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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经济适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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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经济适用男_人海中
Chapter 1 霉女的血泪史
1
别人看何小君,总觉得她的恋爱经历应该是美女的风光史,没想到事实却是霉女的血泪史。
何小君生得好。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眉眼清秀,虽不是太瘦,但因为骨架子小,皮肤又白,反而显得柔软可爱,白色棉花糖一样。
从小到大,何小君身后的追求者确实很多。
只是她妈妈开出的条件太苛刻,大部分追求者还未进入实质阶段,便在她妈妈的犀利目光下铩羽而归。
初中时,骑着自行车送她回家的小男生被她妈妈吼出了弄堂;高中的同学庆生派对,妈妈来了十七八个电话,催她9点以前回家;上大学的时候,她住校,好不容易得了一点自由,与同系的系草刚要开始发展,小手还没牵上,便被捕捉到一点风吹草动的老妈将这朦胧的火种一手掐灭了。因为——那小子家里条件太差!
其实何小君家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是典型的普罗大众。她家虽然在上海的黄金地段,但却是最老式的三层公寓楼,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产物。说得好听是历史保护性建筑,其实那里面根本是千疮百孔,一栋楼住满了七十二家房客,厨卫全设在走廊里,烧饭的时候一家一家挤在一起,吃什么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过她妈妈倒是这栋楼第一代主人的后裔。也不知为什么,解放前外公没跟着其他人一起走掉,独自留下来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在自家的这栋公寓楼里被赶出去,接受改造。老外公撒手西归的时候,倒是允许她们家住回这里了,但只有西北朝向的小半套属于她家。从那间屋推窗就能看到纵横交错的晾衣架,晒满了十几家人家的被褥床单。她妈妈记忆里那个青翠葱茏的小花园早已成为历史,连带着那一点点对往昔富贵生活的追忆,一起烟消云散。
因为这样,她妈妈对自己的人生益发地感觉矛盾。小姐的出身丫头的命,原该是雕花窗里隔着白纱享受一辈子上流生活的自己,做了一辈子劳碌不休的平庸妇女,可恨嫁的老公又不争气,到老都没让她过上自己该有的好日子。
幸好她还有一个女儿,自己是被命运糟蹋了,不过女儿还有希望。人说女人投胎有两次,出生算一次,嫁人算一次,只要女儿嫁得好,那一家人也就跟着一起脱胎换骨了。
但何小君对此却不已为然,觉得妈妈是不可理喻。初中高中的那些经历暂且不论,谁都知道早恋影响学习。大一的那个系草也就算了,反正一切还处于萌芽阶段,一个被她妈一吓就变成缩头乌龟的男孩子也不值得她托付终生。真正激发她与妈妈剧烈冲突的是她大二时谈的那场恋爱,至今想起来仍是刻骨铭心,简直是血淋淋的教训。
对方是同学的哥哥,典型文艺青年,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在白色的画布上挥洒油彩,身上永远浮着香蕉水的味道。他在所租的那个工厂式loft里念诗给她听,下雨的时候眼神忧郁,举着画笔长时间凝视她,说:“小君,为什么我没法把你画下来?”
何小君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自己会跟他走在一起是典型的年少无知,以为这就是爱情,其实根本就是没见过男人。
但那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已经爱得天崩地裂。何妈妈也天崩地裂,自己辛辛苦苦抚养长大并赋予无限希望的女儿竟然看上这样一个男人,这打击不亚于当头一棒,挥过来的还是狼牙棒。
何小君的理由很简单:“爱情就是不讲条件的,艺术家怎么了?艺术家也有身价不菲的,他有才华,现在不过是没被人发现而已,我看好他,总有一天他会大放光彩的。”
何妈妈立刻嗤之以鼻:“艺术家?这种人顶多算一个艺术流氓,成天画那种让人看了就吃不下饭的东西,这要能卖钱,母猪都能上树了!”
何小君也回得快:“那是艺术,你看不懂就别瞎说,要真让你看懂了,人家还艺术个什么劲啊?”
这句话可把何妈妈刺激得狠了,要不是何爸爸了解自己的老婆,立刻走过来揽着她的肩膀安抚兼劝架,她差点一巴掌对着女儿拍上去。
“我不懂?我不懂?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这地方挂满了字画,哪一幅上头的名字说出来都能吓死你看上的那个小流氓!我不管你脑子发什么昏,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你要再敢跟他见面,就别认我这个妈!”
何小君当年19岁,正是为爱热血沸腾的年纪,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立即摔门而去。于是乎,何家的两个女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展开了极其惨烈的拉锯战。
何妈妈亲自到学校,取消女儿的住校权利,将她带回家。何小君数次离家出走,以表示自己的决心。那段日子要用何家爸爸的话来说,可真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提前小范围爆发,天昏地暗,家无宁日。要不是最后关头何小君的那位艺术青年突然出了状况,就连他都快有了离家出走的心思。
其实结束这一切的原因很可笑,何小君心目中那位与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艺术青年,在她某一次离家出走,投奔而去的时候,被她当场撞见与另一个艺术女青年赤身裸体地上演行为艺术。那天大雨,何小君推开门时浑身湿透,屋子里根本没开灯,天空中一道闪电照亮了画架前激战正酣的两个人,旁边还散落着颜料与画笔。当时的场面真是极富原始的艺术气息,其震撼力远远超越了该艺术青年所完成的任何一件作品。
何小君奔回家的时候抱着妈妈号啕大哭,何妈妈刚跟老伴从外面找女儿回到家,也是浑身湿透,抱着女儿居然也哭了。母女两个身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流在一处,除了何小君出生那次,她们母女俩就再也没这么水乳交融过。
很久以后何小君回想当日,总觉得她妈妈的眼泪里多少带了点欣慰的成分。此事过后,何小君对爱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全盘幻灭,所有精力都花在自我修炼上,一路直奔好好学习的大方向去。
何妈妈很满意,尽管她所设想的最终目标还没有顺利达成,但自己的女儿早晚能嫁个有钱人。
2
何小君却不是那么想的。
19岁时候的那场恋爱结局惨烈,让她对所谓的爱情倒足了胃口。之后的大学生涯,她埋头苦读,对所有向她示好的男人均抱以视若无睹的冷漠态度——无论他们有没有钱。
艺术青年虽然没有给她带来难以磨灭的心理伤害,但那场雨夜闪电中的行为艺术到底令她太过印象深刻,以至于她从此以后看所有的雄性生物都带了点异样的感觉,进而坚决抗拒他们的接近。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什么样的伤疤都有痊愈的时候。何小君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终于再次桃花盛开,有了新的约会对象。
金光闪闪的约会对象,大名鼎鼎的冯志豪。
冯志豪,bol中国公司董事兼副总经理,背景雄厚,身价不菲,30未到,前途不可限量,因为bol原本就是他家产业。这样的钻石男人,怎不叫众家姐妹掩胸叹息,继而充满憧憬。
何小君最好的朋友,当时与她同一个寝室的杜美美,每次提到冯志豪的时候,都会夸张地掩住她波澜壮阔的胸,做痛心疾首状。
“何小君,我那天真不该吃坏肚子,白白错过了冯大金龟。没说的,以后夜宵全都你请,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何小君之所以能够认识冯志豪,的确得谢谢杜美美。大四上半学期,杜美美所在的工商管理系举办了一个讲座,冯志豪是特邀嘉宾。老师让杜美美负责接待,谁料她当天突发急性肠胃炎,只能拜托下铺的何小君临时救场。
冯志豪是自己开车来的,全没有其他嘉宾前呼后拥的做派,她急匆匆赶到礼堂的时候正遇上他,他就走在她身前,还替她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接着彬彬有礼地抵住大门等她走入,一派绅士风度。
何小君赶得急,虽觉得他脸熟也没在意,只说了一声谢谢。他却一路跟着她下了电梯,走到接待室大门口,直到等候在门口的其他人热情地迎上来,她这才想起这个男人是谁。
居然连自己马上就要全程接待的嘉宾都没认出来,何小君一窘,连声不好意思。他倒全不在意,只对她一笑,牙齿雪白,更显阳光灿烂。
何小君原以为自己跟这种另一个世界的男人,永远都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交集。没想到几天之后,冯志豪竟然打电话给她,邀她共进晚餐。
何小君拒绝了。
她竟然拒绝!
估计冯志豪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反而来了精神,自此以后接二连三地与她联系,盛意拳拳。他曾是学校的特邀嘉宾,何小君也不好撕破脸拒绝,最后终于跟他出去吃了一顿饭。
冯志豪那天仍是自己开车到学校门口来等她。他换了一辆车,亮银色的奔驰小跑,下车为她拉车门,吃饭的时候只跟她聊旅行见闻,举止非常绅士。
这样的约会进行了数次,最终让何小君彻底被打动的是那次暑假里的北京之行。她才下火车就丢了自己的包,连钱带证件什么东西都没了。她对北京全然陌生,打电话给约好要见面的同学,对方竟然手机停机。所有状况都碰到一起了,让她立即就眼前一黑。
不可能让自己爸爸妈妈飞过来救急,何小君后来一个人在北京火车站附近的警察局里呆坐了许久,突然想起冯志豪说过他最近都在北京。病急乱投医,她拨了他的电话号码,也是因为他的号码太好记了,一连串的6和8,任谁都忘不了。
几个小时以后,冯志豪才匆匆赶到。何小君一个人坐在警察局走廊里的塑料椅上等着,太晚了,她又累又饿,神色困顿,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坐太久腿都麻了,站起来的时候,她抓着他伸过去的手,紧紧不放开。
后来何小君才知道,当天晚上冯志豪根本就不在北京,是接到她的电话之后才从上海飞过来的。他带她去吃饭,在宾馆开的是两个房间,送她到房门口,微笑对她说晚安。
当晚何小君感动到失眠。一个30未到的男人,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都对你君子以待,这代表什么?代表他在乎你的感受多过对你的肉体渴望,代表他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这还不够证明他的真心,那她也实在找不出其他方法来证明究竟什么是真心了。
两个人就这么开始了。冯志豪父母都在洛杉矶,他经常往返两地,但只要人在上海,便与她约会频频,恋爱初期两个人总是如胶似漆。他出身富贵,老家在福州,家大业大,很早就移民美国,是加州阳光下长大的公子哥,钓鱼骑马无一不精,最喜欢跑车美食。有时候他兴致所至,半夜三更都会带着她飞车去海边散步,与这样的男人约会,一切都完美得不像是真的。
后来何小君就知道,一切看上去很美的事情,多半就不是真的。
她与冯志豪交往一年后才发现,她认定的男人,年少有成、风度翩翩、百分百符合自己妈妈要求的冯志豪,原来是有婚约的。
3
冯志豪是有婚约的。
他竟然是有婚约的!
何小君得知真相的时候,是在24岁生日前夕。那天她与冯志豪正在浦东吃饭,餐厅位于金茂高层,二百七十度俯瞰江景,窗外流光溢彩,远近高楼如同琼柱。他之前一个月都在美国开会,特地赶回来为她庆生,红酒在杯中色泽晶莹,他看着她微笑的脸。情到浓时,何小君还未喝下一口酒,就觉得身体是轻飘飘的,陷在云里一般。
他说为她准备了礼物,明天晚上会给她一个惊喜。何小君低头,说话前微微红了脸,明天晚上她会在家中庆生,问他能不能到。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冯志豪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等何小君发现不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赶上他开口说话,开头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反复述说他的无奈与不得已。他说他爱的只有她,订婚是他父母的意思,两家颇有渊源,他与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全无感情。也曾反对过,但毫无效果,至于婚期仍旧遥遥无期。
她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手持刀叉坐在原地,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声音陌生,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她的声音。
“你们,你们会结婚?”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好像被人拿利器用力斩了下去。沉默,许久都没有回答。
何小君突然大悲,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雨夜中的工作室。一道闪电划过,将她所有曾经执著的东西一撕为二,永不可逆。
餐厅外墙是透明的,两岸景致仍旧流光溢彩,她心里却电闪雷鸣,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第二天何小君的庆生会上,自然没有冯志豪。何妈妈还追问女儿,不是说今晚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惊喜在哪里?
惊喜?她没有被惊怖打倒已经很好了。她明白她与冯志豪的事情只适合烂在心里一辈子,所以看着爸爸妈妈充满期待的脸,何小君强压下想要扑上去抱着他们号啕大哭的冲动,最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4
何小君觉得,自己这之前的恋爱经历要是写出来,完全称得上是一部充满现实意义的血泪史,换了其他人,接二连三地遇上这种打击也许就颓废了,何小君虽然表面柔软如棉花糖,但天性里倒有点韧性。这一点还得说是她爸爸的强势遗传,说得好听是乐观主义,说得不好听就是没心没肺。这样三番五次的打击下,何小君居然每次都坚强地站了起来,照样笑着面对生活,也没落下什么太大的扭曲阴影。
不过支持何小君笑着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仍在冯志豪身上。
24岁生日前夕的那顿晚餐当然是不欢而散,何小君最后立起身来,将那杯刚才还红得晶莹剔透,现在却浓如一汪鲜血的红酒直接泼在冯志豪胸前。冲出餐厅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全不觉得自己刚才上演的简直就是一部港台大片。这家餐厅是上海最高级的十大地点之一,进出的食客个个衣冠楚楚,虽保持沉默但并不代表对其他人不感兴趣,或明或暗地都把眼光扫过来,让独自留在空荡餐桌前的冯志豪顿时成为焦点。
生活乏味,谁不喜欢看自己身边爆发的激烈冲突,最好闹得高潮迭起情节激烈,这才不枉看客们的一腔热血与激情。事态后来的发展也的确没有辜负这些看客的期许,可惜他们已经看不到了。
何小君掉头离去,冯志豪自然是极力挽回。他是喜欢何小君的,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如果不是对她有了真感情,他与她也不可能走到今天,但他家是很传统的,自己不过是第三代,实权全在长辈手里,结婚这种大事自然得过他们这一关。
其实订婚的事情他也是一个月前才知道的。圣诞节的时候他回美国,家庭聚会上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文心。她当然也是华人,父母与他家颇有渊源。长辈们相谈甚欢,话题早已从婚礼引发到之后的一系列合作计划上,也有人问他的意见——问他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他并不讨厌文心。她25岁,举止大方,容貌中上。文心与他在酒吧单独喝了一杯,不等他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已有女友,听完他的回答之后握着酒杯一笑,说没关系,玩够了再说,至于结婚,她随时都可以。
言下之意就是她已经玩够了,随时都可以进入婚姻状态。但她也可以等,不至于逼他明天就步入礼堂。
竟然这样通情达理,他听完顿觉如释重负。圣诞假期结束,告别时他与文心拥抱,看得双方父母十分欣慰。
回来看到何小君,他心里也不是不觉得愧疚的。也曾想过何小君得知真相之后会反应强烈,但是男人对感情以及女人,天生有一种侥幸心理。对他来说,感情并非事业,何必每一步都费尽心力冥思苦想,与其浪费时间去担心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如等事情发生了再考虑也不迟。
可惜,真正到了这一天,他却发现事态激变得容不得他考虑。
何小君态度意外的坚决,那天晚餐不欢而散之后,他尝试过联络她多次,电话短信,她一概没有反应。一开始他还觉得笃定,何小君爱他,他心里是清楚的,就算一时不能接受,但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她竟决绝到想要从他的世界消失的地步,那架势简直是要与他永不相见。
他没想过要放弃这段关系,也没想过要放弃她。没有何小君的日子是如此难熬,最后他终于放弃等待,直接去了她的公司找她。
可是其他人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何小君所在的公司不过是一家合资企业,那个项目也非常小,过去最多由bol某个项目经理负责与他们联系。冯志豪这样董事级别大的boss突然出现,让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策划部经理紧张不已,带着整个部门的职员列队恭迎,进了会议室也不知该寒暄还是汇报,总之一群人跟着鸡飞狗跳。
何小君却是明白的,只是她宁愿自己不明白。
冯志豪点名要求何小君跟进这个项目,经理当然立刻点头,让她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立刻走马上任。会议结束后经理要求她将bol的冯董事恭送回去,务必显示出他们这一方的无比诚意。
何小君原是不愿意的,后来觉得无论是为了自己的现在还是将来,总是要跟冯志豪面对面谈一次,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这样一想,她最终还是按照经理的意思,随车恭送了冯志豪。
冯志豪不是自己开车来的,有司机。
车上多了第三者,何小君心里想得再如何斩钉截铁都没法开口,所以一路只是沉默。身边坐着熟悉的男人,过去那些甜蜜的感觉却被愤怒和抑郁所替代,所有复杂的情绪交缠夹杂在一起,潮水一般将她反复冲刷。而最可悲的是,她竟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只是闷,胸口胀痛,要爆炸的感觉。
那种感觉太强烈了,感觉自己已在崩溃边缘。何小君咬咬牙,不顾第三者在场,开口就想说话。
车子却突然停下,他让司机离开,然后下车。她不可能独自留在车上,不得已也下了车。
这里是西区的一小块绿地,高楼环抱中难得的小桥流水,绿树浓荫,满目苍翠。4月傍晚,空气里有花香的味道,绿地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音乐里许多人翩翩起舞,地面上铺满了蓝色的微小灯光,遥望犹如漫天繁星。
他带她来这里,他竟带她来这里!
这里有她最甜蜜的回忆,过去他们经常在附近的餐厅吃饭,饭后在这里牵手散步,无数次在月下相视微笑,两个人手心合在一起,好像合住了她想要的整个世界。
花草中有红绿两色的塑胶小道,有人跑步,很轻快地从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微风。她正聚集全身力气想开口说话,却突然崩溃,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眼泪喷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她想起过去,他们在这个地方有过无数快乐时光。有次两个人在餐厅里喝了些酒,出来以后冯志豪竟在这里与她玩笑着赛跑,她与他都是一身正装,还真像小孩子一样跑了起来。她耍赖,没说开始就一口气跑出十几米,然后被他从后追上一把抱住,笑得满脸通红。
腰间一紧,自然是冯志豪。他抱住她,低头在她耳侧说话,声音喑哑,说:“小君,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双手正掩着汹涌而出的泪水,来不及挣扎。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熟悉的温暖身体落在怀里,说不出的满足感,不知不觉就说出了那句话。
她不为所动,用力掰他的手。她掌心里还有泪水,潮湿热烫,他心里一痛,紧紧抱着她又补了一句。
他说:“我会想办法的,小君,给我时间。”
她突然僵硬,接着便婴儿般呜咽了一声,瞬间脱力,浑身都软弱了下来。
Chapter 2 张江男的难
1
何小君总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如同两万五千里长征。
是,冯志豪说会想办法,但这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小君,给我时间。”
时间是什么东西?时间是世界上最无声无息并且蛮横无理的东西,从来都是要它停,不停;要它走,不走。何小君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年,来自于自己妈妈的精神压力也持续了整整两年。何妈妈在女儿身上寄托了无限期待,没想到女儿工作这么久了,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后来每次听到平凡女子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回家就恨铁不成钢地谈论不休。
家里两老性格迥异,她妈妈喜欢追忆失去的流金岁月,顺便抱怨自己现在的生活。她爸爸则正相反,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心满意足,经常忆苦思甜,安慰老婆女儿的口头禅是: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问题是老前辈们有盼头啊,再长的路,走到底就是胜利。何小君则不然,越走越觉得胜利的曙光遥遥无期。
“知不知道35号里的小慧?嫁人了,鞭炮放了半个钟头,奔驰开过来接走的。那个小姑娘小时候长得那个样子,嫁得倒是好。”吃饭的时候何妈妈开腔。
何小君最烦这些,忍不住反驳:“人家嫁得怎么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现在接新娘的车子都是很好的,我们公司小赵结婚时,租的还是劳斯莱斯呢。”
“小慧她妈跟我说了,那车是她女婿自己的!还有他们下个月就搬了,要住到徐泾别墅区去。”
“人家住别墅就住好了,我们又不是没房子。”知道妈妈又开始心理不平衡了,何小君低声嘟哝。
她倒是没瞎说,爸爸前年的确是买了套房子,也挺大的,说是等退休了,老两口一起住过去。新房子就是远一点,在青浦还要下去,照她妈妈的话说,根本就不是上海的地儿了。何妈妈住惯了市中心,到了那里都不知道怎么出门,所以一直拒绝提起。
不提房子倒还好,提起房子何妈妈更来气,“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眉头紧皱:“能比吗?我说你哪儿不如别人了,怎么就这事老不上心?几年了,都没定下一个好的来。我们也不是妒忌人家老的能搬出去,这说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何小君倒吸一口冷气,徐泾别墅算什么?冯志豪在洛杉矶就有两栋独立别墅。她看到过照片,阳光下端的是花团锦簇,一派华美。年初他还说过,只要她愿意,立刻就可以帮她办留学,然后住进去,可这她能要吗?她能接受吗?
妈妈还在说,何小君打断她:“妈,有钱没钱跟结婚没什么关系吧?也不一定有钱就会过得开心。”
“那你想怎样?找个没钱的?跟他一起白手起家,从头开始?房子都买不起,弄不好还要倒贴?要么就跟着我们,一辈子待在小屋子里?吃个饭都得搭台子,是不是?是不是?”何妈妈一激动,手指都差点指到女儿的鼻子上。
自己的老婆一千零一次抱怨相同的内容,何爸爸虽然生性豁达,也有点听不下去了,搁下碗讲话:“老婆,那时候我做这个好翻上翻下的活动桌板,你还夸它好用不占地方。”
“没说你,别插嘴。”没时间跟老伴贫嘴,何妈妈拍开爸爸的手。
有钱就行了?有钱她留得住吗?
想到这里就悲从心来,何小君饭都吃不下去了,扔了碗就进房。没想到女儿这么不给面子,何妈妈差点拍桌而起。爸爸再次打圆场,递了筷子到老婆手里,劝她:“吃饭,吃饭。女儿大了,这种事情急不来,要靠缘分。”
跟自己妈妈发了这么大的火,何小君进屋就后悔了。其实她平时也没那么容易被激怒。她最近心情不好,又整日里化悲愤为力量埋头工作,每天累到身心俱疲,回家又受到这样的刺激,自然没什么耐受力。
能够让何小君心情这样持续跌落谷底的,还是冯志豪。
她已经有一个月都没见过冯志豪了。他去了美国开会,时差加忙碌,他与她通电话的时间都很少。原来说好了下周就回上海,没想到昨天一通电话,告诉她还得等。
就是这个“等”字让何小君爆发了。其实这两年都是这样,只要冯志豪一去美国,何小君在上海都会像在油里煎着似的。美国是什么地方?美国有他的未婚妻!冯志豪再怎么信誓旦旦他和文心之间一点感情都没有,可名义上他们仍是有婚约的,相隔大半个地球的距离,那里还有他的家人,催着他结婚的家人,何小君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冯志豪每次去美国之前都信誓旦旦,说他会和家里谈。但是两年了,就算是谈国家大事,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结果了吧,可冯志豪关于解除婚约的谈判,却谈来谈去就是没下文。
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等下去。她爱他,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有一种本能的独占欲,谁不想和自己的爱人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冯志豪对她当然是好的,但这种好里面掺杂了多少补偿的成分,他和她心知肚明。她这两年过得表面幸福,内心是生不如死,加之年龄渐长,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像一支烟那样燃到最后一段,再下去就只剩轻烟袅袅了。等,怎么等?再这么下去,何小君真怕自己会万劫不复。
被这个“等”字逼得悲痛欲绝,何小君后来在电话里一咬牙就下了最后通牒。她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志豪,三年了,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等下去,我要一个结果!”
何小君的这句话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冯志豪听完隔着越洋电话在地球那端沉默,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这不是两年来何小君第一次与他发脾气。过去两个人当然也有过争执,但她这次语气之强硬是前所未有的。大洋彼岸的洛杉矶街头,身边行人众多,阳光热烈,冯志豪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当年她得知真相时,决绝而去的那一幕,顿时心中一震。
地球这端的何小君却是在黑暗中独自等待,那头只有他的呼吸声,背景嘈杂,许久都没等来一个字的回答,她心中绝望,“啪”的一声就合上了电话,他也不再打来。她后来的几天过得煎熬不已,咬牙切齿跟自己说:“再给他联系就是猪,值得上屠宰场一千一万次的猪!”
2
就在何小君与自己妈妈发完脾气的第二天,杜美美约何小君聊天吃饭。
家里气氛不好,何小君也不想看自己老妈的脸色过日子,自然是一口就答应了。
何小君觉得自己惨,可身边其他人却不是这么想的,比如说杜美美。
杜美美一直都认为,要说惨,她可比何小君惨多了。
杜美美与何小君同龄,她父母最大的期望也是尽快把女儿嫁出去。与何小君妈妈对女儿奇货可居的心态不同,杜家爸妈的重点倒并不是让女儿嫁个有钱人,而是嫁出去。
所以杜美美这两年的日子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相亲。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由别人做主,找对象这事当然也不例外。但可惜杜美美相亲无数次,竟然一次都没有成功,原因分两半,她看不上别人占百分之五十,别人看不上她另占百分之五十,加起来正好百分之一百,没戏。
相亲频率太过频繁,而且经常遇到极品,次数多了杜美美就开始坚决拒绝。都说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但是杜美美的父母却不是这样想的。自己女儿工作稳定、家境良好、容貌不错,居然相亲这么多次都不成功,现在连相亲都不肯去了,难不成是有问题?
压力转化为动力,杜爸杜妈一番考虑之后,决定每个周末都举着贴着女儿相片的自制小广告牌,跑到人民公园去参加全民自发组织的相亲大会——非官方、无主角、唯有父母的相亲大会。
何小君听杜美美谈到这事的时候,两个人正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聊天,她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差点把咖啡都喷到杜美美的脸上。
何小君是知道人民广场露天相亲大会的。有次她跟冯志豪周末到美术馆上的k5吃饭,穿过人民公园时被壮观的相亲场面震撼到。小小的公园里没什么年轻人,或立或坐的全是头发花白的老父老母,手里举着一张张制作专业的儿女情况海报,看到条件相当的,双方就凑在一起交换联系方式,等着回家催两个孩子碰头见面,有些已经聊得热火朝天,好像明天就成亲家了。
冯志豪没见过这种场面,一开始还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何小君正解释着,就已经有人拉她,回头一看是位老伯伯,带着眼镜。老伯伯让她看看自己手中的海报,那上面配着他儿子的大幅彩照,旁边介绍详细,还问她有没有兴趣留个联络方式,他儿子条件不错,大家可以考虑考虑。
何小君哭笑不得,指着身边的冯志豪说话:“老伯,我跟他一起的,他是我男朋友。”
老伯完全不为所动,还特别认真地看了冯志豪两眼,说:“没关系的,比较一下。”
冯志豪当时的脸色,何小君每次想起都会有爆笑的冲动。只不过从那之后,他再也没与她周末去过人民广场,想来是被刺激得过了,不堪回首的经历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听完杜美美的抱怨之后,何小君叹气,看着好友烦恼的样子心有戚戚焉。好吧,这年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好过。
为了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下一个周末何小君要陪杜美美相亲。
杜美美认为,与其让自己爸妈把她的真实情况每星期都在人民公园大白于天下,不如自己主动相亲。但她生活圈子窄小,认识男人的机会实在不多,想来想去最后选择了上网,注册了号称史上最严谨、最靠谱的白领交友网站,报名参加了最流行的四人晚餐,为了保险,还特地拉上了何小君。
杜美美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何小君看着她一脸迷茫,杜美美立刻补充说明:“小君,这回你可一定得帮我的忙。我跟对方聊过了,他姓蔡,是个软件工程师,给我看过照片,人也长得不错,这回活动说是跟自己同事一起来,我跟他聊得挺好的,错过就可惜了。”
“软件工程师?你不是最烦it男,嫌他们没劲吗?”
美美相亲的次数多,有过跟it男接触的经验。据她描述,那真是极品中的极品,约会流程得跟电脑程序那样预先设定好,见面以后看电影、吃饭、喝咖啡再加晚餐一气呵成。有次到了电影院才知道票已经卖光了,那个男人一下子愣住,呆呆看了她半晌,对接下来两小时要如何度过,完全没了方向。
何小君当时听完捧腹大笑,她跟冯志豪在一起永远是刺激浪漫,哪里能够想象那种情景。冯志豪是兴致来了就会突然带你去海边散步的男人。跟他在一起,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得到什么惊喜,对比之下,美美口中的男人简直就是台机器。
“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美美立刻摇头,“现在想想,做it的男人多好啊,赚得多,又不花钱,放在家里都不用担心。要有劲干什么?有劲的都像跳蚤似的,抓都抓不住。”
听上去好像在说一台冰箱。??
何小君叹了口气,再想到她所说的,有劲的都是跳蚤,抓都抓不住,联想到自己,顿时眉目一垂。
“那你就自己去呗,找我干什么,我用不着相亲。”
“就是让你去帮忙的嘛。”杜美美双手抓住她,“小君,周末你穿一身大牌来。牌子越大越好,logo越多越好,一定要lv、gucci、chanel,菜场阿姨都看得懂的大牌,金光闪闪地过去,坐下就镇住他们。”
“为什么?”何小君愣住。
“为了让蔡工程师知道,一朵平凡小花的我是多么适合他。”杜美美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完还异常诚恳地晃晃她的手,大有“姐妹,一切都靠你了”的意思。
何小君哭笑不得,但是杜美美双眼闪亮地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等答案。她吸了两口气都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最后还是同意了。
3
何小君后来觉得,老天安排一个人出现在你生命中总是有其道理和深意的。比如,没有杜美美,她不会认识冯志豪,也不会认识陈启中。
但是陈启中与何小君第一次见面的最初,对彼此的印象都是极差。见面地点在延安饭店附近的茶室,倒是离何小君家不远。
那天何小君迟到了。她是故意的,到了以后也不想走进去,立在门口踌躇了几秒钟。
她出门前,立在镜前挣扎了许久。杜美美要求的那些东西她都有,冯志豪喜欢送奢侈品作为礼物,上次从香港出差回来,还给她带了最新款的lv,名副其实的金光闪闪,她都不敢背出去上班,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再加上美美要求的全套大牌装束,浑身打满了logo,总觉得自己像个活动奢侈品招牌,丢脸得很。她出门的时候狠狠下了决心,幸好自己爸爸妈妈一早出门走亲戚去了,否则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的反常打扮。
出租车开到延安饭店,下车短短几步路,她就觉得自己被人侧目。休息日下午,茶室里人很多,她在门口踌躇,立在门里的小姐倒是机灵,立刻把门拉得大开,声音甜美地问:“小姐,几位?”
“哦,预订过了。”都到这儿了,总不见得临阵脱逃?何小君最后还是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她迟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小姐领着她到小包厢,老远看到杜美美,正腼腆地笑着说话,淡绿色开襟衫配米色碎花及膝裙,一派淑女风范,与金光闪闪的她一比,果然是一朵素雅的小花。
何小君笔直走过去,坐下之后把架在脸上的那副超大墨镜往上一推,对着其他人简单“嗨”了一声。
茶室小包厢,空间窄小,她这样突然出现,又架势十足,其他人顿时被镇住。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大家的表情尽收眼底。
杜美美眼里都是“你够朋友”,两个男人却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其中一个带着眼镜的很是迷茫地看着她,脸上清楚地写着:“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另一个只是抬起了眉毛,因为是坐在外侧,与她对了个正脸。这是很男人的一张脸,并没有令人惊艳,但就是非常顺眼,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杜美美给他们介绍,先指着眼镜男:“这是我朋友何小君,小君,这是蔡军。”接着转过头继续,“这是陈启中。”
四个人简单认识了一下。何小君帮忙帮到底,说到个人爱好的时候历数身上的奢侈大牌,还特地举起包秀给大家看。报出价格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对面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美美肚子里噼里啪啦的鼓掌声。
小蔡憋不住开口:“这价格也太离谱了吧?就这点皮子,一头牛也不值这个价钱啊。”
何小君嘴角一弯:“那我们女生总不见得拎一头牛到处去啊。”
小蔡噎住,与陈启中对看了一眼。陈启中嘴上没说话,心里嘀咕,何止一头牛,一座养牛场也不过这个价钱。
他很少有机会和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共处,总觉得别扭。何小君眼神清澈,说话有趣,与他对视时目光莞尔,他有时真控制不住看她,但每次转眼间看到她的一身大牌,又被晃花了眼睛。
没人说话,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虽然后来杜美美岔开话题,但是对比的效果如此强烈,小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看着杜美美说话,眼里颇多欣赏之色。何小君自觉今天功德圆满,也有点坐不下去了,就站起来告辞。
没想到陈启中也站起来,说:“我送送何小姐,小蔡,你和杜小姐继续聊。”
4
两个人一起走出茶室,何小君在大门口就顿住脚步,开口拒绝:“陈先生,你不用送我了,我家离这里不远,自己叫车回家就行。”
“还是送你吧。”他简单答了一句,也没看她,抬手就叫车。
这口气……好像送她回家的举动是他日行一善的施舍!何小君气不打一处来,憋闷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任务,她早就累得不行,张口就说了大白话:“别勉强了,我知道你出来是为了让他们独处。我也一样,反正你也对我没什么兴趣,何必搞得那么假,送来送去有什么意思?”
他听完回头看了她一眼。何小君娇小玲珑,立在他身边就更显得小,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身上一定是抹了香水,让他想起话梅糖的味道。
满身物质的女孩子,之前看上去就像个把人民币穿在身上的假人,现在发起脾气来,倒显得真实,对朋友也不错,仔细看看,的确很可爱。
就是离他太遥远了。他虽然收入不错,但刚才她提到的那个数字实在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要真有这样的女朋友,一天得吸多少口冷气?夏天冰箱都用不着了。
不能怪陈启中心情不佳。其实陈启中的休息日,本来就只是休息的日子。
他是做软件工程师的,又是项目主管,平常就很忙。最近有个项目时间非常紧张,昨晚还因为讨论方案加班到深夜。他有车,走出公司的时候想把小蔡给送回去,小蔡倒是体贴,说不用了,叫车就行。
公司在科技园有职工公寓楼,但陈启中几年前就在金桥买了一套公寓,那时候便宜。小蔡也买了房,还是靠地铁的,平时坐地铁倒也方便,一加班就头疼了。
张江地处偏僻,叫车也成问题。他最后还是把小蔡送到了热闹一点的地方,方便叫车。
已经到了夜间收费时间,小蔡与他告别时,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叹了口气,然后用河北话说了一句:“组长,这公司要不给报,俺可走回去!”
小蔡是河北长大的上海知青子女,过去花钱有点大手大脚,背了房贷之后就一直能省则省,现在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出这句话来,陈启中累得手软脚软都忍不住笑。他跟组里几个同事关系都很好,就在车里回了他一句:“行,公司不给报,我报。”
出租车起步前,小蔡特地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再说一句:“明天那事儿别忘了啊,我上你家等你。”
他还真忘了,陈启中刚想说话,那辆出租已经开走了,留下小蔡的声音在夜色里余音袅袅。
小蔡说的那件事,他是真的不想掺和。
四人晚餐,还是交友网站的活动,双方素不相识,话都没说过一句,光在网上聊了几句,就这么激动,至于吗?
没想到小蔡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来敲门,穿着崭新的衬衫,比面试还上心。陈启中被镇住,忍不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蔡工程师,至于吗?”
小蔡急了:“组长,你不想找对象我想啊!这不都说好了,你要把我一个人搁在那儿,你,你不仗义啊。”
小蔡今年二十有八,老家已经发了最后通牒,要是在上海还找不到对象,就滚回去结婚。可惜他生性木讷,跟女孩子说不上三句话就一头汗,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电脑前打魔兽争霸。他在游戏里是人族高手,端的是叱咤风云,可惜这一亮点在现实生活中毫无可看性,所以至今回到那个单身公寓里,陪着他的仍是清锅冷灶以及魔兽争霸。实在没办法了,就上网找对象呗,好不容易认识一个谈得来的,当然格外重视。
陈启中也是单身,张江高科技园里的男人找对象都难。上海这地方还有个特别名词叫张江男,说的就是他们这群人,有段时间报纸杂志整天对比讨论,总结下来他们个个讷于言,拙于行,恐龙似的一群老大难。
“组长,你就不着急?”拉他出门的时候小蔡发问,说完又自顾自答了,“算了,你技术好,长得也帅,没问题的。”
技术和长相有什么关系?陈启中哭笑不得,想想小蔡也不容易,又不是刀山火海,去就去吧。
他只是个陪客而已,小蔡与杜美美相谈甚欢,他当然觉得高兴。他们那里男多女少,仅有的几个女生也早有男朋友了,工作忙碌又经常加班,天天对着电脑,哪有与女生交流的机会。
当然他们也是有优点的,工作稳定,收入不错,对待女孩子的态度也认真,交往的目的就是结婚。但现在的女孩子根本就不吃这一套,把他们的一片诚心当笑话看。
就说组里另一个河南来的小李吧,一年前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也是河南来的,在一个软件公司做维护,算是张江女。小李觉得两个人是老乡,条件也相当,第一次约会就兴奋得不行,吃完饭回去的路上,突然拉住人家的手,特别认真地问她:“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吓得人家飞一样跑了,回去就跟介绍人说遇到流氓了。
小李说起这事还委屈,说谁是流氓啊,流氓会急着跟你结婚?他们一群人当时听完哈哈大笑,回头一想,虽然都是大男人,也不是不觉得凄凉的。
想到这里,陈启中就忍不住心里暗叹一声,正好一辆出租车沿着街边停下,何小君正在气头上,拉门就坐了进去,再见都懒得跟他说。
司机正回头问她目的地,没想到侧边门被拉开,车身一沉,又有一个男人坐进来。司机一脸疑惑,而何小君张大了眼瞪他,再瞪也没用,坐进来的还能是谁,就是陈启中。
5
出租车在第一个红灯前停下。十字路口人流熙攘,街道另一头是金碧辉煌且香火鼎盛的佛家寺庙,侧边紧挨的却是奢华非凡的顶级商厦,古色古香与现代摩登共处一处,巨大的金莲花映衬gucci女郎的红唇墨镜,奇妙的对比。
车里的何小君与陈启中也一样,一身大牌的女人与穿着简单的男人,怎么看都不是一国的。
司机忍不住好奇,后视镜里偷偷瞄了好几眼。何小君懒得多说,报完地址之后直接扭头看窗外。
陈启中坐上车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好自己要跟她说什么。人家都不要他送了,照常理他就该掉头就走,可下一秒自己身体已经自动自发地坐进车里,何小君瞪着他的时候车已经起步。他搞it的,面对电脑比面对人的时候多,平时跟小蔡他们聊起天来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跟何小君在一起,被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竟然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
倒是何小君先开口:“真的送我?”他点头。
她想了想,补了两个字:“谢谢。”
他听完笑了一下,眉目舒展,牙齿雪白。何小君眼皮一跳,顿时觉得可惜了。原来it男也不尽是青蛙,至少眼前这个不是,原是有卖笑的本钱的,生生被他的寡言少语毁了大好前程。
想到这里她也笑了,车厢里气氛顿时轻松许多,又与他说了几句话。何小君家离延安饭店并不远,转眼就到了,她谢了一声推门下车,回头看到陈启中也下了车,看着她张口想说话。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就立着等,眼里带着些疑问。她家住老式洋房,深深弄堂里的一角,她这样立着,背后的米色围墙衬着灰色围墙后的红色小洋楼,这场景漂亮得像一幅明信片。已经晚了,街灯的光照亮她光洁的额头,还有她背着的那只金光闪闪的大包。他原本是有些话要说的,这时却突然又放弃了,想了想只说了一句:“晚安,回家小心。”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何小君笑,心想这个男人倒周到,就这么一句话,还非得下车面对面说完。
出租车还在等,司机伸头催了一句:“先生,还走不走啊?”
何小君对陈启中招手:“谢谢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再见。”
他点头,转身去拉门。弄堂另一头突然又有车开进来,何小君仍立在原地,眼光越过陈启中的肩膀落在那辆车上,眼里光芒一闪。
雪白的bmw,坐在车里的就是冯志豪。
冯志豪今天刚到上海,刚从浦东赶过来,还记着几天前她在电话里的强硬语气,他在来的路上很是伤脑筋。
何小君对他的要求是个死结。
结果?她所谓的结果他明白,就是结婚。
但结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他这两年为了拖延婚期,已经筋疲力尽。家里又有一个大型投资项目要在泰国进行,合作方就是文心的父亲。回来前,两家人一起吃饭,文心父亲半是玩笑半认真地在饭桌上问了,要不把项目启动仪式和婚礼一起办了吧,再忙也不能忘了终身大事,是不是?
自己父亲点头称是,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压在他身上,还是文心出来解围,撒娇说自己还不想离开父母,老爸催着她嫁,难道是烦了女儿?文心是独女,从小就受尽宠爱。她爸爸听到女儿这样说,立即就心软了,也顾不上再追问冯志豪,他这才勉强过了关。
回国前他和文心又谈了一次。两年来,文心与他相处不过数周,却很谈得来。她与他背景相似,又从小在美国长大,作风开放,说话也很直白,有时候谈起彼此身边的男女朋友,文心还笑他,说她这两年都换了好几个男伴了,偏他长情,说来说去都是何小君。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算长情的人,认识何小君之前,他交往过不少女朋友,从纯情稚嫩到风情万种,什么样的都有,唯独对何小君,两年来总不觉得厌倦,也算异数。
应该算是爱她的吧,只是这个总让他念叨的何小君,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烦恼。
那天她在电话里说得斩钉截铁,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就想要一个结果!
他当时听完就愣住了。何小君的性子极可爱,全无娇纵之气,绝不无理取闹,用很长的时间接受一个人,然后便死心塌地,对他的一切无限包容。否则,以他与她的相处模式,两个人绝对走不到今天。
没想到她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原以为以她这样骨子里传统的女生不会如此直接主动,看来倒是他还不够了解她。
这叫他怎么回答?说我爱你,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除了婚姻?
