭声,来到洞口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又吩咐我:“狗娃子,趴到地上听一下。”
我就像狗一样趴到地上把耳朵贴到冰冷的地面上屏声静气地听着,我听到了远处匆匆忙忙跑过来的脚步声,就对奶奶说:“有人来了。”
“人多不多?”
“不多,就一个。”
奶奶也趴到地上把耳朵贴到了地面上:“是李大个子。”
果然,片刻之后李大个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狗日的跟上来了,我跟四瓣子爬到崖上招呼他们,打了十多枪这伙子人不理会,硬往沟里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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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掌柜问:“人多不多?”
李大个子说:“黑黢黢的看不真,听动静至少有一个连。”
大掌柜脸僵了起来,变成了一块生冷的铁板。奶奶征求大掌柜意见:“骡子,撒腿子呢还是顶呢?”
大掌柜说:“撒腿子嘛,我就怕撒不脱。”
我们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敌人在半夜三更追到这里,想轻易从他们手底下脱身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的洞在这条山沟的中部,这条沟仿佛一把刀鞘,由西向东插进了这座山梁,所以这条沟叫鞘子沟。我们是从西面进来的,东面就是鞘子沟的底部,重峦叠嶂没有出路。按照正常行走的速度,如果他们是跟在我们后面追上来的,早就应该到我们的洞口了,他们直拖到现在才出现,可能是他们进行了仔细认真彻底的搜山,也可能他们事先就知道这里的情况,布置好了才动手,也就是说他们肯定已经卡住了这条沟壑的出口想包饺子,我们就是饺子馅儿。
大掌柜说:“守在这个洞里头就是等死,只有往外冲了。”
奶奶说:“今天这一关不好过呢,能跑就尽量跑,互相照料些,跑不成再打,青山留下就不怕没有柴烧。”
大掌柜说:“走,先朝西沟口试一下,不行就硬冲。”
大掌柜提着枪往外头走:“今儿个咋了,狗日的保安团成了狗皮膏药了,贴上就揭不下来,应该抓个活口问一下。”
大掌柜在前面带路,我们都小心翼翼悄没声地跟在他的后面。胡小个子紧走几步越过大掌柜来到了最前头,把大掌柜挡在了自己的后面。小路淹没在黑暗中,我们又不能打火照亮,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进。走了半会儿,前面的枪声停歇了,却可以感觉到杂乱的脚步震得地皮发颤。奶奶悄声说:“看样子四瓣子完了。”
胡小个子朝后面嘘了一声,我们就都趴了下来,不久对面就黑戳戳地涌过来一彪人。这些人也很小心,走得不快。大掌柜朝后面摆摆手,我们就尽量散开,可是路很窄,两边都是陡峭的石壁,散也散不到哪儿,大伙就各自找到位置尽量用石头、草丛、树干隐藏着自己。我照例贴着奶奶。二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了过来跟我们贴在一起。奶奶悄声对我说:“一会儿打起来你就朝山顶上爬。”
我看看两边墨黑的山峦,摇摇头:“我爬不上去,我跟奶奶在一起。”
“我死了你也跟我一起死吗?摔死了也比活捉了强,到时候拼了命也往上爬。”
“不,我就跟奶奶在一起。”
奶奶还要说什么,大掌柜在前面喊了一声:“招呼狗日的。”前面的人就开枪了,对方有人惨叫着、惊呼着,随即便开始还击,由于我们事先已经找好了隐蔽地点,所以头一排子枪打过来没什么威胁,子弹有的呼啸着从头顶上飞了过去,有的钻进了我们身边的土里,也有一些击中了石头,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星,给黑沉沉的夜色增加了一些光亮。
对方的火力比我们强得多,还有机关枪,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只好原地趴着,心脏怦怦跳得像要冲出腔子。要想从正面冲过去根本不可能。奶奶对前面喊了一声:“骡子,回头。”然后拽了我的腿就开始倒着往后爬。往前爬我熟练,往后爬我觉得实在难受,刚想站起来,奶奶一把压住了我的脑袋:“不要命了?”
我看到大家都开始往后倒着爬了,包括二娘也腿子一蹬一蹬四肢着地朝后爬着,屁股翘得高高的,活像一只遇见毒蛇的大蛤蟆。我便学着她的样子朝后倒着爬。前面枪声仍然密集地响着。大掌柜他们顽强地阻击敌人。拐了一道弯,身边的人开始站起来朝后跑,我便也跟着站起来朝后跑了起来。跑回了兔儿洞,奶奶喘息不定,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自言自语地说:“不成,让狗日的堵到洞子里就吃啥也不香了。”接着对我们说,“想活命的就跟上我往东头跑。”
谁能不想活命?大家呼啦啦地跟上奶奶又往东头跑,虽然都知道东头是个死胡同,是鞘子沟的底部,可是大家还是怀了一线希望朝东头跑。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估摸着大掌柜他们顶不住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沟底,黑森森的悬崖峭壁像一堵石头垒成的高墙堵在我们前面。我们四处乱窜,想在这高墙上找到一条可以攀爬上去的活路,却一无所获。西头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掌柜喊:“婆娘,你们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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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回应道:“我们在这呢。”
片刻大掌柜他们跑了过来,喘吁吁地对奶奶说:“不成了,这一回保安团跟我们拼命了。我们折了五个人。有没有撒腿子的路?”
奶奶恨恨地说:“有路我们还在这等死吗?”
大掌柜说:“我再到前头顶一阵子,你们赶快找个活路,找上了就先走。”说完又掉头跑了回去。
奶奶沿着石头峭壁转来转去地着急,四野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奶奶就用手在石壁上一寸一寸地摸,嘴里唠唠叨叨地骂人骂老天爷:“妈妈个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应该早些来探个路,这死老天爷也跟狗日的保安团是一路,存心叫我们走绝路呢……”
西头又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显然敌人又攻了上来。大掌柜他们在那边拼了老命地抵挡着。奶奶对胡小个子说:“你过去换他们一阵子。”
胡小个子就领了他的人闷不做声地扑了过去,枪声顿时又激烈起来。大掌柜他们也没撤回来,看样子是撤不下来了。奶奶解开盘在腰间的绳子,在绳头上系了一个大疙瘩,然后就开始一遍一遍地朝山壁上甩绳子,甩上去了就拉一拉,绳子一拉就掉了下来,奶奶就再朝上面甩,甩上去了再拉,掉下来了再甩……突然奶奶“咦”了一声,试探着把绳子朝下拉了拉,没有拉动,就又加了些力气拉,仍然没有拉动,最后用自己的身子吊了吊,绳子仍然卡在山壁上没掉下来。看来有希望了,我们都聚到了奶奶身边,奶奶迟疑了一阵对我说:“狗娃子,你怕不怕?”
我心里很怕,我不知道她要让我干什么,人最怕的就是未知的事物,比方说鬼,因为人从来没有见过鬼所以才会怕鬼,人也怕黑暗,就是因为人看不透黑暗之中有什么。
“不怕!”我欺骗着奶奶,也欺骗着自己,因为我知道奶奶问我怕不怕其实就是让我说“不怕”这两个字。
“那好,你抓着绳子爬上去,看看绳子卡到啥地方了,不管卡到啥地方都解下来重新找个能吃力的地方,比方说大树、石头牢牢地绑好,然后我们再抓着绳子爬上去,记住了没有?”
我点点头。我心里没底,不知道上面是啥样子,也许绳子只是偶然卡在了半山腰的一块石头或者树枝上,爬到半截我就会跟着绳子一起跌下来摔个半死或者干脆就彻底摔死。也许即便我爬上去了,也把绳子系牢了,可是我们只能到半山腰,悬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天一亮刚好让人家当成靶子打。也许我爬上去了,其他人却爬不上去,结果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吊在半山腰,最终晒成人肉干慰劳老鹰,与其那样我还不如跟大家伙死在一起,变成鬼也有个伴儿……我思绪万千,牵肠挂肚,心惊胆战,可是我还是抓住绳子开始了艰难的攀登,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果?包了,不敢按照奶奶给我们找到的唯一可能的生路攀登上去,今后即便是我们都能活下来,即便奶奶不责罚我,即便谁都不怪罪我的胆怯和无能,我自己也没脸在伙里混了。
远处的天光隐隐约约透出了青白,总算朦朦胧胧地可以判断出什么地方是石头什么地方是草棵子什么地方是树木了。我扭头朝脚下的鞘子沟看去,鞘子沟黑黢黢的活像大山的伤口,伤口里啥也看不见,没有奶奶,没有大掌柜,也没有二娘、李大个子和胡小个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色,还有就是空旷的枪声。我甚至有些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所遇到的一切只不过是我梦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奶奶、大掌柜、二娘、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四瓣子、驴倌倌还有那些伙计们都是我梦中的人物而已。我的腿脚有些酸软,胳膊肘子和手掌的疼痛提醒我这并不是梦,我自己都想不起我到底是怎样爬上这陡峭的山崖的,我当时只知道抓了绳子拼命地朝上面攀爬,胳膊肘子和手掌都碰破擦伤了,稀里糊涂就爬到了这个位置。
“哟呼嘿……”
山谷里传来了招呼声,在密集的枪声里像一条穿过重崖叠嶂的溪流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是奶奶,她肯定等急了。
“哟呼嘿……”我回应着,也不知道我的声音能不能压倒枪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我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开始查看绳子的情况。绳子头系的疙瘩卡在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枝杈上,枝杈有我的胳膊粗,也亏得是我,要是换个大人,别说像胡小个子那样的五尺大汉,就是像李大个子那样的半截子说不定爬到一半就得把树枝压垮折断,难怪奶奶让我先上来探虚实。
我爬到树上,把绳子解开,再牢牢实实地把绳子绑到树干上,然后又朝山谷下面“哟呼嘿”地招呼了几声,等听到奶奶的回应,我就喊话:“上来吧,绑好了。”我的喊声在山谷里回荡。四周都是连绵不断地“绑好了……绑好了……绑好了……”可能保安团也听到了我的喊声,枪声大作,还夹杂了轰隆隆的爆炸声,不知道是敌人开了炮还是我们的人扔了手雷。空旷的山谷把密集的枪声、爆炸声混成了绵延不断的和声,“嗡嗡嗡……”的声音震得人心头发紧。
第一个爬上来的是奶奶,她一爬上来先检查了一遍绳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山谷下面“哟呼嘿……”地吼叫了一阵,她的叫声绵长凄厉,让我联想起深夜徘徊在狗娃山峁上的孤狼。我想,她的叫声肯定比我的叫声传得远得多,孤狼的号叫能传出十里地。她转过头来搂了我一下,表扬了我一句:“狗娃子到底比狗强得多。”然后就仰头朝山上打量着,我这时候才想起来看看我们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能凑合着站立三四个人的平台,脚下就是跟墙一样陡峭的石壁,再往上隐隐约约能看出是陡峭的慢坡,坡上扎扎拉拉地长满了荒草和小树、藤蔓。凭我们的手脚只要不怕疼估计爬上去问题不大。话说回来,在这种危急时刻,只要能把命保下来,谁还顾得上疼不疼呢。
接着上来的是二娘,我跟奶奶都非常吃惊,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上来的。我问她你咋上来的。她摇摇头满脸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咋就上来了。”一上来她就瘫倒在地上。奶奶踢了她一脚:“还不快走等啥哩?把地方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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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立脚的地方实在太小了,先上来的人不赶紧转移,下面再上来人就没有立足之地。二娘怕奶奶,挣扎着起身刚要迈步子,“哎哟”呻唤一声就又坐到了地上。她这一坐下更占地方。奶奶就让我把她拖了先走。我试着拉了她一把,真重。我不但没有拉得动她,自己反而差点跌倒在她身上。我就势说:“我拉不动她。”其实我根本就不愿意跟她走,跟她走不但她保护不了我,还得我保护她,而现在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她?我只想跟奶奶在一起,奶奶能保护我,她有两把盒子炮,二十响,一甩出去能扫一大片。
这时候李大个子上来了,奶奶就让他把二娘拖了走。李大个子拉了一下二娘,二娘就“哎哟哟”地呻唤起来。奶奶催促道:“还不快走把地方腾开,再不走上来人我就把你蹬下去呢。大个子,把她背上走。”
李大个子二话不说背起二娘四脚着地往山峁上爬。李大个子个头矮小,二娘往他背上一趴就不见他了,倒好像二娘自己在爬坡。奶奶看见扑哧笑了一声说:“瘦狗驮大马呢?”
后面的人陆续爬了上来,两个受伤的伙计也让别人相帮着爬了上来,人们一上来就按照奶奶的指点四脚着地慌不择路地朝山上爬,活像一帮躲藏猛兽的猴子很快隐没在黑暗中。等了一阵再不见人上来,奶奶坐了下来,焦急地说:“狗日的骡子怎么还不往回撤,还想跟人家争个高低吗?”
我提醒她:“是不是他们找不见这根绳子?”
奶奶啐了我一口:“你是笨蛋我难道也是笨蛋?我留了人在下头等他们呢。”
我让她说得好没趣,想顶撞她一句:“我是笨蛋我咋头一个爬上来了?”再想想,我能爬上来还是靠了她甩上来的绳子,大伙包括腿上中了枪的二娘都爬上来了,我爬上来倒也算不上本事,就没敢顶她。
又过了一阵,下面的枪声竟然停歇了。奶奶一下子急了,啥话不说顺着绳子就又溜了下去。我一个人守着这根绳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片刻只听得山谷里枪声大作,隐隐约约还传来了厮杀声。我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溜下去看看,到了崖边却又收回了步子。山坡上虽然已经能见天光了,山谷里却好像更加黑暗,黑色的峡谷让人联想起张开的大嘴,正准备吞噬一切落入它口中的猎物。我害怕了,不敢再动溜下去看看的念头,枯守着这棵老树和那根死蛇一样的绳子。
等待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等待生死结果更是切割人五脏六腑的钝刀子。这种折磨终于压倒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怖,我决心下去看看,哪怕就是被狰狞的山谷嚼碎当成肉制品吞咽下去我也得下去看看。我抓住绳子正想朝下面溜,绳子下端却有人在往上爬,下面的人感到了我,沉声朝上面喊:“上面是谁?”
我说:“我。”
应答间那人已经爬了上来,是胡小个子,我闻到了他身上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他爬上来之后呼哧呼哧地喘气,我问他:“奶奶呢?大掌柜呢?”
他不吱声,回转身朝下面喊:“我拉了!”接着把绳子往上拽了拽,试了又试,绳子沉甸甸的,然后就吃力地往上拉着。绳子拉上来了,我大吃一惊,奶奶被绑着手脚,捆在绳子上。
我惊恐地问:“奶奶怎么了?绑奶奶做什么?”
胡小个子没有理我,把绳子又扔了下去,奶奶冲我喊:“狗娃子把我放开。”声音嘶哑,气喘吁吁。
我扑了过去就要替奶奶解绳子。胡小个子一把把我推开。我又扑了过去,对着胡小个子连踢带打。可惜胡小个子名不副实,他身高体壮,我打他挠他撕扯他他竟然纹丝不动,打急了他索性扭住我的两条胳膊,把我的两只手插到了我的裤腰带里,然后又用我的裤腰带紧紧勒住了我的两只手,我的手动弹不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破口大骂:“狗日的胡小个子,你不把我跟奶奶放开我就敲开你的脑壳子吃你的豆腐脑呢。你个狗日的我日你八辈子老祖宗哩……”
胡小个子冲我扬起了他那熊掌一样厚实的巴掌:“再骂人我扇你的嘴哩。”
我根本不怕他。他敢扇我奶奶饶不了他。我却忘了就连奶奶如今也让人家捆了起来。我继续跳着脚骂他。他急了,从地上抓了一团野茅草捏开我的嘴塞了进来。腐败的草根味儿和腥臭的泥土味儿让我喘不上气来,这时候我听见奶奶对胡小个子说:“你放开狗娃儿,我跟你们走。”
胡小个子扑通跪倒在奶奶面前说:“奶奶,今天我胡小个子得罪你了,过后该杀该剐由你做就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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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从山谷里又爬上来一个人,这是我们伙里的伙计,我们都把他叫王葫芦,他的特点之一是年纪大,比大掌柜还老,下巴颏底下已经留了一撮胡子,仿佛山羊的近亲。特点之二就是没话,任何人跟他对话一般得到的就是三个字的回应:“对着哩”、“胡?扯”。“对着哩”表达知道、确定、同意、肯定等等意思,“胡?扯”则表达不知道、不相信、反对、否定等等负面意思。特点之三就是他的脑袋上没头发,光溜溜的活像熟透了的葫芦。由于他话少,脑袋上又没有毛,我们就把他叫葫芦,是说他跟葫芦一样,虽然有嘴,却不会说话。他姓王就又在前面冠上了他的姓氏,全称王葫芦。王葫芦浑身是血,变成了血葫芦,也不知道那血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一爬上来就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活像一头刚刚从磨上卸下来的老驴。胡小个子把绳子收了上来,我知道下面再没有我们的人了,即便有也只剩下不会说话的了。可是,大掌柜还没上来呀,猛然间我的心像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掉到了河水里,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大掌柜没了,如果大掌柜还在,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扔下他。
胡小个子坐在地上歇息了一阵,然后就过去扛起了奶奶,又对王葫芦说:“把狗娃子背上,嘴里的东西不要掏,这尕?骂人嘴损得很。”
王葫芦背起了我,没有前肢的辅助根本没办法爬这陡峭的山坡,他就用从树上解下来的绳子把我捆在他的背上,然后像骡马一样驮着我朝山坡上爬。我感到他的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把我的衣裳都沾湿了。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身上的血腥气和汗气呛得我难以呼吸。越接近山梁他爬得越慢,爬几步歇两歇,我在他背上扭动着挣扎着想爬下来,由于我的嘴被草根子塞住了,没办法说话,只好用肢体语言表达我的意思。这阵子我跟他一样也成了葫芦,不同的是他是主动型葫芦,我是被动型葫芦。
总算挣扎到了坡顶,天边已经亮晃晃地,人、山、树、石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先爬上来的伙计们都聚在这里等我们,见到我们这种情形一个个惊诧地张开了嘴围拢过来。我的头有些发晕,觉得面前除了一堆嘴巴啥也没有了。
李大个子扑过来问:“咋了?咋了?咋把奶奶绑了?快放开。”
胡小个子把奶奶放下然后解开了绑缚她的绳子。奶奶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王葫芦也把我放下来,然后松开我的裤腰带,把我的双手从裤腰带里解放出来。我连忙把嘴里塞满的草根子掏了出来,沙砾、碎草叶子沾在我的口腔和牙缝里,我动用了所有的唾液储备才勉强把口腔里的杂物清理干净了。
李大个子愤怒地质问:“你这是干啥哩?造反呀?”
二娘急着问:“大掌柜呢?咋不见大掌柜?”
她这一问大家都发现大掌柜没跟我们在一起,场面顿时冷了。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敢再追问这个问题了,只有二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还存了一线希望,揪住胡小个子连连追问:“大掌柜呢?大掌柜呢?”
奶奶这时候说话了,声音嘶哑低沉:“大掌柜殁了。”
猜测得到了证实,二娘“嗷”的一声坐到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奶奶没有制止她,任由她哭。别的人都没有哭,冷了脸沉默着。我们讲究的是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不管什么原因,对于伙计们来说,都是丢脸的事情。奶奶呆呆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着前面,不哭也不说话,像一尊雕塑。
李大个子有个死缠的毛病,追着胡小个子愤愤发问:“大掌柜死了你就把奶奶绑了?你还有没有王法了。”在我们这帮人面前提王法,放在平时我们笑不死他也得骂死他,这阵儿却谁也没情绪笑他。胡小个子拉长了脸不理他。王葫芦却突然说话了,而且一说就是一大串:“大掌柜已经开始往后头撤了,刚刚起身不知道咋就中了枪,刚刚打在脑袋上,一声没吭就走了。奶奶疯了一样地往前头冲,要跟保安团拼命,我们就剩下三五个人了,能打的只剩下奶奶手里的短枪,冲上去白白送死呢。我们劝又劝不住,拉也拉不住,只好把她绑了硬抬着往后撤,多亏保安团不摸我们的底子不敢硬冲,不然我们都回不来了。”
平常不说话的人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便具有了令人绝对信任的说服力。李大个子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什么了。我们都呆呆地等着奶奶发话。奶奶呆坐了一阵,跪下朝西面磕了三个头。我们知道她是在给大掌柜磕头,大掌柜就是在西面的沟里死在保安团的枪口下的。我们都跟着跪了下来。一起朝西面叩头。
叩过头,李大个子举起枪正要朝天放枪,奶奶厉声制止:“别浪费子弹,给狗日的保安团留下。”然后对我们说,“先到张家堡子避一避,等弄清楚了再说下一步的话。”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后头。她的身板挺得笔直笔直,初升的朝阳在她的身上涂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
几天以后我们得到消息,大掌柜的尸首被挂在县城的城门楼子上,衣服撕成了碎片片,人风干成了腊肉。再后来大掌柜的尸首被扔到了城北面的乱葬岗子上。奶奶带着我们偷偷找到大掌柜尸首时,大掌柜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身上的肉都让野狗啃干净了,我们是凭着挂在他尸骨上的已经成了破布条条的衣裳辨认他的。我们把大掌柜的尸骨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坛子里,运回来埋到了狗娃山朝阳的坡上。奶奶跟二娘跪在那堆新起的坟丘前面烧纸,奶奶拉了我一起跪下说:“你也给大掌柜烧几张纸,算大掌柜没白疼你一场。”我就抓过一卷麻纸点着了,一股旋风高高卷起烧成黑灰的纸张,纸灰随风飘荡扶摇直上,仿佛一群黑蝴蝶翩翩飞舞。奶奶望着随风飘荡渐渐远去的纸灰幽幽地说:“大掌柜把钱都收了,他在阴间用不着干这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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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堡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们的一个据点,这里的老百姓跟我们都通气连枝。李大个子就是这里张石匠的上门女婿。我们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家的,像胡小个子、四瓣子还有我。我们这些没家的就像出家的和尚。还有一种是有家的,比如李大个子一类,类似于信佛却又不剃头不出家的居士。他们平常不回家,只有年尾那几天他们才会带着一年的收获回家过年。他们的家在哪里别人不知道,他们不说别人也不问,怕万一漏了风声牵累他们的家人。你要是真的想保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别知道秘密。
我们向来遵守一个古老的信条: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说盗亦有道,这就是我们的道。我们做活大都到外省外县去做,我们这里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名义上归陕西管,实际上是三不管,所以我们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做活的时候到底是到了外省还是在本省。不管是外省还是本省,我们都牢牢守着这样一个规矩:以我们狗娃山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的地方绝对不作案子。所以县里的保安团历来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这一回保安团发了什么疯,对我们下死手。奶奶说根据兵力和武器判断,这一次不单单是县里的保安团,还有比保安团实力更强的队伍对我们进行清剿,这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能叫人家给日了连谁日的都不知道吃哑巴亏,连个报仇的下家都没有。
我们把身上的枪械藏到了地窨子里,然后开始装当地农民,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脑一张口满嘴当地土话,跟当地的农民也没什么区别,外面的人也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叫张家堡子的小山村忽然增加了二三十口人。我照例跟奶奶住在一起,我们住的这家人人口构成很简单,老两口加一个小孙女。老爷子长了一把茂盛的胡须,这是他的骄傲,晚上睡觉他就用一个布袋袋把胡子罩起来,早上起来洗过脸他就用一把小梳子把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有时候他的小孙女给他梳胡子,他就得意洋洋地眯缝了眼睛翘起下巴颏享受那个瓜子脸圆眼睛的女娃子给他带来的精神和胡子的双重愉悦。
老爷子既然住在张家堡子当然也姓张,奶奶把他叫张老爷子,我也就把他叫张老爷子。他的孙女叫花花,比我小三岁,头上扎了两个牛犄角一样的辫辫,整天跟我混在一起,我练功夫她就在旁边看着,她放羊我就跟了到坡上晒阳阳,顺带着练甩石头。她对我甩石头的功夫佩服极了,她的羊如果跑远了,她就让我甩一块石头把羊打回来,我甩石头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打羊的时候一定要她选好部位,她说打前左腿我就打前左腿,她说打羊犄角我就打羊犄角,因为我不知道打到羊的哪个部位才能让它乖乖地回到我们身边来,这一点她比我内行。花花是我幼年时期唯一跟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儿。
李大个子说花花是奶奶给我定下的小媳妇,我就臊了,不太敢跟花花玩。她不知道李大个子说的话,所以也不知道羞臊,老是缀在我的屁股后面当跟屁虫,撵都撵不走。有时候我想,真的娶了她当媳妇也挺好,有人跟我玩,也用不着怕别人说闲话。为此我还问过奶奶,是不是她把花花给我号下了,号下了就是事先订下某种物件的所有权,到了一定时候履行相应的手续,这个物件的产权就正式属于订货人了,有点像现代人倒腾期货。奶奶说谁给你说的。我说李大个子。奶奶说他放屁哩,你今后要是在伙里混光阴,娶了人家花花不是害人家哩,屁大个人咋就打这主意。我赶紧声明这是李大个子说的,我根本没什么想法。
从奶奶这儿得到了确切答案,根本没有李大个子说的那回事儿,我心里踏实了,却又有几分遗憾,以至于好几天干啥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张老爷子接到了平川上郝五斤要跟他比胡子的帖子。
那天从三十里外的平川来了个人,给张老爷子送来一张帖子,张老爷子看过之后说了声:“没问题,我答应,到时候你叫他来就成了。”
送信的人说最好由张老爷子写个书面的答复。张老爷子挎上他那副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给人回帖子。那人送的帖子扔在炕头,我随手捡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张老先生伊武台鉴,”我这才知道张老爷子竟然也有个官名叫张伊武,“近日听闻老先生美髯超群,仿佛关公,犹胜东方,不才忝自蓄有二尺胡须,却不敢自称美髯,听闻先生美髯极为艳羡,贸然下书,以谋一会,恭候。”
下面落款是“双庙郝五斤谨上”。
双庙村我知道,它在山外的平川上,是我们进县城的必经之地。那个村里有两座庙,一个敬菩萨,一个敬圣母,所以人们都叫它双庙村。从信中得知,这个村子有一个叫郝五斤的人生气张老爷子有一把跟关公一样的好胡子,要来跟他会一会。信里面说的东方我估计也是个人,可是这个人是干吗的我却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西汉时期汉武帝手下有个挺聪明又会拍马屁的弄臣叫东方朔,这人长了一把大胡子,回想起来我才算明白这封信上的东方就是指的东方朔。会一会说的比较委婉,意思却也很明确,就是要来跟他比一比谁的胡子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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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爷子写完他的回帖,见我拿了那封帖子看,有几分不屑地问我:“你识字吗?”
我心想,我学说话的同时就开始学识字了,你倒问我识不识字,就故意装谦虚告诉他:“识过几个字,会写名字。”
张老爷子说:“你把那上面的字给我念一遍。”
我就念了一遍。他又说:“你知道啥意思吗?”
我就把我理解的意思对他说了一遍。他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了我一阵,把他刚刚写好的回帖递给我:“你再念念我这上面写的啥?”
我一看他写的回帖差点笑了出来,老先生的字写得像一把麦草乱七八糟地扔到了纸上,笔画硬撅撅东勾西叉四处露头。再看他写的话语更好笑,前面是:“双店郝五斤朋有,你要会鹅鹅就等着,鹅没美髦,有啥事情见了面说。”下面落款是:“张家堡子张伊武”。
我一看这封回帖就掂出了他的分量,虽然他识几个字,不过也就是小时候在私塾背过几天“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水平,人家来的信他根本就没看懂,“朋友”的“友”写成了“有没有”的“有”,“美髯”的“髯”他还写成了“髦”,当地话第一人称的发音虽然是“鹅”,可是写出来还是“我”,他却扎扎实实就把“我”写成了“鹅”。他是我们的房东,又是花花的爷爷,我不忍心他还没跟人家比胡子,就先在书信往来上跌个跟头留下笑柄,就对他说:“人家是听说你的胡子好,人家也长着胡子,要跟你约个时间比试一下呢,这件事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还跟人家说有啥事情见了面说,等见了面就晚了。再说了,你这上面的错字也多得很……”我又把他写的错别字一一给他点了出来。我那时候年龄小,不懂得照顾别人的面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张老爷子脸红得像秋天上了霜的大柿子,嘟囔着对我说:“你能得很你来写。”
我就着实不客气地拿起笔替他重新写了个回帖:“郝五斤先生台鉴:足下书信收悉,内情尽知,吾随时恭候,别无他事,唯候面晤。”下面是落款。我写的时候张老爷子就站在我的身后观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地赞叹:“没看出来,这娃娃写得一手好字嘛,这字写得功夫深了嘛。”其实不是我的字好,而是他的字太不好,所以看到写得稍微工整点的字就认为好得不得了。我的字也就是在私塾里描红描了两年的水平,他就惊讶得不得了。等到我写完帖子,他念了一遍又大惊小怪起来:“这娃娃文采好得很嘛,这才叫真人不露相,这么大点年纪文采就这么好,再往大长些还了得呢。唉,可惜了,现在没有科举了,要是考功名,这娃娃状元不敢说,探花榜眼稳定能取上。”从那以后张老爷子就对我刮目相看,认为我是难得一见的大文人、大才子。他之所以会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底还是山里人见识少。那时候识字的人更少,我们伙里就没有一个识字的,物以稀为贵,所以他才对我那半文半白的短短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书信敬佩不已。
有人下了帖子要跟张老爷子比胡子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张家堡子,山里人日子过得清寡,这一下可算是有事儿干有热闹看了。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们伙里的伙计都聚集到张老爷子家里等着看那个叫郝五斤的来跟张老爷子比胡子。这件事情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谁也想不出胡子怎么个比法,有的人说可能比谁的胡子长,也有人说可能比谁的胡子多,还有的人猜测可能要比谁的胡子白,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人就直截了当问张老爷子这胡子到底怎么个比法,张老爷子自己也是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人家要怎么样跟他比胡子。一直等到快到晌午的时候才见一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毛驴驮着一个比弥勒佛瘦不了多少的大胖老头进了村子,毛驴的后面跟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娃子。张家堡子从来就少有外人光顾,这个老头一进村便有人主动过去问他是不是郝五斤,老头得意洋洋地捋着他下巴上那一大把二尺多长的胡须说:我正是郝五斤,专门来会张老爷子的。于是便有人大声传话:比胡子的对手来了……也有人主动给他带路,将他领到了张老爷子家。
张老爷子听说比胡子的人来了,连忙迎了出去。两人抱拳问候,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张老爷子把他让进了院子,挺客气地把他往屋里请:“郝老哥,屋里头坐。”
郝五斤看看四周等着看热闹的人群,对张老爷子说:“就在院子里,几句话,说完了我就走,不耽搁你的事情。”
张老爷子只好让花花跟她奶奶搬了几张凳子出来,又把炕桌也搬了出来,请郝五斤在院子里就座。山里人忠厚好客,尽管对方是来跟他比试胡子的,张老爷子还是泡上麦芽绿茶,又端出蒸馍像招待贵客一样请他吃。这地方的人有个习惯,来了客人,先泡茶,再端馍,哪怕是马上就到吃饭时间了馍馍也得端上来,这有点像俄罗斯人,见了尊贵的客人先敬面包和盐。郝五斤进院子以后,跟他来的男孩把那头可怜的瘦驴拴到了院门外的槐树上。花花跟她奶奶赶紧把不知道啥时候准备下的苜蓿芽端出来给人家喂驴。这个季节正是苜蓿出芽的时候,鸡舌头一样的苜蓿芽从黄土里探头探脑地伸出来,给大地薄薄地抹上了一层嫩绿。苜蓿芽是宝,可以用来做菜疙瘩顶替粮食充饥,可以用开水焯一下拌上盐、醋、蒜当美味的小菜。不管是贫苦农民还是富有的财东,到了这个季节饭桌上都离不开苜蓿芽。
看到花花跟她奶奶把满满一箩筐苜蓿芽芽端给郝五斤的驴吃,我既心疼又感动,这正是山里人的忠厚朴实。而平川上的人却往往很看不起山里人,因为山里人比他们更穷,也比他们更老实忠厚。我绝对不是有意挑拨山里人跟平川人的关系,这个郝五斤的到来就是明证,人家长了一把好胡子,人家分外爱惜自己的这把好胡子,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凭什么就非要跟人家比胡子斗气?看到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更让我生气,他不过是个骑瘦驴的角色,却也要摆出坐八人大轿、骑高头大马的架势来,坐在小板凳上还要跷二郎腿,喝着人家的麦芽绿茶还摇头晃脑地说没有他家的花茶好喝。他之所以敢在张老爷子面前,敢在张家堡子全体村民面前这么张狂,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山里大胡子,而他是平川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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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爷子面对郝五斤竟然也有些露怯,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郝五斤却坦然自若,不时捋捋他那一大把胡须,偶尔端起茶杯呷上一口香喷喷的麦芽绿茶,慢条斯理地对张老爷子说:“我在川上就听说张老爷子的胡子留得好,人称美髯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人家明明是说客套话,张老爷子却当真了,立刻感动万分,连连谦虚:“这没有啥,没有啥,比不上郝老哥的胡子。”
我仔细看了看郝五斤的胡子,这家伙的胡子比起张老爷子的一点也不差,汉族人的胡子大都是下巴颏上一撮,像山羊,王葫芦就是这种山羊胡子,最多在两边的腮帮子上也各有一绺,像一个写倒了的山字。张老爷子跟郝五斤的胡子却不是这种样式,他们的胡子从一边耳根下面沿着下巴颏密密实实地连到了另一边的耳根下面,胡子还特别长,一直能垂到胸口。唯一不足的是这两个人的胡子毛色都不够纯,不是纯黑的,也不是纯白的,而是那种黑白相间的杂毛,这可能跟年龄有关,他们的年龄都过了黑胡子阶段,还没有达到白胡子阶段。也不知道留这一把大胡子有什么好处,他们却还为此来比试高低,真是闲得无聊。让我看来,这俩人的胡子都挺茂盛,吃饭睡觉洗脸肯定都挺麻烦,女人头发长了里面容易生虱子长虮子,不知道他们这一把长胡子里面有没有这些小动物,如果有,我想八成会有,那些小动物会不会趁他们睡觉的时候爬到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因为胡子距嘴和鼻孔的距离比头发距嘴和鼻孔的距离近得多,虱子虮子要想到人的五官旅游,从胡子出发要便捷得多。想到这儿我对他们的长胡子有些恶心起来。
“张老弟,你可知道胡子跟胡子有啥不同吗?”
张老爷子茫然地说:“胡子嘛,都是胡子,有啥不同哩?”
“胡子是人身上的精华长成的,比方说我的胡子跟你的胡子就有不同,看上去都是胡子,我的是胡子你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毛。”
郝五斤此话一出张老爷子顿时生气了,顾不上待客之道,忍不住骂了起来:“娘日死了,你这是欺负人的话嘛,我的胡子是毛,你的胡子就是胡子,我说我的胡子是胡子你的胡子才是毛哩。”
我们这些围观的人也觉得这个郝五斤实在有些欺负人,凭啥说人家下巴上长的就是毛,你的下巴上长的就是胡子?顿时嘘声四起,有人还起哄说:“都是毛,都是毛,都是?毛。”
郝五斤坦然面对张老爷子的愤怒和四周的嘘声,扬声说:“是胡子是毛一试便知。”
我们知道他要来真的了,只是不知道他要耍什么鬼,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他试。
“二娃儿,去端一盆盆水来。”
跟随他来的那个男娃子便朝张老爷子要脸盆。花花奶奶就从屋里端了一个瓦盆出来。我们那会儿用的盆都是泥烧的瓦盆,口径有两尺宽,也有两尺深,盆不像盆桶不像桶,叫它是盆也行说它是桶也对。二娃把盆放到院子中间,又从水窨子里舀了水,装了满满一盆。郝五斤扬声说:“大伙儿注意看了,看清楚胡子是啥样子,毛是啥样子。”说完,就弯下腰把胡子浸到了水里,水一直淹到了他的下巴颏上,然后他说:“过来看看,过来看看。”
我们一起围拢过去看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倒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说:“看好哩,我的胡子是扎到水底下的。”我们这才注意到,果然他的胡子并没有在水面上漂散开来,而是像一丛老树根直撅撅地插到了水里。
我们谁也不知道胡子插到水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郝五斤抬起身子,胡子上的水滴洇湿了前襟,得意洋洋地说:“能扎到水里头不散不乱的才是胡子,漂在水面上的就是毛。张老弟,你也来试一试,你的胡子要是也能跟我一样扎到水底,我甘愿就此把胡子一刀割了,永不留须,要是你的胡子不是胡子只是毛,你该咋办哩?”
张老爷子的脸涨得通红,嗫嗫嚅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显然他已经心惊胆虚了。
“这样也成,你要是不敢试活,干脆把下巴上那一把毛割了,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试都不试就认输张老爷子当然不甘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胡子插到水里究竟会不会跟郝五斤的胡子一样直挺挺地一插到底。我估计,他应该后悔过去没想到试一试,可是,谁又会没事干把自己的胡子插到水里试它们散不散伙呢?犹豫了半会儿,张老爷子终于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胡子扎到了水里,他的身子颤抖着,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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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嘘……”他的胡子刚一接触水面四周就响起了失望的叹息。他的胡子在水面上漂散开来,像一蓬随波荡漾的水草。张老爷子直起身子,面色苍白,万念俱灰。这个郝五斤老爷子的胡须简直太神奇了,看上去跟张老爷子的胡须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一试差别就显露出来,我真难以想象这看上去软绵绵的胡须竟然会像钢针一样垂直扎进水里。
“怎么样,胡子和毛的区别分清楚了吧?你打算咋办哩?”郝五斤得意洋洋从褡裢里掏出一把剪刀,显然这老家伙是充满信心有备而来。张老爷子垂头丧气,嘟囔着说随你咋办哩。
我对郝五斤老爷子的神奇胡子好奇极了,我恰好挤在他们的身边观战,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胡须上摸了摸,黏糊糊滑腻腻的,不像胡须倒像是猪身上的板油,还有一股羊膻味儿……我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胡须,太滑,一根也没揪下来,手上反而粘了黏糊糊的油脂,我闻了闻,确实没错,就是羊油。
“你这娃娃做啥哩?谁家的娃娃这么没教养,滚开……”摸了郝五斤的胡子竟然像踩了他的脚鸡眼,他气急败坏地朝我呵斥着。
张老爷子面容惨淡地接过了郝五斤手里的剪刀朝自己那心爱的引以为傲的胡须上剪下去……
“不对,这老狗日的作假哄人哩!这狗日的在胡子上抹了羊油,把胡子都粘住了。”这是我得出的结论。我的喊声像炸雷,张老爷子正要剪下去的剪子哆嗦了一下,停住了。
冷场,哄哄闹闹的人们听到我的喊声都哑巴了,顷刻便都反应过来,有几个人便冲过去检查他的胡子,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这家伙用羊油把胡子浆过了,放到水里当然不会漂散开来,结果让张老爷子上当受骗,当众丢丑,险些剪掉了自己的胡子。
“你……你……你这是干啥呢?”张老爷子气坏了,愤愤地揪着郝五斤的衣襟质问他。
郝五斤涨红了脸说:“我这是耍哩,跟你耍一耍。”
胡小个子说:“耍你爹个锤子哩,要不是狗娃子揭了你的底,你老狗日的害得张老爷子把胡子都割了不说,今后还咋见人哩?”
