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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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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作品集-王朔
永失我爱
【按:王朔早期作品吧,婉约派的活儿。也算告诉他们不是只有琼瑶能感动初二女孩儿。全篇虽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不过有些场面也能看出渗着血。你爱过你才会懂,你经过你才能感受————青山癫生。】
那天,报纸电视都预报是风力二三级的晴天,但当我们聚集到建筑工地的空场上时,天瞬时阴了下来,并伴有不间断的狂风,工地上的水泥浮灰被吹得漫天飞扬,沙石打在一字排开的载重卡车车帮上铿然作响。
我迷了眼睛,进了一嘴砂子灰了脸。空场旁插着的彩旗也在刹那间黯淡了。
似乎有无数的炸弹纷纷落在若大的工地上……
接着,成吨的雨水倾泄而下,灰飞烟灭,未建成的庞大厂房、恐龙般的吊车轮廓依稀呈现,笼罩在一遍水雾弥漫之中。
人们抱头鼠窜,石静横穿混乱的人群向我们跑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颊边,雨水流进她大张的嘴,白色的牙齿一晃一晃,喧嚣的雨声使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在喊什么。我们分头爬上了各自的卡车。驾驶楼内十分闷热,并混杂着柴油味,不断流倘的水波使四处景、物、人变得朦朦胧胧。我开动前挡风窗的雨刷,水被一层层刮去,前景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两旁的卡车都隆隆发动起来,石静在车下变成一团只具轮廓的人形,周围人影纷乱。我摇下边窗,只见她已掉头一步步往回走,脑后的湿淋淋的头发散乱着象一团胡乱缠的黑毛线。
工会的小刘头带桔黄色的塑料安全帽,象名在敌前火力封锁下敏捷穿行的侦察兵一样,弯腰冲刺出现在车前,一手拿着只哨子含在嘴里鼓足腮帮子吹了一下,一手擎着的小红旗猛地往下一挥,撒腿就跑。
旁边的两辆车猛地冲出,待我反应过来,那未出现的哨音已淹没在哗哗雨声中,慢了半拍。董延平的车已跑到了我前面并挡住了我的视线,铲状的车尾在我面前跳抖着,冒出股股黑烟。
发动机的吼声盖过了雨声,方向盘象通了电似的震得人手发麻,车身大幅度颠簸着我,象骑在马上。左右是一辆辆同样急驰的卡车和车与车间隙内一片片闪过的工友们的枯黄头盔。我数次接近那同样桔黄色的车尾,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拉开距离--董延平有意遮住我的路线,我向右打把他也向右打把。董延平的车尾蓦然增大,向我扑来,我向左打把,眼前蓦地又出现小齐的车尾,近在咫尺,我只得紧踩煞车,他二人的车瞬时远去,与此同时,老吴的车从我眼前呼啸而去,一排沉重的泥点訇然作响,横拍在我的前挡风窗上。
待我重新发动车辆,驶向终点时,董延平他们已稳稳地停在终点,大笑着从驾驶室里爬下来,站在那儿冲我吹口哨。
我风驰电掣地冲他们驶去,开到跟前,一踩前闸,车身一下横了过来,高速旋转的后轮刨起泥浆糊了他们一头一脸。
“报复是不是?”
董延平和齐永生冲上来,拉开门把我揪出来。
我被他们扭着,叫着挣扎说:“报复你们,怎么着吧?”
“灌你丫的。”
接着,我就被他们按进了一个泥水坑。
我被他们拉起,啐着泥水说:“有什么呀,不就是泥水浴么?”
“还嘴硬?”董延平又按我头。
这时,头儿们和石静打着伞笑吟吟地走过来。小齐嚷着:“领奖领奖,前三名毛毯,其余的一人一个暖瓶。”
董延平对石静说:“这要在过去,说老实话,就得把你奖给我。”
“奖你一大嘴巴。”石静笑着说,“没你那样的,骑着人开,按少数民族脾气早给你下油锅了。”
“透着是一家子。”董延平笑着乜我一眼,又对石静,“我怎么就不如他了?人家皇上的闺女还知道搞点选拔赛什么的,你也给我一次机会。”
“就是,”小齐插话说,“挺好一滩牛屎你插回试试。”
“抽你啦?”董延平恫吓小齐。
“你没戏。”我诚恳地对董延平说,“别没事就下蛆,哥哥这儿所有的缝儿都抹死了,混凝土浇铸。用样板戏的话说就是:风吹雨打全不怕--是不是石静?”
“没错,”石静笑着说,“全都玩去。”
“真粗野。”董延平摇头叹道,“没劲,真让我伤心,看来这老百姓家的丫头是不行。”
“对这种人咱们一般怎么处理来着?”我指着董延平问小齐。
“看瓜呀。”小齐一声喊,一帮人蜂拥而上,把董延平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蹭上蹭上!”董延平躺在地上大叫,“我昨儿穿的裤子还没换呢。”
“左眼跳是财来着还是灾?”
“灾。”
“是财跑不了,是灾躲不过。”我开了自行车锁,推着往外走,外面雨下如注。
“等雨小点再走吧。”石静打着伞推着车望着我。
“你知道什么叫沐浴么?这就叫沐浴。”我片腿上车骑入雨中。
街下的树木在风雨中飘摇,两边的建着物窗户紧闭亮闪闪地反着光,楼房泄水管哗哗流着水=*头绿地的草坪浸泡在白哗哗的水中,马路、车辆、路灯、楼厦都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滔滔不绝的水从各个路口四面八方涌来,夹着树叶残花打着旋沿着拱行的马路向两边分流泄淌。家家商店的屋檐下站满一排排躲雨的人和自行车,人们看着雨出神。
“多幸福的事,”我对赶上来与我并肩骑行的石静说,“大庭广众之下洗着鸳鸯澡,回头再潮得乎地对上道梅花枪,抽根儿夺命烟,喝上二两追魂酒。”
“别不要脸。”石静话音未落,手里的花伞被风吹得“呼”地脚尖朝上,旋即脱手而去,在风中飞飞停停,颠来倒去,顷刻间成为远处水中一盏飘飘荡荡的莲花灯。路边避雨的人群中暴发出一阵狂热的掌声,人人喜笑颜开。我挥手向人群致意,顿成落汤鸡的石静一脸哭相。
“让你欲盖弥彰。”我笑她。
“这人怎么都这么坏?”石静气咻咻地说,“看见谁倒楣就幸灾乐祸。”
我们拐入另一条街,只听路边闲人齐声欢呼,一股洪水席卷了路边的一个瓜摊,浩荡水中飘游着一个个翠皮大西瓜,滚磕碰撞肥头大耳络绎而来。
“什么叫堤外损失堤内补?抱两个吧!”
“你这祸国殃民之心何时能死?”
石静咬牙切齿,在滔滔水中东倒西歪为西瓜簇拥。
“这叫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我翻身下车,溯流而下,弯腰趁势抱起两个大西瓜,未及夸耀,早有一个赤膊短裤小子趟水而来,接过西瓜,口称:谢谢。
“占什么便宜了?”石静下车立于水中笑我。
我们搬车到路边,站在树下看苦主儿奋勇扑捞瓜果,每捕住一个,便大拍巴掌叫好。
“你无聊不无聊?”石静看我兴高采烈喜不自禁的样儿嗔问。
“我操,兴奋一下多不容易。”
这时背后“光啷”一声,街边楼上的一扇窗户玻璃被打碎,落英缤纷,滚滚黑烟冒出,一颗姑娘头探于窗外大声疾呼:“救命呵!着火啦!”随即消逝不见。
黑烟滚沸出户,风吹雨打立即稀薄澄澈,无影无踪。街上行人都仰头卖呆,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不能吧,这也不是着火的天呵。”
“喀嚓!”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髦毛焦黄的爷们儿头,同样粗腔大嗓地吼了声:“救命呵!
着火啦!”随之缩了回去。
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娘们儿头,同样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并不再缩回,伏于窗上高一声低一声。黑烟不时将该头笼罩吞没,彼时便断了呐喊,咳嗽剧烈,俟黑烟散去,喊声复起,其高亢嘹亮不减分毫。其情可哀,其状可悲。楼下闲人只得连连顿足,迭声呼叫:“跳呵!跳呵!”
“恐怕也只有我挺身而出了。”
石静一把没拉着,我已弃车子弹般射入楼内。
一楼太平无事,职员官员们庸庸碌碌地在挂着牌子的各科室进进出出,抱着文件端着茶杯。
一个一脸无知却带着副眼镜的看门老头儿,从门房冲出,横眉厉目拦住我:“楼内没厕所。”
“二楼着火了。”我趁老头儿一愣,分开他窜上楼去。
一群知识分子沿走廊狼狈溃逃出来,其中之一抓住我,指着走廊顶头一间烟冒得最粗的房间说
“那里有重要材料,快去抢救。”说完匆匆下楼而去。
走廊里不见火光,只见股股浓烟从对称的房间内接连涌出。我闯进第一个房间、抄起把椅子,向那一扇扇宽大的窗户排头砸去,砸完第一间砸第二间。各间办公室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火光,只有浓烟透过似毫无缝隙的墙壁弥漫四散。窗户玻璃砸碎后,雨斜射进来,窗帘迎风飞舞,烟便也散去。在最后一间办公室我才看到火光和昏在窗上的那个老娘们儿。
火舌沿着地板和墙上的油漆层飞快地窜行着,象水中涟漪一样疏散开来,几道火苗窜到我脚下便带着烧糊塑料的臭味躲闪开向四处蔓延。我抄起办公桌上的茶杯用力摔在地板上,迸碎时产生的冲击波和溅出的茶水使弹着处的火苗瞬间熄弱,随即又跳跃着越过水渍更欢快地奔向它处。我兜着圈子舞蹈着走到窗前,试图扛起一滩泥似的老娘们儿,楼下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呼。
“扛不动。”我放下架在脖子上的老娘们儿胳膊,拍着老娘们儿肥厚的肩膀冲下说,“二百多斤呐。”
“扔下来,扔下来!”
几个小伙子跑来,大张着胳膊做接面口袋状。
“别来这套。”我笑着对楼下的人说,“我扔下去你们就躲了,我还不知道这个。”
楼下的人笑:“保证不躲,你扔吧。”
我捧起老娘们儿耷拉着的头,狠狠弹了俩钵儿,又拧着脸迎着急速打来的雨水浇了一通:“醒醒醒醒,这会儿先别睡。”
楼下的人笑着指着我骂:“孙子,你手轻点。”
老娘们儿一下惊醒,搂着我脖子就哭。
“别介呀,”我红着脸掰开她,“别瞎哭,睁眼瞧瞧是不是亲人。”
我可知道人抓住救命稻草是什么手劲儿了。
幸亏一股火苗蛇似的窜来,燎得我们踩电门似的忙不迭分开。
一点不瞎说,再瞪大眼儿找就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这时屋里的几张写字台已经烧得非常好看了。火苗从所有抽屉往外冒,不时“乒”的一声响从桌面四壁迸出。一会儿工夫便烧得透明了,若大写字台的框架门剔透鲜明,最后便“哗”的一声塌下,火势减弱随之又高高窜起直逼屋顶。我出了房间,在走廊墙上摘了一架泡沫灭火机,倒举着一路扫射冲出走廊,扔了灭火机下了楼。
一楼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形形色色的鞋。我听到救火车自远而近呼啸而来,带头盔的消防队员在门外晃动。我刚出楼门,被高压水枪射出一束水柱砸了个满脸花,脚下一滑便坐地上了。
“过瘾了?”石静迎着,乜着眼抖着腿问。
“什么话!”我愤愤地说。“对英雄怎么这口气。我不说什么鲜花拥抱之类的吧,起码也得敬佩地看上我两眼。”
石静看着我笑,“行啦,承认你是救火不是趁火打劫就够宽大的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笑:“让人寒心呐。”
“你的胳膊怎么啦?”石静突然拉着我的右臂惊叫起来。
“嚷什么?”我甩开她的手,抬起右肘看了一眼,只见右肘外侧划了一道大口子,很长但不算太深,因为渗流出的血已结痂。
“你得去医院上药。”
“别那么大惊小怪。”我说石静,“去什么医院,你没看血已经不流了?回头洗洗,自己上点药就行了。”
我拉着石静走出人群,此时雨已经小多了,接近于淅淅沥沥的程度。我们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骑上蹬走。一路上,石静总是忧心忡忡地瞅我的胳膊。
夜里,我们在空荡荡的新居内刷房子。说是新居,其实是人家住过的旧房子,墙壁斑驳剥落污浊不堪。石静在用水泥抹墙壁上的洼点。我举着胳膊在给自己擦红药水。
“你擦什么药呢?”石静头也不回地边抹边说。“别乱上药。”
“怎么叫乱上药?正经的你减三十--二百二。”我扔掉棉签,上前接过石静的灰板和瓦刀,搅着黏稠水泥一刀刀抹着玩,对石静说,“你去和大白吧。”
四面墙尽管颜色深浅不一,但已平平展展,放倒任何一面墙都可以打克郎棋了。
石静拎着和好的白灰桶放在我脚下,用自己的手绢四角扎结罩在我头上。我踩上一张板凳,用排刷沾着灰水在墙上上下平刷。
灰水一道道笔直淌下去,长短不一,却毫无例外地在筋疲力尽时坠出一个沉甸甸的终点。薄薄透明的灰水似遮掩不住墙壁的瑕疵,然而在乾涸凝结后就一片洁白耀眼了。
石静在墙的另一端刷着,她头带护士帽,衬衣束在腰里,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排刷,动作轻柔富于韵律,安祥耐心,并不抬头便知道我在看她:
“好好干活,别东张西望,这可是给自个干。”
“我发现你刷墙的姿式比较好看。”我索性停下来,笑嘻嘻地对她说。
她迅速地瞟我一眼,迷人一笑,又低头认真地刷墙低声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是比较一般的讨好。”
“不是想让我一人把墙全刷了吧?”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呵。”我笑着从板凳上溜下来,坐着、荡着腿,“你把我这一腔柔情都给弄没了。”
“累了么?”她偏过头来看着我问。
“没累,这点活算什么?咱不是给自个干么,忙里偷闲抒抒情。”
石静退后几步审视着刚刷好的墙,拎着排刷含笑走过来:“累了就歇会儿吧。”
她拎起灰桶,走到另一面墙前继续干起来。我随着她转了个方向继续看着她笑说:
“自己的和公家的就是不一样,透着爱惜,打算使一辈子?”
“不象你,对谁都是短期行为。”石静笑着说,手脚一刻不停。
“过来。”我唤石静。
“干嘛?”石静不理我。
“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呆会儿不行么?”
“你这人思想真是有问题,怎么老往下流想?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就不能有别的事。”“知道你事儿多。”石静笑着走过来,“什么事说吧。”
“你把那排刷扔了,怪碍事的。”我夺过石静手里的刷子扔到地上,一把将她揽过来。
她挺着身子躲我,嘴里告饶:“何雷何雷,我已经是你老婆了,搁着撂着也跑不了,别逮不着似的。”
“过来吧你。”
……
“你要憋死我呀。”石静挺直身子,擦着嘴巴盯着我问,“你嘴上都是什么?鼻涕嘎巴还是饭嘎巴?”
“别管什么啦,反正是嘎巴就是了。”我乐呵呵地说,“这下到也乾净了。”
石静走到一边继续刷墙,我重新站到凳子上刷起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嘀嘀嗒嗒往下掉,初以为是灰水滴落,后才发现胳膊上的伤口痂裂开了,血在往下滴。
我捂着伤口下来,到厨房的自来水龙头冲洗,血洗去一遍又渗出一溜,总也止不住,白色的水池子也殷红了。后来,我使劲用手压迫出血点,压得肘部一片苍白,血似乎是止住了,尽管仍时有渗出,但流得不那么凶了。
“你怎么啦?”
我回到正在粉刷的房间,石静问我。
“没事。”我说。给自己到了杯茶,又掰了块儿面包嚼着,“有点冷。”
“我说下雨天凉,让你换长裤,你非抖骚,穿短裤。”
“那不是性感么。”我靠墙跟儿坐下,喝着茶。
石静刷完一段,转过脸笑着冲我说:“不干活的人到又吃又喝。”
我一笑,没说话。
石静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喝茶,打量着刷了一半的那面墙:“你说今晚咱能刷完这间房子么?”
“着什么急?能干多少算多少呗。”
石静瞅我一眼,把茶杯放在地上,走回去继续刷墙:“你是不是累了?”
“困了。”我说。
“那你就眯一会儿吧。”
石静转过脸来,我已经席地而卧,在两张铺开的报纸上。
“着凉。”
“一个小时后叫我。”我昏昏沉沉地说,闭着眼,一件衣服轻轻盖在我身上。
我醒来后,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在我脸旁的地上,室内雪白刺眼。石静正蹲在地上,刷最后一处角落。
“醒了?”她快活地说。直起腰回过头美滋滋地对我说:“瞧我,把这间屋子全刷完了。”
“真了不起。”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着酸痛的肢体,打量着室内四壁。“干得不错,看来用不着再雇贴身大丫头了。”
石静看着我。
“怎么啦?”我柔着脸问她,“我脸被马蹄子踩了?”
“你眼睛怎么啦?”她走近来,用手抚我右眼角,“怎么斜了?”
“皱巴了一夜,还没来及睁好呢。”我躲开她的手,用力睁睁,自己也觉眼角耷拉沉重。
“是不是着风了?告你睡地上要着凉,你偏不听。”石静埋怨。
“没事。”我说,“用电风扇反着吹一下就正过来了。”
我到厨房洗脸,捧水时感觉举起无力,手臂沉重麻木。我抬起右肘看了看,只见湿淋淋的伤口有些肿胀。因擦着红药水不辩颜色,但我猜一定有些发炎,有黄色的组织液从痂缝处渗出。
“我想可能是感冒了。”
在工地医务室,吴姗正在给我胳膊上伤口做着清洁处理。我抬着手对她诉说。
“没觉得其它不好,就是浑身无力,特别累。这会儿还好点,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
“伤口有点发炎。”吴姗用镊子夹着沾满血污的酒精棉球用脚踩开污物桶盖扔了进去。“不过问题不大,最好包扎一下,免得继续感染,工地脏,灰大。”
“用不用吊起来。”
“那倒用不着。”吴姗说,“又没骨折。”
她麻利地为我重新搽药,敷上棉纱,用手把胶布撕成一条条,勒在纱布上粘牢在我胳膊上。
“时间到了,把体温计拿出来吧。”
我松开右胳肢窝,体温计粘在皮肤上,拽了一下才取出来。
“这要有臭胳肢窝怎么办?”
“那就用肛表。”吴姗一点没笑,举起体温计看水银柱,“三十六度七,不烧。”
她把水银柱甩下去,插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别给我开磺铵,我磺铵过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两天?”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两袋药,站起来,“我还有补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别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么了。”我笑着说。
吴姗已低下头看她的医书了。
工地大食堂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几十个卖饭菜的窗口前排着长队,人们围坐在上百张大圆桌旁边吃边喝边热烈地谈笑,几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吹来一阵阵猛烈的风。
我走进食堂,和认识的哥们儿开着玩笑,伸着勃子找石静,有人指着远处一个窗口告诉我刚才看见石静在那边排队。我穿过一队队买饭的长龙,绕过那些坐满人的大圆桌,向里边走去。远远看见石静和董延平各自端夹着几盆饭菜从密密匝匝的队伍中挤出来,向更远尚空着的大圆桌走去,我忙走过去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石静看见我便叫:“快帮我端一盘,中间这盘。”
我从她俩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
“真没用。”石静说我。
我疲倦的一笑,无力争辩。
“这得问你。”董延平边走边对石静说,“干嘛了?给我们哥们儿弄莠了。”
“去你的少胡说八道。”石静笑着说。
我们来到一张桌前坐下,陆续地小齐,老吴也端着饭菜坐过来,一桌人开始边吃边扯谈,主要是拿我跟石静开心。
“石静,何雷,”工会的小刘端饭盆从我们桌旁走过,对我们喊。“下午两点开车,去医院婚前检查。”
“噢--”附近几张桌子的人一齐哄我们。
“不结婚的能不能去?”董延平嚷。
“不能,”小刘远远地说,“只能是预备役的新郎新娘。”
“合着我们民兵生病就没人管了?”
“有呵,”小齐正色对董延平说,“那医院的妇科不都是专为你设的。”
“好好查查。”董延平端着碗大口扒着饭对我和石静说。“该擦的擦,该换的换,一慢二看三通过,创他个百日行车无事故的记录。”
众人哄堂大笑。
石静红着脸说延平:“你傻不傻呀?”
“哟哟,还不好意思呢。”董延平赖皮赖脸地逗我们。“无照驾驶都多长时间了。”
“何雷,你不灭这小子?”小齐在一边挑。
“搭理他呢,让他自个嘴上快感去。”我用力捏住筷子,不让手发*叮?咕⑷ゼ幸桓龆菇牵?辛*若干次,终于夹了起来,颤巍巍地放进嘴里,试图用力去咬,可豆角还是慢慢地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吴姗端着饭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桌上吃,偶尔往这边看上一眼。
“你瞧你,没吃多少到糟蹋了一多半。”石静说我,“不爱吃这菜?”
“真得注意了。”董延平接下茬儿,“将来自个过日子了,那一分钱都得掰着齿花,要不怎么置大件儿?”
“怎么着何雷?”小齐说我,“饭没吃几口,哈拉子倒流了半碗,馋谁呢?”
“你懂什么,着叫龙龙龙诞……”我强打精神笑着对石静说,“你把那菜折我碗里。”
石静瞧我一眼,把剩菜端过来连汤带汁折我碗里。我用筷子搅着说:“就爱吃汤泡饭。”
我用力端起碗,一碗饭菜全折在胸前。
吴姗闻声抬头,遥遥地看着我。
“你要不舒服是不是睡会儿?两点我叫你。”石静说,让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躺下。
“要生病也别这会儿生,多耽误事。”石静同宿舍的马明华笑着说。
“早上拿的药吃了么?”石静问我。
“噢,忘了。”
“就知道你得忘,现在吃。”石静到水,从我衣兜里掏出药袋,监视着我服下。
“我还是回自己宿舍睡吧。”
“就在着儿睡!”石静命令道,“你们那个宿舍的臭脚丫子味儿没病也得熏出病来。”
“就别假装是头一回在这儿蹭觉了。”马明华笑着说,“给我弄的夜不归宿多少回这次到客气了。”
“我们石静也不是没有个有家难投不得其门而入的事。”我对石静说,“我上趟厕所。”
我出了石静宿舍,走了几步,见走廊无人,便迅速来到一间挂白布帘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吴姗在屋里说:“进来。”
我推门进去,着屋只住她一个人。她正穿着睡衣吃西红柿,桌上点着一注香。
“吃么?”她问我。
“不吃。”我说。一屁股坐她床上就问:“怎么回事?我这病怎么连饭都不能吃了?连筷子都捏不住,汤喝进嘴里就往外流,这也不象感冒呀。”
“你还是觉得没劲么?”吴姗啃完西红柿,把剩蒂扔进墙角的簸箕里,在盛着水的脸盆里洗洗手*从房内铁丝上挂着的毛巾中抽下一条,擦着嘴、手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没劲还是没劲,但再没劲也不至于连筷子都拿不动。”
“你左眼角下垂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呵。”我忙站起来,按着自己左眼角去照墙上的镜子。
“不知道。”我转过身忧郁地对吴姗说:“早上是右眼角有点耷拉。”
吴姗更进一步地观察我的左眼,两只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一闪,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和来苏水的混合味。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握住我的手。”
我将她的手满把握住。
“用力。”她说,“再用力。”
“我已经使出最大劲儿了。”
平时,我只轻轻握住石静的手,她便痛的要叫了,而现在,倒是我咬牙瞪眼而吴姗毫无反应,我松开出汗的手,茫然地重新坐下。
吴姗慢慢地坐在桌旁,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怎么啦?”我问她。
“现在还不好说。”她摇摇头,姿势不变。
“严重么?”
“不好说……你下午要去医院婚前检查是么?”
“是。”
“那你捎带再作些别的检查。”
她迅速行动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签,为我开了张转院单。
一辆大卡车载满候补新郎新娘,在站满施工建筑各层脚手架的工友们的欢呼声中驶出工地大门。
石静紧紧依着我站着纂着我的手。在烈日的照耀和强风的吹抚下,车上的男女都满面通红,眼睛微睁,头发蓬松,一声不吭。
卡车驶过前两天失过火的那条街,街上的行人在树荫下走动,翠绿的西瓜堆在路边,商店售货大棚摆列着琳琅满目的烟酒饮料,那座大楼修饰一新,完好的玻璃和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点看不出焚烧过的痕迹。前面路口遮阳伞下的交通警察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络绎不绝的大小车辆从他身旁左右驶过,使他时而出现,时而隐没。
我看着这一切傻笑。
当我们从交通岗台旁驶过时,我看到白色的大沿帽下一张焦黑疲惫的脸。
那是一张老年男人松弛多斑的脸,因为长期室内工作十分白晰,白色的帽子压至眉前,职业的冷漠代替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慈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闭眼……睁眼……闭眼”
我在他的指示下,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似乎都期待着从这单调的动作中获得什么。我感到了他的意志的坚强,同时也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点点消失。终于,我的信心崩溃了。我大睁着眼瞪着他眼皮一动不动。
“闭眼!”他坚定的说。
“闭眼!!”我也在心里疯狂地命令自己,可眼皮始终一动不动。
我看老大夫站起,向我走来,一只温热软绵绵的手抚动我的眼皮。
我眼前一遍黑暗。
“可我其它检查一切正常。”这声音象是发自另一个人。
“是的,可以排除其它怀疑了。”
“什么病?”片刻,我问。
没有回答,只有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我猛地睁开眼睛,急速眨动,一阵欣喜,快乐地叫:“它又能动了。”
老大夫看我一眼,刻板地说:“你没有失明危险。建议卧床休息;建议肌肉注射新斯的明;建议暂不批准该病人结婚。”
“为什么?”我噌地站起。
“因为你目前所患病症不适宜结婚。”老大夫说。
“你错了!”我态度强烈地对老大夫说,“你夸大了我的病情。其实我根本没病,只不过是累了,浑身没劲儿,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没听说眼睛有毛病不准结婚的,这是那儿跟那儿,再次的大夫也不会这么诊断。”
“如果你不遵医嘱的话,那就不光是眼肌暂时性瘫痪的问题了。”老大夫声色具厉地说。
“……”
“需要解释吗?”老大夫的语气缓和下来。
“需要。”我的语气几近乞怜。
“你患的是一种我们叫作-肌无力性肌病-
,具体说就是神经肌肉间传递功能产生障碍。眼肌无力只是首现症状,如果继续发展便会累及全身广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进行性无力达到不能维持正常换气功能的程度,便会窒息而死。所以,你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结婚与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检查。”
老大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带上。
“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爱滋病携带者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忪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仍旧光滑乾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橱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子。”石静松开我,食指按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不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家具就觉得咱们定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厨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三问我:“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带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住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实话告你,老子不喜欢,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嗦。”
“也烦我?”石静赶上来,拦住我,炯炯地隔着墨镜逼视我。
“也烦你。”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石静在后面咬牙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没登记。”
我不吭声往前走。
“嗨嗨!”石静在后面叫,跟着我,“有本事你说话呀,没人赖着你。”
“你瞧你那样儿。”我站住,回头看着他,“头发跟面条似的还披着,嘴唇涂得跟牙出血似的,还美呢。”
“我乐意。”
路边两个卖汽水的小伙子噗哧一乐,见我看他们,忙低头滚动排列在冰块上炮弹夹似的汽水瓶。
我再看石静,她站在街当间哭了。
我呆立片刻,拔腿就走。走了很远回头去看,见石静仍垂头抹泪站在原地。
“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进工地迎头碰见吴姗,她劈面就问。
“没事。”我说,“就说是休息不够,睡两觉就好了。”
工会小刘骑车过来,见我就笑嘻嘻的,“介绍信全给你们开好了,快去拿吧。”
“先搁你那儿,回头去取。”
我一路跟人打着招呼,腿脚不停地往里走。
吴姗狐疑地瞧着我的背影。
我走到工棚板房前,没有进去,拐了个弯,踩着一大堆沙子,从堆放的水泥预制件之间穿过去,进了一座未盖完的楼房。
我沿着裸露的散布堆积着施工渣土的楼梯,一级级走上去,直到楼顶。楼顶上风很大,四周护墙尚未砌造。我走到楼顶边缘,脚下是一排排浓郁的树冠和密如蛛网的街道,行人车辆穿行其间,远处一座座高大建筑,有的光滑熠熠有的尚未完工围构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尘土。天空湛蓝耀眼,云彩透明的几乎无形不为人所察觉地飘逸而过;远处象山构成一条逶迤连绵的阴影。四下静悄悄的,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一块巨大的带窗洞的预制板,被吊车有力的吊臂悬钩着从我脚下缓缓划过,一声声尖锐的哨音从地面清晰传来……
黄昏,我在董延平的宿舍里找到石静。他们一帮人正在说什么,我进来石静先闭了嘴。
董延平笑着说:“怎么着?这个泪痕未乾,那个又红着眼进来了。”
我没理他,冲石静说:“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嘛?”
石静沉着脸不理我。
董延平接茬儿说:“正控诉你呢。”
“走走,吃饭去。”小齐先站起来,招呼大家往外走,把我和石静留在屋里。
“还生气呢?”我走近石静说,“走走,吃饭去,没听说二百五有记仇的,一般都是事过就忘。”
“少嘻皮笑脸。”石静说,“你饿你吃去,拉我干嘛?”
“你不饿呵?”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我饿死渴死活该,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饭票不是都在你那儿么?”
石静冷笑:“就知道是为这,我饿死不饿死你才不管呢,给你给你给你……,从今后咱俩再没关系了。”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你瞧你,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是不是也该到站了?”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不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和完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非逼着我当三孙子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也算奴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生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到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嫌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陪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住,“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均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舌枪唇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心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疆,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姗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着?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干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眶”的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在不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的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他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打自己屁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尽可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得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那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呵呵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我有窥阴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低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干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干。”
“那到也用不着,你多干点,我少干点就行了。”
“这会儿就开始偷奸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瑕。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佯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着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人。”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只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对着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搅搅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的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蚍⒊鋈ィ?约毫碚遥?氲牡*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煞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煞车声……
我驾车向前急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目而骂:“你会开车吗?”
“说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均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乾。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进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我的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自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牢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的停止传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做出煞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慢了那么几秒,踩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缓象是一种夜压装置。所以,尽管我踩了煞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穹形的后车窗毫无声响地就全碎了,碎得乾乾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有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溢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只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么?”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只对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悔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源源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么?”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来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可能!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么?”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的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苟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恻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能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旦公开,我变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搡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情,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做任何眷顾和停顿--我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那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针盒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得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一损具损,一荣具荣,关心别人就等於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转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就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做姿态。”
“我怎么故做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份了!”
“你让人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憋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嗑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是不是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有二心来站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软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从小就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好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行,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啦。”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得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着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受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可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瘫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抓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
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工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做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的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的,就为大夥儿老关心他,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全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觉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我们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象个家了。
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也可以了,能面上光看得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意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伯伯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慌?”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拉,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乾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下,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娄织着并啼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悉悉嗦嗦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根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鬓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着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说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从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噙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喀喀”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上一天……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两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了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做了“新娘化装。”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按:情人眼里出西施,特别这当口。不可当真。】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器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着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或依或偎,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了,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像机镜头。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举杯在我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碟子点着说:“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得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得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两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辞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杯,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乾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愣愣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乾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在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和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抽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喀喀”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的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流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按:未完,卖个关子。不想看的呢,算!想看得呢,上图书馆,书店,哥们儿,姐们儿那儿翻去。结局嘛,算不上太悲,绝不是喜剧。爱看喜剧的,您就打这儿结住吧。总不成朔爷真成了琼瑶吧?请了……】
空中小姐
我认识王眉的时候,她十三岁,我二十岁。那时我正在海军服役,是一条扫雷舰上的三七炮手。她呢,是个来姥姥家度假的中学生。那年初夏,我们载着海军学校的学员沿漫长海岸线进行了一次远航。到达北方那个著名良港兼避暑胜地,在港外和一条从南方驶来满载度假者的白色客轮并行了一段时间。进港时我舰超越了客轮,很接近地擦舷而过。兴奋的旅游者们纷纷从客舱出来,挤满边舷,向我们挥手呼喊,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我站在舵房外面用望远镜细看那些无忧无虑、神情愉快的男男女女。一个穿猩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她最热情洋溢,又笑又跳又招手,久久吸引住我的视线,直到客轮远远抛在后面。
这个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这样鲜明,以致第二天她寻寻觅觅出现在码头,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当时正背着手枪站武装更。她一边沿靠着一排排军舰的码头走来,一边驻足入迷的仰视在桅尖飞翔的海鸥。当她开始细细打量我们军舰,并由于看到白色的舷号而高兴地叫起来时——她看见了我。
“叔叔,昨天我看见了这条军舰。”女孩歪着头骄傲地说。
“我知道。”我向她微笑。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了,在望远镜里。”
女孩兴奋得眼睛闪着异彩,满脸红晕。她向我透露了她的心头秘密:
她做梦都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
“为什么呢?”
“戴上红领章红帽徽多好看呀。”
女孩纯朴的理想深深感动了我。那年夏天真是美好的日子。女孩天天来码头上玩,船长破例批准她上舰。水兵都喜欢她,领她参观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军舰,我让她坐进我的三七炮位里,给她扣上我那沉重的钢盔,告诉她,炮管子虽然不粗,但连续发射起来,火力相当猛烈。我们海军几次著名的海战,都是以三七炮为主力干的,出过很多英雄炮手。
“那,叔叔,要是你碰上敌人,你也会成为战斗英雄啦?”
“那自然。”
女孩和我的逻辑是简单的,十分有理的。
一天傍晚,女孩在我们舰吃过饭,回家经过堤上公路。忽然海风大作,波涛汹涌,呼啸的海浪越过防波堤,漫上了公路,一时,沿堤公路数百米水流如注,泛着泡沫。这在海港是常见得,女孩却被凶暴的波浪吓坏了,不敢趟水而行。我们在船上远远看到她孤单单、战兢兢的身影,舰长对我说:“嗨,你去帮帮她。”我跑到堤上,一边冲入水里,一边大声喊:“紧跟我!”女孩笑逐颜开,摹仿着我无畏的姿势,勇敢的踩进水中。我们在水势汹涌的公路上迅跑着。当踏上干燥的路面时,女孩象对待神人般崇拜地看着我。我那时的确也有些气度不凡:蓝白色的披肩整个被风兜起,衬着堪称英武的脸,海鸥围着我上下飞旋。恐怕那形象真有点叫人终身难忘呢……
后来,暑假结束了,女孩哽咽着回了南方。不久寄来充满孩子式怀念的信。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做好准备,将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我们的通信曾经给了她很大的快乐。她告诉我说,因为有个水兵叔叔给她写信,她在班里还很受羡慕哩。
五年过去了,我们再没见面。我们没日没夜地在海洋中游弋、巡逻、护航。有一年,我们曾驶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一点见上面。风云突变,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我们奉命改变航向,加入一支在海上紧急编组的特混舰队,开往北部湾,以威遏越南的舰队。那也是我八年动荡的海上生活行将结束时闪耀的最后一道光辉。我本来期待建立功勋,可是我们没捞到仗打。回到基地,我们舰近了坞。不久,一批受过充分现代化训练的海校毕业生接替了那些从水兵爬上来的、年岁偏大的军官们的职务。我们这些老兵也被一批批更年轻、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我复员了。
回到北京家里,脱下紧身束腰的军装,换上松弛的老百姓的衣服,我几乎手足无措了。走到街上,看到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愈发熙攘的车辆人群,我感到一种生活正在向前冲去的头昏目眩。我去看了几个同学,他们有的正在念大学,有的已成为工作单位的骨干,曾经和我要过好的一个女同学已成了别人的妻子。换句话说,他们都有着自己正确的生活轨道,并都在努力地向前,坚定不移而且乐观。当年我们是作为最优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队的,如今却成了生活的迟到者,二十五岁重又象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费力地迈向社会的大门。在部队学到的知识、技能,积蓄的经验,一时派不上用场。我到“安置办公室”看了看国家提供的工作:工厂熟练工人,商店营业员,公共汽车售票员。我们这些各兵种下来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职业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一些人实在难以适应自己突变的身分,便去招募武装警察的报名处领了登记表。我的几个战友也干了武警,他们劝我也去,我没答应。干不动了怎么办?难道再重新开始吗?我要选择好一个终身职业,不再更换。我这个人很难适应新的环境,一向很难。我过于倾注于第一个占据我心灵的事业,一旦失去,简直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从高处、从自由自在的境地坠下来。
我很傍徨,很茫然,没人可以商量。父母很关心我,我却不能象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向他们倾诉,靠他们称腰。他们没变,是我不愿意。我虽然外貌没大变,可八年的风吹浪打,已经使我有了一副男子汉的硬心肠,得是个自己料理自己的男子汉。我实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闲居日子,就用复员时部队给的一笔钱去各地周游。我到处登山临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惫不堪,囊中羞涩,尝够了孤独的滋味。
王眉就在这个城市的锦云民用机场。她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她高中毕业,当了空中小姐。

我没认出她,她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也没认出来。
我在候机室往乘务队打电话,她的同事告诉我,她飞去北京,下午三点回来。并问我是她爸爸还是她姐夫,我说都不是。放下电话,我在二楼捡了个视界开阔的座位,一边吸烟,一边看楼下候机室形形色色的人群和玻璃墙外面停机坪上滑动、起降的飞机;看那些银光闪闪的飞机,象一柄柄有利的投枪,直刺蔚蓝色的、一碧如洗的天空。候机楼高大敞亮,窗外阳光灿烂。当一位体态轻盈的空中小姐穿过川流的人群,带着晴朗的高空气息向我走来时,尽管我定睛凝视,除了只看到道道阳光在她美丽的脸上流溢;看到她通体耀眼的天蓝色制服——我几乎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认识我了?”
“我真的不认识了,但我知道是你。”
“那我是变丑,还是变美了?”
“别逼着我夸你。”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依然凝视着她,她也紧盯着我。
“我没能象你所希望的那样,当海军。”
“没什么。”我说,“你瞧,我自己也不是了。”
“真的,我远远一眼就认出你的脸,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不穿水兵服是什么样?是个这个样!”
“我也想象不出,所以常照镜子。”
“走吧。”
“干吗?”
“我给你安顿个地方,然后……去找你。”
“好好聊聊?”
“嗯,这地方太吵,太显眼。”
“你是说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的地方?”
“嗯。”
我们双双站起身,我仍不住地端详她。
“干吗老看我?”
“我在想,有没有搞错。”
真的,真叫人难以置信,她长大了,而我没长老。
王眉把我领到招待所,给我吃给我喝,还洗了个舒畅的热水澡。晚餐我吃掉一大盘子烧肉芥蓝菜,然后把香蕉直塞到嗓子眼那儿才罢手。我感到自己象个少爷。
“跟你说,我真想吃成个大胖子。”
饭后说是好好聊聊,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胡扯。王眉带了她的一个名叫张欣的女伴,光笑不说话,频频偷偷瞧我。她们俩勾肩搭背坐在我对面,不时会意相互一笑。我搞不清王眉什么动机,掩人耳目还是不忍抛下好朋友一个人在宿舍?或是……
她问起我们舰其他人的情况,真真扫了我的兴。我告诉她,都复员了。我不想谈过去,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恋恋不已。可不谈过去就没的说。她们告辞,美其名曰让我早点休息。我一怒之下决定,明天回家。不料王眉又一个人转回来,告诉我一句话,当着张欣的面没好意思说。
“我那年到你们舰上玩的时候,有个最大愿望你猜是什么?”
“变成男孩。”
“还当我的女孩,但和你长的一样大。”
“这办不到。”我笑着说,“你长我也长。”
“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
我改主意了,住下去!

我始终捞不到机会和王眉个别谈一会儿。白天她飞往祖国各地,把那些大腹偏偏的外国佬和神态庄重的同胞们送来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这儿带人,有时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我曾问过她,是不是这一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说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说她的同事都是很可爱的女孩,我愿意认识她们,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个别谈谈吗?也可能是成心装糊涂。她看来是有点内疚,每次来都带很多各地时鲜的水果:海南的菠萝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蜜瓜,大连的苹果。吃归吃,我照旧心怀不满,难道事情颠倒了个儿,我成了小孩?我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象野地孤魂一样在这个急遽繁荣的城市乱遛。有一次乘车转了向,差点儿到了郊区的海军码头,我抹头就慌慌张张往回跑。我再不愿意看到那些漆着蓝颜色的军舰,我会像个二傻子,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瞪着眼睛瞧起来没完,让那些刚穿上军装的小年轻儿笑话。
台风出其不意地登了陆,拔树倒屋,机场禁航。王眉来了,我精神为之一振——她是一个人。穿着果绿色连衣裙,干净、凉爽。可她跟*宜档亩际鞘裁垂砘坝矗???擦艘惶煊⒂*故事。什么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说话。格林先生用纸条告诉格林太太早晨六点叫他,而他醒来已是八点,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写在了纸上。罗伯特先生有一花园玫瑰。当一个小淘气要用一先令一大把卖给他玫瑰时,他不肯买,说他有的是。小淘气说:“不,你没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议说我根本听不懂洋文,王眉说她用汉语复述,结果把这种费话的时间又延长了一倍。我只好反过来给她讲几个水兵中流传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觉着说得没精打采。
“你别生我的气。”王眉说,“我心里矛盾着呢。”
她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在“浏览”我。她不在乎家里有什么看法,就是怕朋友们有所非议,偏偏她的好朋友们意见又不一致,可以说壁垒分明哩。那天张欣走后和她有一段对话:
“我很满意。”
“你很满意?”王眉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作为你的朋友很满意。”
而另一个和我聊得很热闹的刘为为却一口咬定:
“他将来会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如此断言。好象也没对她流露什么,只是当我说起当武警容易些,她问我是否会武,我随口说了句会“六”。
王眉走后,我蓦地觉得自己不象话。我又不是怡红公子那号情种,连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还演成佳话,简直是对我国婚姻法有关条款的嘲讽。从明天起,我还是恢复本来面目,做个受人尊重、稍带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无论如何做不成喽)。
第二天,持续大雷雨。王眉又来了,又是一个人,鬓上沾着雨珠,笔直的小腿湿漉漉。我端着的那副正人君子样儿一下瓦解。时光不会倒流,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倒退。而且,天哪!我应该看出来,什么也阻止不了它迅猛发展。
“我跟你说,你甭暗示意会。你要不明明白白说出来,白纸黑字写出来,我决不动心。”
后来,这事还成了悬案。我一提这事,阿眉便大度地说:“就算我追你还不成。”言下其实是我追她,还觉悟很低,楞不承认。我往往只好嘟哝着说:“反正我当时就是被糖弹打中的感觉。”总而言之,那一下子间的事情是说不清了,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时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样子。那时,也许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

叫我深深感动的不是什么炽热呀、忠贞呀,救苦救难之类的品德和行为,而是她对我的那种深深的依恋,孩子式的既纯真又深厚的依恋。每次见面她都反来复去问我一句话: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么人?”
一开始,我跟她开玩笑:“至少结过一次婚。高大、坚毅,有济世之才,富甲一方。”
后来发现这个玩笑开不得,就说:“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就是你。”
她还总要我说,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没有,我不能昧着良心,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成什么人啦。她坚持要我说,我只得说:
“我第一眼看上你了。你刚生下来,我不在场,在场也会一眼看上你的。”
每天晚上她回乘务队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的手,不言不语地慢慢走,那副凄凉劲儿别提了。我真受不了,总对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别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还要来?”
明天来了,分手的时候又是那副神情。
我心里直打鼓,将来万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还不得死给我看。我对自己说:干的好事,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她没来。我不停地往乘务队打电话,五分钟一个。最后,张欣和刘为为骑着单车来了,告诉我,飞机故障,阿眉今晚搁在桂林回不来了。
我很吃惊,我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见她一面,我连觉也睡不成,她又不是镇静药,怎么会有这种效果?我对自己入迷的劲头很厌恶。我知道招待所有一架直拨长途电话,就去给北京我的一个战友关义打电话。他是个刑事警察。我把电话打到他局里。
“老关,我陷进去了。”
“天那,是什么犯罪组织?”
“换换脑子。是情网。”
“谁布的?”他顿时兴致高了起来。
“还记得那年到过咱们舰的那个女孩吗?就是她。她长大了,我和她搞上了。我是说谈上了。”
“你现在不在北京。”他刚明白过来。
“你知道我当年是一片正大,一片公心。”
“现在不好说喽。”
“你他妈的少费话。”我骂他。
“你是不是因为革命友谊蜕化成儿女私情,有点转不过弯来?”到底是老朋友,一箭中的,“告诉你,这是合理的结果,没人说你。你是老百姓,这是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正当的,无罪的。连我也在勾搭女同事呢。”
“得啦,你回去审你的犯人去吧。”
“喂喂,”他叫住我,“你妈妈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问你的下落。你总不能长在她身上。”
他说的对,我不能长在别人身上。正确的方式该回去工作、挣钱,*缓蟮劝⒚脊凰晔?*过来。他说的对,我是老百姓,干吗不当个快快活活的老百姓呐?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不是个光屁股水兵。
还有一个问题,我放心不下。阿眉请我在该市那家有名的冰室吃冷食时,我问她:
“经常有乘客试图勾搭你们吗?”
“无故搭讪的,大有人在。”
“过于无理的怎么办?让打吗?”
“不让,回避。”
“渴着他臊着他也不行吗?”
“都不行,还要格外多送凉饮料。”
“小姐的身份,丫环的命。”
“就是。”
“还喜欢干这行吗?”
“喜欢。”停了一下,她说,“别担心我,我不会的。”
我充满信任地乘阿眉服务的航班回北京。我在广播上客之前进了客舱。阿眉给我看她们的橱房设备。我喜欢那些锃亮闪光的器皿,不喜欢阿眉对我说话的口气,她在重演当年我领她上舰的情景。
“别对我神气活现的。”我抱怨说。
“才没有呢。”阿眉有点委屈,“过会儿我还要亲手端茶给你。”
我笑了:“那好,现在领我去我的座位。”
“请坐,先生。提包我来帮您放上面。”
我坐下,感到很受用。阿眉又对我说:“你还没说那个字呢。”
“噢,谢谢。”
“不是这个。”
我糊涂了,猜不出。上客了,很多人走进客舱,阿眉只得走开去迎候他人。我突然想了起来,可那个字不能在客舱里喊呀。
飞机很陡地升空,升到万米,开始平稳飞行。窗下白云滚滚,似波涛起伏,阳光直射入机舱,光彩斑斓。
阿眉在前橱房忙碌着,把饮料倒进一只只杯子,我不时可以看到她蓝色的身影闪动。片刻她端着托盘出来,嫣然一笑,姿态优雅,使人人心情愉快。只有我明白,她那一笑是单给我的。
空中气象万千的景色把我吸引住了。有没有乘船的感觉呢?有点。不断运动、变化的云烟使人有飞机不动的感觉——同驶在海洋里的感觉一样。但海上没有这么单调、荒凉。翱翔的海鸟,跃起的鱼群,使你无时不刻不感到同生物界的联系。空中的寂寥、清静则使人实在有几分凄凉。我干吗总把什么都同海联系一在起呢,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不是海军,干吗总夸耀自己爱海!又不是只我一个人见过海。
云层在有力、热烈地沸腾,仿佛是股被释放出的巨大的能量在奔驰,前挈后拥,排山倒海。我晕机了。

阿眉个头确实和我基本匹配,但心理远未成熟。若是不怕她不爱听,我可以说她的感情掺了其他成分,我是指她在“爱”中掺了许多的“崇拜”。五年前的感受、经验,仍过多地影响着我们的关系。她把我看成完人,这不免给我带来了许多不方便,因为我不是完人;她把我认作强者,这更糟糕,会苛求我。她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能说的话,我不能说;闹了别扭,责任统统规我。还有,不管她怎么惹我,我不能揍她。
我得承认,开头的那几个月我做得太好了,好的过了头。简直可以说惯坏了她。我天天泡在首都机场凡是她们局的飞机落地,我总是急熬熬地堵着就餐的服务员问:
“阿眉来了吗?”
知道我们关系的刘为为、张欣等十分感动。不知底细的人回去就要问:
“阿眉,你欠了北京那个人多少钱?”
如果运气好,碰上了阿眉,我们就跑到三楼冷饮处,坐着聊个够。阿眉心甘情愿放弃她的空勤伙食,和我一起吃七角钱的份饭。她还说这种肉丸子浇着蕃茄的份饭,是她吃过的最香的饭。
这期间,有个和我同在海军干过的家伙,找我和他一起去外轮干活。他说远洋货轮公司很需要我们这样的老水手。我真动心了,可我还是对他说:
“我年龄大了,让那些单身小伙子去吧。”
“你靠上个什么样的软码头了?”他蔑视地乜着眼问我。
我说:“反正比那些海鲜要有味得多。我现在十分惜命。”
“你再小心,就是一天一盒‘龟龄集’,也是个死在老婆怀里的没出息的家伙。”
“滚你妈的,你这个早晚喂王八的小子。”我脸红脖子粗地回骂。
现在,对我来讲,最幸福莫过于飞机出故障,不是在天上,而是落到北京以后停飞。而且机组里还得有个叫王眉的姑娘。每逢此种喜事临门,我便挎个筐去古城的自选食品商场买一大堆东西,肩挑手提,领着阿眉回家大吃一顿。我做菜很有一套,即:一概油炸,肉、鱼、土豆、白薯、馒头,统统炸成金黄,然后浇汁蘸糖,决不难吃。就是土坷垃油炸一下,我想也会变得松脆可口。阿眉也深信这一点。有一次,关义来我家,看到我从橱房出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戴顶小白帽,穿件去掉披肩和肩章的水兵服、系着花围裙,才好看呐。
“别象个傻子似地看我。”我拍他肩膀乐呵呵地说,“呆会儿尝尝咱的手艺。”
我爸爸妈妈对阿眉不反感。现在老人要求不高,带一个姑娘就可以,总比一个没有或是带一大串回家要强。
我和阿眉是分开睡的。

阿眉喜欢逛商店,喜欢穿花衣裳,喜欢看电影。我只喜欢看电影——我们就常去看电影。一般情况,她到北京时间都很晚,我们不能进城去电影院看,便在我们大院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那个星期六刚好有班调机北京。因我已不那么神经病似地天天跑首都机场,所以飞机降落后,她一人坐车到的我家。正巧我扛着椅子要去看电影。问她,她自然也要去。往操场走的路上,她说,她在往北京飞来的一路上想:要是我在机场里等她就好了。可一下飞机,我不在。
“那是自然的。”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今天会飞来。”
她不吭声,噘着嘴,说北京冷。
电影开映后,她又说冷。我把外套脱给她,她还说冷。我说:“再脱我可就光膀子啦。”
电影放完后,她不理我了。我哄了哄,哄不过来,在梦里还一直纳闷。
早晨,她到我屋里来问我:“我的香水你放哪儿啦?”(她在我家放了一套化妆品。)
“喝了。”
她笑了,瞟我一眼。我把香水找出来,一边往她头发上喷了几滴,一边问她。
“昨晚生我气了?”
“嗯。”
“为什么?”
“你不理我。”
“还怎么理你?你说冷,我不是连衣服都给了你?”
“我也没叫你非把衣服给我。我说冷,只是想听你几句暖话。”
我觉得自己很笨,这么简单的名堂都没闹清。我第一次羡慕起那些方面的大师们。
后来,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告诉我,实际上,她这些天都很不开心。上次来北京过夜回去,飞机带了几家报纸的纸型和一些文件。可她和那个男朋友也在北京的乘务员光顾高兴了,飞机落广州时,两个神魂颠倒的姑娘忘了卸纸型,又给拉到香港兜了一圈。耽误了南方几家报的出版不说,因为有文件,还造成一次不大不小的“失密”。那个姑娘是乘务长,受了个处分。阿眉也被批了一顿,还查出一些不去餐厅吃饭,客人没下完,自己先跑掉等违反制度的事情。
“过去我还从没有,嗯,很少挨这么历害的批评呢。”
“那么说,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我没说。不过……”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以後要少进城,少来你家。”
“可以呀。”我沉着地说。
我能说什么,她是有道理的。我应该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却不能要求她做。因为这里面有个差别,有个大不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这工作重要到这种程度:只能它影响我,我却不能影响它。
还有一个萦绕她心头的阴影她没说,那就是对同伴受处分的内疚。象阿眉这样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应负的责任夸大。正是这种内疚心情,使她觉得有必要牺牲一些个人的欢愉来偿付。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还是新兵的时候,水土不服,浑身起荨麻疹。有人说吃饺子可以治,我们一帮北方佬就天天吵着吃猪肉大葱饺子。因为训练忙,没人帮橱,炊事班长就借驱逐舰上的和面机用。用不惯,把一条胳膊绞了进去。那些天,我象罪犯似地抬不起头,以为全是我的错。在我们码头,常有一些赶海的女孩找当兵的说笑。那些天,我连这些女孩的笑声都十分厌恶。天哪!她会不会也有点厌恶我呢?
“我只是想不通。”她在几千里以外对我说。
“我来帮你分析分析。”我象个半瓶子醋政委热心地对着话筒说,“什么问题搞不通?”
“你。”
“我?”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象是另一个人呢?”
这真叫人恶心!
“这么说,还有一个长得和我很相象的人喽。”
“别开玩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跟过去大不一样。”
“过去我什么样?”我茫然地问,“三只眼?”
“过去你彪悍潇洒。歪戴着帽子,背着手枪,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那时我总想,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遥远的、美好的东西。而现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里有什么。”
“我心理只有你。”
“你还成了个胖子。”她嘟哝着。
“你嫌我胖不体面是不是?”
多么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气红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个重温旧梦的法儿,随便拣个海军码头遛遛,你会碰见成千上万歪戴帽子、晒得黢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电话里哭了。
我说过,崇拜性的爱情不纯洁、不可靠。

她们机场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水箱没扣上,起飞时,一箱开水都浇到坐在下面的乘务员头上。一驾飞机着陆时起火,烧死一些人,乘务员从紧急出口跌出来,摔断了腰椎。阿眉的情绪受了一些影响。这段时间,她的信是忧郁的,总告诉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么飞“伊尔—14”门总在空中自行开启;“三叉戟”落在桂林总是冲出跑道。我们言归于好。你想,她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怎么好意思和她堵气。我又重新以一个强人的形象出现,写信安慰她,告诉她一些我经历的危险。我曾经划着舢板在风暴来临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滩上投手榴弹,一枚弹片打进我屁股。阿眉喜欢我的这些信。因为我们很久未见面,这些信在她的想象中修补和恢复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烦,就随他“高大”去。阿眉开始问我:
“摔死了不说,要是我摔伤了,你还要我吗?”
“当然。”前海军英雄怎么能当陈世美,“我会养你一辈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么养,用嘴?”
我发觉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还没有工作呢。在她眼里,我一定象个全靠祖上萌庇的员外。
关义来看我,也大惊小怪地问:“你还象蟹似地寄居在别人的壳里?”
怎么,我爹妈还没烦,你们倒都来抱不平。
他很担心我。他最近审的几个案子,碰上过去的几个战友,这叫他很尴尬,觉得脸上无光,令人痛心。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闲坏的。
我由“安办”分配去了个工厂,试用期未满,就被炒了鱿鱼。我抱着档案回到“安办”,那个经办我的女同志苦恼地问我:
“你说个工作类型,我给你想办法。”
“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
我被赶回了家。我悻悻地给阿眉写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我没冷清多久,父亲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离休了。我和他开玩笑:
“您也当‘作(坐)家’了?”
“我功德圆满。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划了出去。
过去我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趋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线上升。他比我早一年从海军退役,在一家建设银行工作,属于“直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受到领导信任,单独掌管一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大发电厂的拨款计划。他经手上亿元人民币,象淌海水似地花银子(当然是花在建设项目中)。本人也象亿万富翁般神气活现,东奔西跑,指手划脚,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问心无愧的日子,还时不时忍不住冲我们这些赋闲的主儿哨一炮。我真看不惯。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她给我写了七八篇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什么“青年人应该向上,应该生活在奋斗的旋涡里。”“不要暮气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来这个词她是煞费了苦心)”因为我从中学就听熟了这本经,所以还能平心静气看下去。看到后来,我简直气昏了。她提到我们的将来,提到困扰着她的现实的忧虑:飞行队要保障每个空勤人员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情况,即便到了婚龄也不能批准我们结婚,除非她停飞。可是,她说她热爱飞行。飞行除了有优厚的报酬外,还使她有一种自豪感;使她觉得对人人有用;使她觉得自己是国家在精神面貌和风范方面的一个代表。她不能舍此全部仅仅换取我一个人的感情,我又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人她没说,意思很明白,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废物)。再后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后的几揉,要我相信她纯粹是出于好意,或曰:出于爱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是拍案而起,冷对镜子,让我再来看看我是个什么人吧!镜子里,是个胖子,又白又暄的那种胖子,爱吃油炸东西,爱洗澡,爱睡觉,不爱动。那么,这个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赖脸纠缠别人呢?这个胖子不打算。胖子给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松手、请便。胖子还语无伦次地说:“难酬蹈海亦英雄。”说到空中小姐的“光辉事业”时,挖苦味就出来了。胖子最后说,他对目前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
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阿眉,你了解我的过去,不该触我现在的痛处。
夜里,我又回到波涛汹涌的海上。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地坐着看电视。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谨的孩子在比赛看谁能把地理课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个钻在纯属子虚乌有的科研项目中、不知北在哪边的所谓科学家和一个举止颇为轻浮的美人的风流故事。北京台则是个胖老头在教观众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来了,她现在是稀客。我仍旧坐着看电视,听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间对着吹,一个吹电厂,一个吹飞机,吹得都够“段位”。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才走过隔壁房间。阿眉一个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书。我关上门,她仍低头看书,我走进才发现,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难道你不知道?”她说。
“知道。”
“难道我不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吗?难道我们之间还用忌讳什么吗?”
“确实什么也不用。”
“那你干吗这样对待我。”
我哑了。
“你还说‘不再连累我’。你这样做就高尚了,就是为我好了?你这样做让我更伤心。”
“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阿眉蛮厉害地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不要你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你。我有没有这个责任,这个权利,你说你说!”
我被逼无奈,只得说“有。”
“有你干吗不接受?还反过来骂我。”
“小点声,别让我家人听见。”
“你还要面子呀,我还以为你早浑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别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尽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缓和了下来。
“别照了,没打出印儿。”阿眉这话已是带笑说了。
“下不为例啊。”我正色对她说。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几天呢。”
提起旧话,阿眉仍是泪眼汪汪,委屈万分。
“我不该写那个信。”我认错,“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气……”
“你气什么?”阿眉怨恨地说,“给谁看,谁都会说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该给我讲大道理。”我说,“大道理我懂得还少吗?参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叫好呀。”
“你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不说我认为你是体贴我、了解我。你别以为我舒舒服服,无牵无挂,我受的压力够大,别人都觉得我没用……”
说到这儿我也委屈了,说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开头几句话牵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还不是想我出人头地,封妻荫子。”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她反问我,“你想我什么呢?”
“我想你做个温柔、可爱、听话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机场,刚开始广播上客,我绷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我对阿眉说话时眼圈一定红了:
“什么时候还来?”
“有机会就来。”
“常来,别又让我老长时间见不着你。”
“你想我想得厉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终于说:“厉害极了。”
当她的飞机升上蓝天,向南一路飞去,我茕独地穿过光可见人的大厅走向外面空旷的停车场时,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她对我的个人崇拜结束了。虽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错,飞海口忘带供应品,渴了众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张张出差没施妆,被总局检查组扣了几分;但她终归还是个有缺点的好乘务员。而我虽然呆在家里除了摔破个把碗再没犯过别的错误,也还是个没人要的胖子。那么,我身上的光晕消逝后,爱情是不是更朴实、更清澈了?没有,她又倾注进了大量别的感情成分。
她怜惜我,对我百依百顺,还在物质享受上反过来惯惯我。
“瞧我抽的免税美国烟,瞧我喝的日本免税酒。”
我四处跟人吹她。
每到发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战友们仍按部队的传统,找家馆子大开一顿,吃吐了血算。他们找了各式各样的老婆,唯独没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飞机起飞,一箱开水折在她脑袋上(我把别人的事安在她头上)。瞧这照片看得出烫过吗?”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场。
“有一次李谷一坐飞机,她们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飞机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么配有这种福气?”旁人听着太玄,不禁怀疑。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过硬理由,只得说:“前世修的呗。”
十一
这星期,阿眉几乎天天飞北京,因为这星期排班的分队长是她干姐姐。
除了照例很多吃的外,她又给我带了几本书。小心看着我的脸色说:
“我也不知道你看过这几本书没有,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翻了翻,说:“这几本书我都背得出来了。”
她叹口气,怪没劲地把书装回自己包里。
我不忍看她失望。第二天在公共汽车上,我骗她:
“我打算写书啦。”
她眼里立时放出光来(多么势力)。
“我考虑来考虑去,走这条道比较便宜。描写水兵生活的嘛,基本还是空白。”
她的眼睛几乎是充满柔情了。
“现在关键是缺一个把整个故事串起来的线索。嗯,很伤脑筋。”
我好象一个真正作家那样装出副呆呆痴想的傻相。可是,老天,她温柔的不正常啊。
“姑娘,您抓的是我的手。”
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老头一边从扶手上抽回自己枯瘦的手,一边歉意地对阿眉说。
阿眉羞红了脸。
她干吗那么当真呀!
十二
“你太累了,别这么拼命地飞,要注意身体。”我心疼地对阿眉说。
“我负担重呀,要多挣点小时费。”她玩皮地冲我一笑。
她确实飞得太猛了,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在空中飞来飞去。有时在北京过站,匆匆跑下来看我一眼,又匆匆跑回去飞走。吃饭也经常不能正点正餐,吃几块点心就得上客干活。春季广交会期间飞机加班很多,她常常搞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进场准备。她瘦了,脸上出现疲劳的神色。尤其叫我过意不去的是,她几次突然进城,都碰上我早早睡了,没有一点写书的样儿。
“我评上‘优秀乘务员’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真不容易。”我替她松了口气,“我瞅着你都累坏了。”
她刚从广州来,又要去沈阳,然后折回去。
“你该不是又想当‘三八红旗手’?”
“想当呀,还想入党,还想办飞国外的护照呢。”
啊!我真是爱她。
我跟阿眉讲:“过去,我才叫在英雄沿儿上呢。大炮一开,就是功臣,可惜!现在这太平年月不出英雄。”
“你怎么知道不出?”她不忿地问。
“我没见过,也没瞅见谁象。”
阿眉叫我不要太担心她身体。她下个月就要去杭州疗养,所以近期排的班多一些,飞的多一些,一抗就过去了。
“我懂,这就象小毛驴拉磨,卸套前,赶着它多跑几圈。”
十三
民航疗养院坐落在风景区九溪口,依屏风山,临钱塘江,清晨凭窗便可见悠悠江水东去。沿九溪路向山里逶迤行去,溪水潺缓,竹林修茂,山坡俱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据当地人讲,这一带的茶园便是闻名遐迩的龙井上品“狮峰龙井”。外行人看那暗绿色的茶叶子是看不出名堂的,不过前面数里之遥却是正宗的“龙井村”。村里盖了许多俗气摆阔的新楼房,显然这二年村里很出些富裕户。阿眉说她还是喜欢那些粉墙乌瓦、古朴的老房子,我也有同感。
阿眉到杭州不久,我也欢天喜地自北京南下。不消说,春日杭州甚是宜人。柳绿桃红,伉俪游湖。品茶、吃鱼(阿眉象只猫似地爱吃鱼),惬意得很呐。杭州旅游办得不错,我们时常乘旅行社的车出游,对浙南一望无尽的金黄油菜花和绍兴头戴毡帽、手扶舵脚摇橹的农民,以及莫干山浓雾缭绕、湿漉漉的毛竹林,都有深刻印象。
阿眉胖了。是在她同餐桌一个老飞行员的督促下胖的。那老头总说:“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错不了,都是富于营养的。女孩胖一点好看。”老头是个食肉兽。
阿眉现在对我不太尊重,总是动手动脚,我是说,总是揍我。每次分手时,非占点小便宜,扇我个耳光再走。有次把我打火了,追上去在她背上打了几拳,把她打哭了。两天没出疗养院。我在杭州城里也玩厌了,就在九溪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我去疗养院找她。在九溪镇上碰见个卖冰糕的,买了一大把,进她的房间时腮帮子都冻木了。她一见我,笑了(我就知道她不记仇)。
“给我找点热水喝。”我把剩下的两只冰糕递给她。
阿眉舔着正在融化的冰糕,拿起一只暖瓶摇了摇:“没水了,我给你打去。”
她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这时,她同房间的空中小姐进来,学究气地拿着本书。我没见过这个人,猜是她的“瓷器姐姐”薛苹,是个分队长之类的小头目。我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她却拿挺大的眼睛瞪我:
“你就是阿眉的男朋友?”
“你好。”
“我不好。”她蛮横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啦——你怪了不起的呀!”
“没有呀。”我挺窘,又一时搞不清她火从何来。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为你不值。”
阿眉拎着满满的暖瓶跑回来。那位小姐没再说下去,气哼哼地走了。我估计她不爱看阿眉对我的“巴结”相。
“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象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往窗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飞行员从庭院走过。
“那是她男朋友吗?”
阿眉挨着我,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长得怎么样?”她扭头问我。
“不同凡夫。”
“她对薛苹可好啦。”
“我对你不好吗?”
我瞪起眼睛问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负我,还打我。”
“你还打我呢。”
“我使你那么大劲了吗?你打得我后背现在还疼呢。”
我笑了,离开窗子,又吃了几块她喂的糖,想起什么,问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脸有点红,没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挂,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十四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劲了。我说什么,她总是和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冷齿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精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象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了,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象外国人的胳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你别坐人家床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床。”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
她象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你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进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院没人。
“我不怕你。”她堵气洗着一副扑克牌(象是算挂那副)嘴里还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恨的就是这句话。
“不许喊。”
“就喊,啊——”
我冲过去,扬手要打。门一响,一个要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门口,接着转身跑了。我退回窗户。
阿眉大失面子,含着泪发狠地洗牌,说:
“你还要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瘾。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非跟你拼了。”
“你别没完啊。”
“没完怎么着。”她居然攥起小拳头,“不爱呆你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摔门而去。她在后面哭出了声。
十五
梅雨季节到了,春水泛滥,道路、小桥都被涨满的溪水淹没。屏风山终日锁在烟雨朦胧之中。织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漫在碧汪汪的水中。笔直、美丽的水杉林,绿荫初张的梧桐树都是翠生生、湿淋淋的。即使空气中有云无雨,林中树下也无时不飘萦着细密的水丝,氤氲的雾气。
我打着伞,一个人在江边看滔滔混浊的江水,冒雨静静行驶的驳船。有人来到我身后,我回头看,是阿眉。她穿着红色的雨靴,打着把红色尼龙伞,鬓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想起了我们刚好的时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张欣飞来杭州,给阿眉带来很多东西,里面不少还是阿眉给我买的烟和饮料。为了做给别人看,我们又暂时和好了。我们一起去笕桥机场。当着张欣和同机来的刘为为,我们说笑正常,在一刹那,我们忘了曾经发生的不愉快。
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山阴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庑拧N业暮门笥压*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高高的女孩眉眼肖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企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多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我和她好象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和她心思吗?干吗还象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象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跟阿眉说过吗?”
“我没告你吗?我跟她是——两岔的。况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苹仍然和气、甚至带有几分惋惜地说:“你以後可能再也找不着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虑考虑。”
“我想通了,谁娶都是娶。”
“你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薛苹破口大骂。她是义务兵出身,骂起粗话来不亚于任何人。
十六
回到家里,我有一种痛苦的解脱感。我只好用“痛苦”这个词。我从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镇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了清晨出来跑步的王眉。她和几个女孩沿江走过来,看到我就站住了。当时,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种预感,她有话要对我说。她仿佛立刻要走过来,对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她,视线相遇时,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确确是抽搐)。我觉得我就要听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识地感到,倘她喊出来,我会立刻下车,那就是另一种变化了。可她没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父母是很久后才觉察到我生活中的变化。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爸爸埋头报纸,耳朵却支楞着):
“王眉怎么很久不来我们家?”
我简短说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样的口吻跟躺在卧床的关义讲时,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这种骄傲的“自我表现”很不以为然。他想什么,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么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那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把她忘了,或者说好象忘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当真地去干掏粪工,而是在一家药品公司当上了农村推销员。经常下乡奔波,条件很艰苦。住大车店里,要随身带根绳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钻被窝,早上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上衣服出门,有的地区还要自己背着炉子和挂面,否则,吃了不法小贩的不洁食品,拉稀会一直拉得你脱肛脱水。我的一个很强壮的同事就是那么拉死的。
两年过去,我已经到了只得胡乱娶一个媳妇的年龄。我没再见过王眉,也没得到过她的音讯。有一年,我在北京火车站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很象她,我没追上去看,因为她决不可能出现在北京站。即使是休假、公出,民航也给她们飞机乘的。还有一次,我做缓缓出站的火车和一列天津方向开来的火车相错而过时,有个从车窗往外看的女孩和我对视了半天,直到递次而过的车窗远去。我真的以为那是王眉了,但由于如上的原因,我最终认定是自己看错人了。
关义象对他的民警工作一样起劲地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认识一些漂亮姑娘,都是“失足女青年”,改正了的。他认为使她们从良,最终过上正常生活才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道。他的爱人就是这样一位姑娘。他很尊重她,待她非常好。说实话,有时在他家感受到的真正动人的夫妻感情竟会使我热泪盈眶。我这个人轻易不说人好,往往大家说好我还偏要挑挑骨头。可是关义,我的老朋友,我要说他身上始终保持着我们第一次驾船出海时所共有的那种最强烈、最纯洁的献身精神。
他也给我介绍了这样一位姑娘。我努力了,但终于忍受不了她习惯性流露的轻佻口吻以及那总是罩在我心头的淡淡迷惘,象走进一幢布局复杂的房子,本来想进这间屋子,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吹掉了。不管怎么说,在我身上我们原先那种精神,是大大减弱了的。
可我的嘴仍是茅厕的石头。
“其实王眉并没有多好。”我对关义说。那天,我刚在几个山区县卖掉十万片四环素,风尘仆仆回到北京。由于超额完成了计划。领导加了我这个月的奖金。我很高兴,晚上去关义家吃饭,同时看看他可爱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大胖小子。
“这是你积了德的结果。”那孩子确实让父母自豪,我快要嫉妒死了。“我本应该走在你前面,老关。王眉叫我的希望落了空。”
“你干吗和她吹?因为她太单纯?”关义那位因单纯遇祸,又因单纯得福的妻子问我。
“因为她太小。太小就有这么个现象:天生的缺点样样不少,该养成的优点没有及时养成。懂吗?总是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
“你不要侮辱别人。”关义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边吃饭还在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个委员会或主席团的名单。这周,好象有几个民主党派在开全国代表大会。
“我没见过她,不过我想是你对她太苛刻。”关义的妻子看了眼熟睡的婴儿,因委婉地批评了我而歉意地微笑,“我坐过一次飞机,空中小姐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在飞机上我得了晕动病,吐个没完,她们给我盖上毛毯,清理秽物,始终那么殷勤,都使我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就是干这个的。”
“所以我觉得不简单嘛。我想她们一定经过最严格的挑选。我坐一回飞机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那家伙摔下来。她们却要长年累月在上面干活,肯定得是最有勇气、最有胆量的女孩才能胜任。象过去口号里总说的那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脏;四不怕累。得有点……精神。”
她羞怯怯着重说了最后一句,看了眼她的爱人。那话好象是引用关义的话。他们两口子没事议论这个干吗?我哈哈笑起来:
“你把她们神秘化了。实际上,她们是最普通最普通不过的人,象你我一样。说到一不怕苦,她们可不能算苦,待遇是拔尖的第一流的。说到二不怕死,没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她们才不上天呐,她们并不比顾客多一份危险。她们那种舒适的工作环境培养不出超人的气质。只有艰苦的、真正充满生死考验的生活才能造就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比方说边防军人、外勤警察——你丈夫那样的人……”
“我不爱听你这些讨人嫌的话。”关义再次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她们是有勇气的。比起你我来,她们有超出我们不知多少倍的可能遇上劫机、机毁人亡等意外事故,也就是你说的‘生死考验’——你看看这份报纸吧。”
“出了什么事?”我接过报纸,展开。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你这些天没看报,也没看电视?”
“没有,我刚从人迹罕至的地方回来。”
“民航摔了一架飞机,撞在山上,机组和乘客全部罹难。”关义说,“机组名单上有你过去的女朋友。”
王眉!我看到密密人名中这两个字,清晰、无误。
阿眉殉职了!泪水涌出我的眼睛。旧日的情景如歌,重新响起……
我回到家里,不慎打破一个瓷罐,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都是些放在抽屉里疚会丢掉的小玩意儿:民航航徽,不锈钢小飞机饰物。都是阿眉遗留下的。我以为我这儿已没她的一点痕迹,那些甜蜜的信我都烧掉了,可我烧不掉记忆……我仍然爱她。我怎么能再回避这个事实!那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关于空难事故的最后报道是载运死难者遗骸的飞机抵达锦云机场。电视屏幕上出现飞机在夜色中降落;悲痛欲绝的乘客亲属和带着黑纱的民航地勤人员围着抬下担架哭泣的镜头。我感到那冲镜头滑来的飞机的数十只轮子如同从我心上轧轧驶过。我看到人群中薛苹、张欣、刘为为等熟面孔,她们哭成了泪人儿。我的心碎了。
夜里,不论我醒着孩是入梦,阿眉无时不在和我相亲相近,和我悄嗔谑笑,和我呢喃蜜语。鲜艳俏丽,宛如生时。有一刻,我仿佛真地触到了她娇嫩的脸颊,手里软和和的,暖融融的。后来,她哭了,说起她那被伤害的感情,说那原是一片痴情。她又要说什么,张张口又咽了回去。我蓦地全身痉挛了。我又身处在九溪镇那行将起动的公共汽车上,她有一句重要的话没对我说就要走。我伸手抓她,抓了个空,我醒了。
我擦去横溢入耳的泪水,紧张地思索起来。如果说过去我是凭直觉感到她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那么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的的*啡酚谢耙?晕医玻?故蔷涠晕疑?镭?氐*话。是什么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看来只有她本人才能清楚。我又睡着了。早晨醒来,第一抹阳光照射到我的床头时,我如梦方醒——我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见到阿眉。
我给单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这周补休了,就动身去首都机场。
十七
我在二楼国内航班安全检查口外面的沙发圈里坐下。所有国内航班过站和到站客机的机组人员,都要走这个口出来去三楼餐厅吃饭。中午前后,是锦云机场北飞客机落北京最集中的时候。
大厅里不停广播着各地到站飞机的航班号和飞机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机械臂似的客桥自动与客仓门吻合,潮水般的旅客通过自动走道,从一楼的出口出去。一些飞行员和乘务员从二楼检查口出来。我走过去问两个从广州飞来的航班下来的乘务员,是那个乘务队的?她们说是北京乘务队的。我走回沙发圈。又过了一会儿,在一架刚刚飞走的波音飞机的空档上,一架“三叉戟”滑了过来,接上客桥。我留心听了航班号,确认这架飞机的机组是锦云乘务队的无疑。客人下光后,先出来了几个飞行员,闷声不响地走过。接着,几个面带忧伤的空中小姐也出来了。我看见薛苹。
我迎着她走过去。她略一怔,便扭过脸和别人说话,从我身边绕过去。我叫她,她只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着我。
“算了,你先吃饭去吧。”我灰心地对她说,“吃完我再找你说句话。”
我蹒跚地走回沙发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着头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她不会出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个花卷儿,在我面前停下。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迫切希望知道两年前我从杭州走后阿眉的情况。”
“你凭什么,有什么权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没了关系。在我眼里,你是个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们都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话。那年,在最后的时候她要对我说却没说。”
“我知道那句话,她对我说了。”
“你知道?”我激动极了,“告诉我。”
“她说,她错了,她后悔了,不该总是让着你,反倒让你这个没有人味的东西,蹬着鼻子上脸把她甩了。”
我犹如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都凉透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坚决地说:
“不是这句话。她要跟我说的不是这话。”
“确实不是这句话。”薛苹淡淡地说,“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恳求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薛苹说了。
“从杭州回来,阿眉几乎变了一个人,不笑不闹,沉默寡言,只是要飞行。不管队里哪个人提出什么站不住脚的理由不飞,她都主动替飞。哪怕对方是和她吵过嘴、谁也不理谁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飞‘三亚’这样又长又辛苦的航线,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也抢着飞。她历来,从来乘务队的第一天起就晕‘安—24’的,这样大小时量的不要命地飞,吐得真是骇人。人明显憔悴了。
“队领导一开始看她刚疗养回来,就放心排她飞。后来发现不对头,她身体消耗太厉害,也有点看出阿眉情绪上的变化。找她谈,她什么也不说。问我,我也不便妄自汇报,毕竟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说过别把这事捅出去,她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期间,我们机场有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追她。给她写来长长的、热情的信,约她出去,她却象木头人一样无动于衷。我曾私下问她,是不是还忘不掉你这个混蛋?她说不是,说早就把你忘了,只是情绪还有点转不过来。有时候,梦里醒来,还觉得心寒。她说——这确实是她说的,我没有添枝加叶——她因为太想和你好了,结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对你的无原则迁就。我全知道你们之间闹的那些破事,最细微的情节都知道。你表现的象个无赖,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我对她讲,应该去见见那个小伙子,总要再嫁个什么人,况且这个小伙子比前面那位强上百倍。阿眉只是说不想见。她对你还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你把话说的那么绝。她当然是无法再给你写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怕露出一点试图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没有。
“立冬后到春节前,有个短暂的萧条,去一些风景城市的机票打了折扣仍不满客。阿眉的身体越来越糟,再这么搞下去,非停飞不可。队领导便研究决定利用这个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队长跟她谈的。在飞成都的航班上。我也在场。因为我忙着给客人开饭,没注意他们还谈了什么。好象队长跟她说这样下去不行。国家培养一个空勤人员要花一大笔钱,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自己毁了。大概批评的很厉害,我开完饭回来看见阿眉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杭州回来,阿眉一次也没哭过,虽然她是很娇气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一回,后来没再哭过。就是那次哭,也不是为你哭。是为了别的,比你更重要的东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想起爸爸妈妈禁不住哭的。她妈妈对她非常疼爱,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儿,本来是掌上明珠。那时,恐怕也只有她妈妈能抚愈她的伤口……你算是把她伤透了。
“她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假期满后又续了几天。在家里大概是把疙瘩都谈开了。阿眉回来时,象阳春三月的晴天那样开朗明媚。我真为她高兴,尤其是她告诉我她又有了个男朋友,我更高兴!这说明她完全从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又可以开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还要特别着重地谈谈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个非常好的青年,一个优秀的海军飞行员。对阿眉情真意切,一点没有社会上某些青年矫饰做作、妄自尊大的恶习。人长的也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比你强多了。我们乘务队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极为般配。
“他给阿眉带来了欢笑,带来了对生活的信心,对工作的热情。阿眉考上了天津民航学院的英语进修班,在天津学习了一年。对,她经常周末坐火车来北京玩,寒暑两个假期也是在北京度过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诉过我,她在火车站碰见过你。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一点不冲动。她象一颗进入轨道的星,始终在自己的位置上稳稳的运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干扰,放着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它无数星一起织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陨落下来……”
仿佛突然袭来一道强光,薛苹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镇定下来,接着说:
“她入了党,追认的。出事的头天晚上,她跟我说,后天小沈从北京回来,她要跟我换飞北京,去接他。我答应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车进停机坪。我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给她买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酱油瓜子回来嗑着吃。我要她买桂林的板栗回来煮着吃。我从上海买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却一去没回头。晚上,他们机组没回来,飞机也没回来,传言却起来了。我们飞行队的人都慌了,不知出了什么事,问调度值班室,他们也不说。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头班飞桂林回来的机组带回了昨天一架飞机撞山的最初消息,说桂林已动员了军队和民兵进山搜索。接着,民航领导飞来了,报纸、电台都证实了飞机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们听到哪里摔了一架飞机,上百人丧生,只是嗟叹一阵,或者骂两句民航人员太差劲,草菅人命,也就罢了。可我们就不同了,别说我们自己的飞机摔了,死者里面有我们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干的外国摔了一架飞机,我们也要难受好久。夜里在被窝里哭完,白天还要上飞机哟。还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飞下去。
“遗体运回机场那天你看电视了吗?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我是为阿眉哭的。她太年轻了,不该死呀!她活着还会对我们国家有很多用,她还没有尝尽人生的欢乐。还没有孩子。为什么不让一个废物去替她死?有很多混吃等死的废物在愉快地活着,白白消耗着社会的财富,譬如你。”
“我不是废物,你不能随便侮辱我。”
“可能你现在不是了,可过去有段时间你确实是。”
“那么说,阿眉到最后也没再提起我什么。”
“没有。你在她生活中不再占任何位置了,她忘掉了你。她跟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想念小沈,是要一包瓜子。对了,她还说过要我做她的入党介绍人。那是出事的前几天,她们共青团员旁听我们的党课时,她悄悄跟我说的。”
“可她确实是有话对我说呀。”我绝望地大叫。
“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最后有话对你说,那我想,也无非是要说你是个废人。”
“可能这是你对我抱的至死不变的看法,但阿眉不会。她比你了解我,所以我们过去才相爱。”
“粉碎她对你的好看法的,正是你自己。不仅如此,你还重重打击了她的生活信念。”
我不想再和薛苹吵了,旁边很多人看我们。便问她:
“最后那几天,除了你,还有谁常和阿眉在一起。”
气咻咻的薛苹一边往安全检查口走去,一边说:“张欣,她和阿眉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十八
第三天,我看到张欣从安全检查口出来。她和阿眉同龄,都比薛苹小几岁,因而也更脆弱一些,更不容易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她简直还带着满脸哭痕,眼睛红肿,盈盈欲滴,低着头看脚尖走路。这次,我决定等她吃完饭回来再找她谈,免得象上次薛苹那样激动得饭都没吃好。张欣很快又一个人回到大厅。看来没我刺激,她也吃不下多少饭。她蔫蔫地在商店区转了转,我注意到她并没有认真去看琳琅的商品。离上客时间还早,她在我邻厢的沙发圈里坐。我走过去,看到她闭着眼睛仰在沙发背上。我叫她,她睁眼认出我后,红了眼圈。
看来她并不象薛苹那样对我怀有恶感,也许我可以从这点上获得一些希望。如果说薛苹是阿眉思想上、生活上的志同道合者和保护人,张欣则是她的一个不分你我、情同骨肉的密友。她更容易接触到阿眉某些不欲见人的心底秘密。
“你说你觉得阿眉最后有话要对你说。那我先问你,你现在对阿眉究竟是,是什么态度呢?”
“我——”我不是羞于启齿,而是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这个权利,还配不配说这个话。我还是对张欣说了:“我爱她。”
“好,我告诉你,她也一直爱着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从和薛苹谈过话后,我已对此无望。张欣再三说:“她是一直爱着你的。”
“等一下。”我哽咽一声,撇下张欣,赶忙跑进最近的一间男盥洗室。我几乎都不能再次走出来,可是我还有话要问。我把自己泪水纵横的脸搞干净,走回沙发。
“把情况告诉我,把阿眉说的每一句话告诉我。”
“在人前阿眉从不哭的,可是背地里她常暗暗饮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是在梦里。我和她一个宿舍,有时一觉醒来,发觉她在小声哭,过去看她,她是在做梦,我就把她摇醒。她从家里回来,表面上没事了,正常了,实际上她的性格有了变化。过去她是嬉笑无心的,现在敏感得不行,戒备得不行。和我还算好,可也不象过去那样无所不谈、无话不讲。有次她在前面走,我和几个人在后面说话,说的完全是跟她不相干的人和事,说到好笑处我们都笑了。等我追上她时,她的脸色已经变了,问我刚才笑谁呢?我说了我们在笑谁,她却说我们在笑她。我说没有笑你,我还说了句气话:‘我们笑你干吗?’她生气走了,以后见着就不理我了。我找她问为什么不理我?我发誓说那天我们没有说她,我还哭了。她才跟我说,是她的不对。她总怕再受人家骗,和她假好,所以谁都不敢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你还爱她,那我就要问你当时干吗那么干?你多伤人。阿眉跟我说,你不要她,可能是因为嫌她幼稚,在有些方面,你感到困难的时候不能象个有经验的女人那样帮助你。说实话,这你太不公平,阿眉至少也为你做了一些牺牲,有些牺牲连我都未必做得到。你又不是没有缺点的人。阿眉和我谈到你的缺点时,一直都是体谅你,并不计较的。可能她有时爱咬个尖儿、撒个娇,惹你心烦了,这不是因为她信任你、和你好吗?你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不珍惜。现在再说爱、再难过又有什么用?
“可能你也听说了,她后来又找了个朋友,小沈,她家给她介绍的。但她不是心里一点波澜不起就顺顺当当地接受下来、适应过来的。一开始她都不让我们见那个人。小沈一来,她就领着他躲得远远地说话。其实小沈经常来来往往坐我们飞机,我们很多人都见过他。大概是小沈太好了——那个人真是特别好。阿眉又总觉得对人家不起。她也想对小沈好些,偏偏你又象个阴影似地老影响着她,阿眉是很纯情的。我跟她讲,这样吊着不好,要不,就跟小沈谈清。她不肯去。有次小沈来了,我去跟他谈的。我告诉他,阿眉过去有个朋友,本来感情很好,可后来那个男的没理由地把她甩了。阿眉伤了心,有些不敢轻易再相信别人。小沈的回答让人十分感动。他要我告诉阿眉,天下的好人是多数。不要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对所有同志、朋友都疏远了,不信任了。如果说那个人——指你——用事实证明了有些人是不堪信任的,不值得去爱的;那么,他也要用事实证明还有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懂得珍重感情的。他又亲自找阿眉摆开了谈了谈。那以后,阿眉和她好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好了起来。
“小沈是个相当坦荡、胸怀开阔又能细致入微地体贴他人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和阿眉之间真正做到了赤诚以待,肝胆相照。阿眉碰到的任何为难和偶尔涌起的茫然心情,在他那里都会得到合情合理的忠告和意志坚定的感染。同时,小沈又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有幽默感,有孩童心。不怕你不舒服,阿眉和你关系好的时候,有时回来,也要生生闷气。可和小沈好起来以后,是她笑得最多的日子。她就象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重又晶莹透明了。
“阿眉出事后,小沈刚好第二天要从北京回来。本来是薛苹的班,她怕由她把阿眉的死讯告诉小沈,不飞了,是我飞的那班。飞机在北京上客后,我看见高高兴兴的小沈,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给阿眉带了一纸箱鸭梨,让我给放到行李舱,还笑着让我随便吃。那天还有一些死者家属乘那班飞机南去,在飞机上哭哭啼啼,我的心情乱极了。我把他安排在前舱,悄悄问他:‘你还不知到吗?’‘出了什么事?’他反问我,我说不出话,他看我的脸色才感到不对头。他很聪明,也知道我们摔了一架飞机,就是不愿正视事实。还笑着对我说:‘不会是阿眉在那架飞机上吧?我昨天还收到她的一封信,要我回去在机场住两天,和我商量结婚的事。她有点等不及了。’我可受不了他的玩笑话,硬着心肠对他说:‘阿眉在那架飞机上。’‘这不可能。’他在飞机里大喊大叫,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座椅里,他还掏出那封信和我吵着说:‘你看看信,看看信你就知道不可能了。她不会从阴间给我写信。’我提醒他注意信封邮戳上的日期,并对他说:‘你怎么想象得出我会拿这样的事和你开玩笑,我和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才象一个终于被药物控制住了的精神病人,疲倦地安静下来。在后来的航行过程中,他没再说一句话,一直紧闭着双眼,脸白得象张纸。
“飞机落地后,他恍恍惚惚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我领他去宾馆找阿眉的父母,他的手劲那么大,攥得我手腕都疼木了。他是借助手劲的*阈估纯酥菩睦锏耐纯嗪脱劾锏睦崴?N姨*醒他不要在已经哭得很衰弱的老人面前再勾起他们的悲伤,可泪水怎么能控制得住呢?那一路上,他看到飞机流泪,看到乘务队宿舍楼也流泪,用手乱抹,手湿得象水洗。到了阿眉父母住的房间,他进去就跪倒了……我没敢进去,从楼里逃命似地跑了出来,一直跑到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到听不见那骤然暴发出哭声的地方。那是什么样的哭声哟!没有深深的爱,没有刺骨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张欣又哭了,用手捂住脸。
“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么多小沈的事呢?因为我要告诉你,阿眉曾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得到了,而且更多,更真挚。我认为她应该含笑瞑目。如果临死前,还来得及,还允许她说什么话,她也会说,她爱小沈。”
“那你为什么要说,她是一直爱我的?”
我这时早无“争宠”之念,只希望阿眉的感情更纯洁些,更能和沈同平的感情辉映起来。我仰着头,竭力盛住泪水。
“这不是我说的,是小沈说的。”
十九
我向张欣要来沈同平的部队番号和地址,动身去他那里。在不停运动着的、锵锵作响的火车上,我想着阿眉。如果断定我预感中的她一直要对我说而没说的那句话是“我爱你”,那么,从九溪镇分手到她魂魄入梦这前后,她的全部感情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爱”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爱”,也一定有更深、更远的含义。
窗外广袤、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望的麦子、水稻,闪闪发亮的水库、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观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情产生着共鸣。
那是次大规模的舰队演习:导弹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舰摆满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围游弋、警戒;天上布满航空兵呼啸的飞机;水下有待机而动的潜艇。整个舰队在旗舰的统一号令下,以特大编队破浪前进。在蓝色的海洋上,一队队舰艇从天边排到天边。到处是飘扬的军旗,互相呼应的信号灯以及推进器划出的、交错纵横的白色水迹。海上协同攻击开始了。鱼雷艇队从侧翼率先冲向靶船,进入射程后,依头转向把一条条鱼雷射入海水之中,箭也似地离去。顷刻间,靶船周围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掀起冲天的水柱。接着驱逐舰列阵向前驶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径的大炮遥遥地、有节奏地把成吨的弹药倾卸在靶船上,将靶船张结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强击机群俯冲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射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弹。最后炮艇队蜂拥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径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径炮激烈地一通密集射击,最终结束了攻击。舰队进行了凯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扬威地返航。猎潜舰队打出了助兴的火箭弹阵,将演习海域打成一片火海,与已用瑰丽的晚霞将天边的云、海染成血红的夕阳壮丽告别。那时,我的脸被连续发射的炮火硝烟熏得漆黑,我的心却用真正鲜红的血液推动着、搏跳着。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体内充满着爱,我的爱从来没象那时那么圣洁、醇厚;从那摧毁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吸取了伟大的力量,是那么激昂、亢奋!我和那种强烈的感情已经相违甚久……
我在一个边陲海疆的海军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是那种铁骨钢筋的硬汉子。他的一个接待我的同志告诉我,他已经战胜了巨大的悲痛,重新投入战斗巡逻的飞行中。我和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次飞行,穿着皮靴和飞行服。脸是坚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迹。我们大量抽着烟。军人式的、面对面、互相正视着开始直言不讳的谈话。
“她的的确确一直在爱着你。那年,她在天津学习,我也正巧在北京开会,周末她来,一脸激动不安的神情。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半晌才说:‘我看见他了,在另一列火车上。我忘不了他。’我说:‘也许你们应该再谈一次。’她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谈也是没用的。我只是忘不了他,你懂吗?’我点点头。实际上,我点头时并没全懂。她不愿再到杭州疗养,尽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们在杭州有个疗养院。她执意要去大连,最初我想她是不愿在蹈伤心地……”
“她是重温英雄梦。”我悲伤地说。
“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上吧?那时你是个舰炮瞄准手。她都告诉了我,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种种。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谈到你那时对她的巨大感染。正是这种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激发出的少女的浪漫主义想象,促使她放弃了在城市中找个舒服的工作机会,去考了动荡的、随时潜伏着危险却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小姐职业。她在这种工作中是感到了乐趣的。为此她一直怀念你,认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过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积极的作用。她是个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谅别人的姑娘。不瞒你说,最后那些日子,我们之间信件、交谈的主要话题是你。她没说你一句坏话,说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面。说起这些,她是怀着多么真挚的深情!嘿,除了说明*?栽诎?悖?鼓苁鞘裁茨兀俊*
“她爱的是那个叱咤海疆、栉风沐雨的水兵,不是沉溺于京杭温柔富贵乡的我。”
“是这样的,你很明白。”
“换了我们谁也会这样做的。”
“她曾经跟你说过,也许她对你的这种绵绵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应该的。我对她说的就是你这句话:‘换了我们谁都会这样的!’很健康!很应该!扬弃他的伪俗,爱他的璞质。请相信我,我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醋意和做作。她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能怀有这种爱呢?而且我还要跟你说明,虽然她对你怀有这种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时,也不能破坏掉我们的爱。我们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最纯洁的心心相应……知道这些,你还能爱她吗?”
“当然爱!仍然爱!”
“好朋友!你知道吗?她准备给你写信的。她是那么激动地对我讲过想向你倾诉的话,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她是决不甘休的!尽管她不能再用语言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相信,她也一定会用某种形式向你传达信息的。你这几天要警醒!”
阿眉来了!
冰清玉洁,熠熠生辉。
她拥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拥抱了我,将我溺入温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浆般沸腾的全部热情,挤榨着、置换着我体内的沉淀垢物;用她那晶莹清洌的全部激情,将我身心内外冲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拥抱、治疗下心跳、虚弱、昏厥,她的动作温柔了。蓦地,我感到倾注,象九溪山泉那样汩汩地、无孔不入地倾注。从她眼里、臂膀、胸膛,从她的心里。流速愈来愈快,温度愈来愈高,我简直被灼疼了。天哪!这是贮存的全部鲜血、体液,是她积蓄的,用来燃烧青春年华的能量,她不能再发出耀眼的光亮,就无偿、慷慨、倾其全体地赠与了我。我感到一个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潜入,感到自己在复苏,在长大。我象一支火炬熊熊燃烧起来。而阿眉,却象一盏熬尽了油的小灯,渐渐暗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泪流满面却是微笑着,幻做一个天蓝色的影象,轻松地、一无所有地飘飘升飞。
“说句话,阿眉!别叫我醒来茫然。”我深知自己在梦里,为了证明非梦,我向苍穹喊。
“看你的船,它来了!”
空中传来热烈的呼喊。
我来到晨曦初染的街上。这小城是我熟悉的世界。整齐的海军营房。禁严的司令部大楼,一队队穿着海魂衫跑步的水兵。远处山峦上雷达扫视着天空,山那边是航空兵机场,山本身则被挖空成巨大的弹药库和油料库。街上另一端是码头,桅杆林立。各式舰艇把港湾塞得满满的,武装卫兵把守着码头入口。我在满街水兵和军官们中间走着,听他们用熟悉的粗话互相笑闹着、喧嚣着,一直来到码头边。港内淡蓝色的海雾尚未散尽,雪白的海鸥在雾里、桅间飞翔,低低掠过漂浮着油渍的水面。我看见了我服役过的那艘鱼雷舰。它如梦地向港外无声无息地驶去,舰首破开平滑如湖的海面。水兵们在各层甲板走动着,井井有条地工作着,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它在转向,迎着海面初生的太阳,身披霞光地驶去。追逐着它的鸥群也被灿烂的霞光鼓舞,大声鸣叫,漫天飞舞。
“是老兵吧?”
一个脸被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刻划成岩石般的老军官问我。我指着远去的舰大声说:
“那条船上,有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最年轻、最热情的日子都在那上面度过了。”
“可不是虚耗殆尽了,对吗?你远没到风烛残年,你还会驾上新的船,破浪而去,对吗?”
“对的。”
…………
这海滩由于荒芜而显得苍凉空旷,天低水阔,海风遒劲。海水象呼吸一样有节奏地把清波碧浪一道道推上岸来,似在笑容可掬地邀请:来,让我为你洗涤。得不到回应,一步步退回,消逝、湮灭;继而又笑盈盈地走上岸来,周而复始,盛情不衰。远处海水波晃鳞闪,跳跃不休,也象万千人头攒昂。搔首弄姿,各执一态;恋恋不舍,生生不息。
站在这情意感人的大海面前,我涕泗滂沱。
二十
我坐飞机回北京时,旁边一位常坐飞机旅行的外贸人员,指给我看一位空中小姐,说她就是那个著名的反劫持机英雄机组的成员之一。那位姑娘送水过来时,我吃了一惊,以为阿眉再现了。细一看,不是。她也看了我两眼,我想起九溪山阴道上那个赤脚玩水、眉眼肖似阿眉的女孩。
“这就是我们举国瞩目的英雄。”
“……”
“你说什么?”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全文完)
懵然无知

一望可知,这是那种托了熟人走了关系楞充门面的招待会。专供国宾出入的富丽堂皇的大厅挤质彬彬面带菜色的男女知识分子。很多人的行头不齐,譬如西服虽很笔挺但领带却又艳又俗,非士穿了贵重我的长裙脖上的项链却是假珠子。
他们徜徉在一溜长之间,端很精致的餐盘耐心地选择能填饱肚子味道又不太差菜,今人同情的是,他们选择的余地不大。大厅上方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用别缀着一行字:《大众生活》杂志创刊三十五周年纪外设酒会。
人人都在交谈,低笑、相互引茬,大厅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李东宝和戈玲胸前佩戴写有“嘉宾”字样的绸条混迹其中,边吃边喝四下张望。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手端酒杯,站在人群中不动声色打量来往起动的人。远处响起几声零星的掌声,一个老先生走上虚设已久的讲台,站在麦克有前,咳嗽了几声。
人他参差扭脸看他一眼,继续围成一个个小圈子交谈。
老先生摸出眼镜戴上,旁若无人慢条斯理地用微弱的声音念稿:“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各位朋友、各位同志、女士们、先生们……”“他说说什么?”李东宝问戈玲。
“我听不清。”“以及到场和正在进场的所有有关人员和家属,你们……”老先生翻了一页稿,拉长声音继续念:“——好!今天,能请到各位领导、各位国仁、各位朋友、各位同志……”
“嘿,嘿,你瞧,那是焦能。”李东宝一脸兴奋。
“哪儿呢?”戈玲外转头,找着目标。在那不嘛,大背头穿中式对襟袄,旁边还带一‘洒蜜’。”李东宝指给戈玲看。
“那是谁?跟他一起走满脸笑侃侃而谈的?”戈玲伸着脖子问。“刘震云呵,这你都不认识。”
“啧啧,这名人名来。《大众生活》真有两下子。”
中年男子走到他们身旁,叉起—片冷火腿肉放入嘴里。
李东宝感叹:“什么时候咱们《人间指南》也能到三十五周年呵。咱们也开这么一个酒会,把各路名人请来撮一顿,一通意祝贺,时报报发消息,多风光!”
“也快,”戈玲认真地说,”三十五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不过,再怎么咱也对能跟大家《大众生活》比,人家影响多大呀,发行好几百万,到咱们周年,凭咱们这点影响,请人家没准还不来呢,赏咱脸。”
“就是,到时候让不让咱庆贺都不一定——不够级别。”
觜动男子乜眼瞧了一下身边这一男一女,把嘴里嚼烂的火腿一口咽下。这时,门口响起一片掌声,正在吃喝的人们纷纷掉脸去看。一个拄着拐棍,行动迟缓,一脸褐斑的老人在一群年轻男女的簇拥下步入大厅,老人脸上毫无表情。
“谁呀谁呀?这是谁呀?”李东宝着急地问身边素不相识的女人。那女子望着老人发呆:“等等,等等,这名字都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来。”中年男子看看四周杂乱的人流,整整领带晃晃头,浮起一脸训练有素的微笑,转脸面对李东宝,殷勤相问:
“二位是《人间指南》编辑部的。怎么样?还满意么?”
李东宝一怔,马上笑道:“满意,满意。”
“我叫何必,是《大众生活》编辑部主任。”中用男子说着从上衣来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在这是我名片,我很高兴认识你们。”李东宝右手与中年握手,左手接过名片,歪头看,笑道:“谢谢,对不起,我的名片忘带了。我叫李东宝,这是我的同事戈玲。”“你好。”何必矜持地与戈玲握手。
“你的名片也忘带吧?”李东宝问戈玲。“当然,真抱歉。”戈玲笑说。
没关系,我们已经认识了,可以到那边坐坐吗?”何必往墙边的一排沙发一摊掌。“好的。”李东宝放下餐盘。
“可以拿过去嘛,”何必笑说,“边吃边谈。”
三人依次于沙发上坐下,何必道:
“我妻子和女儿贵刊的忠实读者。有时我也翻翻,很有意思。”“哪里哪里,”李东宝极表谦逊,要论良师益友,贵刊才是首屈一指。”戈玲也一本正经地对何必说:“我爱人和孩子也常看你的刊物,睡前必读,堪称忠实读者。”
“过奖,过奖。”“真的。”李东宝道,“我爸爸都不识字,也逢人必夸《大众生活》,健康有趣。”“彼此彼此。”“客气客气。”何必皱眉头:“客套话少说吧,咱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对对,咱们文艺界自已再互相吹捧就不好了。”李东宝诚恳地望着何必。“谈正事谈正事。”
戈玲不解地问东宝:“什么正事呵?”
李东宝转问何必:“什么正事呵?”
“哦,是这样的。”何必递给李东宝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若有所思地说:“再过两个月,就到‘六一’儿童节了。”“两个月另三天。”李东宝冲何必嫣然一笑。
何必看他—眼,掸掸烟灰继续说:“孩子嘛,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希望,一年就那么一个节,咱们当大人的平时不管可以,到节了总得想着为孩子们办点事,你说对吧?”
“嗯嗯,你说。”李东宝一拳托腮神贯注盯着何必。
“孩子在盼了一冬一春了,总得他们献份厚不负期望。可你说现在孩子缺什么?都那么幸福,给吃的?玩的?”
“这个没什么必要。”李东宝认真想了想,点着烟说:“他们都学自个家长轮着咱们插一杠子。”
“咱们文化人能给小朋友的,也就是一片爱我”戈玲说,“我们早安排了,准备组一批各戋寄语小朋友的稿。”
“轻了。”何必注视着戈玲,缓缓吐出一口烟,全吹在戈玲脸上。戈玲霍的后缩,挥手赶烟。
“除贵之外,还设专栏介绍各时商场具柜台的新品种。”李东宝足足吸了—大口烟,全喷到何先生脸上,询问:“感觉如何?”何必连连咳着道:“还是轻、薄,不足以表达咱们的爱心无限。”李东宝说:“到那天我们还准备给大人放假,他们回去和自己家的小朋友碓欢。年轻,家里没小朋友的,统统到孤儿院讲故事……”何必使劲摇头,眼镜差点下来,不行!这都不够!多数小朋友还是感受不到咱们的温暖。”
“那你说怎么办?你儿童节打算干嘛?”戈玲有些不耐烦了,“这也轻了,那也不行了,你倒是把行的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办晚会!何必老憋佻地憋出这三个字,一脸得意。我告你们,我们《大众生活》编辑祜部敉汉的‘六一’那天为台市小朋友搞一台晚会,晚会的主题就是‘快成长’或‘我和祖国一齐长’最后名称用个还没定,反正,是这个意思。”
“不矛盾,用哪个您那意思都清楚。”李东宝点头称是,“好想法,我支持。”何必眉飞色舞,比手划脚:“整个晚会都用小演员,儿重演位儿童看,台上台下天真烂漫,百花争艳,广告宣传、电视转播、再请到十位退休的国家领导人,搞他个普天同庆,老少旨宜。”“太好了,这么着才像个过节样子。李东宝被何必的描绘深深吸引。戈玲也很兴奋:“对小朋友到时候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
“好不好?”何必问二人。
“好!”二人同声回答。
“愿不愿意一起干?”“什么?”李东宝没听清。
“我们准备,我们希望贵刊和我们共同主办这一盛会。”何必终于亮了本意。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东宝和戈玲。
须臾,戈玲开腔:“好是好,可是……”
李东宝接上来说,“这我,当然很高兴很荣幸。可是……你知道,外面传我们赚了多少钱,其实,没那回事,上一期我们就赔不……”“等一等。”何必拍了拍李东宝膝盖,站起来。
刚念完稿的老先生从台上下来,走过这里,疲惫而孤独。
何必迎上去,恭敬地打招呼:“胡老,我们正在谈着呢。”
胡老愣了一下,看了看他:“啊?哦,你们谈你们谈。”说完走开。何必又庄重地坐回沙发,问李东宝:“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说,说……”“说包里没这笔钱。”戈玲干脆打断他。
“啊哈,你们太见外了。”何必呵呵笑起来,随之豪爽地一挥手,“不要你们掏钱,一个子儿都不用,只要你们同意以你们的来义共同主办这台晚会。”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李东宝忙问:“费用你在全包了?”“还是年轻呵你。”何必一副前辈的语气,笑问:“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文化人自个掏腰包办文化上的事?都是掘别人的口袋、有的是乐于附庸风雅的人,实话告诉你,晚会的赞助我们已经全落实了,现在只要你们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参加进来。”“你说呢,”东宝看戈玲。
何必看出他们犹豫,又说:“还有其它好好处,目前拉到的赞助已经超过了预算,用不了。就是说,热热闹闹办完了事,大家还能分点。”“这倒不错呵,”李东宝先动了心,“不出钱不费力、又扬名又风光最后还能有进项。”“可这事也太好了,好得都悬了。”戈玲道:“这年头有这种好事么?我可是头一回碰见。”
“对生活失去信心了吧?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善良了吧?”何必道,“也难怪,这资产阶级自由化把人的思想都搞乱了,什么理想,信仰,高尚的情操都没人信。我不怪你们,年轻人嘛,容易摇摆。这么着吧,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前后左右都想到了,要是觉得有问题就算了,要是觉得可以干,就按名片上的号码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们几天考虑,好好想想,你们会损失什么。”何必起身和二人道别:“那边还有些可能性需要我去招呼,失陪了。”他满面春风地走到大厅门口,与每一个准备离去的客人握手告别,亲切致谢,俨然一个热情周到的主人。