他知道这么说的结果是再也看不到她。当年他已经见识过一次何小君的决绝,这次连尝试都免了。既然如此,那只有继续安抚她,直到她自己明白,最终接受。
他曾有过许多女友,知道当一个女人情绪激动的时候,电话里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根本于事无补。况且何小君为什么跟他吵?她爱他,如果她不爱他,这两年里任何一天都可以掉头就走,何必浪费青春、浪费精力牵扯至今?只要她爱他,一切都可以解决。一个女人对自己爱的男人什么都可以忍受,她们真正需要的不是解释,她们需要的是用力地拥抱,还有长久缠绵地亲吻,这样就足够了。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有与她联系,只是早早结束行程回上海,直接来找她。只是没想到,车还未停稳,他便看到她与另一个陌生男人道别的场面。
6
何小君走到冯志豪车前的时候,已经成功地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
之前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确是激动的,本能反应,她无法控制。
这两年来,别说是看到冯志豪,只要他的电话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烁,就会激起她一阵喜悦的心跳。
只是这一次,她的激动并不是因为喜悦!她这几天的心情如同火烤油煎。那天晚上她是全凭一时激愤说出那句话的,其实说完她就已经后悔。
她那句话根本是变相逼婚!
两个人相爱,相恋,然后结婚,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就算要说结果,那也该是男人的事情。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就证明了你是被爱被珍惜的,最重要的是,证明了你是被尊重的。她呢?她的男人还没开口,她就因为一时激愤说出类似于逼婚的话来了,也因此,她这两天只要一想到那一刻,就立刻感觉痛心疾首。
这也就算了,更让她痛心疾首的还在后头,冯志豪的回答竟然是没有回答,这比任何回答都让她心凉,腊月天里兜着心窝浇下来的一桶冰水!
一想到这里,何小君就恨起来,想掉头就走,但看到他这样突然地出现,心里朦胧又有些期望。他这样风尘仆仆地赶来,会对她说些什么?给她想要的还是让她绝望?她猜不到,也不敢猜。
两种感觉矛盾牵扯,她最终还是走到他车前,却并没有拉开车门,只是立在车外沉默地看着他。
没想到车门一开,冯志豪跳下来,一伸手就抓着她,劈头问了一句:“小君,那个男人是谁?”
“啊?”何小君再怎么猜都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一时没法接受,只发了一个单音节。
这时的陈启中所坐的出租车已经驶出这条弄堂,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正回头看刚才与何小君分手的地方。弄堂狭小,只是短短一瞬,车已经转过弯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感觉很奇怪,他突然回想起刚进初中的时候,自己莫名地喜欢上新来的数学老师的课。那时他拼命做习题,一本几何书翻到烂。最后她终于注意到他,笑着走过来夸奖,他却突然觉得别扭,一扭头跑了。
后来他想起就觉得好笑。虽说男孩在那个年龄都别扭,他也别扭得太沉闷了,害得那位大学刚毕业的年轻老师莫名其妙地大受打击,还以为自己不受学生欢迎,很久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但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不是喜欢那位老师?答案好像也没有,只是对数学的兴趣一路保持,最后荣幸地直升省里最好的高中。通知书来的那天,学校里贴了大大的红榜,弄得他再次别扭起来,校门都不想进。
所以有些感觉真的只有用莫名来解释,无论是少年时对老师似是而非的喜爱,或者是对成为焦点之后产生的极端排斥。最后还有,第一次看到何小君,明知她不适合自己,却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的奇怪反应。
司机还在等他的回答,看他出神的样子倒笑了,还问:“女朋友啊?”
他回神,笑笑摇头:“不是,刚认识的朋友。师傅,到最近的地铁二号线入口把我放下就行。”
司机点头,一边开车一边继续说话:“不是也好,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难伺候。小伙子你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花头花脑(上海俚语)的人,挑女朋友也要有眼光,谈朋友不能光讲漂亮,人好最要紧,漂亮又不当饭吃。”
司机先生跟他长篇大论起来,陈启中倒是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只好又在后视镜里对着司机笑笑。
出租车继续前行。老司机对这里的路很熟,开着车熟练地穿梭在纵横窄小的安静街道中。4月傍晚,小路上没什么车,行人都很少,两边梧桐冠盖相接,街灯的光透过浓密枝叶洒在地上,点点光斑。他久居浦东,很少有机会到这里,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可惜短短几秒后,出租车便转入了车流滚滚的宽阔大道,回头再看不到刚才的景致,只像是做了一场梦。
Chapter 3 酒窖里的热水瓶
1
冯志豪的一句话把何小君问懵了。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启中,回过神来更是愤怒,这算怎么回事?她想要的是回答,煎熬了她几日几夜的回答,不,煎熬了她整整两年的回答,可冯志豪说出口的却是反问,问得又如此荒谬!
那个男人是谁?这口气简直是抓奸在床一般。又不是封建社会,一个男人把她送回家怎么了?他们又没有手拉手,嘴对嘴,彼此上下其手。如果她被一个男人送回家也算是天大的错,那他这两年来带着婚约与她交往,岂不是该被挫骨扬灰?
一想到“婚约”这两个字,何小君再次心痛如绞,话都不想说了,甩开冯志豪的手掉头就走。
手心一空他就清醒过来。何小君表面柔弱,实则性子强硬,有时固执得毫无斡旋余地。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匆匆赶过来安抚她,但是刚才的那一幕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两年了,何小君身边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人,他也习惯了独占她的整个世界。之前的一瞬带来太大的冲击,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完全出于本能反应,现在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知道是自己误会了,立即后悔。
“小君,sorry,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伸手拉住她,阻止她离开。
她霍地转身看他,嘴唇一动。他没有给她机会说话,压低声音又补了一句:“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好吗?”
她沉默,立在原地不动。他不敢太过用力拉她,低下头只看到她月光下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有些抖。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委屈的样子了,顿时怜惜之心大起,忍不住声音一柔,哑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君,我这些天一直很想你。”
他说对不起,又说很想她。她听完一阵鼻酸,还没张口便红了眼眶。
上车之后,何小君还在想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冯志豪合上车门便发动,转眼车子已经驶出弄堂。她一急,张口就想说话,后颈突然一暖,是他伸手过来,掌心覆着她颈后的皮肤。他侧过眼来看她,眼神温柔。
那些想好的话突然被忘记了。她心里一叹,伸出手去抓他的手,掌心相合,只觉得一切都可以被遗忘,只要这一刻就够了。
其实是不够的。
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冷硬无比。没有婚姻,这一切的快乐就只是一团虚幻的海市蜃楼,不知何时就会消失无踪。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等。她需要他,正大光明,完完整整,而不是永远都躲在暗处,不见天日,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车子驶过隧道,转上浦东宽阔的大道,又转入安静街区,最后在熟悉的公寓楼前停下。何小君一路沉默,门开了也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沿江公寓,小区安静,无人走动,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满心黯然。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闭上眼都仿佛能清楚看到那个顶层的开阔复式,露台宽广,俯视便是璀璨红尘。
那是冯志豪在上海买下的第一套私宅。第一次踏入时,他在大得无边无际的客厅里搂着她笑,说:“小君,填满它,你是它的女主人。”
她那时欢喜得不能自已,一个男人愿意为你准备一个只属于你和他的私密空间,这是什么?这是爱!
但是两年的时间瞬而远去,现在何小君踏入这个地方,当时的感动已经被遥遥无期的绝望所替代。她宁愿放弃这一切,只要他是她一个人的,毋庸置疑,只是她一个人的。
他见她不动,伸手来拉她。有保安走过,看到他们俩笑着打了声招呼,说:“你们回来了?好久不见。”
两年来,只要冯志豪在上海,何小君也必定在这里,就像是有自己的第二个家。她在会展公司的策划部工作,出差频繁,公司在苏州还有分部,她也经常去,一去就是一两周。自己父母习惯了女儿不常在家,所以从未起过疑心。而这里的小区保安当然是对他们俩非常熟悉,打起招呼来满脸笑容。
有第三者在场,何小君再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又被冯志豪握住了手,一时不察,便被他拉下车来,拖着朝楼里走去。
电梯在顶层停下,冯志豪一直都没有松开手。进门处就是空荡荡的客厅,许久都没有人来,更显得一室冷清。
他憋得狠了,关上门便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他也不开灯,转身抱她,双手捧住她的脸,手指插在她的头发里,低头就吻下来,呼吸灼热,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何小君猝不及防,脚步一错,后背直接碰在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数周未见了,他想她想得厉害。想她的笑容,想她说话的样子,想她的声音,还有,想她的身体。
身体被抱住,久违的怀抱让她软弱。何小君挣扎,又怎么挣得脱,转眼身上便凉了。客厅里有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体上,她在他俯下身来的一瞬间抵住他的胸膛,掌心下热烫一片,还有他的心跳,那么急促有力,排山倒海一样。
他捉住她的手,低下头来哑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小君,没有别人,我只有你。”
她没有回答,只呜咽了一声,抵住他胸膛的双手却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无力地垂落下来。
2
冯志豪是诚实的,至少在身体上,他没有撒谎。
压抑了几周的欲望得到宣泄,他与她长久缠绵,从客厅一直到卧室的床上。两个人力量相差悬殊,何小君最后全身脱力,只剩下在他身上喘息的份。
他也不说话,任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她头发早就散了,凌乱地散落在她的肩膀上,还有他的身上。他看了许久,最后伸出手来,拢起它们,用手指轻轻地顺着。
她翻过身来看他。卧室里光线暗淡,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神色一动,只说了一句:“小君,我爱你。”
她折了眉,心尖酸软,几乎又要流下泪来。又不想让他看到,只好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答了一句:“我也爱你,你知道的。”说完心里悲凉一片。
她原不是伤春悲秋的女人,可现在却动不动就想流泪。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把钝的刀,一寸寸磨光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原则,只这三个字,便让她匍匐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她的男人。这一刻,她可以确定他只是她的男人,但是下一刻呢?明天呢?不可知的未来呢?
他继续说话:“我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她咬了牙,就像是咬在自己的心窝上,无法克制的痛。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怎么在一起?就这样?你的婚约呢?”
他看着她的眼神,心中一凛。两年了,他与文心年龄渐长,这桩婚事再怎么拖都不可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他心知肚明。至于何小君,无论她多么抗拒,多么难以接受现实,但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情她总要明白。
想到这里他终于开口,一开始说得有些艰难,说开了也就顺了。
“小君,你何必在意那一纸婚约。我身边多得是表面夫妻,许多女人结婚之后一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丈夫一眼。我和文心的婚约就像是一张合同,大家履行合约,表面走个过场。你该见见她,见过她就知道,就算我结了婚,也不会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对了,我会把这套房子转到你的名下,以后你想工作也好,不想工作也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她听完了,没有反驳,因为有一瞬完全吸不到空气。窒息之下,她根本忘了自己还有声音。最后坐起身来,挣脱他的手,拖着床单下床笔直往外走。
之前两人一番拉扯,她的衣服全在客厅里。上海的春夜,气温并不很低,但她只觉得冷,浸在冰水里似的,感觉如果不用尽全身力气迈出脚步,就会瞬间僵硬,再也无力前行。
手臂一紧,被他从后抓住:“小君,你不要再闹了。你知道,我也是不得已。”
她深深吸气,只觉得身体里有块地方被异常尖锐的东西刺破。那种刺痛令她难以忍受,划破她的沉默,逼得她声音尖锐:“不得已?是什么让你不得已?是不得已要娶一个通情达理到令人发指的未婚妻,还是不得已要留下我这个你口口声声说爱,却不能娶的地下女友?”
何小君性子好,偶尔固执但从不如此失态。他一时难以置信,又为了她的反常拧起眉头。
冯志豪出身富贵,从来都是人人捧着,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今天这样的一味放低姿态,已经是他的极限,这时终于不耐,也提高了一点声音:“那你想怎么样?”
“你不知道吗?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她手里还抓着床单,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知道,你要结果,你要结婚。”他皱紧眉头,“结了婚又怎么样?我真搞不懂,结婚到底有什么意思?”他抓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我不是在这里?有没有那张纸我都在这里,你究竟想要什么?要那张纸?”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眼前模糊一片,胸口浊气翻腾:“那不是一张纸!那是承诺,承诺你会跟我在一起一辈子,我们这样在一起能有多久?有多久?”
“我会一直在,你相信我。”
“你怎么可能一直在?”她几乎尖叫,“你会结婚,你会有孩子,你会有自己的家庭,你有你要履行的家庭义务。这个世界上光有爱情是什么都留不住的,有一天我会老,有一天你会走,没有婚姻就没有天长地久,你懂不懂?”
“有婚姻就有天长地久?”他反问,“你怕什么?怕我离开?我说了我会一直在,除了婚姻,你要什么都可以。你会衣食无忧,你会逍遥快活,你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你甚至都不必履行一些莫名其妙的义务,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她激动得双手发抖,手指深深陷进抓着的床单中,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你知道什么是婚姻?婚姻才能让我们最终在一起,就是在一起!没有婚姻,我永远不会有安全感,我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难道这还不够让你有安全感?”他眉头打了死结。
她也看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冷得如同冰屑。
“不够,没有婚姻,永远都不够!”
这句话落地有声,一时间两个人都无以为继,同时沉默下来。数秒之后,何小君突然转身,抓着床单往外走,卧室的门被砰然合上,沉闷的一声响。
3
何小君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之前她冲下楼的时候冯志豪追了出来,但她态度坚决。小区安静,他们两个在静夜里争执,保安都投来疑惑的目光。冯志豪是个要面子的人,尴尬之下手一松,何小君立即跳上车让司机开走了。计价器上的数字不停地跳,她一路心情低落,哪里顾得上去看,到家一看那个数字,原本就满是褶皱的心脏就更觉得要滴出血来。
四下寂静一片。太晚了,又没跟自己爸爸妈妈打过招呼,不知道他们会担心成什么样子。她走进弄堂就开始低头在包里摸钥匙,细微的叮当声打破了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弄堂两边都是上世纪建造的老房子,根本就没有设计到停车位,到了夜里所有的车都靠路边停着,沿着街沿长长的一溜。她摸到钥匙之后抬起头,夜里月光如镜,只看到每辆车顶上都闪着银光。
突然想起她与冯志豪初相识的时候,每一次约会结束,他都会把她送到家门口,一直把车开到她家楼下。弄堂窄小,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又多是深夜,两侧停满了车,他倒不厌其烦,次次开进来再原路倒出去。他车技好,速度也快,她总是看得胆战心惊,直到他的车子完全消失在弄堂口,她才转身上楼,连带着对他车身上最后掠过的那道月光,总是忘不了。
之前那样伤人的一顿争吵,她离开他的公寓之后,身上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她不要当着司机的面失态,毕竟谁也不愿意半夜载到一个歇斯底里的独身女乘客。好不容易熬到下车,还以为自己已经稍稍平复,没想到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才短短几分钟,她竟再一次不能自已,鼻梁一涩,几乎流下泪来。
心情太差,何小君上楼的时候脚步沉重,一步拖一步。她家住二楼,旧式楼道,楼梯间原本就灯光昏暗,她索性没有开灯,摸索着走上去,踏上最后几节台阶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突然“啪”的一声,走廊尽头自家家门被推开,紧接着灯光透出来。刚才还在黑暗中,刺激太大,何小君本能地用手遮挡眼睛,低声叫:“妈!”
何妈妈把女儿拉进门,说话的表情是愉快的,语气是热烈的,盯着问:“小君,今天约会怎么样?”
什么约会?何小君愣住。
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表情,何妈妈继续兴奋地说下去。这几年何小君都与冯志豪在外约见,他送她回家也多是在半夜,何家两老睡得早,从未遇见过,何小君又一直瞒得滴水不漏,所以何妈妈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女儿有那样一个约会对象。今天她恰巧看到女儿上车,刚想招呼,那车已经开走了。何妈妈对车再不熟,大名鼎鼎的宝马还是认识的,当下欢喜得不得了,再晚也睡不着,只等女儿回家问个清楚。
“我都看到了。我说你这孩子还真藏得住,有对象了也不跟我们说,人家车都开到家门口来接了。还有,今天这一身没见你穿过啊,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人家又不娶她!何小君回过神来心里大悲,又不能不解释,放下包摇头:“妈,你搞错了,我今天穿这身是因为美美让我帮忙。”
“别岔开话题,帮忙帮到半夜三更?开车的那个男人是谁?我可没看到美美在车上。”
何小君语塞,挣扎许久才开口:“开车的是我的……我的……”
何妈妈眼神充满期待地看着她,何小君心里悲怆,最后一咬牙,说了一句:“我的朋友,普通朋友。”说完筋疲力尽,转身就进房了,留下何妈妈独自站在窄小的门廊里,满脸失望。
4
她家是老式房子,何小君睡的是隔出来的小间。墙壁薄,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到妈妈走动的声音,还有她与爸爸隐约的交谈声,抱怨声,最后终于安静下来,一切归于宁静。
不想再听冯志豪的声音,她在出租车上就按断了手机电源。但这时她根本无法入睡,满心烦闷,想来想去还是拿起自家电话,拨电话给杜美美。
何小君好友不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只有杜美美一个,她与冯志豪交往的事情,至今也只有杜美美知道。再怎么诉苦,也得对方知道点来龙去脉,拨电话给杜美美是何小君现在唯一的选择。
但是这么晚了,美美今天又有约会,何小君按下拨出键就后悔,刚想按断,那头已经接了。
杜美美的声音很愉快,背景安静,何小君压低声音:“美美,打扰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会?”杜美美笑嘻嘻,还补了一句,“我也刚到家不久,刚才他又打电话过来,怎么睡啊。”
“他?就是今天那个?那么顺利,恭喜。”杜美美相亲无数次,从未像今天这样热情洋溢,看来两人是彼此钟情。何小君心情再差,也由衷恭喜了一句。
“是啊,小君,今天多亏你。下回我请客,你挑地方。对了,你们后来怎么样?”
“谁?”
“陈启中啊,他不是送你回家了?你不知道小蔡有多崇拜他,吃饭的时候老提他的组长,那男人看上去挺不错的,你觉得呢?”
“我没在意。”
“也是,你有冯志豪嘛,哪里还会看得上别人。”
杜美美不提冯志豪这三个字也就罢了,一提就像点燃了何小君心里的那根导火索,积累许久的抱怨轰地一下就喷了出来。床上她是躺不下去了,电话里直接问杜美美能不能出来,杜美美听她情绪不对,立刻就答应了,很够朋友地放下电话就出门。
都什么时候了,两个人最后只能在酒吧碰头。夜生活最high的时候,酒吧里当然是人声鼎沸,她们俩坐在吧台角落,身边的嘈杂给了何小君最好的宣泄环境,她握着酒杯,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越说越激动。
“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呢?三年了,口口声声让我给他时间,最后怎么样?只有一句不得已!他把我当什么了?稻草扎的假人?想怎么骗就怎么骗?”
何小君情绪激动,杜美美在旁边连话都插不上,听到最后,终于奋力抓重点问了一句:“小君,他说不跟你结婚?”
何小君沉默,顿时万箭穿心,再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压抑不住的哽咽声在空气里流淌。
沉默就是默认了,联想到这两年来何小君所过的日子,杜美美忍不住叹气:“小君,你就那么想跟他结婚?冯志豪条件再好,再爱你,他那种家庭,进了门日子也难过吧?就算结婚也不一定快活。”
“我知道,结婚不一定快活,可不结婚我一定不快活!”何小君恨声道,“结婚不一定快活,你就不想结婚了?”
“废话,我当然想,否则我相亲干什么?可我跟你情况不一样,要是我也能让冯志豪那样的有钱人看中,我管他能爱我多久,先享受几年再说。对了,我说你这两年也不知道问他要点什么,要是最后不成,岂不是一场空?”
杜美美说话一向是直来直去的,这些年在相亲市场上摸爬滚打之后就更是,谈起感情的事情来全不带一点梦幻之意。何小君被她说得一僵,答的时候声音都哑了:“不管你信不信,我看上的不是他的钱。”
“我知道,可别人不是这么想啊!说不定他就觉得,你这么想结婚就是为了钱呢?就算以后分手,名正言顺也能分一半财产,比什么都有保障。”这两年来,杜美美也不是第一次半夜三更听好朋友诉苦了,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耐心也要有个限度,再看何小君牛角尖里钻不出来的模样,杜美美一咬牙说了大实话。
“我早就跟他说了可以做财产公证,我不会要他家的一分钱!”何小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了消除冯志豪可能的想法,她还特地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但他当时只是一笑而过。现在想想,人家根本就没存过要娶她的心思。
花了两年的时间证实自己是一厢情愿、愚蠢到极点,她已经够失败了。没想到现在就连最好的朋友都怀疑她的感情,何小君顿时冷了脸。
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杜美美安抚她:“我说的是其他人的想法,知道你不是为了钱。那你要真是为了爱,能在一起就好,管他结婚不结婚?你就这么想吧,反正他喜欢的就你一个,再来一百个女人,他的心也在你身上,这么想不就行了?”
“我要他是我一个人的,就是我一个人的。结婚是什么?结婚是这个男人的整个世界承认你是他的一半,法律意义、现实意义、身体、灵魂、精神、物质,完完全全跟你融合在一起。就算他离我十万八千里,就算他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去,就算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飞机坠毁,第一个被通知到的人还是我!”
何小君红着眼睛,双手握拳,瞪着杜美美一字一句把这段话说完,言辞之决绝,神态之壮烈让杜美美当场失声,呆呆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何小君说完这段话之后,转头不再看她,继续喝酒。一杯见底,耳边才传来杜美美的声音,很是迟疑地唤她:“小君?”
“嗯?”她觉得自己是喝多了,转头的时候竟觉得看不清美美的脸上的表情,或者并不是看不清,只是看不懂。
何小君看不懂的那个表情是怜悯。
何小君生来美貌,工作顺利又有多金英俊的男友,杜美美虽然与她交好,但内心深处总有些同性相妒的味道。只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她知道何小君真心待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真好,许多时候她也不是不感动的,所以两个人的友谊才能维持至今。
今天看到何小君这样绝望狼狈,杜美美顿时觉得自己之前隐约的幸灾乐祸的心态可鄙可耻,同情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真心实意地劝了一句。
“小君,算了吧,那么痛苦,还不如不要。”
5
那么痛苦,还不如不要。
何小君之后几天,一直都在想杜美美所说的那句话。她想一次心就硬一次,付诸到行动上就是对所有冯志豪打来的电话,发来的短信一概不理睬,颇有破釜沉舟、壮士断腕的架势。
她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女人的致命死穴不是爱情而是青春,她不愿也不能再这样浪费下去。冯志豪不是说了吗?不能结婚。不能结婚那就请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吧,再也别出现在她面前就好,免得她看在眼里,伤在心里,一遍一遍让自己难过。
杜美美更好,已经开始满腔热情地张罗何小君的全新人生。
遗传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杜美美骨子里其实和她的父母一样,都是非常有行动力的人。过去她觉得何小君生活享受,自己却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从没想到过要为朋友考虑感情问题。现在突然形势逆转,她找到了心满意足的对象,何小君却从云端跌落谷底,多年友谊化作动力,顿时激起她骨子里的火热激情,整天都在考虑怎样让何小君迅速地从冯志豪的阴影中走出来。
要让一个女人迅速忘记一段失败恋情,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开始下一段恋爱,至于人选,眼前现成就有一个——陈启中。
要把陈启中与何小君撮合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事实上真正热血沸腾的只有杜美美。何小君刚刚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这时候上去照直跟她说再找个男人吧,估计大家朋友都没得做。再说了,恋爱需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一个巴掌拍不响,至少也得有一个人先主动才行,左思右想,杜美美先找了自己的男友蔡军商量。
蔡军却不以为然。他对何小君印象很不好,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用奢侈品堆出来的女孩子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就是败家女的代名词。挣钱固然是用来花的,但那种花法,绝对不是他们这种拿工资的人可以供得起的。
为此他还奇怪,散步时拉着杜美美的手一脸想不通:“美美,你怎么会有那种朋友?你跟她完全不一样,比她可爱多了。”
杜美美急了:“小君哪里不可爱了?奢侈品怎么了?她有能力赚!你又不了解她。再说了,又不是给你介绍,陈启中觉得她好就行,你想那么多干吗?”
女朋友声音一大,小蔡的态度立刻就软了下来。他和美美虽然才交往一两个月,但是感觉非常好,正往他心目中的终极目标大踏步前进呢,自然不想为这点小事跟她起风波,想了想又开口:“可那天以后,我也没听组长提起过她啊,这你要我怎么开口问?”
“问什么啊?我们多叫几个人一起出来,大伙一起给他们创造机会。多交往几回,说不定就成了。”杜美美早就想好了。
蔡军到底是男人,没她想得那么简单,摇摇头:“我看难,你这也太明显了,我们组长不一定乐意出来。”
“你没问怎么知道?”杜美美想瞪他,脸一偏克制住了,改为双手抓住男朋友的胳膊,撒娇地晃了晃。可怜蔡军之前从未消受过女人的这种小伎俩,当场筋骨酥软,答应得比什么都快。
找准机会,周一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蔡军期期艾艾地问了陈启中的意见。不能怪蔡军心理有障碍,上回那个四人聚会之后,他一直对陈启中心中有愧。
就为了陪他,自家组长难得的一个休息日泡汤了,最后还莫名其妙地跟何小君搭在一起。这个何小君要是个值得发展一下的姑娘也就算了,可她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是过日子的人,偏偏自己女朋友硬是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害他都不知道怎么跟组长开这个口。
陈启中的回答却大出蔡军意料之外。他听完蔡军的建议,只略略想了一下,然后就说了一个字:“行。”回答之爽快,倒是让蔡军当场愣住。
杜美美得到好消息自然是心花怒放,立刻拨电话给何小君,约她周末出来唱歌。
接到电话的时候,何小君正在办公室里与堆积如山的工作奋战。最近公司正在筹备一个大型高科技展会,整个策划部全为之上下奔忙,她也不例外,接电话的时候还忙着核对参展商资料。听完杜美美的话之后,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行啊,这礼拜我特别忙,再说现在我哪有心情唱歌。你找蔡军吧,两人世界多好。”
杜美美在电话这边皱眉头。在她看来何小君之所以两年来一直都与冯志豪在一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工作得太过投入。
冯志豪不常有时间陪她,没关系,何小君忙着工作根本在意不了那么多;冯志豪难得与她约会,没关系,何小君从早做到晚没工夫另找男朋友。否则以她的姿色,至于两年了都没人跑出来横刀夺爱吗?
杜美美不知道何小君的减压习惯之一就是化悲愤为力量。在冯志豪那里得到的挫败感越大,她就越是拼命工作,排解无人可说的痛苦。她越忙越孤独,弄到后来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策划部的何小君是个工作狂,除了老板没几个男人想跟她多说话。
不过多年的朋友也不是白做的,杜美美早就料到何小君可能会拒绝,立刻阻止她挂电话,继续说下去。
“我也想啊,可是两个人实在太闷了,大家一起出来比较热闹。他想让我认识认识他的同事和朋友,我觉得挺好的,巩固关系嘛。”
“他要把你介绍给自己的朋友?那多好。”何小君听得心酸,冯志豪从来不带她与自己的朋友见面,不是说他朋友都在国外,就是说他只想跟她二人世界,空闲的时候只想看到她。其实都是借口!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她彻底融入自己的世界。什么是承认?嘴里说的承认有什么用?一个男人真的要承认你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应该骄傲地把你介绍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认识。
“你同意了?那就好,周末不见不散啊。”杜美美把她的沉默当默许,在电话那头下了结论。
“喂,谁说我同意了?”何小君急得声音一提,眼角看到策划部经理在他的透明办公室里看过来,又立刻压低了声音,“你去就好了,拉着我干吗?”
杜美美也把声音压低,态度软得不行,就差没从电话线那头扑过来以示恳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就当替我撑撑场面,拜托拜托。”
什么大事需要这样求她?何小君不解,突然想起上次的遭遇,立刻声音痛苦:“不是吧?你又要我穿成那样?”
“不要不要,这次千万不要了,随便怎么穿都行,人来就可以。”杜美美急了,连声地叫。
何小君被她叫得好笑起来:“就你麻烦,知道了。”
Chapter 4 不如沉默
1
到了周末,何小君刚想收拾东西下班,冯志豪的电话来了。
她手机设的是振动,看到来电号码之后,她握着手机僵硬了许久,也不按断,就是看着那串数字,几乎要把屏幕看穿。
那天离开他的公寓之后,她一直都拒绝再与他联系。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她这几年的时间,换来的就是一场空!还能怎样?恋爱三年的男友不肯和你结婚罢了,难不成真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人要脸,树要皮,撒泼的事她做不出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切苦果皆因自己做出的选择。受骗上当就像踩到狗屎,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保持沉默,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连自己也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何必还要悲愤万状地示于人前,活该让别人耻笑一辈子。
手机还在掌心振动不休,最后戛然而止。突然又是一下短促振动,是短讯,仍是冯志豪,只一句话。
“小君,我想见你。”
她闭了闭眼睛,拿起自己的包,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前台就被叫住,前台琳达握着电话招呼她:“小君,楼下保安打电话找你,说有人在楼下等,让你快点下去,车不能停太久。”
何小君一愣,琳达已经搁下电话,看她的时候眼里多了些费解之意。但出来做事人人功夫深,琳达眼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是一闪就过了。
何小君没看到,看到也没时间在意。听完琳达的话之后,她愣住一瞬,心底五味陈杂。
有人等在楼下,谁会来等她?除了冯志豪,还有谁会来等她?
交往三年,冯志豪从未正大光明地把车停到她公司楼下,像这样惊动保安,电话一直拨到公司前台的事更是从未发生过。她曾经还为此心生埋怨,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她虽然不喜欢男人接女人次次都昭告天下,但至少也不要让她觉得两个人的关系永远都是见不得人的。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冯志豪居然转了性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她还来不及思考,手里的电话又开始振动。还是冯志豪,她吸了口气,终于接了。
冯志豪说话前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说:“小君,你终于接电话了。”
她已经几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握着电话只是沉默。
不能怪她别扭,何小君爸妈是双职工,她从小由外婆带大。外婆虽然生不逢时,但到底是老式大家庭里出来的女子,对她管教尤其严厉,从小规矩做成习惯,她受了委屈也做不来撒泼叫骂乃至哭天抢地那一套,表达愤怒的方式只有沉默与冷淡。也因此,她的委屈从来都得不到其他人的重视。
听不到何小君的回答,冯志豪慢慢放缓声音,继续说:“我现在就在你们公司这儿等你,你能不能下来?”
他声音很低,居然还带着点隐约的求饶味道。何小君是吃软不吃硬的代表人物,听完只觉得自己胸腔里某个地方一塌,空落落地悬着难受,忍不住一叹。
听电话的时候她一直都没有停下脚步,公司楼层并不高,她也不想在电梯里,众目睽睽之下与冯志豪通话。她走到楼梯,身侧安静无人,她冲动地想开口,想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又想说她的想法不会改变,如果一切还是回到原点,烦请他高抬贵手。
这些话全在她嘴边打转,但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见面说吧,她对自己最后说了一句。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个凡人。三年的感情,她做不到甩一甩衣袖,转身时云淡风轻,即使散也要散得明白。
天热,大楼里冷气充足,但楼梯间里温度仍是很高。她合上电话之后,不知不觉越走越快,终于走到底层,侧门很紧,她用力推开,大厅里一片清凉扑面而来。正是下班时间,眼前无数人脚步匆匆,她侧头去看大门外,许多的车一字排开,阳光仍是强,反射在汽车的金属表面上,看在眼里只觉得模糊一片。
进出的人多,门口很拥挤,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何小君差点撞到人。她停下脚步想道歉,抬头突然愣住,面前的男人是她认识的,竟然是陈启中。
2
陈启中今天穿得很简单,深色t恤搭配牛仔裤,斜挎着一个包,脚下还是球鞋,很是年轻。他看到她的装束稍愣了一下,策划部对着装要求不太严格,何小君上班时间穿得一向是舒服利落,白色风衣式连衣裙,扎着腰带,宽大裙摆被风吹过,更显得她玲珑秀气,与上次那样金光闪闪的装扮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
他一愣之后又对她笑了,白色牙齿露出来,很清爽的笑容,叫她名字。
“何小君。”
她应了一声,不明白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不知道该与他寒暄几句好,还是直接走人。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眉头微微一动,只是简单解释:“我是来接你的,晚上大家唱歌,刚才打你手机占线,小蔡和美美没跟你说吗?”
唱歌?她差点忘记。何小君皱眉:“美美没说你会来接我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略显尴尬,不过仍是回答了她:“刚到,今天人多,我开车带大伙一起过来的。他们都已经先去了,我想你公司也不远,这个时候打车不方便,就过来接你了。”说完往门外一指。中规中矩的三厢凯越就停在大门口,占了小半车道,弄得后面车流慢下来,总有点堵。
何小君也觉得堵,刚才心里升起的那一点复杂情绪全变成棱角分明的硬石,一块块垒在心尖上,压得她气都透不过来,看着他的车,只觉得自己可笑。
“这是你的车?”
他点头,又摇头:“公司配的,我还没有买车。”
如果公司没有给他配车,他也没打算买。他住的地方离公司近,过去都坐地铁上下班,加班交通费都可以报销。他一个单身汉,休息日都很少出门,所以也不觉得有必要买一辆车。上海这个地方,在哪里开车都要做好进入露天停车场的准备,还是不允许移动的那种。今天要不是和大伙一起出来,他宁愿坐地铁。
她听了也没反应,只是稍吸了口气,又说:“是你刚才打电话给我们前台?”
门口人多,他带着她往外走,还解释:“不是我,是刚才那个保安。我说是来接你的,他就去打电话了。”
他说的是保安老王,这时正站在车道另一头指挥秩序,身边另一个保安小张费解地张望大门口。
“喂,你怎么让那辆车停在门口,都堵上了。”
“那男人来接何小君的,知道不?五楼那个何小君。”
“老是早来晚走的那个?知道啊,漂亮没人追。”
“这不有人追了?”
“哦哟,开凯越的,有什么意思?那些漂亮女孩子平时走路眼睛都往天上看的,哪看得上开凯越的啊,非奔驰宝马不上的。”
“你别看不起人家,开凯越都敢来追这儿最漂亮的姑娘,那才牛。”保安笑呵呵的,还远远对陈启中看了一眼,眼里的意思很明显,“兄弟,是男人!加油。”
何小君哪里知道保安大哥的想法,她没想到门口等的不是冯志豪,而是陈启中,脑子一时混乱,心里又难过,立在他车边,想也没想便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突然有点事情要处理,要不你先去吧,过会我打电话给美美。”说完她转身就走。
“何小君。”
身后的陈启中叫她,何小君步子一顿,回头看他。
“很急吗?要去哪里?我送你吧。”他在阳光下看她,很认真地问了一句。
她匆匆摇头:“不用,就在附近。”
他想了想,又说:“我等你吧,一起过去。”
不知他为何如此锲而不舍,何小君茫然一愣,没有回答,先转过头去看另一个方向。
陈启中也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车来车往,也不知她在看些什么。
耳边却听到何小君的声音,很轻,只说:“也好,那你等一下。”
冯志豪没有看到门口发生的这一幕。
他把车停在侧边的小巷里,像过去一样。只是过去的每一次,何小君都会很快出现在他车边,但这一次,他在车里等了很久。
他时间宝贵,很少等这么长时间,尤其是很少等一个女人等这么长时间,心里烦躁,有一瞬突然想下车上楼去找她,又想再次拨电话给她,但还是忍住了。那天晚上何小君愤而离去,他的心情也糟糕到极点。何小君到底要什么?他知道,但是他更知道,自己给不了。
怎么给?为了跟她结婚,跟家里闹决裂?放弃与文心的婚约,顺便把自己家与文家的那些合作项目一并毁了?
诚然,只有钱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完美的,但是没有钱只有爱情的婚姻就完美了?笑话!
他不是那种只会烧钱不事生产的二世祖,他的事业就是家族的事业,没有背后的这棵大树,他能去做什么?
贸易实业也好,资本游戏也好,任何一个领域都需要金钱的支持。他从未朝九晚五做过上班族,根本就不能想象那种生活。难不成何小君要他和她一样,每天晨起直奔公司,与一群庸庸碌碌的小白领就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争破头,晚上筋疲力尽地回到鸟笼一样的窄小公寓里,看看电视打发剩下的所有时间?
这种生活他只要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更何况真有那么一天,何小君还会不会爱他?
女人口口声声说为了爱情,但她们爱的是什么?是他的一掷千金?名车豪宅?还是和他在一起的富贵享受?没有了这一切,他还会是她心头上的那个男人吗?
或者何小君是个异类,她倒真是那种两个人吃一碗五块钱的牛肉面,也会觉得有爱就完美的女人。这两年来,她对他送的所有奢侈礼物反应都很淡,不是他提醒都很少穿戴。他无数次明示暗示让她辞职,她都置若罔闻,还越做越起劲。她执著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结婚,怕他多心,还主动表示可以签财产协议,一分钱都不要他家的。
但是无论她怎么做,结局都一样。他是商人,做什么都得衡量一下投入和产出的价值,他与文心的婚约不但不可能造成财产外流的隐患,还能让自家实力倍增。这样好的生意,谁会放弃?
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死路上,冯志豪头疼。他已经做出自己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只要她愿意妥协,他什么都可以满足她。她还想怎样?这要是换了其他女人,他相信她们的反应都会是欣喜若狂,欣然接受,唯独何小君,居然愤怒如斯。
这几天何小君都拒绝与他联系,他也知道这就是她最愤怒的表现。一开始他想让她冷静几天,希望她冷静过来之后,就能认清现实。没想到她这次憋得倒久,连着几周杳无音讯。他的电话与短消息全都石沉大海,一丝回应都没有,而他终于等不下去,直接来找她。
3
车门轻响,冯志豪一回头就看到何小君。这是他们经常碰头的地方,小巷很窄,基本没什么人走动,两边树荫浓郁。天暗得晚,这个点了居然还有阳光,橙红色的夕阳,透过斑驳树影落在她脸上,身上,闪闪发着光。
之前满脑子的纠结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伸手就去推门,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了车子。
何小君正想说话,猝不及防就被他一把就拉了进去。她骨架很小,却并不太瘦,捉住她的手腕就好像握着棉花糖,软绵绵的很是享受。冯志豪突然发现自己竟如此想念这种感觉,忍不住又收了收五指。
她话到嘴边,又被他的动作堵了回去,她只顾着往回抽手臂,低低叫了一声。冯志豪握着她的手腕,肌肤相亲的感觉让他心情大好,这时只看着她一笑:“怎么了?”
她也看着他。反光,这么近的距离,他居然觉得眼前模糊,看不清她眼里的表情,又不自觉地侧头,目光一偏。
天热,何小君扎着头发,白色的脖子露了出来。因为是被他拉进来的,她身子有些斜,靠近他这边的衬衫领口弯折起来,脖颈深处的一颗黑色小痣若隐若现。
车里冷气充足,他却突然觉得热,忍不住一低头,就在她的颈侧吻了一下。何小君猛地一缩,他的触碰当然是她最熟悉的,但现在的她就好像是一只刺猬,蜷起身子对他剑拔弩张。她捂着脖子,声音冷下来:“你别这样,我有话要说。”
“你要说什么?”他抬头,笑着再问了一句,“回去再说好不好?”
旁边有人经过,她挣开他的手,表情严肃。他被她看得心一凉,慢慢坐正了身子。面前是熟悉的男人的脸。冯志豪年轻俊秀,浑身透着贵气,近距离看,更是悦目,但她竟头一次生了抗拒之心,眼前闪动的全是刚才停在正门口的那辆车——那辆让她失望透顶的车!
他看了她许久,最后叹气:“小君,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何小君深吸气,觉得自己这两年来的煎熬此时全化了作冷冷的嘲笑,张牙舞爪地从四面八方向她扑过来。
想想真是悲凉,两个人交往这么久,她又不是第三者,不过是想要一个应有的结果。但最后事实证明,一切全是她的痴心妄想,她一直活在自己的虚幻梦想中,不现实到极点。
她算什么?家境平凡、工作普通、乏善可陈的一个人。明明毫无分量,他竟这样看得起自己,活该她会有这样的下场。
“算了,是我的错,我们分手吧。”不愿再想下去了,何小君一声叹息。
他一愣,伸手就去握她的手腕,没想到何小君动作比他更快,她抽手推开门,一步就跨了下去。
“小君?”她说什么?分手?这辈子从未听过这两个字,他怀疑自己幻听。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很冷:“对不起,我约了人,晚上还有事,你先走吧。”他猝不及防,居然没了反应,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几秒之后才想起下车,却见她已经往大楼方向走了过去。
“小君。”他叫她。
她下定决心,步子越来越大,只当没有听到。
他心乱,没想到她这一次竟会如此执拗,又为了她最后那句话锁紧了眉头,快走几步将她拉住,语调很重:“小君,你约了谁?”
她不回答,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小君!”他又叫她,几乎是气急败坏。
她已经走到大楼前侧。下班时间,门口进出的人很多,大多步履匆匆,车子也是,一辆接一辆地从车道内开出来,唯独一辆凯越停在车道的侧边。穿着牛仔裤的男人并没有坐在车里,而是独自立在车外。
这样的人和车,冯志豪原本是绝对不会在意的。但何小君脚步不停,竟笔直朝那个人走过去,最后一把将他拉住,回头对着冯志豪说话。
“别问了,我约了他。”
4
这天晚上何小君与陈启中都没有出现在原定的聚会里,美美拨电话给何小君,她也不接。陈启中倒是拨了一个电话给小蔡,说他已经接到何小君,与她在一起,让他们不要担心。
蔡军奇怪,想拨电话催,却被杜美美一把按住:“催什么啊?他们两个人想干吗就干吗。”
“不是说好一起唱歌的吗?”包厢里人多,几个麦霸唱得正酣,蔡军只好提高声音。杜美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唱歌的目的是什么?你怎么转眼就忘了。”
唱歌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何小君与陈启中有机会发展。蔡军看着兴奋不已的女朋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下电话,心里暗叹了一声。
组长和那个奢侈女……难道他们发展得那么顺利?第二次就看对眼了?他真没想到。
不能怪蔡军想不通,何小君后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自己都觉得诡异。
她说自己有约,冯志豪自然是全不相信,只当她一时激愤,说的是脱口而出的气话,没想到她下一秒就拉着陈启中坐进那辆车里。陈启中倒是全无诧异之色,临走还回头看了冯志豪一眼,对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周到得很。
事实上他要是目中无人地跟着何小君离开也就罢了,就是这最后的一眼一点头,腾地一下就把冯志豪的火给激了上来,眼睛都红了。
他对这个男人有印象。倒不是因为陈启中长相令人过目难忘,关键是这个男人是这些年来除自己之外,出现在何小君身边的第一个男人。冯志豪再有风度和涵养,到了这个时候唯一想做的就是一拳挥过去。
但是多年养成的克制力终究占了上风。商业大厦门口,人来车往,刚才那一瞬就已经有人侧目。他握紧拳头,最终却只是立在原地,眉头紧皱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胸口浊气翻腾,浑身僵硬。
何小君一直都没有回头,自然不知道冯志豪的反应,事实上她为了克制自己不回头,也费尽了全身力气。一开始她坐在车上还能保持镇定,后来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陈启中开车虽不快,但这时仍是两条街开过了,公司大楼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暗淡暮光中朦胧的一团影,哪里还看得清?就像她与冯志豪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哪里还看得清?