旁边便有人喊:“把这?的毛割了,把老狗的毛割了……”
人高马大的胡小个子从张老爷子手中要过剪刀,揪住郝五斤喀嚓喀嚓几下子就把他的胡子剪了,剪掉的胡子掉到地上竟然还是一小捆一小捆的没有散开,活像一根根的小柴棒棒。郝五斤吓得把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动不敢动,生怕胡小个子把他的下巴剪下来。胡小个子剪完他的胡子用手拍拍他的胖脸说:“应该再用烙铁把这?的下巴烙了,省得这?胡子再长出来到别处戏耍人。”
便有人张张罗罗地要去找烙铁,郝五斤老爷子一下子吓堆了,双手抱拳连连作揖道歉:“对不起各位乡党了,再也不敢了,这只是耍一耍,你们就放过我这一回。”
奶奶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对胡小个子摆摆手,胡小个子就放了郝五斤。郝五斤拉了他领来的男娃子掉头就跑,跑到院门口男娃子正要解他的瘦驴,我在后面骂:“狗日的白白吃了我们一箩筐苜蓿芽芽,把驴留下来。”说着就冲过去朝那个男娃娃踢了一脚,后面有人喊:“烙铁拿来了,快把那?捉住别让他跑了。”
郝五斤拽了那个叫二娃的男娃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出了半里地才站住回身朝我们骂:“狗日的张家堡子是个土匪窝窝,抢人的驴呢。狗日的张家堡子……”我们谁也没有理他,这家伙倒真说对了,这里还真就是土匪窝,要是他知道张家堡子的底细肯定请他来他也不敢来。
张老爷子渡过了这一关,还落下一条驴,对我的感激自不待言,第二天就扯了我问:“娃娃,我看你学问好得很,你看不看书?我有书哩。”
我赶紧摇头:“我不看,我最怕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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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在我爹的逼迫下读那一本又一本似懂非懂的线装书,《 百家姓 》、《 三字经 》,后来又是“论语”、“大学”……每读一本不管懂不懂都得背诵下来,还得抄写默写,这种填鸭式的教育让我彻底倒了胃口,过去在我爹的板子戒尺威胁下不敢不读,如今我爹已经死了,没有人再会拿着板子戒尺逼我读那些比白开水还寡淡无味比蜡油子还让人腻歪的书了,我哪里还会自己再找那份苦再受那份罪?
“我不看,我最不爱看书了,我得练甩兜兜去了,再不练奶奶打呢。”说罢我掉头就跑。
张老爷子一把抓住我说:“这书好看得很,我平日都舍不得让人看,要不是看你有学问,又帮我把那个郝五斤赶了,你想看我还舍不得呢。”说着硬把我拽进了他的屋里。我忽然想到,即便他把书拿出来了,看与不看也由我哩,他总不敢像我爹那样用板子跟戒尺逼我看他的破书吧?他说这书好看得很,我倒要看看他的书到底好看在什么地方,便不再挣扎,等着看他的好书。
张老爷子爬到炕上,揭开炕柜的盖子,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包,一层层地解开,原来里面是几本书。我接过来一看,一套是《 三国演义 》,一套是《 水浒传 》,还有两本是《 西厢记 》和《 聊斋志异 》。这几本书我真没看过,只有《 三国演义 》在家里瞄过一眼,当时想看,我爹说那是闲书,看了不但没用还学坏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本《 三国演义 》了,可能让我爹给烧了或者卖了,他绝对反对我看这种闲书。
张老爷子把《 西厢记 》又收了回去:“这本书不好看,这三本子书好看得很,你拿去看,爱了就给你,不爱了再还给我。”
我坐在那里急不可待地先翻开了《 三国演义 》,这是我曾经见到过却无缘读过的“闲书”。
“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本书一下子就获得了我的好感,好懂,易读,没有那么多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就像讲故事一样,我很快就被吸引了,坐在炕上看了起来。
张老爷子说:“爱看就送给你,你有学问送给你我这书才算没有白费。”
我这时候已经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吸引了,早就顾不上搭理他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把那套《 水浒传 》跟《 聊斋志异 》用油布包好放在我的身边。一直到花花进来喊我吃饭,我才恍然惊觉,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第六章
我这一生中,在张家堡子避难那段时间可以算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晨起练完甩兜兜、蹦坑坑这些功课之后,剩下的时间就是我和花花的节日。我们一起到山上放羊,有了郝五斤那条驴之后,我们放羊就骑着驴去,奢侈的程度跟现代人开着小轿车上班差不多。我们给这条驴起了个名字,就叫它郝五斤,以纪念它那个荒唐到可恨地步的主人。到了山上,我们就让驴和羊一起享受坡上翠绿的嫩草,很快这头驴就膘肥体壮起来。
有了张老爷子提供的书籍,书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懒得再练什么甩兜兜,更不愿意再练什么跳坑坑。花花叫我跟她出去玩我也一概拒绝,我沉浸在罗贯中、施耐庵给我创造的英雄世界里,沉浸在蒲松龄的妖仙鬼狐生活中。这段宁静舒畅的生活延续到四瓣子找上门来为止。
他找到我们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光,李大个子、胡小个子还有其他伙计们围拢到了张老爷子的院子里,王葫芦背过我自认为有功于我,挨了我紧紧地坐了。他们一人捧着一个大碗,碗里的食物却不尽相同,有的是苞谷榛榛,有的是小米稀饭,好一点的就是杂面片子。相同的就是不管碗里的食物是什么,都一律拌上了油泼辣子,红堂堂的像是血水。
“来,狗娃子,这是你嫂子专门给你卧的鸡蛋,你吃。”李大个子从他的碗里挑出来一个荷包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我的碗里。
“来,狗娃子,吃我的酸菜,辣辣的酸酸的下饭好得很。”王葫芦吃的是苞谷榛榛,熬的稠稠的,上面堆了一些腌白菜,这时候也挑了一些放到了我的碗边边上。
我们这些人躲到了张家堡子,就分散到了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提供吃喝,然后再由伙里统一给人家钱。我们在张家堡子这种地方绝对不会吃白食,他们保护了我们,我们也给了他们挣钱的机会。当然,他们跟我们也有些扯不断、砸不烂的感情和亲戚关系,比如李大个子就是这里的上门女婿,还有几个伙计干脆就是这里的农民。由于是分到了各家各户,所以伙计们的吃食都各不相同。他们如此巴结我奉承我,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我有了《 三国演义 》、《 水浒传 》、《 聊斋志异 》,唯有我能读懂这些书上的故事,还可以通过我的嘴把故事讲给他们听。每天吃饭时间和睡觉前这段时间,就是我最得意洋洋、趾高气扬的时间,伙计们还有一些农民,像一群乖孩子,老老实实地围拢在我的周围,眼巴巴地看着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从我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随着我的讲述,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紧张、悲伤、痛苦、兴奋、激动、压抑、感叹、高兴……各种各样的情绪从他们脸上、嘴里、动作上毫无遮掩地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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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如果有谁敢因为任何事情打断我,立刻便会成为公敌,引起大家的激烈反对甚至詈骂。这让我非常得意、开心,甚至有些不可一世的幻觉。所以我开始竭力把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看书的时候我不像刚开始那样粗枝大叶专注于情节和结局,而是开始认真的记忆,有些我认为好的词句甚至不惜耗费脑浆背下来。有的章节和段落我还要反复地看几遍,以便于更好地记下来讲的时候更加有声有色。我非常认真地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挺了不起的事情来干,通过给大家讲书上的故事来表现自己,用现如今的话说就是体现自我价值,不断增加大家对我的重视和崇敬,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我相当一段时间乐此不疲,常常为我能吸引大家的高度关注而沾沾自喜。
直到我有机会到城里看到了说书的先生,听了说书先生的书场子,才知道我跟那些靠说书过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我讲的那些故事跟人家说书的根本没法相比,人家说的那才叫有声有色声情并茂。那个时代,说书的跟戏子一样,都是下九流,死了不能进祖坟,我这才意识到,我给大家说书其实干的就是下九流的事儿,说书的跟戏子同样让人家看不起,不管他说得多好。二娘就是戏子出身,所以在我们伙里尽管她跟了大掌柜,大家还都是有些看不起她。说到二娘,最初听我故事的还就是二娘,也正是由她开头,我开始给大家说书的。二娘住在一个寡妇家里,奶奶要赶她走,说大掌柜一死她已经跟我们这伙人没了任何关系,嫁人呢还是出家呢一切由她。二娘却坚决不走,她顶撞奶奶说:“大掌柜死了仇还没报呢,三周年还没有过呢,他活着我是他的人,他死了我起码得给他守三年孝,我跟了伙里整五年,我不是伙里的我是哪搭的?”
奶奶讥刺她说:“你跟了大掌柜?大掌柜又不是没有老婆,你还不是为了刮他的钱,现在他已经死了,没刮头了,还是走了好,你的钱财我们一分也不要,你都带上走。”
二娘当时没说啥,第二天就把她随身带出来的银元、首饰都交给了王葫芦,王葫芦负责给我们伙里管账,有了进项就在一沓用黄表纸订成的小本本上画道道,圆的是大洋,长的是金条,短的是银子,横的是纸票,叉叉就是首饰。面对二娘交公的钱财,王葫芦请示奶奶怎么办。我们跑出来的时候时间紧迫,有一些存货没能带出来,也有一些钱财在路上跑丢了。二娘本来带了许多值钱的东西,结果腿一伤别人救得了她救不了她的金银财宝,就都损失在了路上。我们如今在张家堡子避难,人家本身就为我们担着风险,如果再白吃白喝不要说人家心里怎么想,我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待下去。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奶奶出去踩了好几回点子,可是外面风声太紧,有钱的主儿都防范得非常严实,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保安团的兵,很难下手,下手了也很难脱身,就一直没有动手做活。二娘贡献出来的财产虽然不多,可是用它还还张家堡子的人情债倒也足够了。
王葫芦来请示奶奶,奶奶叹了一口气说:“那是人家的心,收了。”
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提起赶二娘走的话,有一次我问奶奶既然你那么讨厌二娘,你还冒死命救她干甚哩。奶奶说骂归骂,我能眼看着她让保安团日……撕成碎片片?好赖也是我们伙里的人,死了不怕啥,就怕受人辱。奶奶如今话越来越少,经常跑到外面也不知道忙些啥,我估计也就是踩点子、联络我们的眼线查保安团的底细等等。有时候她也带着胡小个子,出去干了些啥回来后胡小个子不说我们也从来不问。
二娘平时不敢到我跟奶奶住的院子里来,那几天我从张老爷子那里得到了一本《 聊斋志异 》,一看就上了瘾,吃饭睡觉都舍不得扔书本子。二娘打听到奶奶不在家,就溜到我们院子来看我,见我躺在炕上看书,悄悄趋进来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我正看得入神,让她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抱怨道:“你干啥哩二娘?鬼鬼祟祟把人吓死了。”二娘的称呼是大掌柜教我的,刚开始叫她二娘就会得罪奶奶,奶奶因此拧过我的嘴,后来我就不敢当着奶奶的面叫她二娘,只是背过了奶奶我还是这样叫,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觉得这样叫她比较顺口。再后来慢慢的奶奶也适应了,不再管我叫她什么。
二娘说:“这几天我没见你出来,奶奶又不在,怕你身上不舒坦,过来看看你,见你躺在炕上以为你病了,摸一下你烧不烧嘛,看把你吓的,还是男子汉哩,大白天还能来个鬼把你捉了。”
我正在看《 聊斋 》,就告诉她:“我正看鬼呢,你进来冷不防地摸我一下,我能不吓吗?”
她撇撇嘴说:“你又哄我呢,哪里有讲鬼的书呢,书上讲的都是做人的道理,哪里会说鬼了怪了的事情,你这是骗二娘呢。”
我说我骗你干啥,不信我给你念一段。于是我就专门挑了自己认为最可怕的《 画皮 》给她念了起来。念了一阵,我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抬头看看她,她正傻乎乎地瞪了眼睛看我。我恍然明白,《 聊斋 》是文言文,我能看得懂,念出来她却听不懂,于是就用我自己的话照着书本给她讲。她听了一阵就爬到了炕上。又听了一阵子就钻到了我的被窝里,她身上有一股香味往我的鼻子里钻。闻到她的味道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些紧张,脸热烘烘的,又像是有些兴奋,心脏的跳动速度加快了。她却毫无察觉,贴紧了我,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发抖,就问她:“二娘,你抖啥哩?”
她说:“这真的是书上写的吗?我怕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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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不是书上写的难道还是我编的?就是嘛。《 画皮 》讲完了,我忽然想到奶奶老叫她“骚狐狸”,就又挑了一段讲狐狸精的《 胡四姐 》说给她听,看到书上说尚生跟狐狸精“穷极狎昵”,我不懂,就问二娘:“这书上说尚生跟胡三姐穷极狎昵是啥意思?”其实我也没指望她能懂,我不懂的她应该更不懂,我只不过随口那么一问,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二娘的脸一下子红成了一个大苹果,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屁大个娃娃也知道说疯话呢,再胡说不听你哄人了。”我看她那个样子似乎懂得这句话,就追着问她,她说等我把故事讲完了就告诉我。我把故事讲完了,她听到胡三姐跟胡四姐都是狐狸精,就说我借讲故事耍笑她呢。我说没有,书上就是这么写的。看到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我又问她“穷极狎昵”是啥意思,她说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说完就从炕上跳下来跑了。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照例大家聚在一起听我说书,我正在给他们讲《 三国演义 》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那一段,一个叫花子端着碗提着打狗棍走进了院子。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我讲故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叫花子进来。叫花子直接走到我的身后,一把将我的饭碗夺了过去。我正讲得兴起,听众们正听得兴起,我被叫花子吓了一跳,听众们也被叫花子吓了一跳,随即大家愤怒了,乱骂一气,就有人蹿过来要拾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叫花子。
叫花子端着我的碗不管不顾地埋头大吃,恨不得把脑袋栽到碗里,或者干脆连碗一起吃到肚里。我愤怒地抢夺我的饭碗,叫花子用他的胳膊推挡着我,我比他矮了半个脑袋,抢不过他,就用拳头砸他的后脊背。旁边也有人过来扭他帮着我抢饭碗。
奶奶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对我说:“别抢了,自己人还看不出来。”每逢这种时候,奶奶都在门里面坐着听我讲故事,并不跟外面的人挤在一起。
我住手了,却一时半会儿没看出这个自己人到底是谁。奶奶对他说:“咋就饿成那个?样子了,进来坐下慢慢吃,锅里有呢。”
那人问奶奶:“灶房在哪里?我到灶房里吃。”
他一出声连听带看我们才认出来,这个叫花子竟然是失踪多日的四瓣子。愤怒的詈骂即刻变成了惊愕,大家纷纷围拢过来问这问那。四瓣子真的饿坏了,推开众人钻进屋里,在炕头的锅里又盛了满满一碗面片子,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又盛了一碗放在炕边上站住,这才分出嘴来说话:“可把我饿成?了,整整一天没吃上一粒粮食。”
奶奶问他:“这些日子你跑到哪去了?怎么今天才想起找上来了。”
四瓣子说:“那天大掌柜叫我爬到崖上打枪扰乱保安团,我打了几枪那些狗日的不理识我,一个劲咬住大掌柜他们不放,我的子弹也打完了,只好一跑了之。我原想打一阵子那些狗日的就退了,等天明了再回狗娃山,没想到那些狗日的疯了一样往上冲,就好像有鬼在后面追着讨债呢,等到天亮我摸回狗娃山的时候,才知道狗娃山让人家占了,还听说大掌柜叫人家打死了。”
说到这里,四瓣子眼泪流下来了,他挺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将一张脏脸抹成了五花肉。奶奶说:“你歇歇,把这碗饭吃了再说。”他便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饱以后四瓣子接着给我们讲他这些天的经历。原来那天天黑,他跟大掌柜他们阻击敌人,撤退的时候他一个跟头栽到了路边的沟里,保安团的注意力放在了大掌柜身上,倒把他给放过了。天亮了之后,他偷偷跑回狗娃山探听消息,只见我们的窑洞都成了烟囱,保安团把我们的窑洞都烧了,有两眼大一点的窑洞还用手榴弹炸塌了。从保安团士兵的议论里他听到大掌柜阵亡了,有些不相信,又听说要把大掌柜的尸首挂到县城门楼子上示众,他就一路缀着保安团来到了县城,果然见到了大掌柜的尸首。他想找个机会把大掌柜的尸身偷出来埋了,城门楼子太高他上不去,白天黑夜又有保安团站岗,只好作罢。他于是到处打听我们的下落,却谁也说不清楚,想来想去只有保安团能知道我们的准信。刚好他听说保安团厨房需要一个给厨子打下手的伙计,就混了进去。保安团的人纷纷传说那天剩下的土匪让他们堵到了绝路上,可是等到了跟前,竟然不翼而飞了。那一回保安团也吃了大亏,死伤了几十个,他们也被打得心惊胆战,士兵们相互传说狗娃山上的土匪能飞檐走壁,目前正摩拳擦掌要给他们的大掌柜报仇雪恨,所以保安团的气氛非常紧张,防守得非常严密,就怕我们反过来找他们报仇。
四瓣子偷偷摸摸打听我们的下落,一直得不到准信儿,正在着急,有个双庙村的老头子到县政府告状,说是张家堡子的人把他的驴抢了,告到县政府县政府不管,让他直接到县保安团报案。这个老头子挺拗,真的跑到保安团来报案,让保安团给他要驴去。保安团说让他拿五十块大洋就去,没有五十块大洋不去。五十块大洋能买五条驴,老头子就坐在保安团的门前不走,刚好让四瓣子碰上了,四瓣子当时还挺同情他,把他领到灶房给他喝水吃蒸馍,闲聊中那个老头子把他的驴被抢的经过给四瓣子说了一遍,其中自然会说到胡小个子跟我一个剪他胡子一个抢他驴的过程,四瓣子一听他的描述,估摸着我们藏到了张家堡子,便吓唬他说张家堡子山里人野得很,你招惹人家人家抢你一条驴还算客气的,你要是真的领了保安团去找麻烦,说不上啥时候人家就摸到你家门上把你一家老少都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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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头子让四瓣子连蒙带吓,又知道保安团根本不愿意管这件事情,吃了两个馍馍就回去了。他一走四瓣子也就告了假,之所以告假,他是怕万一自己判断错了我们不在张家堡子,还得给自己留个吃饭的后路,再回去到保安团的伙房里混饭吃。告了假四瓣子就一路跑到张家堡子来找我们。
“你们知道这一回保安团为啥舍了死力要绝我们的根?”四瓣子问。
这正是大家心里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我们是匪,保安团是官,官兵捉土匪倒也正常,过去我们也没少交手,不过从来没有像这样下黑手往死里整,他们剿我们我们能躲就躲,躲不了就顶上一阵子,我们顶得硬了他们就撤了,我们要是躲了他们就上山来转一圈然后就算大获全胜收兵回营。因为我们跟保安团之间终究没有抱孩子下井、杀父掠母抢老婆那种没法化解的深仇大恨。再说了,如果没了我们这些匪,保安团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跟保安团是相互依存的生物链,他们没道理将我们赶尽杀绝。四瓣子喝了一口面汤抹了抹嘴接着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吃人贼?”吃人贼是李家寨的财东,跟大掌柜作对让大掌柜把脑壳子揭了。“吃人贼的儿子在外头做大买卖,吃人贼叫大掌柜杀了,他在省里找了大官,告了状还花了钱,省政府就下了公文,叫专署和县上三个月内要把我们灭了,要是灭不了,就把专员、县长和保安团长都撤了呢。这一回打我们的除了县里的保安团,邻近几个县的保安团也出人了,只是没有打到我们跟前,起了个协助作用,最主要的还是我们县的保安团。吃人贼的家里人发了悬赏,杀我们一个人赏十块大洋,活捉的也赏十块大洋,不管是活捉还是杀了大掌柜,奖赏大洋两千块。”
一听这话我们都骂了起来,我们一颗脑袋才值十块大洋,还没有一头牛的价钱好,一头牛还能卖二十块大洋呢。最让我们生气的是,活捉了也不过才奖赏十块大洋,跟一条驴的价钱一样,吃人贼家里人也太看不起人了。
奶奶问四瓣子:“县保安团的团长还是红鼻子吗?”
四瓣子说:“就是,大掌柜那一晚上遭乱枪打死了,红鼻子就往上报说是他亲手打死的,拿了两千块大洋的奖赏,省政府还奖了保安团三十条快枪。”
奶奶阴沉着脸说:“既然红鼻子自己认了,我们就把大掌柜的账记到他的头上,谁把这?灭了,谁就是我们的当家子,大掌柜。”
胡小个子说:“大掌柜不在了,奶奶就当家嘛,还再要啥当家子。”
大家便异口同声地推举奶奶当家,做我们的大掌柜。其实过去大掌柜是我们的当家子,可是奶奶却是他的当家子,这一点谁也不否认,连大掌柜自己都承认。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大掌柜那么怕奶奶,对奶奶几乎是言听计从,为什么却又耍上了二娘,奶奶对这件事情恼恨得要命,却也只是骂二娘几句“骚狐狸”,也没把他们怎么样。
“既然你们都推举我当家呢,你们就把人都叫上,都到庙里聚齐,我有话说呢。”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懂“开会”这个词儿,有需要开会解决的事情就定个地方把大家“聚齐”,由当家的讲话,宣布决定,然后让大家举手表决。当然,都是当家的说什么大家听什么,让大家举手也就是个样子,并不是真的让大家同意、批准,而是让大家表示拥护、心齐的意思。这种事情极为少见,因为像我们这种团体也真的没有什么需要“聚齐”研究的问题,上一次“聚齐”是什么时候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了,不过那次聚齐的原因肯定谁也忘不了。有个伙计把山背后一家农民的姑娘给奸了,姑娘是个烈女,一气之下就上吊死了。那家人抬着姑娘的尸体到伙里找大掌柜,要大掌柜做主。大掌柜跟奶奶商量了一下,就召集大家“聚齐”,把那个伙计捆了,征求大家的意见该咋办,跟那个伙计关系好的就说打五十个板子赔人家钱。跟那个伙计关系一般的就说把他骟了,然后赔人家钱。大掌柜说:“人家的人都死了,你们还想留他的命,这种事情就是一命换一命的事情,现在商量的就是怎么个死法。”
奶奶说:“这人打仗还能拼命,留个全尸,倒栽着埋了吧。”
于是大家便一齐举手同意倒栽着把他埋了。同样是活埋,倒着埋跟正着埋差别可就大了。倒着埋人少受罪,几铁锨土下去人就闷死了。头朝上埋人土堆到胸口人的眼珠子都憋出来了却还死不了,死罪活罪一起受。于是伙里当着那一家人的面把糟践他家姑娘的伙计给活埋了。伙计们一连三个月没发饷钱,奶奶说让大家都记住,今后谁要是再干这种丧天良的事情,干的人一律活埋,伙里的人一律罚三个月饷钱,一个人干坏事罚大家的饷钱,是为了互相监督互相提醒。所以,当奶奶说要大家到庙里“聚齐”的时候,大家都非常紧张,也有几分兴奋,大家估计这是奶奶要正式宣布她担任我们伙里掌柜的了,确实,只要聚齐便肯定有大事发生。李大个子便四处跑着通知没在场的伙计到庙里聚齐。奶奶到房里穿戴整齐,把她的枪也挎上了。我赶紧也穿好外衣,把我那支独橛子背在屁股后面,紧跟着奶奶朝村子西头的山神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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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堡子有个山神庙,我曾经跟花花到庙里耍过。庙宇很小,坐落在西面的山峁上,院落里长满了蒿草。院子中间有一口大缸,里面盛满了历次下雨接到的雨水,水已经沤成了烂泥汤,臭烘烘地成了蚊蝇的乐园。想起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我就捡了一块石头把缸砸了,臭水流了一院子。虽然只有一间庙堂,庙堂却挺宽敞,据说以前这个庙里还有庙祝,靠着山神爷爷的面子混吃混喝,可惜张家堡子资源有限,这里的山神爷爷又没显示出多大的神通,知名度很小,没有外面的人来烧香上供,庙祝就被饿跑了,这座庙也就荒芜了。
山神爷爷是个红脸膛的白胡子老头,手里抓着一把大刀片子,看上去很像关老爷的亲哥哥。关老爷的像都是黑胡子,山神爷爷跟关老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胡子是白的。我估计当初塑这个山神像的时候,工匠也不知道山神应该长什么样儿,便照猫画虎,比照着随处可见的关老爷的光辉形象塑造了这么个山神爷爷,又怕别人误以为这是关老爷,便把胡子改成了白色。我想,如果干脆把这座庙命名为关帝庙,可能香火还会旺一些,生意也不至于如此惨淡。山神爷爷有四个部下,比我们伙里的人还少,过去我们有三十多个人,打过这一仗还剩下了二十多个,谁要是继任大掌柜,当了我们伙里当家的,管的人可比这个山神爷爷多。山神爷爷的四个部下跟山神爷爷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老大贵姓,不过一个个长得都挺狰狞,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活像城隍庙里的小鬼。我就跟花花给山神爷爷跟他的每个部下都起了名字,其中有一个半边脸是绿的半边脸是红的,让我想起四瓣子的屁股,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四瓣子。一个身高体壮拿了一根长棍子舞扎的,让我联想起胡小个子,我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胡小个子。个头小拿了一把镰刀的那个刻上了李大个子。还有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就刻上了王葫芦。边起名字我就用刀子把给他们起的名字刻到了他们的底座上。山神爷爷在这里的官最大,我就在他的肚子上刻上了我自己的官名:孟文魁。可惜那个时候在我身边没有识字的,所以我的杰作从来没有被人欣赏过。很多很多年以后,国家已经实行改革开放了,我陪花花回到张家堡子给她爷爷奶奶上坟,还专门到这个山神庙里观光了一番。这个当年破败渺小的山神庙竟然大放光彩,据说这个庙里的山神非常灵验,所以香火十分旺盛,收入颇丰,成了张家堡子搞活经济、增加收入的经济增长点。庙宇也被修葺一新,规模扩大了许多,大殿变成了里外三进,神像虽然还是那五尊,却都重新塑过了。让我啼笑皆非的是,每个神像前面都有一个镀了金的牌位,牌位上分别写着这些神像的名字:山神爷爷的牌位上写着:孟文魁,他的四个部下分别是:李大个子、胡小个子、王葫芦、四瓣子。我哑然失笑,肯定是重修庙宇的时候,人们看到刻在神像底座上的名字,以为那就是这几尊神的名字,就按照这几个名字给他们立了牌位。
我跟奶奶到了山神庙的时候,伙计们都已经来了,李大个子打仗不怎么样,办这种事情还挺得力,不但及时通知了所有伙计,还找来两盏油灯摆到供桌上点着了。摇曳不定、昏暗惨淡的油灯把庙宇衬托得更加阴森可怖。山神爷爷跟四个小鬼在半明半暗中表情暧昧地注视着我们这二十多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人。我们聚齐的时候一律站着,谁也不敢坐着,也没有可供我们坐下歇腿的家具。奶奶站到了众人前面,她作为主持人是可以坐下的,过去在狗娃山聚齐的时候,都是她跟大掌柜坐着我们站着,这个地方没有座位,她也只好站着了。油灯下奶奶的脸色有些发青,头发跟耳朵都隐没在黑暗里,这使得她的脸看上去好像飘浮在空中,神秘、恐怖,还有几分凄厉。我觉得身上有些冷,虽然这已是初夏季节了,我还是往胡小个子身边偎了偎,他身上汗气很重,活像一匹跑了几十里路的儿马。
“伙计们,”奶奶开始说话了,“今天是大掌柜头周年,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得过活,我们伙里还得往后面的日子混,今天我们聚齐就是要商量一件事情,俗话说蛇没有头就不会爬,鸟没有头就不会飞,今天要定一下我们伙里的当家子,定下了伙计们就要像对大掌柜一样服从当家子的号令,我想听一下你们有啥想法呢。”
李大个子带头喊:“我们拥护奶奶当家哩,就这样,今后啥事情都听奶奶的。”
有他带了头,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喊:“奶奶当家,奶奶当家……”
奶奶尖厉的声音压过了大家拥戴她继任大掌柜的呼声:“都歇声,都歇声。”
大家便静了下来,等着听她发话,大家的心里都已经认定,从今往后奶奶就是正式的当家子了,尽管过去她实际上就在当我们的家,可是那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前面总还有大掌柜撑着,她充其量只能算是垂帘听政,如今大掌柜没了,她也只能由后台走上前台了。
“你们谁听过母鸡打鸣?听过的给我举手。”
奶奶一句话把大家问傻了,同时大家也豁然明白,奶奶并不愿意当家子做大掌柜,既然她不愿意当,那么,她看中了谁,要提拔谁便成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非常重大的问题。于是大家都屏住呼吸等着听她的下文,庙宇里顿时像坟墓一样寂静,甚至能听到油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和外面清风掠过地面时的脚步声。
“母鸡不打鸣,女人在我们伙里当了掌柜传出去让人笑话哩,这叫什么来着,狗娃子,你读的书上头把女人当家叫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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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口应道:“牝鸡司晨。”
“就是这话,老母鸡打鸣呢,我就知道你们都抱了这样的心思,这才聚齐商量这件事情。大掌柜椅子我不能坐,谁也不能坐,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都没有听明白,旧的大掌柜没了,换个新的大掌柜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必需的,就像奶奶自己说的,蛇没有头就不会爬,鸟没有头就不会飞,我们总得有个主事的人吧?既然谁都不能当大掌柜,那就还是由奶奶说了算,可是大家推举她当家她又不当,我们都让她闹糊涂了,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候李大个子说:“那也成呢,谁也不做当家的,我们还是听奶奶的就成了。”
我们这些群众也就跟着哄声说:“对着哩,还是听奶奶的就成了。”
奶奶骂起人来:“狗日的李大个子,你这个半截子就是话多,我问你,大掌柜仇谁来报,命谁来抵呢?大掌柜死了我们重推一个大掌柜,大掌柜死就白白死了,今后谁还敢做大掌柜呢?你们这些人咋一点点义气都没有了?我们在刀尖上舔血,枪口下吃肉,靠的是啥呢?不就是个义气么?大掌柜死了这么长时间,我咋就没听过你们一个人说起给大掌柜报仇的话?光想着买我的好,我看着你们这副窝囊样子就想干脆散伙算?了……”
胡小个子突然打断了奶奶的话:“奶奶你到底想说啥吗?报不报仇又不是老生的胡子要挂在嘴上哩,我们谁也没有忘了大掌柜,就等你的话呢。”
奶奶骂起人来就不太讲道理了,这也是厉害女人的通病。虽然我们没有天天喊着替大掌柜报仇,并不等于我们心里没有这档子事。再说了,她自己也没有提过替大掌柜报仇的事情,我们谁又敢主动跑过去问她:给不给大掌柜报仇了?啥时候给大掌柜报仇?如果那样问她肯定又得挨一顿臭骂,骂我们怀疑她不想给大掌柜报仇。胡小个子敢在这个时候打断奶奶的话,而且还有些顶撞奶奶的意思,确实够有勇气的。奶奶冷不防让他顶撞了一番,眼神像两道闪着寒光的芒刺死死地盯着他。我们都有些紧张,不知道奶奶是骂他一顿了事还是要人把他绑了拉到外头在他的屁股上抽一顿板子。过去大掌柜讲话的时候,如果谁敢半路上打断他,一顿板子是躲不掉的,这已经成了我们伙里的一个规矩。
奶奶狠狠地瞪了他一阵,奶奶的眼光活像烈日。胡小个子活像雪人,在奶奶的眼光下他慢慢融化、萎缩,好像突然间他也变成李大个子那种半截子了。奶奶说:“我不是当家的,说话的时候你插嘴不犯规矩,我也不罚你。可是这个毛病不能惯,毛病惯成了今后当家的讲话你动不动插嘴成啥话了?你自己在嘴上扇两巴掌,就把我当成当家的。”明明惩罚人家,奶奶还说不罚人家,确实不讲道理,可是我们谁也不敢吱声,有时候不讲道理也是一种统治手段。
胡小个子二话不说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清脆的巴掌声在庙堂里回响,大家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乱说话了。制服了胡小个子,奶奶接着说:“胡小个子问得对着呢,我今天到底要说啥呢?我就跟大伙说个明白,今天四瓣子回来了,他探听得清楚,大掌柜还是县保安团打死的,保安团的红鼻子为了拿两千大洋的奖赏,自己把这事情应承了,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红鼻子领人害了大掌柜,我们就拿他给大掌柜抵命,我要说的是,谁能提了红鼻子的人头放到大掌柜坟前头烧上一炷香,谁就是我们伙里的当家子、大掌柜,你们都说咋样?”
绕了半天弯子奶奶的意思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谁又能不同意呢?于是大家就都一起叫喊:“谁灭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仇谁就是当家子。”
奶奶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奶奶又说:“要是我灭了红鼻子呢?是不是也当家呢?”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奶奶是我们伙里最有条件灭红鼻子的人,她的枪法好,又会甩着绳子飞的功夫,名副其实的飞檐走壁,所以她灭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仇应该是挺有把握的事儿。可是如果真的由她杀了红鼻子,该不该当伙里的大掌柜呢?我们谁也不敢贸然表态,说她能当家,她刚才说过母鸡不打鸣,她不当家的话。如果说她即便杀了红鼻子也不能当家,她后来又说谁灭了红鼻子谁当大掌柜,我们不管怎么说,有理没理全都得由奶奶评判,所以大家干脆都不吭声。奶奶不吭声,眼睛炯炯地瞠视着我们大伙。胡小个子性子拗,昂着头说:“既然说死了,谁能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仇谁就在伙里当家子,要是奶奶杀了红鼻子自然是奶奶当大掌柜,要是我杀了红鼻子我就当大掌柜,即便是狗娃子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我们也得推举狗娃子当大掌柜。”
听他说我要是杀了红鼻子就给大家当大掌柜,伙计们“哄”的一声笑了,想一想我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娃娃居然杀了红鼻子,在伙里当起了大掌柜,确实挺可笑,挺荒唐。胡小个子连忙解释:“我是打个比方,不管是谁,只要能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仇,谁就是当家的大掌柜。”
奶奶征求大家的意见:“胡小个子说得咋样?成不成?”
大家都不敢贸然吭声,奶奶说:“你们都说成不成?不成就散伙,成了就这么定下来。”
奶奶的态度明朗了,大家便哄然表态:“成哩,就是这话。”“不管是谁,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就是我们的当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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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对李大个子说:“烧酒呢?”
李大个子从角落里提过来一个酒坛子,一掌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铺满了庙宇,我知道下面要干什么了,心里不觉怦怦乱跳起来,他们是要喝血酒,每人割了手指头把血挤到酒坛子里,然后大家轮着喝。我知道这个玩意儿在书上叫歃血为盟。我最怕这种事情,割手指头很疼,我不怕死,却既怕疼又怕血,还觉得喝大伙的血挺恶心。今天看来是免不了了,按规矩到场的人都得喝这种血酒,不喝就跟大家伙不是一条心,就是心怀鬼胎,肯定是不能再在伙里混了。情急中我忽然想到了《 水浒传 》上梁山好汉喝鸡血酒的情景,便斗胆提议:“奶奶,咱们学梁山好汉喝鸡血酒,喝了鸡血酒对着公鸡发誓,谁要是违背了发下的誓言,谁就跟公鸡一样让人割了脑袋喝它的血。”
奶奶还没表态,伙计们倒七嘴八舌地说这个办法好,就学梁山好汉,喝鸡血酒发毒誓。我估计伙计里可能不少人跟我一样不怕死却怕疼怕流血也怕冰凉的刀子往肉上割。也许一些人觉得我这个提议新鲜,办法也新鲜,玩起来更有意思一些。不管怎么说,我的提议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奶奶就命令李大个子:“去,捉一只公鸡,要大些的。”
李大个子领命跑到村里捉鸡去了,我们大家都默默地等着他。喝鸡血酒盟誓是个非常严肃的事情,也是一种庄严的仪式,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乱说乱动,更不敢说笑嬉闹。不到一锅烟的工夫李大个子就提了一只花公鸡回来了,恭恭敬敬地把公鸡递给了奶奶。奶奶掏出刀子,一刀把公鸡的脑袋砍下来,捉住拼命挣扎的公鸡,把没了脑袋的公鸡脖子对到酒坛子上放血,公鸡挣扎了一阵就不动了。奶奶便把公鸡扔到了地上。公鸡又扑扇了几下翅膀,却已经有气无力只是咽气前的抽搐了。奶奶双手捧起酒坛子对着死在地上的公鸡发誓:“我发誓,谁要是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我们奉谁当伙里的大掌柜,水里火里都听他的号令,如果没有遵守誓言,我就跟这只公鸡一样,让人杀我的头,喝我的血。”说完,她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掺了鸡血的酒,然后把酒坛子放到了供桌上,退到了一边。
奶奶头一个喝酒发誓,有给后面的人做表率的意义,让后面的人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然大家一人一个说法一人一个做法就乱套了。接下来大家一个一个都学着奶奶的样子,轮流喝了酒发了誓。我也跟着发了誓,喝了两口酒。酒很辣,嗓子眼像是让火炭烧着了,还有一股血腥气直冲鼻子。当大家都过完了之后,忽然庙宇的角落里又走过来一个人,原来是二娘,天黑灯光暗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奶奶身上,她又一直躲在角落里,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她也来了。过去我们聚齐的时候她从来不参加,今天她忽然出现倒让我们吃了一惊。她走到供桌前,双手捧起了酒坛子,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伙计们一样,谁要是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我就一心一意奉他当家做大掌柜,谁要是杀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我就是他的人,侍候他一辈子。”前一句话倒没什么,这后一句话却让我们大家瞠目结舌,这也就是说如果谁杀了红鼻子当了大掌柜,她就要把自己贡献给谁。这句话的含义太明白了,大家都有些尴尬,也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气氛顿时显得格外怪异,听着庙宇里非常寂静,感觉上却又像非常吵闹。
猛不丁奶奶冷冷地问了一句:“要是我杀了红鼻子你咋办呢?”
二娘镇定自若地说:“那我就当牛做马侍候奶奶一辈子。”
奶奶啪地把酒坛子摔到地上,说了一声:“散了!”转身就走了。大伙却仍然愣愣地站在庙宇里,二娘低着头从我们中间走过,悄悄地像一个精灵。不知谁在人丛里叹息了一声:“唉,这个婆娘……”声音微微发颤,我扭头去找说话的人,却见人们的脸都僵痴痴地像是变成了山神庙里的泥胎。
我回到张老爷子家的时候,奶奶还没睡,侧躺在炕上烧烟泡,大烟燃烧时怪异的香味从她的鼻孔里冒出来盘旋在屋子里头。她没有搭理我,我也不敢招惹她,蹑手蹑脚地拉开铺盖钻了进去。我睡在炕头,奶奶睡在炕尾。她默不作声,我知道她在想事情,猜测她可能在对二娘的行为窝火。我闭上眼睛假寐,暗暗祈祷今天晚上她可千万别拿我撒火。
“狗娃子!”奶奶唤了我一声,我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没给她端洗脚水,我自己也没洗脚就钻了被窝。我们对脚远远比对脸重视得多,脸可以几天不洗,每天晚上却都要烫烫脚,因为脚就是我们的第二条命,也是我们吃饭的本钱,长途跋涉外出做活,碰上强敌狼狈逃窜,都离不开脚,我们对脚格外珍爱。奶奶更是如此,她的脚挺臭,因为她老包着裹脚布,虽然天天洗脚,可是不能天天洗裹脚布,也不能天天刷鞋,所以我们住的窑洞或者房子里,总有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大烟和脚臭。我有时候抱怨奶奶的脚臭,她说她是汗脚,所以才会臭。我说你咋就长了一双汗脚呢?她骂我:“狗日的你懂得啥?不出汗的是蹄子,马蹄子牛蹄子猪蹄子才不出汗,只有人的脚才出汗。人的脚要是不出汗就是身体有毛病了,上下不通了。你当你的脚不臭?你的脚更臭,只是你自己不觉得,你也是汗脚。”骂归骂,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对脚的保养格外重视,只要住下来,每天晚上都要洗脚,而且一定要热水,这就给我增加了许多困难,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往往没有热水,用热水洗脚的奢侈程度跟山里农民妄想天天洗淋浴差不多。有时候实在没热水我只好给她的洗脚水里撒一泡尿,以增加水温,让她不要觉得水太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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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她喊我,我急忙爬起来匆匆忙忙用脚在地上探索着摸鞋子。为了省油,我们晚上从来不点灯,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找鞋的工夫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天神爷爷,今天晚上花花奶奶千万不要忘了留热水,如果留了热水千万不要凉凉了。如果热水凉凉了,我就得重新烧,我点火烧锅的水平实在太差,点的火只会冒烟不会冒火苗,往往是水还没烧热,我倒成了熏肉。我下地来到炕头的炉子跟前揭开锅,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我放心了,水还热得很。
我把热水舀到瓦盆里,用手探了探,挺烫,如果要尽心尽力地搞好服务,我就应该再到外面的水缸里舀一些凉水兑上,可是我懒得再跑到外面黑森森的夜里舀凉水,我也知道奶奶烫脚不怕水烫就怕水凉,便把洗脚水端到炕头:“奶奶,你洗脚吧。”
“哦,我烫完了你也烫一烫,这几天好好歇着,过几天跟我进城去。”
奶奶扔下她的烟枪,爬起来解下裹脚布塞到枕头下面,她说晚上睡觉把臭袜子、裹脚布塞到枕头下面就不会梦魇,睡得也灵醒,不怕别人下蒙汗药,有啥事情惊醒了不会蒙头转向。奶奶的脚很瘦,很白,很长,她说她的二脚指头长,注定不养爹和娘,长大以后吃四方。捂住鼻子看她的脚平心而论还是挺顺眼的,如果不捂鼻子,她脚丫子的形象就会被那股酸溜溜的臭味破坏得一塌糊涂。我的二脚指头也比大脚指头长,我已经没有爹娘可养了,所以我挺相信她说的话。
她坐到炕头上,把脚丫子浸到水里,大概是水太烫了,她嘴里嘶嘶啦啦地叹息着,强忍着高温烧烫的折磨,谁都知道,只要忍过这头一阵滚烫的痛楚,随即而来的就是热辣辣的舒畅。而奶奶深谙此道,所以她并不抱怨我把水弄得太烫。她嘴里嘶嘶啦啦的声音停歇了,我知道她已经渐入佳境,就爬到炕上等她烫完脚好倒水,她却说:“来,狗娃子,趁水热把你的脚也烫一下。”
我下炕搬了小凳子坐到她对面,把自己的脚丫子也泡进了水里,水确实挺烫,她用脚丫子踩住了我的脚丫子,然后用脚掌在我的脚面上蹭,就像在温柔地替我搓脚,舒坦极了。这是我们经常在一起做的事情,有时候我们各洗各的,有时候,尤其是水不充足或者我比较懒的时候,我们就用同一个盆子洗两双脚。
泡了一会儿脚奶奶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我问她:“奶奶你笑啥呢?”