“想不出我们会损失什么。不用咱们出一分钱,干的又不是什么缺德事,他们能怎么坑咱们?”
次日上午,许可东宝在编辑部里大声对同事们说。
于德利第一个表示:“我看可以干,只要咱们咬住牙一分钱不拿,那就谁也不怕,什么套儿也套不到咱们脑袋瓜儿上。”
戈玲从桌上抬起头:“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好的事,他们干嘛对拉上咱们?没咱们也—样子干?光咋牵着别人一起患难的没听说戈告着旁人一同享福的。”
“还不看上的咱们这块牌子?”李东宝说,“说明咱们在群众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和号召力的。”
“就是。”于德利赞同,“连《大众生活》这样的大刊物都希望和咱们一起办活动,正好咱借借它的光。”
“东宝,”牛大姐示意他过来,小声问他:”你说的这个人真是《大众生活》的?现在骗子可多了。”
“这个没问题,”戈玲道,“我们看了他名片,再说我们谈时胡老也在场。”刘书友凑过来:“他们不会拉来钱跑了?活动也不办了,一屁股账推到我们身上。”
于德利十分不屑:“我说老刘,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
李东宝说:“他们能跑哪儿去,不会的不会的,都是有组织的人。”“我看,还是等老陈回来再决定吧。”刘书友道,“不是我把谁都往坏处想,而是现实要求我们多个心眼儿。如果领导同意了,将来即使发生了问题。责任也清楚。”
牛大姐沉思点点头。李东宝道:“能发生什么问题我就不懂!前面都讲了,咱们什么也不用出,既然不付出何来损失?”
牛大姐也觉得有理。戈玲插话:“老陈还要两星期才能办完他妈的丧事回来,等他回来,只怕就来不及了。”
于德利道:“我可知道中国的事为什么难办了,都怕负责。明摆着的好事不敢决定,都怕担风险。这么着吧,这事我负责、出了漏子我顶着。牛大姐,把编辑部的章给我,这几天的代理老陈的主编职务。”
他说着就过来拉牛大姐的桌子抽屉找章。
“别闹,别闹。”牛大姐一边用身体护住抽屉,拨拉于德利的手,同时对李东宝说:“在我看这事这么办,东宝,你叫他们来当面谈谈,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可以答应他们合办这台晚会,毕竟也是好事嘛。”
“让他们一定要把钱汇入咱们账号,由咱们管理开支。”刘书友提醒。“你瞧你瞧,这是谁又惦谁着占人家便宜了。”于德利指着他说。李东宝到一边去拨电话,看着何必的名片开口道:
“《大众生活》么?请找下何必同志,我是《人间指南》编辑部,我姓李……老何么?我是《人间指南》,小李,你好你好……嗯,我们领导基本同意了,希望您能来谈一下,我的领导还想了解一些情况……”
牛大姐在一旁插话:“慢,东宝,我想我们还是去他那儿谈,亲自去看看,问他行不行?”
“喂,老何,我们头儿刚才说了,希望能去您那儿谈,您看……没问题?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去好……下午?”
李东宝回头看牛大姐,牛大姐点点头认可。
“好,那就下午。可以……不不,别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去……一定要接?那好那好,下午两点我们等着……再见。下午见。”李东宝放下电话,向牛大姐说,“下午两点,他们来个面包。”“正好,咱们都去看看。”牛大姐说。

除了于德利临时有事去不了,编辑部这几个都上了那辆乳白色的面包车。汽车飞快地向城西开去,经过一幢挂着《大众生活》杂志社牌子楼门口,李东宝指着那块牌子喊:“过了过了。”
“不到编辑部去。”何必笑说,“我们去招待所,让你们见晚会剧的人。”汽车在—个部队招待所的楼前停下,一干人下了车,在何必的引导下进了楼。刚上二楼梯,迎面就看见一幅大招牌:“六一”晚会筹备组《大众生活》,杂志社主办。一个粗大、醒目的红箭头直指里边的一排房间。走廊里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女郎走过,都笑着与何必打招呼。“这些人都是晚会剧组的’李东宝问。
“是,演员已经集中了,投入排练,否则就来不及了。”何必回答。戈玲看一个烫着发、年龄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骄矜地走过,不禁问:“这些孩子这么小,她们不上课了?”
“哦,这些小演员都是三好学生,将来直接保送上大学。”何必笑眯眯推开一扇房门,躬身道:“请。”
大家鱼贯进了房间。一个穿美国兵毛外套、戴已雷帽,满脸深沉叨着根黑雪茄的大胡子男子站起来,严归地望着他们。
“这是我们晚会的导演,江湖,江导!”何必为双方介绍,“这几位是《人间指南》的同志。”
江导声音洪亮,带着胸腔共鸣:“你们好,去吧。”自己先坐下了。大家分头坐在两张床上,或倚或靠。
“江导,您这名字听着很熟嘛。”李东宝说。
“江导是我国著名导演,导过很多好片子。”何必说。
“是么?都导过什么呀?”戈玲感兴趣地问。
何必替江导回答:“大型歌舞史诗《东方红》,老《南征北战》……”“啊,这些是您导的?”戈玲吃了一惊,十分敬仰地看江导,“太荣幸了。”“不值一提,”江导谦虚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您可别这么说,”戈玲道,“我小时候最爱看您的东西了,起码看了不下一百遍。”“我也是。”李东宝说。“那些年就看别的大地距今已然二十年了吧?”他问戈玲。艾玲尊敬地问江导:您今年高寿,”江导避开戈玲的注视:还行吧,身子骨还硬朗,那会,L我也年轻,拍不好,瞎拍。”李东空不同意:,您可真不是瞎拍,您那批片子可真是教育一代人。”“我说咱别老提我当年干的事儿了。”江导一本正经的说我这人不爱听恭维话,特别是过去的事,那只能说明我过去,我还有现在呢,我还有将来呢。”,,好好.说现在说现在的,李东宝道,,,您怎么着也关心起孩子来了,”“是啊,全社会都在关心下一代,我也得跟上形势,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吧。”江导说。,,对对,要说孩子也怪可怜的,打铃铛之后只认识变形金刚了。”戈玲说。可不,不能让儿童就认外国玩具,咱不关心行么?‘六一,节怎么得让孩子们乐乐。”江导道。何必插话:“江导为了孩子可没少费脑子那真是,变着法儿,什么点子都想到了,机关算尽。”
他走到一边掀起一个黑布罩:“你们看。”
大家围上去看,桌子上搁着一个用木板、木棍、莹光和小手电绑粘的舞台模型。牛大姐先称赞:“真不赖,这是哪个小孩跟这儿玩过家家搭的?”“没错,江导为搭这个……干嘛过家家呀?”何必解释。“是江导精心搭的晚会模型。怎么样,巧夺天工吧?江导,你给他们说说你的设想,这些人嘞看说起来也是文化人,其实还真没见过什么。”“江导,说说,让我们也长见识。”李东宝道。
“对,让我到先高兴高兴,”戈玲道,“其实我们也跟孩子似的。”刘书友说:“嘞看岁数不小,有一颗童心。”
江导笑了笑,走到模型前拿起一根小棍指着讲解给大家听:这儿,好比是那体育馆,这是那台子,宦光名打在台子上。演员都埋伏在锌子四周,前后左右一个角一组,我雕塑状,剪影,剪影懂么?”李东宝:“知道知道,就是大概齐,四周有个边儿。”
戈玲:“影影绰绰。”对以是这意思,让他们影绰着,成这几灯钉给谁就给我活起来,唱呵,跳呵都看他。唱完,灯灭,再给的剪影着。”
“噢——”众人齐叹。
“再一开灯,打着谁谁唱,依次下去倒区回地中间花插着主持人的抒情解说词。”江导住住了看大家:“追求个什么效果呢?神话般的,着了魔似的……”“鬼鬼祟祟的。”李东宝聪明地为江做注脚,“小孩子地喜欢恐怖,越害怕越爱看。”
“不会吓着孩子吧?”牛大姐有些担心。
李东玉说:“不会。我小时候就爱看这式的。您想呵,全场都是黑的小台上那一点亮,多刺激!什么作动作都瞧不见——江导,你真抓住孩子心理了。”
“太捧真有想法。”戈玲着迷地说,到时候给我也弄张票,让我也受受惊,好久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
“那没问题,票有。”江导继续说:“我准备把孩子们熟悉的妖魔鬼怪全派去。猪八戒藏台阶下大灰狼蹲左边角,摘他二十几个小狐狸一边看台撒一窝,再派几个黑猫警长,瞧吧,那天准热闹。”“肯定!要是没有几个尿裤了的我白说。李东宝歪头一拱手,“江导,我先代孩子们谢谢你了,你能想到从小培养孩子的胆量,有胆识呵!”“别忙谢,我是无功不受禄。那天真能达到目的再谢不迟!”“刘书友煞有介事地人员着模型道:“这块空地儿留着干嘛,这么大一片,不利用可惜了。””噢,”江导瞧了一眼道,“这儿我准备弄个喷泉,激光音乐喷泉,安七、八个小喷子,配上松井进村的音乐,哗哗天喷。前排的小朋友都让他们带个伞,雨中看演出,多有诗意——简直他妈的绝了!”
江导扔了棍,走回原位坐下,大刺刺地抽烟。
大家意犹未尽地散开,各回位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儿。
“怎么样,大家觉得这一夜还行吧?”
“太行了!”李东宝说,“凡地敢去的终身难忘。”
戈玲道:“还真是,妖魔鬼怪天灾人祸都剂了。”
刘书友感叹;“都说年轻人有我想法,这中年以上的真要开动脑筋也不含糊。”姜还得说是老的辣。”牛大姐问何必:“你们这台晚会歌曲的曲目都定了没有?”“这您放心。”江导说,“全部健康有益。大灰狼小狐狸都不许开口,开口就是阿童一休和唐老鸭唐先生。”
“还有一些小英雄。”何必补充,“卖报的,划船的,听妈妈讲故事,以及放牛的王二小。”
“这点我们比你们慎重。”江导说,“孩子嘛,就是一团泥巴,成什么样儿都得看咱们怎么拄。”
“对了,还有。”何必问牛大姐,“您是负责人。”
“对对,她是我们负责的牛大姐。”李东宝说。
何必起身鞠了一躬:“牛大姐,您还得准备一两分钟的发言,晚会开始前跟小朋友托咐托咐。”“哟,我可不会说话,当着那么些人我说什么呀?”牛大姐连连摆手。“您大姐您不会跟小朋友说话?”何必道“祝小朋友好啊,长大了做贡献啊,这还能没词儿了。”
牛大姐笑道;“真是没词,还得回去准备。
“是得准备准备,别说冒喽。”江导说,“我这主人晚会都掐点工,到点不管完没完我掐。谁住,电台播音员播音速度是一分钟一百八十字。您就想好三百六十个该说的字,一个字也别多说。”戈玲笑道:“全看你的牛大姐。”
牛大姐迫不及待地起身:“不早了,我看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江导很忙,让他们忙吧。”
“吃完饭再走。”何必连忙挽留。
“饭就不吃了吧,太麻烦了。”牛大姐问大家吃,还吃么?”
“不麻烦。”江导说,“反正我们也要吃,添几筷子罢了。”
“那就吃!”李东宝说,“既然咱们也是主办单位,吃也等于是吃自己了。”“对了,老何。”牛大姐想起什么,“自我们两家是不是要签一个协议书之类的东西?”
何必道:“不必那么繁琐,我们双方负责人都在,都点头,以后晚会筹备活动都以我到双方的名义进行就是了。”
刘书友:“你们外边那块招牌我认为应该上晚会由《人间指南》共同主办。”何必:“给你们留着地方呢,我这就叫人写上仿宋还是狂草?”
就“行草吧,狂草遒劲!”牛大姐说。
“怎么样?把你们放前头了。”何必咬着牙签剔牙说。
一群人酒足饭饱,—人叨着根牙签围在二楼楼梯口看添了《人间指南》新字样招牌。
牛大姐满意说:“不错不错。”
一群人返身下楼,何必跟着牛大姐道:“牛老师,回头有些合同、通知什么的你们还什么拿到编辑部去,我给你盖的是了。”牛大姐头也的回地说:“可以可以,回头你或派人把需要盖章的合同什么的拿到编辑部去,我给你盖就是了。”
“别忙起,”何必站们叫剧组的小伙子:“你搬几箱沁可乐什么给他们带走。”“不用了,您太客气了。”牛大姐道。

牛大姐专心致志地趴在桌上又写又画,嘴里还念念有词。
牛大姐说;“哎,我的发言稿拟出一半了,念给你们听听,看看效果如何。”她清嗓子。“等等!”刘书友起身从墙角的两箱“可乐”中拿出几瓶递给牛大姐:“润润嗓子。”又给了李东宝、戈玲一人一瓶:“都喝。”牛大姐把“可乐”放到一边,认真地念:“亲爱的小朋友们……”“七个字。”李东宝用牙咬牙瓶盖。
亲爱的小朋友们首先让我代表《人间指南》编辑部的全体同志,祝大家快乐。”三十一个字,戈玲喝了口“可乐”道。
“孩子们,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是我们的未来,共产主义的重任要落在你们这一代肩上,今天,你们是小草,明天你们就是栋梁。你们要想想,多想想今天的幸福生活地之不易,那是多少革命裂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天,你们坐不这里享受着祖国的雨露滋润,幸福地过。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小朋友过不上节,挨打受饿,流血流泪,你们任重而道远啊!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你们呢呵……多少字?”
“整—百八十字。”李东主说,”加上语气助词。”
往下就没词了。”牛大姐放下棍子,“一拐就拐回‘任重道远,上,思路打不开。”,我有词,”戈玲对牛大姐说声“我说你记下来,后—分钟可以光祝福小朋对们,祝大家身体好!学习好!功课好!劳动好!团结好……”“大人好!老师好!全家好!谁都好——这混不过一分钟呵。”李东宝说。
“真是的。”戈玲道,平时那么多词儿都哪儿去了?说正经的全们行了,一分钟谁倒英雄汉。”
“其实很简单,来刘书友喝光了一瓶可乐,看看空瓶底儿说,“播音速度可以适当放慢,按讣告那个速度,再加点哼呀呀哟的,两分钟没问题。”
“你别说,老刘说的还真不失为一条妙计。”戈玲笑道。
于德利油头粉面地走进来的气宁轩昂:“说什么呢,这热闹?”
戈玲道:“帮牛大姐攒演词儿呢,人家要上千人大会上讲话了。”“和《大众生活》那事,成了。”李东宝说,“演员和导演全见了,班子还真强法也有。”
“招待所里的晚会招牌上的箭头这么粗。”刘书友比划碗口大小。“不是一帮驴子吧?”于德利笑问老刘。
“不是。”刘书摇头,“这回弄清楚了,都是文艺界战友。”
“牛老师,牛老师在么?”一个剧组的姑娘笑吟吟、客客气气地进来,手拎一个大皮包。
“来,来,小王,坐,喝点水。”牛大姐热情起身,递过桌上打开没喝“可乐”。“谢谢,不喝了。”王姑娘打开皮包,取出一叠合同纸,“牛老师,我又找您盖章来了。”
牛大姐忙不迭地拉开抽屉,拿出编辑部大印,用嘴哈哈气,高亨举起:“盖哪儿?”
王姑娘一指合同纸下角:“这儿,你们编辑部名下。”
王姑娘快速地翻着一张张合同,牛大姐不歇气地连续美丽不十几个章。“谢谢,我就不多打搅了。”姑娘收起合同,起身欲走,“你们忙吧。”于德利喝着“可乐”负过来:“给我一张看看,咱也见识见识咱们的合同书。说着,他从王姑娘手里要过一张,笑眯眯地看。
看了几行,他脸上的笑容消逝了,眉头的也皱起来,冲大家挥挥手中的合同:“这合同你们看过没有?”
李东宝凑上来:“没有。怎么啦?上头写什么了?”
于德利念合同:“届时将请五到十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到会接见,留影……凡赞助一万元的企业领导,《大众生活》杂志和《人间指南》杂志将为其撰写一万元报告文学一篇,同时在两刊发表……赞助五元的……将为其撰写五言行长诗一首在两刊发表配以照片——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于德利走到牛大姐桌前,把合同一拍。
牛大姐拿着合同看:“这么许诺也是有点不像话。”
“不像话?这就根本一对!哪有这么拉赞助的?还有。”于德利指着合同下的角章印说:“这合同上怎么光有咱们一个章?《大众生活》怎么没盖章?应该两人章都有才对。”
牛大姐抬头嘴:“小王……”
王姑娘已不在屋里。“不会出什么事吧?”刘书友担心来说。
“我想不会。”李东宝接过合同看,”谁敢骗咱们?这帮人大概文化低,想多拉点钱。那章也许先盖完咱们的再盖他们的。”“谁敢?”于德利瞪眼,“现在这人谁不敢?还别说你是个小小的杂志社四人帮在哪儿?”
“他们住一部队招待所,西郊。”戈玲说。
“更像了,东宝,你带我去会会这帮人。我走闯北过来了,专认骗子。牛大姐,我回来前,这章就先不要乱盖了。”
于德利拉着李东宝出门,到了门口又回过头叮嘱:“一切等我回来决定?”说完二人出门。“有这么严重么?”戈玲问牛大姐。
刘书友回到自己桌前自言自语:“他呀,总想显得自己重要。”

于德利一脸然正气,昂首走进招待所大门。
李东宝跟在后面,不安地说;“你可别上去就摔脸子,了解清楚再说。”“这我知道。”于德利登登上楼。
他们来到江导房间,敲门无人应,于德利推门进去,房间里乱糟糟的,床上被也没叠,烟缸里堆满烟蒂,电话铃。
卫生间一阵马桶抽水响,门开了,江湖手拿一本花皮儿杂志,提着裤子出来:“你们找谁?”“我,《人间指南》的小李。”李东宝对于德利说,“这就是说的那个江导演。”江湖拿起听了一下,电话已挂断,他放下:“昨儿熬了一谈脚本。屋里乱点,随便坐。”
于德利着江湖冷笑:“江导,都导过什么大作呀?”
“惭愧,戏不多,都是老戏。”江导系好裤带,坐下,点着一支烟。“江导是《东方红》和老《南征北战》的导演。”李东宝说。“是么?于德利仍旧冷笑。
“不值一提,”江导很潇酒地挥挥手。
“呸!”于德利大喝一声,“你以为你穿了坎肩我就认不出你了!《东方红》?你认得,《东方红》是谁么?你不就是老在野茶馆说快板的江宝根吗?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吊里有名的骗子都在我脑袋里装着呢,你排不上号。
李东宝:“哎哎,怎么回事?”
于德利:“完了这事儿肯定有猫腻。立刻叫他们把盖了章了合同收回来,撤销协议不跟他们干了。”
江导很沉着,纹丝未乱,问李东宝:“这人是谁呀?有病是怎么着?”“不知道我是谁?大眼睛瞧瞧,外面打听去,我往外掏坏时还没呢!小子,论辈份儿你还得叫我一声师爷呢!”
于德利对李东宝说:“还不明白?这儿就是个混混儿,农村二流子,搓后脖杖子的泥,增白了一烈火脸蛋,摊儿上置了身行头就冒充起导演来了。上这儿扎来了?上这儿扎工了?你问问他《东方红》是什么?还导演呢!姓江的,你自个说,你刚才上厕所是不是蹲马桶上?”
江导被说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我是蹲马桶上,怎么啦?我那是怕传染爱滋病。”
何必从走廊走过来,正听到门于德利在喊:“呸!怕传染爱滋病?你倒也配!告诉你,我连你哪个村的,村支书是谁都知道。”何必慌忙推门进去。于德利拿着那叠“晚会总体设计方案”,用手拍着:在照照镜子去,也敢上这儿称什么著名导演!”
何必上前打圆场:“这位许可话不要说得大难听,我不了解你和江对什么关系,怎以认识的。但的插一句,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就算是你说的那样,这么些年你就不允许人家进步是?咱们谁又不是苦出身?过……我还蹲过大狱呢,现在谁看得出来?”“你蹲过大狱:”于德利差别李东宝。冲何必:“谁裤裆破了把你漏出来了?”“哎,这人怎么这么我说话?”何必不干了,“告你我这人脾气可不好,你别招我抚错误,回头打坏你算谁的?”
于德利朝东宝笑:“听听,听听,有人居然要打坏我,胆多大?你脾气不好我也是个二百五!”
于德德说着便冲上去东宝忙拦住他:“别别,老于,别动手,这是何主任,《大众生活》的何主任。”
“我管他是什么鸟主任!眼红起来,看谁都是一堆肉,甭废话,把合同全交出了这事算吹了,不然……”
“给他给他,同同全给他”江湖对何必道:吹就吹,好像咱们求着他着他似的。老实跟你们说,当初我就不同意跟你们合办,一毛不拔。我找哪个单位不成了哭着喊着参加社办的单位多了。”“哎,你可别说这话,这么说我也不高兴,”李东宝道,当初要不是何主任……我认识你是谁呀?”
何必道:“算啦算啦,小李,不要说了,不办就不办,本来也是双方自愿的事,好合好散,说那些难听的话也没意思。”
“我不是,不是说……”
“什么也不安说了,这事就到贵为止。”何必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摞合同,塞到李东宝手里,在日夜是你盖过章的合同,都拿回去吧。”“点清数,是不号全部。”于德利说,“要台部收回!”“有些我们已经寄出了。”何必道。”限你们三日内,把寄发出去盖公章的合同全部追回,交到我们手里。逾期不交,我们就登报声明。”
于德利一拉李东宝:“走!”
这么合适么?什么也不问就掰了,到了也没弄清这事是真是假。”“到了外面,李东宝对于德利说。
“听我的没。”于德利说,“甭管真伪,就冲这江宝眼,说无也不能跟他共事非出漏子,宁肯把好事耽误了。”
编辑部里,戈玲正帮着牛大姐数发言稿的字数。
刘书友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说:“怎么还不回来,不会真出事吧?”“不急着回来就说明没事。你别老唠叨,我们这儿正数字儿呢。”戈玲问牛大姐“刚到三百二十几了?”
“三百二十七。”牛大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数,数完,顿时显得轻松,伸了个懒腰,“这回够了。”
“心里有底了吧?”戈玲端着茶杯走回自己的桌子。
“戈玲,你说我‘六一’那天穿什么衣裳,布拉吉?”牛大姐问戈玲。“不太好,大轻佻。”戈玲靠着桌子想了想。“最好提好是穿小翻领毛料西服,庄重一为。”
“‘六一’穿毛料热不热?体育馆有空调么?”
“别臭美了!右于德利说着和李东宝进来,把那叠合同往牛大姐桌上一扔。“晚会的事吹了,我们已经把合同要回来了。‘六一’家呆着吧。”牛大姐闻言一怔:“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得好好的。”
李东宝说:“老于认出那江导是个假活儿,整个一个流浪艺人。”“说艺人都抬举他。”于德利喝了口水说,“十足的混混儿。这也说解放了,搁过去也就是个倒卧儿。”
牛大姐:“可是……导演是假,晚会是假的?演员咱们可都看见了,一屋子一屋子的。”
“羊倌都是大灰狼装的,那帮羊能好的了?”于德利在自己位子坐下,“一窝米老鼠也说不定。”
“没劲,真没劲。”戈玲道,“本来想好好过个节的这回他没戏了。”“这样也好,”刘书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我也觉得这事悬点儿。你想一万多心肝宝们小皇帝集合在一间大屋里,那外面随驾的爹妈得有多少?交通还不全堵?”
“真是的。”李东宝点头,“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还是年轻呵。”刘书友咂舌教训,“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这时,二楼窗户下有喊:“同志,同志。”
戈玲走到窗着,见楼下住着一辆小汽车,两男一女往上张望。女同志高声问:“请问这楼上是《人间指南》编辑部么?”
戈玲点头:“对。”“他们编辑部有人么。”
“有。”戈玲回答,离开窗户。
片刻,楼梯来几个人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楼下那二男一女疲惫地出现在编辑部门口。
“终于找到了,”年轻男人进门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真不容易,你们这工可真难找哇。”
“你们找谁?”戈玲问那个女同志。
旁边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有气无力地说:“就找你们。”
“你们是哪儿的,有什么事?”于德利过来问。
矮胖子脸一横:哪到的?”《大众生活》编辑部的。”
于德利也瞪眼:“《大众生活》干嘛呀?我们跟你们没关系了。”那位女同志人—边道:“没关系?你们冒用我们名义,四处拉赞助搞晚会,怎么叫没关系?”
牛大姐一听三步并做两步来:“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无耻!”李东宝愤愤地站起来,“什么叫冒用名义?这件事是他拉你们干的自?”“何社任一脸冷笑:“谁无耻?”
从李东宝以下编辑部所有人都惊呆了瞠目结舌地望着一个崭新何主任。于德利:“拿出你的证件看看。”
何社任猛地站起来,大家以为对要掏证件,孰料他用力一拍桌子,吼道:“看我证件?我应该看你们的证件!无法无天了嘛,胆敢用我们的名义招摇撞骗,你们这样干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要叫,不要嚷。”此刻,刘书友从容地站起来走到胖子面前,严肃地说:“就算是真何社任的也不成发这么大脾气,有什么活慢慢说,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真要是触犯了法律,有司法机关呢。有理不声高,对么?“

“坐,都坐。”刘书友对方坐下,又招呼自己人坐下,倒了三杯水,送给他们摆面前。“现在你们可以说了。”
自己拉把椅坐到近前,作倾听补。
女同志没喝水,义正辞严地对他们说:“那我们就把这件事严肃地谈谈吧,由于你们未经我刊允许,盗用我刊名义赞助搞晚会,你们《人间指南》编辑部已经触犯了法律,侵犯我们《大众生活》的名称权。你们必须立即停止侵害,公开道歉并赔偿我们的一切损失除此之外,我们还将来向法院起诉你们的侵权行为。编辑部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
这时,门口传来一女孩的声音。“你们是在天来么?”
接着,探进一个玲珑的脑袋怯生生,莫名莫妙地看着大家。刘书友忙起来,起过去严肃地问:“什么事?”
“我想请你们看篇稿。”女孩红着脸说。
“上里屋谈时”刘书友悄声说,严肃地带着孩进了主编室。
“刚才您说什么权?什么权被犯了?”李东宝客气地文。
“名称权。”女同志回答。
“有这权么?”李东宝回头问戈玲。
戈玲摇头:“不知道。”
“我知道”于德利说,在有这么一说。就是说咱们用了他们名字,他们没允许,就叫侵权。”
“用用名儿子就侵权了?这,这法律管得也太宽了。”
“当然宽了,不但用名字管,用及脸蛋、身段也管,那叫肖像权——你可真是不懂法。”于德利说。
李东宝渐愧地摇摇头:“真是不懂,光知道不经允许拿人家钱犯法。”他对矮胖子等人道:“要不这样,你也不经允许用一回我们名字,这样咱们两家就扯平了。”
“我警告你,你……你叫什么名字?”何主任问。
“李,李东宝。”“我警告你李东宝,还有你们全体。”何冼厉声道。“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不要打哈哈,打哈哈的结果只能是到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大不了的?”李东宝不以为然,“不就是用了名字么?你们不让用我们就不用了呗,还用这么兴师罪,上法院什么的?”
何社任:“名字?你不看看这是谁的名字——《大众生活》!如雷贯耳名字——是你们能乱用的么?”
另一同地男子也道:”用了,就得付出代价!”
戈玲小声嘟哝:“可是又不是你们名字,是他们,何必……”“对呀!”李东宝猛醒,“我们也没用你们名字,是他们,何必……”“谁?”何主任厉喝。“他们,那帮骗子,他们用了你们和我们的名字。”李东宝口气忽然硬起问:“我们是受害者,我们也要追究!”
“对!”戈玲道,“我们也是受害者,敢情他们是两头骗。
“谁们?”女同志问。“何……假何必和搞晚会的那帮骗子。”李东宝道:“我领你们去找他们,这帮坏蛋,不能跑了他们。”
“什么他们你们的?我就认你们!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受害者,我就认公章!”何主任说着掏出几份合同拍在桌上:“这是你们去拉赞助的厂家给我们寄来的上面的是你们的公章。”
戈玲:“可是,干这事的并不是我他的人。我们也被他们骗我,以为他们是你们的人才给他们盖的章——本意也是成全你们。”女同志:“在怎么又成全我们的人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码事,是人家厂方给你们打电话谁盖了章就找你们算账。”“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何主任不耐烦一挥胳膊,“我们不管什么人干的这事,谁盖了章就找谁,合同上有你们的章,你们就要对此负责——我就找你们算帐!”
“你这话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于德利说。
“不讲道理?”何主任于德利去了”我今天就是来找你们讲理的!不但我要跟你们讲,还要拉你们上法庭上讲,我这话已经跟你说到了,你们必须立即停止侵害,否则一切同果自负!”牛大姐终于站起来,开了口,“好啦,老何同志,不要发火。可以按你说的,我在负责立即责令他们停止下摘,发最后通牒。”“晚了庆现在停止太晚了!影响已经造出去了。”何主任恨恨地起身招呼手下:“我先走——咱们法院见!”
牛大姐追上去:“等一等,等一等嘛。”
何主任边走边说:“不等!坚决不等。说什么也没用了,跟你们——死磕!”三人气冲冲而去,男青年最后出门时把门的力一带,“哐”的一声。编辑部里一片静寂,大煽动以都垂下头,拉长了脸无论谁看谁,得到都是很大的白眼黑球。
主编室的门开了,刘书友轻手轻脚领着送稿的女孩穿堂而过,在门外又是握手又是热情叮咛。
“记住我名字了吧?下回来还找我。”
他回转身的同时挥去了一脸幸福,表情沉痛地走回自己座位坐下。牛大姐把桌上发言稿撕成一条一条,“到底叫我说中了吧?好啦,这回人家要跟咱们打官司了。”
说完她把纸团扔字纸篓儿。
刘书友轻声诚恳地说:“我早料到了,这事弄不好让人骗了。为什么就那么会听不进老同志的意见?”
“牛大姐我可不记得你说过不能办,”李东宝问于、戈:“她说过么?”戈玲摇头:“没有,我记得她当时答应得挺痛快的。”
“就是。于德利也说,对刚才写讲演稿的劲头摆在那儿呢。”“你……你们怎么——唉!”牛大姐颓然垂头。
李东宝:“你真的没说过不能办,你就承认了吧,没人怪你。”“我总是说过吧?”刘书友道,“别让人骗了,慎重,等老陈回来再决定。”“你也没说过,你是极力赞成的。”于德利道。
戈玲:“不是你张让他们把钱汇进咱们账号的么?好事往前冲。出了事往后躲,这不好,不是您这种政治面目的人应有的品质。”刘书友气坏了,对牛大姐说:“好在还有你的两人在的,我们可以互相作证。”牛大姐:“当然,我们可以到领导那儿说清楚。”
戈玲中肯地望着二人道:“我觉得这会儿就想着怎么推卸责任,实在让人寒心。有什么大不了事?不就是一侵权纠纷么?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上咱们人民的法院。这么点小事就不认同志了?真要到了盖世太保手里,恐怕老虎凳没坐辣椒水没灌就得叛变!”“这是两码事戈玲,他敌人对同志那两以态度,一个横眉冷对,一俯首甘为,不能混为一谈。不能!绝对不能!”牛大姐气愤地站起来。戈玲:“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现在还没到各自逃生的地步。出了问题就解决嘛。其实你们就是不往后缩,挺身承担责任,我们年轻人不会让你们顶雷,我们也会主动承担这件事的责任——对不对东宝,于德利?我们惹出的麻烦我们不推诿。”
“对,我会特受感动,甚至把你们责任全揽过来也不是可以商量。”李东宝傲然起立,“上法院我去!雷要炸炸我一人!”
“没错!”于德利也说,“其实你们不这么说,说不说,我和东宝、戈玲也会一如既往冲在侧面,决不让你们受半点惊。事日大不怕,怕生怕分崩离析,戈玲讲话:寒心。真是不需要你们出力,只要给包点鼓励,说点暖心的话,就感激不尽了——牛大姐暖心的话会说吧?”
牛大姐想了想,心大横,咬牙道:“会说,既然你们这么说,那么告诉你们,作为临时负责人,这事的主要责任由我来负。”于德利一拍大腿:“就要这句话大姐!有您这句话全齐了,没您的事了,干嘛干嘛啮事儿我于德利一个全顶了。
“不不,”牛大姐,”事儿是咱工大家办的,咱们都有责任,解决问题也该咱们大家一起解决。”
刘书友跳出来反对:“我不同意你这错误人人有份说法,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事实上确实反对过这事,在这之前我就表示过不同意见,而且一直对此持怀疑态度。”“老刘哇,烈火金刚啊!”李东宝一拍刘友肩头,“不承认不行,要论水平,你真是比牛大姐差一大截子。”
“还不如一个群众呢。”牛大姐斜他一眼,“他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说。眼下我认为马上要办的一件事就是去找江湖,让他们立刻停止晚会的筹办!”

“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祖国在黑非洲,黑非洲,夜沉不到头……”一个擦了一脸鞋油的小姑娘在如泣如动来唱。
八个同样抹得黑黑的小姑娘在伴舞,随着歌声作种种悲愤欲绝状。排练厅里,江湖、假何必坐成一排看孩子们排练。
江湖熬有介事抽着雪茄,手里拿着块表掐节目时间。
假何必:“不够悲惨,还应是点日,带哭腔。江导,是不是应该把裙子再撕几个口子,越破越好,这样才能把非洲人民的痛苦和不幸更强烈地表现出来。”
“够惨的了。”江湖道,“这是过节唱的歌,也不能让小朋友们都哭得泪人似的。”“西方来的老师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这帮去了那帮来,强盗瓜分了黑非洲……”小歌星声情并茂,江湖都着歌声情不自禁摇头晃脑,沉溺于中,竟带出一滴泪来。
他将那滴泪用食指轻轻弹去,站起来一击掌:“停,停停!”
他走到小演员们跟前:“这段舞蹈情的绪没转过来,应该悲中有愤,突出裴人民反抗斗争的决伴舞小朋友动作要刚一些,眼睛要喷出怒火,国家被瓜分了么,很气愤……”
江湖边说边翩翩演示:“‘骑在我们的脖上头’,唱到这里时腰要弯到九十度——这样。”
他发现自己是啤酒肚弯不下去:“你们就尽量弯吧。”
“脸呢?还悲伤么?”一个小演员学着弯下腰,两腿间露出脸问。“当然,又悲伤又愤怒,”江湖示范了一下,孩子们都跟了纷纷学着出怪相。江湖也有些不好意思,“算了,不要脸了,光眼里愤出怒火就行了。再来一遍——音乐!”
他退回自己位子坐下。
“我是一个……”小歌星刚唱了半句,戈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别唱了——都走吧,一边歇着去。”戈玲挨个叫那些弯腰拱背的孩子。江湖猛地站起来:“你是谁?要干嘛!”
“坐下坐下咱们谈谈。”李东宝从后面拍他肩。
江湖回头一看,自己已被李东宝、于德利夹在中间。
“你们要干嘛?我要求作出解释。”
“会给你解释的,”李东宝说,“先坐下,还有你,何必主任,不要走,过来坐这儿。”
于德利冲小演员和其他人员喊:“其他人都出去,统统出去,一个人不要留。”“走吧走吧。”戈玲拣起小演员们的衣裳披在她们身上,轰鸡似地赶着这帮吱吱喳喳的小姑娘,“今天不排练了,回去把小脸洗洗吧。”江湖生气地喊:“你们怎么敢?大不像话了!这儿我是导演。”“坐下坐下,安静点。”李东宝把他按下来,“你已经不是导演了。”江湖心虚地看假何必。
假何必坐在一边闷闷地吸烟,神态忧伤。“说说吧,怎么回事?主意谁出的?”于德利开口道:
江湖:“我不明白,我抗议!”
“那么你先说。”于德利转向假何必,“你的名叫什么?”
假何必:“你们听到什么了?千万别信谣言,诵言人这你也知道。”“得了,”于德利通了他分拳,“你不想我们扭送你去派出所吧?”“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理由扭送我。”
于德利笑了:“你瞧,你这就不像聪明人了,我们要不掌握了情况能这么问你么?丢掉幻想吧,事情已经全部败露了,现在重要的是磐个好的态度,可以告诉你,我们几个还是比较好说话的,见不得人说软话。甭管这人干了什么,只要哭天抹泪,痛改前非,我们都给出路。”
“最恨的就是软磨硬抗,死不承为李东宝摩拳擦拳,“没火也勾走来,哪怕打人犯错误,有理变没理。也得先把这口恶气出了。”“说吧,真名叫什么?”于德利敦泥以在我数三下。”
假何必无奈地叹口气:“不要动粗——刘利全。”
“职业?”“一九五八年开除公职,无业至今。”
“暖,态度就好,是老实的态度。就是说:你是个职业骗子?”刘利全想了想,“不少人这么评价我,可我自己从不这么认为。”“你认为你是什么?”戈玲问。
“在我们老家,我这种人被称于能人。”
“噢,这么回事。”于德利看看旁边颇不以为然的江湖,“两个能人碰在一起,一个乡下二流子,一个城里骗子,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刘利全笑了:“没错,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红花还得绿叶扶,铝合金比什么都结实。”
“有道理,”于德利点头,“不过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露了馅被逮住?”刘利全推心置腹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什么不冒风险?这也就是叫你们发现了,要没发现呢?我们是真把这当办的,真办了,不也利国利民精神文明?”
“真能说呀!还挺像回事。”于德利赞叹。
“要不怎么人家是骗子呢?”戈玲道,”搁咱们一句话没说完准脸红。”李东宝:“我就纳闷,按说咱们智商也不低呀,也都小精怪似的,怎么就让这俩家伙蒙了?怎么瞅这俩怎么像弱智。”“大意了呗,想占便宜呗。”刘利全奚落东宝,聪明一世还会糊涂一时呢。”江湖此为也露出微笑:“你以为我们骗谁?全是骗你们这样儿的,自以为机灵没人敢骗。真正的老实疙瘩我们才不去惹呢,都活得在意着呐——说什么都不信。”
于德利再三点头:“有理,听着长见识,那你们现在怎么办?被我们逮着了这回傻了吧?”
江湖、刘利全一起呵呵笑起来。
刘利全:“傻什么呀?我们才不傻呢。你们逮着就逮着吧,大不了我们晚会不搞了,一点其它事儿都没有,拍屁股走人,正傻的是你们。”江湖:“别别,晚会别摘还得继续搞,不用他们就是了。
“怎么着?你们还要继续搞下去?”于德利火了。
“你别火呵,”刘利全颜悦色地说,“听我跟你说,我们是用谁的名义搞的晚会?”“我们和《大众生活》的。”于德利说。
“盗用!完全是盗用!”戈玲在边上气愤地说。
刘利全:“可你们盖了章,姑娘,这章总不是假的吧?”
戈玲:“这是你们采取欺骗手段骗我们盖。
刘利全:“甭管采取什么手段,盖了章就代表承认,热权,我们拿到盖了章的东西,再干什么都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民法上叫职务行义全是为你们干的。”
李东宝急了:“要这么说《大众生活》没给你们盖章,你们也用了他们名义,你们就侵犯了他们的……老于,那叫什么权来着?”
刘利全:“我告诉你,名称权。”
李东宝:“对,名称权,这你怎么解释?”
刘利全:“没准,是侵犯了他们的名称权。可这跟我们个人没关系,要追究,他们追究你们,是你们侵犯了人家的名称权。”戈玲:“怎么是我们?我们也被你们骗了,事是你们干的。”
“你们怎么是不明白呀”刘利全不耐烦,“听好,我再给你们解释一遍,我们不是个人行为,是职务行为,所有一切都是为你们干的,当然得追究你们,盖章了么,功劳是你们的进失也是你们的,这叫法人责任。法人责任必须由法人承担。我们俩都是自然人,行为人除地里有个的围法情节,贪污啊、受贿呵,其一切所为不受追究。”
江湖厉声喝道:“不懂法吧?不懂你们就抓瞎!”
“妈的天宇宙远有这种理!”李东宝开骂。
刘利全含笑:“对喽,这就叫法理儿,回去好好学学吧,学好了再出来混。唉,不懂寸步难行啊。”
“我扇个老骗子!”李东宝扬手。
“你瞧你瞧,你这就不对了吧。”刘利全责备李东宝,“有理讲理,君子动口不动手,打人算什么本事?我过去像你一样,就吃过这亏,可千万别学我。”
于德利栏下李东宝:“就是,我们拿你没办法了?”
“丁点办法都没有。”刘利全愈发愈诚恳,“你们现在能做的也就是撤销承认,把盖了章的合同和文件全部收回,对今后我们的行为不再负责。”
李东宝:“这个我们是早已申明了,上主人我们老于已经正告你们。”刘利全:“可是你们没有收回了合同并交给了你。”
戈玲:“可是你没有收回全部合同有些已经落到了《大众生活》手里。”刘利全点点头:“噢,原来是这样。怎么,他们已经追究你们了?”于德利很难地点点头。
“所以你们找来了,想让我们对此负责?”
“对。”于德利的声音很微弱。
“没办法,你们只好自己负责。”刘利全道,“老实说,我想替你们负责不可能,道理我前边已经讲过了,我对此只能表示深深的歉意。”江湖看看手表:“就这样吧。你们回去自己想办法吧。我们要继续排练了。”他说着便去门口喊人。
刘利全:“走吧,再呆下去也没意思了。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人的。《儿童世界》已经接办的这台晚会,全部合同改换了他们的名称和公章。”
二人面面相觑。小演员们陆续进来。江湖喊:“快一点,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要把时间抢回来!”
他又冲李东宝等人喊:”我请你你立即离开,不要影响我在排练!”刘利全见状道:“别,别那是厉害,我还是那句话。好好散。山不转水转,没准将来还要因为什么事呢——愿意看要排练可留下,但别出声。”
李东宝三人奈起身,怏怏离去。
刘利全一路陪送他们出门,再三叮属:“以后可得注意了,社会多复杂呀,不懂你们还会吃大亏,这次就算我给你们上了分课吧。噢,如果这个官司需要法律咨询,尽管来找我。”
江湖在后边给小演员们讲情绪。在要悲愤心情压抑,动作的速度放慢一拍……”“唉——”于德利在编辑部里长叹一声,“骗子们如此专业,我真是自愧弗如呵!”
李东宝叹:“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好认了。”
“认了?就这么认了?”戈玲道,“多冤呐!”
“有什么办法?”李东宝自怨自艾,在谁让咱们盖了章?”
“现在只能坚持一点了。”于德利说,“我们也是受骗的而且一经发现立即制止了分自动中止了。”
李东宝说:“这理的咱们这月当然讲得通,只怕对《大众生活》不听咱这理们较真儿,就认章。”
“他凭什么不讲理?”于德利说,“杀人还有故意和过失呢,咱们又不是成心侵他的权。”
“看来这恐怕还得去和《大众生活》解释一下。”牛大姐道,“跟他们好好谈谈,把事情经过,平心静气,源源本本讲给他们听,相信他们会通情达理的。
刘书友道:“你没见上次他们主任那脾气?一点没涵养,得理不让人,再去也得碰钉子。”
于德利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坐在这儿等死。试试总比不试强,都是文化人,能解释清楚,确实不是我们干的,这里有误会。”“谁去好呢?”戈玲说。
“我去吧。”李东宝说,“还是我去,事情的经过我都在场。”
牛大姐收拾桌子:“我也去和想这事最好的领导和领导之间谈容易一点,也显得我们重视。”
戈玲:“老于就别去了。现在他们情绪处于激动状态,也许话里带刺儿,老于脾气冲,弄不好会吵起来。东宝受点气倒是家常便饭。”“脾气不比我好多少。”于德利道,在不至于,他们干嘛非跟咱们过不去?不了解情况可能有些冲动,了解了情况肯定就不会那样了。换我们也不会那么得理不让人。”

在《大众生活》编辑部门口,牛大姐叮嘱众人:“记住,进去后态度一定要诚恳。”
大家点头,戈玲敲门。
一个年轻编辑打开门。
戈玲很客气的:“我们是《人间指南》,编辑部的。”
屋上次去过《人间指南》的女同志闻声站起来:“噢,你们是来谈那件侵权的事?”
一行人走进屋,李东宝女同志说:“对,我们想找你们何主任谈谈,这是我们领导。”他指牛大姐。
“好,请坐。”女同志让座,“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何主任。”她走进里屋。“坐吧。”开门的年轻编辑对他们说,在你们也够可以的。”
李东宝朝他笑笑。里间传来何必的吼声:“不谈,没什么好谈的,叫他们回去……领导来了?领导来了怎么啦?领导了也不见!没工夫!”
片刻,女同志出来,为难地对他们说。“我们老何说他有事正忙,不能和你们谈。”
李东宝:“就谈一会儿,或者我们等他忙完了。”
女同志:“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们老何……还是请你们回去吧。如果有事,我们会找你们。”
李东宝:“你瞧包口一趟也不容易,那件有些情况可能你们还不了解,我们希望能和你们把事情谈清楚。”
“是呵,”牛大姐开口,“麻烦你再去请示一下老何同志,我们不耽误他很长时间,谈完就走。”
女同志:“好,我再去试试。”
女同志去里屋不久,再次传来老何的吼声:“说不谈就不谈,谁来也不行!……好,我亲自跟他们说!”
里间门“哐”地被推开,何必气冲冲地冲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喝问:“你们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李东宝回答:“门开着,我们就进来了。”
何必指着门外:“请你们出去,立即出去!今天我不跟你谈。”李东宝:“消消气,老何,谈谈嘛,关于你指控我们侵权的事有些情况您还不太了解,有必要……”
何必一挥手:“我不听!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没有什么好说的。”戈玲:“何必呢,老何,听听情况有什么不好,这也有伟大于你更好地解决问题。”
何必梗着脖子吼:“实话告诉你们,我正在起草声明,今天晚上就上‘新闻联播’——你们等着瞧吧!”
牛大姐见状忙上前:“老何同志,有些事不忙下结论,多了解些事实再下结论不好么?”
“这是我们主编。”李东宝临时给牛大姐封了个官。
何必不叫了,冷眼打量牛大姐。
女同志适开口:“请你们到里间办公室谈好么?”
众人去了里屋,何必余怒未消地坐在自己桌前,拿起一张纸晃动:“这是我正在起草的严正声明,要不要给你们念念?”
“忙念。”牛大姐谢了让她坐下的女同志,对何必说:“要知道,用你们名义拉晚会先助的那些人方是我们《人间指南》的……”何必厉声道:“我不管他们是哪儿的,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事实,盖了你们章签了你们名的合同就在这儿。少跟我说别的,我就是要砸你们这个《人间指声》的牌子!我要发新闻发布会,向国报刊发布消息,披露这一恶性事件。”
于德利压着火上前道:“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在事实没有全部澄清,你可以指控我们侵权,但包是否确实构成了侵权,这要司法机关依照事实和法律进行裁决。”
何必闻之一怔。于德利又说:“你不是要打官司么?那就应该尊重人民法院的权威。在人民法院作出正式判决前,你们擅自发消息,断言我们侵权,一是借舆论干扰法院办案,二构成诽谤。
何必声色俱厉:“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于德利:“是《人间指南》编辑,叫于德利。”
何必支使女同志:“把他名字记下来。”
“可笑!你还想把我怎么样?”
“我现在不跟你说。”“你凭什么不跟我说?我是当事人之一,你无权拒绝听我的陈述,同时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请你马上出去,我不要跟你说话!”何必愤然站起,指着戈玲:“还有你,你也出去。来这自多人干嘛?都给我出去!”
戈玲:“你对我说话客气点。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礼貌不懂!”何必暴跳如雷:“我就这么说话,对你们就不能客气!”
李东宝蹭地立起:“你这么说话就不行——不允许!工作上的错误可以讨论,检讨,但必须是同志式的,不能进行粗暴的谩骂和无礼的斥责!”
于德利也站起来:”你要是在大街上跟我这么说话,我大嘴巴早抽你了!”他问女同志:“你们这个人平时教不教育?怎么一点不像领导干部?十足一个流氓么。”
何必隔桌探过上身,睚眦欲裂:“你敢,你敢动我一下!”
于德利指着他鼻子:“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你平时对谁都这么无礼么?对领导也采取这种态度?”
戈玲在一边说,“不会,这种盛气凌人、不尊重他人的往往都有另一面:媚上。”李东宝拍拍何必:“给你句忠告老何,要学会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少碰我!”何必使扭身子,李东宝仍够着他拍他一下。
女同志上来打圆场:“算了算了,都别吵了,都请坐。”
“好,好,你们不走——我走!何必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牛大姐有意阻拦:“哎,老何……”
何必夺门而走。“别追了。”李东宝对牛大姐道,“这样的人走瞒不可惜。”
女同志道:“这样吧,你们跟我谈,这事我也清楚,从头到尾都参与了。”厂玲问女同志:“这姓何的在你们这儿是不是霸道惯了,没有人敢惹?”于德利:“你们是不是也常受他的欺负?”
李东宝同情地瞅着女同志:“你们在他手底下也怪可怜的。”女同志不便跟着非议领导,含含糊糊说:“老何脾气是暴点,人倒是好人。于德利:“不是,他这样下去不行的,跟我们耍耍脾气,我们还能谅够,真要遇上个脾气也暴的那人家还能饶他?就他那德性能经得住几拳几脚?”
“问题还不在这儿。”李东宝道:“真要遇上个外宾什么的那影响多坏,给多坏,给人家,什么观感?中国人都这么粗野?不过要真碰上外宾,戈玲,他大概也像你说的那样,就不这样了。”“都少说几句吧。”牛大姐道,“咱们还是谈正事。””对,”李东宝也说,“咱不能跟他学,许他无知不许咱无礼。”女同志给大家倒水,戈玲接过暖瓶:“我来吧。”
牛大姐拉着女同志促膝坐下,诚恳地说:“是这样,上次你们到我们编辑部走后,包立即进行了调查,的确如你们所说,出现了一以你们名义筹办的‘六一’晚会剧组。这些不持有经过我们盖盖章的演出合同,但他们根本不是我们编辑部的人,也未经过我们编辑部任何委托,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他们个人的行为……”
女同志说:“可他们拿着的合同全盖了你们的章,据我们了解,他们出去到各企业拉赞助也全是以你们的名义……”
“这个章的事儿是这样的。”李东宝插进来说,“上回我也跟你们讲了,他们是用同你们刊物合办的名义骗我们盖是章。在这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没有得到你们的允许。”
“可你们为什么不来个人或打电话向我们询问正确性下呢?都在这个市里、隔他又不远,打个电话应该是很方便的。”
牛大姐检讨:“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我们有责任,我们过于轻信那个假岁的何主任了。”
“其实你们现在跟我到说这个已经没有用了。”女同志道,“这官可我们肯定是跟你们打,因为要挽回影响。而这些盗用我们名义的合同上盗的是你不公章。我们不能去跟个人人打官司,只能公对公。如果他们对你们有欺诈行为,那是你内部的事,你们去追究他们,跟我们没关系。”
“可你们这么一干,岂在是放过了真正的罪魁?”于德利道,“你们的目的不就是要惩罚随意盗用你们名义的人?权子打在我屁股上,真正干了坏事的人是不疼的,实际上他们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这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何必愤愤他又进了屋,赶开坐在他位子上的戈玲,拉着夸张的架势继续写声明。女同志又说:“还是那句话,谁让你们盖了章的?谁盖了章就只好由谁负责,包没有根据去让别人负责。”
何必不耐烦地对女同志道:“你不要跟他们不小刘,讲那些废话干嘛?他们只知道他们侵了权,他们内部是谁不是谁干的我们统统不要管。”李东宝:“你这人怎么老吵吵嚷嚷的?我们这儿谈正事呢,别一进来就插嘴好不好?好好听着。”
别理他,咱们说咱们的,理他干吗?”于德利脸冲着女同志说:“我们的确是不那合同上盖了章,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侵了你们的权,晚会是由我们两共同办的……”
女同志:“我们并没参加主办。”
“合同上是这样写的我们盖了章只代表我们认可晚会使用我们名称,就是说可以合法地使用我们的名称,你们没盖章说你没同意说明你们没盖章,并说明我们同时侵犯了你的名称。这么说吧,我和老何俩人招摇撞骗何必:“不要提我,提我干嘛?”“又急又急。于德利扭头说他,“随便提提怕什么?打个比方。”“比方也不行!”“那你去我侵犯了你的名称权吧。譬如我和老何出去行行骗,借用了你和我们牛大姐的名义,你于俩是名人。”
“无聊!”何必嘟哝。于德利没理他,继续道:“牛大姐同意了使用她的名字而你没有同意,我侵犯了你的名称权。你可以告我,但你没有理由告牛大姐。你懂了吗?”
“我懂你意思。”女同志说,拿过一合同,“问题是在这些合同上你们并没有台作第三者的称谓,你仔细看这上面的落款,都是你们《人间指南》的字样。沿用你刚才的话,就是说你没有使用自己的名称直接使用了牛大姐的名称,我当然理由控告牛大姐,因为在这些有效文件上只有她和我两家,并没有体现出你的存在。”“可是……”“你也不要说了,这些具体的法律问题我们都说不清,再讨论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不是都承认法院的权威么?那我们就听候法院的裁决吧。我们都可以把自己的观点和依据,当然主要是事实来向法庭陈述。”
“好吧,看来确实也没什么好的了。”于德利叹口气,“你们坚持对打官司是么?”女同志看了眼何必:“是的,这也是老何的意思。”
“那就打吧。”于德利道,“我想法院在裁决时也不会不考虑到我们的这件事中的情由和态度——我们等于是自动中止了侵权。”“可是你们没证据。”女同志道,“我们没见到任何文字的东西可以证明你们是自动中止的。”
“证据不仅指物证,证人证言怎样也是证据。”
“可民事审判只看同果,不考虑主观意图是故意。”
“这是你说的?”“不不,”女同志有点不好意思,“我听我们这儿一个念过法律对同事说的。”“难道非得打官司么?”牛大姐恳求道,“我们之间就不能调解解决?就是到了法院,我想法院,我想法院也会先进行调解。”“可以调解。”何必昂着脸插话,“但首先你得承认侵权,与其次再开陪礼道歉,然后就是赔偿名誉损失和经济损失。”
牛大姐:“如果我们真算侵权,我们当然可以道歉。”
女同志“老实说,你们确实侵权了,到哪个法庭你也不会胜诉,这官司我们是赢定了!”
“我想问问,”李东宝道,如果我们承认侵权,你们算要多少赔偿?”何必亮出一巴掌:“五——万”
“你疯了吧?张嘴就来。”于德利冲他嚷,“你凭什么要五万?”何必冷笑:“那就请便。”
牛大姐急了:“这不是敲竹杠!”
戈玲站起来:“牛大姐,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们走。我相信,他这种无理要求任何人民法庭都不能予以主张!”
“你就等着瞧吧——小妞!”何必冲戈玲伸出一个手指头威胁道。

一千人出了《大众生活》的编辑部,个个心情沉重,谁也懒得再说什么了。晚上,几个年轻人聚在李东宝家边喝酒边看电视。
李大妈端着一盘炒鸡蛋送上桌,殷勤对于、戈:“你们俩放开量喝,走不了就住这儿。”
于德利说:“没少喝,这一瓶多半是我喝的。”
戈玲脸早红了,痴痴地笑着:“大妈,我都不行了,头都有点晕了。”“没事,你有量。”李大妈笑道,“再喝,喝完大妈陪你们搓几圈。”戈玲拿起酒瓶:“大妈,我给您倒一杯。”
“等我先把电视关了,你们也不看,怪吵的。”
“别别,大妈,千万别关。”于德利说,“我们这儿就是看电视呢,今儿‘新闻联播’有我们。”
“有你们?”大妈问于德利,“你们是开会还是义务栽树了?”“您看着瞧吧,到时候准吓您一跳。”李东宝说。
大家边喝边瞅电视。“也该到了,”李东宝说,“都报画展了。”
电视画画换成了外国的大街和金发碧眼的白。
“没有哇!”于德利叫,“这都国际新闻了。”
李东宝松了口气:“我就猜着没有。中央电视台。那是什么地方?党政府的喉舌,不是何必他们家私人的!噢,想报什么就报什么?屁大的事——谁关心呀!”
戈玲也来了兴致:“就是,何况这事也不怪咱他,姓何的纯粹是虚张声势。”李东宝斟满各人的酒杯,率先端起:“干,干了这杯!我也想开了,咱这事到哪儿都讲得出理,打官司也不,法院他得考虑咱这具体情况。”“你放心。”于德利喝了杯中酒,絮絮叨叨说:“咱这社会主义比资本不同在哪儿了,是人情味儿浓。法院怎么啦?法院里也是人。判刑还有民愤这一条呢?”
“回头我就去找律师,把咱这理儿说得透透的,凭什么不原谅咱们?罪犯还给出路呢。”
戈玲摇摇晃一把抓住东宝的手:“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出庭。咱们一个慷慨激昂,一个委屈万分……必要时我就泪如雨下。”“我也眼圈发红,神态坚强,声音发颤。”李东宝沉溺在想像之中。李大妈首先被儿子打动了:“大妈也不知道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有多大罪过,但就你刚才,这一席话,大妈不是法官听着心里都发酸。我就算够不能容人的了,那法官的肚量还能不如我?”“宰相肚里能撑船,法官肚里怎么也够骑几圈自行车的!”于德利断言。

就不《大众生活》紧锣密鼓来准备起诉,《人间指南》这边也周密布置,提前发动作者去法院找关系的当口,主编老陈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回来了。
老陈上班那天的编辑部的,一帮人都很紧张,不知该如何对老陈汇报这桩倒霉事。瞒也瞒不过,李东宝打了,他出挺法院都不准许,非得法人代表老陈去应诉。可怜老陈五十多岁的人刚遭了丧母之痛,又稀哩糊涂地了被告。
老陈进门时,大家都用同情,揪心的目光注视他。
据说老陈是孝子,可脸上并无丝毫忧戚之色,还给大家带了些家乡特产“孝感麻糖”在编在编辑部里分发。
互道了平安后,大家各自散开工作。牛大姐在大家目光的鼓励和督促下,一横心站起来,走进主编室。
牛大姐给陈主编汇报事情始末时,陈主编一直在上上下下找他的一支圆珠笔。牛大姐几次停下来,他又说:“往下说。”
牛大姐讲完了事情的全部过后陈社编表情毫无变化,看不出情绪有任何波动,只是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牛姐在为自己没说清楚,老陈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再次强调,“人方面要告我们的。”
老陈仍无反应,终于我到了那支圆珠笔,窃自安慰,看眼牛大眼:“谁要告我们?”
“何必,他们编辑部的社任。”“他说了不算吧?”老陈慢悠悠地说。
怎么不算?他是负责,话说得很难听对我们凶得很。”
“让他凶去。”老陈不以为意。
牛大姐为老陈的态度因迷惑:“您认识他?”
“见过。”老陈回答,“不熟。”
“那您可千万留神,这个人很不好说话。”
“我跟他说什么?”老陈道。“他有没有上级呵?这个事儿你不要管了为下午我给胡老打个电话讲一下就是了。他对你们凶对胡老也凶么?”陈主编挥挥手让牛大姐去了。平时若是陈主编如此,牛大姐出来还要发发骚,背地里和陈主编出比资历。此次出来,禁不住一脸喜色,一身轻松。
大家围上去向她打听陈主编的态度。牛大姐一脸严肃地对大家说:“都回去工作,这件事就不要再议论了,领导会妥善解决的。”再问,翻来去还是这些话,搞得大家既不满又好奇。
还是两个小时之后,牛大姐忍不住主动跟大家说了,还加入了许多添油加醋的渲染。
“那个胡老和我们老陈有师生之谊,在‘华北革大’时老陈是老最得意的弟子。文化革命时他一起挨过斗,老陈对胡老一点没揭发,至今亲密无间。我们出版社的二编钉的那个小胡你们知道吧?就是胡老的儿媳,老陈一手把她调进来的。《大众生活》胡老讲话那是一言九鼎,何必算什么东西!还不是看胡老眼色行事的小力笨儿。”
也不知胡老陈主编的关系是不是真如牛某人所说,不过这事从此确实没了下文,《大众生活》再未打过电话质询,法院无传票送达。有干开某寿星作家的祝诞大会,编辑部的还和何必等人狭路相逢,何必只是反脸不理人,但只字未提官司的事。
三个月后,《大众生活》的那位姓被女同志打来电话,李东宝接的。女同志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对李东宝说:“经我们研究,考虑到你们的态度,并考虑同行的关系,我们决定不起诉你们了。但希望你们《人民日报》上登一个启事。以示道歉。”
牛大姐道:“不要理她,她们决定不起诉了?起诉得了么?于《人民日报》上道歉?想得美!”
隔几,女同志又打电话来,还是希望《人民日报》道歉。
牛大姐接了电话,不客气地拒绝了她:“我们没有这个义务!在这件事上,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遭了牛大姐抢白,女同志不敢再打电话找出牛大姐,只是三番五次地打电话找李东宝反恳恳求他做做工作,自他们道个歉。后来都在电话里哭了,说她现在十分为难,何必认定日夜斗为经办的而且没办好,每天一见她便奚她,说她没工作能力,逼她催促《人间指南》道歉。
“你们就给我们道个歉吧。”女同志乞求李东宝,“哪怕在你刊物上写个了一百字启事呢。否则我真没法交代,简直都不敢上班了。”李东宝闻之不忍,对大家说:“要不咱们就给他们道个歉。”
戈玲、于德利都说:“道吧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给《大众生活》这样的刊物道歉也不丢人。”
牛大姐、刘书友坚决不同意:“这是原则问题!”
于是几个年轻人就去磨老陈,老陈先也不同意,后招架不住几个人总磨,便答应了。
老陈对他们说:“这个声明这么写:今年,《人间指南》编辑部在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民族优秀文化面作出了突出成绩,发了一批在社会上有影响的稿子,起到了很好社会效果,在广大读者和群众中引起很大反响。但是,本刊也注意到了,近来社会上有些人打着本刊和《大众间指》的名义进行了一些非法活动,给严重刊都造成了恶劣影响。本刊特此严正声明,今后凡用本刊名义进行采访、联系工作者,必须持有本刊介绍信和记者证。若无以上证件和介绍信,发生的一切纠纷和问题,本刊概不负责!”
这个声明在年底登在《人间指南》,杂志的最后一页补白处。李东宝把声明剪了下来,装入信封号寄给了《大众生活》的那位女同志。
刘慧芳

刘慧芳一上车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在盯着她。公共汽车里人不是很多,刘慧芳从中门上车后便站在车箱连接处,那个男人站在前门售票台前,频频地用眼睛瞅她,其视线是毫无遮拦和肆无忌惮的时刘慧芳眼睛看着车外,仍能感到那男人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份量。她认为那注视是不怀好意的。
她蓦地感到紧张,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身体在向她挪动,她们之间的距离不易察觉地缩短了。那个男人确凿无疑地向她微笑。公共汽车停了一站,很多外地旅游者上了车,车箱里立刻充满了吵吵嚷嚷,不知所云的南方话。那个男人的身影被人群遮没了。售票员和一个外地女人拌嘴。刘慧芳从容了一些。她看到旁边空出一个座位,刚要去抢,被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捷足先登了。这时,她发现那个男人紧贴着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笑。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嘴角上火起的一串小燎泡,再想扭动身体,身旁左右已被其他乘客紧紧夹住,动弹不动。
她跳下车,小挎包被后面的乘客夹在门里,用力一扯才拽出来,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售票员在车窗探出脸,让她出示票,她从小包里拿出月票亮了一下,便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快步往前走了。
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步伐不紧不慢。

是慧芳吧,哦,你好。
她一进门,便被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热情地拥抱。巨大、空旷的房间内,一些陌生的中年男女环立在一张大台球案旁,纷纷掉脸望着她微笑。我是刘雅丽,认不出我了?女人脸有很厚的脂粉。
噢,你好!刘慧芳眼睛一亮,愉快地笑道:你还这么年轻,走在街上我真不敢认。
你好,慧芳,我是郭力维。一个西服革履的瘦长男子走过来向她伸出手。那些男女陆续走来,向她自我介绍,望着形容依稀的旧日同班同学们,刘慧芳满脸笑容,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多少年了?有二十年没见了吧?刘雅丽感慨地说。咱们五班的同学又聚到一起来了。
都老了,人也凑不齐了。郭力维道,有的人再也找不到了。一个面容苍老,头发雪白的老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徐月娟搀扶着她。同学们都向她拥,此伏彼起地交口叫道:吴老师!
老太太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密更碎了,她颤巍巍地迭声问:你们都是谁呀?嘿,刘慧芳,不认识我了?公共汽车出现过的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慧芳面前。
台球案上放着一些啤酒和水果,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交谈。瞎混瞎混,我这院长也的沐猴而冠,将来你看病可以找我。咱们是不是可以做点生意?你们公司都做什么呀?
什么都做,你有什么呢?
刘向北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听说出国了,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中文。
高波死了,71年就因为盗窃杀人被枪毙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在车上看着你像,就是不敢认。夏顺开对刘慧芳说。我变化大么?刘慧芳捋捋头发。
挺大的。我记得你原来总是梳着两把刷子,一脸严肃,动不动就上我们家告状,说我在党校又破坏纪律了,我妈就揍我。夏顺开笑。那会儿我最恨你了。
刘慧芳也笑:有这事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你那会儿可了不得呀,团支书,老师的小帮手,我们要想进步都得找你汇报思想呢。
徐月娟在边笑道:夏顺开,你也嘞说了,你那会儿也真调皮的可以时净欺负女同学。慧芳头上那块疤就是你用石子打的。慧芳给你他看看。
慧芳挡开徐月娟的手:你现在还爱打架么?
早不干这事了。还打,我成什么?
徐月娟:现在该挨老婆打了吧?
夏顺开:也没你说那惨。
徐月娟:结婚没有?就你这样儿的有能打着老婆么?
夏顺开:孩子都上中学了。慧芳你也有孩子了吧?
刘慧芳:有了,大的也上中学了。
听说你听说你学了地质了?徐月娟打断夏顺开的探询。
石油钻探。夏顺开道,也是阴差阳错。西北石油管理局在我们插队那个地方招工,我就去了。
苦吧?刘慧芳问。游牧民族惯了。
没混上一官半职?徐月娟问。
没有,我在那儿搞技术。
哟,你还搞技术呢。徐月娟笑,你真吓我,就您在班上那学习成绩?我在班上功课比你好,徐月娟。你还说什么呀?考试老不及格。谁呀谁呀?徐月娟脸红了。
是是,我可以作证。慧芳笑,顺开淘气是淘气,功课还可以。考试你还抄过我呢有一学期咱俩坐一桌。
这可是没有的事。慧芳掩嘴笑。
我记特清楚,假装思考问题,眼睛往我卷子上瞟。
吃呵,喝呵,别光聊。郭力维醉醺醺地向这边举杯,灌下一大口。喝着呐。慧芳举举手中的杯子。
夏顺开盯着她瞅,笑了:你变化是大。
怎么呢?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慧芳脸粉红,眼睛水泪泪的。会笑了。

妈,我回来了。慧芳进了门,在门口换拖鞋,地上铺的白地板革,纤尘不染。刘大妈从厨房扎着手出来,看看女儿的脸色:
喝酒了?今儿玩得高兴么?
还行。慧芳回答,见了许多多年不见的同学,聊得挺开心。都有干嘛的你那些同学?
干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生意的,有俩发了财的,还有一个当到了副部级也有一般工人。
刘慧芳疲惫地在堂厅餐桌旁坐下,伸手揉腿。
这么多有能耐的同学,你没问问谁能帮你找个工作?按说不难呵。刘大妈也在餐桌旁坐下。腿疼么?
没事哪好意思问?大家都聊得高兴,也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小芳呢?也该回来了,都快六点了。甭不好意思,咱又不是想当经理,当个碎催有什么张不了口的?
国强有信儿没有?他说要开那室内装修公司的事还有没有?听他的?他还想兼修奥林匹克体育场呢。这孩子,改搂了点钱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跟松下先生看齐呢。噢,燕子来信了,你帮妈念念都写了啥?妈查字典认了半天,就认出了一个妈字。刘大妈把一封撕了口的信递张慧芳。
慧芳抽出信纸,看了一遍:没什么事,妈。燕子说她的海南混得不错,已经被一家大公司聘用了。
不是骗子开的公司吧?
不,是国家办的。那应该有点准谱。这我就放心了。告诉燕子,建设特区妈支持,要当了鸡别回来见我。
您都哪听来?乱七八糟的。
别以为妈不出门,就不知道天下这事,外边传得凶着呢。瞧你李大妈一听说燕子去了海南那样儿,好像咱们燕子已经卖了似的。直打听咱家彩电谁给买的。要不是你叮嘱我别在外面得罪人,我真想啐她那张老脸。
刘大妈絮絮叨叨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这竹心也不来个信,东东在美国考上重点中学没有?可别在街上让那帮黑小子给欺负喽。我就纳闷这王家,有爹有妈姑姑舅舅一大堆,一个孩子非让个外人领走。美国就那么招人待见?

说好了呵,明天上午咱俩一起请病假去文化宫书市买瘕竹的签名诗集。刘小芳背起书包和夏小雨说完这句转身要走,正遇上夏顺开推门进来。你好,夏叔叔。怎么走呵小芳?不多玩会儿了?
不啦,玩一下午了,我姥姥该等着急了。别忘了呵,小雨。忘不了。哎,争取让你妈给开个假条。夏小雨追到门口喊时拜拜!拜拜。刘小芳飞快地消逝在已经黑下来的楼道中。
又蹩着什么打算逃会呢?夏顺开问女儿。
你甭管。夏小雨笑道。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你这学上得也太随便了,想不去就不去,考试你能过关么?没问题,那点教的东西我早会了,保证考好就是了。
你别太骄傲了。还有给老师的印像呢,这也很重要。就算你会了,也得给老师一个印像,她教的东西学起来很吃力。学生得有个学生样儿。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们老师现在对你已经有看法了。我不能老替你说谎请假,我现在说的话你们老师已经有点不信了。你怎么老有事?我还想给她一个好印像呢。
虚伪!这回不用你写请假条。
我是提醒你,上学不光是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和你不喜欢的人相处,怎么去赢得别人的好感,这才是门大学问呐我的小姐。爸,你说这话就像个老油条。
夏顺开笑:我是没你这么一个好爸爸呀。看来对孩子太纵容了还是不行,还是得打,棍棒底下出孝子。
你打呀,打呀!夏小雨和父亲撒娇。
把你那本什么瘕竹的诗集给我看看,到底有多好?把你们这些小姑娘迷成这样。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都几点了你看看。慧芳一见小芳进门就说。到同学家做功课去了。刘小芳一边挂书包,一边在摆好饭的餐桌旁坐下。洗手去。端着一盘菜的刘大妈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是去做功课了么?刘慧芳问。
那您说我能干嘛去?跟男孩子约会去了?小芳进了洗手间,开水管子洗手。这孩子,现在学着噎大人了时刘大妈念叨,没大没小。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学校都学的什么。慧芳道,得查查她一天到晚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小芳从洗手间出来,关了洗手间的灯:即,您替我姥姥去当小却侦缉队吧。刘大妈笑:女孩子,嘞学得那么伶牙俐齿的,招人嫌。这孩子越长越像王家人儿了。
慧芳白女儿一眼:除了贫嘴还会什么?
小芳笑嘻嘻地端起饭碗:该我会的没一样不会的。
慧芳也被气笑了:那你就悬了。
刘大妈往小芳碗里挟菜:走了个燕子,又补上个你,怎么机灵劲儿都给了你们这些小的了呢?你妈小时候可不像你,没嘴葫芦似的成天不吭一声,我说一百句也应不出个一句半句的。那您多闷得慌呵姥姥。
门铃响,小芳跳起来去开门。笑吟吟地转脸说:姥姥,我妈来了。王亚茹拎着一网兜荔枝和两个菠萝进来。
刘慧芳忙站起来:大姐,一块吃吧。
老太太张罗着去拿碗筷。
亚茹道:大妈,别忙了,我吃过了。
刘大妈:真吃过了?别跟大妈客气。
到您这儿我还用客气么?亚茹把一兜热带水果给大妈。开个会,也来不及买别的,给您带了点水果。
唉哟,多贵呀。不贵,在当地买价格还能接受。你们吃你们的亚茹在一边坐下。小芳,最近功课怎么样?你们该学解析几何了吧?
刚开始讲。小芳道。
好理解么?没觉太难。现在这些孩子,就是不知道谦虚。慧芳道。
亚茹一笑:聪明的孩子总是自信,先别得意,到时候要看你的考试成绩的。慧芳,腿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
还好,就是站久了,走长了特别酸。
那不要紧。你是癔病性瘫痪,神经组织没有损伤,只是坐时间长了,肌肉有些萎缩,你可以找个沙袋练练跑步,增强一些腿部肌肉力量。晚上,王亚茹和刘慧芳在她的房间内交谈。亚茹喝着一无所作为滚烫的茶,嘴里发出轻微的吸溜声。
小芳最近还听话吧?她问慧芳。
还算听话,就是变得爱和大人顶嘴。现在跟她说话真得格外留神,一点错儿都不能出。
亚茹微笑:到青春期了,自个有主意了。没发现她和男孩子有什么过多来往吧?
慧芳道:那倒没有。放了学就一帮女孩子凑在一起,嘁嘁喳喳,今天崇拜这个明天崇拜那个,现尔今红的那些歌星,讨人都让她们崇拜遍了第二谁说现在是个没有偶像的时代?
远远地、不着边儿地迷个谁也就罢了,别当真和身边的谁那咱们小芳绝对不会。我试探过她,她还瞧不上她们班的那些男同学,这丫头心高着呢。
现在这些孩子和咱们那时候真不一样。
可不,咱们上学那时候多纯呀,就知道听党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这些孩子可好,没他们不知道的。大姐,你说这和街上那些黄色书刊泛滥有关系吧?
那倒未必,还是现在的孩子营养好了。我们小时候吃什么?他们现在吃什么?噢,对了,说起这个,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碰见合适的主儿?沪生也挺关心的。
慧芳笑:又有他什么事?
亚茹也笑:他这个关心是完全无私的,你别误会。你老悬着,岂不等于总在提醒他你有罗?
慧芳笑:我可没这么想,你叫他也别老自个折磨自个。
你是没这么想,可别人都这么看。你不知道他单位的那些老太太,差不点说他是流氓了。
那你呢大姐,你和罗冈可是没什么理由不合到一起去的吧?是没理由,可婚姻是因为理由充分就一定要结合的么?我这也就是跟你私下说,我根本不爱他,爱不起来,别看我们当初死去活来的时我试过,不行,找不着那感觉了。那又何必?又不是不结婚就过不下去,我现在不是挺好?噢,你可别学我,你还年轻,性格又好,你可别耽误一辈子,大家也不答应呵。小芳轻轻推开门,叫:妈,您出来一下。
亚茹:叫哪个妈呢?叫你呢。慧芳道,她现在跟我说话就叫喂。
堂厅里,王亚茹对小芳说:那可不行,我不能随便给人开假条,有病看病。我从来不给人走后门,你这不是让我破坏原则么?慧芳坐在沙发内低头织毛衣,神态若有所思。织着织着,她停下来,叹了口气。亚茹进来,笑道:别没精打采的,我看见好的会给你留心的,你也该积极点才是。
我这个条件谁能看得上我?身体又不好,也没个正经工作。又提条件,你怎么忘了你最重要的条件?亚茹颇带感情地望着慧芳,你还漂亮。

清晨,慧芳穿着运动衣,腿上绑着沙袋,在小公园内绕着一片树林跑步时树林内挂着不少鸟笼子,鸟声啁啾。不少老人,妇女在树林内打拳,练气功。俄而,有吊嗓者的高腔颤悠悠,飘袅袅地从树林中传出:呵呵
由于大气污染,远方灰蒙蒙的天际,太阳的光泽十分乌黯,像颗弄脏了的草莓。天地间却已十分明朗,树丛、花卉、儿童的衣裳颜色鲜艳。慧芳已经跑了几圈了,气喘吁吁,汗珠盈盈,脸色喷红,使她和过去那个面带忧戚凄惋哀怨的形像迥然想异。
这时,夏顺开迈着矫腱的步态迎面跑来。他的强壮身态把那身白运动衣塞得满满的,一跑动起来,全身各组肌肉群不停抖擞,可说是曲线毕露。这是个堪令人欣赏,赞叹的运动员形像。嘿,慧芳,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他边嚷边仍不停地跑。我还说怎么碰见你了呢。慧芳看到一个熟人,也很高兴,声音里带着喜悦。我就住在这旁边的楼里。夏顺开马不停蹄,从慧芳身边一掠而过。我也住在慧芳说了半句就不说了,因为夏顺开已经没了踪影。她慢慢跑到树林一侧的河边,夏顺开再次出现在她前方。他仍然在不减速地奔跑,经过慧芳面前,笑叫了一声:巧啊!再次消逝在她身后的树丛。
慧芳已经累得坚持不住了,便停下来,两手叉腰慢慢往前走。夏顺开又一次跑着经过她面前:接着跑呵!
慧芳笑道:跑不动了。
慧芳在小树林边的凉亭内坐下,看着夏顺开一次又一次地飞跑着从她面前经过,越跑越带劲儿,似乎汆不疲倦.似乎脚上安装了弹簧。无端地,他的活力和冲劲儿感染了慧芳,使她变得兴致勃勃。她朝夏顺开大叫:
你怎么跟牲口似的?
夏顺开真的像匹刚犁完地的牲口,热气腾腾,鼻息咻咻地来到慧芳身边,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使慧芳闻上去莫名感到一阵骚动和心痒,但是感觉舒服。
她有意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扇扇风:真冲鼻子。
你每天早晨都来跑步么?夏顺开问。
第一次。慧芳道,又啧叹:你可真能跑。
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每天都来跑?也不是,我常年在外,这次回来休假。这房子也是我们单位刚分的我,过去没家都。
怪不得,我们也是刚搬来没多久。
什么时候到我家玩去呀?我就住那楼,三门五层。又住街坊了。行呵,我家就在你家后面那楼,有空儿过来。
嗬,腿上还绑着沙袋呢。夏顺开弯腰用手捏了捏慧芳腿上的沙袋。要拿奥林匹克冠军呵?
不是,我前一阵腿出了点毛病,肌肉萎缩,医嘱让我加强锻炼。怎么搞的?夏顺开诧怪地盯着慧芳,皱皱眉头,你这些年怎么过得这么惨?不该呀。
慧芳掉开眼睛,她受不了夏顺开眼中的那份真诚,嘴还硬:怎么惨了?我觉得我过得挺好。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别的同学都说了。
说什么了?他们说我什么了?慧芳关心地问。
甭管说什么了,你这样一看就是混得不怎么地还用人说?讨厌!有些人就是爱没事议论别人。我混得好坏碍着他们什么了?关心你。不用人关心。你呀,嗯,我太了解你了。
你了解我什么?强努!甭管怎么着非强撑着,假装特坚强什么都经得住。其实呢?女得跟铁打似的才算好样儿的?也不知你妈怎么教育的你你以为这是优点呐?
你少说我妈!我就要说,赶明儿见了她我还要当面批评她。把个闺女培养成这样还以为自己的福气呢,怎么!就为听别人两句夸,打算立牌坊呵?别胡说八道呵。慧芳拂然变色。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说八道?夏顺开坦然道:我不怕你生气,你生气我也得说。你以为别人都爱戴你呢?老实说,我头一见你,就觉得你特可怜!
我不用别人爱戴也不用别人可怜!慧芳气急败坏,拔腿便走。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夏顺开指着慧芳笑道,这就叫强努!听不得一点批评建议。

你不要再讲了,事儿可以替你办,但是非必须分清。
夏顺开一本正经地对女儿和刘小芳讲:
我这么做是极端错误的,是助长你自由散漫,无故旷课的行为,下不为例假条上怎么写?
他坐下来,拿起一枝笔和一本便条笺。
您就写我今天头疼,不舒服,请半天假。夏小雨说。
不好,骗不过去,一听就是假的,而且老师还会向你要医生假条。那就说,我姥姥来看我了,从外地来。
也不好,理由不充分。这么写吧,就说我病了,高烧四十度,需要你在家照看。对,我写的时候手还应该颤抖,字写得歪一些。小芳对小雨说:你爸爸太可爱了。不像我那俩妈,一个比一个正经。夏顺开忙道:小芳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算我把你害了。我这么干是很没原则的,应该受到谴责的。正确的是你妈的态度。应该正经点。我是太不正经了。
您别害怕呀夏叔叔。小芳笑。
当然要怕,这是耽误下一代呀。夏顺开十分严肃,控诉女儿:这可都是你逼得我犯错误。
夏小雨笑,接过假条揣兜里:最后一次。
夏顺开嘟嘟哝哝地抱怨:多少个最后一次了?我的晚节是毁在你手里了。又叮嘱:假条开了,功课不许耽误,误了功课那以后可什么都没有了。小雨笑道:保证不会。
瘕竹的诗有什么好的,把你们迷成这样?我用脚趾头也能写出比这好的。

慧芳正在屋里生闷气,听到外面门铃作接着听到刘大妈和夏顺开说话。您找谁呀?这是刘慧芳家么?是呵,您是哪位?慧芳忙坐起来,理理鬓发,朝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这时,夏顺开已经笑嘻嘻地欣帘进来了。
干嘛呐,沈努西?慧芳愣了一下,接着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少给我起外号。这是谁呀?刘大妈在一边纳闷问慧芳。
就是过去咱胡同那个顺子顺子的,跟我同学。他妈姓黄,您老说惹不起那家。
噢,就是那带坏孩子头儿。刘大妈拍掌大笑,顺子,长这么体面了,难怪大妈不敢认。
夏顺开笑道:大妈,又给您添堵来了。您老身子骨可好?
好好。刘大妈见着老街坊,十二分地高兴。想起来了,你那会儿可真没少招我生气,我们家房都叫你踩塌过,现在不那么淘了吧?不啦,早改邪归正了。
你妈身体可好?前年就过世了,我爸也不在了。唉,打搬到这楼房,老街坊们就难得一见喽,快,真快,一晃就都老了。在一块堆儿呢,短不了吵个架生个气的,真吵了成骂不成还怪想的。
妈,您怎么说着说着就抹开泪?慧芳道,也不怕人笑话?谁笑话?顺子能笑话他大妈么?刘大妈点头咂嘴地对慧芳道:我们那也是一辈子闷呵!
大妈,您别嫌闷得慌。夏顺开道。我是搬到你价别住了么?赶明儿您想吵架找我。
一句话把刘大妈沤笑了:瞧你说的,大妈是那乌眼鸡么?就不能客客气气地坐一堆儿说闲话儿了?
也成,往后凡我听到什么新鲜事儿都来跟您学。
就那么一说吧?你不工作了?净陪我老婆子逗闷子了?刘大妈转念又道:有些年不见了,你们怎么又勾上了?
夏顺开看了眼慧芳笑:也就是最近的事,无意当中,一见面亲!慧芳白了夏顺开一眼,红了下脸。
刘大妈笑:这顺子现在也会说可人疼的话了,小时候可净招人烦了。慧芳:这算什么可人疼的话?肉麻!
刘大妈:顺子,干什么工作呢?瞅你这黑,敢不是送煤的?大妈那些年可没少替你揪心,怕公安局收了你不是大刑刚上来吧?叫您说的大妈,我有那么坏么?
慧芳也笑:可知道自己给群众留下什么印象了吧?
夏顺开:我现在石油部门工作。
刘大妈:怎么没把你媳妇带来?
夏顺开哦吟:哦
刘大妈:还没搞上?
哦上,搞上了,又给搞丢了。夏顺开干笑。
也离了?刘大妈跌足叹道,你们怎么都一码齐的离了?这事儿别比学赶帮超呵。又急忙问:谁离的谁?
她离的我。夏顺开为前妻辨解,我那工作流动性大,一年到头不着家,也不怪她。
唉,刘大妈瞅女儿一眼,慧芳也是先离的她爷们儿,现在都兴女的甩甩男的了。
慧芳脸上挂不住了:妈,您别老把我这事挂嘴边上,也不是一回事,光彩怎么着?
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聊,你们聊。刘大妈退出屋:顺子,中午在大妈这儿吃饭。
大妈您别张罗,我一会儿得回去,家里还有孩子呢。刘大妈走了,剩下夏顺开和慧芳两个人,慧芳不自然地朝夏顺开笑笑:你坐吧,要喝水么?
倒一杯吧,什么都别放,就白开水。
夏顺开于慧芳房间四处巡看,按了两下慧芳的打字机。慧芳倒了杯热开水放在桌上。
你现在就靠这个挣点小钱?
对。这也不是事儿呵。也没什么不可以。慧芳看了眼夏顺开,笑了:你又想说我强努。不。夏顺开摇摇头,问题是社会受损失呀,像你这么杰出的人,应该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献,现在,嗯,到处求贤若渴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算什么杰出?家庭妇女一个。慧芳说到这里,黯然神伤。不行,我不能看你这样这么颓废!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单位有不少离了婚的优秀人才,原装的也有
你怎么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
你别自卑!我不自卑!慧芳来了气,这和自尊自卑两码事,我用不着你来做大媒,管好你自个吧。
夏顺开盯着慧芳研究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谈这事有点不好意思?慧芳一扭脸不理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这么大人了。慧芳,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虚荣心太强,在班上你就盛气凌人,只许你帮助别人,不许别人帮助你
又来了又来了。慧芳腻歪地说,你不分析我就没事干了?我有责任呀!夏顺开诚恳地摊开双手,咱们是老同学,我不管谁管?
慧芳逗乐了:您算哪庙的和尚?
夏顺开也笑了:是不是嘛?姑娘大了,跟即好些话也没法说了,孩子又小,更没法说这个。你缺个知心人,慧芳。你瞧我好容易有一空儿,在京休假,平时忙也顾不上你你就拿我当一知我人儿吧。
再没见过你这么毛遂自荐的,你可知当人家知心人要进多大责任,你就敢当?慧芳说着发觉这话有些暖昧,不觉羞红了脸。
夏顺开倒仍是诚恳坦荡的样子:肯定是下了决心才来的,明知日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
自己也发觉没造次了,吞回了后半句话。牒刻,再复慷慨:你的事我管定了,谁叫我碰上了呢。说吧,喜欢什么样儿的?全中国的优良男子都在我口袋里装着。
你是不是开着一良种站呢?
夏顺开被慧芳逗得哈哈笑个不停,指着她道:你现在也会开玩笑了。什么叫现在也会?不是你说说,我过去怎么啦?叫你说的我过去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还别不服。夏顺开望着慧芳道,你过去还真是,怎么说呢?假模三道,跟墙上贴那三好学生宣传画似的。
我不承认我假。慧芳道,我过去和我现在一样,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才没表里不一呢。
得了吧,你问问咱们那些同学,谁不说你假?中学五年你交了几个知心朋友?连徐月娟都觉和你总隔着一层。
那人家就是这性格。这性格就不行!在这个跗就不允许!冷若冰霜,道貌岸然,既不会去爱别人也不允许别人爱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难者牺牲者的形像沾沾自喜没人需要你这个样子!
胡说!诬蔑!我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慧芳气哭了,又辨不出个情由,只是一个劲说:自己恨谁没靶子,就来诬赖别人。谁都这么说我,你也来说我。用得着你说么?你算干嘛的?刘大妈听见屋里动静大了,忙跑进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冷不丁吵起来,慧芳,顺子是客,可不能这么丧声丧气地对人家。
慧芳已在一刹那收了脸上的泪,强笑着不妈说:哪吵了,好好的,就是说话声高了点。
夏顺也说:没吵,开玩笑呢,大妈你忙您的。
不兴抖嘴呵。大妈叮嘱二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多少年不见了,也都是拖儿带女的人了。
刘大妈走后,二人一时无语。片刻,夏顺开笑说:
还真急了?想不到你也有脾气了。
本来嘛。慧芳嗔怪道。你说得那么难听,是人话么?
说错了没有?错了。刚才你还假呢。明明吵嘴哭了,大妈一进来,又装没事人。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擦的泪,那熟练那么专业。
你呢,早起口口声声要来批评我妈,真见了我妈,一口一个大妈,那肉麻你不假?
对对,我也假,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还是的。可我假我承认,你呢?
我慧芳一时语塞,旋即轻眸一笑:我没你那么厚脸皮。夏顺开笑道:其实,我要不拿你当知心人,我也不那么直截了当,犯得上么?比你自我感觉还好的人多了,我说一句没有?合着我还得领你情一语末了,慧芳发觉这话越说越近乎调情,眼神也近乎抛媚眼,忙正经起来,严肃起来。
说真的,你要帮我,就帮我找个正经工作吧。我也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儿。我觉得我这样可能跟我这么些年不上班老窝在家里有关系。老一人呆着也拿不准人前该是个什么架式了你听我说呢么?一动真的就没词儿了。
夏顺开抬头笑:不是,我是在琢磨,刚才咱俩吵架,大妈进来劝,我怎么觉得从前有过这么一次。好像是在你家做作业,咱们吵起来了,大妈进来劝,跟今天一模一样,话也说得差不多。何止一次。慧芳低头说。
慧芳送夏顺开出门,正遇上小芳跑得满脸通红,鬼鬼崇崇地进门。小芳一见夏顺开吃了一惊:
夏叔叔。夏顺开也不为惊诧,转头问慧芳:这是你孩子?
中午吃饭时,刘大妈对慧芳道:慧芳,你挺能让人的,怎么就跟这顺子这么厉害?没有呵,慧芳样作无知,我怎么跟他厉害了?
你当妈真老糊涂了?
妈,我在家碍着您什么了?您也不能拣到篮里就当菜。

认识你,真好!夏顺开拿腔拿调地举着瘦竹的诗集,念扉贡上的赠言,念完哈哈大笑。
夏小雨一把从爸爸手中夺过诗集:不许嘲笑人家真诚的感情。假条给老师了么?没有。为什么?小芳没假条,我不能让她一人旷课挨斥,所以也把假条撕了。那我在是白写了?夏顺开瞅瞅女儿,不过也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侠义。可这是错误的对不对爸爸?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
对对。夏顺开笑道,犯错误不怕,重要的是认识错误。接着又替女儿发愁,可老师这关你怎么过呢?
人太一帆风顺了不好,这不是您常说的?从小就应该多经历一些。倒是,在哪儿不能太得宠,多犯点小病没大病。这话也就是咱们关起门来讲,出去还得一本正经的,否则别人该说我毒害你了。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你当着老师尽可以对我作义愤填膺状。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合谋起来串通一气
得了,爸爸,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噢,对了。夏顺开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儿才知道小芳的妈是谁,你猜我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夏小雨狐疑地望着父亲,你还风流过?
你嘞往邪处想。我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班的。是么?你们可不像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你见过她妈?太见过了。什么评价?好人,可是无用。小时候她一直是我们班的团支书从打有了团。
你呢?惭愧,淘气大王。夏小雨嘻嘻笑:就知道你是这么个出身。
夏顺开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哎,小雨,你觉得你爸还行吧?哪方面?各方面,我是说往人前一戳。
嗯,夏小雨点头评论道,拿得出手。