心脏猛缩,她突然间悲从心来,潸然泪下。她低着头,眼前突然出现一方手帕,泪眼朦胧看不清,她抹了抹眼睛再看,居然真的是手帕。这年头看到手帕的几率,比在街上看到人裸奔的几率还要低,她一时错愕,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却很快转过脸去,继续看前方,假装没看到她的狼狈。
陈启中是真的没想到,第二次见到何小君,她的装扮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更想不到的是,她坐在他身边哭得这样伤心。
他只见过她一次,还是在数周前。她一身金光闪闪,笔直走向他们,坐下之后把架在脸上的那副超大墨镜往上一推,简单地“嗨”了一声;喝茶的时候说起她的包,轻描淡写地讲出那个令人咋舌的价格,表情却并不兴奋;后来走出茶室,阳光下像是变了一个人,冷下脸说让他不用勉强了,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身上有话梅糖的味道,很特别。
最后他送她回家,她在车上瞪他,还质疑:“真的送我?”
他点头。她想了想,才补了两个字:“谢谢。”后来笑了,好像乌云透出了金边。
都是些很细小的片段,不过见了她一次而已。大家不熟,他也没机会看到太多她不同的样子。
那天告别的时候,他当然能够感觉到她对他的不在意。他在回程的路上还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吧,不该记得的。可那天之后,他竟时不时就想起她的样子,想起她身上话梅糖的味道,想到就忍不住微笑。小蔡突然对他提出聚会要求的时候,他根本是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谢谢。”脸上潮湿一片,知道自己狼狈,何小君终于接过手帕,把它掩在眼上,也掩住了暮色中那个朦胧的影子。
很干净的大手帕,清爽晒透,闻起来好像还有阳光留在里面。多年前她爸爸用这样的手帕包住搪瓷杯,带回家解开结子,掀开杯盖,然后微笑地看着她对里面快要溶掉的冰激凌欢呼。
那时候的快乐是多么容易,现在呢?回忆让她更加悲伤,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她用双手掩着那块帕子,好像那是她现在唯一能留住的东西。
周末的主干道很堵,红灯交替亮过两次,车流却不见移动。本该是觉得焦躁的时候,陈启中却全不在意,只是看她这样难过,有些手足无措。
他虽然长年跟电脑打交道,但到底不傻,刚才的情形看在眼里,细节不得而知,大概还是猜得出来的。想想真值得叹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偏偏却撞见她如此狼狈的时候。
红灯又在闪烁,车流终于开始缓慢移动。他握着方向盘看前方,挣扎许久终于开口,用的是平常语气,好像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幻影。
“能不能去吃点东西?我今天赶项目,误了午餐,有点饿。”
她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一说,掩在脸上的那块手帕终于落下一点,露出水汪汪的一双眼。陈启中正打方向,与她目光对了个正着,顿时手指一颤,差点转到逆向车道上去。
5
两个人吃的是烤肉自助餐,就在附近商厦一层。因为是周末晚上,这里生意好得不行,唯一的座位在最靠厨房的角落里,每次有服务生进出就带开那扇银色小门,带出一阵嘈杂烟火气。
何小君外表娇柔,性格倒并不像一遇伤心事就凄凄惨惨的黛玉妹妹。从小她就很会自我开解,排解方式除了化悲愤为力量,奋发图强之外,还有暴饮暴食暴走。幸好她骨架纤细如小鸟,再有肉都不觉得太胖,只是握上去像一团又白又软的棉花糖。这时她心情跌落谷底,卯着劲儿猛吃,穿着白色制服的南美帅哥穿梭来去,每一次都在她面前的白瓷盘里堆上形形色色的烧烤肉类,她来者不拒,埋头苦吃了许久。突然一抬头,看到坐在对面的陈启中,一手刀一手叉,都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估计是被她的吃相吓到,何小君一窘,再想装淑女就来不及了。
她从未在冯志豪面前这样失态过,当然他也很少会带她来这种不限量的地方。冯志豪来中国工作之前常年居住海外,饮食习惯也偏西式,又很讲究消费场合,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都是些极高级的西餐厅,灯光朦胧音乐舒缓。她最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样子,每次都吃得文雅娇柔,再说她跟他吃饭的时候当然是满心欢喜,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暴饮暴食。想到冯志豪,她心里又是一痛,逼着自己把那个影子扔开,然后才开口:“不好意思,我心情不好就会这样,其实我平时吃得不多……”
他笑了,只是问:“还要吗?”
没想到陈启中这样善解人意,对于之前的状况一句话都不多问。何小君忍不住心中感谢,感谢完又叹气,摇摇头。被这个男人撞见自己最窘迫的时候,又蒙他伸出援手,她此时此刻竟对他有了些微妙的亲切感,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撤了心防。
“吃饱了,感觉好一点。”
他想了想又问:“很难过?”
她点头:“当然难过,分手哪有不痛苦的,你分手过吗?不对,你谈过恋爱吗?”
这话说得……陈启中挑起眉毛,他又不是山顶洞人,怎么没谈过恋爱?
陈启中硕士学历,工作稳定,收入颇高,姐姐嫁到加拿大,父母跟过去照顾她的孩子,留他一个在上海。家里原先的房子小,在浦西的老城区,他工作之后又买了一套在金桥,虽然偏远了一点,但也算有房一族。就是一直以来工作的地方偏僻,生活环境单调,缺少与女孩子打交道的机会。不过就算如此,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还是有的,而且还不少,只是不知是他运气不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会遇到出乎他意料的情况。
第一回认识的是个在银行个人理财部门工作的女孩子。那时候他公司还没有配车,碰面的时候他是骑着助动车去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倒谈得不错,没想到走出门,她看到他摸出钥匙弯腰开车,当场就把眉头皱起来了,用上海话说了一句:“格种车子我不坐的,我叫叉头回去。”从此再无音讯。
介绍人很不好意思地传话说,人家觉得他人挺好的,就是性格不太合适。他听完好笑,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抗打击是男人的基本心理素质之一,他一向很会自我调节。
第二个约会对象是个小学老师,长得小鼻子小眼,像个日版洋娃娃。谈了几个月,有次看电影,有些桥段挺恐怖的,她在黑暗中双手掩住眼睛,还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后来被吓着了,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他觉得她可爱,倒是真想继续下去,没想到几个月后她突然约他出来,面现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可是我妈说,你房子在金桥,我家在中山公园,太远了。她不想我以后住那么远,照顾不到。”
他为了她的话莫名了许久,最后还是想通了。算了,房子又不长脚,他想把它搬到她妈妈家边上也难啊。
有了前两次经验打底,他后来见第三个对象时就没那么投入了。那女孩子是做文秘的,长得很漂亮,他见了更觉得没戏,没想到她倒是对他很有好感。那时他仍没有车,每次约会结束把她送到家后,都坐地铁回去。她有时还特地做了吃的放在保温盒里给他带着,让他第二天早上不用出门买早餐了,多睡一会。
他自然是感动的,认认真真开始谈恋爱。没想到一年之后公司派他去纽约总部培训,机会难得,他当然去了。一开始她每天在msn上诉说想念之情,他也觉得愧疚,再忙碌都抽时间打电话给她,一有机会上街便替她买礼物,一样一样收起来,放在箱子里。但后来她渐渐少了音讯,他打电话给她也多是忙音或者无人接听。最后他终于结束工作回国,她来机场接他,开口时声音艰难,说:“启中,对不起,其实你……”
他已经心里有底,苦笑着替她把话说完:“知道了,其实我挺好的,行了,你走吧。”
她听完竟然哭了,擦着眼泪转身,就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车。车里的男人已经等了很久,踩了油门就走,就这样驶出了他的视线。
自此之后陈启中就对介绍对象这回事觉得无谓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该你的总是你的,不该你的强求也没用,有这些工夫他还不如多搞点专业上的事情。他虽然不是太有野心的人,但事业总是自己的。
更何况他对自己当时的感觉都已经模糊了,或者是故意不想记得。有天晚上,他开车时听到主持人聊失恋这个话题,主持人用欷的口气说现在我来读一个男人发来的失恋感受,他说失恋就像一把刀插在肋骨上,不,就像一颗子弹打过来,“嘭”的一声,就打在心口上。
他心里想能够发出这个短信的男人一定年龄不大,不该叫他男人,叫男孩比较好,男人会那么轻易地把自己的感受描述出来吗?事情已经发生并且结束了,任何辩解、追悔都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这样撕心裂肺地把自己的感受讲给全世界听,不如沉默。他对何小君转述了那个电台短信,语气平淡,然后看着她一摊手,说:“你觉得呢?”
她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复述如此激烈的一句话,强烈的反差让她忍不住嘴角一弯,笑了。
他又想起那句话,乌云背后的金边,接着也微笑了,为了她的笑容。
两个人相对笑过之后,气氛顿时转好,接下来的时间里开始边吃边聊。最后何小君终于吃得动弹不得,开口说自己不行了,要回家。他这次不知为什么没回答,只是看着她。何小君被看得忐忑起来,低头检视一下自己,又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盘,窘了。
“陈启中,我说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再说这是自助餐,吃再多都是一个价钱,今天我请客,你就别看我了,行不行?”
他笑了,只说:“多吃点,你又不胖。”
她这次真是叹气了,放下刀叉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陈先生,你是装的对不对?其实你特别会讲话,拐着弯刺激我,还不带让我反驳的。”
他听完也不反驳,笑着对她举手投降。
何小君后来想想,觉得人真是需要互相了解的时间和空间。陈启中看上去话不多,居然还挺有幽默感,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左边嘴角上方忽隐忽现的一个小涡,很是吸引人。她之前心情恶劣到极点,但与他一顿饭吃下来,居然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渐渐觉得心里没那么痛了。
也是,分手而已,地球仍在转动,太阳照样升起。失恋又不是地震海啸,天崩地裂,看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庸人自扰。更何况,分手那两个字终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内心再如何狼狈不堪,她至少在退场的时候维持了表面完整,也算值得庆幸。
小姐过来买单,何小君摸钱包,抬头却看到陈启中已经在付钱了。何小君当然拒绝,今天这顿饭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吃,原因她心知肚明。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刚刚被她利用了一把,人家一言不发全程配合,且风度极好地一个字都不多问,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感激的,所以这顿饭于情于理都该是她来请。
没想到陈启中回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话,说:“应该的,我是男人。”
好吧,何小君不得不承认,陈启中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帅。
Chapter 5 白面馒头与玉米窝头
1
与冯志豪分手了,何小君的生活照样要继续。
周六,杜美美打电话来,说晚上出去吃饭。何小君答应了。她不想一个人待着,这种时候能够和朋友在一起,总是好事。
杜美美兴致勃勃,说很快来接她,让她赶快下楼。她挂上电话才觉得有些奇怪,她和美美经常一同出去,都是到地方碰头,从来没有这么隆重地接来接去过。
下楼之后她左右顾盼,有些晚了,弄堂里没什么人走动,老树的浓密枝叶从围墙后探出来,带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四下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香味。
她没有看到杜美美,只看到她的小polo停在路灯下。
这是杜美美去年软磨硬泡让她爸妈赞助买下的车,她妈当时还说:“一个女孩子要车干什么?到时候你出嫁怎么办?”
杜美美抱着方向盘乐:“出嫁的时候当嫁妆呗,正好。”
何小君当时想,这要是换了她老妈,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女儿出嫁要不能开回来奔驰宝马就算是亏了,还自己买了车送去当嫁妆,简直就是发疯。
她径直走过去,有个男人推门下来,对她打招呼。她仔细看了一眼才回答:“陈启中。”
上车的时候杜美美和蔡军都已经坐在前座,她只能与陈启中挤在后座上。天热,又是休息日,何小君穿得简单,小圆领的罩裙,长的裙摆,一直落到小腿中间。料子很垂,走路的时候摩擦着她的小腿,上车拖过车门踏脚的地方,她也不在意,并没有像大多数人对待好料子那样,伸手去提一下。
杜美美很高兴看到她这样的打扮,得意洋洋地看了身边的小蔡一眼,接着打电话定餐厅。
周末的晚上,每家餐厅的回答都是满了。后来何小君提议,说她记得附近有一家餐厅不错,平时人也不多,他们就去了。
餐厅开在老式洋房里,因为藏在弄堂深处,的确人不多,最难得还有一个露天的花园,四个人坐在木制的圆桌边聊天。夜风清凉,桌上有玻璃的圆型小碗,里面放着蜡烛,光芒柔和。
人懒散的时候总是谈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后来大家都开始讲童年,杜美美指着何小君说:“她小时候才厉害呢,一个人跟外婆住在小黑屋子里,五岁就会从井里打水了。”
何小君脸红,解释了几句,说她爸爸妈妈那时候都在外地工作,小黑屋太夸张了,她只是跟外婆住了一段老房子而已,院子里有口井。
陈启中说他小时候也是老人带大的,老家在太湖西山。何小君问,是不是就在太湖的边上?他说是的,还有山,山上都是杨梅树。春天的时候,他一放学就爬到山上摘杨梅吃,有些太酸,啃一口就扔掉,被爷爷抓到好一顿打。
何小君羡慕了,她小时候的确是吃过一些苦的,家里大人都被发配在外地,只留外婆和她,一直到她上学,父母才回到上海。外婆不工作,就靠帮人家缝补东西过日子,经济拮据,自然也买不起零食给她吃。有次邻居小孩晚上出来乘风凉的时候吃杨梅,糖渍的杨梅,放在搪瓷小碗里,就在她面前吃。她口水流得腮帮子都酸了,最后实在忍不住讨了一颗,还没放到嘴里就给外婆看到,一把拎回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说家里从来没出过讨东西吃的孩子。那颗杨梅当然也给扔了,她又羞又伤心,后来号啕大哭,外婆也哭了。第二天回家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大碗糖渍杨梅,红白相间,漂亮得像是一幅画,但她吃的时候外婆一眼都不看,背过身低头继续踩缝纫机,单调的声音伴着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刻骨铭心。
陈启中听完沉默了许久,后来说:“我家在西山还有亲戚,老房子也在。如果喜欢吃梅子,随时都可以去。”
何小君说好啊,然后转头看杜美美:“你不是老说要春游秋游,下回我们有地方了。”
2
杜美美和蔡军先告辞,蔡军说之前买好了电影票,去晚了怕看不到开场。这个借口如此拙劣,让杜美美略有些尴尬地看了何小君一眼。何小君倒是笑了,还对他们招手告别,等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她对陈启中说:“我们也走吧。”
他点头,送她回家。那个傍晚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的秘密,关于那个傍晚的一切,她知道他永不会再提起。她只见过他两次,并不算熟悉,但直觉告诉她:他不会是那种八卦的男人。这种直觉让她安心。
车子被杜美美开走了,不过这地方离她家近,他们就一路散步回去。她走在他身边,时不时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和那天盖在她脸上的那块手帕的味道一样,是洗过晒透后的衣物所留下的太阳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冯志豪,他长年只用一种香水,味道很特别。刚开始与他约会时她喜欢得紧,又不好意思问,一个人摸索了很久,最后终于在某个品牌的男款香水里找到了它。她如获至宝地买了一大瓶回家,晚上喷一点在房里,睡前闭着眼睛默默地闻。
原来天长地久,只是误会一场。
她一路沉默,陈启中也不多话,他原不是话多的人,这时候更觉得安静也很好。他把她送到楼下之后,立在街沿与她告别,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很诚恳地说:“下一个假期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去西山。”
她微微一笑,说:“好的,如果大家都去的话。”
上楼的时候,她发现他立在原地目送她,稍停留了一会才离开,这让她感觉舒服。现在有许多男人,并非不懂得让一个女人觉得受到尊重的礼仪,他们只是不愿意做。但陈启中不一样,他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做得很好,淡然有礼,有幽默感,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时至今日,一个男人如果能够做到这些,就可算得上是难得了。
她不傻,上次聚会可以说是巧合,但今天这顿饭吃下来,杜美美的意思她已经完全明白。但是对于好朋友的热情,她颇有些消受不起的感觉,并不是陈启中不好,只是她现在还没想过要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是,所有的伤口都能够复原,但是复原需要时间。自己与冯志豪的纠葛,陈启中应该看得出来。更何况,她和陈启中原本就不合适。
何小君并不嫌贫爱富,也自觉不是个势利的人,但陈启中与她妈妈的要求实在差别太大了。前车之鉴在那里,她宁愿独身也不想看到她妈妈为了陈启中的出现,再次上演十八般武艺拨乱反正,用各种办法阻止陈启中接近自己。她能理解自己的妈妈,但其他人就绝对不可能了。
出于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她不想他看到自己妈妈小市民的、势利的、不切实际的行为。就像她曾经无限希望小时候没有开口讨过那颗杨梅,没有让她的外婆看到过那一幕。她在潜意识里想让一些人心里永远保持她最好的样子,即使他们已经看过她最糟的时候。
再扪心自问,虽然妈妈现实得直白,她潜意识里又何尝不是?如果冯志豪条件不是那样优异,她真的就能咬牙苦忍过这两年?人贵自知,她不敢说自己百分之一百为的全是爱情。
晚上杜美美打电话给她,还没开口,何小君就说她明白的,让杜美美不用多解释了。杜美美听完很是高兴,说:“小君,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陈启中真的挺好的,小蔡说他早就在金桥买了房子,她姐姐和爸妈都在国外,要是你们能够在一起,多好。
自己最好的朋友,没必要拐弯抹角。何小君想了想就直说了,说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开始另一段感情。杜美美听完迟疑了许久,最后才问出来:“小君,你不是还和冯志豪在一起吧?”
她这些年来,是看着何小君一路柔情蜜意伴着挣扎痛苦走过来的。她虽然支持何小君与冯志豪分手,但大家都是女人,她知道一段感情要结束不可能那么干脆利落。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在某种程度上血肉相连,分开的时候当然撕心裂肺,血肉模糊。有些人熬不住那种痛苦,再走回头路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听到那个名字,何小君一阵沉默,最终回答的时候却声音肯定,说:“放心吧,我不会回头的。”
“那就行了。”杜美美心一松,接着劝她,“我知道,让你一下子从冯志豪过渡到陈启中有些困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吧?是,陈启中现在肯定没有花园洋房,也开不起奔驰宝马。花园洋房和普通公寓哪个更养人?当然是花园洋房养人。奔驰宝马和别克凯越哪个更舒服?当然是奔驰宝马舒服。没尝过滋味没比较,你尝过滋味了,肯定一时难以接受。但你要想想,那些东西我们留得住吗?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还不如实惠一点,找个经济适用男,看着放心,用得安心。”
杜美美长篇大论,何小君听得话都插不上,只抓住最后那句:“经济适用男?什么意思?”
“你这个工作狂做糊涂了,这么红的词都不知道。”杜美美在电话那头给她扫盲,“就是那种工作稳定,收入尚可,对女人认真负责的男人。他们比帅哥安全,比有钱人可靠,比海龟实在,怎么样?”
何小君听得新鲜,想想的确如此,忍不住笑起来:“谁总结的,真有意思。”
“有意思就好。别忘了西山啊,我也要沾你的光,去那里吃杨梅。”杜美美挂电话的时候嘻嘻笑,何小君想拉住她再说两句都来不及。
3
周一何小君照常上班,忙碌依旧。想当然尔,那个未知的假期已被她抛在脑后。
杜美美说何小君天生是个工作狂,其实并不完全正确。
一个人主观意志再怎么努力,对于过量工作总有些排斥的,尤其是这段时间,何小君人前一切如常,独处时却经常黯然神伤。晚上持续性失眠,白天又忙着赶手头的几个策划案,她自觉形容憔悴到极点,恨不得用桌上盆栽遮住自己脸。
还以为不会再遇上比现在更惨的状况,没想这天早上,何小君刚到公司,策划部经理就将她单独叫进办公室,开口时脸上挂着笑:“小君,有个非常重要的策划案得你接手,你先看一下。”说完推过来一大堆材料。
何小君茫然地把它们接过来,翻了一下便目光疑惑地开口问经理:“启华那儿不是赵晶负责的吗?为什么要我接手?”
胖胖的经理看着她一摊手:“没办法,赵晶要跟另一个项目。我想来想去,其他人没法上手,只能暂时找你顶着。”
“为什么?”何小君眉头一皱。
赵晶到策划部不过一年左右,却很得势。她容貌出众,年纪也轻,很有些手段。据说她与公司里某位高层颇有些暧昧关系,整日里下巴抬到天上,有次跟另一个同事起冲突,说到一半不齿地讲了一句:“不就是为了那点奖金吗?都不够我买个包的,懒得跟你多讲。”
气得那位同事当场愤然拍桌而起,指着她的鼻子质问:“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经理露出公式化的表情:“这是总经理的安排。小君,我知道你有想法,不过这都是为了公司嘛。”
何小君深吸气,捧着那堆材料愤怒。此时她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开口就拒绝:“老大,我也很忙,手头还有好几个项目在盯,哪里有多余的时间来顾这个?你看看我现在的脸色。”说完深吸气。
经理完全不为所动,只看了她一眼,笑笑说:“那几个项目不是都快收尾了吗?你就暂时兼顾一下。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不过你是我们策划部最能干的超人何嘛,辛苦不会白费的,我都记着呢,放心。你的脸色怎么了?我看挺好啊,以后别上太多粉,白得过头就不好看了。”
她哪里上粉了?她原本就白,最近更是,可那是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所导致的黑眼圈给衬的!
无话可说了。何小君拿着那沓资料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只想大力摔门,但最后做出来的动作却是轻轻把它合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想想也是,遇到不公和失恋算什么,大家都是出来做事的,谁都不容易。她不比那些身家丰厚把工作只当玩乐的女孩子,普通人没资格谈个性,就算要走也得给自己找好后路,没有后路的时候,不做也得做下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到了中午策划部里其他人都已经得到消息。在公司餐厅吃饭的时候,与她一个部门的邱静坐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小君,我都听说了,公司这回太过分了!我听说那儿负责这个项目的副总特别厉害,她们自己人都叫她灭绝师太,赵晶去了几回都是灰溜溜地回来的。现在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你,你可要小心了。”
“灭绝师太?”启华是他们的上游服务商,提供国内企业在海外参与会展的专业渠道,公司很大,也算跨国企业。何小君之前倒是跟他们打过一些交道,但从没听说那儿有灭绝师太啊。
“是他们那儿刚刚空降的副总经理,听说刚从美国总部过来,挑剔得很。启华那边的人提起她来,都说在她手下干活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何小君苦笑。想想真有意思,职场上人人光鲜亮丽,却老把生不如死这种词挂在嘴边,真让死上一回,舍得吗?别说笑了。
工作是没有选择的,既然不能甩手不干,那就只能接受并且做下去。何小君当天一直在整理经理给她的那些资料,上班时间做不完,她还把那一大沓材料捧了回去,到家继续加班。
女儿最近一直一脸憔悴,何家两老十分心疼。看她又熬夜工作,何妈妈特地熬了女儿最喜欢的白糖莲子粥当夜宵,睡前让女儿饿了自己弄一碗吃。何小君在电脑前坐到半夜果然饥肠辘辘,下楼到厨房去盛粥。她家是老式房子,厨房是公用的,那么晚,其他人家当然都已经是清锅冷灶,只有她家煤气灶上亮着一点橘红色火光,掀开盖子鼻端就弥漫着莲子的香气。
何小君捧着那碗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前电脑屏幕还亮着。赵晶留下的果然是个烂摊子,之前交出去的几份策划案根本是惨不忍睹,那边就算不是灭绝师太,估计也得发飙。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稍稍有了点头绪,在原有基础上修改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头再来。
但是这么复杂的策划案,从头再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这工作来得莫名其妙。她之前看着电脑屏幕,再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还是觉得满心烦躁。但现在手里捧着粥碗,甜粥和莲子的香味,指尖上传来的温热,这些感觉让她渐渐安定下来。她一口一口把粥喝完,放下碗吸口气,振作精神开工。
4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小君不停歇地奔波在启华与自己公司之间。
赵晶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位灭绝师太,何小君跑了好几回居然都吃闭门羹,连人家的面都没见着,更别提介绍她的最新策划案了。更可恨的是,她想尽办法和师太的秘书套关系,弄到后来连人家家里养的小狗一天吃几顿都知道了,却还是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正主。
这个策划案关系重大,最近她们公司的竞争对手也在积极与启华接洽联络,争抢海外会展的渠道。这几年国内企业对于拓展跨国渠道的热情很高,海外会展利润率大,启华又是这一行的翘楚,如果丢失与启华合作的机会,公司肯定损失惨重。到时候别说她何小君,就连整个策划部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急起来跑得次数就更多了,弄到后来启华上上下下的人都开始同情她,秘书小姐拿了她许多好处,后来几天都向她实时通报顶头上司的行程表。人家也的确是忙,不是在海外出差就是在外地开会,总之这段时间一天都没在公司里出现过。
灭绝师太本姓吴,但启华的人从不以她的职位称呼,提起来都只说吴小姐,据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何小君想想就觉得莫名,这年头能坐到稍高一点的位置,谁不喜欢别人把那尊称挂在嘴边,偏偏这位吴副总特别。她到后来跑得心头火起,心里就有点不厚道地猜想,吴小姐是不是因为青春不在,所以非得在别人嘴里留个永远年轻。
有些人就是这样热爱奋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后还要与时间战斗到底,真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想着这些的时候,何小君正在往公司去的路上。地铁拥挤,她站在靠门的第二根铁杆边,前后左右立满了人。何小君只能伸手吊住挂在上方横杆上的塑料把手,用垂下的另一只手提着沉重的电脑包。
塑料把手上贴着不知所云的广告,但何小君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因为用这个姿势站立的时候,要向上仰头,太挑战她的身体极限了。就在这个时候,放在贴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一阵咬牙,松开手去摸,好不容易摸到了,列车却刹车靠站。她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别人身上,惹来旁人的一阵白眼。
电话那头声音兴奋,正是她最近混得熟透的启华吴小姐的秘书。
“我们吴小姐回来了,今天早上刚来电话说下午到公司,你要不要过来见她?不过时间很紧,她下午三点进公司,五点就有个会。”
“要,给我留时间,我下午三点肯定到。谢谢,太谢谢了。”何小君喜上眉梢,立刻答应下来。唯恐再生变故,她还特地补了一句,“如果吴小姐提早到公司……”
“我一定通知你,放心吧。”秘书小姐很用力地保证了一句。
挂上电话之后,何小君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很充裕,足够她回公司准备一下再赶去启华。想到这些天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她长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何小君回到公司以后,才发现这话说得是多么的有道理。她这些天苦苦等待,终于等到了启华那里的好消息,却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这里竟出了状况。
其实这个状况原本也不算太大——何小君的电脑突然崩溃了。电脑崩溃可以修,可她下午就要用到的那份策划案就在那里面,这么凑巧,真是老天都不给她活路。
何小君也崩溃了。
这台电脑里有她这些年来所做的全部策划案例,以及重要的客户资料。虽然大部分资料家里的移动硬盘上还有一套,但今天下午要交给启华的那份策划案却是她刚刚弄好的,根本没做过任何备份。时间紧急,她再怎么赶都来不及重做一份,
她抱着电脑到公司技术支持部找人,但他们看过之后说这问题很麻烦,要修起码得一个星期。技术部的人最后还特地补了一句,修完不保证里面的东西还在啊。
何小君听完眼前一黑,连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大门的都不知道。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表示同情,但是没一个能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邱静皱着眉头想半天,最后叹口气:“怎么办?我身边没一个朋友是搞it的,否则还能帮你问问。”
“搞it的?”何小君猛地抬头,一手抓起桌上的手机,另一只手提起电脑包就往外走。邱静话说到一半,眼前便消失了何小君的身影,再看她已经步履匆匆地出了玻璃门,快得好像一阵风。
5
陈启中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和项目组所有成员一起埋头苦干中。他现在所负责的这个项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组里所有人都已经连续加班一个多月了。
办公室里十几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忙碌,偌大的空间里什么交谈声都没有。他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突兀,百忙之中他低头去看了一眼屏幕,看完之后也没立刻接听,站起来拿着手机就走了出去,留下身后一双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全写着“组长怎么了”这几个字。
只有小蔡大概明白了,拍了拍旁边兄弟的肩膀,说:“别看了,组长有戏了才这样。”
陈启中技术好,组员对他都比较服气,他本人没什么架子,对组员也很不错,所以在项目组里人缘一直都很好。听到这条消息大伙都乐了,还有人跟着说话:“我说呢,上回哪个群发的邮件里说了,打电话得避着人的就两回事,不是跳槽就是谈恋爱。我们组长看不出来啊,没声没息地就发展上了,回头让他请吃饭。”
不知道办公室里的热闹,陈启中一个人在走廊里听电话。是何小君,声音急切,在那头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自己电脑的情况。他很仔细地听着,但是说实话,没听明白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想象不出她急起来是什么样子,其实他也才见过她几次而已。每次她出现的感觉都完全不同:阳光下,她冷着脸叫出租车的样子;伤心地用手帕盖住脸的样子;还有夜色花园里,她平静地坐在桌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起她外婆的神态。她说话时微微扬着下巴,很柔和的一道弧线。
真是奇迹,明明是初识,他却总觉得自己已经认识她许久。听到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自然就答应了,说他可以给她看看。说完,他才想起来时间问题,又低头看了看表补充说明:“我下班可能有点晚,你那儿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她现在就快要去撞墙了。
何小君立刻回答说不用麻烦他跑来跑去,她可以把电脑送过来。陈启中想了一下,说可以,他中午有时间,让她到了打他的电话。
其实何小君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在地铁上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在地铁上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车到张江,她第一个就奔了下去。
陈启中所在的公司很有名,在张江也算地标性建筑,何小君当然是一找就找到了。她提着电脑立在马路边拨电话给陈启中,接到电话后他说好,让她找个地方坐一下等他。
阳光明晃晃地铺撒下来,宽阔路面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立在上面就睁不开眼睛。路边没有商铺,全是一栋栋形状各异的公司大楼,唯一的餐厅聚集地就在地铁站旁边,方方正正地一圈环绕,每家都是空空荡荡的。
何小君也没心思吃东西,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坐了,又不是用餐时间,这地方哪里有人。陈启中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她抱着电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他推门猛抬起头来,眼睛都亮了。
6
何小君从没想过自己看到陈启中出现在眼前会这么高兴,他今天仍是一贯的简单穿着。张江虽然地处偏僻,但是环境却很好,夏日里绿树鲜花,所有餐厅外侧都有长廊相连。他远远地从长廊的那端走过来,推门的时候看到她,隔着玻璃对她点头,走过来叫她的名字,然后伸手从她怀里接过那台电脑,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应了一声,想伸手去开电脑,他却已经把它打开了。两个人的手臂擦过,她又闻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不是香水,就是那种干净衣物在阳光下晒透的味道。她小时候最喜欢这种味道,特别喜欢钻在阳光下晒过的床单里用力闻,被外婆和邻家老人看到,她们每次都会笑着说:“小君又在闻太阳了。”
真奇怪,她在会展公司工作,身边也不是没有注重打扮的男人,有几个甚至有些小小的洁癖。但就是没一个人能像他这样,什么衣服都能穿出这种干干净净的味道来。
陈启中开机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当然不知道她茫然的一部分原因其实在他身上,只当她着急,清秀眉毛皱皱的。他忽然就很想摸摸她的头发,还好忍住了,只安慰地对她笑笑,然后一边对着电脑输入命令一边解释,说得还很专业,也不怕她听不懂。
“你担心硬盘文件是不是?如果是系统问题,硬盘文件应该都在,如果真的是硬件出了问题,大部分文件也可以用专业软件导出来,别着急。”
其实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心急火燎了,就在他把电脑从她手中接过去的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
耳边又有他的声音:“还有一会儿才能好,你先吃点东西吧,这里的杂排做得不错。”说完也不等她推辞,举手就叫了服务员。
杂排很香,牛肉羊肉猪肉在铁盘上滋拉作响,看上去就鲜嫩可口。她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地盯着电脑屏幕,但是餐厅安静,他身上有她从小就熟悉的味道,还有他面对电脑时笃定的样子,这些都给她带来错觉。错觉一切烦恼都已经从她身上转交给了他,且都会得到完美的解决。
何小君没有想错,陈启中妙手回春,一个多小时之后电脑果然是好了,何小君看到那个熟悉的微软标志时差点欢呼起来。他说问题出在病毒和系统冲突上,不过今天时间紧张,只是帮她把病毒处理了一下,下次如果时间宽裕,再帮她把系统重新安装,这样就稳定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餐厅里已经坐了许多人,有些还是认识陈启中的,看到他和何小君坐在一起,打招呼的时候都笑眯眯的。何小君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又急着去启华,收起电脑跟他告辞,临走时还非常诚恳地解释。
“下午我要赶去一个公司,有很重要的约会。今天太谢谢了,我晚上请你吃饭,吃什么你随便挑。”说完又觉得不够诚意,特地补充,“如果你不挑,那就我做主,好不好?”
他听完笑了,说好的,当然好,把她送到地铁站。何小君走进地铁进口处又回头望了一眼,张江站人不多,他还没走,立在入闸口外目送她。距离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有人这样耐心地目送她离开,让她感觉很温暖。
这种感觉让何小君在去启华的途中心情一直很不错。她抱着电脑想自己今天实在是幸运,电脑出了这样的状况还能被及时救回来,多亏了陈启中。
但是她的好心情在进入启华时,就烟消云散了。
秘书小姐看到她就压低声音,说:“小君,吴小姐刚到。我跟她提了你要来见她,她说只能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
十五分钟!
何小君望天,然后咬咬牙说:“行!”
7
秘书小姐说吴小姐在小会议室里等她。何小君是独自推门进去的,进去之后还没开口就目露疑色,唯恐自己走错了地方,想回头再看一眼门上的标志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会议室里的女子开口问她:“是何小姐吗?请进。”
何小君仍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声:“是,我是何小君,您就是吴小姐?”
她点头,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说:“我就是吴慧,你好。”
这就是吴小姐?何小君脸上微笑,心里却大吃一惊。
之前通过其他人对这位吴小姐的描述,她心里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进门之前,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一脸严肃的中年女人,穿一身黑色,戴框架眼镜,盘好的头发纹丝不乱,总之形象无限靠近港台剧中的变态女强人就对了。而坐在小会议室里等她的这位吴小姐看上去最多30出头,穿的倒是黑色洋装,可那是设计感极强的高领无袖款。她只带了一根极细的白金链子,独粒钻石坠子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衬得她一张脸也仿佛在闪光。吴小姐礼数周到,对她这样一个小小的策划专员都主动立起来握手,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虽然吴小姐的形象与何小君之前想象的南辕北辙,但事实证明群众的眼光还是雪亮的。何小君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迅速地明白了为什么吴小姐会被别人称为灭绝师太的原因。
吴慧看上去优雅斯文,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面。坐下以后,她一开口便直奔主题,用声线优美的声音宣布她对何小君的公司不看好,还说之前那份策划案与那位策划专员让她了解了什么叫做不专业,她认为这样的公司是不值得与之合作的。她也已经与启华其他负责人沟通过,决定还是在国内寻找其他合作伙伴。
何小君一听就急了,几次想开口,但那优美的声音连绵不断,句子虽然都不长,却流畅无比,她怎么都没办法插入并且切断吴慧的话头。最后终于等到她停下,何小君一口气憋在胸口都快憋死了,抓紧机会开口解释。
“吴小姐,我们之前所做的工作的确需要改进。现在那位专员已经离职,由我接替她继续这个项目。我已经做了一份全新的策划案,请您看过后再做出最后决定,好吗?”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接下来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吴慧一口拒绝,然后看时间,起身要走。
何小君就当没看到她的动作,飞快地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数据资料放在她面前,电脑之前已经被她打开了。何小君站起来,立在桌边一边按鼠标一边讲解,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抗打击而且有行动力,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吴慧又停下脚步。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吴慧也不说话,只有何小君的声音持续着。数分钟之后,吴慧才又有了动作,走到她身边,何小君猜她一定是走过来叫她别说下去了,心里禁不住一阵叹息。吴慧却在她身边坐下了,还看了她一眼,说:“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何小君一愣之后立刻继续,终于把策划案讲解完毕,她转身看着吴慧,等她的反应。吴慧也在看她,表情高深莫测,让何小君完全猜不出她想要说些什么。
足足一分钟以后,吴慧才开口:“把这份东西留下吧,我们会讨论一下,明天给你回音。”
何小君点头,告别的时候吴慧再一次与她握手,看着她说:“何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何小君走出启华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浑身是汗,背后的衣服都贴在皮肤上。有些人就是气场强大,她回想吴慧说话时的样子,又长出了一口气。
8
这天晚上何小君是与陈启中共进晚餐的。她原本想再赶去浦东还他人情,他却在电话里说还是他过来吧,让她在公司等着就好,他过来与她会合。
何小君挂电话的时候邱静正好路过,听到一字半句,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谁啊?男的?男朋友?”
何小君摇头,笑着答她:“男的,朋友,不是男朋友。”
邱静听完失望:“没见过你这样的,恋爱都不谈,大好年华都干什么去了。”
“赚钱啊。”何小君敲敲电脑屏。
邱静听完嗤之以鼻,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她的脸皮就说:“你这是放着金矿不挖,跑到煤矿里掘地来了。叫我说,你这样的就该找个有钱老公养着,这么好的先天条件不用,白白浪费资源。”
何小君有一瞬间觉得看到了自己妈,顿时觉得自己兜来转去总陷在一个密封的死胡同里。她懒得回答了,只嘿嘿干笑了两声。
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但何小君在桌前继续做事。浦东到浦西距离遥远,料想陈启中也早不了,她非常笃定地忙自己的事。
没想到办公室里人还没走光,陈启中的电话就来了。她一阵诧异,这男人莫非是飞过来的?赶紧收拾东西下楼。下楼就看到他立在门口,保安已经认识他了,居然在和他聊天。看到她走过去,保安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走开了。
“聊什么呢?”何小君奇怪。
“没什么,上回认识了,就说了几句。”其实保安大哥刚才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来着,不过这些话很显然不适合与何小君讨论。
“你怎么来的?”对他和保安的谈话内容也不是太好奇,何小君随口问了一句。
“我坐地铁过来的,方便。去哪里吃饭?我们叫车吧。”
何小君听完就笑:“那正好,我们也坐地铁过去,这时候车在地面上都跟乌龟爬似的。”
“吃什么?”地铁站在马路对面,两个人并肩走过去。他走在她外侧,何小君心情不错,笑嘻嘻地应他:“吃好吃的呗。你今天没开车有口福了,那里都没什么地方可停车的,开车还麻烦。”
马路宽阔,绿灯时间不长,走到一半就开始闪烁。有车开过来,他伸手拉了她一把,握在她的手腕上,然后就放开了。
地铁下口阶梯深陡,下去的时候何小君忽然笑了,说:“你知道下楼梯的诀窍是什么?”
“是什么?”人多,他走在她旁边,问的时候微微笑。
她手扶着铁栏杆侧头看着他说话:“就这样,跟蟑螂一样沿着边走最安全。”
他大笑,她也笑,笑完还补充说明:“这不是我原创的,是我表姐夫说的。去年我表姐怀孕,表姐夫特地这么叮嘱她,弄到后来她每次走地铁都要跟我说一回。”
其实她是羡慕,因为表姐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一脸甜蜜。被人疼爱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说的人不觉得,别人却听得艳羡。
高峰时间刚过去,但地铁上仍是拥挤。车到换乘站时,面前有了位置,他们就坐下了,但一转眼陈启中又站了起来。何小君坐下的时候刚收到短信,看完才发现身边已经换了人,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下时还抓着陈启中的手连说了两声谢谢。
他大概没想到老太太这么热情,又不好把手抽回来。一低头对上何小君的眼睛,脸上居然露出些腼腆的表情来,看得她忍不住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目的地在地铁站附近,走过去并不远。车水马龙的宽阔主干道,一转弯居然是嘈杂熙攘的羊肠小街道,两边窄小店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不同风味的特色饮食店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有上海点心、港式烧腊、台湾小吃……招牌叠着招牌,有些店铺索性把桌椅摊在街沿外,夏夜里食物的香味传到很远的地方。
陈启中对大排档倒是并不陌生,浦东也有,但这里是西区,地段优越建筑雅致,居然一转弯也会有这样的地方,他倒是真没想到。何小君却兴奋,拉着他就往里走,还催:“快点,就在前面,太晚了没座。”
她说得没错。这是一家潮汕砂锅粥店,窄小店堂里只能放得下四五张小桌子,张张坐满了人,个个捧着面前的砂锅吃得头也不抬。
何小君明显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带着陈启中上楼。老式木楼梯高窄,还不时有服务生单手托着热气腾腾的砂锅疾步上下。何小君侧身一让,差点从楼梯上滑下去,幸好手一紧被人抓住了,一抬头看到走在身前的陈启中,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这里楼梯特别难走,我头回来的时候真的摔过一下,你倒走得好。”
他看她没事,脸上表情就放松了,笑着开口:“是谁说走楼梯要跟蟑螂一样沿着边走的?”