她问我:“狗娃子,你想不想娶媳妇?”
我没想到她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那时候已经懂得娶媳妇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从伙计们嘴里听来的,娶媳妇就是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干啥都在一起,然后就能生娃娃。说来也怪,我自从认为已经懂了娶媳妇的含义之后,便开始懂得羞臊了,所以当奶奶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一阵子才说:“李大个子说我还小着呢,得再过几年才能娶媳妇。”
李大个子的原话是说得等到我的牛牛长胡子了才能娶媳妇,我不信,他就让我看他的那个东西,果然他的那个东西长满了黑森森的胡子。后来我跟伙计们到河里耍水的时候注意了一下,那帮家伙的牛牛上果真都有胡子,从那以后我就挺盼望我自己的牛牛上也能长出像他们那样的胡子,我知道,如果我也那样了,我就能娶媳妇了。驴倌倌活着的时候最爱唱骚曲曲,他的嗓子活像春天里发情的叫驴,他吼出来的那些内容,对我来说就是性启蒙、性教育,虽然他的教育内容和教育方式有些粗俗、浅薄、野性。至今他的许多骚曲曲我都还能模仿着哼唱出来:“嗨哟哟,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不嫌你的馍馍尕,妹妹哥哥一个枕头上睡呀嗨,醒来生了个尕娃娃。”“老嫂子我问你,你的娃娃哪来的。我的娃娃是种出来的,你兄弟就是种地的。老嫂子我问你,你的地是咋种的。我的地是一道沟啊嗨,你兄弟的牛牛就是耕地的犁……”驴倌倌是我们伙里唱骚曲曲的头号选手,我至今搞不清楚这些骚曲曲是他自己编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我估计他八成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他的智商可能还达不到自己创作骚曲曲的程度。不过,也说不定真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或者有一些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有一些是他自己编的,也许他在这方面有特殊才能。可惜不管是自己编的还是跟别人学的,现在再也听不到他的骚曲曲了,就凭这,保安团这帮狗日的就该杀个精光。
“你现在娶媳妇是小了些,可是能先号一个么,先号下,等到大了就能娶了,省得到时候急三火四没有合适的。”奶奶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看不清她的脸,我说她笑眯眯的是从她的声音估摸出来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伙里除了奶奶跟二娘没有其他女人,我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还真没一个合适的可以睡到一个炕上的人,于是我就问:“号谁呢?”
奶奶说:“花花他爷爷给你提亲来了,要你做他的孙女婿呢。花花那女子可是个美人坯子,奶奶的眼睛看得准得很,现在还小着呢,等大了保管是一朵花。”
我想起奶奶曾经说过,我是伙里的,所以不应该定亲拖累人家,于是反问她:“你不是说我今后要是在伙里混光阴,娶了人家花花是害人家哩,咋现在又要给我定她呢?”
奶奶说:“不管在不在伙里混,你终究要娶媳妇成家呢,我看花花那女子乖得很,长相也是个美人坯子,这是他们家倒提亲,又不是我们不知高低求她呢,我看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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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从奶奶已经成了伙里的定规,况且这一回是好事美事,我当然更加要服从奶奶了。听奶奶说花花是个美人坯子,我忍不住问:“她大了有没有二娘好看?”二娘在我心目里是个好看的女人,一张脸老是红扑扑粉丢丢的,嘴唇也老是红艳艳的。
“狗屁,那个骚狐狸是个戏子,离了胭脂白粉就出不了门,哪能跟人家花花比。花花虽然是农家娃娃,可是人家是正经人家,你二娘给人家提鞋都不够资格。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就给张老爷子回个话,把我这个簪子留下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奶奶向来把我的沉默当成同意,于是用不着我答应就说:“就这么定了,你把洗脚水倒了,早些睡,明天我就给花花她爷爷回话去。”
我钻进被窝的时候,奶奶已经睡着了,她就是这么个人,说不睡觉一夜两夜不睡也不见她困乏,说睡觉脑袋一攮到枕头上便能鼾声大作,这个功夫我永远学不来,今天晚上我就更加学不来了,脑袋贴到枕头上,却还在想着那个即将被我“号”下来的花花。说实话我真没看出花花好看在哪里,瘦溜溜的像根竹竿,一张小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要说好看只有她那双大眼睛还有点看头,眼皮是双层的,一笑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奶奶说那是花眼皮,叫大花眼,值钱得很。眼珠黑亮亮圆溜溜的,活像两颗沾着露珠的大葡萄,多看一会儿就让人产生想把她的眼珠吸溜出来尝尝什么味道的冲动。她的那两条小辫子也挺好玩儿,扎在脑袋顶上朝天翘翘着,活像两只牛犄角,摸上去却软绵绵毛茸茸的不像牛犄角那么冷硬。如果她真的给我当了媳妇,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跟她怎么样才能生娃娃呢?我真的能跟她生娃娃吗?纷乱的思绪把我送进了梦乡,我梦见我跟花花在一起生娃娃,生出来的全都是小猫小狗还有小鸡雏,毛茸茸的挺好玩儿,我让花花给她生的猫狗喂奶,她就掀起衣襟找奶头,她的衣襟下面跟我一样,平展展的啥也没有。我们俩急坏了,这时候二娘来了,她笑眯眯地掀起衣襟露出一双大馍馍一样的奶子,我跟花花让她给我们生下来的小猫小狗喂奶,她却说只给我喂,不给我跟花花的娃娃喂,花花就哭闹起来,小猫小狗小鸡雏都跟着吵闹起来,吵闹的声音很大,我被吵醒了,窗户纸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外面,花花家的芦花大公鸡正在引吭高歌,母鸡小鸡吵吵闹闹地啄食,我就是被它们吵醒的。扭头看看,奶奶的铺已经空了,我知道她已经起来练功去了,就赶紧爬起来给她准备洗脸水。
那天吃过早饭后,奶奶当着我跟花花的面,把她的那根银簪子交给了花花的爷爷,花花穿了一身新衣裳,傻乎乎地笑着,我估计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从这个时候起她就成了期货,而我就是货主。她爷爷则喜气洋洋地咧了大嘴露了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瞅了我笑个不停,还用手在我脑壳子上拍了拍。我向来讨厌别人拍我的脑袋,我那天没敢反抗,只是缩了缩脖子,我怕如果像对李大个子那样骂他,他就不答应我跟花花的事儿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月,奶奶才实践了她的诺言,带着我进城去了。我敢打赌,跟着奶奶进城绝对是一趟美差,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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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家堡子到县城得走八十里路,我们要去的县城归陕西管,从狗娃山走,只有五十里,路比较近,也比较好走,我们去得多一些,所以我们就认为我们归它管,平常我们说“我们县”指的就是它。它也是清剿我们的保安团所在的县城,红鼻子就是这个县保安团的团长。从张家堡子走就比较远了,一路都是山道,正是初夏草木繁茂的季节,我跟奶奶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山道几乎被两边的黄杨、茴菜、槲木、刺槐还有野山梨、野山杏、酸枣刺种种草本、木本植物的绿荫遮蔽得不透阳光,也不通风,走了一阵子就觉得十分气闷,草丛、树木的枝叶间不时有唧唧啾啾的鸟叫,还有哄哄闹闹嚷成一片的蝉鸣,更加让人觉得燥热难当。来到山梁上,迎面吹来一阵清风,顿时让人觉得清爽舒畅到了极点,朝山下望去,满目苍翠,氲霭缥缈,恍若仙境。近处的山峦巍峨耸立,远处的山峦波涛起伏,让人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奶奶从驴上翻滚下来,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招呼我也歇歇。奶奶装成了一个农村老妇,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把从花花她奶奶那儿借来的头巾包在脑袋上,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黄蜡蜡地显得年龄大了许多。身上是农村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常穿的黑布大襟褂子,衣襟上还补了一块补丁,裤子是大裆裤,脚脖子上缠着绑腿,裤腿活像一个倒放着扎上了嘴的面口袋。我装成了她的孙子,脑袋瓜子剃成秃瓢,后脑勺上留了一撮气死毛,身上是我平常穿的衣裳,跟农村娃娃也没什么区别。好在我叫她奶奶已经叫顺了口,不用担心说话漏了嘴。最可笑的是我们那条驴,那条驴是抢郝五斤老爷子的,我跟花花就把它叫郝五斤,它竟然已经习惯了,知道那就是它的名字,每次我们一叫“郝五斤”它就跑过来用驴脑袋蹭我们。山里的苜蓿草把它养得又肥又壮,奶奶说当时倒没有看出来,这是一条好走驴。
奶奶从随身带的筐筐里掏出干粮,我们带的干粮是石头馍馍。石头馍馍并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杂粮跟白面和在一起,里面掺上花椒叶跟盐,擀成薄饼,然后把石头蛋烧烫,用滚烫的石头蛋把饼烤熟。由于是用石头蛋烤熟的饼,这种饼就坑坑洼洼、硬邦邦的,非常耐放,除了有点硬但非常好吃。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农民,外出带干粮的时候一般都带这种石头馍馍,如果是财东,带的石头馍馍就是白面的。我跟奶奶一人捏了一块石头馍馍啃了起来,奶奶拿出随身带的葫芦,里面装的是清水,如果我们噎住了,就喝两口水把馍馍冲下去,这种馍馍太干了。
奶奶吃好了,抹抹沾着馍馍渣子的嘴,对我许诺:“狗娃子,进了城奶奶领你下馆子吃臊子面去,再给你要上半斤猪头肉。”
我顿时激动起来,臊子面是用红萝卜、绿萝卜、豆腐丁、肉臊子、黄花、木耳等炒成“臊子”,再用臊子烩成汤,把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面条用这香味扑鼻的臊子汤泡到碗里,汤里再撒上青翠的香菜、绿油油的葱末儿,拌上油泼辣子,不用吃,光是看看这面这汤的颜色,闻闻这面这汤的味道,就能把人香得忘记了自己姓啥。臊子面虽然稀罕,可是终究偶尔还能吃到,一般农户家里只要想吃,攒足了劲也能做上一碗解解馋。猪头肉可就不同了,那东西可是难得吃上的稀罕物,一头猪只有一个头,哪有那么多的猪头让人吃?记得上一次品尝猪头肉还是跟大掌柜灭了吃人贼以后,途经县城的时候大掌柜给跟随的伙计们每人要了一大碗猪头肉,每人一大碗烧酒,那天我吃了许多猪头肉,大掌柜光喝酒,没吃多少,他那一份也让我吃了。吃过那一回猪头肉,多少天我都舍不得擦嘴洗脸,有事没事总爱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一舔。后来这个毛病让奶奶给治了,她说那是狗才做的动作,人没事哪能把舌头往外头伸呢。我顶撞她:“你吃了饭还伸着舌头舔碗呢。”她说那不一样,舔碗是为了不浪费,舔嘴就是穷鬼毛病。我一伸舌头她就掐我的嘴,我怕她掐我,再说经过这么多日子舌头再舔也舔不出猪头肉的味道了,于是就把那个毛病改掉了。
吃饱喝足了,人腿跟驴腿都休息过了,我就跟奶奶继续赶路。奶奶骑在驴上,我步行还得给她赶驴。八十里路按照我们的速度得走到天黑,好在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怕天黑,就怕天不黑。我跟奶奶走得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奶奶问我想不想大掌柜,我说当然想了,大掌柜对我好着哩。奶奶就叹息着说大掌柜活着的时候其实把你当他的儿子呢。我就问她:“奶奶,你咋不给大掌柜生个娃儿呢?”
奶奶又叹息了:“那一年我肚子上挨了枪子,把子宫打烂了,就不能生娃娃了。”
我问她子宫是啥?她说子宫就是女人怀娃娃的地方,子就是娃娃,宫就是房子,子宫就是装娃娃的房子。我又问她子宫在啥地方,她就撩起衣裳露出肚皮指给我看:“就在这呢。”我没看到子宫,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肚皮,白生生的,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块疤痕,看上去挺麻人的,奶奶说这就是枪伤以后留下来的纪念。
“那一回我跟大掌柜到山西太原做活,谁知道人家早有防备,大掌柜刚刚进去就让人家捉了。我们是一起去的,不能把他撇下我自己回来,我就闯进去抢人,人抢出来了,肚子上就挨了一枪,到太原大医院里把子弹跟子宫一起取了出来,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大夫说我再不能生养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赶在受伤之前先生娃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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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啐了我一口说:“你当生娃娃跟种地一样,啥时候种啥时候收都是定下的?”
奶奶不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胡说八道,默默地跟了驴屁股朝前走。奶奶忽然又开始说话了,口气有些恨恨地:“世上的臭男人就没好东西,我把命?在脚底下救了他,丢了半条命,那个?一转脸就忘了,从外头拾了个草台班子的戏子回来,也怪我当时心软,想自己反正不能生养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只当借个肚子生娃呢,可是自从大掌柜跟那个骚狐狸滚到一个炕上,就不拿正眼看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那个骚狐狸赶了,再不然干脆一枪把她打发了算了。”
我问她:“大掌柜跟二娘咋也没生下个娃娃?”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撇了撇嘴以加强她的轻蔑意味:“要不说人家咋把他叫骡子呢,他本身就不能生养,即便是我肚子上不挨那一枪,他也种不出个娃来。”
这话有些太狠了,大掌柜终究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我觉得她这样说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些过分,就替大掌柜说话:“大掌柜要是不死说不定就能让二娘生个娃,再说了,大掌柜听你的话,不听二娘的话,我看他还是跟你最好。”
奶奶说:“你知道个屁,大掌柜是把我当男人用,他要靠我做活呢,你二娘才是他的女人。”谈论男人女人是我的弱项,这方面我的认识还在初级阶段,对于这个话题我只能听而没有说的资本。于是,我就住口,听奶奶说。
“麻烦事情还在后头呢,你听听那天晚上聚齐的时候那个骚狐狸说的啥话?谁给大掌柜报了仇她就是谁的人,这话是啥意思?就是说今后谁再当了大掌柜,她就跟谁呢,真不要脸,就想当当家婆娘呢,唉,要不是看大掌柜已经死了,我再寻她的麻烦显得没气量,好像欺负她呢,我早就把她赶得远远的了。”
对这件事我倒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二娘不是为了想当当家婆娘,她倒好像拿自己当奖品,谁能替大掌柜报仇杀了红鼻子,她就把自己奖给谁。她跟奶奶不同,她除了自己再就啥也没有了。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敢说出来,我断定,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奶奶绝对会狠狠臭骂我一顿,甚至可能就地让我皮肉吃苦。实践已经教会了我,哪些话题可以跟奶奶争辩,哪些话题应该保持缄默。
天黑下来了,我们也从山里走了出来,远远望去,大山围拢的平地就像一个脸盆底,县城就在这个脸盆底上,那一片稀稀落落的灯光就是县城,我跟大掌柜来过一次,那一次我们吃了猪头肉。奶奶领着我直接朝西门走。她盘腿坐在驴背上,悠然自得,这是农家婆婆常用的骑驴姿势。她向我吹嘘,她可以用十八种姿势骑驴,这一路我看到她骑驴用过五六种姿势:双腿跨在驴身上,侧腿侧身坐在驴身上,侧身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条腿盘在驴背上,有一阵子为了躲避迎面刺过来的日光她还像张国老一样倒着骑在驴背上,又有一阵子为了让两条腿得到充分的休息她还跪在驴背上走了一会儿,这阵子又在驴身上盘着腿,可是如果说她真的能在小小的驴背上折腾出十八种姿势来,我却不相信,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除了我看过的那几种姿势以外,她还能表演出什么花样来。要说她骑马能用多种姿势我倒还相信,因为马背终究比驴背宽阔许多,活动余地大了,表演自然可以更加充分。能用十八种姿势骑驴,我觉得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再怎么折腾,你也是骑驴,总不会让驴骑你,也不会因为你会的姿势多了,驴就能变成马或者骡子。
说到骑马,大掌柜骑马倒真是一把好手,他就像粘在马背上一样,任凭马跑得飞快,上高跃低跨河爬山,他都稳如泰山,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奶奶跟大掌柜相比,刚好相反,她不是粘在马上,而是飘在马上,似乎马在跑她在飞,而且她可以在马上作出很多姿势,有些姿势甚至非常惊险。我看到过她倒着站在马上,双手背到后面抓马缰绳,当时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拿大掌柜跟奶奶比较,大掌柜骑马让人觉得一个字:“野”,奶奶骑马也是一个字:“灵”。他们有一匹大黑马,通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大掌柜告诉我这叫乌骓马,是楚霸王骑的,我多少有一点历史知识,就问他:楚霸王的骨头都变成灰了,他的马怎么还活着?大掌柜红了脸说:我是说这匹马跟楚霸王骑的马一样,并不是说这匹马就是楚霸王的马。我又问他:你见过楚霸王的马吗?他说:我到哪里见去呢。我说你没见过你怎么知道这匹马跟楚霸王的马一样呢?大掌柜就涨红了脸做势要踢我。我就说你要是踢我你就是马。大掌柜问我为啥他要是踢我他就是马。我说只有马跟驴、骡子才踢人呢。他就没敢踢我,怕自己归入马驴骡的行列。说实话,大掌柜这样的草莽英雄,打打杀杀还凑合,要是稍微跟他玩点智力游戏,他就不是对手,没办法,谁让他不识字呢。
大掌柜跟奶奶都非常珍爱那匹跟楚霸王的马长得一样的马,平常放在狗娃山下面村子里的老常家养着,每个月给老常家一块大洋,由老常好草好料地供养着,养得膘肥体壮,通身油亮,那样娇生惯养出来的马,我不知道真正上了战场能不能派上用场。想到那匹马,我问奶奶:“大掌柜的马咋样了?”
奶奶说:“谁知道,现在哪里还有工夫操心马,恐怕叫保安团给抢走了,那天保安团偷偷摸到我们鼻子底下都没有人给我们报信,老常他们肯定也遭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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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边说边聊来到了城门跟前,城门还没有关,老远就能感觉到县城戒备森严。城门口站了一堆穿着黑灰色军衣脏乌鸦一样的保安团,背着明晃晃的快枪盘查过往行人。他们盘查过往行人非常仔细,不管男女都要在身上从上到下地摸一遍,还要问人家是哪里人,住在哪里,进城干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等等等等。如果听到谁的口音不对或者答的话让他们觉着怀疑,他们马上就把人领到城门口的房子里关押起来。
“这些狗日的借机会刮油呢,关到那个房子里头就是等着家里人拿钱来赎呢,跟我们绑票没有啥两样。”奶奶悄声对我说,这时候她已经从驴身上爬了下来,装作胆战心惊的样子跟在驴屁股后面,我则在前面牵着驴。我们排到了等着进城的人们身后,天早就黑了,进城的人也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我们,一个脸上除了胡子几乎再见不到其他零件的保安团过来问我:“做啥的?”
在伙里给伙计们起外号养成的毛病让我立刻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满脸毛,我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话回答:“看我姑呢,”又指着驴屁股后面的奶奶说,“那是我婆。”当地人把真正意义上的奶奶叫婆。
满脸毛见我是个半大孩子倒也没太在意,在我身上胡乱捏了几把就算过关了。轮到奶奶的时候那人又问:“老婆子,你进城做啥哩?”
奶奶说:“看我女儿,我女儿坐月子呢。”
那人就追着问:“你女儿是谁家的?你是哪搭的?”
奶奶说:“我女儿在东街上,就是铁匠陈家,我在双庙村。”这都是事先编排好的,如果他们真的调查,东街陈铁匠就会出面认我们这两个亲戚。陈铁匠也是我们伙里人,在县城给我们当眼线。
满脸毛竟然认识陈铁匠,“哦”了一声说:“你是陈铁匠的丈母娘吗,我咋没见过你?”
奶奶说:“我女儿你见过没?你看我跟她像不像?”
那人对着奶奶的脸看了又看,说:“脸上长的东西一样多,有鼻子有眼的,谁说得上像不像。”
旁里又过来个瓦刀脸,问满脸毛:“咋了?”
满脸毛说:“这婆娘说她是东街上陈铁匠的丈母娘,乡里婆娘娃娃没啥油水,叫她过去算了。”
瓦刀脸说:“搜了没有?”
满脸毛说:“乡里婆娘搜啥呢。”
瓦刀脸说:“那不成,不管是谁都要搜一下呢。”说着便对奶奶吆喝:“老婆子,过来。”
奶奶只好来到他面前,他就毫不客气地在奶奶身上摸了起来。奶奶甩了他一肘子骂他:“你这人咋这么缺德呢,我跟你妈年纪差不多了,你在我身上乱摸啥呢?不怕遭报应。”
也许那人知道了我们是城里人的亲戚,倒也没有发火,嬉皮笑脸地对奶奶说:“丈母娘脸上看着老,身上的肉还瓷实着呢。”
奶奶故意做出羞愤的样子骂他:“缺德鬼,回去摸你妈瓷实不瓷实。”
旁边看热闹的保安团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对那个瓦刀脸打趣:“对哩,回去摸一下你妈看瓷实不瓷实。”
奶奶并没有趁机离开,她狠狠地盯了那个瓦刀脸一阵。瓦刀脸说:“看啥呢?还不快走。”奶奶这才走了。我悄声问奶奶:“你不赶紧走看啥呢?”
奶奶恨恨地说:“我要把那狗日的认好,迟早亲手要了他的命呢。”
我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了奶奶用枪在瓦刀脸身上钻窟窿的情景,我相信,从现在开始,瓦刀脸已经被判了死刑,他的日子是有数的,就跟他们的长官红鼻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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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城门洞,我们才发现城门洞里头竟然还有暗哨,几个保安团架了机枪趴在用麻包堆起的工事后面,好像随时随地都有敌人从城门攻打进来似的。奶奶说:“这些狗日的做贼心虚,知道我们饶不过他们,哼,你防得了一天两天,还能防一生一世吗?”
走在城里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看着两边的店铺,我的眼睛有些不够用。虽然大部分店铺已经用一条条的木板上好了门,可是仍然有一些贪利的店铺坚持营业,昏暗的油灯、明亮的汽灯极有耐心地企图吸引顾客。然而,整条街道都冷冷清清地见不到人影,哪里还会有顾客上门?奶奶说:“天大地大肚子为大,先喂饱肚子再说。”说罢就熟门熟路地领着我来到一家上了一半门板的馆子门前。我注意看了一眼,这家馆子的门楣上写着:老孙家猪头。知道奶奶领我到这里是来兑现她的诺言了,我高兴得不得了,牵了驴跟在她后面就朝里头走。
店里冷冷清清地没有什么客人,伙计跟老板都在打瞌睡,我们一来他们马上激动起来,连忙起立,伙计吆喝起来:“来客了!”那份高兴和激动好像即将吃猪头肉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老板迎过来给我们让座,一看到我背后的驴就愣了,堆了一脸的笑跟我商量:“小哥,这是人吃饭的地方,驴咋也进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好像绕着弯子骂人,我就反过来骂他:“驴不会说话人会不会说话?”
老板没想到我这个半大小子说话这么冲,挓挲着两手对奶奶说:“老人家你看……我又没说啥嘛,你看这……”
奶奶说:“你把这驴拉到后面去,喂些好料,乡里娃娃眼界窄,怕把驴放到外头走失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口气绝对不像个农村老太太,老板也感觉到了,眨巴眨巴眼睛,傻愣愣地点点头,不敢再跟我计较,让他的伙计把驴拉到后院去了。
“老人家吃些啥呢?”老板亲自招呼我们。
奶奶说:“把你卤的最好的猪头肉来上一斤,再来上两碗臊子面,有没有甜胚子?”
老板为难地摇摇头说:“肉跟面都没说的,味道不好分量不足你老人家不给钱只管走人,甜胚子没有。”
奶奶说:“我这个孙子娃就想吃个甜胚子,你叫伙计到街上寻上一碗。”
老板就对了灶间里头喊:“你们谁知道哪一家子有甜胚子呢?”里面有个伙计说:“西头老王家有呢。”老板就说,“你去端上两碗。”那个伙计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甜胚子是用大麦发酵后做成的一种吃食,有些类似酒酿、醪糟,甜甜的有一股子浓郁的酒味儿,凡是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的。过去奶奶出来办事,回去的时候常常要捎上一罐子,我要是啥事情讨她欢喜了,就给我舀上一碗。
面条跟猪头肉都上来了,甜胚子也端来了,奶奶吃了一碗面条,尝了一筷头猪头肉就不吃了,慢慢地啜吸着甜胚子看着我吃。这家的猪头肉真好吃,老板给我们拌了蒜泥、酱醋和辣椒油。我一口猪头肉一口面条吃得过瘾,奶奶坐在那儿跟老板闲聊:“掌柜的,我今天进城见街道上兵咋恁多。”
老板说:“保安团年前把狗娃山上土匪的大掌柜打死了,都说人家迟早要来寻保安团报仇哩,风声紧得很。”
奶奶又问:“这东街上有个陈铁匠你认不认得?”
老板说:“这小小个县城,老住户谁跟谁能不认得?陈铁匠熟着呢。”
奶奶说:“我跟他也熟悉,他现在弄啥营生呢?”
老板说:“他还能弄啥营生,打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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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再没说啥,看我风卷残云般把猪头肉、面条子和甜胚子都装进了肚子,就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老板,老板扒拉着抽屉找零钱,奶奶说:“不用找了,把驴拉出来我们走。”
从老孙家猪头出来,我问奶奶:“我们住哪里呢?”
按照原计划我们要住在旅店里,以免万一出啥事牵累旁人。奶奶说:“住到陈铁匠家里头。”
我问:“不住店了?”
奶奶说:“我们刚才跟城门口的兵说是陈铁匠的亲戚,万一哪个兵到陈铁匠家里查看一下,不就露底了。”
于是我们就来到东街陈铁匠家。陈铁匠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外形跟他的职业绝对相称,见奶奶跟我来了,吓了一跳,把我们让进屋里又鬼头鬼脑地在外面张望了半会儿才进来说:“好我的奶奶呢,这是啥时候,你咋就敢进城呢。”
奶奶说:“没?事,我脸上又没刻字,谁认的呢。”
陈铁匠问我们吃了没,奶奶说吃过了。陈铁匠就给我们熬茶,喝茶的工夫奶奶告诉陈铁匠:“我们在你这住两三天就回,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你丈母娘,明天你到城外头五里堡桥下石礅子底下把我们的家什带进来成不成?”
我们进城前奶奶怕身上的枪让人搜出来,把我的独橛子跟她的两把二十响都包了藏到了桥下面的石礅子底下。
陈铁匠说:“成哩,守城门的保安团跟我熟,就是你跟这娃要小心,千万不要到外头乱跑,风声紧得很,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这阵仗。”
奶奶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给他说:“给你媳妇跟娃娃买些吃用,过些日子我们就回狗娃山了,有啥事情到狗娃山来寻我。”
陈铁匠推辞道:“你这是做啥呢?伙里现在正在难处,我不能要这钱。”
奶奶说:“狗日的啥时候跟我生分起来了?我既然给你做一回丈母娘,就不能不给我女儿外孙子个礼行。拿上,再推辞我骂人了。”
陈铁匠这才把大洋收了。晚上我跟奶奶住在陈铁匠家后院朝东的屋里。陈铁匠家是挺完整的一个四合院,他跟老婆孩子住在朝南的正房里,朝北的房子就做了铁匠铺子。陈铁匠也知道奶奶的习惯,让他媳妇烧了一锅热水给奶奶烫脚,他媳妇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实女人,见了人就会抿嘴一笑,啥话也不知道说。奶奶烫完脚又逼着我烫脚,我吃多了,懒洋洋地光想睡觉。奶奶说:“明天说不定还要跑远路呢,把脚烫一下,吃了猪头肉你也变成猪了。”
我实在懒得动弹,奶奶就说你再不起来我拧你的沟子呀,你起来明天我还给你吃猪头肉。猪头肉在我的心目中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最美味的吃食,听说明天还能有一顿猪头肉,就挣扎着爬起来就着奶奶的洗脚水胡乱把脚洗了一洗就睡了。夜里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奶奶出去了,估计她不是去?路子、踩点子就是打家劫舍去了,她不叫我就说明用不着我,我也用不着担心她,在我的意识里从来就没想到过奶奶能吃什么亏。来之前奶奶就没跟我说到城里来干什么,我也不问,这也是我们行里的规矩,人家不说你就别问,反之也一样,你不想说的事情别人也一定不会问你。到城里逛一趟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稀罕事儿,奶奶叫我走我就走,奶奶叫我住我就住,啥事情也用不着我操心,跟奶奶到城里来确实是一趟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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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头一天路走得多人疲乏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窗户纸照到了我们的炕头上。奶奶躺在炕上睡觉,脑袋用被子蒙得严严实实,我知道她是要多睡一会儿怕我吵醒她,就悄悄地爬起来到外面洗了一把脸。陈铁匠见我起来了,就叫我过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他说要到城外头给奶奶办事去,又详细问了问藏枪的地方,便挑着打铁担子走了。
过了一阵奶奶也起来了,我听到她在院子里洗脸,就过去问她:“奶奶,今天我们干啥呢?”
奶奶说:“今天啥也干不成了,等陈铁匠回来了再说。”
一直到中午时分陈铁匠才回来,他肩了打铁担子,回来以后直接就进了我们的房子,关好门以后才从他的铁匠炉子里掏出我们的枪支,神情紧张地对奶奶说:“今天你们哪也不要去,风声紧得很,城门口保安团又加哨了,我等了一个上午才瞅机会混进来的,不知道咋了,昨天还没有这么紧张嘛。”
奶奶接过枪扔给我说:“狗娃子,把枪给我擦得亮亮的。”
陈铁匠见状不敢再多说什么,出去吩咐他媳妇给我们准备午饭去了。奶奶便又躺到了炕上闭目养神,我就把她的枪跟我的枪都拆开来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擦好枪我又把梭子里的子弹都卸下来擦拭了一遍,又重新装回梭子,我的枪一次只能塞一颗子弹,所以我也懒得多带子弹,一支枪一颗子弹,这就是我的装备。奶奶见我把枪跟子弹都擦好了,又让我到院子里看看驴喂好了没有,我知道她是怕我闲着难受没事给我找事儿干,就到院子里看那头叫郝五斤的驴。
“郝五斤”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打盹儿,面前的瓦罐里有剩下的草料,这驴日的肯定吃饱了。我就拍醒它跟它说话:“郝五斤,逛县城美不美?你这?这一回也开了洋荤了,等回到张家堡子好好给你的伙计们吹一下……”“郝五斤”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的话,驴脑袋偶尔左右摇晃一下。跟它聊天实在乏味,说是聊天其实跟自言自语差?不多。只有花花能跟它聊,花花奶奶更能跟它聊,花花奶奶耳朵背,跟她说话得扯着嗓子喊,特别累,所以我们都尽量躲开她,不给她跟我们说话的机会。她却特愿意说话,没人跟她说话就找驴说,有时候能跟“郝五斤”聊半天。
我守着“郝五斤”跟它一样呆愣了一阵子,听到陈铁匠叫我跟奶奶吃饭,就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奶奶又换了装,她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灰了的大襟碎花衣裳,头盘成了一个结,脸也洗过了,没了昨天那种黄蜡蜡的颜色。吃了饭奶奶对陈铁匠说:“我跟狗娃子走呢,你有个准备,没人问便罢,有人问就说我们出城到东头乡里走亲戚去了,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陈铁匠惊讶地问:“这阵子你走啥呢?等回去都啥时候了?明天一大早走也不迟嘛。”
奶奶说:“捉鬼的还怕走夜路?没事,前半夜我们就到了。”
陈铁匠就送我们出来,奶奶拦住他说:“这阵子人都吃饭,街上人少,你不要出来送,你一送动静大得很,惹人注意呢。”
我就跟奶奶牵着“郝五斤”来到了街道上。奶奶对我说:“你现在把我叫娘。”我愕然,我这个人嘴硬,让我把除了我娘以外的女人叫娘还不如让我四肢着地爬着走来得方便一些。奶奶看出了我的为难情绪,说:“干脆你装哑巴,啥话都不准说,跟上我走就成了。”我点点头,马上开始装哑巴,牵了驴跟在她的身后。
奶奶跟我来到一家叫做客来悦的小旅店,让店小二给我们开了个房子,又让他们把“郝五斤”领到后面好好喂上。这个小旅店的院子里排了五幢房子,每幢房子有五间客房,后面还有个院子,茅房、牲口棚等等都聚集在这里。我跟奶奶住的是最靠后院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因为离牲口棚和茅房近,所以档次算是最低的,房价比前面的也便宜。房子里是大炕,我跟奶奶包了这间房子,我睡在炕尾,奶奶睡在炕头,中间空荡荡地像个打麦场。奶奶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呼噜噜轻轻打着鼾,活像冬天里躲在热炕上睡觉的老猫。鼾声具有催眠作用,我很快被催眠了,也进入了蒙眬状态。似乎刚刚睡着,还没来得及做梦,奶奶却把我给摇醒了:“起来灵醒灵醒吃饭去。”
我揉揉眼睛,才发现夕阳爬到了房梁上,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跳下炕精神有些亢奋,今天晚上应该还可以吃到猪头肉,说不定还可以外加一碗甜胚子,我发现奶奶也特爱喝那玩意儿。
“这狗日的在哪个老鼠窟窿里藏着呢?”奶奶并没有马上出去吃饭的意思,盘腿坐在炕上若有所思,愁眉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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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藏了?”