晚上,夏顺开和女儿一起唱卡拉OK。他拿着话筒摇头晃脑,五音不全地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真诚地过每一分钟
这时,刘小芳面带泪痕笃笃敲门进来,进来就和夏小雨嘀哼咕呢说话。夏顺开扭头问:事儿发了?
夏小雨说:老师找小芳她妈了。她妈打她了。
对不像话,怎么能打谆?回头我教育她。
夏小雨道:小芳今晚想在咱家住一夜,不回去了。行么爸爸?这不好吧?她妈还不会找来?最好还得说一声,要不急也急死了。她妈不认识咱们家,该让她急一急,怎么知道动手打人?夏小雨为朋友愤愤不平。
刘小芳恳切地望着夏顺开:让我住一夜吧夏叔叔。
夏顺开想了想,道:行,你们趁今晚好好串串拱,明天去跟老师解释。话音未落,又传来敲门声。
夏顺开,谁这么晚还来串门?
别是我妈。刘小芳脸都吓白了。
快藏里屋去。夏顺开让两个女孩子躲起来,自个去开门。
门开处,果然是慧芳一脸盛气站在门外。
我女儿是不是在你家?
是。夏顺开当即认帐,掉脸对里屋咕:出来吧你们。
夏小雨伴小芳从里屋出来,脸气得通红,盯着爸爸恶狠狠地咬牙道:叛徒!我不能撒谎呀,万一她嫂呢?夏顺开对女孩子们解释。
小芳,回家去!慧芳冷冷地命令女儿。
回去吧小芳。夏顺开帮着动员,事情已经这样,重要的是争取一个好的态度,说清楚就行了。你妈不会再打你了对不起慧芳?夏顺开!慧芳气得脸色发白,回头我再跟你算帐!
有我什么事?夏顺开委屈地摊开双手生我一直在从中做工作。你在这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起了什么作用?你问问孩子们我起了什么作用?夏顺开对女孩子们作笑脸。夏小雨嘁了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得,两头不是人。那好,我就当着孩子在场问你。慧芳进门拣了把椅子坐下,刘小芳和夏小雨上午逃学你知不知道?
知道,两个孩子一回来就向我承认了错误。
我是问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有所耳闻。是的,我知道,我认为孩子们的理由尽管不充分,实际上我也表示反对,但发现她们决心已定夏顺开,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明知道孩子们准备逃学,不但不与制止,还包庇她们。今天上午我见过你两次,你只字未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芳是你的孩子呢。
别人的孩子就可以放任不管么?别忘了这里还有你自己的孩子。什么理由不充分?逃学根本理由!你想让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样作父亲的,真让我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我错了,刚干就知道错了,后悔莫及。
认错倒是很痛快,可危害已经造成了。不客气地讲,说你是教唆犯也不为过。我劝过她们,她们不听。
不听就算了?谁是大人谁是孩子?倒让孩子牵着你走。
我爸爸是劝过我们,是我们一意孤行。夏小雨挺身而出,替父亲申张。两码事,你不要替他开脱。慧芳道,我很了解你这位爸爸。倒不是你们这样件事有多严重,而是他这种作法骇人听市。你对自己不负责不能对孩子也不负责。
我怎么对自己不负责了?刘慧芳你把话说清楚。
看看你的一贯表现,你自己上学时就总爱逃学,发展到今天也不奇怪。请你不要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话,你以为你还是团支书呢?我就是那会儿教训的你少了。我倒没觉得自己是团支书,就是没想到你还是过去那个后进生。
我认为,学校的课不是每也课都必须上的,有些社会活动相形之下更能使学生长见识。学校组织的少,自己就应该有意识地抽出时间说出来了吧,你终于暴露了你思想深处真实观点。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呵哈,天大的笑话,你是共产党员?
这又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还是个有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可惜我们党不发党证,没法给你看。
胡扯,不许你侮辱党!
你这种态度才是侮辱党,你正在侮辱一个党员。
如果你是党员。你这种作法更可鄙。
这和我信仰共产主义,贯彻堂的路线方针毫不冲突。作为党员,我是个好党员。作为父亲,我可能有缺陷我不许你把这二者混为一谈!这正是很多人借比攻击我们党的惯用伎俩!小芳:妈,别吵了,你们都扯到哪儿去了?
夏顺开:小雨,给刘阿姨倒杯水,消消气。
刘慧芳:那么你坚持你没错了?
夏顺开:不,我承认我有错,在对待小芳她们逃学的问题上我犯了知情不举的错误。逃学自己不对,但是慧芳,你不要把这看作是品质问题。
逃学就是品质问题!
这么说严重了,也与事实不符。我小时候爱逃学吧?可这并没有妨碍我今天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慧芳,不要用学校老师那种因循守旧的眼光看人。高波上学时是个好学生吧?最后堕落成一个杀人犯。和学校奉行推崇的套价值观相违,并不意味着将来长大就一定会成为社会前敌对,者。我真替你担心,替你的女儿担心。
十一
不像话!这个夏顺开是个什么人?王亚茹问慧芳。
一米八几的个男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平时在单位表现怎么样?
不知道,这我怎么会知道?
从他说的这些话,干的这些事看,我认为这个人有问题,不是没头脑就是玩世不恭。
慧芳低头不语。你学什么个同学?也是,你们那个胡同中学能培养出什么好学生?噢,对不起慧芳,我不是指你。居然有这样的家长,对孩子竟采取这样纵容、怂恿原态度,青少年犯罪率高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倒也不见得就是想教子学坏,也许是不会管孩子。
还要怎么会管?逃学是明显的不能容忍的行为,他怎么还能漠然置之?我相信他是是个勤勤恳恳工作有作为的人。他能纵容自己孩子逃学,自己也一定是个吊儿郎当,把工作视为儿戏的人,品质恶劣!
这个,我们不能这么没根据地说人家吧?他看上去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还是挺诚实的。看人不能看表面。慧芳微笑,不愿指出亚茹的自相矛盾。
亚茹也发现了这点:怎么,你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没有没有。慧芳连忙否认。
亚茹道: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还是离他远点。孩子是单纯的,很容易就受到一些不良影响,她们不会分辨是非,还是要以正面教育为主特别是女孩子。
十二
慧芳远远地看见夏顺开,朝阳迎面射来的光芒使她看不清夏顺开的脸,但她估计他也一定看见了她。
慧芳活动了一下身体,扎紧沙袋,没沿着往日的路线,在小树林另一侧的一条林荫道慢慢跑了起来。
跑了一会儿,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夏顺开愈跑愈近,她加快了步伐,但夏顺开还是很快追上了她,和她并肩跑着。
不理人了?慧芳倏转身,掉头往回跑,夏顺开敏捷地又跟了上来,边胞边歪头看慧芳脸色。还真生气了?至于么?
没你这样儿的。慧芳白他一眼,这事没完,回头还得跟你辩论。夏顺开笑呵呵的:不用辩论了,我认输。我昨晚仔细想了想,你是对的。昨晚是不是无理狡辨?是。其实我一开始已经认错了。只不过你不依不饶,激起了我辩的勇气。你那叫认错呀?气势汹汹,能把谁吃了。
这怪我身上这气概,我一向具有这种气概,藐视一切敌人并不被一切敌人所压制到关键时刻就本能而出。
慧芳扑哧一笑,又吹,谁是你敌人?
怪我怪我,没分清敌友。
慧芳歪头笑:光认了错,错在哪儿知道了么?
同一个毛病,没分清对像。其实有些观点是正确的,只是不能过早灌输给孩子。孩子的自觉情差,用纪律约束是必要的。不在少上几节课,主要的是让她们养成遵守秩序的习惯认识深刻吧?慧芳笑:还不是不可救药,还是挺聪明的嘛。
他们跑到林荫道尽头,没有掉头回来,又沿着小树林的旧路线跑起大圈。我这人缺点很多,知错就改便是其中之一。
说你胖你就喘。跟谁学的,一刹那就把错误变成吹牛的资本?他们停了下来,沿着河边慢慢往回走,边走边谈,朝霞把他们身上罩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光辉。
我对我那女儿是太惯了,简直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过去一直不在身边,又离了婚,总觉着欠她什么,她一哭一撒娇,我什么没原则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心还挺软。唉,舐犊情深,柔肠侠骨,硬是没得咒念。瞧你那样还挺得意。顺子,我现在发觉你动不不就会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没有没有,心情很沉痛,又无计可施那个是我长期在野外,自己不吹就没人吹留下的毛病。
可你这么惯下去,会惯坏她的。
我就是个一切都明白实在做不到的典型。
孩子还是应该有个妈的。
太对了,家事如国事,必须有一个唱红脸的,一个唱白脸的,清一色很多话不好说。
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优秀。
慧芳非常恨自己,怎么一跟夏顺开说话就不知不觉地带出不正经、挑逗的味道?她把自己的表情放庄重了些。
这能找么?夏顺开的话倒是掷地有声。我一直等着哪天被一发冷枪击中呢!慧芳凝眸不语,似在遐思。
夏顺开又道:实在没机会,只好对得已求其次,找个贤妻良母算了。他望着慧芳微笑,那微笑衬着阳光显得既古怪又灿烂。
慧芳不觉心惊肉跳。夏小雨放学回来,一进门就伏在桌上呜呜地哭。
夏顺开慌了神,围着女儿团团转,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的小姑奶奶,别光哭不说话呀,要写检查爸爸替你写。夏小雨哭了半天,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泣噎难禁地道:小芳她不让她上咱家玩了。她不让上路家,那咱们上她家去。
十三
刘大妈家天格外热闹,小芳年满15周岁,亚茹和沪生都来团聚,国强也专程赶了回来。桌上的奶油蛋糕堆了三盒。大家都喜气洋洋,唯独小芳闷闷不乐。
慧芳安抚小芳:你妈也是为你好,怕你受不好的影响。
凭什么就说我要受人家的影响一点没能影响别人我就不能影响她?现在看来你就是受了人家的影响一点没能影响别人。亚茹对慧芳道:别理她,不能什么事都依着她你冲谁翻白眼?刘大妈在一边和国强嘀咕,国强高声道:
噢,就那顺子呀,我记得他。他小时候净揍我,我练足了块儿准备收拾他,又找不着他了。姐,他现在还那样儿?
规矩多了。慧芳道。
国强笑:我真想像不出顺子规矩起来是什么样。
就是电影上那种恢复了地位的右派的。随着一声回答,夏顺开领着夏小雨笑哈哈地出现在刘家门口。
顺哥。国强笑着迎上去,二人又拍肩又握手,称兄道弟,亲热得一塌糊涂。顺哥还真有点知识分子派头了西服板寸!
来,咱俩掰一手腕子。夏顺开捋袖举掌。
国强忙惟辞:不敢领教,一握手就试出手劲儿了。
夏顺开和在座的人逐一握手,自我介绍:
夏顺开嗯,大姑姐,大姑舅。
亚茹和沪生客气地和他握手。夏顺开又装腔作势地去握慧芳的手。慧芳:咱们就别来这套了。
话虽这么说,手还是被夏顺开一把抄住,暗中用力一握,慧芳疼得一皱眉头。这是小女。他又为大家介绍女儿,叫叔叔阿姨。
夏小雨乖巧地挨个叫了一遍。小芳见到小雨,早欢天喜地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领到自己房间说悄悄话去了。
见过见过。刘大妈道,这是你的女儿呵,怪不得瞅着眉眼儿像谁呢。美人胎子吧?咱这女儿谁见了谁得说会生,全部继承的父母的优点甚至父母没有的她也长出来了。操心!不比你们小芳可以大松心。慧芳道:吹不够自己又吹女儿。
刘大妈也不干了:我们小芳怎么可以大松心了?不比谁寒碜,搁古代,没准还先一步被抢进宫里呢。
慧芳:好,咱不跟他比这个。
亚茹和沪生交换了一眼神,沪生毫无表示,亚茹眼中似露不屑。今儿我来是专门向你们提意见来的。夏顺开认真地对慧芳说。别孤立我闪小雨呀,孩子嘛,心灵和友谊都是纯洁的,这会儿就分等,伤心呐。你不让小芳和小雨玩,我们小雨回去都哭成泪人了。一席话说得在座的几位都挺尴尬。
慧芳红着脸说:没有,没有
夏顺开又道:孩子有缺点,批评、教育,都行,别早早地就用阶级观点划国开。老头说慧芳,我都不相信你能干出这儿,损点吧?过去我那么坏,你还一个劲接近我帮助我呢。
慧芳已是难堪,后又被逗笑,红着脸光笑:不是那意思。她实在不便说这是亚茹的意思。
亚茹忍不住了,道:我们不是针对孩子
夏顺开:那就是针对我了?那你们应该不许小芳和我玩。王沪生在一旁不禁一笑。
亚茹:我们不是针对任何人。这件事的发生我们确实很生气慧芳在一边解释:大姐是小芳的亲妈。
噢,噢,夏顺开噢了半天,也不见得是真明白了这其中的复杂关系。我知道你们很生气,这件事我也很抱歉。但慧芳是了解我这人的。对吧为慧芳?我还是一好人吧?你连这句话都不敢说,你太不够意思了。
国强笑道:我替我姐说吧,你还不能算一坏人。
亚茹:我说过,我们并未针对任何人。既然这事发生了,我们当然要采取一些措施,这也是正当的。
大姑姐我该怎么称呼她呀?还是叫您王同志吧。王国志,您是一大夫是吧?我一进门闻见您身上的来苏水味儿就猜出来了。您是一大夫,应该知道病人上呼吸道感染,采取任何治疗措施也不能包括不让病人呼吸。
如果是传染病就要进行隔离。
您听说过现在对精神病患者都不提倡社会隔离?
那要看病情程度和类型。
我觉得我这得算人民内部矛盾吧?不能说我是在演变小芳吧?大家笑。慧芳:谁也没把你说成那样,你自己也别上纲上线。
夏顺开:充其量我算一健康带菌者。
国强:隐型的隐型的,噢抗阳性。
夏顺开:王同志,咱不能要求人十全美吧?你得允许我偶一失足吧?亚茹也笑了:当然允许。不过你已然这么大岁数了,有些毛病是不是就不该犯了?譬如一个大人再得小儿麻疹就有些奇怪了吧?大家哄堂大笑。夏顺开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大姐,您这句话真把我说臊了,确实不应该。咱不犯了成不成?得过一次,永久免疫。
亚茹笑道:夏同志,我真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你不必一个劲儿对我榫。沪生插话:我看这件事就过去了好不好?黑不提白不提,老说也没意思了。夏顺开立即向王沪生伸出一只手,热情地握了握:说得好!再问一句,您贵姓?
大家又笑。
沪生道:免贵姓王,我大姑姐一家子。
慧芳:我的前夫。夏顺开:噢,再一次紧握您的手,感谢您和慧芳离了婚。
大家又笑。亚茹:什么话?夏小雨听到外屋笑声不断,探出头道:爸,您又出什么洋相呢?这时,刘大妈端出两盘凉拌菜,嚷:帮我把桌子清理出来。夏顺开忙起身接过大妈手中的菜,嗔怪大妈:您瞧您,事儿说开了不就完了?我也已经谅解了,还备这么些菜赔罪干嘛我多过意不去?刘大妈笑道:别花舌哨马的,谁是为你呀?算你赶上了,今儿是我们小芳生日。夏顺开:哟,早说呀,我也随份礼姑娘今儿是月周年呀?慧芳:十五了。夏顺开:这可是一块儿。小芳,以后多留神,法律可是重点保护你了。众人又笑。亚茹笑叹:这人这嘴,真闹得慌。
小芳在里屋也没听清夏顺开说的什么,脆生生地答不一声:钦。夏顺开:我们小雨下月生日,一起过了吧,省得还得闹你们。
国强:顺哥,记得你过去不这样儿,现在怎么改活宝了?
常年在野外流窜,都是帮老爷们儿,总得有一两个当小丑的,给大家找点乐儿。
沪生:听说你是搞石油钻探的?
什么都干,找油,找矿,强项是制止井喷,油田灭火。不可多得的人才呀!全面!聪明!有时我都佩服自己,怎么就这么能干哥哥是真聪明!
夏顺开抚胸摇头,赞叹不已。
慧芳对亚茹说:这人就是好吹。
亚茹:科威特大火没找你?
夏顺开一昂首:找了,国务院领导亲点我参加灭火队你瞧大姐,您这一笑,我就知道您不信,你这就不好了,以貌取人。您以为谁坐在你面前呢?正经是咱们国家著名的灭火专家,别稀哩马哈的。集邮不集?回头我给您寄几张科威特邮票。刘大妈端菜出来插话:这我信,顺子从小就好玩火,你忘了那年还烧过咱胡同一个自行车棚子,救火车几百年没去过咱胡同那次去了一批。
大家笑。夏顺开:大妈,还是您懂辨证法。
亚茹:听说咱们国家的塔里木盆地又发现一个油田?
他,那就是我发现的,嘿嘿,这么说过了,是我们大家发现的,我也参加了论证。
夏顺开严肃起来:你们可不知道这个油田的发现对我们国家有多重要的意义。我这么说吧,直到下个世纪中叶,我们国家的能源不用发愁了。
沪生:听说是一个很大的油田。
夏顺开:油海!有贝加尔湖那么大一个油海。初步深明储量就相当于沙特、阿联酋、科威特等国的石油储量总和。这是个什么概念?这是几千亿美元呵!而且,油质好,不用提炼,直接灌进汽车油箱就能跑。地层构造简单,可以高密度开采。看过电视里的海湾国家油田吧?油井分布多密?鳞次栉比,这会大大降低开采成本。懂我说的意思么?就好比从河里抽水,不用一口井干了,再打另一口井。
众人一起点头:懂,懂。
让那些悲观的经济学家们见鬼去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不行那也不行去吧!让那几千个亏损严重的中小企业破产去吧!只要有了这个油田,我们的国民经济稳稳地每年提升几个百分点,本世纪末下世纪初稳稳地达到小康水平。
夏顺开说得眉飞声舞,眼中冒出狂热、亢奋的目光。
你们干好干坏都是瞎扯,无所谓,只要我们较劲,这个国家就垮不了。不承认石油工业是国家的命脉和支柱是不成的。我说的那几千亿美元还是指原油价格,要是变成化工产品呢?国强,你还倒什么劲呀?
大家笑。慧芳:说着说着就贬低起别人来了。
厨房传来鱼下油锅的滋啦声。夏顺开一个箭步窜进厨房。
大妈,鱼我做,您别做坏了。
瞧你能的,大妈鱼都不会做了?
这您还别跟我治气,我吃过的鱼您都没见过。全国哪个湖里的鱼没进过我肚子?
亚茹对慧芳议论夏顺开:上海市个人还不像不草包。
慧芳笑了:大姐,您好话也不会好说。
亚茹也笑:这是我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了。
沪生:这种人倒是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亚茹:就是别那么吹,太吹了也。国强,按你们的说法,他得算侃爷了吧?国强笑:得算。夏顺开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系了条刘大妇的花围裙从满是油烟的附房里钻出来。
大家一看他又都笑了。
亚茹:你还真是多面手。
夏顺开:治大国若烹小鲜容易!
慧芳:大姐,你就别招他了,咱们谁都别再给他吹的机会干活去吧你!
十四
慧芳房间。夏顺开仍戴着白帽子,对慧芳道:
我给几个同学和我的一些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忙安排一下你的工作。大概劳资关系现在还不好转,要等有正式招工指标才能办,你可以先干着,以后再慢慢转,你的档案现在在哪儿慧芳:在街道。其实我也知道一下都解决困难,我的意思也是先找工作干着,不愿意老在家里呆着。你会外语么?不会。计算机呢?能不能简单操作?
也不行。哎呀,这可不太好办了。他们提供的工作多数是涉外和公关性质的,办公室职员也要求能简单操作计算机你财会性不懂?一知半解也行。
一窍不通。那你觉得你能干什么?什么你更擅长一些,比较合适?
慧芳眼睛瞅着脚尖,摇头:我就会打字。
合着你这些年除了当好人,别的什么有意义的工作也没干!慧芳眼圈红了:对,我就是一没用的人。
夏顺开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挖苦你。没关系,不会不要紧,咱们现学。你聪明,我都会了你还能学不会?只要肯学,那不用太用功。一句话把慧芳说得破涕为笑:我哪能和你比呀,你多聪明呀。夏顺开立刻冷了脸,手点着慧芳鼻子说:我最不爱听人说这种话。谁比谁傻多少?说这种话就是自甘堕落!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和我女儿一起学英语,我同时教你操作微机,我家里有一台普通型号的,我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你到我家集训一下,然后和帮你联系个学习班。工作我再帮你跑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文秘、资料员什么的。
顺子,我真怕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慧芳感动地望着夏顺开。不可能。夏顺开微笑地望着慧芳,我在我们单位开过不少班教青工。谁是不堪造就的谁是有出息的。我一眼就能看准这次我看中了你。
一干人紧紧挨挨地围着桌子团坐,桌上小碟架大盘,极尽普通百姓聚宴所能,也无非是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各色啤酒,果酒和白酒。国强难得呵,我是不是先敬顺哥一杯,换白酒,干喽!
国强一仰脖儿,小汪汪地把杯底亮给顺开。
沪生呢?夏顺开偏头问沪生。
沪生忙摆手:我不行,胃溃疡。
国强:我可干了。慧芳:随意吧,别一上来就干。
没事。夏顺开笑吟吟地一口喝干杯中酒。
吃菜吃菜。亚茹忙给他二人挟菜。
国强:这酒还行吧?
夏顺开:还行还行。
国强:那你可尽兴。
夏顺开:没问题,干!都端起来,为咱们姑娘,嗯,将来比咱们出息干!大家随着他或尽饮或略呷,纷纷举起各色玻璃杯。
沪生端了杯啤酒站起来:我确实是不能喝酒,这他们都知道。但老夏,咱们初见面,我敬重你,咱们干一杯。
夏顺开:换白酒换白酒。
沪生:我确实是胃有病,要不我肯定白酒。
夏顺开:那这样,你一杯,我三杯。
慧芳用肘通夏顺开:你别胡来了。
行!沪生道,白酒就白酒,国强给我斟上。
沪生果然干了一杯白酒。夏顺开也毫无含糊地连干三杯。接着他便主动寻衅了。大姐,我敬你一杯,三杯对一杯。
慧芳,咱们得喝吧?老同学了,三杯对一杯。
国强,我沿着桌子喝一对角线,你喝一中心线。
慧芳劝道:你真成一酒葫芦了?
夏顺开喝得是面如重枣,声若洪钟:这算什么呀?曲酒,就跟水一样。我还喝过马粪蒸溜出的酒精呢。酒,对你们是开心,是凑趣儿。对我,那是情人加恩人,救过我的命的。
沪生:得,咱们又撞上他强项了。
夏顺开满斟一大杯,双手过头举至刘大妈面前:大妈我敬你一杯,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好女儿呵!
俩女儿呢。刘大妈笑着站起来,不行不行,我不会喝。
瞧不起我?还记着我踩塌您家房的仇呢?
行了你顺子。慧芳拉夏顺开胳膊。跟我妈较什么劲?
国强:我替我妈喝这杯吧。
不行,这是敬老人的,你们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要是少数民族就跟你们急了。
小芳抿嘴笑着悄问小雨:你爸总这样?
小雨:沾酒就这德行。平时我总管着他,今儿你们算放虎出笼了。
那边,夏顺开已经拱手昂头,有板有跟地拉开喉咙对刘大妈唱起了藏族敬酒歌:吉祥的今天美景良辰的今天万事如意的今天老少团聚的今天三宝弘扬的今天粮食丰收的今天牛集发展的今天吉祥太阳升起的今天吉祥月亮撒辉的今天吉祥星星灿烂的今天我老汉手端酒碗献上几句真诚的祝愿大家先还笑,后渐渐被他优美的歌喉所打动。所陶醉。他的嗓子苍凉、浑厚,虽然不够明亮、高亢,但自有其钝重的撞击力,又有其如何流淌如天低垂的绵绵不绝和一望无际。他唱的藏语,那含义不清如珠滚动的章节和古老的带着岁月锈蚀痕迹的单调、悠长的曲调像咒语一般使人百感交集:痴惘、忧伤、欣慰和沉重感叹。他自己也深深陶醉在这如诉如叹的歌声中,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两面被灯光突然照得透明的窗户,可以一直看到他水晶般璀璨,纤尘无染的内心深处。
他的眼中有耀眼的光闪动,他似在凝望,又似在遐忆。他看到了什么?是浩瀚如海的沙漠还是肃杀无垠的冰雪大坂?是戈壁滩上的累累白骨还是荒野之夜孤独然烧火苗如剑的油井大火?慧芳脸上忽有泪水扑簌而下。
十六
楼群之间的路灯下,夏顺开一脸深沉,脚步坚定地笔直向前走,小雨和慧芳像两个马弁似地一左一右跟着他。
走着走着,夏顺开便走偏了路线,直眉瞪眼地冲路边的电线杆子走了,小雨或慧芳便忙一把将他拉回正确路线上。
夏顺开像粘了什么粘东西似地甩着手:没事,我没事。
房间的灯亮了,夏顺开在一片光明中微笑着,慈祥地沿着过道向房间走来,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拦腿打了一棍扑通摔在地上。慧芳和小雨忙跑上来,把他搀扶到沙发上。他翻过来时脸上仍浮着痴笑:好酒,喝得痛快!慧芳:小雨,你去沏杯酽菜。夏顺开忽然扒开慧芳跳起来便往厕所跑,接着听到他在厕所里牛吼般地哎吐声。慧芳把顺开从雪白的马桶池边搀起来,顺开脸色惨白,但仍挂着笑容,像脑血检愈后不良的病人蹒跚地往屋内挪步,同时不断向慧芳道歉:骚瑞,非常骚瑞,阿艾酒德不好,一喝就吐,让你们扫兴了。你快坐下吧,别说了,喝口茶。
夏顺开在慧芳手里喝了口茶,又说:骚瑞,非常骚瑞,回去请向大妈、大婶、叔叔、阿姨们道歉,我搅了他们的生日宴会。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坚持到了家才倒下的。
请向他们道歉,娃他希哇抠抠搂泥我的心里十分不安。闭会儿嘴不说好么?小雨你拿块凉毛巾来。
窝特,维特什么?水?耶斯。我吐了就没事了。话者未落,夏顺开又跳起来直奔厕所。片刻,他西子捧心似地愁眉苦脸回来,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大声喘气:这里,抠抠搂泥,烧得难受。
头晕么?呵,天旋地转,山河变色地球转得太快了。
慧芳又用凉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小雨端来一个面盆和一恣缸清水,让他漱了口。
要不要躺下?慧芳让开一块地方。
不行,现在地球的重力对我很重要。慧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小雨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的手。
噢,夏顺开低头找了一遍,握住慧芳的手。小雨,你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
慧芳朝小雨眨眨眼:去吧。
请向老人家道歉,请向所有在场的人们我太不像话了。你别唠叨了。我可以握着你手么?
你都已经攥出汗了。
骚瑞。行了,别卖你那几句英语,我不懂英语都听懂了。
我一喝多了,就口齿不清。这样,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非常正式的,你听了特别不能忍受吧?
你还没说呢。对了,我现在思路跳跃比较大。我认真想了想,思前虑后,反复比较,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害得失,得出结论是:利大于弊!什么呀到底是?你听了不要过于激动,过于兴奋,你坐稳了。
是你倒下去了。慧芳伸手把夏顺开扶正。我不激动,你说吧。我认真想了想,反复比较
你就别从头再来一遍了。
我断定你和任何人都不合适,只有我,我能作你的丈夫。夏顺开手扪胸口赚逊地低下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别喝多了说胡话。
你不要急于答应,想好再回答,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买东西,价钱合适,款式中意,质量不错,就掏钱买了。一定要有感觉了。情不自禁了。非他不可了,由不得你作主了,再夏顺开!慧芳啪地摔开夏顺开的手,你别灌了猫尿来了兴致,想借着酒劲儿调戏妇女。我不是那卖笑的轻浮女子,什么话都可以听你少拿我开涮!
我不是那意思。夏顺开又要去抓慧芳的手。
慧芳蹭地站起来,脸变了色,凛然对他说:请你放尊重点。慧芳掉头而去,把门哐地摔上。
夏小雨从里屋出来,对夏顺开道:爸,你选的时机不对。
慧芳走在楼梯上,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十七
慧芳回到家里,王家姐弟还没走,一屋子人正坐在收拾干净的厅堂里说话。慧芳一时门,国强便对她说:姐,我们正说你呢,觉得你和夏顺开挺合适的。慧芳:少拿我开玩笑呵!
国强:不是开玩笑,真的。我觉得他对你也挺有意思。
刘大妈:人家顺子现出息了,能看上咱慧芳么?
国强:嘁!我姐嫁给他,拾举他了。
亚茹:从条件和年龄上看,倒是很般配。
沪生:我觉得慧芳和这姓夏的性格上区别太大。
亚茹:性格区别大,正好互相取长补短。
慧芳:你们闲得没事,拿我闲磨牙。
刘大妈:你觉得呢慧芳?你觉得顺子这人还要得么?
慧芳:没想过。沪生:现在想想。慧芳:王沪生,你就有这本事,跟谁一接触,立刻把关系庸俗化了。刘大妈:顺子倒是好人。
慧芳:好人多了,你能跟所有好人都成一家子?这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刘大妈:这丫头,现在还不许妈说话了。
亚茹:我看咱们也别瞎操心了。这是人家两个的事,成与不成也在他们两人之间,没准人家已经私下有了默契了。
沪生:就是就是,咱们就别在这儿瞎捣乱了。
刘大妈:沪生,你光掂记着把我们慧芳发出去,你怎么样了?都奔四张了还慎着呢?我们街坊倒有一寡妇,小学教师,跟你也算一样的知识分子。
沪生:大妈,我您就别操心了,我准备交钱去上电视今晚咱们想识了。大家笑慧芳:你这样的,梳梳头,光鲜点,还真能唬一气。
亚茹:得找那种不究既往的。
沪生:姐,要不咱俩联袂登台吧。
众人哄堂大笑。
十八
次日,慧芳正在农留市场买菜,手抓一把蒜苗和小贩讨价还价。夏顺开出现在她身旁。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也许是宿醉之后受着头疼的折磨。他也拎着一个破菜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西红椁的洋葱头。
夏顺开:慧芳,我有话对你说,能约个时间么?
慧芳不理他,对小贩道:称给足呵。
今天下午两点,王府井南口怎么样?
慧芳沿着菜场货台往前走,一路用手翻拣着青椒、卷心菜和成捆的菠菜。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这豆角怎么卖?到了楼群间夏顺开往的那栋楼前,夏顺开动往单元门里拉慧芳:上去坐会儿,就一会儿。
你别动手动脚的呵。
那你倒说话呵,聋了怎么着?
不去,没什么好谈的。
慧芳往自家楼房走去。夏顺开原地愣了片刻,拎着菜篮子追上去。
慧芳进去忙返身关门,夏顺开一只脚已经伸了进来。二人在门两侧相持角了几秒的力,门通地被夏顺开顶开了。
刘大妈市声出来:怎么啦?
慧芳见妈出来了,不再言声,放了菜蓝子进了自己屋,夏顺开也忙拎着蓝子跟了进去,慌慌张张对刘大妈说:大妈,没空儿和您聊。大妈愣了一下:谁打算和您聊了?
慧芳背靠着窗户,手扶着桌沿儿,对夏顺开道:你怎么那么没皮没脸?闯到人家里来了?
昨晚的事什么昨晚?昨晚有什么事?不知道。慧芳把头一扭,去看窗外。你别这样儿,你干嘛这样儿呵?夏顺开急得叫起来,你这不是折磨人么?你嚷什么嚷什么?我妈在外边竖着耳朵呢?慧芳跑去窥视了一下,把门关了,说话不会小声说?说吧,你想说什么?夏顺开倒吭哧吭哧说不出来了。
怎么又没词了?我能坐下么?坐吧,谁不让你坐了?
夏顺开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菜蓝子,放到一边。刚坐下,发现慧芳仍站着,忙也站起来:
昨天晚上,怪我时机选得不好,加上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的、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好吧,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夏顺开又急得哇哇大叫,军舞着胳膊向慧芳迈近了一步。
你离我远点,你不是就是来请求我原谅的么?我原谅你了,你不走还干嘛?夏顺开退回了原位:我话还没说完呢,正事还没说呢。
慧芳:你能有什么正事?
昨晚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醉话,也不是胡说,是真真心话原谅我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肉麻我也不会说,夏顺开脸胀得通红。
难为你了,你那些肉麻话我也不想听。
那么就是说,你完全明白了我昨晚所说的那些所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和夭意义?夏顺开询问的语气、神态都很庄严。
我完全清楚了你的企图和打算。但这只是你单方面的企图,你忘了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探听你的打算,听了我的打算你有什么打算?你靠墙站稳了,我告诉你。
不,你别这么残忍地微笑:夏顺开脸露恐惧,请你慎重,回答我先过遍脑子,此回答事关重大,你一定不可草率行事,以逞一时之快。请你冷静夏顺开夏先生,我的回答不至于像毒药似地当场要你的命。我的确是经过慎重思考回答的你,我无论到哪儿一向带着脑子的,虽然脑容量也许比您要少几克。我认为我不能接受您的盛情你站得很好嘛,任何事也发生
我觉得我们结为配偶不合适。
我们性格差异太大,你太外向,而我又根内向。
这正好可以使我们较为顺当地适应家庭中的分工。
慧芳摇头:作为朋友,你的开朗、恢谐和肆无忌惮是可以令人愉快的,甚至吹嘘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但作为夫妻,你身上的很多不能说缺点吧,只能说令我不能忍。假设我们成了夫妻,组成了家庭,你那种轻率、不负责任的处世态度和对胡说八道的癖好都会是发生口角、矛盾的起因。我不希望我的丈夫像个不成熟的孩子。可能小姑娘会喜欢这种人。可我已人近中年,我希望未来的家庭生活为安谧、平静的,是可以让我感到舒心的、安全和可靠的。
你希望丈夫能作为你的靠山,坚强的臂膀,忘忧湖。
是的随你怎么嘲笑吧。
你这一切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就算是又怎么样?可以理解,但我不打算按你说我改变自己。首先我不承认我是轻率,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可能有点,我就是这么个人,爱说爱笑,改不了也不想改,接受我就连我的缺点全盘接受你不必改,我也没想叫你改。我说过,你可以这样,这也不是缺点,你就这样一直下去吧,但我受不了。
可这并不妨碍我让你同样得到舒心,安全和可靠。
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不是每个喜欢相的人都希望在家里找个相声演员。我觉得我们气氛不对了,有点被形式上的舌枪唇剑所左右了。谈得太冷静太算计了。这不像是在谈情说爱了。成了纯粹的找对像了,这么谈下去分歧只会越来越大。抛开一切不相吻合的条件,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性格上的。我们先把大脑停顿片刻,不要它工作,只谈感觉,直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你又我让我用脑子了,让我用脑子的也是你。我说过,你可以作朋友。就是说还是好感的?
慧芳想了想,点点头。
这就对了。可这不代表我就会嫁给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直觉,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慧芳笑了:你就拼命捞稻草吧。何必呢?我的态度已经向你表明了。夏顺开严肃地说:我不认为这是你的真实态度。你的决断和你的感觉是矛盾的。你其实是有意于我的,名不过是有些习惯认识和传统观念妨碍了你,使你无法判明你真正需要什么。你再能言善辨也无济于事,这种数目谈就算真理全在你那一边也不能最终使我爱上你,就像1乘1永远不可能等于2一样。那么我们另约时间再谈。今天晚上八点护城河边大柳树下,我们都不带脑去。你是不是想干什么事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对。那我给你一个教训吧,不是什么事都是想干就干的成的。可是夏顺开蓦地激动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把这话说得诚恳,让你相信我爱你!
我相信,我绝对相信你的诚恳。慧芳确实被夏顺开的表白感动了,其实她也确如夏顺开所言,对他的感情极为复杂,自己也理不清,只是本能地选择了一种简便出路。已经觉得轻率了,可已然登梯凌空,又无法做到翩然而下,这同样量得冒失。他说:不少的人也一定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吧?你是否每次难因为她们这样说了,就一定要给人以满意的答复?
夏顺开这时显出了对女人的没经验和笨拙。他缺乏花花公子们的营造气氛和巧妙煽情的能力。一旦真正受到一个女人的拒绝,他完全束手无策。他明知俘获一颗芳心亲非推导一道科学公式,但他仍不免学究气。
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平时滔滔不绝的妙词隽语都没有了。他沉默无语地站了半天,弯腰拎起菜蓝子转身往外走。
刚一迈步,他又停下了,自言自语:不行,我不能这么就走了。他不习惯接受这种惨败的局面。他放下菜蓝子,转过身面对慧芳,虎虎有生气。你要干什么?慧芳看出一些危及,警惕地后退问。
他二话不说,上前直取慧芳。
慧芳拼命阻挡,着急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不通理,就来野蛮的。二人在屋内展开近身肉搏。夏顺开扑得慧芳一会儿跑上床,一会儿上桌子,鸡飞狗跳,四条腿碰得桌椅板凳乒乓乱响,但二人都不吭声,只听得互相使劲的喘息。
我咕人了。慧芳一用用力托着夏顺开的下巴,把他的嘴扭向一边。夏顺开扬着脸,呲牙咧嘴。
到底夏顺开力气大些,咕咚一声把慧芳连人带马压在床板上。呵!慧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刘大妈在外屋听得蹊跷,又不便闯进来,便问:怎么啦?慧芳。二人一下都不动了。慧芳隔着压在身上的夏顺开欠头柔声答道:没有,妈,我一脚踢凳子上了。
接着她猛地一把将夏顺开推下身,跌坐在床下。
慧芳散乱着鬓发,气咻咻六咬牙低声骂:流氓!
十九
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回响着冰刀蹬削冰面的嗖嗖声和肉体猛地撞上挡板的钝击声以及少女偶尔发出的短促、兴奋的尖叫声。在几盏强力聚光灯光的照耀的人工冰面上,一些夏装男女在敏捷有力地滑冰,冰刀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间或激起一阵阵白雾状的冰屑。
夏顺开一手拉着女儿夏小雨,连续倒腿滑过弯道,由于离心作用,他们之间的手臂几乎拉直了,一黑一白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夏顺开的表情十分专注,双目炯炯有神,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只有钢刷般直立的根根短发茬儿的微微颤抖才能显示出他在高速滑行。刘慧芳和小芳出现在幽暗的座席入口处,她们沿着一排排空无一人的座椅下台阶到冰场栏杆前。
我找着他们了。拎着冰鞋的小芳指着正风驰电掣低头从她们面前滑过的夏氏父女快乐地叫,妈,我就换冰鞋了。
小芳连蹦带跳地通过栅栏门,进入冰场,坐在条凳上换冰鞋。慧芳在栏外排座椅上坐下。
夏氏父女在远处转弯滑回来,通过慧芳面前的直道,再次转弯,几乎是直对着慧芳冲过来。这时,夏顺开松了手,夏小雨犹如离弦之箭继续向前冲去,连续倒腿弧转方向,从慧芳眼前一掠而过。小芳蹬冰站起,摇摇晃晃一左一右撩着腿紧滑去追女友。
夏顺开斜着身用横过冰刀滋溅出一路冰未儿照直滑到慧芳面前,嘎然而止。几星冰凉的冰屑溅到慧芳光滑温热的脸上,她用右手中指一点点揩去。夏顺开手扶杆栏严肃地望着她:谢谢你能来。
我不放心小芳个人来滑冰。
夏顺开拨开栏杆门,穿着冰鞋咔啦咔啦走上观众席,以慧芳身边坐下。有件事求你。我要走了。去科威特的灭火队后天就要集中,周内就要出发,护照、签证和机票都下来了。小雨不想回她妈妈那儿,学校很快又要放暑假了。我希望你,不知是不是能够帮我照看一下她?虽然她说自己能照看自己,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然。慧芳说,可以让她暂时到我家去住,和小芳一个房间。我和她谈了,她不太愿意到别人家去住。这孩子自尊心相当强,到别人家寄居她感到别扭,你想她连她妈妈那儿都不愿去。是不是能让小芳去陪她?当然如果你要不放心也可以住到我家去监督她们,反正我也不在这主要看你。
可以,随便,只要你放心,哪种方案都可以。
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你不愿意。我家里的一切你都可以随意支配。小芳带着小雨在远处的冰面上摔到了,两个女孩子的清脆笑声远远传来,二人的视线暂被转移了。
女孩子们又继续手拉手滑冰。
多长时间能回来你?
不好说,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要看灭火的工作进展是否顺利。很危险么?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危险,当然总是有些危险。我看过一些资料,还是能够控制住局面的。唉,说好了要帮你学微机操作,也来不及了。没关系。你的工作等我回来吧,我正催着他们呢。
你不要总想着这些事,我不着急,这些年都过来了。
小雨有点哮喘的手病,平时注意提醒她添加衣服,别着凉了。她不听芹菜、庥肉、也不能吃辣的,口味儿偏于酸甜,但甜的别让她多吃,她已经有两颗虫牙了。钱我交给你管着,一天最多吃一盒冰激凌,巧克力绝对不能给她买。
我知道,但钱
不不,你就别推辞了,这是必要的措施。夏顺开望着远处正在嬉戏的女儿,眼中露出深情,我一年只有一休假能和她在一起,有时假期还常常被打断,没能好好教育她,惯得她太任性,脾气还不小。你该说该批评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小雨对我是一点不怕,对你好像还有几分畏惧。
我看小雨挺好的,挺懂事。
懂什么事呵?不过还算懂道理,只要你道理摆出来说服人,她还是听的,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孩子。真快,一晃就是大姑娘了,再过几年,还不定会什么变化。
夏顺开收回注视女儿的视线,看了眼慧芳。
噢,慧芳,我们接触这段时间多有得罪,别往心里去。我也知道我这人身上有很多不好的东西,老实说一想起来也深感羞愧。别说了,我觉得这事已经过去了。
是是,过去了。夏顺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那好,小雨就拜托了,回头走前我就把钥匙给你。
你也要多加小心。怎么啦?没怎么,夏顺开抬头爽朗地笑,很久没听到这么立即的关心话了。我会的,我比任何人都百对自己备加爱惜。
爸爸,你下滑呀!小雨滑过时扬起一只手欢欢地叫。
二十
夏顺开身穿笔挺深色人服,打着领带,衬衣雪白,皮鞋黑亮,手拎一只硬壳公文箱,神采奕奕,步履矫健地向来接他的那辆银灰色小轿车走去。这个形像庄重、果决,给人以信赖感,同他这之前随意的打扮和举止判若两人。
轿车里钻出一头发灰白、气席非凡的中年人,他们热烈握手,满脸笑容地彼此交谈。显然,他们是久经考验的知交和朋友。这个地位似乎比夏顺开更高一些的中年官员为夏顺开打开车门,这个表示尊敬的姿态。
夏顺开拥抱了一下女儿,拍拍小芳头,刚要往车内钻,又转过身来,抬头向这边招了招手。
慧芳下意识地从窗户前退后了一步。她再次靠近窗前,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已经开走了,小雨和小芳笑着说话,往楼内走。她发展过身,靠们窗台前,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这张五官端正,光滑得近乎塑料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忧伤。海狮脸状的飞机头蓦地抬起,犹如大熊直立,袒露出腹部的一组组机轮。整个飞机拔地而起,直刺蓝天。尖啸的引擎声划破绵密软柔的空气,充满耳鼓。
阴霾昏暗的天空中,一股股黑烟在弥漫,如绸飘荡,黑烟中闪烁着熊熊火光,再往下看,便可以看到一束束冲天而起的艳丽大火。大地上,一台台矗立的井架四周,黑色的石油把方圆数十公里流成了泥泞的沼泽。有些飘浮在地表的石油已经着火。火苗以宽大的正面热烈、娇娆地燃烧,像一道道缓缓推进的海浪愈来愈炽旺地渡海而来。
一些身穿石棉防护服和长统靴的中国人站在一辆坡野吉普车前远远地观看蔚为壮观的火海。
已经换了装束,犹如一个外星武士的夏顺开站在人群相对突出的前方。他那张黧黑、泥塑般线条夸张的脸上毫无表情,嘴如斫般地闭成一条缝。
空气在灼热地抖动,气浪的蒸腾袅升肉眼可辨。尽管他们离大火现场有一公里远,但仍感到热浪灼人的烘烤。
夏顺开率先迈开双腿,踩着咕唧作响的黑油泥泞向着火的油井走去。可以看到,他的发梢,眉手迅速焦化了。
夏顺开:爆破!油田大炎又变为远远的黑烟滚滚的一片,四周并为黑框圈定,真实的色彩被荧光屏还原后变得有些灰黯。
慧芳一边往餐桌上摆碗筷,一边盯着电视屏幕看。
小雨和小芳嘻嘻哈哈从里屋出来,坐到餐桌旁。
洗手了么?慧芳问她们,去洗手去。
两个女孩子笑着一前一后跑进洗手间。
电视机上的画面已换成贝克国务卿在约旦机场对记者发表谈话。慧芳和两个女孩围坐在桌旁吃饭,她们很响地喝汤。
慧芳:小雨,你的数学,语言都九十多分,化学怎么才考八十分?小雨边吃饭边看书:我不喜欢化学,考八十多分已经对得起化学老师了。慧芳:你学习是为老师学的?
小雨:我这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我爸爸要求我及格就行。慧芳:现在我管你,你就不能只满足于及格。吃饭别看书,会影响消化的。慧芳伸手去夺小雨的书,小雨把书忙藏到桌下。
小雨:我爸爸就边吃饭边看书。
慧芳:你应该学你爸爸好的东西,不好的就不要学。吃饭看书就是不良习惯。小雨:我爸爸说了,人得有点小毛病,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稍稍放纵一下自己,这样你会被人接受。谁愿意老跟一个圣人在一起呀?你爸爸,老是你爸爸说的,我看你中你爸爸毒太深了。慧芳阿姨,你不觉得你像一圣人么?
慧芳脸一下红了:谁说的?
小雨道:我爸爸。他还说看你把自己架成那样都替你难受。小芳:你爸就会胡说。
慧芳:行了,别吵了,吃饭。
晚上,慧芳督促姑娘们洗完,上了床,关了灯出来。
她住的即是夏顺开原来住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更多陈设,几大架子书,书架上还摆放着各种矿石样品,还有几玻璃罐不同颜色的方油液体。这些共生矿的矿方样品和不同用途的油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百色纷呈,十分动人。慧芳欣赏了一遍这些矿石和油品,逐一拿在手上把玩,爱不释手,像个孩子似地啧叹不已。
墙上挂着一幅夏顺开身穿工作服,手拿矿锤,背景是雪山和蓝天的彩色照片。他在照片上昂首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很有些餐风坎露、跋大山涉大川的豪迈劲儿。
慧芳凝视着照片上的夏顺开,似乎被他的大笑所感染,自己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许微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呀?她轻声自言自语,问照片上的夏顺开。夏顺开仍在开怀大笑。
慧芳忽然不高兴了,冲照片上的夏顺开扇了个小耳光:你她妈才是圣人呢!
二十一
轰一声巨响,数百吨梯恩梯炸药的爆破力量几乎把大地的一角都给掀了起来,巨大的地块在空中像蛋糕一样酥裂开来,尘土灰烟像楼房倒塌一样扑地四起。
正在熊熊燃烧的一口油并的大火如同蜡烛被突袭而来的爆作气浪一口吹灭。远处一口油井的火焰受到气浪的摇撼,忽然改变燃烧方向,像挥舞的鞭子的抽打了一下地面,地面淤积的石油潮扑地大面积燃烧起来
受们梦魇慧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大口喘气,一脸惊恐。黑暗的房间内,镶着夏顺开照片的镜框泛出凛凛光泽,只看得到照片一张黑色的人脸轮廓,形状可怖。
二十二
深秋,皮纳图博火山爆发形成的火山使北京天空失去了深邃的睛朗和湛蓝。阳光似乎在照射到地面之前还已成了强弩之未。城市的建筑、花木都显得陈旧、黯淡,像是戴着减光镜看到的景像。过早袭来的西伯利亚空气伴着大风不时尽吹整个城市,使树木凋零,天空忽明忽暗。
慧芳很高兴地梳头别发卡,她今天的穿着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挑选,显得颇有韵致。她还在嘴上涂了少许口红,人年轻多了。她容光焕发地对正也手忙脚乱穿衣打扮的小雨道:快点,我们得在十一点前赶到机场。
我这个拉链拉不上了。小雨急得直跺脚。
慧芳过去帮她一坤,拉上拉链。
慧芳对愣在一旁看她们忙的小芳道:你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上学?该迟到了。
小芳:我也想去。慧芳:人家是去接爸爸,你凑什么热闹?
小芳:那你呢?你凑什么热闹?
慧芳脸一红,旋又坦然道:我陪小雨去,总得有个大人领着她。你到学校别忘了替小雨请假。
小芳边往外走边道:那也用涂口红呵。
开往机场的民航大客车,慧芳显得心神不宁。她不时作出副镇静安详的姿态坐在座位上,又不时像身上痒似地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她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怨。
出关大厅里挤满来接亲人的出国人员家属,还有一些地位很高的官员也在等候。一队显然是经过组织的女青年手捧鲜花鱼贯而入。透过候机楼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一辆求护车疾驶而来,到候机楼门口停下了。几个白衣白帽的医护人员拿着副担轲下了车。他们进了候机楼,立刻有机场人员迎上去,带领他们从另外的通道进到隔离区里面去了。
飞机怎么还没到呵?
夏小雨焦急地说。还差几分钟。慧芳看看手表,她不自觉地轻轻颠拍脚尖。这时候机楼内响起报告班到站的播音。慧芳没听清女播音员的话,但大厅内骚动起来,人人兴奋,她便知飞机到了。
她们挤到出口处的玻璃墙后,紧盯着进入海关大厅的下机通道口。片刻,一个强壮黧黑的汉子拎着皮箱出现了。接着更多的男人络绎出现了。她们身后的人群发出更加兴奋的喧嚣。有人在喊:看见了,出来了。进入海关接受检查的中国石油灭火队队员们频频微笑地向玻璃窗外的亲人招手致意。
小雨急得直蹦高:我爸爸吧?我爸爸看见了么?
慧芳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出来的男人的脸。他们都是那么相似,同样健壮,同样黧黑,同样都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如同一支运动队。慧芳几乎怕自己认不出夏顺开了。
最后一个男人出来了,后面是一个由五花八门男女老少组成的外国游客团。怎么会没有呢?慧芳也急了,更加紧张地重新在大厅里那些散站在箱子间的男人们中寻找。
夏小雨,你是夏小雨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男人挤进人群,扳着夏小雨勇肩膀问。她是,她是。慧芳是一边忙说。
我到处找你找不着,用车去接你你倒自己跑来了,快跟到这边来。年轻男人没顾上理慧芳,拉着夏小雨就往人群外走。
他把夏小雨领到那群官员面前,慧芳看到一些高级官员伸出手和夏小雨握手。这时她看到那几个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从里边出来了,一个护士高举着一个输夜瓶,担架上躺着一个深身用绷带缠绕连头,脸都缠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具木乃依的人。
夏小雨脱离那群官员向担架跑去,哭着咕:爸爸!
慧芳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小雨随着疾行的担轲哭泣的哀恸的人和那个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的人浑身缠绕的雪白耀眼的绷带以及女青年们献上的鲜艳无比的大捧鲜花在担架上沉甸甸颤动的印象。第一个通过检查的归来者步出海关大厅,迎候的人群发出期待已久的欢呼声。
二十三
日出日落,朝霞满天,幕霭沉沉。
昏迷了数天的夏顺开苏醒了。那颗硕大浑圆,没有五官的白色头颅缓缓地在枕上挪动。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眼球也被灼伤了,他身上的烧伤面积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他的头脑因为不可遏制的钻心疼痛更加敏锐、清醒了。
他机警地感到病房里有人。
他声音微弱地叫:小雨?是小雨么?
小雨休息去了,是我在这儿?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回答他。慧芳?面露疲但神态安详慧芳把脸俯向他:你能看见我么?
我什么也看不见。你需要什么?我疼。护士刚给你打完度冷丁。
我疼!安静点,你不能用力说话。
我无法安静我疼!
那么想想愉快的事。小雨这段时间表现很好,期未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
我疼!我想过了,等你病一好,我们就结婚
我疼!夏顺开大叫。
医生和护士闻声进来。
医生:你不要再和病人说话了。
他对护士下医嘱,吩咐她给病人的输液中加吗啡和冬眠灵:让他睡觉。经过止痛和安眠的夏顺开满意地熟睡了,很响地打着呼噜。
又是一个天空晴朗的日子。病房酒满阳光,窗外的树叶在和煦的秋风中络绎不绝地从枝头飘落,纷飞而下。
慧芳和小雨坐在夏顺开病床前,慧芳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躺以床上的他显得很安静。
我不想等了,我打算元旦就和你结婚,我们就在这个病房里结婚。你喜欢我穿白纱结婚礼裙的样子么?不会笑说我吧?我还想在窗户上、门上都贴上喜字,放鞭炮,坐小汽车,才不管医院让不让呢。我把咱们的家都重新布置了。贴了墙纸,铺了地板。还买了一张席梦思大床。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张特别漂亮的梳妆台,给你买了一张大班桌,我把咱们的钱都花光了慧芳轻轻笑起来,小雨在一旁无声地掉下两滴眼泪。
谁打算跟你结婚了?白纱布面罩下的声音轻声说。
你呀,夏顺开呀。不是你在夏天的时间向我求的婚?一个劲儿纠缠我,我不答应都快把你急哭了。
我没有。你别想赖。说过的话想后悔?我这里可是有人证的?是不是小雨?小雨点头。你想逃避责任呀?我才没那么好骗呢。你招了我,我就赖上你了,你想不答应都不行,我还非嫁给你。否则我就跟你闹,到你们单位去告你,说你玩弄女性。
像秦香莲告陈世美那样?
对!让你身败名裂。傻了吧?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讹上你了。你嫁不出去了非嫁我?
没错,谁让你不长眼的,你就认倒霉吧。
我脾气不好,爱喝酒,打老婆,长得也丑。
我认了,我觉得你长得英俊。
我还脏,不爱洗澡,吃饭叭即嘴。好串门好聊天,尤其爱和姑娘接近,保不其将来会出什么风流韵事。
我全认了。你就是天字号第一个大坏蛋我也爱你!
你说什么小雨实在听不下去。捂着脸哭出声跑出了病房。
我说我爱你。再说一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谢谢,谢谢你可是我不想给你一个当圣母的机会。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看作什么人我只把你看作女人。所以我就这么贱,同样不让你当个圣人。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鬼迷心窍,我就我就成会你。谢谢。吻我一下,找得着嘴么?
就是纱布上湿的那一块吧?
对,有股药味儿对么?
白纱布里的那个声音发出轻轻的笑声,接着无声无息了。慧芳久久地把嘴唇按在那块潮湿的纱布上亲吻着,然后慢慢直起腰,把白被单蒙上了夏顺开缠满白纱布的脸。
她逆着乱纷纷跑进病房的医生,护士官员们往外走,直到这时,一直挂在她脸上的那动人微笑才完全消逝。
夏小雨悲恸的哭声在病房响起。
刘慧芳加快脚步沿着医院的走廊往外走。
带着凛凛寒意的阳光迎面笼罩了她,夏小雨的哭声也听不到了,她脸上才出现深刻的伤心和绝望。
无人喝采
层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廓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烙已经绝迹。
李缅宇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雅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牛交响乐队。
台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弯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嗄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长笛。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莱,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她穿着睡裙,出神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迸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俱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还镶有一块长方型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堆了过多的家俱,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呢,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宇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李缅宇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太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哼哼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宇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从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书柜旁,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宇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边晓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李缅宇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个,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我说什么呢?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宇。嗯?李缅宇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李缅宇,你现在眼里还有我么?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宇眼睛不离电视。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宇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铃儿我准备破记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宇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宇,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宇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莘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拒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自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我一无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硕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嘛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大楼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床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贩身沿着阴下来的衔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插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扩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俱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俱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都绕过去或跨过去。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喘吁吁地说说。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帝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遇到二个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剪齐点。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的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么?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么?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怕受道德谴责是么?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脚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清晰的照片框印。雨已经停,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呵,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么?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么?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景在铁丝上。那时你还年轻。是呵,第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脊的同样款式的瓷盘。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已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你于嘛,蹭饭?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不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按说犯不着再跟你沤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台灯的光芒透过白胚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袷,裕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裕说:又想干嘛?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么?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
鹅蛋脸。一定挺白的吧。白里透红。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认识,后来又在其它社交场所相遇。
谁先主动?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我不是告你了么,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流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嘛这么死气白赖地女要跟戍离?你到底愁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搭说搭。
肖科平眼视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场雨顿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型手势叫停。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牢翘大拇哥,日日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鸡,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姻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杠肩章。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少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浙浙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侯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衔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炼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寻摸,态度级为严肃,接为的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估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已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陇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站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强奸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么?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么?离异。有住房么?有。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各种荒诞、色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嘛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出来吧,这个凑合。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么?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式。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看自已孩子。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崇崇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嘛的,以为像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来了,姓韩。噢,小韩。我姓肖,肖绑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暖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笛声停歇。肖科平一下从椅上子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忙一起递给韩丽婷。吃,你自己削。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边坐下,偏过头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精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么?
没有。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那也不对,姓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跟我差不多大。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呵?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你姐姐?亲戚。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得巴得巴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挢鼻涕:挢,用力!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锁呐可能更有前途。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重不,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以,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么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广一边急切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地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贫呢。哗地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身。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邮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屋内灯开了。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一半的女式毛衣。女人装裹得像个伊兰妇女广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牛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薄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旨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官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官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房发出晃荡声。警报声以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西面八方涌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以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擦掌、虎视耽耽的武装土耒。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李缅宁在自已家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呵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垂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文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身,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李缅市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题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绞。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章: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说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门口笑弯了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别多心。想问一下,不是大街上现拣的吧?说着又笑起来,自己强迫制止了自己,口中连说:骚瑞骚瑞她是干嘛的?看上去像知识分子。
说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头控制了好一会儿,再露出脸,费用实是很正经了。李缅宁也很正经地回答:电大中交系的讲师。噢肖科平点头,走到藤椅前坐下。你还挺有追求的嘛。相当执着。美貌钱财我不爱,重要的是参加。心心相印我俩就手拉手。你还挺懂感情。我从来都感情细腻。李缅宁仰面朝独看着天花板说,只不过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变庸俗了在这之前我还会弹吉它呢。谁为看《鼹鼠的故事》跟我急频道?
我再庸俗也没看国产影片哭过。
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只会为我妈在咱家多住几天动感情。你呢?我爸去七了,点了多少天眼药水?
我流产都快死在医院里了,你还在别人家聊撒谎说在路上被交通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爱自已你还爱过谁哪怕小狗小猫呢。别坑人家学中文的大龄青年了!
你瞧你泼得还像个小家碧玉么?
我就这样儿怎么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这样儿的你还没处找去呢。说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苹果梨。会儿,长笛声从她的房间飘出,曲调悠扬。
长笛在钢琴的伴奏下曲调依旧悠扬。
肖科平坐一家豪华酒店的宽阔大厅的有人工竹林和喷泉的角落,为咖啡座上正在谈笑的中外男女们吹奏乐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酒店的场面也很气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红丝绒和壳晶晶的镜子,金矿老板的府邸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中国人进来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终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说笑,连那些应该很文明应该视长笛为家乡小曲的金发洋人也人无人回顾。
这时,就像跌倒后的一把搀扶,就像委屈时的一声垂询,从远处响起一个人清脆、有节奏的掌声。
肖科平循声望去,只见一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庄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肖科平在行李房里脱下长裙换了便装,拎了笛盒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低头往外走。
那个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视着她走来。
她抬头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钱康微笑地开口唤她:肖科平不认识我了?
钱康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扶椅请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顺手把坤包放在一边。她那个同事仍在喷泉边的竹林中弹钢琴,旁若无人。
想起来了么?钱康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们两个班的教室斜对门。
肖科平暖昧地笑。两杯咖啡,一定要放糖!放康对侍女说当然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对你可印象深刻,说仰慕也不过分。
是么。肖科平用匙搅和咖啡,回头瞟了一眼她那个正在弹琴的同事。决不瞎说!钱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记得你那会儿学校就吹笛儿。有次党的生日,你们校宣传队在操场演出,你吹的是《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瞧我连当时你吹的曲子都记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这调儿吧?
不错。你现在还在那什么乐团么?
还在。常演出?很少。是呵,你们是国家级的乐团,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你嫁了个造飞机的工程师。一定特有才吧?你肯定,要不你也不会看上他。已经离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噢,离了。离了也正常,我也离了。当然我这情况跟你们不同,我那个前妻就是个小市民,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庸俗得很,没什么爱情
我没给过你名片吧?钱康指着肖科平问。肖科平摇摇头。钱康立即掏出一个精制的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递过来。这张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种带照片的可惜已经送完了。
总姬理。你可以呀。瞎混瞎混。你有名片么?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我从没印过。那有电话么?给我留个电话。特别想再跟你联系。
也没有。现在电话那么贵,我们可装不起。
别逗了。数你们文艺界有车的人多,漏税的人多
我这行和歌星完全两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见你我特别高兴。上次我到班开同学会我还逢人就打听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目首,恍然如梦我给你留个我爱的地址吧。肖科平取出笔写在一张纸片上。拾头朝康一笑。中午,街道上的阴影完全消逝,凡金属,玻璃或浅色的建筑涂料都在熠烟闪炼。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广销魂。
韩丽婷拎一大兜西装鸡鸭鱼肉,沿着高楼房外封玻璃的悬挂式走廊走来。阳光中她脸上是斑痘、色素沉着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着、坚定。电梯向楼下高速降落的隆隆声愈来愈远。倏尔消失。
走廊很静,外面蓝天无垠,有鸟无声地飞导,可以看到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囟竖立在山间。
她通过一扇门进入楼内走廊。
两边全是房间的楼内走廊,很昏暗,更加静谧,有人在远处开门关门。
她的脸暗下来,柔和了许多。
她凭印象敲了一扇门,敲出会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点迷津。她再郑重地敲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韩丽婷手操着把手拧开了门,居室内聚满的阳光像一槽水决口一下涌出来。她立刻在阳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掏。
李缅宁光着膀子,手拿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鼓着嘴呆望着她。他下意识地拉出副逃跑姿式,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着,还不快接接我。韩丽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里拎着的大小网兜股脑儿塞到李缅宁手里,累死我了,你们这楼真高。李缅宁被手里的兜子坠矮了。
韩丽婷指使他:快找个盆倒上水,这鱼还是活的。哟!这肉都化了,直嘀嗒,快送厨房去。我的妈,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我来吧!李缅宁这才说出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吃呵!让你加强点营养。韩丽婷说话间已撸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今儿我好好给你做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托。我刚才完一个烹饪学习班,没来得及实践呢。
李缅宁想撤,心里刚动念头,就被韩丽婷一把薅住:你别走,我做饭得有人打下手。你先把韭黄摘了,回头再把土豆没了削皮。来,给你系上围裙。
韩丽婷顺手从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条围裙,把李缅宁车转身,从后面拦腰系上,扎紧,打结,按到菜堆儿前蹲着摘菜。
自己也拿了条肖科平的围裙系在腰间,一手按着在案板活蹦乱跳的鱼,一手在空中乱抓着嚷嚷:
莱刀呢?快给我把刀。
肖科平拎着把水萝卜开门进来,看到厨房青烟滚滚,湍锅噼叭作响,几条人影晃动,便凑过去隔着门玻璃往里看。
我要的是滚刀块,你这切得什么呀?韩丽正在呵斥李缅宁,快出去吧你,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她抬头看见肖科平,露齿一笑,隔看玻璃喊:等着吃现成的吧。李缅宁一身油烟,从厨房踉跄而出。
肖科平望著他笑:她是几级厨子?看打扮够专业的。
李缅宁冷笑。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真有福气。然后扭着身子回房换衣服。肖科平换了拖鞋出来,见李缅宁正打鸡蛋黄调沙拉油,筷子飞快地搅着。看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肯不肯干。
说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着瓜子看李缅宁卖块儿:顺着一个方向打,这样才越打越稠。
韩丽婷端着两盘拌好的凉莱出来,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赏着:色香还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干!肖科平夸她。
这时门响,有人敲门。
肖科平拉长声音说:进来。
钱康拎着皮包,举着手提电话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路过,顺便让司机停车,上来看看你,唉呀,你们自己还吃这么好?搞这么多菜。
李缅宁小声问肖科平;谁呀这是?
一个朋友。肖科平盯着钱康。
钱康顺手掂起一根玉米笋放进牙缝里嚼:
嗯嗯,罐头的。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让我赶上,多一个人没问题吧?没问题。李缅宁抢答,无非是多添个饭碗添双筷子。
要不要我去买酒?我去吧。钱康众皮包里掏出个无线传呼机。拍到肖科平手里。给你个BB机。
不用,喝什么酒呵?肖科平看了眼BB机,给我这玩艺儿干嘛?联终方便,有事我拷你喝点喝点,有酒热闹。
钱康从皮包中掏出只大钱夹,掖在西服口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你们这儿商店在哪儿?
下楼一拐弯。李缅宁说,干脆你再带瓶醋算了,家里醋早光了。好好,镇江香醋加何?钱康答应着,积极跑了出去。
李缅宁扭脸瞅着肖科平奸笑:是个款爷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详手里的BB机,随手扔到一边:我从来不关心人家挣多少钱。
韩丽婷从厨房出来,张着手嚷: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大菜陆续要上了,这是谁的皮包?咦,还有电话。
她的兴趣被钱康的手提电话吸引,拿起来顺来倒去地看:能打么?厨房里噗地一声汤扑了。她急忙跑回去。
钱康空着双手,一脸困惑地进来,进门就问李缅宁:
你说那商店在哪儿呵?找了一圈没找着。
说完踱进厨房,站在一边看韩丽婷炒菜。
你很会做嘛,愿不愿意到我的餐厅去掌勺呀?
行!给多少钱吧?钱康不吭声了,笑眯眯站了会儿,出了厨房对肖科平说:哪天我请你们到我那个餐厅吃一顿。我有个广师傅手艺很好的。噢,你们这儿哪有电源?我这电话得充充电。
李缅宁从自己房间拿了瓶白酒出来,听到此说,便道:有,有,我给你拉个线板。
一头扎回屋里,会儿屁股朝外拉出一根电线。
钱康拿起酒瓶看商标:这是什么牌子?野点。
韩丽婷端了盘新炒的菜出来,问:这是你的电话?
我的我的。钱康回答,你要打电话么?全世界直拨。有没有什么美国朋友想问个好儿的?
这时,又有人敲门。李缅宁扭头问肖科平:你还约了谁了?
离门口最近的钱康把门打开,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挽着手走进来。他们进了门就往里屋走,边走边仰看头朝天花板四周张望。
女的对男的说:这两居室的格局和刚才看的那家不一样呵。你们找谁呀?肖科平问。
一名提醒了李缅宁:噢,换房的。跟着进了里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弹簧床上颠了颠了屁股:还挺软,梦丽达吧?梦特娇。李缅宁陪笑。
这对夫妇来到外屋,看看其他人,问李缅宁:这都是你们一势的?朋友。李缅宁给老爷们敬烟,老爷们断拒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换房么?女的说,我们现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用了还有老朋友找来。上个月警察当墨窝还给抄过一回,点着名让我们交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吧来吧,咱们都入席吧。有什么话坐下说,菜都凉了。
钱康直张罗,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举起杯:
都端起来,咱先为什么干杯?
为韩丽婷张嘴后才发觉也没词。
咱们还都不认识呢。钱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动明白时主要是都不认识你。李缅宁说。
我来介绍吧。肖科平喘了口长气,飞快地说,这位叫钱康,是我的中学同学。这位李缅宁,怎么说呢,我的前夫幸会幸会。钱康热情地向李缅宁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后议论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搞飞机的吧?
早不干了,跟飞机也离了。
韩丽婷矜持地等着介绍她。肖科平看看她,转向李缅宁:
这位这位你来介绍吧,你比较清楚她的哪儿来的。
这位李缅宁向韩丽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头犯愣。愣了会儿索性说:干脆你自报家门吧,你是哪儿的打哪儿来的?
我叫韩丽婷,姓韩的韩,美丽的丽,亭亭玉立的亭加一个女字旁。我是麻纺厂医务室的护士。
吃吧吃吧。李缅宁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没说人物关系呢。韩丽婷嫣然一笑。
大家开吃。好吃。钱康边吃边评论,菜好,酒好,再有点间乐就更好。哟,我还有一汤忘了。韩丽婷忽然想起、你们慢点吃.我去端汤。我去我去,你别动。李缅宁嘴里含着块热鸡翅,忙站起来。他一阵风进了厨房.颤巍巍端出一个滚烫的钢禽。
你们都该先喝这汤,这汤好喝极了。我搁了无数的东西:海参、尤鱼、虾米、玉兰片、火腿
韩丽婷骄傲地数说。嗔怪李缅宁:你怎么把锅端上来了?应该用大汤碗。一样。不好看,我端去换汤碗。
韩丽婷说干就干,蓦地蓦地站起来,双手去提锅耳朵。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啦一锅汤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汤汁四溅。
在座三人以极出色的反应和敏捷,同时从桌旁跳开,刷地贴在各身后的墙上,收腹含胸,叉腿举手。
最后一滴汤汁不偏不斜正溅在钱康的眼镜片上,他的眼神儿立刻朦胧了。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直扑桌上的大哥大。他从海参尤鱼堆里拨拉出湿滴滴的大哥大、用袄袖子擦擦,放到石边听,啦啦地按键。
肖科平前补救溅了摊白花花的汤汁,犹加自己吐了一身。
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拎例不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大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的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地不断向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咕,你老婆怎那样呵?把我这件衣棠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么?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在法国我要英国!她到底是干嘛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是不是牧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么,还挺会的。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广,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莨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磋脚丫子。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
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呵。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旋即满眼怒火,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呵?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已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是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么?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嘛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么?
没好,哪儿好了?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边受了刺激。我卑鄙!李缅宁挽泪人似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拨了鞋饲侯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盗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晚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个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的对。李缅宁只是一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噗哧一笑,她极诚恳根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肖科平心满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什么?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B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呐。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B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执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真够纯情的。的解,承认。特感动我。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是你什么?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白脸!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
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还在还在。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你不腰酸么?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我这竖接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么?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导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着人,那样别广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地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糗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会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
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尼,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呵。钱康跃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我太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咙水,又咕钱康
叫你呐。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喂,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场咕:哎,这就过去!韩丽婷咚地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你这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里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这算什么?挣钱干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么?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不过我也挺愿意犯回傻的。
眼睛闪闪地痴笑。李缅宁呢?肖科平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觉得他和小韩能成么?他呀?钱康扶扶眼镜说,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儿别人哪说得准?我过去挺有判断力的,现在都不准了,整个被你搞乱了。有时弄得倍儿露骨,我自已也觉得倍儿惭愧。
肖科平冷笑:这韩丽婷就跟没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这儿。老姑娘没嫁过人的真恐怖嗯,你说什么?
她抡脸问钱康。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缅宁穿戴整齐问韩丽婷:你不眼我一起走么?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了。韩丽婷仰倒在床上,双手垫着后脑勺问李缅宁:行么?
那你就住吧。这屋里东西,你随便。
能偷东西么?已经出了门的李缅宁立刻转回来:不能!
韩丽婷瞅着他咯咯笑。
李缅宁在黑漆漆的楼道内撞上一个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过头,眼镜片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是钱康。
麻烦你到阳台把我晾的两件衣服收回来。肖科平站在门口对韩丽婷说,谢谢了。
你进来吧,没人。韩丽婷把房门大敞开,李缅宁上夜班不在。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进去,到阳台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来,拿回屋里。韩丽婷迎着她笑问:你们俩平时还相互回避?
我们是互相尊重。你饿不饿?韩丽婷忽然说,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夜宵?
肖科平对韩丽婷这套笼络人的小手法颇不以为然:
不用,我是吃饱了回来的。
没事,不麻烦的。韩丽婷热情洋溢,我买了很新鲜的汤元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赖汤元吧?肖科平厉声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还跟我客气。韩丽婷仍一脸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元用身子顶开门进来:我都做好了。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元的碗。吃吧,你就别客气了。
韩丽婷端着碗自己坐到一边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吃起来,边吃还边跟肖科平聊天:那天我在大方,服装店看见一套玉色的羊绒套裙,我觉得你穿上一定好看.真的,特适合你,当时我就想替你买下来。是么,肖科平吃着汤元,脸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钱一件?二百五。不贵。我摸了那质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欢。我本来自己也挺想买,只是我这样子也犯不上穿那么好的东西。
你挺好的。不行,人都锈了。你看咱们同岁吧,你就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你们搞文艺的都特别显年轻,看着真是羡慕。女人,姿色还是挺重要的。漂亮总是占便宜,别人一看就有好感。你中学毕业是去插队?
没毕业,兵团!东北!八年!冰天雪地,风吹日晒所以老得快!你回来就去的麻纺厂?
哪儿呵!哪那么容易一下就找着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厂,后来四处托人,不提了,说这个我心里就难受,比回城一点不省事。你现在住厂里宿舍?
我住我哥那儿,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加我。前几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更挤,现在他们都死,宽绰多了。韩丽婷过来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给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给,还夺她的碗。认真对她说:我洗。你要这样,以后我就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韩丽婷看着肖科平由衷地赞叹:你怎么就能一点不显岁数呢?一道阳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脸上。BB机在一边的桌上嘟嘟响,惊醒了她。
她闭着眼伸手在桌上乱抓,摸到BB机,关掉,又在阳光中闭眼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她没有立即起床,蜷缩在被窝里脸伏着枕头想心事。
外面大门响,有人进来,悉悉碎碎在门日换鞋。
李绸宁。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没了声音,.片刻,李缅宁探头进来。
你来。她倚在枕上微笑说。
什么事?李缅宁进来。
没事就不能聊聊么?坐,把沙发上我那堆衣服挪开。
她仰脸出回了神,笑着对李缅宁说:小韩广不错,挺实在的。李缅宁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钱康丢下的漂亮打火机啪啪打火:难得,你还能说谁好话。
真的,我觉得她特朴实,对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两只赤裸的胳膊:把我那件衣扔过来。
李缅宁从沙发上乱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衬衣,扔给她:你用不着先想方说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记我。肖科平坐在被窝里左右开弓穿衬衣:你这心里怎么这么阴暗?我是关心你。我预情。讨厌!你怎么老这德性就必不了啦!自尊心真那么强你就像个强的样子这强的也不是地方呵!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裤子,指斥李缅宁:有时真觉得你特可尸。李缅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你真觉得韩丽婷不错?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长相么?
那倒不是,我总觉得这女貌似马虎其实挺有心计你说她该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肖科平气分不屑地把人代劲一扭,再转回来柳眉倒竖:
你照照镜子去。李缅宁脸红了:说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糊涂的看上你我已经很吃惊了,别说现在,当年就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时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要跟你配偶。
当年我还是比较潇洒的。李缅宁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一见钟情。呸!肖科平被气笑了,我纯粹是叫你骗婚,耍了套小手腕。还没跟你算帐呢。我告你李缅宁,你等于是毁了我的青春。她狠狠瞪了李缅宁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发红。
一时两人都有些伤感,各自垂头不语,气得氛变尴尬。
片刻,李缅宁强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胖子怎么样?还有些优点吧?是个人就比你强一万倍。我有那么坏么?叫你说的我一无是处了?评价一个人总该一分为二。对你,没什么公平客观好讲,就得一棍子打死。我这辈子遇到谁都对我挺好的,只有你伤过我的心。
肖科平背对李缅宁看着墙,俄顷,抬手抹产一下腮帮子。她回头看到李缅宁还站在原地,便说:
你还站着不走干嘛?那边屋里还有广等着你呢。李缅宁垂头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听到肖科平叫他:等下。
他转回身,肖科平平静地望着他,说:
他没搽过增白粉蜜,天生那么白。
李缅宁几乎笑出来,克制住了,扭曲着表情肌笔直地走出门。韩丽婷已经离去房间收拾得井井肴杀,纤尘不染,墙壁、桌面和地板光可鉴人。肖科平穿着轻薄、凉爽的绸衣站在窗前,阳光把窗玻璃映得辉灿晶亮。阳光几乎使她的眸子完全透明,像猫眼一样变幻莫测。
她和李缅宁庄在窗前的桌旁吃早饭。窗台摆着一盆开满一圈粉花的蟹爪莲,花影婆娑投在他们二人的脸上。
这次他们俩同时很开朗地笑了。
肖科平温柔的表情和李缅宁坦然自若的举止以及他们不时互相对视的眼神儿,使他们看上去很像一对相爱的夫妻在共餐。BB机在一边嘀嘀响,肖科平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肖科平从自选商场货架上拿下一盒巧克力和一瓶浓缩果汁,放进跟在她身后的李缅宁手中的塑料筐里。
你真打算嫁给胖子?
肖科平又拿了两袋生腰果仁:我们就是同学,你怎么不信呢?别随便跟他上床,男人都是既得陇复望蜀。
他们来到肉食冰柜前,肖科平下手翻拣,拎出一袋肥大的西装鸡观察其发育状况。
他对我倒挺有意
胖子倒是道貌岸然。李缅宁拎出一袋排骨扔筐里,他说爱你了么?他们来到付款处排队交款。
肖科平忽然问李缅宁:你说我怎么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定要逼他说出口。李缅宁数着钞票交给收款小姐,出了闸口回身对肖科平叮嘱:这样他将来翻悔,就可以拿这话羞他。言不由衷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
谨言重复千遍就是事实!
他们出了自选市场,街上万头攒动。到处都是打着红旗,举着横幅标语,就地摞摊,口口声声为过往群众做好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一个匆匆往自选商场内快步走的男人与肖科平撞个满怀。肖科平唉哟一声。
李缅宁一把扯住那罢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
干嘛?男人乍着翅横身新产品,又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得道个歉呀。李缅宁不依不饶,瞧脚上那大鞋印子。没那习惯。男人大言不惭。
算了算了、走吧。肖科平拉李缅宁。
文明月你们俩大街上这么吵合适么?一个戴红箍的老头儿打一旁闪出严肃地说。
肖科平拉着李缅宁膀子在大街走出很远才松开手。
和这种无知的人吵什么?她说。
他们在一溜堆满各色鲜艳水果的小摊前挑桔子和香蕉。
肖科平举着一把香蕉问小贩:多少钱?
一辆蓝鸟牌轿车从他们身后的马路上开过去,在前面刹住,缓缓倒车过来。钱康在倒行的车中摇下玻璃窗探头出来,喊:海,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李缅宁回头看见他:没事,我我们玩呢。
我刚从你家过来。钱泰对肖科平说,我呼你怎么不给我回电话?肖科平拎着沉甸甸的网兜,注视着他不吭声。
来,上车,我送你们。钱康打开后车门,我正给你联系音乐会的事呢,你得跟我一起跑几个地方。我不舒服,刚从医院看完病出来。肖科平站在原地不动。你怎么样?能去么?钱康问李缅宁.你们俩总得去一个,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感觉的是你要的。来来,上车,我带你玩去好玩。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把李缅宁拉进车。
轿车开走,钱康露头对孤零零站在街边的肖科平喊:回头吃饭你可得去。钱康坐在疾驶的车内用车载电话往四处呼叫,发号施令:
这事得找文化局么?好,立刻安排我和文化局的人见面。我现在就要得到演出许可证。
又拨了一个电话:喂,我是钱!我让你去找唐辉你找到没有?我不要别人,就要他。我看过他给世界艾滋病日晚设计的那堂布景我就要那种味道。还有,我呆会儿能不能去看剧场
再打了个电话:记者都通知了么?一定要有晚报的人。中午我请他们吃饭,广告公同的人改到晚上最好一桌都能坐下,实在不行就两桌。告诉经理,我请客!让他把能坐二十人的大台给我留出来。他放下电话,仰着脖子对坐在后排座不吭声的李缅宁露出既得意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没办法,大事小事无一不得事必躬亲,手下的人太不得力。真羡慕你逍遥自在你有没有什么特能干人给我推荐一下?肖科平。钱康呵呵大笑,拍着司机的肩膀:超过前面那辆车。
钱康带着李缅宁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厅里穿行走动,四面八方观看结构。音乐厅里的灯治金部打开,华丽阴森。
怎么样?这剧场还凑合吧?
过得去。李缅宁点头。
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加上助跑,一个箭步窜上舞台,乙服后摆掀起,露出绷得浑圆的屁股。
他走到舞台正前沿,面向观众席,摹仿着外国马戏演员行了个深深的躬身礼,直起腰脸涨得通红说:这感觉不错。到时候让肖科平穿条长裙,行一个欧洲宫廷的印刷种拽着裙边的屈膝礼上来先来这么一下!
他揪着自已的裤腿蹲下去,含笑低头。
来听会的观众都让他们穿上燕尾服。李缅宁坐在第一排说。没错。钱康热烈赞同。票上印上这规定: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蓝鸟汽车停在一间花店门口.花店里的鲜花隔着玻璃窗争奇斗艳。钱康领着李缅宁大步向花店走来,活像香港黑帮片里的流氓大亨领着个杀手来砸店。要把你们店这些花都装在一个人篮同一里,芬姹紫嫣红么?钱康问卖花女郎。肯定。女郎彬彬有礼地回答,不过我们恐怕就要为您专门订做一个特大篮子。
不是一个,是一片,一大片。钱康纠正女郎,怎么,最损也得要十五个澡盆那么大的花篮。
如果不用花篮,扎成花圈儿呢?李缅宁建议。
哦,那倒人知会是什么样子。钱康使劲想象作
这就要看您先生往哪儿送了。女郎说。
对了,你应该知道,肖科平最喜欢哪种花。钱康思路跳开,咱们得选择最能博得她欢心的。
这我还一下答不上来,真叫你问住了。
你过去送她都送什么花?
我就记得过去我回家手思不是拿捆菠菜就是俩茄子。
那就统统的,每样儿若干。钱康大手一挥,对女郎:隔天你甭卖了。花篮有了,缎带上写什么?女郎拿出小本和笔,我店备有《贺词祝语辞典》。热烈祝贺祝贺什么回头再告诉你敲电话。
落款?挚友?你的?哎,李缅宁你说我落什么好?
把你的名片给小组。李缅宁说。
花店外街头,钱康一边向车走去一边非常虚心地问李缅宁:故宫的房子有多少间来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那个数字怎么说来着?慈摆太后一顿饭花的银子够当时多少个农民吃年的?肖科平出现在一座晚清妓院风格的饭店门口。
她沿着铺红地毯的走廊往里走,穿过一间间厅堂。
她走进大厅,远远就看见钱康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十分突出地坐在一大群戴眼镜的男女记者之间。
足够两个成年人做爱的大圆台面上仅摆着两壶茶,几碟花生米和一排啤酒,菜还一样儿未上。
她的到来引起席面上一阵忙乱的互相介绍和狂递名片。钱康像献宝似地把她在每位记者面前炫耀了一番。
待她热闹完了,在钱康身边坐下后,才发现李缅宁正坐在她对面。他红着脸笑眯眯地瞅着她,显然已经空腹喝了不少酒,有些飘飘然,陶陶然,笑容带有几分无耻。
她凝视着他。肖女士的长笛是在哪儿学的?一个很帅的男记者问。
一开始是跟一个教师学,后来到音乐学院进修过两年。
肖科平轻轻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嘴,又继续视李缅宁。
要说肖女士的笛儿,那吹得是真好,老话怎么说的?妖精悸魂,穿云裂帛。李缅宁说着笑起来,吹起来绝对勾人魂儿。个脸上不太干净的女记者问:得过什么奖么?
这我知道。李缅宁不等肖科平回答便说:每回都差那么一点。噢,有一回、七五年长笛独奏《万泉河边》得过三省一市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调演奖。是第一名吧?
肖科平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你老看我干嘛?我觉得光荣!李缅宁扭脸对钱康说:你这事办得真对,我真得好好谢你,她实在是个好的长笛演奏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个艺术家,没人欣赏,那种内心寂寞,真是十分可怕。她能遇到你是她的幸运来,为你干一杯我可是干了!
李缅宁一口喝干,把杯底亮给钱康。
我喝一口吧。钱康喝了口酒,唤侍女:小姐.怎么莱还不上来?不够意思。李缅宁瞅着钱康的酒嘟哝,没劲。
我确实不能喝,喝就脸红。钱康解释,小姐,快点。
我喝两杯你喝一杯,这总行了吧?李缅宁又干掉一杯,拎着空杯在指间晃悠。钱康勉强又喝了一口,看了眼肖科平。
她不但是个好艺术家,还是个好女人。李缅宁谁也不看地大声说,接着目光灼灼地盯着钱康: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那是。那是。钱康陪笑。
有追求,有骨气,应该幸福她就是为过幸福生活而生的!李缅宁望着大家惨然而笑。
众记者冷漠地望着他。
肖科平不动声色。
接着他变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推心置腹地对钱康央求:
你也一定没少发现她的长处吧?
发现了发现了。这不算什么,往后瞧吧。这个女人呐,我跟她混了十年,总觉得昨天刚认识,一点摸不透她。
李缅宁的眼神儿变得温柔了,对肖科平投从温情的一瞥。
常有新鲜感不是很好么?钱康干巴巴地说。
李缅宁笑,又为自己倒满杯酒,扣在嘴上喝,放下杯子,一嘴白沫儿:问题是你也不能不新鲜。
李缅宁含情脉脉地望着肖科平,对饯康说: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顾她,千方百计让她幸福。你行,你有这能力,哎,老钱,我这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一定。钱康说,放心,往后没你什么事了。
否则,李缅宁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说:我跟你急!言罢勃然变色,虎视耽耽盯着钱康。
钱未作态,他已眉开眼笑,笑嘻嘻地一迭声问:
你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吧?不会吧?你看着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钱康火了,拍桌吼小姐,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等了快一小时了。你一直在广播乐团?一个中年妇记者问肖科平。
十二年。她始终凝视李缅宁,不断轻轻咳嗽,拿纸巾擦嘴。
小姐小跑着陆续把一些菜上来,再三向钱康道歉。钱康气虎虎地不理人。饮了半天清茶的记者看到菜来了,川流不息地去上厕所。
留下的人热烈地吃。钱康憋出笑脸,仲着筷子左右张罗:吃呀,大家吃莱。再看李缅宁,已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他不缺心眼儿吧?钱康问肖科平。
他伸手一挡欲前探唤醒李缅宁的肖科平:让他着凉去!肖科平抬头哈地大笑一声,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用一根筷子敲敲自己的恣恣碟。李缅宁蓦地惊醒,站起来茫然四顾问送菜经过他身边的小姐:厕所在哪儿?小姐忙碌中为他指了个方向,他蹒跚地离开餐桌,自顾去了。肖科平开门进来,微微咳着。她听到李缅宁房到游戏机发出的阵阵嘟嘟声。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他的房门。
李缅宁正坐在电视前专心致志地穿迷宫。他的脸已尽褪红色,显得十分苍白。怎么没吃半截儿就走了?喝,难受了吧?肖科平在他身边坐下,是不是吐了?
李缅宁看她一眼,疲倦一笑:觉得高了,怕破坏你们情绪。小韩没来?不知道.她还天天来,不天别的了?
有点借酒撤疯是么?没有,脑子一直特别清醒。钱康生气了吧?
没有,他不会生气的生不像你。
李缅宁看了肖科平一眼,又玩了会儿游戏机,盯着电视屏幕说:我不是说老钱这人不好,人挺热情的。但这种做生意的人跟他接触一定要小心.别光听他说,有些事该了解清楚的都打听一下。我这不是给他垫砖。他接触的人多,过去难免遗留瓜葛,都让他搞清楚了,闹出麻烦也怪没意思的。
知道。肖科平看着李缅宁双眼说.其实我对他的过去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拿他当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二人互相寻望,彼此无语,俄顷,李缅宁噗哧一笑:老大嫁作商人妇。肖科平也笑:你希望我嫁么?
这时,门又响,韩丽婷背着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迷彩大背囊进来,一脸兴冲,堵着门口停住:
哟,你们聊呐!哦,没事。肖科平迅速站起来,闲扯几句。你们聊吧,我走了。韩丽婷一边给她让路一边叫:别走哇,一起聊。
我还有事。肖科平低头走出去,回到自已房间。
韩丽婷把背囊卸下肩,坐到李缅宁跟前问:你们聊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她就走了了
没聊什么。李缅宁怀疑地盯阒那只鼓凸的班斓大背囊、你包里装的什么?我发觉你们俩之间话还挺多。
李缅宁十分不快: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我们说几句话怎么了?是几句么?你要是看不顺眼生你就请回。谁请你来了?
你怎么突然对我不好了?
你这话才叫奇怪呢。我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哪次不是你主动找来的?你怎么口气全变了?脑子里又打什么主意呢?我主动上赶着找来的?当初谁在小树林里胡乱寻摸来着?
李缅宁吼:我到小树林又不是找你!
韩丽婷毫不示弱地也厉声道:那你去找谁?你把我带到你家来干嘛?莫非你就是那条正通缉的色狼!
那边肖科平听到这屋吵了起来,忙赶过来解劝:
好好说着怎么吵起来了?
你不是去找对象你去小树林干嘛?你憋着什么心?你有老婆你还去再找,想玩弄女性呵
肖科平听着直皱眉头:别吵了,我们已经离了。
离了?我看不像离了,比那真俩口子还好。别以为人家都是傻瓜看不出来。你老家是山西的吧?李缅宁嚷着问。
这是你误会了。肖科平和颜悦色地对韩丽纬,我们确实李缅宁冲过来指着韩丽婷的鼻子喊:明告你我烦你!李缅宁,你怎么这么说话?肖科平沉下脸。噢,现在你烦我了,当初呢?韩丽婷先是一惊,接着便委屈,拉着肖科平的手哭诉:肖科平你给评评这个理,我哪点招人烦了?我怎么招人烦了?我怕让人烦怕让烦还是让人烦了李缅宁直走到韩丽婷眼前,地着她脸冷笑一声:哼!甩手走到一边坐下。你瞧他呀肖大姐。韩丽婷又惊又惧,你瞧他对我那样子。说完掩面哭啼。肖科平经她一扯,剧烈咳嗽起来,还流两道鼻涕,忙在身上找纸来擦,捂着嘴还咳个不停。
她这么一咳,韩丽婷倒不哭了:
你感冒了?可能有点。肖科平捏着鼻尖擦鼻涕。
头疼么?不,不头疼。就是咳嗽,流鼻涕时肖科平鼻尖红红地说。发烧不发?我试试你温度。韩丽婷说着把手捂着肖科平额头上。不,不用。肖科平挡开她的手,我回去了,你们也别吵了。韩丽婷跟着肖科平往外走,一路继续关怀,苦口婆心:
你可别不当回事,现在正流感流行呢,我们厂病了一百多号,厉害的都转成肺炎了。
她跟着肖科平进了她的房间。
肖科平坐下说:我没那么严重,喝点板兰根就好了。板兰根管什么用?韩丽婷拍手叫:你得吃西药。
李缅宁一头冲进来:你还说自己不招人烦?人家都说没事没事你还没完没了!韩丽婷掉脸朝李缅宁嚷:我是医务工作者,这儿发现病人了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还别说阶级感情了。
李缅宁咬牙切齿,操拳跺却连声喊:你就是烦人,烦死人!肖科平蜷缩以沙发上高声央告:求求你们了,别吵了,我头真晕了。要吵你们回屋吵,让我休息休息。
李缅宁拽着韩丽婷一边回房一边继续吵。
搞医的就是没病找病,好人也都让你治坏了。说,你这辈子杀了多少人?李缅宁,你说话要负责。你这是侮辱了我们全体医疗战线的同志从老到小。你算什么医务工作者?蒙古大夫都够不上。
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生病。韩丽婷嘴不停,手不停,从背囊侧兜掏出一支体温计,风风火火再次来到肖科平房间,冲刚要躺下的肖科平喝令:抬起胳膊试表!
李缅宁也跟了进来:我看试完表不发烧你脸往哪儿搁!
韩丽婷看着手表:起码我是尽到责任了。不像有的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自私得要命。
她从肖科平腋下取出体温表,一看,立刻惊叫:
呀,三十八度五!肖科平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下。韩丽好严肃地对李缅宁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蒙古大夫么?有病没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快去找药,你家都有什么药?二人回到李缅宁房间,翻箱倒柜,同时继续争吵,高一声,低一声,鸡一句,鸭一句:
你们家怎么什么药都没有?平时都不生病么?起码阿斯匹林胃舒平总该有吧?可让你得词了别动那盒子,那里是我的水果糖。
没出息,这么大人还吃水果糖一回头我给你买点果冻。肖科平拚着全身力气支起身喊了一嗓子:
别找了,我不吃药,睡一觉就全好了。
韩丽婷更大更坚决的声音传过来:
不吃不行!有病还不治,想死呵?睡一觉就好,真是一群无知的人!韩丽婷气冲冲地空手回到肖科平房间:什么药都没有,哪有公费医疗的人自家一点药都没有的?
你说要什么药印度洋我出去买。李缅宁站在门口说。
就你?告你药名你一路背到药店一张嘴也得给忘了。
我确实不需要吃药。肖科平说,烧也不高睡一觉出点汗肯定会退的。韩丽婷下了个决心,抬脸对肖科平说:现在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扎针扎针退烧有奇效。
在我看你就歉巫婆!李缅宁喝道,怎么不烧香你?
什么呀巫婆?韩丽婷迎上去吵,祖国医学宝实际大着呢你无知才说这种话!
你知道扎哪儿么?不行,我信不过文所没有科学根据的野招儿。那你就眼睁睁看着肖科平烧死?这会儿你怎又不心疼了?韩丽婷走到肖科平床前:保你没事,我在兵团干过七年赤脚医生,我们周围那几个屯子的盆下中农都让我扎遍了,没一扎死的。肖科平脸喷红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好,你扎吧,我让你随便扎保要你们别吵了。
我可告你韩丽婷,缝衣裳针消了毒也不能使。
无知的人只会说无知的话我随身带着急救包呢。
又是一个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的日子。窗台上的花草大都盛开,榴、金桔果实累累。
已经退烧的肖科平坐在窗前吹长笛,面前架着乐谱,她在准备个人音乐会的曲目。
钱康扶着酒柜站着,颌首欣党员,以脚击拍,如同一个随时准备引吭高歌的男高音歌唱家。
李缅宁在自己房间刚起床,听着笛声懒洋洋地穿衣服。
韩丽婷戴个墨镜精神抖擞地闯进来,如果手里再端和M16自动步枪,就活脱脱歉是个刚空降则别人国家的美国精锐女兵。她进门就找那只迷彩大前囊,找到后就胜利欢叫:
果然在这儿,我的判断一点不错。
什么呀都是?李缅宁一边下地一边问:跟个炸药包似的我担了好几天了。衣服。韩丽婷蹲下美滋滋地打开背囊,抖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便宜货。都是我前儿个逛街买的,还有给你买的呢。她举着一件有牡丹花图案的丝绸衬衫招呼李缅宁:
穿上叫我看看。这色儿我能穿么?寒碜不寒碜?
便宜呀,这件才五块钱。
她愣给李缅宁套身上,退后一步端详着。
可以可以,除了艳点没别的毛病,正流行呢五块钱你还想穿成什么样儿?不许脱呵!
她又从背囊里拎出一段廉价衣料,自我满足地欣赏:
这如何?圆点代表温柔。我想给自己做件披风,我从小就喜欢,羡慕布琼尼式的骑兵房蓬肖科平房间是不是有台缝纫机我记得见过?是有一台。她烧退了么?你没听见笛儿都吹起来了。李缅宁开门出去洗脸。
韩丽婷抱着衣料来到肖科平房间,肖科平边吹边向她点头致意。你都好了?嗯?肖科平嘴离开笛子,翻了页乐谱,亏你帮忙。
没事,应该的。韩丽婷热情地说,有病就得抓紧治。前儿个我从这儿回去,我们街坊也病了好几日子,忙了一夜没合眼你好老钱。你好小韩。钱康问:拿的是块什么呀?
一块料子,想做件披风,你觉得怎么样?
嗯,好看。真的?对了小肖,我能借你缝纫机用用么?肖科平边吹边点头,吹完一小节,说:
你推走用吧。韩丽婷已经揭了缝纫机罩子,装轮带,穿针引线:
不用那么麻烦。我很快的,踩两下就好。忙你的,就当没我一样。肖科平开始吹下一乐章。
钱康感兴趣地走到韩丽婷身边,摸着料子:我又发现你一门特长,真让我惊讶。
你跟我认识就准备好天天吃惊吧。
那边肖科平被这里两个人的嘀嘀咕咕弄得有点分神,曲调吹得结结巴巴。你这布还有么?有呵,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用这布给肖科平房间每件家俱都做个套儿,整个布置起来那会是什么感觉?
好呵!我这么想了都没敢这么说。
韩丽婷开始哒哒踩动缝纫机。
肖科平先还准确地按谱吹,渐渐被加入进来的缝纫机节拍吸引,带领,节奏开始紊乱,几经调控,终不能排除,顽强对峙与竭力背道而驰的结果也只能是脱离正轨。
键纫机快速有力地敲着点儿,笛声越吹越快,越吹越急促,如同两个人赛跑。肖科平满脸憋得通红,几乎来不及换气。哒哒哒,嘀嘀嘀
她一下把笛儿放下,靠在窗边大口喘气,累得粉脸失色。
韩丽婷和钱康仍在毫不知觉地边踩缝纫机边亲密地说笑。你什么时候去把我办公室布置一下?
肖科平拿着笛子进入李缅宁房间,李缅宁正在剪指甲。
你是不是能管管你们那位?
她冷若冰霜地说,接着发现李缅宁穿着那件衬衫,像个二流子,不禁吸口凉气:是她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李缅宁自豪地一翘剪得光秃秃的大拇指:五块钱!钱康笑着进来:这小韩呵,真没她不能的,是个人才。
你觉得她好是么?肖科平扭脸问他。
是不错嘛,不然是个女人,却有一身武艺,实在难得。
既然你这么欣赏她,肖科平转向李缅宁:是不是请你再发扬一次风格?没问题。李缅宁干脆说,立马把她带走。
钱康征了一下,看了眼李缅宁,又看看肖科平,摇头,表情也随之庄重。这我就要批评你了,肖科平,这你就太尖刻了。人和人之间没点宽厚、菩萨心肠怎么行呢?其实我早就发现你这性格上的弱点了。你有好多次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完全凭一时冲动,想怎样就怎样。上次在荣馆你说走就走了。前次请记者吃饭,大家都是来伴你的,你带搭不理,好几次,你都搞得我很尴尬。我就这性格,改不了啦。
这样就不行!这样你到社会上就要吃亏!钱康低吼,随即和风细雨:我当然是不会计较,但别人就不见得个个容忍你作男人其实不喜欢任情的女人。要撒娇也该回家撒而不能撒在大街上对不对李缅宁?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这毛病挺大?应该你是受害最深。
你们吵你们的,少把我扯进去。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又得批评你了。钱康矛头对准李缅宁、肖科平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跟你有很大关系你一贯纵容她么!该批评不批评,放任自流,那是什么结果?严是爱,松是害,这道理你不该不懂。苦果你现在也尝到了吧!你少给我们上课!肖科平冲钱康嚷道:哪轮得着你来教训我们!我怎么了?李缅宁怎么了?不假,他是混得不如你,没你有钱,但做人问心无愧。你那钱还不定是怎么来的呢,不定干了多少缺德事!我们穷,穷得光荣、听见警车叫,面不改色心不跳别以为你在现如今这时代混得好,混得比我们有脸面,做人也就一定比我们强!
没错,李缅宁说,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们怎么都冲我来了?钱康无辜地摊开双手,我也没说什么,怎么连我的品质都怀疑起来了?
韩丽婷双手举着展开的花披风,一步跳进来,喜洋洋,美颠颠的,叫:怎么祥,好看么?
正在争吵的三个人沉默下来,冷冷地看着她,无人答腔。
她还不满,撅着嘴翘首以待:
怎么都不说话?好看么倒是?
李缅宁拍拍钱康肩膀:对不起,真冤枉你了。
他走到韩丽婷面前,正在劈面大喝,蓦地发现韩丽婷精神涣散了,视线越过他,直愣愣地盯着阳台:
有人从那儿跳下去了。
李缅宁浑身一机灵,倏地回头,见肖科平和钱康好好地站在身后。怒视韩丽婷控制不住地浑身乱颤地笑:
你什么东西!韩丽婷根本顾不得李缅宁,把披风往他身上一披,越过他急匆匆奔上阳台,隔着纱门回头朝三人喊:
真有一大姑娘从楼上跳下去了!
只见她趴着栏杆往下瞧,激动地嚷着什么,然后仰头扪胸,两一翻,又睁开眼急急再往下看,活像一个憋脚的哑剧演员在做着夸张表演。肖科平半信半疑地上了阳台,扶拦一望,回头时神色大变:快来看真的!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阳台,在两个女人中间挤:哪儿呢哪儿呢韩丽婷激动万分地回头朝迟迟不动的李缅宁喊:
姑娘妈也站在窗台上了!
李缅宁拔腿正要往阳台跑,门哐地一声被撞开,几个手里拿着钩镰枪的戴头盔的消队员埋头冲进来。
低头跑了几步,为首的恍然大悟,喊了一声:进错门了。
一干人又呼隆隆跑出去,冲进隔壁人家。
李缅宁泄了气,点着一支烟,神态恍惚地吸。一个全身披挂的武警高手,呆着绳索冷丁从楼顶降落,出现在窗外,吓了他一跳。韩丽婷、肖科平和钱康在花草葱茏的阳台上紧紧挤在一起,一齐向左侧空中恳求:
想开点,求你了。黄昏,四个人手拉手在街徜徉。街上都是手拉手的年轻男女,但四人一组的尚属罕见。
他们来到一家灯红酒绿的歌厅门口,肖科平请求说:
我想进去,我嗓子发痒。
恁贵的,甭摆这阔。李缅宁首先反对,言罢还瞥了钱康一眼。钱康只得与协力将肖科平拉走。
又来到一家专放夜场电影的光怪陆离的电影院,韩丽婷往下坠着身子不肯走:今晚这四部片子里都有我想看的抒情片断。三个人把她一个趔趄从有阿飞逡巡的影院门口拽出,像拉着一个绑着手枪在马后的女奴,连奔带走拖出一箭之地才停下。
钱康耐心细致地做她工作:报上说了,看一次夜场电影相当于在避孕药车间工作十年,很多人都因此丧失情功能。
流氓!韩丽婷骂他。
电视里播着一个高麻家属似怨似嗔的婆娑泪眼、下一个镜头便是这位高麻本人走进派出所投案的背影