被他拿自己说的话笑了,何小君吐舌头。
楼上只剩下一个双人座位,还是阁楼内侧勉强隔出来的地方,坐下的时候头顶就是倾斜的屋梁,稍高一点的人都坐不直。
不过等她点的东西都上来之后,这简陋的环境就被虚化了。海鲜粥,米粒熬得若隐若现,勺子搅动时带起丝丝银亮。螃蟹背壳鲜红,蟹肉雪白,蟹黄油润欲滴。一勺入口,所有的拥挤灶嘈杂和不方便都瞬间融化在舌尖的鲜甜里。
“好吃吧?”何小君得意,“我和我爸妈经常来,有时候还带回家去吃,当夜宵。”
他笑:“那么好。”
美味在前,两个人接下来不再多说,相对坐着捧着粥一顿稀里呼噜。桌上配着竹匣茶具,何小君吃到一半抬头喝茶,陈启中正在吃,她看到他白色蒸汽后面的开阔额头上,有薄薄的一层汗。
这一眼让何小君突然出神。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她十年如一日地热爱这里的砂锅粥。之前,也曾想过与冯志豪来这里,但冯志豪开着车在小街口看了一眼就皱眉,说这种地方不卫生,要吃砂锅粥哪里不行,附近商城里也有潮汕酒楼,比这里干净得多。
交往三年,冯志豪从不知道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从来都不知道。
“小君?”对面有声音,她恍惚了一下,再看眼前当然还是陈启中。
她回过神来,抛开刚才那一瞬所想到的一切,然后非常自然地举起筷子指着桌上的小碟开口:“吃不吃香菜?放一点味道会更好。”
一顿饭吃完,何小君举手叫买单,服务员走过来说:“刚才这位先生已经出来付过了。”她瞪着陈启中:“不是说好了我请客?”
他一笑,说:“欠着吧。”
Chapter 6 被自已遗忘的角落
1
第二天何小君跑外勤,下午刚回公司,就看到策划部经理笑得像花儿一样幸福的脸。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叫进办公室里,一开口就是夸奖。
能让经理如此高兴的当然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启华的答复,那边说对最新的策划案很满意,接下来就可以开始谈合作的具体内容,还特别要求何小君能够全程跟进这个项目。
何小君听完当然是高兴的,但经理比她更加激动,夸她的时候还想一把抓住她的手。何小君差点被他握了个正着,幸好她反应快,一偏身抽回手,指着桌上的传真件故作惊讶状:“协议都过来了?启华速度真快,经理,那我拿回去看一下。”
说完抓起那份传真转身就走,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间办公室里多待。这是她这两年来与这位经理先生打交道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战斗经验,敌进我退,敌追我走。总之,就是尽量少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何小君坐回自己桌前打开电脑,刚才被经理手指擦过的那只手虽然没有出汗,但感觉总是有些湿腻。忽然想起昨天与那位吴小姐握手时的感觉,女人细长的手指,有些凉,但动作干脆,全无一丝拖泥带水。
那感觉就像吴慧做事的风格一样,高效直接,绝不浪费时间,说好第二天给她答复,就绝不食言。全不像何小君过去曾遇到过的一些所谓商界精英,当面拍胸脯,口气大得如同一切棘手难题都是小事一桩,但真要付诸实施却一拖再拖,或者干脆人间蒸发,突然间音讯全无。
坐了一会还是感觉不舒服,何小君站起来到卫生间洗手,龙头下雪白的水柱直泻而下,她双手放在那下面冲了许久。感觉不对的原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吴慧是个女人!上司是女人,就算不巧碰到同性相欺,也总比异性骚扰来得好。自从策划部经理换成现在这位猥琐男之后,何小君深有体会。
擦干双手之后何小君走回办公室,路过经理室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心里还稍有些不厚道地又念了一句,灭绝师太怎么了?总比猥琐男好,真不知道启华那些人为什么觉得生不如死,她直觉吴慧是个做事的人,就事论事,效率极高。这样的老板可能严苛,但跟着她绝不会浪费自己的努力,也不会受到性骚扰,让她们换到这儿来试试,保管不出一个星期,哭着喊着要回去。
何小君在桌前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已经响过了。蓝色背光一闪一闪的,打开看到短信,是陈启中发来的,句子短短的,内容就是昨天的砂锅粥,还说下回再去吃,尝尝别的口味。
这男人发短信也跟说话一样简单朴实,什么形容词都没有,连个表情都不加。但何小君看着看着,就想起砂锅粥掀开盖子时的袅袅白雾和扑鼻鲜香,心情顿时好了一些,手指落下回复时微微笑,刚打了几个字却又停下了。
她要回复他什么?陈启中对她有好感,她不是傻子,就算装傻,心里还是明白的。每个女人都有一种本能,能够迅速辨别出一个男人对自己态度的最细微的特别之处,明白这些特别之处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否则她之前慌乱到六神无主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笃定地抱着电脑就直奔陈启中公司。她知道他会帮她,这是女人的直觉。
她并不讨厌陈启中,但是对一个人有好感是一种非常生理的变化,别说精神高于一切,身体也完全可以告诉你最真实的感觉。被一个人吸引,想与之靠近,看到他就心跳加速,想象与他肌肤相亲的样子,然后感觉细微战栗,冯志豪曾经带给她这些感受,但是陈启中没有。
她叹了口气,低头把刚才打的那几个字删除,又仔细措辞,最后只回复了一条很客气的短信。客气得明显有点过了,就像是刻意提醒对方,彼此之间的距离。
她写的是:好的,你喜欢我很高兴,下回大伙一起去,人多热闹。
写完发出去了,她突然不想再看手机,把它塞进抽屉里,后来索性转过头去看窗外。何小君坐在窗边,窗外阳光正好,明晃晃地透过玻璃落进来,照得她眼前一阵闪烁。她眯起眼,突然又想起小时候阳光下晒着的那些床单,洗得雪白发亮,透着被阳光晒透的味道,平整地摊开在长长的竹竿上。
最近怎么老是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何小君摇摇头,继续工作。手机在抽屉里一直很安静,她埋头做事,但过了一会又去拉那个抽屉,低头看了一眼,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觉得自己是疯癫了,索性把手机取出来放在眼前,再不去管它的动静。
2
陈启中一直都没有回那个短信。
整个早晨他都在开会,项目组与客户方的定期协调会。客户方一早就来了,陈启中这边都是搞技术的,说完项目进度与一些近期正在调试的内容之后,基本上就没话了。后面就是听项目总经理与客户方代表滔滔不绝,听到后来陈启中就忍不住想打瞌睡,再看蔡军也一样,低着头一点一点的,就差没把额头叩在桌面上了。
休息的时候,陈启中和蔡军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烟提神。蔡军摸出烟来,递给他一根,他不太抽烟,不过特别困倦的时候除外。蔡军打了个哈欠抱怨:“昨晚和美美看电影去了,半夜才到家,累死我了。”
陈启中调侃他:“至于吗?这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周末都熬不到。”
“这不是周二半价吗?”小蔡嘿嘿笑,“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我有了房贷,花什么钱都要算一算。不说别的,你就看我抽的烟都下了一个档次。”
“知道,我能不知道吗?”陈启中抽了两口便把烟按在窗下的垃圾筒烟盘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嘛,多扛一点应该的。”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难得看到陈启中一脸倦色,蔡军也奇怪。
陈启中苦笑。凌晨突然有电话铃声,接起来竟然是自己的老妈。她从加拿大拨电话过来,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就为了他的对象问题,还说下次回来要是还看不到他找女朋友,她就留在上海不走了。
他接电话的时候还有些睡眼蒙,听完彻底清醒了。也不知道老人家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有此一说,又不好直接问,最后只好推出小侄子做挡箭牌。
“妈,你要留在上海不走,那天天怎么办?”
陈妈妈一听到宝贝外孙的名字就眉开眼笑,又恨铁不成钢地念了他一句:“天天比你乖多了,幼儿园里都能找到小女朋友,还手拉手回来一起吃冰激凌呢。看看你,这么大了都没长进。”
陈启中听完哭笑不得,心想果然是时代不同了。四岁的天天拉着小女朋友的手回家吃冰激凌,就叫有长进,可怜他小时候写字不小心碰到女生的手,却被人家叫流氓。
挂上电话之后他也没法睡了,睁着眼睛等天亮,一晚上这么折腾,能不满脸倦色吗?
蔡军看他长久不出声,突然露出了悟的表情,“哦”了一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组长,你是不是跟何小君约会去了?”
“不是。”他摇头,何小君一定不会认为昨晚那顿饭算约会,他也不认为。
“别装了,昨天何小君中午来找你一起吃饭,组里人都看到了,回来就说她漂亮。怎么样?倍儿有面子吧?”
“真的不是。”想起昨天中午何小君等待的样子,陈启中微微一笑。
“不是你笑什么?”蔡军不相信,又点上一根烟,“就算跟何小君在一起,又怎么了?她那么漂亮,跟她出去感觉一定不错,组长,我看好你。”
他笑笑没答。回到会议室之后,他一边听着项目经理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一边低头在手机上翻出何小君的电话,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她很久以后才回复。手机在他的裤袋中震动,他正给客户方解释一个问题,又过了许久才得空看一眼,小蔡就坐在他旁边,也侧过眼来瞄了一眼。他已经合起手机,也没放进袋里,就把它搁在桌上了。
3
之后几天,何小君总是时不时想起陈启中。她倒也不是想念他,两个人本来也不熟,只是吃了两顿饭而已,但他两次在她最困窘的时候雪中送炭,她却连一顿饭都没请他吃过,心里总有些介意,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上他的人情。
她一直是个现实的人,与人交往的时候,明知不能给予,就不想相欠太多。这个城市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凡事都在心中早有一番权衡。上海百年开埠,商业气息浓郁,渗入到在这一方水土中的每一个人的骨子里。习惯成自然,自然成本性,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更特别一点。
何小君这样想着便觉得安心许多。接手启华的案子之后,她的工作强度又上了一个台阶,整个4月都过得奔波忙碌,仿佛眨眼间便到了月末。
4月末的最后一天,办公室里气氛闲散。午休时,所有人都在讨论假期安排,邱静凑过来问何小君:“你呢?长假到哪里过?”
“没想过。”何小君双手一摊,“我爸妈去南方亲戚家了,我一个人,就想睡上三天三夜。”
“真没情调,这么难得的假期就睡掉?你也太浪费党和人民的情谊了。”
“党和人民会原谅一个辛苦工作到没日没夜的女人的。”何小君笑,“你还说,看你计划假期的时候也没想到过我。”
“不是我计划的,我现在哪有决定权,你也知道我男朋友有多霸道,他说去哪儿就拉着我走。”邱静连喊冤枉。
邱静与她男友刚刚恋爱三个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所以每次假期对她来说,都是粉红色的浪漫时光。何小君当然明白,笑着对她摆手:“行啦。我才懒得跟着你这个没自由的人呢,谁想当个人形电灯泡。再说了,我真的就想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你就知道跟我开玩笑,得了吧。”邱静笑着转头就走。
何小君望着她的背影,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其实她真没开玩笑,吴慧对这个项目的要求之高闻所未闻,她最近疲于奔命,要不是看到启华那边的工作组也同样承受着如此严苛的工作要求,她几乎要认为吴慧之所以会回心转意,答应继续与自己公司合作,是因为想在她身上继续发泄对本公司的不爽。
工作疲劳再加上整夜失眼,何小君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最近反复地梦到相同的场景,她在雨夜里奔跑,毫无目的,最后却总是跑到那个空旷的仓库里。然后便有闪电,眼前瞬间亮如白昼,只看到画布前纠缠在一起的赤裸男女。
这个梦何小君并不陌生。那次失败的恋爱之后,她曾经被这个梦境困扰了足足一年有余,犹如附骨之蛆,怎样都无法摆脱,直到与冯志豪恋爱之后,它才渐渐离开她的生活。
没想到数年之后一切卷土重来,更可怕的是,她在梦中所看到的男人已不再是那个模糊在记忆里的艺术青年,而是冯志豪!
他在闪电中与另一个陌生女人赤裸相交,看到她之后居然并不诧异,还露出笑来,伸手邀她过去,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而她每次都如同被巨石击中,心脏急剧坠落,就算在梦中也难过得无法忍受。这样的噩梦循环往复,入睡对她如同是一种酷刑。她宁愿通宵坐在电脑前修改策划案,也不想碰上床睡觉,熬不过去她就吃安眠药,只当自己是昏厥过去了,至少不会半夜被自己的噩梦吓醒。
虽然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天,但经理大人仍抓紧时间开了一个冗长的总结会议。散会之后大家一起吃饭,喝酒唱歌加抱怨上司,一直闹到很晚才作鸟兽散。
回家之后,等待何小君的是一室冷清,爸爸妈妈已经去外地亲戚家了。她检查手机,最后一条讯息是启华工作组负责人发来的,祝她节日愉快,这几天好好休息。她长出了一口气,上床前最后一个动作是去抓安眠药瓶,开始她大睡三天三夜的第一站。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何小君第二天坐在凯越后座上,听着美美兴奋地指点窗外一片片掠过的农家水田时,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梦想中的大睡三天三夜泡汤,何小君最后还是去了西山。被美美拉上车的时候,她根本还没睡醒,原因就是昨晚睡前吃的那粒安眠药。还以为这次终于可以睡到药效消失自然醒,没想到美美一行人先斩后奏,清早就直奔她家,她被拖起来的时候嘴里还嘟哝着可不可以不去,却被美美好一顿拍。
“不行,我就盼着去吃新鲜杨梅呢,你敢不去试试看?朋友都没得做。”
上车的时候,何小君仍有些云里雾里,差点跌进车厢里。肩膀一暖,有人扶了她一把,回头就看到陈启中,穿着件白色t恤,非常清爽,晨曦里仿佛有光。
因为早,路上并不堵,陈启中开车很稳,何小君坐到后来又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盖着别人的外套,不用开口问她也知道这是谁的东西,熟悉的被阳光晒透的味道,除了陈启中还有谁?张开眼,她看见坐在身边的美美正对她笑。何小君也笑了一下,心里知道美美是为了她好,只是一个人再怎么真心对另一个人好,总带着些自以为是的成分,也不来问问她是不是真的需要。
5月的风从微微开启的天窗里吹进来,仰头可以看到一角天空。她未出上海便睡着了,合眼之前最后的记忆是灰蒙蒙的天空,醒来竟看到一片湛蓝,顿觉心旷神怡。车窗外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忽然掠过大片水光,美美惊叫:“蔡军,快看太湖!”
何小君从未见过太湖,立刻也直起身子往外看。驾驶座上却传来陈启中的声音,带着点笑,只说了一句:“还没到,太湖哪有这么小。”
4
太湖哪有那么小。
真正的太湖出现在何小君面前时,她才明白了陈启中话里的意思。
车道渐渐开阔,雪白的跨湖大桥在眼前平展延伸。桥上并没有许多车,两侧烟波浩渺,与之前所看到的水域相比,果然是皓月与萤光,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大桥并不一气呵成,中间竟然还有一个小岛,孤零零落在湖中央,高处是一间灰白色的宅子。车窗已全落,耳边猎猎有风声,白色的水鸟飞掠而过,湖面浪花翻滚,那栋宅子独自立在这万顷青碧之中,落地窗没有掩紧,依稀看见白色窗帘被风吹起,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那里面。
车开出老远,何小君还在望那栋房子,蔡军正跟陈启中聊天,正说到这座桥。陈启中说他小时候离开西山都要坐轮渡,那时候想能有座桥就好了,前几年终于造好了,交通便利许多。
何小君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岛呢?也是造桥的时候一起造出来的?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趴在车窗边看外面,跟他说话的时候侧着头,风大,吹起她的头发,散落在她脸上。她伸手去掩,掩不住就索性两只手都伸上来捧住脑袋再看他,他这一眼看过,再说话时眼里就忽然有了笑意,很耐心地解释。
不是,原来就有了,我小时候上去过。那时没有这栋房子,桥造起来以后才盖起来的。
是谁住在里面?何小君好奇,杜美美也凑过来:是啊,一定超有钱,太帅了。
蔡军不满意了:这算什么,我妈老家那儿盖这么大一个宅子才十多万。你又没见过人家,怎么就知道帅了?
我说人家的别墅帅,太湖当中嘛,就那么一个小岛,就那么一栋房子。你家那儿别的不多就是地多,盖个宅子算什么?起个庄园都没关系,对哦?杜美美说的时候笑嘻嘻,还伸手推了推前座男友的肩膀。蔡军笑出声来,也回了一句:那是,盖个猪圈都抵得了上海的两室一厅。
别猜了,那是镇政府建的收费办公室。镇长让人照着国外杂志建的,不错吧?咱西山人民模仿能力怎么样?陈启中在大家的期待中给出正确答案,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前方,仔细看才发现那里面都是笑。
这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何小君原先满脑子的幻想,这时就如同小时候飘在头顶上的巨大气球,在她手指还没碰到的那一瞬间突然自爆那样,惊吓之后全是好笑。
美美也笑得直拍前座椅背:收费站造得跟美庐似的,太山寨了,山寨经典。
车已经驶过大桥,何小君在转弯前的最后一秒,再次回望一眼那栋湖中别墅。之前所有的感叹都化作莞尔,翘起的嘴角怎么都落不下来。
陈启中熟练地将车驶过小镇,进山路,上斜坡,最后停在一栋灰色老宅子边。下车的时候他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爷爷奶奶家的老房子,老人家都没了,现在是我侄子一家住着,进来吧。
果然是老房子,古老的木门虚掩着。车门还没合上,里面就有孩子跑了出来,看到陈启中一声尖叫,老远就扑了上来,极亲热地叫了一声:叔公你来啦,我们等你好久。
是个男孩,光头,浑身晒得黑里透红,亮亮的一双眼,笑起来眯成两条缝。他跑得太快了,何小君都来不及看清他是怎么跳到陈启中身上的。
门里又有人跟出来,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妻,都是一脸朴实的样子。他们上来就很是欢喜地招呼陈启中:叔,你来啦。路上辛苦吧,先进来吃饭,灶上饭都热着呢。
陈启中手里抱着那孩子,嘴里答应着那对夫妻,一时没工夫给他们介绍,等放下孩子再回头,其他三个人都已经目瞪口呆。何小君尤其是,盯着他看。他笑着问:怎么了?这是我侄子和侄媳妇。又拍拍在地上蹦跳着要引起大家注意的孩子,小刚,我侄孙,他还有个姐姐,都快二十了,在苏州读书。
太夸张了,陈启中竟然是已有侄孙的人了,这是怎样一个大家庭啊!再看陈启中与侄孙一家亲密的样子,何小君顿时羡慕得不得了。
5
进门的时候狗吠声声,被主人一顿呵斥就呜呜地停了,院子很大,打扫得非常干净,绿色的葡萄架下还有一口井,窗下码着整齐的柴火。
午餐是道地的农家菜,自家养的鸡鸭自家种的蔬菜,新鲜捞起的湖鲜还有自制的腊肉,腊肉清香,鸡汤上漂浮着一层金色的黄油,清蒸鱼鲜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就连一直喊着要减肥的美美都连吃了两碗饭,桌底下一直有两只小狗在晃来晃去,一只黄一只黑,眼睛水汪汪的,讨东西的时候前爪搭在他们的膝盖上,何小君被他们看得心软,总想把筷子上的肉挟给它们吃,被陈启中阻止,“别把他们喂刁了,他们只吃骨头,也别跟他们太亲热了,小狗的妈妈看着呢。”
何小君一回头,果然,刚才进门时吠得她胆颤心惊的那条大黑狗正立在门口虎视眈眈,她一哆嗦,惹得桌边所有人一阵笑。
吃完饭以后陈启中侄媳妇泡茶出来,农家自己炒的新茶,清香扑鼻,盛在最简易的玻璃杯里,杯壁上还印着红色上海两字,这是何小君和杜美美小时候看惯的东西,多少年没见过了,看到只觉得亲切。
走进为她准备好的房间之后何小君想自己快要爱上这个地方了,屋梁很高,床单明显是新铺的,传统的龙凤图案,她小时候还睡过,枕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睡上去的时候沙沙地响,带着隐约的香味,她躺下去的时候原本只是想回忆小时候的感觉,没想到一眨眼便睡了过去,还睡得很深,一个梦都没有。
她这一觉睡到日影西斜,不知多久没有这么舒服地午睡过了,她下楼的时候只觉得心满意足。屋里很安静,陈启中的侄媳妇正在厨房忙碌,回头看到她也没说话,只憨厚地笑了一下,她想走进去帮忙,却被她一叠连声地让出来,客气非常。
她被一路让出了厨房,转身就看到陈启中和小刚坐在院里的竹制小椅子上,正在下军棋,两个人鏖战正酣,小刚快守不住阵地了,正急得连声叫,她走过去一看,忍不住咬着嘴唇笑起来,拿起小刚的连长就把陈启中守在外围的排长给吃了,然后蹲下来跟他咬耳朵,“看他救不救,不救我们就直接拔了他的军旗。”
小刚眼睛都亮了,陈启中苦笑,“好吧,你有后援军了,我认输。”
小刚跳起来欢呼了一声,“姐姐你好棒,我从来没赢过叔公,你一来我就赢了。”
啊?这次轮到何小君苦笑,他是叔公她是姐姐,这辈份谁跟谁啊,但是小刚兴奋过度,拉着她就往外走,嘴里还说,“姐姐,我摘新鲜杨梅给你吃,走吧走吧。”
陈启中走在她们身后,出门一拐弯就是上山的小路,小刚才八九岁的样子,但跑起来速度奇快,哪里都如履平地,可怜何小君难得遇到这种高低坎坷的农家小路,一路走得艰难,幸亏陈启中时不时扶她一把,否则早不知跌到哪里去了。
小刚跑得快,一开始还时不时回头招呼他们,后来连人影都没了,何小君急起来,“哎呀,那孩子不见了,你快去追他,别掉了。”
陈启中笑起来,“山上是他天天跑的地方,用不着担心,杨梅林子我熟,到那儿就见着那只小皮猴子了,用不着追,把你掉了才可怕。”
何小君不服气,“有什么可怕的,我是大人,他才几岁?”
她边走边说,差点一头撞在横在路中的梅树枝丫上,陈启中伸手一挡,她这一头就撞在他的手臂上,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九岁,不过不会像有些大人那样走路撞到树。”
何小君脸红,憋了半天才想到反击,“你这个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跟九岁小孩下军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耍赖招。”
他哈哈大笑,“我这不让着他了?”
“让什么呀?我们吃了你的排长,你就得认输。”
他眉毛一扬,“我的师长就在边上呢,你没看见?”
“哪有。”反正棋子都收了,她否认到底,“你就是输了,输给我和小刚。”
他没再继续反驳,笑着看她,只说,“好吧,我输了,输给你和小刚。”,
何小君一愣,她过去从未听过男人这样无奈又愉悦的语气,冯志豪很有些公子哥脾气,她又爱他,是以凡事习惯了委婉忍让,两人之间他满意就好,如果他不满意,那她委屈一些能让他满意,那也是好的,现在突然听到这样陌生的语气,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山路益发崎岖,他拉着她继续往上走,何小君借着他的力气努力踏上高处,耳边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好,到了。”
她猛地抬头,果然看到他背后茂密的杨梅树林,小刚已经看到他们,在树上向他们大力挥手,她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半山腰,眼前没了障碍,远望便是太湖万顷波光,夕阳渐落,天空中橙红一片,浓墨重彩,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期然看到这样的美景,顿时呆立原地,他也不催她,只安静地等,最后何小君被小刚在树上的大声呼唤惊醒,侧头就看到陈启中的脸,稀薄暮色里神色温软,她过去从未注意过这个男人看自己的表情,今天却一而再再而三。山上夜里风大,她竟然也不觉得冷,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还在他的手里,触手一片干燥温暖。
6
晚上何小君与杜美美躺在床上聊天,仿佛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候,床很大,两个人躺在上面也不觉得挤,杜美美下午与蔡军到镇上闲逛去了,到这时仍是兴高采烈,不停地说这里有多好。
何小君安静地听了许久,最后忽然开口,说的却是一句全无干系的题外话。
“美美,陈启中……是不是喜欢我?”
“啪”地一声响,杜美美在黑暗中用手拍额头,“小姐,你才看出来?人家那是在追求你!我们能来这儿也是托你的福,否则我至于一清早那么辛苦跑你家拖你起床吗?”
她这么一说何小君也忍不住了,“你还说,都不事先打个招呼,弄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杜美美笑嘻嘻,“事先打招呼你肯来吗?我还不了解你?”
这次何小君顿了一下才开口,声音低下去许多。
“知道你还这么做。”
杜美美翻个身面对她,收起嬉笑,“小君,难道你不觉得陈启中是个不错的对象?”
何小君沉默,半晌以后才回答,“他是很好。”
“那就试试看,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真的不行再放弃就是了,这种男人很安全,完全不具备杀伤力,不会让你伤心的。”
“试试看?要是我试过觉得不行,那他怎么办?男人也会受伤害的吧?”何小君迟疑。
杜美美笑出声,“你怎么不想想冯志豪让你伤心的时候?拜托,现在骑驴找马找备胎的多的是,你又不是脚踏两条船,还有何小君,你什么时候变成男性代言人了?这么替他们着想?”
何小君也不明白,她原不是这样顾及他人感受的人,但说话间眼前总是无法克制地望见陈启中在稀薄暮色中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知不觉便说出那句话来。
“我只是怕大家浪费时间。”无法解释自己的反应,她再说话的时候声音软弱下来。
“时间是用来干吗的?”杜美美作总结性发言,“读书的时候我妈老说,你要敢谈恋爱我就打断你的腿,那是浪费时间!现在呢?现在我要是不谈恋爱我妈才认为是浪费时间,女人青春短暂,有人追的时候千万别闲着,你想干吗?走了一个冯志豪而已,难不成你还想为了他做修女?往前看,男人多的是。”
杜美美豪言壮语,何小君忍不住笑起来,点头附和了一句,“是,往前看,男人多的是。”
但是这样说完之后,她却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屋顶很高,夜里漆黑一片,偶尔有的狗吠声,更让人觉得空旷宁静,杜美美这一天玩得太累,很快便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何小君却回到了困扰她长久的绝境里,怎样都不敢让自己睡去。
她就这样睁着眼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最后终于放弃,叹息了一声,伸手去摸那个熟悉的药瓶。
第二天早晨何小君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碗杨梅,就搁在床头柜上,装在白色瓷碗里,堆得高高的,还凝着水珠,殷红一片,她迷迷糊糊地想叫美美看,一翻身才发现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何小君洗漱之后捧起那个碗,等不及下楼便吃了一个,杨梅冰凉,一口咬下去清甜四溢,太美味了,她忍不住眯起眼感叹了一声。
楼梯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奔上来,奔到她面前咧开嘴笑,“姐姐,你起来啦?”
她很喜欢这个孩子,低下头也笑了,问他,“小刚,这是你摘的?”
昨晚他们到山上天色已经暗下来,还没来得及摘什么就被小刚的父母叫下去吃晚饭,回去的路上小刚妈妈还说自家头一批收下来的杨梅都送到供销社去了,不过明天还会再摘一些,所以保证会有最新鲜的杨梅可以吃,小刚在她面前跳得很高,说他明天一早就来摘,弄得何小君很是不好意思。
“恩,早上去摘的,我爸妈和叔公都去了。”小刚邀功,“这些是我特地挑出来给你吃的哦。”
小刚长得可爱,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尖尖的小虎牙,何小君喜欢得不行,忍不住低头去抱了他一下,“小刚太好了,我真喜欢你,谢谢。”
小刚脸红了,过了一会才伸出手来,拉了拉何小君的手,她笑嘻嘻地牵起他往楼下走,下楼以后却只看到陈启中一个人在院子里,正在井边洗杨梅,其他人人影都不见。
小刚刚才一瞬间的腼腆已经过去,这时突然想起些什么来,拉着何小君的手叫,“军棋军棋,姐姐,我们和叔公再来一盘。”她还来不及答应那孩子便一溜烟又奔进屋里去了,行动力十足。
日上三竿,阳光正好,陈启中正看着她,院子里有葡萄架,地下光影斑驳,她在这样的光线里一时竟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想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起得太迟了,让人家觉得不可思议,不好意思起来,她开口,“我睡过头了,美美都不叫我……”
“她说你最近太累了,昨天又那么早被叫醒,反正没什么事,多睡一会也好。”
他没说杜美美下楼吃完早餐之后是想上楼去叫她的,但被他阻止了,杜美美便把她吃安眠药的事情也说了,说没人叫她绝对爬不起来,他听完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小刚不要去吵她,那孩子倒也听话,只是偷偷跑上楼看了好几次。
“我在这里睡得很好。”何小君捧着那碗杨梅在小竹椅上坐下。
“饿不饿?小刚妈妈留了稀饭给你,去厨房吃吧。”
“不用,我吃杨梅。”她又伸手拿起一颗,还问他,“你吃不吃?很甜。”
陈启中笑,“我知道,不过一早就吃那个会把牙吃倒的,待会你喝水都牙酸,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她刚把杨梅放进嘴里,拒绝的话都说不清楚,摇头的时候只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走过来拉她,她本能地一缩手,手指上还有红色的汁水,在他掌心里划出一条淡淡的红痕。
7
假期并不长,离开前最后一个晚上何小君喝醉了,喝的是陈启中侄子夫妇自家酿的杨梅酒,她的酒量并不好,所以平时都很节制,但那酒十分清淡,又有香味,入口甜润,让她不知不觉就喝了许多。
后来何小君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开看到是家里来的电话,她站起来说声抱歉想走开去接,一起身就觉得不对,脑子里晕乎乎的,但心里仍旧清醒,唯恐自己会失态,她转身时加了许多小心,走路都是看着自己脚尖的。
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声音有些奇怪,只问她,“小君,你现在在哪里?”
何小君一愣,想她来这里的那天早晨给爸妈打过电话了,他们当时还让她玩得开心,怎么才两天就忘记了。
“我在西山啊,妈,你跟爸到家了?”
“刚到。”何妈妈答得简单,又说,“有人在我们家楼下等你,好久了,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也无法理解,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竟然无法理解,有人在等她?谁在等她?
——还有谁是值得等的?
妈妈在那头继续说话,说那辆她见过的宝马车,说车里坐着的人,又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茫然应了两声,最后说,“妈妈,那个人和我没关系,让他去吧。”
挂上电话后何小君在原地立了很久,她之前走得漫无目的,居然不知不觉绕到了老宅后的一片空地上,石板小道,稀疏树影,不远处就是太湖,月色很好,照得湖面一片雪亮,夜里清凉,她却觉得胸口潮热,眼前朦胧一片,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的是醉了,竟然连回去的路都看不清。
肩膀突然一沉,她回头便看到陈启中,就立在她身后。
她想说话,开口却哑了声音,眼前仍旧模糊,他也没出声,只递过一样东西来,她本能地接过,入手柔软,却是一块手帕。
为什么要给她手帕?觉得奇怪,她仰起脸看他,一阵风吹过,满脸冰凉,伸手去抹,居然是湿的。
他还在看她,略带些无措,她与他就这样面对面立着,她其实是心里难受,难受得动弹不得,又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狼狈不堪,想把他推开,不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但是眼前突然一黑,却是他伸出手来拥抱她,姿势略有些笨拙,也没有任何言语,只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哄孩子那样安慰的手势。
她有一瞬觉得这一切真是好笑,她为什么要他来安慰,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安慰她,但耳边传来的却是自己的哭声,一开始断续呜咽,到后来嚎啕大哭,他益发地手足无措,又怕她跌倒,只是搂着她,最后她哭得累了,索性坐在侧边的石头上,开口要求,“我还要喝酒,杨梅酒。”
石头很大,表面平滑,月光下反射出白色的光,他也坐下来,慢慢答她,声音低缓,“已经喝完了,你要是喜欢,还可以再做。”
她侧过头去看他,手里还抓着那块手帕,眼泪鼻涕揉在一起,皱巴巴的一团,刚刚哭过了,眼睛鼻子都是红的,潮湿眼角,泪光宛然,他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重复,“可以再做的,别哭了。”
她想说自己没有醉,也不是为了那些酒,但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眼前只有他看自己的眼睛,专注耐心,让她有错觉,错觉他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她,一直到天荒地老。
又有什么可以天荒地老?荒谬,可她竟突然心生贪念,贪恋这样的目光,贪恋他给她的温暖,即使这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只想要他带给她的一点点力量和温暖,明知这样做是可耻的,但是她孤独、脆弱、迷茫、对自己丧失信心、想有人陪伴、想有人拥抱,还有,不想再做噩梦。
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被困死在回忆里,永远都走不出去,像一个溺水者,惊恐万状,慌乱不堪,本能地想抓住眼前出现的任何一个人。
她就这样看着他,许久,看到眼前一片模糊,最后的印象是月光,水银泻地,亮得刺目,逼她闭上眼睛,让自己躲进最深的黑暗里去。
但是身上温暖,却是他伸手过来,再次拥抱了她。
Chapter 7 无法选择的选择
我们无法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至少可以选择不过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1
之后杜美美每次在何小君面前谈起这次西山之行,都会眉飞色舞,自觉功绩非凡,按老习惯掩着她的胸口感叹,“小君,你说,我是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要不是我,你能那么快就和陈启中走到一起吗?”
何小君却每次都答不上来,只好保持一个笑容,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事实上她一直都没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理所当然地认定了她与陈启中的关系,就连她自己都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一个半夜三更才被男人背回来并且还在他背上傻笑抓着他要他抱要他亲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否认她与他没有关系的。
再说她并不讨厌陈启中,有时甚至是有些喜欢他的。
陈启中与冯志豪当然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男人,他不会说什么特别的甜言蜜语,也不会送她非常奢侈的礼物,工作虽然很忙,但总会抽出时间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来,每天打电话给她,大多不长,但很固定。
她在他面前感觉很放松,偶尔还会耍赖,比如一定要他认同她的某个想法,他通常会由着她,有时也会说几句,但最后赢的总是她,倒也不是她永远正确,特别有理——她也知道——只是他让着她。
不过说实在的,他们两个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可以起争执,所以每当意见相左,他们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她说:我是对的。
他摇头,然后说一个理由,解释得很耐心。
她不听,或者听了也不认,只说:我是对的,反正我就是对的。也不是蛮横无理的口气,就是脱口而出。
而他听完总会顿一下,然后不再继续反驳,笑着看她,只说,“好吧,你是对的。”每次所用的语气都像她第一次在那条山路上听过的那样,无奈又愉悦。
她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为自己莫名的改变,还特地去问杜美美,杜美美拍着桌子笑她,“何小君啊何小君,你白长这张脸,白谈两场恋爱了,男人就该让着女人,明白不?你这是回归正常世界,来到人间了。”
后来何小君便习惯了与陈启中的相处,只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人陪伴比寂寞好,她26了,感觉得自己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些无力,前男友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却总是在她偶尔的噩梦中挥之不去;妈妈对她彻底失望,开始自力更生,整天忙着托朋友找亲戚给她介绍一个条件好的男人;爸爸有自己的退休生活,她也没想过要与他谈论什么样的男人才适合自己;工作是奔波疲累,永远都看不到尽头,总之,何小君需要陈启中,需要他来证明自己还是有一丝自主之力的,能让她在这一切的夹缝中喘一口气,让她知道,无论情况如何,总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给她安慰,只是安慰而已,她也不需要更多。
周末何小君与陈启中一起吃饭,他带她去金桥,非常安静的街区,星期六的中午都没有什么人在街上走动,沿街全是西式餐厅,竟然还有水道,一排玻璃房临水而建,她难得来这里,看得有趣,他就拉着她进去了。
吃的是西班牙菜,皮质的菜单巨大,餐厅里没什么中国人,她用菜单掩住脸偷偷问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哪个好吃?”
他也压低声音回答她,“我也不知道,随便点吧。”
她诧异,遮住脸都忘了,直接问,“你没来过?”
他点头。
“那你平时都去哪里吃饭?”
“公司啊。”他理所当然。
“一天三顿?”何小君流汗。
“差不多。”
“休息日呢?”
“我自己煮。”
“不可能!”一个单身汉会自己煮饭吃?何小君绝不相信。
他放下菜单看她,“不信?我们打赌。”
打赌的结果是午餐之后何小君与陈启中直接去了超市购买原材料,然后直奔他的公寓,他们两个人才认识不久,真正开始约会也不过是这几周的事情,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就这样跟他一起回了家,还觉得很自然。
或许是陈启中给她的感觉太安全了,一个男人能够给女人这样强大的安全感,不知该庆幸还是沮丧。
陈启中家所在的小区很大,小高层,并不因为地处金桥就华洋混杂,住的都是中国人。他买的是六层,一梯两户,上楼的时候何小君还问他,“这里的房子很贵吧?”
他摇头,说了一个让她吃惊的价格,何小君吸气,“这么便宜?你捡来的?”
他笑起来,“正好遇上房地产低谷,不过那时候这里真的很荒,出门什么人都没有,一星期看到的狗都比看到的人多,现在好多了。”
她想说现在人也不多,不过做人实在没必要那么直白,所以忍住了。
其实她在超市里就相信陈启中真的是会煮饭的,他挑选原材料非常熟练,何小君从小没进过厨房,更没买过菜,看着都觉得佩服,只知道跟着走,超市里人多,他在肉类柜台前停下,问她,“你喜欢喝什么汤?”
“冬瓜排骨汤。”她从小的最爱,说完还伸手去指,“小排骨。”
他笑着拉回她的手,“那是牛仔骨,小排骨在另一边。”
肉柜前冷气扑面,但他的掌心温暖,对比强烈,她原想把手收回来,后来却放弃了,任他牵着继续走。
陈启中家里的厨房非常干净,也不是那种从来不用的一尘不染,就是整齐,工具齐全,居然还有个嵌入式的烤箱,她看得稀奇,蹲下来研究,问他,“你做蛋糕?”
他摇头,想了想又说,“你要吃的话,也可以。”
她是甜食爱好者,听完顿时被打动了,热烈回应,“好的,我要吃。”一转脸又看到厨房一角放着的玻璃大瓶,里面满满的一瓶杨梅,浸在深红色的酒水里,阳光下晶莹剔透。
她迷茫了一下,情不自禁走过去,手指碰到冰凉的玻璃才开口,“这是什么?”
他正打开冰箱取原料,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声音温和,“杨梅酒啊,还没好,得再等几天。”
她已经愣了,忽然有错觉,错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天晚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刺目一片,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不喜欢自己的反应,何小君用力把手从玻璃瓶上收回来,转身再不去看它。
陈启中下厨的手艺果然高超,何小君食髓之味,之后就经常去蹭饭吃,也不嫌路远,不过有地铁,加之两家都在地铁站边,并不麻烦。
无论多晚陈启中都送她回家,也是地铁,安全方便,两个人还能说说话,偶尔太晚了,地铁停运,他才开车送她。
何小君有时奇怪,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开车?怎么老是坐地铁。”
陈启中讲老实话,“这车是公司配的,每个月发定额油卡,超过全都自己来,市区里堵,跑一次又费时间又费油,还有停车,都找不到地方,有这些时间和钱,我们呆在车上干什么,还不如吃一顿砂锅粥。”
何小君听完笑,想这男人果然实惠,接着便不再多问,况且她并不排斥坐地铁,虽然天天坐惯了地铁,但两个人一起聊天和一个人发呆区别很大,陈启中说得没错,过去冯志豪到哪里都是开车,她有过与他两个人被堵在久光地下停车库门口足足四十分钟的惨痛经验,什么东西都没买成反饿得一肚子脾气,有时候实惠有实惠的好处,她也不是金枝玉叶出身,挺习惯的。
浦东浦西,每次都要横跨黄浦江,虽然地铁迅捷,但每次都要花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有次从陈启中家出来,何小君吃得太饱,到后来昏昏欲睡,他说着说着听她没声了,低头看到她已经侧头在他肩膀上睡了,忍不住微笑。
她醒来的时候都快到站了,还没睁眼便觉得嘴角潮湿,心知不妙,睁开眼果然看到他t恤肩膀处有一块深色,顿时羞愧无地,脸红得就像一根烈日下的火柴,转眼就会自燃起来,磷纸都用不着。车到站,他立起来拉她下去,很晚了,站台上没什么人,电梯上行的时候他看她,她不知他会说什么,只是羞得抬不起头,没想到眼前一黑,却是他偏过脸来,亲了她。
这是陈启中第一次对她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何小君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手也无处放,不知该抱住他的肩膀,还是一把将他推开。幸好电梯已经到达顶端,他们刷卡出站,天已经黑了,她隐约看到他耳根可疑的暗红,心里却笑自己,都睡得视线模糊了,不过是亲一下而已,大家成年男女,男人也害羞?怎么可能。
上楼的时候何小君还在想着那个亲吻,脚步很慢,到门口才拿出钥匙,刚进门便听到妈妈与人交谈的声音。
“真的啊?那好那好,我们小君的照片要不要?我这里有好几张。”
她放包的时候用眼神问自己爸爸究竟怎么回事,何爸爸摇头又摇手,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
妈妈放下电话就走过来,心情不错的样子,问她,“小君,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何小君点头,“吃过了,妈,你刚才跟谁说话?”
“你兰表姨。”妈妈满脸笑。
“兰表姨?她不是在美国?”何小君诧异,妈妈家所有的亲戚都在国外,她又是外公的独女,所以逢年过节都人丁冷落,只有爸爸这边的亲戚可走。
“回来了,想在上海买套房子做投资,刚跟我通了电话,还问起你,说好久没看到过你了,让我们一起去吃饭。”
“那她要我的照片干什么?”
妈妈笑嘻嘻,“没什么,表姨想看看你的样子,你小时候她还送过你礼物,记得她吗?”
何小君点头,这位表姨家境优裕,结婚两次离婚两次,都没有孩子,之前只来过一次上海,那时候她还很小,全家一起到南京路吃了顿饭,她送了她一盒彩笔,上面印着米老鼠和唐老鸭,她当年稀罕得不行,一直都不舍得用,后来带去学校,被同学弄丢了一支,哭得她死去活来,有这样惨痛的回忆,当然对那位兰表姨印象深刻。
“什么时候吃饭?”