“红鼻子嘛,还有谁,昨晚上我到保安团转了半夜,硬是没有摸出红鼻子的下落。”
我这才知道奶奶昨天夜里是到保安团找红鼻子去了。如果找到了,也许此刻红鼻子已经变成了死尸,也许此刻奶奶自己变成了死尸或者俘虏。奶奶这种做法不符合我们的行事准则,没有接应,没有安排好退路,等于自杀。
“咋不弄个活口问一下?”我给她出主意。
“不成,那些?本身就跟惊了弓的雀儿一样,捉个活口人家防得就更紧了。”
奶奶说的是成语惊弓之鸟,这是她擅长的语言方式,她能把所有的成语变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比方说杯弓蛇影,她就能说成“把水杯子里的弓影子当成蛇哩”,意思完全对,却变了个说法,这么复杂的成语她都能用大白话说出来,那些比较常用、比较普及的成语她用大白话说得就更溜了。比如:“藕断丝连”,她就说成藕断丝不断,再比如“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她就说成“蛇没头就不会爬,鸟没头就不会飞”,我们后来也都跟着她这么说。至今我无法得知她这种语言能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文盲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根本不懂成语的意思,也根本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成语来,可是她就能随口用大白话把成语表达的意思准确无误地说出来,我对她这一点挺佩服的。
“今夜里我再去转一下,要是明早上不回来你就走,不要等我,也不要到陈铁匠家里去了,免得牵连人家。”
她这是不甘心,她这一次来倒不见得是非要把红鼻子怎么样,也就是摸摸底、踩踩盘子,如果顺手能把红鼻子做了当然更好,如果不顺手也得把红鼻子的下落和活动规律摸清楚,她昨天夜里一无所获,自然是极不甘心,我估计今天晚上她可能要做更冒险的事,所以她才事先关照我一声。我没说话,点点头,我左右不了她,谁也左右不了她,能左右她的只有她自己。
“狗娃子,你过来,跪到地上。”我有些蒙,我自认为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她罚我跪下干什么?心里疑惑不解,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到了地上。奶奶说:“你把手放到胸口上起誓。”我这才明白她是让我起誓,并不是我犯了什么过错罚我,我就把手放到了胸口上。
“我说一句你跟上说一句:我起誓……”
我就跟着说了一句:“我起誓……”
奶奶接着说:“我保证按照奶奶吩咐的话去做,不然……”可能她事先没有想好如果我不按照她吩咐的去做应该受到什么处罚,说过“不然”之后就没有往下说,眼球咕噜噜转着想词儿。这种赌咒发誓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便不等她想出合适的词来,就学着别人在这种时候常说的那种话替她说了:“要是我不按照奶奶的吩咐做,我就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不忍让你发这毒誓,既然你自己说了我也没办法。”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牢牢给我记住,万一我失手了,你不准管我,直接就回张家堡子去,回去以后不准再跟伙里的人来往,老老实实跟张老爷子一家过活,你的事情我已经给张老爷子安排好了,长大了你就跟花花成亲,想起我了给我在野地里烧上一撮撮纸就成了。”
这段话刚说的时候她的语气凄厉坚决,到后来便有些幽幽的伤感之情,我的心里也苦苦地难受,眼泪涨得眼眶子酸痛,我却忍了,这是我在伙里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我忽然想到临出发的时候她抽空给我和花花定了亲,原来就是在给我安排万一她失手后的出路。我在心里默默起誓:如果奶奶万一失手了,我一定要替她报仇,就像她对大掌柜一样,不报仇我就不跟花花成亲。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出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奶奶养了我这么多年,对我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蒙不了她,她叹息了一声,说:“狗娃子,奶奶死了你不按奶奶说的做,奶奶就白养你一场了。”说完之后,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这又是她的一个特点,我们一般想事儿的时候眼珠子是固定不动的,除非有意想看什么东西。她想事的时候眼珠子却转个不停,看上去好像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其实她什么鬼主意也没打。大掌柜挺烦她这种表情,曾经在我面前骂过她:“你奶奶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就是打鬼主意呢。”
“走,喂肚子去。”奶奶忽然蹿到地下,整整脑后的发髻,“吃饱了就回张家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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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奶奶打定主意这一回不下手了,八成是怕我也陷在这里,想着先把我扔给张家老爷子,然后再杀回马枪,那样她就没了后顾之忧。我跟了她这么多年,她也蒙不了我,想什么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的心情忽悠一下子就轻松了,起码,今天晚上奶奶不会再去冒险,也不会失手了。我跟着她出了门,临出门我把我的独橛子塞到了裤裆里头。这是李大个子教我的,他说把枪跟牛牛放到一搭里,对枪跟牛牛都有好处,枪可以沾人气,用的时候更顺手,牛牛可以沾枪的火气,能跟枪一样硬撅撅地不倒架。至于为什么牛牛跟枪一样硬撅撅地不倒架就好,当时我正要问他,有伙计叫他去赌牌,他就没顾上告诉我,事后我又忘了问,不过我却照他说的实践了。奶奶没有带枪,她的枪带起来不方便。她又把我领到了老孙家猪头,我跟着她又美美吃了一顿猪头肉跟臊子面外加甜胚子。从老孙家猪头出来,奶奶跟我没有直接回旅店,在街道上转了转,既是消食也是观观街景,可能奶奶也想趁机买点零碎。这个小县城的街景也没啥可观的,窄窄的街道上铺着青石板,两边的店铺大都关门了,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行人,过往的行人也大都是城里的熟人,你问我一句:“吃了吗?”我问你一句:“吃了,逛呢?”我跟奶奶这个时候走在街道上,说实话挺碍眼。
正觉得无聊,却听得街道那头马的嘶鸣声跟人的呵斥声闹成了一团,紧接着就见一匹大黑马驮着一个身穿灰黑色军衣的保安团风驰电掣地朝我们奔了过来,咔哒哒的马蹄声震得街道都颤抖起来。在这匹马的后面,还跟了几个保安团的兵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奶奶一把将我扯到街道边的房檐下面躲避疯跑的马匹和后面追赶的保安团。万万没想到的是,马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几步之后,咴律律一声叫唤掉头又跑了回来,马儿放慢了脚步,直接来到了奶奶身边,把脑袋抵到了奶奶怀里亲热地蹭着。
我呆了,马上骑着的人也呆了,跟上来的保安团士兵也呆了,奶奶反应快,推开马头就要跑,马儿却执拗地转到了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马背上的人突然惊叫起来:“女飞贼,快给我捉了,女飞贼。”
跟在后面的士兵们这时才明白过来,有的嘁哩咔嚓地拉枪栓,有的张牙舞爪地向奶奶扑了过去。我这时也才明白过来,这匹马正是奶奶跟大掌柜心爱的那匹跟楚霸王的马长相一样的乌骓马,不由暗暗叫苦,这匹马肯定是闻到了或者是听到、看到了奶奶,不懂事的畜生便撒着欢儿跑过来找奶奶亲热,却给奶奶带来了天大的麻烦。我傻了,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付眼前的局面。我跟奶奶是出来吃饭的,奶奶身上没有带枪,也不会带她赖以逃跑借力的绳子,即便是她带枪了,带绳子了,这种处境也无法施展,眼看着奶奶被保安团的士兵们团团围住,然后保安团的士兵们便像一群大灰狼一样扑上去把奶奶扭住绑了起来。
我躲在房檐下面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像填满了烂棉絮乱糟糟的丧失了思考能力,惊骇让我完全没有了行动的能力,连腿都迈不开了。可能在保安团的眼睛里我是个吃过晚饭到街上闲逛的小孩,再加上奶奶自始至终没有朝我看上一眼,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骑在马上的那个人怒气冲冲却又兴致勃勃地吼叫:“狗日的女飞贼,胆子长到脑门子上了,老子到处找你找不见,你倒送到门上来了……哈哈哈,好得很,两千块大洋又挣上了。”
骂声里,保安团的士兵们推搡着奶奶离去,看到奶奶被保安团捉走,控制我的惊骇、紧张被痛苦和愤怒取代,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奶奶让保安团捉去,我不能就这样永远失去待我如儿子一样严厉却又温柔的奶奶,我忍不住喊了起来:“奶奶……”
我这一声喊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骑马的保安团回过身来马鞭子指向我:“这还有个尕土匪,一搭子捉了。”说着就从屁股后面掏枪。
日你妈的老子也有枪,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藏在裤裆里的独橛子,顾不得多想,从裤裆里抽出枪甩手就是一枪:“砰”,这支独橛子挺争气,关键时刻竟然没有结巴。奇迹降临了,骑在马上的保安团突然之间像是被使了定身法定住了,天已经昏黑,我却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惊愕得瞪得有如牛卵子一样的眼睛,还有那只超级大草莓一样高高耸立在面颊上的紫红色鼻子。随即我看到他捂在胸口上的手掌下面涌出了紫红色的液体,他慢慢歪倒,随即一脑袋栽到了马下。
那些保安团的兵们也惊呆了,傻乎乎地朝我们望着,其中一个保安团的兵离我最近,犹豫不决该不该冲过来抓我,我顺手对着那个离我最近的兵抬手又是一枪,枪却没有响,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拿的是独橛子,再装子弹也来不及了,况且我也再没有子弹了。我把枪当成石头随手朝那个保安团的兵扔了过去,太准了,独橛子正正砸在那个兵的脑门上,那个兵吭都没吭扑地倒了下去。趁这机会,我扑了上去,从那个当官的腰里摸到了他的枪,一只嘎嘎新的二十响驳壳,我拉开枪栓顶上子弹,朝着那群保安团哗啦啦就是一梭子,顿时就有三五个兵噼里扑通地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保安团做出了让我万万想不到的事,他们根本不抵抗,扔下奶奶一声呼啸刹那间就跑了个一干二净,街道上只剩下了保安团的四五具尸体。奶奶的胳膊还被绑着,她朝我跑了过来,我手忙脚乱地给她解开了捆绑,拉着她就要跑。她拽住我说:“狗娃子,你看看你做下啥事情了,你把红鼻子给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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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她来到那个方才还耀武扬威骑在大马上,眼下已经变成尸体的保安团跟前,这就是红鼻子,这家伙的鼻子确实够红,够大,鼻头上满是蜂窝一样的坑洼,红丢丢地活像一颗超级大草莓。
这时候我哪里还有心思认真观赏这个大名鼎鼎的红鼻子,我满脑子只有两个字:“逃跑”,不赶紧跑一会儿保安团的人来了我们再跑就难了。
奶奶却不着急,告诉我:“狗娃子,把这?的衣裳脱了。”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服从她的命令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于是我搬起红鼻子的尸体往下扒他的衣裳,这家伙真够重,搬动他比搬动一头死驴还累,我挣出了一头汗总算把他的武装带、枪套子卸了下来,又累出了一头汗才把他的衣裳扒了下来。我扒红鼻子衣裳的工夫,奶奶跑到了那几个被我打死的保安团身上翻腾着,我看她提了一把刀回来了,就请示她:“裤子扒不扒?”
“不扒,要他的裤子做啥呢。”奶奶说着,做出了一件让我大惊失色的事情,她用捡回来的那把刀挺费劲地切割起红鼻子的脑袋来!我吓坏了,小肚子抽筋,尿胀得只想马上放水。
“怕啥呢?只当这是猪头。”奶奶割下了红鼻子的脑袋,竟然还把红鼻子的脑袋在地上磕了磕,尽量把他的血控干净,然后就用红鼻子的衣裳把他的脑袋包了起来。
“给,你提上。”
我哪里敢提,那颗被割下来的脑袋确实像极了猪头,脖颈子血淋淋的,面部却毫无血色,活像刮洗干净的猪皮,奶奶的刀工实在太差,人头下面的脖腔子里掉出了哩哩啦啦的烂肉串子。太恶心了,我忍不住就地呕吐起来,翻江倒海,把肚子里刚刚吃下去的猪头肉、臊子面、甜胚子一股脑地倒了个干干净净,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吃猪头肉了,甚至听到“猪头肉”这三个字都犯恶心。
奶奶利索地把红鼻子的枪套交给我,自己提了红鼻子的头,对我说:“啥话不说,先回旅店。”
我把红鼻子的驳壳枪装进了枪套子,我的独橛子依然塞进了裤裆里,跟在奶奶后面朝我们住的旅店走,那匹黑马打枪的时候跑掉了,这时候不知道又从哪里钻了出来,踢踏踢踏地跟在我们后面。街道上静悄悄的,并没有我们预料的保安团出现,刚才经过的那场生死搏斗恍若梦境,如果不是奶奶提的用保安团军装裹成的包袱洇出的血迹和腥臭味儿,我真的会以为刚才我又做了一场噩梦。
我跟奶奶领着黑马回到了旅店,进了院子直接回到了我们的屋里,奶奶把红鼻子的脑袋扔到了炕头的地上,咕咚一声,人头着地的声音听起来跟一块木头疙瘩扔到地上的声音极为相似,我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那包着人头的衣裳。奶奶吩咐我:“去,把掌柜的叫来。”
我就到前面把旅店掌柜叫了来,来到门口掌柜的见到大黑马,好奇地说:“好马好马,买的还是卖的?”
我说不买也不卖,自己骑呢。
进到屋里,奶奶绷着脸说:“我们是南边山里下来的。”说着就把枪在掌柜的眼前亮了一亮,掌柜的条件反射一样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女飞贼娘娘,不对,奶奶,好奶奶呢,你要咋都好说,就是不要伤人啊……”
奶奶掏出一块大洋给他:“这是我们的店钱,不要找了。”
掌柜的哪里敢要,一个劲推辞:“奶奶住就住了,要啥钱呢,算了……”奶奶眼睛一瞪:“拿上,你当我们是啥?吃白食睡白炕的?”
掌柜就颤抖着把大洋接了。
奶奶说:“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掌柜的挣了两挣没站起来,奶奶朝我仰仰头,我就过去把掌柜的搀了起来。掌柜的一站起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儿,他跪的那一块地上湿漉漉的。我有些好笑,这家伙真不经吓,咋也没咋,尿就吓出来了。
奶奶说:“你别害怕,我们在你这住一晚上明天一大早就走人,今晚上不出事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认得谁,连面都没见过,今晚上出了事情,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的头周年。”
掌柜的只会点头答应,奶奶吩咐他:“你去给我们弄些凉水,再弄些热水,把马拉到棚里跟我的驴拴在一起,好草好料加上,你亲自弄,不要叫伙计知道了。”
掌柜的唯唯诺诺地去办了。我着急地问奶奶:“我们还要住一晚上?赶紧走吧,等保安团反过劲来我们就难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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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保安团这阵子正乱着呢,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们做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敢在城里住下。蛇没有头就不能爬了,鸟没有头就不能飞了,红鼻子死了,保安团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见了我们他们不跑就算有胆子。”
我承认奶奶说得有道理,刚才我就一个人,抡了红鼻子的驳壳枪打倒了几个保安团,剩下的不但不反击,反而一哄而散,证明这帮家伙身上确实比我们少了点东西,他们没胆。我对奶奶已经服从惯了,她说啥是啥,她说要住下我就跟着住下,她说要走我跟着走就是了。掌柜的把凉水端来了,奶奶叫我把衣裳脱了,用凉水擦擦身子,我说水太冰了,奶奶说傻瓜,血只有用凉水才能洗干净,我就用凉水把身上脸上都洗了一遍。我洗完了她也用凉水把手脸擦洗了一番。我要去倒水,她不让,自己端了水泼到了门外,回来后又把热水倒在盆里让我烫脚,这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向来都是我给她端洗脚水,哪里敢劳她大驾给我端洗脚水,我推辞道:“奶奶,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奶奶说:“让你先洗你就洗,啰嗦啥呢。”
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头一次享受了别人给我端洗脚水的待遇。我洗完了,奶奶让我上炕睡觉,她把水端出去倒了,自己又兑上热水才开始烫脚。紧张过后身心都非常疲惫,躺了一阵我很快就睡着了。半夜里我起来尿尿,看到奶奶又不在,估计她又出去干那些踩盘子、探路的事儿去了,就倒头接着睡。躺到炕上,总觉着房子里有股怪味道,猛然想起,这是红鼻子脑袋的血腥味儿,顿时怕了起来,黑洞洞的房子里扔着一颗死人脑袋,我越想越害怕,爬起来点亮了油灯,昏暗的油灯下那个血糊糊的包袱扔在炕头的地上,我不敢睡了,似乎一睡着就有不可知的恐怖来侵扰我,我又不敢不睡就这么眼巴巴地守着这颗死人脑袋,那一夜简直是在上刑。
一直熬到窗户纸都透白了,奶奶才从外面回来,见我没睡觉围个被子坐在炕角落里,奇怪地问:“你不睡觉坐着干啥?”
我不好意思说我害怕,就说我睡了一觉醒来睡不着了。奶奶看看我,再看看地上的死人脑袋,骂我说:“没出息的货,活人还怕死人?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死人我是见过,而且见过的不少,饿死的、病死的、打死的,我都见过,可是这个却不同,这个是我亲手打死的,我在伙里混了这么长时间,亲手打死人还是头一次。而且,我亲眼看到了奶奶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割下来的全过程,这对我的刺激太强烈了,我实在不敢想象,这个人就是我亲手打死的,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打死一个人是那么简单,过后却又这么难过。
奶奶说:“就凭你这胆子,今后咋给伙里当家呢?没事,经得多了就不怕了。”
我有些惊讶,问奶奶:“你说我给伙里当家呢?”
奶奶说:“你不当谁当呢?你忘了我们都喝了鸡血酒,盟了誓?谁灭了红鼻子,给大掌柜报了仇谁就是大掌柜。回去把这?的头放到大掌柜坟前头,给大掌柜烧上三炷香,狗娃子就是咱伙里的新掌柜了。”
我周岁才刚刚十五,我当大掌柜?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可是奶奶却一脸严肃,一本正经,我能当大掌柜?我有些蒙,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大掌柜的事。转念想到如果我当了大掌柜,胡小个子、李大个子、王葫芦、四瓣子那些大人都得听我的,就又有些跃跃欲试。
奶奶收拾了东西,对我说:“咱们回,原来光想着摸摸这?的底子,没想到人不算天算,这?碰到你的枪口口上了,这就是命,命里注定你就是咱伙里的大掌柜。”
听奶奶说现在就要回去,我有些吃惊,问她:“大白天我们咋回呢?”
奶奶说:“我说过,蛇没有头就不会爬,鸟没有头就不会飞,昨天夜里我到保安团探了一下,那些?都吓堆了,乱营了,放心大胆地走,光明正大地走,我看谁敢挡咱们。”
我半信半疑地跟着奶奶来到了街上,奶奶让我骑在大黑马上,她骑在“郝五斤”上,人头又用旅店里的单子包了一下,就挂在马脖子下头,奶奶还专门叮嘱我:“到了张家堡子,你把人头提上。”
我推辞这个光荣任务:“还是你提上,我怕呢。”
奶奶说:“怕啥呢?今后你就得在死人堆堆里打滚,没有胆子可不行。”
我其实不是怕这颗死人头,大白天我啥也不怕,我是觉得挺恶心的。奶奶让我骑马,我推让着叫她骑马我骑驴,奶奶说:“你现在骑到驴上是给我们伙里丢脸呢,你就是要威风些,啥也不要怕。”
这么威风的事情就是让我三天不吃饭我也乐意干,况且还有奶奶在一旁给我当保镖,我还有啥可怕的?奶奶给我整理了一下衣裳,把红鼻子的驳壳枪斜挎在我的肩头,又用布带子在我腰上扎了个腰带,我觉得自己立刻变得威风凛凛起来。她则把两支驳壳枪明晃晃地插在腰带上,逍遥自在地侧身坐在驴背上,我们俩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朝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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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街道上一个人也见不到,可能昨天傍晚的枪声把这个小县城的居民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一大早出门讨冤枉。不过,我敢断定,在那一扇扇紧闭的门板后面,肯定有一双双眼睛惊恐不安地朝我们窥视。奇怪的是保安团的人也都像消失了一样,昨天大街上还到处可见的灰军衣,今天早上竟然一个也没有碰上。马蹄子跟驴蹄子踏着街道上的青石板,清脆的蹄声在清静的街道上回响,让人心里发紧。来到东街的时候,我才算看到了一个人,是陈铁匠,他从门里露出了那颗跟铁砧子一样棱角分明的脑袋,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跟奶奶,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们一样,我们也装作不认识他,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我更加紧张,手按在了驳壳枪上,远远地我看到了灰色的保安团,大概有三四个人守在城门口。我跟奶奶坐骑的蹄声惊动了他们,他们朝我们望来,那一瞬间我的头皮紧绷了起来,眼睛也变得格外明亮,我看见了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看见了他们衣裳领子上的油腻,看见了他们犹豫不决的眼神,看见了他们惊诧的半张着的嘴……
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奶奶骑的驴,那头“郝五斤”突然“啊呜啊呜”地叫了起来,这个季节叫驴的发情期早就过了,这头驴犯什么毛病?在这个关头叫了起来。我正在纳闷,它却急不可待地朝路边一个老头奔了过去,奶奶的呵斥根本没作用,勒它的嚼子也没用,它跑到老头跟前,一脑袋扎在那个老头子的怀里亲昵起来。老头先是愣了一愣,忽然认出了这头驴,抱着驴脑袋哭喊起来:“好我的驴啊,好我的驴啊……”我这时候也认了出来,抱驴脑袋的正是那个跟张老爷子比胡子的郝五斤。
真不顺,这个郝五斤不知道怎么恰恰在这个时候跟我们碰上了,叫“郝五斤”的驴认出了叫郝五斤的人,头天晚上大黑马出现的情况又在他们身上重演了。两个郝五斤重逢团聚悲喜交加,我跟奶奶却傻眼了,城门口的保安团跟我们相距不到五十米,一人一驴却搂抱着难舍难分。我们不能像对红鼻子那样给郝五斤一枪了事,他只是个跟驴重逢的老百姓,尽管是个跟人比胡子的挺无聊的老百姓,我们也不能为了一条驴判他死刑。驴在郝五斤的拥抱中无论如何不跟我们走,奶奶只好从驴背上跳了下来,顾不上说别的,蹦到我的马上,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黑马便朝城门口奔去,我拔出了枪,奶奶也抽出了枪,我们决心要硬冲出去,谁要阻挡我们,就让他先挡我们的枪子。然而,却没有看到保安团的士兵,他们趁我们让郝五斤缠住的时候,不但没有封锁城门捉拿我们,反而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
回去的路上,我最愁的就是怎么给花花交代,花花太喜欢那条驴了,有时候对那条驴比对我还好,如今这条驴让我给弄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花花说。
我请教奶奶:“咋办呢?花花朝我要驴咋办呢?”
奶奶说:“真是个娃娃,那驴本身就是人家的嘛,就跟这大黑马本身就是咱们的一样,就给花花说,驴进了城就变成马了。”
奶奶说得有道理,野山药进了城就变成了牡丹花,野山芽进了城就变成了黄花菜,驴进了城为啥不能变成马呢?我估计花花也能接受这个事实,终究她是个连县城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山里妮子。
马到底比驴强得多,我跟奶奶都骑在它身上,八十多里路,我们只走了两个时辰就到了。
第十章
自从把大掌柜安葬到这里以后,我们谁都再没有来过狗娃山,离开狗娃山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山上的花草树木依旧,只是处处都显出了破败景象。窑前面的空场过去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荒草萋萋,满目凄凉。窑洞经过保安团的烟熏火烤,一个个都黑黢黢地像花花家烧火做饭的灶坑。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地压在我们的脑袋顶上,郁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大掌柜坟上已经长满了蒿草,大掌柜就睡在下面,我们都知道,大掌柜没有睡上棺木,盛他骨骸的就是一个腌酸菜的坛子。我们都为这一点感到伤心,也曾经想把他刨出来重新给他弄一副棺木睡。奶奶说人死就死了,咋个埋法都一样,入土为安,已经入土了就不要再惊动他了。所以我们也只好就这样让大掌柜永远委屈在酸菜坛子里。多少年以后,国家推广火化,看到现如今的人们死了之后都被装进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还不如大掌柜的酸菜坛子宽敞,相比之下大掌柜的酸菜坛子还更奢侈一些,我埋藏心底的遗憾才彻底消失了。
我们伙里的伙计们今天都回来了,大家在大掌柜坟前面聚齐,进行两项非常重要的仪式:一是给大掌柜献上红鼻子的人头,告慰大掌柜在天之灵:你的仇我们给报了。二是拥戴新的大掌柜就职,并且宣誓绝对效忠新大掌柜,新大掌柜就是我,这是大家喝了鸡血酒发下的誓言所决定的。
我提着红鼻子的脑袋来到了大掌柜坟前。这颗脑袋我已经提了三四天了,那天回到张家堡子的时候,一下马奶奶就让我把红鼻子的脑袋提上,以表示红鼻子是我给干掉的。冷冷清清的张家堡子没有人前来迎接我们,更没有人为我们的壮举喝彩,我跟奶奶都有些失望,我们原想,当我们进到村里的时候,伙计们跟村民们肯定会热烈地夹道欢迎我们,可是这一切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和憧憬之中,张家堡子冷冷清清,只有两只趴在农户门前的土狗懒洋洋地朝我们吠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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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安慰我,也是安慰她自己:“晌午刚过,这些?都还没有睡灵醒呢。”
我跟奶奶都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尽管我跟奶奶在城里做下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伙计们却并不知道!
我们回到花花家的时候,花花奶奶坐在门槛上搓麻绳子,见我们拉了一匹大马进来,惊讶地张大了没牙的嘴。奶奶让我去叫李大个子,我正要去她却又说她自己去,于是我就坐到院里的阴凉处休息。花花出来了,见到大黑马惊讶地张大了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回过劲来才问:“这是谁的马?郝五斤呢?”
我就按照奶奶的计策告诉她:“这就是郝五斤,郝五斤进了城就变成马了。”
花花半信半疑地朝黑马叫唤:“郝五斤,郝五斤,你咋变成马了?”
我暗暗好笑,这妮子就是傻着呢,今后要是真的给我当了媳妇,好哄得很。
片刻奶奶就从外面回来了,告诉我到山神庙聚齐,又专门叮嘱我:“把红鼻子的头提上。”
我跟奶奶来到了山神庙,伙计们乱哄哄地聚在庙堂里,许多人还在揉眼睛,显然刚刚午休还没有睡醒是让人从炕上拽起来的。清醒过来的伙计相互开着玩笑嬉笑吵闹,四瓣子不知道让谁推了一把,朝后趔趄着差点碰到奶奶身上。
奶奶吼了一声:“都把沟子夹住。”她的意思是让所有人住口别说话了,大家已经听惯了她的这种粗话,便都住口静下来听她发话。
奶奶得意洋洋地说:“你们看看这是啥。”
我便把手里提的包袱放到山神爷爷的供桌上,然后解开了包袱,看到露出来的人头,大家伙都傻了,愣了一阵子才围拢过来观赏。红鼻子的脸蜡黄蜡黄的,鼻子也不红了,变成了黄鼻子。奶奶的枪法好,刀工却很差劲,把红鼻子的脖子割得参差不齐,哩哩啦啦的烂肉串子和啰啰嗦嗦的气管子、筋股子红丢丢地拖拉着,我又开始恶心作呕,赶紧离开了那让人恶心的东西。
“这是红鼻子嘛,奶奶把这?给做了。”四瓣子认得红鼻子,头一个对眼前的事实给与了确认。
“不是我做的,是狗娃子做下的。”奶奶扬声宣布。
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朝我聚齐,我感到自己好像被无数个太阳烧烤,烤得我身上脸上热辣辣的,心里却非常得意。
奶奶于是开始给大家讲述我们的历险过程和我一枪毙掉红鼻子的情节,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啧声不断。胡小个子说:“娘日死了,这就是命嘛,狗娃子平时连枪都没打过,咋一枪就把这?给毙了,这就是命嘛。”
奶奶说:“狗屁,啥命,狗娃子练的是心到手到的枪法,你当是你呢,啥?三点成一线,等到你把三点排成一条线,狗命早就没有了。”
奶奶一句话解开了我自己心里的谜团,我自己也纳闷当时咋就那么巧,只有一颗子弹,只是那么随手一甩,子弹就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红鼻子的心脏。再联想到我把独橛子当成石头砸过去,竟然也是不偏不倚地就砸到了那个保安团的脑门子上,看来奶奶说得对,这就是心手合一的功夫,这样射击目标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找准星、标尺,眼睛盯到哪儿心里想到哪儿手就指向哪儿,这才是真功夫,抡了这么多年的甩兜兜真是没有白练。古时候讲究的是百步穿杨,那时候人们用的弓箭并没有准星标尺,要达到百步穿杨的水平还不是全靠这种心手合一的功夫。
我正在心里对我的射击功夫进行理论总结,奶奶却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那一天晚上咱们喝鸡血酒的时候,发下的誓都记不记得?”
“记得,记得……”伙计们乱纷纷地答应着。
“记得我就不多说了,从现在起,谁是我们伙里的当家子、大掌柜?”
伙计们面面相觑,静默了半会儿才三三两两地说:“狗娃子,狗娃子……”
奶奶又大声问:“谁是我们的大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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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伙计们回答得非常整齐,异口同声地哄然大喊:“狗娃子,狗娃子。”
奶奶说:“那就好,选个吉日到大掌柜坟上烧香盟誓,拜新的当家子,散了!”
大家伙便纷纷乱乱地开始往外走,这时候奶奶才想起冷落了我这个即将正式上任的大掌柜,赶紧叫大家:“候一下,候一下!”大家疑惑地停下步子,奶奶便问我:“狗娃子,你有啥话没有?”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哪有什么话好说,就说:“没了,没了,散了,散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大个子给我送过来一只炖老母鸡,啥也没说放下鸡就跑了,其他伙计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聚拢到我们院子里来闲谝。我疑惑地问奶奶:“是不是伙计们不高兴哩?”
奶奶说:“管他呢,高兴不高兴你都是当家子、大掌柜,你要在他们面前立威呢,不然就镇不住这些狗日的。”
那天晚上我好赖睡不着,忽然想到今天奶奶让我讲话的时候我啥也没讲出来,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傻不兮兮活像刘邦那个没出息的儿子阿斗,反正横竖睡不着,我就从炕上出溜下来,找了一张纸一支笔开始边想边写我的就职演说,奶奶半夜醒来见我趴在炕头上写字,就问我:“这么晚了不睡觉写啥呢?”
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伙里也得有伙里的规矩,我定规矩呢。”
奶奶说:“那还用往纸上写,记在心里嘴上一说就成了嘛。”
我没理她,在这方面我知道她确实不行,她管人的方法就是一骂二揍三枪毙,我要学曹操、诸葛亮、宋江、吴用这些大豪杰,用他们的那套办法把伙里的这帮伙计们调理成一支精兵强将,只有那样才能免于我再像大掌柜那样成为别人枪口下面的尸体。我相信,虽然我年纪小,可是论知识水平、智商才能,这帮靠打打杀杀混了半辈子的伙计们没法跟我比,根本原因就是我识字,读过书。
过了两天据说是黄道吉日,我们集合整队回到了狗娃山,奶奶把红鼻子的脑袋摆在大掌柜坟前面,开始祭奠大掌柜。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地告诉大掌柜狗娃子怎样怎样英勇奋战,把红鼻子一枪打死,替他报仇雪恨,不枉他疼我、教我一场……
奶奶念叨完了,就点燃三炷香插到了大掌柜坟前。然后就让我上香,我强打精神点了三炷香,插在奶奶的香旁边,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大掌柜磕了三个头,啥话也没说就让到了一边。我可不会像奶奶那样对着死人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我想死人绝对不会听到活人的话,如果死人能听到活人的话,那就不叫死人了。我的话要留给活人听,具体地说,就是要留给这些伙计们听,他们应该才是我的听众。
接下来,伙计们轮着给大掌柜上香,全都上过香了之后,奶奶便请我站到了前头,然后转身跪到队伍的前头,双手放到胸口上领着大家发誓:“现在盟誓,当着死了的大掌柜,我发誓:拥戴狗娃子当我们伙里的当家子,一心一意听从当家子的命令,若有三心二意,三刀六洞血流干。”
大家都跟着奶奶念,这种血淋淋的誓言,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仪式,对我们伙里的伙计们来说都是极为神圣、极为严肃、极具约束力的规矩,所以大家的神情郑重,态度虔诚,就连平时最不正经的李大个子也不敢稍显轻慢,一本正经地跪在地上两手交叉放到胸口跟着奶奶念念有词。
说来也巧,宣誓完毕的时候,一直像厚棉被一样罩在我们头顶的黑云突然裂开了一道宽宽的口子,灿烂的阳光像金黄的瀑布泼洒在山坡上、泼洒在我们身上,我们猛然间都觉得心胸突然敞亮了起来。奶奶说:“看着了没有?天意,这就是天意,才才还是阴天,一下子就晴了,这不是老天爷赞成我们是啥?我不说了,现在就听新掌柜讲话。”
我爬到大掌柜坟头上,这样我可以居高临下,让伙计们抬头仰视我,我顿时也有了高高在上统领群雄的感觉。可是,我的举动震惊了大伙儿,他们目瞪口呆地看我站到了大掌柜坟头上,死者为大,我这种举动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况且他还是我们敬爱的、为了给弟兄们擦沟子而英勇献身的大掌柜。可是我终究已经是新任大掌柜,他们又刚刚盟过誓,因此并没有谁敢出面指责我或者提醒我这样得意洋洋地站到大掌柜坟头上是不对的。奶奶也是满脸焦灼,又惊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她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利用她特殊的身份出面干预我的行为,那样将会大大损害我的威信,不利我今后行使大掌柜的权力、树立当家子的权威。我的年龄比他们都小,可是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却清清楚楚,甚至比他们自己还清楚,是文化、是书籍让我比他们更具有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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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我从小就是在大掌柜怀里长大的,我骑过他的脊背,坐过他的大腿,我不是他儿子,可是跟他儿子一样。今天我站到他的坟上,就当我还坐在他的身上给你们说话呢。”这段话是我临时想起来的,他们惊诧、憋气却又不知所措的眼神提醒我这件事情做得太过分、太欠考虑,所以我得为我的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这是一切统治别人的人都需要经常做的事儿。果然,我这么一说,他们看我的眼神立刻变得亲切、温暖、顺从,因为我的说法是那么合情合理又富有人情味儿。反正他们都当惯了我的听众,我也给他们讲话讲惯了,过去是听我说书讲故事,如今是听我发话,我倒也没有感到紧张、局促。
我本来准备好了讲话稿,后来想想,如果在这帮人面前捏着一张纸照本宣科,太书呆子气,就把写好的内容背下来,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开讲:“既然大伙推举我当了大掌柜,我就勉为其难,尽力而为,领上大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大伙叫我当家,就得听我的话,我今天立下几条规矩,今后大家都要遵守,我自己也要遵守。头一条:不准违抗命令,违者枪毙;第二条:不准滥杀无辜,违者以命抵命;第三条:不准内讧争斗,违者当众打二十大板;第四条:不准怕死逃跑,临阵脱逃格杀勿论;第五条:不准私藏财物,违者偷一罚十,连犯两回重打四十大板赶出伙里;第六条:不准祸害百姓,违者枪毙;第七条:不准奸淫妇女,违者枪毙;第八条:不准出卖同伙,违者枪毙。这八条都听清楚了没有?”其实这八条规矩也都是我从梁山好汉那里学来,结合我们伙里过去的惯例总结而成的,让我自己编一下子也编不出来这么完整的八个条条来。
李大个子小心翼翼地提了个问题:“尕掌柜,你说不准私藏财物,是不是说我们家里的东西都要交到伙里来呢?”
过去大家都叫我狗娃子,如果改口叫我大掌柜容易把我跟死了的大掌柜闹混了,他们叫着别扭,我听着也别扭。如果继续把我叫狗娃子,既是对我不敬,也会影响伙里的对外形象,一提起来我们掌柜的叫狗娃子,太不像话。还是李大个子聪明,一张口就把我叫尕掌柜,这个称呼好,大合我意,就凭这我今后就得对他另眼相看。于是我和颜悦色地给他解释:“不准私藏财物,跟你们家、你自己的钱财没关系,不准私藏的是伙里做活弄来的财物,伙里做活弄来的钱财,一律要交到伙里,然后论功行赏,谁也不准自己先藏了。”
大家便纷纷赞同:“这话对着呢,谁都私藏财物,今后这活还咋做呢。”
四瓣子问我:“尕掌柜,”看来“尕掌柜”这个称呼今后已经成了我的官称了,也表明他们认可了我这个新任掌柜,“要是百姓欺负我们咋办呢?”
我说:“你肩膀上扛着枪,沟子后头别着刀子,哪个百姓敢欺负你?”
伙里就有人喊:“他老婆天天晚上欺负他呢,还有他老丈人也欺负他呢……”
四瓣子委屈地说:“狗日的胡说呢,我哪有老婆老丈人……”
便有人哄堂大笑,我没有跟着他们笑,板着脸问大家伙:“赞成不赞成这八条规矩?”
大伙哄然答道:“赞成!”
我说:“那就好,这八条我再念一遍,你们都跟上我念,回去你们都背下来,过三天我要考试呢,背不下来打板子。”这是我爹活着的时候对付我的办法,我随手拈来对付这帮伙计。
我也不等他们答应,便开始大声地领着他们背:“头一条:不准违抗命令,违者枪毙;第二条,不准……”
他们都怕背不下来挨板子,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一句一句地背了一遍,看到他们挺乖,态度也挺认真,我就说:“我再领上背一遍,三天后我要一个一个地听你们背呢,谁背不下来谁就是伙里最笨的笨蛋,二十个板子躲不过。”他们都怕背不下来成伙里最笨的一个,包括奶奶都一本正经一字一句地跟着我又背了两遍。
这些人要是识字就好了,我把那八条写下来让他们自己背就成了,可惜这帮人都不识字,我只好领着他们背。不过,不识字也有不识字的好处,不识字的人往往记性好,我抽了心目中最笨的王葫芦让他给我背一遍,他居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既然王葫芦都能背下来,估计其他人更没说的,我就说:“回去了互相提醒着对着背,现在大家都起身,我还有话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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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这才起身,眼巴巴地等着我发话,我看着这帮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伙计,忽然对他们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热辣辣的感情,这帮人表面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粗野,实际上他们的心灵却淳厚、单纯得跟小孩子差不多。自从我加入到他们里面以来,他们中哪一个没给我的碗里拨过一筷头饭、从外面回来给我带过一块糖、一把花生豆呢?过去,在他们的心目里我就是小兄弟,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杀死了红鼻子,他们就义无反顾地履行自己的誓言,推举我给他们当头领,对我唯命是从,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到了肩头担子的分量,我一定要带着他们朝好日子奔,起码要比现在过得好。
“现在,伙计们都到窑里睡觉去,晚上我有事情办呢。”
大伙都没动弹,显然他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奶奶在旁边帮腔:“散了散了,都回去睡觉。”
窑洞都已经破败不堪,好在我们这帮伙计也都是野地里山沟沟睡惯了的人,所以让大家睡这破破烂烂的窑洞倒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大家满腹疑惑地各自找窑洞睡觉去了。奶奶问我:“狗娃子,你要做啥呢?”
我反过来问她:“奶奶,红鼻子的头咋办呢?就这么摆着?”
奶奶说:“挖个坑坑埋了。”说着就用刺刀在坟前头挖了个兔子洞一样大的土坑坑把红鼻子的脑袋掩埋了。
我不等她问我,就对她说:“奶奶,你现在回张家堡子去,给伙计们每个人闹上一个锅盔,赶天黑送过来。”
奶奶追问我:“你要做啥呢?”
我说:“今天晚上杀个回马枪,把保安团彻底灭了,弄些好枪,我看保安团的枪都是新的,给伙计们换换家什。”
奶奶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盯着我,半晌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娃咋这贼大的胆子?命,这就是命,过去我咋就没看出来。”
我说:“过去有你跟大掌柜在前头顶着呢,现如今得我自己刨食吃了。再说,也不是我胆子大,你想一下,我们把红鼻子灭了,保安团这阵正应了你那句话:蛇没有头不会爬,鸟没有头不会飞,我跟你又大摇大摆地从城里走了,他们哪能想到我们杀个回马枪寻他们的麻烦?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是三国演义上诸葛亮用的妙计。”
奶奶说:“诸葛亮用过的妙计一定好得很,尕掌柜本事大着呢,奶奶这就回去给你置办军粮去。”说完,跨了大黑马风驰电掣地跑了。从这里到张家堡子有五十来里路,来回一百里,再加上临时动员老百姓烙饼的时间,我估计她回来也得头更天了,就回到我过去跟她住的窑洞想睡一觉。窑洞里的炕已经塌了,我只好出来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午后的阳光挺毒,可是我却觉得让它晒着非常痛快,我的头上、身上大汗淋漓,我仍然觉得痛快,就像在滚烫的水里洗了一个热水澡,在大太阳的烧烤下,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十一章
城门已经关了,城门洞子外面还有保安团站岗,我知道城门洞子里面也有保安团站岗。我跟胡小个子绕到城墙比较低矮的部位,用跟奶奶学来的本事,把绳子甩到一丈多高的城墙上,然后爬了上去。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这是伙里当掌柜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做不到这一点趁早别当掌柜的。胡小个子跟在我后面也爬上了城墙。胡小个子人高马大,作战勇敢,有一股子猛劲儿,我专门挑选了他跟我当先锋。上到城墙上,放眼望去,四野黑沉沉的,城里也是黑沉沉的见不到一星半点儿光亮,影影绰绰的房屋高高低低的隆起在街道两旁,让人觉得不是到了县城,而是到了坟场。坟场多少还有个萤火,城里城外居然连个光亮都没有,比坟场还阴森黑暗。胡小个子打着纸煤子对着远处晃了两晃,赶紧又熄灭了,这是招呼后面人的暗号。过了一阵我感到绳子被人拽着抖了几下,我也把绳子抖了几下,就有人开始往上爬了,第一个上来的是王葫芦,后面是李大个子他们,算上我,我们一共来了二十个人,剩下几个人由奶奶跟四瓣子带领在城外等着接应我们。这个安排有个小小的漏洞,我不应该把四瓣子留下跟奶奶打接应,他混进保安团当过厨子,熟门熟路,如果有他跟上,我们就不会在找保安团的时候遇上那种不大不小的麻烦。我有意没让奶奶跟我一起行动,我认为我能对付得了,迟早我得脱离她的庇护独立行走,就像鸡雏离开老母鸡的翅膀。既然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我宁可它来得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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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爬上来之后,我们互相之间没有说话,也没必要说话,来之前我已经把行动的方案详细告诉了他们,我给他们布置计划的时候,他们每个人叼着一块大饼,边吃边听,边听边不住地点头,也不知道他们是听明白了我的计划而点头,还是让大饼锅盔给噎住了抻脖子,我权当他们听明白了。在城墙上我们不敢说话,互相交流我们就靠手势,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手语,在不能说话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用手语交流,比方说大拇指食指中指捏到一起朝上面举就是“好了”,表示肯定、确定。大拇指竖起来朝天上举就是:“上面”或者是“老大”,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是“小问题”“小毛病”“小人物”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手语的来源谁也没有考证过,不过大家都知道每个姿势、动作的意思,可能是相习成俗吧。
虽然我不敢确定自己的部下真听明白了我的作战意图和作战部署,可是我依然领着他们来了。打仗跟下棋差不多,没有靠事先设想好的步骤赢棋的,事先大致有个步子,往下面走就得随机应变了。只要他们到了现场能听我的指挥,问题就不大。我的计划并不复杂,趁夜潜入城里把保安团在睡梦里给灭了,然后一走了之。如果发生了意外情况,那就只好随机应变靠老天爷照应了。我的计划简单而大胆,却把他们听得目瞪口呆。主动出击打保安团,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过去我们做活的主要对象是财东和过路的商人,我们自己美其名曰劫富济贫,事实上我们只劫富不济贫,我们连自己都经常济不了,就这样担惊受怕一年到头能混个肚子饱就不错了。对于保安团之类的政府军队,他们来剿灭我们,我们能挡就挡一下,挡不了就一跑了之,风头过了再回我们的狗娃山。在我们的观念里,保安团清剿我们是正当的,官兵抓土匪就跟猫抓老鼠一样天经地义。我们不会也不敢,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主动出击打保安团,因为那样做太不合社会规则和我们的固有观念。如今我提出要去袭击保安团,他们大惊失色倒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我对他们说:“打死个红鼻子算?哩,我们还死伤了十几个伙计,这笔账还没算清。再说了,老是这么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们不能过一辈子,干脆趁乱把保安团彻底拾掇了,今后我们就太平了。要是干,就跟上我走,谁不干谁回家种地去。”
他们刚刚盟过誓,对我的命令绝对服从,又有今后可以过太平日子,没有保安团来骚扰我们的长远好处诱惑,伙计们一哄声地赞成了我的计划。其实我们都有些幼稚,也都有些二百五,我们这一次要是把保安团灭了,事情也就闹大了,说不定会惊动国民政府,人家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县的保安团被我们糟踏了就不闻不问吗?人家肯定要反过来大规模地剿灭我们。可是我们谁也没想这个后果,只是想既然县里的保安团老来清剿我们,闹得我们不能专心致志地打家劫舍拦路抢劫,我们把他们彻底消灭了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下决心拾掇保安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通过我跟奶奶大闹县城杀红鼻子的实践,我发现保安团其实都是松花蛋,外壳看着像个样子,一打开里面是混汤子。只要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在我们这群亡命之徒面前,他们统统都是熟透了的柿子:软蛋。
等人都上了城墙,我就把绳子抽上来,从城墙的另一头放了下去,然后我们就像蜥蜴一样顺着绳子爬下了城墙,朝保安团的驻地溜去。保安团的位置是公开的,在城西头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原来是个学校,兵荒马乱的学生大都回家了,就被保安团占了当营房。可是我们谁也没有真正去过保安团,奶奶倒是去过,我没有让她来,四瓣子也去过,我也没有让他来,这是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误。我们这么一帮人如果半夜三更在县城的大街上逛太扎眼了,等于给保安团通报我们来了。我们也不能找当地居民询问,在当地居民眼里,保安团是保护他们的,我们是烧杀抢掠的土匪,他们怕我们,却不会支持我们,弄不好反而会向保安团报信。我让大家在城墙下面的僻静处等候,派李大个子到城西头把保安团的位置确定一下。李大个子身材矮,目标小,也比较机灵,这是我派遣他的原因。等了一顿饭的时候,他才回来,一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没找着。
“到处都是房子,黑黢黢的,实在弄不清楚哪是保安团。”他愁眉苦脸地汇报。找不到保安团的具体位置,弄不清保安团的实际情况,我们就没法行动,无奈之下我只好让他带路我亲自出马再去找找。李大个子就领着我又沿着他刚才走过的路线朝城西头摸去,才过了两条街我就看到一个大院子的门口挂着明晃晃的牌子,牌子白底黑字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县保安团几个大字。李大个子视而不见地继续前行,我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县保安团的牌子,李大个子傻乎乎地看看牌子,又傻乎乎地问我:“咋了?”