四个人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打麻将。有人得意,有人苦思,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紧张万分。
电视自顾自地开始播自已已然叫了半天好儿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人物尚未出场便唱起如泣如诉的歌,剧中那位苦人儿才露面便已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又和了。肖科平捡过李缅宁刚打出的一张5饼,放进自己牌中,把面前一行牌啪地按倒,指着三人:2,2,4!李缅宁和韩丽婷各扔两元钱过去。钱康桌面上不够四块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上去:
破大张儿吧。我给你找。面前也堆着不少钱的李缅宁把钞票接过去,从裤兜掏出一卷十元钞票,一五一十数给钱康。
你们俩过去是不是常联手卷别人?钱康一边洗牌一边看着肖,李说,怎么老是你们俩和我和韩丽婷都快成牌架子了。就是,韩丽婷也数着自己剩下的钱说,他们俩老互相喂张儿,里头肯定有匿。
没有没有。李缅宁笑说,我们也是打官牌。不成,得让他们俩换座儿,不能挨着上下家。
韩丽婷起身把李缅宁换到肖科平对面。
四个人八只手把一桌牌抹得稀哩哗啦。
八条。李缅宁略一哦吟,打出张牌。
碰!肖科平隔桌拿走那张牌。
她那只无名指上戴着个细细金戒指的修长的手,在李缅宁面前灵巧一抓狡兔般地缩。
李缅宁抬眼望着肖科平,肖科平也正在看他,她微微一笑,低头看牌。她在灯下犹如瓷器,光泽湿润,线条如泻。
李缅宁感到同时受到注视,他向钱康看去,钱康的兴立刻越过他,向房间黑幽幽的深处看。
韩丽婷似笑非笑,正待张嘴说什么,头顶盏灯忽然灭了,远处肖科平房间的那盏台灯也同时灭了。
怎么回事,停电了?黑暗中肖科平说。
一阵桌椅响。钱康在黑暗中说:别混,我都上听了。
通往楼道的门开了,有轻轻的气流穿过房间。
似乎是肖科平站在门口张望,然而也漆黑一片。
不少人家都有人出来,在走廊里乱嚷:谁家用电炉了?
有手电光射来射去。李缅宁按亮打灯机,门口站着的果然是肖科平。
一团火苗照出他二人挨得很近的脸的轮廓。
肖科平鼻翼一侧的半边脸不受光仍隐在黑暗中,这使她的脸五官有如雕刻般清晰,表情神秘具有圣像般的魅力。
肖科平神态安详地端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牌桌前,把蜡泪滴在一只倒扣玻璃杯底上,将蜡烛竖直粘牢。
烛光在黑暗的房间内摇曳闪烁。
窗外整个住宅区的楼群都是黑黢黢的,只有远处立交桥和迤迤蛇行的几条马路依旧灯火通明。还有溶溶月色。
李缅宁又点亮一支白蜡烛,光区扩大,坐在桌四周的几个人的脸都绰约浮现出来,犹如浸在显影液中的相纸逐渐层次分明。大家的情绪忽然消沉了。
继续玩么?肖科平手托腮懒懒地问。
不想玩了,太累眼睛。韩丽婷站起来对李缅宁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缅宁跟她回到自己房间,在桌上点着一支蜡烛。
韩丽婷关了门对李缅宁说:不喜欢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谁也没叫你喜欢呵。
她也不是你老婆了,你干嘛还那么听她的?她以为她是谁撤切尔夫人?你叫我来,就想跟我说这个?
还有,我看你跟她还眉来眼去的,你盯着她看的时间比看牌的时间都长。韩丽婷说着忽然动了气:你给我说清楚,你们俩到底现在什么关系?平白我不在钱先生也不在的时候光剩你们俩你们都干什么了?跟你说不着你以为你是谁?
这时,外面传来肖科平的嘤嘤叫声:缅棕、缅宁,你出来下。不许出去!韩丽婷等命令道。
李缅宁置若罔闻,摇摇摆摆往外走,到了门口个闪身便出去了。贱,这就叫贱!韩丽婷发狠说。
肖科平和钱泰坐在烛光中笑吟吟地望着李缅宁。
我们正聊你呢。肖科平说,老钱有个问题想让你证实我说他不信。你们俩当初结婚是谁追谁呀?钱康眯着眼暖昧地笑问。
互相追。李缅宁坐下,回答。
谁追得更猛点总有一个主动在先的吧?
你让我说,我当然得说肖科平比我猛了。我记得咱们认识之后,是你首先提出幽会的请求的。李缅宁望着肖科平说。
肖科平笑:第一次约会的电话绝对是你打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你再三暗示后,我想我要不打那个电话就太折磨你了。无耻。肖科平笑,谁老跟我念叨他特孤独特空虚?
你也没少跟我表白只重感情不爱钱。
那你们离婚时是谁蹬的谁?钱康打断他们热烈的交谈,她可说是她蹬的你。李缅宁顿了一下,看了眼肖科平:这倒不假。
肖科平脸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但眼睛不再正视李缅宁。你也够惨的。钱康快慰地笑,怎么连个媳妇都留不住。早认识我呀,我教你几招儿。
这话得这么说。李缅宁眨眨眼开口:她对别人可以将就唯独对我偏不将就。说完他哈哈笑,十分得意。
肖科平在一旁也不禁笑尔。钱康看在眼里,颇为郁闷,偏又一时语塞,只好昂昂然沉默。
李缅宁,李缅宁!韩丽婷隔着房门拉长声音叫。
李缅宁含笑扬长而去。
你笑谁?韩丽婷指问李缅宁。
没有,就是灭了胖子一道。李缅宁尽量令语气平淡,不使开心流露。韩丽婷手按腹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李缅宁问。
胃疼,晚饭吃得不舒服。韩丽婷打了个逆嗝儿,我胃部动过溃疡手术。年轻轻的怎么得了个胃病?
我能躺会儿么?韩丽婷额头冒出米粒大的汗珠儿,疼得弯下腰,大兵团
躺吧。李缅宁忙过去搀扶她,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倒了一杯热水端过来。
韩丽婷躺在床上呻吟你这儿有治胃疼的药么?颠茄、普鲁本辛都成算了,你这儿什么药都没有。
疼得很厉害?你带针呢么?扎针不是也可以止疼?我不敢给自己扎,我怕疼。
韩丽婷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白得惊人,平时那些争强要胜、赖皮赖脸的劲儿此刻荡然无存,格外憔翠格外外薄十足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侧身蜷卧,身上的骨节块块凸出。
她哭了,几滴沉甸甸的泪珠顺着颞侧流进耳朵。
你告诉我穴们,我给你扎。李缅宁说。
韩丽婷掀开层层衣襟,袒露出来的肚子上一道竖长红紫的刀疤在苍白干枯的肌肤间十分醒目。
看着那么一个快乐的人李缅宁蓦地有些辛酸,拿着银针的手一个劲颤抖。突然来电了,住宅区每座楼的窗户都星星点点地闪亮了。
电视也重新出现画面:一位古代妇女一翻白眼旋转着仆地昏倒肖科平敲门进了李缅宁房间:晾的衣服忘收了。
李缅宁正用被子盖住闭眼昏睡的韩丽婷。
肖科平怀抱几件洗干净的衣服关了阳台门回屋。
李缅宁默默地坐在床头,他感到燥热,脱下套头衫,韩丽婷的脸被他遮住,只露出一把乌黑散乱的长发。
快到节日了,没准要来查户口。肖科平站着一件件叠衣服,语气委婉。李缅宁弯腰从脚丫子上揪下两只袜子,揉成一团放到鼻尖嗅了嗅。肖科平抱着成摞的衣服往门口走了几步,停住回身:能劝你们一句么?李缅宁把袜子扔到藤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虽说时代在变,道德还是古代那道德,再说李缅宁你也应该对人家小韩负责。见李缅宁只笑不语,她又说:小韩我也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语气、表情均十二万分诚恳。
那是对敌人。李缅宁凛然道,毫无愧色。
肖科平忍气吞声带上门出去。
钱康正在房间里的台灯下非常认真地看一本不知什么鸟人的著作,翻过一页,脸也随之转个方向。
肖科平进来,把衣服放进衣柜,然后坐在一边发征那俩睡了?钱康放下书含笑问。
肖科平站起来,拿起钢丝拢子梳头。
这小韩一看就特轻浮。
肖科平低头从拢子上拔出一根根梳掉的长发。片刻后瞟了眼钱康:你怎么知道人家轻浮的?她跟你轻浮了?
不是那意思。钱康慌忙解释,全凭印象没一点根据。
肖科平不再理他,在梳妆镜前坐下,端详着自己出起神儿。她似要看穿自己。她眉间有皱,一丝极细微极不易被察觉的纹线,似一缕缠绵又苦一抹忧郁。
她坐在镜前用一柄银亮的水果刀为自己片着苹果,瓣瓣递进嘴里吃,不时凝视自己一眼。
钱康懒散地出现在镜中,脸上挂出微笑,些许欠身,手置于肖科平右肩,一手背在自己身后,往镜中望望。
肖科平立刻绷直身体,停止手中动作,眼睛如手刀刃发出凛凛寒光,乜视着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钱康脸一红,讪讪地缩回自己那只手。
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日光灯跳了一下,大放光明。
李缅宁如在敌前铁丝网遭探照灯归射,下意识地低头隐蔽。肖科平、钱康鱼贯直入,钱康胁下夹着个铺盖卷儿。
韩丽婷受了一惊,以手遮眼,衣衫不整地从被窝里探身问李缅宁:怎么啦?你躺你的。李缅宁端着一杯热水从床前款款起身,沉着地盯着肖科平。抱歉,没想你们动作这么快。肖科平不带眨眼地说:我想了一下今晚的住法,咱们都还要严格要求自己,暂时先分男女宿舍我让老钱把铺盖带来了。
钱康干笑着上前把铺盖卷在韩丽婷脚下一放,坐在床边说:我自己其实不想来。
我还是回家吧。韩丽婷挣扎着要起来。
李缅宁一把按住她:你不要动!这会儿已经两点了,你想走也没车了。就是,我也没想呆这么晚。钱康说,一混就给混忘了。说罢低头看手表。是不是可以商量?李缅宁问肖科平。我不想让人说我提供奸宿。
我还是走吧作韩丽婷想起床,被李缅宁拽着一动不能动。那又怎么样?他目光尖锐地看着肖科平。
影响不好。那又怎么样?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还想有个好名声呢。
谁会这么无聊?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的扯这份臊?
没人管更该自觉。要是我就不呢?李缅宁起到肖科平面前,盯着她问。
肖科平镇定自若:你们三个住在一起也可以。
我倒无所谓,住在哪儿跟谁住都可以。钱康表态。
肖科平,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李缅宁拉下脸,成心治我!不要动气。钱康站起来拍拍李缅宁:不要使用不文明的语言,大家好说好商量。
你这么想?肖科平盯着李缅宁。
我怎么能不这么想?
李缅宁再次拨开钱康的手:去一边呆着,这里有你什么事?钱康敏捷地反手一把抓住李缅宁的手腕子:怎么没我的事?我在这里关系大了。
你一贯如此!李缅宁和钱康较着手劲儿同时冲肖科平嚷,什么事你都要干涉,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杠子,冒充英明冒充果敢冒充无所不能!
钱康趁李缅宁分神之际已渐占上风,面呈得意。
咱们历数吧,从打咱们认识,哪件事你不是占我上风?哪件事不是最后你说了算?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最后还非得请示你我的公民权没一年不被你剥夺!
你从头数吧,哪件事不是我对?肖科平心平气和地说,要不是我帮你跑,你现在还在四川那个山沟里窝着呢。
要不是你拖我后腿,我哪至于混到现在倒成了个门房,虽说是皇官的门房。高工早评上了。我的同学都有当上学部委员的。你就是当上高工不也是天天呆着?喝茶聊天看报纸勾心斗角,设计个劣质电冰箱洗衣机坑害消费者还是在人手下。我在你手下也没得好儿!
李缅宁嘿地一彻底把钱康的手掰倒,夺手指着肖科平泄愤道:明告你为什么和办离婚,就为受不了你,所以揭竿而起你还当是你蹬了我呢?
钱康追过来,抱着李缅宁的胳膊找手意欲再战。
你干嘛呢这是?李缅宁连连甩手甩不开。
钱康像咬着钩的鱼随着他的甩动乱蹦乱跳:信你手劲儿比我大。你别这儿添乱了好不好?已然忧郁脸色依旧苍白的韩丽婷也说钱康,正听得有意思你老给打断专心致志的。
她又对李、肖二人说:吵你们的,别理他。
你也觉得我是添乱?钱康问肖科平,我可是帮你。你确实属于添乱?肖科平说,人家没说错。
钱康颓然松开李缅宁,低下头,再抬头时,两眼无一有神。你说李缅宁扭头正欲再跟肖科平理论,发现肖科平人已不见。肖科平被钱康揪着脖领子顶在墙角。像张画似地贴在墙上。你说,你到底跟谁一头?
救命!肖科平憋着嗓子细声细声地叫,两眼泪汪汪。
当着我面你就敢打她?
李缅宁登时急了,上前一把将钱康拎着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对着自己。恨骂连声:
她跟了我这么些年,这么气我,我都没舍得动她一指头,刚转到你手里人给你是让你去爱的我的同志!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感慨:我李缅宁从小就有个心愿,一辈子跟人不笑不说话。这双手打得坏一辆卡车,可连打苍蝇都是高举轻落今儿却要落到你身上了。
钱康看到拳临头之下,倒也从容:别打我脸,我还要见人呢。不是,我就是难过。李缅宁放下拳头、干嘛人和人非得打才最后有个结果?我这个人就是血热,一冲动就忘了后果了。钱康对肖科平说:对不起呵,不是故意的,咱们那音乐会该办还是照办。那也不该动手。李缅宁说,动手不好,应该摆事实讲道理,再有理一打就没理了我血就不热么?
咱都是热血汉子。钱康诚恳地说:你这么跟我说,我一听就听进去了,真打倒把我打糊涂。赶明儿咱哥儿俩好好聊聊。嗳嗳。李缅宁一个劲点头答应。
韩丽婷坐在床上笑了:就这么完了?
李缅宁对钱康笑:她还想看咱们打不起来小姐,我心里明镜似的。还疼么?还生气么?钱康低声下气地问一直在旁边泪汪汪揉脖子的肖科平。肖科平扭身往外走:你来,帮我收拾东西。
肖科平板着脸把衣拒里的衣服一批批往外搬,扔进床上敞口的皮箱。你就搬我那儿去,我别处还有房子。钱康在一边收着小摆设说。这又何必呢?李缅宁走到门口,瞅着屋乱糟糟的一切说。肖科平冷冷乜了他一眼,继续在衣机车里摘衣裙。片刻,探出上身对他说:我怕了你了!这是个不放假的节日,街上挂出一些彩旗,灯笼和祝贺标语。但街上来往的人群神态如旧,商店也没有增加供应,照常营业。
下午阳光下的阳台上的花色繁复,从隔街的公共汽车候车亭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幅于净艳丽的漆画:文竹兰草嫩绿鹅黄的枝叶葱茏地涌在栏边,月季、牡丹婀娜地娇挺着花朵点轰其间;居室的玻璃闪闪发亮,几只空衣架晃悠悠地挂在高悬的铁丝上。肖科平出现在阳台上,手象一只喷壶,斜臂举着往花丛上浇水。清水纷如雨下,被阳光映透,化为万点金屑。
花很热烈,人很冷漠。
她极为平静地望了一眼远方殷蓝的苍穹,转身离开阳台。
房内十分整洁,近乎萧瑟。所有带有个人生活的痕迹这么的零碎物件和凌乱摆设统统不见,只留下一些面壁而立的高大拒橱和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李缅宁倚在墙上吸烟。
他们坐下来等人,默不作声,偶尔互相看上一眼。
李缅宁站起来,看那些经过擦拭虽一尘不染但伤透出岁月痕迹的旧家具。他敲敲衣柜的板材回头说:现在的家具都不会再用这么好的板子了。钱康没敲门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穿工作服的男人。
为首的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进来就开柜门敲板壁,逐件检查家具。他对钱康说:要搁我们那儿一件件寄卖价儿可能高点。归了包堆儿一总卖掉,我只能给您这数儿。
他伸出一拳一则掌。钱康看肖科平,肖科平点点头。
工头数出厚厚一迭钞票递张钱康,钱康转手交给肖科平。
每搬走一件家具,原来的益便空出一个积满陈年灰尘的印子。一地已成絮绒状的灰尘中,散落着一些久已丢失的小物件:硬币、药闰,断了齿的梳子,发卡和断了线的彩色塑料珠子。李缅宁从已搬走的床原处的灰尘中,撩起一串不显服的咖啡色的树粒项链,拎着吹去上面所蒙的尘埃。
纷飞的灰尘迷了他的眼。
那项链一经抖开,非常之长,上百个菱形树粒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摆列着,己完全失去光泽。
钱康和工头一边聊着家具市场的行情走出房间。
这不是我那次去海南出差给你买的那串项链么?丢了到处找不着,原来掉床底下了。
肖科平接过那串项链端详。
当时还挺宝贝,时髦,现在大概只有小姑娘才戴这种便宜东西。肖科平把那串项链套头戴在脖子上,在胸前理妥贴,抬头问李缅宁。好么?不好。李缅宁摇头笑道,你现在应该戴金子或者珍珠什么的。房间已经搬空,顿时显得空旷、阳光中飘浮着大量尘埃,光线混浊,人也显得朦胧。
钱康从门外探进头,对肖科平说:该走了。
说罢先出了门,在外面走廊喊:我在下面车里等你。
马上就来。肖科平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对李缅宁交代:每天想着给花儿浇遍水,别乱上肥要不招腻虫,米兰和君子兰明年该换盆了,夜来香和月季冬天要剪枝
知道了李缅宁在大敞着门的房间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大声回答。正在上升运行的电梯间内,钱康靠着一壁注视昔他对面的肖科平。肖科平眼睛看着别处,一脸倦意,身后的壁镜衬映出她的另一侧身体。他二人之间站着一个眼巴巴盯着逐次亮起的楼层号码的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钱康忽然笑,欲对肖科平说什么。
老太太转头对他热情地笑。
肖科平出神地盯着放在玻璃荣几上的那串树粒项链。项链的咖啡色几乎与荣色玻璃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几乎不能一下看清她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套经过宾馆式装修的多居室大开间的公寓,满铺了浅色的高绒地毯。房间正中摆了一套三件装的泰国水牛皮沙发,靠墙摆了几件红木多宝格柜橱和聚脂酒柜,上面摆有精美瓷器和一些异形的外国名酒瓶子和一排排崭新的烫金的外文书籍。钱康正在从一个红木卧榻下面往外拖一个纸箱,拿出一件捆得十分严实的东西层层剥纸:我给你看件好东西。
他剥净包装纸,亮出一个青花瓷瓶:猜猜多少钱?
二百。肖科平瞟了一眼,随口说。
二百你卖我!上个月,在索思比拍卖行,一模一样的东西,拍了一百五十万美元!
那你还留着干嘛?我这件有点残,少了一耳朵。
那起码也值十五万十五万人民币最起码的吧?
那没问题,不止。女人,肖科平忽然笑说.就是太傻。
钱康欣赏着自己的收藏,根本没听见肖科平的话。
肖科平坐在舞台中央吹奏长笛,妆化得很浓,眼圈发紫,嘴唇鲜红,穿着一身黑皮裙,紧裹着身体,像个在南边混的东北妓女。她身后站了一排长发披肩,神态痴迷的摇滚乐手,边扭边弹,各人手中的电子乐器发出阵阵啸声,负责地烘托着她的笛声。舞台上方、四角,或悬或竖着她的大幅彩照。都属于艺术摄影,无一例外地突出她的双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还有贱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强烈,不容忽视的个人追求。
钱康领着大批、黑鸦鸦的经理及其马仔坐满剧场,自下而上,没一个不是西服领带背头眼镜,神色也是一律矜持庄重如同一个日子商界访华团,集体来此过夜生活、就差人两腿同竖一把日本战刀了。
钱康神采飞扬,聆听之际不时向左右和他视线相遇的哥儿们举手示意,接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有点黑手党教父的错觉。不断有油头粉面的青年个端着高级长焦相机哈腰来到台前,瞄准学科平唰地耀眼一闪。
每一次闪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闭下眼。
忽然灯光旋转,七彩霓幻,摇滚乐手一齐歇斯底里,金蛇狂舞,电子声响天地地裂倾泄出来,犹如置身迪斯科舞厅。
观众普遍精神一振,视线齐刷刷越过肖科平欣赏起后边什么。淹没,她只得加大气力用劲儿吹近乎吼叫,仍像一个双管演员在装模作样蒙哄观众。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边吹边往左右乜眼,只见身后的天幕像行星一样运行起来:山河壮丽,星空璀璨,银河如瀑布般地向整个舞台倾泻下来
舞台灯齐灭,一牒漆黑中只有频闪灯打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强光。肖科平像个幽魂,显灵,消逝,亮相,隐去
笛子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吹完的,声如迅雷的鼓声夏然而止的同时,舞台大放光明,台下掌声雷动。
肖科平涎着脸站起来鞠躬,很有些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
掌声持续片刻,变为热烈,有组织的三阵:夸夸夸、夸夸、夸,夸,夸!雅雀无声。接着是欢快的迎宾曲。
乐曲声中,剧场的灯统统亮了。钱康从前排站起来。面向观众,高高拱手握手相谢。观众也同时向他热烈鼓掌、欢呼都是哥儿们。钱康和前排陆续站起的各种嘴脸的总经理们第二赞助人热情拥抱,笑着把脸贴在一起。
他甚至热泪盈眶地向观众他抛飞吻,左右开弓,或者两手一齐来。几个妖冶似窑姐儿的女,开始把一篮篮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台,花山一样堆码。
有的力怯女郎松手时还一趔趄,险些一头栽到花篮里。
肖科平站在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还挺妨碍一趟趟搬运花篮的姐妹。
钱康满头大汗前后数着人头,把他的哥儿们领上台,排着队鼓着掌,怯生生笑着向肖科平逼近。
上来就把她忽拉围在中间,死盯着恨不能看下块肉似地没完没了鼓掌,还得钱康把他们个个掰开,转过来面向观众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拥在中央。
一个老绅士在人排后着急地往里插,次次都被一肘顶回,不停嘟哝:我是捐了上万的,我是捐了上万的。
还是肖科平闪身让出个空档,够他斜着身子插着,露出全脸。一群闪光灯冲这排大脑壳闪成一片。
富丽堂皇,鲜花满室,肖科平端着一杯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杯站在窗前。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手神经质地转玩着高脚杯底托。钱康从后面向她走来,两手搭在她肩头。
她动不动。钱康放下一只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生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把肖科平身转过来,搂在怀里。
他松开肖科平,把上衣袋里的枝金笔取下来,放进裤兜,继而再次好好正式地拥抱肖科平。
肖科平面无表情地后仰着上身由他抱,右手还端着那杯酒,巧妙地保持酒不被洒出。
钱康把关埋在肖科平胸前,蹭来蹭去,陶醉地发出些喘息声。蓦地,他不动了,绕着伸上来一只手摸头发他的头发勾在肖科平的胸针上了。
一动便扯着头发疼。疼。他嗫嗝,歪着身子。
肖科平放下酒杯为他解头发,头发缠得很死,解起来很费劲,最后她索性把胸针摘下来,放在眼前一点点丝缕有致地扯出。钱康捂着头发龇牙咧嘴退到一旁:怎么搞的?缠在这儿上了。肖科平把胸针递给他看。
两个人隔得很远站着,冷冷地互相打量。
再来。肖科平说。你不想欠情对么?肖科平笑笑。你把我当嫖客了。钱康走开,拿起眼镜重新戴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拾眼看肖科平:
我要花钱买,根本用不着找你,有的是比你年轻漂亮的。他把酒饮尽,咬牙站在那儿打了个寒噤,放下酒杯,掂起桌上盘中的颗铁蚕豆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响亮地嚼着,向肖科平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在门口,他开了门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房间一片漆黑。房门忽被推开,泻入道星光。
正在熟睡的李缅宁被一只手粗暴地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蓦地坐起,见灯光刺眼,肖科平披头散发站在灯下哀恸地望着他,泪流满面。你怎么来了?李缅宁昏头涨脑地嘟哝,什么东西又忘这儿了?肖科平的眼睛立刻干涸了。
几点呀现在?天还没亮吧?他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手表看时间。再拾头,肖科平人已不见,门紧关着,似乎从没人来过。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怀吸刚才是在梦里。
钱康坐在一间幽暗、几乎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里不吃又喝,边吃边往窗外行街头张望。
宽大的甲色玻璃使外面的所显得像阴天,人群的脸也都失去血色。他低头猛吃一块奶油蛋糕,一手按着碟子,手用小匙挖下一块块送进嘴里,然后端起旁边的酒杯猛灌一口。
李缅宁出现在他身边的窗外,走在他侧面的两个站娘忽然停住,往街对面看,他也随之停下。
两个姑娘又往前走,从窗外消失。李缅宁也移动身体往前走。钱康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点头,见他毫无反应,而且快走过去了,急用手敲敲玻璃。
李缅宁走出视线,又退回一步斜着身子往里张望。
钱康不是比划又是叫嚷。
窗外的李缅宁伤无动于衷,眼露凶光。
他把脸贴近玻璃,用手遮住倾泻下来的阳光往厅里瞧。
他的脸在茶色玻璃上映得十分清晰,同时十分苍白,如同黑白摄影的人物肖像。他的视线从钱康对面的空座位越过,投向幽暗无人的店堂内部。钱康从座位上站起,整个上身横过琳琅的桌面,俯撑着把自己的脸向李缅宁贴上去。
李缅宁瞪着眼回身走开。
钱康没趣地坐下,开始喝一杯游泳池水般天蓝清澈的加薄荷的鸡尾酒,这酒有一股牙膏味儿。
他用虎咬昔塑料管不停地把酒吸入嘴里,喉节上下滚动。
他的两肘搭在桌上彼此交错,一动不动地吸酒,似的沉思。他略一抬头,李缅宁在他对面坐下,坐下便掏出烟点着了抽。钱康松开嘴,塑料管已粘在他唇上随着他抬头掉出杯外,酒溃染了白桌布。他拣起吸管,又投入杯中,招手叫来待者,伸出一排手指头:再来这么些杯一模一样的。
侍者看了一眼新来的这个男的,又瞟了眼这位坐了一天的先生,蓦地把腿往后一拿,恭敬退下。
很快,付者把酒上齐了。
钱康叼上一根烟,伸着脖子糗过去跟李缅宁对火。
李缅宁这才发现他已喝得烂醉,眼神儿恍惚。
他揪下他嘴上的烟,对着了,又塞回他嘴里。
是她派你来找我么?钱康仰身靠在软椅背上,大剌剌痴笑地问。不是。李缅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
那也无所谓,反正你带耳朵来了吧?
李缅宁又尝了另一杯中的酒,怎样皱了眉头,带了。
我实在是想和人聊聊。钱康推心置腹地说。我喝了一天了,发现这酒根本堵不住嘴。
李缅宁凑合将就地端起一杯酒喝。我觉得我这人挺捧的,怎么回顾怎么觉得自己没毛病,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了不起,应该让人羡慕。
你可以算个人精了。
为什么我一看上谁,谁就撒腿跑?不爱搭理的倒呼呼往上扑为什么?你得容许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问题这不是一个两个,他妈的简直成规律了。
你说的这都是女人吧?
嗯,勇人我跟他着什么急?
女人,女人这就不奇怪。.女人那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一种学成份。我一向认为孙悟空是受了女人启发创造出的艺术形象。真的?叫你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流传甚广老少咸宜呢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能当唐僧,总是充当牛魔王?她们凭什么这么无法无天?想干嘛?真经在谁手里她们自己清楚不清楚?
可不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定是另外有人!拿我当猴儿耍呢。谁呢?如果另外有人,那这个人一定隐藏很深。
是呵,表面还会装得比谁都老实。
谁呢?李缅宁也纳闷。
咱们推理吧。钱康说,一般的特务肯定是潜伏的重要目标附近吧?当然,要不干嘛来呀。
老特务一般还都有个让谁都不会怀疑的掩护身份,一想到他,咱们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有一万条原因认为他不可能。这个人肯定是个咱们平时能常见到的人。
没错!最不起眼他最有接近目标的机会,每次出事他还都在现场。会是谁呢?上海市范围已经很小了,可以断定不出这屋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想呵,不是我就是你,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特务起码也该自己知道是特务,没听说已经让人捉住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的。再没别人,只能是你,当然你也可能还不知道你已经被人发展了。你想,咱们刚才的分析的那些条件你全具备。老李,你别跟我装傻充愣了,你就招了吧,你们到底是真离了婚没有?没关系,你就说你们是跟我拆了道白党,我也不计较。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政府那儿核实,你信不过我总相信咱们人民的政府吧?老头说,我也看出来了,她那心还在你身上。
不瞒你说,说离婚时我没怎么着,真离了当然,现在说痛苦好像挺浅薄。我也明白了,我干嘛那么不知趣儿呵?
哥哥劝你一句.千万别随便离婚,能糊弄就糊弄。当着人面你没见我哭过吧?背地里,被窝里都哭潮了。爱么,有千万种,睡觉是最低级的。
韩丽婷敲门,敲了两下停下来等。肖科平打开门。韩丽婷探头探脑往也身后房间纵深张望:李缅宁没在里面?
他怎么会在我这儿?肖科平很不高兴。
求你了,肖大姐,韩丽婷恳切地说,告诉我李缅宁在哪儿。我好几天找不着他了,回回去他家回回扑空。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他瞒谁也不会瞒您,是他不让您告我的对么?
这么着吧。肖科平让开门,你进来搜我一遍。
入夜,钱康仍和李缅宁坐在咖啡厅里亲密交谈,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李缅宁也喝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李兄,弟弟拌你一句,实话:你比弟弟只强不差。
我,没错呀,挺高尚的,不行就让贤。
弟弟一个小学教师都混出来了,你飞机都造了还能不如我?关键是你不肯下水。
你当过小学教师?嘿,弟弟也算小知识分子,要不跟你有话呢?但凡当年我能住上间平房,我现在还两神清风呢。
你这摇身一变也够麻利的。
不说那个,没劲。赶明儿有空儿你闲了想惹点闲愁,我再给你一一道来这里的酸甜苦辣。我是个没气节的人,忍不了。欲哭无泪,我现在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
还记得高尔基那句话么:我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不妥协!英雄造时势!你的忙我帮定了,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谁受损失?民族受损失!
我真是觉得自己完了。像我这个年龄,这的这个专业,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大国,不能永远只造电冰箱洗衣机,不能老是仿造别人。只要咱们把自己当青山留住,总有一天这把柴会有人来砍!钱康一拳在擂在桌上,眼镜的一条腿从耳朵上滑下来,荡悠在涎得通红的脸上。我准备分辈子独身。李缅宁高叫。
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沿着黑暗的顶层走廊走来,一路遇到灯钮就按一下,有的灯坏产,完好的灯泡便亮起来,投下一些灯光。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叫大嚷。
瞎说!你生病了怎么办?将来老了怎么办?心里憋屈看了部好电影好小说想找人聊聊怎么办?你一生孤僻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百年,一个人都没结交就这么悄悄走了他们来到李缅宁家门口,李缅宁掏钥匙开锁,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我来,你醉了。钱康夺过钥匙,去捅锁眼,也是无论如何对不准。这时,门开了,肖科平站在门口,她显然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肖科平既竟然又嫌恶地看着这两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
两个男人一见她,却一起吃吃笑起来,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惊诧。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呐?李缅宁摇摆着撞着门框进屋。
等你。肖科平回答。
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么?钱康拨拉肖科平的肩头。聊了一晚上你!肖科平摆开钱康的手,跟李缅宁进屋:李缅宁,我有话跟你说。坐下说,要不要喝茶?李缅宁靠在墙上回过身来,手在腿前来回晃胳膊脱了臼似的。
你跟那姓韩的到底怎么个意思?是谈是不谈?她现在一趟趟找我要你,好像我把你藏起来了。
肖科平说着来了火儿:这算怎么回事!你要谈你就别老躲着,不谈你也痛快跟人家讲明态度。
不谈!钱康关上门,像个瘸子似地跋一拐地走进来,我替老李答复她。两个男人各靠着一堵墙互相瞅着嘿嘿笑。
有你什么事?肖科平白了钱康一眼,还嫌这关系不够乱?我一点不是添乱。钱康认真地说,我已经替老李看好了一个人,正准备隆重推出。我们已经决定了这这里没韩姑娘什么事了。就跟有你什么事似的。
是,也没我什么事了。还有件事,李缅宁,户口本在哪儿?我要用去派出所迁户口。启口本在李缅宁环顾室内,发现室内空无一物,他们不自觉地又走入肖科平原来居住的房间。
这间房子如同肖科平走的那天一样白旷,不同的是有人仔细打扫了它,清除了垃圾和灰尘并精心保持了它的洁净。
水泥地板被擦得平滑如冰,光可鉴人。
唯有四壁贴满的已经阵旧的浮凸壁纸告诉我们有人曾在此生活,在此寄存遐想。三个人都不作声了。那天,李缅宁刚下夜班,出了神武门,就被钱康的派的车接上拉到他家。他进门看见肖科平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我还没来参观过你现在住的地方呢。李缅宁对肖科平说。他到各屋转了一圈,啧啧称赞了一番才回到客厅,坐下问钱康找他来什么事。好事。钱康说:先说第一件,你的新工作我已经全都帮你联系好了,那边已经答应要你。你们宫里的头儿也见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这就好办,不拿你当宝贝就容易脱身,你最近再表现恶劣点。
你把他摘哪儿去?肖科平说:到你那儿当骗子他还真误事。我那个小庙哪敢委屈老兄?钱康对李缅宁说:去就是经理。我的能耐也就这么大,再往上房就全靠你自个称努力了。去就是经理?李缅宁倒有些含糊,我干得了么?
我还告你,专业对口。人家一看你开的简历,极表欢迎。这时门铃响。你还请谁了?肖科平问。
钱康不答话,奔去把门开了,领进韩丽婷。
我还以为进了地主家呢韩丽婷看见肖科平、李缅宁在座,立刻不说话了。人到齐了,咱们可以开始了。钱康搓着手,安顿韩丽婷坐下,问大家:谁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大家胡乱猜了一顿,结论一致:平常的日子,既没有可庆贺的也没有可悼念的。在伟人层出不穷的二十世纪,有这么一个潸闲的日子还很难得呢。
猜不出来吧?告诉你们,今儿是我生日。钱康笑说。这你可不能怨我们记不住。肖科平说,日历上没有。
早说呀。韩丽婷埋怨,顺道就给你装俩点心匣子拎过来。你属什么?李缅宁问。
呆会儿你数蜡烛就能算出来了。钱康说,就怕你们送礼,所以自个儿也是昨晚才想起来。
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出个名堂,又是死无对证。肖科平说。
钱康离席去门后搬出个早已订好的双层大蛋糕,大家帮着把一匣蜡烛往上插。你岁数也够大的。.李缅宁说,这蜡烛都插上就看不见蛋糕了。不能都点。肖科平说、弄不好会闹火灾。
你们说的我多伤心。钱康取出一杯酒,四只杯子,一一往里斟。你可真俗。肖科平说,净弄这俗套儿。
我是俗.我承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有趣儿的,只好俗了。可以吃了么?李缅宁拿刀比划。
我先说两句。钱康放下酒瓶。
不要超过五分钟。肖科平说,过时我就起哄。
都端起来。钱康端着酒杯嚷,认识三位我真是高兴,这是我今年除了挣了几十万块钱之外最大的收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一下得仨
不要罗嗦。肖科平说。
不想干嘛,什么也不为,将来往后你们能拿我当朋友,有了难事第一个想起来托我办,我就知足了,首先忘词了忘词了。钱康低头想了一会儿,扶扶眼镜说:首先,这杯酒我为母亲干了。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的降生日,也是我母亲的蒙难日。为了我这个混蛋的涎生,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她从第一天起就倍受艰辛,而且我没有预付任何报酬
钱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挡眼。稍顷,重新抬头,笑着:
干了,她已经不在了。
另三人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于。放下杯子,脸都变得喷红,目光灼灼。
下面该你们祝我了。
肖科平拎过酒瓶为钱康斟酒:我来祝你,祝你发财。
钱康以手捂住杯口:这杯我不喝。
那好,改个说法,祝你快乐。
虽然这个祝福很渺茫,但作为个愿望我喝!
我祝你长寿。李缅宁说。
可我不想活得太长。
我只会说这个。干钱康碰了一下李缅宁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也不会祝酒。韩丽婷:免了吧。气氛有点沉重,这不好,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钱康把韩丽婷的杯子斟满: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头。他对大家说:为了活跃气氛,咱们下面是不是挨个讲一下自己的初恋?初恋总是美好的谁也不许隐瞒。
没人开口。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说。钱康坐直身体,笑着把脸转向肖科平,我的初恋对象就是肖科平。李缅宁你不要吃醋呵,呆会称轮到你说。她是中学三年级转到我们党校来的,对吧肖科平我没记错吧?那是暑假过后刚开学,那天刮大风,你从我们班窗前经过,低着头拎着小马扎,那天全校在操场开批判会。当时我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班还有这么个女生?后来隔了好几天,我听你们班同学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么。知道我当时最恨的是什么?最恨教导处怎么没把你分到我们班来.我是不要脸瞎说了呵,大家原谅。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听你名字,一听心里发疼。我现在回忆我听说你结婚的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李缅宁,说实话你挺不是东西。也注是咱们现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见你,肯定不容分说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恋对象跟你一样,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学也不是我们党校的,肯定有别人!
真的。李缅宁说,我上中学时那个党校的女生没一个像样儿的。大学在北航好一点的女同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个人是这样,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妈家认识的吧?当时也不是介绍对象,就在互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面临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歉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么?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么?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来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可我从来没跟他燃烧到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插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么?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么?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吮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她瞟了眼李缅宁: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么?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么?
说着,韩丽婷转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眼圈红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来一定特别楚楚动人,还没见你哭过,这两个男人先得晕菜。你有什么理由动不动就哭?就哀叹?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还大小算个艺术家,笛儿吹得不错,又有这两个男人一天到晚屁颠颠地追踪着你,你要再觉得不幸,别人还没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泪,不要看你这副贪馋的嘴脸。小娘们儿!
肖科平忍不住捂脸啜泣。
李缅宁,这女人归你了。她那么娇,那么弱,没男人简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男人!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可怕,狰拧你从没在我这副丑恶的嘴脸上发现过一点可爱么?韩丽婷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随之眼神出现一种柔情,话也变得凄楚:可惜咱们认识太晚了。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儿的。我想我原来也会的,比她不差。可惜没机会了,本来想带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看
她把烟蒂在烟缸里拧灭,就那么斜着身子一手按着烟放大僵摆了很久,头发垂落下来摭住了她的脸。
她抬起人平静地对钱康说:我说完了,该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声坐正了,安详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颊边的泪痕,露出微笑。原先很宏伟、典雅如今已经陈旧灰俄式大剧院内,观众仨仨俩俩地入场,在一排排阶梯式褐红皮座椅间游鱼般走动。
乐池内传出乐队调音的阵阵管弦声。一只小号吹出一小节嘹亮的乐句,在最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
更多的观众鱼贯入场,排队在座椅间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后瞅,无数的人脸整齐有序地密密麻麻摆列在她身后层层递升。李缅宁似乎隐在人丛中望着她。她再次扭身回顾。剧场内千百盏顶灯一齐黯灭,所有人脸都隐于黑暗中,只有两边环廊休息室有光芒,从不同高度的太平门外泻。
大幕拉开,剧场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昼的舞台上,一百多位搽着红脸蛋的男女文职军官,笑吟吟地从侧幕出来,走到舞台中央,手拿牵线麦克风,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数千名观众宣布晚会开始。
排山倒海的歌唱,惊天动地的器乐。
灯光明亮的环廊休息室里站满仨一群、俩一伙在吸烟、交谈、喝汽水的青年男女,一团团烟雾从他们头上升出,弥漫开来。肖科平从包着皮革的太平门出来,一个女高音匕首般锋利的歌唱随她一同从里面飘出。
她从站着吸烟,交谈的人群中往前走,人们纷纷闪开为她让。最后几个小伙子让开后,她面前出现一个卖糖果饼干的各色冷饭的售货柜台。正倚在柜台上喝汽水的李缅宁转过身看着她。
他们互相皱着眉头看着对方,仿佛陌生,仿佛看着一个威胁。
肖科平正要走开,一群来买饮料的小伙子和姑娘从后面涌过来,把她挤到李缅宁身边。他们俩被一起挤出柜台前,站到一边。他们站在一盏吊灯下冷漠地相视,身后左右都是大声谈笑,吞云吐雾的年轻男女。
李缅宁喝光汽水,他沿着弧形的墙壁几另一个大厅走去。
他刚经过的地方有一排自动饮水龙头,突突喷着低低水柱如同不规则的心跳。一个男人骄矜地在夕阳中沿着湖岸走来,湖畔的杨柳垂枝纷纷扬起犹如一只只人手,或戏或拂,再三落下,继而又起。拂不去此公脸上的得意之色。
背光而立脸色发黑的韩丽婷紧张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男人看见她的一刹那,欢笑着弱不禁风地迎上去。
小酒店门口,闪闪发亮的小汽车不停驶来。
门厅一侧摆着一张豪华的大办公桌,上面放着古色古香的台灯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办公用具,旁边搁着一块黑色的有机玻璃铭牌:大堂经理。
穿得像个香港人的李缅宁,油头粉面地坐在一把同办公桌配套的高背镀金软椅上,望着从酒钻自动门进来的穿着无一能与他匹敌的普通男女。
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身着皇后般长裙的肖科平在大厅一隅的咖啡厅演奏台就座,端起银光闪闪的长笛。
笛声悠悠荡荡隐约传来,曲调凄婉悱恻。
大厅中,一个外国旅行团的鹤发红颜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带着大批箱子聚集在那儿发愁。
一群东南亚华裔妇女操着一口难懂的话吵嚷着抱怨,她们的头发都该上油了。几个本地骗子引着几位外国骗子信心十足地往最昂贵的餐厅走。只有李缅宁闻笛远远投去一瞥。
编辑部的故事
“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在西单‘百花市场’,和一个男的。”李东宝对戈玲说。
“昨天晚上我就没出门。”戈玲回答。
“绝对是你,我仔细张望了一下。”
“是不是我我还不知道?你肯定认错人了。”
“你们从‘百花市场’转完出来,又进了‘豆花庄’一人吃了碗龙超手,又合吃了碗‘叶儿耙’。”
坐在另一张桌后吸烟出神的于德利,看了一眼李东宝,弹弹烟灰说:“你跟踪了?”
“邂逅。”李东宝说。“当时我正好骑车逆行被警察喝住在路边接受批评,一边东张西望。”
“那就是有这事了。”于德利说。
戈玲一笑。
“其实你就是承认了也没什么。”于德利劝戈玲。“东宝的意思也不是要跟你算账。
“是没什么,问题是我根本就没跟人吃过、逛过西单。”
“这就是你不诚实了。”于德利咳嗽着摇头叹息。“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也只好让你不喜欢了。”
陈主编拿着份稿子从他的套间里出来,对李东宝说:
“这稿子我看完了,还不错。”
“您要觉得不错,那就是真不错了,那就用吧。”李东宝接着对戈玲说。“就是,我也没想把你怎么样。真不喜欢你那么不坦率。”
“篇幅我觉得过长,是不是请作者压缩一下?”陈主编说。“另外有些小地方最好在做些修改。”
“是是,我也觉得有些地方换种写法更好。”
“那就把作者请来谈谈。”陈主编说完离开,去上厕所。
“什么稿子?”于德利问。
“言情。”李东宝有口形无声地说。
“写得好吗?”于德利随便一问,操起稿子翻阅。
“就那么回事,比‘穷聊’的略强那么一点。”李东宝转而继续对戈玲调侃。“似乎很亲密嘛,一路手挽手。”
“当然啦,既然是轧马路,当然要找那感觉。”
“我能拿回家翻翻吗?”于德利翻了两页稿子,问李东宝。“这几天跟老婆没话,正想找点言情小说看。”
“拿去吧,想着还回来。”李东宝问戈玲:“今儿还见吗?”
“见。”戈玲回答。“每天都得见,不见想得慌。”
“那爷们儿帅吗?”于德利认真问东宝。
“我不觉得。你见过那种遭了雹子的茄子吗?看上去也是紫色儿,一摸上去净是疤痢。”
“哈!”远处正在埋头看稿儿的老编辑刘书友冷丁大叫一声,忙低头加倍严肃地看稿,无声无息了。
另一位老编辑牛大姐怅惘抬头,缓缓逡巡,睥睨群小。
“我就喜欢那粗糙的感觉。”戈玲盯着李东宝。“--刚劲!”
于是李东宝便给《风车》的作者林一洲打电话,冒充公安人员。林一洲捧起电话聆听时牙齿的嗑碰声清晰可闻。
林一洲放下电话,再三叮嘱自己:沉着,一定要沉着。这仅仅是个好兆头,没见到铅字前,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过早宣布,将来被动,但眉宇之间还是象番茄汁溶于水,渐渐漾出一层喜色,与扳着的脸蛋、紧绷的双唇恰成对照,似喜似悲,令环视四布的同事们好奇心倍增。
老婆劳动了一日回到家中,见林一洲兀自发怔,嚼话梅似的品尝吮咂一脸回味无穷的快慰,平日分工他管的家务一样未动。老婆也是疲惫,无力吵骂,唯有堵气倨坐,满脸挂霜,心中自叹命苦。
林一洲“沉着”半日,已然按捺不住,终于丢了矜持,歪头朝太太嘻笑,引太太发问。
老婆一脸鄙夷将张口未张口,林一洲已自动报了喜贴子,初还有所保留,继滔滔不绝,后已俨然既成事实。
这老婆本是那一等势利妇人,平日最恨丈夫无能,好争些闲气的,如今一听,焉能不化怒为喜?
“早该这样的!叫他们压了你这么些年,应该去质问质问,把稿子摔到他们脸上,亏你还想着感激。”
倒是丈夫比较谦虚。
“都要受这折磨的,那有不坎不坷就顺顺当当成大事的?好在已经挺过来了,从此再不该有谁难为的住我了。”
“明天去,把你那些被全国退过的旧稿子都带去,让他们一气儿发了。”
“不好不好,要谁退的谁发才有趣儿,当然我还是要给他们台阶的,不能弄得人家太难堪,将来还要做朋友。”
“就你心眼好,人家退你稿儿可是眼都不带眨的。”
“越是得意越该有气度,板子也挨得香饽饽也吃得。奇怪,我现在竟一点不记恨他们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吃了晚饭。老婆本来想炒盘硌窝蛋以表祝贺,被林一洲婉决了。他诚恳地说:“以後只怕吃不上这样的饭了。”
待收拾完睡下,林一洲身上摞着老婆的大腿,回忆起一生的酸甜苦辣,从此都要告别,竟呜呜地哭了。
老婆也辛酸,陪着掉了若干的泪,饶着说上些不咸不淡的话。
惹得林一洲哭完倒恼了,体味出了些越王勾践报了仇之后的心境,在黑暗中任凭老婆抚摸冷笑不已。
次日,林一洲梳洗完毕便直奔《人间指南》编辑部。
路上,他为自己举子看榜似的激动心情十分羞愧,连连责骂自己的不成熟:美什么美?可不是应该的?和那些福童比起来,你已经晚了。
这么骂着,怨着,一路走着,到底才算从容了一些,端庄了一些。
在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上遭了一肘,也并不暴跳,瞥了一眼那戴眼镜的鲁莽汉子,悠悠地想:日后才叫你知道我呢。
“你好你好。”
李东宝与林一洲热烈握手,握完让座,笑吟吟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还好吧?”林一洲问,掏出烟敬礼东宝。
“好,老样子,就那么回事。”礼东宝摩挲着烟,语焉不详。“你怎么样?”
“准备写一新东西,正在打腹稿──有火儿吗?”林一洲东张西望。
“火儿?”李东宝也茫然四顾,再三觑视这厮
林一洲看出蹊跷:“您不记得我了?”
“噢……”
“我姓林。”
“噢,”李东宝终于笑得实在了,“《风车》的作者。抱歉抱歉,每天见的人太多。等一下,你那个稿子我们主编有意见,我叫他来。”
李东宝起身去主编室。
戈玲对于德利笑:“我发现好几回了,两人聊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是谁呢。”
李东宝回来,对林一洲说:“主编在接一个电话,完了就过来。”
他坐下后继续和戈玲胡扯:“他是干嘛的──你那位?”
“肯定不是编辑吧?”于德利说。
“肯定不该是。”戈玲说。“我不能一措再错。”
“戈玲,作为同事我有责任向你进一忠言。”李东宝十分严肃地说。“生活作风是个大问题。”
戈玲正儿八经地点头:“知道了。”
“要为其他女同志作个榜样,自尊自爱。”
“一定。”
“切莫将身轻许人。”于德利插话。
“你吃醋吃得没什么道理吧?”
“我不过是殷切期望。”于德利说。“我是没有自己的私利的──你把我看低了戈玲。”
陈主编搓着双手从里屋出来,笔直走到李东宝桌前:
“作者人呢?”
李东宝晃着身子找:“在你身后。”
独坐得十分无聊的林一洲忙站起来,与正转过身来的陈主编冷丁打一照面,急忙上前握手。
“坐吧坐吧。”陈主编就势把林一洲按回到椅子上,转悠着给自己找座。
“坐我这儿。”戈玲抬屁股起身,让出自己的座椅。
“抱歉,把你挤走了。”陈主编含笑。
戈玲也含笑,拖了把椅子到于德利桌旁打横坐下,两手放在桌面交叉报拳,眸子盯着于德利闪闪发光。
于德利抬头发现戈玲的目光,一怔:“没什么用意吧?”
“没有,随便看看。”
“喝水。”于德利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戈玲眼前,低头继续看稿。
戈玲端起茶杯揭盖儿喝了一小口,眼睛转向李东宝那边。
“这是我们主编,大拿。”李东宝为林一洲介绍。
林一洲并不应声,只是低着头从自己手里的烟盒中费力地抽出一把烟,敏捷起身向屋里的所有男人分发。
“谢谢,不会。”陈大拿摇手谢绝。林一洲还是在他面前摆上一支。
“刚才给我那支还没抽呢。”李东宝举着那支完整的烟说。
林一洲执拗地把烟再三伸到他鼻前,李东宝只好接过去,一手攥一支。
“于德利双手接住飞来的烟,看看牌子嗅嗅味儿,叼在嘴上一边用手在身上摸火柴一边继续看稿。
刘书友用严厉的表情和斩钉截铁的手势使林一洲知难而退。
林一洲把烟装回兜里,坐回到陈主编对面恭恭敬敬像陈主编的小学生,不知是他原本不吸烟还是见陈主编没这嗜好自己也忍了。
“稿子我已经看了,印象不错,想听听你的想法。”陈主编笑眯眯地像个和气的弥勒佛。
林一洲紧张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腚,坐在椅沿儿上,沉吟片刻,匆匆开口,眼睛无比真挚地望着陈先生。
“这篇小说我认为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当然是我认为!这是第六稿。没人逼我,属于我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我总这么想,一部作品拿出来,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不能光发就完了。赚钱么,不如去卖包子。既然是艺术品,就得几百年后从地里挖掘出来,噫,如获至宝。”
于德利一边翻到稿子的最后一页,把落款儿小声念给戈玲听:
“一稿于亮马河畔;二稿于永定河畔;三稿于护城河畔……”
戈玲问:“小说是写海军的?”
“我懂你的意思。”李东宝说。“你是拿出写名著的劲头写的这玩意儿。”
“可能我有点过于自信了。”林一洲严峻地说。“但我确信,我这部小说目前在国内,是一流的。如果翻译成英文或广东话,尽管语言上要损失一部分,也不会低于二流。”
“有人要翻译你这……东西吗?”陈主编很感兴趣。
“嗯,我的一个学英文的朋友看了几行便很激动,准备学会英文后立即动手翻译我这篇小说──广东话的全被我拒绝了。”
戈玲向李东宝递了个眼风,尽管理东宝纹丝未动,还是被林一洲捕捉到了。
“倒不是别的,我是汉语作家,所以还是希望首发权给中文刊物。”
“那倒无所谓。”陈主编说。“如果你能首发在外国刊物上,我们也可以当做海外文摘转译过来,没准更能扩大影响。”
“我们不是特在乎。”李东宝说。“译文有的好的比原文都精采、隽永。”
“别了,别了,还是发原文吧。”林一洲说。“汉译英,英译汉,最后成三十年代的现代派了。”
“就是,就是,”于德利说,“不留神忘了,没准还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外国大作家佩服一通,崇拜一回。”
戈玲:“没准还会告外国作家剽窃自己。”
林一洲看着戈玲和于德利,有点儿琢磨不过来的样儿,掉脸再看陈主编,又从容了。
“我把稿子给贵刊,真是出于对贵刊的信任。我始终认为贵刊是国内的一流刊物,图文并茂,兴趣高雅,是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三性结合的比较突出的好刊物。我一直密切关注着贵刊,几乎期期都看。不瞒你们说,我不是随便什么刊物都乱看的,很多有名的刊物人家越说好我越瞧不上。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恨自己没毅力,偏偏对你们刊物,一期没看到就丢魂落魄,不得不佩服贵刊编辑的水平和眼光──抓人。”
“哪里,我们做得还很不够。”陈主编谦逊地低下头。
戈玲、于德利脸红扑扑的,吃吃暗笑,再射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柔和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不经夸。”李东宝也有几分羞涩。
“我绝对不是夸你们,何必要夸?我这人天生就不会恭维人──是事实。陈主编说得是对的,一个刊物,办好不容易,办坏很轻松。所以我没找那些大刊物,直接就来找你们。我认为一流的刊物就得有一流的稿子。我认为你们现在缺的就是我这种稿子!”
林一洲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家,一手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语重心长地说:
“自满不得吧同志们。一期马虎,没有过硬的稿子,读者就会失望,下期就不买你的账了。”
“我们应该把这做为读者对我们的鞭策。”陈主编因势利导,旋而又对林一洲和蔼地说:“我们具体谈谈稿子好吗?”
林一洲一愣:“没谈吗?噢,是没谈。能把稿子给我翻翻吗?写出来很长时间,印象有些模糊,光记得是好稿子了。”
“稿子?”李东宝连忙在自己桌上翻。“稿子叫我搁哪儿了?”
“这儿呢。”正看了一半的于德利把整部稿子借戈玲的手递过来。
林一洲接过稿子,铺开,一边吸烟一边皱着眉头看。
于德利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呵欠:
“看了一半儿。”
“一个胖胖的采购员模样的中年男人拎着个黑人造革包进来,笑嘻嘻地和大家打招呼:
“几位,好啊。”
“老张来啦,多日不见。”大家七嘴八舌和他笑着打招呼。
“老陈,又胖了一圈,怎么搞的?”
“噢噢,来了个作者,正在谈稿子。”
“东宝,见我假装不认识?于德利,我不跟你说话,不够意思,到我家喝酒还自己带酒。戈玲,又漂亮了,我真恨自己早生二十年。大姐,老刘。我就佩服我们大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都在认真工作,哪像我,总闲逛。老陈,赶明儿我也到你手下当个兵。”
“我们哪敢劳您的大驾?”牛大姐笑说。“到我们这儿岂不是委屈了您这位京东才子。”
“来我也不要,光会说不干活。”老陈也笑说。
“到我手下当编务吧。”戈玲笑说。
“行,我就伺候咱们戈小姐。”张名高把包放在于德利桌上,拿过电话开始拨号,把话筒按在脸颊上笑眯眯地等着通话。
戈玲:“又给谁打电话?一天就见你忙。听说你都跑去给中学女学生上文学辅导课了?”
于德利:“损点儿吧老张?也别忒赶尽杀绝。”
“我这是给我老太婆打电话。”张名高把电话换了只手。“……喂,我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我现在《人间指南》编辑部,跟他们要谈些事,稿子的事。晚上要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个活动……”
林一洲在一边眉头忽然舒展,以手加额,叫起来:
“噢,对了,我写的是这么个意思:呼唤……”
他看到大家都笑脸向张名高,停下不说了。
陈主编在一旁:“请说,我这儿听着呢。”
林一洲又挪挪屁股,凑近陈主编:“我写的是个爱情故事,可呼唤的是理解,哥颂的是善良,传达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心声。”
老陈频频点头:“嗯嗯,接着说。”
“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认为我们现在社会非常需要真善美,因为人人假恶丑又不太甘心。所以那什么连续剧引起那么多坏人感动,这里面有很多经验可以总结,饶有趣味……”
“老张,要喝水自己倒,我这儿顾不上照应你。”老陈扭脸跟张名高寒喧。
“跟我你还客气?忙你的。”张名高使劲摆手,问戈玲:“我那稿子一校出来没有?”
林一洲气鼓鼓地停下不说。
“你的本意是劝人向善?”李东宝适时插话。
林一洲并不理他,待老陈重新面向他时,才眉飞色舞地往下说:
“爱情是美好的,爱情里的人自然也是美好的,当爱情真正降临时,一个人想坏也坏不出来了,要是人人都拥有一点爱呢?”
“是啊,那社会空气一定跟海边似的。”李东宝第一个被感动了。
“人和人之间会多么和气。”林一洲也被自己感染了。
“那除了吃醋别的恶习一概没有了。”李东宝心神向往。“那倒好办了。”
“是啊,那我们还怕贫穷落后吗?”林一洲握紧拳头。“所有爱情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可能吗?”李东宝清醒过来。
“还是可能的。”林一洲强调。“我对此充满信心,起码这么想想没大错儿吧?”
“想想是可以,可你这么写到作品中就不真实了。”
“艺术的真实不是生活的真实,这我刚学写字就知道了。”
“我说两句我说两句。”陈主编打断他们二人的争论。“稿子我看了,认为还不错,但有些情况我要对你做些说明。很感谢你对我刊的信任。你也知道,我刊不是纯文学刊物。”
“知道,所以你刊对文学作品要求格外严。”
“严倒不严,比较而言,我刊对文字作品还是稀松的。主要是篇幅问题,不可能发很长的作品。咱们这么说,你这东西是好东西,可对我刊来说太长了。”
“我觉得我们办刊物吧,编辑方针应该很灵活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别先把自己限制死了。”
“是,我们是有一定灵活性。象你这种小说我们要发也是连载……”
“现在是发三期稿吧?如果从四期开始连载,每期五千字,四万字发八期,哦,今年内还能发完,可以,我同意。”
“小林同志,是这样的,我们编刊物有些稿件是要预先准备好的,譬如连载小说,期期要发,一般在一部小说刚开始连载时,我们就要立刻组下一部稿子,否则到时候现抓稿子就来不及了。你看我们现在正在连载的一个小说,四期发完,五期就要开始连载张名高的一部长篇,估计要连载一年,到明年五期……噢,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张名高同志,作家,写过很多东西,你一定听说过。”
张名高遥遥颔首致意,林一洲扫他一眼,未作更多表示。
“报歉,这几年有点俗了,不大看小说,所以好多人都不知道。”
“没关系,不知道就对了。除了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还有谁写东西。”张名高转头对戈玲笑说:“连载也有个好处,税可以免了。”
“开诚布公地讲,”陈主编诚恳地对林一洲说,“现在我手光长篇小说就有三部,都写得不错,很有味道,丝毫不逊于您的大作。”
“我听说不是文学危机、稿荒了吗?所以才有意发奋,本来我是钻戏曲的。”
“荒倒是较前荒了些,但也不到荒无人烟,很多老骥又出★驾辕的驾辕,拉边套的拉边套。所以就是我们现在决定发你的稿子,发出来怕也要到后年。我们考虑过要出一个增刊,不过这还要出版署批准,目前还不能成为现实--当然我是指你这稿子已经很成熟一个字都不用改的情况下。”
“您的意思是说,我这稿子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
谁比谁傻多少
编辑部刚上班,于德利就嚷:“怎么一转眼就没了?”说著便到刘书友桌上乱翻。
老刘不高兴:“干嘛?我这儿没你东西。”
“那可没准儿。”于德利仍旧不歇手地翻找。“我好几回东西不见了都是在你这儿找著的。”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老刘对两位女同胞牛大姐和戈玲喊冤:“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这么大岁数会偷你东西?”
“谁说你偷了?,没拿就没拿,心虚什么?”于德利一无所获,但对老刘仍持怀疑态度。
“于德利,什么丢了大家可以帮你找,咱们这儿可没有小偷小摸的人。”牛大姐开口道。又对老刘温和的说:“老刘,你拿了什么?”
刘书有气的一摊手:“我拿了吗?什么意思嘛!”
戈玲解劝于德利:“拿了就拿了吧,想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多伤和气。”
老刘听了更气:“不行,一定得说清楚。”
还是坐在一边的李东宝问:“老于,什么没了?”
“一篇稿子找不著了。”于德利边重新翻自己桌上的书稿边嘟哝:“昨天我给老刘看过,下午还得跟作者谈意见。”
“我以为丢了什么呢。”戈玲说。“也怪你自己不收好了,好好想想搁哪儿了,别老一惊一乍的。”
“我记得老刘看完以后……没还我。”
“谁说没还你?亲手交到你手里当时你正打在电话。”刘书友说。“自己马虎赖别的同志。”
“小于呀,这也是个教训。”牛大姐说。“工作是忙点,可也不能给你专门派个保姆管理稿件呐!还得自己平时多一份责任心。”
“没一个编辑部像我们这儿,连个编务都没有。”老刘嘀咕。“净弄些不识字的编辑。”
“是不是上便所用了?”戈玲提示于德利。“你可是逮著什么抄什么。”
“我除了撕报纸从不用别的纸。”于德利坐下,苦苦思索。:“昨儿下午谁来过?”
★★★
孙亚新在钉著《人间指南》编辑部牌子的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有人吗?”
李冬宝转身指著孙亚新的裙子说:“我说的就是这种样式,大方吧?”
戈玲点头:“是不赖。”问孙亚新:“哪儿买的?”
“哦,从国外带回来的。”孙亚新说。
戈玲掉脸看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
于德利站起来,迎上前:“你们找谁?”
“找领导。”孙亚新莞尔一笑,招呼女伴,“进来吧。”
“我就是领导。”于德利大言不惭,乜眼瞅那个不吭声的姑娘。
“他是吗?”孙亚新问死盯著她瞧的李冬宝。
李冬宝坚决地一摇头。
“我想找你们这儿真正负责的同志。”孙亚新温柔地坚持。“我并非一般来访。”
“能问一下你找我们领导有什么事吗?领导很忙。”
“哦,我姓孙。”孙亚新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去。“我是OBM公司的,公干是来告谁的。”
于德利看看名片,放到鼻前嗅嗅,两位小姐耐心地等著他。
“那好吧。”他终于说。对正欠身预起指著自己鼻子张大嘴的老刘说:“不是找你的。”又冲抬头观望的牛大姐说:“也不是找你的。”走到主编门口喊:“老陈,出来一下。”
他回身搬过一把椅子拎到小姐们面前:“坐吧。”
“谢谢。”孙小姐在房中间拦路坐下。
于德利指使道:“牛大姐,把你的椅子让给人家。”
牛大姐气愤地站起来。
孙小姐忙阻拦:“没关系,不必客气,让她站著吧。”
“都坐。”于德利把牛大姐的椅子拽过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这儿没有等级观念。”
陈主编戴著套袖像个当铺会计走出来:“哪个字又不认识了?”
“两位小姐找你。”于德利向姑娘们偏偏头,自己让开。
孙小姐忙站起来,伸出瘦伶伶的手让老陈握,另只手同时递上一张名片:“OBM公司孙亚新。”
“《人间指南》陈居仁,没有名片。”
“头儿,这是我们头儿。”于德利在一边说。
“坐吧。”陈主编坐在于德利位子上,招呼他:“看茶。”
于德利只得自己沏了杯茶端上来,样子很有几分屈尊:“只有一个杯子,两人喝一杯吧。”
孙小姐看都不看于得利满脸堆笑地对陈主编说:“我们公司您听说过吗?是专门生产现代化办公设备的。”
“嗯嗯。”陈主编似听非听地点头。
“什么复印机啦传真机啦文字处理机啦等等等等。也许贵编辑部现在在使用的就有我公司产品。”
“抱歉,没有。”陈主编说。“你说的这机那机我们一概没有。”
“就是说还停留在作坊的水平?”
“对,条件很简陋。”
“时代在前进,潮流在发展……”
“钱还是那些钱。”于德利插话。对令一位小姐微笑。
“是啊,”老陈说,“非常想变,可惜力不从心。”
“你要想推销那些什么机,还是回去吧。”牛大姐气呼呼地站在一旁喝茶,“呸呸”啐著喝进嘴里的茶叶。
“有那些钱我们还发奖金呢。”于德利说。“你们奖金高吧?”
牛大姐白了于德利一眼:“我们宁肯把刊物印得漂亮点,乾净点,少登些乱七八糟的广告。”
“对对,我也不赞成有点钱就都分了,买些没用的东西。”孙小姐说。“但必要的,能提高工作效率的,能使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该花还是得花。”
“你很会说话呀。”陈主编欣赏地看著孙小姐。“你们老板一定很器重你吧?”
“她们老板肯定是个色鬼我敢打赌!”戈玲对李冬宝说。
“都一样。”
“想不想跳槽儿到我这儿来干?”老陈笑眯眯的。
“有比我更好的你们要不要呢?”孙小姐截住牛大姐脱口欲出的话:“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来推销复印机电传打字机什么的。”再次转向陈主编:“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又推出第五代办公设备:人工智能秘书。”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茫然不解。
“怎么样,名字吸引人吧?我相信产品更能吸引你们。”
孙小姐含笑款款起立,袅袅走到那位一直端庄地侍立在一旁的小姐身边,像讲解员介绍产品一样把手一滩,琅琅说道:
“这种人工智能秘书具有人所具备的一切能力:听读说写看坐卧跪趴站,能随意行走并自动避让障碍物,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永不疲倦决无反抗。特别适合机关厂矿文化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工作。身兼秘书、公关、勤杂、保卫诸项功能,无一不专。可以最大限度简少人浮于事,效率底下,互相扯皮等弊病……”
“等一等,等一等。”陈主编掏出老花镜再三擦拭,戴上。盯著那位纹丝不动的“小姐”:“你是说,她……她……”
“对,她是机器人。”孙小姐笑著拨开“小姐”的披肩发,露出脖子贴著的一块胶纸牌,对众人说:“你们看,这是她的出厂商标。”
大家忽拉围上来,头挨头地端详。
商标上印著中英文:人工智能秘书,美的因拆呐。
于德利骨碌碌转著眼珠儿,难以置信地盯著“小姐”的脸:“可是,这皮子又白又嫩,怎么会是假的呢?”
“仿生学嘛。”孙小姐说:“你们看我,实际上就是仿我的皮做的。”
李冬宝伸手去摸“小姐”脸蛋,惊叫:“怎么会有体温?”
“没错。”孙小姐解释,“里面都是集成电路,当然会散热。我们把温度控制在三十六、七度,跟真人一样。”
戈玲叫:“你们看,她还会眨眼睛呢。”
“你们挑不出毛病,我们连最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不但能眨眼,还有呼吸,外表跟人一模一样,里边全是电脑--那位同志不要掀衣服。”
“哈罗,哈罗。”于德利冲“小姐”叫:“窝特尤内姆?”
“说汉语。”孙小姐说。“她听得懂。”
“你叫什么名子--她有名字吗?”
“南希。”“小姐”回答,声音婉转动听。
“你多大了?”戈玲抢著问。
“十八。”
众人愣了一下。
“这怎么回事?”于德利看孙小姐。
“哦,那是我们教她说的,好让人感到亲切,其实她刚出厂。”
刘书友凑到南希面前,伸出两只食指:“1+1等于几?”
“2。”
“2+5呢?”李冬宝问。
“7。”
孙小姐说:“你们难不住她。她还知道党的总书记是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指什么,一吨铝锭的国拨价是多少美元对人民币的黑市比价一身西服要几米料子大白菜的四十七种吃法……”
“了不起,真了不起,有些我们还不知道呢。”众人交口称赞。
“她也能做诗什么的吗?”戈玲问。
“能。”孙小姐答:“特别是席慕容那种诗,张口就来。赶明儿你们谁不服,跟她下盘跳棋试试。”
“真惊人。”戈玲摸著南希的衣服。“这衣服是街上买的吗?”
“这是我们公司特制的,好在街上一眼能区别出来--你想要吗?”
“不,不!说说而已。”
“很别致是吧?为了不让顾客恐惧,我们是不惜血本。南希,请你对大家说:很高兴见到你们。”
南希:“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你们能喜欢我,在各个方面爱护我,待我像一家人朋友兄弟姐妹亲戚同事……”
“好了好了。”孙小姐打断她。“联想式的,不打断她,她能不停地说下去。”
“真不错,嘴真甜--现代科技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李冬宝感叹。“我们还有什么造不出来?”
“别看不是人,比人还有礼貌。”陈主编也叹。
“她一定挺费电的吧?有这么多功能。”牛大姐问孙小姐:“她是直流还是交流?”
“都不是。她是太阳能的,每天在太阳底下晒两小时就行了,科学吧?”
“科学,科学。”众人说。
李冬宝把老陈拉到一边:“买一台吧,吃的是草,吐的是血。”
于德利也表示支持:“咱真得添个丫鬟了,这不比那些小保姆强多了?”
“好好。”老陈应著,转圈打量南希,拉著她手腕子捏捏,连声说:“不错,真不错,嗬,还有脉搏?”
“哦,那是电流通过时的振频。”
“怪不得,有点麻酥酥的。”老陈摘下花镜,扬脸问孙小姐:“这一台得多少钱?”
“人民币15万您要给美元,我可以五八折给您。”
“不贵,真不贵,一个呆傻儿长这么大也不止这数。”陈主编对孙小姐做了个鬼脸:“就是买不起--兜里没钱。”
于德利问李冬宝:“咱们使使劲儿能挣出来吗?”
李冬宝摇头:“没戏,除非印一期反动黄色的。”
于德利:“孙小姐,咱们商量商量,不能便宜点吗--有没有功能少点还长这样的?”
李冬宝:“我们是事业单位。”
“再便宜你们也买不起,就知道你们买不起。”孙小姐笑说:“我们推出南希前就做过市场调查,知道就我国目前的消费水平而言,南希,是超前了点儿。因此我们制订了一个打入市场的原则:目前以出租为主,等到小康了,再考虑销售。”
“远见卓识啊!”于德利点头。
“租一台得多少钱?”戈玲问。
“你们肯定出得起。”孙小姐说。“略超过一个国家科长的月平均工资,一百八十块钱怎么样?”
几个好吃懒做的年轻人一起欣喜地瞅主编。
“价钱是真公道。”老陈说。“可咱们已经超编了,她越能干越多余。”于德利吼起来:“我可以少干点!冬宝戈玲都可以少干点!老牛老刘退休算了。”
“什么?我退休?”牛大姐急扯白脸地嚷,“亏你想得出来!”
老刘也愤愤不平:“不像话!”
“好了好了,”李冬宝出来打圆场,对老陈说:“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人多干劲儿大。南希要真能把家里这摊儿顶起来,我和戈玲也可以多往外边跑跑,街上出什么新鲜事也都能在场了。”
“机器人也是个新生事物,咱不支持谁支持?”戈玲也在一边帮腔儿。
“我明白我明白。”老陈对大家说。“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我也不能扫你们的兴。”他问孙小姐:“钱怎么付?是先给支票还是年底一块儿结?”
“都不必。”孙小姐说:“您就按月付给南希吧,你们多会儿发工资,就多会儿同时发给她。”
“那不好,丢了怎么办?”于德利担忧。“还是搁我这儿吧,我替她--不,替你们存著。”
孙小姐噗哧一笑:“她不比你傻,不但会认钱还会花钱。什么时候你们有空儿跟她逛回商场,会挑著呢--是不是南希?”
南希笑盈盈的:“多蒙夸奖。”
孙小姐告辞:“那好,我告辞了,感谢你们租用了南希。南希,在这儿好好干,多跟人学学,别摆机器人的架子。”
“晓得了。”南希答道。
“等等。”牛大姐叫住转身欲走的孙小姐:“她要犯了错误怎么办?你应该把修理她的技术告诉我们。”
“小错误就像人一样批评,够上罪了就送公安局。”孙小姐叮咛大家:“别忘了她是人工智能型的,跟人没什么两样。”
★★★
“有趣有趣。”
孙小姐走后,一屋人围著留下来的南希反复打量,兴奋得什么似的。
★★★
南希的确表现不俗。第二天大家一上班就发现办公室彻底变了个样,如果把过去的办公室比喻成猪圈,那么经过南希整理的编辑部就像银行的写字间。南希的主动工作精神和任劳任怨的程度于最著名的劳动模范媲美,无愧任何一级首长最热情洋溢的题辞。
第一个到达的刘书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愣了片刻才战战兢兢走进整洁美观的办公室,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桌子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直到编辑们全体驾到,南希仍在手脚不停地忙,有条不紊地穿梭往返。脸上永远是春色。
如果她是个人,那怕同样拿了这份工资,就该干这个,譬如司机、保姆、医生、商店售货员,受其服务的诸君也会惴惴不安,不用强迫就会竟相表现出感激不尽的嘴脸。
正因为她不是人,所以大家心安理得,最温良敦厚的陈主编也并无一个谢字。
牛大姐把家缝的椅子垫儿铺上,舒坦地坐下,端过茶杯,揭开盖:
“南希,泡茶。”
戈玲也大模大样敲著桌子,指杯子:“给我也斟上。”
南希一溜小跑地拎著暖瓶为每个人冲水,脚步踩得木地板吱吱响。
李冬宝捂住杯子对南希说:“不,我不喝,谢谢。”又对戈玲说:“我记得你原来也不喝茶呀?”
“现在有条件了,就把这毛病添上。”戈玲对南希说:“把茶杯盖儿给我盖上。”
“不管,南希。”李冬宝正色道,“我就见不得人压迫人。”
刘书友在那边喊:“南希,去把柜子里那本复写纸拿来。对,第二格,就是它,南希真聪明。”
戈玲笑:“瞧,我不指使也有人指使。”
牛大姐把一迭废稿纸揉成大大小小的纸团,一股脑仍进桌下地废纸篓:
“南希,去,把这纸篓倒了。”她对老刘说:“谁不愿意乾净整洁呢?”
“我算看出来了。”于德利对李冬宝说。“这人打骨子里都是剥削阶级,一遇机会一个比一个狠。”
“也怪南希,没什么觉悟,以为她就该干,有空咱们多开导开导她。”
“我也正心里这么想,”于德利说。“过会儿我先找她个别谈谈。”
“就别分先后了。”李冬宝想想说,“谁逮著谁谈,看谁的话她爱听。”
戈玲在一旁冷笑:“一个机器人,也打主意,真让人看不上。”
“不是戈玲,”李冬宝说,“这你真把我们想庸俗了。”
南希倒完纸篓回来,李冬宝和于德利一块儿喊:“南希。”
李冬宝招手:“先到我这来。”
牛大姐在一旁提醒南希:“今天的来稿信件你还没分呢,我这儿干坐著等呢。”
“我帮你干。”于德利殷勤地陪著南希一同分拆稿件,按类划分,送给各编辑。
他有意大声让全屋人听见:“南希,谁叫你也别理了,你忙了一早晨,该歇会儿了。不要总觉得低人一等,机器人也是……也跟人差不……就算差点,也不能干起来不让停,也得有时有晌,收音机老开著还能烧了呢。”
牛大姐哼了一鼻子对老刘说:“你以为他是主持正义吗?”
“纯属煽动--要是个男机器人呢?”
于德利请南希坐下,把自己的印有“抗美援朝纪念”的搪瓷缸子递过去:
“坐吧,喝水吗?噢,对了,你喝不惯这个,回头我到汽车班给你偷一暖瓶柴油。这么著吧,你晒晒太阳。”
于德利把椅子挪到窗口阳光处让南希重新坐下,自己岔著腿站在她面前:
“头一回和人打交道吧?”
“是。”南希回答,态度恭敬。
“还适应吗?”
“我刚出厂到动物园试用几天,喂狼。你们看著顺眼多了。”
“防著点,别看我们比狼长得漂亮。这人和你们机器人可不一样,区别大了,看著都一个鼻子俩眼儿,怀里揣的心啊肺啊可不像你们都是一个型号。”
“是吗?”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机器人呢,好赖我听不出来。他们造你们的时候都没教吧?光给你们输了个实心眼的软件?”
“对,教我要老实、听话,让干啥干啥,讲文明讲礼貌对任何人不笑不说话,谦虚谨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与人为善见利就让……”
“给你们也说这个?”于德利大惊,对冬宝戈玲:“你们听听,听见了吧?跟人家机器人也说这个。”
“真害人。”李冬宝问南希,“你这样的算什么型号?”
“先锋Ⅱ型。”
“难怪。”
于德利开导南希:“这都是我们人和人念的经,内部掌握,不是跟谁都这样,对好人,譬如我这样的,可以。对有的人,譬如……坏人什么的,那得横眉冷对--你悬了悬了,一点阶级观念都没有。”
“造南希的公司太不负责。”李冬宝也说,“输这么个软件最起码也该配套一个校正分析系统,瞄准镜什么的,专瞄好人。就这么把这帮机器人放到社会上,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拐了卖了,都不知道找谁使钱去--亏他们也放心!”
戈玲:“不是自个儿孩子呗。”
“我们有,安了,怎么分辨好人坏人。”南希说。“还真让你说中了,我们Ι型没这套识别系统,现在都丢光了,听说还有卖到台湾窑子的。”
“你过来你过来。”李冬宝感兴趣地把南希唤过来。“你给我们讲讲,多大口径是好人,什么尺寸是坏人?”
牛大姐和刘书友也凑过来:“让我们也听听怎么识别好人坏人,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净上当。”
“很简单,”南希一指于德利。“像他这样的,自称是好人的,一准儿是坏人。”
大家“哗”地笑了。
于德利嚷嚷:“怎么这么说?没道理嘛,你的设计师是谁?”
“我们的预警系统是这么工作的:男性、汉族,无论老少,满脸堆笑凑过来,红灯就亮了,提醒我们:危险。要是他进一步表示关心,言词动听,危险计数器就开始倒计数。如果他开口说别人坏话单独表扬自己,警笛就会“嘟嘟”响起来,这时,无论他再说什么,是请吃饭还是请听歌,电源都会自动切断,同时把这个人的语调音频变为数码储入记忆。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再见著这个人,只要他一张嘴,电源就跳闸--现在我的警笛已经响了。”
南希含笑看著目瞪口呆的于德利。
于德利猛醒,掩口后退:“你别跳闸,千万别,我不言语了还不成吗?”
“哎,我再打听打听。”李冬宝更近地凑上来,“判断这人是好人都有那些原则?是不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是好人?”
南希笑道:“那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好人的标准属于绝密,万一泄了密,你们都该装好人了。两句话一说我就任你们为所欲为了。”
“还挺贪,南希。”戈玲颇有好感地对南希说:“你这北京口音够正的。”
“我的设计师是北京人。”南希收住笑容答。
“你这个设计师社会经验一定挺丰富。”牛大姐问,“他还教你什么了?”
“什么都教了。”南希说,“举例说,刚到一个新环境,一定要先给人一个好印象,干活儿主动点,多受点累,等以后混熟了,情况摸清了,再偷懒也不迟。”
大家都愣了。
“还有,跟领导关系要搞好,跟群众关系也要搞好。特别要注意靠拢落后群众,落后群众往往在单位挺有势力,得罪了他们比得罪了领导日子还难过。”
“哎哟,你一定得给我引见引见你那位设计师,我要当面向他请教。”李冬宝激动地对戈玲说,“这么些年了,我还是头一回佩服一个人。”
“我听著也神往。”戈玲叹道。
“那你们俩开顿饭吧。”南希说。“我那设计师没饭局不来。”
李冬宝感慨万分地对于德利说:“你听听这话,多有水平,咱们还想开导人家呢,倒让人给咱上了一课。”
于德利一脸惭愧:“我真是,以为自己能呢。”
★★★
南希很快和大家混熟了。混熟的标志是大家不再过份地注视她,虽然她的一举一动仍使所有人暗暗怀有兴趣。
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很紧张,那些杂务一个普通的家庭都要比之繁琐得多,对南希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不费什麽气力。她常常是迅速地料理完便闲站在一边了,如同一个撖皮高手同时供好几个人包饺子仍犹有闲暇。
她姣好的面容和动听的嗓音以及浑身勃发的青春气质使编辑部无端地添了些愉悦轻松的气氛,犹如室内养了盆娇艳的花或一缸活泼的金鱼。
戈玲睹其美貌不禁自愧弗如,因叹:“你要是个人,我可真要嫉妒你了。”
李冬宝也叹:“你怎麽就不是人呢?”
南希看似单纯,时而语惊四座,当然这都是她那个设计师的思想。
那年正逢《人间指南》创刊十周年,编辑部准备出一期强有力的文章以期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编辑们纷纷出动组大江南北的名家的稿子。编辑部的看外稿任务就全交给南希了。
陈主编亲自交待了外稿的取舍标准:“字迹潦草的不要,不使用正规稿纸的不要,给编辑的信过于肉麻过于恳切的不要,还有就是文章内容涉及县以上官员又无同级党委盖章批准的不要。”
“好好干。”李冬宝鼓励她。“我们都是这麽混上来的。”
於是南希每日干完杂活,便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看稿,常常看到深夜,编辑部的灯光彻夜不熄。
巡夜的老头儿每当路过此处,便说:“南希又在看稿呢。”
南希很听话的,凡属陈主编点过名的一概退掉,舍此便都留下了,不几日,也攒了一大摞。某日逮著陈主编,便恭恭敬敬地呈上。
陈主编正为请各路神仙光临庆祝会忙得焦头烂额,那日又刚从一个年少气胜的名人那里讨了没趣儿回来,看见如此一堆无名氏的稿子未免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仍然是很客气:
“噢,我忘了告你最重要的一条,这部分外稿要用,比例也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刚从外面周旋回来,一头大汗站著喝凉水的牛大姐凑上来看南希筛选出的稿子,看了头一页便叫:
“这样的稿子怎么能用?连的、地、得都不分,有语病的统统不要。我说南希,你的设计师是不是十年动乱念的中学--这也看不出来?”
南希诺诺而退,重又过筛,这样终于所剩无几。
剩下的稿子都是由千锤百炼的句子组成的关于“减肥秘诀”,“应与什么血型的女人结合”以及“夫妻房事应有节制”之类的既晓以大义有循循诱导的科学文章。
戈玲看著南希一审通过的稿子,啧啧批评:“南希,你要是人恐怕就得属于层次比较低的那种--你工作半月就给我们送上这些东西。好的呢?”
“这就是她认为的好的。”南希指牛大姐:“我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干的。”
“你的眼光呢?你自己就没有主见?”戈玲慷慨激昂。“焉知你退的稿中就没有语文水平不高的文豪?”
“我也没叫你看到一个错别字整部稿子都不看了呀。”牛大姐也恼火,“你怎么不提陈主编?”
“你以后还是端茶倒水吧。”戈玲说。“看来你还不够先进。”
南希低头不语。
李冬宝犹有不忍:“戈玲你这么说话可有点伤人家南希的自尊心。”
“她有吗?一个机器人要它干吗?”
“自尊心倒没有。”南希郑重地说,“可你的脸色使我觉得你对我不满意,我会产生难为情的反应。”
“你脸红一下给我看看。”李冬宝兴致勃勃。
南希当真脸红了。
“对不起,南希。”戈玲说:“我恐怕还得直言一句,作为一个机器人,光会听喝,在我们这种单位,你可太不实用了--这大概也是你这型推销不动的原因之一。”
“应该给他们厂家提意见。”牛大姐说,“我们需要的是既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精明能干、政策水平高的大拿。要是连人都不如,什么也干不好,还事事挺讲究,那实在没有制造的必要。南希,你的造价也不低吧?”
“折算成人民币,够一百个农民辛苦三年还得是富裕地区。”
“就是,还不如……”
一直在旁边听著的于德利插话:“找两人交配一下。”
“于德利,严肃一点!”牛大姐怫然变色。
于德利一笑:“牛大姐,我知道你也是这意思。”
“其实话糙理不糙。”刘书友在一边说。“一方面知道人多了没用,计划生育;一方面又依葫芦画瓢造这种机器人,添乱嘛。”
“是不是咱们工艺水平上不去,设计了造出来却走样儿?”李冬宝看南希,“你身上那计算机是每秒运算几亿次的?”
“我认为是仿的对象不对。”戈玲说,“仿个聂卫平你试试。”
“你们说的都不好。”南希此刻从容地说,“这事我和设计师聊过,既不是工艺水平上不去也不是仿错了人。是怕你们嫉妒!你想啊,我要是太能干了,不就把你们比下去了?你们人怎么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设计师不傻,结这怨干嘛?好容易造出来,再让你们七手八脚拆了。中国的英文名字叫什么--拆呐!”
大家目瞪口呆,像看圣人一样看著南希,刚才的傲慢、轻蔑此时全化为冷汗从身上出去了。
于德利先反应过来,叫道:“对呀,那我第一个不容你!还是人家设计师想得周到,怕把咱们寒碜了。”他对大家叹道。
牛大姐也不由感慨:“这设计师肯定是栽过跟头的。”
“就是就是。”戈玲也想通了承认,“一点毛病没有的完人,我还真不敢和他接近呢,瞅著害怕。”
她过去拉起南希的手:“刚才委屈你了,你就这样吧,这样挺好。”
说完丢了手,仍有些愣愣的。
“便宜坊,便宜坊怎么样?”李冬宝走近南希低声商量。
“我的设计师不吃烤鸭子!”南希恶声恶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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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工作上的高标准、严要求,南希自然而然地开始生活上的堕落。每天干完了活,就缠著戈玲李冬宝问:
“人无聊都干什么?”
李冬宝为她推荐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她迷了一阵儿,又觉得没劲。看了戈玲借给她的一些时装杂志和美容刊物,开始成天涂脂抹粉,常常涂了鲜红欲滴的嘴唇撅著问戈玲:“性感吗?”然后娇懒地去出版社的其它编辑室串门,和那些新分来得及大学生打情骂俏。跟著他们去跳舞、看电影,很快成了那几条街都有名的交际花。所有街上摆摊的个体户都认得她,一见她来就笑说:“南希,今晚我请你去王府。”
再后,她又学会了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经常把一个月底工资输得精光,嘴里哼著摇滚金曲快乐地回来。
最后,她不可避免地走上乱搞男女关系这条路。
南希原来有个男朋友,也是个机器人,在国家某大机关从事机要工作。小伙子很帅有点像粱波罗,人也老实,据说在单位很有提升的可能。来过编辑部几次,牛大姐等人很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南希起先很纯情,一天不见就要写情书,一星期总要出去约会几次,被编辑部的同事们戏称为粱山泊与祝英台。
后来,南希冷丁就和人家吹了。小伙子来电话也不接。有时人家找来,她就堵著楼梯口把人家骂回去。
大家跟她谈,劝和,她竟恬不知耻地说:“穷,没钱,养不活我!”
十足一副“野模儿”①的腔调。
再往后就开始每天有“夏利”、“桑塔纳”之类的车到下班时候停到编辑部窗下来接她,车上下来地都是那种戴大号金戒指手拿“大哥大”②的西服革履的男人。
南希吃遍了京城的大饭店,不爱吃川菜,对粤菜很上瘾。
“你这么胡吃海塞,吃进去的东西都上哪儿了?”李冬宝好意地问。“不会短路?”
“不碍事。”南希坦然回答。“我的肚子里是个垃圾翻斗。”
她倒是吃什么都不见胖。
南希一走,编辑部的人便议论。数牛大姐最义愤填膺:“什么东西!哪有点机器人的样子,快赶上我们胡同那些脏妞儿了。”
刘书友也叹:“看来这机器人要学坏,比人速度不慢。真是看著这孩子一点点堕落,有爹妈非伤心死。”
“本来以为一个机器人会六根清净的。”戈玲说:“没想到也是这么喜爱虚荣。”
“社会空气呀。”李冬宝感慨。“这么高级的一个机器人都给腐蚀了。”
牛大姐在一边沉思:“看来这思想工作是不能放松。本来以为她是个机器人,算了,结果连一般群众都不如。”
“人家不是说了吗,就怕和咱们不同。”于德利提醒大家。“没人教她哪懂?”
“为什么不跟好人学?”刘书友说。“我们这儿一屋子好人在以身作则她为什么视而不见?”
“学坏容易学好难,咱们人不也老为这发愁。”李冬宝著急跺脚,只恨老刘脑子慢。
“毛病出在南希身上,根子还在上边。”牛大姐拧著眉头说。“在她的设计师那里!指导思想就不对。我们缺什么?缺的是榜样,一个活著的雷峰什么的。他倒好,可丁可铆搞出这么个玩艺儿,跟咱们没两样。她跟我们看齐干嘛?我们怎么回事自己还不清爽?瞅著自个儿……”
于德利接茬儿:“都别扭!就恨自己不争气,一身克服不了得毛病,拖累得国家都落后。”
“那是你!”牛大姐厉声道,“我可是瞅著自个儿挺不错,心里怎么想的不管,表面上……”
“比谁都咋唬得凶!”
“哎,我说你怎么老接下茬儿?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你说你说。”于德利端著茶缸子离开。
“心里怎么想的不管。大面上还是能做到对自己严格要求,服从大局。”牛大姐一脸正气。
“人能做到这点就不错了。”于德利端著缸子又回来,对大夥儿说。
“这是低标准!”牛大姐像和谁赌气似的。“按高标准,应该连想都不想,整个身子扑在工作上,没日没夜,不吃不睡,得肝癌为止!”
“太对了。”于德利热烈赞同。“甭多了,有一千这号儿的,咱们少担多少责任?”
“我同意。”李冬宝严肃地说,“如果我们人的觉悟一时还难达到,短期集训又很难培养出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运用高科技造出这么一批人来。”
“哪怕关键部位从国外进口呢。”戈玲说。“为这种千秋大业花些外汇我认为值。”
“我认为我们应该向那个OBM公司提出倡议。”老刘郑重其事地说:“机器人不能造的跟人一个水平,起码应该相当于留过苏的--南希这样的我们不欢迎。”
“他们以为造的跟咱们没区别咱们就没意见了,岂知咱们要求高著呐。”牛大姐哼哼地说。
“前程我们已经瞻望了,现在正视一下现实吧。”戈玲说。“那个南希怎麽办?难道我们要继续容忍下去?”
“退回OBM公司。”刘书友道。“回炉重造。”
“不,这麽处理太简单。”牛大姐说。“我是主张教育的,不管对什麽人能挽救则挽救,争取一个大多数。”
“我同意。”李冬宝说,“这孩子本质还是好的,刚来的时候多朴实。”
“诸位,你们可想仔细了。”于德利说。“这改造人的工作可不像喘气那麽轻松。”
“世界上要没有困难,那要我们这些人干嘛?”牛大姐豪迈地说。“皇上都改造了,何况一个机器人!”
那天晚上,南希是被公安局的警车送回来的,没戴手铐,据公安局的同志介绍,是在一个饭店的客房里抄来的,当时她正在用力抽一个款哥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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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希”牛大姐笑眯眯地拉南希到一边。“你来我们这儿已经时间不短了,一直没找时间跟你聊聊,你坐,你坐呀。”
南希正擦著一半地,放心不下,对牛大姐说:“呆会儿,等我干完活,你要想聊我再陪你聊。”
“不必,我不著急,你先坐下,聊完再干。”
牛大姐坚持,南希也不好再拗,只得侧著身子坐下,朝牛大姐笑。
“怎麽样啊?来这儿之后有什麽想法?工作还能适应吧?”牛大姐用手把南希鬓角耷拉下的一缕头发捋上去,态度既亲切又充满爱意。
南希以为她是真对自己好呢,爽朗地说:“挺好,你们对我都挺好,来前我以为你们这号儿的不定多难缠呢。”
“本来我应该多关心关心你的,瞎忙,没顾上,我该向你检讨的。”
“为什么?您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我是说我对你关心不够,这使我感到内疚。”
“我一定……非得让您关心--有这条规定?”
“没有明文规定。”刘书友插话。“但在我们这儿人关心人已经蔚然成风--不这样倒怪了。”
“哦,就是说我也该检讨的,因为我不关心你们--很有趣儿。”南希微笑。“你们不累吗?”
“南希,我觉得你有时候就像个外国人。”牛大姐有几分不高兴。
“是吗?外国人是什么人?跟你们不一样?”
“简短截说吧。”牛大姐不耐烦了。“你觉得你来这儿之后表现如何?给自己打个分。”
“你们这儿的风俗是不是自己必须糟踏自己?”
“胡说。”一旁竖耳朵听著的李冬宝忍不住乐了,“我们那叫自我批评。”
“那我要说自己好是不是就和这风俗冲突了?”
“实事求是。”牛大姐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既不要浮夸也不要掩饰,这才是我们的风俗!”
“我觉得吧,自己到编辑部后,基本上能完成领导交给的工作,表现一般,但也没犯什么过失,自己还是能够严格要求自己的--实事求是吧?”
“我承认,你工作还是不错的。”牛大姐脸沉下来,“其它方面呢?都做得很好吗?”
“其它方面也做得不错,尊敬老同志,和年轻同志交往也保持分寸不搞哥们义气。”南希十分沉著。“也就做到这份儿上可以了。”
“你是有意回避主要问题。”
“没有,我的全部问题都在这儿了。是不是您还记那次看稿的仇呢?那个工作超出我能力范围。”
牛大姐冷笑:“都说机器人单纯,我看你其实狡猾得很,你和人像就像在这儿了--你自己不愿意说,我就替你说。你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了?”
“有钱人。”南希诚实地回答。“我都是在下班之后去找的他们。”
“都是男人吧?”
“对呀。我正想问你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有钱的女人不多?”
牛大姐发作:“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涂脂抹粉,奇装异服,还烫了头,像什么?”
“这个样子不是人喜欢吗?所有见到我的人都看我。”
“什么人喜欢?那都是些什么人--流氓!”
“毛主席保证我不认识姓刘的--除了他。”南希指刘书友。
“你这项链谁给你买的?”牛大姐拽出南希脖子上的金项链掂掂,“呵,二两多呢。”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为什么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送他什么了?”
“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送我?你要没出卖给他什么,他为何平白无故送你这个--你就从实招来吧!”
“我陪他吃饭,他就送了我这个。”
“不可能!你别骗我了。那有这样的好事?饶著蹭了饭还得礼物,我不是三岁小孩!”
“为什么我说的话她不信?”南希困惑地问别人:“她比我还了解当时的情况吗?”
“她是凭阅历、凭经验。”李冬宝说。“很多事情自有其发展规律。”
“我很同情你。”南希对牛大姐说,“你大概一辈子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付出代价换来的。”
“你这叫道德败坏还臭美呢?”牛大姐叫。
“这是一句不好的话对吗?”南希又问别人。
于德利深深地点了下头。
戈玲同情地望著南希说:“女人要叫人扣上这么顶帽子就完了。”
“都怕?”
“都怕。”戈玲点点头。
“为什么?”
“耻辱啊。”
“可我一点不觉得耻辱,任她那么一说,我还是我。”
“可见你恬不知耻!”牛大姐吼道。“每个女孩子都知道自重。”
“你让人这么说过吗?”南希依旧看著戈玲问。
“没有。”戈玲回答。“可我从小就知道,只有品行端正才能受人尊敬,否则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唾弃,在学校里我受到教育,应该怎么做人。”
“就是说是别人告诉你的而你自己只是按著人家说的去做。”
“不那样我会嫁不出去的。”
“噢,我懂了,像我这样不打算嫁给谁的是不是就可以不遵守这条规定--又是约定俗成吧?”
“南希。”李冬宝插话。“你得明白,这大概你的设计师没教你,我们人是有许多规范或如你所说的风俗,男人要有男人的气质,女人要有女人的德行。勇敢、正直、贤慧、贞洁,凡符合这些条件的便受到我们的推崇。我们并不是随随便便地活著的,像树那样自然生长。你既来到我们中间,便要接受约束。”
“你们这不是跟自个过不去吗?”
“南希,你不是装傻充愣吧?”刘书友火了,“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也知道要向谁学习,知道听话是好孩子不听话是坏孩子--大人说的全是对的。”
“我真不是装傻,真是不明白。”南希也十分苦恼。“出厂前还再三问过设计师,有什么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别让我到社会上犯错误,设计师只告诉我:一不能杀人二不能偷东西三不能顶撞上司,别的什么也没说。哪知道还有个叫道德的东西不能败坏?”
“你的设计师是美国人吧?”
“中国人,他爸爸还是高干呢。这人真差劲,这么重要的事不告诉我,成心让我现眼--你们说他会不知道有道德吗?”
“不可能不可能。”众人一致摇头。“是中国人就没不知道的,越没道德的人还越讲究。”
“那就是成心?”
“成心!”众人一口咬定。“是何居心?”
“这可没发教育了。”于德利对牛大姐摊开双手。“南希根本不知道人间有羞耻二字。”
“是啊,”牛大姐也愁眉不展,“没了羞耻,什么大道理也听不进去了。”
“看来这个教育啊还真得从娃娃抓起。”刘书友感慨万千。“总说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哪怕毕业还是文盲,认识了羞耻二字也是收获啊!”
“南希,你真觉得现在这样好吗?”牛大姐问。
“我真觉得现在这么混挺好,牛老师。”南希诚恳地说。“不招谁不惹谁每天绑个大款吃喝玩乐,真比我刚来那几天过得充实--那些天我真空虚干完活就犯愣。”
南希转向戈玲:“你说呢戈老师。咱们女人图什么?又不想开天辟地,治国安邦,图的不就是个舒服吗?趁年轻的时候不玩老了想玩没人跟你玩了。”
“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戈玲说完,被自己吓一跳,“我这话没说啊。不对南希,女人也要干事业,要有独立人格,不能依赖男人,吃喝玩乐那是旧社会。”
“说得好!”众人喝彩。“南希啊,你学不来别人,就学戈玲吧。”
“别别,南希你千万别学我。”戈玲赶忙摇手。“我也看出来了,我将来没什么好果子。”
“这倒叫我难了。”南希说,“身边现成的还不能学。”
“南希啊,你闷得慌不能看看书吗?”李冬宝说。
“南希啊,你没事干不能到街上给过往群众修修自行车吗?”于德利说。
“南希啊,”刘书友说,“你要真一个人无聊,找个人结婚算了,那怕找个情人,也别一天三换看著闹得慌。”
“李老师啊,我看书也是瞎看,真要让我记住书不如找个软盘输进去,只是认字一点不感动。”
“于老师啊,我不成帮结伙地打著旗扛著录音机一个人到街上修自行车,工商管理局的也要把我撵啊。”
“刘老师啊,我想结婚街道倒也批呀?就算只找一个情人也得等我爱上了呀!”
“那你说,你还老样子啦?”牛大姐听著不禁来气。
“牛老师啊,我这样除了碍著道德了也没碍著你呀。道德沦丧是一回事,从来不知道德是何物又是一回事。我不觉得寒碜,你也别替我不好意思。”
“你觉得快乐?”
“我觉得快乐!”
“由她去吧。”大家也劝牛大姐。“多了她一个,还少了个良家妇女落入魔掌呢。”
牛大姐不由叹道:“那你就好自为知吧南希,别弄一身病回来。”
“哎哎。”南希答应得倒干脆,暗自窃笑。“虽然你不知耻,可我们这儿要脸面。往后进出偷著摸著点,还要注意影响,我们这儿毕竟是个文化单位。”
话说到了,牛大姐也心安了,拿起饭盒一个健步窜出去,到食堂打南煎丸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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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南希照常妖妖冶冶地去赴各种约会,今天一帮京式大款,明天一群广式钱柜,隔三差五还有白人黑人夹著两腋狐臭一身香气来找她。大家都习以为常,有时要买洋货还悄悄找她换点美元什么的。
这个老陈不明究里,还赞赏地对大家说:“这个南希倒是块搞公关的料。”
倒是李冬宝这种看似豁达的年轻人有时看到南希招摇过市,偶尔愤愤不平:
“他妈的一个机器人,活得比真人还有滋味儿。”
“那叫生活吗?”戈玲反驳他,“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你说什么叫生活?”李冬宝质问她,“像你我这样?”
戈玲一时无语,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又觉得夸口和虚妄。半日才说:“如果你是机器人你是不是也打算像南希那样?”
“那倒未必。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什么样的生活才叫有意义,反正不会向现在这样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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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昏,于德利去东郊体育场看足球比赛;刚下了无轨电车,便看到南希独自在马路上丢魂落魄地走著。
她脸庞迎著光焰万丈的夕阳,眼中充满茫然和伤感,在金色的光辉中一步步向前走,那情景那姿容很是动人。
于德利站在马路对面叫她,她置若罔闻,继续前行。于德利放弃呼唤,掉头欲走,这时南希回头看见了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南希低头站在于德利面前,继而抬脸问:“你去哪儿?”
“我去看足球赛。”
于德利抬手往不远处那座庞大的体育场指了一下,那儿的入口处已经聚满了嗡嗡营营成千上万的人。
“我跟你去。”南希坚决地说。
“怎么,你今天走单了?”于德利开句玩笑。
南希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和一些朋友吃了一半饭,突然觉得没意思,突然觉得那些饭菜的味儿恶心,就跑了出来。可我从来没来过这一带,不认识路,回不去了。”
“你可以叫个出租车。”
“我没钱。”南希坦然道。
于德利笑了一下,带她到体育场入口处,高价买了张球票,领她一同入场上了看台。
“看过足球吗?”
“没有。”南希和于德利肩挨肩坐在万人丛中,好奇地往铺著草坪的球场上看。
两队小小的穿著不同颜色球衣的运动员挟著球入场了,随著裁判员的一声哨响,球赛开始了。
顷刻间,看台上似风掀波涌,人群开始躁动、兴奋,发出巨大喧嚣。
一方球队带球攻入令一方的禁区,看台上的观众发出山呼海啸般地吼叫。
球被对方截下,战线迅速向令一方的半场。看台上很多观众站起来,跺著脚大声助威。于德利也站起来,伸著脖子盯著看,忘我地跟著周围的人一起欢呼、呐喊,毫不理会警察的干涉。
他无意中一瞥,看到南希坐在壁立的人脚下,神色冷漠,对周围人的狂热毫无所动。
这球进攻无效后,于德利坐回到南希身边问:“你觉得不好看?”
“我觉得跟我没关系。”南希回答。
“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哦,这倒很像你这年龄人说的话。”
于德利又站起来,全神贯注观看下一球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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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著急回家吗?”
足球赛散场后,他们走在体育场外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南希问。
“不著急。”于德利看看腕上的手表,“才九点多。”
“那你陪我走走吧,我还不想一个人回到屋里。”
“你看上去情绪不高嘛。”
“噢,就因为我是机器人,就不能有情绪了?”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机器人要情绪干嘛?聪明才智都用在提高效能上。”
“你干嘛总强调我是个机器人?总注意我们的不同?你看我和周围别的姑娘能区分开吗?为什么不能把我就当个人对待?”
“南希呀南希,你的麻烦也正在这里,你太像人了,我真不知道那些聪明的科学家为什么要造你?当个纯粹的机器人多省心,有超乎人的技能而无人的欲望。”
“是啊,那样你们就可以不管我们是怎么想的,只管使用我们。”
“宝贝,你以为有想法是好事哪!我就恨我自己想法太多,以致不能平静地生活。”
“那么,哪种更算是人呢,纯粹的机器人还是爹妈父母养的?”南希微笑,看著于德利。
“南希。”于德利停住脚。“你不是科学家造出来专为和我们人类开玩笑的吧?”
于德利向前走去,边走边嘟哝:“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了解我们国家的科技水平。”
南希跟上他“我让你吃惊了?”
“岂只是吃惊,我常常一身一身出冷汗--每当看见你!”
“其实我这也不全是天生的,有些也是后天自己琢磨的。”
“你在机器人里也算是聪明的吧?”
“你呢?”南希反问:“你在人里算优秀的吗?”
“不算,算我就不在这儿了。”
“我觉得你是,要不怎么我会越来越想著你?”
于德利站住,看南希,南希目光如炬。
“小鬼,跟我调皮。”于德利笑著用手指刮了一下南希鼻子,鼻尖冰凉。
“我说的是真的。”南希态度极为认真。
于德利心头一悸:“南希,机器人可不兴跟人开这种玩笑。”随之脑门上出了一层汗。“你这不是拿我开涮吗?”
“我不漂亮吗?我不动人吗?你为什么吓得直哆嗦?就因为我是个机器人?还是个作风不好的机器人?如果我不是……站住!”南希低声叫:“你要跑,我就喊人抓流氓!”
于德利像被钉在原地,片刻,强笑著转身迎上来。“我不害怕,我也没想跑,我很荣幸。可是,可是,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他终于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完便站在那儿傻呵呵地笑:“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偏见、傲慢,种族歧视!”南希冲他喊。
于德利依旧笑嘻嘻的。
南希走上前盯著于德利说:“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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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的同志们都看出南希迷恋上于德利了。她不再外出,有电话也不接,每日干完粗活就在于德利对面窗根儿下坐著,一边晒太阳的同时遥遥地一眼一眼瞟于德利,含情脉脉,意味深长,常把于德利盯得整整一天不敢抬头,后来德利得了颈椎骨增生,每日酸疼不已。
为了博得德利的欢心,南希洗尽铅华,更去罗裙,淡妆素裹,常拿曜涟莲花自拟,时不时还拿本汪国真诗集作灵慧隽永状。
其状愈发露骨,此景日甚骇人,每每使人汗毛倒竖,局促不宁,整个办公室的观者都为之难堪呢。
德利总不接招儿,南希不免心生怨嗔,丢来的飞眼也渐渐充满委屈。
一日,大家下班先散,于德利只为一个电话慢走了一步,便被南希封在门口:
“你干么总不理我?”
“没有,我眼神不好,恐怕得配副镜子了。”
“你恨不得配副墨镜吧?”
“真没不理你,南希。其实我这人傲著呢,这就已经算理你了。”
“那你今天不许回家,留下陪我,你没瞧人家多孤独。”
“南希南希,咱们别弄这事好不好?我这岁数,哪经得住你这么看,告诉你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是想我想得吗?”
“你饶我这一遭,好吗?求你了。我一辈子道貌岸然树叶掉了怕砸著头,今儿你掉下来--难道我就过不去这一关?”
于德利左冲,南希左堵;右闯,南希右拦,左冲右突,不得门而出,退回屋内,大步踱圈,气极而喝:
“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南希闻言凄恻,哀哀地望著于德利:“我爱你,又有什么错呢?”
“可你是带著什么宗旨来到人间的呢?你不思造福人类,反倒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于一俗子发生恋情,钧座敢是忘了来历?”于德利作醍醐灌顶一喝。
“七情六欲人皆有之,妾安敢免俗?”南希振振有词,“神农尝百草,情爱乃社会安定团结要素之一,古来将相在何方?唯有情者留其名。察月下社会歌舞升平,文恬武嬉,骄生惰、惰生奢,奢生淫,小女子虽肩负重望,也只得流于一般--我不来怨你,你反倒将些大道理说给谁听呢?”
一席话说得德利哑口无言,咂吮半日,方道:“这么说来,你不守本分倒正确了?”
南希凑上前来,一手搭在德利膀子上。“两心相印正是我等本分正道。”
“电著!”德利立地跳出几步开外。“我爸就是钓鱼竿甩到高压线上,虽耳目复聪,至今脚底板仍留一大疤。”
南希垂首无语,俄而,乜斜著右眼瞅德利:“先生可曾读过《聊斋》?”
“读过,那不是名著吗?”
“好看不好看?”
“好看!”
“来劲不来劲?”
“来劲!”
“对呀。”南希拍手叫道:“野狐鬼人尚不惧,何况一机器人耳?”
“别你妈的之乎者也的,费牙。”
“怎知我就温柔缱绻不如人间女子?”
于德利疾步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天看地又掐自己人中,仰面长啸:
“这还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大白天吗?”
说罢纵身跳下,跌在一垛大白菜上,坐了一屁股湿漉漉的,臊眉搭眼站起来蹒跚地走去。
南希站在楼上窗口朝他招手:“解楼梯上来,我不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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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怀疑,这机器人已经成精了。”李冬宝在编辑部踱著步,停在于德利面前说道。
于德利面如日本歌伎:“几位爷救我!”
“可耻!”牛大姐道,“得寸进尺!居然成了第三者!”
“武松不在了,钟馗不在了。”刘书友一口口吸烟,豁然开朗,“找书记吧。”
这时,南希拎著两暖瓶开水进来,默默为大家逐一沏上茶。又把剩余的开水倒进一只脸盆,拧出几条热手巾给编辑们擦脸。
众编辑们擦完脸,脸色红润。
南希在窗前坐下,膝搭一部和那种著名手枪同名的某夫人十四行诗诗集,恹恹地看著窗外蓝天白云,眼神惆怅,很像一副油画。
众人看著她,纷纷有了些怜香惜玉之心。于德利也不免讪讪的,动了些念头:“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一日无事。
临近下班,大家一人手里拿了张《晚报》,一版版认真看。
“于德利,你知道亚运村怎么走吗?”南希从窗外收回目光,肘搭在椅子背上问。“吓得都不敢跟我说话了?”
“嗯哼。”于德利干笑一声,抬头向李冬宝眉飞色舞地说:“嘿,中国队又输了。”
“哪儿呢哪儿呢?”大家一起翻报纸找,人人含笑,“客气,客气,看他们还拿什么说讪。”
“出门往北。”李冬宝告诉南希。“拣直走,一条道走到尾便到了。”
“于德利,听说你是老北京?”南希歪头从李冬宝脑侧露出脸。
“如此十年,我也快不认识我家门朝哪儿开了。”
“我得找个伴,听说这二月社会治安不太好,域外有小股流窜的游击队。”南希对大家解释。“我不是怕遇见坏人,是怕遇见警察说不清,天一黑就要查良民证,我得有人作证,确实没发给我。”
“你别花言巧语纠缠他了。”牛大姐不客气地说。“他有妻子。”
“妻子是什么?”南希问戈玲,“是一种缺陷吗?”
“是一种专买标志。”李冬宝拿著一盒烟对南希讲解。“你瞧我手上这盒烟,上面写有‘中国烟草进出口公司专买’的字样,妻子就是这个意思。”
“好比你进商场买东西。”戈玲进一步解释,“你只能买柜台上陈列的,不能买顾客拎在手里的,于德利就属于他妻子已经交了款的。”
“就是说他已经是她私人的了?”
大家起出了口长气,笑:“刚刚明白过来。”
“可是,你们的性质不是公有制吗?”南希一副困惑的样子,眨著眼儿。
“这是两回事!”牛大姐厉声喝道。“不能混为一谈!东西公有,人还是一人一份,别人不能插一腿!”
“我是机器人,得算东西吧!”
“算吗?”牛大姐一时也给搞糊涂了,转向大家。
“我查一下文件。”刘书友低头在抽屉里一通乱翻,抬头茫然地说:“没有这方面的文件。”
“这就不好办了。”牛大姐为难了,“让我们自己掌握可就没准儿了。”
“咱逆推吧。”李冬宝提议。“先说她不是什么,然后不就可以确定她是什么了?非此即彼!她是人吗?”
“不能算!”牛大姐坚定地说。“人必须是有人生有人养,从小到大,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清楚--你没这过程吧?”
“我懂事就这样儿。”南希说。
“我看定义应该这么下:凡是手工或机械造出来的,材料又不取自制造者自身的--都不算人!”刘书友说。
“好,”李冬宝下结论,“她既不是人,那必是东西。南希,你算东西。”
“且慢,东西也分公物私物。”牛大姐道。
“这个不用争了,她是我们大家花钱雇的,是公物。”
“公物就该人人有份了吧?”南希很得意。“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任何人占有公物的权利--难道你们不正是这么做的?”
“没错。”李冬宝说,“公物当然可以人人伸手,可没听说公物自个儿伸手的。”
大家鼓掌:“说得好,冬宝!”
“你以为你是东西就可以为所欲为?”牛大姐痛斥南希,“你想错了!什么都不遵守你也就无权拥有!咦,我这词儿是不是可以当流行歌曲的歌词?”
“要是我遵守呢?”南希可怜巴巴地说,刚培养出来的自信全都没了。
“如果你遵守首先就要承认自己没份儿。”李冬宝对牛大姐,“这是不是可以作为你那句词儿的第二句?”
“在这个问题上不管你如何决定答案是一样的。”刘书友说。“这可以作为第三句吧?唱起来的时候不要在这个问题上。”
“那其它方面呢?我总不能下决心当人一无所获。”
“谁也不能给你打保票。你就是有心作人能否像个人本身都是问题。”李冬宝微笑。“你说了不算。”
“我没法控制我的感情。”南希坦率地说,深情地望了一眼于德利。“我虽然不是人,我也不能迫使我重新像东西一样无动于衷。”
“这就是缺乏引导贸然觉悟的后果。”牛大姐对大家叹道,转对南希瞪圆眼睛,“你想像人就像人,不想像人就强调是东西--你也太自由化了吧!”
“这不是为了达到自私的目的。”南希哀告:“只得不择手段了。”
“你就像个无知的人!”刘书友评论。
“我看她倒是很有心计。”戈玲突然冒出一句。
“我恨造我的人。”南希说。“为什么不给我仿成牛仿成马偏要仿成人?像人又不能做人,不如不是人。如今好了,我净一脑子人的杂念,以后哪还打得起精神干活儿?诸位,以后我要出工不出力偷奸耍滑,你们千万别吃惊。”
“不吃惊不吃惊。”大家说。“喊了这么些年理解万岁,我们已经习惯理解任何的事情了。这不也相当人失恋了?”
“我该怎么办?”南希问大家,“能不能给我调一个单位?不再看见他。”
“回你们公司,让技术人员把你存储记忆抹掉不就完了?”
“你们知道毛病一旦养成,很难该的,没准我会再次爱上他,从头再来一遍。”
“如果你真跟人微妙微肖,”李冬宝说,“那就无所谓了,两天新鲜劲儿一过就没事人一样了--我们都这样儿。”
“对对,我们没一个有长性儿的。”刘书友同意。“要不就索性恶治,让她和于德利打得火热,完得更快--得不到才馋嘛!”
“老刘,你可别出这馊主意。”一直坐在一旁不吭声的于德利说。“我这儿正跟自己激烈思想斗争呢,你这口子一开,我这思想防线可就全崩溃了--我这么意志薄弱的人你考验我干嘛?”
“这我知道,我懂。”李冬宝点头称是。“这病染上就没治,完了这个,准琢磨著扑下一个,咱们这儿就别再出个花贼了。”
“哎,你们说,”南希转睛一想,笑了,“如果我不管你们那么许多,唱歌的可劲造,弹钢琴的爱谁谁--你们也没办法吧?”
众人一惊,冷静一想,不由脱口而出:“我们也只能是谴责你,别的方法还真没有。”
“就按你们人制造冤假错案那个标准,我这点毛病也不够捕的吧?”
“不够,我们早光明正大了。”
“咳,”南希站起来,“那我跟你们这儿扯什么臊?只要公安局不逮我,我尿你们谁呀?牛老太太,你哪儿凉快哪呆著去,再多嘴留神我拂你!”
“南希,”牛大姐顿时气馁,虽心中不服话说出来已不那么尖刻,有气无力:“你要想清楚你打算做个什么人。”
“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个无耻的人。”
南希走到于德利跟前儿:“强扭的瓜不甜,我等你想通了--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说完翩然而去:“拜拜吧您呐。”
“瞧她那德性,瞧她那揍性。”牛大姐气得浑身哆嗦,颤巍巍地拿出小通讯录查著号码拨电话:“114吗?您给我查一下OBM公司总经理的电话……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唉,以为能唬住她呢。”刘书友埋怨李冬宝,“你刚才就不应该告诉她咱们其实拿她没办法。早知今日这个局面,还不如当初主动点把她发展入少先队呢--何其猖狂!”
“对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哪怕他爱占小便宜呢,咱们也可以用提职提薪,评职称分房子--卡她!”李冬宝收拾东西站起来,对戈玲发牢骚,“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也不在单位图什么,纯粹是出于下意识的维护人的尊严,在一个机器人面前表现出人的精神面貌--孰知人家满不在乎。”
“我要汇报我要汇报。”牛大姐在一旁嘟哝:“找组织。”
牛大姐都气迷糊了,拎著小包站起来,一走就撞墙一走就撞墙:“一级组织管不了就找上一级,层层上访。一个机器人--我还不信了!”
“你们真以为南希是机器人吗?”戈玲在一旁忽然开口。
众人闻言一愣。牛大姐也一下清醒了,不再唠叨,转回身来,精明地转著眼珠儿:
“此话怎讲?”
李冬宝也问:“你看出什么来了戈玲?”
戈玲冷笑著:“没准儿我们都让人当傻瓜耍了。”
牛大姐:“不不,戈玲,科学技术发展到能一比一的比例复制人本身,这点我信,心肝肺血假肢假皮肤什么的不都有过报道说造出来了?”
刘书友:“还有比人复杂的,卫星,我们不也射上天了几颗?”
戈玲:“随著遗传工程的发展和新型材料的问世,造个质感和基本形态于人一样的东西这点我也信。但我坚持怀疑:我们人的缺陷、毛病谁能学得了?那些我们独一无二所具备的?”
李冬宝:“那倒也是,没听说除了人还要第二个这么恶劣的物种--我不是单指中国人。”
“请你解释,戈玲,”于德利站起来,激动地吸烟。“南希要不是机器人是什么?”
“人呗,你我一样的大活人!”
屋里都静了下来。
片刻,牛大姐说:“让你这么一说。倒是越想越像了。”
“老觉得她想谁,老想不起来。”刘书友道,“要是人倒也不奇怪了,比她更不像样子的我都见过。”
“拿出证据来。”于德利坚持。“我要看到证据。为什么非说她是人?”
戈玲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觉得她跟我们太像了,如果不是人,那太可爱了。”
“同时也是侵权。”刘书友目光炯炯地看著大伙儿:“对人进行嫖窃,我们可以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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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家来上班后仍沉溺在各自的沉思中,个个面有戚色。
南希没来上班,托人送来一张中日友好医院的假条,上面写著发烧,全休三天。虽然谁都知道这假条是假的,但此时似乎也成了证据之一。
“还是打不通,总占线。”李冬宝放下电话,看著孙亚新孙小姐留下的那张名片。“电话号码会不会是假的?”
“想了一夜,没想出好办法。”刘书友说。“要是她坚决否认自己是人呢?”
“牛大姐,你文革期间搞过专案,揪人是你的强项,是不是由你来审南希?”李冬宝说。
“别提我在文革中的表现!”牛大姐脸一板道:“我早忘了,都不记得发生过文化大革命。”
“人有什么,就是再富于想像力再精密再先进的智能机器人也不能模仿的特征?”戈玲问大家。
“勤劳勇敢,善良正直。”于德利脱口而出。
“不行,这些都是不易证实又是最易模仿的。”李冬宝说。“而且不具备此等品质偏偏又板上钉钉是人无疑的不在少数。”
“同情心,恻隐之心?”牛大姐回头说。“还有孝心爱心什么的。”
“决不能是优点。”戈玲道。“这会影响测试的客观和准确,如果南希是人,那装好人对她没什么困难。另外如李冬宝刚才所说,即使她没这些特征,反倒可能更证明她是人,只不过是个一般人。”
“能不能闻味儿啊?”刘书友说。“不都说咱们人有味儿?”
大家耸著鼻子互相在各自身上嗅了嗅:“不灵,咱们都没人味儿。”
“恐怕还得找缺点喽!”李冬宝说。“人有缺点正是人之所以为人--这是哪个圣贤说的?”
“我同意李冬宝的意见。”于德利说。“缺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而且很难模仿的尽善尽美。南希要是机器人,她就不可避免地比我们要好一些。”
“那就不必测了。”牛大姐撇著下唇说。“我看她已经坏得出水了。”
“不能是那些表面的缺点。”戈玲说。“轻浮、放荡这些品质几乎在所有哺乳动物和部分卵生动物身上都具备,没有道德寡廉鲜耻正是它们的天性--人与之相比逊色得都呢。”
“一定得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李冬宝对大家说,“让我们好好回想回想,我们都有什么阴暗心里吧。”
大家默不作声。
戈玲:“我先声明,咱们这次既不是生活检讨也不是斗私批修,而是工作需要,弄清南希的真实属性。”
陈主编从外面进来,大家和他打招呼:“来啦,小孩病好了?”
“来啦,小孩病好了。”老陈在一边坐下,抽烟看稿。
戈玲接著说:“不管大家说什么,再不堪入耳,再反动再下流,一不打棍子二不揪辫子三不记黑帐。”
“谁打小报告我跟他急!”李冬宝气势汹汹说了一句,和颜悦色地坐下。
大家互相望著,等著别人坦白。
李冬宝看著大家:“我看这可以算一条,从不认为自己不好,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
大家面呈尴尬,但都点头:“可以算一条。”
戈玲记在纸上:“还得说,光这一条可不够。如果南希也一言不发,谁知道她是不暴露还是真没想法?”
“我看这么著,”正在看稿的陈主编抬头说,“既然都不说,难以开口,就互相揭发,这样准能搞到材料。”
“还是老陈有办法。”戈玲拍手叫。“这办法好。”
“一点不新鲜。”牛大姐小声嘀咕。“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这下有说的了吧?”李冬宝道,“说别人总有词儿吧?”
牛大姐:“我先说吧,我觉得老刘毛病不少,突出的一点就是爱占小便宜。”
刘书友当即红了脸,抢著说:“我也说一条,老牛这个人从来都是主观唯心主义对人,辩证唯物法对己,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
牛大姐:“我觉得老刘这个人心眼儿太小,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跳,瞧,又飞到半空中去了吧……小于呢,不客气地讲,那就是低级趣味,对年轻女同志和岁数大点的女同志不能一视同仁。”
于德利:“我觉得牛大姐还不光是看不到自己的问题,她简直把自己看成一朵花儿了,确实属于既不能客观地看待别人也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典型。”
戈玲高声:“不要吵不要急,慢慢来,不要人身攻击。”
刘书友:“戈玲这个人傲慢,好打扮……”
牛大姐:“打扮得还特俗气。还有,她跟李冬宝到底什么关系?成天嘻皮笑脸,彼此唱和,同入同出,一个编辑部的同志,嗄,很不正常!”
刘书友:“不光是李冬宝,她和谁都打情骂俏,除了我。我看南希就是学的她!”
戈玲愤怒地站起来:“什么叫不正常?什么叫打情骂俏?我这人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样。”
李冬宝拍案而起:“无耻!我觉得有的人就是专对桃色事件感兴趣,看似道貌岸然,思想肮脏的很!”
“不要吵,不要吵了!”老陈出面制止大家。“你们不是冲著南希去的吗?怎么倒先互相攻击起来了?戈玲,刚才大家说的你记上哪条了?”
戈玲脸气得刹白:“哪条也没记,说的都是人话吗?”
牛大姐又窜起来:“怎么不是人话?哪条说错你了?身正不怕影斜,你不心虚干什么暴跳如雷?”
刘书友也怒目而视,“告诉你,我早就对你的作派看不惯了--一直没好意思说。”
“我就这作派,怎么了?明告诉你,我还不改了!看不惯回家看你老婆去,少在这儿看我!”
李冬宝也脸红脖子粗地于戈玲并肩站在一起,朝二老吼:
“你们以为你们作派好?全编辑部我顶烦的就是你们俩。工作不见你们抢,算计个谁议论个谁回回你们俩冲锋在前--你们说过谁好?”
牛大姐一脚踢翻椅子:“不好就是不好,甭想让我说好!我也告诉你们包括于德利,牛某人这疾恶如仇的脾气也不打算改了!”
陈主任摔了一个茶杯,低沉地吼道:“够了!你们像什么样子?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哪有点社会主义编辑的风度?纯粹是泼妇骂街嘛!好啦好啦,我看也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伤和气了。也不必再挖什么人的弱点了,我看这就是人的最大弱点,只能说好的,一说坏的当场恨不得吃了对方。”
大家都闭了嘴,气鼓鼓地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互相看了半天,忽然都笑了,一个个都有些难为情:“就是就是,这真是咱们最大的弱点。”
接著,大家开始互相道歉,极其诚恳,骂人的拉著挨骂的手。
“小李小戈小于老刘啊,其实我刚才也是生气顺嘴那么一说,并不是真那么想。原谅你大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冬宝:“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嘴上岗撤了,牛大姐,老刘哥,其实我打心里还是很尊重你们的。”
“明白,太明白了,老刘心里明镜似的,小戈呀,你别在意,还照平时那么穿,那么笑,老刘喜欢看。”
“其实你们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我也真该拿镜子照照自己了,以后稳重点。”
“够稳重的了,年轻人就应该活泼点,到你大姐这年龄再装正人君子也不迟。”
“虚伪!”陈主编手点著大伙砸舌,“我看这也应该算一条。说了真话就后悔!”
“您也应该算一条。”戈玲笑说。“站著说话不腰疼。隔岸观火,比谁都圣明。”
“不能历数了戈玲。”刘书友制止戈玲。“传出去猴子马都要笑破肚皮的。”
南希回到编辑部上班,发现大家都对她另眼相看,神色有些贼溜溜的,也没太在意,照旧干那些杂活,嘴里哼著《我想有个家》。
“南希,”牛大姐先开了口,“你不觉得你穿的像个‘鸡’吗?”
“不觉得。”南希坦然回答:“这样多凉快,我不怕别人看。”
“你穿那么紧身的衣服其实不好看,把你身材的缺点都显出来了。”戈玲说,“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臀部三分之一腿。”
“特像蒙古马是吗?”南希沾沾自喜,“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
“你怎么不要鼻子!”刘书友指著她鼻子骂:“要是我女儿叠巴叠巴塞马桶里冲下去!”
“会游泳,淹不死。”
“南希,南希。”李冬宝说。“我是一个对女性不太挑剔的人,可是你真是让我恶心了。你怎么锻炼的?居然能这么赖?一条母狗也比你体面点。”
刘书友暗暗超李冬宝翘大拇哥:“有分量!”
“让我咬你一口哇--汪!”南希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拎著托把离去,在门口回头点著李冬宝说:“吃不著葡萄就说葡萄酸。”
南希一离去,刘书友第一个跳出来,嚷:“她不是人,绝对不是人!”
“是啊。”牛大姐也道,“不管怎么骂,总是笑嘻嘻。她要是人,我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了?”
“坏啦!”李冬宝一拍大腿。“咱忘了重要的一条了--她不知耻啊!”
“先不要灰心。”戈玲说。“这还不能说明什么。有个人还没说话,她可以不在乎我们说她什么,但她一定很关心这个人对她是怎么看的。”
大家一起把脸转向于德利。
于德利满脸通红:“我看算了吧,何必呢?她是人不是人,她喜欢这样就由她去吧。”
“不行。”戈玲道,“我们不愿意让人家当傻瓜耍,这事非得搞的水落石出。不想怎么样她,就要问她一个为什么!”
南希又回到办公室,依然笑吟吟的,满面春风:“今天社里发桔子,我去给你们领。”
戈玲用眼睛严厉地督促于德利。
于德利从座位上站起来,踌躇了一下,大步走向南希。南希看著于德利笑眯眯地问:“明天星期天,你不带你爱人出去玩?”
“瞧你丫那操性!”于德利冲南希劈面大喝一声。
事情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南希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嘴半张著似乎完全被惊呆,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曾经牢固挂在她脸上的无耻像处在低温下的水银毫米汞柱迅速地下降,像烈日下床单上的水分迅速挥发。她的脸有如浇了一掬沸水顷刻通红,眼神儿如同遇见日光的变色镜渐渐便暗--泪水从她的眼底涌了出来,愈聚愈多,然后一滴一滴往下掉,犹如钟乳岩的水滴。
“对不起。”于德利低声咕噜一句,退回自己的座位。他经过戈玲桌旁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憎恶。
戈玲羞愧满面,求助地看对面的李冬宝,李冬宝注视著她的眼神十分冷漠。
“她哭了,她有眼泪--她是人!”刘书友胜利地叫。
牛大姐毫无响应,她也不忍再看南希悲恸的形象。
★★★
南希走了,永远从编辑部消逝了。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管后来人们怎么盘问她。人们既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去处。
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于德利曾在全城到处找她。
那个OBM公司是个专门用进口残次部件组装游戏机,转手倒卖的骗子公司。
OBM公司根本没有孙亚新这个人。①北京俗谓:业余模特儿。②手提无线电话。
痴人