“明天中午,你可不许再去加班了啊,穿得漂亮点。”
“知道了。”给妈妈这么一打岔,何小君暂时忘记自己之前所纠结的关于陈启中的问题,随口应了一声,进屋洗澡。
洗完澡之后何小君接到启华项目组打来的电话,他们居然周六晚上还在加班,一边抱歉一边问了她几个问题,她听完也没法睡了,赶着修改自己所参与的这一部分内容,睡下就已经将近凌晨,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自己妈妈就进屋叫她起床,刷地拉开窗帘,都不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
六月晨光刺目,何小君在床上双手掩住眼睛呻吟,“妈,你干吗?”
“起床了,今天要和你表姨吃饭,一晚上你就忘了啊。”妈妈中气十足。
何小君看床头柜上的钟,声音更加凄惨,“八点钟?妈,表姨还在过美国时间吗?干吗那么早吃饭?”
“吃午饭,你还想十二点起床一点出门哪?快起来准备准备。”妈妈下一步的动作就是过来拉她身上的薄被,惊得何小君一声尖叫。
这天早上何小君在妈妈锐利的目光下足足换了数身衣服,换到后来她烦了,嘟哝着抱怨。
“妈,不过跟表姨吃个饭而已,又不是去见慈禧太后,至于吗?”
何妈妈两根手指拈着她落在床上的牛仔裤说话,“我说你都这么大了,好好的衣服都找不出几身,穿个牛仔裤就想去见长辈,想把我们两个的老脸都丢光?”
“我不是换了?”朝西房间,空调又没什么力气,何小君热得一身汗。
“找套有颜色的衣服,休息天都穿一身素,你就不能打扮得像样一点?”何妈妈看着女儿身上的黑白两色就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不像样了?我平常上班都这么穿。”
懒得再跟女儿多说,何妈妈自己走到她衣橱边一顿好找,终于从一个深色衣袋里抓出一条嫩黄色的连身裙来,满意地转过身,“这个好,喏,就穿它。”
娇嫩颜色摊开在眼前,何小君却突然地心里一闷,这条裙子是冯志豪送给她的,分手之后她把所有他所送的东西留在那套滨江公寓里,什么都没有带走,唯独这条裙子,竟然还在她身边。
她并不喜欢黄色,只穿过一次,还是很久以前,那天晚上他们在滨江散步,冯志豪在风里吻了她,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丝质裙摆扬起来,滑过她的皮肤,水一样的感觉。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穿过这件衣服,洗过之后装入衣套妥善收藏,到后来自己都忘记它还在衣橱的角落里,今天突然再见,感觉怪异到极点。
妈妈还在催她,“快点,穿好陪我去洗个头,我要吹个头发,你也一起。”
她摇头,按下妈妈的手,声音坚决,“妈,我不穿这件,其他都可以,这件不行。”
这天早上何家的两个女人差点为了一条连衣裙争吵起来,不过事实证明,两个骨子里都非常固执的人还是会在某些时候进行妥协的,何小君最后穿上身的是一条白色翻领衬衫式连衣裙,外套一件蛋壳青的开衫,标准的贤良淑德,连头发都规规矩矩地笔直垂了下来,马尾都没有扎一个。
这样一折腾,何家三口赶赴饭局的时间就变得非常紧张,幸好何爸爸有先见之明,老早打电话定好了出租车,饶是如此,他们赶到餐厅的时候仍是掐分扣秒,大热天的,何小君看自己妈妈急得汗都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掏出纸巾递给她,又问。
“妈,你赶什么?自家亲戚,迟到一点表姨不会介意的。”
“那怎么行,人家请客嘛,迟到多不好意思。”何妈妈用纸巾小心地印了印自己的脸,独怕留下纸屑,让人看了笑话。何小君看得心酸,接过纸巾帮妈妈小心按了两下,按的时候情不自禁想起了陈启中的手帕,心想还是那个实用些,环保又好用。
表姨定的是上海菜,就在她所住的酒店里,电梯直接上顶层,装潢全是老上海风味,走廊两边砌着灰色墙砖,包厢大门仿若石库门重现,就连端着菜走过的服务生都穿着一式的中山装。
何小君看得好笑,心想也只有长居海外的中国人才乐于这样寻梦,其实走出去望一眼,这城市现在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大都市一样,处处大厦摩天,石屎森林而已。
但是何妈妈看得感叹,拉着老伴的手说自己小时候上海都是这样的,说话间又把女儿打量了一遍,皱起眉头把她的翘起的翻领折平,嘴里还说,“这孩子怎么穿衣服都没个样子。”
跟亲戚吃个饭而已,想不通自己老妈今天为何如此反常,何小君满脸莫名其妙。
一切疑惑在走进包厢之后终于有了解释,兰表姨并不是一个人在包厢里等着他们,另有一个男人在桌边坐着,听到声响抬头看过来,白白胖胖的一张脸,富态得可以。
表姨仍是记忆中的热情,看到何家三口就站起来招呼,声音欢快,“文秀,大哥,你们来了?这就是小君吧?长这么大了,真漂亮。”又给他们介绍那个已经立起来的男人,“这是我老朋友的公子,李俊卿,俊卿爸爸是搞建筑的,他在旧金山长大,现在刚和家里人一起回国。”
何小君看自己的妈妈,但妈妈不看她,只满脸笑容地回应表姨,又拉她坐下,李俊卿正站起来拉开身边的椅子,理所当然,那就是何小君该待的地方。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只听到兰表姨与何妈妈的声音,其实兰表姨从小就跟自己的父母去了国外,与何妈妈并不特别亲厚,只是她天性便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何妈妈又乐于与她交好,两个人回忆过去谈论现在,聊得是风生水起。
何爸爸与兰表姨并不太熟悉,也插不上话,那位李俊卿先生倒是与何小君聊了几句,几句而已,第一句就是自我介绍,然后对她说他爸妈不喜欢外国女孩子,回国前特地托auntie给他介绍一个中国女孩子,最好是上海女孩子,他妈妈是上海人,在家还说上海话呢。
他三句话不离爸妈与auntie,何小君听得反胃,后来他又谈起桌上的菜色,说这里的上海菜比旧金山地道,何小君正不爽,都懒得回答,心想“废话,这里是上海,要做得还不如旧金山地道,那是国耻。”
他又问她新上来的那道菜叫什么名字,她看了一眼,没法不说话了,只好开口,“那个?那是红烧圈子。”
他饶有兴致地挟起来尝了一块,大赞,“很好吃,是什么做的?”
“猪大肠啊。”
李俊卿听完呛到了,一阵咳嗽,没想到这个国外回来的香蕉仔对猪大肠的反应如此强烈,何小君忍不住笑起来,心里还记着自己妈妈在旁边,不敢笑得太大声,双手掩着嘴,两眼一弯。他却只觉得眼前光亮,竟看得愣了,身上一热,伸手再摸,额头一层汗,她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往旁边移了移。
一顿饭吃到尾声,兰表姨提议,让何小君带着李俊卿四下逛逛,熟悉熟悉上海,何小君问,“表姨,你难得来一次上海,要不大家一起去逛逛?”
何妈妈急了,刚想说话,兰表姨就笑着摇头,“行啦,我这个老家伙就想跟你爸妈叙叙旧,顺便搓顿麻将,在国外都凑不齐牌搭子,手痒。”
何小君来回看三个老的,“你们这不是三缺一吗?怎么打?要不我陪你们?”
何妈妈一瞪眼,“我们打瘸脚麻将!”
这样也行?何小君直了眼,再也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与李俊卿两个人走了出去,心里不甘愿,脚步都拖得很。
当晚何小君与自己妈妈在家里大吵了一架,何妈妈回家便把门一拍,直奔女儿房间,劈头盖脸对着女儿一顿说。
“谁让你把人家丢在外滩的?太不像话了!”
何小君被吓了一跳,“丢了?不会吧?我跟他打了招呼,他说没事我才走的。”
“你说要加班,人家能不让你走吗?”
“我真的要加班啊。”何小君指指电脑,“这份东西明天开会要用,我得赶出来。”
何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你一天不加班会死吗?人家还想跟你多聊一会,你头回就这么拒绝别人,以后谁还敢再约你出去!”
何小君霍地转身,“我为什么要跟他再出去?”
“你二十六了,总得找个对象,人家多有钱啊,嫁过去你就过好日子了!”何妈妈直截了当。
何小君差点尖叫,“有钱就行了?”
“那你想怎么样?这么长时间我都由着你了,现在你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难不成等着掉价?”
“妈,我是你女儿!不是货色,掉价,掉什么价?你还想把我卖了?”何小君也急了,越来越大声。
“那你想干吗?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投得好一辈子享福,投不好一辈子吃苦头,贫贱夫妻百事哀听说过吗?啊?”何妈妈激动,手指戳过来,何小君头一偏,正看到自己爸爸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晚报,不进不出,颇有些尴尬。
受不了了,何小君“啪”地一声合上电脑,抓起包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妈妈一声断喝。
“我去找男人!”何小君答得头也不回。
陈启中接到何小君的电话的时候刚洗完澡,正擦头发,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何小君的号码,接起来只听到她问,“你在家吗?”
“在,你怎么了?在外面?”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是不高兴的,只是她声音怪异,背景里有车声,他听着感觉不对,又多问了一句。
“那好,我在你家楼下,你能不能下来?”
陈启中下楼便看到何小君抱着双肘立在打着双跳灯的出租车边,司机也站在外面,看到他立刻递过一张计价票来,嘴里叽哩咕噜,“快替你老婆把钱付了,身上一分钱没有还叫车,搞什么东西。”
他一愣,伸手掏皮夹,金桥地处偏僻,夜里风凉,何小君穿着单薄,又立在风口里,肩膀都拢了起来,他看得心疼,给钱之后也顾不上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拉着她先上楼。
何小君自己给了他解释,进门就说,“我跟我妈吵架了。”
“吵架?”他问了一句,又走到厨房给她倒水。
“恩。”她跟过来,“不喝水,我要喝酒。”
他摇头,“家里没有酒,喝别的吧。”
“不是有这个?”何小君捧起那瓶杨梅酒,他拿出的杯子就在手边,她打开盖子就倒了满满一杯。
杨梅酒香味扑鼻,何小君心里烦躁,就着杯沿就喝了一大口,没想到那里面酒味浓烈,呛得她猛地咳嗽起来,半晌都没停下。
他阻止不及,叹口气过来拍她的背,又递过一杯水来,“我说了还没泡好,这是用高度白酒泡的,时间太短没法喝。”
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他让她在沙发上坐了,打开冰箱找木瓜,拿刀切开,去籽,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边弄边问她,“为什么吵架?”
陈启中做这些的时候动作流畅,手指扣着刀背,起落行云流水,何小君安静地看着,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经常蹭饭的行为中,有一部分原因并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看,毕竟这年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看到一个大男人乐于下厨并且把这些最简单的动作做到足以让人欣赏的艺术水平的。
他已经将木瓜弄好,转身打开冰箱去拿牛奶,等不到回答,走过来用牛奶盒碰了一下她的脸,弯下腰笑她,“我问你为什么跟你妈妈吵架,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牛奶盒冰凉濡湿,何小君被冻得一哆嗦,再开口就没好气了,“你知道什么啊?我妈快把我逼死了。”
“逼你?你妈妈为什么要逼你?”他把木瓜和牛奶倒进搅拌机里,又放了些冰糖,盖上盖子时再问了一句。
逼我嫁个有钱人……她低头嘟哝了一句,声音含在喉咙里,他正打开搅拌机,嘈声大起,自然是没听见。
何小君没有回答,陈启中也不再追问,只是把弄好的饮料从搅拌机里倒进杯子里递给她,何小君接过来时看了一眼倒空的搅拌机,问,“就一杯?”
“我喝水。”他举举另一个杯子。
其实是木瓜太少,不够做两杯,不过无所谓,她不来,他也想不起做那么麻烦的东西。
自家制作的木瓜牛奶,与店里稀薄掺水的大路货自然有天壤之别,浓香丰润顺滑入口,何小君喝了一口就感叹,“陈启中,你要是个女人,一定很容易就嫁出去。”
他听完哭笑不得,耸耸肩膀说,“你这是夸我?”
“我没开玩笑,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女孩子都愁嫁?”何小君正色。
他笑了,“怎么会?现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孩子供不应求,哪会找不到人嫁?”
“没见着那么多剩女吗?”她叹口气。
“那是因为她们要求高,不是没有人肯娶,只是她们不要,剩男也多得很,男人剩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找不到愿意嫁给他们的女人,你说谁才是真的困难?”
何小君苦笑,“男人有什么困难的?你们青春长,越老越吃香,哪像我们,年龄一大就掉价。”
她很少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他听得眉头微皱,但身上一暖,低头看到她横躺了下来,摊着手,合着眼,头枕在他的腿上,动作懒散。
她头晕,刚才那一大口高度白酒像是终于起了作用,身子发软,只想找一个最舒服姿势让自己躺下,身边只有他,她也没有多加思考,靠得顺理成章。
他顿了一下才说话,声音很低,问她,“小君,你睡了?”
“怎么会?我累了,别动。”她闭着眼睛讲话。
他没再说话,很久以后伸出手,做了他一直想做的动作,手指落在她的头发上,慢慢顺着。
他应该是刚刚洗过澡,身上还有沐浴乳的香味,手指温柔,该是觉得享受的时候,她却突然鼻酸,翻过身来,埋头在他怀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小君?”
她不应声。
他安静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就有点哑,“小君,虽然我一直是个正人君子,从不趁人之危,但你再这样,我不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变身,禽兽那么一下子。”
她仍是埋头在他怀里,很久以后才回答,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说,“禽兽吧,我正等着呢。”
Chapter 8 非爱
许多时候,男女之间都是一场战争,撕咬搏杀,回首鲜血淋漓,血肉横飞,输赢都不得善终。只有尝有过一次这样的滋味,才会知道尘埃落定的平静,是多么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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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君与陈启中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但是这一点,她没打算告诉自己的妈妈,说了也不会有结果,因为何妈妈现在的生活重心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让女儿嫁个有钱人,而很显然,陈启中远远够不上她妈妈的标准。
何小君并不觉得自己是爱陈启中的,但是她喜欢与他在一起,这种感觉原本并不强烈,可自从有了一个强烈对比的参照物李俊卿之后,她终于承认,一对男女是否能够相处,与有没有爱情关系并不大,重点在于,他们是不是能够彼此接受。
是彼此!而不是单方面无条件心满意足。
但何小君的妈妈却不是这样想的,那天何小君抛下李俊卿独自回家,她还以为这事一定黄了,没想到对方竟对何小君一见钟情,又托兰表姨带话来,想继续约会何小君,这好消息以来,何妈妈顿时高兴得夜不能寐。
李家是上海人,多年前移民美国,现在在国内投资了几个建筑项目,很是富有,家里有两个儿子,长子已经结婚,孩子都老大了,李俊卿是老二,生性木讷,一直都没谈上朋友,这次回国就想让他找个对象结婚,婚后再回美国生活,家里有钱,又不是长子,所以对媳妇家庭背景的要求并不太高,儿子高兴就好。
何小君不高兴,她对一个三句话不离自己父母的男人完全生不出好感来,但是自己妈妈以各种名义逼着她与李俊卿见面,对她的反对嗤之以鼻,还摆事实讲道理地教训她。
“三句话不离自己的父母怎么了?那说明人家孝顺,现在要找个听话孝顺的孩子有多难?你看看我,生个女儿老给自己找气受。”
“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两个人在一起是讲感觉的,我对那个姓李的一点感觉都没有,看到他就不想说话。”何小君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妈妈,但是母女两个一谈到嫁人这个问题,总是气氛紧张。
“感觉都是培养出来的,你都不跟人家约会怎么培养感情?再说两个人要讲那么多话干吗?以后你就知道了,恋爱的时候再怎么打得火热,结婚了一天都说不上十句。”
妈妈说得理所当然,何小君指着自己爸爸,“我看爸爸跟你每天都说很多话,哪止十句?”
何爸爸点头,上来安抚自己的老伴,“老婆,女儿要是不喜欢,那就再挑挑,我看那个小子傻不楞登的,也没什么好。”
“你知道什么啊?傻才好,我们女儿已经够傻的了,找个精的还不给生吞活剥了。”
“我哪儿傻了?”何小君气结,最后抛下一句,“反正我不想跟他出去,要去你自己去。”
何妈妈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敢!”
眼看着家里又要重复当年暗无天日的母女大战阶段,何爸爸再怎么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都忍不住在旁边一声长叹,何小君看得不忍心,想想解决问题方法有许多种,没必要跟自己妈妈硬碰硬,咬咬牙点头,“那行,我再跟他出去一次。”
为了速战速决,第二天何小君约李俊卿午餐,中午用餐时间,李俊卿来接她,又去了外滩。
她听到目的地就愣了一下,“去那么远?我下午还要上班。”
“是auntie替我订好的餐厅,都准备好了,到那里就能上菜。”他解释。
这男人就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吗?何小君叹息,想想自己要说的话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算了,由他去。
幸好中午高架通畅,何小君公司所在的大厦离外滩并不远,十多分钟便到了。
李俊卿车好,沿街刚靠下便有侍应生赶过来接钥匙,殷勤地替他开门,为他泊车,定的餐厅在外滩三号里,大理石地面铮亮耀眼,何小君进电梯的时候戴着白色手套的小姐替她挡住电梯门,笑容可掬。
这个餐厅她并不陌生,过去与冯志豪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带她来这里,很久没来了,再走入恍如隔世,落座前她忍不住往过去自己常坐的那个角落忘了一眼,靠窗的小圆桌,放着预订的牌子,空无一人。
李俊卿这一路上都试图与她打开话题,但是何小君说得很少,沉默的时间极长,现在坐下来,他点菜以后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忍不住又擦了把汗,他这一路都不知擦了多少把汗了,何小君看他可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他,“怎么了?很热?”
“不热不热。”他摇头,“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何小君笑笑,低头转了转面前的水杯,心里开始措辞,不知怎样才能开口,才能让他打消与自己继续的念头。
“要不说说你自己?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对了,你公司附近有没有电影院?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李俊卿又擦汗,真奇怪,他只要看到她,就觉得热。
小姐上菜,她心不在焉,“我很久没看电影了,国内片子进得慢,有些还不让公映,我也很少去电影院,一般都买碟看。”
“不让公映?什么片子不让公映?”好不容易有她愿意接口的话题,他跟得很快。
“很多。”
“你要看什么?如果国内没有,我们可以去香港看,上海飞过去也很快。”他不擦汗了,说得很认真。
而她悚然,猛地抬头看他,直到确定面前仍是那张白白胖胖的李俊卿的脸才喘出一口气来。
熟悉的餐厅,熟悉的音乐,说话广东腔的侍应生,再加上这句她曾不止一次听过的句子,就连口气都与冯志豪曾经用过的一样,她要是神经不够坚强,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入魔了,肉身穿越,直接回到了过去——那个她极欲摆脱的过去。
心立时硬了起来,何小君不再迟疑,开口便说,“李先生,我们不合适。”
他愣住,呆呆地看着她,表情古怪,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为,为什么?”
这男人急起来居然结巴,何小君听得肚肠都打结,叹口气放缓声音,“我家没什么钱,很普通,条件差太多。”
他仍是莫名,但松了口气,答她,“我知道啊,你家的情况auntie都说了,没事,我爸妈不介意的。”
何小君哭笑不得,“这到底是谁的事情,你爸妈还是你?”
他大概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解释,“当然是我的事情,不过爸妈的意见总要尊重的,我大嫂就是爸妈挑的,跟我大哥感情特别好。”
“你爸妈还没见过我,你怎么那么肯定他们不会介意?说不定他们对我特别不满意呢?”她觉得这家人家匪夷所思,开口再问他。
他笑起来,“他们见过你了,那天吃饭的时候有视频,他们看过了,说你面相好,话不多,挺大方的。”
何小君听完差点把眼睛瞪出来,“什么视频?你们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声音大了一点,餐厅里其他人略略侧目,李俊卿急了,伸手按住她,“是你妈妈提议的,我们一开始也没想到,不过效果真的挺好的,我爸妈很满意。”
“我不满意!”何小君怒火狂飙,“你们把我当什么?菜场里的猪肉?买之前还得挑挑拣拣集体参观?”
他没想到自己越说她越愤怒,急得出了一头的汗,“你别生气,要是你不喜欢,以后不拍了就是。”
“还有以后?”何小君“霍”地站起来,“李先生,对不起,我已经有男友了,今天出来就是为了跟你说一声,请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再见。”
回公司的路上一片阳光灿烂,何小君却觉得眼前迷茫,伸手到包里去摸手机,顺手按下一连串的号码,按拨出键的时候突然停顿,笑自己傻。
何必?最应该自我控制的就是情绪这个东西,如果每次都需要安慰,那以后还如何自处?更何况今天这种情况,她想让陈启中安慰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何小君坚决地将手机放回包里,想了想又拿出来了,拨回家,响铃的时候开始祈祷,希望不是被自己妈妈接起来的。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爸爸的,何小君长出一口气,说她要加班,可能会很晚回去,别等她晚饭了,爸爸说好,又说妈妈就在楼下跟人聊天,要不要叫她上来跟她说两句,何小君立刻拒绝。
“不用不用,你跟妈说一声就行了。”
“你妈刚才还在念叨你午饭吃完了没有呢,我看她就想打电话给你,话筒摸了好几次了。”爸爸汇报家里的最新情况。
何小君苦恼,“这个等我回来再说吧,爸,手机要没电了,我先挂了啊。”
挂上电话之后何小君长叹一声,她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妈妈也很快会从兰表姨那里得到消息,她这样坚决地拒绝了李俊卿,这一次的打击对妈妈来说一定很大,今天的晚饭多半会变成对她的批斗会,为了她的心脏承受力着想,她还是决定留些缓冲期给自己。
公司里仍旧是一片忙碌,下午有部门例会,她之前那顿午餐虽然费时不久,但到底外滩打了个来回,所以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落座,众目睽睽之下坐下,总觉得受人瞩目。
尤其是坐在长桌右手侧的赵晶,笔直地望着她,神色间颇有些意味深长。
何小君莫名,完全不明白她眼里的内容,自从她从赵晶手里接过启华的案子之后,赵晶对她的态度日益微妙,她平日很少与她打交道,奉行凡事自行担当的原则,该她做的竭尽所能,不该她做的绝不出头,而且这次仔细算来还是赵晶欠了她的,她都替她接下那么一个烂摊子了,她要是对她还有意见,那她就真的不知如何自处了。
何小君这边莫名其妙,经理已经开始了例行的滔滔不绝,从公司最近的业绩一直分析到国际市场形势,颇有些早已洞彻全球金融的架势,她听得无趣,再加上心里烦,只觉得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经理做完总结,何小君长舒一口气,正想起身,却听他咳嗽一声,再次开口,“大家稍等,这次海外培训的名额下来了,今天就在这里宣布一下。”
会议室里原本已经有了起身推椅的声音,这是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小君。
何小君也停下一切动作,经理所说的培训她当然是知道的,策划部每年都有一个名额能够到比利时参加国际级别的培训,这也是公司最大的福利之一,一般用来奖励工作绩效突出的老员工,她去年年底便有这样的机会,但是比利时方面培训计划推迟而未能成行,没想到时隔数月,突然又有了消息。
胖胖的经理也看了她一眼,眼神略有些古怪,但很快便转过脸去,看着赵晶说话。
“赵晶,这次公司决定把你送出去参加培训,这个机会很好,希望你学有所成。”
赵晶站起来,隔着长桌,又看了一眼何小君,然后笑着开口,“谢谢公司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珍惜的。”
何小君没说话,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眼前昏暗,其他人也不作声,会议室里只有经理的声音响起来,“大家散了吧,工作工作。”说完率先走了。
何小君是最后一个从会议室里出来的,邱静离开前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完全不为所动,走出会议室之后她独自去了经理办公室,没有敲门便推了进去。
经理正与赵晶说话,看到她两个人都突然地停了下来,赵晶先走了出去,与何小君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笑,在她耳边讲话,“姐姐,别伤心了,这年头做苦力是没出路的,你早该明白了。”
何小君沉默,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等到办公室门合上的那一声轻响之后才对着经理开口,只问,“为什么是赵晶?”
经理摊摊手,“小何啊,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也做不了主啊。”
她咬咬牙,又开口,“赵晶的资历和工作能力都不够这个名额的标准,我要向公司提出申诉。”
“申诉?”经理笑了,“你要向谁提出申诉?小何啊,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小姑娘现在搭上高层了,我也惹不起,到时候她吹吹枕边风,谁知道公司会拿你怎么样,这世道有份工打就不容易了,你一向都做得不错,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忍了吧。”
“我不服。”想到自己没日没夜在电脑前的日子,烈日下奔波的日子,何小君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眶刺痛,红了眼,只吐出这三个字。
“不服?其实你真可惜了,小何啊,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这点道理都没弄懂,只要你愿意,赵晶那个小姑娘算什么?其实现在也不迟啊,要不要我给你引见引见?”经理走过来,伸手搭住她的肩,笑得一脸暧昧。
经理脸色一变,何小君已经转身猛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公司以后,何小君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街灯依次亮起,霓虹处处,照出一片光怪陆离。
身边有车停下,出租车,一对男女携手走出来,笑着从她面前走过,推开街边酒吧的门进去了,黑色大门开合,她听见里面音乐的声音,是jazz,一把浑厚女声,荡气回肠。
她是听过这首歌的,很久以前,不知不觉也推门进去,夜正酣,酒吧里暗影重重,歌声盘绕,她在角落里坐下了,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启中看到何小君的时候都快半夜了,她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身边空无一人。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何小君抬起头来看他,眼神茫然,好像是不认识他,但很快便清楚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只说,“你来了。”
但他明白她是醉了,因为她下一秒就脱口问他,“谁叫你来的?”
“你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声音怪异,他一路赶来心急火燎,现在看到她没事,心里一松,也不说她醉了,只神色温和地解释了一句。
她“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明白没有,只是伸手叫买单。
吧台小弟长出一口气,这位女客在这儿一个人坐了几个小时了,也不说话,有人搭讪一概不理睬,埋头喝闷酒,他经验里最麻烦的就是这种客人,醉了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何小君的手抬到一半突然放下,再次把脸转向陈启中,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拨电话给他。
“你买单好吗?我没带钱。”
他付钱,她已经自顾自地站起来往外走,脚步虚浮,出门没几步便被路面上突起的部分绊倒,他刚走出门,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跌了下去。
她坐在地上,大约崴了脚,他怕她是跌伤了,立刻蹲下来去检查,她也不挣扎,突然流泪。
市中心,虽然已过半夜,但仍有行人侧目,他很少遇到这样窘迫的时候,也顾不上再说话,先抱她起来,上了车也不发动,开了顶灯,又去看她的脚。
但身子一便被何小君抱住,她一直在流眼泪,这时埋头在他怀里,更是泪水奔涌,他出来得急,只套了一件t恤,胸前瞬间濡湿一片,烫得心脏都缩了起来。
这不是陈启中第一次看到何小君狼狈的样子,她人前常笑,谁都觉得她开朗快活,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她的眼泪,每次都只觉心痛,心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小君?”她哭得闷不做声,脊背却抖得厉害,他怕她呛到,想让她抬头,她却一动不动,他只好搂住她,腾出一只手来,将顶灯关了。
车厢里暗下来,她却吐了,转身都来不及,吐得他一身都是,吐完她倒是安静了,抬头看他,表情歉疚,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车厢里一片狼藉,呕吐的味道浓重,情况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地步了,他倒镇定下来,抓纸巾将两个人稍微处理了一下,让她坐好,又打开车窗,问她,“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先送你回家吧,好不好?”
何小君坐在副驾驶座上,吐过之后浑身无力,任他摆布,男人的手很有力气,托着她的后颈,让她感觉舒适,但是眼眶再次酸痛。怕自己又失态,她默默地合上眼睛,摇头。
“不要,我不想回家。”
她不想回家,回家的结果她明白,她中午那样坚决地拒绝了李俊卿,不,她这样坚决地拒绝了一个有钱人,妈妈肯定会在家等着对她进行疲劳轰炸。
不用再轰炸了,她已经疲劳得快要死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路走来,一切都是不顺心的。
谈感情,以为是爱情,其实是现实世界中的痴人说梦。
做工作,以为是事业,其实是男权社会里的一场笑话。
她累了,累得举步维艰,累得不想再往前走一步,累得只想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让她摆脱这一切梦魇。
头发上有很轻的触碰,耳边又有他的声音响起来,很低,温和耐心,“那你想去哪里?”
她睁开眼,他的脸近在咫尺,两个人都狼狈,他身上有被她呕吐过的痕迹,刺鼻的味道,她一定更狼狈,像一只鬼,但他看着她,神色与往常一无二致,就像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他们刚从亮着烛光的花园里离开,她拖着裙摆,他与她并肩,神色温柔。
眼眶痛得像要裂开来,鼻腔酸了,眼前渐渐模糊,她哑着声音开口,只说。
“我想结婚。”
接下来的一切在何小君的印象里都是一片模糊,她记不得陈启中在车里对她说了些什么,又或者只是无语,后来车门被打开,他走出去,她眼皮沉重,最后看到黑暗里的一点红痕,明灭不定,该是他在抽烟。
再睁开眼自己已经躺在陈启中家里了,她对这个地方熟悉得很,所以也不觉得惊讶,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穿着陈启中的衬衫,太大了,下摆拖到她的腿上,晃晃荡荡。
床头柜上的液晶钟显示时间,凌晨四点,床上只有她一个,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她只好掩着衬衫下床,男式衬衫,扣子细小,一路扣到领口的地方,她想着他是怎样给她扣起这一排扣子的,身子便是一软。
客厅里亮着灯,她推门看到陈启中的背影,想开口叫他,却突然忘了言语。
他是站着的,背对她,低着头,竟然在烫衣服。
烫衣板上垂下白色的裙摆,她看得清楚,就是她之前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他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问她,“你醒了?”
她张口,喉咙痛,努力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面,她拒绝了一个男人,让自己的母亲再次愤怒;又失去一心想要培训机会,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失望;一个人去酒吧,买醉,呕吐,在街上失态,一切都好像是一幕黑色喜剧,可笑得令人可悲。
但是现在,她站在这个熟悉的小小客厅里,他在她身边,没有一句指责与追问,照顾她,守着她。
原来她还有他。
客厅里铺着木制地板,她赤着脚,脚底冰冷,身上却不觉得凉,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淡了——原来她还有他。
他还在等回答,见她不语,便放下熨斗走过来,到她面前却被她伸手抱住了腰。
他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与何小君认识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月,她生得好,工作不错,知道自己适合怎样的穿着打扮,给人看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一面,但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快活。
其实她并不忧郁,极少哭泣,第一次见面之后,杜美美曾经谈起过何小君平时的样子,说她性子可爱,爱笑,脾气也好。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总是看到她平静外表下的那个小人——累、孤独、彷徨,有时在他面前哭泣,或者突然地跑到他身边来。
他明白,她这样做不一定是为了看到他,她只是想有一个人在身边。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第一次见到她起,便知道自己喜欢她,他三十了,适婚年龄,如果立定心意追求一个女孩子,自然是为了结婚。
他一开始便知道她刚刚与人分手,还在很莫名的情况下见过那个男人一面。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大家都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人,他也曾谈过恋爱,既然已经分手,那就没必要反复探寻。
那天在西山,最后是他把她背回宅子里去的,从小走惯的石板路,她趴在他背上,月色很好,照得四下纤毫可见,他一步一步走着,觉得很好。
后来她与自己妈妈吵架,夜里来找他,坐在沙发上喝完那杯木瓜牛奶,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摊着手,没有一点戒备,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在一起许多年了。
他与她□,大家都是成年人,当然不会是彼此的第一次,但他却仍觉得激动,她体力不好,结束以后就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却在黑暗里一直看着她,想着就是她了。
她是他想与之在一起的女人,虽然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没有所谓的热情似火,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两个人相处靠的并不是一时激情,细水长流才能长久,他已经有了计划,想与她继续走下去,最后的方向当然是结婚,等到恰当的时候,他自然会提出来。
只是没想到她竟这么突然地提出她想结婚,还是在酒醉与呕吐之后。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开口想说话,却突然露出些恍惚的表情来。
他对这个表情不陌生,何小君经常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或者是他敏感,但他一直知道,她对两个人真正的彼此交付还需要时间,或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他不介意,他对她有耐心,只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他可以等,等她最终准备好。
但是就在刚才,她说要结婚。
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何小君反常到这个地步?深夜喝酒,在街上哭泣,最后说要与他结婚。
他想问她,但是一低头看到她仰起的脸,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些问题又消失了。
何必问这么多?他对自己有信心,对她也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想她知道,她可以在他这里得到安慰,她是他爱的女人,他愿意与她在一起。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君,我们结婚吧。”
Chapter 9 千古唯坚
何小君现在明白了,结婚这个事情,最困难的并不是能否找到那个人,最困难的是,你和他是否能坚持走过那段黎明前的黑暗。
1
何小君一夜未归,清晨才推开自己家的大门,手机昨晚就被她关了,刚才一打开,一连串未接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她大概能够想象自己妈妈的反应,虽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她进门前仍是深吸了一口气。
何妈妈早已得到消息,也是一夜未眠。她倒不是担心女儿失踪,其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何小君为什么昨晚没回家,不就是怕被她说吗?
李俊卿是她一心看好的女婿人选,李家是真有钱,对媳妇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儿子喜欢就好,没想到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居然被何小君一顿午餐就打发了,她得到消息之后气得七窍生烟,打电话又不通,看到女儿的一瞬间,积聚多时的怒气顿时如同火山爆发,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说。
“你还知道回来?啊?还知道回家?一晚上不回来一个电话都没有,你有没有把我们两个老的放在眼里?”
“我加班嘛,跟爸爸说过了。”
何妈妈冷哼一声,“加班?是不想回家听我说你吧?你兰表姨都跟我说了,跟人家吃个饭就掉脸,还说自己有男朋友了,怕我说你?怕我说你就别撒谎啊,你哪来的男朋友?你说说,哪来的男朋友?!”
何小君被逼得后退了一步,背靠在门板上,“砰”地一声响,开口时却是笑了,略带些痛快的表情。
“妈,我没撒谎,我有男朋友了,正打算结婚。”
屋子里顿时静下来,妈妈的声音像是被刀切断了,两眼瞪着自己的女儿,倒吸气。
还是爸爸先开口,走过来拍拍自己女儿,“真的?小君,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才说?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他?”
“过两天吧,让他准备准备。”何小君看着自己爸爸说话,表情和缓了许多。她对自己爸爸的感情一直是很复杂的,爱他,又觉得他懦弱,无论自己妈妈说了多么过分的话,都笑嘻嘻的,不当一回事,尤其是这些年,她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总有些难过。
何妈妈也缓过来了,张口问,“小君……”
何小君转过头往自己房间走,扔下一句,“妈,别问了,他没钱的。”
房门在何小君身后合上,留下何家两老面面相觑,何妈妈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很久才叫起来,“老何,你听她在说些什么?你听听!”说着举步就要往女儿房里去,但是肩膀一沉,被丈夫一把按住。
“女儿累了,让她睡一会,什么样的人等看过再说吧。”何爸爸看着女儿的房门说完这句话,手仍是放在妻子的肩膀上。
自己丈夫的表情并不如何严厉,但何妈妈这么多年来在家里随心所欲惯了,一向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时吃惊得只知道张大眼。但是肩上沉重,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还是垂下肩膀,安静了。
2
决定与何小君结婚之后,陈启中做了许多事情。
首先自然是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父母,他算好时间打电话到加拿大,电话是他姐姐接的,才听他说了两句就把话筒扔下了,然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伴着他老姐的叫声。
“爸!妈!老公!快来啊,启中说他要结婚了。”
他在这头流汗,心想至于吗?不过他家的女人都是行动派,妈妈的声音随即响起来,更加激动,抓着话筒讲话。
“真的?真的有对象了?照片有没有?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不对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人家?我得准备点东西,老陈,这事我们可得回去,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穿什么?”
妈妈声音太大,陈启中不得不把话筒稍稍从自己耳边拿开一下,那头又传来自己老爸的声音,习惯性的无奈,“信华,你别激动,问清楚情况再说。”
他也在这头叹气,想自己老爸和姐夫都辛苦了,幸好何小君不是那样的性格,他很喜欢。
想到何小君他就微笑了,其实只要是她,他都是喜欢的。
爸爸把电话接过去,简单问了一下何小君的年龄职业大概情况,他打电话之前已经把照片传到姐姐的邮箱里了,老姐在那边快手快脚地同步打开,招呼老妈去看,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两个男人的谈话被打断,两端都很无奈,陈爸爸也看了一眼照片,倒是夸了他一句,“长得不错,儿子,挺有本事的。”
陈启中呵呵一笑,继续说下去,爸爸听着点头,说听双方条件听上去还挺合适的,最后问他是否见过对方父母。
陈启中说还没有,不过打算这两天就上门去见个面,妈妈又来抢电话,一通嘱咐,他一开始还听着,后来看看时间实在不对了,只好求饶,“妈,我还要上班,国际电话很贵的。”
老妈不以为然,讲他,“上班有讨老婆要紧吗?你不懂规矩,第一次上门规矩很多的,到时候说错话买错东西,直接让人家赶出来。”
怎么可能……陈启中听完哭笑不得,反驳都没力了。
后来陈启中才发现,有时候老人家说话,真的是很有预见性的,他第一次与何小君的父母见面,场面的确是不太美妙。
何小君是给陈启中打过预防针的。
她在陈启中上门与自己父母见面之前与他长谈了一次,周末,就在他家里。
自从何小君与陈启中谈恋爱开始,她与他的周末的固定节目中必定有一项是在他家吃饭。
陈启中厨艺颇精,并且将之作为一项兴趣爱好,还经常尝试各国菜肴,何小君当然是第一个品尝者。美美与蔡军偶尔也会来蹭饭吃,总之其乐融融得很。
不过这天吃饭的时候何小君没有忘记自己准备好要说的话,捧着碗先把那天她为何去酒吧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才提起她妈妈。
她在说关于工作的事情时他听得很仔细,听完之后过了一会才开口,说,“小君,如果你做得不开心……”
何小君笑,“怎么样?如果我做得不开心你养我?”
他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她其实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但看他露出这个表情,心里却觉得很是宽慰,莫名地愉快起来,伸手拖住他的手,然后不等他开口便补了一句,“放心吧,我已经在偷偷投简历了,找到新公司就跳槽。”
他握了握她的手,很柔软,他的心里也是,忍不住又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开心就好,如果想休息,也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不用太着急。”
何小君点头,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山不转水转,这里做得不开心,换一个地方就是了,回家做什么?跟她妈妈一样每天家长里短?过去冯志豪曾无数次提出让她辞职她都没有答应过,现在为了区区的一个赵晶,更是不可能,她又没有做错任何事。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她低头在用筷子在碟子里拨了几下,再抬起头来,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妈妈。”
何小君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略有些僵硬,看得陈启中挑起眉毛,他偶尔听何小君提起自己的妈妈,只说她妈妈挺厉害的,还有一次何小君突然夜里跑来,说跟她妈妈吵架了,他想多半是母女有些矛盾,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何况是朝夕相处的母女?
何小君看着陈启中的脸就觉得难以启齿,但是想想迟早他都要了解她妈,一咬牙就说了,“我妈她——刚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被我拒绝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问她,“你妈给你介绍的?你不喜欢?”
何小君白了他一眼,“喜欢我现在还坐在这儿?”
他已经回过神来了,笑着握握她的手,“对不起,我开玩笑的,你跟你妈说了我们的事了?”
“说了。”
他微笑,“我也说过了,我爸妈正准备赶回来。”
他笑得很暖,何小君张张嘴又闭上了,没说自己跟妈妈提起他之后她妈的反应。
“我知道了,你怕你妈妈对我不满意是吧,放心,我会好好表现的。”心情很好,陈启中对她眨眼睛,接着又说,“我姐出嫁前我妈也特别不满意,说我姐夫长得丑,以后生出猩猩来,两个人整天吵,现在你看看,她不知有多疼我小侄子天天,对了,你有没有看过天天的最新的照片?”
“吃冰激凌的那些?看过了,好可爱,还有小刚,最近怎么样了?有没有打电话给你?”陈启中家人都不在上海,但是经常给何小君看他们的近照,还喜欢跟她聊起他们,何小君家与亲戚的联系少,弄到后来她对他的家人比对自己的那些亲戚都熟悉。
“打了,吵着要来上海玩,还要来找你下军棋。”陈启中笑着答她。
两个人说得兴起,就这样一顿饭吃到最后何小君都没有把自己最想说的话说出来,陈启中洗碗的时候她坐在一边削水果,心里叹气,他倒是心情很好,一边洗还一边哼起歌来,哼得还是一首老歌。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人无完人,陈启中样样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唱歌的时候老跑调,何小君一开始听得好笑,后来忽然鼻酸,放下水果走过去,抱住他的腰,慢慢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背上。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带着满手泡沫回头,问她,“怎么了?”
何小君摇头,真是奇怪,之前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爱这个男人,但自从他对她说出结婚这两个字之后,她却慢慢对他生了眷恋,时时都想与他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坐在一边看着他洗碗的背影也觉得心中安定。
这样的生活太舒适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温水煮青蛙效应,不知不觉,她已经再不能跳出去,回到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她并不是这样的,她妈妈有雄心壮志,她又何尝没有过?冯志豪这样的男人都会被她吸引,她内心深处,当然也是自得的,但是三年转瞬即逝,原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她终有一日能够扬眉吐气,结果呢?