我这才想起来他不识字,看来人真的要有文化,没有文化连土匪都当不好。我悄声骂他:“你他妈就是个瞎子,保安团的牌子明晃晃的你咋说寻不着呢?害得我们白白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李大个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字儿字儿黑刷刷,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四瓣子给保安团当过厨子,你叫他领路不就啥都有了嘛!”
李大个子无意间指出了我战术安排的疏漏,为了维护我的权威,我只能硬着头皮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说你懂个屁,你当我不知道四瓣子来过保安团?我另有安排呢,快去叫他们过来,我在这等着。李大个子就跑回去叫胡小个子他们,片刻他们就都过来了,我已经观察清楚,保安团有岗哨,岗哨在大门的里头,如果在白天岗哨可能就会放到大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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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个子跟另一个伙计按照我的安排,干净利索地把岗哨摸了,看到他俩顺利地将两个岗哨放倒之后,我又不得不佩服,虽然他们不识字,做这种活却比我强得多。我们从敞开的大门一拥而入,两人一组分头朝各个教室摸了过去。教室里都是大通铺,清点了一番,只有五个教室住着人,其他的教室存放着枪支弹药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我便朝伙计们竖起四个手指头,然后又握了个拳头,他们便非常默契地由原计划的两人一组改成了四人一组,看他们都准备好了,我就一声呼啸,大家同时冲进了各自负责的教室。
教室里臭烘烘、热乎乎地气闷,我们进去以后两个人用枪对着大炕上还在沉睡的保安团,另两个人就开始收拾他们整整齐齐摆在墙根的枪支。我们这个房子里有二十多个保安团,估计其他房子的人数也跟这个房子差不多,五间房子总共加起来应该有一百多人。枪支弹药我们都没收了之后,屋里的保安团居然没有一个人醒过来,还得麻烦胡小个子用枪口一个一个的把他们从睡梦中敲醒。这帮人睡眼蒙眬地醒过来,看到对着他们的枪口,立刻变成了一群呆鹅木鸡。
胡小个子命令他们:“都不准动,就在炕上老老实实躺下。”这帮人立刻齐刷刷地躺回到炕上。
这时候旁边的教室里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又传来了“哎哟”“哎哟”的惨叫声和求饶声,我对胡小个子说:“你守着,我过去看一下。”便来到发出枪声跟惨叫声的教室,这边是王葫芦领着三个人在做活,我进去的时候只见地上倒着一个保安团,捂着肚子蜷缩着苟延残喘,地上有一摊暗红的血迹,其他的保安团都屁股朝着我们整整齐齐地趴在炕上,王葫芦跟那几个伙计正在忙忙碌碌地没收挂在墙上的枪支,收拾扔在地上的子弹袋。看来那个保安团不老实,结果挨了一枪。我也懒得问,吩咐王葫芦:“抓紧些,把枪、子弹都收拾好了准备撒腿子。”王葫芦答应着朝趴在炕上的保安团仰了仰下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问我怎么处置那些保安团,人家已经投降了我们就不能杀人家,我说:“先都押到院子里聚齐。”王葫芦跟那几个伙计便吆喝着保安团起来到院子里聚齐。看到他们这边没有出什么大事儿,我放心了,又顺便到其他几个房间巡视了一番,进展顺利,一切都在安排之中,唯一的难题就是大批的枪支弹药该怎么办,这些枪支都是吃人贼的女婿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配发给他们的新枪,有许多存放在库房里连包装都没有打开。
“咋办呢?不行剩下的就都给狗日的毁了。”胡小个子请示我。
我的伙计们都已经扔掉了自己的破枪,换上了保安团的快枪,所谓快枪其实就是一次可以压十发子弹,然后拉一次枪栓就可以放一枪的步枪。还有两挺机关枪,胡小个子扛了一挺,王葫芦扛了一挺,其他人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扛了三四条枪,看得出来,大家也都想尽量多拿一些枪支弹药,然而,人的体力终究有限,再说我们还得连夜赶路,背这么多枪支弹药走不了多远就都累成稀屎了,万一保安团叫来救兵,追上我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到那个时候别说把这些枪支带回去,就是能把我们的命都带回去就是万幸了。然而,这么多、这么好的枪支统统毁了实在让人心疼,过去我们想弄一支好枪简直比娶个媳妇还难,今天摆着这么多好枪我们又带不走,真让人左右为难。
“这些狗日的保安团一个个养得肥肥胖胖的,让他们给我们背上走。”李大个子出了主意。
我灵机一动,立刻在他主意的基础上完善了一步:“把所有的门板都卸下来,把枪跟子弹都装到门板上,捆好扎结实,就叫保安团抬上,剩下的叫保安团背上,给他们说清楚,老老实实把东西给我们送到地方我们就放他们,谁敢不老实格杀勿论。”
我的命令得到了有效的执行,保安团的士兵们一个个光着屁股被拉到了屋子外面,那个时代的老百姓睡觉的时候大都没有穿裤衩的习惯,全都是浑身上下脱个一干二净,我们的伙计也大都这样儿。尽管如此,看到这么多光屁股的大人排成队列倒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两个伙计把他们的衣裳抱了出来扔到地上让他们穿上,然后就让他们干活。很快枪支弹药都在门板上装载好了,一共有十多扇门板,每扇门板配了四个保安团抬着,剩下的零碎枪支我们就让零碎的保安团背着,我们的人则用枪押着他们朝城门洞走来。保安团平日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这会儿却比小猫还乖,他们心里明白得很,稍不老实,我们的枪子随时都能在他们身上钻洞洞,对他们我们绝对不会客气,更不会手软。
胡小个子带了几个伙计穿了保安团的衣裳走在前面,很容易就制服了毫无防备的守城门的保安团,让他们也当了我们的力工,然后打开城门涌出城来,城外的保安团还在睡觉,万万想不到会从城里出来敌人,结果也老老实实地当了我们的挑夫。
奶奶他们在离城五里的地方等着接应我们,等人的人比直接参加行动的人更难受,就在他们急不可待心如油煎的时候,看到从县城方向过来了一大票人,我们去的时候是二十个人,路上迤迤逦逦过来一百多人,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候,他们根本看不清这一大队人是干吗的,判断八成不是我们,八成是敌人,八成我们失手了,八成敌人追出来了,于是就开始沉不住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我们这边放了一排子枪,多亏奶奶还算有经验,怕队伍里有我们被押着,没敢直接朝队伍开枪,而是朝天鸣枪,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他们的枪一响,我们也吓了一跳,跟俘虏们一起都趴到了地上,有几个抬着门板的俘虏不知道是脚还是腿或者是手让门板挤压了,扯着嗓子惨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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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有人中枪了,赶紧扯着嗓子喊:“别打枪,是我们,狗日的也不看清楚胡打啥呢?”
那边奶奶声音颤颤地喊我:“是狗娃儿吗?你们出啥事情了?”
我说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别开枪了,保安团没把我们咋样你们倒朝我们开枪了,快停下。那边的人就咚咚咚地朝我们跑了过来,我们不敢起身,怕一起来他们稀里糊涂再朝我们开枪。到了跟前我们才爬起来,奶奶一把抱住我在我浑身上下捏了一遍,似乎我是一块大糖稀,她是捏糖人的老艺人,边捏嘴里还边叨叨着:“好我的狗娃儿呢,把我操心死了。”
我既为她这母亲一样的关怀和牵挂而感动,又因她这老母鸡护雏子一样的举动而难堪,我有些生硬地推开她说:“你看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伙计们都好好的。”
奶奶一看队伍里大都是保安团的士兵,又问:“你把这些保安团都领上干啥呢?准备给他们养老吗?噢,还把人家的家当都搬上了,你是不是要把保安团搬到咱狗娃山上呢?”
我说:“你看看这都是些啥家当。”
奶奶凑近前去一看,忍不住大惊小怪起来:“哎哟喂,这些好枪,这下子他妈的可发财了。”她一扇门板挨着一扇门板地看过去,看到还有两挺机关枪,扑过去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念叨:“哎哟喂,好我的天神呢,我们要早些有这机枪,大掌柜就死不了了。”
我说:“奶奶,这些人跟枪你押回去,我还要办个事情呢。”
奶奶说:“办啥事情?”
我说:“有一笔买卖要做呢。”
她说:“今天这买卖赚得狠狠的了,你还要做啥买卖呢?当心贪多嚼不烂。”
我说:“这买卖已经看好了,过了今天就做不成了,这些人你先押回去,赶晚饭我就回来了。”
奶奶看看这些抬着枪支弹药往前走的保安团发愁地说:“这些?咋办呢?总不能都枪毙吧?”
我说:“你把他们的眼睛都蒙上,进山以后寻个合适地方挖个大坑……”
“把他们都活埋了?”奶奶的眼睛睁得跟荷包蛋似的,我断定她这会儿心里一定想:这狗日的狗娃子咋这心狠呢。奶奶肯定杀过不少人,可是她从来不杀她认为不该杀的人,她认为不该杀的人就是已经把财物交了出来的“油点子”,油点子是我们对打劫对象的统称,还有平民百姓,还有缴械投降的俘虏,还有本来该杀苦苦向她求饶说自己还有八十岁老母三五岁幼儿要养活的人。虽然奶奶被人称做女飞贼,却从来不滥杀无辜。
“你想啥呢,活埋他们干啥?我是说教你把这些枪跟子弹都埋藏起来,等腾出工夫再运回狗娃山去。这些?都放了,蒙上眼睛就是不要叫他们知道我们埋枪的地方。”
奶奶恍然大悟,说:“成呢,奶奶去办这个事情,你去做你的生意,生意成不成是第二位,人才是第一位,千万不要偷鸡没有偷上反倒把小米子也搭上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成语让她说成了整整一句话,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白话成语,就命令几个保安团把他们的军衣脱下来,然后叫了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跟几个平日里还算机灵的伙计加上我凑够了十个人,都穿上保安团的衣裳,又专门找了个个头小的保安团脱下衣裳给我穿,装扮好了我就领着他们走。
刚刚走了几步,就听奶奶在后面大声詈骂起来:“好你个狗日的,老天爷的眼睛睁着呢,今天可把你撞上了,老娘叫你好好看看老娘的肉瓷实不瓷实……”紧接着就听“砰”的一声枪响。
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回头跑过去看,只见一个保安团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抽搐,嘴里发出野兽垂死挣扎的哀号声。我仔细看了看,这人原来是那个在城门口调戏奶奶的瓦刀脸。
“这种坏?缺德害人,整天守着城门不知道欺负了多少婆娘女子,这种人渣子留他不得。”奶奶愤愤地骂着,却把枪收了回去。原来她一枪就把这人给骟了,这人断了命根子,扔在这荒郊野外显然是活不成了。胡小个子抽出枪给他的脑袋补了一枪,冷冷地说:“让他早些托生去,少受些活罪。”
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保安团忽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朝着奶奶磕头求饶:“飞贼奶奶饶了我们,我们有老有小,出来也是混碗饭吃呀……”“飞贼奶奶高抬贵手我们给你当牛做马都成就求你给我们留个活命呀……”“我们都是当兵的,听人家指挥,不怪我们呀……”顿时场面乱糟糟的。奶奶大声呵斥:“都给我起来老老实实走路,我谁也不杀,这?前几天欺到我头上了,今天跟他算总账呢,不关你们的事情,你们老老实实抬了东西走路,我谁也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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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保安团扑过来指着队伍里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子说:“飞贼奶奶,这人是我们的副团长,红鼻子下来就是他,你们要弄就弄他,千万不要弄我们,我们都是穷汉。”
奶奶过去问那个胖子:“你可是副团长?”
胖子浑身的肥肉颤抖得像一大块摆到砧板上的肉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啥事情也没干,进山打、打你们的时候我、我在城里留守呢,根本就没有进山。”
奶奶说:“抬上东西老老实实走路,快走,谁走得慢我就拾掇谁。”然后对我们说,“你们走你们的,这些贼我们照顾得了,你们早些把生意做了早些回来。”
混乱结束了,跟奶奶分手后我就领着胡小个子他们朝李家寨跑。跟奶奶耽搁了一阵天已经露白了,我得抓紧时间,如果城里保安团被我们灭了的消息传到李家寨,不但我的计划泡汤,弄不好我们还得吃亏。胡小个子他们也不问我干啥去,跟着我只管疾走,这是我们长期养成的习惯,只要掌柜的不说干啥,谁也不会问,跟上走就是,掌柜的如果主动挑起话头,那就听着。李家寨距我们狗娃山八十里,距县城三十里,狗娃山、县城、李家寨形成了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奔跑了一阵我们身上都出了汗,腿脚也有些软了,我们就放慢了脚步。这时候我才告诉他们我的计划:“李家寨不是有钱的很吗?红鼻子打死大掌柜他们赏了两千银元,还给保安团买枪买子弹,今天我们就把这狗日的家底子揭开看一下他们到底有多少钱。到了他们跟前就说我们是县保安团的,这几天土匪闹得凶,县长派我们来帮他们守堡子。哄着进到堡子里以后,擒贼先擒王,把吃人贼的婆娘娃娃一家老少都制住,再往下事情就好办了,知道了没有?”
胡小个子说:“这事情都是做熟了的,要是能把这一家子灭了,大掌柜的仇就彻底报了。”
我赶紧说:“你可不准胡来,老人娃娃一个也不能伤,大掌柜把吃人贼的脑壳子揭了,人家又把大掌柜杀了,说起来也是一命换一命的事情,再伤老人妇女娃娃就不对了,我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杀人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人。”
胡小个子没吭声,我以为他还是不太赞成我的意思,正想再训导他几句,他却说:“尕掌柜说得对,你放心就是了。”
第十二章
李家寨是个地主庄园,也就是吃人贼的老窝。李家寨的核心建筑是一堵三丈高的土围子,方圆占了两亩多地,用黏土夯实的高墙四个角上都有炮楼,吃人贼跟他的家人就住在这个土围子里头。土围子外围还有用枣木桩子围成的寨子,寨子跟土围子之间有五丈宽的空场,空场上盖着一些低矮的平房,这是庄丁住的地方。如果有外敌侵扰,庄丁们就以寨墙为依托进行抵御,后面土围子的炮楼可以用火力支援,形成上下交替的立体防御火力网。如果敌人势力太强,在依托寨墙对敌人进行杀伤消耗之后,庄丁们还可以退缩到堡子里继续抵抗,堡子的墙虽然是用黏土夯成的,可是有一丈多厚,一般的火器根本奈何不了这么厚的黏土围墙。据说土围子里有自己的水井,储存的粮食足够两百人吃一年的。上一回大掌柜就是在寨墙外面趁吃人贼露头的时候依仗枪法好把他给灭了,可是自始至终连外面的寨墙都没能攻破,最后还是空手而回。
寨墙的外面低矮简陋的茅草房和泥土房,错落无序地搭盖在田畴之间,这都是吃人贼家的佃户和长工住的。说起来这个吃人贼也真是可杀不可留的东西,巧取豪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大掌柜派人向他要一百石麦子,就是要摸摸他的脑袋,让他收敛一些。他依仗着自己跟国民政府的大官有关系,他又是县保安团的团董,堡子还有自家的庄丁保护,根本没有把我们这帮狗娃山上的土匪放在眼里。大掌柜找他算账的时候,他竟然连堡子都不上,就在寨墙后面逗弄大掌柜,他没有想到大掌柜枪法那么好,一枪就让他再也吃不上麦子,再也睡不成女人了。
我们来到李家寨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天光灰蒙蒙的,远处近处的景物已经清晰可辨。庄丁们看到我们是保安团的也没在意,简单地问了两句话就把我们放进了寨子。这些庄丁的武器装备一点也不比保安团差,穿着统一的蓝衫子黑裤子,表面看着挺像回事儿,其实大都是土得掉渣的农民佃户,到堡子里来当庄丁,目的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或者给家里减免点田租,估计也没有多大的战斗力。
进了寨子,就由能说会道的李大个子出面吓唬他们:“前些天狗娃山的土匪进城了,把保安团长的人头都摘走了,县里怕这些土匪到堡子找麻烦,派我们来帮东家守堡子呢。”庄丁的小头头一听这个情况,脸顿时就吓白了,对我们客客气气说:“弟兄们先歇歇,我给掌柜的报一下去。”说完便慌慌张张钻进土围子报信去了。过了一阵就有庄丁打开土围子的门把我们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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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围子里面靠墙是一圈大瓦房,瓦房的高度跟土墙差了半人高,人站到房顶上就可以从土墙上朝外面射击。这些瓦房模样都差不多,白墙红门窗,看上去非常整洁。院子也没什么特殊的,黄土地面打扫得非常洁净夯得非常平整。一个梳着油光光洋头的白面书生从正屋里迎上前来跟冒充我们小头领的李大个子握手,这种洋礼节李大个子那种人哪里习惯,手足无措地抓着人家的手捏了又捏,不像握手却像流氓轻薄妇女。握过手,这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金闪闪的小盒盒,抽出一张小纸片片递给李大个子:“鄙人李冬青。”
李大个子捏着这张纸片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装模作样地看了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后来竟然塞进了鞋帮子。他有了钱就往鞋帮子里藏,他挺珍惜那个印得挺精致的纸片片,以为那东西值钱,便藏到了他平常藏钱的地方。李冬青让李大个子闹得干瞪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啼笑皆非,直晃脑袋。领我们进来的庄丁头目给我们介绍:“这是我们掌柜的。”
原来这就是李家寨的现任东家。吃人贼死了以后东家就是他的大儿子,大儿子在西安城里上过洋学堂,后来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吃人贼死了以后才回来当家顶了门户。我们这些山里的土匪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根本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好在我们充当的是保安团的兵,他也不认得我们,以为我们是过来保护他们的,所以对我们格外客气。
李大个子按照我的安排对他说:“狗娃山里的土匪飞檐走壁,人人双枪,都是空里来空里去,靠这个土围子怕是挡不住他们,万一他们真的过来了,最先要保护的就是婆娘娃娃,我看还是把婆娘娃娃都集中到保险的地方,我们跟庄丁们也好保护,要是东一个西一个我们顾得了东顾不了西,这事情不好弄。”
李冬青就吩咐庄丁头目:“你去传我的话,家里的大人娃娃都到正房里去。”然后又客气地请我们,“你们几个弟兄请移步到屋里喝茶。”
我们跟着他来到了正屋,这是一个套间,堂屋迎门摆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下手摆了七七八八的桌凳茶几,墙上挂着些字画,有的画着山水,有的画着仕女,迎门的八仙桌后头是一张下山虎,张牙舞爪,非常有气势。我一眼就看中了这幅下山老虎,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走的时候得把这幅老虎带上。这间堂屋显然是用来接待客人的,房间很大,我们十个人都坐定之后还空出三四张椅子。里间挂着门帘,看不见里头的摆设。庄丁拎了一把大铁壶,给我们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上了茶,我们昨天晚上每人啃了一张锅盔之后,至今忙得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一个个端了茶水顾不上烫嘴吸溜呼噜地喝了起来,顿时屋子里就像是滚起了春雷,十张嘴同时喝水的呼噜声竟然能闹出那么大动静,让李冬青大开眼界,他从心眼里就把我们当作粗人,只是眯了眼睛笑,一个劲催着庄丁给我们续水,我估计他是想看看我们这帮丘八放开了能喝掉他几壶水。
既然我们的嘴都让茶水占据了,他也不好跟我们说话,这倒省事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话多有失,凭李大个子狗肚子里那点油水,别看平日里胡吹冒谝能得很,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神仙鬼怪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到了正经场面上,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一句话就把我们的底子给漏了。喝茶间,我们就看到十来个男女老少惊慌失措地跟着庄丁鱼贯而入,穿过我们面前直接进了里间屋。李冬青给我们解释:“这都是鄙宅的家眷,请不要见笑。”
我们等的就是“鄙宅”的家眷。我冲胡小个子使了个眼色,胡小个子扔下手里的茶碗,扑到李冬青的面前,一把将他的胳膊扭到了背后,另一个伙计跟过去把他从上到下搜查了一遍,从他的腰里掏出一支玩具一样的勃郎宁手枪,我跟其他人则冲到里间屋,“家眷”见我们进来瞠目结舌,不明白我们这些保安团冲到房子里想干什么。直到我们开始一个个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吱吱哇哇地哭叫起来,外面同时传来了李冬青的吼声:“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我到县政府告你们去……”这阵儿他还认为我们是保安团的兵,看样子书读多了不见得是好事儿,什么叫书呆子?李冬青就是。
家眷里头有个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白发苍苍的,手里拄着个龙头拐杖,见到我们这阵势吓得浑身颤抖,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叨“观世音菩萨”。看在她老态龙钟年龄很大的份上,我们就没绑她,后来知道她是吃人贼的老娘,李冬青的奶奶。我们把这十来口家眷赶到了外间屋,跟李冬青押在了一起。给我们端茶倒水的庄丁蒙头蒙脑一头闯了进来,胡小个子一枪把子砸到他的后脑勺上,他二话没说就地睡倒,胡小个子把他绑了扔到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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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弄妥帖了,胡小个子问我:“尕掌柜,下一步咋弄呢?”
李冬青万万没想到我这个半大娃娃居然是这伙人的首领,两只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看着我直发愣。我故意问胡小个子:“上一回保安团的红鼻子把咱大掌柜害死了,李家寨赏了两千块大洋,这些财东有钱得很嘛,你问一下,他们现在一共在我们手里是十八个人,一条命他们卖多少钱呢。”
胡小个子就又把我的话对李冬青说了一遍,其实我对胡小个子说的时候李冬青已经听明白了,这时候便马上答应:“只要你们不伤人,我李家寨的啥都是你们的,只求你们千万不要伤我家里人。”
李大个子骂他:“你个狗日的会说话哩,光想让我们不伤你的人,你伤下我们的人咋办呢?我们不要钱,就要命,一命抵一命,你们上一回雇了三个县的保安团攻打我们,伤了我们几十号子人,你们这十八口人还不够偿命的呢。”
李冬青说:“你们大掌柜叫保安团害了,可是我爹不是也叫你们大掌柜害了吗?起码他们的账该扯平了吧?”
李大个子说:“那不一样,我们大掌柜传话叫吃人贼,就是你爹给我们送一百石麦子济贫呢,这是行善的事情,你不给也就罢了,为啥把我们送信的人耳朵割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们做事那么恶,还跟我算啥账呢?”
我们是来抢钱的,不是跟他说理吵架的,时间紧迫,我们也没时间跟他慢慢商量,我对李冬青说:“跟你没有啥商量头,一条命两千大洋,没有钱就要命,这个价钱是你定下的,先从小的来……”
李大个子就抓过来一个后脑勺上拖着气死毛的男娃子,把枪口顶在男娃子脑袋上,我说:“我喊一二三你就……”那个娃娃吓得号啕大哭起来。
没等我喊李冬青就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说:“你们不要伤人,你们咋说就咋办。”
这时候守在门口的伙计说:“尕掌柜,庄丁来了。”
这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们这么闹腾庄丁不可能不闻不问,我对李冬青说:“你马上叫他们把枪都放下,人都退到土围子外头去,不然我们就拿你们挡枪子呢。”
李冬青就冲外头喊:“你们把枪都放下,都退到堡子外头去。”
庄丁们本来就胆战心惊的,有了李冬青这话巴不得赶紧逃命,一个个扔下手里的枪往外就跑。我让一个伙计出去把土围子的大门关了又用顶门杠顶上,然后又让伙计们把庄丁们的枪都拾起来集中放好,这都是财产,我打定主意要把这些枪带走。
我问李冬青:“算好了没有?十八个人,每个人两千大洋,是多少?”
其实我已经算好了,一共是三万六千块大洋,李冬青也说:“这要三万六千块大洋呢,你就是把我们这个堡子拆了也凑不出那么多钱,把我们都砸成肉渣渣也凑不出这么多钱。”
三万六千块大洋当时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额财富,我也没奢望真能从这个土围子里弄这么多钱,只是给他来个漫天要价,到时候能弄多少是多少。
“有多少钱你老老实实往外拿,不够了反正有人顶数呢。”李大个子逼迫着李冬青。
李冬青把一大串钥匙扔给我:“我说了你们也不信,你们自己搜,看上啥就拿啥,只是不要伤人就成。你把枪口从娃娃头上拿开,万一走了火咋办呢。”
李大个子就把枪口从娃娃头上拿开,顺手拍了拍那个娃娃的头说:“娃儿,莫怕,叔叔跟你耍呢,这枪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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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青把钥匙交给了我们。我们也不客气,留了两个人看守李冬青和他的家眷,剩下的人就开始在李冬青的家里大搜查。我们不着急,我们心里有数,保安团都在我们手里,即便有人到县城报信,也没有人能来救他。整整折腾了两个时辰,我们把李冬青家的炕都拆了,地也刨开了,除了两囤麦子是明摆着的,还在一个柜子里搜出来一些男人女人的衣裳,就再没有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李大个子从他们家的炕筒子里搜到一个铁匣子,以为挖到宝了,激动万分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泛了黄的旧纸,拿过来让我看,我一看不过是些地契、账目之类的东西,对我们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有胡小个子在一个瓦罐里搜出一些银元,数了数不过三百来块,跟我们预料得差得太远了。吃人贼是方圆百里最大的财东,有这么一座土围子和上百亩好地,在西安城和太原城都有他的买卖,我估摸他没有上百万家当几十万是没问题的,可是我们搜了半天,并没有预想中的收获。
“不行就再拷问拷问那个洋学生。我看那?是个书呆子,吓唬吓唬他。”
大家都有些失望,又有些气恼,就想拿李冬青撒气。不知为什么,我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对那个挺书呆子气的李冬青动真格的。
“算了,钥匙在我们手里咋拷问人家呢?搜不出来可能是真的没有现大洋,也可能是我们没有搜到地方,再细细地搜一下,实在不行就撒腿子。”我这么一说他们就又死不甘心地开始乱摸乱掏了起来。李冬青看着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乱摸乱闯,就说:“我给你们说实话吧,我们虽然是财东,也是靠收租子过活,这两年年景不好,收上来的粮食刚够给上头纳粮,没有余粮卖哪来的银元呢。”
我忽然想到我们只顾了在其他的房间搜查,正房的里间屋倒忘了,刚才匆匆忙忙把人绑了就拉到了外间屋,那间挂着门帘的屋子还没认真搜过。于是我叫上两个伙计进了里间屋。这间屋子跟其他的屋子没有多大区别,半间房子是一铺大炕,墙上贴着几张年年有余、送子娘娘的年画,我们把炕扒开,里面黑洞洞的除了烟灰没有别的东西。炕上的箱子柜子也都打开看过了,里面都是一些大人跟娃娃的衣裳,唯一的收获就是两个小孩子的银项圈、长命锁。可是我总觉得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妥,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也说不清楚。一个伙计嘟囔了一句:“这?人家里把油缸放到这做啥呢?实在不行就把这两缸棉籽油拉回去炸油饼吃。”
我的心蓦然一亮,难怪我觉得这个房子看上去别扭,就是屋角落摆的这两口半人多高的油缸。油缸一般都放在灶间,或者放在专门装粮油的库房里,谁也不会把油缸放到睡人的卧室里。我揭开油缸的盖子看了看,里面装的确实是清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我放下了缸盖,也许这家人就这个毛病,油缸就爱放到卧室里,财东家的人行事可能跟我们穷百姓就是不一样。我已经走到门口了,心里却依然牵挂这两口油缸,我叫一个伙计:“你把衣裳脱了,到油缸里摸一下。”
伙计犹豫了一下,说:“我一下去这一缸油今后还咋吃呢?”
我说:“财东家吃又不是你吃,你管他做啥?快下去摸一下。”伙计在我的督促下脱了裤子,想了想怕油溅到上衣,就干脆把上衣也脱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腿从缸沿上跨了进去,然后就站到了清油的上面,决不夸张,伙计这时候确实是“站”在清油的上面。这两口装油的缸有半人多高,里面满满地装着食用清油,人如果跳下去清油至少要没到肚脐眼以上,而伙计跨到缸里之后,油才没到他的小腿,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伙计仿佛飘浮在清油上面,那情景怪异极了。
“这缸里头有东西呢。”就在我感觉有异的同时,伙计也喊叫起来。
我随手抢过另一个伙计手里的步枪,抡圆了枪托子朝油缸砸了下去,清油和银元混在一起从破缸里倾泻而出,流淌了一地。好狗日的,差点就蒙混过关了,他们把银元装到缸里头,再装满清油,把银元藏到清油下头。伙计随着油跟银元滚到了地上,浑身上下沾满了清油,黄腻腻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过油肉,从那以后我就把他叫过油肉。我们伙里的伙计基本上没有叫名字的,每个人都有绰号,叫谁就喊谁的绰号,如果一本正经地叫哪个人的名字听上去反而让人觉得怪怪的。过油肉过去大家都叫他老四,自从我叫他过油肉以后,伙计们都觉得这个匪号比老四中听得多,就都改了口,从此把他叫过油肉。他非常得意这个新匪号,认为“过油肉”这三个字是他发现这两大缸银元立下大功的充分证明,非常具有纪念意义。
发现了大洋过油肉兴奋异常,说了声我再到那口缸里看一看,说着就朝另一口油缸爬。我的部下大都是这种傻乎乎一根筋不拐弯的德行,他就想不到这口缸已经用不着跳进去侦察了,砸烂它不就啥都知道了。我抡起步枪又把另外一口缸砸烂了,正在往缸里头跨越的过油肉再一次跟奔泻而出的清油银元滚到了一起。过油肉爬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咋就没有想到呢,早想到我还往这缸里爬啥呢。”
我说:“去,把人都叫来,装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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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油肉活了半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元,人都变癫狂了,赤裸着用清油洗过的身子,狂呼大叫着跑了出去:“伙计们,快来,银元,银元……”他经过外间屋的时候,吓坏了李冬青的家眷,看到他黄蜡蜡油腻腻的肉体男女老少一起惊叫起来。我长这么大当然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元,可是我没有他那么癫狂,脑子反而格外冷静。伙计们纷纷跑了进来,看到满地的清油跟银元,一个个瞪圆眼睛惊呆了。
我说:“快找家具把银元装了。”
胡小个子就跟几个人跑出去搬进来十几个农民的粪筐,顾不得油污,七手八脚地把银元装进了粪筐,然后抬了出去。我来到外间屋,李冬青面色苍白坐倒在地上,其他人也是满面惊恐愤怒,按照我们行事的惯例,凡是不对我们说实话的油点子,肯定要皮肉吃苦。所以他们现在顾不上心疼损失的财物,而是担心我们将怎样处罚他们。前段时间,狗娃山西边的老牛头,一个实力比我们还大的老土匪,打劫山西一家财东的时候,就因为主家把首饰藏到了灶坑里没有老实交出来,老牛头发现之后割了全家八口人的舌头,让这一家八口都成了哑巴,这件事传遍了陕晋豫三省。李冬青家里藏起来的大批银元被我们搜寻出来之后,全家人抖成了一团,说明他们肯定知道那件事情,他们在担心自己的遭遇会比山西那家财东更加悲惨。恐惧和惊吓写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好像我们是屠夫,他们就是屠宰场的猪羊。
我让李大个子领上两个人到李家的牲口棚里把牲口套到车上,然后把枪支和银元装上。
“尕掌柜,已然如此,啥事情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求你看在那么多银元的份上,放过我的家小。”李冬青张口向我求情。
我说:“你承担啥呢?我早就说了嘛,我们谋财不害命,我不放过你们还能把你们咋?”
我这话一出,他们都松了一口气,那一堆颤抖不止的身体逐渐不再颤抖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我从桌上拿起他们家的地契和账本、债券说:“这些都是你们的家当,我们也不要,要了也没用,现在你们帮我们办一件事情,办好了这些地契呀、债券呀,对了,还有麦子我们都不要,留给你们过日子。要是办不好,这些东西我就一把火烧了,拿你们一家十八口的身子挡枪子。”
他们也不敢问我准备叫他们干什么,只是一个劲点头。李大个子他们把车马套好了,两挂大马车,一挂牛车。趁他们忙碌着装东西的空当,过油肉忙着用各种办法擦洗身上的清油,先是用水洗,再用衣裳擦,总是弄不干净,李大个子告诉他在地上打个滚,粘上一身灰土,然后再用水冲就能洗干净。过油肉就像驴一样在地上打滚,粘了满身满脸的泥土,再用水冲,结果泥土冲掉了,油腻照样粘在身上弄不干净,李大个子就得意地嘻嘻哈哈笑。我说不要拖延了,赶紧走,过油肉只好不清不楚地把衣裳套到了油腻腻的身上,别别扭扭地赶着牛车跟着我们开始撒腿子。东西都装好了之后我就让他们把李冬青跟他的家人都押到了那辆牛车上,然后我从他们家堂屋的墙上摘下了那幅威风凛凛的下山虎,就离开了李家寨。从寨墙里出来的时候,李家寨的佃户们都远远躲在路边上看,一个个目光呆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保安团要把他们东家一家老少接到啥地方去。
我们一路朝南走,没有人来阻击我们,也没有人来营救李冬青一家人,即便有人来阻击我们营救他们我们也不在乎,我们有人质,他们一家十八口都是我们的人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别的土匪来对我们黑吃黑,比如狗娃山西边的老牛头,如果他们来打劫我们,李冬青这一家人就彻底失去了做人质的价值,人家肯定会把他们杀个精光,然后再栽赃到我们头上,说我们杀了李家寨一家老少十八口。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谁都知道狗娃山的人让保安团给收拾了,连大掌柜都把命丢了,谁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知道我们连续做下了这么几件大事情,更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把李家寨给端了,除非李家寨跟他们有联系,有庄丁专门跑去通消息。
李冬青一家人听天由命地跟着我们,垂头丧气,老人紧紧抱着孩子,孩子紧紧依偎在大人的怀里,看过去倒也怪可怜的。我就忍不住想跟李冬青说话,我问他在外头上的啥学,他说在西安读的师范,这我倒懂,师范就是学着给人家当先生。我又问他过去在外头做什么生意,他说做土特产,在陕西、甘肃、山西都有他的铺子,难怪这家伙有那么多银元,我就逗他:“那我不当这个山大王了,跟你做生意去成不成?”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突然问我:“你年纪小小的咋就当了大掌柜?”
我说世袭的,原来的大掌柜是我爹,死了就该我当掌柜,这跟他家一样,吃人贼死了他不也当掌柜的了吗?跟皇上也一样,老皇上死了不就由他的儿子当小皇上吗?他“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就问他做生意好挣钱还是像我们这样打家劫舍好挣钱,他说当然是你们好挣钱了,做生意要本钱呢,你们做的是没本钱生意,只赚不赔。我听出这家伙的口气里有讥讽我的意思,就耐心地对他解释:“哪里有不要本钱的生意,我们这个买卖也得要本钱,本钱就是我们的命。你生意做砸了最多赔几个钱,我们要是赔,赔的就是命。所以你做的生意赔得起,我们做的生意赔不起。上一回大掌柜找你爹吃人贼做生意不就把命赔进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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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你们不是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吗?”他仍然语代讥讽。
我说风水轮流转,这跟你们生意人一样,做生意么,总是有赔有赚,上一回我们赔了,这一回就轮到你赔了。
他又问我:“你们为啥把我爹叫吃人贼呢?”
我说:“不是我们把你爹叫吃人贼,咱们县的老百姓都把你爹叫吃人贼。你爹不吃人哪里有那么多好地那么大的庄园子?你看看你们家人吃的啥穿的啥住的啥用的啥,再看看那些佃户吃的啥住的啥穿的啥用的啥?”
李大个子插嘴说:“你爹花得很哩,那些佃户的婆娘女子叫你爹耍了不少,你要是弄一回滴血认亲,佃户家里的娃娃保险有一多半跟你是亲亲的兄弟姊妹。你爹那老?,虽然死了,这一辈子也够本了。”
李冬青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不知道是气恼李大个子赞扬他爹的成果,还是替他爹吃人贼感到害臊。我安慰他:“我们这个伙计的话说得太大了,你不要信他的。佃户的娃娃里你的亲兄弟亲姊妹哪有一多半,最多也只是一半,不信你问你妈你奶奶。”
李冬青看看他妈,又看看他奶奶。他妈跟他奶奶没法说我们到底是胡扯还是真话,只好装聋作哑。李冬青尴尬地垂下了头。跟李冬青说着话逗着趣儿走路倒也不觉得路远,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里头,我让大家伙停下步子,对李冬青说:“成了,再不用你们送了,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你们回吧。”
李冬青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有些不敢相信我会就这样轻易地放了他们,问我:“我们就这个样子回去?”