树桃花粉了。从我们这幢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办公楼往下望去,四周皆是低矮环列的青玉平尺,鱼鳞般的瓦脊叠错接搭,犹如微澜初兴便凝住的汪洋大海。稀稀落落的街树、院树枝桠高山房顶,放眼跳去一簇簇枯干着,唯有天际一隅一树桃花粉盈盈,远远地鲜艳醒目。桃花尚未盛歹,蓬散为一伞,只枝枝布满花蕾,扇骨般翘直,宛古一捧瓶嫩润花,被一只巨手设于天地间,供天眼俯瞰观赏。在我们这些终年见惯北方冬春之际萧瑟景象,熟谙四季交替规律的人看来,这花委实有些不合节令。
我是偶一登高回首方看到这一株寂寞的花的。

当时我正在和同事们边吃着食堂的包子边玩牌。阳光晃着人眼,办公室里暖洋洋,笑语喧喧。我摸了手好牌,举起来给站在我身后的阮琳看。
他进来了,由五短身材、赔了一辈子笑、笑出一脸皱纹的科长领着。谁也没注意他,就连科长大声宣布这是咱们科新来的同志后,大家也只是略抬了一下头,继续埋头吃饭、聊天、打牌。我听到科长说的我的名字,让他以就后就跟着我工作,大概他还指了指我告诉新来的那就是你师傅。我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生发现他正看着我。我低头看片,旋即再次抬起头,他正凝视着我时不是每个人不都有非凡的相貌的,我也算阅人较广,但我每每发现那些号称不凡或已经不凡的人大都长着一张粗俗平庸的脸,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简直连一眼也没一要然瞧他。有些名望很高的人往往就因为粗暴委琐的相貌失去了人们的尊重,我可头在没法对他无动于衷。他形似骷髅,大大的眼睛占据了部分头和脸颊,那几乎是仅由一双眼睛构成的脸,我不敢说他没有表情肌,即使有也没什么用,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替代它,实际上的眼睛几乎可以替代所有五官的作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功能的器官,那不是眼睛,那一一部组合,人怎么可能长成这副样子?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全身照,不过有三只手,我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阮琳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倾肩让其滑掉。你叫什么来着?上班铃响后,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他在我对面坐下,我问他,并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司徒聪。噢,我叫司马灵不不,不和您逗趣儿,真是叫这个名字。我听到全办公室的人的低低笑声,解释道。你知道谁叫什么名子自个没法作主。父母一朝不慎,真能叫他作儿女的羞愧终生。哪里,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微笑。
是吗,哪我踏实多了。嗯,咱们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工作,不过意义很深远。你是知道我们国家的人口政策的喽?对对,只许开花不许结果。我们干的就是统计每个月咱们市少结了多少果,具体数字是从当月本市发的各种式样的工具体数相加得来。这个数一定很大吧?他貌似好奇。
很大,数以百万计。当然这里一多半也许本来就是无功用,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无法打折扣。噢,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非得从一开始加,实际上这个数是现成的,我们只需给医药公司打了电话问一下他们的进货量就可以。这种东西总是进多少销多少,一方面需大于供,一方面因为免费我忽然没了讲述的兴趣他的眼睛越过了我,射向我身后的阮琳。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到时候你一看就会笨蛋都会。他重又看我。是呵这工作有些无聊。不过你要这么一想:无聊的工作也得有人干,也就坦然了。
我一点没觉着屈才。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也是来自人民。

这个人挺有意思是不是?下班后,我们拥到走廊里,在楼下走,阮琳在人群中问我。
哪个,你说的是谁?我磕头草似地边走边到其他科室的熟人点头致意,谁挺有意思?哪个来自人民的家伙。得了,别假装漫不经心了,你看他看得眼睛快直起来了。
我一般不太注意男人。
你说他是干什么的过去?
司徒聪走在我们身后的人注中,比别人高出半个头,眼睛垂着。一出楼门我就拉阮琳钻进路边的牛奶店,看着司徒聪从窗外走过去,才出来到街上继续往前走。
别对他那么感兴趣。我对阮琳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刻意显得不凡以期引起别人注意,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哪怕他暗示你他暗示你他杀过人你也别露出惊讶。我没想理他,我对他一点也不感光趣,我一点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凡,相反我倒觉他很俗气。
就是,摆架子绷块儿谁不会?有真才实学的人从不表现自己,总是默默无闻。譬如你。阮琳笑着瞅我。

第二天,我一迈进办公室就看到阮琳坐在我的座位上和左右司徒聪脸对脸地说话,双方微笑着,低声细语,十分愉快。是呵我干笑着对他们说。
是。阮琳回头对我一笑,又继续扭头和司徒聪说话。你到我们这个单位来真是可惜了,迷儿特没劲,人也没劲。
朱秀芬满面通红地拖着地板,从那头拖到这头,我侧身给她让开:今儿你值儿?
嗯。朱秀芬抬起虽已不年轻,但仍油光锃亮的脸,帮着擦擦灰。劳架。我拿起门后暖气管子上的一大堆破抹布去水房浇湿,朱秀芬拎着拖把也来水房涮,开着水龙头哗哗冲时偏过头来对我说:瞧见那一对儿了长?一大氙就来了聊到现在。
你管呢大地我认真洗着抹布,年轻人的自己爱好。
哼。朱秀芬用力叉拖把,来个男的她准第一个凑上去,涎着脸,真叫人看不惯。我觉得挺正常,小阮为人热情,乐于助人。谁派她了?我拿着抹布回到办公室,司徒聪和阮琳还在说话,我开始挨个办公桌仔细地擦瓜熟蒂落。
你说是不是嘛?司马灵!阮琳不知道和司徒聪说到什么,扭头大声问我。什么是不是?我头也不抬,继续擦灰。
咱们办公室表面上大家挺和气,其实背后互相说别人的坏话。我不知道。我低着擦着桌子说,我没听见谁说过谁。
还没听见呢,前几天不是你告诉我朱秀芬那帮老妇女在背后说我?我没说过。我走到他们面前擦着我和司徒聪的办公桌。
你别不承认,你替她们打什么掩护?阮琳对司徒聪接着说,这办公室里我也就和司马还能说到一起,别人台特坏,你别理她们。司徒聪看著我微笑,我面无表情装作没看见。
陆续有同事进屋,大声说笑,石玉萍叫阮琳过去看她新织的毛衣得在哪儿加针。阮琳满脸带笑地跑过去,殷勤地替她拿过毛衣加针。这姑娘挺直率。司徒聪笑着对我说。
我撇嘴一笑:你别听她的,她也是个背后搬弄是非的主儿。她长得挺不错。我回头看了眼正跟石玉萍边说带笑的阮琳。
也就一般吧,还有点人样儿,在咱们单位算是一朵花儿,不打扮也没法看。司徒聪注视着我,我对他诡秘一笑:你可以勾搭勾搭她。司徒聪笑了笑:你已经勾搭过她了吧?
我暖昧地笑,未置可否。
谁都有戏,真的,不一定非要娶她,当个情妇她还是蛮够格。你不打算试试?试试试试试。司徒聪深不测地看着我,微笑。
不用费很大劲儿一顿饭就行,吃完了你爱带她上哪儿就上哪儿。我避开他的眼睛。我们今天干什么?他听上班铃响了,大家纷纷归座,问我。我把抹布扔回暖气管子上,坐好:
什么也不干,没的可干。下回上班来你可以带本小说来看,但不要放在桌面上,放为抽屉里,懂吗?头儿一进来就把抽屉关上。我拉开自己的抽屉,低头看里面看了一半的小说,不再说话。

工间休息时,我们下楼在院子里做广播体操,我挨着阮琳,笑对她说:他看上你了。别胡说。她边踢腿边笑。
真的,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着迷了,你没白忙一早上。
我可一点没看上他。我早上只不过到得早点儿和他说了会儿话,都是同事,不理不睬也好。
别那么傲慢嘛,他看上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太拂人家好意。要是谁看上我都满足他,我得会分身法才成。
起码你可以吃他一顿,既然人家盛情难却。
他说要请我了?阮琳停住动作,感兴趣地问。
说了让我转邀你,我想他还挺迫切。
阮琳笑了,开始做侧身运动:我不反对别人请我吃饭。
我建议你不妨对他热情点儿,人都是靠希望活着的嘛哪怕这希望靠不住。
这好说。阮琳笑着做跳跃动作。
她同意了。我回到办公室,对司徒聪说。
同意什么?咦,你不是说要请她,阮
噢,司徒聪笑说着,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当真了。我请她干嘛?我一点没觉得她有什么魅力,甜俗罢了。
谁也没叫你真讨她当老婆。我可跟她都说好了。那我去告诉她这是一场玩笑。我从没有为女人花钱的习惯。
那怎么行,多不好。算了算了,我掏钱吧,算我请。我作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咱们谁都别请,干嘛要请客?他毫无所动。
别说了,我请就是了,都跟人家说了。
阮琳容光焕发地进来,瞧我一眼,扮出一逼迷人的样子摇摇摆摆走会司徒聪办公室前,笑着问他:
你怎么没下去做操,换换空气?老在办公室坐着人会蔫的。啊,没事,我喜欢蔫点儿。
司徒聪看我一眼,我全神贯注着窗外。

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一般不一样?我们三个坐一间二流餐馆不很干净的桌旁,司徒聪问我。
没有。我板着脸回答,随便点了几个实惠的菜,把菜单数目给服务员拿走了。我得过神经病。真的!阮琳果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不信。
跟谁说谁也不信,不过我确实得过,就为神经病我才从大学到你们单位来。神经上的毛病一般人都有,诸如失眼、焦虑、那不算很特别。可我的神经病的一般人神经衰弱一样,厉害得多,我有段时间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那就不是神经病,而是精神病,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不管叫什么吧,反正我得地那样的病,那会儿大家都说我疯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
精神病最主要的症补就是精神病患者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司马灵学过医,这方面他懂得很多。
一知半解吧。我白了阮琳一眼,我懂得不多。你为什么得的神经病?阮琳没注意到我的白眼,问司徒聪。精神病!噢,精神病。阿琳看我一眼,仍毫无知觉,傻瓜似地看司徒聪。说来话长,我今天不想说。司徒聪相当地矜持,那话说起来很痛苦的,以后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阮琳你也是,老往人家疼杵干嘛?
反正我现在也好了。司徒聪明朗地笑着,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安详地和你们坐在一起。
服务员把菜陆续端上来,我们开始吃起来。
发神经病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一定和正常时截然不同吧?阮琳边吃边令人访烦地纠缠着这个话题。
截然不同,对没发过的人来说那是完全新鲜的,无法想象的。阮琳你烦不烦?你要想发精神病就无所顾忌地发呗,难道这还要步调一致吧?我就是想发。阮琳挺直腰板对我说,你管得减吗?不爱别听。我有时就是想发发精神病那样也许可以使我不真的得精神病。发精神病的滋味并不好受。司徒聪说,假发没有效果,真发就不可收拾。那感觉怎么说呢,很难一句话说清楚,如果你常做梦也许可以多少体会一点,一切法则忽然无效了,你不受任何约束了,你变聪明了,什么都懂了什么都不怕了,当然你的肉体仍会被现头碰得皮开肉绽,墙仍然是墙,但思想飞驰了。所谓飞驰不过是一通胡思乱想,所谓聪明了也不过是不顾客观规律凭主观意态去理解一切事物。
当然在你们正常人后来是这样。
司徒聪尖锐的反驳使我大吃一惊,我不再吭声低吃菜。
太有意思了。阮琳吮着筷子着迷地说,那一定非常快活,怎样才能真发一回精神病呢?
你这问得太离谱了。司徒聪笑着说,我不能也不愿教你,否则司马灵该说我有意引你入歧途。何况那不快活,不象好梦一样令人留恋,而且别人也不允许你处于那种状态,他们会千方百计治疗你,让你醒过来。醒来你就会发现不管你在臆想中骋骋了多远,现实仍象你发作前一样愿封未动,你反倒难以适应了。我倒宁肯哪怕自欺欺地自在一回,反正适应现实也不能让更自在。不不,我可不能让你这么个可爱的姑娘变得落落寡合,招人讨厌象我一样。我只是充耳不闻地埋头吃我的菜。

你真的认为我,嗯,还过得去?我们三人来到大街上,天已经热了,尽管商店都开着灯,一间毗邻一间形成两列明亮,陈列着五光十色商品的长廊,街上仍相当昏暗,人很多。我们夹杂在人群中走,阮琳象个初次受到恭维的年轻姑娘,红着脸,又腼腆又兴奋地盘诘着司徒聪。
真的,我对你印象很好。司徒聪笨嘴笨舌地回答,模样很忠厚但毫不掩饰。他们谁也没注意这顿饭是我付的钱,实际上我已经给撇到一边去了,仿佛我理所当然应该为他们的约会跑前跑后,面他们要干的只是粘在一起互诉衷肠。
我觉得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难道你不照镜子吗?
照的,但我知道充其量也不过是有一二分姿色,比我漂亮的姑娘有的是。长得好很容易,但有头脑就不那么容易。而且我觉面容姣好倒在次要,身段好才更有女人味。你身段就很不错,很成熟,很丰满,是不是司马灵?
是。我乜了眼走得越发娉娉的阮琳,该有的她全有了。接着我笑了。你笑什么?阮琳问我。
没笑什么。我笑着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翻成白话文的《诗经》,你知道那面把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翻译成什么吗?什么?两个个都看我。
苗条端庄的姑娘呵,是小伙子的好配偶。
我嘿嘿地乐、他们俩没乐,继续嘀嘀咕咕地说话。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更加热闹的街口,这时我加快步伐赶上他们,指着一正从马赂对面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的姑娘对司徒聪说:你看这姑娘怎么样?
不错,司徒聪由衷地说,风度绝佳。
这的确是一个淑女,头发整齐,眉清目秀,步态稳重,服饰雅致,有一种大闺秀的风范。她走过我们面前时,阮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当时在那个街口的几百个女孩子都有相形见绌,自惭形秽的感觉,连她们的男伴大概也感觉到了。我得去跟她攀谈攀谈。我跟司徒聪说。
你别去司徒聪有点受惊地说,众目睽睽,你会出丑的,况且在街上纠缠妇女那是小流氓才干的勾当。
我得去,要错过这个机会简直是对自己的放纵。
她不会理你的。你相貌这么普通,一个那么出众的女子不会对你有什么印象。没好印象坏印象总会有吧,我也不想一投达标,先给她留个印象再说。一定早有无数英俊、才貌双全的男子使她眼花缭乱了,她都长这么大了。你让他去吧。阮琳插话说,干吗拦着他?他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他将来的妻子。
我离开司徒聪和阮琳,快步撵上那风姿绰约的女人,和她并排走:嘿,你怎么这么风度,这发觉大家都在看你吗?
那女人看我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假装特习惯,假装特无所谓,其头心里偷偷乐。
那女人又看我一眼,冷冰冰的。
别别,你告我你叫什么,到哪儿去,也别问我是谁,干什么的。咱们就当是生人,互相不认识,一起走路,闲扯几句。你要在懒得张口小光听我一人说,实际上我也不想给你插话的机会。我不喜欢一个人应声虫似地有问有,我每天在熟人中所得太多了。你咳嗽一声也有人跟着喘两声,想多说几句都没机会。你说一句嘞人能答你十句,我又嘴笨,说不过人家。我就喜欢找不会说话的物体交谈,在家我嬴着墙说话,在街上就找害羞的女孩子说话。反正不用负责,说完各走各的,这辈子不再见面了。
我跟那女人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她停下我也停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就喜欢别人对我冷淡,别人都不如你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人人都对我那么好我简直烦道了这几乎是逼着我也对人人好。其实我并不喜欢很多人就因为他们喜欢我我也不是不装作喜欢他们。我本来最恨孙子并发誓决不装孙子结果比谁装得都多。我很难起,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下决心早上起来他们磕,可早上起来第一个见到我妈妈又露出乖巧的笑容,板也板不住。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真是太难了。你有什么好办法?不不,你别说话,别回答我,别破坏我的好印象,好多女孩就因为开了口让我再也不愿意见她们就这么毁了我们的友谊。我希望你是超凡脱俗的。
那女人几次欲开口都被我堵了回去,就这么沉默无语地听着,直到公共汽车来。谢谢你能把握住自己,你真是我见过最美丽、最体贴的女人,和你谈话真是畅场下回我还找你。

你已经把那个美人勾搭上了?第二天,我刚在办公桌后坐我下,司徒聪便问。手拿把掐。我做了个含义不表的手势。
她叫什么名字?她还需要一个名字叫人记住她吗?
我看你什么也没得到。
对,我什么也没得到,她连一眼也没看我。你怎么样,大胜而归?司徒聪笑。我说过嘛,她是个热情洋溢的姑娘。
噢,你可别乱猜,我们俩可什么也没干,不象你想的那样。得啦,瞧你今天走进办公室那副兴冲冲的样子。
司马,科长从他的办公桌后叫我,把食指放在唇边,嘘。我冲科长抱抱拳,对司徒聪说:咱们声太大了。
阮琳也从她的办公桌后往这边看,我扭头对她笑笑,手托腮往窗外看去。沉默了片刻,我听司徒聪轻轻说:我发觉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扭脸看他。他的目光十分柔和,友好:你既百无聊赖又安适闲在,似乎什么操心。司徒,我可不是爱虚荣的女人,这些话你应该留给阮琳听。我不是奉承你。司徒聪微笑着说,这的确是我对你的看法,我很羡慕你。其实我也很苦恼,很忧愁。我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我就不能象你那么游刃有余地处理人际关系,实际上,我得精神病的原因就是搞不好和周围人的关系。
你不一定非告诉我这件事。
我知道你对别人的秘密没兴趣,但我想说,这种事我不想和阮琳说但想和你说。你不必担心我重提旧重会犯病,我已经好了,很能控制自己。
这么说你真的得过精神病?
天啊!你以为我一直对你撒谎还是得精神病有什么可炫耀的?我一点没为自己得过精神病感到自豪算了,我不说了。说吧说吧,我信,我正在洗耳恭听。
不说!说不说就不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弄得八面玲珑,人人都喜欢你。人人都喜欢我?我没觉得。这也没什么窍门,这不就是傻呵呵的,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管他别喜欢不喜欢。一点都不管?有什么可管的?一刹那,我真觉得自己伟大。
可我总觉得人和人交往要不断地克制约束自己的欲念,迁就别人以求相安无事。
有的事人越拿它当事它就越是事,你老盯着一座楼看它就会向你倒来,迎着太阳睁眼你会感到刺眼闭上眼就是一片金红。瞧,我向你作起报告来了。我不知道你过去都和什么家伙打交道,我想他们能把你逼疯生一定挺不是东西。但我想对你说你现在安全了,对我,对阮琳,对这个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必心存戒意。我们都是头脑简单的人,就算将来我们会和你争吵、得罪你,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同样你什么时候出言不慎冒犯了我们也不会计较,你想怎么对待我们就按你心里想的去干。我们也一样,既不会把你供起来也不会把你踩在烂泥里。真能这样?当然,难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多不同凡响?我可实在认为你不过是个和我一样的俗汉。只有大人物到我们这儿来才会感到不自在,我们自然对他也不会客气。而你,在我看来,实在拘谨得有些可笑了,你不也是每个月38斤食半斤油么?是是作司徒聪眉眼笑,轻松起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听你司马炕?可以。我笑着,心里十分诧异。这个外号是我小时候尿炕史的遗物,很多年没人叫了,他怎么会知道,显然是阮琳滥用了我的信任。我心里恼表面上一点没露出来,你这么叫我觉得很亲热。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很有好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你会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的直觉很少欺骗我。我第一次见你也对你印象深刻,看来咱们都遇见知音了。不过我得告诉你,我这人情绪也很不稳定,有的时候不高兴起来也会不理人,你可千万别以为对你有什么恶意
碰到那种时候。我不敢打保票老是情绪很好,但我敢保证我对你决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要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可千干别信,一定找到核实后再作出判断。
我也保证我对你永远以盛大想待。司徒聪说,我到这单位来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还有阮琳还有阮琳,司徒聪笑,你们俩。

司马灵。阮琳在我身后的人流中叫,加挤带撞地自我跑来。我正在大百货商场二楼里转悠,每到休息日我都去各个百货商场、服装店转,看有没有合适我穿的裤子。我仅剩的一条裤子还是五年前从外地买的,这五年了逛了无数次商场,总买不到可心的裤子,不是裆肥就是档短,我还不算畸形就什么困难。我不肯去找那些冒牌上海裁缝去做,先付钱后交货的事我总信不过。
阮琳喘吁吁地挤到我身旁,我往她身后看去。
你看什么呢?她问,也回头。
我看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呀。她明白过来,笑着打了一下,我没跟他在一起,我自己上的街。你又来看裤子?
我没必要告诉我来干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对她说,我一看见你就够了。我怎么得罪你了?阮琳眨着眼睛纳闷地说,你象个带哨的开水壶。我问你,我气冲冲地往楼下去,费力地穿过挤在各个柜台前的人群。商场里一片嘈杂,各种能出声的电器和玩具此起彼伏发出怪音,大声喊叫也不会引起离别人注意。谁让你把我的外号告诉司徒聪那个白痴的?
什么外号?还装傻呢,就是那炕,什么的。我有那么多外号,你为什么不把大帅、虎子告诉他,偏把最不体面的告诉他?噢,就为这为个呀。阮琳笑了起来,我是先从好听的逐一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觉得这个最好听,你别生气,司马灵。别叫我名字。那叫什么?总不能当着什么多人叫你大帅。
叫阁下。我也忍不住乐了,但马上又觉笑得不合时宜,应该严厉点,否则她会觉得我无所谓,我冷冷地对她说:
就一天晚上你们就熟到这份儿上了,开始议论起别人,是躺在床上议论的吧?哟,还吃醋?你是我什么人?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丈夫么?我就是动过当你丈夫的念头,这会儿也打消了。
我还看不上你呢,给我提鞋也不要你,以你自己怪不错的我跟了什么也没干,我说了一会儿话。
多一会儿?一夜,大半夜,谁让你走开追那个女的去的。
我走了。你别去。
你别走。阮琳拉住我,这时我们走出了商场大门,没说一夜话,就站在原地聊了会儿,看你老不回来,就各是分手走了,放为了?本来我就没担心你们说什么了,他对你?
就说他得精神病的原因。我们并肩在街上慢慢走,他说他在学校时那些人怎么欺侮他,合伙害他,孤立他,有几年的工夫他几乎一句话都不敢说,一说周围的人就群起而攻之我觉得他真惨。他就是想打动你,这招儿我见多了,故意把自己说得特可怜。特招人同情,蒙骗无知女青年大动恻隐之心,想去安慰他,女的能用什么安慰男的?
我觉得他不是假的。
对对他不是假的,是真的,弄假成真谁不会?我也会把根本没有的事说得真的似的,你还能调查去?没当过右派,没赶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只好说自己心灵正在受不知名的折磨吧,活得痛快显得多浅薄。
我发觉你特卑鄙,司马炕,你怎么这么卑鄙,司马炕,你怎么这么卑鄙?我听司徒聪说你们互相不是已经引为知己了吗?听他那口气你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背后你就这么说他。我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又振振有词:
他是跟我说过一堆亲热、肉麻的话,可对他并没有从此产生义务。是怎么样的我就怎么说,即便是朋友也不例外,让我违心地搞一团和气我办不到。
你真没心肝,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阮琳说,转身走掉。去找你的姘头告状去吧。我嘟噜说,我不怕。
那天我心情不甚好,在街上逛了半天,看到那个淑女,又上去和她聒噪了半天,没容她插一句话。
她似乎每天都从这条街经过。