结果她能够抓住的,只有陈启中。
或许她会爱上他,这个念头在何小君心中一闪而过,眼前一黑,却是他回转身来,举着湿漉漉的两只手,低头用力吻了她。
陈启中与何小君父母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她家里。
何小君妈妈最不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地方小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她这辈子最介意的莫过于看到别人赞叹完这栋房子的外观与地段,再看到里面的拥挤逼仄之后露出的表情。
这落差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一时惊诧,但对于她,却是实实在在的一辈子的痛,也因此,非不得已,她见任何亲戚朋友都是在外面找个地方,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了事。
陈启中并没有异议,在他的感觉里,所谓第一次上门只是一个形式,让对方的父母认识自己,彼此熟悉一下罢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且他对何小君的父母一直是有些好奇的,何小君很少提起他们,偶尔说起也是一语带过,只鳞片爪,总让他感觉模糊。不过他对此他并没有太过担心,结婚是两个人的问题,既然他与何小君已经彼此接受,那父母这一关,总是会过的。
但是之后他便发现,结婚这件事情,如果真的要提上议事日程,那就绝对不是两个人是否能够彼此接受的问题,而是两个家庭,甚至是这两个家庭背后庞大的社会关系是否能够彼此接受的问题。
何小君的母亲对他不满意,这一点从他们第一次见面陈启中便发现了。四个人在一家上海菜馆的包厢里吃了一顿饭,何小君的母亲一直在向他提问,问他的年龄职业家庭背景,又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他一一答了,说自己老家在苏州,父母一直在上海工作,现在都已经退休,前年去了加拿大。
听到这里何妈妈的眼睛倒是一亮,问他,“他们是移民出去的?”
陈启中摇头,“我姐夫是加籍华人,姐姐结婚以后就跟他过去了,生了孩子以后让我爸妈过去帮忙照顾。”
何妈妈“哦”了一声,转头对何小君说话,“你看看,人家小陈的姐姐多会选人?结婚了就飞出去了,连自己爸妈都带着一起去享福。”
何小君低头喝汤,只当没听见。
何妈妈再问陈启中,“那你会不会也出去?”
“不会,我觉得国内挺好,这两年国外经济形势不好,我姐夫都怕失业,想回国发展呢。”
“啊?你姐夫在国外还给人家打工的啊?”何妈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自己妈妈的口气感觉很差,何小君皱眉,“妈,在哪里都是要工作的,又不是在国外的人都是当老板的,有那么多老板吗?”
何妈妈脸一沉,“就算有,你看不上也没用啊。”
何爸爸笑了,给老婆挟菜,“吃菜吃菜,小陈啊,你也吃。”
何妈妈不理睬老公和女儿,继续问,“那你房子有了吗?”
“他住浦东。”不忍心看陈启中被自己妈妈问得步步紧逼,何小君替他回答。
“浦东哪里?”
“金桥。”陈启中解释,“我在张江工作,金桥离张江近,上班方便。”
“金桥啊……”何妈妈拖长音,表情勉强,“我们家一直住浦西,金桥我连去都没去过。”
“有地铁也很快的。”何小君又开口。
何妈妈瞪女儿,何爸爸再次出来打圆场,笑着说,“现在地铁真的很方便啊,以前去浦东看娘舅起码倒三四部车子,现在地铁一下子就到了,半个钟头都不要。”
“是啊,下车再走四十五分钟,路边连个超市都没有。”何妈妈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时候,再怎么不熟悉,陈启中也大概明白了何妈妈的意思,侧头去看何小君,她也在看他,他原本已有些忐忑,而她也只觉得烦燥不安,但视线相交一瞬,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慢慢地镇定下来。
何妈妈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低头喝了一口汤,何爸爸倒是很客气,又与陈启中聊了一会,话题范围很广,后来说到前两天刚结束的足球联赛,两个人便投缘起来,说得兴起,颇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何妈妈一路都在抱怨,说女儿眼光太差,找的是什么条件的男人,房子买在乡下,车都没有一辆,何小君辩驳,“他开车的,公司有配。”
何妈妈跺脚,“公司配的跟自己买的能一样吗?再说了,配的什么车啊?脚踏车也是车。”
何爸爸听得笑了,“当年我不是用脚踏车把你娶进门的?好啦,女儿喜欢就行了,我看小陈很实在,蛮好的。”
“你这辈子什么都好,眼里就没有不好的。”何妈妈来回看老公和女儿,恨铁不成钢,再开口声音坚决,“反正我就是不满意,放着条件那么好的小李不要,找这样的,你脑子昏掉了。”
何妈妈说到做到,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拒绝再见陈启中,并且放下话来,如果何小君坚持要跟这种条件的男人仓促结婚,那就是不把她当一回事。
何小君外表柔软,性子里却是极犟的,这么多年来,她在找对象这个问题上被自己的妈妈一路相逼,早已有了逆反心态,并且随着年岁增长益发强烈,所以何妈妈这一次的竭力阻挠起到的完全是反效果。如果说何小君之前决定与陈启中结婚还略带些一时之气,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自己妈妈怎么想怎么做,她就是要结婚,就是要嫁给一个在她妈妈眼里条件不怎么样的男人,以此证明她这一次绝非儿戏。
事实上,结婚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可能是儿戏。
陈启中的父母很快订好了回来的飞机,陈妈妈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直都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出发前数周就开始嘱咐儿子无论如何都要带着何小君来接机,这样他们就能第一时间见到儿子认定的对象。
与何妈妈对陈启中的百般挑剔相比,陈家对于何小君的种种条件,倒是非常满意的。
他们一家都是普通人,只希望儿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过一辈子,何小君与儿子年龄相当,学历也不错,再加上又是上海土生土长的姑娘,在他们看来,那真是再合适都不过了,不过话虽如此,他们还没有盲目到单凭儿子的一通描述就把直接认可何小君成为自家儿媳妇的地步,激动归激动,陈家两老说了,所有的事情,还是等看到人以后再说。
陈启中对这一点倒是没有异议,在他看来,何小君本人一切都好,只是有一个问题始终是当务之急需要解决的,那就是何家两老对婚事的态度。
其实真正需要他想办法只有何妈妈一个人而已,何家两老就是两个极端,何爸爸整天乐呵呵的非常好相处,而何妈妈则正相反,看着他的眼神就充满了挑剔,言辞上更是一点都不饶人,之前那一顿饭吃下来,他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一句都没说成功,反被她妈妈问得招架无力。
不过把何小君娶回家对他来说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决定,虽然现在的状况好比是原先预期的横渡浦江变成万里长征,那也只是过程有些改变而已,至于结果,他从未改变过想法。
之后何小君再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只说,“怎么样?”
当时两个人正在超市里买菜,他低头挑选牛肉,点点头说,“不错,今天的牛肉很新鲜,炒黑椒牛柳吧,想吃吗?”
何小君气结,“我说我们的事情哪。”
他直起身子,“哦,对了,我爸妈下个月回上海,他们很想第一时间见到你,我们一起去接机如何?”
陈启中说这些的时候表情自然,何小君没多想就答了一个“好”字,他听完笑了,很愉快。
何小君答应完才想到自己之前要说的话题,一声长叹。
“陈启中,我说你怎么跟我爸一样,什么事都不操心啊?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出什么事了?”他推着车继续往前走,还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
旁边有提着沉重篮筐的妇人经过,羡慕地看了她一眼,何小君最近已经很习惯这种眼光了,所以也不当一样回事,继续说下去。
“我妈对我们俩的事情意见挺大的,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他点点头,又去看鱼,“清蒸鱼呢?”接着自言自语,“还是算了,去菜场买,那里新鲜。”
“陈启中!”她终于受不了,抽回手,站定身子不走了。
陈启中回头看她,何小君生起气来有个很有趣的习惯,喜欢抿嘴,这时大庭广众,声音不能放太大,嘴就抿得更紧,嘴角都直了,他看得想笑,又怕她真的发飙,只好先走过去安抚。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妈妈不满意我是不是?”
“不是。”她妈妈不满意的是条件,跟人没关系,何小君张嘴想解释,话到嘴边又觉得很丢脸,不知不觉哑了声音。
“小君,你编过程序没有?”他拉着她继续走。
“程序?”何小君莫名。
“恩,一个程序要最后能够运行,当中会遇到许多问题,有些是你根本预料不到的。”
不明白他为什么跟他说这些,但刚才那句没说出口的话让她软弱,何小君没有再反驳或者打断他。
收银台已经到了,他们排在队伍末端,他侧头看她,“所以如果一个方法行不通,就要找另一个,直到问题最终解决为止,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希望最终的结果能成功,对不对?”
超市里白炽灯明亮晃眼,照得处处光亮一片,他眼里笑意柔和,何小君原本是有许多话想说的,这时却突然忘了,呆呆看着他,心里只觉得奇怪。
难道人的相貌会随着相处时间长短改变?为什么她最近看陈启中,越看越好看?
她不说话,他也没有急着要她回答的意思。排在前面的人都已经收银完毕,陈启中把推车里的东西取出来,付款之后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拉她,又问,“好了,现在去你家。”
“啊?”她这回真的呆住了,开口都有些结巴,“去,去我家干什么?”
“换一种办法解决问题啊。”陈启中微微一笑,说得理所当然。
陈启中所说的换一种办法解决问题,不单惊到了何小君,也让何小君的父母吃惊了,岂止何家三口,就连整个公寓都觉得稀奇。
何家女儿带着男朋友一起回家,男朋友还在那个底层逼仄的公用厨房里就着那台老式煤气灶烧了一桌子菜,这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公寓里的各家房客,人人都好奇地出来看,还要假装自己是忙着进出公寓,跑马灯一样,就连住在顶楼八十多岁的吴奶奶都千年难得地颤巍巍拄着拐杖下了一趟楼。
这栋公寓虽然只有三层,但里面密密麻麻挤了许多人家,何小君一开始还在陈启中旁边帮帮忙,后来在那么多老邻居的目光里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头都抬不起来,陈启中倒是气定神闲,一个人将几道菜顺序完成,全程镇定自若,颇有大将风度。
人家都提着菜上门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妈妈是要面子的人,再怎么态度强硬都不可能当着所有邻居的面把陈启中赶出去,何爸爸本来就对陈启中印象不错,这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大声招呼陈启中进门,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
之后四个人坐下来一起吃了一顿饭,何小君家里小,吃饭都是用一张可以翻起的活动桌子,不用的时候就收起来,节省空间,还是何爸爸当年自己做的。
陈启中帮着何爸爸一起把桌子翻开的时候讲了一句,“这个设计真不错,比宜家里面的好多了。”
何爸爸这些年一直以自己的木工技巧为傲,这时听完老怀大慰,拍着陈启中的肩膀大笑,“还是你识货,当年我那叫是没那个意识,否则真该去申请一个专利什么的,弄不好那个什么宜家还得跟我学习学习呢。”
“得了吧,就知道吹牛。”何妈妈在旁边翻眼睛。
陈启中厨艺一流,用心烧了这几道菜,自然是美味非常,但何妈妈却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板着脸,何小君早就预料到妈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当时当地,心里却闷得很,忍不住偷偷看陈启中。
他却全无一点不悦之色,幸好何爸爸比较热情,饭桌上一直都与他有说有笑地聊着,场面也不至于太冷。后来何小君盛饭过来,她之前心不在焉,自己碗里盛了太多,想回头拨到电饭锅里,身子一动又停了,侧头看着陈启中,问他。
“我盛太多了,给你一点,好不好?”
他微微一愣,然后笑了,把碗推过来,说,“好的。”
拨饭的时候何小君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她好像叹了口气,但是没叹出声音来,爸爸倒是笑了,伸出筷子夹菜给老伴,还说,“老婆,这个牛柳味道老好的,多吃点。”
陈启中走后妈妈一声不吭地进房,把门一关,也不跟女儿说话,何小君看爸爸,何爸爸拍拍女儿的肩膀,“行了,老爸很喜欢那个小子,你妈那里我会劝的,放心吧。”
房门又被打开,何妈妈走出来,仍旧板着脸,“吃顿饭就把你收买了?老何,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好说话。”
“妈!你到底想怎么样嘛!”何小君叫出声来。
之前妈妈对陈启中的冷落何小君一直都看在眼里,虽说陈启中今天是明知山有虎自己送上门给老虎吃的,但她看到后来,心里总是不舒服。
这个男人是她要嫁的,一直以来,他追求她,温和,耐心,对她好,最后,愿意给她承诺,娶她。
她并不是个木头或者石头做的人,就算一开始对他感觉并不太强烈,就算潜意识里最初是拿他当作一个救生筏,但一路走到现在,总是心存感激,甚至可以说是已对他有了深厚的感情,现在自己的妈妈却用这样的态度待他,陈启中可忍,何小君恕不能忍。
“我想怎么样?我不想我的女儿将来后悔,这样也有错?”何妈妈哼了一声。
“我不会后悔的。”何小君回嘴。
“你现在嘴巴讲讲倒是轻松,以后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从金桥跑出来上班就知道后悔了,要是选了小李,一嫁过去就能直接住别墅享清福,多好的日子?你偏偏不要,选这么个男人,会烧饭有什么用?现在他是追求你,结婚了你试试看,弄不好天天跑到菜场买菜烧饭的就是你,金桥那么远的地方,钟点工阿姨都不高兴去。”
妈妈长篇大论,何小君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爸爸难得叹了口气,“老婆,结婚这种事情最要紧女儿喜欢,再说小陈条件也不差的,房子也有了,虽然远了点,那以后还要看发展的嘛。”
何妈妈摇摇头,“反正我说什么你们都听不进去,老何,你也看着吧,以后有她后悔的那一天。”
之后的一个月里,陈启中每个周末都老远跑来一次,烧一桌饭菜,在何小君家吃一顿饭。何妈妈虽然对女儿抱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态度,对陈启中也是一径的态度冷淡,但公寓上下却早已经被感动了,都是多年的老邻居,彼此熟悉得很,到后来每天看到何家两老就夸他们有福气,
吴奶奶尤其夸张,特地登门找何小君,没遇着她还情真意切地拉着何妈妈的手拜托。
“我说何家妈妈,你到时候一定要让小君跟我家那个没眼光的外孙女好好谈谈,教教她到底怎么挑男人的,我家静静不晓得从哪里找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男小囡,第一趟上门就跷起脚等着人家盛饭给他吃,你说像样伐?还是你们小君找的人好,一看就是会做事情的,小伙子人又长得周正,我看看喜欢得不得了。”
何爸爸在旁边点头称是,当着邻居的面何妈妈不好发火,只好白了一眼自己的老伴才开口,“会烧饭有什么稀奇?现在人家家里都是请阿姨烧的,你外孙女那个男朋友我看到过的,开老好的车来接她,家里很有钱的吧?”
“有钱?”吴奶奶“呸”了一声,“脱底棺材,整天不知道好好工作就晓得花钱,金山银山都要给他败光。”
何妈妈无语,送走吴奶奶之后看着老伴窃笑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最后一个人进房生闷气,话都懒得说。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人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如果说何小君一开始还对陈启中与自己妈妈相处的气氛有些难以接受,到后来就和身边所有人一样习惯了,不但习惯,还觉得本应如此,上桌以后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一点胃口都不掉。
再说她也没有时间去多想这个问题,启华的那个项目到了最后收尾阶段,所有细节吴慧都亲自把关,她整天跟着她的那些高标准严要求疲于奔命,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别的。
月末何小君最后终于熬到项目结束,跟着启华项目组的所有员工一起长出一口气,人人满脸笑容。
总结会议结束,何小君也整理东西准备告别,自己公司在这个项目中所占份额极小,派驻的员工也只有她一个而已,饶是如此,她最近也在启华连续超负荷工作了好几天,这时只想回家倒头睡一觉。
大家陆续往外走,她刚刚推桌起身,长桌尽头吴慧却突然开口,仍是那把优美的嗓音,“何小姐,请你留一下。”
何小君看她,据说吴慧昨晚通宵在公司开跨国视频会议,又接着主持了一天的会议,到现在居然仍是神采奕奕,何小君对这位吴小姐一向是佩服的,这时就更是五体投地。
“吴小姐,有什么事吗?”嘴里回应她,何小君偷偷看时间。
陈启中父母今晚到上海,她答应了他会一起去接机,七点到达的飞机,现在已经五点都过了,今天会议重要她无法缺席,电话里告诉陈启中她会自己赶过去,现在出发问题还不大,如果再耽搁,那就说不准了。
何小君抬起头想解释,但是吴慧已经继续开口,所说的话让她顿时忘记了自己之前想着的内容。
吴慧说,“何小姐,我想请问你一下,你是否有兴趣加入我们启华工作?”
启华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不但薪酬上佳,就连职位与何小君之前的相比都有所提升,何小君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想办法另觅公司,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启华,但是两家公司在业界有来往,自己又恰好参与这个合作项目,于情于理都不能开这个口,没想到今天吴慧自己提出来了,她听完顿时愣住。
吴慧见她不语,又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现在向你提出邀请有些仓促,但是启华总部看了你在这个项目中的表现觉得非常满意,有意邀请你继续跟进这个项目的海外部分,为期半年,当然是作为我们公司的员工,至于你与原公司的合同问题,我们愿意为你支付解约所带来的赔偿金,你看如何?”
“海外部分?那么工作地点是……”吴小姐语速虽不快,但这段话内容复杂,何小君努力抓重点。
“当然是在美国总部,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个项目真正在海外落实还需要时间,从现在开始算起至少还有三个月,你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看过你的个人资料,你很年轻,还是未婚,何小姐,我想在海外工作半年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吧?”
入职启华,海外工作……从未想到过的一切突然从天而降,何小君惊喜之下反而懵了,脑子里一团乱七八糟,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吴慧的。
最后还是吴慧先起身,离开前看着她最后说,“何小姐,我给你一周的考虑时间,项目很紧,公司不可能为了一个人等待太久,如果你没有答复,那么我们就要开始考虑下一位人选了。”
吴慧一向姿态优雅,就连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一直保持微笑,说完又伸出手来,与何小君握了一下。
“何小姐,期待你的答复,再见。”
Chapter 10 看得见风景的跷跷板
人生就像爬山,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跌到谷底,但一转头,看到的却是另一条康庄大道。
1
走出启华之后何小君仍有些不敢相信,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之前的一段日子过得辛苦,感情与事业双双失意,许多想得到的东西都成了泡影,没想到峰回路转,刹那间头顶天空便变了颜色,吴慧所提出的那些条件都是她工作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她刚才虽然没有一口答应,但心里却早已千肯万肯,要不是不想在吴慧面前表现得太过急切,她一定是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想到这里她便仰了仰头,夜已深,天色已经暗下来,仰头只见路灯明亮,她这一眼望过之后突然猛醒,终于想起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完成,低头看表竟然六点半都已经过了,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拔腿就往路边跑。
何小君在出租车上才有时间拿出手机来拨给陈启中,之前会议重要,她习惯性在开会前将手机设定静音,现在一看,一连串的未接电话,都是陈启中打来的。
陈启中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男人,对她尤其如此,今天居然在短短的时间里拨出这么多电话,显见是急了。
何小君也急了,想拨电话过去,但一指下去还未等接通,屏幕便自动黑了。
竟然在这个时候没电,真是天要亡她。
出租车在何小君的一路催促中终于驶入浦东国际机场,何小君匆匆付钱下车,司机说要找,她已经奔远了,只留下一个背影。
来接人的乘客载得多了,没见过这么着急的,司机望着她跑掉的方向耸耸肩。
何小君一路跑着还不忘看表,出租车一路开到机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时七点半都过了,但她知道国际航班降落之后等待行李与出关还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自己能够赶得及。
她在航站楼里奔跑,身边虽然多是行色匆匆的商旅客,但少有人像她这样急切的,许多人都禁不住对她侧目,露出惊讶的表情。
何小君顾不上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陈启中父母所搭乘的航班号在她暂时成为废物的手机里,加拿大飞抵中国的航班很多,也不知他们会从哪一个接机口出来,她边跑边祈祷自己别在最后关头犯下方向性错误。
国际航班到达口人满为患,估计是刚刚有一班飞机到达,许多旅客拖着行李从出口内走出来,等待的人都聚在一起翘首以待,招呼声此起彼伏,何小君止步踮起脚努力张望,恍惚看到人群最内层有熟悉的背影,她一阵惊喜,立刻拔腿继续往前跑,没想突然有人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斜刺里经过,她闪避不及,又脚下打滑,差点被绊死当场。
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何小君好不容易站稳身子,一回头竟然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觉自己被一道惊雷劈中,顿时呆愣当场。
扶住何小君的人,是冯志豪。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而他看清是她之后一脸惊喜,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声音略略激动,“小君,怎么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回来?”
他这些举动做得自然而然,与过去一无分别,何小君一时忘了反应,只觉身边一切都恍如梦境,而她神志昏茫,竟不知自己是睡是醒。
但下一秒她便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就算是梦,也是个噩梦。
身边又有声音响起,是陈启中,叫她的名字。
“小君。”
这几个月来,何小君听惯了陈启中的声音,但从未如此感觉陌生过,她猛抬头,见他就站在自己三尺之外的地方,身边还站着一对老夫妻,花白头发,双双表情愕然。
场面凝滞。
陈家两老兴冲冲地飞跃万里赶回国内,原本想好了一定要第一时间见到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好好增进双方感情,这些日子他们话题内容离不开儿子与何小君,想到终于要见到真人了,都有些激动,尤其是陈妈妈。
都说是婆婆挑剔媳妇,但是上海这个地方总是不同,这个城市偏重女方,婆婆不是那么好当的,往往两个小的还没结婚就想着要跟媳妇搞好关系,心理压力大得很。
话虽如此,但陈家两老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双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会是这样的。
下飞机以后见到的只有自家儿子一个人,说好一起来接机的未来媳妇渺无踪影,他们还来不及开口问个究竟,一转眼却看到这样的一幕情景——照片上看熟的脸孔,他们心目中未来的儿媳妇何小君,明明白白站在眼前,却与另一个男人拉扯在一起,
令人惊讶,不不,令人目瞪口呆。
何小君也目瞪口呆,她这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机场,哪知道冯志豪从天而降,还恰巧被陈启中撞见,她尴尬之下乱了心思,都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冯志豪也是刚下飞机,之前看到何小君那一瞬的惊喜已经过去,他慢慢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抬起扫过陈启中一家,最后又回到何小君脸上,略带些错愕的表情。
他的手还在她肩上,陈启中之前一直处于略微震惊的状态,这时已经回过神来,身子一动,向何小君伸出手,这动作也让她顿时清醒过来,脚步一退,一直退到陈启中身边,他握住她的手,先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狼狈,然后才抬脸正视冯志豪,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陈启中是记得面前的这个男人的,许久以前的匆匆一瞥,但是印象极其深刻。冯志豪也是,他这一生顺风顺水,任何人与物,只有他不要,从未有过被人放弃的先例,何小君是第一个主动离开他的女人,她与陈启中在他的面前双双离去,那感觉简直刻骨铭心。
其实事后冯志豪也曾回想过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何小君对他一向是死心塌地的,他怎么都不能相信她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另一个男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当日所见的陈启中绝对只是一个挡箭牌而已,被何小君随手拖来用一下,只为脱身。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确定的,只是之后他被紧急召到泰国,又飞了美国,许久没有回上海,根本没有机会证实而已,况且她已经把话说到那么绝的地步,他没有一而再再而三恳求一个女人的习惯,多次拿起电话,最后还是放下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已经开口了,并不是商量的语气,只是告诉他,他们分手了。
分手了,他们分手了。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潜意识里总觉得一切仍未结束,她是何小君,与他在一起三年的女人,爱了他三年的女人,三年里他们有过无数次争执,最后的结果总是再次牵手,这一次虽然费时长久,但他潜意识里仍然笃定,只等她回头。
没想到时隔数月,他再一次见到何小君,她竟然依旧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不但在一起,且态度亲昵,还有老人出现,老老少少,完全是一家人的模样。
这个意外让他感觉复杂,身侧人流如织,嘈杂声不断,但他却只觉得满心烦闷,胸口潮热,那男人对他点头,就如上回告别时那样,这动作数月来一直让他痛恨不休,这时竟一切重来,他想笑一下,至少表示自己对他的轻蔑,但嘴角僵硬,只有眉头一动,紧紧皱在了一起。
陈启中却没有再去看他,何小君之前跑得急,又差点跌倒,模样很是狼狈,他与她距离近了看得更清楚,顾不上其他,先问她,略带些紧张。
“小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神情让何小君心里一暖,张口想回答,眼睛却忍不住往旁边看去。
陈启中开口介绍,“这是我爸妈,爸,妈,这是小君,何小君。”
陈家两老刚刚从呆愣状态回神,一同“哦”了一声,何小君脸红,赶紧解释,“伯父,伯母,对不起,我今天在公司开会,结束得太迟了,没赶上接机,那边是我的,我的……”她看了一眼仍立在原地的冯志豪,心里一叹,继续,“是我的一个朋友,碰巧遇上的。”
一个朋友?
这四个字落在冯志豪耳中,让他突然地呼吸困难,而那对老夫妻听完何小君的介绍之后一起遥遥看过来,陈启中与何小君立在他们身边,四人高矮不一,面目也各不相同,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整幅画面完整无缺,一切都恰到好处。
机场大楼,人潮熙攘,冯志豪慢慢吸气,终于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也对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陈启中是先送何小君回家的,告别的时候何小君非常不好意思地为了今天的迟到再次抱歉了一遍,陈启中父母很是客气,摇着手说是他们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要她跑到机场来接,还说要不是那么仓促真应该一起吃顿饭,可惜今天太晚了,还是下次吧。
其实一路上陈启中的父母对她都是极其客气的,客气得让何小君更觉尴尬,好不容易挨到到家,她憋得一头汗都快出来了。
陈启中下车,他一路开车,都没有多说什么,这时也只是嘱咐她早点休息,说完便要转身。
她的这一天过得混乱不堪,好不容易熬到启华项目的结束,接着便是吴慧给了她一份出乎意料的工作邀请,也因此,她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接机最佳时刻,最后,最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在机场遇到冯志豪,还是在陈启中与他父母的面前!
她原有许多话要跟陈启中说,再解释一下之前那个乌龙的状况,还有分享她辛苦工作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回报的喜悦,但他这样一转身,她却突然忘了一切,不自觉地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动作很小,但他却立时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夜已深了,何小君平日上班都是不化妆的,奔忙一天,仰起的脸上略带憔悴,他一眼看过,不自禁地心软,想叹气,却又没发出声音,只说,“好了,有什么事,晚上电话里再说。”
上楼的时候何小君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明明没做错什么事,她也不该怕陈启中会有什么误会,到最后却弄得自己好像很亏心一样,冤不冤?
话虽如此,但是这天晚上何小君一直都无法入睡,时不时看一眼放在枕头边的那个电话,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在意过陈启中的电话,今天一切反常,自己都无法解释,最后心烦意乱,索性把头埋进被子里,眼不见为净。
陈启中倒并不是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只是送完何小君之后他还有任务,先将自己的父母送到浦西的老房子里,然后便是长时间的谈话。
陈启中家在浦西是有房子的,不过很小,老式的公房,多年以前他外公厂里分配的,两老出国前想好了还要回来住,所以一直都没有租出去,他们回来前几天陈启中请阿姨去打扫过,又稍微整理了一下,让他们一回来就能住进去。
阿姨很尽心,打开门以后里面窗明几净,但是陈家两老完全无视儿子的费心成果,也不急着拆行李,双双往沙发上一坐,招手就叫儿子过去。
陈启中的父母都是老师,虽然都已经退休了,但是几十年的职业习惯,严肃起来表情总是让人觉得很有压力,陈启中成年以后很久没见过他们这样的表情了,顿时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先开口的是陈妈妈,对着儿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然后才说话,“小中,你跟何小姐认识多久了?”
他妈妈之前在电话里说到何小君都是语带欢喜,这时突然转了调子,陈启中一听就知道不妙,再听坐在旁边的爸爸也咳嗽了一声,接着老婆的话说下去。
“结婚这个事情,最好是完全了解以后再做决定,这位何小姐现在的情况,你都了解了吗?”
“她的情况我在电话里都说过了。”陈启中坐下说话。
“我们知道。”陈妈妈又开口,“不过小中啊,人家过去有没有谈过朋友你清楚吗?”
“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启中皱眉。
陈爸爸看了老婆一眼,“信华,过去有没有谈过朋友倒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现在人结婚前谈几个对象很正常的。”
妈妈自知说错话,语气缓和下来,“我是说,今天在机场她的那个朋友,小中你认识吗?”
何家两老年岁放在那里,之前在机场虽然对何小君与冯志豪在一起的情景只是匆匆一瞥,但当然地看出他们两个关系匪浅,说好来接机的未来儿媳妇出现时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无论他们两个再怎么大度心里总觉得有些芥蒂,之前何小君在车上不好说什么,现在面前只剩下自己儿子了,当然要问个清楚。
陈启中也在思索为什么,虽然何小君简单解释过她与冯志豪只是凑巧遇到,但是巧成那样,着实令人难以接受,自己父母会有所疑问他有心理准备,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想搞清楚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答自己父母的问题,他们第一次见到何小君,还没来得及彼此好好认识就撞见那一幕场景,他是想好了要与何小君在一起的,如果爸妈不能接受她,那他该怎么办?
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关系重大,陈启中再次开口前仔细考虑了一下,“爸,妈,小君的那个朋友我见过,在机场遇见的确是巧合,她今天会议很重要,之前就跟我说过了,是我让她别着急的,不过她还是赶过来了,是迟了一点,你们别介意。”
他这番话说得不快,说完看着自己的父母,两老对看了一眼,再去看儿子,都张了张嘴,但谁都没有说出话来。
回家的路上陈启中时不时看一眼被搁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几次拿起来,又放下了。
他平时上班都在张江,到浦西很少开车,多半搭乘地铁,迅捷、方便、经济实惠,今天情况特殊,他难得开着车在浦东和浦西之间往返,车过隧道之后就是世纪大道,两侧灯火璀璨,夜已深,路上并没有许多车,但他心里有事,速度怎么都提不上来。
一直到家他都没有拨通那个电话,之前何小君被冯志豪扶住双肩上下检视的情景在眼前反复再现,她是他的女朋友,是他正想与之结婚的对象,他今天在机场打了许多次何小君的电话她都不接,接着手机便关了,再看到她竟然与冯志豪在一起,又是在他父母面前,虽然她给了解释,但要说他心里一丝都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现在就打电话给何小君问个清楚?但是怎么问?问什么?他又要用什么样的口气去问?
他一路想得头痛,上楼之后电话都一直被抓在手中摩挲,最后还是放下了,再也没有拿起来。
还是面对面的时候再说吧,电话解决不了问题。
何小君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总之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时自己的脸仍是掩在被子里的,差点被自己闷死。
手机闹铃声在每日固定时间响起,她掀开被子伸手去抓,摸索着按下停止键之后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屏幕。
屏幕上空空荡荡,一个未接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凄凉得很。
她起床、穿衣、洗脸刷牙、妈妈准备了早餐,豆浆油条都在桌上,时间还早,她坐下来吃,妈妈在房里打电话,一早上也不知道跟谁聊得那么起劲,只是不见出来。
她想跟自己父母说说工作的事情,但爸爸不在家,妈妈也没空,一顿早饭吃过她都没得到机会,想想算了,晚上再说也不迟,她抓起包出门上班,走到门边正好爸爸结束晨练回家,进门的时候看了女儿一眼,张口就要叫她。
何小君已经走出门外,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略带古怪,“小君,哎,小君。”
她在楼梯上顿住回头,一脸迷茫,爸爸又从门里走出来,下了几阶楼梯,手指着她的脚下说话。
“小君,你连拖鞋都不换就去上班?”
何小君顺着自己老爸的手指看下去,脚上穿着的果然是自己那双蓝色的塑料拖鞋,十个脚趾头都露在外面,模样清凉得很。
……
她这是怎么了?
上楼换鞋,再次出发,何小君赶到公司的时候恰好到点,早晨有例会,她心里有事,听得心不在焉,吴慧所说的话在耳边翻滚,手里却握着被调成静音的手机,一直都没有放开过。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就连邱静都看出她的不对劲,走过来拍她。
“小君,你今天怎么了?一早上呆呆的话都没几句,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昨晚干吗去了?做贼?”
昨晚?昨晚她机场惊魂去了,哪里还有时间做贼?不过自己的私事没必要在同事面前大白天下,何小君抬头笑笑。
“怎么可能?昨晚看韩剧了,没睡好。”昨晚的情节与韩剧有得一拼,她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什么韩剧?最近有新的韩剧出来?我怎么不知道?”邱静最爱韩剧日剧,再拗口的名字都倒背如流,这时一听便兴奋了,立刻抓着何小君问。
什么韩剧?她怎么知道……何小君傻眼,只好随口答她,“大长今啊。”
何小君这辈子唯一看过的韩剧只有一部,还是因为自己老妈,有一阵天天对着大长今抹眼泪,她想不注意都不行。
“那么老的片子你才看?”邱静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何小君顾左右而言他,低头看表假装惊讶,“哎呀,都这个点了,我们去吃饭吧。”
“行啊。”邱静点头,边跟她往外走还边嘟哝,“你看什么不好啊,看那么老的东西,我都懒得跟你讨论……”
两个人还没走到楼下何小君的电话就响了,她的手之前一直插在兜里,合在电话上,铃声与震动一起便被她掏了出来,动作飞快。
电话里响起陈启中的声音,开场白与过去每一次跟她打电话的时候一样,问她,“小君,你在干吗?”
他语调自然,何小君却听得更是郁闷,想自己昨晚为了等他的电话煎熬不已,到了早上还没缓过那口气来,他倒好,轻轻松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吃饭,这个点了不吃饭干什么?我又不等电话。”既然他那么无所谓,何小君也想用最无所谓的口气回答过去,以示自己对整件事同样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但是憋了一晚上的情绪在那里,说到后来又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埋怨来,憋都憋不住。
邱静在旁边看得傻眼,这是她第一回看到何小君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略带抱怨,但更多却像是撒娇,而且说话的时候好像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她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陈启中听完顿了一下,他那里背景声嘈杂,仿佛走在闹市之中,何小君听得奇怪,不自觉补了一句,“你在哪里?那么吵。”
他开口回答,略带些懊恼,“你们这么早吃饭了?已经在吃了?我刚出地铁……”
她一开始没听懂,反问,“你不上班,大中午的坐地铁干什么?”
“过来找你啊。”
“找我?”何小君愣住,还是旁边的邱静听明白了,翻着眼跺脚。
“小姐,人家是过来跟你吃午饭的吧,你也太迟钝了。”
“我看到你了,别走开,我过来。”他又说话,然后便把电话挂了。
看到她了?何小君四下张望,果然看到陈启中,远远走过来,邱静在旁边吸气。
“小君,你,你,你藏得挺好的啊,什么时候谈上的?”
何小君已经傻了,陈启中明显是从公司里过来的,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但他身材不错,五官清朗,远远望去仍是很养眼,邱静又吸了口气,再跺脚,“小君,介绍,介绍介绍。”
陈启中已经走到她们面前,何小君被邱静催得不行,一伸手先给他们介绍。
“这是我同事邱静,邱静,这是陈启中。”她的手在面前两人之间来去,幅度稍微大了一点,碰到陈启中的手,很暖和,想想又补了一句,“我的男友,陈启中。”
互相介绍之后邱静便心满意足地告辞,说午餐自己解决了,让何小君好好享受两人世界。何小君不好意思,让她别走,一起吃好了,邱静看了陈启中一眼,又朝她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转身走了。
何小君与陈启中两个人去了公司对面的大楼吃饭,中午时分,这里是写字楼聚集之地,各个餐厅里都挤满了写字楼动物。昨晚没有接到陈启中的电话,何小君原本心里有气,但他这样大老远地跑来,她虽觉得突然,但心里仍是觉得愉快的,再加上心里还揣着吴慧所说的那个好消息,情不自禁微微笑。
陈启中昨晚也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满脑子都是何小君与冯志豪两个人在机场面对面的情景,还有自己爸妈说的话,绕来绕去总在耳边,又没想好怎么开口,坐下时一脸思索。
“你怎么跑来了?今天没上班?”何小君心情好,没注意陈启中脸上的表情,捧着菜单率先开口。
“上班,等会还要回去,不过不急,下午没什么事,小君,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他看着她。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何小君笑着打断他,“昨天我去启华开会,他们给我了一个好消息,想知道吗?”
“什么好消息?”何小君最近说到工作的事情就一脸烦恼,难得看到她这么兴高采烈的样子,陈启中暂时停下自己想说的话。
“启华邀请我过去工作,薪水比现在的好,职位也高,怎么样?”说到这个何小君的眼睛就亮了。
“这么好?”陈启中也笑了,何小君在公司里做得不开心,他是知道的,之前还跟他抱怨过许久,没想到这么快问题就解决了,他也为她高兴。
“恩,启华还说可以帮我解决辞职的赔偿金问题,入职之后先培训,接着就可以到美国总部工作。”
小姐送上套餐,他边听她说边将桌上的水杯移开,套餐里有石锅饭,托盘有些沉,小姐放下的时候急了一点,他手一偏,杯里的水洒出来,桌上透明的一滩。
“小心。”何小君叫了一声,怕裙子溅上水,本能地往后一退,再看陈启中已经把杯子放下,只是看着她。
他目光里有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何小君正要开口,却听他已经说话,问她,“小君,你要去哪里?”
“美国啊。”不解他的眼神,何小君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地解释,“你别着急,我刚才没说清楚,只是去半年而已,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不耽误我们结婚的。”
他沉默,半晌才开口,声音略带怪异。
“是吗?那你觉得什么才会耽误我们结婚?”
她不是蠢人,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潜藏的不满,立时皱眉。
“我说的是工作,本来就和结婚没什么关系。再说结婚而已,又不是要造海底隧道,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还不够?”
“你真的准备好了?我怎么觉得对你来说,其他的事情更重要。”何小君刚才所说的话令他震惊,再与昨天所发生的一切纠缠在一起,心里烦,陈启中脱口而出。
“陈启中,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小君怒气上涌,“昨天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了,迟到是因为开会,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原本想好了要跟她好好说的,但是话一开头就收不住了,顺流得像是倒出来的。
“开会怎么接电话!”陈启中对她一向是温和耐心,这是何小君头一回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说是愤怒,但更多的或许还是震惊,震惊到无法接受,忍不住低声叫出来。
“你关机。”他说事实。
“我要打给你的,可是没电了。”
“那么巧?”
“就是那么巧,陈启中,你还要说什么我替你说完吧,你是不是还要问冯志豪为什么也会在机场里,怎么也那么巧对吧?我告诉你,就是那么巧,没别的了。”
“遇见就遇见,你们两个拉拉扯扯干什么,知不知道我爸妈都看到了?他们会有想法。”陈启中继续说事实,这一点困扰了他一整个晚上,现在既然都说开了,他索性说到底。
何小君倒吸一口冷气,“我那时候怕赶不上接机一路跑过去的你知道吗?要不是被冯志豪扶住我差点摔死在接机口你知道吗?有想法,你爸妈会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说看啊。”
她说得愤怒又委屈,他听完一愣,又想起昨天见到何小君之后她狼狈的样子,声音立时软了下来。
“你差点跌倒?昨天怎么不说?”
“我怎么说?当着你爸妈的面,他们不是又要有想法了?还有,是谁说晚上电话里再说的?那个电话呢?”
“太晚了,我怕你已经睡了,当面说比较好,你看我不是过来了吗?”他解释,求和的语气。
何小君“哼”了一声,“你是过来质问我的吧?”
“小君,”陈启中略略无奈,其实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吵架,之前说到一半就已经后悔,再听完她的解释,懊恼都有了,“你想我说什么?我爸妈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隔天你又跟我说要去美国工作,如果你是我,你会说些什么?”
陈启中一脸无奈,何小君虽然气得不轻,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吵架需要两个人热血沸腾,他已经单方面熄火了,她也没法再继续剑拔弩张下去,想了很久叹气,只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爸妈不喜欢我?”
“没有。”陈启中立刻否认。
“有想法了还不是不喜欢我?你当我傻瓜?”何小君翻眼睛。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一时无语,最后叹了口气,“那你妈妈对我还有想法呢,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还是来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陈启中一直是很笃定的一个人,再急的事情都会按部就班,想好方法再解决,这或许和他常年编程有关系,这是何小君头回见到他这么无奈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反差太大,有意思得很。
她原本是扳着脸的,数秒之后却嘴角稍稍松懈,想笑,但最后发出来的却仍是一声叹息,跟他一样。
陈启中与何小君在谈论结婚问题的时候,他的父母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年轻人大多把求学升职事业有成作为生活目标,但是对于绝大部分已经退休并且开始安享晚年的老父老母来说,儿女婚事才是他们生活中排在第一位的紧要大事。
陈启中的父母倒并不是不喜欢何小君,只是未来的儿媳妇以那样特别的方式出场,他们是旧派人,心里总有些芥蒂。
陈妈妈一晚上都没睡好,到了中午还在念叨。
“老陈啊,你说是什么朋友那么巧?机场都能遇上,人家还把手都搭在她的肩膀上,脸都要凑到她身上去了,这也太奇怪了。”
陈爸爸是男人,没老婆观察得那么仔细,闻言只说。
“算了,小君都说了是巧合,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小年轻打招呼都是很亲热的,你在国外不看到过?认识不认识的都跑上去抱在一起亲来亲去。”
陈妈妈撇嘴,“洋鬼子么一直是很开放的,我们是中国人呀,再说女儿在国外待了那么久,我也没看到她这个样子过。”
“这跟我们女儿有什么关系?我说你态度也太不坚定了,回来前天天念叨,说人家千好万好,现在才见过一面就老挑刺,搞得来。”
“先头儿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我都觉得挺好。这姑娘大学毕业,年龄也跟小中相当,家里还是上海人,两个人条件多合适啊。儿子都三十了,总算听他说要结婚,我能不激动吗?可你看看昨天,接机的时候人影都不见,跑来就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小中跟她才谈了几个月朋友,感情好想结婚很正常,可我就怕他对人家了解得还不够清楚。现在的人,结婚前头谁没有谈过一个两个朋友,那万一要是没断清楚,到时候乱七八糟事情多起来,烦都烦死了。”
陈爸爸看着老婆无奈了,“我说你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啊?不过是凑巧看到人家碰到自己老朋友,一转头就想到那么远去了,小中上回不是说了,这姑娘是同事的女朋友介绍给他的,大家都是熟人,知根知底的,怎么会?”