我说对呀,不这样回去你还想把这些银元再带回去吗?李冬青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说:“钱财那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钱财还能挣回来,要是人都没有了,就啥也没有了。”
我说就是的,就像你爹跟大掌柜,现在再有多少钱多少女人还不都是别人的,这就别了,后会有期。李冬青也不说话,跳下车拉转了牛头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走,生怕我们改了主意再把他们留下来。走了几步突然他又回过身朝我走来,来到我跟前对我说:“掌柜的,我看你年纪还小着呢,不要干这个行道了,干脆跟我做生意去。”
我说:“蛇有蛇路狼有狼道,从古到今多少大英雄大豪杰都是干我们这个行道出身的,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不看不起你,各走各的路,你快走吧,小心我这些伙计们留你。”
他扭头急匆匆地朝牛车走去,我冲他的背影喊:“李掌柜的,你等着,我啥时候高兴了就跟你做生意去。”
他回头对我挥挥手没说话就赶上牛车拉着他的家人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胜者的喜悦从我的心里不翼而飞,我隐隐感到不安,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相信,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结束。
第十三章
权力的获得并不是一件难事儿,大大小小的官吏、形形色色的掌柜、东家、老板,在他们所辖的那个局部都拥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权力。最不济,平头百姓居家过日子,只要能当个家长,也算是有点权力,这种权力的有效范围仅仅限定在屋宇院舍之内,仅仅体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支配上,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权力。然而,权威,权力与威望的有机结合,那种能够令你的下属对你信赖、服从甚至崇拜的权威,却绝对不是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更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我用两天一夜的奔波和有惊无险的掠夺换来了在伙里绝对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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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一个刚过十五岁的娃娃,居然能率领一伙除了身上的衣裳一无所有的穷汉,一伙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连战连捷,在一夜之间便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毫无保留地信赖、服从甚至崇拜。如今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可是这却是事实。我的权威就是靠一百多条快枪和十几粪筐现大洋树立起来的,这也是我起家的本钱。那天当我们赶着两辆马车,拉了十几粪筐现大洋和几十条枪回到张家堡子的时候,伙计们都高兴傻了,奶奶也扔了大烟枪混杂在伙计们中间,把那些油乎乎的现大洋数了又数,最终也没有数明白,说来也正常,十几筐现大洋任何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数明白到底有多少。
我呢,则脱光了衣裳钻到奶奶那凉爽的大炕上倒头便睡,任由他们兴奋激动狂呼乱叫嬉笑打闹。这一晚上我没有做梦,睡得格外踏实,一直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了我才从酣睡中醒来。睁开眼睛把我吓了一跳,奶奶几乎鼻子对着鼻子盯着我端详,我看到了她眼角边细密的鱼尾纹,皮肤上平常看不清楚的斑痕,还有她瞳孔里我那有些变形的脸。
“你看啥呢?吓人巴巴的。”
奶奶满脸慈爱地说:“我看你这小人咋就那么大的本事。”
我说:“看明白了没有?”
奶奶说:“看明白了,你这娃的额头高,聪明。眼角角的余肉厚实,有福气。嘴大吃四方,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鼻梁子高,主意正,有主见。”
我得意坏了,这是我跟了奶奶这么多年她头一次正面给予我如此高的评价,我蹦了起来,这才察觉我昨天晚上全裸体睡了一夜,连忙狼狈不堪地蹲下身子捂住牛牛叫奶奶给我把衣裳扔过来。奶奶在我的后背上实实在在地拍了一巴掌:“狗娃子大了,知道害臊了。”然后把我的衣裳扔了过来。
炕台上有一碗荷包蛋等着我,这是奶奶给我准备的。我匆匆洗了一把脸,狼吞虎咽地把荷包蛋吃了,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共是八个荷包蛋,放了糖,甜甜的。我吃完了荷包蛋,就出了一身大汗,天气真的热了。吃过早饭,我来到门外,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还有王葫芦这几个算得上伙里骨干的人都蹲坐在门口的阴凉处等我。一见到我便都马上站了起来,我的个头跟李大个子差不多,比胡小个子矮一个脑袋,比王葫芦矮半个脑袋,可是感觉上似乎并不比他们矮。
“尕掌柜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李大个子这家伙最会巴结人说好听的,胡小个子跟王葫芦就远远不如他会来事儿,只是站在我面前眼巴巴地瞅着我,那表情让我忍不住想起了花花家养的那条花狗见到花花时候的样子。我回来以后还没有见到花花,我给她留了一个礼物,是从李冬青家的柜子里搜出来的一个金项圈,我估计可能是女人家往脖子上挂的。虽然我规定的八个规矩里有一条不准私藏财物,可那都是让伙计们服从的,从古到今,任何规矩对制定规矩的人都没有约束力。
“尕掌柜,从李家弄来的货昨晚上我整整数了一夜,枪是三十四条,子弹没有数,大洋有三万六千一百二十块……”王葫芦向我汇报战果。
“你说啥?大洋多少?”
“三万六千一百二十块。”
我蒙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我给李冬青算的账就是三万六千块大洋,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弄到手的竟然真是三万六千块,虽然还有些零头,可大数跟我们当时算的数目竟然一致,这不能不说是天数。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有些迷信起来,我信命,信定数,信缘分、信佛爷、菩萨、山神爷爷以及一切摆到供桌上的神像。凡是发了财又干了坏事的家伙,都信这些玩意儿,我现在就是这种家伙。
“你看这些大洋是分了呢还是留下以后再说?”
王葫芦这家伙倒也不含糊,竟然敢想到把这些大洋分了。这么多大洋怎么分?一分这二十多个伙计不都成了大财东了?都当了大财东我给谁当尕掌柜去?我说:“你把这些大洋都交给奶奶,这几天你到山下头寻些工匠、伕子,把狗娃山好好整修一下,我们不能在张家堡子过一辈子。”我扭头对李大个子说,“你从你那个队里抽上三四个人,跟上王葫芦弄狗娃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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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葫芦跟李大个子都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我打定主意,今后让奶奶替我管家当,只有她才是我最可信赖的人,我相信,她替我管家当,保险比管她自己的家当还尽心,而且我知道,她不爱钱,她爱枪。我又吩咐胡小个子:“你把你队上的伙计们都散到山下头去,随时打探消息,有对头就早些报告,另外到狗娃山下头摸一下,我们的眼线还剩下多少,上一回保安团围我们他们为啥不通消息。”
胡小个子说了声“嗯”扭头就去办事了。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话不多,办事却让人非常放心。
我对王葫芦说:“走,把奶奶叫上看咱们的大洋去。”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去没有钱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在乎过钱,如今有了钱我却不知不觉就开始关注钱、重视钱了。难怪这个世界上越是有钱的人越吝啬,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爱钱他们才会有钱,或者跟我一样有了钱才懂得爱钱。我跟王葫芦说叫上奶奶看看大洋去,实际上就是要让他立刻把大洋交割给奶奶。
我跟着奶奶、王葫芦来到了我们临时储存粮食、财物和枪支的地方,这是村子中心的一家院落,也是王葫芦居住的地方。银元都已经用草纸按每封一百块包得整整齐齐,看到这些包裹得好好的,每封一百块的银元,我不觉对王葫芦有些惭愧,我不应该不相信他,可是我更相信奶奶。
我跟奶奶商量:“奶奶,这些钱你看咋办呢?”
奶奶说:“三伏要备腊月的衣,皇上也要备三年的粮呢,给伙计们每人分上十块钱就成了,张家堡子的人每户也要给上五块钱,人家留我们可是担着命呢。剩下的都藏了,细水长流,居家过日子就讲究个有了防备才能没有祸患嘛。”后面这句话我知道是那句成语“有备无患”的白话版。
我心里说,到底是奶奶,这才叫真正替我这个掌柜的着想,不像王葫芦,见了钱就想着怎么分。于是对王葫芦刚刚有的一点愧疚之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对奶奶说:“你看着分,剩下的你掌管起来,用钱的时候都朝你要。”
奶奶愣了,说:“我管不惯钱,一管这事情就把我拴住了。”
我暗笑,我就要把你拴住,省得你身上缠一圈麻绳子,裤带上别两把盒子炮满世界的打家劫舍,弄不好哪一天把命丢了,“女飞贼”变成了女僵尸,我这个尕掌柜可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了。
我说:“奶奶,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这么多钱你不管谁管呢?伙里除了你谁还能管好这么多钱?”
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奶奶让我这么一吹一捧果然乐得脸上开花,对王葫芦下命令:“你给我算一下,伙计们每人分十块大洋,堡子里每户分五块大洋得多少?”
王葫芦就掰了手指头给她算,算来算去手指头不够用,王葫芦就拿了根柴棒棒在地上画道道,奶奶说:“你看你麻烦的,二十五个伙计,每个人十块大洋,就是二百五十块,张家堡子有三十户人,每户人五块大洋,三五一十五就是一百五十块,两样子加在一起就是四百块大洋么。”
王葫芦固执地在地上画道道,画了满地道道又掰着手指头核对了半会儿才对奶奶说:“对倒是对着呢,可是你刚才说三五一十五,咋又变成一百五十块了?”
奶奶气得说:“三五就是一十五,三十个五不就是一百五吗?你妈咋生你这么笨。”
我在一旁看他们算账,心里暗想,也不知道奶奶跟大掌柜当初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王葫芦是个笨人,却让他管伙里的财物,可能也就是看上了他老实可靠,再说那时候伙里穷着呢,也没多少财物可管。奶奶忽然想起来对我说:“那个骚狐狸也得给些钱,前段时间伙里没钱了,干吃干咂村里的油水,我都有些住不下去了,多亏她把随身带出来的首饰跟银元都拿出来给伙里买了口粮,咱不能亏她一个婆娘家。”
奶奶提起二娘,我却想起了发现这些银元的过油肉,我又补充了一句:“过油肉也要另外奖赏一下,这些银元是他寻出来的。”
“过油肉?”奶奶愣了。
我告诉他过油肉是我给伙计老四新安的匪号。
奶奶笑了:“咋叫这么个名字?这不是一道菜么。”
我便把过油肉从油缸里发现银元的经过给她说了一遍。奶奶笑着说:“该奖赏,该奖赏,就凭他粘了一身清油就该奖赏。”
我说:“这事情你做主办,你说给就给,你说给多少就给多少,还有就是我叫王葫芦寻些人把狗娃山好好修整一下,需要花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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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下就高兴了,脸泛红光地说:“该花该花,狗娃山是咱们的老基本,叫保安团糟践得不成样子了,彻底拾掇一下,张家堡子不是久留之地,时间一长漏了风官兵来了就把村里人害了。唉,我还常想,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回我们狗娃山呢,这一下就快了,最多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搬回去了。”
我说这事情王葫芦具体跑,你也多照管一下,花些钱没关系,关键是要比过去弄得更气派,更保险才成。我已经设想了,要参照李家寨的方式,以狗娃山为中心,在周围的山上设立一些岗哨和寨子,另外在山下面也要搞一些岗哨,布置一些可靠的眼线,这样才能在敌人来袭的时候提前知道提前防备,不让上一次的灾难重演。奶奶开始认真地跟王葫芦交割银元,认真地讨论如何整修狗娃山的住所,我便抽身出来给花花送礼。
花花如今已经是我定下亲的准媳妇儿,可是我并没有感到跟过去有什么不同,在我心目中她仍然只是我的玩伴而已。我甚至觉得奶奶跟张老爷子让我们定亲实际上跟小时候过家家差不多,不过是一种儿童游戏罢了。张家堡子不像李家寨,它是个隐居在山中的小村落,没有可把整个村庄保护起来的高大围墙和碉堡。这个村子的人家大都姓张,村落中的房子修建在山洼洼中难得的一块平地上,房子跟房子挨得非常紧密,这可能跟山里的地势有关,也可能是为了节省建筑材料,一家的山墙同时也是另外两家的山墙,自然可以减少许多材料,也可以节省造房时的人工。一条土路从村子中间贯穿而过,尽头便是常年潺潺流淌的一条溪水,张家堡子的人都把这条溪水叫扬子江,虽然夸张,却也显示出山里人纯朴的幽默和对自己家乡的自豪。快走到花花家的时候,我碰到了二娘。我当上尕掌柜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她站在寡妇家的门道里,那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我没有发现她,已经走过了她在背后叫我:“狗娃子!”
我回过头来,她从暗影中露出了半边脸,也许是阳光照射的原因,她的脸显得神采奕奕,红润润活像刚刚摘下来的水蜜桃。
“干啥呢,二娘。”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大掌柜死了以后,我对她感到亲近了许多。就像过去我虽然也亲近奶奶,却更多的是对她的畏惧,大掌柜死了之后,我却对奶奶几乎没了畏惧,更多的是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也许大掌柜的死让我们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亲近感。其实二娘对我一直挺好,做饭的时候经常想着偷偷给我留一张饼子或者趁柴火没熄的时候给我烤两个山药蛋。她也从来不会像奶奶那样对我声色俱厉地管教。可是,受奶奶的影响,我却对她从来缺乏好感,觉得她挺坏的,明明跟大掌柜不是两口子,却勾引大掌柜跟她成了两口子,导致奶奶经常为此心情不顺拿我撒气。
“你进来,我给你说话。”
我就走进了门洞子,二娘拿了一把蒲扇给我扇凉,眼睛忽闪忽闪地问我:“你把红鼻子杀了当伙里的大掌柜了?”
我点点头:“嗯,杀了,我做了大掌柜。”
二娘又问:“你把保安团跟李家寨都抢了?”
我又点点头:“嗯,都抢了。”
二娘抓住我的肩膀头眼睛对着眼睛盯着我看,我让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问她:“你看啥呢?”
二娘慢慢松开了我,把手捂到了高耸的胸脯上喃喃地说:“好我的天神爷爷呢,这话咋说呢么,伙里一扑噜大男人咋事情都叫个娃娃办了,唉,这都是命,命里注定你就要做伙里的当家子呢。”
我想起还得给花花送项圈去,就说:“二娘,你没啥事情我就走了,等闲下来我再过来看你。”
二娘鼓了腮帮子斜睨着我说:“二娘能有啥事情?没啥事情就不能跟你说说话了?进来,我今天偏偏就要跟你说话哩。”
她做出来的那种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像撒娇,不过我可不敢断定,因为迄今为止我还真没有遇到过向我撒娇的女人。不知道为啥,她那种表情让我的脸烫了起来,我估计我的脸可能红了。果然,她咯咯地笑了:“啊哟,尕掌柜的脸臊红了,二娘嘛有啥可臊的。来,二娘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她进了她的房子,屋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儿,这跟我和奶奶住的房子大不一样,我跟奶奶住的房子总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浓浓的大烟味和脚臭味儿。虽然是临时在这儿住一住,可是她的房间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的单子虽然是土布的,上面却有蓝白相交的花格子,而且整理得平平整整几乎看不出皱褶。炕桌擦得锃明瓦亮,墙上还有那种美女招贴画,也不知道是她弄来的,还是这家房东自己贴上去的。她跟奶奶虽然年龄差了很多,可是终究都是女人,两人的住处却显示出这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奶奶是那种典型的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人,整天舞刀弄枪飞檐走壁打家劫舍,她的住处从来看不出也嗅不出女人味儿来。二娘却是典型的不爱武装爱红装,除了她自己爱打扮,经常涂脂抹粉,穿得大红大绿,她的住处也处处显示出女人的洁净和……怎么说呢,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只好借用一个比较俗套的说法:温馨。跟奶奶住惯了那种杂乱、汗臭弥漫的屋子,来到二娘的住处我不由产生了极为明显的异样却又挺舒服的感觉。
“来,快坐下,二娘给你倒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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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到了二娘那铺着洁净土布床单的炕上。二娘给我脱了鞋,然后斟了一碗茶摆到了我的面前:“你看二娘给你做啥了。”说着,二娘爬到炕上,从炕头的柜子里掏出一双鞋,“这是二娘给你做的,试试合适不。”
她亲手把鞋套在我脚上,鞋非常合适,我的脚比大人的脚小,又比小孩的脚大,能给我把鞋做合适了非得亲自量才行:“二娘你咋知道我脚的大小呢?”
她神秘地挤挤眼睛,那神情让我想起了奶奶骂她的话:骚狐狸。她边在我脚上捏来捏去地检查鞋子是不是合脚,边说:“你整天在我眼跟前晃着呢,想量你的脚比喝凉水都容易。”
鞋是千层底的,鞋帮子是厚实经磨的黑土布,鞋对于我非常珍贵,我从来没有买鞋的概念,小时候鞋都是我娘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到了伙里,鞋就乱穿了,奶奶是绝对想不到给我做鞋的,有时候出去做活碰上了就给我顺一双两双鞋回来,大都是旧的,我估计都是她抢油点子的。实在没鞋穿的时候我就偷伙计的,谁要是认出来了跟我要鞋,我就耍赖死不承认,奶奶要是知道了就出头骂人家:“不要脸的?,五尺高的汉子跟娃娃抢一双鞋呢,羞你先人呢。”过后再骂我,“有本事抢也比偷强,再偷人家东西我把你的手剁了呢。”由于鞋不够穿,我经常的状况是脚上的鞋前后张嘴,脚指头跟我一起看世界,后脚跟和我的屁股一起看脚印。实在没鞋穿了就干脆赤脚,或者捡个烂鞋底子用绳子捆在脚上,只能起到防止脚掌磨破的作用,就跟骡马在脚上钉掌差不多。
“走两步看看合适不。”二娘催促我。我舍不得把新鞋踩到地上弄脏,就站到炕上来回走,我已经记不得我有多少年没穿过新鞋了,我却记得这是我到伙里以来穿的头一双新鞋。鞋子确实很合适,底子坚实却又松软,帮子松紧适度地把我的脚温柔地包裹住,为了防止鞋不跟脚,二娘还在鞋帮子上缝了两根布带子,布带子一绑上,就是奔跑如飞鞋也不会掉下来。
“谢谢二娘,这鞋美得很。”
“美得很就穿上,放心穿,穿烂了二娘再给你做。”
我高兴极了,感动极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我的这份感动和感激,忽然想到怀里揣的金项圈,一时冲动就掏出来递给二娘:“给,二娘,我也给你留了一份礼行。”
二娘接过项圈看着,又用手摸着,看着摸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水,我说:“你哭啥呢,不爱这东西?不爱了我下一回给你弄个更好的。”
二娘连忙抹去眼里的泪水说:“二娘爱呢,这么好的东西谁能不爱呢,这可是纯金的,值钱得很呢。”
我问她:“那你哭啥?”
“二娘这是高兴呢,尕掌柜的没有把二娘撂到脑后头,出去一回想着给二娘带个礼行,二娘高兴得很。”
我注意到她没有叫我狗娃子,却叫我尕掌柜,这让我又是得意又有几分失落。
二娘问我:“你吃了没?”
早上吃了八个荷包蛋,这阵还不饿,可是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间了,我就告诉二娘我还没吃。二娘说:“今晌午就在二娘这吃,二娘给你擀酸汤面,吃饱了给二娘把你这几天在外头做的事情讲一讲。”
过去伙里的饭都是二娘做,她做饭的手艺比奶奶强得多,可是跟真正的家庭主妇比又有很大差距。想到好长时间没吃过二娘的饭了,再说我觉得待在二娘这里确实比奶奶的屋里舒服,就说:“成呢,我就在这吃。”
二娘顿时兴高采烈,把我本来准备送给花花一时感情冲动转送给她的金项圈挂到了脖子上,然后就到外面和面给我做酸汤面去了。我听到她一边做饭一边哼唱着秦腔《 白蛇传 》“断桥”中的那一段:“想当初在峨眉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黄冠携青妹配剑云游,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在二娘优美婉转的歌唱声中我蒙蒙眬眬地睡着了,睡梦中我见到了白娘子,原来白娘子长得跟二娘一个样儿,不知怎么回事奶奶变成了青蛇,她不但不帮白娘子打法海,还帮着法海打白娘子,而且她手里拿的不是青锋宝剑,却是两把嘎嘎新的二十响盒子炮。她骑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麻绳子,挥舞着双枪披头散发一个劲朝白娘子射击,我急坏了,大声喊着提醒她:错了,错了,打法海,打法海……奶奶变成的青蛇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急坏了,就破口大骂:老妖精,你胡打什么,打错了,狗日的咋打开自己人了……我急醒了,二娘正坐在炕梢上等我吃饭呢,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辣子和剥好的蒜。见我醒来,二娘擦了一把我额头上的汗说:“你睡着了还骂人呢,骂谁呢?看这一头一身的汗,起来灵醒灵醒我给你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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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太热,二娘做的面又太好吃,我吃得大汗淋漓,就脱了身上的褂子,二娘没有吃饭,守在我跟前看着我吃,这是当地农民的习惯,重男轻女的具体体现,家长或者客人吃饭的时候,女人不能一起吃,要等在一旁,家长或者客人吃完一碗就添一碗,直到主人或者客人吃饱了,她们才能到厨房吃。我脱了褂子,二娘就拎过去找出针线给我缝补破了的地方。一边缝一边问我打死红鼻子和袭击保安团、抢劫李家寨的过程,我有几分得意地给她详细描述了一遍,她听得如痴如醉,末了告诉我:“枪也有了,钱也有了,你该消停一些日子了吧?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鞋,会水的鱼儿浪打死,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事情不能长做。”
我告诉她我正要整修狗娃山,过一些日子就可以搬回去了,她说不搬也好,她倒觉得住在张家堡子这个小山村里挺好的。我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住在这,我给你留些钱。她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住到这干啥呢,我也跟你们回狗娃山。吃饱了,喝足了,衣裳也补好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我就下地穿鞋要走,却发现我的旧鞋没了,只剩下那双二娘刚刚做的新鞋,我舍不得穿这双新鞋,也舍不得扔掉那双旧鞋,就问二娘:“我的鞋呢?”
二娘说:“你那双鞋哪里还能穿,就穿我新做的这一双,反正我也没啥事情,以后多给你做几双,放心穿。”
我就穿了那双新鞋,新鞋穿上感觉到底不一样,走路好像腿脚都变轻了,有些发飘。二娘把我送到门口,让我没事常到她这儿坐坐。我说行呢,想吃酸汤面想听戏了我就来。奶奶见我穿了一双新鞋回来,就问我哪来的新鞋。我说二娘给我做的。奶奶撇撇嘴说:“那个骚狐狸真会做人,早些时候咋从来没见她给你做过鞋?知道你成了大掌柜又来勾引你了,你离她远些,跟戏子学不出好来。”
我认为奶奶这话说得不公平,我知道二娘绝对不会因为我当了大掌柜才给我做这双鞋,因为一双鞋绝对不是这两三天就能做出来的。我娘给我做鞋的时候我经常看着,挺费劲,先得把平日里攒下来的破布一层一层用糨糊糊起来,晒干,这就是做鞋的基本原料褙子。然后再把褙子按照脚的大小剪成鞋样,再把几层褙子摞起来,还得搓麻绳,用搓好的麻绳把按照鞋样摞成半寸厚的褙子一针一针的纳成鞋底,然后还得做鞋帮子,再把鞋帮子跟鞋底子纳在一起。如果要想让穿的人舒服,还得用鞋楦子把鞋楦上一两天才行。这个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我估计二娘给我做鞋是从我给她讲《 聊斋 》开始的,可能也正是那个时候她偷偷量了我脚丫子的大小。我没有跟奶奶解释这些,我知道她讨厌甚至鄙视二娘,越跟她解释越麻烦。
第十四章
“金山银山比不上咱们的狗娃山。”这是大掌柜活着的时候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我懂得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狗娃山好得很,没有别的山头比得上我们的狗娃山,我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他这种话。世上比狗娃山好的地方多得很,大掌柜硬要一口咬定说狗娃山最好,我猜想他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真的没见过比狗娃山更好的地方。然而,当我们阔别狗娃山一年又六个月,再次重上狗娃山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趴在地上,抱着狗娃山的山石、草木亲吻它们、爱抚它们的强烈冲动。我突然信服了大掌柜的话:“金山银山不如咱们的狗娃山!”对我来说,应该承认,狗娃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因为,从今往后,我就是狗娃山的主人,主人的感觉好极了。
狗娃山长得像极了一只狗,一只趴卧在地上的狗,一只跟山一样庞大的狗。如果把狗娃山当成一只狗来说明我们住所的位置,那就很容易说明白:我们的窑洞都建在狗额头下面相当于眼睛的部位,窑洞前面平坦的场子就是狗的面颊。被保安团毁坏的窑洞修葺一新,另外还开凿了几孔新窑洞,其中有两孔窑洞格外大,里外套间,我占了一孔,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另一孔做了我们的库房。做这种套间窑洞的时候,要先挖两孔并排的窑洞,然后将两孔窑洞的隔墙打通,再把另一孔准备用来当里间屋的窑洞的洞口封死,只留下窗户,于是一个套间窑洞就建成了。我把从李冬青家里弄来的那幅下山虎挂在了套窑的外间,窑洞顿时有了几分威风。
每孔窑洞的门窗都是新装的,刷上了棕红色的油漆,窑洞里刷上了白灰,窑洞前面的空场上铺了青石板,干这个工程一共花了我五百块大洋,有钱真的好办事,大掌柜那时候之所以把个狗娃山弄得像个破衣烂衫的穷汉,关键还是他没有钱,别看他也是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的土匪大头目黑骡子,他确实没钱,是个名副其实的穷汉。话说回来,有钱谁还当土匪呢?我跟他不一样,我现在是有钱的土匪,有钱还继续当土匪吗?我没想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除了继续当土匪还能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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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过了秋天返回狗娃山的,伙计们都搬进了修葺一新的窑洞里,怀里揣着大洋,肩上扛着快枪,心里想着从今往后不再愁吃愁喝,一个个兴奋得像过年穿新衣放鞭炮吃饺子拿压岁钱的孩子。我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对我说话的神态里,以及对我的指示、命令一丝不苟的执行过程,处处都体味到了“权威”这两个字给人带来的难以言传的那种精神愉悦。拥有权威是一种极为美妙的享受,所以人一旦拥有了它,就会千方百计地占有它、保卫它,甚至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权威也并不是一旦获得便终身拥有的,权威往往受到来自不同方向和不同方式的挑战,没有挑战的权威并不是权威。我受到的最危险最直接的挑战来自于老牛头。
老牛头是山的名字也是老牛头这个人的名字。老牛头山离我们有五十多里路,老牛头是盘踞在这座山上的老土匪。我从来没有见过土匪老牛头,过去我曾经听大掌柜说过,老牛头惹不起,我们跟他们虽然井水不犯河水,却也处处小心谨慎地应付他们,逢年过节大掌柜还往往要派人给他送上一份礼,虽然有些低三下四,却也是为了求个安宁,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搬回狗娃山不久,老牛头的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们来了三个人,一个人高马大的空着手,两个矮小瘦弱的抬着一个木箱子,他们在山下对我的哨兵说是受牛大掌柜指派,前来给我们送贺礼的,祝贺我们东山再起重回狗娃山。我的哨兵认真搜了他们,他们手无寸铁,于是我的哨兵就把他们带了上来。老牛头能给我们送贺礼,这可是地球倒转的新鲜事儿,听到这个消息伙计们纷纷围拢到我的窑前看热闹。
人高马大的看来是个小头目,后面抬着箱子的是小伙计。老牛头派人给我们送礼,不管怎么说也是让人惊讶不敢不重视的大事儿,我连忙出洞迎接。他们来之前我正跟奶奶在窑洞里筹划怎么对付保安团的事儿。保安团让我们把牙给拔光了之后,上面大为震怒,号召三乡五镇的财东们纷纷出钱出力,又由县政府和省政府拨了专款,重新把保安团组建了起来,人数也由过去的一百来人增加到了二百多人,新上任的保安团长四处扬言一定要报仇雪耻,把狗娃山上的土匪彻底灭绝不可。我们还藏在张家堡子的时候就听说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人四处打听我们的下落,狗娃山动工修缮的时候也有人跑到山上探听我们的去处,当时我们藏到了张家堡子这个小山村里,出去跟农民没什么两样,不出去跟农民也没什么两样,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其实就在离县城八十里的张家堡子藏着。
现在看来关心我们的不仅仅是保安团,在我们的心目中,保安团仍然是我们面对的最主要敌人,因为我们跟他们的仇太大了,特别是我们把他们的人全部俘获,又把他们的武器弹药一扫而空,就跟把他们剥光了在大街上展览一样,耻辱跟仇恨胶合在一起焕发出的能量能把我们都剁成肉馅包成饺子再吃到肚子里去。奶奶说不成就故伎重施,再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我没想到奶奶会这么傻,连便宜不能重复占、狐狸不走回头路的简单道理都不懂,看来她也就是个甩着绳子在房顶上飞来飞去的本事,能当个好干将,却永远当不了元帅。
我说:“不成,肯定不成,用脚后跟想一想也能想出来,保安团现在肯定就盼着我们再到门上寻他们呢,现在我们再跑到他们门上肯定要吃大亏呢。”
奶奶说那咋办呢,我说咋办也不咋办,把咱们自己的事情办好,山下头的线户该给钱的就给,让他们给咱把门户看好,有啥事情早早报上来。招来的伙计抓紧训练,不要光吃干饭领饷银,要准备卖命呢,不卖命我养活他们干啥呢。我们还没有回到狗娃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扩大队伍,在四处皆见的游民和本地的农民中间招募伙计,只要体格健壮眼不瞎耳不聋的,愿意到我们伙里当伙计的就招收回来当伙计。当然,我们不会让这些招来的伙计到张家堡子去,直接就领到了狗娃山,让他们先当力工干活,然后再发枪、发饷银。饷银是每人每个月一块大洋,我们有的是大洋,唯一的条件就是打仗的时候要卖命,不卖命我们就要他的命。那个时候人命的价格就是这么便宜,一块大洋就能让他替你卖命。那些老伙计现在纷纷提拔当官,李大个子成了谍报队的首领,这小子打仗硬碰硬不行,干这种偷偷摸摸探听消息的事情还可以。四瓣子跟过油肉都当了队长,每人率领了三十多个部下,积极性空前高涨,把部下每天赶得像黄鼠狼前面的老母鸡,没有一刻安生。胡小个子是我最重用的人,安排他当了总队长兼我的警卫队长,手下也有三十来个伙计,他的伙计都是从伙里挑选的精兵强将,配了一挺机关枪。王葫芦依然给我们当总管,柴米油盐那些事儿都由他负责,后来听说保安团里管这种事的人叫司务长,我就也任命他当了司务长,他高兴得咧了嘴合不上。
除了我,伙里地位最高的当然还是奶奶,谁都知道她跟我老妈差不多,人又强悍得厉害,还是前任大掌柜的婆娘,所以谁也不敢惹她,除了我。我之所以敢惹她,也并不因为我是现任大掌柜,而是因为我跟她那种既类似母子又类似师徒还类似哥们儿的复杂感情关系。过去我跟她顶嘴的时候,她骂我,严重的情况下拧我,骂过了拧过了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如今她当然不好再骂我拧我了,一来我长大了,二来我好赖是伙里的大掌柜,我跟她顶嘴而她又说不过我的时候她就生闷气,生闷气的时候就甩了绳子在窑顶上飞过来飞过去地散心,她在窑顶上飞的时候伙计们就偷偷躲在一旁看,确实好看,她顺着绳子甩出来的惯性,从这个窑顶飘落到那个窑顶,再从那个窑顶飘落到这个窑顶,身上的披风像巨大的翅膀,她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飘然而起,飘然而降,倏忽在东,倏忽在西,让人目不暇接。伙计们包括我,对她这一套佩服到了极点,我总想学得跟她一样,可是总也学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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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对她顶撞得厉害了,她就不但在窑洞顶上飞,还噼里啪啦地放枪,随便打枪也是她的特权,别的人绝对不容许随便放枪,只有她可以不受约束地把那两把盒子炮抡得哗啦啦响,子弹像下雨一样泼洒在远处的山坡上丛林中。过去她跟大掌柜闹别扭了,或者吃二娘的醋了,就躺到炕上吃大烟,我们那的人没有“抽烟”、“吸烟”的说法,把抽烟、吸烟一律说成“吃烟”,抽大烟就说成“吃大烟”。奶奶现在不高兴的时候不吃大烟了,改成飞翔打枪了,我还是希望她吃大烟,别搞现在这一套,这一套太闹人,吃大烟不闹人。可是她却不吃了,我问她为啥不吃大烟了,她说她过去就没有吃,就是无聊的时候务弄个事情干,她吃大烟从来不往肚子里头咽:“我又不是个傻子,做那种自己糟践自己的事情呢。”
过去她吃大烟的时候我很好奇,总想尝一尝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烧出来的泡子,只要奶奶发现我动她的大烟,就肯定要狠狠地拧我一顿,并且要我发誓,今后绝对不再碰她的大烟才饶恕我。我以为她是小气、吝啬,舍不得让我吃她的大烟。有一回趁她不在我就烧好了泡子,学着她的样儿把泡子里团团旋转的烟雾吸到了肚子里头。那种微微苦辣的异样芳香让我头晕目眩,飘飘然然神魂颠倒,胃里还有点微微作呕。奶奶回来后见到我那副德行自然知道我干了什么,这一回她没有骂我,也没有拧我,她用大烟膏子拌上茶叶熬出一大碗黑乎乎的大烟茶让我喝,这种茶苦极了,比中药还苦,然而,喝这东西总比她用坚硬的手指在我的屁股上、大腿上拧出一个个青紫的疙瘩强得多,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硬着头皮把她制作的大烟茶喝了下去。喝下去不到一泡尿的工夫,我的肚腹里便开始翻江倒海,恶心、疼痛、头晕、眼花……凡是难受的感觉好像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开始痛苦地呕吐,似乎只有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能舒服一些。我吐了个昏天黑地,把手指头捅进嗓子眼里制造恶心,一直到吐出来的东西只剩下又酸又苦的胃液,才精疲力竭地倒在窑前的场子上苟延残喘。从那以后,我一闻到大烟味道就恶心,奶奶一吃烟我就朝外面躲,对大烟产生了根深蒂固的逆反心理。现在我反过来诱惑奶奶吃大烟,她却也不吃了。
奶奶说:“要是保安团再来了你的意思是跑呢还是打呢?”
我说跑还是打要看具体情况,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不过这一回跑的时候也得有个跑的样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单纯地逃命,要边跑边打,跑得从容,跑得舒服,跑得保安团死伤累累我们没啥损失才行。奶奶就问我咋样才能做到“跑得从容、跑得舒服、跑得保安团死伤累累我们没啥损失。”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只是想我们现在的人多枪好,又占了地利,保安团再想像过去那样随意清剿我们肯定是不行了。
我就糊弄奶奶:“我已经有安排了,保安团来了我们先把他压到山前头打,要是他们势力大我们顶不住,就朝后山上撤退,我已经在鞘子沟的东头开了个通道,今后就能攻能守了。把机枪架到鞘子沟的沟口,哗啦啦一扫就像割韭菜一样倒下一片,难道保安团还能比韭菜多吗?还有,后山上也经常安几个哨位,我们即便退也有人掩护……”
奶奶让我吹得直眨巴眼睛,脑袋像鸡啄米一样点个没完没了。我正在窑里给奶奶吹牛的时候,外面报告说老牛头掌柜的派人给我们送贺礼来了。
奶奶提醒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我说管他是不是黄鼠狼,反正我们不是鸡,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老牛头的部下看到我怔住了,直到奶奶在旁边又重申了一遍:“这是我们尕掌柜。”他才抱拳朝我致意。我也抱了拳头朝他晃了几晃,算是回礼,然后请他到窑里坐。
他跟我进到了窑里,那两个瘦小的伙计也抬着箱子跟了进来。我自然坐到了正位上。奶奶在左边坐下算是陪客。他就坐到了我的右下手。这个坐法是我从《 水浒传 》上看来的。
“尕掌柜见礼了,我叫王老六,听到尕掌柜的队伍重回狗娃山,兵强马壮,声势大盛,老掌柜命我代表他老人家给尕掌柜的送上一份薄礼,以表祝贺。”说罢他朝带来的两个随从摆摆手。那两个随从就揭开了箱子盖,向我展示里头放的礼物。
我一直对这口箱子非常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好东西或者不好的东西,见他们打开了箱子,忍不住就踅过去想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奶奶拦在了我的前头,并且毫不客气地推了我一把,我便落到了她的身后,奶奶朝箱子里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王老六问我:“这位可是女飞……人大奶奶?”
我们也知道,外面的人都把奶奶叫女飞贼,这小子当着面差点顺口说溜了嘴,还算改得及时,把“贼”字改成了“人”字,于是奶奶头一次被人称为“女飞人”,好像她是马戏班子里头的艺人,不过这倒也没错,奶奶早些年确实在马戏班里混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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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脸色铁青,愣愣地问王老六:“你们这是啥意思?”
我过去瞄了一眼,箱子里啥也没有,就是一个空箱子。我立刻知道,这就叫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我只是还不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决定先装傻,把奶奶推到第一线跟他们纠缠。《 三国演义 》上那个名留青史的阿斗傻乎乎没出息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学他那副德行比学孙权容易得多。
“奶奶,这个箱子是送给我们装银子的吗?这箱子要是装银子得装多少。”我傻乎乎地问奶奶。
奶奶蒙了,她实在没有想到我在外人面前会傻到这个程度。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中间还黄了一阵子,我敢肯定,她觉得我太丢面子了,不但丢我自己的面子,丢了她的面子,也丢了我们伙里的面子,连这么明显的挑衅行为都不懂,却还傻乎乎地胡说八道,传出去在道上肯定能成为大笑话。如果没有王老六他们在跟前,我真想知道她会不会忍不住像过去那样拧我几下。
王老六笑了,对我说:“尕掌柜到底聪明,一下就知道我们老掌柜的意思了,这倒也省了我们的口舌,这是我们老掌柜手书的一封信,尕掌柜阅过之后内情便可尽知。”说着双手捧了一封信递了过来。我接过信封,竖着扯开,然后故意把信倒过来看,而且故意做出那种不识字的人假装识字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奶奶不识字,却也看出来我把信拿倒了,想提醒我,却又怕掉了我的面子,王老六那小子真坏,故意不告诉我信拿倒了,瞪着眼睛看我的笑话。
虽然倒着看,信里的内容我也看明白了,老牛头这狗日的竟然要抢劫我,他让我给他交五十条枪,一万块现大洋,而且从今往后我们狗娃山就算他老牛头的分寨,每年要给他们交纳一千块大洋或者等值的粮草物资。如果他们有大买卖需要我们出人就得出人需要我们出枪就得出枪,给我们的条件是保证我们在遇到外来攻击的时候能得到他们的支援,如果参加他们的买卖,买卖做完后也可以给我们分上一份儿。这老家伙肯定知道我们从李家寨和保安团得了大便宜,现在来敲诈了。
我想起了李大个子的话,就说:“字儿字儿黑刷刷,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纸软得很,擦沟子保险比囫圾舒服得多。”“囫圾”就是土坷垃,我们大便过后擦屁股都用土坷垃。接着我随手把那封信捂到脸上,呼啦啦地擤了一大摊鼻涕,用老牛头辛辛苦苦写来的信擦鼻涕,信上的墨迹沾到我的脸上,把我的脸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王老六看着我的样子刚开始还一个劲发愣,他可能正在判断我是装傻还是真傻,这阵看到我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奶奶也愣在那里,她明明知道我识字,是个有文化的土匪,看到我突然不识字了,总算明白我是在装疯卖傻耍弄老牛头的使者王老六。虽然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装傻耍弄王老六,可是知道我肯定有鬼主意,就拿了她的花手帕给我擦脸:“这娃咋弄的,有客呢,把脸弄成这样子像啥话嘛。”干手帕擦不掉我脸上的墨痕,她“呸呸”朝手帕上吐了两口吐沫,要用她吐沫蘸湿了的手帕给我擦脸。太恶心了,奶奶配合得有点过,我赶紧扭头摆脸躲过了她那会让我窒息的一擦,冲外头喊着胡小个子:“胡小个子,别光在外头看热闹,没见我的脸脏了,还不给我端一盆水让我洗脸。”
我知道这阵胡小个子肯定在外头呆着呢,果然胡小个子连连答应着跑走了,片刻就端来了一盆热水,我赶紧就着热水把脸洗了,看到奶奶把她的手帕揣进了怀里我才松了一口气,总算躲过了她那两口臭吐沫。我回到座位上坐好对王老六说:“你狗日的耍弄人还是欺负人呢?”
王老六蒙蒙地问我:“尕掌柜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说:“你狗日的是不是明明知道我不识字,故意写那么几个狗屁字来作弄我呢?你会不会说话?”
王老六说:“会说话,不会说话不就成了哑巴吗。”
我说:“既然你会说话,有啥事情说不就成了,写啥信呢?”