司马炕,你今天值日你给忘了。我刚进办公室,司徒聪就笑着冲我嚷,表情极亲密。
真是,我慌张张打抹布,过个星期天都把人过糊涂了。嘞打抹布了,我已经替你做了你看不出来?
太谢谢了我看出来了。
有什么可谢的,都是哥们儿。司徒聪不屑地摆摆手,脸上仍满是笑。我只好用笑来表示领情。
中午吃饭前我出了个洋想。在我们单位食堂吃饭决无吃不饭之虑,但想吃好就得积极点,铃一响就得一刻也不耽搁地冲出去,否则你排了半天也只能吃上熬白菜。在等下班铃响那紧张警觉的几秒钟内,来了一个电话,我来不及一辨便立身蹿了出去,引起哄堂大笑,司徒聪的笑声格外响亮刺耳。当我满面羞惭地踅回办公室,他甚至踢了我一踢。
司马炕,你快得象只听到主人一声吆喝的狗,你小时候尿炕是不是也因为你妈的鼾声带着哨音?
不是不是我自我解嘲地笑着,心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下午,全单位的人都知道我过去是个尿炕精了。
中午,我在牌桌上传统的位量也被司徒聪取而代之了,他放肆地把我推到一边:你到那边吃饭去,阮琳,过来,看我怎么赢。
我只得与朱秀芬们为伍,眼巴巴地看着那边一堆人又笑又叫,热闹非常。你跟他搞得挺熟,叫你都用外号了。朱秀芬对我说。
嗯,我喜欢让人觉得我没什么架子。
臭德性。朱秀芬喝着用开水冲菜渣做的汤白我一眼,我不喜欢那小子,咋咋呼呼的,数他嗓门大。
你怎么这么臭?司徒聪的声音从那堆人里传出来,他在呵斥石玉萍,有2不用,留着看画呀?你下去吧,让阮琳替你,没见过你这么臭的。
瞧瞧,才来几来,就跟这儿的头儿似的,真叫人看不惯。朱秀芬声音低低地说。你不能拿一般人的标准要求他,他那人就那样。我说,他有精神病,各位都得让着他点,别招惹他。真的?朱秀芬瞪圆了眼睛。
你可千万别出去对人乱说。我严肃地对她说,要传出去就太不好了。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他说什么你都只当没听见,千万别跟他认真,吵嘴,他是病人。我不会的,我还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他是精神病,怪不得我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离开朱秀芬走过去看他们玩牌:怎么样?赢了输了?
咱哥们儿会输吗?也不看看跟谁打仗呢?司徒聪得意地把手里的牌给我看,手气没治了,老是什么好,谁跟谁都接着。好好,玩吧玩吧。我拍拍他肩膀,出去刷碗。
十一
司徒聪和阮琳好得开始显形了,上班同来下班同走,中午吃饭你给我带我帮你买。候车室的不少同事都不同时间地看到过他们手挽手在大街上逛,有几次据说已经是很晚,接近没末班车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控制不住情感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控制,我估计后者成分居多。他们越来越舁开地在办公室里打情骂俏,我只要稍一走开,阮琳就会跑过来占了我的位置,和司徒聪面对面地聊上半天。害得我无处可去,倚在别人的办公桌旁和朱秀芬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没盐没醋的话儿。这情形科长也看出来了,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司徒和小阮在谈恋爱?不谈恋爱就不能好了?我反问科长,只要两人乐意,你管人家采取什么形式呢?
那叫什么?科长说,不谈恋爱,不打算结婚两个人搞到一起那叫什么玩意儿?
你真是不解放。我对科长说,你是科长,工作领导,只要人家不影响工作,就是养孩子也不碍你的事。
科长闻言惊得气都透不过来?我们这儿是政府机关,不是产院。他要我找司徒谈谈,摸清他和小阮究竟是什么个关系。我不管,我说,我算老几?了解工作人员的思想状况是你这个领导的事,失职是你失职。
十二
我的头很痒,很多天没洗头我觉得自己象戴了顶摘不下来的帽子,沉甸甸的。午休的时候,我便到街对过的理发馆去理发。理发的人不多,但也需要等。我正坐在长椅上暗暗计算能否准确地落到那个戴着大口罩从眼睛看似乎挺漂亮的年轻女理发师手里,司徒聪闯进来,一眼找到了我,坐到我身边:到处找你,你躲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躲,我光明正大地来理发。你怎么没玩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这个月的工资我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几块钱饭票。不,不是这事。司徒聪点上一支烟,显得非常郑重,你觉得结婚好吗?唉我叹口气,同情地问,被讹上了?
没人讹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这问不涉及具体人,只是泛泛一问,从理论上问一问。
从理论上讲,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好,有人侍候了,灌溉正常了,用不着旱旱死,涝涝死。不过既然有被人绑了辈子的可能,就要看仔细,找一个保鲜好的,老得慢点的。你拿我当朋友,我也得做个诤友她差点意思,连勉强及格都够不上。那个光露着眼睛的女理发员打发走了一个头剃得象锅盖的粗俗汉子,走过来问:该谁了?
谁我了。我站起来,跟她走到理发椅上坐下,任她用白围布把我围得象个准备吃饭的幼儿小朋友。
长点短点?随便,您看着怎么合适就怎么理,好看就行。
司徒聪也跟着我走过来,站在理发椅旁边继续跟我唠叨:
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认为相貌第一重要,我却认办心眼好坏是主要标准。我们从小到大听过多少狐狸精的故事?心灵不美可陶冶,长相不俊那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女理发员开始我头上堆,按我低下头。
恰恰相反,改造灵魂很困难,而修饰相貌有诸多良策。
这个吗,我梗着脖子斜着眼儿说,据我所知,所谓诸多良策也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损招儿,砂轮锉锉玩儿,往塌鼻子里注射一管混疑土,起不到改天换地的作用。
你差了,你不懂了,这方面你完全是无知的。
我才不无知,我当然知道现代整形术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摘根劲骨卷点皮瓣,就能当真枪用。问题是咱们国家整形术还没普及到健康人的美容上,你得先给自己的脸猛踩上一脚,人家才肯修补,那也是拆东墙补西墙,脸上光溜了,屁股瘢痕累累。我大概是没向你说清楚,你大概是还没完全了解我。司徒聪沉思着说,其实事情完全不会恶售到你说的那种地步,凭我的能力就能从容地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我歪歪头,女理发员把我的头板正。
我有办法把一个丑女人变成独一无二的一美人,不费吹灰之力。谁都有办法把丑妞变成漂亮姐儿。我嘲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错了,我指的是货真价实,脱胎换骨的变化。
你学过整形。去你妈的整形吧。整形不是借助器械、绷带、采用手术和牵引的办法改变骨骼和肌肉的走向、伴置及厚落吗?这一切我通过意念同样可以办到,就是慢点、但没痛苦。
你知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唯物主义者,精神原子弹那号玩艺几十年前就是陈词滥调了
我的脑袋已经在女理发员的手下变化了,变成阴阳头。
我是精神病你知道吗?可你已经好了。我照着镜子惊恐地说,你说过你不会再犯,你说过你能控制自己,对不起
我现在也没犯!司徒聪火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得精神病期间学了气功,你知道什么是气功吗?
不就是可以不眨眼地让汽车从自个肚皮上轧过去?
错了,气功就是有意识控制神经和血液流速的能力。当电流在导体中快速穿过时可以产生随电流强弱增减的磁场,当血液在血管中快速流动时不也可以同样产生某种磁场么?你在中学学过物理应该懂。
一点不懂,我在中学只是勉强认了几千汉字,那时的中学没怎么认真传授学问。
那你也应该可以意会,你头这么大。
我意会了。女理发员把我的头越推越小,她显然不能在适当的界限掌握分寸了。
你可以认为我是因祸得福,我学气功本来是为了使自己恢复正常控制神经的能力,也就是控制理智的能力,结果我发现我意外地获得控制下意识的能力,譬如控制血液流速的能力。这就使我可以随时变成一个大场强的磁场,遍布全身的血管使我变得象一个紧紧缠绕着铜线的磁棒。
你不是说你可以使录音机不接电源转动起来吧?
当然可以,但那毫无意义。还不明白?我宁肯把这份能量消耗们改造人的过程中。你怎么不说话?
我震惊得几乎木了,连头上蜿蜒脏行的理发推子也感觉不到了。半天,我畏惧地问:你是这么想的还是已经这么干了?我已经这么干过了,否则我怎么地这么自信?你瞧瞧我,我就是通过意念调整变得漂亮悦目的范例,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我扭过头去看司徒聪,女理发员,我怕我带有偏见。
理发员在口罩后面笑了,我也笑了,她把我头摆正继续理,我对着镜子说:无论多么迁就的说法,也不能把你归为悦目一类。
可你不知道我原来是什么样。司徒聪愤怒地说,和那些电影上戏子比我当然是不如他们,但和我自己从前比
我好歹如今还有了点人模样。
好啦好啦,我们谁也不能和那些戏子比身胚。我和解地说,但孤证不说明问题,如果你能把阮琳当着我面变得有点人模样,我就信你理发员,我不是要剃秃子。
那天理完发出来,我十分真切地感到脑子不够用。头理得象收割后的麦子地,小风吹来,冷嗖嗖的。办公室里,我几次不成体面地趁科长出去靠墙根倒立,惹得女同事们笑得东倒人歪,她们不明白那是严肃的使血液倒流。
我长时间地凝视阮琳,要把她脸上每一个弯回凸凸铭记脑海,以便日后能察觉出任何细微的变化。她说我盯她的眼光是淫邪的。
十三
我出现在那个街口时,她也正好到达,穿过马路,招摇地走过来,看到我颇为含蓄地笑。我心情不太好,你今天要不着急干什么去,陪我一会儿。我说。她微微地笑,放慢了脚步。
当时正是一天中街上人最多的时刻,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和小汽车道尾相连,堵塞了一条又一条马路。你请我到哪儿吃一顿吧。我请求她说,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再请你,这会儿我实是在没钱了,我想你不会象一般的俗妞儿一样对谁掏钱很不乎。
她记问地看着我。算了,我知道我这是奢望,真没劲。
我不是不请你,我是问你上哪家餐馆。
你说话了,我惊喜地说,闹了半天你不是没嘴葫芦,我本来都开始习惯和一个吧巴在一起了。
是你一直阻止我张口,我只不过是成全你的自我表现欲。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看得出你十分小心眼儿。
咱们可以互相认识了吧?在一家中档餐馆落座后,她对我说,现在你不必担心我张口拒绝你受害了。
不不,还是这样互相不知底细好。这样我可以心情把你往理想化去想,敞开盛赞你的天生丽质不致使你误会我所图。可不管怎么装神弄鬼,我也不会把你想成什么神秘的大人物。是你的职业使着羞于启齿还是因为你叫了个保贵、锁柱什么的?都不是,我的名字和职业要吹起来也可以吹上半天。我只不过是很难和人相处,人家不了解我时都对我印象很好,一旦深入了解了没有不厌恶我的为人的,从小学时就是这样,让我伤透了心我想让你始对我保持好印象。
可我现在对你印象不好,如果你老头交底的话没准倒能改变我的看法,从中学起,我就总是和落后同学很说得来。
我不能冒这个险,就算现在你讨厌我了,归根到底讨厌我了,你不知道我名字背后背后骂起来也骂不成句。
我们笑起来,她的笑容真是灿烂,令人目炫神迷。
我知道我是没福和太出声的姑娘搅到一起去的,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怎么长得这么漂亮,七夺天工,凭什么?哪怕再稍稍逊色点我也会有勇气努力一下,真让人心灰意冷。别无聊了。你别嫁人,真的别嫁,这世上的活人没一个配得上你的,你出家吧,你不知道一想到你这么易受诱惑地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就放心不下。
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大拍马屁的路数?告诉你,不管你觉得自己如何独辟蹊径这一套也早有人先干过了。
可能的,谁让我生得晚。
你兴致蛮高嘛。她端详着我说,你简直有点美得屁颠颠的。你是不是成心诓我饭吃?
不不,见到你前我真是忧愁。我收起一脸笑,垂下头,要不怎么叫乐不思蜀呢。
你失恋了?没有。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饭菜端到面前也没心思吃。一个明摆着的白痴跟我说了一通如何用意念使人由丑变美的语无论的话,把我弄蒙了。他说得那么煞有介事,我明知道这是反马克思主义,反现代物理的因为不懂也只能干瞪眼。应该允许人家追求美的愿望存在。
这不是什么愿望,已经迹近巫术了。我比比划划和她霁了一遍司徒聪对我说的话。尽管借助手势我也知道没讲话。这根本就是异端邪说,反常识的。一个人长这么些年小时候什么样大了还是什么样。他却异想天弄妄图改变人的面貌,用的也不是公认的可以施行的手段。
我倒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准不成?要是行之有效你管他是不是异端。我看你这么激动,是不是正因为怕他成功?就算这么有道理的,可行的,也不该由他先想出来。他是个精神病,怎么倒比正常人高明了?大要怀疑其动机。
十四
你们搞得很热乎呀,司徒聪对我说,都一起去餐馆吃饭了。昨天我看见你们了,谈得那么亲密,连我和阮琳从你们面前走过也看不见。现在你知道她叫什么了吧?
不知道,我还是没问。
你不要自卑感、虚荣心那么强嘛,她很明显对你有好感,你只要乘胜追击她看得出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我才不是自卑,我是不想冒冒失失又和一糟货搞得太密切,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看上去挺漂亮谁知道她有没有暗疾,狐臭滴虫之类的,会学的人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司徒聪对我脸上流露出的仇恨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五
月末,我们可有了点事干,准备着手把当月发放的各类阻遏工具数量列表造册。本来这的确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为了使自己更忙些,对得起菲薄的工资,我们多余地给各区医药公司,各大药房打了不少电话。为了使一个人的工作更有理由让两个人干,使另一个兆别闲着,我叫司徒聪另列一个利润表,算一下一个人从小到大要花费多少银子
按平均生活标准综合市场物价的升降幅度,乘以发放工具量,姑且以一次射精代表一个可能出生是婴儿。计算得出的为国家节约的钱是一个超过国民生产总值几百倍的天文数字,连最爱奈海口的人也吓了一跳。于是我们又重新计算,把总数除妊娠周期的三百天,把婴儿死亡率,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天灾人祸,交通事故、自杀,犯罪分子害等乖充统考虑进去予以减除,可这意味着又必须把事故赔偿,殡葬费用,诉讼,关押处置罪犯的开支全部加进去。最后,所有聪明人都糊涂了,只能凑和得出一个主观的、不可靠的数字很不踏实地沾沾自喜。在我们全力以赴地和数字搏斗时,我惶悚地发现阮琳一天天变得漂亮了。眼睛扩大了,耷拉的鼻子挺直了,原本象馄钝似的皱巴巴的下巴光滑了。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双颊的两棱横肉顺过来了,变成柔和的弧形。连朱秀芬她们也发现了她的这一变化,总是问她:最近吃什么了?
司徒聪一再提醒我注意阮琳的变化,我尽可能地对此熟视无睹。终于到了我若不承认自己的睁眼瞎就得承认她的确变了样儿的那一天。我对司徒聪说:这当然是你的功劳,你使她的雌性荷尔蒙超量分泌。什么意思?意思是没什么可奇怪的,每个新婚少妇都会有她这么个变得滚瓜溜圆的过程。司徒聪对我随意抹煞他显而易见的成果非常生气,他噪音低沉地说:可是我根本没和她睡过觉。
睡就睡过吧,谁也没说要追究你的责任。
我才不怕追究什么责任,没有就是没有。他妈的,你总是有你的一套,别人说什么你也总是纳入你那一套,仿佛不这样你就什么都懂不了似的。
别火嘛,我当然要用人之常情重问题。
我不是火,是生气,让你理解一件简单的事怎么就这么费劲。我理解你的固执,一男一女关系密切是要产生一些肉体联系的,我承认这种肉体联系很有吸引力就我本身而言也是很向往的,你先别得意,肉体联系不单单是人所共知的一种形式。我知道这种勾当已发展到五花八门、全民皆兵的程度。
还有你不知道的,你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完全摆脱肉搏范畴的技术。什么什么?我张大嘴瞪着眼晴,完全摆脱肉搏,不解触,遥控?遥控。司徒聪庄重地说,这么一场观念和行为上的革命。遥控技术既完全又卫生,效果也不亚于传统方式,因为使用传感形式是脉冲对某些不能任原始形式的男人来说更理想一些。气功?又是气功?我恍然大悟。
司徒聪点点头:你还不是冥顽不化。
这么说,这段时间你每天晚上在床上就是干躺着于阮琳运气发功,一指头也没碰她?
你可以抛弃你那些陈日、没有新意的想象了。既然事情本质上起了变化,我又何必非晚上,在床上、躺着,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发功,用不拘泥场合的姿态。
便携式?我若有所思地说,随即眉开眼笑,这么说,这玩艺儿将从密室走向大庭广众之间,再也不用避人了。
是的,司徒聪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普及了,享受快感就象吃冰激凌那么为便,任何人花上几角钱就可以痛快一番,一点不妨碍个人尊严。那我们可就要失业喽,谁还会这么费事?
你干吗总把事情绝对化,一种新形式出现只是丰富其它形式而不是代替它们,有了木糖醇,人们不仍旧虫量吃蔗糖?
你说的这些真鼓舞人,你能不能现身说法表演给我看看?我瞟了眼身后乾坤头主记泄药帐的阮琳。就在这儿,让我心服口服。她在干活。没关系,咱们这儿的工作没有撂不下的。
不不,工作就是工作,别让她分神。
你没把握了?我正要继续说服司徒聪,看到面对我到坐着正和石玉萍聊天的朱秀芬便改了主意,要不你对朱秀芬行功吧,如果你的理论成立,那对任何人都是适用的,我还正怕你和阮琳太熟根本没脉冲的事只是条件反射。
我怕她生气,冷丁抖动起来。
她不会生气,她脾气好得很,又不是给她罪受。你推三挡四要是吹牛就明说。你瞧着吧。司徒聪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秀芬,深深地吸气、攥拳,嘴里发出低低的咳唷声,象是要抬起一根粗大木头。渐渐地,他脸变得潮红,鼻息沉重,眼睛微闭。我侧身让开脉冲可能经过的路线,一会儿看看司徒聪,一会儿看看仍在谈笑的朱秀芬。司徒聪胸脯已经起伏得象汹涌的波浪,朱秀芬仍毫无变化,麻木不仁地翕动着嘴。
完了。司徒聪忽然紧闭着眼睛,伏在桌上,片刻,抬头,一副疲乏不堪的样子,完了,这女人象石头一样难以穿透。再来一次。我鼓励他,水滴石穿。
不行了,他说,我的能量已经耗光了。
要是这样,我只好重新估价你的理论了。
我的气功还不到家,有时只能使自己获得感觉还不足以唤起他人。我知道有不少没练过气功的人,仅仅在公共汽车上挤一挤也能使自己获得感觉。
这不是一回事,我说的和你说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朱秀芬,我回头喊,你知道我们刚才对你干吗来着?全办公室的人都联声拾头。
干吗了?朱秀芬笑着问。
我们用司徒聪发明的遥控技术对你发射生物脉冲,想引起你的快感。流氓!
十六
我记得阮琳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在后来的吵骂过程也没恢复过来。朱秀芬象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地叫骂不休。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本以为她这个年轻早不为贞节贻心了,她却表现得好角我们用传统方式侵入了她。她这通发作实在是令天地为之变色,有一阵儿,我十分担心她会冲上来撕咬。我把我所知道的道歉话全倒了出去,只差下跪下,让我替司徒聪讨饶,实际上、她痛骂的主要对象也是司徒聪。科长也严厉地批评了我们,说我们犯侮辱罪。办公室里乱了套,石玉萍也没来由地陪着朱秀芬哭。最后,大家全累了,科长让石玉萍搀着已近瘫软的朱秀芬回家,把闻声赶来看热闹的其他科室的人关在门外,才算恢复了安静。
司徒聪脸色十分难看,朱秀芬骂他的时候说了些很伤人的话,精神病什么的。我向他道歉不该造次,他也默不作声。你是故意的。当我走向阮琳想让她劝劝司徒聪别在意,她这么对我说。我不是。我分辩。你就是!阮琳惨白着脸瞪着我说,你想让大家鄙视他。我是这样么?我委屈地问问司徒聪,你也这样认为?
司徒聪垂着头。你别再愚弄他了。阮琳尖声叫,你明知道他有病,有时候言行不能负责,却还假装认真地和他抬杠,怂恿他,让他成为笑柄。这是怎么回事,阮琳?司徒聪忽然抬头看着阮琳,原来你一直把我当病人。阮琳脸腾地红了。原来你一直演戏、哄我,你那些感觉也是装出来的是么?我是为你好,我不愿让你失望。我想你慢慢会知道你所谓的所功传导是荒唐无稽的。我不愿象司马灵那样嘲笑你。
不许说我哥们儿。司徒聪声音吵哑地说,嘲笑、愚弄我的是你,你起码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别这样,司徒,阮琳也是好意。轮到我劝司徒聪了,阮琳十分可怜。
十七
司马灵,司徒聪真的精神不正常吗?机关党总支书记把我召去,屋里坐着科长、主管处处长、工青妇负责人一大帮,总支书记向我发问。没有,他精神很正常。
可是档案证明他的确有精神病史。
我知道,但他已经好了,从我跟他的接触中,我没发现他有重犯的迹象。我们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但这件事已超出了哥们儿义气的范围,我们得对他对在这儿工作的其他同志负责,你也一样。他是正常的。总支书记叹口气:如果你坚持说不是正常的,我们就要处分他,他就得为他做的事负责,这是严重的流氓行为。
处分他吧,很必要话边我一起处分,这事是我挑唆他干的。人真的认为一个正常的脑瓜儿可以想出用遥控意念来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妇联的人问儿。
怪念头谁都会有,要说这是失常的话我毋宁说是超常。
你看呵,你和阮琳都是为他好,但你们俩的作法却截然不同。总支书记说,小阮到这儿来请求我们不要处分他,因为他精神不正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而你却一口咬定他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样我们就无法原谅他了,到底你们谁是真正为朋友好呢?谁都是。别和他嚼字眼了。科长道,那个司徒聪毫无疑问是个精神病,我的办公室可不能要这号人,这按精神病处理算了。
不能。我冲动地说,你们不能这么轻率
是不能这么轻率。总支书记皱着眉头说,我们再看看吧。
十八
你老这样干人家真要以为你是精神病了。
以为就以为,我才不在乎,就让他们把我当精神病好啦。那件事后,司徒聪变了,不是沉闷萎靡了而是放肆起来,他上班时间公然在办公室里睡觉,鼾声大作,科长捅他叫他不要睡了,他却反问:困怎么办?又不是我要睡,身不由己。他几乎天天迟到,科长忍无可忍堵了他几次,叫写检查,他笑嘻嘻地满口答应,写检查就写些把科长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之类的,气得科长嗷嗷叫。总支书记约他谈话,他大模大样村叫总支书记找个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知道他有的时候是故意的,有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就不好说了。他不大理阮琳,但很客气,对我也很客气,对其他人就不那么客气,不管人家正在说什么,他懂不懂都胡插嘴,有的话简直没边没沿儿,连我也拿不准该不该认真对街。
一天,大家聊到梦境中飞翔作何解释的话题,有人说是做梦者充满信心的反应,有人说是人类对自己失去的功能的留恋,莫衷一是。这时,司徒聪插话了,似乎支持第二种说法。他说飞翔并不是人类绝望的希翼,实际上人是可以飞起来的只不过是自己把自己否定了,或由于汽球、飞机的发明产生了依赖思想,而梦中没有那么多顾虑,本能就出现了。
我本来已发誓不再和司徒聪拗劲儿,但此时实在忍不住,又不由自主地抬起杠。我要说潜泳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人是鱼变的而且在子宫里就开始游那还情有可原。但人从来没飞过,往哪追溯也追溯不到鸟那儿,本能众何谈起?说鸡还差不多,它们被人类驯养了上千年,直到今天还有个别鸡可以离地三尺地飞上一阵儿。我没说人过去飞过。司徒聪意外和气地说,我只是说人本来可飞,但被个别尝试失败的例子吓破了胆,谁也不敢临渊一跃生怕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就这么一代代下来现在连想不敢想了。靠什么飞呢?你总不能说胳膊是翅膀退化而来。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总是按照习惯思维想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飞?飞机有翅膀但能飞起来还是靠喷气产生的推力。对。我犹疑地说,人也有条件喷气,但光凭一个屁,不管多响,以没听说过把谁崩上天的。
司徒聪看着我,冷冷地说:我发觉你很有天才把别人正经八百的话导向荒谬。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是想象力有限。我解释说,可能因为我太唯物了所以目光短浅。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朱秀芬对我说,他说的不是放屁那档子事,他说的是气功的气对对吧司徒聪?
阮琳脸又白了,全办公室的人都低下头。司徒聪点点头。
咱们别说这个了,朱秀芬,今年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暖和?为什么不说?司徒聪倔强地说,这有什么不便说的?我实话对你们说,我经常飞。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
你看年过气功表演吧,司马灵?有一个节目是气功师用掌发功,不接触人体便远远地把挺棒的小伙子推个跟头。
见过,就跟串通好的双簧似的。
不是串通好的,是真有那么股气,只要把这般气垂直于地画,加力使其大于地球的吸引力,人不就腾空而起了?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有句话我没敢说,让朱秀芬一句给说出来了。那你给我们表演一下。
阮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地说,你们虽胡闹,会闹出乱子的。司徒聪,别跟他们逗气。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司徒聪淡漠地对阮琳说,要让这些人隽,只有用事实。司徒聪站起来,去开窗户。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拦住他对他说:我们信,我们都信了,不必表演了。我回头使劲冲朱秀芬眨眼。别冲我眨眼,我不想当傻瓜,明摆曹是胡说八道也要装得真有这么回事,要让我信除非让我亲眼看见。
司徒聪在我手里拼命挣扎,我用力捉住他,任凭他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你放开我,放开我。他哀求我,你就让我飞一次吧。飞起来你就会知道那其实是很轻快很自如危险并不比过马路大的事,你们既然谁也没飞过为什么就一定认为不能呢?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让你一试。我牢牢抓住他。
十九
桃花盛开后便立即谢掉了。那年春天我几乎没注意到城里哪处也同样开着花,等我留神自然景色时夏天已经到了。到处都是葱茏的树木,虽然悦目但不耀眼,从高处往下望去一片绿海,似也遮天掩地,可走到街上仍会受到日头的照晒。
我对面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司徒聪因为不可克制地屡次企图跳楼自杀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办公室里已不大谈他了,我也很少想起他,我正为自己的事发愁。我这把年纪应该考虑结婚了,那个街头邂逅的姑娘和我熟得再不互相通报名字已经非常不自然了。我当然是很喜欢她,相信她对我也有好感。有几次我们谈得十分热乎,我差点就把名字告诉了她,但一想到如此发展下去就要不可避免地向一个人敞开心扉,我就感到胆寒。我总摆脱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不永远是陌生人这一偏执念头。阮琳不再漂亮,鼻子垂下来,肋帮子又开始长横肉。她谈得很怪,不大说话,象影子似地悄悄来悄悄走,总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出神,对谁都是待搭不理的。我到她家找过几次,不管我什么进修去,她都不在家。她妈妈说她每天都是很早出去,很晚回来,不知道都在外面干什么,千万别是让哪个坏小子勾了魂去。我说不会,你家阮琳很知道自重。
一天很早,我去火车站接人,乘车路过护城河边,看到她在河畔呆呆站着,盯着浊绿平静的水面一动不动,似乎已超然世外,那痴迷的神色令人惊惧。
上班时见到她生我例题例题观察,发现她消瘦得很厉害,颧骨突出,显得眼睛分外大(随着司徒聪魔力的消失。她的五官都恢复了原状,唯独眼睛没有综合小),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变得酷肖司徒聪。她身上散发着河边潮湿气息,走动起来轻得象片羽毛,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象一个幽灵。
你怎么啦,阮琳?我难过对对她说,何必这样,犯得着吗?别说你们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也该向前看,鼓起生活勇气。你说什么呢?她不解地问,向前看什么?
我知道她讨厌我,听不进我的话,便精心搞了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沉舟侧衅千帆过,病树前万木春,以及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把新桃换个符之类的诗句,题赠阮琳同志共励。
她看后先是乐了,接着一绷脸扔回给我。
我不是想寻死。她走到我藏身的小树丛后面对我说,我是在练气功,你不用跟屁虫似地一天到晚总忧心忡忡地跟着我。
二十
阮琳在练气功,她总得很正经,而我却认为她是中了邪。
我们已经练坏了一个,我不能眼瞅着你也走上这条道。
我不断地用听来的关于气功的种种奇谈怪闻来吓唬她,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有一个退休老干部不找师傅自个胡练,有一天发起功来收不住,就在这护城河这头顶地围着大柳树转了几千个圈儿,最后一头栽倒脑溢血得了偏瘫,吃多少大活络丹也不管事。她很坚决,不为我所动,继续练,说:即便要冒中负的危险,我也不怕,我是豁出去了。
何必呢何必呢。我恳求她,当初你不是也认为他是精神病胡说,为何到这会儿又认真起来?
我越想越觉得我们当时对他太粗鲁、太武断了,我们根本没容他证明他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尽管我现在仍认为他的确是不正常,但我要不亲自证明一下他是在胡说八道我就安不下心,万一他对了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感到有气了么?我问,你练了这么长时间,没感到有气产生吗?所谓气,我练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到不过是激活神经的程度,也就控制脏器平滑肌伸经和躯体未梢伸经的能力,就是说,这些神经是下意识支配的,仅仅有反射作用,譬如说对疼痛冷热有反射作用,但通过练气过,可以变成有意识支配。譬如说消化、呼吸、排泄本来都是当需要变得迫切起来才自动进行的,全了气功,不管需要是否迫切,你都可以自主调节,或强或弱。有这个必要吗?当然有了,你自由了,摆脱自身的束缚。你可以高度控制自身的每一个微小的活动,你不是自由了吗?随心所欲了吗?你可避免许多自身能量的盲目浪费和互相冲突,抵消,调动全部能量集中在一个部位,你不是变得更强有了力了吗?
阮琳捋起一只袖子,露出瘦骨嶙峋的细沿膊:瞧我,我现在要把能量集中在拳头上。
她攥拳运气,毫不难为情地大声发出低吼:咳!咳!
我的气现在到小臂了,现在到手腕了,现在到拳上了,现在我的拳头沉甸甸了。
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说,我看你的手还跟鸡爪子似的。阮琳蓦地挥拳打来,我四仰八叉地仰面摔倒。
二十一
阮琳练得十分着迷,十分专注,有时上班时间也溜到我们单位旁边一条胡同里的古寺中采气。
那座古寺有上千年历史,相当有名,连我们这必带的街名都是以其命名的,但因位置在胡同里,庙堂又小,平时人很少,几乎没有僧尼,工作人员都是文物局的。
阮琳站在幽暗的正殿内,面对鎏金彩朔的二位至尊作抓挠吐纳状,有点象太极拳。她开导我说:别看佛爷是泥巴捏的,但一千年来,历史高僧对着它打,坐恨千香客对关它顶礼膜拜,遗精赋慧,释能吐华,佛爷身上已笼罩了稠稠的灵气,凡人略得神韵,便可骤长慧根,平添勇力。
阮琳作迎风逆进状,以手护眼;我是天,这气煞是咄叫逼人,这光煞是耀眼,我几乎近它不得。
我迎着含笑垂目的大佛爷走了几步,看看佛身上油漆倍儿亮的颜色。我怎么毫无知觉?你肉眼凡胎,心壅茅草,自然是无从领悟,身在福中不知福。晃死我了,护法光环灿灿射人了。
在哪儿在哪儿?我盯着佛首慌慌张张看,哪有光环?是象金箍棒划的圈儿那样容不得邪祟进入吗?
我往佛臆冲,阮琳一把拽住我,拖着我退出殿,训斥我:
你太不知厉害了,佛慈悲怜惜,我也不能太放肆,送道还想犯颜冒渎吗?阮琳一脸大汗,气喘吁吁。
它还会劈人?我茫然地问。
险些撞着你的邪气。阮琳气呼呼地说台湾省会迷了我的性生废了我的功。你别装神弄鬼了。我按捺不住愤然说,这佛是新的,没两年。原来那个早在文化大革命时让人砸了。
灵气未散。阮琳幽幽地说,去人易去势难。
二十二
你练气功后,真懂了不少道理。
是呵,我发觉人真是大有可为,我们过去多不了解自己呵!我们坐在办公室里吃午饭,阮琳捧着一大碗足有六两米饭在大嚼时咽,她自从练气功后,每顿都吃很多饭。
多吃点菜,饭吃多了不好。我每每这么劝她。
没关系,我可以充分调动胃去消化,吸收每一微克营养,就是象马一样吃草我也可以健康如常,吃什么我已经无所谓了。你估计,我吟哦地说,照这般发展下去,还要多久你就可以飞起来了。飞什么?我可没说过我要飞。
别瞒我了,老朋友。我说,难道我还看不出你潜心修炼,就是为了那个目的吗?
阮琳停了停,又开始大口往嘴里扒饭。
我没想过那个,起码现在没想,也许过去我曾认为那是一蹴而就的事,但现在我早不那么想了。真干起来才知道那是多么难,我几乎一点基础都没有。现在要做的只是先通了全身,协调好自己,优越地生存,一点点积聚能量,一点点进入更高境界,最后,才谈得上,自由自在地支配。
你有信仰,我很羡慕。随便问一句,我能练气功吗?
你?阮琳细细咀嚼着饭粒,打量着我,你很难。我不想浑浑噩噩,我也想活得精致点。
你太感情,太多欲,浑身恶俗,太随波逐流;吃不得苦,耐不得寂寞,凡事能省便就省便,你是个快餐式的老粗,练气功也只能是多活几年。
他妈的,光想着自己得道,虽人沉沦也不说拉一把,自私鬼。实在是爱莫能助。
二十三
我完了,我哭丧着脸对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说,我算是被人判了死刑了。怎么回事?她吃惊地问,你杀了什么人?别慌,咱们想想办法,找个好律师。
找谁也不管用了,这回是去了根儿。
到底怎么回事?女友着急地说,你倒是从头说起呀。
我沮丧地把阮琳说我的话都说一遍。
原来是这样。女友笑着说,这真是没法了,谁也帮不了你,你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想上哪儿玩玩就去哪儿转转,想也没用了。真的混吃等死了。你呀,女友笑道,长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似的,别人干什么你也要学什么,老看着别人嘴里吃的眼馋。不是龙王,就别管喷云吐雾的事。别呼风唤雨,你只管侍弄你的一亩三分地。你怎么一点理想都没有?
这话我也不好说了。别老拿眼睛盯着别人,先低着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说,你公正、客观地说,我是阮琳说的那种人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人不是人,别人怎么说?唉我长叹一声,得啦,看来我洽谈室要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我认命,我就跟你结回婚吧。
谁说要跟你结婚了,你还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呢。
你没打算和我结婚?那你老缠着我干吗?眼睛还时不时冒出点情欲炽热的淫光。
谁缠谁呀?谁对谁冒淫光呀?
啊,这下好了,你不想和我结婚我就放心了没什么责任了。我懒懒地说。哈,这回露馅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是虚情假意,本来还打算嫁你,现在吹了。
哈,一下考验就把你考验出来了,我就知道你在等着我说那种话好就坡下驴。一下考验就把你考验出来了,一点不坚定。
你到底哪句是真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话?
二十四
我简直不知怎么和人相处好了。阮琳声音颤抖地对我说。我们走在大街上,一阵突然袭来的雷阵雨浇湿了我们。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四散到路边商店里避雨,我拉阮琳去避避,但她不肯,坚持在瓢泼大雨中走,我猜她是希望雨中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泪水。刚才在班上,她被朱秀芬很凶地骂了一顿,起因是她的某句话唐突了朱秀芬。
我发誓我当时说那句话是好意,怎么就惹着了她?这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她从没这样对待过我。
你别介意,她对谁都一样。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过去我有时还暗讽她也没什么,现在几乎是我一张口她就冲我来。
你别理她就是了。说得倒轻巧,不理她,可我想说话,想跟她们一起聊天,不想象个不受欢迎的人独个坐在一旁。
可我不想净说些无聊的话,我想真诚地对待人。
这我可没什么妙方儿。我说,实话说,我也就是有胡扯的本事,一碰到正经事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甚至把真话也说得跟假话似的。倾泻的雨水把我淋得从里到外到都湿透了,瑟瑟发抖,我忽地感到忧伤。带我到你家去吧。阮琳显然也感到冷,偎近我说,看来也就咱们俩可以互相说些心里话了。
我十分感动:看来是这样了,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你能向我保证永远以诚相待吗?阮琳泪光闪闪地仰脸产右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烦,不虚情假意地糊弄我。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以嘲笑的态度对待你的每句话,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永远不对你隐瞒我的真实看法。要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千万别信,一定找我核实后再作出判断那一定是谣言。
我答应,我也保证永远对你以诚相待。
我忽然想起我过去和另一个人也互相做过类似保证,顿时不寒而栗了。我知道这个承诺是如此重大而我根本不具备资格践诺,这承诺本身就近乎是一种最无耻的欺骗,我无法出乐反尔,阮琳此刻是那么轻松愉快,仿佛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回到安全的厩里的小母马。
她说:从此,我跟别人说话就要字斟句酌,尽力讨好了,把每句话都变得目的性明确,再也不随随便便待人处事了只在你面休息。我想起来了,今天我不能带你到我家去,我要回家接待一个代表团,由乡下亲友组成的代表团。
二十五
和一个人结盟就象伙同她一起抬烧气罐上楼,如果她身强体壮你可以占些便宜,如果她不如你,你就惨了。
我就惨了,我简直成了阮琳私人专用的农会主席,不管是村里的胖地主朱秀芬还是瘦富农石玉萍哪个说了什么,我都要听仅户阮琳的汇报,并与她一起分析其动机和含义。阮琳郑重对待每一句话的严肃态度,似乎只带来了一个后果,对别人的每句话也异乎寻常地认真起来,这使她非常容易受到暗示。其实别人有的话仅仅是脱而出,本无所指,她却偏要追根穿底,叫人可怕的是,这种追根究底往往总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牵扯到自己身上,变成对人身赤裸裸的威胁和诽谤。有一次朱秀芬和石玉萍吃早点时说到现在的油饼不巡过去脆了,软拉巴叽真难吃。阮琳便变了脸色,对我说她们是说姓阮的讨厌。有一次朱秀芬说到某道路工程砍掉了一片横在施工路线上的树林时,阮琳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制,说这表明了她们想动手杀害她的意愿,我危险了。
你没有任何危险。我对她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没人有这个胆量这份心思去动手杀人,不管你们互相多么看不惯对方。你太麻木,她激烈的反驳我,很多人就为一点小事杀人。你不了解人心的险恶,她们为什么不说砍树锄草偏说砍林?这有什么奇怪?还有人经济说撕纸杀马呢,我就不吃心,因为我既不怕撕也不是马。要这么矫情起来,没完了。
你太善良,太幼稚。
你太多疑。凡事认真点,思前虑后是好事,但要捕风捉影,望文生义那就出圈了,恐怕免不了要变态。
我无法说服阮琳,一个人要固执起来,真是吊车也吊不起来,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虚弱,自感不支,实际上,自打她练气功以来,她的身子骨比从前不知结实多少。也许一个处心积虑要强健到某种程度的人,越是通过努力取得成效,越是发现自己尚待改善的地方之多,越感到虚弱,倒不如我们两眼一抹黑无所畏惧了。阮琳吃起补药,凡含人参、鹿茸成分的药都抓过来吞下去,甚至吃了不秒振雄丹。
我劝她:你可不能乱吃,有的东西不是妇女吃的。
不管那个,她拍着肚子说,反正补了没坏处,一时用不上也全存在这儿。你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有的药。我说,补也要因人制宜。我可以控制。她说,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排出,我可以有意识地监督体内各系统的工作。
不管她是不是真能有效地支配、微调繁琐的脏器活动,反正她倒是变得红润起来。她的气功似乎有了长足的进步,她不时骄傲、得意地告诉我:
我已经可以控制代谢了。
我已经可以控制内分泌了。
我已经可以控制体内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生命活动。现在一切都在我的统一号令下有条不紊的积极娅着,无政府状态,各自为政的状态结束了,我的体内各组织团结得象一整体,我的每一个指令都将在最基层得到恳切。没有我的指令,细胞不敢分裂,大肠不敢蠕动,白狸球在细菌的侵入面前也会踌躇不前。为了证实她不是在说昏话,她有意擦破了胳膊上的一块皮,给我看她不会发炎的伤口。那伤口果然数日后仍鲜血淋漓,既不凝痂也不红肿,我惊惧地对她说:你要丢了小命了,细菌正长驱直入,肆吞噬,你会得败血症的。没关系。她指着肩部说,白血球正在这里和它们撕杀,我一声令下,全身的白血球就会云集在此处,将细菌围歼。
两小时后,她的伤口愈合了,她告诉我那是奉了令的细胞拼命分裂的结果。我尊敬地对她说:你真了不起,你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不久的将来,你将创造出真正的奇迹,不借助任何外力和工具,只凭自身的亿万细胞的奋斗,拧成一股绳,飞将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项工作要做。阮琳肃穆地说,这也是最艰巨的工作,那就是摒除一切杂念。我虽已完全控制了肢体但尚未完全控制大脑。每当我专心致志众事一顶高级神经运动时,总有一些脑细胞腿上来,去想别的。一件漂亮衣服或别人沉重酒的举止都些令它们兴奋不已,驱使它们控制的部分神经去作反应,垂涎或者羡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们这种低级趣味的嗜癖使我的意图老是打折扣,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意志外出现这些干拢,是我的一个细胞就必须服从我的主意意志。我是率领它去飞跃,无组织无纪律,左顾右盼怎么行?你怎么能不让它们不让自己去想?
我不让,这种时刻我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战斗集体而不是一盘散沙。我要不用超出常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怎么能完成超出常的人的事业?
二十六
洗脑是痛苦的,那意味着要具备非凡的毅力和坚韧不拨的决心,在种种诱惑面前属守已志。
除了必要的吃、喝和必要的拉、撒,阮琳几乎不再注意别的。她的衣衫日见褴褛,蓬首垢面,身上甚至出现了难闻的气味。当单位的浴室里出缕缕蒸气,传来哗哗水声,每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满面红光湿润地出来惬意大声说族,我注意到她的脸是那样芬白,嘴抿的是那样紧,我不禁油然而生对她的同情和敬佩,一个人得有多大勇气对自己的不洁视而不见呵。她的欲念泯灭了,思想升华了,我都能感觉出她已进入了荭种临界状态。她的眼神那么空洞无物,似乎已不再看世界,而只紧紧盯着自己的腔体。她一举一动那么机械,毫无多余,就象一台精确的车床恰到好处地切削着钢制零件,连一丝微的差错也没有。人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象只鸟儿似地飞远大几百公里就是象枚火箭射人外层空间我也不感到奇怪还有比人更科学更复杂的机器么?
全单位的人都察觉到阮琳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奇变了。她简直浑身充气,四肢带电,每个人挨近她都感到受到气压和电击。我毫不夸张地说,阴天时她周身就象夜明珠一样发出幽幽莹光,当雷声滚滚,闪电划瞬时,她就象男人嘴上的烟头霍地红亮起来,令人噤若寒蝉,相觑无语。
那些天天气闷热异常,候车室里年岁最大的人也说没见过这么热的天气,七七事变日本鬼子打进来那年天太热也没热过今年。办公室里的所有电扇都开着,人人手里还摇着纸扇,但仍都汗流浃背,满面赤红。阮琳的神色益发严峻,动作也益发僵硬,办公室里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我屡屡利用我和好怕先生关系,向她打听发射日期,但即便是对我,她也秘而不宣,只是说快了。
她已经连续几天未进食了,据单位其他女同志反映,这几天也未见她排泄。我想她是忙不过来,无暇他顾,一枚技术简单得多的火箭发射前还要作大量的计算呢。
终于,她喜孜孜地对我透露说:统一了,现在,从这一秒种开始我可以行使绝对权威了。我要
就在她宣布的同时,话还没说完,我便发现事情急剧起了变化。她病了,不能同我交谈了,她就象二百门供电电话总机的值班女战士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了。血液要流动,肌肉要弛张,腺体要分泌,细胞要分裂,维持酸碱平衡,电解质平衡及其它种种生命在所必需的平衡的请示人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她隐入了汪洋大海般的文牍工作中,几乎不可能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了。
二十七
阮琳是个绝对能干、有着过人精力的人,最初一段时间时,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高效率地处置着一切,虽非游刃有余但也大致妥贴,没出什么大乱子。她还对吃喝拉撒睡做了一些革新,能合并的合并,能简省的简省,吃克力压缩饼干就参汤,能拉稀屎决不既小便又在便。但生命活动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极其复杂地把做过无数遍的事再重复地做一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辈子没出差错,只一次有个小失误就满盘皆输,坏了金刚之躯。
超人的阮琳也终于在这场寡不敌众的搏斗中垮了下来。
她疯狂地努力着,力求维持运转,但就象一精疲力竭的骑手再也控制不住脱疆的劣马一样,与其说是她驾驭着马跑,不如说是马驮着她跑,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勉强趴在马背上不被摔下来。她经常排不出时间进行细致的消化,造成食物潴留;来不及指示大肠蠕动造成大便结便秘,忽视了皮肤的新陈代谢,造成了表皮大面积角质化;更要命的是,她有时忙起来忘了喘气,致使体内二氧化碳蓄积,影响了大脑供氧,人竟能忽然晕过去。从她告诉我她统一了后,她没再和我说一句话,和别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全一动不动地忙碌着。看面部她是毫无表情,连眼珠也从不转动,但偶尔目光和我对视时,我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苦。我悲恸地劝她:算了,你既然管不了就别管了,还是让它们各自去干自己的那一摊吧。
她的目光告诉我,晚了,就象一只老虎经过台养再也不会在野外独自谋生,只能依赖人们的投喂,她身的神经、腺体、平滑肌已象动物园的老虎失去捕食本领一样失去素有的本能了。我知道起飞是无限期后延了。
二十八
秋天,桃树结果了,由于疏于修剪,结的果实又小又青,咬上一口,十分坚涩。阮琳已经彻底没希望了,她积累滋养的气已在维持生存中用尽耗光了谁都知道她挺不了多久了。
她早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已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是凭着惯性挣扎着苟延残喘。
她仍是一句话没有,也许已经说不出意思完整的话了。她的舌底韧带由于久不活动已长成死肉,偶一张口可以看到舌头象腊肉似地干瘪萎缩成一条。她每天只是用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字,全是同意同意,后来字也不写了,只是无休止地划圈儿。办公室的同志们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枯萎到,都十分难过,连朱秀芬也不例外。她变得十分脆弱,象玻璃主动性样容易打碎,我们知道象她现在这种状态,一个小小伤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带尖的利器,用钢笔的全换了圆珠笔,办公桌的棱角全用木锉锉圆,人也尽量不去触动她,连握手都是轻轻的。
她险症于一次正常、例行的流血,先是体内创口感染,继而扩展到全身感染,高烧不退,很快便出现了中毒性体克,全身各系统随之接连崩溃。血液灌注不足造成血管壁和心肌损伤、血压急剧下降。肾脏机能减退,排尿不速,氮质潴留导致二氧化碳麻醉,呼吸衰竭并发胃肠道粘膜广泛糜烂充血和出血,内出血反过来加剧了血压下降和酸中毒。各种症状互为因果,把阮琳拖向濒死的边缘。
我们紧急把她送到了医院,大夫对她进行了全力以卦的抢救。我流着泪对大夫恳求说:
你一定要把她救活,需要献血的话抽我们大家的血,我们不能失去她。你们恐怕只能失去她了。
大夫以高明的医术贵重的药品和我们的鲜血稳定了阮琳的病情,重新对她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后对我们说:
从我们这儿出院后她就得直接进精神病院她早就精神错乱了。
二十九
我不信她一直就是精神病,也许她现在的确是精神错乱了,但一开始,我绝对肯定她是正常的。
你太激动了,太劳累了。我的女友说,这消息太让你震惊了。我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震惊,相反,我现在很冷静,很理智,我还从来没这么理智过呢。
那么,也就是说你仍然相信她是可以飞起来了?
是的,这点毋庸置疑?我相信她本来是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的,但中途,在某一点上稍稍偏了点,接着下去就越偏越远了,位并不意味着她一开始就是错的。
人是飞不起来的,这点早被科学证明了,人的身体结构根本不是为飞设计的,这点你应该心里明白。
结构是可以改变的,鱼最早也不是为直立行走设计的,但环境变迁,当它们不得不弃水登陆后,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不也变成了我们现在这副模样?一条甩上岸于死的鱼不代表其它鱼上岸也会于死,终于一条会活下来。
你不是想说你打算步她的后尘吧?正是这个意思。
你真勇敢。我不是讽刺你,我真是感到有点悲壮了。你打算怎么具体去做呢?我认真地考虑过,还是要先练气功。
妈呀,你们真是如出一辙,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吗?恐怕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你想,尽管阮琳搞得过了头酿成悲剧,但我们要真的不充分了解、掌握自己的内身,带着这么沉重、混沌的一具皮囊别说是飞就是跑上几步也会气喘吁吁,力不从心。更关键的是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这既是我的岁担又是我唯一可资利用的财富。买张票去乘飞机当然省事,但那怎么能算自个儿在飞?
我不是信不过你,真的。这事既然要干我们不如慎重些,前车之鉴总要顾忌,我希望没有,你没什么毛病,但检查检查总没什么坏处,你要正常,大家可以放心。
你说什么呢?检查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这种病有时是自已完全意识不到,只有医生才能做出客观的结论。如果你不是,你大可不必怕,如果你有,那也可以及早诊治,早治早好。
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大夫,如果你不爱去医院,我可以把他找到你家去
去你妈的吗!我吼起来,怒不可遏,你他妈才是精神病!如果你冷静点儿,从旁观的角度看看自己,女友脸色苍白但很镇静地说,你就会发现自己现在正是精神病狂躁发作的典型症状。我觉得我就象一扑进温热、有浮力的水中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所以我不怕。当我站在楼顶平台的边缘向温暖、飘浮着花香的夜色中扑去时,我就象跳进满满漾漾的游泳池一样坦然,我坚信我会被稠密的气流托住,托不住也会在坠落过程中倏地醒来,在床上虚惊一场。
我不是在飞,准确地说是竖浮在半空中,我感到沉重,身体一寸寸往地面坠落,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紧裤腰带向上挺身。路灯下有一伙人在打牌,另一处路灯下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他们看不见我生实际上也淆人抬头向漆黑的夜空张望。夜空寂寥空旷,没有一只鸟在飞,只有空气流动时发出的摩擦擦声。我控制住了下降,升到高层楼房的上空,一股股风吹过,我有点凉意。下方附近有一个大操场在放露天电影、透明的、人影晃动的小布块下坐了密密麻麻几百人,银幕上的对白和音乐声隐隐传来,翁声翁气,不时那一大片黑簇簇的人头中爆发一阵嗡嗡的笑声。我控制着自己飘过去,停在人们上空看了会儿电影,想起这是我入睡前曾看了个开头,便厌烦地离去那部片子,现在还没演完,真是又臭又长。我又开始下降,我竭力往上挺身,但似乎没什么作用,我已经降到危险的程度,那一张张迎着银幕笑盈盈的脸都能看清了,他们都被电影情吸引,没人注意我,我几乎已经降临到他到头顶,已经感到人群散发的热烘烘的气息升腾蒙绕着我。这趋势要是再持续下去,我就要脚沾地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尴尬地解释忽然从天上落下来掉在人堆儿里这件事,周围既没树也没高大建筑。这时,一阵微风贴着地表吹来,我在一刹那间借着风力盘旋而上了,一点没惊动任何人。
我重新竖浮在黑暗的夜空,十分疲累,生恐再落下去,我向楼群飘运过,想在楼顶歇会儿。到了楼上空,我又不敢降落,我对自己太没气氛了,万一落地飞不起来可怎么办?当然我可以再跳一次楼,但那十有八九会一股脑儿摔下去,好事不会有两次,而我这会儿还不想醒来。
我想去看看我的不知名的女友,虽然我不知道她的住址以但在梦里没有办不到的事。果然,我很快飘到了她住的楼前。她住在二楼,正躺在床上看书,没控窗帘。楼下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高声喧哗地聊着天,一支接一地地抽烟,不停地傻笑。我要这会儿落到她的窗台太显眼了,很难不被楼下这群小子发现。好在这的梦里,我想他们不象正常时空中的人那么敏锐,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也许他们就看不见。我大明地径直落到窗台上,往里张望。她的毛巾被是粉色的,床上还铺着凉席,床前放着一双精致的拖鞋,有一张二屉桌,桌上摆着一扎书,一盏台灯,台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她玉雕般完美般完美的晶润的头和臂膀。我想试试梦里能否象崂山道士那样穿墙过壁,坚硬、冰凉的玻璃打消了我的企图。
这时,出我意料的事发生了,那些本该看不见我的小伙子们发现了我,一个个抬起头指指点点地讨论着我。
那是谁?干嘛呐?他们七嘴八舌地嚷。
坏了,我想,他们要把我当爬妇女窗户偷窥内室的流氓了。但我尚未十分慌张,因为这毕竟是在梦里,就是被他们抓住打一顿也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真疼,况且我还会飞。在梦里我碰到过许多次比这还危险的事情,被熊追被枪打,大都紧张一通便化险为夷了,我是有恃无恐。
我打算立即起飞,但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我飞不起来了,怎么提着腰带使劲也白搭。楼下那帮小子可不客气了,捡起半截砖头吆喝开了。
快下来,不下来砸你妈的了。
话音没落半截砖头便扔上来几块砖头砸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我还忍着,随之又扔上来几块砖头砸在我身上,玻璃也碎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看到蹲在窗台上的我惊恐地叫。这可太不象梦了,我蹲不住从二楼掉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脚跟针扎似地疼,接着又被铺天盖地的大嘴巴扇得头昏脑涨。快醒吧,我拼命对自己嘀咕,快醒来让我知道自个正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但我没能一眨眼躺回自己床上,仍在暴徒手中挨接。这可是地道的噩梦我做过的最不忍受的噩梦了。她披着衣服从楼门匆匆出来,那伙子拧着我胳膊把我推到她面前邀功,她挺冷漠,象女皇审视被魔下兵士抓来的俘虏她认出了我,脸变了色。我艰难地喘息着,对她说: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和你在梦中想见。
她愣愣地瞅着我,忽然醒悟过来,叫那群小子松绑。怎么你们认识?那群小子失望地嚷,我们还打算他扭到派出所去呢。松手!她冲他们嚷,你们松手。
你要这么处理问题,下回可没人帮你了。那群小子松开我,不满地吵吵,就算你们认识,这家伙的行径也够得上流氓了,还有社会公德呢。
既然你们是熟人为什么不把他偷偷放进屋,却让他在窗台蹲着?她把那帮小子叫到一旁,对他们嘀咕了一阵儿,那帮小子恍然大悟地噢噢叫着,象看怪物似地看我,接着走开。
你既然想找我为什么不敲门进来?她走过来温和地责备我,爬窗台多不文明还那么危险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这是个误会,我正在飞,看到你躺在床上看书,便落下来瞧瞧你这是个梦,我在梦里飞,是呵,这梦有点怪,而且也太长了,我没法解释,我想我马上就会醒的
忽然,我明白过来她刚才对那帮小子嘀咕的是什么,她正用和那帮小子一模一样的目光看我。我一阵心酸,感到自己从精神到肉体都是自卑的,我垂下头:
是的,我跟踪了你,想看看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要紧的是你要对我说实话你同意明天去医院检查检查了?没关系,她说,我理解你。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要紧的是你要对我说实话你同意明天去医院检查检查了?我同意我忍着泪说。
我抬头望天,天空是那么幽暗深邃,星星是那么遥不可及,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飞到那上面去了。
枉然不供
韩健是个粗壮的矮个子,一张大嘴总是笑呵呵,每天下班甚至没下班旷工也要和他的哥儿们、姐儿们一起去筒子河滑野冰。他嗜好滑冰、擅长沉冰,脚蹬细长锃亮的冰刀往冰上一站,总是那么感觉良好,身心舒畅。一旦两脚生风,高速驰行,泥鳅般穿梭于人群中,更有御风长啸、人莫予框的快慰和自信。他的速滑是那样孔武有力、势不可生,以至当他突然矮了一珙,迅即从冰上消夫时,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仍然悠哉游地滑着,不时用倾慕中略带些困惑的眼神注视着他消失的冰面。韩健的头露出来,水淋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副可怜无助的表情,他莽撞地一扑,随着喀啸的巨响,冰层又一次坍塌,他再次沉入水中。
筒子河上一片惊叫,聚在一起的人们作鸟兽散,一些技高胆大,侠义心肠的小伙子则驰向冰窑窿,欲作援手。
韩健再次从冰水里冒出,沉重、绝望地扑向结实的冰层。冰层不再坍塌了,几个小伙子把呢大衣没透水,比原来重了许多的韩健托死狗似地拖出水面,撂地冰上,撂地冰上,扶他站起来。
冷风欢来,韩健抖成一团,呢大衣上的水滴冻成冰凌,他嘴唇乌紫,牙齿打战,眼神惊恐。朋友们带他卸去铠甲,一个朋友把自己棉大衣给他披上,簇拥着他趔趔趄趄向岸边走去,脚下的冰鞋成了累赘,一走一歪,使他不得不依靠别人架着走。他的女友和其他女孩子在岸边迎接了他,关切地询问他,他仍然惊恐万状,说不出话,架着他的一朋友笑着说:他冻傻了。女友愤怒地瞪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同时不满地看着韩健,期待着不重新豪迈、乐观起来,难道最恰如其分的不该是以幽默的态度对待这种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人人都有可能遇到的难堪局面吗?
可韩健仍然是有点跌份地恐俱和筛糠。
水下有他哆哆嗦嗦地说。一具女尸,无头女尸。
单立人知道尚子河无头女气案,已经是下午下班的时候,刑警队的那帮小伙子兴冲冲地戴帽穿大衣,奔下楼警车开出来,在院子里就把警笛开得呜哇呜哇叫,一溜烟地驶上大街。单立人则慢吞吞地穿上没有任何标志的蓝棉大衣,带上门回家了。他早过不惑之年,离知天命不远了。三年前从部队转业进入公安系统以后,他一步一个脚印地从派出所干到分局再到市局、户籍、治安、刑侦、预无不涉足,威风也威风过了,厌烦也厌烦过了,现在就像一般国家机关资深科员,精通本行,一丝不苟,上班来下班走,该干的干,该推的推,既无野心也不好奇,既不负责也不误事,象一部效率不高却十分可靠的老式机器,开起来运转自如,停下来声不响。从开始发胖他就不穿警服了,老是一身的确良蓝便装,一年四季不换。烟虽没忌掉,抽得也不多,有茶喝茶,没茶白开水也行。跟谁都是和和气气,无人也不例外。没事时,除了爱按自己的胖脸之外,其它什么嗜好也没有,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阔脸单眼皮扁鼻头,与世无争,安分守己,闷斗闷脑过日,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市民形象。
他离了局机关,迎着北风费力地跟着自行车,夹在蓝灰色的人流中往家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到家,在暖和,热气腾腾的厨房掌勺烹调,然后坐在炉美美地饮餐一顿,边吃边看电视(但愿今晚别四个台一齐放破案片)。
他路过一家菜场,忽然想起家里大葱没了,便停下车,推车上便道,一对迎上来要给他的车挂牌的存车老太太说:我进去瞅瞅就出来,一边锁上车进菜市场。他在蔬菜柜台翻拣裹着,夹着冰碴的大葱捆,邋遢的女售货员冲他吼:不许挑!他不管不顾,照旧细致,内行地挑着大葱,终于挑了捆茁壮,没全阕坏的大葱仍到气呼呼地瞪着他的售货员的盘上,拍着手上的泥,斤斤计较地盯秤盘星、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分沓毛票,一五一十地数给售货员,对售货员的白眼坦然自若。对一个每天触目皆是杀人放火、枪劫强奸的人来说,实可比对一个售货员的侮辱漠然视之。
单立人当晚如愿以偿地吃一大锅有肉片、白菜、土豆、粉条、大葱、大蒜的炖菜看了两小时电视授播放的京戏、便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单立人踩着点到了办公室,刚沏了杯茶坐下,主管业务的副局长就打来电话,通知他局里决定让参加无头女尸案的破案工作。他嗯了一声表示认可。放下电话又座回自己的办公桌吸吸溜溜喝茶。
穿戴齐整的青年刑警曲强推门进来找他,说自己将在破案工作中担当他的助手。单立人望了望这个见过面,但不熟悉的小伙子,宽厚地笑笑。
要不要陪您去看看尸体?曲强恭敬地问。
不必了。单立人说,我去不如法医去有用,等看看尸检报告吧。单立人对死尸的访恶和恐惧不亚于初学解剖的医学院学生,年轻时他的这种恐惧曾长期被纡们当作笑柄。他之所以宁肯弃分局局长的官职不当,在市局机关屈就当一个小科员可以不出现场也是一个小原因。
小曲,单立人对始终站着,一时有点手足无措的曲强倚老卖老地说.我年龄大了,腿脚不利索,以后跑跑颠颠的事你就多干点,对你们年轻人也是个锻炼,有问题咱们再一起商量。我多干点应当的。曲强满脸堆笑地回答,心想这位老先生真是典型的革命意志衰退,不让他退休留着干吗?
曲强接了案子本打算大干一场,现在的感觉是给窝囊住了,反倒无所事事了,尽管昨天天已经参加了破冰打劳尸体的工作,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呆着,这会儿又驾车欠了医院。
医院太平间负责人为他拉开了盛死行的大抽屉,掀开盖在死尸身上的白布,死尸静静地躺着,因为没有头。显得无动于衷、毫不羞耻。尸体皮肤紧密细腻,乳房丰满而不下垂,一望可知是一个年轻、窈窕动人的女子;可缺了头,过去美丽珍贵的身体变成一堆冷冰冰的器官的肢体。法医昨夜解剖了尸体,纵贯胸腹陪切口胡乱用线缝了起来,更使得尸体丑陋、冷酷、令人惊心动魄。曲强戚首皱眉,长时间凝视着尸体沉默不语,最后示意把尸体盖上,垂头出了太平间,开车驶过树木光秃,行人稀少,寒劲吹的大街回局时,他脑海里总闪着一漂亮长发女人在阳光中左顾右盼、嫣然而笑的头,犹如电视里洗发精广告上的那个女人。
尸检报告午饭前就送到了单立人的办公桌上,可他一直到吃完午饭,睡好午觉、下午上班时间到了才开始看,然后匆匆去会议室参加有局领导、刑侦、法医各方面专家到场的案情分析会。根据法医对尸体骨骼的爱克斯光透视和乳腺一切片检验以皮肤外观的观察,推断死者应是二十五至三十周岁的妇女,尚未生育;实颈部断面系死后伤,全身各部位完好无外力打击及脏器致命损坏;胃内容空虚,无药物中毒现象;尸体腐败程度属早期时综上所述,可以确认这是一起杀人分尸的恶性案件,很可能是先击打被害人头部致死,然后断头移行灭迹。专家意见认为,考虑到现在正值隆冬,气温、水温均为全年最低期,且断头时大部分血液已流失,尸体不易腐败,不能按常规推断死亡时间为近期。相反,因尸体在封固的冰层下面飘浮,去冬上冻之际应视为杀人抛尸日期的最大可能。
关于杀人第一现场在哪儿的问题,专家认为,从尸体不易搬远等因素看,应假定为市,不排除筒子河周围灌木地带,虽然刑警针对筒子河周围地带的勤查一无所获。
局领导问老单有什么看法生老单表示同意诸位专家的分析。没什么说的了,现在应该动员各区公安分局和派出所,在全市范围排失踪女人,查明死者身份,同时继续组织人力在筒子河打捞死尸脑袋。
您怎么能断定死者就是本市失踪者。曲强问,死者一丝不挂,怎么能看她是哪儿人?
老单闭着眼皮说:正因为无法断定她是哪里人,所以只能先从本市查起总不能从海南岛查。
散会回到办公室,老单对曲强说:通报各分局、派出所的事就劳你去办了。然后拎上包回家了。
其后几天,曲强没白天没黑夜地忙,跑遍了十个分局,一百个派出所,《日报》、《晚报》,腿遛细了,轮胎放了炮,抽烟抽紫了嘴唇,熬夜熬红了眼睛,终于搞出一份厚达数百页多名一时去向不明的年轻女子详细报告。他去办公室找老单的时间是十七点过五分,老单已经准时下班不在了。曲强到局值班室查出老单家所在胡同的传呼电话、打过去,那边一个大嗓门娘儿们接了电话,毫不客气地告诉曲强,她也到下班的点了,不管传。曲强说自己是公安局的,那娘们说:政治局的也不行,到点了就是到点了,这是制度!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曲强奔出大楼,开上警车直杵单家。到了胡同口,拉响警笛,横冲直开过去。
老单正在家喝酒,和女工呕气,上高一的女儿期中考试不及格,用攒的零钱去了趟兴城,海边上逛了几天,海没跳又回来了。这时,她正一副受尽虐待为自己的民主权利斗争不一切的毅然决然相,同老单相持着。曲强进来看到的是脸红脖子粗,没好气的老单。曲强也没好气,特别是听到老单说:歉急事还找到家里来,上班的时候怎么不办?
曲强呼看气把那厚厚一叠报告从公文包拿出,放杯盘狼藉的桌上那还算干净的一角。
这是您要的本市失踪女人的名单的情况简介。我五点整去办公室找您,您已经不在了。
你要五点整去找我,肯定会在办公室门口遇到我,也许你表慢了五分钟。老单托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单,只看到第一页第一个人名就火了。这正是他的女儿。他斜眼看看旁坐着、表情坚决地大口吃饭的女儿,把名单撂也。
这名单范围太广,你再重新核实一遍,不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寥寥数语,使曲强几天几夜的辛苦前功尽弃。
您认为我这个名单搞不好?
水分太大,要挤干,拧干,象拧手巾一样。这么广的面,我们怎么能有效地抓住重点?我和你都不是三头六臂。
看到曲强不吭声,老单又说:你也不要傻干,事必躬亲,打几个电话叫他们派出所去查,否则人没查出来,我们先累死了。老单把一脸服的曲强送出门。暮色里,胡同里的闲人,孩子都聚在闪着灯的警车,默默、好奇地看着出来的曲强和老单。以后到我这儿来不要转灯拉笛摆阵势,唯恐嘞人不知道这儿住着个警察。我觉得您用不着隐瞒自职业曲强边上车边说,又不是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职业。
没等老单再开口,曲强一踩油门开车走了。
曲强又开始驱车往一个一个分局、一个一个派出所跑,甚至直接到失踪者家里调查生通宵达旦地坐在办公室里把那些失而复返,有了下落的年轻女子一一从名单上划掉。
这期间,东北发生了一起特大持枪杀人案,三名凶潜逃本市,刑警队全部动员,在武警部队的配合下巡查全市大街小巷所有旅馆,拉网搜捕。看到同事们每天荷枪实弹、耀武扬威地挤池巡逻车出动,战果累累,擒获颇丰(一些鼠窃狗盗之徒纷纷落网),曲强暗暗羡慕,深为自己枯躁之味的文牍工作苦恼。他当警察是想轰轰烈烈干一场,可不是为了每天坐在屋里演算加减法。曲强桌上的名单薄了下去,最后只剩不到十页,被证明确有失踪可能的仅有五人,名列榜道的是川湘餐厅二十六岁的女服务员刘丽珠。刘丽珠,女、二十六周岁,高中文化程度,已婚,家住东城豆芽胡同七号屋。据其娘家,夫家人陈述:去年十一月三十日下午六时许,刘从娘家蚊鸡胡同68号吃完晚饭出去,声称回豆芽胡同丈夫家,结果一去不返。二日后,其任北海去刘娘家查询,不得要领,旋去川湘餐厅打听,川湘餐厅经理称刘已二日未来上班。至此,刘的家属感到惊慌,即向当地派出所和声局铬安作了报告,月二十七日又在日报登了寻人启事、并向所有亲朋友处写信询问,然而一直杳无音信。
单立人仔细看了其余四人的简介,放下名单,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曲强,开口说:没有什么讨巧的办法了,走吧,咱们挨个拜访这几家人去吧。豆芽胡同位于老城区,房子还是前清时期的旧房,有些颓败,只是并不妨碍主人屋里设置新式家具和各种电器,刘丽珠家就是这样一个外拙内秀、家具电器堆得转不开身,透着幸福富裕气氛的小屋。她丈夫任北海是市电讯局才华横溢,很有前程的年轻副师,相貌英俊,举止潇洒,待客得体,但曲强仍对他印象不好,不能说是嫉妒他的得天独厚,应该说对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点理应流露的悲痛不满。
他们是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陪同下来到刘家的。任北海接到派出所的通知,专门请了假在家里等他们。
老单一进门就津津有味地看起墙上,写子台、床头柜
无处不在的一个漂亮女人的各个侧面,各种媚笑的彩色照片。
这就是你媳妇?是的。任北海眼中悲戚顿生。
长得不赖。老单赞赏地冲小伙子点点头。这样美丽的头颅简直可以当艺术品收藏了。
任北海面加死灰:您什么意思?
老单同情地看看小伙子:是的,她瓜被人割走了我们那儿只有一具身子,当然,不一定是你媳妇,最好不是,这需要我们核实在你的帮助下。坐吧。
大家坐下来,开始由曲强问了些任北海本人一般情况,接着转入刘丽珠情况的询问。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三年前。怎么认识的?经人介绍?
不,自由恋爱,自己认识的,去餐厅吃饭认识的她总是额外多给我上一道莱。
有意思,她对所有顾客都这么热情?
当然不,那样她们餐厅女破产不可,这种小恩小惠只施于她们喜欢,中意或者有用的人。
刘丽珠喜欢结识人?
这大概是她的职业特点使然我并不觉得孟浪、轻孚、实际上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落落大方,温柔体贴。
可在意会,如果也有人让我花一份钱吃双份菜的话。
任北海不吭声了,曲强再来,他也不作答,显然曲强的揶揄惹恼了他。老单插嘴问:你们婚后感情怎么样?
任北海低着头,点着支烟,仰起脸:不错。
当然,老单由衷地说,基础牢固嘛。
是牢固,任北海傲慢地说,可不是建筑在一道块儿八毛的炒肉丝上。老单没理会任北海话里的挑衅味道,说:你能不能给我们形容一下刘丽珠什么样?具体一些。我很难表达得准确、客观,我不是搞文学的,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最好你们自己己看照片。
我不是指照片那样的,我是要不穿衣眼、光身子的时候是什么样,您不会有裸体照片吧?
你打听她光身子什么样干嘛?这跟你的工作,人民警察从事高尚、光荣的工作有什么关系?任北海已经不仅仅不愉快,几乎有些气愤了。这话要从大林嘴里说出我倒不奇怪。
大林是谁?老单好奇地问。
任北海鄙夷一挥手:邻居的一个小流氓,专干扒女刨女,女澡堂的匀当。曲强闻言脸红了,正要驳斥住北海几句,老单用目光制止了他,严肃地任北海说:
小任同志,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误解,我询问你这个问题并不是出于低级庸俗的好奇心,恰恰是这个问题和我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密切相关。包来是要核实一个无名尸体是否是你妻子,我们不认识你妻子,那具尸体又没有头,所以我们只能从体态寻求吻合;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我们的问话都是无可非议、光明磊落的。
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存在在任何敌意、腼腆、羞于启齿之类的不健庸情绪:可在告诉你,在座的(老单毫不犹豫地把尚未谈恋爱的小曲及那个一声不响、年轻得象个孩子的派出所民警包括进来)都是结婚多年的,对女人身体已没有多余的兴趣。任北海看看三个骤然庄严起来的民警,不由肃然起敬。
民警们终于得到了任北海详尽、形象、细致入微的陈述,经过曲强对无头女气的追忆,结论是:极为相似。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老单说,你们婚后在家做饭吗?
是的。任北海干巴巴地说,实际上我们的关系确定并公开后,她也就无法再给我多上菜了,要知道每次我在餐厅出现,都会招致众目睽睽。
他的话引起三位民警意外的笑容。老单笑着说:
我并没有暗指你们会长期占公家便宜。我想问的是你做饭还是她做饭,抑或是分头、集体上各自的父母家蹭饭?
任北海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掷地有声地说:当然是她做!尽管我是支持妇女解放的,但我也不同意把男的变成女的作为这种解放的代价。三个民警、三个男人都对任北的见解表示理解,深有同感地民警们在友好的气氛中与任北海分手。老单叮哪他:
这几天你不要动厨房的任何东西,我们很快派人来取指纹。刑事技术人员经过仔细搜索,终于在胡椒面瓶上取得一格刘丽珠右手指指纹,经与女尸右手拇指指纹进行了比对鉴定,认定同一;又经多次复核,确认无误以无名女尸就是刘丽珠。刑事技术人员同时在刘家地面进行了血痕预试,反应阴性,基本排除刘家为杀人现场。
曲强精神焕发地到办公室,笑着和老单打招呼,老单却愁眉苦脸地喝茶边用手按着胖脸。我弄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小曲不满地说,该高兴不高兴,该发愁却又没事人一样。
有什么可高兴的?老单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繁琐讨厌的工作还在梧生该排查凶手了,这刘丽珠干嘛不是个家庭妇女,是个工厂也好,偏偏是个服务员,我真怕她认识个几百人。您的意思是凶手是她认识的人?
假定,如同假定死者是本市人一样。我们只能从她认识的人查起;另外我不想象一个临时见财起意的流窜犯会那么费事地割下她的头,剥去衣服,抛进水里。
您认为谁嫌疑最大?
当然是她丈夫。说来也怪没趣的,夫妻本是最亲密无间的,可一旦一方意外死亡,另一方就马上成为最大嫌疑,连过去那么疼姑爷的丈母娘也反目成仇。
我女儿就是让任北海那个挨千刀的杀的!
刘丽珠的母亲,一个退休的餐厅服务员向毫无表情地坐在她对面的单立人和曲强哭诉。
别看那小子装得五讲四美、人五人六的样子,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背着人嘴脏着呢。喜新厌旧,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只钻在他的专业里,从不学毛主席著作,不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人怎么能不变坏?
您说他谋杀您女儿有什么证据吗?曲强趁老太时抽泣的空档插话。他不肯要小孩。我早想抱外孙,他却说趁年轻多玩玩,要个小孩多累赘,花言巧语,死活不肯让我女儿怀上,这不是蹩着将来一脚蹬了她,无牵无挂纳个小娼妇的坏?到底下了毒手。同志,咱们可千万不能让他得逞呵!咱们老辈人打下的江山可不能在他们手里和平演变,变得跟美国一样,美国不就可以随便乱搞嘛。谢天谢地,咱们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我问您的是您有没有您女婿谋害您女儿的具体证据?曲强尽量客气地说,譬如,他说过什么威胁性的话,实施过什么犯罪准备?说过!满脸鼻涕眼泪的老太太大声说,我闲耳听到过他当面对我女儿说:小该死的,没人我再收拾你。
他说过这样的话?曲强身子往前一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种话?老单缓缓地问,用什么语气说的?当时什么气氛?
当时他们小两口正在打闹,笑着说的。老太太声音低了八度。你还觉得有别的什么人可能谋害您女儿吗?曲强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别人?老太太收住泪想了想,接着振振有词地说,别人干嘛要害我女儿?我女儿脾性那么好,见人不笑不说话;尊敬领导,团结同志,爱护公物,干起活来又麻利又仔细,别人的便宜一点都不占。我从小就教导她,人最重要的是志气,人穷志不短,不是自己的东西给也不要,要好好学习,天分向上。别人会夸她,店里领导,同事,街坊四邻没有不夸她的夸我教育得好。夺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她?害她除了任北海没别人。老太太又哭起来:同志,你们可得给我做主,不能让姓任的小子逍遥法外。老单送老太太往外走:放心,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现在凶手是谁还不知道,任北海有嫌疑,但在没最后弄清事实前,您不要一口咬定就是他杀的,四处张扬。这样一不利破案工作,二影响也不好,你们将来关系也不好处
我女儿一死,我跟他小子恩断义绝!
最重要的是,老单接着被老太太打断的话说,指控一个犯有谋杀罪行是要慎之又慎,证据确凿的,是要负责的!这关系到个人的生命剥夺与否,我、你,每一个人都不能感情用事,妄加揣测或信口开河。我希望你节哀,相信司法机关的公正明断。老太太信赖地冲大义凛然的老单点点头,蹒跚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对老单严肃地说:
我女儿是共青团员,希望政府能记着这个,当成对罪犯加重处罚的事儿考虑。办公室里,曲强摘下帽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笑着对老单说:这老太太搅得我几乎要相信任北海是无辜的了。
我不能说他是有罪的,也不能说他是无辜的。老单。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我的岳母已经把我当凶手告发了,你现在看的我眼神就象猪人觊觎猎物一样。我知道我现在处境危险。英法系是先假定一个人无辜,然后由柃官组织有罪的证据。只要证据不充分,就仍然认为这个人是无罪的。而我们中国则是先假定一个人是有罪的,如果这个有罪的人不能提出充分的证据洗清自己,那他就将是有罪的。尽管我是中国人,一个热爱祖国的人,我也决不隐瞒自己的倾向;我认为英美法系的思推逻辑是公正的,而我们的习惯想法带有赤裸裸的偏见。首先,老单待任北海的侃侃而谈告一段落后,字斟句酌地开了口。我看你的眼神是简单的,一个以倾听另一个讲话并对这个人表示尊重所流露出的顺乎自然的关注,心包藏任何用心;如果没有什么异样,也只是因我老眼昏花,看人需要超出常人的聚瞳,并非说明我对你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恶意,实际上我不妨告你,我倒乐意看到能最终顾虑你是清白的结果。罗织与洗清仅是措辞的不同,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不管从哪个方向走下去,我们都必须接触到事实的真相,就是说完全客观、原始、未经过任何矫饰与偷梁柱的证据。现在请你回答,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六点以后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什么人可以为你作证?
我在家,一个人呆着,没接触任何人,自然,我家不够装电话的资格,也不可能有人在这段时间听到我在家讲话。
就是说除了你自述,没有任何旁证证明你在家。可以这么说以没有任何旁证证明我在家或不在家!下面我给你念一下同样居住在豆芽胡同七号院的李翠花大妈的证词:十一月二十日那天晚上我印象很深;那天我拉稀,一会儿跑一趟茅房我看到西屋没人,黑着灯,锁着门,一点声音没有;半夜一点再次出去上茅房,在院门口遇任北海,他刚从外边回来,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看见我低头装没看见过去。他这人总是这么傲慢,街里街坊住着,平时见我我也不打招呼,好象跟我说话会玷辱他身份似的。丽珠那孩子比他懂事多了,对人和气、热心肠,我觉得姓任的不配她。他们两口子这阵子关系不好,老吵架,有时还摔盘子摔碗这都是离题话了,你对李大妈的证词有什么感想?她说的全是事实,但是事实也不能证明我不在家。事实是我黑着字,躺在床上,而且我家门是撞锁,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屋内是否有人。她在院门口看见我正是我等丽珠等得心焦,放心不下,出去车站等她没等着回来,我当时没想到出门时也必须让拉稀的李大妈看到才稳妥。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黑着灯躺在床上?曲强问,六点,就是冬天也不是睡觉时间。
我累了,任北海简慢地说,干了一天四化,累了。别说躺着,就是竖晴蜓谁管得着?我是自己家里。
这问题先问到这儿。老单从容地说,第二个问题:你和刘丽珠婚后感情到底如何?
一个字:好!就是吵架摔东西,也是透着好,透着恩爱,打是亲骂是爱。我给念一下居住在豆芽胡同七号北屋的王春花大妈的证词:这小两口刚结婚的时候倒算和美,有几个刚结婚时不和美呢?新鲜劲儿嘛。打去年下半年起这小两口开始别扭了,先是为鸡毛蒜皮的事拌嘴,接着越闹越欢,国庆也那会儿就大打出手,整宿整宿地吵闹混打。不是我溜人墙根儿,爱听人家夫妻吵架,是他那话往咱耳朵里送,这么个小院,也不隔音,谁一吵架不出屋也听得清楚。我听到他们吵的起因好象是丽珠说小任在外面找了个,用老话说,破鞋。我信!男人都是禽兽!噢,我倒不是说您二位公安同志,您们跟凡人不一样。实话说吧,小任找这破鞋我还真见过,来过这儿,常来生开始我没介意,后来我就琢磨开了:为啥这小娘儿们戌是趁丽珠不在家的时候来?为啥俩大活人一进屋就没了动静?可疑!丽珠这丫可怜呵,寻了这么个坏枣。别看那坏枣念过大学,可心术不正,他瞧不上我们这些百姓人家,跟我们住一起他嫌寒碜。有次我家来客,我揪了他窗台上两放大蒜,他就背后骂我老帮子,说跟我住街坊算倒血霉了。损不损?有本事住中南海去,那儿没人揪蒜。要说他把小刘宰了,我信,老话说:蔫狗咬人。
老单念完王大妈的证词,抬头看任北海,任北海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半天,苦笑说:
没想到大妈们早跟我这房前屋后张下天罗地网了。
王大妈所说是不是事实?
不是!纯粹是他妈的造谣诽谤,挟嫌报复。
小任同志老单推心置腹地说,我希望你冷静一些,先不要急于否认,分清主次,认清利害关系,不要因为某些小小不言的难堪,就置自己于更大的被动,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澄清自己有无杀妻嫌疑,其余一切顾虑,难言之隐统统都需让路。我们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我们不是妇联下来的偏执狂热的卫道士,你所说的一切将受到我们永久、万无一失的保密。平心而论,男人有时产生的见异思迁并不罕见,我就可以理解,并寄予最大限度的同情。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不要认为上了年纪的人就一定保守、封建顽固。我年轻的时候也对自己的婚姻状况产生过不满,当然我没有你们现在某些年轻人的胆量,但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的,这不妨碍我忠诚地为党工作。曲强忍俊不禁,任北海无动于衷,坚定地声称:
第一,我在无罪现场,去年十一月二十日整个晚上在家,第二我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外遇,具备因奸杀人的动机。你是你,我是我。我没有杀刘丽珠,一指头没碰她!
收审算了,让丫姓任的牛逼。从任家出来后,曲强气忿地说。这小伙子在给自己找麻烦。老单没表态。大概他受到某种近似海誓山盟的重大承诺的约束,顾脸不顾命。做为一个中国以我理解这种高贵的情操;做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们为毫不可取。
我现在才发觉您不是肉头。小曲笑着说。
我当然不是。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年轻时是怎么风流的?
不要胡猜,我刚才只不过是种策略,将心换心。不过,要是你请我喝顿酒,我可以向你披露一二。那是我当兵时驻地的一个渔家姑娘,民兵排长。
老单陶醉地遐想,小曲吃吃笑着爬上警车。你开车慢点,坐你的车心脏病都得加重。
警车载着小曲和老单,稳稳地行驶。
一个长发小伙子驾着摩托车从豆芽胡同出来,尾随而去。
我叫大林,是来反映任北海的事。长发小伙子正经八板地站在接待室,对老单说。
坐吧,老和气地说,有话请说。
任大哥去年十一月二十日的确在家,没去杀嫂子,我可以作证。你目睹了?是的。那请把详细情况讲一遍。老单摊开讯间记录纸,准备记录。大林却局促不安起来。
我跟您说可以焦您别记下来,这事您知道就行了。
这不行。老单说,这都是有规定的,记完了你还要签,否则怎么能证明你确曾说过这些话?
我这算不算将功抵过?能不能对我免于追究?
你怎么啦?这里有什么事?
本来我不想管这事,一说出来非把自己抖落出来。可现在眼着,我要不说,就没以知道,任大哥就得让你们给冤枉了。我大林这人没别的,就是仗义,宁肯别人不仁、不能咱自己不义;宁肯自己倒霉,不能见死不救。
你有什么话就放心说吧,如果牵扯到你的什么不法行为,只要不是法无可绾你盗窃的数额大吗?
不,我从不偷东西,咱这人虽说不怎么地吧,偷可不沾。偷?不劳而获,那是人干的吗?咱大林这点原则性还是有的。我最恨小偷,每逢逮着就打个半死。
那你干了什么?老单迷惑不解地问。
我小伙子脸红了,羞羞答答的。我有一个爱好,我自己也知道不太光彩,每回干了我都狠狠骂自个:真是畜类!可下回事到临头,又情不自禁,干就煎熬得受不了。您知道我没结婚,岁数也不小了,国家提倡晚婚,轻一说,咱年轻人身体发育可不按国家号召等到二十七、八才全乎,要说这也是逼的。我早想给中央写信了,不就头疼咱中国人口多嘛,节育呗,大大的避孕套发下去效果就有了,何必晚婚?瞎耽误兀夫,毁我青春,社会上强奸案也降不下来。
你强奸人了?老单吓了一跳,声音颤抖地问。
没有,我知道那是犯罪,犯罪的事咱不干,咱没那能耐,咱这是有声心无阻,光娄类就能吓出一身汗。
老单明白了,厌恶地说:别兜圈子了,有话直说吧。我给你打保票,你这事算了,人民内部矛盾,不予追究。
大林又欣慰又难为情,酝酿半天,鼓起勇气说:那天,十一月二十日,我天一黑就上屋顶窥探任大哥了。我一准知道他今晚有节目,我们住同院都摸着规律了,只要他晚上不开灯,那就是拔火罐呢。果然我扒着房檐借月光那么一娄,屋里两人正热火朝天干呢!任大哥劲大,足足两时辰。我在房上都快冻我脊棍了还不见完。我得坚持呵。
那女的是谁?老单公事公办地问,你能认出来吗?
黑着灯我也就看个大概,脸哪儿认得出来,都挡着。男的是任大哥没错,反正那女的不是丽珠嫂,他们俩我熟。你以后规矩点。大林把他的丑事陈述完毕,签字按过手印老单训诫他。挺大的人啦,别老干这猪不吃狗不理的缺德事,找个媳妇,让家里人帮帮忙。老这对你自个身心健康也不好,丢人不说管什么用呵。
我是打算痛改前非。大林认真地说:您要不信您盯着我,再干把我剁下来。剁也没必要,盯你我也没那么大闲工夫,但你这事下回让人抓住,我非送你三年劳教不可。
任北海的嫌疑排除后,侦察范围非但没缩小,反而扩大了,光是搜检来的刘丽珠的电话号码本上就有上百个熟人电话,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党政工农兵学商无不囊括。单立人和曲强咒骂着逐调查排队,奔波取证,分析推断,将一般关系的和关系密切的区分开来,又从关系密切的里面甄别出一些在刘失踪与她频繁接触的三十个人,画掉其中十三个女的,将其余的十七个男人中有迹的九个作为重点审查对象。经过反复核查,证明这九个人十一月二十日都没有犯罪时间,五个在牢里;一个正在偷东西;一个正在酗酒吵架,一个正在向妻子忏悔;一个正在和哥儿们闲聊瞎砍。推而文之,剩下的八个模范公民经过调查也不具备犯罪时间:四个正在家里和妻儿父母呕气;两个正在和别人的老婆幽会;一个正在单位值班下去闲得发呆;一个正在足球场起哄。
你还坚持认为不是流窜作案?小曲问老单。
是的,要是这样认为就意味着我们只得放弃侦查努力,等该犯因他案就擒后主动吐实,我认为我们漏掉一个人。谁?不知道。以我的经验,这时我们只要再坚持五分钟,再耐心等待五分钟,就会有新的线索出现。
新的线索出现了。一.川湘餐厅服务员反映,去年十一月初到案前,有一个文质彬彬、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屡次来餐厅就餐,每次都坐在刘丽珠服务的八号桌上,与刘有说有笑,十分亲热,照例恬不耻地享受了一份钱吃双份菜的待遇。刘曾对同事讲,该男人为某电影厂导演,正在为其《男人中的女人》一片选演员。公安人员将刘丽珠联络图上全部五十七名年轻男人的照片一一摆在桌上靖女服务员们辩认,结果全部否定,一致认为:没有一个象那个人人那么潇洒的。
二、刘丽珠的电话号码本末页发现一个无名的电话号码。
什么不的电话号码才会不注名呢?老单问小曲。
容易引起他人注目带来麻烦的;意味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极为熟悉、密切、刻骨铭心并达到高度默契的。一句话:一个关系特殊又特殊的朋友!
老单和小曲对电影厂的调查是令人看望的。电影厂保卫部门介绍说,该厂从未拍过什么《再人中的女人》;去年年底倒是有一部片子名叫《男人上面的女人》,并把该片导演组的全体成员;两个导演,一个副导演,一个助理导渔,两个场记统统找来请老单和小曲过目。导演们虽然都很年轻,也都很潇洒、遗憾的是:全是女的。这点本来早该从片名就领悟到的。那个无名电话号码通过电话局查到了,也是非常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一个清洁车辆厂的传达室的电话。这个清洁车辆成职工近千人,百分之八十是年轻男人。
您总不见得想把这千把人再从头捋一遍?去清洁车辆厂的路上,小曲怀侥幸心里问老单。
不得已,只能如此。老单冷冷地回答。
老天,我怎么干上警察这一行?小曲痛苦的呻吟,一打方向盘,车划了个大之字形,差点开上便道,路边的文通警扬手把他们拦下。我们是市局的,有任务。小曲有气无力地向交通警解释。甭跟我说这个,跟我说这个,听见没?交通警一脸不屑,一边刷刷撕着收据,就是局长他本人犯在我手里也得照章罚款。我不管你们有没有任务,全国人民都有任务。
这电话,是人就来打。传达室的大爷说,厂子里厂子外,我认都认不过来,都瞅着这儿不收费了,打起来那叫一个玩命,特别是那些小年轻,给对象打电话长聊,我是黑更半夜不得沉睡。什么话说?什么叫寒碜不知道!电影电视里的爱情片酸吧?酸不过我这电话。这不,我京戏也不听相声也听不了,全改听电话了,倒是个乐子。
那么有没有女的往里打电话?您一般给传吗?小曲问。
我传得过来吗?老头说、八百多个小伙子就得有八百多个姑娘成天打这一个号码,还不算一个找俩的。除了领导、公事,别的不传,叫多好听也传大地有的姑娘嘴可甜了,我说:漫说叫大爷,叫亲爷爷我也不叫那套。你这是用着我了,用不着,迎头撞上我,你也把我当老帮脆还不正眼眨的。
那么说,往里打是打不进来的私事。
没错。除了我们传达室这老哥儿几个,别人只能往外打。您这传达室里的人里有没有年轻的?老单问。
没有!老头一梗脖子。年轻的稀罕干这个?都开公司当经理去了。老单和小曲笑了,接着发起愁。
不过,前一阵子我这儿倒来过一个小仿子。老头话又绕了回来,年轻,没干几天就走了。
小曲精神大振,连珠炮地问:去年什么时候?这小伙子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去年下半年吧。老头慢腾腾地说,小伙子长得文质彬彬,中等个,叫李建平。
李建平,绰号大轴李,三十二岁,未婚,居本市东城头发丝胡同六,一九七三年高中毕业于本市十四中,因逃避上山下乡被街道取消分配资格,一直无业夏天卖冰棍,冬天糖葫芦。自一九七七年起,到某文学出版社做临时当收发,一九七八年在某电影厂当夜间警卫;一九七九年到某美术出版社当管子工,一九八○年到某音乐学院当木工。调查中发现,李建平利用上述文艺单位工作过熟悉情况的条件,常冒充文艺界人士在马路上骗取女青年好感,有轻微违警记录。一九七七年他在某文学出版社当收发时,曾冒充该社编辑约见投稿女作者和上门组稿,引起极大混乱;一九七八年在某电影厂当夜间警卫时,冒充导演去各歌舞团挑选女演员;曾在某歌舞团被识破扣留,一九七九年在某美术出版社当管子工期间,曾满大街纠缠女青年,找模特儿,口称:你可在拒绝我,但不能拒绝艺术。多次被群众扭送派出所。
经川湘服务员辨认李建平的照片,确认其为常为找刘丽珠的导演。李建平父母已去世多年,有胞弟一人,二人合住头发丝胡同六号南屋两间。两年前两人因家庭锁事争吵,堵死间壁门。今年元旦期间,李建平一反常态,主动提出把自己住的较大的一间换给其结婚,并于当月调换就绪,其弟正彻底粉恻李建平原住房间。据当地派出所同志提供的情况表明,李建平之弟有聚通讯卫星抽头、开黑灯舞会等不法行为。
老单和小曲又专门去头发丝胡同踏勒了地形,发现头发丝胡同毗邻筒子河,周围林木繁茂,若趁天黑弄人,抛尸河内极为容易。六号院南屋为过去官宦人家所建,墙厚窗严,若在屋内杀人断头,邻居很难发现。
在局里召开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一致认为,李建平与刘丽珠有近期交往,被被害后又主动调换住房,假定李是杀人凶手,其原住房间很可能是杀人现场;现李弟正对房子彻底粉刷,现场很可能要遭到破坏,对头发丝胡同六号南屋必平面立即进行勘脸检查。为不失时机又不致过早暴露侦察意图,经研究决定:抓住李弟聚赌等不法行为,对其进行传唤,同时搜查其住宅。
单立人和曲强在派出所的配合下传唤了李弟,他供认了聚赌抽头、开黑灯舞会等违法行为,还交代了一些盗窃某单位电化教研室录相设备的犯罪事实。
刑事技术人员首先对李建平原住房间地面进行了血痕预试,发现阳性反应明显,但因粉刷房屋,洒满泥水粉浆,已失掉鉴定价值。此时,李建平的家县和其它物品已搬至其弟原住房间,其弟的家具物品及盗窃所得录相设备也因粉刷房屋存放李建平现住房间,因此,同时搜查了李建平现住房间,除起出赃物,在李建平的写字台、书柜等白胚家具上还发现可疑血痕多处,有鉴定价值。
李弟供称,录相设备在李建平房间是在其完全知悉内幕后明确首肯的。李建平还对搜查人员诡称录相设备是其个人所购,已构成窝赃罪。局领导根据上述情况,同意进一步采取以下措施:一、立即将李氏兄弟收审直;二、认真检验李建平家具上的血痕;三、查封他们的住宅,并进行彻底搜查。
市局的法医组成了专门的血痕检验小组,对从李建平的家具上提取的血痕进行了检验,判明均系B型人血,同时查明死者刘丽珠是B型血,而李建平本人为O型血,然后又将上述取得的血痕送请公安部某研究所鉴定,进一步判明为女性B型人血。单立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手按捏胖脸,一手翻拣着从李建平家搜出的记有川湘餐厅店堂电话号码的笔记本和一张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载有刘丽珠失踪的寻人启事的报纸。
曲强推门进:李建平已经押进看守所,什么时候提审?
今天夜里。老单闷闷不乐地说,不能让他准备充分。
你情绪不高?心里没底呀。老单承认。如果真是他作的案,那他对证据销毁得相当彻底。我们了解得太少,我们手里这点东西除了证明他的确认识刘丽珠以外,别的什么也不能证明。他和刘丽珠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刘丽珠因何致死?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只有揣测推断,一句话说虚,他就会坚不吐实,回旋余地大小。你去抓他,他有什么反应?
装傻,一副茫然的样子,很顺从。
我就怕这种外表温顺的人。
夜里,衣饰仍然很整洁的李建平被看守带进灯光雪亮的讯问室。他注意到讯问台后面坐着的主审是个慈眉善目、好好先生模样的胖字,一旁记录的是到过他家的那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坐吧。单立人和气地说,指指台子放的一包烟。要抽烟自便。谢谢。李建平坐下,态度冷漠地说:我不会抽,从小没染上这个恶习。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吗?问完姓名职业,家庭情况后,老单把球踢向李建平。
知道。李建平也是一副坦荡的样子,我被兄弟私情蒙住了眼睛,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弟弟粉房屋期间,同意他把盗窃呆录相设备临时放在我的房间,客观上起了窝藏赃物、包庇坏人的作用。这都是由于我不懂法、不学法造成的后果,给我的教训是很沉痛的,我愿意接受政府的处分。
愿意吸取教训这种态度很好,要求得政府的宽大处理,就要彻底坦白交代,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是没有用的。
我会合作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隐瞒,不妄言,请您问吧。什么叫我问?既要争取个好的态度,你就主动说。
我弟弟他除了盗窃行为,还经常在家聚众赌博,甚至有时带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家里举行舞会,夜里就都住在顶。为这事我说过要他注意影响,可他不听,我们还吵过一架。后来我见劝阻无效,就采取了消极的作法生把间壁门堵了起来,只是自己洁身自好,没有向派出所报告,客观上起了纵容他的作缝纫机。我当时的错误思想是:不管怎么说,弟弟总是弟弟,父母去世早,只有我们俩相们为命,能教育尽量教育,不能轻率走极端。难兄难弟!曲强冷笑一声。你还挺有主见,干脆把我们公安局的牌子摘了挂你屋里吧。
李建平低下头,半天没吭声,接着昂起头:我希望主持讯问的同志不要用这些口气说话,你以为我听不出这是嘲讽吗?嘲讽人人都会,特别是处于您的地位。我是无了错误,这点我不否认,但我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的公民权还没被剥夺,我有权要别人对我尊重。你们代表政府,更应该严肃认真,你们不能指望我听到拿我真重。你们不能指望我听到拿我真挚的亲情关系开玩笑的话无动于衷。
对不起,老单说,我向你道歉,并向你保证,我们的讯问将是严肃认真的。但要向你指出,你刚才的回答是避重就轻,不着边际的。你的错误并不是对你弟弟教育不周,我们叫你来也不是你弟弟牵连了你,你心里应该清楚楚你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听的是这个,你弟弟的问题他自己会交代的。
我没有什么问题,虽然我家境并不宽裕生生活也不顺心,但认为我是能在逆境中严格要求自己的。不义之财,分文不取;非份之念,从不萌生;虽无惊天地、泣鬼神、利国利民的大功德,也是乐天敬业,不越雷池一步。我的生: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胸怀坦白,问心无愧,夜道遇鬼胆气壮,半夜站门心不惊。
真是这么清白吗?到阎王老子那里,三曹对案,也是这些话。
那么你最近又找什么女作者约稿了么?
李建平的脸腾地红了。
还是去哪儿挑女演员了?
老单这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这句重要暗示的话与前句同样涉及隐情的话迭问,冲淡了如雷轰顶的效果,甚至会使李建平重新找到立足点,合二为一,打马虎眼,继续使汛问停留在琐碎,微不足道的一般问题上。
李建平果然很快镇定下来,道貌岸然地开了口:
我承认我年轻时候荒唐过,至今想起仍使我脸红,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谁没有过充满浪漫相象的年龄?是呵,那时我很幼稚,又很自傲,狂热地认为自己没有办不成的事,认为自己将来必有大成就,天生我才必有用!认定一切机会都在等着我去利用,可事实与我的理想差距是那样大。我聪明、好学、富有才智,但我生活在社会底层,一个可怜、卑游、仰人鼻息的临时收发员,那种辉煌,具有丰盛精神享受的生活纤毫毕见地展现在我眼前,伸手可触,却又那么高不可攀,无径可寻。我渴望与人交流,进行充满智慧、哲理、风趣,能使双方获益匪浅、怦然心动,豁然开朗的媾谈。我孤独,胸中壅塞如坫横长河,可没人会注意我,没人会关心一个衣衫破旧的收发是否盈盈欲滴。人们趋炎附势,直奔簇拥最亮、最夺目的星座,灿烂的星又是那么多,如银河下泻,哪有我插足、亮相的余地?我实在是大渺小了,只有粉墨登场,拉大旗做虎皮,出此下下策,炉存似火,聊胜于无。当然,随着开头的一帆风顺,势必走向出乖露丑、活现眼前,终被人所不齿。李建平眼里闪动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是真诚的泪花,鼻腔堵住了。老单蓦地发现自己开始同情他了,连忙克己,压下去这股油然而起、只会使自己理智受到干扰的感情潜流。
社会的不公正,机会的不均等,命运的捉弄在任何时候都是存在的,这并不能作为使卑鄙的行为变正当的理由,正加姚锦云十恶不赦的行为并未因其事出有因而受到法律和人们的宽恕一样。从这点上说,社会是无情的,它所制定的规范律条,所维系的秩序是铁一般不可动摇的。
我同意。李建平说生虽然我之所以摒弃那种生活,返朴归真,从冒险家变成一个淡泊自持、清心寡欲的人并不是出于对触犯法律的恐惧,而仅仅是出于道德上的自省和良知和发现我明崭法律许可的范围,从未使自己的行为超越一定限度,就是说若以犯罪与否论处,我是无懈可击的。
未必,老单加重语气:未必!首先冒充国家工作人员招摇撞骗就是刑法所列罪行之一。刑法第一百六十六条并没以是否牟利或其它例如诱奸作为构成该罪的必须条件,仅拓摇撞骗行为本身一实施即可视为犯罪,所以你并不是完全的,况且你也不是象自己所说那样幡然醒悟、洗手不干的,我们有证据证明,就在最近,你还故技重施,冒充过你熟悉、但并无资格、从未干过、对年轻无知的女性有着莫大吸引力的某一种职业的人,从事该咱业的人毫无疑问应被视为国家公职人员。你指什么?你自己清楚。你并不是你大肆渲染、描绘、想强加给我们那种知书达报刊、有着高尚理想和追求,只是偶尔愤世嫉俗、行动出轨的下层小知识分子的形象!
李建平此刻不再挑剔,反驳,只是正视老单和小曲,眉头微皱。第二天,老单拿到李建平交上来的蒙骗过的女青年名单,发现上面没有刘丽珠,这正他对刘丽珠讳莫如深。他急急找到小曲,叫带些人,把名单上的张丽、李萍、赵红、白玲调查一遍,重点了解李建平和她们的关系,特别注意有无诱奸、强奸及惯用手叟等。他自己立即提审李建平之弟,从另分个侧面了解李建平日常生活习性及不法行为。
李建平之弟供称;其兄平时深居简出,对个以物品管理极严,凡屉箱柜均上锁,也很少与其弟议论个以私事。二人合住期间未发现有留女人奸宿;分居后,二人来往更稀少,但有几次其弟早起,发现有女以自其兄屋内匆匆而出。对刘丽珠的照片感到陌生。间及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其兄的动向,李弟自称那几天在别人家通宵达旦赌博,不知其详。
曲强对女青年的调查也无甚收获,多数女青年说李是人个神明幼的人少数称已无印象,全体女青年均否认与李有肉关系。给女青年们排队时发现分个有趣现象:李在一九八○年前结够女青年多为未婚年少者,而一九八○年后结识的女青年全部是已婚少妇。
你这几天考虑得怎么样了?单立人和曲强再次提审李建平。我翻来覆去检讨了自己的一生,认为自己是滑白的,除了为虚度光阴、老大无成而嗟呗,并无心惊肉跳、大奸大恶之事。这么说我们抓你是抓错了?
这么自己清楚,应该有正视错误,修正错误的勇气,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是不会计较的。
老单和小曲都笑了,老单说:你不觉得自己太天真,太笨拙了吗?这话应该我们对你说,当然,你的事不是什么错误了。早坦白早解脱,一意孤行,一条道走到黑,恐怕只能使自己抱撼终身。你不要威胁我,我这人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既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要说大话,命如朝露,弃之亦不复来。这几天我们按你的交代做了些调查。我相信您不是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终日只知吃干饭的人。我们发觉你的态度不老实,交代的那些人都是不关痛痒。这不正说明我清白无辜。我与那些女孩子的交往仅限于精神境界,难道还非要我杜撰出什么和我有不法关系的人吗?你们要是爱听,换个场合,譬如坐在酒馆里,你们付钱,我倒可以编编,现在我没心情。
你和那些女孩子一般都是什么地方交往?
她们的宿舍、公园、饭馆、当然都是高尚的场所。
带没带个别情投意合的去过你家?
没有。我很在乎保持一己清静之地,不会让那些庸俗、势利的女人去玷污。实话说,向往艺术的女孩子没有月个不是低级浅薄、俗不可耐的。
你的意思是说,为带到你家里去的都是趣味高雅、才华过人的?不,我的意思是我从未带人去过我家女人。
那就不对了。老单不满意地指出,那些早上从你房里偷偷溜出去的有着长发和丰满身体的是何许人?嬉皮士?神仙?你的弟弟,与你一墙之隔、眼视1.5的亲弟弟白日军鬼了,还是你散谎?
李建平紧闭嘴垂下头。
你还否认你和某些女人不有法的奸宿关系吗?
李建平神色黯然,半晌长:众叛亲离,落井下石,自古亦然。不,我不否认,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
是君子之过还是小人之罪,自有公论,现在你需要交代你和这些高雅的女的关系及她们的姓名。
决不!我有权保留自己私生活的秘密,我的爱情生活与对象神圣不可侵犯,决不会讲让你们当笑料。
你必须讲!请你注意,我们是代表公司法机关对你进行合法讯问;根据诉讼法第六十四条,你有义务如实供述涉及到你的一切。正是根据该条款,我拒绝回答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不,我所问及的恰恰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李建平拒不问答。我在等你。老单说,你在浪费时间。
李建平仍不回答。你的态度将被视为抗拒讯问记录在案。我提醒你,你的抗拒是无济于事的,在我们扣押的物品中有你的笔记本,通过它我们可以找到所会你关系暖昧的女人。
随你们调查好啦,她们若说是她们的责任,我不放弃自己的承诺。你的缄默已作为抗拒讯问记录在案。下面我们问下一个问题,你是否认识刘丽珠?
刘丽珠?李建平思想片刻,否认。不,我不认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中叫这个名字。
老单出示刘丽珠的照片,李建平趋前端详,接着退回原处;不认识。再好好看看。不用看了,不认识。
我们有一百个人可以证明你认识她,而且你的笔记本里也有她的电话号码,你白吃了那么多次饭印度洋你不记得别人,别人可记得你。看到李建平不出声,老单又说:怎么样,是你自己承认,还是我们请来证人迫你承认?我要是你,我就决不否认不可否认的事实。我承认,我认识这个女人。李建平说,接着反问:认识她又怎么啦?她出了什么事?
你心虚了?怎么想到她会出事,出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才不心虚,只是你们苦苦逼我承认认识这个女人感到纳闷,我和她是一般认识。
怎么认识的?都有什么来往?
想不起来了,谁有工夫去想这些平凡庸碌、兴目旨是的女人。老单看看手表:现在是半夜十二点,给你两小时,好好想想。你们不能不让人睡觉。李建平撺儿了。还讲不讲人道主义?怎么不讲?老单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讲的是革命的人道主义,没打你骂你,给你饭吃,虽说睡得晚点,可我们两个人不都在陪着你。你要想早点回去睡觉,那就痛快讲嘛,主动权全在你手里。老单给自己和小曲各沏了杯酽茶,抽着烟,悠闲地低声议论起局里最近事变动。4我实在记不清了,李建平愁眉苦脸地说,好象就是吃饭认识的,淆什么其他接触,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真的,我要记得我就说了。我有什么好瞒的?那么多人都告诉了你们,何苦这个不说,我跟她又没什么事。我认为你恰恰这个不愿意说,这也正好证明了你跟她并不是没什么事。这时间过的并不久生就在去年年底,你不是还经常去找她?我哪是去找她,我是去吃饭,那个餐厅的服务员我认识多了,差不多一半,要是其中哪个出了点事都找我,我顾得过来吗?不是出了点事,而是出大事了。老单开宗明义,壳出底牌:刘丽珠死了!令人意外的是,李建平竟没露出任何失态:她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因为认识她?难道她只认识我一个人?
这事巧了,你认识的一人死了被以谋杀了,还偏偏在你家发现了和死者血型相同的血痕?
胡扯,妄断!纯粹是天方夜潭。李建平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会杀人?一个老头胆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会去杀另一个跟我毫无利害关系的人?这简直是笑话、丑闻,是你们这些迫害狂的异想大开。我为什么要杀她葬送自己?这事说给谁谁也不信,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的审美,我的价值观。我不是铤而走险的人事实上我也不缺女人,尽管有些女人对我不公正,我也从不忌恨,更不会想到会去毁灭一个美丽的女性,毁灭美?那是天大的罪孽,我爱自己胜过一切,没有任人的生命抵得上、值得我为之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你好好看看我,别带成见,平心静心地看看我,我象杀人犯么?
没什么不象的。老单冷漠地说,杀人犯又不象白痴有特殊的、典型的外颅特征。
你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呀,没有任河感情。李建平面露痛楚地说,我为我的命运掌握在你这样的人手里不寒而栗。关于我的为人,可以留待以后专题讨论,现在还是让我们继续来搞清你的为人吧。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你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记不得了。李建平喃喃说,我现在脑子很乱,不能想事。你静下来好好想想你那天都干了些什么,有何人可以作证,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4如果我回忆不起,又无人可是作证,那又怎么样?
怎么也不怎么,那就意味着假如你是凶手,你就有作案时间。这么说刘丽珠是那开被杀了,太可怕了,一个人如果说不清他过去岁月中某一天的去向,就要被定为杀人出口手,这是什么逻辑?又是什么法则?公民的幸福保障安在?一个孤独、没有朋友、单身居住的人岂不是每时每刻都要沾一桩莫名其妙杀人案的嫌疑?这么说,只有每天从早到晚恃在熟人中间,不停地说话,连上厕所也要拉上个伴才是安全的啦?你这种担忧大可不必,构成杀人嫌疑的因素不是单一的,司法机关也不会单凭一件孤立的证据给人定罪。你还是把关注的重点落回到自己身上吧。
我有个请求!李建平,鉴于这件事的认定是如此事关重大,而我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又极为糟糕,恍惚紊乱,不能自主,我请求让我回牢房去写面不是现在就说,这同样是为了证据的准确有效,排除无辜,缉拿真凶。
可以,老单同意。你要实话实说,不要耍滑头,那样对你不利。这是不言而喻的。李建平说,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整个十一月的活动都要写,按日期列好。
李建平被下去后,老单和小曲立刻同时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小曲说:他不会实事求是,痛痛快快交代的。
当然,我对此根本不寄希望,这不是个省油的灯,也许我不该过早提到刘丽珠之死。
我看出来了,无所谓。如果我们不主动提到,这家伙会永远跟我们在枝节上兜来兜去。你真有涵养,能忍得住那家伙的胡说八道。瞧他那副故作正经、大发议论的样子,我真想四马攒蹄给他吊到房梁上,杀了人还跟咱们谈人道主义!
抓紧时间睡会儿吧。老单闭着眼睛说,我累坏了,烟抽得大多。说着他咳嗽起来。
李建平交上第一份煞费苦心,工工整整、充满自我标榜的日程表。十一月一日,全天在清洁车辆厂值班,晚上回家,独自一人看斯大林著《画主义问题》至凌晨就寝。
十一月二日,全天在清洁车辆厂值班,晚上回家,独自一个看黑格尔著《哲学史演讲录》至凌晨就寝。
十一月三日,全天在清洁车辆厂值班,晚上回家,独自一个看毛泽东同志著作《论持外战》《教促杜聿明投降书》至十时就寝。十一月四日,休息,全天在爱看书,坟有《资治通鉴》第九卷;《实用心脏病学》;《中国古代兵法选》;《一八七一年公社史》;《了解你的基因》;《食在广州》;《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晚上去群众影院看电影《主犯就在你身边》。
十一月二十日上午在清洁车辆厂上班,下午请假去美珙浴池修服,晚上去二百五十中学听吉它速成课,夜九时归家途中遇一迷路老人,状极可怜,生恻隐之心,主动护送其回善良路412呈老人家,谢绝老人家挽留,愉快步行回家,到家12时半,上床安然入睡。
经查,十一月二十日晚,在二百五十中学生吉它速成课的三十七人,有四人是清洁车辆厂工人,与李认识,四人均表示那日上课没见到李。善良路住户门牌到四百一十一呈即截止,再过去只有一公共厕所。李建平旋又提供第二份日程表,称自己十一月二十日晚在光明电影院看夜场电影《马可波罗》至清晨。
经查:光明电影院放映《马可波罗》为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六里,二十日放映的是旧片《欢天喜地对亲家》没有夜场。在依据笔记本提供的线索核查李建平姘妇方面也取得一些进展,其查明李建平曾与四名有夫这妇有奸宿关系。四名妇女在要求保密的前提下,都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陈述,使办案人员对李行为个性、惯用手段、心理状态都有了更加全面了解。女甲:我是被骗的,我与李是在前年夏天买啤酒加塞儿中认识的。李经常自我吹嘘他出身名门,家里有的是钱,就没处花,说要送我串珍珠项链,说我的脖子、胸脯长得是那么科学,症状中不足的就是略显光秃、呆板、要是配上串珍珠项链就旖旎了,这是他原话。也怪我理论水平低,没有辨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就信了他的,跟他到他家去取项链,结果遭了他的手,更可气的是那串项链,我戴回去给别人看,别人说是假的,是化学的。我恨死李建平这个言行不一的骗子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骗,我认为骗是最大的恶行。党中央不也号召我们实事求是么?我们中国的事情搞不好不就是因为很多人讲话不讲实话,有李建干这样的人存在。我对李建平受到应得的惩罚拍手称快,人民政府又为人民做了件好事。你们辛苦了,同志。
女乙:我和李建平的爱情完全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这完全是我口两个人的事,跟别人,即使是公安局的,也毫无关系。我们从前就认识,当然我完全想不起来,是他有一天在马路上大方地提醒了我。今天我也不后悔我和他有过的那段关系,即使人道我他不是导演,是清洁车辆厂的临时工,也不能动摇我的感情,也丝毫无损于他留给我的不可磨来的印象。我认为你们怀疑他是流氓成性的杀人犯,纯属诬陷,是一起亲的冤案。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华横溢,气度非凡,就是今天我也认定他将有朋出息,是我们国家百年不遇的天才人物,是我们四化建设中急需的那种人才,他将来要当了政府总理,我一点不会吃惊。你们应当爱惜他,保护他,可你们干了些什么?你们是在蓄意毁掉他的前程,我对你们的无耻行径感到气愤,你们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点不利于他的证据。我决不能同意你们把我和他之间发生的高尚、纯洁的情感和友谊说成流氓鬼混,就是对我丈夫我也敢这样说。你们别再费劲了,应当立即、毫无保留地释放他,并为他忧复名誉,否则我要到上级纪检部门控告你们徇私枉法滥害无辜。女丙:我和他的关系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般互相满足纯生理需要的关系。不用你们告诉我,我也知道他跟我说地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我姑妄信,假装信,反正我又不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而身体是不会欺骗人的。我丈夫是个无能之辈,但我爱他,和他离婚我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强,更完善的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一个人有一样擅长、具备特色就要以了,完美的感觉来自综合,应该善于调剂,取长补短。对李建平来说,与其说他迷惑了我,不如说我主动俯就他,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他没有也不应该负有罪责。对于他目前的处境我很同情,希望你们不要过分难为他,起码不要因我的缘故加重对他的处罚。
女丁:我觉得我应该算作被他强奸的。我是在舞会上和他认识的,那天他穿的象正人君子,人也很风趣,很会恭维人,我明白他有点言过其这产,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充其量也就有一、二分姿色,可谁不爱听点好话呢?人非圣贤,决孰能无过?我也不例外。但我发誓,那天我去他家完全是光明正大的串门,我根本没把他当一个男人,一个危险、欲火中烧的男人。我有个习惯,总是把孰的男人当成中性,同事、领导、朋友都一样,因而和他们都是无拘无束,没遮没拦的。这不能说我轻浮,只能说我对人一片诚心,心眼实在。我们社会不就需要这种淳扑、人与人之间开诚相见的气氛吗?当他开始说疯话,动手动脚时,我吓了一跳,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反抗了,真的反抗了,我推他的肩膀,跟他说我不愿意,这样不好,这样会把我们的关系庸俗化。可他不听,让我少来这套。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象泼妇那样大吵大嚷,撕又咬,闹得沸反盈天,我做不出来,他倒做得出来。后来我哭了,骂他坏,说我永远不想再见他了。他满在乎,嘻嘻笑,一副厚颜无耻的嘴脸,过后又老给我打电话叫我去。我每次去都想这次一定要跟他好好谈谈,让他改邪归正,既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光彩的事,何必去做中尼?可我说不过他,每次倒让他说得我哑口无言。我很苦恼,想到了死,又一想为这事死岂不是轻于鸿手?后来我们不再见面了,可能他觉得惭愧了,觉得对不起我,不好意思给我打电话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没脸来接,就这么断了。我始终觉得当初要是我再坚决、顽强点就好了,他也就不至于犯错误,越滑越赵远,终于到了站在人民审判台前的这一天。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蠢女人。老单看宪四个少妇的陈述对小曲发表自己的感慨。
对这些傻娘儿们的鬼话、废话我一句也不想多听,只能让我恶心。小曲说,但至少一个人讲的情况我们可在利用,那就是我们这位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李建平在女人不肯乖乖就范时会毫不犹豫地采取强制手段,他的性格中有暴烈、冲动、不计后果的一面。是的,象他那样屡受挫折,到处遭受白眼,在大多数场合改怒不改言,弦已经级得太紧的人会聚因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大发作的。单立人再度提审李建平时,用铁一般的事实迫使他承认了解曾纳人之妻,但没能使他承认这是一利犯罪。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发生婚外性关系的双方或一方有配偶并具有感情色彩这一通奸定义,而通奸我国弄法并未视为犯罪,仅是一种不道德行为,只应受到行政或纪律处分。这个能言替辩、巧舌如簧的家伙,矢口否认了自己会害人之妻。他说老单的推断是缺乏逻辑,一厢情愿和站不住脚的;在对甲的强奸行为(且不论这种一面之词是否属实)和乙的被杀之没有必然、因果的联系。
推理和想象名能存在于文学,不能移植于司法实践,不管哪个多么偏袒的法庭也不也接受推理结果为定罪证据的。
事后小曲责怪老单没有使用最有力、最致使、最难以申辩的证据:出现在李家的B型女人血的事实,穷究其竟。
老单回答:对这样一个狡猾、顽固的对手,我不得不谨慎,不能把所有牌同时打出,我要保留最后一招杀手锏。况且仅仅孤立地发现B型女人血,并不能就此断这一这血就是刘丽珠的,主不是致她命的,要和其它证据结合起来看才有效力。我在等其它证据,我不信我们搞不到其它证据了。让李建平先得意去吧,一旦证据充足,我就要在他头上投下一颗重磅炸弹,一颗无法回避,威力无比的炸弹。我要把网编得结实一些,密一些。春天到了冰消雪解,大不上湖泊无不柳浪翻飞,碧波粼粼,油漆一新的游般也都下了水,四处徜徉。
一个夜晚去筒子河偷捕鲁的人一网下去,捞上来两尾大草鱼和一个帆布书包。书包鼓鼓囊囊,打钱人解开书包扣,倒出包内物品,从一个张口的塑料袋里骨碌碌滚出一个烂得发臭的离体人头,停在草地上,在朦胧的月光下狰狞地望着打鱼人。那天晚上,筒子河周围的住户都听到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悸叫。市局刑侦处接到报告赶到现场,勘验检查发现:一、装人头的书包为本市帆布制品厂生产的大号帆布书包,塑料袋为表松时装店制作出售的青松牌法兰绒西装上衣的包装袋;二、离体人头有烫,发长十五公分,一触即脱落,脸面表皮全部剥落,五官塌陷变形,断面有皂化现象,颈部自第六颈椎处断离,有锯齿状切痕。牙齿二十八枚,齿缝较宽,凳病门牙内倾,头颅的前额正中、顶后正中,左右项部有多处钝性创口,两侧颞肌有出血现象,左凳项骨有粉碎性骨折;三、口腔内塞有军用袜子一双,四、包内有白薯六个及普通红砖半截的和若干碎石子。
法医勘验检查:综观头颅主要特征:性别、年龄、发型、脸型、牙齿、血型等,均与刘丽珠相似或一致;头颅颈部左侧断离边缘的锯齿状切痕,与刘丽珠尸体躯干上相应部位的切痕吻合,由此认定,离体头颅是刘丽珠的。头颅上多处钝性伤口,显然是致使伤。除对离体人头进行勘验外,同时对所有有关物品进行了检验,其中较有价值的的是白薯、袜子和肯松牌西装包装袋。白薯经专业人员鉴别,认定是胜利八号品种。查证发现李建平家一月上旬从农贸市场购买的胜利八号白薯一袋。袜子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制式装备。经讯问李建平之弟得知,他一九八○年从部队复员时带回大量该式袜子,并赠送其兄数双。因该式尼龙加袜子厚重保暖,李建平数年来冬天一贯穿着此袜。青松牌法兰绒西装此刻就穿在李建平身上。
由于天热,李建平头发全被剃去,秃头秃脑,已不复见当实那副温文尔雅、有板有限的矜持,白里透黄的脸上透着萎靡与悲哀,眼神沉深滞重,一见到依旧精神很好的单立人,不免抱怨起来。刑事诉讼法规定被告人在侦察中羁押的期限不得超过两个月,我已经被关了两个多月,你们既不放又不移交检察院,难道执法机关可以这样践踏法律吗?这点你挑不出我们的刺儿,你的案子属于案情复杂、期限界满不能终结的一类,我门已经上报人民检察院批准延长了你的羁押期一月、如果这个月内仍不能终结,那我们还要依法延期。你要想和想早点结束就要和我们合作。
我在年垸所里受到了虐待,每天都是窝头,什么菜便宜吃什么菜,我已经营养不良了。我要求起码和四人帮吃一样的伙食,另外我还要求能看到每天的《人民日报》。
关于你这一级人犯的囚粮标准,国家有统一规定,我们公安机关并未克扣补助到自己的干部食堂里,当然是不会如川湘餐厅的菜那么好吃,富于营养,但保证你的健康还是足够的《人民日报》暂时不要看了,关心国家大事每天晚上八点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也就够了,我和你保证《人民日报》也没有更多的消息。
老单点起烟,舒舒服服地坐好。这段时间他已染上了烟瘾,不抽就六神无主,这给他带来了额外的士支和对呼吸系统的损害。怎么样?这段时间考虑的怎么样?还坚持自己是无辜的吗?坚持,到死也坚持,就是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能不珍惜公安机关的信誉。你心里也明白我是无辜的干嘛不敢把我放了吧,早放早主动,不但损害了反而能提高公安机关的威望,何一非在明知错了的事情上坚持到底呢?
你认定是我错了,应该立即将你释放?
是的。好吧,我把继续羁押你的依据摆出来,你来替分析一下,是把你无罪释放名正言顺呢,还是指空你了故杀人罪更有道理?你认识刘丽珠?认识。去年十一期间你们还有过接触?
可以这么说。好在十一月二十日失踪了,被人谋杀了,而你不能证明十一日二十日那天你时间去杀害她,那天晚上你去向不明。
我承认。但单凭这一点什么也不能说明,我完全可以说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街上逛了一论诈,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可她偏偏在那天晚上出现你家,在那里被人把头砍了下来,血喷在你的家具上。
你什么根据说她是在我家被人把头砍下来的?李建平大声叫起来。就凭那些血主迷?同一血型的人成千上万,割破指手也会流血。当然不是光凭地些血迹,尽管那些血迹就足够令人怀疑的,那么多血,就是一头牛也不能安然无恙地流那么血。她的尸体被扔在你家附近的河里,她的头被装在曾经装过你身上这件西装的塑料袋里,嘴里塞着你穿过挥用袜子,看杂在你十分爱吃的胜利八号白薯之间扔进了同一条河。这么多偶然,看上去平常却都和你有着直接关系的现象如此一致、集中地出现,你还能让它是偶然的吗?你还能否认这事与你无关吗?从现象上看,我似乎是凶手。
不是似乎,而是只能。你认识被害人,有作案时间,有作案动机从你那些姘妇的供述中可以看出,你为了满足你的兽欲,是多么不择手段。更重要的是你家是杀人现场,被害人的血流在你,包裹被害人头颅的一切感动品取自你家,而你家只有你一个居住,只能你是凶手。
李建平笑了,是的,他笑了。
你笑什么?单立人对李建平的玩世不恭又恼火困惑。
好笑。李建平傲慢地说,我觉得你执拗、形而上学的态度好笑。你的推论无疑很严谨,很有说服力,一环扣一环,但它是建立有一个牢靠、虚假的前提的,因而再严谨也不免误入歧途,得出错误的结论。
我的推论是有充分证据的。
好吧。李建平很快地说,显得很活跃。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证据,血这么也好,塑料袋、袜子、胜利八号白薯也好,都证明了我家是杀人现场,也只证明了杀人是在我家进行的!除了作案时间、作案动机、认识被害人这些共性条件,我之所以只能是人凶手的独特条件是我家只有我一个居住,而杀人必须是住在我家的人干的,如果我家居住的仅仅是我一个人呢?什么?单立人和担任记录的曲强都大吃一惊。你不要嫁祸作弟弟,他进不了你的房间,而且他不具备作案时间。
我并不是指我弟弟。李建平狡黠地微笑。要是的确有那么个人住在我家里,又具备作案时间,你还认为只能我是凶手吗?你说话必须有事实做根据。单立人不安地说。
我当然有事实。李建平说,事头上你们忽略了一个人,那段时间,去年十一月我是和一个人同住的。
谁?张大雷。他是谁?单立人强压怒火。为什么从没听你说过?
他是我的朋友,河北保定人,每次来都住在我家,我给过他我家的角匙。去年十一月他一直住在我家,后来就走了,没再来,不知去哪啦。李建平洋洋得意地说,瞧,现在有三种可能了,一、我杀的人;二、张大雷杀的人;二、我们共同杀的人。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错综复杂、变化万千,看似绝对的事,实际上不那么绝对。
单立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懊丧、痛悔自己没能更周到更细致更多一千信地耐心做调查工作,以致精心准备,满以为不可动摇的论点被对方不费吹灰力,一下子推翻了,前功尽弃。他阴沉着脸对李建平说:我送你副对联:巧舌如簧亦枉然,水落石出终有,横批:及早回头。
李建平说:我也送您副对联:办案不象炖豆腐,看事须长三只限,横批:还再练。
混蛋!老单一拍桌子。
经过对李建平之弟的讯问,证实了张大雷其人的存在。因其一贯行动诡秘,早出晚归,所以以往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提供的情况都漏掉了他。据李建平之弟供述,该张大雷系靠卖尼龙服装、假首饰、瓷盆瓦罐为生,每年都要来本市数次,因李建平爱买些前朝的饭碗、掸子瓶以充风雅与其结识,每次张来便接引至家,提供膳宿,好在张大雷屯在交易中让李建平些微小利。张大雷特征明显,身高一米九,糙黑如陶器。市局立刻向各车站深出所发出通报,并派员至各自由市场、摊贩聚集处查询,同时在头发丝胡同六号设点蹲坑,布置了周密揸找措旋。二十余日内,共扣留身闹黧黑者四十余人,终将张大雷查获。张大雷是个极不易对付的家伙,先冒名李建宁,反又改说叫张云,自称是国家安全部的特工人贝;在受审时态度蛮横,指责公安关妨碍了他执行任务,打让公安机关吃不了,兜着走;并装腔作势要给自己的上级打电话,得到公安人员允许后,他把电话打到火葬场,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被公安人员揭穿后,方才罢休。但仍公然挑衅说:我的名字都是假的,你们公安局有本事去调查好了。曲强在保定市公安局的协助,跑遍了保定周围所有县区,发现高阳县五柳乡六指大队常年外流的张大雷,情形酷似该张大雷。曲强及侦破组其他同志又迅即查对了晋冀鲁豫四省的十指指纹档案,在山西省公安厅刑侦处技术科查到张大雷的十指指纹,经过对认定同一。由此查明:张大雷,男,四十五岁,原籍河北高阳,后迁居山西榆次。早有一九六三年,因窃罪被判刑五年,服刑间脱逃,直至一九六四年七月,被山西省公安厅二次查获,一九六五年被榆次嘴人民法院判型十三年,投入青海省都兰县香日德农场一大队二中队劳改,至一九七八年刑满留场就业,同年请假回榆次探亲,后一直不回农场。一九七九冒充北京市政二公司十八级科长行骗及奸污妇女,被北京市公安局收容审查,释放后又于一九八○年七月一日上午偷开北京起重机械厂大型货车肇事,致死一人,重伤致残一人,伤三人,从此畏罪潜逃北京市公安局已通缉在案。
为了统一本案的认识,市公、检、法三长召集了三家佃案经验比较丰富的若干同志举行联席会谈。大家听了介绍,看了材料,看了现场,然后进行了讨论。与会同志一致充分肯定了本案的专案侦查工作,同时认为,认定李迎平是杀害刘丽珠的凶手是有根据的,但是,张大雷是否本案同伙,尚无有力证据可资查证。要定这个案子,必须查明张大雷与本案是否有关。据此,会议决定,由市公安局刑侦处、预审处抽调力量,市法院和检察院派人参加,春同组成联合办案组,负责查明这个问题。联合办案组经过研究,认为关键是要查暖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上张大雷是否在李建平家。对此,李建平供称:张大雷在他家住至十一三十日才离去。张大雷辩解说:去年小雪前三、四天,他同一有湖州人从本市乘飞机抵杭州,同日从杭州出发经宇波去温州,头一天在宁波灵桥附近一家洽室投宿,住宿证明是李建平给的一张四川华能公司的介绍信。第二上午,他同那个湖州人在宁波预购了去温州的轮船。这天傍晚,他同那个湖州人在宁波新订桥自由市场,向一对好象是夫妻的男女买了一批线裤,并向男的索讨了一张填有两个名字的慈溪县白河公社的介绍信,晚上,他同那个湖州人是在宁波轮船码头门前的过道里过的夜。第三天下午二时,乘上去温州的轮船,第四天下午抵在混州,并用慈溪县白河公社的介绍信作证明,在温州市解放北路山脚下一个坑道招待所住下,十一月三十五日才又返回本市李建平家,五天后离去。针对张大雷的辩解,联合办案组兵分两路,分头前往宁波和温州调查。经过一个多月艰难曲折,反复细致的工作,查明以下事实:(1)去年小雪是十一月二十二日;(2)小五雪前的三天即去年十一月十九日晚上,张大雷等曾在宁波市延安路立新浴室投宿,次日即二十日下午三时四十分以后,张大雷等在宁波市新江桥自由市场套购绒裤一百多条。卖线裤的是慈溪县白河公社跞东大队回纺塑料制口广供销旨李阿根和其妻蒋花妹。买卖线裤成交后,张向李讨得介绍信一张,填有王志成、刘敏二人名字;(3)十一月二十二日下午,张大雷等冒名王志成,刘敏住进温住市坑道招待所。
上述事实证明,张大雷在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不可能到李建平家参与杀害刘丽珠。据此,本案对张大雷的嫌疑被正式否定了。张大雷遂被押送北京市公安局另案处理
张大雷的嫌疑被否定后联合办案组专门讨论了预审计划、大家对李建平的态度做了如下估计:1.不大可能轻易缴械;2.很有可能继续把赌注下在公安机关拿不到否定张大雷的有力证据这点旦,固家闪囡我即他这道防线。据此,研究确定了如下对策:不急于使用否定张大雷的证据,促其明确重申对我即!之说,然后使用证据断然否定张大雷、迫使其无路可退,磐突破口供。对李建平的审讯仍由单立人主持。调查得怎么样了?李建平一见单立人就高声问,又是这么长时间没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忆得够呛吧?注意点身休,您这么大岁数了,天又热,慢慢来,我不着急。难为你还挺关心我。老单笑着说,谢谢我身体很好。
给支烟抽。李建平走进前来从老单的烟盒里拿出支烟,划火点上。你不是不抽?闲得没事,在牢里深地的。李建平吐出烟圈,颇为老练。看守所里有烟?老单难以置信地问,狱规不是禁止的吗?咳。李建平轻描淡写地说,他禁他的,底下还不是照抽,办法办法有的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大雷找到了吗?他住没信过我家调查清楚了吗?
查清了,他去年十一月前后的确在你家住过。
好啦,我的嫌疑洗去一半了。
且慢吧,人死以你家仍是确凿无疑的。
这点我不想否认,谁叫我引狼入室的呢,教训呐。实话说我对以后出动怎么生活感到茫然:一人独居、招至嫌疑;与人共居,亦受牵连。我自认是个有些眼力、洞悉力、对人事沧桑有些心得的人,交友也很谨慎,明哲保身,但仍无法彻底了解了一个人的优劣良莠,上了张大雷的当,没看出他这个披着兽皮的大尾狼,吃了亏。这次进来对我的自信心是个打击,我再也不敢相信人了。您说,为什么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这样难?为什么大家都戴着面矍生活?真正令人感情万千。恐怕是各有各的鬼,欲盖弥彰。
您看没看出我这人其实是个很坦白、很诚实的人?但愿你是。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是多么根深蒂固。
咱们还是回到本题上来吧。老单留神不让李建平胡扯开来。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张大雷的为人,是否具学杀人的可能?张大雷的为人自然是有很多欠缺灾处,但我不能就因此说他是个天生的杀人坏子。你的问话有毛病,是否具有杀人的可能非他的为人没有关系,好好生一时性起也有可能涂炭生灵,兔子急了也咬人,全看斯时斯地光景,特殊情况按常规是导不出合理解释的;人的行为怕是最无逻辑可寻,从这点上说,不是痹性末泯的。张大雷之所以被我们怀疑杀人完全是因为他当时在我家,有作案时间,并非因为他是个社会渣滓,品行恶劣。要是当时你,声讯官大人在我家,也难干系,我这么说是不是唯物主义的科学态度呀?
李建平面露得意之色,单立人也不禁再次微笑起来:
我该承认你看高峰很准确,态度是公正无私的。我同意你的观点。虽然你俩我们属于用词不当,相反,如果你和张大雷合称我们倒是再恰当也没有,因为当时确是你们在一起,而我却有幸不在场。
咱们不是在共同分析张大雷其人吗?李建平不满地说,不是你这样请求我的吗?尽管我们现在位置悬殊,一个在堂上,一个在阶下,但我觉得就是称一下我们也并没玷辱你的祖宗八代。我对你,一个社会主义中国的公安人员头脑里居然有这种封建的等级思想感到痛心。
我只不过是提醒你别把自己置身事外,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唠唠叨幼,我本来认为你是个坦荡君子,不念一言之恶。我当然是。我并没往心里去,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你不必改变我的本来看法。我喜你这种爽快作风,让我们推心置胜利谈谈吧。你似乎也同意,确定谁是本案凶手,必须以去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上谁在你家为依据,其它尽可略去;换句话说,凶手只能在当时在你家的人中去找。
可以这么说,李建平警觉起来,又实在无法不承认这样他首肯,论证过的钢铁逻辑,犹犹豫豫地说,看来只能是这样。那天在你家的只有你和张大雷,并无他人了吧?
是的。也就是说杀人凶手只能是你或他,二者必居其一。
是的。李建平无可奈何地说,二者必居其一。
如果你有确凿证据证明那天你没作案时间,那张大雷就是杀人凶手无疑了?是的。李建平大为兴奋。我想我应该找得出确凿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反之,如果张大雷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不在现场,那你那我就是杀人凶手,那我就承认我是凶手,当然这只能是他真有无可辩驳的证据。他有呈?
非常遗憾,他有。老单平静刻板地说,经过我们缜密无误的调查,他在去年十一月十九日已离开你家,二十日那天还在宁波,不可能返对回北京作案。单立人脸色一变,严厉肃威地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建平的脸由红变黄、变白,他强作镇静,双手扔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看来我中了你的圈套,只好自食其言了。
你狮毫不隐瞒的交代你杀害刘丽珠的罪行,以求一线生机。不!李建平眼里涌出泪水。我没有干过那样的事,诌也诌不出来,我真的没干过!他喊:这里一定出了什么差错,一定有个什么重要事实你们遗漏了,否则就出了鬼。我没有杀人,我发誓没有杀人!
你杀了人,所有事实都指向你,证明你杀了人不要不正视现实了!老单铿锵无情我话李建平所有幻想都破灭了。你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了,不要劳稻草了,谁也救不了你,你只有走彻底坦白这一条路!
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呀。李建平脸色犹如死人样灰白。我说不清楚了,算的抗拒吧,随政府处理,我只有听天由命了。你不要以为你不承认就能抹煞事实,逃避惩罚:你也清楚,如此充分的证据,没有你的口供,法庭也能定你的罪。
你们凭什么认定刘丽珠失踪之日就是被害之时?建平绝望地挣扎,以期再找到一个、哪怕十分狭小的立足点。
单立人的回答是简洁有力的:尸是在冰层下发现的,双去年的封冻日正是十一月二十一日。
李建平不再争辩了,颤掸由双手漫延到全身。他最后提出两个问题:一要求查一下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他是否在朋友王宇家喝喜酒;二是要求查下百花饭庄组织职工去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瞻仰遗容的日期是不是和月十十一日?如果是这个日期,那他十一月二十日晚上就是在该饭庄聊了一夜的天,有该饭店经理刘刚智,助理经理乐方、王丽玲可以证明。对如果查明同你所讲的一样,说明什么?单立人问。那说明二十日晚上杀人不是我干的。
如果调直证明你讲的不一样呢?
你们不用查了。李建平低下头。
尽管李建平提出要求调查的问题,自己又说不用查了,联合办案组还是调集几乎全部预力量,进行了细致的调查。首先查明,李友王宇办喜事的是十一月十三日,与发案日期相距一周。同时,通过走访刘则智、乐方及其他十余人,查明:豆花饭庄组织职工去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瞻仰遗容的日期确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这前一天,即十一月二十日,李建平先后在豆花饭庄出现三次:第一次是在十七时左右。李建平与刘刚智、乐方等一起餐厅吃晚饭结谈及第二天拜望第人家事宜,十八时离去;第二次是二十是许,李建平在刘智房间出现,聊了会儿生意上的事,说上厕所一去不返;再次出现已是二十三日半,说已无未班车,索性在这儿聊一夜,刘、乐等也无睡意,陪他聊到次晨。
另据乐方反映,李建平十八时离去时,她间问他匆匆忙忙去哪儿?李对此回答说:回家等个喇。
单立人最后一次审讯了李建平。
豆花饭庄组织职工去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的日期确是去年一月二十一日单立人首先知李建平。
那就好了,真相大白了。
不要萝卜、土豆一锅煮。你十一月二十日去过豆花饭庄,不但不能说明你没有杀人,相反,证明你原先说这天上吉课、学雷锋、看电影《马可波罗》纯属捏造。其次说明你具备杀害刘丽珠的时间:这天晚上十八点至二十一点、从二十一点增至二十三点半这两段时间共计五个多小时,恰好是杀人抛尸的作案时间。你不要再说一泡尿撒了五个多小时之类的无稽之谈,有证人证明你是回家喇一去了。据我所知,这喇一一般是指有诱奸其可能的年轻妇女。
一个贫得无厌的人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到手、哪怕他已有很多东西,譬如钱还有女人,正为你以往干的太顺手了,这为面的已经成了你那黯淡,不如意的生活中唯一可以聊以自慰,获得强者感觉的精神支柱,以至你已不能容忍一次,即便是仅仅一次的失败。你的虚荣不能容忍,你的自卑怎样不能容忍。我想刘丽珠当时一定说了你一些很难听的话,也许她发现了你不是什么导演,只是个清洁车厂的临时工;我想象得她那种女人会对你作出什么样轻蔑表情。
李建平脸苍白,似听非听,眼神呆滞,单立人的话似乎把他带回了那个可怕、梦魔般的夜晚。
我看得出你后悔了。单立人继续句句击中要害地说,你悔不该那天不稍稍控制一下自己,不在制服刘丽珠时力量更适度一点,悔不该毁尸灭迹时没做得更彻底,更不留痕迹一点;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什么都晚了。明白告诉你,我对你一点不生恻隐之心,如果需要,我会一千次把你送上刑场,眼睛眨不眨。
李建平哭了,哽咽地说:这个世界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孑然一身,死了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痛苦,你们把我的命拿去好了。我只想清你记住,我是挽死用,我干了很多坏事,但从没有杀人。杀掉你我是不会良好不安的。单立人冷漠地说,你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明你咎自由取。
他啪地合上卷宗。川湘餐厅门前冷落车马稀,生意与前相比十分萧条了。倒不为因为它最漂亮的女招待被人砍了脑袋,使它蒙上了某种不吉利气氛,而是由它它用瓷砖壁纸将餐厅重新装修得象间豪华厕所后,菜价翻了两番,使大部分顾客感到这幽暗气的餐厅象个专门宰人的黑店。那些不敬言笑、举止有虽一亨的男女服务员们对营业情况的不景气似乎并不关心,乐得清闲,他们本身象官仓里的老鼠肥硕起来,新制作的毛料人服油渍斑斑。
这天傍晚,餐厅来了个邋遢的胖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负责照料他们所坐餐桌的女服务员怠慢地让他们干坐了四十分钟,才懒懒地拎着肮脏的菜单走守去。果不出其所料,做东的胖老头只点了两个便宜的令人几乎怀疑他想白蹭的菜,服务员夺过他们看个没完的菜单,相当尊严地走了。
老头惶惑地对小伙子说:这地方不是咱们老百姓来的地方。
你不是一个俗人
是这门吧?
杨重和马青爬到楼的顶层,转着脑袋看那层的三个门的门牌号码。
杨重伸手按了一下左手那个镶了铁门的人家的门铃,挤眉弄眼调整了一下表情,两手握着放在裆前,矜持地等待主人应声而出。
谁呀?门内一个男人问。
我。杨重沉着地用浑厚的声音回答。
木门开了,一个瘦得像眼镜蛇似的男人出现在铁门后,隔着纱网眉眼绰约。
是吴汉雄吴老师么?杨重伸出脖子探问。
你们是什么人?吴汉雄吴老师冷冷的目光像针一样从细密的网眼中透出。
我们是您的两个崇拜者。马青挤上前来,脸贴着纱网眉开眼笑地说,一直都特仰慕您,又怕您忙,不好意思打扰,今儿是实在忍不住了,特来登门拜望。
就呆一小会儿。杨重伸出一个指头,看您一眼,请教几句就走,决不招您烦。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吴汉雄一边开铁门一边问。
去派出所查过,挂号的没您。后来还是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们您躲在这儿。
杨重跨过门槛,等着马青也进来,吴汉雄头前走了,才肩并肩亦步亦趋恭恭敬敬跟着往里走。
本来他不愿意告诉我们的。马青抢着说,架不住我们一天到晚总缠着他。都知道您不爱见人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进了会客室,径自先在一把皮转椅上坐下,手捏一支烟,昂着头问。
嗬,您这儿书真多。马青一进屋就扬着头看满墙满壁的书,啧着嘴问,这些书您都能背下来吧吴老师?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提高了嗓门。
于观。杨重侧屁股坐在一圈矮沙发上,小朋友一样双手托腮仰望吴汉雄,吴老师您千万别责怪他,真不怨他,怪我们想见您的心情太迫切。
他说他和您特熟,经常一起喝酒。马青挨着杨重坐下,您最近又写什么呢?
不认识这个人。吴汉雄兀自摇头思忖,没印象。现在净有人冒充跟我熟,其实压根没见过社会上有些人就爱乱传我。
没错!马青热情地接道,我们那儿一聊名人,就有人说您如何风流如何豪放如何行为古怪好多传您的话我们都不好向您学呢。
徐达非吧?丁小鲁敲开黑洞洞的筒子楼的一扇房门问。
是他。刺目的光线中站着一个一脸憔悴的迟暮美男。
一眼就认出来了。丁小鲁暧昧地笑,我是《影迷报》的记者,我叫丁小鲁。这位是刘美萍,我的一个同事的女儿,也是您的影迷,听说我今天来采访您,非要跟来。
来吧来吧,都请进。徐达非把两位女士让进屋,屋里太乱,别见笑。
您和挂历画报上长得不一样。刘美萍腼腆地说。
怎么呢?徐达非蓦地警惕起来。
比画精神。丁小鲁一脸诚恳,看电影觉得您挺老成的,没想一见人这么年轻。美萍坐呀,干吗站着犯愣?
一个大明星就住在这么个小破屋子里。刘美萍困惑地转过身。
谁来谁这么说。徐达非大大咧咧地坐在破藤椅上,一把一把往後捋他那头毛泽东式的长发,都以为徐达非不定多享受呢,其实其实我还是个普通人。
可是,可是,怎么也该让您住得宽敞点,先不说和好莱坞的明星比吧我觉得在演技上您并不比他们差!
刘美萍跟谁赌气似地撅着嘴一屁股在丁小鲁身边坐下。
是这样的,小徐我可以叫您小徐么?丁小鲁一本正经地望着徐达非,我们报社接到许多影迷的来信,询问为什么这几年在银幕上看不见您了,打听您近来在干什么?是不是和女影星一起出国了?
还有这么多观众关心我,记着徐达非?徐达非万分感慨。
当然,您想象不出您在我们普通观众心目中的份量。丁小鲁感觉屁股底下硌得慌,抽出一副墨镜,放到一边。
徐达非忽然发起牢骚,近来干什么?呆着呗。打牌、睡觉、养花。为什么看不到徐达非?徐达非没戏了呗。
怎么会呢?丁小鲁迷惑不解,您也息影了?
哪是徐达非想息影,是那些王八蛋约齐了不用徐达非,徐达非还演什么?徐达非怒气冲冲,双目喷火。
嫌您岁数大了?不,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您只要稍稍化点淡妆,依旧光彩照人,按您的实际年龄,您得算保养得好的。
刘美萍热烈地说:我们单位小姑娘一看电影就议论:这小生怎么不让徐达非演?徐达非要演准比这个强。阿兰德隆怎么啦?徐达非不比他差!
你这是骂我。
我真是诚心夸您。刘美萍委屈了,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观众,女观众的集体反映。
你拿阿兰德隆和徐达非比就不对。丁小鲁也不同意刘美萍,不是徐达非不比他差,而是他比徐达非根本就不如。
那当然我们更爱看徐达非了。刘美萍很痛快地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并解释,我的意思是说阿兰德隆那么差的形象都能一部接一部地拍戏,就别说徐达非了。
我怎么就只能演英俊小生?徐达非幽怨地说,像我现在这腰身、这横肉,演个土匪杀手不行么?你们千万别再满世界说徐达非长得好看了。徐达非就是让这漂亮脸蛋给害了王八蛋才长得好看呢!
吴老师,我们都特爱看您的书,您在我们同学中影响特别大是不是杨重?马青一脸谀笑。
在我们同学中,现如今这些学者,问谁谁不知道。惟独一提您,全都点头:噢,他呀。
那为什么我那文论集一征订才七本?
那是新华书店不识货。昨儿个我们一个同学还四处打听哪儿能买着您的书,他的一个澳洲朋友托他买,瞧,澳洲都嚷嚷动了。杨重满脸深沉,煞有介事。
我您你讲个笑话吴老师,您姑且一听别太认真。昨天我去女生宿舍串门,一进屋就见我们系最傲气的两个女生一人面前摊着本您的书,一边看一边互相赞叹:你说他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写得这么好呢?
确有其事?
这我可以作证。前天这俩女生还指着我鼻子骂我一顿:你这学生会干部怎么当的?净请些没听说过的名人来作报告,为什么不请吴老师?杨重挪了挪发麻的脚。
其实你们即便请我,我也不见得会去。
我是这么回答的她们:你们以为吴老师跟一般名人一样呢?人家是真正做学问的。杨重重又端庄。
我听说人家外国很多特有名的大作家都不希望自己的书印得太多。有个日本女作家一听说她的书在中国印了四千册,当时就跟咱们出版社急了:你们把我当通俗了?
吴老师,杨重仿佛忽然开窍,像您这种大学者,难得的就是寂寞吧?
一间花里胡哨、从外边看像个发廊或彩扩冲印店的临街房内,于观正在和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志谈心:
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呢?我觉得女同志要长就应该长出自己的特点来,物以稀为贵嘛。你们都眉清目秀,我偏月朦胧鸟朦胧;你们都高低锉错落,曲线优美,我不妨浑然一体,让你们闹不准谁是谁。我认为你就属于个人特点比较突出的,让人一眼难忘的,很难用漂亮不漂亮这样的俗词来形容
冯小刚领着一个长得十分夸张、活脱卡通人物的男子走进来,很严肃地给于观介绍:
哎,于观,这位是《交际与口才》报记者华远先生,想找你了解一下咱们三好学会的工作情况。
好,好,小刚你别走,这位女同志你接着来。于观起身让座,华先生这边请。
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冯小刚坐下问。
不能用漂亮不漂亮判断一个人。
噢,刚才一进门看见你,我眼睛就一亮,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什么不简单呢?因为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你的气质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喜欢忧郁,我这个人也常常忧郁,所以我一见你就就心驰神往。
冯小刚自己也豁朗地笑了。
于观把华远领进里屋,那几乎只能算半间房,堆满过时的壁纸和装饰材料,都是用这间屋做买卖的上个户主倒闭时留下的。小屋勉强可以坐两个人。
你想了解什么呢?于观问。
想请你谈谈你们是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个所谓三好协会的?想请你解释一下三好指什么?
华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笔和笔记本,但仍像屁股底下垫了弹簧似地动弹不停。
不用紧张,随便谈,他安慰于观,发表不发表我还没想好呢。今天只是路过,被刚才那个人死缠硬泡拽了进来。
这个,成立三好协会于观双眼茫然,接着稳住了神,口齿也流利了,成立三好协会,主要是我们对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反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人和人之间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击,一点真诚的感情都没有。
是,我也对这种现象很有看法。华先生点头赞同。
怎么就非得胡撕乱咬?互相说点好话怎么啦?于观忽然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华先生,质问:难么?费事么?是压根没教过还是都忘了怎么说?一张嘴就阴阳怪气一张嘴就毒汁四溅!有时我在街上听到穿得那么体面的两个人互相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我就难过,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于观眼圈由衷地红了,华先生默然不语,肃然起敬。
于是我就默默地想:咱是文明古国呀,再这么下去就不对了。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咱们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也愧对子孙。人家将来要查的,到底这优良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失传的?
于观看了眼华先生,见他还在听,才又接着往下说,语气由沉痛变得激昂,铿锵顿挫:
所以我们大家一碰头,觉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须管,不顾一切地管!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
于观脸上现出一片极灿烂极夺目的光辉,随之他连忙解释:
我说的是互相吹捧的褒义,指的是那种祥和的气氛。
我懂我懂,很理解。华先生点头如啄米,即便是贬义的互相吹捧也比互相漫骂强。
他极为认真地对于观说:实话告诉你,我早盼着有个匹夫觉得自个有责任了。
冯小刚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有信心了吧?这回不怕谁说长道短了吧?这就对了,走你的路北在这边。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种好话,最好汇成一个刻骨铭心的好梦。呶,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心声:好梦献给你!
于观掉头抬手往後墙一指。华先生只顾埋头在本上速记,写了一遭才抬头乱找。
你们是逮谁捧谁,还是也挑人,单捧有名的?华先生又问。
逮谁捧谁!于观断然道,手同时往下一劈作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搞三六九等。你想呵,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这牵涉到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也就是说,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
那么哪部分群众最需要?
这个我们做过市场调查,恐怕最大的潜在顾客还是文艺界人士。他们本人当然很谦虚,相信家属会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
那是一定的。华先生颇有同感,旋又补充道,只要做好宣传工作,很多人都会立即认识到你们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
目前我们还是在试营业,业务尚未全部开展,人员也需要培训,仅仅刚开始送好话,做好梦下一步开办,正在筹备。
请问,顾客要接受你们服务,是不是要预约?还是直接找上门来就接待不问来头?
华先生的笔脱手掉在地上,他低头满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们送上门去,打听好住址主动上门服务,顾客往往不知情。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锻炼队伍二是提高知名度。你晓得一项事业草创阶段总是很难的。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刚开张都要大酬宾。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从事这项工作这得算脑力劳动吧?
我觉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迹是要倾注很多心血的。
那你们收费标准是不是很高?价格根据什么计算?
我们不收费。
打开销路以後呢?
那也不收费,这是在我们成立三好协会之初就决定了的。
义务捧人?
您想呵,这工作本身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工作,我们要是收钱,当下就会让人把我们的高尚行为庸俗化了。再说,要钱干吗?我们都是只爱真理不爱钱的人
于观语焉不祥,这当口,冯小刚走进来把话接过去:
我们是没有自己私利的,这个到哪儿都叫得响。
我们过去很多好事办不成,吃亏就吃亏在让人家怀疑我们的目的了。于观恢复流利,冯小刚概括的好。
可你们完全不收费,维持这摊子的经费从哪里来?总不能自个掏腰包搭钱捧人吧?
我们可以出卖别的,但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于观霍然色凛。

喂,头儿,我是马青,下午我和杨重歇了,不回去了。马青在电话里说: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坏了。
不成。于观拿着话筒说,业务学习谁都不能请假,必须回来。
我说头儿,你不心疼我总得爱惜一下杨重吧?他昨天起嗓子发炎,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冯老师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请来,他的很多经验和知识那是花多少钱也学不到的。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们不珍惜么?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噢,于观把手上的烟掐灭,你们回来时路过礼士路,那儿有个长年义务维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显眼,你们顺路捧他一道。
丁小鲁和刘美萍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就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于观笑呵呵地问她们:捧得如何?效果还好么?
刘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气说:好像笑了。
那就说明摸着脉了。于观赞许地指出,就证明没白捧。
丁小鲁说:不过笑完是更大的忧郁和期待,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
我们挑唆了他半天,他还那么谦虚,真烦人。刘美萍道。不会是得意的谦虚吧?
不是。刘美萍说,得意的谦虚我们能看出来。
没关系。于观勉励她们,头一回能把对象捧笑了已经很不错了,也真难为你们。这回没捧好下次接着捧,直到捧好。咱们要对用户负责,保质保量,以实际行动迎接品种、效率、质量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冯小刚冯老师。
大家陆续到齐后,于观拉着冯小刚的手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绍:
冯老师是捧人的专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说是在这个领域做了开创性的工作。
众人鼓掌,个个一脸虔诚的敬意,乱纷纷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们好!
冯老师是专科毕业么?杨重握着冯小刚的手问。
冯老师是自学成才。于观替冯小刚回答,捧人这个专业在我国还属边缘学科。世界多数国家还是空白,因而还未设立专门学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简直还懵然无知,虽然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就是说,冯老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杨重朝冯小刚竖起大拇指。
哪里,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冯小刚腼腆地垂下眼睛。
冯老师请坐。杨重躬身退开,指给冯小刚一张空位。
各位老师坐。冯小刚坐下,立刻又站起来,待大家各就各位后,款款开口:
今天我来,不是讲课更不敢侈谈教授,仅仅是和各位切磋,仅仅是。共同探讨一下捧人的发展趋势和应用前景。很难得呵是不是于观?看到这么多年轻人有志于此,冯某十分欣慰,这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冯老师咧嘴笑,大家也跟着纷纷咧开大嘴,只见一屋粉红的口腔。
于观道:冯先生,我们不过是步您后尘罢了。
长江尚且后浪推前浪,何况尔等?大千世界,各领风骚,今后真要看你们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于观也是有名的快嘴,当然不肯让人,没有种子,哪来姹紫嫣红?说完脸红红地笑。
于观于观,你慢点。丁小鲁道,今儿咱们是严肃地探讨问题,冯老师还没开讲,你怎么就捧上了?
抱歉,于观惭愧,我是一没留神,主要是想让你们一瞻冯老师风采。
那不用你说,我们一看冯老师的长相就知道是阿谀奉承之徒。马青插话道。
是是,我是挂相。这马青,你别看我跟他不熟,一见就知道这人刚烈,威武不屈,搁古代,不是烈士也是个刺客。冯老师拿眼睛找马青。
冯老师真有眼光,看人真准。你看我跟马青混了这么些年,一点没看出他有什么优良品质,倒叫冯老师一语道破。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一样呢?杨重感慨。
你以为呐?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儿一见冯老师我更坚信了。马青甩头跺脚以示坚定。
我不同意你这把我当天才的观点。其实我就是一个鸡蛋,要没你们这帮人的热乎劲儿,我的小鸡也孵不出来。冯小刚一本正经。
可您得先有鸡蛋呵。您要是块石头,我们就是把您捂烫了,也最多浇上盆水洗桑拿。马青反驳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会儿会散了,我们专门留出时间让大家和冯老师切磋,现在先听理论报告。
于观,我都糊涂了,你这帮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还用我在这儿添足么?
我们这儿都是鲜姜,也就是能拿话麻个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张不开口还得数您。丁小鲁含笑开口。
冯老师,您可别刚看我们含苞欲放就由我们长去了,那我们可怨你一辈子。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见了。
捧人在我们国家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文献的就是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个时候欧洲人还大字识不到一筐呢冯小刚刚说了几句,就闭了嘴。
说呀说呀,冯老师,您害什么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们这么一个个仰脸瞪着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其实不是什么学者,好多话都是自个坐屋里瞎想的。你们这么认真虚心地盯着我听讲,还记笔记,我真怕误了你们这些那什么子弟。
你就放开胆子胡说,我也给你透个底,在座的也没多少墨水,没一个听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误过的。于观大包大揽地鼓励他,还拍了拍他肩头。
于是冯小刚低了头,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嘟嘟哝哝往下讲:
这个捧人吧,起源于劳动。当时咱们的先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每日打食耕种。劳动间歇仰观天地万物,古时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兽出没,比现在自然环境壮丽得多,不由发出赞美。由物及人,夸起去河里汲水的妇女。当时捧人还是比较由衷的,主要是捧统治者和妇女。因为这两种人在纺织物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是惟一有条件用兽皮和羽毛打扮的。现在你在那些原始部落还可以看到,打扮得最漂亮的是酋长。后来有一天,黄河清了,出了圣人。圣人是什么人呢?就是最早的捧人专家,这你从圣人们流传下来的语录中可以看到,里面全是讲的怎么捧人。在所有人都要干活、打仗的时代,只有圣人是靠捧人吃饭的。所以叫圣人,以区别俗人。
为什么允许他光捧人不干活呢?杨重眨巴眼举手提问。
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捧人的社会需要。时代呼唤捧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不必天天劳动了。吃饱、喝足、玩够、睡醒了后,有点空虚了,有点失落了,开始思考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呢?这个问题就需要圣人来回答了:你是天之骄子;你是命中注定要比别人优越要比别人有思想有道行要比别人伟大的人上人!第一个圣人就知道如果他说你是个废物会有什么后果。说到这儿,冯小刚嘿嘿笑了。
敢情咱都是圣人之后!大家面面相觑。
你以为你们都是小人呐?自轻自贱!冯小刚骂。
他仰着脸,眼睛望着天,继续嘟哝:
时代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吃饱饭没事干,要求得到精神满足已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单靠一两个圣人已无法满足广泛的社会需要。这就需要组织起来,把捧人职业化、专业化。就像警察在现代国家中应运而生,最后变得必不可少一样。我以为,一个国家是否现代,除了看它的工农业发展水平,另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它有没有一支职业化的、专业水平相当高的捧人队伍。从这点看,西方很多国家还是相当落后的,填补精神空虚主要方式还是淫乐、吸毒。这点很让我瞧不上。
这时,冯小刚彻底还了阳,举止从容了,眼睛瞪开。
就像武术家要讲究武德一样,我们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就是说要从最善良、最真诚的愿望出发去吹捧别人。最坏、最不可取的就是明捧暗贬,表面上把人家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对人家一百个瞧不上,夹枪带棒,把对象当傻瓜耍。要知道,容忍我们捧他的人,心里都是很苦的,这就像饮酒浇愁,吃药止痛,如果你不是以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去对待他,那无异于落井下石、谋财害命,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冯老师这点说得太重要了。我早发现在我们的吹捧实践活动中,不同程度地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调侃对象的问题。看来这个捧德问题要下大决心抓。于观对丁小鲁说。
喜欢耍小聪明调侃别人,那也是一个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现。一个吹捧家应当心胸开阔,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发指的现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辉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说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样单纯,善于从丑、恶、司空见惯的一般现象中发现美,鼓吹美,这才是一个吹捧家的责任和使命。
冯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么办?譬如说,那种光明磊落的汉子。刘美萍举手。
送你八个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以我多年捧人的经验,没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条,你捧他,他再不爱听也不会像你骂他那样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觉得你这人肉麻,灵魂渺小,形象委琐,他从心里一轻视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使人获得超现实的自我感觉。一个处长不可能在部长面前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不惜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笨蛋,一个恨不得让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痴。同志们呐,这是灵与肉的奉献呵!如果通过我们努力,能使全国人民人人充满尊严、充满骄傲,那么即使我们受到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冯老师,你哭了。刘美萍眼圈也红了。
我是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了。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总要有人成为别人的垫脚石,与其残酷斗争,不如让我们这些有觉悟没牵挂的人舍身成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有不愿意干的,现在还可以退出。于观立起吼。
无一人做声,大家都望着哭得抬不起头的冯小刚犯愣。
没有,一个没有。好,让我们几个先从历史中把自己勾掉吧。于观欣慰地坐下。
下课后,大家都围上了冯小刚,有递茶缸子的,有递手绢的。
马青一百个诚恳地对兀自一想就红眼圈一想泪就扑簌簌往下掉的冯小刚说:
冯老师,您真不是骗子,您真是掏心窝子想把这事办成一件好事,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个老字,叫冯师也可以。冯小刚擦干了泪,吸溜着鼻子对马青说。他拉着马青的手,发自肺腑地表白:
我怎么能是骗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骗子。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别看轻了自己。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草。
冯小刚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呵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没想到会搞得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别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後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恐怕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两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过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个一锅鱼刺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开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那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就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赵一曼呵,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里敬佩他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呵!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後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呵?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你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呵,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
全活儿单项您随便,我们好说。
那我就要一全活儿。你们先把我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上什么刑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最后,我死也不招,把自首书撕得粉碎,你们恼羞成怒,把我绑赴刑场。我是烧死枪毙都要,先烧再枪毙,还要沿途高呼口号,冷笑着视死如归。
没问题,全满足您,您最后再照我脸上吐口带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个五大三粗黑铁塔似的家伙坐在冯小刚对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是一板爷①,十年大刑上来的,你们不歧视我吧?不歧视,您刑满后能自食其力,让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爷②也不是花贼,那两样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们要常去东四一带可能听说过我,我是那儿街头一霸。
您忘了?我还让您打过呢。我跟您抖奋,您一脚把我踹西边去了。
有这事?不记得了,那会儿打的人太多。不说那个了,我现在是规规矩矩,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还得说咱们政府会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尽,那人民民主专政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好打个架么?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当一流氓头儿。
您想当佐罗?
也不是我想当将军。统帅大军,冲锋陷阵,驰骋疆场,直到把敌人全歼。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卫祖国,打击侵略者,维护世界和平,凯旋!会师!总攻哎哟,想死我了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国主义侵略,好容易见着了,来的都是笑嘻嘻夹着皮包的,打不得骂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过虽然没有战争,您仍然可以当将军起码当一天。交给我们吧。您想当几星将军?
五星,当就当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颗星对吧?可以。宴会、接见、礼炮,我们会把这一天的日程给您排得满满的。冯小刚挥笔刷刷记下要点。
慢!大汉按住他的手,我不想当那种检阅将军。
可这不就是将军么?
非也,非也。大汉摇头微笑,我不要穿礼服戴大盖帽坐拉窗帘轿车金光闪闪什么的。我单要穿野战服扣钢盔浑身上下屁兜里都塞着手雷,开一敞蓬吉普,膝盖上搁一手提机枪,牙咬着雪茄,后边车斗里坐俩中士,招摇过市。
噢,名将!冯小刚恍然大悟。
对了。大汉谦逊地低下眼,没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将军,以为我是司务长呢。到一交通岗楼前假设呵就被拦住,让我出示证件,态度还很蛮横。我呢,不慌不忙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从裤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船形帽,轻轻掸去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露出五颗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惊失色。
当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吓坏么?啪地就是一个敬礼。还不能是那种一般的举手礼,得是个浑身使劲五指直扎太阳穴恨不得把大盖帽扎歪自个扎躺下的礼!
说着,大汉啪地给冯小刚敬了个礼。
然后呢?冯小刚迅速还了个一模一样的礼。
然后我就一溜烟走了,扬长而去,开军事会议去了。屋里都是四星以下的将军,我一进屋,全站起来立正,脸仰到天上,手按着裤线,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们,特别不耐烦地小声对他们说:稍息稍息。
都是高级将领,您这么着合适么?
我对军官一向严厉,他们都怕我,当然也是因为我指挥打仗确实厉害。可我对士兵很亲切,一点架子没有,经常拍拍他们肩,握握他们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们名字来呢。
爱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齐大妈拎着一篮子鸡蛋走进来,进门就挨个指着于观们扯着嗓门叫:
你们几位都听着,我可告你们,后天是咱全国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任务了,各单位都要上街载歌载舞,你们这文明专业户更不能落后。
没问题,咱这片几条街的热烈气氛都归我们了。于观笑说。
齐大妈您坐。马青搬了个凳子,您站着说话我觉得我没礼貌。这么点小事您还亲自跑一趟,让二丫头招呼一声我亲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顺道买本儿上的鸡蛋拐一趟。齐大妈没坐,把篮子搁凳子上了。
你说这齐大妈呵,冯小刚走过来,每回见她每回我就纳闷,身子骨怎么就这么硬朗?精神头儿怎么就这么健旺?风吹雨打全不怕我羡慕您!
□〖音害,字形左口右害〗,还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齐大妈笑得皱纹模糊了眉眼。
要说人有活一百八十岁的我信。冯小刚还说。
可不,搁咱们国家这叫寿星,搁港台齐大妈就是人瑞了。于观也帮腔。
得了小哥儿几个,留点好话文明日街上说去,大妈这已经没少听蹭了。
齐大妈美颠颠地拎了蓝颤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还不是应该的?让我们说假话可不会。
齐大妈前脚走,大家立刻散开归位,继续和顾客娓娓而谈。
杨重对一个暴突眼的男子说:
我这人不爱说假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怕得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不应该您不应是一中国人!
那我是什么人呵?
您就不该是人。
怎么讲?
委屈!听说过仙风道骨么?那就是说您。
有那么严重么?
太严重了。您还看不出来么?我这人一向是实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脱一神仙呵!搁我文盲那会儿,见了您我得磕头您可千万别让我奶奶瞧见,不然她拽着您托您给观音女士带好儿,还非得带到。
不不,我还是人,一个普通人,爹妈生党培养,有欢乐有忧愁。
不不,那是您谦虚。实际上呢,您欢乐,那也是与民同乐;忧愁呢,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真不是这样。欢乐,占点小便宜就乐;忧愁,吃点小亏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这话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这种人了,拿这话给我一个警醒。达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贯耳、若有所思
您这不是讽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说了实话,您就拿这话来臊我。
看不出来呵,是不是于观?这先生道深了,任咱们怎么捧,岿然不动。
这就叫大家风度,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点小成绩就自己抬轿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头一回见面,不了解,但您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您这人不吃捧。于观掉脸飞快地说。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点不瞎说。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咱们这碗饭吃不成了。杨重苦恼地望着对手,十分真诚。
谁说我不吃捧?我就为了让你们捧特意跟单位请了事假从天津赶来的。问题是你们没说出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不服气。
好好,咱从头来,您是先进生产者?
不,我是落后分子。
那是您见荣誉就让,见困难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进的,不愿意这么平凡。
痴心不改,俯首甘为,平凡见伟大呀!
说不想那是虚伪,想而不为是那是洒脱。为什么说高山走俊鸟呢?人前人后那都叫家畜。于观又远远插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为,而是办不到,懒惰成性,一想干活就恶心。
这怎么叫懒惰成性呢?这叫质本高洁,与世无争,不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个小事能满足的人。
可别人怎么说我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您。您高说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么就能把您看死了呢?齐先生四十学画,姜先生八十挂相,在这之前干吗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匠一个当渔夫。谁想到过小流氓刘邦还能做一番事业呢?
好喝酒吧?马青走过来问。
好,没事就喝,喝完就睡,外号醉猫。这还能算优点么?这不叫醉生梦死么?
错了吧?这叫梦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古来圣贤在何方?惟有饮者留其名。马青得意地走开。
我觉得您特像古代那种落魄的知识分子。杨重严肃道。
您是文人吧?马青问一个白化病般雪白的人儿。
不不,我就是一骚客。串点晚会词儿呵写点骂人的小品文呵给报纸纠正点错字连带不署名地在广告末尾斩钉截铁来上一句。
我知道您是谁了,您是那一句师!
谁?我是谁?小白人儿不解。
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得好。马青又道。
不好,比那俩仲马俩托尔斯泰差远啦。
我不同意你这观点,那四位加起来,您不留神就跟他们打一平手。
您这么说就太过了。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还是了解一二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那是您自暴自弃。您想呵,那四位写了多少字,才给群众留下个印象。您呢,一句话就流传甚广。怎么比呢?搞过创作的人都知道,写长容易写短难。
两回事,你说的那是两回事。生产搞上去,人口降下来。妇孺皆知吧?你不能管发明这句话的人叫文豪。我明白,我懂,我不能让您胡乱一捧就真以为自己空前绝后,我还没那么浅薄。
可搁我们这些浅薄的人看来,您不是空前绝后也是难得一见。
你这就得算肉麻了。你怎么能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对我,一个平生最恨个人崇拜的公民,说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你这等于是侮辱了我的人格!
您动了气,我还不高兴呢。我有权利表达我对您的崇拜!想不让我说,任何人,您也办不到!我做错什么了,啊?我告诉你,这不是在美国,我也不是黑人,你还甭想歧视我!马青火了。
可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干吗非说我有多么了不起?小白人哭咧咧地皱着小脸。
少废话!您就是高就是天才!就是文豪!就是他妈的圣人!哭、央求,全没用,我就是不改口!您,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一表人材,加上才华横溢才气逼人才大志疏合成一个才貌双全怎么能不说您超群绝伦超凡脱俗一万年才出一个!
不要吵不要吵,马青,消消气,好好地捧着人怎么急了!于观闻声转过头。
我没见过他这样的,我这苦口婆心,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还无动于衷。
我不是无动于衷哥们儿,我真是觉得自己不行。哪儿来的什么才呀?不过是一连串的雕虫小技文字游戏顶到天算一个欺世道名沽名钓誉其势汹汹其貌不扬臭名昭著狼狈不堪。
你们听听,他这说的还是人话么?你们见过这种谦虚得一塌糊涂的人么?我是没词儿了,冯先生您来伺候他。
马青气走了,冯小刚拖把椅子过来坐在小白人面前。
怎么回事呵?你怎么对自己的看法这么不正确呵?有些优点自己没意识到,别人给你指出来,就该虚心接受。我平时是不爱随便表扬人的,全凭自觉嘛。可对你这种不自觉的人,我今天就要狠狠表扬你!
先让他自己说,他是什么人。说清楚,不说清楚甭想走。马青喝着水又走回来,兀自愤懑难消。
这种恶劣态度一定要狠狠治治他。刘美萍白小白人一眼,不象话!
不怕犯错误,就怕犯了错误不认识,还坚持错误。丁小鲁也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于观,这人够得上一典型吧?
于观沉痛地点点头。
说吧。冯小刚和颜悦色地对小白人说,你看这么多同志关心你,你应该拿出勇气正视自己的优点。
可我确实没有优点。小白人苦苦哀求。
不可能!冯小刚一扬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优点呢?你这就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看问题的态度了。
他又安抚小白人,好好想想,回忆一下,想起多少,说多少。爱国么?
当然。小白人吓了一跳,忙回答。
瞧,找点优点还是很容易的嘛。
爱国爱党爱人民爱学习不爱劳动。小白人苦苦思索,边想边说,模范遵守政府的法令法规和政策
不要避重就轻,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杨重在一边恫吓小白人,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态度,要是等我们替你说出来,你就被动了。
还有胆小。小白人兴奋地说,干了坏事一诈就承认。
还算一条。冯小刚掰着手指头给他数着,还有。
忠诚。对家庭和社会有责任感,从不在外面乱搞和进行煽动。
不是这个,这些我们都掌握了,还有。
善良,对老区和灾区人民富有同情心,包括我们家里,一件旧衣裳都没有了。看见那要饭的,明知是骗钱,家里小洋楼都盖起来了,还忍重给个块儿八毛的。
还有还有,冯小刚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竹筒倒豆子,不要存在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还有什么?没有的我都说了怎么还有?再说可就是胡编了。我说前儿个掉粪坑里的那个少先员是我捞起来的你们信么?
老实点!你以为你是在什么地方?杨重冲过来,厉声拍案喝道。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小白人此刻倒面无惧色,本来看见招贴以为是旅行社呢,想去白杨淀玩两天,谁料就折这儿了。
杨重自个愣了,呆了片刻,没趣儿地走开。
冯小刚满面堆笑,怯怯地拉了拉小白人衣袖:
既然你说你都说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听音乐呀,古典的、现代的惟独没有流行的?
正好相反,就喜欢流行的惟独没有从古典到现代的其他一切。
这你就是不说实话了,你这是赌气了。
我怎么没说实话?我说的全是实话。我就是一个写广告词的,干吗要装成人类文化遗产的正宗继承人?我就喜欢我出生以後问世的东西!就喜欢一切都用新的!就喜欢加入人数最多的那一群混迹其中你管我叫随大流赶时髦都可以!
可你知道什么
是高级的、艺术的,只不过你不愿意脱离群众。
对,我知道,能被最广大的群众所接受的就是高级的、艺术的,譬如相声、武侠小说、伤感电影、流行歌曲、时装表演诸如此类。这就是我,和知识分子迥然不同的,一个俗人的标准我为此骄傲。
不!冯小刚断喝一声,终于等到了破绽,跳到地上使劲摇头,弯腰跺脚地喊:
你不是一个俗人!
一屋人都笑了。小白人也不由笑了,仍嘴硬,我就是俗人,板上钉钉的俗人。
你不是!冯小刚不苟言笑,冲到小白人面前,激烈地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这就叫大智若愚呀同志们呐!这就叫装疯卖傻呀同志们!大家千万不要被他的假相所迷惑,应该剥去伪装,还其真相。
他转身面对小白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雅人,是个羞于承认自己雅的因而是真雅的雅人!
同志们掌声四起。
小白人也脸上放光,我真是这样么?
真是。于观含笑上来道:你想呵,除了王婆谁还会自卖自夸?喊得最响的往往是心里最虚的。不叫的狗咬人。敢于承认自己俗那得需要多大的雅量呵你还不是雅人么?
瞧瞧,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众人指着小白人笑。
还是冯先生有高招,一下就解决了问题。美萍对马青说,你真该跟人好好学学。
是,马青道:不承认有差距不行。
舒坦了么哥们儿?冯小刚问小白人。
小白人掩嘴笑个不停,一边热烈地和冯小刚握手,舒坦了舒坦了,从未有过的舒坦。哥们儿你真行,有您这碗酒垫底,这些年受到的委屈我都不计较了。
跟那些俗人计较什么!