“你晓得什么?”陈妈妈相信自己女人的直觉,男人都是一根筋,八岁到八十岁都不懂察言观色,她就是觉得何小君和那个男人之间不对劲,特别是那男人临走看他们的那一眼,简直要把自己儿子生吞活剥了,她要是这点敏感都没有,那真是白做妈了。
“别想那么多了,孩子大了,我们要尊重他自己的选择,就算那个真的是她以前谈过朋友又怎么样?我们儿子也不是没处过对象,有什么事他们小俩口自己会解决的。”陈爸爸做总结性发言。
Chapter 11 关于结婚的那些事儿
喜欢一个人有许多种表达方式,他所做的大概是最笨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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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周何小君又与陈家两老见了一次面,地点是在陈启中家里。
她这一个星期做了许多事情,答应了启华的邀请,公司里递上辞呈,合同条款规定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的时间,她痛快地把自己这些年没机会享受到的所有年假都用上了,递上辞呈的时候经理的表情精彩万分,再加上走出公司时赵晶投来的复杂眼神,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畅快淋漓的感觉了,每次回想都会觉得一阵满足。
陈启中也很高兴,何小君有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正好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在准备结婚的这件大事上,跟他的父母多见几次面,尽快熟悉彼此顺便拉近感情,一举两得。
何小君当即表示赞同,其实她也想过怎样才能与陈启中的父母拉近关系。陈启中曾经提到过的他的父母对她会有想法这一点问题,她虽然当时嘴硬,但心里总是介怀的。
她是想好了要与陈启中结婚的,冯志豪一役,让她明白嫁个有钱人是多么海市蜃楼的事情,这几个月与陈启中在一起,她前所未有的安定、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她跟美美讨论过这个问题,婚姻是靠什么成就的?大部分的婚姻都不是爱情成就的,她过去那是中爱情的毒太深了,其实大部分的婚姻都是由安全感成就的,她缺乏安全感,陈启中给了她,这就是她跟他结婚的理由了,其他的,根本就不需要。
美美点头赞同,握着何小君的手表示无限支持,并且补充,“小君,陈启中真是个好男人,我没见过有人这么对你好的,你要珍惜,千万别丢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何小君觉得杜美美说得没错,就冲这个男人在她吐过之后还能带她回家,一边替她烫衣服一边向她求婚这一点,她怎么都得好好珍惜陈启中。
既然如此,那陈启中父母对她的看法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何小君虽然不是旧式妇女,也没有生活在公婆一句话定媳妇生死的旧社会,但未来的公婆是否对自己满意关系着她与陈启中将来的幸福,她当然不能马虎大意。
她与陈启中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用陈启中用过的办法。中国人以食为天,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就从一桌好菜开始,大家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好了是何小君下厨,烧一桌子菜讨好一下未来公婆,但她下定决心之后向业余大厨陈启中认真讨教了好几回,最后的结果还是孺子不可教也。
何小君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子,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外婆没了有父母,对厨房里的事可谓一窍不通,对于烧饭这回事只有热情,半点实践经验理论基础都没有,再急也急不出来,陈启中无奈之下只好决定自己来,何小君到时候只需要摆个姿势就行了,方便得很。
休息日,何小君一早就去的,进门就看见陈启中已经在厨房里忙碌,高压锅里不知煲着什么东西,香味飘满了一桌子。
何小君来得早,早饭都没吃,进门只知道香,缩着鼻子走到厨房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被陈启中拉回来。
“别急,还没好呢。”
她叹气,“那也得让我熏熏这味道,等会你爸妈来了,一闻我们俩身上的味道就知道这几个菜是谁弄的了,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陈启中笑出声,“好,那你去把围裙系上,我爸妈说好了十一点到,还有一会,等会时间差不多了再换人。”
何小君点头,找到围裙系上,他正打开橱柜找碗碟,忽然动作停了,只看着她,她觉得奇怪,凑过去问,“怎么了?”
他微笑,只说,“小君,你这样子很漂亮。”
她双手反在背后,继续系围裙,想回他一句,“本来就漂亮。”可是忽然心里麻痒,开口没说出话来,只是不自禁地红了脸。
完了,最近她在这个男人面前越来越容易出现莫名的状况,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婚前综合症,严重得很。
系着围裙的是何小君,在料理台前继续忙碌的却是陈启中,她平时很少下厨,陈启中也没有要求过她,他烧得好,每次她来都是负责吃,吃完了还是他洗碗。
她在这里从来都不做事,也不是她不肯,偶尔他烧菜的时候她还极其雀跃地要求当个下手什么的,只是他乐意纵容她懒散。
喜欢一个人有许多表达方式,他所做的大概是最笨的那一种,竭尽所能,宠坏她。
陈启中的父母终于到达儿子家中的时候,出来迎接的仍是自己儿子,进门看到何小君系着围裙,正端着汤碗出来,看到他们笑着招呼。
“伯父,伯母。”
何小君绾这头发,系着围裙的样子与之前所见大相径庭,老夫妻俩再次诧异,然后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满意的表情。
何小君也与陈启中对望一眼,顿觉功德圆满。
这一次的饭桌上,何小君表现完美,有问必答,吃完饭还抢着到厨房洗碗,陈妈妈进去帮忙,看她手脚麻利,脸上笑开了话,两个人还顺便聊了几句,聊到后来陈妈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
“小君啊,我们家小中从小不会讲话,脾气倔,以后要有什么事跟你争你别理他,跟我说,我教训他。”
何小君这顿饭是存心补救上回机场乌龙来的,听完立刻笑着回答,“阿姨,启中脾气挺好的,再说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就是,再不行就一起出去吃顿饭,吃完回来为什么争都忘了,您说是不是?”
都说上海小姑娘作,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何妈妈听完心头一松,陈启中正走进来,问了一声,“妈,小君,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陈妈妈摆摆手表示没事,留他们两个独处,笑嘻嘻地走了。
陈启中走过去立在何小君身边,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洗碗,双手浸在白色泡沫里,身上还穿着围裙,样子专业得很。
她侧头看他,抖抖手上的泡沫说话。
“干吗?没见过我这么贤良淑德的样子吗?”
他是真没见过,不过心里开心,陈启中捋着袖子压低声音,“我妈出去了,要不要我洗?”
“去去,说好了让我好好表现一回的,万一你爸妈突然进来,又要对我有想法。”念念不忘那句话,何小君时时会提起。
陈妈妈已经转身回到客厅,陈爸爸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老婆过来开口。
“聊完了?”
陈妈妈坐下来,舒了口气才说话,“这姑娘看上去倒是挺不错的。”
陈爸爸笑,“儿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行了,上回的事儿别多想了,等着准备婚礼吧。”
陈妈妈点头,但是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件事有点问题。”
“还是等见过人家父母再说吧,了解一个人得看她从小的生活环境是什么,父母就是儿女的镜子。”
“哦对,两家见面安排在什么时候啊?我们男方得准备准备。”
“等见过面再说吧,你要准备也得等人家先提要求出来。”陈爸爸继续看电视,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做什么事情都心急得可以,结婚是大事,什么都得一步步来,急是急不出来的。
事实证明,陈家的男人虽然对察言观色并不拿手,但在对未来的预见性这一点上,绝对是高人一等,每次都远见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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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小君这本书上市之后,有个美国的独立记者小姐跟我联系,然后做了一个很小的访谈,她要做一个经济适用男的专题,不过是发在国外媒体上,谈完我觉得挺感慨的,写了个博文,在这儿贴一下啊,大伙儿别说我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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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跟一个美国来的独立记者小姐聊了两小时,谈经济适用男。
关于这个话题,外国人比我们更有兴趣。
主要是因为她无法理解,爱就爱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分那么多种类出来,剩女也好,三不精英男也好,经济适用男也好,都得从头开始一个一个解释
我说没办法,中国女人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她是做好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决心和准备的,尤其是一段关系进入婚姻以后,她会抱着无比伟大的信念,以求将它坚持到底,分手这个概念对于中国婚姻来说,其杀伤力是你们这些老外无法理解的
她乍舌,怎么说,怎么说
我说你想像一下,有些人将一段实质已经死亡的关系,甚至给她带来莫大痛苦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双方有一个人去见上帝,而且还以此为荣,就明白了
她用手拍额头,我要昏倒了,没有感觉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也想拍额头。
然后我们讨论了一下,经济适用男红在哪儿,后来总结,安全啊,这男人顾家,顾你,虽然钱不多,但重点是不怕贼惦记,除了你,他找别人也难,这安全感就跟男人想找一个没贼惦记不容易出事的老婆一样
她说,这说明中国女性地位上升了吗?
我吐出一口长气,正解
在中国,大部分女生所做的并不是choosewewant,butchooseweneed
结婚这件事,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父母见面这一关,在上海是万万少不了的。
陈何两家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饭店里。
何妈妈去得很不情愿,原因很简单,她至今都觉得女儿找到陈启中这个男朋友是亏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希望何小君能够借着婚姻彻底改变命运,没想到女儿挑来挑去,最后挑上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原本想把反对进行到底,但是这两个月来陈启中常来常往,远亲近邻都已经把他当成了他们家的未来女婿,这其中当然还要算上死老头子的推波助澜,弄到后来人人都以为小君就快嫁人了,有回小姑子从外地打电话来,她接的电话,人家上来就直接问。
“小君和小陈婚期定了没有?什么时候喝喜酒啊?我们也好准备准备到上海来。”
气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事已至此,女儿那模样是铁了心了,其他人也直接默认了他们俩的关系,她这边亲戚单薄,都没人帮忙说说话。兰表姨看看事情不成功,转头就回了美国,她连拉都拉不住,再说女儿这么不给面子,她又怎么有脸去拉。
想想真是伤心,女大不由娘,小时候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变成了大腿拧不过胳膊,什么都倒过来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何妈妈同意两家父母见面之前,还是板起脸跟女儿谈了一次。
“吃饭可以的,不过结婚这个事情,样样事情都要两家商量停当才可以,你是我们辛辛苦苦养到大的,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嫁出去了。”
何小君把妈妈的话转述给陈启中听的时候,他的感觉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之前所作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何小君对他的反应却不以为然,她在与妈妈长期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总结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别人家妈妈这么说可能意味着对这件事的间接首肯,但她妈妈这么说,其意味很可能就是一切刚刚开始。
为此何小君还特地还抽了个时间问爸爸,问他妈妈所说的商量内容是什么,何爸爸当时正在楼下照看他那些花花草草,闻言拍拍手上的泥土,回头安慰女儿,“你妈跟我说了一些,还不就是车子房子这些事情?结婚嘛,这些也是家家都要谈的,反正无论如何,爸爸支持你们。”
何小君叹口气,妈妈一向独断专行,就算有想法也不一定全都跟爸爸商量过,想想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问题出现再解决也不迟。
陈家定的是绿波廊的包厢,何家三口并没有迟到,两家终于坐到一起,初次见面,陈家两老非常客气,上来就站起来请何家两老入座,吃饭时聊起两家孩子小时候的事情,气氛融洽。
上主菜的时候陈爸爸开口,“小君爸爸,小君妈妈,两个孩子恋爱也谈了一段时间了,我们很喜欢小君,希望他们能够早点有自己的小家庭,要不就趁今天,我们两家就商量一下日子吧,结婚前事情多,定了日子我们也好尽快开始准备,你们看呢?”
何爸爸点头,何妈妈也点头,没想到自己妈妈居然这么轻易就表示赞同,反而轮到何小君目瞪口呆,不过何妈妈接下来的表现完全没有辜负何小君之前的猜想,点头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日子么肯定是要定的,不过在那个前面,我们家还有几个要求想提一下,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陈家两老听完这句话同时点头,“要的要的,有什么条件你们说,我们男方一定会尽力。”
人家反应热烈,正在一边发呆的何小君却抬头,忧心忡忡地看了自己妈妈一眼。
回去的路上,陈启中一家在车中的气氛很是压抑。陈家两老一路都是一言不发,下车之后妈妈终于开口,扶着车门看自己的儿子,表情很严肃。
“小中,你上来一下,我们有话要跟你说。”
陈启中坐在车里叹了口气,认命地把车停好,然后上楼。
他父母住老式工房,五楼,楼梯很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层一层亮起,陈启中在这里住过许多年,爬惯了这些楼梯,从来都不觉得累,这次却觉得脚步沉重,怎么都走不到头的感觉。
终于到达家门口,家里的门虚掩着,有光透出来,他走近便听见自己妈妈的声音,语速很快,略带些激动。
“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有这么提条件的吗?又要我们把房子买到他们家旁边,又要把原来的房子加上他们女儿的名字,戒指酒席一样样都有标准,那么多条件,这算是嫁女儿还是趁机发财来的?当我们家是印钞票的啊?”
爸爸讲话,略带些无奈,“信华,你别那么激动,这些事情都要慢慢商量的。”
门没关好,他们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外面仍是隐约能够听见,陈启中皱皱眉,快走两步进门,反手便把门关上了。
两老一起回头看过来,妈妈看到他立时露出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回头在沙发上坐了,不说话了。
爸爸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小中啊,你结婚的事情,家里肯定会竭力支持的,不过有些事情,是不是要再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再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套房子来,我搞不懂她家在想些什么。”陈妈妈插了一句。
陈启中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其实他也没想到何小君的妈妈会在饭桌上提出那么多要求来,有些还能想像,有些就真的不太靠谱,尤其是要他在她家附近买房子这件事,何小君家住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小小的一个亭子间就抵得上人家的两室一厅,他家虽然在上海已经有了房子,但这要求估计卖房卖地都达不成。
何小君妈妈这些要求说完,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就有些僵,他看何小君与她爸爸都表情也有些莫名,但是大家面对面坐在饭桌上,他算小辈,也不好开口问,一顿饭就这么欢欢喜喜开头,莫名其妙结束,自己父母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想了想再说话。
“爸,这些事情等我跟小君商量一下再说吧,今天也晚了,你们先休息,行吗?”
自己儿子说话口气这么无奈,陈家两老听完一同叹气,陈妈妈想了想最后又补了一句,“小中,结婚是两家的事情,有诚意才能办得成,他们真要是有这个诚意嫁女儿的,我们怎么商量都行,我就怕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们,开这个条件就是让你打退堂鼓来的。”
陈启中已经准备站起身来了,听完这一句动作一停,只叫了一声,“妈!”
陈爸爸也皱眉头,看着老伴开口,“信华,你别说风就是雨的,儿子的事情儿子自己有主张,咱们别多插嘴。”
陈妈妈摇摇头,站起来往房里走,“我不说了,行了吧?”
陈启中与自己父母谈话的同时,何小君的家里同样是气氛紧张。
何妈妈在饭桌上扔下的那些话不亚于是一颗深水炸弹,不但炸晕了陈家三口,也把何小君给打懵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眼都没看自己的妈妈,进门的时候何妈妈终于沉不住气开口。
“干什么?我是你妈,不是你仇人,做妈的不会害女儿的,我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她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何小君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猛地冒了出来,“为了我好?为了我哪里好?妈,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跟他结婚?”
“你懂什么。”这些年来一谈到这个话题母女俩就剑拔弩张,还以为妈妈又会跳起来,没想到这次她却叹了口气,根本就没接女儿这个话茬,继续说,“房子是最要紧的事情,结婚前不说清楚,等你嫁过去了有得好麻烦,他家在哪里?在金桥!那是什么地方?离这里远开八只脚(上海俚语,意思是距离非常远),以后我们怎么照顾你?”
“妈,你别把话说得都是为了我。我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何小君皱眉。
“成年?你成年了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你成年了就不要父母了?”何妈妈提高声音。
“小君,你来一下,爸爸有话跟你说。”爸爸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何小君还想说些什么,肩膀却被爸爸握住,他回头跟老婆说话。
“我跟小君谈谈,你先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何妈妈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老伴已经带着女儿走出门外,最后还回身把门合上,动作很轻。
很晚了,父女俩就在弄堂里走了一会,一开始谁都没有作声,何小君心里烦闷到极点,要爆炸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只是埋头往前走,后来耳边“啪”地一声响,抬头看到是自己的爸爸,点起一支烟来,黑暗里殷红的一点光。
爸爸很少抽烟,家里是绝对看不到烟灰缸的,偶尔在外面抽一支,也多是别人递过来的,她难得看到他主动点燃香烟,知道他心里也烦,想想都是为了她的事情,忍不住心里一酸,脱口就叫了一声,“爸。”后面的话却接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何爸爸拍拍女儿的肩膀,也不说今天发生的事情,直接回忆过去。
“小君,你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吗?”
“我上小学的时候啊。”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跟她谈论这些,但何小君仍是答了。
“我们是,你妈不是。”爸爸声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们家所在的那栋小楼,弄堂两边树影摇曳,夜色融化了那栋法式小楼上所有的岁月沧桑,小小窗户中透出点点灯光,月光下美轮美奂的一个剪影。
“我认识你妈的时候是在厂里,她出身不好,一直都被人看不起,也不让干技术活,就是筛铁砂子,她从小没做过,也筛不好,厂里每天下的量都是硬指标,她做到半夜也做不完,人家把她当笑话看,也叫我去看,我那时候年纪轻,真的跑去看了,一看就笑了,她的动作那叫一个笨哪。”没有等待女儿回答的意思,爸爸自顾自说下去。
何小君从小由外婆带大,父母一直在厂里工作,难得回家,一直到上小学才真正住到一起,妈妈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生活,她也无从得知,现在爸爸突然提起,她不知不觉竟听得愣了。
女儿不出声,爸爸就继续说下去。
“后来组织上让我帮助她,我是什么成分,根正苗红三代无产阶级,你妈呢?资产阶级大小姐,黑五类。有我帮助她,她应该谢谢组织了吧?可她就是记仇,老记着我笑过她,都不肯跟我说话,到后来变成我天天跟在她这个被帮助对象的屁股后面,死缠烂打地要帮助人家,丢脸得很。”何爸爸回忆过去,大概是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说话时微微笑起来。
“可她嫁给你了啊。”何小君说话。
“是啊,要不是为了这房子,我还娶不到你妈呢,也就没你了。”何爸爸又指了指家的方向。
“为了房子?”何小君抬起眉毛。
“对。”爸爸掐灭手里的香烟,“那时候政策开始变了,许多人都说过去被没收的东西有希望能还回来,可你外公那时候已经病得只能躺在床上,你外婆天天得照顾他,你妈又是独生女儿,家里一个用得上的都没有,她打报告到厂里说要回上海,打了好多回都没人理她,最后是我帮的她。”
“你帮她?”在何小君的印象里,爸爸一生都是老实安分的一个人,想象不出他能用什么办法帮上妈妈,她奇怪。
“我跟你妈结婚啊。”爸爸笑,“那时候我正好有一个名额可以回上海落户口,你妈要是跟我结婚了,就能跟我一起回去,我跟她一提,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们就在厂里办的婚礼,你外婆人没来,不过从上海寄大白兔奶糖过来,很大一包,厂里人抢着问我要,风光得很哪。”
“就为了房子?”何小君无法理解地张大眼睛,她觉得自己经过冯志豪之后已经变得很现实了,不再认为婚姻就是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结果,没想到自己妈妈更厉害,就为了那区区不到五十个平方将自己嫁了出去。
“那个……”何爸爸看了女儿一眼。
何小君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抓住爸爸的胳膊补救,“没有啦,爸,你对妈这么好,她肯定也是跟你情投意合的,否则她干吗不嫁给别人嫁给你?”
“我跟你妈的感情当然是好的。”何爸爸咳嗽一声继续说,“总之,我跟你妈结婚以后一起回上海,那时候这套房子还没还回来,她带我来看了一次,我当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你妈在厂里做不好,为什么她一开始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为什么?”爸爸没说清楚,何小君想不明白。
“你知道吗,那时候这房子里住了不知道多少人,乱七八糟的。”何爸爸带着女儿往回走,“你妈带我进花园,指着那些窗跟我说,那个是她妈妈以前弹钢琴的房间,那个是她以前睡觉的房间,那个是她看书的地方,说到一半上头有人开窗,看到我们很凶地赶,讲话还是一口苏北腔,说谁让你们进来的,偷东西啊,滚远一点,我们被赶出来以后,你妈就站在这个地方,回头去看。”
他说到这里停下脚步,指着脚下对女儿说,“喏,就是这个地方,你妈看了很久,后来眼泪就下来了。我当时就想,她是我老婆了,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回家的。”
何小君听得鼻酸,过了一会才开口,声音闷闷的,“爸,你又没食言,妈不是住回来了吗?”
“不一样的。”爸爸叹气,他这一辈子在家人面前乐呵惯了,难得叹口气,更让何小君难过,“你妈妈过去的生活,我怎么都没有能力替她恢复了,她一直心里不开心,我也是知道的。总之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只是想你明白,所有人做事都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你妈想你嫁得好没有错,只是她觉得的好跟你心里想的,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明白吗?”
何小君低头,许久才点了一下,动作很小。
何爸爸看女儿,眼神温软,又伸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开口又说了一句,“你跟你妈长得真像,脾气也一样,从小犟得很,好啦,回去吧。”
弄堂并不长,没几步路就能到家,但是何小君挽着自己爸爸的胳膊,步子走得异常缓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抬头,看着爸爸开口。
“爸,我,我喜欢他的。”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爸爸却立刻听懂了,笑着答她,“行啦,我知道,爸爸不是早就说了嘛,支持你们。”
“可妈妈……”爸爸之前说的话她都明白,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妈妈的想法,但是现在关乎的是她的终身大事,爸爸这番话讲得再有感触都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诚然,结婚是她和陈启中的事情,但是过不了双方父母这一关,难不成要她先斩后奏?
“我知道,爸爸跟你说这些,是让你沉住气,理解你妈,不要动不动就跟你妈急,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就跟编程序一样,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条对吧。”老爸说的话听上去好熟悉,何小君忍不住跟了一句。
“对对。”爸爸笑着点头,然后又说,“不过那个编程序……”
“哦,这话是启中第一回来我家之前说的,他搞电脑编程的,三句不离本行。”何小君也笑了一下,然后看到自己老爸脸上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个好小子,小君,你没挑错人。”
上楼之后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很明显妈妈已经自顾自睡了,不过屋里留着灯,桌上放着两碗白木耳,热腾腾的还在冒烟。
父女俩对看了一眼,爸爸露出“你看吧”的表情,何小君则叹了口气,端着碗就进了自己房间。
刚在床边坐下电话就响了,是她的手机,家里安静,手机的声音就显得异常的响,怕惊动自己爸妈,何小君搁下碗就伸手到包里去摸,越急越找不到,半天才掏出来,音乐已经停了。
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除了陈启中不会有别人,何小君随手就按了重拨键,都没空去看一眼来电号码,铃响一声之后便被接起,却不是她预料之中的陈启中。
说话的是冯志豪,也不多言,只短短一句,“小君,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有时间吗?”
意想不到的声音,让何小君猛地吃了一惊。
午夜电话,那头是自己的前男友,她没想到自己还会再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
但是过去她是不会对此吃惊的,冯志豪上班自由,夜生活丰富,一向睡得迟,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无论多晚,睡前都会在电话里跟她随便聊几句,她与他全是习惯成自然,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分手数月有余,除了机场那次不幸的巧遇之外,再没有丝毫联系,他这样突然的一个电话,带给她的只有不知所措。
“小君?你还在听吗?”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在那头又唤了她一声。
“我在听,杰森,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她回神,开口答他,仓促间叫了他的英文名字。
她叫他杰森,冯志豪握着电话,心中五味陈杂。
并不是她叫错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身边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他在国外出生,中文名很少用到,杰森冯才是他护照上的名字,但过去何小君坚持叫他“志豪”,还很得意地问他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着他念这两个字。
她说的是事实,“志豪,志豪”,这世上只有她才会这样叫他,过去他听惯了这个称呼,但是现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这样叫他的她,却突然地改口了。
或许这一切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只是他没有制止,任那些改变一步步发生,最后看着她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去。
手下方向盘的真皮表面发出细微的声音,是他不自觉地收紧手指,但是电话里他的声音继续,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我有事要跟你说,能下来一下吗?我就在你家楼下。”
何小君下楼的时候非常踌躇。
她不知道冯志豪要对她说些什么,也不是特别关心,两个人早已分手,几个月的时间都过去了,她已经在着手准备自己的婚事,而他更是几年前就有了未婚妻的人选,此时此刻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大家都是成年人,分手是两个人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从此就应该相见不如怀念,再见面做什么?再见面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难不成学古人那一套,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但冯志豪在电话里说他在她家楼下等着,都这个时候了,万一惊动邻里,或者惊动自己的父母,哪样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与陈启中正在往结婚的路上走着,双方家长都已经见面,虽然有些问题,但目标仍是明确的,这种关键时刻,她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何小君便咬咬牙,下定决心下楼去见一见冯志豪。家里黑灯瞎火,爸爸妈妈都已经睡了,她关门的时候非常小心,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来惊醒他们。
冯志豪果然等在楼下,弄堂安静,他独自立在车外抽烟,走得近了,只看到他脚前一地的烟头。
冯志豪没有说话,因为感觉太过复杂。他曾无数次看着她从那扇门里向自己走来,但这一次却莫名地觉得她无论怎么走都与他距离遥远,怎么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何小君走到他面前停下,已近深秋,夜凉如水,她下来得仓促,也没有披上外套,拢着手肘立在他面前,等着他开口。
他还陷在之前的复杂感觉之中,茫然间竟不知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指节突然一痛,原来是手里烟已经燃到尽头,一动之间,长长的一截烟灰落下来,还未触地便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而他终于开口,一点铺垫都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小君,我没结婚。”
Chapter 12 谁都是假装
许多事情我们只是假装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要知道有时候假装不一定是为了欺骗,而是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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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父母家之后陈启中独自开车回金桥,与上次一样,一路上他不停地看着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想着要不要给何小君拨一个电话。但是结果也同上次一样,他最后还是没有把这个电话拨出去。
高架一路畅通,出了隧道之后条条路上都是工地,隧道口正在修最新的地铁站,工人估计在赶进度,大光灯开得亮如白昼,两边尽是轰隆机器声,路边有隔离栏,挖开的地面上铺着钢板让车过去,昨天下过一场大雨,钢板下面泥泞一片,高低不平,车子经过时好像开在铁轨上,一路的响声。
虽然是晚上,但路面变窄,这一段总有些堵,两边没有行人,工地大光灯开得雪亮,车开得慢,伴着耳边工程嘈杂声,越发让他心里烦闷。
他的生活一向平稳,很少为了某件事情持续地烦躁不安,但是自从决定要结婚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所有过去从未曾想到过的事情一件件发生,件件都让他措手不及。
他没那么天真,早就知道结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难。
没有遇到那个人的时候觉得找到她很难,遇到那个人了以后觉得追到她很难,好不容易找到也追到了,没想到要过她父母的那一关,更难!
特别是今天!他只要一想到何小君妈妈在饭桌上说出的那些话,还有自己爸妈之前与他谈话时的表情,心里就不自觉地混乱起来,都不知如何摆脱这种感觉。
雪亮灯光闪过,开在他车前的一辆黑色桑塔纳突然停下,他之前正出神,一脚刹车踩得仓促,差点与前车相撞,场面危险到极点。
后头连续传来急刹声,有人叫骂,不知是否有车追尾,他坐在驾驶座里心跳加速,一瞬间眼前掠过许多虚影,都是何小君的脸。
车阵终于开始移动,陈启中在第一个路口调头,笔直向着来时的方向开回去,半点迟疑都没有。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从不会被片刻激情冲昏头脑,但此时此刻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想看到何小君,拉住她的手,就算跟她说几句话也好,让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他与她为之努力与奋斗的。
陈启中把车开到何小君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他在来时的路上用了很快的速度,但是越接近目的地,他的速度反倒越是慢了下来。
他在想自己要跟何小君说什么?她过去倒是有过一次两次半夜突然跑来找他,都是因为心里不快活,想他安慰自己,他虽然当时吃惊,但后来每次想起,总是觉得很愉快。
她想他安慰自己,那是因为她信任他,他是她不愉快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人,他喜欢这个角色。但是现在一切倒过来了,他这样跑去找她,说什么呢?难道也上前对她说一句,我觉得不快活?
这不是男人该做的事情,男人该做的就是解决问题,随意地发泄情绪是毫无意义的,尤其是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是要她的同情还是要她的帮助?他该做的是不让她有一丝烦恼,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希望的那样。
他这么想着,脚下的油门便越踩越没有力气,但是熟悉的弄堂已经出现在车头前,太晚了,弄堂里树影摇曳,寂静无声,他稍稍踌躇,最后还是把车开了进去。
其实他已经没有了一定要找到她的冲动,他只是想看一眼何小君的窗户,如果她还亮着灯,那他就在楼下给她拨一个电话,就说自己已经到家了,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车子驶入弄堂,两边路灯晕黄,灯光透过浓密树冠投在路面上,斑驳一片,他开得很慢,然后忽然地停下了,无声无息的,就在弄堂的入口处。
弄堂深幽,他茫然地看着远处的那对男女,很久都没有动作。
是何小君与冯志豪,双双立在一辆低矮的跑车边,她在夜风里衣衫单薄,仰头与冯志豪说话,距离遥远,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是片刻之后他们停止交谈,彼此伸出手来,身体相贴,无声无息的一个拥抱。
他仓皇间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十月的上海,远未到冷的时候,但他这一刻满心冰凉的,就连指尖也是,冷得只觉麻木。
喇叭声,还有雪亮的大光灯闪烁在身侧闪烁,他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经将车倒退到弄堂之外,斜斜地停在路的正中,午夜路面清冷,一辆出租车险险地停在他的左侧,司机按下窗来,吼了一声。
“找死啊!半夜停在路当中。”
他没有说话,转动方向盘往前开去,指尖仍是冰冷的,连带着方向盘都突然地沉重不堪,他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这一刻的陈启中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也不想再去向任何人求证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或者他妈妈说的才是最正确的,何小君母亲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持续的不满、所提出的高不可攀的要求还有今天饭桌上那些难以想象的条件都只有一个原因,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另一个选择,而那个选择,远比他更合适她的女儿,何小君。
何小君自己都没想到,这天晚上她居然睡得不错。
她与冯志豪分手,忽而数月,一开始痛不欲生,后来与陈启中在一起,时日长久,那些痛苦与纠结终是渐渐地平复下去。
她在他身上享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宁静,再也不用患得患失,再也不用害怕失去,陈启中爱她,她是知道的,这种爱并不由名车豪宅或者奢侈礼物来表达,他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永远都在她身边而已。
但是除此以外,她还需要什么呢?
所以她决定与他结婚,一开始或许有些仓促,但越来越觉得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她和他一起去超市,在肉柜前讨论今天晚上桌上该有小排骨冬瓜汤还是青椒牛柳;生活就是他背对着她洗碗她坐在一边削水果,偶尔还听到他哼几句走调的歌词;生活就是她躺在他的怀里聊天,把这一天所发生的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事情都告诉他,这些是她爱着并享受着的时刻,比豪宅名车、奢华礼物更让她快乐。
昨晚冯志豪在半夜时分出现在她家楼下,跟她说,“我没有结婚。”
那又怎么样?
听完这句话之后,何小君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漠然。
她曾想过千万遍,如果冯志豪回来来找她自己会如何,她想过自己会悲伤得泪流满面,也想过自己会恶俗地冷笑,笑他终于后悔,或者只是觉得宽慰,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是一切真的发生了,她竟然只觉得漠然。
就好像在听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且并不是见得有多悲惨或者激动人心,别人说得牵心连肺,她却听得麻木不仁,或者还是有些话想说的,想问他,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告诉她这句话?
如果他说,“小君,我们结婚吧。”,或者她还会为此心潮起落一下,但是冯志豪说的是,“小君,我没有结婚。”
他有没有结婚,现在与她还有什么关系?她漠然地看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些什么,慢慢居然开始走神,想起陈启中来。
她想起的是陈启中的背影,在晕黄灯光下低头忙碌,烫衣板上垂下她的衣裙,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着她微笑,还有他在水槽前洗碗,还是背对着她,嘴里哼着歌,五音不全的,走调走得厉害。
真奇怪,她竟总是想起他的背影,都说背影代表分离与冷漠,但她却觉得陈启中的背影都是温暖的,让她留恋的。
冯志豪也在看她,眼里原有的光和热慢慢黯下去,终于湮没在一片失望的空白里。
他在机场一别之后,为了能够在何小君面前说出这句话往返了两次美国,他与文心婚事,本来已经定在这个月的月底,但是现在,他想让何小君回到他身边。
如果她能够回来……如果她能够回来……这念头像一个魔咒,日夜缠绕着他,他愿意付出代价,前提是她愿意。
他是个商人,不做没有回报的牺牲。
他已经计划好一切,只等他与她的重新开始,但是一切却在他计划最开始的地方错失了方向,他甚至还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她就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他的心在她的目光慢慢沉下去,像是坠入冰水里,彻骨寒凉,何小君不爱他了,在他还爱着她想着她的时候,她竟然已经不爱他了!
怎么可能?就因为那个男人?那个普通到极点的陈启中?
他不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一点,何小君不会不爱他的,她只是失望,然后假装。
他在幽深夜色里看着她的脸,许多话涌到嘴边,身体无法克制地蠢蠢欲动,他想伸出手来,狠狠地摇晃她,让她清醒,让她知道谁才是真正适合她的男人;或者直接将她带走,不管她要说什么做什么,先把她带上车,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再说。
但是残存的那一点意志力终于占了上风,他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现在要挽回一切绝不是靠一时冲动就能达成的任务,商人就该有商人的解决办法,凡事谋定而后动,对生意是如此,对女人,也应如此。
这天半夜,何小君自认为自己在短短一句话之间结束了她与冯志豪之间所有的一切,他在那句话之后没有再与她多说些什么,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与她拥抱,何小君没有拒绝,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拒绝一个代表离别的拥抱,他毕竟是冯志豪,是她爱过三年的男人,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她自己的选择,离开他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谁被谁抛弃,一段感情不能持续,是因为双方都不够努力,双方一同抛弃了它。
何小君上楼时脚步轻快,她对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很满意,她觉得自己忽然能够理解妈妈了,也确实地与冯志豪做了一次告别。
这样的告别很好。她想冯志豪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已经是半夜了,楼道里漆黑一片,她想起陈启中,忽然很想拨一个电话给他,但是忍住了。
明天,明天她要告诉他,能不能完成她妈妈的心愿不重要,她会嫁给他,无论别人怎么说,因为她爱他。
第二天是何小君去启华,第一天入职报到,她有许多材料上的事情要跑,启华规模很大,部门在大楼中的不同楼层,她在助理小姐的带领下不停上下往返,整个早晨繁琐忙碌,等稍稍有空坐下拿出手机来看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好几个电话,都是陈启中打来的。
他最后给她留了一条消息,内容也很简单,说他想见她,有话要对她说,但是临时有紧急任务要出差,先上飞机了,到了之后就再给她电话。
她再打电话过去,那头已经关机了。
她有些沮丧,又觉得突然,陈启中是做项目主管的,当然也很忙碌,出差并不少,但这么仓促倒是头一次,况且他在短消息里说有话要跟她说,要说什么?
昨天两家父母不欢而散,她心里当然是介意的,他应该也一样,但她已经想好了要见他,当面跟他说自己的决心,可惜这样不巧,她只是疏忽了一会自己的电话铃声,他就已经飞到其他城市里去了。
何小君拿着手机惆怅的时候,陈启中在飞机上心中同样是五味陈杂。
他昨晚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里的,熄火之后一个人在车里坐了许久,一动都不想动。
他问自己,他爱何小君吗?答案是当然的,如果他不爱她,何必要与她结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需要盲目接纳任何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人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问题的症结就是,何小君究竟将他与这场婚姻放在她心里的哪个位置。
他们准备结婚的这条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一直以来,她妈妈的态度都是最大的阻碍。但其实她妈妈对他抵触的态度以及之后所提出所有苛刻条件,他都不是太过放在心上,就像他对她所说过的那样,任何问题,如果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种方法解决,但是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何小君是真的准备好了要与他结婚。
这世上有男女就有竞争,他也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就像他组里的小毕以前跟他发过的牢骚,当时小毕刚刚与一个有些苗头的对象分手,情绪低落了许久,他看看再下去实在影响工作,抽了个时间跟他聊了一会,小毕当时一边抽烟一边用恶狠狠的语气讲。
“老大,别劝了,是我先说分手的。”
他听了倒是诧异,小毕又补充,“现在的女人谈恋爱就跟开车一样,用着轮胎还要备着备胎,老大,你说谁想当备胎啊?”
那时他听得心生恻隐,但是现在,小毕所说的话不期然在耳边再次响起,清晰得一如昨日。
他知道一个男人纠结于爱与不爱的问题有些愚蠢,但是他忍不住不这么想,何小君不会骗他,结婚不会是儿戏,但是他怕自己只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与冯志豪是如何分手的,何小君从来不说,他也没有问过,谁没有过去?他也有,他想要的是与她在一起的未来,追问那些又有什么意义?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想,冯志豪这个何小君的曾经的过去,会不会卷土重来,再一次介入到她的现在里。
他整夜未眠,一直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何小君爱他吗?她从未说过,她只是与他在一起,最开始她是有些勉强的,他也看得出来,但是两个人相处日久,他渐渐觉得她是喜欢他的,中国人表达感情总是含蓄,他没想过要她整天把爱放在嘴上,她愿意嫁给他,这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这一切他都变得不能确定,昨晚他所看到的那一幕与她母亲在餐桌上的要求不期然地碰撞到一起,他不能不想,如果他只是她失去最好选择之后的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她有了更好的选择,那么他,究竟该如何自处?
他这一夜辗转反侧,整晚不能入睡,接近天亮的时候实在躺不下去了,他索性起床,独自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
十月清晨,晨光在五点之后渐渐吐露,青色的烟雾在眼前缓缓散开,他又无法克制地想着何小君,想着她许多个细微的表情:懒懒地倒在他身上,跟他撒娇;与他一起去超市,在肉柜前认真地辨认那些牛肉猪肉;还有吃完饭之后跟着他进厨房,看他洗碗,坐在一边削水果,也不是很认真,一边削一边还要跟他讲话,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走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身后,而他有时会有错觉,错觉她吻了他,很轻的吻,就落在他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回想起这么多细小的片段来,他是个男人,不该这样细腻敏感,他该做的是决定,决定这条路还要不要走下去,怎么走?走到哪里去。
好吧,是男人就不该逃避答案,他要做的是去见她,问她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算她的回答可能会让他痛苦到极点,但是他愿意承受这一切。
愿赌服输,终于下定决心之后,他在稀薄的天光中深深吐了一口气,干脆地掐灭烟头,返身进屋。
本想稍晚些打电话给何小君,但还没来得及出门,项目经理就十万火急地打他的电话,说有一个在深圳的项目突然出了问题,要他立刻赶过去协助对方解决,他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至关重要,也没有多说,立刻收拾东西,先到公司拿资料,然后立刻往机场赶。
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打电话给何小君,可惜她一直都没有接电话,单调的转接铃声一遍一遍在耳边响起,最后自动跳开,上飞机前他终于放弃,只发了一个消息给她,告诉她,他想见她。
何小君握着电话发了好一阵呆,走廊里有人交谈,然后办公区的门被推开,一群人走进来,走在最前头的是吴慧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边走一边交谈。
他们这样走进来气场很是强大,办公区里许多人都站了起来,何小君暂时坐在最靠外的隔间里,吴慧的目光扫过她,脚步略略一停,对她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对身边的男人说了一句。
“凯文,这就是何小君。”
那男人闻言也把目光转向何小君,很熟悉的一张脸,她在业界杂志上经常看到,杜凯文,启华的大中华区总裁。
没想到自己入职第一天就能看到公司里难得一见的高层人物,何小君仓促之下也站起身来,回应吴慧的微笑,然后招呼自己最新的大老板。
“您好,杜总裁。”
杜凯文很客气,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来与她握了一下,“你好,梅丽莎向我提起过你,欢迎加入启华。”说完看了立在他身边的吴慧一眼,对她开口,“那你跟她谈?我先进会议室。”
“好。”吴慧点头,然后对着何小君再次开口。
“小君,能不能到我办公室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何小君往吴慧办公室走的时候总感觉有些怪异,尤其是背后其他人投来的目光,内容迥异,无尽复杂。
不是她敏感,这是她进入新公司的头一天,虽然新人受到关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杜凯文与吴慧对她的态度,就连她自己都颇为不解,更不要说那些看在眼里的新同事了。
吴慧坐在办公桌后,手头是一份打开的文件夹,看到她进来点点头,微笑着示意她坐。
何小君走过去开口,“吴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一些事。”吴慧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文件,何小君视力不错,一眼扫过便发现那些都是关于她的材料,顿时心里一惊。
吴慧想说的不会是要辞退她吧?她才入职而已,她就已经后悔把她招进来了?
吴慧抬起头来,看到她的表情,忽然一笑,“小君,你在想什么?”
何小君正心里忐忑,听完这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开口道,“吴小姐,有什么事吗?”
吴慧点头,“是,小君,我要通知你,亚洲总部那边有消息过来,有新的合作方有意向介入你所参与的那个项目,对方很关注项目的大陆部分,需要一个熟悉项目的中国员工协助,公司目前抽不出人手来跟进这个突发的情况,我想了想,还是由你过去比较好。”
“我?”何小君诧异,“我才刚入职……”
“没关系,这次去只是做一些协助工作,亚洲总部在香港,时间不长,一周左右,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说完这些话之后笔直看过来,目光炯炯,吴慧虽然外表优雅斯文,但在她身边总是能感觉到强大的压迫力,尤其是她不笑的时候,何小君被她看得一愣,莫名有些心惊,不知不觉便点了点头。
“那好,丽莎会带你去人事部办一些商务签证需要的手续,时间很紧,我会让她们尽快办妥。”听完她的回答之后吴慧又微笑起来,拨电话叫秘书小姐进来,结束她们的这次对话。
何小君走出吴慧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知道启华工作节奏快,强度也大,但是没想到自己一入职就会遇到这么紧急的出差任务,突然到令她混乱。
与丽莎去过人事部之后何小君才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坐下就听到抽屉里传出隐约的手机铃声,她立刻拉开抽屉接电话,看到陈启中的号码不由心中一喜,又不好意思在新同事们面前接,握着电话再次站起来,一个人走到走廊里去听。
陈启中的声音在嘈杂背景中响起,简单地叫她的名字。
“小君。”
才一个晚上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却觉得两个人已经分开很久了,心里还绕着刚才吴慧所说的话,顾不上说别的,何小君握着电话先诉苦。
“启中,你知道吗?公司让我去香港出差,可我才第一天入职,太突然了。”
他听完沉默,话筒里只有喧嚣的机场背景声,何小君怕他是没听清,又“喂”了一声,问,“启中?”