王老六只好把信上的内容口述了一遍。奶奶一听就跳了起来:“我们蛇是蛇鳖是鳖,从来就各走各的路,不要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银元,就是有了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给外人。”
我一听马上做出着急的样子说:“奶奶,我们上一回不是从李家寨弄了三万多块大洋吗?你咋一下就给我花光了?现在咋就连一万块大洋都没了?”
奶奶再次蒙了,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实在搞不明白我这是装傻还是真傻,她过去经常教导我,出门在外银钱不能露白,银钱露了白容易叫贼盯上,叫贼盯上了肯定就得破财。这下倒好,我不但露了白,干脆连家底子都露了出来。我说:“人家能保我们平安呢,有了老牛头罩着我们,我们还怕啥保安团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有老牛头顶着呢,人家就是要一万块大洋,算个?,花完了再抢去嘛。”
我的伙计们也蒙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我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投降了老牛头,甘愿拿一万块银元孝敬老牛头。说实话,我相信老牛头现在的家当恐怕连地上的土都扫起来也不值一万块大洋。我想,戏不能演得太过,就对王老六说:“大洋我们倒是有一些,有多少都是奶奶管着呢,枪我们可没有了,都分到伙计们手上去了,问谁要谁也不给,你说咋办呢?”
奶奶说:“没有钱,有命呢,叫老牛头过来取。”
王老六说:“这是老掌柜的意思,我只是个传话的,到底咋办你们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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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难地说:“我倒是想按照你们的意思办,你看这样成不成,一万块真的拿不出来,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花钱手大得很,可能剩下真的不多了。钱嘛,我们想办法凑上五千块大洋;枪嘛,我真的没办法从伙计手里往回要,实在不成我再多给你们一千块大洋顶五十条枪,你跟老掌柜说一下,要是成呢,我就给你们送过去,要是不成咱们再商量,再商量。”
我估计,这帮家伙倒不见得真的指望我们能老老实实按他们的要求给他们一万块大洋再给他们五十条枪,谁也不是傻瓜蛋,平白无故地就把够过几辈子的一万块大洋送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多一半还是想找借口吃了我们。如果我正面拒绝他们,很可能当天晚上他们就会攻打我们,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多,我们又没准备,即便准备了我们的人手也太少,大多数伙计还是新招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真打起来能不能顶得住我心里也没数。老牛头他们不是保安团,真要来打我们,肯定就会下死手,那帮老土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如果真的跟他们正面打起来,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就此灰飞烟灭。不管怎么说,刚刚开始的安生日子再也过不成了。想到刚刚整修一新的狗娃山让他们这帮子土匪来祸害一顿我也实在心疼得很,即便要打我也得想办法到他们的地盘上打,不能把我的地盘当成战场。
如果我们真按他们的要求办了,他们也许会让我们太平一阵子,可是,我这个掌柜的就彻底失了人心,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掌柜哪能保护伙计?那时候我们伙里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树倒猢狲散。因为这就等于我们投降了老牛头,彻底失去了在道上混的资格,那时候我们就真成了他们砧板上的肉,什么时候把我们剁成饺子馅包饺子,什么时候把我们剁成肉块子炖红烧肉,都由人家说了算了。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关键是不能在我的地盘上打,我费心耗力刚刚拾掇好的家当不能就这么轻易毁了,或者变成别人的战利品。在主意还没有想好的时候,我只能这样应付他们。
王老六说:“这事情你说了能算吗?”说着眼睛就朝奶奶那边出溜,意思很明确,奶奶是我们的太上皇,得她说了才能算。
我说:“我是掌柜的,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奶奶只是给我管账的,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们的钱都花了,这事情我饶不过她,等你们走了我再跟她算账。”
我这么一说奶奶又有些清醒了,估计我又是在装傻演戏,因为她心里非常明白,即便她真的把大洋都花光了,我也绝对不会因为大洋找她算账,这就证明我是在胡说八道。
“我管不了你们的事情,你们咋说都成呢,就是把这狗娃山都送给老牛头我要是多一句嘴我就不是我妈养的。”奶奶骂骂咧咧愤愤不平怒气冲冲地跑了。
我说:“你们看,事情就是这,回去跟老掌柜的商量一下,成与不成都给我回个话。你们两个把箱子留下,这箱子一万块大洋怕装不下,装五千块没问题。”
王老六似笑非笑,我估计他心里肯定把我当成了一个靠大掌柜荫庇,靠奶奶支撑的阿斗。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回到老牛头山汇报这里的情况时,从老牛头本人到他的下属必然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喘不过气来。他起身告辞了,我连忙挽留他们:“急着走啥呢,吃了饭再走嘛,我叫他们给咱刷糊涂汤,糊涂汤就热蒸馍美得很。”
他们对我的糊涂汤不感兴趣,留下箱子就坚决告辞了。我送他们出来,到了下山的路上,王老六忽然问我:“听说你们大掌柜在世的时候把你当儿子养呢,可是真的?”
我说:“我就是大掌柜的儿子,是他在家里的时候养下的娃,怕奶奶知道了吃醋,就一直没敢说明,只说我是他的干儿子,其实这个事情我跟他心里都清楚着呢,伙里的伙计也都清楚,就只瞒了奶奶一个人,这事情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能给奶奶说,你要是给奶奶说了小心我骂你呢。”
王老六呵呵笑着说:“我不说,我不说。你回吧,别送了。我回去尽量给老掌柜说一下,要是五千块能成就五千块,再加上一千块枪就不要了。”
我做出高兴极了的样子,对王老六说:“这个事情要是能办成,我送你五十块大洋。”
王老六也高兴了,说:“那我就尽量给老掌柜说,这事情如果成了咱们今后就都是一个伙里的伙计了,我一定会把你罩好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问他:“你们老掌柜到底是姓牛还是姓老?咋叫个老牛头?我见了他咋称呼呢?叫他牛掌柜还是叫他老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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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六给我耐心地解释:“我们掌柜的姓牛,我们寨子在老牛头山上,人家就跟着把他叫了老牛头,你跟我们一样,把他叫老掌柜就成。”
我说:“那就好,等我给你们送银元的时候我就知道咋称呼了,再不然叫错了惹人家笑话呢。”
王老六笑呵呵地说:“不笑话,不笑话,都是伙计,谁笑话谁呢。”
送走了这三个宝贝,回到窑洞前面,就见胡小个子他们一大团子人挤在我的窑前头等我,一个个愁眉苦脸、面色凝重,活像出殡队伍的成员。奶奶也是满脸焦虑,一个人在窑洞里一圈又一圈地打转转,仿佛在推一盘无形的磨。胡小个子他们跟到窑里,却谁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在等着听我的意思,我就偏偏不说,我趴在那口空箱子跟前左看看右看看,箱子倒真是一口好箱子,梨木的,没有一颗钉子,箱板都是靠榫头铆起来的,板壁也很厚,用指头敲敲,硬邦邦的。
奶奶忍不住问我:“你准备咋办呢?”
我说:“我准备把那个老牛头吃了呢。”
他们马上都来了精神,李大个子说:“我就说嘛,尕掌柜绝对不吃鳖,哪里就老老实实把几千块大洋送给那老?呢,他又不是尕掌柜的亲爹。”
胡小个子说:“你想吃人家人家还想吃你呢。到底咋个吃法?”
我说:“明天你跟我到老牛头山逛一下去。奶奶在家里守着,明天要是王老六来了,奶奶就接下来,他说啥你就应承啥,问我呢,你就说我进城看戏去了。”
奶奶说:“他要是问你要这狗娃山我也应承下?”
“应承嘛,有啥不应承的,应承了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一回事,给了他有没有本事拿上走更是另一回事。”
奶奶还要问啥话,我说:“现在啥话都别说,我光说一句话你们知道就成了,想叫我给老牛头当干儿子,我宁可给红鼻子当陪客去。”
奶奶赶紧“呸呸呸”地朝地上吐吐沫:“这话不吉利,不算。这话不吉利,不算。”
我却看得很清楚,我这话一出口,挤在我周围的伙计们顿时像从肩膀头上卸下了几千斤重的担子,王葫芦甚至长出了一口大气。我说:“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想一下,胡小个子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上就跟我走。”
奶奶说:“我跟上你,叫胡小个子守门户。”
奶奶如果能跟上我当然更好,她的枪法好,又会飞,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相信她会像保护幼崽的母老虎一样凶猛。可是,她跟我在一起太显眼了,如今谁都知道狗娃山上土匪的头领有一个尕掌柜,一个女飞贼,凡是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娃娃跟中年妇女走在一起,路上的行人都退避三舍,若是进了老牛头山就更加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肯定会招惹麻烦,能不能脱身都很难说。
晚饭吃的是长面,二娘现在专职给我做饭,人多了,做饭工作量很大,我就不让她再给伙计们做饭了,另外安排了两个伙计专门当厨子。可是她仍然盘了个灶自己做饭吃,她说吃不惯伙里大灶上的饭,我却知道她是为了给我做小灶吃。奶奶从来不吃她做的小灶饭,就跟着大伙吃大灶。如今我自己住在套间窑洞里。奶奶自己住在原来的窑洞里。二娘仍然住在她原来的窑洞里。她几乎成了我的专职勤务员,每天早早地我还没有起床她就把洗脸水给我热好了,我起床洗过脸她就把早饭端了过来,然后就侍候着我吃早饭,午饭也是她给我端过来吃,吃过晚饭如果伙计们想听我说书讲故事,而我又有兴趣说书讲故事,她就混在大家一起听我谈古论今地胡谝。如果我懒得给大家说书讲故事,她就给我端来滚烫的洗脚水让我烫脚,然后就坐在我的身边纳鞋底、缝衣裳,有时候高兴了还唱秦腔,不过她唱的总是“断桥”那一段。我问她会不会唱别的,她说别的倒也会唱,可是唱不好,只有这一段唱得最熟。我估计她当戏子的时候肯定也是跑龙套的三流演员,肯定没有演过正角。可以说,只有两种时候她不会在我的窑洞里出现,一是我睡觉的时候,二是奶奶在我窑洞的时候。除此而外,她几乎就在我的窑洞里过活。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也没享过这个福,有专人侍候感觉真是舒服,刚开始奶奶还干预,不让她整天围着我转,可是我却很愿意让她围着我转,因为她能让我舒服、高兴、有地位感。奶奶因此还生过几回气,骂我让骚狐狸勾引坏了,为此还在窑顶上蹦来蹦去飞了好几回,后来见我跟二娘不太听她的,也就不管了。我则渐渐被二娘惯出了毛病,开始学会享受了,也逐渐开始适应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了。奶奶说我真的开始学坏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学坏了。可是,实话实说,学坏确实比学好舒服,不然人们为啥都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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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二娘擀的长面,用二娘端来的热水烫过脚,二娘坐在我身边给我做不知道第几双鞋,如今我已经用不着再愁没鞋穿了,二娘给我做了一摞子鞋,都放在我的柜子里,随时想穿就有新鞋等着。现在,她给我做的是冬天穿的棉鞋。
二娘问我:“今天老牛头派人来了?”
我说嗯,他们要吃我的肉呢。二娘说:“啥事情都进一步窄路相逢,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花几个钱能谋个太平就花几个钱,你明天跟胡小个子到老牛头山是不是要惹事呢?”
这是她跟奶奶根本的不同,奶奶遇到这种事情是宁可断头也不弯腰,她却是宁可弯腰也别断头,我更欣赏奶奶的做人准则,所以在这方面我大都会听奶奶的,不会听二娘的。我说:“明天我就是探探情况,下一步咋办再说,我明天早起呢,你也早些回去睡。”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个时候我不愿意让她的那套哲理动摇我的决心,就赶她回自己的住处去,她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收拾起针线鞋底鞋帮子走了。我吹熄了灯,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听着山谷间一阵阵风的呼啸声和树的枝叶哗啦哗啦的叹息声,忽然觉得格外孤独寂寞,微微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恐惧这个感觉我已经久违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有了这种感觉,我是不是应该让二娘陪我睡呢?如果让她陪我我想她不会拒绝的。我又想起了花花,好长时间我已经没见到花花了。她现在开始懂事了,朦朦胧胧也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害羞,开始躲避我了。我有些后悔,不应该把那个金项圈给了二娘,那原是我准备给花花的,可是我却给了二娘。唉,以后有机会再给花花闹一个更好的。那晚上我睡着以后又梦见了白蛇,白蛇还是二娘那副样子,可是我自己却变成了许仙,我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许仙,我掂着自己的盒子炮,把法海老和尚打得浑身窟窿,法海老和尚却打不死,我急坏了,仔细看去,原来法海就是老牛头,老牛头就是法海……
第十五章
老牛头山真让我开了眼界,老牛头山的景致和布防让我有了震撼的感觉。老牛头山离我们狗娃山有五十多里路,山的规模并不比我们狗娃山大,可是山势却比我们狗娃山峻峭得多。这座山没有一般山隆起时的那种慢坡,它好像是突然从平地上长出来的,所以就显得格外雄伟,整个山峰就像一颗粗壮的大牛头摆在平川上。山上满是青松翠柏,也有一直钻进云端的云杉,还有状如华盖的看上去极其苍朴的古槐。许多形状奇异的怪石点缀在山崖上,大者有如巨厦,小者仿佛石屋,这些石头有的活像金鸡独立,有的仿佛巨象奔腾,还有的活生生就是虎豹奔突。这些石头我估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根据山势,依靠人力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些石头搬到山上去。古树怪石再加上陡峭的山峰,让人不得不为老牛头山的绝佳风景感慨万端。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老牛头这个老土匪,这家伙倒真会选地方,这么好的一座山竟然让他占了当土匪窝,不然倒还真是个游山逛景的好去处。
老牛头把这座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堡垒,他们沿着山腰用木桩和竹篱整个围了一圈,真把这座牛头山变成了他们家的庭院,我简直难以想象,把整个一座山围起来得花费多大的功夫。通往山上的路只有一条,路是用青石条铺成的,宽的地方可容两三人并肩行走,窄的地方只能由一个人侧身而过。山下的路口盖了两座碉堡,有荷枪实弹的伙计严密把守,这只是上山的头一道关口,再往上每到拐弯的地方就有一道寨门,都有伙计把守。据我所知,老牛头的部下大概有两百多人,光是把守这条山路我看就得一百多人轮换着才够用。跟老牛头相比,我不由自叹不如,深感惭愧,我们狗娃山只是一座不设防的荒山头。如果我们有这么严密的防守工事,保安团也不敢来冒犯我们。
我跟胡小个子化装成两个挖药的药农,每人背了一个破筐,戴了一顶破草帽,脸上用灰土抹得一片狼藉,这是防备万一被发现了逃跑的时候被他们认出身份来。我的身上还背了麻绳,腰上别了挖药材的小锄头,我跟胡小个子商量好,如果万一碰上人盘问我们,我就装哑巴,胡小个子就装我哥,能蒙混过关就蒙混过关,蒙混不过去就撒腿子。可是等我们到了牛头山以后才发现,我们事先设想的种种可能一种也不存在,因为人家根本就不让生人上山。我们远远地看着那条被严格看管起来的上山的唯一的一条路,没敢靠近自找不愉快,只好自东向西绕着山兜圈子,转了一阵子胡小个子说:“他们把路看住了,我们就不走路,从野坡里?过去。”
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除非我们甘愿白跑一趟。我跟胡小个子相帮着找了一处山势看上去不是特别陡峭的地方翻过了寨墙,然后就朝山上攀爬。山势虽然很陡,可是由于山上到处都长满了树木野草,既有抓手处也有落脚处,往山上攀登倒也不觉得特别困难,就是挺累,非常吃劲。因为没走正道,也不用怕遇见熟人,比方说那个王老六,所以我的心情反而轻松下来。胡小个子爬得比我辛苦,一会儿在前面探路,一会儿在后面挡着我防止我失足,累得呼哧呼哧牛喘。其实我的身手比他灵巧得多,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奶奶逼着跳坑练出来的。他愿意忙就让他忙,这样可能更有利于满足他的使命感。我也就不管他,任由他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则边爬山边观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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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着爬着我便对老牛头的防御体系有了新的认识。老牛头把这座山用寨墙围起来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把进山的路看住了,可是这么大一片山林他哪能都看住?只要敢翻越他的寨墙,就进入了无人之境,也许他认为这么陡峭的山坡没有路没人能爬得上来,可是他也不想想,真正要打他的时候谁会那么傻,硬着头皮从正面的通道顶着他们的枪子往上攻呢?这边的山坡虽然陡峭,可是只要身手利索,再借助绳子、树木和荒草、石头,爬上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度。要是我,肯定要在这山上设立几个暗哨,就像我们狗娃山那样,表面上看起来警戒松松散散,可是要是真有外人上山,要想逃过我们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在爬山的过程中,我的主意也渐渐形成了,对于我即将要干的事儿也更有信心了。说到底,老牛头终究还是一个土匪,而且肯定是一个没文化、也没有多少钱的土匪,别看他像模像样地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敢断定,那封信也是他让别人代笔的。
爬着爬着眼前一亮,我们来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木屋,可以看到木屋里有伙计在守卫。这座山林深草密,在这山顶上设个瞭望哨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们根本看不到山坡上的情况。我跟胡小个子躲到了一块巨石的下头,趴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朝下望去,那条用青石条铺成的路像一条蚰蜒在山中时隐时现蜿蜒曲折地一直通到了一座庙宇前。庙宇红墙黄瓦,在青碧的山峰衬托下格外醒目辉煌。胡小个子扒着我的耳朵悄声告诉我:“这个庙原来是供菩萨的,庙只是个前庭,庙里头是个山洞,洞大得很,能住几百人。老牛头就在这里头。”
他的嘴里有一股大蒜、旱烟和牙垢联合起来的臭味儿,熏得我作呕,我忍耐着他那浓烈口臭的冲击问他:“你咋知道的?”
他说多少年以前他跟他娘到这个庙里上过香,后来这个山跟庙都叫老牛头占了,就再没有来过。这是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对我提到他娘。我忍不住问他:“你娘现在还在不在?”
胡小个子说:“当然在呢,不在还能到哪去。”
我说:“你娘在呢你咋从来没有提过?谁养活着呢?”
胡小个子有几分忸怩:“咱干的这个营生哪敢给家里人说。她自己纺线织布过活呢。我有钱了有时候也回去看看她,给她留些钱就成了。”
我想起了我娘。胡小个子比我强,好赖还有个亲娘,我的亲娘却早已经变成黄土了,虽然奶奶对我不错,可是她终究不是我亲娘,而且她这个人有时候不太着调,她不适合给任何人做娘,如果她是个男的给人当个爹倒还勉强凑合。我说:“现在伙里按时发饷呢,你不要把钱都扔到赌摊子上,多孝敬孝敬你娘,等你娘死了你也就不后悔了。”说完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这话说得有点像他的长辈,而他的年纪比我足足大了一轮,个头更是比我高了一个脑袋。
胡小个子倒是蛮认真的连连点头:“对着呢,我听尕掌柜的。”
闲聊了几句,想起正事,我们又开始注意观察老牛头的山洞。这家伙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自己在狗娃山上挖窑洞居住,这家伙倒省事,把菩萨的家当了匪窝。大庙的前头也有岗哨,静悄悄地看不到有人出入。看样子老牛头的人缘也不好,我们爬了半晌午居然没有什么来访的客人,我跟胡小个子勉强也算个访客,却躲在山顶上的石头下面不敢露面。
“要是能弄个活口再审一下就好了。”
“那不难嘛,下了山诱上一个就成了。”
我知道胡小个子他们干这种事情比我老到,就顺水推舟把任务压到了他的头上:“那咱就下山,你领个活口回来。”
我们开始下山,真应了那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的时候是顺着走,头在上脚在下朝上走。下山的时候是倒着走,头在上脚在下却朝下走,看不见下面的情形,每踩一脚都要试探着着力,稍不小心就可能失足,这么一步一挪地朝下面磨蹭实在让人没耐心,我解下腰里的绳子,挂在树上说:“咱们顺着绳子往下溜。”
胡小个子说:“咱们人下去了,谁解绳子呢?”
我说先溜下去再说。于是他就跟我抓着绳子溜下了一丈多高,果然,我们人下来了绳子还挂在树上,没办法,绳子是我们须臾不能没有的作案工具,我只好再爬上去解绳子。胡小个子在下面说:“尕掌柜,你往下跳,我把你接住。”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便从一丈多高朝下面一跳,他把我接住了,我就又把绳子拴在树上,让他先下去在下面接我,这样下山快多了,我们用不着管山势,不用非得趴在山石上往下溜,挂好绳子两人轮换着往下面跳就行。回到狗娃山我给奶奶说了我们下山的情况,奶奶骂我笨,说你绑绳子的时候,这么绑个活扣,拽着一根先下去,下去了把另一根一拽不就把绳子解开了,说着就绑了一个活绳套,让我拽一头,怎么也拽不开,又让我拽另一头,果然一拽就开了。我说不光是我笨,胡小个子也笨。
我跟胡小个子原从老牛头的寨墙翻了出来。胡小个子说:“咱领个活口回去。”便又绕到了老牛头山的正门前头。胡小个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正门前头。守卫的伙计马上大声呵斥:“干啥的?滚远。”
胡小个子站在他们不远处朝一个小个子伙计招手。那个小个子伙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蒙头蒙脑地过来了。胡小个子附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跟上胡小个子走了。我也跟了上去,想看看胡小个子到底怎么拾掇这个伙计。来到一处背静的地方,胡小个子猛然回身把那个伙计的脑袋夹在胳肢窝里,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那个伙计就软瘫瘫地倒了下来。胡小个子朝我要绳子,我把绳子给了他,他把那个伙计捆得像一头正要挨刀的猪,又捏开他的嘴巴往里头填了一块石头,然后扛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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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干这事真麻利。我好奇地问:“你给这?说了些啥?他咋就乖乖地跟你走了?”
胡小个子呵呵一笑说:“我跟他说我想给山上的菩萨上香呢,他们不让上山,我也不敢上山,托他帮忙给我上一炷香,我给他一块大洋,这?就跟上来了。”
回到狗娃山奶奶告诉我那个王老六又来过了,说老牛头同意我们的条件了,但是要让我亲自把银元送给他们,他要跟我认识一下。我问奶奶:“你咋应答的?”奶奶说还能咋应答,你说咋应答我就咋应答嘛。我心里却顿时明白了,老牛头非要我去肯定是唱《 孙权招亲 》那一出戏,不但要我们的大洋,还想把我弄去当他的人质,然后我们伙里便成了他手里的软面团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奶奶担心地问:“是不是想叫上你去当肉票呢?”
我说我可不是肉票,我是铁疙瘩,就怕他吞到肚子里头咽不下去。奶奶见我已经明白可能的危险,就不再言语了,我则抓紧时间审问抓来的那个老牛头的部下,这种小伙计都是钻进土匪队伍混饭吃的货,只要抓来了,问啥说啥,有时候说顺了,没问他的他也说。通过审问我知道了老牛头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老牛头今年五十多岁,谁也说不清他是从哪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有没有儿女,当然,这些事他不说谁也不敢问他。他在山上养了几个女人供他淫乐。这几个女人的来头谁也不清楚,有说是西安城里的婊子,也有说是太原城里的戏子,还有说是乡里的大户人家的妻妾。反正谁也没把这些女人当回事儿,就跟家里养的家禽、家畜一样,没有人认真追究这些女人的来历。
老牛头手下有二百五十多号人,其中比较得重用的有三个,一个是师爷,主要替他管文案、账目,有时候也出出主意当当参谋。另一个是枪手,枪打得准,为人狠辣,深得老牛头看重,人称没活头,意思是说谁碰上他谁就没活头了,老牛头让他当了伙里的老二。再就是到我们伙里来送空箱子的王老六,这家伙能说会道,老牛头在外面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事情就都由他出面。他们占据的山洞经过整修,分割成了不同大小的房间,老牛头住在最靠外面的大间,主要是为了通风采光好,这一间其实过去就是菩萨的供堂,现在成了他的卧室。其他人都分别住在洞里的其他地方,一般十几个人住一间,最多的一间大洞窟里住了四十多个人。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伙计,比方守进山门户的,还有山顶上的瞭望哨,就都住在岗哨上。他们的伙计都有快枪,有两挺机枪,还有一门小钢炮,安在山顶上。我跟胡小个子看到了山顶上的瞭望哨,却没有看到什么小钢炮,如果真有小钢炮我一定要搬回来,那玩意儿肯定比枪好玩得多。
我们抓来的这个小伙计非常配合,跟他聊了半夜,我想知道的东西只要他知道的就都告诉我了。他说的跟我猜测和看到的情况差不多。我想,对付他们的手段还是那个老办法,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既然老牛头想把我吃到肚子里,我刚好做一把孙悟空斗铁扇公主,索性钻到他的肚子里把他的五脏六腑搅个稀里哗啦。不过我可不会像孙悟空对铁扇公主那样给他留下活命,我非得把他变成一头死牛不可,不然就会后患无穷,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黑吃黑大火拼,一定不会留活口,起码失败一方的掌柜的不会留下来。
收拾保安团的时候我事先把计划全部告诉了伙计们,这是因为他们头一次跟我做活,事先大家心里有数好配合。拾掇李家寨的时候,我没有把计划事先告诉他们,到了之后让他们按照我的指挥办事,那是因为我对李家寨的情况不熟悉,我自己也得随机应变才行,再说了,经过对保安团那一仗,我相信他们应该知道绝对服从我就没亏吃这个道理。这一回对付老牛头情况就挺复杂,如果我把计划全部告诉他们,有可能部分人轻敌,认为只要按我的计划办就能轻易把老牛头拿下;也可能有部分人怕了,因为老牛头终究是横行几十年的老土匪,在晋陕豫三省比我们的字号响得多,实力也比我们强得多,打仗也比我们狠得多,拾掇他等于拔阎王爷胡子,揪老虎尾巴。不管是轻敌还是惧怕,对实施我的计划都是致命的。还有一个需要我谨慎小心的就是,跟保安团、李家寨不同,我不敢断定我的伙里没有跟老牛头通气的人,大家都在黑道上混,谁也说不清楚伙里的伙计跟牛头山的伙计有没有交情。如果干脆不对任何人说我的计划,到时候只让他们按照我的临时命令执行,那我的计划就根本没办法执行。所以我首先要认真斟酌的就是我的计划该怎么对他们说,对谁说多少,什么时候说。
奶奶一直焦急地等在我的窑里。审完老牛头的小伙计回到窑里的时候,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咋弄呢?我说明天叫李大个子先去给老牛头送个信,就说钱准备好了,尕掌柜的不敢去,要去就必须叫奶奶跟上才行呢。
奶奶惊诧地问我:“你真的打算给他们钱呢?”
“我给他们个锤子,你先说你跟我去见老牛头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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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挺胸:“我这辈子怕过谁?”她的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在李大个子的教唆下偷偷摸她的奶,结果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往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再偷偷摸她的奶她还会不会再扇我,我想还会照扇不误,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呢?说正经事情你笑啥呢?”
她当然想不到我在肚子里转什么坏念头,我的坏念头确实不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坏念头也在增长,而且这些坏念头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丰富,有时候让我自己都吃惊。我估计如果我肚子里坏念头的十分之一让奶奶知道了,她就会毫不犹豫把我拧个半死,尽管现在我当了掌柜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拧个半死。这不怪她,我肚子里有些坏念头确实太丑恶太可怕了,好在这些念头大都跟洗澡的时候用胰子搓出来的泡沫一样,虽然多,澡一洗完就都没了。
“没啥,我想起胡小个子捉那个伙计的时候,那个?傻痴痴的样子好笑得很。”我随口就撒了个谎,我的表情、口气都那么自然,不容别人怀疑我说话的真实可靠性。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事情的增多,我撒谎的本事也越来越大,撒谎的比例也越来越高,有时候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撒谎,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别人以为我说的话都是真话。
“你说叫我跟你到老牛头山去?”
我说对着呢,接下来我就把我的计划原原本本给奶奶说了一遍。这些话倒都是真的,该说真话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说假话,特别是安排作战计划的时候,那样最终吃亏的只能是我自己。况且,奶奶是我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或者说我们两个人是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作为核心部分的执行者,我们两人对计划应该全盘掌握。奶奶听完我的作战计划,目瞪口呆,怔怔地看了我半会儿才说:“好我的娃呢,你这胆子咋恁大呢?你这贼胆子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在伙里惯出来的?”
我说你先别管我的胆子是哪来的,你先说敢不敢跟我走这一趟?奶奶说:“我刚才就说了嘛,我这一辈子就没怕过人。我就是有些担心你这嫩芽芽不要叫老牛头给啃了。”
我说:“这一回要是老老实实把银元给了他,那才等于把我这个尕掌柜给断送了。老牛头摆在那里迟早是我们的祸害,这个机会是老牛头自己送给我们的,怪不得我们,是他老牛头自己活腻了,我这就叫黑虎掏心。”
奶奶说:“咱们见了他先看形势,要是形势不对就不要动手,把大洋先给了他,保住人不受损伤,回来以后再做打算。”
我连忙对她说:“我给你说明白,你要是这么想后天就叫胡小个子跟我去。这事情绝对不能犹豫,一定要按我的想法办。你一犹豫人家先动手我们就把命白搭上了。你咋知道人家不把我们的钱跟命都收了?”
我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土匪火拼啥事情都做得出来,掳了你的钱,然后再要你的命,简直太寻常了。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管他有没有那个打算,都得按有那个打算做准备。
奶奶连忙说:“我有啥犹豫的,我就是担心你呢。”
我说:“你别担心我,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成了,你越担心越麻烦。”
我的口气已经有了明显的命令味道,我从来没有对奶奶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可是这一回事关重大,我绝对不能容许她有半点的犹豫和迟疑。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伙里今后的命运,还直接关系到我们的生命。果然我这声色俱厉的命令式语言震慑了奶奶,她起身说:“你放心,奶奶豁出来这身老羊皮陪你这个羊羔子到狼窝里闯他一回。”说完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我想,这个世界上能收拾住奶奶的人可能我是唯一,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服从过别人,更没见过她在别人面前服软,包括大掌柜,她的刚强和狂傲让她根本无法容忍别人对她哪怕稍稍的不敬。可是唯独对我,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她之所以对我这样,是因为她对我的感情里包含了浓浓的母爱,虽然她跟我都没有相互承认过,可是实际上我们真的像一对有时候不太着调的母子,也像一对有时候挺二百五的师徒。我经常有意无意地利用她对我的这种感情来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承认滥用她对我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点不地道,可是到我需要她服从我的意志的时候,我却像有那种本能,总是利用她对我的母爱软硬兼施地逼迫她服从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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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大个子给老牛头回话去了。我又给保安团新上任的团长写了一封信。信上我告诉他,我们之所以打死红鼻子,没收了保安团的枪支弹药,就是因为他们害死了我们伙里的大掌柜。如今我们伙里人强马壮,装备精良,弹药充足,听说他四处扬言要跟我们见个高低,我们绝对愿意奉陪。只是考虑到他新上任,跟我们并没有什么新仇旧恨,所以我们也不想像对红鼻子那样对付他,只要他不主动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保证不在县境内做活,省得他不好给上面交代。
我给新上任的保安团长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怕他跟老牛头有勾结,如果他们趁我们跟老牛头作对的时候来袭扰我们,我们就会腹背受敌,那就非常被动。我给他写这封信并不指望他真就从此跟我们相安无事,我只希望他在我们没有解决老牛头之前,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对我们出手,只要他能犹豫一段时间,我们处理了老牛头就不怕他了。这是我跟诸葛亮学的,他每次打司马懿的时候,都要先把孙权糊弄安稳了才动手,斗孙权的时候,又把曹操给糊弄住,就这样两头糊弄,最终建起了蜀国。给保安团团长送信是个比较简单的活,送到保安团大门口转身走人就成,所以我就让胡小个子派了个比较机灵的伙计去了。
办完这几件事情,我就把胡小个子叫来,给他安排活:“我明天跟奶奶给老牛头送大洋去……”
“咋,尕掌柜的真的就这么服了……”胡小个子一听我的话就急了。
我板着脸打断他的话:“你急啥呢,听我把话说完。我跟奶奶一走,你就把人领上,四瓣子的队留守,剩下的人你都带上,子弹带足,就从昨天我跟你上山的路把人带到山上去,上去了先把山顶上那个岗哨摸了,最好不要打枪。对了,先不要摸,等我跟奶奶的枪响了你再摸。把山顶上的岗哨摸了之后,你就带上人一起放枪往洞里冲,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碰上不缴枪的不要手软,明白了没有?”
胡小个子这才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即又担心地说:“你跟奶奶万一……”
我说:“我跟奶奶万一了,你们就投降,不要再跟老牛头作对了。”
我这是实话。如果我跟奶奶“万一”了,他们归谁管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胡小个子说:“尕掌柜,要是你跟奶奶万一失手了,我就领上咱这一百多号人,给你跟奶奶陪葬去,豁出命来跟老牛头来个彻底,能拉多少人垫脊背就拉多少。”
我没心思考虑我跟奶奶“万一”之后的事情,如果我们“万一”了,他们投降也罢,跟老牛头同归于尽也罢,对我跟奶奶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他说:“你先别想我跟奶奶万一了之后你们咋办,你明天出发的时候不要说到哪去,到了地方再说,一定要做得隐秘,你们要是事先露了底子,我跟奶奶肯定就万一了。”
胡小个子说:“这事情你要先布置一下,再不然你跟奶奶走了,我怕队伍领不出来。”
我说:“我这是先给你交代一下,你明白了就行。你去通知伙里,吃罢晚饭聚齐。”
赶吃晚饭的时候,李大个子跟给保安团送信的伙计都回来了。李大个子说老牛头同意让奶奶陪我上山,还保证不会吓着我。说这话的时候李大个子忍不住嘿嘿嘿地笑,我问他你笑啥呢,他说:“尕掌柜你是没见那个老牛头,笑死人呢,那哪是个人嘛,那颗头有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估计有点夸张,按他比划的大小,老牛头的脑袋比一个箩筐还大,“头大不说了,那?还没有脖子,头直接安在肩膀上,那个头就像个黑冬瓜,那两个眼睛,嘿嘿嘿,哪里是眼睛,就是用手指头在冬瓜上捅了两个眼眼,而且是用小拇指头捅的。”
我让李大个子的描述逗笑了,我不由有些担心,明天见了这颗老牛头,我可别忍不住笑了出来。给保安团长送信的伙计给我带回来了一封信,这倒出乎我的预料。伙计告诉我,他把信交给了保安团站岗的,站岗的不让他走,非得要等到团长看过信才能让他走,他没法子就只好等着。过了一阵团长叫他进去,保安团的兵就把他押了进去。保安团的团长是个黄脸膛儿的中年人,对人说话倒也挺和气,先是问了问我的情况,又问了问我们伙里的情况,伙计按照我事先的交代吹嘘了一通。后来保安团长就交给他一封信,让他给我带回来。我看了看这位团长的信,团长说我的信他已收悉,内情尽知,对我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很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如果我没有不方便之处,容后他跟我约个时间聚一聚。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如果他真的要跟我“聚一聚”,我倒真可以跟他“聚一聚”,可是,现在我却顾不上搭理他,更希望他不要来搭理我。
吃过晚饭之后,伙里的人都在我的窑洞前聚齐了,我开始给伙计们讲话:“明天我跟奶奶看老牛头去,李大个子跟上我们。我们走了以后,四瓣子领上他的人守护狗娃山,要是有人来寻事,不管是谁往死里打,谁也不准撒腿子,等我跟奶奶回来了,给每个人赏三块大洋。胡小个子把其余的人都领上,都要听胡小个子的指挥,谁要是不听胡小个子的命令,胡小个子就毙了他。我明天准你先斩后奏。”
我的目的就是让伙计们都听胡小个子的指挥,保证胡小个子能顺顺当当地实施我的计划。只有奶奶跟胡小个子知道我的计划,所以伙里的伙计们根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听说我跟奶奶回来之后要给大家赏大洋,而且每人三块,这可是三个月的饷银,顿时激动起来。那时候的人不懂得用鼓掌表达高兴、赞同、兴奋等等意思,就张了喉咙傻喊:“尕掌柜……尕掌柜……”好像在给我叫魂儿。有这么多人一齐声地给我叫魂,我想我的魂恐怕一时半会儿真的谁也勾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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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老牛头山下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五十里路步行赶正午能到老牛头山下就算快的了。奶奶、我,还有李大个子,后面跟着四个小伙计轮换抬着那个沉重的木头箱子,木箱里装了六千块大洋,每一百块包成一封,一共六十封。我们都带着枪,奶奶只带了一支勃郎宁,明晃晃地插在她的腰带上。我带了一把盒子枪,连同木头枪套子斜挎在肩膀头上。李大个子背了一支斯登弛步枪,他的个头小,枪长,枪托动不动就磕打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一路上走来磕磕绊绊的看上去窝囊极了。
我们辛辛苦苦起个大早赶了五十里路来给老牛头上供,六千块大洋啊,在那个时候绝对是一笔可观的财富,那个老王八蛋竟然没有一点欢迎的表示,就好像我们是他的孙子,不,应该说就好像我们是他的爹娘,给他钱是应尽的义务。通往山上的路口仍然是几个小伙计看守着,事先得到了我们要来进贡的消息,他们倒也没为难我们,只是好奇地盯着我跟奶奶看个没完没了。我们走过了还听到他们在后面议论:这尕掌柜的是个娃娃嘛,看上去也就十五六……这女飞贼看上去也不咋样嘛,就是个子高些,没有说的那么好看,脸太长了……我心说还算好,你们没有说出过分的话,不然奶奶肯定得找个机会割了你们的舌头。一路上奶奶拉着我的手。她在女人里面算是个头高的,我也已经跟她一样高了,甚至比她还猛一些,在心理上我却仍然觉得她好像比我高一些。
我们这样拉着手走是事先想好了的,这样可以更显得我幼稚、窝囊。尽管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可是我的心里却不时油然升起一种家里父亲死了,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悲凉感觉。奶奶的脸拉得很长,难怪那几个看大门的伙计说奶奶没有传说的好看,脸太长了。奶奶原来是瓜子脸,最近胖了,脸形就变成了鸭蛋脸,这么一拉她的鸭蛋脸就变成了丝瓜脸。她的嘴抿得紧紧的,不仔细看好像没有嘴,只在鼻子跟下巴中间有一条缝。我敢断定,她也有跟我相同的感觉,甚至比我的那种悲凉感觉更加现实、更加深刻。沿着铺了青石条的路我们一直往上走,越走内心深处的屈辱感越强烈。虽然这座山的景色非常美,我们却根本没有沿途观景的心情。来到菩萨庙的前面,这里人更多了一些。老牛头的伙计们聚拢在门口观看我们狗娃山如何向他们大掌柜纳贡乞降,如何乖乖给他们大掌柜拱手送上他们这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大把银元。好在他们还算懂规矩,一个个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说那种我最怕听到的讥讽、嘲弄的话。听到那样的话,我保不准会忍不住发作起来坏了我们的大事。我注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的人大多数都没有拿枪,也没有看出他们有戒备的征候。看来老牛头确实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的表演让王老六信服了,回来汇报以后老牛头居然真的以为我是个稚嫩、懦弱、靠大掌柜和奶奶的扶持混事的阿斗。
到了门口便有几个人过来软中带硬地让我们把身上的枪卸下来。这是我们事先预料到的,也是我们这行拜山的规矩,我们二话不说就把枪摘下来给了他们。他们也没有认真搜我们,在我跟李大个子的身上象征性地拍了两拍,对奶奶根本就没有搜。奶奶又牵起我的手走进了阴暗的庙宇。李大个子跟抬着箱子的小伙计紧随在我们身后。这个庙宇是就着一个极大的山洞修建的,庙宇实际上就是这个山洞的前厅,进了庙宇,还要再进一道门才能进到洞里。山洞没有窗户,就靠庙宇的大门透光,所以光线很暗,白天也点着一些蜡烛和油灯。猛然从阳光明媚的外头进到这个山洞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本能地用手揉眼睛。这时候就听王老六嘻嘻哈哈地迎上前来跟我打招呼:“哈哈,尕掌柜,还有奶奶都来了。快快,上座。”
我没有动弹,等到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才拉起奶奶的手跟着王老六朝里面走。俗话说有理不打送礼的,况且他们也没啥理,所以他们对我们倒也蛮客气。跟着王老六我们来到了一个状若大厅的洞窟之中,顿时一股汗腥气、脚臭味、霉烂味、尿臊气混合成的味道扑鼻而来,几乎让人窒息。一个黑胖壮汉迎上前来,王老六赶紧给我介绍:“这就是老掌柜。”其实不用他介绍我也认得出来这就是老牛头。李大个子曾经给我描述过这个人的长相,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想笑,他比李大个子描述的还要丑陋好笑,他那硕大的脑袋上长满了疥疮,疤疤癞癞得活像一只超级癞蛤蟆,看着他让人毛骨悚然,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美美地呕吐一番。他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我忙不迭地躲到了奶奶的身后,我不是怕他,他实在太让我恶心了。
奶奶表现很好,她不失时机地拍了我一巴掌说:“这娃见不得生人呢。”随即接过老牛头的手握了一握,算是给老牛头挽了面子。
老牛头让我们:“来来来,有话坐下说。”又对旁边的人吩咐,“给灶上说,客到了,准备开饭。”
这老小子轻轻松松地敲了我们六千块大洋,给我们准备了一顿饭就想打发我们,这个买卖做得真是太便宜了。我们按照他的指示坐到了事先摆好的椅子上,这时候我才有空观察这里的情形。与其说这里是土匪窝还不如说是猪窝更贴切。除了臭气熏天,洞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似乎老牛头刚刚搬进来或者正准备搬走。简陋的桌椅上面,大烟枪、裹脚布、用过后没有刷洗的饭碗统统挤在一起,根本没有能让我们顺利落座的位置。地上也到处是破鞋烂袜子和烟灰烟蒂,在洞的正中央还摆了两口半人高的酸菜缸,我估计霉味儿就是从这两口酸菜缸里散发出来的。可能因为山洞不够宽敞,所以没有我预先设想的那么多人,除了老牛头以外,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坐在老牛头下手,这个人阴沉沉地从我们进来就一句话没说过,我猜想他就是老牛头的亲信那个枪手没活头。王老六坐在没活头的下手,还有一个穿了长袍马褂的中年人跟我们坐了并排,我断定他就是那个所谓的师爷,另外还有四五个伙计像模像样地端着枪担任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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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之后,老牛头说:“今天尕掌柜跟奶奶能到我的门上我高兴得很,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多住上些日子,我们这老牛头山光景比你们狗娃山好,前山后山都逛一逛,住够了我派人把你们送回去。”
听了他的话我更加断定,这家伙果然要把我跟奶奶扣起来。如果我跟奶奶被他扣到这里,狗娃山就成了他锅里炖熟的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
我对奶奶说:“奶奶,把事情办了咱们早些回吧,这洞里阴森森的我怕得很。”
奶奶就对老牛头说:“老掌柜,今天认得了今后我们就常来常往的了,啥时候到你山上逛都成呢,今天先把正事情办了,东西我们都带来了,一文不少。尕掌柜,你给老掌柜交代一下。”
老牛头明知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走,故作大方地摇着手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再说。”
我说:“一会儿我们吃饭去了,你们要是把东西动了,不够数了咋办?先当面数清楚了再吃饭也不迟。”
老牛头哈哈笑着说:“真是个娃娃,我老牛头咋能干那种事情呢?好好好,你们说现在数就现在数。”
我起身朝箱子跟前走,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心脏开始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了那句成语:图穷匕首见,马上我们也要箱底枪子见了,你死我活还是我死你活,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我揭开了箱盖,那个师爷跟过来朝箱子里看了看,虽然光线非常暗,可是我仍然看到他的眼睛亮了又亮。我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包大洋,故意扔到地上,包大洋的纸破了,大洋滚了出来。奶奶马上凑了过来说:“你小心些嘛。”然后就开始一五一十地给他们数着看。
我们做得太自然了。我故意有点赌气地把大洋一包一包地扔出来,奶奶一五一十地给他们数,我们俩都围着箱子,白花花的大洋在阴暗的洞窟里闪着诱人的光芒。老牛头跟他的人都有些痴呆了,我甚至听到了老牛头激动的喘息声。我相信别看他们是打家劫舍的老土匪,可能从来还没有一次见到过这么多大洋。我们能从李家寨一次弄来那么多大洋,也是偶然又偶然的运气。
大洋基本上都让我扔出来了,箱子底下我跟奶奶心爱的二十响驳壳枪泛出了冷森森的寒光。我不假思索地抽出早就上了膛的枪,甩手就朝老牛头射出了一梭子子弹。几乎在这同时,奶奶也抽出了她的那两把盒子枪,一梭子弹就把没活头和那几个在洞里站岗的伙计都放倒了。枪声在山洞里格外响亮,震耳欲聋的枪声震得人心脏都跳不匀称了。奶奶把另一支枪对准了师爷跟王老六,我则退下空了的梭子,又换上了满满一梭子子弹,洞里却已经没有了可以射击的对象。
李大个子跟那四个抬箱子的伙计也吓傻了。奶奶朝他们骂道:“狗日的愣着干啥呢?快收枪。”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抢上前把老牛头伙计手里的枪拾起来,然后就堵到洞口枪口朝外做出了防御的态势。
我这时候才顾得上看了看老牛头跟他的那个枪手,那两个人血肉模糊,已经不成人形了。老牛头变成了死牛头,没活头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没活头。
外面的土匪听到山洞里枪声响成一片,知道大事不好,便噼里啪啦地放着枪想朝里面冲,可能是不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枪不敢朝洞里打,只是吵吵闹闹地喊着要往里头冲,还有人一个劲喊话:“老掌柜,啥事情?老掌柜……”
李大个子这时候彻底明白过来,带着那四个伙计堵在洞口,趴在岩石后头噼里啪啦一排枪放了出去,外头叫喊着谩骂着噼里啪啦地还了一排子枪。
奶奶对师爷跟王老六说:“你们两个咋办呢?”