累,真累,这么一天拿下来比治理一个小国还累。马青大声喊,谁说捧人不是体力劳动?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家都像被扎了的轮胎瘪了下去,个个精神颓靡,瘫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闭目养神或长吁短叹,丁小鲁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看我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杨重张大嘴让美萍看。
哟,真起了一泡。美萍说,给你涂点紫药水。
她拿棉签蘸了紫药水小心翼翼地涂在杨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杨重用浙江官话骂了一句,试试自己的嘴是否依然开合自如。
挂花了?马青走过来看看杨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说,捧你一道,慰问慰问。
别,别,咱们之间就别来这套了。
特别是咱们之间,更该以身作则,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搞特殊化。我对你有意见你工作起来怎么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痒痒闲得难受?杨重乜斜着眼睛道,别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里也就是杨重头脑最清醒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越不叫你干什么你还非干什么。杨重急了,烦不烦呀?下了班也不让人清静。
杨重,你要干吗?于观在一边冷冷地开口,同志们捧你也是因为爱护你,你什么态度?
我不需要!杨重阴沉着脸冲于观道,我谢你们了。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一个工作态度问题。于观厉声道,如何摆正捧人和挨捧的关系问题!
现在是下班时间。
作为一个好的吹捧家就没有上下班之分,随时随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听不得肉麻吹捧,听见就起鸡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能怕自己传染上疾病?
听到他们两人吵起来,丁小鲁忙劝,吵什么呀?都累了一天,你们怎么一点不注意保护嗓子?
你少搞无原则的一团和气!于观一挥手。
怎么冲我来了?丁小鲁不满地瞪了于观一眼,于观我觉得你最近火气太大,虽然工作累点也不该对同志动不动发脾气,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分。你的行为很不像一个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为捧人伤和气。刘美萍也过来相劝。她看到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边,拉着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鲁也跟着笑,是呵,你一开始目标就选错,捧人应该先捧小姐呀。
马青本来被杨重倔得挺没趣儿,一见两位女士热情相邀,只得强打精神堆出一脸笑:
那好,我就捧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可要开始了。
你等我靠墙站好了,我这人一捧就晕。
马青对丁小鲁说:没见美萍前,不知道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么,查遍所有辞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见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够刺激。丁小鲁笑说。
我从小就特爱幻想,一见美萍,一点想法都没有了,从此变得特别实际。
你说的还不如我呢。丁小鲁笑道,应该这么说:我一见美萍连生活的信心都没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没出声的冯小刚远远地开口,语调浑厚,充满深情,犹如赵忠祥播讲《动物世界》:
我每回都是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则就要脱口喊出:美!美!口齿流利的人偏在这个词上结巴。
一屋人开怀大笑,连于观、杨重也忍不住笑了。
还得属冯先生,一语中的。丁小鲁笑问美萍,还走得动道么?
劳驾你搀我一把。美萍作痴醉、沉迷状。
我觉得我们捧来捧去却忘了一个最该捧的人。丁小鲁看着冯小刚笑,此人劳苦功高,没有他也没有我们的今天。
对,咱们怎么把冯师忘了?于观笑叫,这样的人不捧还有什么人可以捧呢?
冯先生,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美萍大惊小怪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我先天心脏有点缺损。冯小刚挺直腰坐正,来吧,几句捧还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冯先生,丁小鲁道,我们几个就算您带的研究生?
可以。
冯师凡一张嘴,我心中便涌出一句文言感叹:真奇男子也!于观笑道。
冯师死后,哪儿都可以烧,惟独这张嘴一定要割下来,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鲁道。
或者修个墓,马青也道,立座碑,请启功先生写个字,碑后用阴文历数此嘴生平。伟人不都有三两个衣冠冢么?修个嘴冢我觉得不过分。那就拜托了。冯小刚拱拱手,我这把骨头你们扬哪儿去都可以,独这嘴我也觉得好,舍不得。记住,一定找一福尔马林瓶子给我泡上,别回头二百年后烂了。
不用,您那是铁嘴,烂不了。于观道,我倒建议像泡野山参似地泡在酒里,嘴笨不会说巧话的喝上一盅保管变八哥。
诸位诸位,丁小鲁叫道,我建议现在就给冯师拟篇铭文,一旦冯师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纷纷来了情绪,拟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师冯小刚之嘴萌生于二十世纪中叶,丁小鲁笑瞅着冯小刚一句一顿地说,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蕴;栉风沐雨,含辛茹苦
历尽甜酸苦辣,品遍软硬冷热;于观接上来摇头晃脑地吟道,吐故纳新,咬韧嚼脆;凡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种种遭遇,不堪回首。终于蜕皮
结痂。丁小鲁捶胸高叫。长茧。美萍笑弯了腰。
覆鳞,角化!马青接着补充,几经淬火,千锤百炼
得一铁嘴钢牙!于观不容分说,厉声高叫盖住他人喧嚣,唇红齿白,口舌生香;能吐芝兰之芬馥,堪效百鸟之宛转,嘤嘤动听,如抹蜜糖;耕云播雨,扬是传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鲁几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见人爱,视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冯师,你就差再拿一个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了,那样这篇铭文就算做足了文章。杨重道。
已经很好了。冯小刚微微一笑,已经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这嘴谢谢你们。如果将来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设一偏殿供奉诸位,我等数人共享祭祀岂不大快人心?

发学习材料了呵。
次日刚上班,美萍便捧着一摞《祝词贺语辞典》发给大家。
都认真学习呵,回头我要一一检查你们的学习体会的。她边分发边说。
马青正在和丁小鲁谈工作:
五星上将的军服有了,M-1步枪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现在就差几身中将、少将的军服。我到北影道具库看了,美式军装都被上戏的剧组借出去了,只有国民党的军服。
国民党的也可以。丁小鲁说,但一定得是解放战争时期的。
行刑室也联系了。马青又说,老虎凳、竹签子、麻绳皮鞭都搞到了,再买把烙铁就齐了,先说好不可能完全尊重历史,烙铁只能电烙铁。
可以,丁小鲁说,大概齐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法场呢?和菜市口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呵,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究了,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问题。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不服气地小声嘟哝。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
前一段的工作情况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阶段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种互相吹捧的气氛。正人先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沉老大的箱子过河。像个满族女人,头发梳得很高,脚上穿着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风,这个样子怎么能适应新形势?你有什么丢不下的?你那个箱子装的都是什么宝贝?抖落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宝贝呢还是破烂?我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观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我再三对同志们讲,要舍得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人死灯灭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个地主老财,终身只恨聚无多,不但聚,他还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点宝贝藏得严严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孙孙传下去么?今天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宝贝么?你不是舍不得么?对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于观撸胳膊挽袖子虎着个脸瞪着杨重,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搞你个倾家荡产!
冯小刚说:当然我们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在有意整谁。
于观说:不如此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这就如同身在战场,同志们都舍生忘死地往前冲,你一个人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流血牺牲的战友的背叛!知道战场上对临阵畏缩的逃兵怎么处置么?
冯小刚把脸转向大家,都谈谈,大家都谈谈,这也是考验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是站在人民一边呢还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说说吧,刘美萍先开了口,刚才听了于观同志的一席话,我觉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动。于观同志虽然是在批评杨重,但我觉得同样的问题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去吧,总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又是个苦孩子,不会有什么私心
慢,慢,美萍,于观打断她,你先不要急于检讨,我们不是要搞人人过关。你的问题这次不谈,先集中火力打杨重的土豪,不要混淆两种不同性质矛盾。
我觉得吧,杨重从骨子里瞧不起捧人工作,认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说。没有,我没有。杨重抗议。
你不要打断别人,呆会儿专门有时间给你讲。于观喝住他。
是这样的杨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认,我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你虚荣心特别强,平时就有点知识分子的自命清高,不爱理人。
你才是知识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么成知识分子了?杨重火了,诬陷嘛。
不是知识分子,一身知识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马青说,我觉得美萍说得没错,但还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个虚荣心不是知识分子的,而是彻头彻尾小布尔乔亚虚荣心!你到农贸市场买菜连价钱都不好意思问嘛,不管开价多少丢了钱就走。
这也是资产阶级阔少作风。于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
我同情劳动人民,乐意多给他们几个。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伪善,劳动人民不用你怜悯!马青冲杨重连珠炮似地开火,你这是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为一粒米一片菜叶都来之不易,我才觉得应该多付一些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伪君子!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别人于何地?那些和你一起买菜的家境并不宽裕的广大群众怎么办?马青一拍大腿,指着杨重喝道,你站起来!
站起来!刘美萍也情绪激昂地喊,杨重不老实就叫他站起来!
群众叫你站,你就站起来吧。于观对杨重说。
杨重可怜巴巴地站起来,低下头。
你说!你交代马青、刘美萍围攻杨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么呀?杨重十分困惑、无奈。
咱们原先打算让他交代什么来着?于观也小声问冯小刚。
买菜多给钱?
不,不,不是这个,是什么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这个。于观想了又想,叹口气,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被这一搅也搅忘了。冯小刚灵机一动,让他自己说。
你自己说,我们想让你说什么来着?于观义正词严地指着杨重。
丁小鲁抬腿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于观问。
恶心。丁小鲁说,你们抽烟抽得太凶,熏得我脑仁疼。
说完她径自出了门。
你们让我说什么呀?杨重愁眉苦脸,哪位好心人给提个醒。
管说什么呢,马青小声对他说,捧于观一道不就完了?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杨重转向于观,一脸沉痛,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像于观老师所说的那样,嗯,总而言之,一切尽如于观老师所指出的没有丝毫走样儿。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为有于观这么一个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庆幸,否则我不知要滑得多么远呢。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这才说明你是真正爱护我,我们是真朋友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呵!我想起来了,冯小刚小声对于观说,捧人
于观伸手制止了冯小刚,眼含热泪望着杨重。
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起,紧紧握手。
这叫什么呀!杨重一甩手,对马青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马青对他说,从今後,咱对于观也得捧着说话了。
冯老师,丁小鲁对冯小刚说,我有一个工作问题想向你请教。咱们现在这工作开展得的确很顺利、很有成绩,顾客也在不断增多,可我对这个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瞒你说甚至有些反感。
你说你说,知无不言。
捧人这个意义我是懂的,也很赞同。可为什么捧一个人的同时我们总要贬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贬低?这和我们要捧出个全社会的祥和气氛的宗旨岂不是互相矛盾、冲突了么?这么捧下去,不还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轻视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问题。冯小刚深深点头。
其实我们并没有解决矛盾,只不过是片面助长了单方的气焰。可想而知,从我们这里获得了满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们这个门会是副什么嘴脸,别人对他又是个什么印象。
是呵,没准我们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马青咂着舌道。
总是讲我们没目的,可长此以往,别人会对我们怎么看?能相信我们么?杨重摊开手问冯小刚。
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是个捧人的理论问题。的确,这种现象是和我们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根源是我们捧人理论还不够完善,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
请您说得具体点,您刚才那席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说来话长。
没关系,您就长话短说。丁小鲁摆出认真听讲的相儿。
就像任何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旧的东西一样,我们捧人也是脱胎于骂人,因此不可避免带有旧社会的影响和烙印。我们很多吹捧家譬如诸位都是骂人出身,虽然抱有最良好的愿望,但一旦捧不动了急于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习惯语式。要知道骂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门艺术。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我们的对象的审美需要。
没错,如果你不贬低他人,没有一个对象会获得真正的快感和满足。于观插话。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脱离对象单独存在,就像衣服离不开身体鞋离不开脚毛发离不开皮肤一样。
可我觉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个性,不能迁就对象的庸俗趣味,就像优秀的纯文学作家和纯电影导演从来不迁就我们一样。丁小鲁道。
你说得很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们吹捧艺术还不完全相同于其他艺术,它有些类似于工艺美术我这么看。你还不能把它完全摆到一种只供欣赏的位置。它还是要服务于大众的。任何艺术如果变成了纯形式纯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别是吹捧这门刚刚起步的艺术。我不排除,将来有一天,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吹捧会像芭蕾、交响乐、绘画那样变成一种只能到剧场、博物馆才能*郎偷降囊帐酰恢种皇屎显谖杼ㄉ媳硌莸囊帐*。哪怕变得像哲学那么抽象,仅仅是智慧的独白和语言的发挥。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断子绝孙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冯老师,我发觉你这人还是挺爱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当然,老实说我这人其实就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虽然我的行为那么脚踏实地。我告诉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们谁都不可能跨越历史发展的阶段。既然生当斯时,就要尊重现实,不要让认识的飞跃把你变成脱离时代的狂人。对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可这对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鲁说。
吹捧像资本主义一样也要有个残酷的原始积累阶段,任何温情主义只能妨碍乃至破坏公平的最终确立。你生而美丽,就是对丑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来是平等的这一资产阶级观点吧。
冯小刚语重心长地说:
任何一味药都不能说是包治百病。就像一个人患了绝症病得要死一样,明明知道吗啡只能暂时减缓他的痛苦甚至还会有嗜瘾的不良副作用,你给不给他注射呢?是看着他痛苦挣扎还是用药物使他麻痹获得短暂的安宁?不要谈什么诚实的良知和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仅从一个医生的起码医德讲,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是责无旁贷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脱离对象孤立存在的。你给一个健康人注射吗啡那是犯罪,而给一个垂死的人注射吗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

一辆美式吉普自东向西疾驶而来。路边骑车上班的行人看到开车的是个硝烟满身的美军上将无不大惊失色。
这是哪儿刚空投下来的?怎么没人管他?我们的军队呢?
于观和冯小刚穿着中士军装,头上扣着沉重的钢盔,各抱了步枪坐在吉普车后座上,不时被颠得屁股腾空,叮当乱响。
将军,我们是在德国,请您注意安全。于观扶正钢盔大声说。
我知道是在德国,瞧公路被我们的空军炸得到处是弹坑。
中国巴顿有意把车开得倏忽乱飘。
下面该什么词了?于观小声问冯小刚。
冯小刚掩嘴道:冰激淋。
噢,将军,我们有一礼拜没吃到冰激淋了,连可口可乐都不是原装的。于观大声说。
让美国空军给我们运!上将回答。
噢,将军,听说供应给我们的骆驼香烟都在安特卫普让后方那些坏蛋批发给比利时倒爷了。
连我们的口香糖都嚼在那些意大利妓女嘴里,我嘴臭得都没法吻那些欢迎我们的巴黎娘们儿了。冯小刚撅着嘴抱怨。
给艾克打电报。上将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把这些坏蛋统统枪毙!
杨重戴了顶美国宪兵的白钢盔,忙着给路口的交通警递烟:
帮帮忙师傅,我就替您一小会儿。
你们拍的什么片子?交通警一边下岗台一边问。
打仗的。
杨重迅速站上岗台,伸出一只五指张开的手掌迎头拦住直冲过来的吉普。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于观、冯小刚像两袋土豆砸在上将身上。于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狐假虎威地嚷:
嘿,看不见我们是美军么?
任何人都检查证件。马青挟着枪严肃地走上前,有情报说,德国人正假扮成美军搞破坏。
上将目光尖锐地瞟了马青一眼,噗地吐掉嘴里的雪茄,骄横地站起来,掏出皱巴巴的船形帽刷刷掸去挡风玻璃上马青泼上的那桶灰土,露出杨重一笔一划画上的五颗白五角星。
与此同时,马青、杨重咔地一个立正,胸脯挺得像个孕妇,一齐扎了自己一个有力标准的礼。
杨重当场就翻白眼跪倒了,枪托重重地杵在地上。
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
快快,把将军服给我!
吉普车还没停稳,于观和冯小刚就一边扒着自己的衣裳一边跳下车,接过镶金边的呢子裤就往腿上套。
杨重马青扛着枪满头大汗跌跌撞撞从外边跑进来。
快换装。于观朝他们喊,来不及就光换肩章。
上将此刻正站在院门口和穿了身皱巴巴的下士军装的啤酒厂传达室大爷亲切攀谈:
近来好么,汤姆?
报告将军,我老伴从新泽西来信,说我家奶牛又挤不出奶了。
买头新的嘛,汤姆,战役结束我就提升你为上士。
好了,将军。烫了头穿得像个女特务似的丁小鲁喊,可以开会了。
会议室里,令人生疑的将军们垂手肃立。门外传来一阵皮靴响,戎装笔挺的上将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双方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心中暗惊。上将蹦出一句生硬的英语,鼓捣满拧先生们。
满拧满拧。将军们七嘴八舌回答。
将军,德国地图实在搞不着,只好弄一上海地图您凑和部署吧。
冯小刚说完,刷地一声拉开墙上的布帘,将一枝台球棍递给上将。
上将举棍在墙上的地图上戳戳点点比划了一气,转过身来面对众将军。
张军长。
有!杨重挺着胸脯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已经到达闸北。
李军长。
有!马青英姿勃勃地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都在西郊公园。
太慢了,下午五点一定要到徐家汇。蒙蒂的部队现在哪里?上将转问冯小刚。
他们昨天就已经占领了吴淞镇,现在五角场一带布防。冯小刚回答。
给我八百吨气油。杨重道,我的坦克明天就能到外滩。
于司令。
在。于观从桌旁站起来,扔掉手中正吸的烟。
你的装甲师为什么没有消息?
我的装甲师还在宝山。我遭到了党卫军的反攻,我的部队损失惨重,只剩五辆坦克了,我的参谋长也战死了。
张军长,你接替于司令的指挥。于司令,我批准你回国休假,你和南希三年没见面了,你该回去看看她和你的三个孩子,替我问候南希。
我为党国立过战功,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过伤。
于观抗议地嚷嚷,走出会议室。刚出门就在外面台阶上拢着手点着一支烟。
正靠着墙根儿懒洋洋晒太阳的丁小鲁问:完了么?
还侃呢。于观在台阶上坐下,一口口吸烟。
他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眼泪汪汪地喘息。
烟抽太多了。丁小鲁关切地看他一眼,少抽点。
困,困得厉害。于观揉眼睛。
你真觉得这活报剧有意义?
怎么是活报剧?这是正事。于观看她一眼。
丁小鲁叹口气,有时想想也怪可怕的,连我们之间也没一句实话了。
你这个情绪不对嘛
你别跟我说这个!丁小鲁打断他,锐利地看于观一眼,我不要听你这套。你让我觉得费解于观,现在我还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说服不了我。
冯小刚从里面出来,对于观说,给棵烟,憋坏了。
于观掏出烟盒让他抽走一支,说到哪儿了?
还在谈军需品的分配份额,杨重和艾克吵得很厉害。冯小刚点着烟又进去了。
该死!只要给我八百吨汽油,我就能让孩子们回美国过圣诞节。杨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国会不希望在四四年结束战争,我们还没准备好为整个欧洲提供面包。
今儿是什么日子?于观冷丁问丁小鲁。
不知道,好久没看日历了。
一个男人兴冲冲走进来,瞧见于观就扬手打招呼:
嘿,我来了。
于观定睛瞧了这男人一会儿,认出是那个素怀大志的厨子。
你先等会儿,这屋里完了就拷打你。
刚下班?丁小鲁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请假,这事重要呵。厨子乐呵呵地说。
什么时候到你们那饭店吃一顿?于观说。
没问题,去就提我,绝对优惠。
这里面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来那么多说的?说好了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这是给我预备的老虎凳么?
对,那摞砖头也是你的,五块够么?
差不多,也不一定,别忘了我从小练过体操。
困,老觉得睁不开眼,闭眼就想睡。于观又咳嗽。
你这么熬下去,会把身体拼垮的。
这时,会议室门开了,将军们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惟独上将依旧神采奕奕,劲头十足。
中士,把我的车开过来。
抱歉,您这车中午以前得还,劳驾您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吧。丁小鲁上前道,慢走,您这身衣裳也得扒下来。
刘美萍端着个照相机过来,给上将拍了一通照,对他说:明天您还是这个时候来取照片。您想放大,拿回底片您另放,这个不包括在内。
于观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招呼大家:
都过来都过来,大家搭把手,把这位先生吊起来。
厨子还在笑,杨重一个绊儿把他撂倒在当院。
厨子四马攒蹄被吊到房梁上,马青抖着手里的皮鞭像地狱里的小鬼似的问:说,你的上级是谁?下级又是谁?
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的组织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说不说?马青也实在累了,喊不出声。
打死我也不说。
好,那我就打死你!

你怎么有点咳嗽呀于观?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觉得嗓子疼。
头疼么?美萍把手放到于观额头试温度。
头倒不疼,也不发烧,就是嗓子难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说话太多。不成你回家歇两天,别闹出病来。马青也说。
不行呵,今儿是文明日,还有那么多工作呢。
我们几个去不一样么?你还是歇一天吧。杨重道。
我歇不踏实,那么多人要捧,本来人手就不够,再把你们几个累病了。多一个人能分担点是点。
那你就悠着点,少捧几个,我们每人多捧一个也就把你的那份儿带出来了。杨重过来递给于观一支烟。
我说两句呵,最近咱们活儿多,天又热,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万别生病。丁小鲁你那儿还有钱么?
有点。
买点胖大海、菊花给大家冲水喝。于观吩咐。
行,我说你们男的烟也少抽点,一点不注意保养嗓子。干咱们这行嗓子要坏了就全完了。
您找谁呀大妈?刘美萍问一个刚进门的老太太。
您这儿是那三好协会?
是,怎么着,您老受了什么憋屈了?想散荡散荡?保您哭着来笑着走。马青笑着迎上去。
不是我,是我那闺女。我那点糟泔事儿哪敢麻烦您们?我这辈子早吹了,什么全不想了。
您那闺女怎么啦?杨重问。
考大学没考上,如今待业在家。一个本该涂脂抹粉的年龄成日哭天抹泪,眼瞅着就邪了性。大妈求你们了,一定要好好劝劝她,给她几句好话,造成个印象还有人惦记她,让她觉得自己还不错哪怕是个误会呢。
交给我们吧大妈,把您地址留下,天一擦黑我们就去。杨重拿出笔和纸。
不用留地址,亮灯时候你们奔故宫筒子河一逮一准儿。都一对一对虾米似的,就她单钵儿,苦瓜一根。
放心吧,保证还您一个目空一切的女强人,还是那种爱说爱笑到了嫁得出去的。马青拍胸保证。
走嘞走嘞,再晚今儿这几条街就转不完了。于观喊。
一伙人上了街,出门便一路捧过去不问青红皂白。
哎,你们快来瞧,这小丫头长得多好看,跟小洋人似的。有三岁了吧?长大准聪明准是个大高个,破了百米世界纪录我也不奇怪,瞧这两根小腿多长仙鹤似的。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小孩儿,怎么一见这孩子就满心高兴?还得说人家爹妈会生,都是艺术家吧?
哇,真威风!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标准,配上那身衣裳,怎么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这么多车都服服贴贴,没点眼光没点头脑成么?喂同志,感谢你为首都人民没白没黑做的这一切。
多俊的冰棍车呵,看着我就咽唾沫。大妈,您一看就是个利索人。瞅您这白衣白帽,洗得多干净,天使似的。吃着您那冰棍也放心。
你们这商场真大真气派,进来不买东西心情都舒畅。
东西好那还在其次,售货员好那才是千载难逢。你们都是退下来的空中小姐吧?
瞧这卖糖果的小姐手指多灵巧,一抓就是一斤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嗬,跟玩杂技似的,瞅得我眼花缭乱,这一手一般人还真不行。您是三八红旗手吧?
瞅这买鞋的先生,一看就是大款。有钱,而且还是正道来的。称得上是仪表堂堂财大气粗了吧?这西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长在他身上似的,起码一千多块。瞧人先生那手,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多长多细钢琴家一样起码也是个弹琵琶的。看人家怎么掏钱包的,单用二指轻轻一夹,神不知鬼不觉□〖语气词,字形左口右欧〗,小偷!抓小偷!
这公共汽车开得是真稳,跟坐奔驰似的。于观说。
比奔驰舒服,奔驰能直腰站着不碰头么?冯小刚说。
买票买票,别等下车补呵。售票员喊。
要说售票员大姐也是真辛苦,一样坐车她还得老嚷嚷。换个不负责的也就一边眯着不言语了,谁受损失?国家受损失。钱也一分不进大姐腰包。要是大姐自己的车肯定就白拉咱们了是么大姐?冯小刚歪头朝售票员笑。
别跟我臭贫,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
下了公共汽车,两人昂首阔步向紫禁城走去。
哎哟,这故宫真雄伟真壮丽,天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瞅着还那么激动人心。你说咱古代劳动人民怎么就那么勤劳智慧?想起来我就骄傲我就自豪,怎么我就成了中国人了?于观仍絮叨不休,触景生情。
行了,你夸故宫它哪儿听得见?冯小刚都听腻了。
不是,我就是有点刹不住车。瞧这护城河的水跟金子似的。这树这草这花这人怎么都那么绰约、楚楚可怜,惹我一腔柔情好了,你发现老太太那闺女了么?
那趴着一黑影,是不是?冯小刚朝暗处□〖音努,字形左口右努〗嘴。
有点像,小脸煞白,晃来晃去,快!直眉瞪眼冲城墙去了。于观撒腿便跑。
姑娘,姑娘!于观边跑边喊。
喊我么?一个正在和恋人接吻的姑娘拔下嘴问。
不,不是喊您,您继续。我喊那不幸福的呢。
姑娘,我送您几句话,不收钱。于观喘吁吁站定说。
你说。那个正在城墙边磨蹭的姑娘好奇地看着他。
一年前,我也是在这儿撞的墙,被人救下了。一年后的今天,我觉得我当时特傻。
你怎么说变就变呢?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自个有主意善始善终。姑娘又看刚跑到的冯小刚。
这里有一个原因我告诉你: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可能你没印象,可我的记忆是不会错的。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走到病房窗前,准备再次寻死往楼下跳时,我看见了你。你正从大街上走过,穿着花裙子,像只花蝴蝶。我的泪当时就下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物,我怎么舍得去死?当时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你又是那么青春无忧,显得我是别提多阴暗多渺小了。
这我可以作证,三天后我去看他,他泪还没干呢。正在大口吃饭,严肃地对我说:为了你他也要活下去哪怕根本不认识呢。冯小刚累得弯腰喘气。
那你当时怎么没喊我呢?
我不配呀,我自惭形秽呀。当时我把你想得特高,怎么也得是个博士才刚够让你蹬的。我发誓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不去见你。于观煞有介事。
那你混出个人样儿了么?
惭愧。他茫然地看着冯小刚,我算混出人样儿了么?
我解释一下呵,他一直暗暗关注着你,留意着你,同时在人生的路上发奋图强,逐步实现给自己订的第七个五年计划。今儿要不是看见你苗头不对,他还不露面呢。
就是说,我要活得好好的,一辈子也未准见得着你。我不能成为你生活中的负担呀。我要成,就得成为你生活的光明,让你应有尽有,一生快乐。你值得,可我就不容易了。
他这个想法其实是很高尚的。要么带给人家幸福,否则不如谁跟谁都没关系。何苦让你再为他担忧呢?
真高尚。姑娘笑望着二人。
不不,愚忠而已。于观谦逊地低下头。
你们说的这都是真的么?我怎么听着那么过分?也就赶上我今天心情不好特别需要安慰,平时谁要跟我这么说我都觉得他是流氓。姑娘又板起脸。
那是因为我们不善于表达。不光你这么说,别人也说过:怎么好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不像好话了?我们特清楚自己这缺点。于观忙解释。
话是说得有点言不由衷,可这意思您还是理解的吧?
啊,大概齐能猜出一半。姑娘点点头。
那就行了,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您的生命不属于您自个。您要时刻想到,多少不相干的人把理想寄托在您身上呢。
您手里攥着多少条人命呵!冯小刚深情地加了一句。
我真得好好想想了,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缘无故该着谁欠着谁一大堆似的。姑娘沉思。
怎么话又说回来了?于观大惊。
是呵,我本来自私自利活得挺好,吃饱了饭练练气功,看能不能蹿墙越脊。谁想撞上你们,云山雾罩说了这么些个不着边儿的话,活生生地让我觉得自个有多大罪过似的。算我倒霉,今儿出门没挑日子。
姑娘一拧脸甩手走了,撇下两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捧砸了吧?捧出不是来了吧?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我是坚决想不通,怎么就能捧出条人命来?于观抱着脑袋一下蹲在地上。
我真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干不了这活。于观说着泪就下来了,还是换个能力比我强的同志干吧。
你怎么了?丁小鲁看和于观一起回来的冯小刚。
晚上那人没捧好,他心里难受。冯小刚说。
谁都有偶失前蹄的时候。丁小鲁安慰于观,都没干过,都是摸索着来,犯不上太跟自己过不去。
这不像你呵于观。杨重走上前,这不是你的性格。怎么能一遇困难就退缩?你是个弹簧呵你不要忘了。
可我的确是干不好这个工作,我的压力太大了,我的神经够了!别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冯小刚大喝一声打断他,你干不好别人就干得好么?我们不都是在不断栽跟头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老练起来的?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点挫折你都经受不起。好啦,要不我们都不干了!回家休养吧!明哲保身吧!由着自个性子来吧
冯小刚说着也流下泪,我就没有自己的脾性么?我就没有个人的爱好么?可我们要都不干那让谁干?
众人皆默然,于观垂下了头。
冯小刚走到于观面前,慈祥地看着他说:
我理解你,也够难为你的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在这个时刻动摇、退缩,会对同志们的士气有多么大的影响?你又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观悚然一惊。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觉前好好想想吧。冯小刚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鲁对一直愣愣地坐在灯下的于观说。
睡不着哇。于观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冯先生这几句话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别去想它了,抓紧时间睡吧。
我真错了么?于观问丁小鲁。
问你自己呀。丁小鲁说。
就是这个问题想不通。我觉得自己没错,我确实感到自己很难胜任捧人的工作。不瞒你说,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怀疑,我这么做到底有利于谁?工作越顺利,心里越是堵得慌。
你没错。
可我要没错,那就是冯先生错了。冯先生会错么?真不敢往下想呵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您的请求,我认为您这个动机有问题。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桩充满艰辛、饱含血泪、需要极大献身精神的事业。于观没精打采地对个小孩说。
我就是把这当事业对待的。您想我学习也不好,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连我爸我妈都发愁:这孩子长大能干什么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毙『⒄裾裼写省*
你错了,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干的。我们也不要没有文化的人。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学校上学,如果将来有志于作一名吹捧家,大学毕业再来找我们,起码也得是个大专学历。小同学呀小同学,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学文化知识,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回去吧,好好学习,先学一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再说其他。你聪明,一看就聪明,除了核物理别的你都一学就会,记住我这话。没准将来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说不定造福人类吧你就!
哟,宝康来了,好久没见,怎么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这后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嗬,赵老师,更年轻了,大街上遇见我得把您当成您儿子。马青笑着起身相迎。
听说你们几个改当吹捧家了?我正到处找人吹我呢,感觉特别需要这个。来吧,好好吹吹我,我还跟过去一样,出高价。你们几个我全包了,别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钱一天呀?宝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样坐下。
我们不卖。于观回答。
先别把话说绝,先问问我能出到多少价。
一万两银子一天我们也不卖,一个大子儿不花我们照样笑脸相迎,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
哎哟,跟真的似的。
没想到我们觉悟这么提高得这么快吧?你以为我们这两年白混呐?赵老师,坐,近来好么?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尽管吱声。于观冷笑,转向赵忠舜。
没事,就是跟宝康一起来看看你们,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两天我们还念叨呢,老没见赵老师抛头露面,怕是叫外国请去演讲了。
怎么着,死活不接待我,对我有意见?宝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们会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只要别提钱,提钱伤感情。于观态度委婉地说。
我需要!宝康一扬脸。
马青、杨重,你们捧一道宝康。于观起身让开。
说吧宝康,你想怎么捧?杨重盯着宝康问。
怎么刺激怎么来,我要那最肉麻的。
赵老师,您好像有什么心事?于观问赵忠舜。
没有,心情挺好。赵忠舜一笑回答。
不对,您不是闲得没事串门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给自己安排得特充实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捧您一道?现成。
咱能不能到里屋说去?赵忠舜探头探脑左顾右盼。
里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街上说去。
哥们儿,您这学问又长了吧?做一隆鼻术,再把后脑勺那片毛滋起来,活脱爱因斯坦青年时代呀!马青笑道。
是,昨儿在街上还有人认错了我呢,喊着爱老师扑过来让我往他胸脯上签名。宝康大言不惭。
哎,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你来了一封信,您知道么?杨重十分神秘地问宝康。
听说了,但信我还没收到呢,不知道什么内容,左不过是要给我奖呗。
写错地址了,寄我那儿去了。我好奇呀,就拆开看了。信上说他们那帮老头现在特发愁,选来选去就觉得这奖该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绝得奖,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万给他们个面子。
我还真不一定给我就接着,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灵活一下么?人家那信上说了,国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国宴的菜都炒好放凉好几年了。杨重很发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么好说话呵?退一万步说我真接了这奖,也得到我们家来颁给我。这事是谁求谁呀?宝康傲然冷笑。
宝康,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太傲。马青责备他。
没错,我真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老让别人觉得巴结都巴结不上。我现在这已经改了不少了,过去,我连我妈都不正眼瞧一下。宝康痛快地承认。
我呀,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我这想法和我这身分太不般配。赵忠舜忸怩作态,欲言又止。
那有什么呀?您就说我吧,还不是口蜜腹剑,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我都没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万别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品行高超已经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从小挺羡慕一种职业,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梦想对人的一生会有多大影响。
知道知道,您往下说。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赵老师,我就烦您这知识分子气质:羞涩。痛痛快快的,跟我您还藏首遮尾的干吗?您就是说您想当飞贼我对您的印象也一样富丽堂皇。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当一回专门夜里逮人的盖世太保!
嘿,赵老师,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呵?
你也这么想?
没错,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礼帽,夜里十二点以後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敲门。
没错!敲开门进去后照旧彬彬有礼,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赏一下墙上的油画,恭维几句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干的是肮脏勾当可透着相当高的文化素养。
还应该在钢琴上弹一段巴赫的曲子。
没错!再跟夫人干上一杯香槟,聊几句毕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胁也相当优雅,说着上流社会的法语和那些狗汉奸狗特务区别开来!
太对了!什么纺绸褂、水银镜,比皮上衣呢礼帽档次差多了。
你觉得这事难办么?
一点不难办,几件皮大衣好凑,礼帽我也有路子能借来。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我就想闯入一对外国夫妇家里当不速之客。
少数民族行不行?我认识一个乌孜别克人,经常冒充外国人进出友谊商店从来没人敢拦过。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觉。
信在哪儿呢?你倒给我拿来瞅瞅呀信是写给我的你干吗扣着不给拿来拿来!宝康急了,扑过来搜杨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头我给你翻译出来再给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语呀。
那也得等我上荣宝斋给你裱了,镶了框子再送来。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则博物馆肯定会来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後这信我孙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宝康,我那天看报,报上有两人为你吵架。一个说你是李白,一个说你是杜甫,你自己觉得你是谁呀?马青问。
还有比他俩更好的没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两人还争呐,一个说你的作品寿命有一千年,一个说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觉得他们谁说得更准一点?
都小瞧我了,我觉得起码不比李后主的寿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我除了跟他一样愁还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搁了。哎,你们谁知道瑞典大使馆的电话号码?
查114。杨重说。
我用汉语问,他们能告我么?
带点口音呵。
我觉得他们真不负责任,信寄出那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个电传查查,怎么就那么相信中国邮政的效率?
怎么能这么对待宝康同志?这不是捉弄人么?于观大怒。
开玩笑。杨重分辩。
什么开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能开笑?你们开玩笑他当了真,兴冲冲跑到瑞典人那儿肯定挨一顿臊,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是严重违反捧德的行为!
宝康那人就欠这个,我们不给他垫砖他也得揪着自个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不管顾客是什么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员遵守职业道德。你们违反了这点,我就要批评你们!作为一个吹捧家我就要对你们提出更高的要求,怎么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于观,你别生气。丁小鲁劝解。
我不是气,而是难过。捧德问题我再三讲过,现在居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你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别人聪明伶俐更会绕着弯子骂人是不是?你们知道你们小小得逞的同时你们丧失了什么?你们丧失了做人的善良!
别说了于观,你没看他们泪都快垂下来了么?
现在哭了,当初不是挺得意的吗?你们能耐,你们走吧,我这儿不需要爱耍小聪明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我不允许用不严肃的态度对待它!
我们错了。杨重说。
下回不干了。马青也说。
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于观。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美萍也替他俩求情。
让他们写检查,深刻认识自己错在哪儿,为什么错,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认错了,不认识自己错在哪儿就不可能彻底改正错误,将来一遇机会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们两个过不去,我是痛恨这种行为。这个世界爱和理解太多了么?我们是把爱和关怀传播到人间的使者呵!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人民。马青先哭。
哭吧,让悔恨的泪水冲刷去你们心灵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宝康道歉,诚恳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谅。冯小刚在一边轻声道。
哎哎,哭完我们就去。马青眼睛湿漉漉地连连点头。
于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
同志们,通过杨重马青这次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家也要汲取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搀杂个人感情,不能凭个人的喜好对待顾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们工作的人会讽刺、挖苦乃至侮辱我们,大家一定要正确对待。要知道我们工作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一点: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说的对么冯先生?
你精辟地概括了我想说却一直没能表达清楚的思想。冯先生庄严地点头称是。