“恩,我听到了。”他顿了一下才开口,声音低低的,“我刚到深圳,这里的项目出了问题,可能要两天之后才能回上海,你什么时候走?要去多久?”
何小君立在走廊里,有人来去,经过时都状若不经意地看她,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就在走廊里跟自己的男友诉苦,她略有些窘,也没有注意陈启中的停顿,只说,“刚去人事部办了些手续,时间还没定,不过好像很急,去的话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吧,我要去忙了,晚上再跟你说。”
他吸了口气,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来,只答了一个字。
“好。”
何小君想合电话,忽然又想起什么,张口补了一句,“启中,当心身体,别太辛苦了。”但是那头已经挂了,耳里只有单调的“嘟嘟”声回应她。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手机,心里忍不住埋怨了一小下。
比她还急,真是的。
晚上是何小君拨电话给陈启中的,已经很晚了,那头居然还有“噼里啪啦”的击键声,很明显他仍在工作,何小君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说,但陈启中身边却时不时有人插话,问他非常专业的问题,隔行如隔山,她在这头一句都没听懂,只知道他忙。
这样的情况当然不允许她多说什么,何小君心里叹气,主动地挂了电话。
启华的办事效率非常高,何小君的行程第二天就定了下来,她是被秘书小姐的电话叫醒的,随即便奉命赶赴机场,都来不及等陈启中回到上海。
早晨九点半的飞机,浦东国际机场,她家离那里路途遥远,国际航班至少提早两个小时,也不是第一次出差了,何小君放下电话之后便起身收拾东西,利落非常。
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刚买好早饭回来,看到女儿一身利落即将出发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让你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又不要,到哪个公司都是卖命去的,没一天消停。”
何小君笑了一下,“我乐意的,赚钱要紧。”
何妈妈恨铁不成钢,撇过头去不看女儿,何小君半个身子已经踏出门外,想想又走回来,搂着妈妈的肩膀说话。
“妈,我知道你是为我想,放心吧,就算没有嫁给有钱人,我也会过得好的。”
习惯了女儿对自己剑拔弩张的样子,何小君突然的耳边软语让何妈妈很不适应,一时间竟呆住了,一直到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都没回过神来。
何爸爸刚起床,推开房门就看到老婆愣愣的样子,略有些莫名了,走过来问,“女儿走了吗?”
“刚走。”何妈妈终于回神,看了自己老伴一眼,声音含糊。
“怎么了?她跟你说了些什么?”自己老婆神情不对,还以为何小君一早上有跟她妈起过冲突了,何爸爸开始埋怨自己没有及早起床。
“没说什么。”
“哦。”爸爸松口气,想想又把手搭在老婆肩膀上说话,“我说老婆啊,女儿和小陈那件事儿啊,我们就别提那么多条件了。孩子有孩子的人生,房也好车也好,让他们两个以后慢慢一起努力吧,你看呢?”
何妈妈吸了口气,已经做好被老婆长篇大论反驳的准备了,爸爸保持安静,没想到妈妈开口说的却是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吃早饭了,稀饭在桌上。”
坐上饭桌之后何爸爸还想说话,但才开口面前就有一根油条塞过来,直接堵住了他的嘴,他含着油条支支吾吾,何小君妈妈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他。
“知道了,吃你的早饭吧,条件我是提出来了,人家能做多少是多少。她都这么大了,人大主张大,真要嫁,我难不成还捆着她不让她去民政局?”
这话的意思这桩婚事就是由着何小君了,何爸爸听完就笑,嘿嘿了两声,一颗心落到地上,埋头吃起来。
不知道家里两老的早餐对话,何小君赶飞机,路上突然想到什么,看看时间充裕,又临时放弃直赴机场的计划,先跑去公司拿一些资料。
一路她都在看电话,想自己要不要打给陈启中,跟他说一下她的行程,但是时间实在太早了,地铁上都是空荡荡的,她想起他昨天在电话里略带疲惫的声音,还有半夜都在持续的击打键盘声,好几次手指都已经落在拨出键上了却仍是收了回来。
谁都可以是这样体贴的女人,只要她爱那个男人。
公司里非常安静,七点才过,启华虽然效率高极,但毕竟不似那些金融投行,偶尔见识通宵,但再如何的拼命都尚且未到达旦的地步。
办公区一片寂静,但何小君一进门便发现自己错了,这里还是有人比她想像中的更敬业更拼命的,天已经亮了,办公区空无一人,当然也没有开灯,但是标有吴慧名字铭牌的办公室房门虚掩着,朦胧有光透出来。
办公区里铺着地毯,何小君的平底鞋落地无声,看到那点光之后不自觉地停顿下来,略略踌躇。
没想到吴慧还在,那她是否要进去跟她打个招呼?但是她这样清晨到公司取一份资料然后直奔机场,再去特地打一声招呼,她怕被吴慧误会她有心表现到她面前去,如果被同事看见,更加麻烦。
年轻时她是不会想这么多的,但职场这条路不好走,能走下来的人总会比别人多想一点。
虚掩的办公室下那团光突然变大,何小君仍在踌躇,这动静让她立时停下了脚步,有人从里拉开门走出来,居然不是吴慧,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竟是杜凯文。
办公区没有开灯,何小君立在大门的阴影中满脸惊讶,但是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杜凯文并没有看见她的存在,从门里走出半步之后又顿住,回身低头,笑着吻了仍在门里的女人。
何小君在自己倒吸冷气之前转身离开大门,启华大厦设施豪华,走廊里仍是地毯铺路,她一口气奔到女厕所,推门进去,胡乱找了一个隔间,合上门才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喘出来。
看看她这是什么样的运气,上班第一天被要求立即出差,第二天撞见大老板与自己顶头上司的私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她真该抽时间到庙里去好好拜拜。
何小君一个人在隔间里待了几分钟,这几分钟里她一直都处于非常混乱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虽然她昨天才第一次见到杜凯文本人,但他在业界的名声一向是如雷贯耳的。她偶尔翻开时尚杂志都能看到他的大幅照片,标题不外乎精英人士以及完美男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杜凯文是已婚的。
她在窄小的隔间里深呼吸,一开始的震惊已经渐渐消失,到后来反而觉得自己好笑。
有什么好惊讶的,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看过就看过了,难不成她还要自诩卫道士,站出去好好谴责他们一番?
她也不敢,否则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何小君自嘲地对自己笑笑,伸手推门,决定一切当没有发生过,静悄悄离开就是了。
但是她的手指刚碰到门板,外面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在洗手,水流卸下,哗哗不断。
何小君心里咯噔一下,默默祈祷那是打扫卫生的阿姨。她不敢直接推门,偷偷弯下腰去,从门板下的间隔中去看。
目光所及是线条优美的小腿,穿着半寸高的高跟鞋。一眼看过之后何小君便僵硬了,心里只是悲叹。
决定了,就算是香港的庙,她也要去拜拜。
水声停止,然后是烘手机的声音响起。何小君屏息等着,终于等到细碎脚步声再次响起,眼看自己今天的尴尬场面就要结束了。她心里不禁一松,正想吐气,没想到突然之间有铃声响起。婉转绵长的广岛之恋,正是她包里的手机在响。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弄得手忙脚乱,伸手想按掉,却越急越摸不到。好不容易掏出来,门外已经有声音,是吴慧在说话,声音优雅,轻轻的两个字:“小君?”
电话是陈启中拨出的,他昨晚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到宾馆已过半夜,他本想给何小君打电话,想想还是放下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一起床便抓着电话走到阳台上拨给她。铃响很多遍那头都没有人接,再等却是忙音,是她按断了电话。
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陈启中看了一眼手机,表情疑惑。
电话是何小君按断的,吴慧的那一声小君让她不得不从隔间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那个惹事的手机。
“吴小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笑得很假,何小君心里叹息。
“你在?”吴慧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她的装扮,又问,“今早的飞机吧?什么时候来公司的?”
“哦,我想来拿些资料。”何小君回答,“去机场的路上想起来有些资料最好带着以防万一,所以就先到公司来一趟。”
吴慧点头:“拿好了吗?”
她的眼神好像洞悉一切,何小君莫名地有些慌了,答得有些错乱,“拿了,嗯,还没有……”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还是陈启中的号码,吴慧点头一笑,“那我先回办公室了。”说完飘然而去,留下何小君独自立在厕所里,伴着婉转悠长的广岛之恋,说不出的尴尬。
电话终于接通了,陈启中开口想说话,但是那头何小君的声音很不耐烦,将他的话第一时间打断:“启中,我这儿有些事情正在忙呢!”
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样的口气。陈启中原本满肚子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来,生生地一口气憋住了。
陈启中沉默。何小君在这边说完这句话,也觉得自己不对,但一想到吴慧还在办公区等着,心里又急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了两句。
“启中,sorry,我在公司,马上就要去机场。时间很紧,我等一下再给你电话行吗?”
他在那头顿了一下才回答,只是一个“好”字。
顾不上多说,何小君匆匆挂了电话进办公区。灯已经被打开了,明晃晃地照在每一张桌子上。她拉开档案柜取资料,身后传来吴慧的声音,仍是轻轻的。
“小君,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何小君听完这句话之后心里长叹,肩膀一垂,认命了。
小说结局TXTChapter 13 谁和谁的终身大事
何小君走进吴慧办公室之前,很轻地敲了敲门,吴慧的声音随即响起:“请进。”
吴慧的办公室装潢得非常简洁,全用米色,桌椅却是反差极大的墨色,让人一走进来就印象深刻。
“几点的飞机?”先开口的是吴慧,看了何小君手里拿着的资料一眼,又说,“辛苦了。”
何小君看看表,回答得很简单:“是早上九点半的飞机。吴小姐,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去机场了。”
“我让公司的司机在楼下等着了,你的行李也在前台吧。保安说你二十分钟前才到的公司,其实是丽莎她们疏忽了,应该派车去你家接你的。”
何小君心里一凉,知道吴慧已经打电话问过她是什么时候到公司的了。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把之前的二十分钟都花在厕所里了,暗叹一声,只好继续扯:“不是丽莎的问题。她在电话里提过,是我说我家可以坐二号线直接到龙阳路,比车方便。来拿资料也是我临时想起来的,出来得早,看看还有时间就过来了。不过办公区没开灯,我不知道门是不是锁着,看到你才知道有人在。”她说完这一长串之后舒了口气,然后再看了一眼手表,“吴小姐,要是没什么事,我去机场了,跑了一趟公司,时间有点紧。”
吴慧听完她的话之后微微一笑,站起来说话:“小君,你是聪明人,我一直很看好你。”
何小君被她笑得冷汗都出来了,正要说话,吴慧却继续说了下去:“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是活在其他人的眼光里的。其实别人怎么看自己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所得到的结果,你说是吗?”
她说“我们”,何小君顿觉不能理解。吴慧走过来,就在她面前停下,说了最后一句话:“其实都是一样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公司的司机送何小君去机场。商务车宽大舒适,但是何小君却没有一丝愉快的感觉,一路都是皱着眉头。
吴慧所说的话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撞见吴慧与杜凯文的私情确实是一件倒霉的事情,但她已经很明确地向吴hui表示,一切就当她没有看到过。她也的确无意传播这些八卦事,吴慧应该能够理解。
吴慧与杜凯文有情感纠葛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做狗仔队的。再说了,吴慧的工作能力放在那里,她不认为一个女人单靠男人就能稳坐一个大公司的重要职位,除非这家公司不想做下去了。
况且看吴慧的意思,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和杜凯文的关系。自己才到这个公司不熟悉情况,八卦圈子哪儿都有,说不定那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既然如此,吴慧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其实都是一样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和谁一样?何小君越想越不得要领。她记得要给陈启中打电话,但是拨过去那头却一直没有人接听,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车子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暂时搁下纷乱的思绪,谢过司机师傅,拖着行李下车,一头雾水地往候机楼里走。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何小君仍旧没有拨通陈启中的电话,也仍旧对之前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新航飞机上穿着传统服饰的空中小姐笑容可人,启华的出差规格很不错,她一个新人,居然也是商务舱。刚坐下就有空中小姐过来服务,低下头温言细语,问她需要什么饮料。
何小君回报微笑,正要开口说话,身边又有人坐下来了。身材修长的男人,伴着熟悉的香味。
是冯志豪!何小君愣住。
他转过头看着她微笑,像过去每一次他们见面时那样,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小君。”
而她震惊地睁开双眼,恍然觉得眼前白光频闪。那些纠缠在脑海中的一切,突然间便有了答案。
陈启中并不是故意不接何小君的电话,他确实是忙。早晨播出的那个电话被何小君匆匆结束之后,他在郁闷之中简单洗漱了一下,客户公司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他,心急火燎的架势。他都来不及在酒店的早餐厅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赶去工作。
到达客户公司,他才发现自己手机都没有拿,多半是跟何小君说完话后随手搁在什么地方了。小蔡也是一起去的,看到他找东西的模样就问:“怎么了?组长,是不是掉了钱包?”
小蔡自从背上房贷之后,一向是想钱想得厉害,跟大伙说话三句不离钱字。陈启中听完笑着摇头:“没,好象是手机搁在宾馆里没带出来。”
“你要打电话?用我的。”小蔡立即奉献手机,想想又嘿嘿笑起来:“是不是拨长途给何小君?想她了吧。我出来两天,美美都快把我的电话给打爆了。”
“没事,我晚上再给她电话。”陈启中没接他的电话,又把脸转向电脑屏幕。
他这次带着人到深圳是为了救急的。他们公司已经完成的软件在运行过程中出了关键性的问题,客户方面损失惨重,他与几个同事几乎是一下飞机便被疾风骤雨般的抱怨所包围。赶到客户公司之后,他发现根本原因其实是出在客户方的i员工身上,他们未经允许在程序中加入了另一个插件,而这个插件与主程序冲突,最后造成了系统的全面崩溃。
问题虽然查清楚了,但是他们人都到了这里,原始软件也的确是他们提供的,就算责任不在他们身上,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结果他们仍留了下来,开始了紧张忙碌的系统抢救工作。
虽然是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午后看着表,计算着何小君到达的时间,拨了一个电话给她。
用的是客户公司的电话。他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们非常客气,差点没把电话送到他鼻子下面来。
国际电话转接的短促铃声响起,他默默地等待接通,铃响了许多声才被人接起。他开口叫她:“小君。”回答的却不是何小君的声音,竟然是个男人,简简单单地“喂”了一声。
他怕自己是打错了,正要道歉,那头却继续开口。
“你找小君?她去洗手间了。”
他记得这个声音,说话的那个人,是冯志豪。
陈启中握住话筒的手指突然一紧,心跳也乱了规则。一颗心只是沉下去,没有止境地一路沉下去。
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沉默地搁下了话筒。轻轻的一声响,却像是重重的一拳迎面袭来,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令他呼吸困难。
何小君的确是去了洗手间。她与冯志豪在酒店餐厅里共进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并不是事先约好的,只是无奈的相遇。
这一天什么都不顺利,早晨尴尬地撞见了吴慧与杜凯文在一起,上飞机又见到了阴魂不散的前男友。她一开始还存着侥幸,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但是冯志豪一句话就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他说:“我让司机来接机了,等一下我们一起去启华总部。会议是在下午的,你看过安排了吗?”
何小君听完顿时哑口无言,想了许久才开口,叫他杰森,只说了一句话。
“我上飞机是因为工作关系,如果这一切都出于你的私人安排,我拒绝。”
他耸肩,微笑了一下:“你可以打电话给杜凯文,问一下我们公司与启华的合作意向。如果你因为我不愿参与这个项目,也可以直说,我相信凯文也会尊重你的个人选择。”
何小君看着他微笑的脸沉默了许久,最后微微一抬下巴,回答了他。
“冯先生,放心,我会把工作做好的。”
她心里其实是愤怒,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莫名的圈套里。两天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与这个男人的关系,没想到就在她以为自己的生活与工作正要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施施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以一个胜券在握的姿态宣告他的仍未放弃。
她不知道冯志豪与杜凯文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吴慧知道了多少。她只是痛心疾首地看到自己凭能力挣来的一切,都被这个男人轻轻地抹杀了,抹杀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
其实都是一样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她没想过要靠这个男人让自己的事业一帆风顺,如果她愿意这么做,早就做了。这么多年来她在这一点上一再的坚持,只是为了证明,她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被他毁了。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她应该有所预料。两年前冯志豪用的就是这个方法让她回头。她痛恨那时的自己,竟然为了一个虚幻的泡影回心转意。时隔两年,他居然再一次故伎重施,他以为她是谁?他的宠物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时至今日,如果她再一次回头,那就连宠物都不如了,是蠢物!
心里烦闷,何小君再也不想多看冯志豪一眼,转头向着窗外,假装他是不存在的。
多么可笑,身边坐着的曾是她最爱的男人,她曾用尽一切努力,只为了能与他共度此生。但是现在,她竟然会觉得身边的人如此陌生,陌生得连他身上的气味,她都无法忍受。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然后加速跃起飞跃云层,雪白的云海在阳光下闪烁。空中小姐微笑着送上饮料,何小君却一直沉默,手合在已经关闭的手机上轻轻摩挲。她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听听陈启中的声音。
陈启中,是,只是这样想着他,就让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她有陈启中了,他是她的男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那里。
这样想着,何小君的心情就稍稍好了一些。冯志豪并不急着与她叙旧,一路上都在看那个项目的资料,偶尔问她。何小君只是简单回答,并不与他多说,他也不恼,表情镇定。
下飞机之后果然已经有司机在等候。冯志豪家族庞大,世界各地都有声音,香港也不例外。来接机的是一辆豪华房车,何小君只看了一眼,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路上她又拨了陈启中的电话,可惜持续无人接听。下午就有会议,她先到酒店放下行李,然后就在酒店餐厅里叫了一份商务餐,想迅速解决之后就赶去总部。
秘书小姐一早就已经很尽责地将行程表发给了她,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没有车接送。她一开始还有些奇怪,现在已经都明白了。
没关系,她是来工作的,无论别人怎么想,她会用自己的办法z明这一点。
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思索接下来这几天自己该如何应对,眼前忽然一暗,有人走过来,遮去了一些阳光,然后就在她面前坐下了。
坐下来的人是冯志豪。他已经换过一身衣服,神清气爽,看着何小君微微一笑。
何小君却心里叹息,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才开口。
“杰森,你在这儿约了人?”
“没有。”他答得很快。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司机没有送你去启华总部吗?”
他招手叫服务生,然后耸肩,“会议时间是下午,我总要先吃饭。”
“在这儿?”她也知道自己明知故问,但冯志豪的举动实在太令她难以接受了,何小君不得不问下去。
“这里的餐厅没有用餐人数限制吧?更何况我是这儿的住客,没有理由不能坐下吃顿饭啊。小君,我们来这里都是为了工作,一起吃一顿饭并不奇怪吧?”
“于公?你确定没有更多了?”
他继续微笑:“于私。三年了,小君,你真的要这么快就抹杀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吗?”
果然来了……何小君暗暗吸气,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他说话。
“杰森,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看她,原本的微笑慢慢淡下来,最后消失。
“小君,如果你是为了让我明白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你已经成功了。”
“哦?”何小君冷笑。
“我是认真的。”他挑眉,“如果你需要,我答应你,今后你随时都可以看到我。”
“对不起,我不是很关心,先离开一下。”
“你去哪里?”
“洗手间,这你也要随时在我身边吗?”何小君立起来,语调略带讽刺。
而冯志豪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眉头紧皱。耳边忽然传来铃声,辗转缠绵的广岛之恋,是何小君搁在桌上的手机。
他伸手去接,非常自然的一个手势,就好象这个电话是属于他的。
那头传来的声音在他意料之中,是陈启中,用非常亲密的语气叫何小君的名字。他在这一刻心里郁闷到极点,手指一动,本想按断,但突然又转了念头,开口回答,语气还很平和。
“你找小君?她去洗手间了。”
那头没有再说话,然后“嘟嘟”的声音传来,电话被挂断了。
他看着手机,忽然苦笑起来,然后才将它放回原处。
下午何小君仍是坐出租车去的启华总部。她从洗手间回到餐桌上之后,冯志豪已经离开,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冯志豪一直顺风顺水,现在被一个曾经死心塌地爱过他的女人一再拒绝,气愤是理所当然的。时至今日,她对他的情绪变化已经不关心了,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会对她刚刚开始的工作造成影响。
她不认为自己之前能够进入启华靠的是他。但是现在看来,如果这个项目没有成功,杜凯文与吴慧很可能会把责任归咎到她的身上,而她今后在启华的前景,多半因此前途黯淡。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更差,启华气势雄伟的总部大楼都没有让她缓过来一些。
原以为冯志豪的脸色也会很难看,但是会议室里的气氛居然很好。
杜凯文也在,多半是早晨坐另一班飞机从上海赶过来的。何小君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正与冯志豪说话,两人都在微笑。杜凯文看到她点了点头,又低声与冯志豪说了句什么。
何小君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们两个究竟在聊些什么,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其他人也陆续走进会议室,主持会议的是杜凯文,在首位给所有人介绍冯志豪,又提到她。
“大家来认识一下上海分公司的新同事——何小君,她在这个项目的初期运作中成绩出色,大陆部分的问题等一下大家都可以直接向她咨询。”
她不得不站起来,对着所有人微笑,目光掠过冯志豪的脸,他与其他人一样,正在看她,不知是否她敏感,总觉得他的表情是高深莫测的。
杜凯文主持会议,bol提出的合作条件很不错,会议室里气氛上佳,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轮到何小君介绍项目了,她虽然临时受命,但对这个项目的确是熟悉的,对自己要说的内容早有腹稿,她也不看冯志豪,立起来只管把自己该说的说完。
所有人都听得非常仔细,她坐下前看到杜凯文也在看她,微微点头,很是满意的表情。
何小君心里叹息,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这个会议室没有坐着冯志豪,那该多好。
4
在陈启中等人连续两天的不眠不休之后,客户方的系统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对方对陈启中一行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晚上硬是拖着大家到深圳最好的酒店吃饭。
陈启中想推辞。算上来这里之前的那一晚,他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好好合眼了,又连续超负荷工作,下楼时他累得几乎连电梯数字都按不准。
其实不止是身体上的疲劳。午后那个电话之后,他的心情一直都复杂到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觉得心沉甸甸地落在不见底的深处,怎么都无法摆脱的窒闷感。
但是对方热情到极点,自己项目组的成员也吵着不放过他,他最后拗不过,还是去了。
席间热闹非凡,他却觉得闷,走出包厢到走廊里透口气。他刚出来就看到小蔡,站在走廊的角落里,正对着电话与美美牛郎织女般诉衷肠。他一时没有防备,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小蔡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捧着电话继续说。不想打扰他们的甜言蜜语,陈启中转进一边的洗手间洗手。
雪白的水柱从水龙头中倾泻而下,陈启中心里有事,更觉得疲惫,不知不觉呆立了许久。有人走过来拍他,将他惊醒,是小蔡,看着他笑。
“组长,刚才听到我跟美美的电话,麻了吧?”
小蔡这句话说得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陈启中听完笑笑,没答他,只是关上水龙头,擦干手问了一句:“有烟吗?”
小蔡点头,两个人回到走廊里抽烟。五星级酒店,楼层很高,走廊窗外就是这个城市的璀璨灯海。小蔡把烟点上,然后把身体转过来,靠在栏杆上抽了一口才说话,明显是要跟他谈谈的架势。
“组长,我跟美美正商量着结婚。美美让我去见她爸妈,我这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你不是已经见过何小君父母了吗?传授点经验。”
他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起何小君的父母陈启中更觉烦躁,眉头一皱,只是不说话。
小蔡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这时也觉出些不对劲来,转回身正视陈启中,问他:“怎么了?组长,你跟何小君是不是出问题了?不是前段才听说你要跟她结婚?”
组长准备结婚的事情已经不是新闻了。陈启中与何小君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一向是出双入对,集体活动没少参加,他们这帮光棍或多或少都见过何小君几面。何小君容貌出色性格又好,其他人看在眼里,要说不羡慕绝对是虚伪。而他这么快就决定与美美结婚,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他和美美想得很好,最好能与组长一起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两桩喜事一起办,喜上加喜。没想到自己与美美这儿一切顺利,组长这儿却好像出了问题,特别是这两天,他都不太听到陈启中与何小君通电话。今天一早醒过来,还看到陈启中一个人在阳台上沉默地抽烟,到了下午更是满腹心事的样子,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有问题。
“她去香港了,出差。”陈启中没正面回答小蔡的问题,其实他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猝不及防。两家不欢而散之后,他半夜飞驰到她家楼下,看到的却是她与冯志豪拥抱的场面。他一夜未眠,终于做了决定之后却来不及见她一面,第二天一早便来了深圳。而她走得更远,第二天就飞了香港。
这之后他们都忙得日夜颠倒,每次电话都是匆匆结束,他想说的话至今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一切他都可以理解,但是午后的那个电话,那里传来的熟悉的男人的声音,让他顿时心沉到谷底。
或许是巧合,但是什么样的巧合会让冯志豪的声音出现在何小君的电话里?何小君说了,她是去香港工作的。她是他要娶的女人,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他应该相信她,但是这一切又怎么解释?
还有,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究竟该怎么做?
“组长,组长?”小蔡看他不说话,担心起来,出声问他。
他手指一烫,是燃烧到尽头的烟蒂,微微一动,长长的一截烟灰落下来,瞬间粉碎。
餐厅的门又被推开,客户方的孙经理端着酒杯走出来,看到他们俩,笑着走过来说话。
“我说怎么找不着人了,原来你们跑这儿来了。快进去,大伙正敬酒呢。”
陈启中掐灭烟头:“小蔡,你去吧。孙经理,我有些事想先走一步,替我打个招呼,我就不进去了。”
“那怎么行?”孙经理声音很大,“你这回可是救我们公司于水火啊。不许走,大伙都等着好好谢你呢,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让司机替你去办。”
陈启中被他拉住,想了想回过头,按住孙经理的肩膀说话。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确有事想麻烦一下你们。”
5
午后的会议一致延续到晚上,会议结束后其他人很快散去。何小君心里有事,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一些,低头收拾完东西后,发现会议室里人都没了。
她叹口气抱起东西打算离开,门被再次推开,有人走过来,是冯志豪的特别助理。他很客气地开口,说冯总和杜总都已经启程,如果她有时间,也请一起上车,去酒店参加晚宴,冯总想当面把她介绍给杜凯文。
她与冯志豪交往三年,他的特别助理自然也是见过数面的。但这时听完他的话之后她表情冷淡,说自己晚上还有些要紧材料需要加班整理,让他谢谢冯总的好意。
这样青云直上,甚至是一步跨入另一个世界的机会,她现在不需要也不想要。或许以后再杜凯文那里不好交待,不过她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回去之后再换一家公司,她还年轻,折腾得起。
之后何小君留在总部与新同事们一起加班,一直到深夜才叫车回酒店。这一天她数次尝试给陈启中打电话,但是结果却是一直都无法接通。
自从与陈启中交往以来,她从未试过这么长时间不能与他联系。到这个时候,她所有的埋怨都已化作担心,脑子里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疯狂地涌出来,怎么都无法克制。
她想念他,想听他的声音,想看到他。这种冲动随着冯志豪的再次出现被无限的放大,电话的持续无法接通又让她烦躁到极点。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电话出了问题,试着拨回家,却是一切正常。
出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何小君结帐下车。酒店在铜锣湾,11月的香港深夜,街面仍旧灯火通明。行人穿着轻便,路边茶餐厅里夜宵生意正好,一片热闹景象,她却无心多看,笔直往酒店里走去。她琢磨着是否要拨电话给陈启中的同事,她虽然没有他们的电话,但美美一定有小蔡的联络方式。
太晚了,电梯空无一人,走廊里铺着柔软的地毯,踏下去的每一步都好像落不到实处。或许是太累了,她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伸进包里找门卡,原本夹在耳后的头发垂落下来都懒得再掠起,只觉得疲惫不堪。
耳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低,短短两个字。
“小君。”
她猛抬头,看到冯志豪。酒店走廊灯光柔和,四下安静如斯。他就立在她的房间门口,双手插在裤袋里,远远地望着她,不知道等了多久。
如果这是两年以前,不,就算只是几个月前,看到这样的情景,她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感动莫名,然后飞奔而去,流着泪与他拥抱。
但是此时此刻,何小君却只觉麻木。她脚步一顿,就在原地立定,再也没有往前走一步。
又能怎么样呢?
年轻英俊,浪漫多金的前男友在分手之后,终于大彻大悟到自己需要的是谁,锲而不舍地再次回头,来个两个人破镜重圆,喜气洋洋的大团圆结尾?
荒谬!又不是在拍偶像剧,是谁规定女人就得痴痴等候浪子回头?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路,分手之后也走得很好,更何况她已经爱上了别人,爱上了一个最适合她的男人——陈启中。
“小君,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他看着她说话。
她想拒绝,但是电梯再次打开,有人走出来,经过时迷惑地看了他们一眼。
何小君叹息,不想在酒店里被人误会,最后还是点点头。
“下楼吧,我看到外面还有茶餐厅在营业,我们可以在那里谈。”
何小君与冯志豪去的是香港街边随处可见的茶餐厅。冯志豪并不太习惯这种地方,他与何小君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去的就是五星级酒店里的高级餐厅。他偶尔也有吃些特色餐饮的兴致,但绝不会去这样的街边小店。
桌椅油腻,何小君看着他坐下时略略皱眉的表情,想起上海的那个潮汕砂锅粥店。那是她最爱的一个粥店,也是交往三年间他都不曾与她一同去过的地方。
多么可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竟然都没有看出来,这个男人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服务生在窄小的店堂里快速穿梭,效率非常高,转眼就把他们所点的东西放到桌上。何小君晚上只在公司里跟同事们一起吃了一点外卖,这时的确有点饿了,也不跟冯志豪客气,掰开筷子先下手,直奔菠萝包。冯志豪却没有动眼前的东西,也不说话。何小君吃了一会终于抬头,看着他问:“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他点头。身边嘈杂,她与他是面对面坐着的,当中隔着窄小的方桌,距离并不远,但他开口时仍是不自觉地微微向前倾身。
何小君却突然改变主意,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等一下,让我先说。”
他挑眉。她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了一句:“或许是我错了。”
冯志豪眉头一松,正要微笑,何小君却没有丝毫停顿地接了下去。
“或许是我一直都没有说清楚。我们分手半年多了,现在我已经有了新的男友,他叫陈启中,我想你也见过他。我与启中正准备结婚,至于你,志豪,我的确是爱过你的,但是现在那一切已经过去了。你明白吗?都已经过去了。”
何小君说完这些后不再言语,也并不闪避他的目光,双手放在桌沿上,沉默地看着冯志豪,等他的回答。
数秒之后冯志豪才开口,用不敢相信的口气:“陈启中?你说那个打工仔?你喜欢他什么?他凭什么?就为了他愿意跟你结婚?”
何小君皱眉,想开口反驳他。手背一热,却是冯志豪伸手过来,将她放在桌上的手牢牢握住,他慢下语速,哑了声音:“小君,如果你回到我身边,我们也可以结婚。”
冯志豪说:“如果你回到我身边,我们也可以结婚。”
三年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两个字。她曾无数次在夜里梦见这个场景,醒来后怆然泪下,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现在,他向她求婚。
茶餐厅人声嘈杂,身边是穿梭来去的服务生,手端托盘高声叫着桌号。热腾腾的食物在托盘上冒出白色蒸汽,面前还有她吃到一半的云吞面与菠萝包。
这不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现实。
两个人静默,然后她突然地笑出声来,抽回手去掩眼角,像是要擦眼泪。
冯志豪看她这样子,心中一动。他身子在一次向前微倾,叫她名字,声音柔软,说:“小君。”
她伸出另一只手阻止他的动作,说:“我明白了,谢谢,谢谢你对我说这句话。”
“那么你的回答呢?”
她放下手,眼眶边缘还有些暗红之色,但目光坚定清澈,仿佛可以洞穿他的身体。
“如果我回来,你就与我结婚?”
他点头,再次肯定。而她竟失声笑了出来,答他:“杰森,我不得不承认,你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商人。”
冯志豪皱眉,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何小君想和他结婚,他一直以来都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为了结婚,她也不会离开他。他刚才不是已经答应了她?他已经为她作出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大牺牲,难道她还不够满意?她还想他做些什么?
她并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但是冯志豪,你是个男人,请你不要用一个商人的眼光看待这世上任何一件事。三年了,我们的关系并不是你的生意。如果这真是一桩生意,恕我直言,这三年来,我与你对它的投资都是失败的。我已经接受事实了,现在轮到你了。”她流利地说完这些话,然后推桌而起,扔下餐巾便离开。
而他呆坐在原地,只觉得那些言语都好像是带着巨力的异物,从高远的地方笔直落下来,让他连闪避都不能。
何小君步子很大,转眼便出了门口。茶餐厅里声音热烈,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热闹的街头。他想起身,双手已经按在桌子边缘,忽然之间却觉得空虚到极点,再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何小君这一次回到酒店的时候脚步很快,心里惦记着无论如何要找到陈启中。她手里已经翻开电话,打算拨给美美,问小蔡的号码。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看到自己等待了一天的号码,接起时忍不住微笑。
但是还来不及说话那边就挂断了,她迷茫地看了手机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酒店门口车道拥挤,门童走过来提醒她:“小姐,小心车。”
她被动地向前迈进,面前就是酒店的玻璃幕与旋转门,一切都被擦得锃亮透明。她在抬头间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脸,怕自己是看错了,脚步停顿,仍不敢确认,又仔细看了一眼。
大堂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门里立着陈启中,与她只隔数米的距离。他手里还拿着电话,目光笔直地落在她的脸上。
陈启中是请客户帮忙,搭车从深圳直接赶过来的。这决定下得太匆忙,他又在途中回了一次酒店,所以过关的时间都很紧张。司机一路飞驰才恰好赶上,差一点就被关在关口之外。
他这一路都在看自己的手机,回房间取回的时候早已没电了。他换过电池板再打开,上面有数通电话,大部分是何小君拨过来的,可惜他一个都没有接到。还有一个短信,内容简单,说她马上要登机,直飞香港,住在哪个酒店,让他跟她联系。
他在路上挣扎了很久,手指反复落在拨出键上,最后还是放下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电话里会说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电话里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问她为什么深夜与冯志豪在一起拥抱?问她为什么你的电话里会传出冯志豪的声音?问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让她给他一个解释?
他不想问那些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东西,尤其是在电话里。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见到她,至于之后该怎么做,他还没有想好,也没有能力去想。
陈启中在深夜抵达何小君所在的酒店。司机很厚道,把车一直开到酒店大门口,等他下车之后又问:“陈先生,关口要明天早上才会再开。你今晚住在哪里?我到时候来接你。”
陈启中摇头谢了,让他放心离开,他自己会想办法回深圳。
酒店大堂富丽堂皇,门口进出的大多是拖着行李的旅客,还有西装革履的生意人。陈启中一身轻便,两手空空地走进来,总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事实上,他就连何小君住在哪个房间都不知道。果然,冲动是魔鬼,他在心里对自己苦笑。他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里立定,打开电话,手指一动,终于拨出了何小君的电话。
然后,他在铃声第一次响起的时候,看到了她。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小君保持之前的姿势继续呆立。旋转门动了,是陈启中大步从里面走出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已经是11月,夜里有风,何小君立在玻璃门的外面,头发被风吹起来,看着他,眼里带着诧异与不敢相信。她的目光一刻也不离他的脸,而后眼里忽然有亮光,灯光下璀璨夺目。
他原本是有许多话想对她说的,这时却突然忘记了。他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又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了她。
她这一天过得异常辛苦,到这个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夜深了,风里有些冷,但是她能看到他。
这个时候,她竟然看到他。
他大步走过来,握她的手,掌心温暖,又拥抱她。他将她的脸按在胸前,她都不能看到他的脸。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但她这一次却感觉奇特,觉得自己一身的疲惫忽然落地,落到一个温暖的实处,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她很小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只有一次,是在5岁时的那年冬天。她在街上迷路,茫然走了许久,最后终于走不动了,冷、饿、惶恐,害怕自己再也回不了家。最后是爸爸找到她,很用力地把她抱起来,只是把她的脸按在胸前,都不让她看他的脸。
多好,她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响起。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这个男人,她要嫁给他。
两个人在酒店门口拥抱,隐约传来口哨声,陈启中拉着她转身往外走。何小君一开始不明所以,走出几步再抬头,突然看到他耳后可疑的红晕。看到这样一个大男人害羞是一件很稀罕的趣事,她来不及开口,就已经笑了。
他喜欢她的笑容,弯着嘴角,折着眼尾,非常快乐的样子。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手指柔软,紧紧扣着他的手指。
他张口,那些烦扰了他很久的东西横冲直撞,最后脱口而出的确是一句简单的问句。
他说:“小君,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听完愣了一下,然后又笑开来,当然地点头。
“好,回上海我们就结婚。”
他立定脚步不再前行,不是不愿,只是不能。他觉得心里所有的负担忽然如烟散去,浑身都有些虚飘的感觉,脚步如落在云里,根本迈不动。
并不是因为难受,只是快活,快活得轻飘飘的。
他终于知道,而且可以肯定,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的选择是他。
多好,他爱她,他们要结婚了。
不知他为何立定不动,何小君抬头看陈启中,但是眼前一暗,却是他低下头来,微笑着看她的眼睛,声音温柔。
他说:“谢谢,我爱你。”
喧闹的香港街头,身边人群川流不息,他们立在人海中,渺小的两个人。但何小君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无限放大,伴随着涩气直通鼻端,眼眶立时烫了。
她并不是没有听过这三个字,可从未感觉如此笃定与快乐过。过去的那些患得患失与惶恐不安奇迹般消失无踪。她怕自己会哭,努力吸了口气才开口回答他,说得简简单单。
她说:“谢谢,我也爱你。”
何小君与陈启中三天后在上海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两个人都只是请了半天假。何小君穿了一条粉色的裙子,陈启中上班的地方离民政局太远,到得稍晚一些,奔过来的时候额上薄薄一层汗。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排队的时候踮起脚用手帕给他擦汗,小声说话:“急什么,我又不会跑掉。”
他嘿嘿笑,弯下腰来配合她,闭上眼睛,身上有跑过之后的热气,暖洋洋的。
注册过程非常简单,十五分钟以后红色的本本就被放到他们手中。出门的时候何小君在阳光下看了陈启中一眼,笑着叫了一声:“老公。”
他居然感动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又补充:“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何小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却自动自发地握住他的,缠在一起,怎么都不放开。
回家之后何小君将证书放在爸爸妈妈面前,郑重宣布这个爆炸性消息。爸爸倒是很高兴,奇怪的是妈妈竟然也没有疾言厉色,让何小君好生松一口气。
冯志豪没有再与她联系,但是启华与bol的合作项目仍旧继续,只是他不再插手而已。无论如何,冯志豪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有利可图的生意是不会放弃的。这一点,何小君一向都是很佩服的。
他不再感情用事地继续来找她。或许他是因为明白在何小君身上继续投资下去,是一件非常浪费时间与精力的事情,而且没有回报,这与他的人生原则并不相符。
这才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原则,这才是冯家人该有的反应。对他们来说,感情用事是导致得不偿失的首要原因,但是没关系,何小君乐意感情用事。
原本何小君与陈启中打算旅游结婚。但是双方父母两家老人到了这个时候突然结成了统一战线,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起婚宴来,还异口同声地让他们什么都不用管,到时候穿好衣服出现就行。
陈家很客气,包揽了婚宴的所有费用。何妈妈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坚持的,跟老公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不管了。何爸爸听完呵呵笑,搂着老婆的肩膀安慰。
“你还有我可以管呢,放心。”
婚礼当天何小君一早就起来了。换婚纱的时候妈妈进来帮忙,眼泪突然就出来了。她哭得眼睛红红的,不等女儿开口就用手指抹掉,念叨她:“就这么嫁出去了,以后到底不比在家里,小心受委屈。”
她看得心里酸软。这么多年来,她与妈妈关系一直都不算太过亲密。妈妈性格强硬,总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家里其他人身上,如果她是那种叛逆强硬的孩子,说不定很早就离开家,根本无法与她生活在一起。但是这一刻,妈妈亲手替她穿上婚纱,在要出嫁的女儿面前流眼泪。她突然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酸涩,一伸手拥抱了妈妈,眼眶也红了。
爸爸走过来看到,笑了:“好了好了,你们母女两个在这里抱在一起干什么?小君又不是要嫁到美国去,还在上海嘛,随时都可以回家的。”
楼下已有车子的喇叭声。做伴娘的美美提着小礼服三步并两步奔上楼,看到何小君双手合十,尖叫了一声:“太漂亮了!小君,这条婚纱美翻了。”
婚纱很长,下楼的时候何小君小心地拖着裙裾,弄堂里是热闹非凡的鞭炮声,邻居和亲戚们全都聚在门外,每张脸上都是笑。
何小君小心翼翼地跨出大门,眼前红屑纷飞,烟雾腾腾。她抬头,隔着那么多纷繁嘈杂,终于看到那个一直在等待着她的男人。
陈启中难得的一身正式西装领带,反差太大,把何小君看呆了。美美在旁边用手肘碰她,笑着说:“小君,你赚到了,你老公帅得没天理啊。”
她也笑,走过去把手放到他的掌心里。他用力地握了她的手,上车前与她对视一眼,微笑着,眼里有光。
何小君知道婚姻并不是终点,一切只是开始,并没有结束。但是多么好,从此以后,有他在她身边。
陈启中知道面前的这条路上可能会碰到许多问题,感情的,现实的,但是没关系,从此以后,何小君是他的妻子。他会和她,一起走下去——
出书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