师爷已经软成了一摊泥,嘴唇哆嗦着根本说不成话,我估摸着屎尿肯定都出来了。王老六哆哆嗦嗦地说:“我们降了,我们降了。奶奶说咋办就咋办。”
这时候我们听到山上山下到处都响起了枪声,知道胡小个子领着我们的人杀过来了,心里顿时松快了。我对奶奶说:“让他们两个朝外头喊话,就说老牛头跟没活头都死了,叫他们放下枪投降。”
王老六就开始朝外面喊话,师爷也想喊两句表现表现,就是嘴不听使唤,啥也喊不出来。外头的人听到里头有人喊话说老牛头跟二掌柜没活头已经死了,哗啦啦就开始朝洞里打起枪来,我对李大个子说:“你们把老牛头跟没活头的尸首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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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个子就皱了眉头咧着嘴跟四个小伙计把老牛头和没活头的尸体抬到洞口当成掩体,然后趁枪声略稀的时候一把推了出去。洞外的枪声戛然而止,就听得那些人在外头乱哄哄地嚷嚷:“这是老掌柜,老掌柜叫人打死了。”
我趁机朝外面大声喊:“我们的人已经把你们围了,谁放下枪降了,赏十块大洋,不要大洋的就没命。”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我们的人还在放枪,我还听到了一阵阵的呐喊声,我不知道洞口的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们既不放枪也不进来,我们也不敢出去,双方就这样僵住了。我看看王老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从地上数出五十块大洋递给他:“给,这是你的赏钱。”
王老六急忙把他的手背到后面,就好像我要剁他的爪子似的:“尕掌柜,这是干啥呢?”
我说:“我给你说过,你把事情办成了我就赏你五十块大洋,这五十块大洋就是赏给你的,我说话历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你不拿就是骂我呢。”
王老六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尕掌柜,你是大丈夫,我真真的从心里服气你,你要是相信我就叫我出去,我给你领人去。”
我把大洋塞进他手里,说:“我说话算话,你也要说话算话,你要出去就出去,不管你要做啥事情,今后我们都能见面。”
他接了我给的大洋,啥话不说就喊着朝外头跑:“伙计们,不要打枪,我是王老六,不要打枪。”
他出去了之后,我跟在他后面躲到洞口听他对那些伙计说什么,他放开喉咙说:“伙计们,老掌柜打死了,狗娃山的尕掌柜为人仗义,过来收编我们,我们投了尕掌柜,每人赏大洋十块,今后每个月还有一块大洋的饷银。”
有人问他:“老掌柜就这么白白死了?老掌柜的命怎么说?”
王老六说:“老掌柜活着的时候对我怎样?比对你们都信任。老掌柜死了我难受不难受?比你们难受,可这是命。再说了,咱老掌柜要是不想着吃人家狗娃山,不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人家能跟他拼命吗?说到底还是老掌柜做事情不给自己留后路。咱们干的就是这个活,谁命硬谁就是爷爷,你们投不投我管不了,反正我投了,从今往后跟上尕掌柜过好日子去。”
这时候近处也响起了枪声,还听到了我的人呐喊的声音:“老牛头的伙计们低头不杀头,不低头就砍头。”
王老六趁机说:“你看看,人家早有准备把我们都围了,老掌柜死了,谁领上我们打呢?还不快快把枪放下,再晚脑袋就从肩膀上掉下来了。”
我听到了稀里哗啦枪支着地的声音。王老六喊我:“尕掌柜,我们的人都降了,你放心出来吧。”
我抬脚就要朝外面走,奶奶一把扯住了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事情都办成了再上人家的当就太不值了,等一下,胡小个子他们快上来了。”
我心里暗笑,奶奶也真能逗,没有害人之心我们跑到这儿干吗来了?不就是害人来了吗?不过王老六说得有道理,如果不是老牛头想欺负我吃掉我,我还真就没有害他之心。有时候害一个人也正是被害的那个人逼出来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逼到那个份上再连害人之心都没有,就只有让别人害了。
“李大个子,你愣戳到那里干啥呢?就等我跟尕掌柜把馍馍蒸熟了喂你呢?出去看去,把胡小个子他们迎过来,人家要是降了就叫他们别再开枪了。”
李大个子叫奶奶骂了一通连忙跑出去看情况、联络胡小个子的队伍去了。我跟奶奶办这件事情的具体方案和手段,事先只有我跟奶奶知道,胡小个子虽然知道我们可能要动手,但是到底怎么动手他也不清楚。李大个子他们就更是蒙在了鼓里,我们怕他们事先知道底细言谈话语或者表情举动之间让老牛头他们起疑心,所以干脆啥也不告诉他们,就让他们以为我们真的是老老实实送大洋去。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惊诧得连最擅长的奉承话都忘了说。李大个子出了洞便朝里头喊:“尕掌柜,这些伙计都降了,枪扔了一地,你出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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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挺想看看老牛头的部下们向我投降的情景,抬脚又要出去,又让奶奶拦住了:“心急吃不上热狗屎,胡小个子的人不到咱不出去。”
我记得这句俗话应该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知道奶奶为啥改成了心急吃不上热狗屎,心急不急我都不会吃狗屎,不管它是热的还是凉的。我问她:“你说心急吃不上热狗屎,这是啥话嘛,狗屎不管是热的还是凉的你叫人吃人都不吃,还心急啥呢。”
奶奶说:“这不是说人,我是说猪呢,你没见狗正拉屎的时候,性急的猪就扑过去抢着吃,狗惹恼了反过头就咬它。那些慢性子猪等狗拉完走了才过去吃,把狗就不会咬它,这就是心急吃不上热狗屎。人要是太急,就容易变成抢狗屎吃的猪。”
这时候就听得旁边有人“扑哧”笑了出来,原来是师爷,这家伙明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刚才尿裤子的劲儿过去了,居然又能笑得出来了。
奶奶问:“你笑啥呢?我说得不对吗?”
师爷说:“奶奶风趣得很,风趣得很,心急就是不成,老掌柜就是心太急了,也太贪了,结果就变成了抢热狗屎吃的猪。”
我说:“你倒还挺有见识的嘛,你是他的师爷咋不劝劝老牛头,省得他招来杀身之祸。”
师爷叹息着说:“哪里听得进去我的话,我说过了,没用。这几年老掌柜的活做得太顺了,开销也太大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就难得听进去别人的话了。忠言逆耳,忠言逆耳呀。”
我说:“我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你今后跟上我当师爷好不好?”
师爷说:“阶下之囚但凭发落,能为尕掌柜效劳我荣幸之至。”
我说:“那好,你今后就跟上我,给我写个字啊记个账的,我还真需要这么个人呢。”
我们正聊着,就听见外面胡小个子喊:“尕掌柜,奶奶,你们好着吗?这些?都降了。”话音未落就见胡小个子挎了一身枪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奶奶骂道:“你这?动作咋恁慢?光等你了。”
胡小个子从来不跟奶奶顶嘴,奶奶怎么骂他都是憨憨一笑,奶奶就说他好,厚道实在,也就骂他更多一些。
我们跟着胡小个子从洞里出来了,临出来的时候奶奶吩咐那四个小伙计:“把大洋好好收拾起来,一共六千块,少一块我剁你们的手指头呢。”一个伙计急忙提醒她:“刚才尕掌柜给了那个王老六五十块。”
奶奶说:“我算进去了,用你给我算账呢。”
外面枪支扔了一地,胡小个子带来的伙计们一个个肩上背着枪,手里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那些缴械投降的牛头山的伙计。我站到了队伍前头,王老六大声喊道:“跪下,都跪下。”
俘虏们就扑通通地跪了一地,我的伙计有一些也傻乎乎地跟着就跪,奶奶又骂胡小个子:“你看你带的这些人,跟你一样都是些红苕嘛,人家跪他们也跟上跪啥呢。”
胡小个子就气冲冲地跑过去把他的伙计都踢了起来:“谁让你们跪了,给我丢人呢。”伙计还不服气地嘟囔着辩解:“喊话的说都跪下嘛。”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大家都朝我下跪,我的脸烧乎乎的挺不好意思,这里头有的人论年纪可以当我爹了,却直通通地跪在我的面前,我哪里承受得起?我就喊口令:“起立!”他们愣怔了一阵,才犹豫不决试探着起来了。
我开始给他们训话,我想,我首先应该给他们说明白我们为啥要杀老牛头,不然这个结系在他们心里迟早还是个祸患,今天在枪口下面他们服了,那是没办法,日后有了机会说不准其中某些对老牛头有感情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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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今天我把老牛头杀了,你们知道我为啥杀他呢?我们狗娃山跟你们牛头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过去我们大掌柜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给你们老掌柜还有一份礼行,也算是把你们老掌柜敬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吃你的臊子面,我喝我的胡辣汤,我们各过各的日子谁也别打搅谁这还不成吗?不成,老牛头硬是不叫我们过安生日子,他要做啥呢?我不说了,叫你们的王老六自己说一下。”
我就让王老六把老牛头恐吓威胁敲诈我们,逼着问我们要钱,还要吃掉我们的过程从头到尾讲给他们的伙计听。王老六讲完了我接过来继续讲:“我们伙里刚刚遭了大难,都是吃这口饭的,你不帮我们也罢,反过来还欺负到寡妇娃娃头上来了,要把我们赶尽杀绝,这还是人吗?这种人你们自己说该不该杀?”
讲到这里我看到我的伙计们脸上都有了悲愤之色,似乎我们真的就是孤儿寡妇,老牛头就真是欺负孤儿寡妇的恶霸,而老牛头的部下有许多人面露惭色,低下了头。其中就有些人稀稀拉拉地说:“该杀!”
我又问了一句:“大家都说,像老牛头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是东西的坏?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这一回我们的伙计也喊了起来,两帮人的喊叫声汇合在一起在山间回荡。
等大家喊够了,我才接着往下讲:“今天你们放下枪不跟我作对,就是我们狗娃山的朋友,就是我尕掌柜的朋友,我刚才给你们说了,放下枪投降,每人奖赏十块大洋,现在由我们奶奶给你们发大洋,拿了大洋愿意入伙的,我们欢迎,不想入伙的尽管回去过日子,枪可不准带。”说到这儿我对胡小个子吩咐:“胡队长,你派一队人到山底下守着,往外走的人都放他走,谁要是带枪走格杀勿论。”
胡小个子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啪地一个立正,还把爪子搭到眉毛上给我做了个敬礼的姿势:“是,尕掌柜。”然后转身招呼了十几个人安排了一阵,那十几个伙计就朝山下跑去了。
奶奶揪了我一下,悄声问我:“真的给这些?每人发十块大洋?”
我说:“当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哄人就是哄自己呢。”
奶奶极不情愿,叨叨着:“便宜这些?了,每人给一块钱就足够了。”
我没搭理她,她这会儿还不理解我的意思,我这个时候每发出去十块大洋,就截断了老牛头山的一条根,买来了一条命,壮大了我们狗娃山的力量,增加了我的威望扩大了我的名声,我相信,从今往后陕晋豫三省就没有人不知道狗娃山上的尕掌柜了。奶奶说到头还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往外掏钱就心疼,盘算不来这钱掏得值不值。好在她还听我的,在这种场合就更不会驳我的面子,脸虽搭拉得像个鞋底子,却仍然让那四个小伙计把装银元的箱子抬了出来,然后对师爷说:“你点人我发钱。”
师爷明白从这个时候他就正式在我们伙里上班了,便找出一张纸开始对着上面的名单喊人,喊一个人就上来一个人,奶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往上来的人手里扔十块大洋。老牛头的人一共有二百五十多,可是只有不到二百人上来领钱,我问师爷这是怎么回事,师爷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喊了名字没过来领钱的人是怎么回事。胡小个子说抵抗他们打死的有二三十个,王老六补充说刚才叫投降的时候,也有二三十个人不愿意投降,跑了,他们也没追。
我从师爷手里拿过那张纸看了看,那是一张花名册,老牛头伙里伙计的姓名、年龄、籍贯等等在花名册上都有详细的登记,看过这个花名册我不由暗暗惭愧,这方面我们确实比不上人家,至今我们伙里哪有什么花名册,谁是谁都凭脑子记,过去就那么二三十个人还好记,如今人多了就记不全,有的脸熟,知道是我们伙里的,可是叫啥、归哪个队管就说不清楚了,今后我们的人会更多,靠眼睛认、脑子记肯定是不行了,我对师爷说:“你这个花名册好得很,我们没有,你抽时间给我们也编个花名册。”
师爷惊讶地问我:“尕掌柜的识字呀?”
我说:“念过几年书,字也识得一担两担的。”
师爷说:“王老六回来说尕掌柜是不识字的睁眼瞎嘛。”
我说:“该识字的时候就识字,不该识字的时候就不识字。”
师爷说:“尕掌柜年少英雄,文武双全,定能成就大事,卫森佩服至极。”
除了李大个子,又来了个会拍马屁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俩谁拍得更高明,更让人舒服。我想,应该创造个机会让他们俩比试比试。我这时才知道了这位师爷的大名:卫森。
“拿了钱的都到庙前面休息,要回家的现在就走,要入伙的等着我们安排。李大个子,你把这枪捡一捡,好的留下,不好的砸了。奶奶,你跟卫师爷领上几个人把老牛头的家底子清一下,看看这老鬼有啥宝贝没有。”
他们纷纷领命而去,我拽住奶奶告诉她:“你看有啥女人用的首饰花布给我匿一些。”
奶奶立刻朝我立眉瞪眼:“你要给谁呢?是不是给那个骚狐狸呢?我都烧了砸了也不给她。”
我说是给花花的,奶奶立刻变了一副面孔:“那没问题,只要有好的,奶奶都给你匿下。”说完乐呵呵地跑去给我匿首饰花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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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个子过来对我说:“尕掌柜,我弄了个好东西还没顾上给你看呢。”
我说啥东西你拿出来看么,他就让人抬了一座小钢炮出来,后来我们知道那种炮的“官名”叫迫击炮,当时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玩意儿叫小钢炮。我高兴极了,问他:“你会不会放?”
胡小个子说:“我不会放有会放的人呢。”说着就从队伍里叫出来两个伙计给我介绍,“这两个就是老牛头的炮手。”又对他们吩咐:“你们放一炮给尕掌柜看一下。”
那两个炮手就把炮支了起来,问我:“尕掌柜打哪呢?”
我看了看,山顶上有块大石头,正是我跟胡小个子上山侦察的时候藏身的那块石头,我就指着那块石头说:“就打那个石头。”
炮手就摇了手柄,眯了一只眼睛伸长了手臂瞄准,瞄好了就开始放。小钢炮跟我的独橛子刚好相反,独橛子是从枪的屁眼里塞子弹,小钢炮则是从嘴里喂炮弹。炮手把炮弹从炮筒子塞进去,啪哒一声炮弹就高高地射了出去,眼看着炮弹像一只黑老鸦朝山顶上的石头飞去,紧接着一团烟尘从石头上蓬起,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样飞上半空,随即轰隆隆的爆炸声传了过来像远处打了个闷雷。这玩意儿就是棒,比枪的威力大多了。我从箱子里掏了一把银元,也没数,递给了胡小个子,胡小个子真懂事,躲闪着说:“尕掌柜的,咱是自己人,不要了……”
我说:“你当我这是给你呢?我是让你赏这两个伙计呢,今后这炮就放到你的队里,归你管,多弄些炮弹存下,谁再敢对咱狗娃山放肆,就拿炮轰狗日的。”
胡小个子又是一个立正:“是。拿炮轰狗日的。”
我知道,把这门炮交给他管,比奖赏给他几块大洋更能让他精神抖擞干劲倍增。
第十七章
按计划我们原打算把事情了了当天就返回狗娃山,没打算在老牛头山过夜。送老牛头回老家只用了几分钟,没想到给他处理后事却挺麻烦。奶奶让卫师爷带领着伙计们把老牛头的家底子清理了一遍,过油肉在李家寨从油缸里搜出了银元,便犯经验主义,以为所有人家的金钱都藏在油缸水缸酸菜缸之类的地方,把老牛头的所有缸都砸碎了,结果一无所获,直骂老牛头是个穷光蛋。老牛头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从他的老窝里总共才搜出四百来块银元,这四百来块大洋要维持这么大一个摊子,光喝稀糊糊倒还能维持三两个月,要是想吃饱肚子,混不了一个月就得破产。难怪这老家伙那么急着弄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居然想通过黑吃黑发一笔横财。
除了银元,还有一些金银首饰,都是他养的那些女人的。女人有七八个,老牛头在山洞里专门辟出来两个大隔间让她们集体居住。这些女人长期不见阳光一个个脸色煞白跟僵尸差不多。奶奶问我这些女人咋办呢。我说我咋知道咋办呢。奶奶就说分给我们的伙计当老婆。我说行呢。奶奶就问你们谁愿意给我的伙计当老婆,女人中一个活泛些的就问:“你是让我们给你们所有的伙计当老婆呢还是只给一个伙计当老婆呢?”
奶奶反问她:“你是爱给我们所有伙计当老婆呢还是愿意固定给一个伙计当老婆?”
女人说:“我光给一个固定的伙计当老婆,要是叫我给你们所有的伙计当老婆,我就死去呢。”
奶奶又问其他人:“你们呢?我们伙计没老婆的多得很,愿意的给你们一人配一个。”
她们就相互看着哧哧地笑,其中一个年纪小的怯怯地说:“我想回家呢,我想我娘。”
奶奶问她:“你是哪的?听你说话是本地人嘛。”
女人说:“我就是县城的,跟我娘赶集的时候叫他们抢到山上的。”
奶奶问:“你抢到山上多长时间了?自己回去能找到家不能?”
女人说:“半年了,只要到了县城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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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这狗日老牛头真该死,做这种缺八辈子德的事情,你们都是他们抢上来的吗?”
卫师爷拽拽奶奶的袖子,悄声对她说:“这里的女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有的女人是抢上山来的,也有的是在外面做了不知道啥事情避祸跟了土匪跑上山的,有的是戏子,有的是暗门子,有的是死了丈夫没有活路的寡妇,这些女人的事情最好不要管,每人发几个路费,愿意回家的就回家,不愿意回家的也由她们。”
奶奶就对那个被抢到山上的县城女人说:“给你五块大洋,回家去,家里人问你做啥呢,你就说给我女飞贼当丫鬟呢。”
那个女人就跪了给奶奶磕头,奶奶挥挥手让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下山去了。剩下的女人奶奶每人给了五块大洋,让她们自谋生路,那个问我们是让她给所有伙计当老婆还是给一个伙计当老婆的女人又问我们:“你们是不是要占老牛头山呢?”
奶奶说:“我们占这山干啥呢?这山是菩萨的,谁也不能占,老牛头占了不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吗?把这山洞跟庙打扫干净,说不准今后香火还旺得很呢。”
那个女人就说:“你们要是不占这山,我们就不下山了,反正下了山也没地方去,我们就在这山上供菩萨,靠收香火钱过活。”
当下有的女人赞成有的女人反对,叽叽喳喳地吵成了一团,奶奶让她们吵得头昏,就跑出来不管她们的事了。后来果真有几个女人留了下来,头发都没剃脑袋上戴个尼姑帽就开始冒充尼姑,到处传言老牛头山上的菩萨显灵了,把土匪老牛头用一个炸雷打死了,菩萨还留下话说让人好好供养这座庙,谁心诚就保佑谁合家平安、升官发财、多子多福、万事如意、心想事成……逐渐就有善男信女来给菩萨上香,逐渐香火就旺了起来,那几个冒充尼姑的女人后来都发了财,有的还偷偷嫁了人,白天到山上当尼姑收香火钱,晚上就回家陪着老公孩子过日子,倒也其乐融融。
对老牛头的伙计,奶奶的意见是不要留,都遣散了:“弄这么多人谁养活呢?”
我深受《 水浒传 》的影响,觉得既然要当山大王,就要当一个水浒梁山那样谁都不敢招惹的山大王,我可不愿意像大掌柜那样,领上二三十个伙计,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像一帮拿了枪的叫花子,整天提心吊胆,既怕保安团来清剿,又怕同行黑吃黑,动不动就得扔了老窝像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似的到处藏身逃命,那种山大王当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张家堡子安安分分当农民。
我没有听奶奶的意见,我现在已经感到奶奶许多看法是妇人之见,我决定要扩充我的队伍,至于能不能养活得了这支队伍,那不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我现在想的就是要我的队伍扩充扩充再扩充。商人做生意是钱越多气越壮,我们干这行是枪越多气越壮。这么简单的道理奶奶都想不通,她不是妇人之见又是什么?我让老牛头的伙计们排起队来,年轻力壮的就地混编到了我的伙计里,这样一来就有一百多个精壮伙计充实到了我的伙里。算来我的伙计已经有二百多人了,而且人人有枪,还有一门小钢炮,四挺机关枪。据我所知,方圆百里再没有能跟我抗衡的土匪了。年老体弱的我没编进我的队伍,我本想把他们遣散回家算了,可是念头一转又打消了硬把他们赶走的打算,就让他们先跟上我们回狗娃山,让这些老弱病残守在狗娃山下头,等于我们的外围部队。
一下子增加了一百多口人,吃住都成了大问题,卫师爷提议,队伍要重新编队,人不能都集中在狗娃山上,应该朝外面扩散。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就是要我扩大势力范围,这跟我的想法一致,于是我就重新把伙计们编成了三个大队,每个大队五六十个人,狗娃山上驻守两个大队,一个是胡小个子的警卫大队,他这个大队选的都是精兵,有两挺机关枪还有一门小钢炮,他还兼任总队长,总队长的任务没有明确,就是那么个叫法,好听一点,显得他比别的队长身份高一些。四瓣子率领一个大队驻守在狗娃山的后山上,有了胡小个子和四瓣子两个大队驻在我的身边,其他人怎么摆放我都没有顾虑。
李大个子还负责情报工作,我就把那些老弱病残的伙计都给了他,再加上一个大队在山脚下盖了一些房子,跟过去我们的关系户们住在一起,既能防备有人再次祸害我们的关系户,也能让我们的警戒线延伸到狗娃山以外,这样一来李大个子领导的人最多,他也挺得意。
本来我想提拔王葫芦当队长,他也想当个队长领上一帮人风光风光,可是他实在管不了人,我就在他的司务长职务前头加了一个“总”字,虽然照样专门管吃喝拉撒睡,可是前头加了一个“总”字,听起来就显得大不一样。我告诉他官和胡小个子一样大,算是狗娃山的总管,采买、做饭、粮油、弹药等等一应杂事都由他管,还给他增加了两个伙夫,他立刻兴致勃勃积极性高涨,还跟卫师爷学起了识字、打算盘记账,把我们狗娃山整顿得井井有条,奶奶就说过去没看出来王葫芦倒还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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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天闹哄哄乱纷纷地过去了,狗娃山迎来了秋天。秋天是狗娃山最美最丰盛的季节,如果把春季的狗娃山比作单纯清新的少女,夏天的狗娃山就是热情似火却又羞羞答答的新娘,而秋天的狗娃山就是成熟丰满的妇人。殷红的枫叶,金黄的野菊,苍绿的松柏,还有大片大片银白色的芦蒿把狗娃山变成了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的锦缎。翻过山峁,进入林子,处处都有美味的野果,酸溜溜的山梨,甜中带涩的柿子,一咬开便焦香四溢的野核桃,还有吃到嘴里有一股浓郁酒香的“红丢丢”。红丢丢的个头很小,长在矮矮的灌木丛中,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红珍珠,它的枝叶上有刺,采摘的时候要小心,摘一把放到嘴里慢慢品尝,那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和甘甜能让人脑子都晕晕的。到了这个季节,我就没心情做任何事情了,整天就想待在林子里头,摘野果,听鸟鸣,观山色,这时候我就经常想起大掌柜的话:金山银山不如我们的狗娃山。
山熟了,人似乎也熟了。可能是红丢丢吃多了,我似乎也成了灌满浆液的熟果子,体内蓬勃的潮水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惊恐不安。我越学越坏了,这是我经过自省对自己下的定义,因为我越来越爱看,越来越想看女人了!狗娃山上没女人看,准确地说狗娃山上没有适合看的女人看,奶奶是女人,我却很少把她当成女人看,可能她自己都常常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即便我偶尔想起她是女人,那也是母亲、女性长辈意义上的女人,看与不看对于解决我目前的现实问题没有意义。我唯一能看的女人就是二娘,二娘也就越来越值得看了,我说不清过去她就值得看而我没有注意看,还是她现在变得值得看了。我越来越怀念驴倌倌,越来越怀念他那高亢、苍凉却又极富诱惑性的骚曲曲。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就啥也不让他干,专门唱骚曲曲。他那在山峁上、沟壑里、草地上飘荡流淌的骚曲曲是那么野性,既是人内心深处饥渴欲望的赤裸叫喊,又勾引着人内心深处的饥渴欲望。狗娃山的生活法则限定我的眼光只能在二娘的身上驻扎。
二娘是个丰满的小女人,看到她就让人想起汁液饱满的红丢丢。我的个头已经比她高了,我在长大她却似乎在长小,这是我的感觉。当你看一样东西的角度由仰视变为俯视的时候,你一定会产生跟我相同的感觉。我的眼睛越来越多地关注到她的身上,刚开始是偷偷摸摸的欣赏,后来便有了那种狼吃羊的欲望,当然也是偷偷摸摸闷在心里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她一如既往地服侍着我,做饭、做鞋、打扫窑洞、供应洗脸水洗脚水,凡是一个女仆应该做的她都在替我做。当然,她不是女仆,可是她又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
我还从来没有跟她在一起睡过,尽管有时候她在我的窑里待到很晚,我给她讲书上看来的故事,她给我哼唱《 白蛇传 》里“断桥”那一段悲悲切切一唱三叹的调调。我假装正经漫不经心地偷偷看她,我偷看她的脸蛋,那粉红色肉质的水蜜桃会随着光线的不同、时间的早晚和情绪的变化而改变颜色。我偷看她的胸,那隆起的神秘所在,我知道那里藏着女人专有的叫做奶子的好东西,我曾经在李大个子的教唆下偷摸过奶奶的奶,让奶奶掴了一个大耳光子。不过那时候我还小,摸过了也没什么感觉,留下的记忆只是大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滋味。我还偷看她的腿子,有时候她无意中会露出裤管下一节白生生的腿子,那时候我就会突然紧张起来,心脏就会怦怦乱跳。
她唱秦腔的时候,红艳艳的嘴唇随着唱腔的起承转合而翕动,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回奶奶让我给她嘴里撒尿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不唱了,愣怔怔地问我:“你笑啥哩?我唱错了?”
我说:“你喝过我的尿,记不记得了?”
她愣怔怔地问我:“啥时候?你胡说呢。”
我说:“那一回你挨枪了,血流得多,昏睡着要喝水,没有水,奶奶就让我给你撒尿呢。”
“真的吗?你哄我哩。”
“我不哄你,你问奶奶去,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她忽然笑了,扑过来压到我的身上:“你给我喂尿我要把你的牛牛揪下来喂狗呢。”蓦然间她呆了,脸红红的像是西边天际的火烧云,我感到她的身子活像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子,烤得人从心里往外发烧。
“你摸过奶奶的奶子?”她趴在我的耳朵边上呢喃,嘴里的气息吹到我的耳朵眼里,痒痒的,我嗅到了野酸梨的味道,那是我下午在山上给她摘的,吃过饭她吃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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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有些害臊,连忙声明我的无辜:“那是李大个子叫我摸的。”
她笑眯眯地说:“从小你就不是个好东西,现在长大了,更坏了。”说着,她就开始解扣子,一层层地把衣裳脱了,最里头是一件大红的兜肚,雪白的肩膊、胸膛耀得我眼花缭乱,凉爽的窑洞突然变得燥热难当,她拉过我的手从红兜肚下面按到了她的柔软山峁上:“来,二娘叫你摸,摸吧,是你的,是你的,摸吧……”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含糊不清,我看到她的眼睛也闭上了……
那一刻我的脑壳里头装的仿佛不是脑浆而是开水,沸腾的开水不会思考只会冒蒸汽,蒸汽阻碍了我的视线,世间的所有都远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我把她叫二娘的女人,还有她那雪山一样高耸的峰峦,我渴望跟她融为一体,渴望成为她的一部分也让她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啮咬她,揉搓她,挤压她……她翻身起来,将自己剥得精光呈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就开始剥我,我很愿意让她剥,顺从地在她的手指下面回到了我的原生态……她躺到了我的身旁,吞噬着我的嘴,我的唇,我的舌,她像一个轻车走熟路的向导,我像一个在黑暗中追随她的旅人,在她的引导下昏头涨脑却又极为舒畅地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课程。
“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她瘫软着躺在我的身边,手像温暖的池水抚慰着我的身躯,我自己也知道我长大了,因为,我的牛牛跟李大个子、胡小个子他们一样,也长胡子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二娘毫不做作毫不犹豫地给我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大门,我蓦然发现人生跟我过去看到的并不一样,我看到的许多事情都是表面现象,人还有另外一部分极为隐秘的舒服生活。我不知道从今往后如果没了这种生活这个世界会成什么样子,我的生活会成什么样子。
那天她睡在我的窑里,从那天以后她都睡在我的窑里。伙计们闹着要酒喝,说二娘是我的压寨夫人,我就派王葫芦到城里买了十几坛子酒给伙计们喝,事情闹大了,公开化了,奶奶到我的窑里骂我们:“好好一棵白菜叫猪给拱了,你们这算干啥呢嘛?丢人败兴,我就知道你这个骚狐狸干不出好事情来。”
我羞愧难当,埋了头不敢面对奶奶的眼睛。二娘却很勇敢地跟奶奶顶嘴:“这有啥呢?尕掌柜又没有成婚,我也没有嫁人。”
奶奶劈头给了她一巴掌:“骚狐狸还嘴硬,把好好的娃娃带坏了,你比他大多少?咋就好意思?着脸往一个炕上睡呢?我真想把你一枪送回戏班子去算了。”二娘他们戏班子早就散伙了,正是戏班子散伙了她流落街头才让奶奶跟大掌柜捡回来的。奶奶说一枪把她送回戏班子去,就是要把她枪毙。
二娘告诉我她比我大了八岁,奶奶不能容忍这一点,可是这个年龄却比我预料的年龄差距小了许多。说实话,那时候就算是二娘比我大二十八岁我也不会嫌她年龄大的,年龄在我们之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因素。
奶奶揍她又要枪毙她我也不能不说话了,我鼓起勇气对奶奶说:“这事情不怪二娘,怪我。”
奶奶愤愤地质问我:“你已经定了亲了,你咋这么不成器,花花那边咋办呢?”
二娘把话接了过来:“有啥咋办呢,我又不给尕掌柜当媳妇,到时候他娶他的花花就成了嘛,谁还能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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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语塞,憋了一阵子用手指头在我的脑门子上狠狠戳了一下:“你个没出息的货,真像黑骡子的种,天下好女子到处都是,你偏要拾这么个烂鞋穿呢。”说完咚咚咚甩着大脚就冲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了她在窑顶上飞来飞去的声音和噼里啪啦放枪的声音。
“嘿嘿嘿……呵呵呵……”二娘突然笑了起来,这让我大为惊诧,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啊哟,这么多年头一回把奶奶整得没了办法,你听,她又在窑顶上闹腾呢。”二娘笑得气喘着对我说。
我说:“唉,奶奶就是那么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不要看她平日里骂你,关键时候还不是她救你呢。”
二娘说:“她是个不懂人情的好人,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在山神庙发过誓,谁杀了红鼻子我就是谁的人?我按我发的誓做事情有啥不对呢?”
什么对不对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比起我心里有时候涌起的坏念头,我跟二娘的事情算是好多了。
“不管她,让她疯去。来,二娘给你喂香香……”
二娘扑上来把我拥到了她的怀里,把她那美妙无比的白面馍馍喂到了我的嘴里,我跟她纠缠在一起活像两条正在交尾的蛇,窑顶上仍然听得到奶奶飞过来飞过去落脚时候的咚咚声,不过枪声却停歇下来,可能她的子弹打完了。
过了几天胡小个子急匆匆地跑来找我,把那一串过去一直由奶奶掌管的钱柜钥匙给了我,告诉我说奶奶走了。我大吃一惊,问他奶奶到哪去了,胡小个子支支吾吾地说:“我咋敢问呢,就见她提了一个包袱下山去了。”
我急忙朝山下追去,奶奶在山道上还没有走远。说心里话,这种时候她能离开,我多多少少有点求之不得,可是,我又担心她在外头发生意外,更怕她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我追上她问她到哪去,她说在山上呆着闷,要到处转一转,逛一逛。我怕她在外头遇上不测,就劝她带上几个人,她说带上人反而累赘,她就是要自己到处转一转,她把大黑马带上就够了。我没敢问她还回不回来了,怕她本来没有不回来的打算我一问她碍了面子真的不回来了。我送她下山,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对她有愧,就像一个偷嘴的孩子,偷吃了邻居家树上的桃子,不但被人家发现了,还被当场扭送到了自己的父母跟前。另一方面,我说不准她这一走疯到啥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就此再也不回来了,我没法判断我跟二娘的事情后果到底会有多严重,性质恶劣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导致奶奶从此跟我彻底分裂,如果那样,跟二娘耍到一起代价就太高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好好送送她,起码要给她留个好印象,以免她对我彻底灰心而不再回来。我一直把她送到了大路上,奶奶一路没有上马,她牵着马,临上马之前她整了整我的衣襟,我发现我比她高了,她也发现自己比我矮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儿大不由娘,再说我也不是你娘,我也是多余,就算我是你娘这种事情谁管得了?劝赌不劝嫖嘛,你也不要恼恨我,我就给你说一句,钱财绝对不能交给那个戏子,戏子最靠不住,不要看她现在跟你睡一个枕头,说不上啥时候就跟别人睡一个枕头去了,不要忘了,她跟黑骡子也睡过一个枕头。”
我不爱听她这种话,这种话让我尴尬,就岔开她的话头问她:“你啥时候回来呢?”
她说:“说不定过几天我一高兴就回来了,也说不定我不高兴就不回来了。”
她翻身上马咔哒哒地跑了。我怅然若失,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离开的时候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跟我在一起,离别的惆怅让我心灰意冷,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有时候显得霸道,有时候甚至有些疯癫的奶奶,跟我离别之后会让我那么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