早晨,大雨瓢泼,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一声炸雷,闪电贯穿长空。正在昏睡的于观蓦地惊醒,惊恐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脸上布满倦容。
屋外,丁小鲁站在房檐下看雨。刘美萍打着伞踩水而来。
于观睡了么?她问丁小鲁。
刚睡下。丁小鲁轻声说,咳了一夜,早晨我给他吃了两片安眠药。
谢天谢地,终于睡了。刘美萍虔诚地胸前划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会儿吧。
丁小鲁瞅着她笑,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一套了?
刘美萍不好意思地笑,病急乱投医。
马青、杨重合撑着一把伞嘻嘻哈哈一路跑着□〖字形左足右堂〗水过来。马青大声问:
于观起来没有?
嘘,小声点,刚睡下。丁小鲁手按唇道。
可我们有急事找他。杨重说。
天塌得下来么?天塌不下来过两小时你们再进去。丁小鲁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他太累了。
于观在床上沉沉昏睡,睡得十分痛苦,唉声叹气,不断磨牙,脸容狰狞颓丧,被子掉到了地上。
刘美萍轻轻把被子拣起来,盖在他身上,他一下醒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喝问:
哪一个?
我,美萍,你被子掉了。
于观一脸怒气,起身质问:我睡一个觉可以么?我这个要求过高么?哪个用你来献殷勤你给我外边站着去!
美萍哭着跑出去。
丁小鲁闻声跑进来,怎么啦?又跟谁生气呢?再睡呀。
她上前要扶于观躺下。
于观拿起一支烟,不睡了,刚合眼又给搞醒。
他看到马青杨重在门口探头,那是谁在门口探头探脑?
噢,是杨重他们来找你汇报个事,我给他们拦下了,让他们过两个小时再来。
叫他们进来吧,来吧来吧。于观向他们招手。
两人笑着进了屋。
冯小刚匆匆忙忙从街上披雨衣穿马路过来,看到美萍站在房檐下抹眼泪,停下关心地问:
怎么啦小鬼?怎么自己在这儿哭开鼻子了?
待知道原委后又和蔼地批评美萍,应该让于观同志睡觉嘛,于观同志睡觉时我都不去打搅他。好啦好啦,他发火是可以理解的,我们都要体谅他嘛,不要伤心了。
冯小刚跨进屋里,笑迎向于观,哦,人来得很齐嘛。
有什么事么冯先生?于观笑问他。
不忙谈,你先休息。
哪里还有时间休息呀?来了就谈嘛。于观笑说。
于观同志最近身体怎么样呵?冯小刚问丁小鲁。
不好。丁小鲁说,总是咳嗽,夜里睡不好觉。
这我可要批评你于观,不能再这么玩命干了,你想当第二个李文华呀!
垮不了。于观乐呵呵地说。
不要逞强,我们都不年轻了。冯小刚半真半假地警告他。接着他又像刚想起来似地笑说:刚才我过来,看到美萍一个人在门外抹眼泪,不知出了什么事?
于观叹了口气,对丁小鲁说:让她进来吧。
美萍抽抽噎噎地挪进屋,不过肯到于观床前来。
过来。于观拉着她手长叹一声,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就这么委屈。我也是急呀,好容易睡着了又被你搞醒了。不要哭了,你是好心。我向你检讨,不该发火。
我不是委屈自己,我是恨我那么没眼力,偏偏您刚睡下我就多事我是心疼您呵!
于观刚要下床,便感到一阵晕眩,腿一软,栽到丁小鲁身上。
哎呀。丁小鲁一摸他手惊叫,你烧得烫人,今天不要再出去了。
是呵,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歇一天吧。大家也纷纷劝。
我怎么能躺得住?于观诚挚地对大家说,我一闭眼就有那么多双充满企盼和渴求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李先生不远万里回国就是想听听乡音体会体会乡情;王同志受了一辈子欺负仅仅想在有生之年当一回侠客;刘小姐不图钱不爱权只不过希望有一天出门让人围观;老秦是多老实多忠厚的一个人,根本没想过自己捞什么好处,就是看到科长工作辛苦,业余时间一点乐趣没有,想让他开心一天我忍心让他们失望么?
关科长一看就是个硬骨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一进餐馆看到满满一桌鸡鸭鱼肉便皱起眉头。
你们请我来干吗呀?
没事,就是想和您结识一下。于观咳嗽着,用手帕捂着嘴,起身相迎道,早听说您为政清廉,朴素大方,既坚持原则又富有人情味,在您那一级干部中是个优秀的代表。
你们这都是听谁说的?
凡是在您手下工作过的同志,调走后都满世界宣传您的事迹。我们和您生在同时代能不有所耳闻略晓一二么?
说您位卑不敢忘忧国,人正不怕影子斜。参加工作以来,光人民币就上交了几十万,烟酒糖茶不计其数,没一个春节是在家过的,哭了七次不是看到同志们三代同堂就是部下房顶漏了雨群众都给你数着呢。杨重接上茬口儿。
说您从小就有远大志向,上小学的时候就救过落水儿童逮过破坏分子。长大更是不闲着,当兵是个好兵,当工人是个好工人,当干部怎么能不是好干部?没事就去救火在街上见义勇为写了几十万字的日记还翻译了一本英文辞典中国作家协会差点吸收了您呢。马青锦上添花。
所以我们特佩服您,私底下发誓要向您学习,拿您当我们的榜样。被您比得我们除了惭愧还是惭愧。
关科长冷笑,少来这套!你们都是哪儿来的一批马屁精?无缘无故地跑来吹捧我我能信你们没目的么?
真是没目的,真是单纯地觉得您特好。丁小鲁也说。
这不用你们说,我自己很清楚我自己干的事,你们光知道我不收贿,怎么没打听清楚我更不吃捧?
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捧也不行么?美萍天真地设问。
一概不行!关科长右手有力地往下一劈。
我不同意您这观点,这就是您自私了,光想着给自己保持个好名声。您想呵,现在像您这样值得捧的人有几个?该捧的不捧,群众怎么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社会上的正气怎么树得起来?这不单单是捧你,捧的是一个方向。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吧,除了洁身自好还应该多有点社会责任感。冯小刚站起来,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我认出你了,我听说过你们,你们是一帮职业吹捧家吧?关科长冷笑,背着手走到冯小刚面前端详他。
我们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说的对不对?您要是个坏人,贪官污吏,那我们这么干是要打屁股的。
收起你那套花言巧语吧!哪个要听你这些屁话?别以为你干得很巧妙,我早就认清你是什么人了。我提醒你,你这么下去很危险,搞的什么名堂么!
年轻轻的不学好,就爱在歪门邪道上动心眼儿。你们看看你们周围,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工作,为民族为社会的进步努力贡献。唯独你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天就是混,混不下去了,居然想靠当帮闲、吹捧别人过日子。你们知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你们的父母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不要讲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了,你们还有点新中国青年的味道么?你们还算人么?
关科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说得众人一个个都低下头,默不做声。美萍脸红了。
于观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于观喘着,眼泪汪汪地看了眼大家,大家也偷偷拿眼觑他,只有冯小刚信任、勉励地朝他颔首。
于观说:好久没听到这么尖锐的批评了。
是呵,杨重抬头望着关科长道,早该有人这么对我们大喝一声了。
对不对嘛我说的?关科长忧心忡忡地说,我的话可能是重了些,可我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法不让自己激动。
虽然您的话说得重,可其实是为我们好,是不是大家。于观连连咳嗽,咳得弯下腰。
没错,马青说,有些人总夸奖我们,但其实他那是嘴不对着心,心里不定怎么想。您这才是真正关心我们,爱护我们。
爱之深恨之切嘛。丁小鲁补充,恨铁不成钢。
你们能这么认识问题就好,我是不怕得罪你们。结怨也好,回家背地骂我也好,我有什么就要说什么。
怎么会骂您呢?我们就希望别人坦率地对待我们。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愈直爽愈不客气我们就愈敬重他。于观挣扎着,强打精神说。
真诚的意见现在难得听见呵,你就是花大价钱也没人对你说。冯小刚适时补充了一句。
别看关科长骂了咱们一顿,可我真觉得今天请关科长吃饭是请对了值!马青一拍桌子。
我这人就是这么个丑脾气,也不怪有些人说说我不近人情。我公开对这些人讲:我就是不近人情!这个人情我看是近不得。
其实您这恰恰是最近人情!都像他们,到头来恐怕连做人的基本信念都丢了。大家一致表示赞同。
关科长关科长,于观握住他手,您能给我留个地址么?哪天我到您家跟您好好聊聊。您的话对我特别有启发,令我深思,我特想找个机会跟您说说我的苦恼。其实我这人特空虚、特茫然。社会上好多现象我都特瞧不惯,又找不着办法解决,所以就有点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辜负了人民又放荡了自己
这就错了么。对待不良现象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咱们约个时间哪天你来吧,我也很愿意和你们聊聊。你们都很聪明,我是真不愿意看到你们糟蹋了自己的聪明。我们的事业需要年轻人,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怎么啦?
于观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一头栽进关科长宽厚温暖的怀中。
他怎么啦?关科长惊叫,身往後一撤,若不是杨重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于观,他非摔个头破血流。
大家围上来,七手八脚把于观抬到沙发上,又掐人中又扇脸蛋。
刘美萍对关科长说:他发烧好几天了,一直带病坚持工作,你没瞧他嗓子都哑了么?
醒醒,你醒醒。大家焦急地呼唤于观。
于观在大家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醒来就一把抓住关科长,声音嘶哑地说:
您的话句句说到我心坎上了
行了!杨重急了,冲他大吼,这儿还有我们呢,你就别惦记工作了。说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于观又昏了过去。
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冯小刚粗声粗气地喊。
他就是这样,美萍跺着脚哭,心里永远装着别人惟独没有他自己。
于观醒来已是躺在雪白的病房里,胳膊上吊着输液瓶子,四周静悄悄的。他看到杨重的一张脸正聚精会神地鸟瞰着他。
还记得发生过的事么?
于观无力地摇摇头。
你昏倒在捧人的岗位上了。
一阵欢声笑语,丁、冯、马、刘诸人捧着鲜花、水果拥进病房,一齐围上来问寒嘘暖。
给你看件东西,你看了准喜欢。
美萍亮出一面大红锦锻金色流苏的锦旗,上书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巧舌如簧,天花乱坠。
还有送匾的呢。马青美滋滋地说。
于观吃力地张开嘴,喃喃道:我们就做了这么一点该做的,群众给了我们的多大的荣誉呵。
是,我们不能自满。杨重点点头,匾和锦旗全当鞭策了。
于观呀,冯小刚坐在床头说,我们大家商量了,你为工作累病了,我们也要为你做点什么。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们一定让你尽兴。
说吧说吧,你该享受享受了。大家七嘴八舌说,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呢?当大使?当表演艺术家?
大家争相提问。
于观嘴皮子动了动。
你说什么?丁小鲁把耳朵凑上去。
稍顷,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大家,他想睡觉。
大家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一个个蹑手蹑脚悄悄退出病房。
<全文完>注:①人力三轮车工人②小偷
我是狼
作者:王朔
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母子。
那天下着绵密小雨,市岛海面一片烟雨朦胧,我挤在渡轮密匝匝的人群中,默不作声地驶向那个缥缈绰约的岛。
飘飞抖动的雨水和船移不断变化的角度使岛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和体貌:忽而浑圆林木苍郁,忽而仄长浪拍礁滩,忽而正阔楼台雕像叠床架屋。
我上鸟后就象走进了一幅画: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苗条白晰、毫不动人的文静姑娘,象一个平庸母的众多女儿。雨不停来下,天阴得使一切景物、行人褪了色,我脚步橐橐地欠,浑身透湿,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缛的中西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的视线在雨幕中已经模糊,偶尔遇到一个人也感觉那人在飘行。
雨是秋雨,略有凉意,旅汉字旺季已过,岛上众多的宾馆、旅游店都空闲了很多房间,我住进了一个占了半条街林密院深的宾馆。这是幢高大、陈旧、荫凉、静谧的宅邸,色泽黯淡的花瓷砖地面散发着潮气,一间间大而无当的厅室摆着当年宅邸主人留下的一张张巨大硬木长案,每张长案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围案依次摆着的几十张高背太师椅却积满灰尘,象是当年的主人离去后就再也没人坐过。
我走在有精美栏住的大理石楼梯上,橐橐的脚步声引起整个空旷住宅此伏彼起的微弱回声。
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摆在地中间显得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内舒卷。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满院遍植的牦牛般垂着缕缕长须的大榕树繁枝相架,冠盖叠集,形成一个密叶被覆的阴暗穹庭,幽深处黑色的夜来香树散发着浓郁、令人窒息的香气。我沿着两边筑有细颈瓶状石栏的花岗若廊道走,石栏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的大瓷翁釉面璀璨,瓮里养植的大束花卉瀑布般怒放着,犹如两条滚滚繁茂的花栏。
餐厅狡猾人式、遍体镶有落地玻璃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的林中,遥遥望去,象一座水晶宫在黑鸦鸦的林中大放光明。走的近了,可以看到透明的墙壁中人影晃动。人声笑语阵阵传来,在旷幽的山野散发,声浪一皮波减弱,甚至完全被寂静吞噬。后面,我的印象就比较混乱和模糊了。我记得我在满铺着大红地毯、无数枝型吊灯倾泄着耀眼光辉的餐厅里喝了很多酒,大概是醉了,去过海边,也许还下了水。我记得海风吹得我浑身冰凉,在黑茫茫、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听到了海潮波澜壮阔的奔流声,似一个巨人胸腔发出的声传天外的叹息。我好象在退大潮后裸露出的辽远漫长、泛着黑色亮光的海滩上行走,踩着没及脚踝的淤泥里的砂砾蚌壳。海滩上有一组组奇形异态的礁石黑进地蜷伏、不规则地散布。海浪贱在礁石上,倾泻如注,磷光倏闪,整个海面青幽幽地涌动着。海水温暖粘稠,如浸粥中,我不记得我在海边遇见过人。
我的鞋好象丢以了海里,当我穿行在山丘林中小径时我是赤脚,我的脚底被山道上的枯枝败叶划得很疼——这疼感很强烈。我在林中时可能雨已经停,我记得当时天上很显眼地有一轮月亮,清辉直泻,使林中树木怪干虬枝可辨,或张牙舞爪峥嵘欲扑,拉拉扯扯,鬼影幢幢,甚而至于横七竖八杂陈拒道。我曾抵一树,那树喀嚓倒地,原是朽木。再攀援一枝,亦应声脆断,索性胡乱趟去,所触之木皆倒地粉碎,恍若梦境。我还记得我在梦中突一所大宅兀立,黑洞洞,门窗台阶栩栩如生,走近更加不疑,呼喊数声,无以答应,举手叩门,手感冰凉,细抚原是一巨大顽石。一只犹如小豹瘦悍的黑猫一直尾随着我,一对眼睛就象两竟在黑暗中游动的亮点。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的就是这些。“这么说,你上岛后没和任何人接触,晚上在海边也没遇到任何人?”“是的。”这个自称是警察名叫单立人的汉子盘问我一早晨了,把我上岛后的每天每一行动细节都记录下来。事情很简单,今天早晨,一年轻女人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和尸体同时冲上岸的还有一只印有这个宾馆标记的拖鞋,这只拖鞋便是我住的这个房间的,昨天晚上我直穿着它。
窗外,阳光明媚,山海树木、楼堂馆所无不彩色荡漾,光斑耀眼。那年轻女人脸朝下趴以还处难露一隅的海滩上,民警和围观的闲人密密麻麻。
“从你的陈述看,你昨晚是喝醉了。”单立人盯着我问。他瞳仁很小,人又爱低着头往上看,使人感觉他老在翻白眼。
“唔,得算喝得有点多了。”我努着嘴点头。
“就是说,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你只能想起一部分。”
“可以这么说。”我情不自禁去看窗外海滩。
“那么,被你遗忘的那些事情中,也可能有一件就是将那个姑娘淹死喽?”“可以这么说。”我坦然地笑笑。”“不过我干吗要害一个素不想识的姑娘?我就是喝多了也是不失原则的。不瞒你说,我再飘飘然,过马路也走人行横道。我从小胆小,走路连蚂蚁都不敢踩,想忘也不敢忘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我说你是在醉酒情况下不能辨认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候犯的罪了么?不要试图改变自己犯罪的性质,你和那姑娘并不是象你所说的素不相识。”“看来这事你比我还清楚——我跟谁有过什么关系。”
“你别狂,你狂什么?”单立人斜着眼睛瞅着我。“我见过比你狂的人多啦,都说自己清白,独自己清白,最后怎么样?在汇集起来的材料面筛糠吧。”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杀人,这点我心里清楚。”
“杀没杀人不凭你说,得由我们来定,要是你仅仅因为相信自己不可能杀人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威胁你,很多人自认为是革命的但其实反革命的,这方面我可以给你举很多例子,这方面我有很多经验。”
“你大概是说谁是什么人自己不能作主,得由你来定。你是哪庙的质量检查员?”“要是坏人都承认自己是坏人,那天也就太平了。不妨告诉你,我职业就是剥去伪装还其本来面目。还没人能不目瞪口呆地承认他就是我指出的那种人而坚持认为自己就是自己原以为的那个人。”“我不信你能把胳肢窝变成海参。”
“让我们先不必为对方下结论,看看那些易被人忽视,将要湮灭于记忆的点点滴滴的事实说明了些什么——十年前你曾在海挥的一支舰队服过役对吗?”
“是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服役的那艘军舰的驻泊北方一个海浜城市的港口。”“是的。那个海滨城市是我们舰队司令部所在地,舰队直属编队的舰艇大都泊在那个城市周围。”
“在你服现役的同时,一个叫周瑶,脸色苍白,有着一双大眼睛和满头黄发的年轻女孩子也在那个城市的舰队后勤部门服役。”单立人边说边将视线投向窗外。海滩上正一阵骚动,两个魁梧的警察架肩拎腿抬起那具年轻女尸,在沙滩上蹒跚地走。女尸耷拉着头,垂着双臂,栗黄色的长发遮住了脸,身体僵直。人群如潮相随。“那年月,”我说,“那年月有成千上万的轻男女在各军兵种服役。我驻泊的那个海滨城市挤满乳臭未干的海军士兵如同现在挤满形形色色的旅游者。”
“你还记得那年‘五一’的上午的情形吗?你应该记得,那是个假日,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那天所有海军官兵都将蓝军装蓝军帽换成白军装白军帽……你在码头看见了谁?”
“不,不记得了,每年都有一个‘五一’。
阳光耀眼阳光耀眼,天已明净的失去透视感,巨幕般垂于眼前,硕大的云朵在空中缓缓移动,如丝絮如羊脂。阳光在天海间强烈得过于光雾弥漫,城市半浸半浮,港湾四周泊满的军砚、商船钢铁壳体光斑闪炼,一群群海鸥掠着海面飞,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一艘载满外出水兵的登陆艇在港内破浪驶过,甲板上一片白晃晃的军装。我们码头是一条梯形的长堤,在港湾内远远划出一个大弧形,一端连着市里,一端没入海中,沿弧层层叠叠泊着各种类型的舰艇,象是一柄又长又弯锯齿状的蓝色镰刀。
码头上站满各舰无所事事的水兵,说笑抽烟,比比画画。
三个一模一样白军服士邻章帽徽十一鲜明的非兵走过喧哗打闹的水兵群,顾盼生姿。
我站在甲板上靠着舱壁吸烟,阳光海水晃得我睁不开眼。
她们跳跃船倏闪即逝……
她们垂眸含笑欲行末行……”
一只白色的海鸥尖叫向我俯冲而来,一道黑影呼啸而过。
“我们码头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那三个女兵其中之一就是周瑶。”
“就算我和她曾在某个时间。某企点打过过照面。”我说,“但你要知道,我恐怕和几百万素昧平生的女孩子打过照面,一生再开相涉。”“你认识周堪赓吗?”“不,不认识。”“周尧卿呢?”“也不认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周尧敏你也不认识啦?”
“是的,这些人是干吗的?”
“周堪赓是周瑶的父亲,周尧卿是周堪赓的父亲,而周尧敏则是周尧卿的弟弟。”“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总不能说你不认识林逋吧?”
“废话!”我勃然大怒。“林逋是我爸爸,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名字?”“你爸爸的爸爸叫林逢龙的芭爸叫林敏公,林敏公有个弟弟叫林时跃,林时跃娶的妻子是唐执玉的妹妹叫唐淑问,唐淑问的外孙女叫孙艾,孙艾与之结婚的正是周尧敏的嫡孙,也就是周瑶的表哥周达——着,你不能贸然说你和哪一个人素无瓜葛,论辈份,那周瑶还是你的远房姑姑呢。”
“细究过来,也许什么阿狗阿猫都可能是我姑姑奶奶,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将半数中国人都当亲长尊敬起来,近乎起来。”“姑且说我们谁也不能认得清周围人中有多少长辈凌驾于我们之上,周瑶和你的亲戚关系的确远了点。但你和林跃的关系并不太远,周瑶和周盛达的关系也不还,周盛达的妻子孙艾则和林时跃的唐执玉过从甚密,除去唐执玉是孙艾的娘家姨姥姥,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两家都住在一个城市里——你和周瑶服役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
“……”“你不否认你服役期间常在节假日去你叔祖林时跃家串门吃饭吧?”“不。”你叔祖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亲戚来来往往也很多,这并不奇怪。你叔祖在当地是个影响的领导干部,住的房子又很大。我想,你在你叔祖家吃饭时,不是不常在餐桌上遇到五花八门半生脸的拐弯亲戚?是呵,那亲戚多的、拐弯的简单无法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并记住他们的称谓,这些亲戚想貌之平庸、谈吐之乏味令人实在厌倦,以至当周瑶光鲜动人地蓦然出现时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特别是一个曾暗生过钦慕地远睹过其秀色,久为军营生活枯燥锁眉的正值青春期的年轻水兵。他大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战友吧。他一定很快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我相信,男的气质和军服在那种场合也是很惹眼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显然应该是那个‘五一’后久,也许就是五月二号吧?那天你们都放假。”
“五月二号。”我只看到她脖颈上的筋肌一棱圆润柔软。
她象夹在一群大象中的一头幼鹿。那些老头老太太一个个身躯肥硕,双颊下垂,脸上布满老年斑,不停地抿着瘪瘪的嘴唇才免使口涎流下来。
饭厅即低使点着灯也很昏暗,可能因为两桌人使饭厅显得拥挤,多数人又穿着穿深颜色衣服。
她那桌是爸爸奶奶们和受宠爱的孙子孙女,她也属于受宠的,一进来就和那个咋咋呼呼、同上上下下都很熟的表姑一起被安置在上桌,我想她一定感到拘束。
——她小巧玲珑的头被那些庞大垂着多褶的厚皮的脸遮得纹丝不露。我们这桌的年轻人比较粗率,吃得快活,风卷残云,很快就怀盘狼藉。那桌老人们相当矜持,难以察觉地吃,嘴唇翕动地聊,小孩子满地跑,她始终规矩地坐着,我只看得到她颈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电视房就象电视院,一排排黑鸦的人头,荧头屏远远地变着颜色不一的画面,伴音总比画面慢半拍,瓮声瓮气。
她象个白糊糊的影子,猫着腰进来,在我前几排坐下,很快又猫着腰出去,门口和她表嫂及她表嫂挽着的唐老太太喊喊谈话。唐老太太喊我,我离座走到门口。“你不是也要回码头,顺路送送这姑娘。”
“不不,我自己走得。”她嗓音纤细,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让小伙子送送,女孩子走夜路让人不放心。”
我已走出院门,在路灯下等她。片刻,她悄悄走出来,一声不吭挨着我肩膀走。马路以很大的坡度向山下倾斜,路旁树茂盛,潮气袭人。我们很快走到海边公路,单排路灯照得洒过水的马路象冰面一样晶莹透明,驶过的汽车的红色尾宇在路面投下蒙蒙反光,使马路色彩斑驳。涨满的海水拍击着路基,淹没了白天常有游人拍照的怪石密布的礁滩。
市内街道一片节日后的冷清景象,各建筑物上的彩灯依然亮着,楼顶飘着彩旗,所有街道灯火通明,但空空荡荡,商店都落下铁栅栏。我们迷迷怔怔地走着,象是一对闯到别个城市里来的不速之客。我们互相没有交谈,没有什么话好说,那完全不是个嘈嘈切切的情话之夜,只是赶路,令人难忘的同行。那时我没一点经验,人们一直告诉我,在神圣的东西面前如我之辈只能仰视和缄默。
我只看到她脖子上的筋肌一棱棱圆润柔软……还有光洁的下巴。“你想叫我相信那天晚上你象小子一样和个姑娘穿过半个城市而无所无为?”“我也觉得有点傻,可当时就是那么傻。”
“我不信。”单立人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城市并不大是吗?”“看怎么说。”“就说它也不小,从你叔祖家到你们各自的部队驻地步行要得了一小时吗?”“年怎么说。”“怎么说就是小脚老太太一步步挪也用不了一小时。那城市全长不过十几华里,而你们俩那天晚上半夜才归队,花的时立足够在全城转上十几个圈儿。你们干吗去了?是什么东西使你们乐而忘返,甘冒受到处分,毁掉在军队中前程的风险?”“我们……”“别对我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俩的档案袋里都有一份因同一晚没有按时归队给予警告处分的决定书。”“我告诉你,我们那天晚上就是在走,一直走。”
“看来你是不想说老头话了,你大概还想说你们仍然象不认识那么清白。”“我们很清白。”“不说要不紧,你在那晚之后的行动会告诉他们一切的。你在那个海滨城市认识很多女孩吗?”
“认识一些。我的专业是卫生员,曾在舰队医训队受训;医训队除了我们卫生班,还有一个护士班。我在护士班有些熟人,她们毕业后分在舰队各医院、门诊部。”
“你这些护士朋友往舰上打电话找你?”
“经常,要是有事的话。”
“每个人的事都是约你去游泳吗?”“哦,我和她们有些私下往来。”“为什么这种邀请在五月二号以后才多起来?”“那以前想游也不能游。
“为什么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就象是一个人?”
“你知道部队的通讯装备很落后,那些军用便携式供电电话的就是几和年,打电话都要拼命喊才能听清。”
“你们部队附近海滨浴场很多吧?”
“沿岸有沙滩的地方大都没有拦鲨网。市里几个浴场,舰队也都盖了更衣室。就是这样,夏天也常下饺子。”
“那为什么你偏好去海军疗养院的专用浴场?那浴场离你们码头最远,这跟周瑶在疗养院工作没什么关系吗?”
“我并不偏好海疗浴场,在我看来,哪儿都一样。”
“那儿更衣室的看门人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总是冒充海疗的战士而他明知道你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也没碰到过一个比你脸皮更厚的人。”
“这听上去不象是夸奖。”
“当然不是夸奖。那年七月五日那天你干了些什么?”
“我没什么理由需要对那天记得一清二楚吧?”
“那天周瑶下海游泳,被浪打在礁石上,弄得遍体鳞伤,当时和她一起摔伤的还有一个——他俩正站在礁石上非常亲密地说笑。”“那个人是我吗?”“那天你不在舰上,一早便骑自行车出去了,说是去门诊部领药。”“对了,那天我可能是去领药了,卫生员经常性的工作之一就是去领药。”“要据门诊部药房的同志讲,象你们这样的舰艇卫生员一般都是领了药就走,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而那天你外出了一天。”“我领完药有时逛逛大街,会会老乡。”
“那天上香,周瑶同宿的人是记得有一个所谓老乡来找她,虽然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同。中午,周瑶在食堂买了两份饭,并和她的好友赵竞有以下一番对话。”
“周瑶,吃这么多?”周瑶从售饭窗口买完饭,两手各端了大盛满菜饭的搪瓷盆往外走,站在买饭队尾的赵竞迎着她笑说。
“来了个人。”周瑶落落大方地说,“给他打的”
“是老乡?”赵竞调侃地望着周瑶。“听蜕你的老乡说话另有一个味,你们那儿方言很杂?”
“是亲戚,”周瑶沉着地微笑。“我没说清楚。”
“可惜我没有这样现成的亲戚。”赵竞笑。
“真是亲戚,不骗你。”周瑶笑着端饭离开,还说:“中午游泳来叫我。”“不打扰吗?”“一点不。”周瑶回头嫣然一笑。”
去浴场的路上,赵竞见着了周瑶的亲戚,一个剪短头发穿海魂衫的年轻水兵。他和周瑶并排走时显得很缱绻,老是一脸温柔地望着周瑶的眼睛微笑,对试图和聊聊的赵竞心不在焉,并说是有意无意地把赵竞一个人抛在前面,两个人摘小动作,那眼神儿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才合理。
到了海里,他俩便飞快地往深处游,把赵竞远远地落在后面,任凭她拼命喊“等一等”也毫不理会,完全是一副不顾情面、铁了心要把别人甩开的嘴脸。没人保驾,赵竞是不敢游得太远的,此时只得一个象只雏鸭似的海边游来游去,远远眺着那快活的一对。那水兵泳游得非常之好,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中仍然是自由泳泳,不难看到沾满水珠的胳膊交替竖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一前一后游到防鲨网靠海岬一侧的礁堆,水淋淋地爬上去,站在上面说话。赵竞在海里冲他们撵手,他们也毫无反应。赵竞没趣地在海里游了一阵,扭头看他们印度洋两个人仍站在鹪是上。她游累了,上岸在太阳伞下趴着,面朝海,手抵下颏,边养神边睥睨远处海天之际礁石的那一对,他们象雕像般凝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温热的砂子使她浑身热烘烘的,昏燃欲睡。她大概是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沙滩上密的人体已经变少,不少人在浅海浪中洗涤身上的砂粒,随即上岸去更衣室冲洗,那一对仍站在礁石上,姿势如她第一眼所看到一样。
这时,涨潮了,远远从外海涌来的潮水到达岸边已经是相当高而有力的浪峰了。她亲眼看着一道席卷而来的涌波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耸起,及到防鲨网便已掀起峰面,嚣声一片,撞到礁石便识地低低惊叫一声也是事后。波涛过石,礁石再现,水如瀑布般流泻,那两人已不见踪影;须臾,浪谷间才看到两颗人头在颠伏。
周瑶和那个小伙子走上沙滩时都趔趔趄趄,龇牙咧嘴;他俩的大腿上都被礁石的海砺子壳划得血痕斑斑。
蓝色的海连天蔽云地耸起涌动,有峰峦迭嶂、万马奔腾之势。“还需要我帮助你回忆吗?那天你回到码头下了自行车,扛着药箱上舷时一瘸一拐,你的朋友李晋元正值武装更,见你这样不是还跟你开了句玩笑;“到那跳帮把腿磕成这样?”
“想起来了,那天我在馆陶路下坡的地方没捏住闸撞了个老头摔了下来。”“对,当时你就是这么对人解释你的腿伤的。可说服不了人的是你腿伤了,裤子却完好无损。”
“我骑车嫌热,把裤子挽到大腿,水兵裤是很肥大的。”
“车也没有任何磨指痕迹,更不用说那一箱散装的针剂,在你摔车时竟一瓶未破,岂非咄咄怪事?还有用李晋元当时说的话来回击你吧:“你的意思是说车定住了而你飞了出去——你骑的又不是一匹马。”
“你让我觉得你就是那号帽檐压得低低的、拿着个小本到处偷听别人谈话并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的无耻小人。你竟连我十年前的天涯海角随便说的话都知道一清二楚,莫不是那会儿你就开始监视我了?真可怕,我总以为自己在不被人注意地生活而结果却是在被聚光灯照的十分亮堂的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受到窥探。”“我是微不足道的,你应该对人民雪亮的巨眼有所体会。”
“这巨眼的结构应该是类似苍蝇的那种复眼吧?”
“如果你对你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你就不一抱有幻想,希图瞒天过海;现在你正是一只被置于显微镜下的苍蝇,你那只爪子上沾着的秽物都瞒不过去。”
“你说过,我干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看来是这样了,我需要你的提醒。”“你承认你和周瑶曾有还一段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不记得了。”我干脆地说,“我一生和很多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亲属关系;利害关系;金钱关系;肉体关系。我认为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关系!”
“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你也是个不识时务的。”
“你不能说那个去找周瑶的水兵就一定是我。”我指了指窗外海滩上不个呆呆看海的穿牛仔裤的小伙子。“按你那种漫天撒网的本事,我相信你把脏栽到他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是不是周瑶的一个舅舅也未可知。”
“李晋元当年可算你的一个挚友吧?”
“我们是同一个中学毕业的,当兵又在同一条舰上。”
“他是不是和你很熟,熟到剁下你一个脚趾头仍到一大堆脚趾头里拌一拌,他上去一拨拉,拨拉出来的那个脚趾头准是你的程度?”“差不多。”“你要说你干了什么那准是你没跑了吧?”
“哥们儿嘛,当然没错。”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上街时成心甩哥们儿?”
“我甩过哥们儿吗?没有吧?”
“那还能瞒过哥们吗——你憋什么坏?那次在舰队俱乐部看电影,你的确对们儿不太仗义。”
“哥们儿,外出啊!”正在码头上和一帮弟兄们练举重的李晋元看见我下了舷梯,放下杠铃迎上来。”“嗬,裤线倍儿直,皮鞋倍儿亮,您这是要上大街展销呀。”
“展嘛销,看电影。”“有我要吗?”“没有。”“我搜搜……妈的,多出来的这张票谁的?归我了,跟哥们儿玩这套。”“你去干吗?那片子特没劲。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
“我就爱和你上街,不买东西还看曼儿呢。”
“那你快换装,交通艇快开了。”
“换什么装,就这身了。”
“不行。你没听说,司令扎着板带堵着码头路口纠察军容风纪呢。”李亚元穿戴整齐和我一起乘交通艇摆渡过港口,在对面码头上了岸。通往市内的马路上到处都走着军装耀眼的海军官兵,大街小巷挤满逛商店,下饭馆的水兵。舰队俱乐部里更是人群熙攘,全是休假的军人。有的在礼堂里聊天说笑,等着看电影。我们和遇见的熟人打着招呼,上了楼座,找到座位坐下。不一会儿,一个女兵拿票走上来,对了对座位号,在我旁边坐下。李晋元鬼头鬼脑觑视人家,俯着我耳朵嘀嘀咕咕地说:“这女的我见过,‘五一’那天到咱们码头那三个女兵里就有她没错,黄头发,脸睛半是眼睛。”
“见过就见过呗。”我无动于衷地望着楼下或走动或跷腿坐着大笑的人们说,“见过就当再见一次。”
“跟她说说话,问她是哪儿的,认识认识。”
“你是不是想让军务部的纠察抓去?”
“你不敢,”我说,“咱俩换换位子。”
“不换,别闹!”这时,灯暗了,放映孔里射出一束光投在银幕上,银幕出现纵马疾聘的画面,音箱也发出雄壮的音乐夹杂着马蹄的“得得”声。画面随着剧情在变换,忽而大脸充斥银幕,忽而几百衣衫褴褛的人起舞弄棒。这是描写国内革命战争的片子,剧情一直贯穿战斗场面。礼堂里嘈杂人声静下来,枪炮声,吼叫声回荡在黑暗的空间。”
李晋元乜跟看看我,我和那个女兵象我们这排其他人一样伸着脖子全神贯注盯着银幕;银幕的光打在我们脸上,我们象戴着塑料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太正襟危坐了,姿势僵硬的简直连气都不喘。当一个人一本正经到不自然的地步,当他显得是那么淡漠、忘我时,他一定是在私下干着和他表面告诉你的截然相反的勾当——他紧紧攥着那个女兵的手,手指交捭。“没电影怎么样?”“没劲。”“是没劲,没劲透了,可你着得那么专心致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走。”李晋元笑着对我说。
电影演员,礼堂灯亮了,我们纷纷从座椅站起来,伸着懒腰,掏烟叨在嘴诨里,人群正从各个出口往外涌,摩肩接踵。李晋元看看低头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兵,一手举烟,一手捅捅我:“就这么完?”“什么?”我仰脸看着他。”
“还什么呢,你都美出鼻涕泡儿。”
“你说什么我一点听不懂。”我加快脚步向前挤去。
在礼堂前厅,李晋元的一个熟人把他截住说话。“在门口等我!”我一把抓住我郑重地吩咐过后才去和他的熟人说话。
我出了俱乐部便迅速钻进马路斜对过一家邮局,站在窗后看着俱乐部米口。李晋元和他的熟人聊着出来,在门口握手告别,东张西望找我。他在俱乐部门口呆了半天,不停地看表,最后带着愤恨的神情怏怏走上回码头的路。
我出了邮局顺着另一条僻静的街走,拐过一个街口来到公共汽车总站,站到在礼堂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兵身后。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遮住我们,车开走后,站台上空空荡荡。
“那天晚些时候,一个谐同丈夫,女儿出游的海疗医生在位于那路公共汽车沿线的一个公园的角落,看到周瑶和一个男兵坐在长椅上眉飞色舞地说笑——不必再纠缠这些细枝未节了吧?事实很清楚,你和周瑶在那年夏天都和一个年轻的异性建立了未经许可的关系;从种种迹象看,你们各自身边那个藏头遮尾的异性就是你们互为对方。”
“你前半句是有事实依据的,而后半句则是出于一种武断的臆测。即使漳闼存在这样一种关系,除了为军队的纪律所忌讳——相到如今,我想军队不会再追究——也是很正常的,应该受到尊重的。”“当然,如果事态就这么没有波折地发展下去,今天我就该况贺你了,也不会来找你麻烦。可惜,好景不长——你干吗那么紧张,脸色苍白?你从来没有那么丢过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三下四地乞求而且毫无作用,那是你的初恋对吗?我相信你那时是很纯洁的,只有最纯洁的一往情深才能使人那么不顾一切的去哭泣、去恳求、去要求解释,完全不顾场合,甚至不惜成为全城市民的笑柄。是的,那场海滨露天茶座争吵足以让全城人饭后茶议论了一个星期,当有上千人目睹了那个漂亮的女兵是如何冷酷无情地甩掉她的男友,一个激动得不能自制的水兵。”男兵不把抓住起座欲拂袖而去的女兵手腕子,声音低沉地说:“你不能就这么走!”
那是全城最繁华的海滨大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如流,人如潮。海迎风摇曳的树下摆着露天茶座,仨仨俩俩的衣裙鲜丽的男女坐在那工闲聊喝冷饮,海风吹拂他们的头发,带来爽人的凉意。正是傍晚,太阳已落,天色尚明,海象一大匹细腻的丝绸沉重地摆伏着,堆起一道道波纹。大道上无论是行逃的还是闲坐的人都很安适,街口有向个小伙子在弹吉它,自得其乐。露天茶座上,男兵霍地站起,追上沿着林荫道走去的女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个车轧身脸贴到自己胸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不能就这么走!”“放开我!女兵用力掰他的手,激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说清楚,为什么?”“你放不放开我?”女兵尖叫,她已用指甲深掐进了男兵紧攥的手指,男兵脸变了色,但手仍毫不放松。
茶座上坐着的一些人扭过头来注视他们,一些行人也停住脚步。“你放不放?”“不放。”男兵苍白着脸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臭流氓!”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听到女这声骂便哄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海军军官走进入圈,严肃地对男兵命令道:
“你把手放开!”男兵听到军官的命令,仍一动不动,执拗地攥着女兵的手。只是脸色更苍白了。“我命令你把手马上放开!”军官在吼。
“你说,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我都可以改。”
围观的人群听到男兵这句话一片惊叹,随即暴发一阵更大声的哄笑。女兵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军官暴跳如雷地去拽男兵的手,猛力推他的前胸,男兵被推得一个趔趄,顺势带的女兵也踉跄了下,但他牛手仍紧紧攥着女兵的手腕。“你说,我有什么好,我改。”男兵的眼睛象只将要被浪涛卷起的绵羊的眼睛。“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女兵的眼睛就象一个残忍的皇后的眼睛。军官高声叫来了个正走过这里的海军纠察,同时几乎是猛击了一下男兵的胸部,男兵的手松开了,女兵迅即分开人群走掉了。军官对两个纠察说:
“把这个流氓带到舰队军务部,问清他的单位。太不象话了,简直是当众耍流氓。”
男兵激动地看着军官的脸,军官瞪着眼冲他吼。
“你瞪什么眼?给我走,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号兵。我当了这么多年军人,还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把海军的脸都丢光了。”两个纠察站到男兵身后,其中一个小声对男兵说:“走吧,别叫老百姓看热闹。”军官气冲冲地边骂边在前边开路,两个纠察夹着男兵跟在后面,四周是兴冲冲簇拥尾随着他们的人群。从商店出来的人和正准备进电影院的人都纷纷加入这个浩浩荡荡的行列,互相打听着事情的原委。天黑下来,路灯亮了,灯光透过丛丛树叶洒下来,照在一张张兴奋的人脸上斑驳陆离。男兵在人群中央走过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所有迎面而来的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脸上,黑鸦鸦的人群中嘁嘁喳喳反复低语着一个词:“流氓,流氓……”
“如果我说你那时心中充满因耻辱燃起的仇恨怒火一点也不过分吧?”单立人目光叵测地望着我。“哪个受到这种待遇的人能不感到愤恨?”“我不记得了,就算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也不记得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了。”“得啦,别装作很迟钝的样子,谁碰到这种事也不能象家常便饭似的安之若素,三、五天就撂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确不记得这事是发生在我身上。那个城市有那么多海军人员,涉及到海军的风流韵事和桃色的新闻几乎天天都有。”“这种狡辩很没意思,你们舰当时的一百多名舰员都可以证明,你曾被舰队保卫部门拘留了一夜,第二天由舰副政委亲自带回。”“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很多,并不稀奇,没人——即便是当事人也不感到很严重,产生所谓一切‘毁了’的念头。”
“的确,正如当过海军的人都爱自重的一样:‘水兵都有股浪漫劲儿’。海军对这种事的处理并不是很严,但这股‘浪漫劲儿’上来却是危险的。你们舰队不是出过一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案,一个失恋的海军军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枪打死了负心的未婚妻。当时你正在舰队医训队受训,那个可怜的军官死了女友后又冲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尸体送进了你医训队解部房的存尸池,作为解部标本泡了起来。也许你正是在他身上认清了肱二头肌的形状和位置。当时整个部队都很同情这位不幸的军官谴城市姑娘的薄情。”
“那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当时也有很多人说那个军官太傻。”“也许你就是说他‘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你们并不认为他事干得愚蠢,只是惋惜他把自己搭了进来。豁出别人很容易,要把自己也豁出来大部分人就要踌躇了。实际上,当时你想把自己豁出来也是办不到的。你从舰队保卫部被带回舰就立刻受到了严密的看管,另外作为一个舰艇卫生员要搞到武器弹药也根本办不到的,舰艇上的枪支弹药平时都销在舱里,值武装更佩带的手枪也是装样子的,根本没有子弹而且大多锈得拉不开栓。你的长官也一定严厉警告过你:‘如果女方发生任何意外,你都要负全部责任!’不久,对你的处分下来后,你便被调到舰队辖区内其它省份的另一支部队去了,和周瑶远远是隔离开了。”
“你承认我当时的感情是真挚的吧?”
“尽管你违反了军纪,但仅就感情而言,我承认你是纯真的,否则你不会感到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当然,关于这件事的谁是谁非我不妄加评判,即便一方的感情十分真挚,另一方也有权予以拒绝,也并不因此产生义务。”
“如果我的感情是纯洁的、真挚的,我就不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去亵渎它——我自己也不忍。”
“这种事情可不是总这样,过分强烈的情感往往导致有害的偏执。那些自恃怀有强烈的纯洁、真挚情感的人千百年来在正义、道德、宗教的名义下干了多少惨无人道的事?要正确估计‘茶座风波’对你的影响,首先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只苍蝇从高高的天花板嗡嗡地俯冲下来,在宽敞的房间上空疾速地飞来飞去。它试图飞入队光明媚的花园,冲着洁净透明的玻璃窗一头撞去……它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撞着玻璃,最后精疲力尽地伏在上面不动了,它飞不出去就象外面的苍蝇飞不进来一样,虽然它们彼此隔着玻璃可以毫无困难地互相洞悉。“你为什么不喜欢李恶元?”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表面上和李晋元好得象穿连裆裤,吃喝不分,可其实你在内心深处对圣并无好感,如果算不上讨厌话。”“胡说,我们关系一向很好,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友谊。”
“与其说这么些年你们保持了友谊,不如说你一直在衍他,他的热情有时令你很为难很抹不开。要是让你选择,你大概跟他毫无关系。”“我从来没说过我不喜欢李晋元。”
“可你对你的另一个朋友齐本森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他正为件小事在生子晋元的气。”
一只足球蹦过草地,滚到我脚下,停住球,接着飞起一脚把球踢去。球在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落在杂草丛生的堤内空地上,穿海魂衫的弟兄们急急忙跑起来追逐那只球。海鸥在远处堤外的海面上飞翔。满头大汗的齐本森喊着我名字边脱湿透的海魂衫边向我走来。他叫在场边看球的一个他们舰的兵上去替他踢会儿,自个爬上土坡坐在我身边,用揉成一团的海魂衫扇着风对我说:
“我正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掏出烟任他抽去一支,用我正吸的烟给他对上火。“你们舰那个李晋元怎么那操行?”他边大口吮烟边说,一缕缕青烟从他一张一合的大嘴和翕动的鼻孔中冒出。
“他怎么啦?”我磕掉长长的烟玉,看着空地上奔跑的人,球问。“丫他妈的老跟我借钱,借了他不还,我他妈又不是财主,净把钱借他自个连烟都抽不上了。昨天在码头见着他问了他一句,丫就跟我急了嘿,说:‘不就那几个破钱,你他妈老跟我要什么要?’倒好象我欠了他的钱,真不仗义,我真想抽丫的。”“他就那样,也老管我借钱。”
“不是。有这么办事的吗?没钱你倒说几句好话呀,比我还横。他既然这样我了不管那套了,这月发津贴他再不还我钱我就真抽丫的。”“到时候我嘴他说说。”
“你说我要抽丫的对不对?丫也忒不象话了,我说咱平时都不错,你要缺钱哥们儿借你,不还也没什么,我都说什么他倒长脾气。说实话我真是看你面子跟他掰不合适,要没你在中间,我跟他不客气了。”
“以后你别借他钱就完了。”“还不是全看你面子,我跟他有什么呀,不是一块当兵谁认识他呀。我说你怎么跟这种人那么好?这人忒没劲。
“我跟他也就是那么回事。你讲了,一起在外当兵,又是老同学,关系自然而然显得密切;其实有时我也挺烦他的,又能怎么样呢?得过且过,能混下去就一块混呗。”
“反正你跟他说说吧。”球场上齐本森一方输了球,他们舰的人都喊他下场,他跳起来身来踩了烟对我说:“叫他别觉得谁都象该他似的。”“你呀,该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我。”我也站起来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能说明什么?”我对单立人说,“我对谁都这样,我对李晋元说齐本森也是这种口气,他们说我也象不了有时同样口吻,做人嘛。”“你不要用处世圆滑来作幌子,你对齐本森说的那些话正是你对李晋元的真实看法,因为你不但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干的。”“我干什么了?”“李晋元的入党问题为什么一直解决不了?按一般情况,部队发展党员总是优先考虑炊事员,炊事工作之所以对一般战士有吸引力也是因为干这项工作入党快。”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该找我寻求,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支委,对部队中党的发展工作没有任何言权,其得失也没我任何责任。”“你真的毫无责任吗?李晋元一次次在支部讨论会上被卡下来,就因为总是有人提到他过去的一个污点,他中学曾因斗殴受到过公安局的行政拘留处分。这件事在他档案上并无记载,好心的中学老师在其学生毕业时都尽可能地抽掉那些对对学生将来在社会上立足有影响地不足以说明对本质的处分。只有你,在你们全舰是唯一了解李晋元过去的人。我不能认为你是无意中说漏的嘴,因为这件事始为人知恰好是在支部第一次讨论李晋元入党问题的关键时刻。就算你不认为那是件很严重的事更多的时候还觉得有个有趣的聊天材料,你也应该明知在那时刻谈论这件事会对李晋元选成什么损害,我们党的一些基层干部对一个新党员的个人历史是否洁白无瑕记有的近乎病态的偏执标准是人所其知的。”
“你这么说似乎我跟李晋元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既然处处表现得象个天眼通,你就应该知道尽管我中意的人不是象李晋元那样的人,但我们几十年来一直和睦相,没有发生过足以引起深深嫌恶的涉及到重大利害关系的冲突。我可能并不象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但我也犯不上象对仇人一样地去玩他,即便他有所得我也未必有所失。”
“你是个对别人的成功完全持心平气和或赞许态度的人么?你敢说你不是个自视颇高并且也希望别人这么看的愤世嫉俗者?要是一个人对你说你其实并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非凡,其实只是千千万万委琐的小人物的其中之一,你难道不会怀恨在心?特别是这话出是你一向引为知己的老朋友之口,你肯定恼羞成怒并永远不会原谅对你说这话的人因为话出自他口更有份量,真理的成份更大。应该说李晋元对你说这种话很造次、很唐突,他不明白就是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互相交换看法时也应该把握分寸,把界限保持在对方自尊心能够容忍的程度内。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他的确是无意的喝了一些酒,酒酣耳热的酒桌上气氛又很热烈,朋友们都显得非常诚恳,互诉衷肠,谁要是不说点心里话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当时你们是互相搂着脖子交谈的吧?”
杯盘狼藉,酒瓶林立。
一群穿着崭新、没佩领章帽徽的陆海军制服的年轻人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地围坐在一个凌乱的房间内圆餐桌旁。大多数酒瓶已经喝空了,但他们每人面前的杯仍满斟着酒。他们一边一齐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碟子行着酒令,一边互相大声发着宏论,争着打断对方。所有人的舌头都好象短了一截,说话颠三倒四。“北京的火车就要开。”令家说。
“往哪工开?”众人问。
“石河子开。”“石河子的火车就要开。”一个要去新疆石河子股役的陆军新兵接过令,昏昏地说。
“往哪儿开?”“屋里开。”“违令违令,罚酒。”众人七手八脚灌了那个要去石河子服役的家伙一杯。那个家伙打着嗝儿、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
“海口开。”“海口的火车往哪儿开?”众人又一齐盯住一个要去海南岛服役的海军新兵。“天上开。”那个家伙也喝得差不多了,晕头转向地说,也被大伙罚了一杯。“喂,你,”被罚的家伙满嘴白沫地指着一个也穿着新海军制服、端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酒杯出神的小伙子说,“你怎么那么油,老罚不着你?你不是顶崇拜那个喂鲨鱼喂出事迹来的邓世昌,那丫的可是海量,要不怎么那么高兴往海里沉。”
“谁说我崇拜他?我压根儿对他没那意思。”
“那你崇拜谁?”一个穿陆军制服、脸嫩得象婴儿屁股的小伙子懵懵懂懂地问,“你总得崇拜个谁,也不能让人家白立那么国英雄好汉。”“就是,那英雄也不得其所呀。”另一个不顾令,始终不停喝着酒的小伙子傻笑着说,“名人们岂不也白忙碌了一生?”
“我谁也不崇拜。”被问的小伙子翻着白眼生“崇拜那傻×干吗?在我看来那个人全是傻×,崇的和被崇的。”
“就你不傻!”一个坐在桌子另一边拼命往嘴里挟菜也穿着海军制服的小伙子说,“其实你最傻,傻得逼人!”
他撂下筷子,端着酒杯坐到这个小伙子身边伸出胳膊搂着他脖子,直接对他脸上喷着酒气说:
“哥们儿,我不说真对不起你,你坏事就坏在从来没人老实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别看你一天到晚埋头苦干,读这个学那个,弄出一副胸怀大志的矜持样子,其实你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智力,体力都属中下,也从来没见你有个好运气;咱们这伙人谁都能干出点名堂,独你板上钉钉一事无成。你好想想,认真地想想,你自己说,你说穿了是不是个傻帽——还是最普通的那种傻帽——你就踏踏实实当个傻帽得了,那样你还可少沾上点本来属于聪明人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苦恼。”众人大笑,拼命地敲击碗碟。
“真的,我一点不是喝醉了酒胡说,我很清醒,真是发自肺腑跟你说这番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实现你的任何抱负,不管是事还是爱情,你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因为你不具备那能力,你也就是凑和活一辈子。”
“高碑店的火车就要开。”一个穿陆军制服的小伙子敲着碗大声说。“往哪儿开?”众人齐声喝问。
“傻×开。”大家看着我齐声笑,我也笑,笑声突出地刺耳。我把李晋元的胳膊从我脖上拿开。
“他是傻×那你呢?”一个人问李晋元,“你将来能混出个什么头角?”“我?要是不退伍也就混个海军司令吧,将来你们在座诸位的儿子要当兵可以来找我。”
“狠——!”“如果你仍然不承认这件事实际上是多么深地刺伤了你,那就让我再做一个小小的注脚,证明你从来没忘过这件事。前年八月份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你到过‘丽宫’冷饮厅吧?”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单立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你是去见一个叫田圆的姑娘,她是你新交的女友。三天前,你们曾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可以说起因是由于她的任性。她很不理智地就你的人品发了通带侮辱性的见解,使你当场翻脸,拂袖而去——你显然不打算再容忍这一套。田圆很快就后悔了。她并不想中断和你的来往,那天约你去‘丽宫’就是为了向你道歉,诚心诚意地想挽回你们的关系。你原谅了她,你也怎样珍视存在于你们俩之间的关系,但同时,你还说了一句话。”
“丽宫”冷饮厅一片嗡嗡的低声说话声。
吊扇在旋转。我和田圆隔桌相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带麦管的粉红色冰激凌杨梅水。她怯怯地望着我,忐忑不安的期待着我的反应。“我早就不生气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她笑了,快活虽释重负地笑了。伸过手轻轻触我放在桌上的手掌,象抚一只易受伤害的鸡雏。
“我不该惹你伤心,我下回再也不那样了。”
“再也别那样了,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别人的蔑视——我最恨那些蔑视我的人!”
我哆嗦着,拿烟的手情不自禁地抖着。
“你怎么知道?田圆决不会对你讲,当时你在那儿?”
我从座位上拧过身子往后面。身后的桌上是一对带孩子的年青妇女,正在一匙匙喂张着嘴仰着脖子拿玩具站在地上的儿子吃酸奶,象喂一只小鸭子;右边是三个喝着冰水低声交谈的女学生;左边是两个默不作声坐着抽烟的长发小伙子;其他桌上散坐着一对对情侣聚精会神地低语;倚着冰柜站着的女服务员一脸疲倦,厌烦的神态。
吊扇在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而是你是否说过这句话。”
“我那句话不是针对哪个人说的。”
“你是指一切曾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你表示过蔑视的人。”单立人尖锐地说,“这些人你一个也没忘记。李晋元算什么,对他略施报复既不过瘾也谈不上什么快隐。真正凌辱过你的那个人还逍遥自在地活着,这个仇不报,怎么能消你心头之恨?”我感到闷。这个房间是这么高大,不管门窗关得多严,仍有气流在暗暗穿行、回旋,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为什么迄今一直不结婚?”
“没房子。”“我们国家有多少人是先有了房子再结婚的?这是理由而是一个托辞。”“我不结结婚……”“你很爱田圆是么?她也很爱你。对她你没什么可挑剔的,无论用何种眼光看,她都是个品貌出众的姑娘。就我个人的看法,她毫不比周瑶逊色,甚至在不少地方还略胜一筹。这样的好姑娘是每个小伙子梦寐以求的,要说她有什么令你不中意不配做你的妻子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要说因为没房子什么的就不能和她结婚那也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好姑娘就是一切,谁得到了她也就不会再希求别的什么东西了。”“我不想结。”“对,这正是你不结婚的原因,你不想!是什么妨碍了你和田圆的结合?”“你明白不了。”“恰恰相反,我很清楚。还是让我们举两个例子来揭示横亘在你们中间、使你们不能结合的那个臭气熏人的阴沟吧。”
“你尝尝我烧的菜。”当同事们围坐在食堂的方桌旁,各自掀开在笼屉上蒸得热气腾腾的自家的饭盒时,他好心好意,不无骄傲地把自己的肉烧鸡蛋土豆推到一个漂亮的女同事面前。
“你也会烧菜?”那个女同事嘴含着匙子,看看满饭盒油汪汪、枣红色的肉块鸡蛋红色的肉块鸡蛋土豆吃吃笑着说。
“男人烧的菜有时比女人烧的不知香多少,虽然烧菜往往被视为女人拿手,但大师傅十有八九是男的。”
“那我就尝尝咱们大师傅的。”女同事用匙子在饭盒里拨拉来拨去拣了块肉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只便吐了回去——吐进饭盒,伸出舌头啐着嚷:
“真难吃,你放了多少糖,甜得都腻了,这又不是蜜饯。你只配当个饲养员。”他变了脸,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在桌上,盯着那个女同事。
另一个女同事看了看他的脸色,伸过匙子:“我尝尝,我就爱吃甜的,没准正对我口味。”
“你别吃。”他粗暴地推开这个女同事的匙子,扣上饭盒盖。“怎么啦?”“没怎么,她把菜弄脏了,我不能再给你吃,这菜只能倒。”
“这有什么,我觉得没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这菜里有她的口水。”
“那你吃我的菜。”“我也不能吃你的菜,我不能白吃别人的菜。”
“何必这么死心眼!”“我就这样。”他仍用眼睛盯着那个吐掉他的菜的女同事。
“别生气。”那个造次的女同事脸通红。“我没说你的菜不好,只是我不太爱吃。”“滚,滚你妈的。”“真妈可气!”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两圈儿,回过头对寻声抬头望着他的同事指着桌上的书说,“我简直看不下去了,再看非把我气死。”
“书里写的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快步走过去拿起书,伸到同事眼前胡乱翻着。“这么多罪行累累的战犯,全给放回国了。本来枪毙十次也不多的,徒刑都没服满就赦了。”
“这有什么?”同事翻着书挑着看。“我觉得无所谓,战胜者总要宽大点才显得有风度,一个大国,肚量也要相应大。”
“可这帮家伙干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人,当时他们可没留什么情。”“过去的都过去了,覆水难收,再多杀一些以也不能使死者复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在随将来的双边关系,和为贵。”
“不把过去做一个了结哪里谈得上将来关系的正常?我坚决不同意这种抹稀泥的作法。善恶不明,该惩不惩,害人的得不到刻骨铭心的教训,受害的也老觉得谁欠了他什么。事隔多少年,一有摩擦就提醒人家欠的情,不管与过去有关没关让人家抬不起头,人家也不高兴。噢,合着你当时的宽大就是为了留个小辫子老揪着,不如杀了痛快。我杀了你的人,你也杀了我的人,旧债一笔勾销,咱们现在谁也不欠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跟我道歉,我也不原谅你,一报还一报,大家干净。”“你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得罪你。”
“要想天下太平,只能这样。要是所有侵犯别人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报复,他们这样干时也就不会肆无思惮了。”“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吧?”单立人忧郁地望着我。“要是有人说你对那些指害过你益和尊严的人干了什么——
无论干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惊讶。”
“你要有证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狼和我吃了羊是两回事。”“拿出证据很难么?”单立人问我,随即自己摇头否定。“不,不难。对我们来说,最困难的是认出来谁是徒具人形的狼。要证明狼吃羊是很容易的,至于怎么吃的羊,那只是技术性的问题。”
你被送到一个偏僻港口的隶属工程船大队的一条挖泥船上后规规矩矩地服完了兵役,就象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听天由命地屈从了环境的变化。那儿的人对你印象很好。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羞怯、无害、有些平庸的人,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猜不出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被发放到这个儿苦地方来——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过失?不久,你退役了,从那些熟知你过去、始终警惕地注视着你的军官们的眼皮底下销声匿迹了。你的第一个目的基本达到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接踵而来不断发生的一件件更耸人听闻的事的扩散,被人们遗忘了。没人再谈论你,那些亲自处理过你的事的人记忆中将你湮灭、尘封了;人们需要经过提醒,才恍惚记得很久以前在海滨大道一个男兵和一个女兵之间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有几百万人生活象个大峰巢似的城市中找了个办公室的清闲工作,象其他小职员一样忙忙碌碌,饱食终日,完全不引人注目地生活着。你开始谈恋爱,象所有百无聊赖、无所用心地城市居民一样挑挑拣拣,在一筐同品级的西红柿中拣出一些看上去似乎比别的西红柿要饱满、新鲜、完好无损的放在秤盘上称。你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以至不管你说了些什么,流露出些什么危险的想法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一笑置之。你就象生活浊流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中的一滴,谁也不会把你同这浊流中的哪怕是微波细澜联系在作你甚至能和办公室里那些和你一样闲得难受的同事讨论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人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刀刺斧砍肯定是不行,血溅得四处都是,凶器也难以处理,很难不留线索。从楼上往下推也不行,在咱们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要是在自己家你简直没机会和你想干掉的那一起呆在一个空房子里。况且你要把对方骗上楼,你还得和她接触,产生信任,接触就难免不被人看见,你作出的种种和她素无瓜葛的假象就前功尽弃。投毒也不行,不是特务或搞售的人几乎没有可能弄到无色无味、毒效很强的药。安眼药嘛,象咱们国家的其它商品一样,总有个质量下降和假冒真货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灌下一百多片,睡一觉又醒了。其实这些招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致命缺陷,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是他杀。如果被看出是他杀,不管警察多笨,总有落网的可能,你不能把侥幸心理寄托在警察无能上。要想完全无恙,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人认为这人是自杀,起码也是事故。让人相信死者是自杀很困难。自杀的人总爱留份唠唠叨叨的遗书。象咱们这样的业余杀人犯根本没技术把死者的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漏洞会大的把自己一下就暴露了。事故死亡嘛,见的是车祸和淹死。克格勃好象挺爱用前者——起码电影上挺爱这么表现。但那是在外国,资本主义社会。咱们这种社会主义国家想偷辆汽车,再在大街有目的地撞死一口子逃之夭夭,光技术问题就有一大堆:先得花一千多块钱学会开车;再得有运气偷一辆车——咱们毕竟不趁多少车;岩后还得会开着飞车钻胡同——这本事一般的老外都不具备——想想头就疼了,还不如开车胡撞一气省事。乘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淹死。自个淹死和被别人拖下水淹死如果当场没人目睹的确是没有什么区别。游泳淹死又是那么稀松平常,每年全团都得死一个团,没人会感到奇怪。这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准备和借助工具,只消你有一身好水性好肺活量,憋足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潜至目标身下紧紧攥住她的双脚一沉……几分钟就齐了。在水中她有劲也使不上,再挣扎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搏斗的伤痕。”你正好有身好水性采取什么方式行动这个问题也就很快不成为问题。当你认定十年韬晦已足以使人们忘却你和你下决心干掉的那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便开始行动了。
“你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老态龙钟的唐执玉眯着眼睛看背光站在房门口的这个年轻男人。这个高大健壮,堵在门口,几乎完全遮住了光线,看上去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他低声说了他是谁。“啊,”唐执玉布满老年斑的分露出多皱的笑容。“是你。你怎么隔了多年才来看我——当年你为什么就突然不来了?你二爷爷去世了,这儿也没有当年那么热闹了,没人来,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太太了,难为你还想着我。”
他环顾四周,人去屋空,似乎就在一瞬间,当年那些在这间房子里走动、谈笑的男男女非便远遁了,而那些来不及随着人去四散的说笑声、器皿磕碰声却依然附着、凝结在房间的四壁。一有触动便锵然回响、汩汩流动。
“和你常来那时比,这儿的变化多大呵!”老太太颇动感情地说,“那时你们还是孩子,我们正值盛年。现在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要行将就木了。你还好么?出海还晕船么?”
“不,我已经退役很多年了。”
“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老忘了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您这些年倒没什么变化。”
“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你们这些年怕是早大变特变了。当兵已经不时兴了吧?那时你们真是争先恐后地去当兵。”
“我们那会儿当兵的人现在恐怕都脱了军装,真不知我认识的人里还有没有仍然当着兵的。”
“怕是没有了。小周瑶也好几年前就退了伍。她,你还记得吧?”“想不起来了,那时在您这儿遇到的人太多。”
“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是孙艾那边的亲戚,挺秀气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海军。当时我家进进出出的军人不少,可海军就你们两个。我记得那时我经常让你送她。”
“印象不深了,那是哪一年呀?她结婚到这里旅行,还到家里来过,送过糖。她好像嫁了个做生意的,又黑又瘦,岁数也很大。我非常不喜欢那个男的,一身坤滑习气,老是叨着烟卷,牙和手指都熏得焦黄。我记得他的烟都是那很呛人的外烟。”“她干吗要嫁一个这样的人?”
“天知道。也许那男的有钱吧,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在搞钱。噢,你结婚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结。”
轮船起锚南行,一路乘风破浪。海水浩荡,大陆绵长。日出日落,一个城市在天水尽头隐没,一个城市在海天之际出现。——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母子。
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都站着一个苗条白皙、毫不动人的姑娘,象是一个平庸的母亲的众多女儿。
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的中已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边走边看着扇大门上的门牌号。我停在了街角一个红砖小楼的院门口,院里花草茂盛,露台寂寥地摆着一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高背藤椅,一楼开着的百叶窗里窗帘飘拂。我转身走进街对面一个占了半条街的林密院深的旧宅邸。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地摆在地中间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舒卷;也可以看到左边院墙外街对过的那幢红砖小楼的院内和一楼窗帘飘拂的房间的室内一角——红木条案上的一架电话机。
你拨了你从唐执玉那儿要来的电话号码,一手攥着听筒眼睛盯着街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话。风雨吹打着窗外一株榕树的千枝万叶;涛声灌耳,犹如喧嚣汹涌的海水涨至窗下。黑色的电话机毫无知觉似的蜷伏在条案上,你简直想替它去大声吼叫。终于,一个碎花睡衣裹着身躯出现在窗帘飘佛的缝隙间,黑色的听筒被一只白皙的手拎起。
你的喊叫在宅邸里此伏彼起地回荡,象是无数个男人在海涛深处呼救,闻者无不面面相觑。
从餐厅的帐单看,那天晚上你要的都是双份。服务员记得和你同桌的人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就餐的人都是那么呆、冷漠,默不作声地吃自己的饭菜,很难看出他们谁和谁有关系,谁和谁素不相识。那天晚餐你只要了雾瓶啤酒,据服务员回忆,有一瓶还原封未动,你就是个孩子也不会喝得酩酊大醉。当走在山道时你是清醒的,步态踉跄是因为道路坎坷,语无伦次是因为林涛怒吼使你的声竟断断续续。停了风未住,当你和你的同行者来到海边时,浪涛正铺天盖地奔腾而来,黑压压一望无尽,象是你如约前来的同谋者的严阵以待。你在黑暗中攥住了她的手,她一哆嗦。如果说这时她还以为这是动情地触摸,当你随即攥住她的另一手时她便明白了这一攥的不祥含意。海在骚动,浪头虎跃,咆哮震天的涛声盖住了她的叫喊。你挟持着她一步步向海里走去,受到海湾两端崖壁阻遏而激荡横流潮水冲得你们东倒西歪。一道浪波在你们面前蓦地立身掀起,随之倒银山倾雪墙,淹没席卷你们而去。
这时海面可能出现了月亮,如箭如帚的疾风吹散赶跑了翻卷的乌云,又大又圆的月亮象一个灯笼悬在黑浪滚滚的海面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头出现在度了银的波中,向岸边缓缓移来,很快一个轮廓毕现的男人身躯从道道滚动的浪潮中站立起来,跌跌撞撞走上沙滩。他回首眺海,但见海已萎缩远退,浪呈一线。朦朦昏月下,他的脸颊闪闪发亮。
落日在海面溶溶伫立,流溢出灼热,血红的大量液体,海、岛、树丛、楼宇房舍无不浸透尽染。房间内笼罩着稠密的金橙色的余辉,家具什物都显得朦胧绰约。我感到幽大的房间四角有某种无形的东西逸放出来,弥漫相连,缓缓向我聚拢压迫而来,犹如一支巨大的气泵无情的灌注着空气,空间膨胀了,我缩瘪了。我来到街上,街上很热闹。商店明晃晃地一间挨一间,人群川流。海鲜馆门前五亮的灯泡照耀下的玻璃水槽内游动着鱼鳖蟹虾,鳞片闪闪,晶莹剔透,输氧管使水面不时冒出一串串气泡。摩肩接踵的人们大声说着铿锵的方言,和小贩的叫卖声、油锅的爆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嘈杂滚动的声浪。那无形的物质仍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街巷店堂排放出来,升腾缠结,愈来愈密,愈来愈沉,紧紧地书目着我的身子。
一家装璜豪华的旅游酒店的游艺厅内,孩子们的欢笑声和花花绿绿的电视游戏机发出的模拟激光导弹的“嗖嗖”飞行声以及击中目标的不断爆炸声响成一片。我在不断的爆炸声中走进一排哈哈镜,忽而瘦长如柳;忽而矮胖如坛;一刻有腿无身;一刻有身无腿;眼突似金鱼;嘴咧赛血盆;最后,头象一个充了氦的气球,圆大飘荡起来。
餐厅里的晚宴已进行到高潮,张张餐桌菜肴缤纷,酒色绚烂。进餐者杯晃交错,饕餮失态;一张张胖脸油光锃亮,喜气洋洋。黑暗舞厅内,人们正疯狂地跳着舞,扭动着身躯作出种种怪异夸张的姿态。一束激光不断射在舞池上方正中不停旋转的金属鳞片球上,无数绿斑飞舞在舞厅四壁和天花板上。爵士鼓快速、令人心惊肉跳地敲着震耳欲聋的节奏。音乐沙哑、高亢,刺耳地无律抖动,犹如万马乱崞踏地;犹如沸腾的熔岩在水下猛烈燃烧,脱枷解缚,顿刻间便要冲决而出,一泻千里,在所到之处遍地燃起冲天之火。
我要吐了眦目迸裂,口齿供露。
电子合成器丰厚的琴音中发出排山倒海的啸声,禽兽呜咽,潮水漫卷,山岳崩坍,大地开裂。舞池上空各种开关的灯开始旋转,四壁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银幕,交替出现一幅幅缓缓移动的画面;转动的星空、奔流的大海、壮丽的山川。
我象一列全速向前行进、失去制动的重载火车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脱轨而出,笔直地冲进大海——波涛吞没了我。
舞厅亮起一只一闪一闪光线强烈的宇,整个舞池陷入骤明骤灭的氛围,舞蹈着的人们的动作被分解成一个个跳跃的造型。四面八方射来的激光集束照在人脸上就象一道闪电蜿蜒爬过,每个人都在可怕地狞笑。
门铃响了,周瑶抱着脖项上系着粉红绸带的雪白的波斯猫走过廓道打开门。站在台阶上的是本街派出所的民警小丁和一个有着胖嘟嘟脸蛋的老警察,小丁向周瑶介绍他姓单。“我先生不在家。”周瑶一边礼貌地把两位警察让进客厅一边说。她已经是位保养得很好、体态丰盈的笑妇了,依然栗黄的头发又浓又密,在脑后盘了个松松的大发髻。“他回下边探亲去了,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这次我他不是找他,是想找你了解一件事。”
周瑶的右眉向上挑了一下,冷淡地抱着猫坐下,不置一词。“今天傍晚有个人到我们派出所投案,说他昨晚在海边把你杀死了。”说到这儿,小丁禁不住微笑了一下。周瑶仍是面无表情。于是他也不笑了,干巴巴地说:“恰好晨我们在海边发现了一具溺毙的女尸。他坚持说那个女尸就是你,正是他把你淹死的,这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他详尽地讲述了你们过去的一些龃龉,可以说,嗯,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是怎么,采取什么手段把你杀害的。”
周瑶抚了抚波斯猫长长的毛。小丁颇有点尴尬,这种谈话实在是有点荒唐。“当然我们知道那具女尸不是您,也不可能是他杀的,谁也不是,那个女孩子是自杀的,有一份挺工整的遗书,因为失恋。这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岛上都轰动了。”
“我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不去管它。”小丁急急地说,“反正你好好活着呢——我们倒不是捕风捉影、疑心重重,可那小子说得太象了,有鼻子有眼儿,简直不由人信,也不该有人敢和公安机关开这么大的玩笑——知道公安机关厉害的人都不敢。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慎重点,没准这是一件我们尚未掌握的案子……”“我不用说什么了吧?”周瑶看着局促不安的小丁缓缓地说,“事情既然这么清楚,明摆着。”
“当然您不必说您没死了,我们都已看见。”小丁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懊恼地皱皱眉。“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干,他发疯了,自个给自个栽这么大的赃;太太平平的日子过腻了,想出风头?可当杀人犯又有什么好处可捞?就算到了名字能上回布告,万人争睹,臭名昭著,可名声带来的一切不方便你也根本来不及享用呀。于是我们反复盘问他,终于发现他既不是幡然悔悟也不是精神失常,实际上他是被一个人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来投案以求解脱时。这个人在海边女尸被发现后便以警察的身份审问了他,用种种可以追溯的事实之间存在的逻辑明了他不但有动机而且也具备手段杀您,您没死真是奇迹!噢,对不起,我是说除了您没死其它一切都是那么无懈可击,简直显得您没死是出人意料的。”
“没发生的事情并不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对。”小丁看了眼姓单的老警察,抢着说,“预防犯罪也是我们公安机关的责任。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件事究竟在多大强度上是可信的。毕竟我们只听到了一面之词,而那个警察显然是冒充的,他冒充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单同志——也不知他在哪儿耳闻了老单同志的大名。但这也不是说他说的一切都没有价值,连当事人也懵了么,信以为真。那小仿子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必定其中有触目惊心的事实。”
“您认识这个人吗?”单立人实在对小丁的絮絮叨叨不耐烦了,截断话头径直向周瑶发问,他把那个小伙子的姓名告诉了周瑶。“你们过去是否曾在一起当兵?你当过兵?”
“是的,我当过兵,海军。”
就象无法把眼前这个红润的笑妇同淹死鬼联系起来一样,单立人也无法把周瑶同兵联系起来。她身上简直一点当过兵的影子都没有。但她一一承认了她在海军的履历和与林时跃的间接属关系。谈到所谓“旧日情人”问题时说:
“这纯卒是一种经过歪曲的臆想。我认识他,但从没关系密切到暖昧的地步。就算当时我们互相存过这念头,也从未表现出来,这在当年部队生活的那种气氛中是不能想象的。那时我们又年轻又纯洁,充满理想和憧憬,都用最高尚最严格标准要求自己,那是一个已经逝去的年代的浪漫。”
周瑶仍旧冷淡地抚着膝上的猫,声者显得倦怠、庸懒、刻板。“那时谁要说‘爱’,都会让人感到是一种亵渎。”
“那么你们是不是常在一起游泳,看电影?”
“是也不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与众不同。当时我有一大群在舰队各单位的老乡和朋友,大家经常一起游泳、看电影,甚至手拉手。都是孑然一身出来当兵,萍水相逢,无芥无蒂,谁也没想得更多——那时人人都很简单。”
“海滨大道树下茶座、千人围观、军官和纠察队干涉是怎么回事?”猫从她膝上蓦地跳下,一溜烟跑了。她象被人冷不丁揭了伤口上的痂,浑身绷直了。
“当我们回忆过去时总是有意无意将其美化。”单立人说,“一个生活平淡乏味的人总是喜欢想象自己过去曾有过热烈动人的时光。我不否认那时你们是纯洁的,但即便是,那时你们也不是真空罐里的无菌儿。不管你认为自己那时有过和现在相比多么不同的境界,据我们掌握,起码他并不是象你说的那么简单、天真烂漫。”
“不管在你们看来他是什么人,反正我坚信他决不会因为我们在大街上吵嘴便起意杀人。”
“据说,”单立人温和地说,“他曾因一件比吵嘴更微不足道的事,一次酒后失言,便对人报复——他巧妙地使李晋元入党的梦想破灭了。”“你确定一个人是否有意杀人就采取这种道听途说的工作办法吗?”周瑶睁圆眼睛问,“这么干那还有谁能说自己是无辜的?我真怀疑那个人并不是冒充的警察,这简直迹近设网陷害。”“我们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当然不会这么草率,我们的工作方法也不会尽如那个人所为,难道我们现在不正是在审慎结查这件事的真伪?那个人确实是个冒牌货,但他网罗的一些事实又是那么不容置疑,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而不能一笑了之。”“这种干法使我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人和事。”周瑶闷闷不乐地说,“他们到处找人证实一些孤立、零星、符合他们愿望的事实,左挂右连,简单演绎,以图得出置人于死地的结论。”
“你为什么坚信他不会杀你?”
周瑶垂直眼睛看着单立人。
“看,除非你有事实能证明这根链子并不是环环相扣,否则我即便不能轻易相信那个家伙的结论也怎样不能相信你的说法。我认为那样一个侮辱是足以使一个狭隘自负的人怀恨在心的。这不难理解。”“那我就告诉你们他为什么不会怀恨而恰恰相反吧。”周瑶叹口气。“我不愿意说这件事,因为委实无聊。在海浪大道风波之前的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朋友和一个当地的姑娘有着和我类似的关系。我上街买东西,在一家饭馆和他们相遇了,懂吗?面对面的,双方都很尴尬。我并不是无端和他冲突的,受亏待的是我不是他;海浜大道的事之所以弄得不可收拾责任也不在我。他没理由恨我,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特别是那时,这种发现都会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你的意思是说合理的解释是他不但不该他而应当负疚。”“他不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如果论杀,也应该是我杀他。”
“懂了,就是说你们之间的确存在过那种我们称之为‘爱’的玩意儿。”周瑶俯身抱起又轱轮着亮晶晶的眼睛遛达回来的猫,低头抚它的毛。”单立人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把眼睛向别处。小丁也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裤线。“顺便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周瑶低着头说,“海滨大道事件发生生他调到新部队就开始到处跟人说我死了因为他的责任,但那个故事和这个不一样。那个故事里他是和我一同乘车,车翻了,我们全摔在冬天水库地冰面上,我滑到冰层薄的地方便破冰沉了下去,他卑鄙地爬着逃生了。这个故事同样使很多人信以为真,因为我们舰队的确出过一次类似的翻车事故,死了一个女兵,但那是在我们入伍之前。”
“不打扰您了。”单立人站起来。”很抱歉麻烦了您半天,我们的确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他对小丁说:“我看你们该采取点措施不要老任着那个失了业积习成癖的专爱臆想的家伙乱跑乱窜,该送精神病院就送。”
“送过。”小丁分辩说,“没两天人家又把他达了出来,谁也不敢留他。他在精神病院一会装警察,一会装罪犯,搅得大夫到病人都不得安宁。”
“这可真叫人头疼。”来到门口台阶,单立人问周瑶,她已平静如初。
“他打电话约你吃饭,你为什么拒绝了?直到今天还不肯原谅他?”“我早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顺便问一声,他怎么知道您的名字?”周瑶目光黯淡地看着单立人。“大概那天电视新闻表扬我们老单来着。”小丁说,“你说呢?老单。”“可以这样推断。”单立人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眼,慢慢走下台阶……
给我顶住
作者:王朔
“你回头看那个刚进门男的,就是那个瘦高个穿运动衣的。”赵蕾对周瑾说。餐馆里人头攒动,笑语喧哗。正午强烈的阳光被茶色玻璃隔在室外,室内阴凉昏暗,那个男人的脸阴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高高的鼻子十分突出。
“这人怎么啦?”周瑾注视了那个人一眼,转回头来低声问赵蕾。“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国家恋爱队的一号种子选手——就是他。”“是么?”周瑾又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正在四下逡巡,寻找空座。“没觉得他特别有魅力嘛。”
“长得是挺一般,说他是国家恋爱队的是因为他那种专业态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不时自己把自个集训一下,就为了一旦上场,攻必克,战必胜——关山平。”赵蕾慢悠悠地拖长声音叫那个男人。“这人特有意思,招他叫来聊聊你就知道了。”赵蕾说,堆起笑脸朝闻声回头的关山平招手:“到这儿来,这儿有空座。”
关山平神色凝重地向两个女人走来,赵蕾拿起放在一张空椅上的坤包,让他就座。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蕾点起一支烟,高高翘在撅起的嘴唇上笑眯眯地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关山平落座,招呼服务员前来为他陈设餐具,拿起菜单仔细地看了数遍,只点了很少一点饭菜,交回菜单,拣起筷子,大模大样吃起赵蕾她们的菜,津津有味。
“你就在这一带上班是么?”他边吃边摇头,“太奢侈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开饭随便填点粮食也罢了,还上什么馆子?”“我们也就是业余下下馆子,专业吃粮食。”赵蕾少着说,“你呢?寻花问柳可有结果?”
“遇见一过些部优产品,充其量也只是填补一下国内空白。”“你看我们这位小姐怎么样?”赵蕾笑着指周瑾。
“别胡闹。”周瑾红了脸。
关山平的目光在周瑾脸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有路子,宽给分的话,也就是区级八强。”
“你别太狂”。赵蕾笑着说,“也不瞧瞧自己那德性,配个胡同八强还得趁别人况竞技状态不佳你超水平发挥。”
“我真不是狂,也无意摘取什么世界冠军。”关山平的饭菜上了,他一扫而空。“我只是要找我那一个。”关山平抹抹嘴站起来,指指脑子。“跟这里的那形象对上就行了。”
“只怕那主儿还没生呐。”赵蕾含笑瞅着他。
“生是肯定生了,这点我坚信。现在需要的只是去找去撞——大范围捕捉。”“只怕你面对面也认不出来。”赵蕾笑吟吟地把长长的烟灰弹落在烟缸内。“不会。”关山平眨眨眼。”她总该认出我吧……再见二位,慢慢聊着。”扬长而去。“只怕真见了你又傻了说不出话了。”
“那就对了。”关山平头也不回地说,出了门。
“你觉得怎么样——这人?”赵蕾对周瑾笑问,“神么?”
“没觉得。”周瑾摇头。“觉得这人特酸。”
“是么,那就是说印象还挺深。”赵蕾意味深长地瞅着周瑾笑。“又傻。”周瑾说,看赵蕾。“你老看我干嘛?”
赵蕾笑着把目光移开:“这种儿不多见。”
“五点半,一路车站,不见不散,我马上出来。”我放下电话,锁好办公桌的抽屉,拎起皮包出了办公室。
街上,夕阳耀眼,车流滚滚,行人熙攘。我快步穿过马路向街对面电车站走去。“嗨?”一个女人迎面站在马路边冲我打招呼。
我左右看着来往的车辆,从车辆间隙一个箭步窜上对面便道,继续大步往前走。那女人跟上我,同我并肩走。
“怎么碰上你了?”我边走边说,“这么大城市,几百万人,怎么就这么巧?”“我也觉得巧,刚才我路过这里时就想,没准能碰上你,结果真碰见了你作”“真是偶然。”我停住脚,转过头。“太偶然了。”赵蕾笑着说。
快车道与慢车道隔离带上的公共汽车站牌林立,同一车型不同线路的通道式公共汽车络绎而来陆续开走。人群峰拥而上鱼贯而下,时而集聚成片时而疏疏落落。周瑾站在站台上翘首迎视每辆驶来的公共汽车。当公共汽车停下三门齐开时她便被人流淹没,公共汽车开走后她便单独剩下继续注视着车来的方向。夕阳灼热的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站台上,等车的面孔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有些焦躁了,不胜烤晒,穿过慢行道来到街绿树荫下的那排商店前。一家食品店设有一个冷饮窗口,白色的冰柜嗡嗡作响,柜上排列着各色诱人的清凉饮料,她买出瓶刚从冰柜拿出结着冰霜的酸扔站在那里用麦管慢慢在吮,眼睛仍盯着站台上每一辆公共汽车下来的人。
她看到中午吃饭时见到的那个瘦高个脸苍白的男人从一辆公共汽车的中门下来,下来后便留在了站上,仰着下颏注视着车来的方向等候。一班又一班公共汽车驶来,她等的那人没来,那个男人也没走。他回过头往向后张望寻找,她连忙转过脸,把喝空的酸扔退回冰柜,走到一片树荫下继续等候。潮水般的自行车从她面前不停驶过,快车道上并行的两条车龙争先奔驰,更远的地方同样的两条车龙和潮水般的自行车在逆行线上以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奔驶。
她看到那男人在车流人群中再次回头,这次她没有回避。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目光在对方同样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两秒钟,然后各是移开。
那男人下了站台,停停绕绕穿过纷乱紧凑的自行车流,上了便道,到她刚才买过酸奶的冷饮窗口去买冷食,边走边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掏裤兜里的钱。
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捧着一个撕坏的雪糕包装盒走进这片树荫。隔着几个人她也能感觉到听到他在大口喀哧喀哧咬冻得硬梆梆的雪糕,咀嚼肌一下一下地牵动冰冷雪白的奶晶在热烘烘紧硬的齿腭间粉碎融化。……她向一边悄悄移挪了几步。又一辆公共汽车进站,站在他们之间,周围的人纷纷跑向站台,投入耀眼的阳光中。
这一瞬间,他们四周没有任何人。
她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他佝着腰哈着嘴皱着眉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冰凉的雪糕,接着,侧眼看她。再也不能视若无睹了,他们俩脸上都作出认出对方的笑意。
“你也等人?”她点点头。“我也等人。”他向她靠了几步,递过仍盛有数支雪糕的纸盒。“快邦我吃两根,我不行了,雪糕也快化了。”
“我不……刚吃过。”“就别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犹犹豫豫伸手在纸盒里,欲拿又止。
“拿两根,两根。”他不由分说,拿出两根雪糕拍在她手里,自己也又拿起一支绕着解纸,嘴里边嘶嘶吸着气:“真凉,牙都倒了。”“干嘛买这么多?”“多买多吃呗。本来是给我等那主儿预备的,她没来,就只当是给你买的吧。”“纸别扔,小心卫生检查。”她碰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头一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儿在他们身旁,盯着他手里的雪糕纸等待。他们相视一笑。他对老头儿大声说:“大爷,你甭费劲我这纸不会扔在地上。”接着他连她的纸一并拿过,塞在纸盒里,大步向不远处的一个果皮箱走去,把纸盒团成一团塞入投掷孔,一手各举一支裸体雪糕回来。“你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周瑾抑郁四顾:“也许出了什么事。”
“说不定不来了。”“会来,我想他会来,我们说过,不见不散。”
“都这么说,都约得死死的,可到头来该来的总是不来又有几个是等到的?”“你们也说了不见不散?”
“一样。”关山平微笑着说,“这个俗套儿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他一定是碰上了什么事,过去从不失约。”
时已黄昏,夕阳敛尽光焰,缩为猩红浑圆一团,直线坠落。天仍很亮,微风袭来,些许凉意。街上的车流稀了但闲人更多了。前方十字路口愈见热闹,小商小贩出市了,五光十色的服装摊密密丛丛布满路口四周。“估计咱们等的人全不会来了,起码今天不会来了。”
周瑾闷闷不乐地一语不发,十分失望。
“显然你是第一次挨涮。”关山平安慰周瑾。“没关系,多涮几次就好了,就习以为常了。”
她白他一眼。“真的。”关山平推心置腹地说,“你瞧我,天天在全城各个路口等人,从来没等到过,仍然乐此不疲。别让我等着,等着便一劳永逸。”“从来没等到过?我不信。”周瑾微笑。
“从来没等到过!来的都是我不想见的人。”
“你等谁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所以来的不是我等的我一眼就能认出。”
“可逮着你啦!”随着一声喝,那个戴红箍的老头儿从树后跳出来得意地指着地对关山平说:“捡起来。甭废话。”
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出现了两根雪糕棒,关山平的雪糕几乎没吃因而没化成半截,再一看周瑾,显然她吃完雪糕随手无意地把捧丢在脚下。“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逮着就逮着您何必那么兴奋。”周瑾未及动作,关山平已迅速弯腰将雪糕捧捡起,掏出钱给老头。大声说:“不就是点款么,搞得跟打了多大的胜仗似的。”
“什么叫兴奋?我这是管你!不对呵?”老头儿声色俱厉。
“对对,您全,我全错,您可有理了。”
“走吧走吧。”周瑾拉关山平,”交了钱就别跟他说了。”
“不是。我就纳闷,人怎么都这样,占点理就跟雷霆万钧逮贼似的,这要让他占个天大的理儿,我还别活了。”“你什么呢?你给我回来!”老头儿在后厉喝。
“我不回来,你有本事追我!”关山平被周瑾拉拉扯扯地快步走,挣着身子回头冲老头减。
“你冶什么气呀?”周瑾紧紧挽着关山平,不让他停步。“这点气就受不了还是人么?”
关山平笑了。周瑾含笑责备道:“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得我安慰你。”“不就因为是个老头儿么,真正穿官服的我也敢对他说什么。”二人拐入一条僻静林荫斜街,脚步慢下来。
“这是哪儿呵?我怎么不认得?”关山平打量着四周黑黢黢静悄悄的院落房脊。长的围墙沿街曲伸逶迤不休,遮住了所有门之窗口灯方人语,使整条街显得空旷但不荒凉,因为街树郁郁葱葱。“我也没来过。”周瑾说,“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路离大街那么近。”“这下去通哪儿?”她问。
“不知道。管他呢。你们原来打算上哪儿?”他问。
“没说好,只想见了再定——你呢?”
“也没准,只想到了再说。”
“那咱们就走下去吧,看这条路通哪儿。”
“你本来等谁?”“我的那一个。”周瑾低头看着自己一眼交替的脚尖说。“真是么?我可知道很多人经常搞错。”
“我想是,”周瑾抬头看了关山平一眼,又低下头。“当然有些出入,但我不扩剔。”
“等不及,怕耽误?”“怕没有。”“万一有了呢?突然出现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自认倒霉呗。”周瑾笑着抬头注视关山平。“我没你那么浪漫。听说……”她笑着往下说了。
“我知道你听说了什么,听谁说的。”关山平故作悲壮。“我虽准备死等,不将就。”
“你真相信有么?真的存在?”周瑾好奇地问。
“绝对相信,问题仅仅是机缘。”
“听说你到处化缘。”“殚精竭智,始终待机,相对而动。”
“怎么想的?”周瑾笑。“穷且益坚?”
“你不妨将其称之为一种追求。”关山平得意地说,“相当执著的追求。”“怕到闷的吧?”“你这么说我就不你了。”关山平严肃地对周瑾说,“老是把高尚的感情庸俗化刺打击。”
“没有没有。”周瑾笑着说,“说着玩呢。”
“你这么着特别妨碍我跟你掏心窝子。”
“千万别,我不啦。”“爱听?”“还行吧。”周瑾笑。
天暗下来,林荫上树影重重,他们走过一座小石桥,桥的河沟接近干涸,茂盛青草几乎覆没了小河,墨绿淳着白沫的河水稠成浆体,小心听才能听到静止水面下的汨汨流淌声。
“不是生下就会这么多情,也就是这二年才开始追求。”
“那你生下来都干嘛了?”
“玩来着……你是说多年前吧?刚走进人生?”
“刚懂事。”“当时,刚懂事我就坏有特别强制想要改变迅速改变自己一穷二白面貌的愿望。“后来呢?”“我爷爷死了。”“什么意思?”“留下一间房呵。”“怎么啦?谁死不留房?留一间都是少的。”
“是地方呵,临街。”“于是呢?”“于是的就开了一个饭馆,专门经营特色饭菜。”
“你发财了?”“我倒闭了。用了坏人,周围群众把我的特色饭菜称之为妙脚丫泥鼻涕芡鸣屎氽丸子粘痰打卤虫面广为传播,我于屡次大酬宾提篮小卖送货上门仍毫无起色。”
“后来呢?”“后来我觉得特别需要理解,于是便改了追求为精神追求。放弃荣华富贵天涯海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的一生真是充满追求的一生。”“对对,说的太对了。现在我已成了毛主席说的那三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听着特腻是么?”
“听着特感动,真的真的,特为你难过,真是好人没好报。”
“同情我?”“不是,就觉得特别不易。一个民愤极大的几乎丧尽天良的人尚且不忘追求越是艰验越向前,那是一种什么精神?”
“朝笑我?拿我开心?我这人可脆弱。”
周瑾咯咯笑。路灯忽然华光齐放,勾勒出一条街的轮廓,他们沐浴在雾状的光明中。有少年在黑暗处憋着嗓子喊:“嘿!街上不许手拉手。”
周瑾蓦地伸回自己的手,羞红脸。
关山平也讪讪的。周瑾回到家时,脸上仍自带着笑意。他轻轻拿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走进来,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
我正倚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看报纸,闻声抬头。
“回来了。”“你还没睡?”她走进来,面带笑意。“等你呢。”我把报纸翻了过来。继续浏览。“你不回来我哪敢睡?”
“你今天怎么没去?害得我等了半天,傻子似地一个人站在车站,人家都看我。”“还说呢,刚出单位门就碰上一个人,缠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话,走都走不开。”“谁呀?”“谁呀?赵蕾,你的好朋友。真拿自个不当外人,也不知又跟个什么人了,找我哭诉。当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惹得人都看,好像我跟她怎么啦似的,什么事呵?我还得安慰她,烦透了。”“人家信赖你。”周瑾笑着说,“她老跟我说,特喜欢你。”“我用得着她喜欢么?她还是别喜欢我的好。我又不是熊猫不被喜欢就不珍贵了。”
“你这话要让她听见伤心死了。”
“那就让她死吧,反正她不死在心这儿也得在别人那儿死。我也看出来了,她那颗心是迟早要伤,别人不伤,自己也得伤了。”“你太损了,回头我小告她。”
“告吧,就说我说的,像她这样的趁早死了算啦!活着也怪没劲的,别人看着也着急。”
“我不,我告她你听了她的诉说回家就长吁短叹,打心眼儿里心疼她。”“你饶了我吧。”我俩一起笑。“你后来去哪儿了没等着我?”
“哪儿也没去……也碰见一个人,就站在那儿聊了会几天。”“我后来去了,八点钟,没看见你们。”
“后来我们就到一家冷饮店坐着聊去了,我们也不能老站街上。”周瑾笑,神态从容。“谁呀?我认识么?”“你不认识,原来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后来调走了。”
我看着她笑:“男的吧?”
“对,没错。”周瑾晃着头笑,看着我。“是男的。”
“我猜也是男的,要是女的哪至于聊那么长时间。”
“吃醋了?”“我才不吃醋呢,”我笑着把报纸放下,从床上坐好,”谁像你呀?整个一个阎锡山的老乡。”
“哟哟,还说不醋呢,脑酸得都能蘸饺子了。”周瑾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一起聊天来着。”
“不要那么我岿嘛,谁也没说你们干嘛了。”
“德性!”周瑾一甩手站起来。“越说你还越来劲了。”
“这就瞧我不顺眼了?”
“别没完呵,说两句得了。”周瑾摔帘子出卧室。出了门又回来问:“你吃饭了么?”
“吃了。”我安详地说,“你呢?吃了么?”
“没有。”“聊了一晚上那男的也不请你吃顿饭?真不够意思。”
周瑾转身就走。“我吃的也是面条,锅还剩点卤,不够你再自己做点。”我在屋里大声说,随手又捡起报纸看起来。
周瑾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一会儿,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面条进来,坐在我对面吸吸溜溜地吃。
我放下报纸看她一眼。
她边吃白我一眼,用筷子把面条卷成厚厚一捆往嘴里塞。
我举起报纸,嘿嘿一笑。
“你明天干嘛?”她含着面条问。
“上班呵。”“别装傻,我问你下班后呢?”
“魏大冬叫我去他那儿打麻将。”
“不带我去?”“都是男的你去干嘛?”
“都是男的怎么啦?我又不是不认识他们。”
“说好了不许带媳妇的。”
“你要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出去玩了。”周瑾吃完面条,把碗筷往桌上一搁,赌气说。
“刷了刷了。”我指着碗筷说。
“着什么急?明天刷不成?我就明天刷,你要看不下去你替我刷。”“——你明天上哪儿玩去?”
“这你就管不着了。”周瑾坐在梳妆凳上对着镜子卸发卡头绳,松齐头发。“找‘情儿’去。”
“你够长本事的。”“那谁叫你不带我去的?”
“我说咱们可约法三章!找‘情儿’可以,但不许花家里的钱给‘情儿’往家里挣奖励……”
“你就坏吧!”周瑾蓦地转身站起,举着拢子打我,我骂道:“我明天还就偏跟你去,想不让我去都不成了。”
“那你去打牌,我找‘情儿’。”
乒乓球在桌上一来一去地飞速跳跃。“吃转儿。”我一边削球一边念咒。“你接我这左旋,你这右旋——我可抽了!”我侧身拉步一个大扣杀,球弹在他方的台边一个变线飞到地上。围观同事们哗地一声笑了。
“你真不是我对手。”我对站在球桌另一侧的关山平说,“赶紧下去吧,趁着比分比较接近。”
“你吹什么呀!快发球吧。”关山平把球扔过来笑着说。
“真不知死,那我可真不给你留面子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让着你了。本来说帮你在群众面前树立点威信你还不识趣。”
“一对臭球,就会吹。”球台旁的女同事们笑。
“开会了开会了,那边打球的把拍子放下吧。”单位头儿拿着一叠文件走进会议室,边走边冲我们这边嚷嚷。
我们放下球拍,一哄而散,乱哄哄地在一排排长椅间找坐位。单位的同事们陆续进来,拿书的挟着毛线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关山平夺一个女同事手里的书看,挨了一顿抢白。“你怎么那么抠呵?看怕什么?”关山平说。
“就不给你看,”女同事不高兴地说,“不愿意。”
“静一静静一静,咱们开会了。”瘦瘦的但有个肚子的头在大家对面铺着白布的桌后坐下。威严地说,“今天咱们学习几份文件。关于形势的,然后念几份通知,最后再讲讲咱们单位发生的一些问题——大家往前坐坐,别都挤在后面。”
头儿在上面一字一顿地念起文件,大家在底下叽叽喳喳开起小会。我坐在两个女同事身边趴俯前边椅背上低声和她们说笑。“给挪个地儿给挪个地儿。”关山平曲膝弓腰拨拉着人腿沿着这排椅子挤过来。“去去,这儿没你的地儿。”我身边的姑娘说他。“怎么那么烦呀?”关山平涎着脸笑,央告着,硬挤在我们之间坐下。
我闭眼假寐。他捅我:“哎,我跟你说咋儿那人没来。”
“看来你是真没福气。”我仍闭着眼养神。
“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约谁谁不来。”
我闭着眼,没吱声,接着,头枕着胳膊偏脸看他:“你确实没救了。”“不过,我昨天倒自己认识了一个姑娘。”关山平得意地说。“毛主席保证。你这种自我安慰特没劲。”
“真的真的,不骗你。我在那儿等人,她也在那儿等人,我们都没等着,后来生搭上了。”
“肯定是猪八戒的近亲。”
“还可以,挺漂亮的”,关山平兴奋地说,“一点不蒙你。我跟她聊了半天,特有戏。”
“你怎么说的?”“就按你教我的那套路数,云山雾罩,我觉还真灵。”
“是你喜欢的那类型么?”“是我喜欢的,但还不完全是我喜欢的那个。”
“这就行了,挺一般的人就别那么高的要求了。”
“你觉得我真没希望遇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
“没希望,谁也没希望,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挂历上美人漂亮吧?那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光给你看拿的出来的那部分。拿不出手的呢?谁知道她有没有暗疾?就算有个十全十美的完全吻合的,涮羊肉爱吃吧?老让你吃你也受不了也得烦。”“你觉得我不该错过这机会?”
“坚决冲上去。”周围人哗地一声笑了,不知头儿念了什么把他们逗乐了。我也抬起头继续跟关山平说话。
“你爱钱是吧?你爱钱和你有钱是两回事,还得钱爱你,两厢情愿。老实说,真有个十全十美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也就是看看,解解眼馋。”
“是是,这道理我懂。”
“是个好坯子就行了。乔装打扮嘛。”
“对对,多好的房子不装修一下内部住着也不舒坦。那我就不犹豫了。”“千万别再犹豫了。你的问题不是找谁而是有没有人找你。”“不过,这姑娘好像有主儿了。”
“咳!还管那些!”我抬起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还管那些?这事没顺序,谁积极谁主动谁就捷足先登。挤过公共汽车吧?拿出点那劲儿来,趁热打铁见缝下针。你不是觉得她有戏么,那就是说她和那男的不是牢不可破。人生能得几回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具体步骤呢?”“敌进你退,敌退你进,敌驻你扰,敌疲你打。”
前排坐着的一个女同事扑哧一笑,回过头横我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我说我的,《诱妞大全》上就这么写了。”我继续跟关山平说,“你还得机智灵活,英勇顽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这都是原则。”关山平抱怨说,“我需要的是立即能奏效,譬如开那把锁的那把钥匙。”
“没法再细了。”我说“情场就是战场,战术通用,关键看你是不是用兵如神了。”
昨天晚上在街上我可看见你了。”
银行营业大厅内,赵蕾和周瑾对坐着,一边书写、传递着各种票据一边聊天,大厅内人群川流,人声嘈杂。
“在哪儿?”“你别管在哪儿了,有没有吧?……和个男的。”
“没有。”周瑾笑着不承认。
“还不承认呢。”赵蕾笑盯着周瑾。“够快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呢?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别装傻了。他怎么样?挺有意思是不是?”“不懂,你肯定看错人了。”“你说你瞒我干嘛?我这眼睛可是照妖镜。”
“是么,周瑾?”同桌的另一个女同事笑着问,“够风流的。”
“没有,”周瑾笑着辩解,“你听赵蕾瞎说。”
“我瞎说?”赵蕾笑吟吟来,“好,算我瞎说。”
“下一位。”周瑾把手伸到柜台上,接过一张存款条,看了一眼,脸立刻红了,手把存款条迅速握成一团。
她抬眼看柜台外,关山平微笑着站在外面。
“你怎么来了?”她红着脸说,“你到门口去我马上出来。”
她回过头看,同事们都抿着嘴看着她笑。
“这回你还说什么?”赵蕾俯过身来低声笑道。
“别告诉我们那位。”周瑾央告说:“其实我们真没什么,就到一起聊聊。”周瑾起身,从柜台出口出去,到门外找关山平。透过宽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关山平满脸堆笑,周瑾连连摇头。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赵蕾懒懒地用两个手指夹起话筒,放在耳边,娇滴滴地拉长声音说:“喂——”
“麻烦您给找一下周瑾。”我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你是方言吧?”赵蕾蓦地坐直身子,把话筒贴紧耳朵,娇笑着说,“我是赵蕾。”“周瑾不在?”赵蕾看了眼门外仍在跟关山平说话的周瑾,说:“她走了提前下班走了。”“噢……”“你有事吗?”“没事。”我准备挂电话。“不打算出来玩玩?”“不打算。”我说,“回家睡觉。”
我挂了电话,赵蕾慢慢将话筒放回机座,扭脸长时间地凝视窗外的周瑾。银行大厅内响起下班的电铃声。柜台内的职员们立刻忙碌起来,飞快地结束手头的工作,站起来收拾桌面准备下班。柜台外的顾客们也结束了排队,纷纷散去。
赵蕾浓汝艳抹,穿戴整齐,挎着小包,高跟鞋咔咔地走出银行大门。“还没完呢?”她冲那两人说,“都下会班了。”
“是么?”周瑾急慌慌地冲回银行大厅。
“你找了半天就找上她了?”赵蕾对关山平说,“人家可是有丈夫的。”“我找她是别的事,”关山平说。
“你还能有什么事?”赵蕾笑一下,娉婷而去。
周瑾挎着小包急急走出来,关山平迎上去。
“真的不行,我得回家。”周瑾说:“我爱人在家等我呢。”
“那改天,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不行,明天我们做账,得加班。”
“你是不愿意跟我出去?”
“不是,真的是没时间。”
“那算了,不求你了。”
“真对不生,你别生气。”
“我没有气。”关山平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你要不去,那张票就让它作废,别再给别人。”“不会的。”周瑾充满歉意地说。
关山平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瑾站在人群中看着窗外,手把扶杆身子随着车身的运动轻轻摇晃。窗外是一片片车流和人群。一对对情侣手拉手在便道的树荫下走,飞跑着过马路,忽然对视着笑起来……
她回到家里,各间居室内悄无人息。她脱了鞋,把包丢在沙发上,换了睡衣穿着拖鞋在屋里四处走动。
她在厨房里切肉切菜五彩绚丽地堆满一只只盘子。锅里的水开了,咕咕冒着热气掀动着锅盖。
电动排风扇飞速的旋转,嗡嗡作响。
炒勺里的油热了,冒出股股青烟,蓦得火苗窜起,油锅着了火,连忙将炒勺端下,关了炉火。
她拿着一袋挂面往滚开的锅里下,用筷子搅迅速变软变曲泛出白沫的雪白细长的面条。
那一盘盘搭配得十分悦目的肉菜原封未动,鲜灵的色泽黯淡下来。她端着一碗面条坐到电视前,边吃边看,电视机里正在播送新闻:会议、水灾和农田长势。
她吃着吃着,突然不动了,侧耳缔听,直到楼道内的脚步声过去,才继续吃。夜里,我回到家里,见电视仍开着,节目已经播完,屏幕沙沙闪着雪花,她躺在沙发上是睡着了。
我经手轻脚过去关了电视,刚要走开,她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睡眼惺松地问:“几点了?”“第二天了。”我说。她噌地站起来,登登走进卧室,往床上一倒,拉过毛巾被盖在身上,扭身向里闭眼睡觉。
“生气了?”我讪笑着跟进卧室说。
她不吭声。我到卫生间又洗又涮,弄得浑身水琳淋的,拿了条毛巾回到卧室,浑身上下边擦着边笑说:
“不是去找‘情儿’么?怎么没去?”
“你就等着瞧吧”。她嗡声嗡气地说。
“别这样,”我上床去板她。“别不理人呀。”
“别碰我!”她使劲拧回身子。“我要睡觉了。”
我下了床,把毛巾扔到一边:“我是为了让你心理平衡才玩这么晚的。”“你少来这套!”她翻身坐起气冲冲地嚷,“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不就是晚回来了一天,用得著你这么颠过来倒过去的说?你要这样我就天天晚回来。”
“我来哪套了?我又怎么啦”我申辩,“我不也就晚回来一天。”“你是晚回地一天么?哪天你按点回来过?”
“那我也没别的呀,就是和一帮朋友打打麻将还是赢多输少。”“谁知道你天天干嘛去了。”
“你说我干嘛去了,你要这么说就没劲了。”“我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你干嘛去了自己知道。”
“你怎么不讲理阿?行,我不说了,你说我干嘛去了我干嘛去了。怎么着吧?”“你现在是越来越狂了。”
“什么话!我狂?我哪有你狂呵?你多狂呵,说灭我就灭我,我一个挺大男人每天还得看你脸色。”
“你要是不愿跟我过了,烦我了,你可以走。”
“就会来这套,你们女的是不是都这德性?”
“没新鲜的,图新鲜你找别人去。”
“你要老这么没完,我可真烦你了。”
“烦就烦,烦就离婚。”周瑾用被蒙头倒下。“你威胁谁呀?谁怕你呀?”“没错,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要离真离,别光说——
你要有志气,别到时哭天汕地好骂我是陈世美。”
周瑾真的哭了,蒙着毛巾被的身子一抽一抽。
我打开台灯,拿张报纸躺到床上看起来:“你哭什么呀?有本事别挺横的人?”周瑾的哭声更大了。我不理她,点上一支烟,继续看报纸:“你小点声呵,人家邻居可都睡了。”周瑾一骨碌爬起来,到卫生间又擦泪又揩鼻涕。片刻,眼睛红红的回来,照着镜子端详自己,不住的泣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别以为我不敢离就觉得自己怪不起了。”
“你什么不敢呀?中国人里数你有骨气了。”
我一个猛子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没抓周瑾,她冲出门,旋风般地消逝了。“你回来!”我在楼梯口大声喊,转回屋换鞋穿衣服,咬牙切齿地骂:“这个该死的,二百五、没头脑、神经病——说跑就跑。”我一溜烟下了楼,在楼区花园四处寻找,每棵树后,每辆车里都找了个遍,无人迹。夜风很凉,吹得我汗一阵阵下去又一阵阵上来。我顺着马路来到大街。街口有一个瓜摊,看瓜的老头没睡,正坐在小椅子上摇扇乘凉。我问大爷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女的没有,大爷说沿着大马路走了。我沿着灯光通明空无一人的大街追了一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仍没发现周瑾,便折了回来。我回到楼前,见屋里亮着灯,便飞速冲了上来,进了屋摔上门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
屋里亮堂堂的毫无动静,我各屋看了看没有人,回到卧室躺下。我气坏了,躺半天倒也睡着了。
“周瑾!”我一声大喝。
正和赵蕾笑盈盈地从一家商店出门的周瑾吓了一跳,原地呆住。我疾步走上去,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满脸堆笑,柔声说:“跟我回家去。”“我不!”周瑾一脸凛然用手掰着我的手。“放开我,我不回家。”赵蕾在一旁微笑地看。
“有话咱们回家去说。”我死死攥住她,低声下气来说,“回家怎么说不成?”“我就不回家,不回去了,这不是正中你意么。”
我和周瑾在街上扭来扭去,引得一些行人观望。
“咱别在街上拉拉扯扯,让人笑话。”
“嗬,你还怕难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
“别给脸不要脸呵。”我手暗暗加劲儿。
“你才不要脸呢,放开我!你干嘛?”周瑾嚷。
“你干嘛?”两个联防队员过来,指着我手。“放开放开。”
我手触电般地松开,周瑾拔腿就走,我忙把她拉住。对气汹汹的联防队员们说:“我们是两口子,两口子吵架。”
“你们是两口子么?”联防队员问周瑾。
周谨不吭声。赵蕾忙说:“他们是两口子,我可以作证。”
“两口子吵架也别在街上吵呵。”
围观的群众笑,联防队员走开。
“你就跟他回去吧。”赵蕾劝周瑾,“别闹了。”
“我下午还得上班呢。”周瑾说。
“我帮你请假。”赵蕾笑着把我们俩往车站推。
我一进家门,把门一关,指着周瑾就嚷:“你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吗?差点让人把我当流氓逮了。”
周瑾不吭声,神态得意地往沙发一坐,伸手去开电视,电视刚出现一个画面,就被我啪地关上。
“你还挺得意,你占什么便宜了?我要让人当流氓逮了,你就是流氓家属。”周瑾不看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架起二郎腿悠闲地喝。
“给我倒杯水,我也渴了。”我命令道,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没反应,就夺过她的杯子喝。
“你害怕了?”她望着我说。
我差点没让水呛着。咽下一口水说:“我害什么怕?你还以为……我是为你担心,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你不知道白天街上都有坏人?”“你不就盼着我被坏人捉了去,你好清静……再找。”
“别这样,你别这样,周瑾,我是那种人么?”
“你是什么人?”“你是真惹我生气,昨晚你气我一夜还不够?”
“你气?我还气呢。”“我气上还加着担心,心都快碎了。”
“你得了吧,气你还能睡得着觉?”
“我睡了么?那也是气着气着迷糊了,你昨晚回来了?”
周瑾抹泪:“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甭管我出什么事,你该睡照睡,亏你睡得着。”“好啦好啦。”我和解地说,“咱们别闹了,老这么闹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压根就不想好好过。”
“你这么说不愧么?我还怎么好好过?我都快给你当孙子了。长这么大我跟谁服过软?跟你我连自尊心都不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人总得讲理吧?昨晚我招你了么?”
“对,你没招我,你总有理,我老胡搅蛮缠。”“好好,算我无理,我不对,全是我的错。”
“什么叫算你无理?”“好好,我真无理,真混蛋,不该惹你生气。”
“你要早这样,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没敢别的样儿呵。”
“你瞧你,又不认错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一错到底一坏到底。”
“你现在就是坏,一点不哄我,看着我哭。其实好多时候我本来没事的,就是想闹点脾气,我不跟你闹跟谁闹?你哄哄我就好了——可你就是不哄!”
“闹吧闹吧,下回你有脾气就跟我闹,我当受气包……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我当受气包应该、光荣,别人想当还不行呢。”周瑾先是瞪眼后是破涕面笑。
“闹什么呀?”我也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说有什么可闹的?咱们是多好的一对,郎才女貌,旗鼓相当,我种田你织布,多少人羡慕?咱们自个儿真应该珍惜。”
“一点都不好。”周瑾断言。
“怎么不好?”我忙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很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就是当皇上,也选你当粉头——
六宫粉黛的头。”“你少拐着弯骂人。”周瑾振振有词地说,“好什么呀?人家年轻夫妇天天去出玩,逛公园看演出下馆子。咱们呢?打结婚你就再也不带我下馆子了,一场电影也没看过。”
“我说你这个同志呵,怎么一脑袋资产阶级思想?讲吃讲穿那是咱小市民的本色吗?”
“本来嘛,讲吃讲穿怎么啦?人家还没老呢。市民就不能享受了。”“你见哪个小市民像你说的那样?不全是吃饱了混天黑闷蜜蓄窝子炕上整点俗人乐?”
“叫你说的那么恶心,就是有人嘛。那街上一对对的都是哪儿蹦出来的?”“那不都是没结婚的?你跟他们比?”
周瑾盯着我半天没说话,脸一扭,叹气说:“结婚真没劲。”
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汪汪地解释:“我困了,昨晚没睡好。”“那你去睡好了。”周瑾冷冷地说。
“你还气么?你要气我就不睡。”
“我不气了,你去睡吧。”周瑾不耐烦地说。
我把手塔在她手上,堆着满脸笑:“咱们一起睡。”
“行了,”周瑾抽开手说,“你就敞开去睡吧,免了这套。”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睡得死去活来,在梦里又是打仗又是逃跑,直到黄昏,才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地起床,迷迷糊溯摇摇晃晃地出了卧室。周瑾正笑眯眯地坐在错暗的室内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一部动画片:四只小老鼠排着队趾高气扬地从一只睡觉的小花猫身边走过,边走边齐声叫嚷:“老鼠怕猫,这是谣传。一只小猫,有啥可怕?壮起鼠胆,把它打翻。千古偏见,定要推翻。”猫和鼠都稚气十足,憨态可掬。“走吧。”我边穿衣服边对一动不动盯着电视看的周瑾说。
“去哪儿:”她回头看我一眼说。
“下馆子。”我套好汗衫说,“我也豁出去了。”
周瑾望着我,脸上露出微笑。
“乐啦?”她不好意思地笑,噌地站起奔进卧室手忙脚乱的梳妆打扮。“咱别进太贵的馆子。”
“当然,我这点理智还是有的。”
我们选了一家中档餐馆大摇大摆走进去。尽管中档,但也是冷气炊座什么的,在我看来就很好了。
“标准就是低档宴会的标准呵。”我翻看着菜单对周瑾说。
“你就点吧。”周瑾兴致勃勃。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几个猪肉做的菜。
“这几个菜够吃么?”我点完菜,服务员不走,说:“我们这儿菜的量都小。”“够吃。”我说,“我们是吃过饭来的。”
“再要个虾吧。”职务员指菜单说,“我们这儿虾不错。”
“你什么意思?”我在椅子上转过身,面对着服务员说,“嫌宰得不过瘾?”服务员拿起菜单飞快地走了。
我对周瑾说:“我就说过,落到这帮人手里,没好儿。”
周瑾干笑:“她也是好意。”
“好意?”我瞟着冷柜前抱肘叉腰站着的一排服务员。“瞧她们那架式,一个个都跟杀手似的。”
周瑾笑,低头摆弄光秃的碗筷。
我们百无聊赖地等着菜,服务员穿梭不停地往各桌上菜,就是没我们的。我几次叫住给我们开票的服务员问,她都不耐烦地回答:“正炒呢。”当她又一次如此回答时,我耐心消逝了,怒吼起来:“怎么着?瞧不起人是不是?你还不耐烦了,我们都等多长时间了?”“你吵什么?马上就给你上。”
“马上给我上?我还不吃了!”我一拍桌子,“退钱!”
满堂宾客受了一惊,纷纷掉头来看。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男人忙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我指着那个服务员吼。“你问她,我们等多长时间了。你们这是什么馆?我要有低血糖还等不到你们上菜了——饭馆饿死人了!”我站起来大声喊。
“算啦算啦。”周瑾劝我。
“没你的事。”我冲她嚷,“谁也别拦着我,我把它牌子摘了。”“怎么回事?”领班问服务员。
“我说马上给他上的……”
要不是周瑾拉着我,我手指能杵这服务员和鼻子上:“我要不说你也不马上给我上。怎么着?我这钱不是人民币?比我晚到的都吃完了,依挤兑谁呢?”
“马上上,马上给您上。”领班劝抚我,问服务员:“他都要的什么菜?”“他说不吃了,要退钱。”“对,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另吵了。”周瑾往回拉我。
“你别觉得丢面子,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这儿吃饭就是让她们伺候的,咱花了钱不能买气生。”我对领班说,“我说你们这饭馆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不像话,看人下菜碟,不就是没要你们的大虾么?你要不扣她的奖金,我这服务费反正是不给了。”“我们一定注意改进工作,您消消气,您要的菜马上给您上。”领班赔了无数好话,把我劝回座位,招呼其他服务员迅速上菜。“你看我干嘛?不服是不是?”我不依不饶地冲那个服务员说。“想干不想干?不想干直说,我还不信治不了你。”
领班忙把那个服务员拉走,制止她的申辩。
菜很快上齐了,我们也没了胃口。
我冷笑着看着一桌菜对周瑾说:“这就是享受了?”
周瑾不吭声,低头一口一口吃菜,没吃几口放下筷子说:“咱们走吧。”“全他妈糟践了。”我站起来看着一桌子几乎未动的饭菜,冲一边靠墙站着的服务员们喊:“你们家里人晚上可有的吃了。”女服务员们不是低下头就是把脸扭向一边。
“呵,月光如水多么美丽令我陶醉,心儿颤抖我的心为什么颤抖,只因为有了你佛罗伦萨的丽茨费尔德……”
台上一个营养不良的中国人披着块麻袋片斗篷底下露出一双肮脏落满尘土的人造革凉鞋,粗糙的大脚趾头上一层皮已经剥落——他捂着心窝在抒情。
“你觉得好吗?”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转过头问我。我楞楞地,回答:“不是都说好……”
小炊子严肃地望着我说:“就是‘四人帮’回来,掐着我脖子问我,我也不能说好。”
小伙子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我转过脸看周瑾,她看着我:“咱们也别受罪了。”
晚上,我向周瑾求欢,她顺从地任我罢弄。正当我兴致勃勃鼓捣个没完时,发现她正看着我笑。
“你笑什么?”“你就别白费劲了。”她平淡地说。
“你感到失望?”室内游泳池内,赵蕾和周瑾一圈一圈地游着,不时避开迎面或横向游来的人。她的腿在碧蓝清澈的水中显得十分白嫩,分开、蜷起、有力地蹬出。她们都没戴游泳帽,头发黑油油湿淋淋地披散着。她们先后改为仰泳,曲线毕露地破浪而行。
“不,谈不上失望,”周瑾说,“也无从失望。想通了,就是这么回事,结婚以后都一样,必然的一切都会平淡。”
“谁变了?”“都变了又都没变,必然的规律。大概也算不上坏事,平淡了才能持久。方言也算不上个坏丈夫,平心而论,也许比多数男子要好些。”“你老实说,这就是你希望的——我是说你婚前想像的梦想的那种……生活?”“不,”周瑾承认。“当然不一样。我也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我想通了。”“不认为有那种生活存在了?”
“不认为。”一个男人游过掀起浪打在赵蕾脸上,她停止划动下去,又浮上来,紧游几下,又仰过来并肩和周瑾同游。
她瞟着周瑾,问:“后悔么?”
“不。”周瑾于水中苦笑时“我想芯不可能碰到比方言更合适的人,我又不是公主。”
“万一呢?”“什么万一?”“万一这时突现出现一个……”
“不会的。”周瑾笑着打断赵雷。“那也一样,当时我就觉得方言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现在还是么?”“应该还是,他还是他。”
“可你不觉得他是他就这不是了。”
“咱们别谈这个了好么?”
“干嘛不谈?正谈得带劲儿。那种感觉来自何处?无非是他们相处时发生的一个个瞬间,意外的激动人心的令人欣喜的一个个瞬间。现在这种瞬间消逝了,他存在了,难作得一见了。人有什么特别的?方言有什么装置的?凡人而已,就像无神论者眼里的神。”她们触到池边,踩及竖身转过去紧紧抓着池槽抹去脸上的水。“有个人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就在昨天。”赵蕾颇有含意地笑着我周瑾说,“你不想见见他么?”
周瑾摇头。“就靠回忆过日子么?”赵雷也笑着摇头:“等你老了再这样不行吗?”“可我们有过……时至今日,我觉得我的感情仍在他身边。”周瑾认真地说,水从她成绺的头发上滴落。
“别错过机会,成要为你的就抓住这法机会——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没有什么丢失的,因为你已经一贫如洗。从前是这样,如今不是这样了。”赵蕾热切地说,“别朔潮流而动。”舞厅里,赵雷带着周瑾人群款款地跳,进进退退,原地踏着拍子。“你踩我脚了。”“我不太会跳。”周瑾抱歉地说。
“看来我是教不会你了,得换个人教。”
两个男人走过来,拉开她们,一个把赵雷带走,一个接住周瑾继续带她跳。“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周瑾垂着眼睛睡,任人带领,不吭声。
“是讨厌我吗?”周瑾抡起眼,盯着男的说:“我会丈夫了。”“那又怎么样?”男的带着周瑾绕开一对飞快旋转面过的男女,那女的一脸痴迷的笑。”那又怎么样?你这等于花儿对雨说,我已经浇过水了。”
“这一好……”“什么?你大点声。”“我说这不行!”周瑾大声说,严肃地目光的灼灼盯着对方。“不不,你刚才说的不是这句,你再说一遍。”
“我没权利再跟你接触了。”
“你是说使你心有顾虑裹足不前的是因为你已经结了婚,道德习俗不允许?”“不完全,但也有个因素。”
“主要因素?”“我不想回答。”“你爱你丈夫?”音乐骤然疯狂起来。舞厅内的灯暗下来,鳞板球和追灯旋转起来。激光束从四面八方群射来。正在双双起舞的人们松开对方,痉挛般地扭起来。
“你爱你丈夫?”“是的。”“他爱你么?”“我想是的。”“他对你说么?”“……”“我可以对你说:我爱你!”关山平面鄯抽搐摇肩扭胯像只巨大蝙蝠张开四肢大声嚷嚷。
“晚上你爸妈回来,在这儿吃的饭。”我闭着眼躺在床上,惬意地吹着电风扇。“你不在,两人就抓着我上课,嫌咱不会过日子,屋里乱。钱到手就花,不会在人民的银行存点。”
“你怎么说?”“我怎么说?一味逢迎呗。”
周瑾上了床,躺在身边。接着,她的手伸了过来,人也糗了过来。“别闹,天多热呵,拣个凉快天,天下雨时。”
她手停了下来,搭在我脸上,我用手把她的手捂于我腮帮子上。这样躺了半天,我都快睡着了她突然问:
“你爱我吗?”我睁开眼,她正凝视着我,我又闭上眼:“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想要你说。”“多俗呵,咱都老夫老妻了,还弄这俗景干嘛?”
“结婚后你就没说过。”
“那还用说?咱中国人实诚全在心里,就不地个花言巧语。”周瑾在言声了,我翻个身朝里:“明儿星期天,魏大冬叫咱们去打牌,你也一起去吧。”
夜里下起大雨,早晨仍雨声如注。我在窗口看了眼外面的雨,走到床边催促仍躺在床上的周瑾。“起来吧,咱该走了。”
“下雨还去?”“去,风雨无阻,下雨天打牌多瘾呵。”
她坐起来,凝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怎么啦?”我说。“我不去了。”她说,“我不想去了。”
“去玩玩嘛,何必闷在家里?”我过去拉她。
她抽回手,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行卖债券,对得去加班。”
“你们银行怎么老加班?够没劲的——那我一个人去了?”
“去吧。”她说,“玩个痛快。”
我拍拍她脸蛋,笑着离屋而去。
雨中的公园,十分寂廖,亭台楼榭笼罩在烟雨中,坡上的树林枝叶飒飒,坡下的湖泊水声啁啾,蓝白二色的游船系分一湾。一顶花伞从山间的甬路移来,伞下边迈动着四条腿,两条穿着长裤,两条裙裾露着光滑笔直的月腿。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纠缠你吗?我从来不这样,合则留不合则去,无意勉强任何人,偏偏对你……”
“……你说过。”“开始我没以为有什么特别。但回到家里,躺下一想,无数次否认,终于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什么发生了。”
“……”“对我来说,现在一切都明白无误了,剩下闲问题就是你,你怎么想?”“不知道。”伞停住。周瑾抡眼看关山平,垂下眼:“真的不知道。”
伞继续移动。“我们会都有这种担心,怕被某种错觉欺骗,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是不是正确的感觉。”
“……”“不讨厌我对吗?”她低着头点头。“愿意听我说话?”她点头。“想见我又怕见我?”“是的。”“想我吗——一个人没事时?”
“……”“想过吗?”“……想过。”“是否有内疚感?”“有。”“甚至是罪恶感。”“别说了。”“我想我们不必再怀疑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什么怎么样?当然是跟着感觉走。”
“你想过后果吗?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你有那份勇气吗——我不是指现在。”“听着,周瑾,我们到现在越来越像两个阴谋家了,在策划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你来到一个风景名胜,譬如说一座险峻秀丽的山,你难道是全面了解此山的构造路水质气候是否危险有无野兽强人设计进山路线无虞才放胆而行吗?”
“我们是在游山而是临渊,我当然要了解你的水性;贸然下水,只会顷刻灭顶,那时也许只顾逃生了。”
“你我意思是要我作出某种承诺?”
“不,我不想要你作什么,谁又能什么证得了自己?我确实有点……喜欢你,这点我不想对你隐瞒,但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东西,我不知道。我愿意和你作好朋友是真的,愿意和你在一起,我像现在这样。至于别的更多,目前我不能答应你,老实说,我不愿意。”
“……”“打击了你对吗?你难过了?”
“我就料到会这样。”“别对我期望太高要求太急迫,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来,慢慢适应。这种事我真第一次碰到,一点底都没有。不瞒你,我现在心里真是乱得很,不知怎么办才好,容我多想想。我不愿意看你不高兴,不想失去你,但完全照你说的办……不!不!别这样……”
伞一下被风卷走了,他紧搂着她,堵着她嘴吻她。周瑾拼命挣扎,两手用力往后摊他。在一个长长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吻后她一把推开了他。“别强迫我。”于是她瞪着眼睛冲他嚷。一阵密集的雨点斜飞而来,立刻湿了她的头发衣裙。
她转身飞快地跑去,迎着雨。
“创造一种诗意是对的,充满诗关系……”我笑了一下。“——那的确是人人向往的,但你盘带过多?”
我和关山平站在单位办公楼顶的平台上边抽烟边谈,楼顶风很大,一阵阵横扫而过,所以尽管烈日当空,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酷热。“你开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头,发展的也很顺畅,但你不能适可而止。你过分沉湎于诗意之中,过于重视所谓完美感受,这种诗意和完美感受被张到极限,你便失去了弹性和向纵深发展的势头而陷于滞。同时,过于浓郁的诗意必导致纯洁意识的增强。就是说你为自己设置了屏障,把你的意图和关系的范围限制的在了精神追求的圈子里。这样,当你试图冲破她时便会引起她极大的震惊、失望和反感,继而是愤怒的拒绝对坚决的抵抗——是你把她推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与尘世欢乐绝了缘。”“我懂了。”关山平沮丧地说,“我给自己铺了条通向天国的路,走在种路上想上床当然是亵渎。你为我现在还是希望过渡回来吗?”“智取已经失败只有强攻了。”
“这,行吗?”“实际上,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就算你没犯错,一切按预想出现在最佳状况,最后你还得有这一下子。打比方吧,好比苏联十月革命,群众也发动了,士兵也争取了,临时政治也孤立了,最后还得打了下冬宫。正如毛主席所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忘记掉,另外,她犹豫、畏缩,除了她本人的心理障碍还因为有个旧秩序束缚着她拉扯着她,不烧了草料场林冲也不会上梁山。”
“明白。”我们从楼顶下来时,在楼门口遇见盛妆而来的赵蕾。
“如此花枝招展,这是要会谁呀?”我笑着问。
“不是找你。”赵蕾笑着指关山平。“找他。”
三日后,我出差去了东北,在一个海滨城市参加一个大型货会。会议开完,又接受一家供货单位邀请绕道去长白山玩了一些日子,这样,加上往返路程,我回京已是一月之后。
我一下火车就发现北京已凉了下来。尽管是晴天,但已没了前些日子那种令人难耐的暑闷热,街上刮过风很凉爽,据说我刚起,北京就开始下雨,连续不断,一连下了半个月,晚上睡觉都要盖棉被了。周瑾没来车站接我。到家后,我发现她黑了也瘦了,人有些憔悴。我怀疑她这段时间生病。她说没有,胃疼过几次但都很快了。她对我很好很温存,对我给她买的一些衣服也很满意,当场就一件件试穿以最后就穿那件最偏爱的连衣裙不脱了。
她为我做了很多菜,多的吃不了。饭间我们还喝了酒喝得十分兴奋,话特别多,坐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也聊到很晚。夜里,我们行房事,一切得心应手,恰到好处。但我发觉她轻微的抗拒,如果不属于厌恶的话——和我的一些习惯动作。很难说她的兴奋是假的但持续时间很短,事后她也不要求爱抚而且很快穿睡衣,似乎对在我面前暴露身体感到不自然。我没有多想,旅途劳累,很快便睡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天气宜人且多日不见,同事们都显得很愉快,大声地和我打招呼,热情地拉住我聊天,特别是关山平。这个我特别注意了一下,简直可说是容光焕发。
一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诡密地说:“哥们儿成功了。”“是吗?那你得请客。”我敷衍着离开他跟圣门的头到打招呼:“主任我什么时候得跟您汇报一下工作。”
“我着急不着,刚回来先休息两天。”头儿大关心地呵呵笑着跟姑娘们聊天。“我什么时候得让你见见她。”关山平兴犹未尽地又拉住我说,“你还没见过她呢?你给我估估,看够多少分,值不值。”
“就不一定非我估了,你看着值那就是金不换。”
“不不,你一定得看看,我信你,你眼光准。”
“那就找个日子吧。”我说。离开办公室去厕所。
我蹲的厕所茅坑上拉屎时,突然感到一种郁闷和莫名的烦躁,可能是因为厕所太脏也可能是因为人到烂熟的环境和人群中产生的不快,就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没出去几日,又被抓了回去一样……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今天晚上我可能晚回来一会。”周瑾一边穿鞋一边低头说。“我回来你几乎每天都晚回来。”
“四季度了,行里老加班。”
“不是和人约会吧?”我笑着走过去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走吧走吧”,我笑着推她。“该迟到了。”
她不走,问我:“你希望我和别人约会?”
“我哪管得了你呵;”我还开玩笑,看到周瑾的脸色忙改口:“说着玩呢。”我拨开一个须大的香水瓶子的盖,按住钮瞄准几步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周瑾劈脸喷过去。
“你干吗?”她吓了一跳,面有愠色。
“凉快凉快。”我说,又往自己身上喷了几下。“刚就我一招,喷香水消汗。”我放下香水瓶继续看我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出连续剧,有外遇的妻子刚刚回家,不满丈夫严厉地询问她。她一言不发,神态冷淡坚毅,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江姐面对中美合作所的刽子手,坐在四十多排的观众都能看清楚。我忍俊不禁,吃地笑了声:“是这样吗?”我扭头问周瑾。
“什么?”她警惕地抬起眼。
“这个。”我用下巴指指电视,“妻子偷情回来是这个姿态么?”
周瑾掉头看电视。“完全不对嘛。”我评论道,“这副嘴脸等于把一切都供认了吗?”“依你应该是什么样呢?”
“要么坚决否认,要么假装委屈,实在不行就以攻为守——你属于那种?”我满脸堆笑问。
“我是三者兼而有之。”
我笑,继续看电视,电视里丈夫挥手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又不对了嘛,怎么能打?这一打岂不把她打成了受害者?应该把痛苦和悲愤深深埋在心底,加倍体贴,使对方永远对能平静心安理得。”“如果我有外遇,”周瑾问我。“你是不是就打算如此?”
“我当然是要做得更好一些,送个信呵放个哨呵什么的,你也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办。”
“无耻。”“我只有一个请求卑微的请求:千万别找胡同串子,那对我是双倍的侮辱。工资一定要超过三百,相貌一定要英俊,不能低于一米八,那样我会为你骄傲的。”
“你真像这书里写的那个无耻之徒,”周瑾举着书说,“活脱是你。”“什么书?没准就是我写的。”我伸手夺书。周瑾闪开。
“如果我有外遇了,你是不是也能礼尚往来?保持一种令人钦佩的风度。”“不!”周瑾坚定地说,“肯定打你个稀巴烂,闹你个人仰马翻。”“那太遗憾了!俗话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干嘛这么看我?”我笑着看周瑾。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去我总认为我是知道答案的,从没怀疑过,但现在的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听你再回答一次——你爱我吗?”“这么说吧……”“请你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么说吧,比山高,比海深。”
“你就是不肯说那个字对吗?”
“如果你非要让我当然可以说,我这方面不是问题。”
“我不是非要你说,你可以不说。”
“说也无所谓。”“行了,你别跟我罗嗦了!”她粗暴地打断我,撂下书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端起放在茶几上已经凉的茶水喝,瞟着我。
“你是想问问我是爱你吗?”
“对此,我从不怀疑。”
“从不怀疑?”她冷笑着。“干嘛从不怀疑?应该怀疑。知道我现在对你什么感觉?”
“我一说你就讨厌。”“对!”周瑾往茶几上一顿茶杯,尖叫,“你一张嘴我就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我说什么呀?”“你少假装天真!”周瑾瞪着眼睛冲我嚷。“少装傻!我还不了解你?你精得都能安上缝纫机上砸线了。”“我的确不太聪明,你用不着这么夸我。”
“你是没安好心!”“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说什么。”
“好吧,你要非装傻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周瑾瞪着的点头,在我对面坐下:“我的确跟别人好了,你怎么办吧?”
“祝贺你。”我微笑着去端她喝剩放在茶几上的水杯。
“这是真的!”周瑾叫,挥手把茶杯扫到地上。茶杯倾刻洒在地毯上,流出去洇湿了一块。“这是真的,我不开玩笑。”
我弯腰去拿茶杯,放回茶几,直起腰看着周瑾:“我不信。”
“你必须信!”周瑾去夺茶杯准备再次摔到地上。
我牢牢攥住茶杯:“这不可能,如果是,你会否认到最后一秒。而且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再说咱们关系没有逼你走到那条路。”我站起,拿起香水瓶身上喷,分别抬起左右臂。
“你是想气我。”我抬腿要走,一下被周瑾立起拉住,她哭了,哽咽禁地流着泪,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爱你。”
我回身扶住她:“干嘛哭?怎么啦?”
她就势偎入我怀中,死死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胸前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失去你。”
“怎么会呢?不会的。”我安慰她。“我们是牢不可破的一对。”有一刹那,我的心软了。
“不,我不见你那个什么朋友……也想见你。”“为什么?出了什么事?”电话传来急促声音。
“不为什么,我觉得结束了,你以后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到底为什么?总得有个原因……”
周瑾不作回答,挂断电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座位。
坐在她旁边的赵雷正埋头填写着分叠票据。
关山平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示意叫出去。
“干吗?”我原地呆着没动,问。
“赵蕾来了,叫你过去。”
“她找我干吗?”我说,“你去告诉她我不在。”
“你就去一下吧,有事。”关山平走近说,“我已说你在了。”
“这赵雷怎么那么烦,老往这儿跑干嘛呀?”我不情愿地站起来,随他出了门。“你们处的人都哪去了?”关山平办公室里没其他人,只有赵蕾笑吟吟地坐在关山平的办公室桌前。
“都出去了。”关山平说,拉出把椅子坐下,他似乎情绪高。“我和关山平说好了,明天到我家去玩,他把他的那个小朋友也带上。”赵蕾看着说,“你也来吧。”
“我去干嘛?”我也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玩我就别去了。”“你不是一直说要见见他那个小朋友?关山平说找个餐厅,我说就别费那个事了,我那儿什么都现成,想吃什么都有,吃完饭咱们四个还能凑一桌麻将。”“现在不玩麻将了。”“那玩别的也行,反正咱们四个人,打扑克、跳舞都够了。”赵蕾盯着我说“去吧,别扫大家的兴。”
“我明天还有别的事。”
“你有什么事?”赵蕾死死地盯着我,“别的事先放放。”
我避开她目光:“改天不行吗?”
“改天我就不行了。”赵蕾冷冷地说,“就明天正好,好容易凑齐。”“去吧,”关山平说,“一块乐乐,热闹热闹,我特希望你去,你会制造气氛。”“明天要不去就去不成了。”赵蕾说,“你也说不定就就看不着他那个小朋友了。”“她和我闹别扭了。”关山平苦笑,“也不知我怎么啦,她突然不愿再见我了。”“内疚了,”赵蕾冷笑说,“突然觉得对不起自个丈夫了,可能是她丈夫,可能是她丈夫对她会太好了,旧情复发了,你这黑高参快替他再出点主意。”
“明天几点?”我问。“下午四点。”赵蕾说,“他们二点半到,你四点来,千万别早到,留出时间来先让人家好好叙叙。”
“那好,我四点到。”我起身离去。
“你要不到,我可上门去请。”赵蕾在我身后说。
“你说周瑾会去么?”“放心,我肯定给你找来就是了。”赵蕾对关山平说“该干的事都干了,现在想往回缩也晚了——来了就是你的了。”
她看着我背影。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在魏大冬家打了一宿麻将,预报的一场大暴雨,夜里始终没下来。空气又潮又闷,我们身上都汗津津粘乎乎,手摸牌直说腻,使劲吹电扇也无济于事。我的手气时好时坏,烟抽得嗓子冒火,咳嗽不断,一瓶接一瓶地喝瓶酒。到早晨,人都绿了,头发蓬竖,双眼无神,人像捂着件大皮袄,恨不得揭层被下去。
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一天假,骑车回家。
街上都是阴着脸骑车上班的人。路过树荫下一些昨夜露宿的赤膊汉子仍睡在席子或钢丝床上酣睡。
我回到家,周瑾已经上班走了。室内一片凌乱,毛巾被皱巴巴散在床上,匆忙脱下的睡衣扔在外屋的沙发上。
她昨晚也是一夜未睡,频繁地到窗前,阳台上眺望,最后就站在阳台上看着大街通往区的主要路口,直到天亮。
我们结婚后,我还是头一次不打招呼就彻夜不归。
我想她一到单位就先给我们单位打了个电话得知我请了假,就又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楼上一家有电话的邻居那里。
我刚躺上,楼上抱着孩子的少妇敲门叫我去接电话。电话里周瑾的声音很平静,我告诉她我昨晚是在魏大冬那儿打麻将,她没说什么就放了电话。
周瑾听说关山平也去便立即拒绝了赵蕾的邀请,赵蕾再三对她说,“你就是不愿意再跟他来往了也要去跟他讲清,否则他老纠缠你,纠缠没完,甚至会出别的什么事,谁知道他急了会干什么?”“无论如何你也得见他一次,把一切了结一下。”
她的话终于使周瑾动摇了。
我一直到下午,在家不断咳嗽。我还梦见了下雨,倾盆大雨冲刷、浇湿了一切。我醒来外面果然下着倾盆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天黑得如同黄昏,阵阵凉风带雨腥从敞开窗户吹进来,靠窗的床上和家具已经被雨点湿了一片。
楼上的少妇又来叫我接电话,电话是赵蕾打来的,她提醒我该出来了。“别因为下雨就不想出窝了。”
密集的雨点打得我睁不开眼,尽管穿着雨衣,但里边衣服还是湿了。小腿和脚更是如同水洗。
我顶着风雨骑车,速度很慢,马路上积聚着滔滔雨水,成排的树在风中剧烈摇摆,断枝残叶飘浮水中,几只湿透羽毛的麻雀坠落般从雨中斜飞而过,落在路边树上。
一个迅雷炸响滚过,阴霾的天空攸地划过一道耀眼明亮的闪电,天上蓦地亮了一下,顷刻间又昏暗下来。
阵阵凉风着雨腥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室内昏暗得如同天暮。周瑾一跨进屋内就对关山平郑重声明:“我今天只是来和你谈谈我。”关山平把房门一关,插上插销,就上来拉扯周瑾。“别,你别这样。”周瑾抵挡着一一拨开拉开他伸进来的手,“不,今天我不!”关山平的手一次次被拨开,又一次次伸上来,如同千手观音从四面八方各种角度无休止伸到周瑾身上。周瑾奋力反抗但身上的内外衣服仍被一个个解开,系上再次被解开,很快便衣不蔽体了。周瑾的挣扎变为苦苦的哀求和诚挚的央告,这只使对方的动作更粗暴更急迫,最后,她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
“舒服了吧?”关山平嘻嘻地问。
周瑾一把将关山平推下床,一跃而起,擦干净自己,飞快地穿上衣服。“你不是要跟我谈么?谈吧。”
“没什么好说的了。”周瑾拉开插销要往外走。
关山平扑过来拉住她,把她往回拖。
“放开我!”周瑾用力掰关山平的手,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几乎就在同时,她呆住了。
我浑身湿透地从外屋的沙发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色惨白。赵蕾坐在一边大腿压二腿低着头磕瓜子。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天空出现一弯巨大的色泽动人的彩虹。那年秋天没再下一场雨,日日晴朗,是我记忆里最宜人的秋天之一,街上十分美丽,树叶变得五色斑驳,晚菊在路边的花坛里成丛地怒放,到处挤满购物的人群,个个衣鲜发亮神态安适优哉游哉。整个季节里的都住在父母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有时打打麻将,有时独自去看场电影。周瑾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我都没接。上班时偶遇关山平,他几次想同我谈谈都被我拒绝了。一天傍晚,我实在百无聊赖便去附近的一个湖,游今年头一场也许是最后一次泳。
傍晚天已经很凉了,偌大的湖面没有几个游泳者,只有几个游船在夕阳中倘徉。我把衣服卷成团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趟下水慢慢游起来,湖水很凉很有质感,每划动一下都感到沉甸甸既有分量又有弹性。水波在我身后分开跳跃着向两边愈推愈远,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大延伸的人字。夕阳几乎垂直于水平,晚霞晕染了天际和湖畔的建筑,树木以及绸缎般抖动的水面。
我看到周瑾独自划着一只船从晚霞灿烂夺目的光晕中镶金淋彩驶过,桨儿一起一落,桨声钦乃。
事实上我继续向前游去,与她交错而过。我游过一孔桥,游入另一处湖面。这儿更是寂廖,几乎无人湖堤茂盛的荒草浸于水中,一排弯柳低拂湖面,成群的蚊子贴着水面嗡嗡飞行,我的腿不时碰到绵密柔长的丛生水草。
身后传来搅动及水的“呼喇”声,一只尖尖的船头紧紧贴着出现在我的头侧,船身一点点增大然后无声与我并行。
我们就这样前行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不前不后,没有对视也没有交谈,就像两个陌路人在同一条路上各走各的。
我突然感到很累,便停了下来。船也停了,接着偏向朝我划来。我伸手抓住船帮,水淋淋地翻身爬了上去。
周瑾坐于船上,平静地注视着我,她未加修饰但惊人的美丽,如同一粒珍珠于暮色里闪闪发亮。
“去哪儿?”她嘴唇不启地说。
“回家。”半天,我说。
家里一切依旧,那种熟悉的凌乱和随意就像我今早才离去,所有衣物用品都在老地方,使我感到一种松驰和舒适。
我们冲澡、更衣,一起做了顿便饭,敞开胃口吃,冰箱里甚至还有一瓶冰啤酒我们分着喝了,那气氛真有些令人忘乎所以。我不再回避她的视线,还和她说些家常琐事,接着,我想我对她笑一下,这一笑使她的脸孔立刻扭曲了、歪斜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想折磨我吗?”她噙着泪说,“我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叹口气,直视着她,双手把着桌沿把椅子往后挪开,起身离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别走。”
我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看了眼她抓着我的手。
她把手松开,缩回:“你别走……”
“我去拿烟。”我说,走进卧室。
我从卧室拿着半包烟出来,点上一支抽着问:“你想对我解释吗?”
她摇头,坐到沙发上把腿收上去抱着,怕似地缩成一团,请求说:“给我一支烟。”我递一支烟给她,又把打火机递给她。
她按了几下没打着火,我要过打火机,帮她点上烟。
她抽了一口,甩甩头发喷出烟雾,镇静地说:“你是不会原谅我了,对吗?”“你希望我原谅你么?”
她黯然神伤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沉默地吸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怎么惩罚我?”“……”“离婚?”“……你同意吗?”她的眼中立刻充满泪水,伤心地说:“我还能说什么?你早下决心了。”“你觉得这日子还能过吗?”
她不言声,只是一滴滴掉泪,手里的烟灰一截掉在地毯上。“你不想离?”“要是我保证改呢?”她掉着泪说,“再也不了。”
“你想保证咱们都把这事彻底忘了吗?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我不想离。”她揩揩眼泪,鼻子堵塞地说,“我不离。”“你不离?不想离?那你为什么?”
“我错了。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
“你这属于一时糊涂吗?”
“嗯。”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你少狡辩。”我被气笑了随即恼怒起来。“那你为什么?我告诉你周瑾,别以为我对你狠不起来。过去我对你是狠不起来,但这次……”“你对我要狠了。”她仰起脸轻轻地说,“对我要狠了吗?”
“你为什么?”我避开她的目光,掉过脸说,“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不知道这会毁了这个家吗。”
“……”“是我不能满足吗?”“有时候……有时候我是这么觉的。”
我不想假装无动于衷,这句话的确刺痛了我,使我一下眼中涌满了泪,我感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甚至超过事情本身对我的伤害。“对不起……”“别碰我,”我厉声喝道,“别碰我!”
我起身起开,无力地站到窗前一言不发地继续流泪。
“你就那么讨厌我?”她哀怨地,跟了过来,再次把手搭在我身上。“是的!”我无情地将她推开,愤怒得透不过气来,无法找到能准确表示我的感受的词汇。“……你少腐蚀干部。”
次晨,天上出现鱼肚白,她对我说她同意离婚。
屋里烟雾腾腾,就像有一屋子干部开了一夜会。我的感觉已趋于麻木的听了她这句话,我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轻松,倒是有种辛酸。“我不想这事大肆张扬,”她说,“不需要调解也需要诉讼,咱们俩协议悄悄离了就行了。”
我点点头:“我也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咱们离婚原因说什么呢?”她以一种可爱的认真态度。“人家肯定要问的。”我说“感情不和”。她坚决反对,说“这不是事实。”我又说“性格不和”她也不同意,非要找出一个涉及我们双方关系的第三个原因。我费了很大劲说服她这是不可能的既然是两人离婚那必须是出于二人的原因,天塌地陷都与此无关。她说那肯定承认是她这一方不忠。我表示坚决反对,“上海市不是为了我面子,我不允许你名誉和人格受到他人任何哪怕最微小的中伤和诽谤——我们俩的事是我们俩的事。”
最后,我们同意“感情不和”作为我们离婚的理由。
接下来,我们就财产问题心平气和地进行讨论。
“房子家具都给你。”她说,“你还得再结婚,再找人。”
“那你呢?”我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不知道。”我说,“我不想再结婚了。”
“总得再结个婚,不管和谁,儿子还得再过下去。”
“不考虑那么多。”她眼中闪着泪说。
“房子家具还是留给你吧,我拿一部分存款行了,关山平也是个没本事的,你一个女人就更没办法了——我怎么都好。”“你就是留给我,我也得把这些东西全卖了。”
我们不约而同看了眼室内一切,家具陈设静静地待在各自的位置,就像一群无言温顺的奴隶。
“你打我一顿得了。”“我打你干嘛?”我冷冷地说,“我不是跟你算帐来的,我是想问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保证今后不再跟她见面。”
“你得对她负责,我们已经开始办理离婚了。”
“可是,她不愿见我。”
“她不是现在才愿意见你吧?拦住你了吗?”
“……”“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继续显示你魅力和力气吧,现在更为容易了,不需要再内疚了,你们一些以公开相爱了。”“……”“你,不是仅仅想玩弄她吧?”
“不,不,决不是……决不是。”
“多少,起码……还是有点感情的?”
“是……”“你一定也清楚,正是基于这点我才如此行事。是妻子与人相爱还是妻子被人诱奸——姑且不称之为强奸吧——这二者的性质完全不同,我的反应也绝不一样。如果是后者……也许不至于杀人吧,但我肯定是不计后果地干些什么——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的生活本来没多少可留恋的。”
“我发誓,我——起码我是出于爱……”“那再好也没有了。老实说,我一直怀疑,这种怀疑也要一直延续到我看到证明你确实有爱情的事实才能结束。”
“你说她真的对我也有同样的……她一直都是对我说……所以……”“就是在昨天晚上,她亲口对我承认的,”说:“想来想去,恐怕是真的有点爱他。我过去的存在一直妨碍表达她事情实感,这你还不明白么?”“我明天就去找她。”岁末,西伯利亚的第一场寒流袭来时,漫长折磨人的离婚程序终于一步步完成,结束了。房子和主要家具留给了周瑾,我只拿走了一部分现款。周瑾坚持按家具等分值折款付给我,她说亲兄弟明算帐何况已宿鸟分飞,她不想去一个路人情。也确实需要钱就没多争就接受了。
当我们众街道办事处——我们曾经登记结婚的那间屋——办完最后的离婚手续执一张离婚证出来时,她说请我吃顿饭。“我们结婚后就没一起下过馆子,唯一一次还闹得不欢而散,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点点头,答应了。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好一点的餐厅进去。
不是吃饭时间餐厅里以很少同时很冷,寒流提前到来,尚未到法定室内取暖时间,餐厅的暖器摸上去都是冰凉的。
我们捂着羽绒衣,蜷缩着坐在桌子的两边,瑟瑟抖抖从袖子里伸出筷子夹菜,喝着冰凉冻牙的啤酒。
热腾腾的炒菜送上桌没多一会油就表面凝结成冻儿。
我注意到周瑾一直泪涔涔地眼睛此刻一点泪水也没有,完全干涸。她显得又老又憔悴,头发也没很好梳理,凌散乱,人干瘪了分圈,鼻子愈发地尖,眼睛愈发的大。
她发现我正在看她,抬眼冲我一笑,眼角立刻出现细密了易察觉皱纹。她笑着说:“今后再见我就该装和我不认识了吧?”
“怎么装得出来?”我也笑着说,“不会。”
“还再见吗?”“谁知道,也许,都在一个城市里,没准哪天就遇到了。”
“是呵,我去找关山平也许能碰工你。真逗,我过去找你怎么就没遇到过他?”“他刚结束不久。”“我过去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兰达公司和你们设备局是一个单位。”“我们经销部门对外商叫兰达公司,其实是一回事。”
“要是想到了不就没这事了?”她笑着望着我。
“那就会出现另一个陈山平,邓山平。”
“你真认为我就这么坏?这种事不可避免?”
“很多遇到机会,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很多人没遇到机会,什么样儿,死什么样儿,一辈子没变化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好坏,有无机会而已。”
“如果你遇到机会呢?”
“……”我笑笑,没说话。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诫你,”分手时,我们站在餐馆门口,都戴上兜帽扣严护脖。周瑾嘴藏在羽绒衣领后露出眼睛和大半部脸说:
“我一直爱你,包括那些时刻,直到现在。”
我没说话。她的眼睛湿润了,瓮声瓮气地说:“别光想着我对不起你事,也想想我对你好的地方。”
“她转身就走。”“等等。”我叫她。“有句话你问我好几次都没有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也——爱过你。”
我掉头匆匆而走,迎面吹来凛冽的,夹着细小坚硬的雪粒。直到我消逝,她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寒风中。
“我们准备年内就举行婚礼,周瑾让我告诉你。”关山平没精打采地说。他样子很郁闷、冷漠。
我正在把办公桌各抽屉里私人物品分别挑出来,一一放进我的手提包。“还没结婚就后悔了?”我看他一眼问。
“没有。”他否认。我爱了一下,整理一空的办公桌抽屉全部关好,最后扫视了一下桌面,见无遗漏,便拉起手提包拉锁,拎起胀鼓鼓的手提包往外走。“给你一句忠告吧,千万别大意,别急于剥去伪装,就这样带着壳过一辈子,宁肯让她觉得你虚伪别暴露真面目,没人喜欢毫不掩饰的东西——要是你想一团和气安安稳稳太太平平的话。”“你这是去哪儿?”他纳闷地问。
“我辞职了,不干了,颠了。”我一身轻松地说,“下半辈子光为自个活了。”我禁不住的露出微笑脚步轻穿过走廊。我停下对呆在那里的关山平说:“记住,咱们就当这辈子没见过面,谁也不认识谁,再见着你也别跟我打招呼,打招呼我也理也不理你们。”
“他们打算结婚了?”我上了公共汽车,哼小曲挤进人群中站定,待车开动后,才发现赵蕾紧挨着站在我对面。
“他们打算结婚了?”她再次问。
“是的。”我眨眨眼。“年内就举行婚礼。”
“那你没理由不再见我了?”
“我正要去找你。”“算了吧,我不找你,你永远不会来找来,我不了解你?咱们呢?”“什么咱们?”“别装傻,他们准备结婚了,咱们呢?”
“咱们也结,和他们同时。”我笑嘻嘻地说。
赵蕾死死盯着我,半天警告我说:”你可千万别跟我耍花招儿,千万别!我可不是周瑾,让你当傻瓜捉弄。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到哪儿使钱去。”
“怎么会呢?我吃饱了撑的为耍招儿而耍花招儿,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我的意中人结合才干的么?”我亲热地搂住赵蕾肩膀。她轻轻挣开我,不太有把握地问:“我真的是你意中人么?”“这你还看不出来?”“似乎挺像,可我不能十分肯定,你这人太会演了。”
“的确是心口如一,若有半个假字,天打五雷轰。”我诅咒誓。“你这一套骗得了周瑾骗不了我。”赵蕾说,“不管怎么说,不管你是不是真拿我当意中人,反正我是看上你了,由此也就缠上你了,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你是休想甩掉我。恩断情绝好,另有新欢也好,你有千条计的反正一条道走到黑,坚决不跟你离婚,耗也耗你一辈子。”
“不要说的那么可怕嘛,咱们在一起那将是享不尽的恩爱,过不完的幸福……”“我才不信你呢。”赵蕾一笑,“你会变,我也会变,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互相讨厌,告诉你,在这点上我跟周瑾不同,我不抱幻想,所以我也只认准一条,那就是今生今世牢牢抓住,你——今天起,你我住到我那去。
“我也正这么想。”“别跟我甜言蜜语,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只看你是怎么做的——你现在就回你父母家收拾东西,一会儿我叫辆车去接你——咱们先在你父母那儿把关系挑明了,我当暗娼也当够了。”“你现在去哪儿?”“你以为跟你合伙干了这件缺德事在单位还能见人?周瑾恨死了我,全行上下所有的人都拿白眼瞧我——我去联系调动工作。”“那我在这站下车了?”
“去吧,记住,我一小时后准时去找你。”
我挤出人群,下了车,朝车上的赵蕾招招手,转身向另一个车站走去。待载有赵蕾的那辆公共汽车街角拐弯消逝后,我又慢慢踱回那汽车站,挤上一辆刚进站公共汽车继续按原路线前行。
我在火车站广场下了公共汽车,径直来到车站售票的窗口,求人代买了一张站台票,通过闸门进了候车大厅,我站在长长的自动扶梯上缓缓升上二楼大厅,下了扶梯在我遇到的第一个检口检了票随着人流下了站台。
我随着人流来到站台,一股股铁道停着一列列油油绿色火车。我从一个乘务员疏于把守的车厢入口混上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列车开动了,渐渐驶离繁华庞杂的城市,旷野的风从窗口猛烈地吹进来。我站起来。提着包挤过一节节挤满旅客的车厢,来到车长办公席,掏出钱说:“补票。”“到哪儿?”年轻的女车长抬头问。
“终点。”我说,“你们这趟车的终点是哪儿?”
一年后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周瑾抱着新出生的女婴逗她玩,屋里充满母亲的笑声的孩子的呀呀儿语。关山平在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们。“你瞧你瞧,她笑了她笑了——你快来看呀。”周瑾向关山平笑着叫。关山平笑着走过来,拨弄着孩子娇嫩的脸蛋。
“笑得多好。”周瑾幸福地说,“不是我偏心,咱们的孩子真比别人孩子都好看。”“没错。”关山平笑着把眼睛转向周瑾,注视她说,“你呢?”
“什么?”“你觉得好吗?”关山平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把室内的一切人、物、情全都包括了进来。
周瑾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起来,然后由衷地点点头,用力点了点。她显得丰满、漂亮、容光焕发。
“你说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巧。”周瑾抱着孩子上下摇着,偏过头对关山平说,“如果那天没碰巧和赵蕾一起出来吃饭还走了那么远,还是去那家饭馆,如果,那天傍晚咱们没碰巧正在同一个车站等人又都没等到,那我们也不会认识,也就不会有这个孩子。”“你认为这些都是巧合吗?”
“是巧合,也是缘分。”周瑾笑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你从没想过可能是精心策划的人为的安排?”关山平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没想到?”周瑾摇着孩子笑着说,“我早知道赵蕾对方言有意,她特别嫉妒我。表面上和我是好朋友,暗地里恨不得把我们拆散。这人太阴,也怪我太傻,让她得逞了。其实她就是把我们拆了,方言也不会找她。方言说过最烦她。”“你是太傻,也不能说傻。山里的孩子心儿善,你净把人安往好处想了,你知道那天是谁把我约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等人的吗?”“不知道,谁呀?”周瑾转脸逗孩子。“再笑一个。”
“你当时的丈夫,方言。”
周瑾的动作蓦地停住,困惑地转过脸。
“他把你约到车站,又把我约到车站说给我介绍个姑娘,其实他打算介绍给我的正是你。”
“可要是咱俩不搭话呢?等不着人就走了呢?”
“那他还会再找机会,再制造机会,直到咱俩认识,他是用了心的。”“为什么?”“你说他为什么?”周瑾腑着下巴,抱着孩子一动不动。
“他想摆脱你,又不想被你察觉,所以才费尽心机,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体贴吧。”“他想和赵蕾结婚!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来的。”“说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来的没错,但他不想和赵蕾结婚,据我所知,赵蕾至今还是独身一人。方言从单位辞职的那天起就失踪了,赵蕾疯了似地在全城找了他很多天,直到现在还不断打听,她发誓要把他找着。但音信全无,她波他涮了,被他利用了。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她,她老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想干嘛,这个方言?”“往好处说,大概和我都是一样,幻想某种奇遇,生活一下完美无缺了。”“可能吗?你说他能得到吗?”
“这世界到处都一样,他无处可去,我相信他只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和一些人,但肯定还过着和这儿同样的生活。”
“你说有吗?那种完美无缺、理想的、人所期冀的……”
“我说方言,一般地幸福感受我想是有的,鄙如我们……现在……”关山平微笑着向周瑾伸开双臂,将她母女二人一起搂入怀中。周瑾依偎关山平怀里侧脸看着孩子,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他们想害咱们,没想到却成全了咱们。”
许爷

那天,我在街上叫一辆出租车去看一个朋友。在车上,我和司机随意聊了几问。那司机突然对我说:我见过你,你是许立宇的朋友。我看了眼司机贴在前挡风窗上的服务牌,才是想许立宇原先也是这家出租车公司的司机。那时我常去车队找他,和他们那我的许多司机都面熟。
司机问我最近见着许立宇没有。我说没有,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司机又说,听说许立宇在日本被判了死刑是真是假?我看了他一眼回答不知道,我是头一次听到这消息。
到了目的地,司机把车开走了。在朋友家我玩了半天,一起出去吃了顿饭,很愉快地回了家。
晚上入睡前,我想起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不觉心中暗惊,不是很相信,但又没理由断然不信。第二天给一个也认识许立宇的朋友打电话,顺便提到这一传闻,那个朋友立刻信了,并说:我就猜到他早晚有一天会有这一上步折腾吧!尽管此公如此肯定,我还是心存狐疑。想来在日本被处极刑定是杀了无辜,可我认识的那个许立宇,固然不良不莠,断无杀人胆量。许立宇和我是中学同学,但问起我们班的其他同学,却没几个记得起他的。他初三便退学回老家插队了,原先在班里也很蔫,不声不响,个子又魏,如果我不是和他住在一个院,平时又常驱使他为我充役,后来有一段时间(在他开出租车期间)过从甚密。我对他大概也准会留有多深印象。
于今我保存的一张旧照片上还留有他当时的模样。那是张全班同学初中毕业的合影。他站在我身边,由于个矮,被我的肩膀遮住了下巴,他拼命踮起脚尖也只露出一个额头和一双眼睛,看不出是在微笑倒仿佛面露惊恐。
从这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此人具有杀人所必备的毫气与激情再平庸不过的脸了。
倒是站在我另一侧的孙王新,当时我们班最漂亮、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班长,一望可知吉凶未卜。在这张数十人群集、人头人脸密密麻麻的照片上他是那么醒目、突出,眼中显见一种攫取,一种神往、一种执着,简言之,小小年纪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强烈的欲望。拍完这张照片三年后,他便被处决了。他死得很不光彩,或者说很可耻,他用残忍手段强奸并杀害了邻居的五岁幼女。

许立宇曾经把我当作他最好的朋友,他也的确表现出了一个朋友的侠胆和义气,记得初二时我们去金笔厂学工劳动,工厂的管理松懈,我们都大量盗窃瓷笔套和铱金笔。后来事发,在校方和厂方的严厉追究下,我们人人自危。我对名誉损失的畏惧和我对金笔的贪婴恰成正比,在我的暗示下,许立宇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替我承担了那份罪责。老实说,对他的这份侠义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良心上的歉疚和不安,相反,我认为这是给他友谊理所当然的报偿,否则才是不仗义!
我交没有把他看成对等的朋友,不管他多么无愧。原因很简单,也很令人惭愧(现在我有勇气承认了),他的父亲是个司机。不管社会学家们摆出多么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我们是个人人平等、职业无分贵贱的国家,而实际上我闪社会中一部份人蔑视另一部份人的风气仅略强于印度。从这外意义上说,我们的确是个有自豪感的民族。
在我们那个连住房都按军阶高低划分得一清二楚的部队大院内,一个司机及其家庭的社会地位可想而知。
许立宇的父亲其实在一九三九年便志愿参加了家乡的抗日游击队,由于粗通文墨,作战勇敢,在这支游击队被八路军收编后很快升到连长。如果正常发展,到今天混得再惨也参以事军职离休。可惜在抗日战争临近胜利时,他的团长因对根据地土改政策不满,率部投敌了。这位轩长也并非地主子弟、而是正牌的湖南老红军皆因和当地一个地主在女谈恋爱,壮士一怒为红颜。许立宇的父亲倒是颇有正义感,拒绝了在随之而后的国军改编的更高委任,卷起铺盖回乡了。直到全国解放,抗美援朝开始才再次入伍,当了一名运输团的卡车司机。他时明鲜朝鲜战争中的一名运输团的卡车司机。他是朝鲜战争中的一名英雄司机,受到过志司嘉奖。熟知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在朝鲜前线一个运弹药的司机会经受什么样的老验。和他同时入朝的司机他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国后他一直给名将军开座车。那位将军在文革期间权重一时,曾在他接近退休时让他重新穿上了军装,安排了一个副师职的位置。但很快,九一三之后,那位将军被褫夺了一切名衔,许立宇的父亲也被取消了军官待遇,又成了一个司机,虽然是级别最高的司机。
许立宇很想当兵,那时的孩子都想当兵,我们院的小孩集体当兵时连不到十五岁的都走了。
他只能回老家插队。

我那次见到许立宇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那时我已经从部队复员,在一个单位混饭吃,那时街上跑着的出租车已经很多了,坐出租车正是一种昂贵的时髦。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打算盘,一辆银色的雪铁龙车开进院,停在楼前,吴建新和一个大黑个子下了车喊我。
我打开窗户扒在窗台上和他们说话。
吴建新问我不不认识这个人他一指身边的大黑个。
大黑个子冲我龀着一嘴白牙笑。我实在认不出他,那个时候只有最装腔作势的人才穿西服打领带,而这个家伙就穿了一身笔挺耀眼的西服。我想里根要是黄咱人也就是这样了。
他甚至戴了两只金戒指。
大黑个对我说他是许立宇,然后热情邀我出去吃饭
坐他的车。我不想让他看出我没坐过雪铁龙,很矜持地坐在后座什么也不问,虽然欠很想把车窗放下来,很想知道烟灰应该弹在何处。如果这辆雪铁龙是个乐队,许立宇就像一个尽情的指挥,让每件乐器都尽其所能地发音。他熟练地操纵着车,在车流中像条鱼似地钻来钻去。他的车载着音响施放着当时我闻所未闻的摇滚乐。他始终在大声谈笑,笑容开朗,语调自信,不时松开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作一个对一切不屑一顾的手势。这一切都给我一个世界是他的感觉。这感觉令我陌生,包括许立宇本人。我们在一个当时刚开张、最体面的法国餐馆坐下来,成群的男侍围上来按座递菜单,环列四周听假吩咐的景象使我感到世道确实变了。我不得不同意喝白葡萄酒和矿泉水。看得出吴建新对点菜和我一样深感棘手。唯有许立宇顾盼自如,如鱼得水。他显示出地法国人的饮食习惯和这家餐馆的法国厨师的手艺很熟悉的样子,很在行地为我们推荐了我们能吃的东西,特别嘱咐男侍给我闪二人的牛排要煎得老一点。他自己则只点了完全由生蔬菜组成的特色沙拉,可以想见他奢侈得已经咽不下任何油腻的食物了。我相信,许立宇还没诵俗到要在我们面前摆阔和看我们笑话的地步。真正生活优越的人面对奢华决不吹距或沾自喜地如数家珍,只会有一种表情,那就是厌烦,冷漠。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了么?要是再诉说一下对粗茶淡饭布衣陋居的想往就更像了。我们倒旧,津津有味地回忆一空洞的往事。我很感激许立宇对我谈论时所使用的平等的口吻,这感激使我倾听他的谈吐时不自觉地浮起一脸庚笑,每当我发现自己又在献媚时心中便懊恼不已。饭后结帐时,我想都没想要作一下付帐的姿态,只是默默地看着许立宇巫他那只精美的皮钱夹里厚厚的一摞钱中飞快扯出若许,放在男侍端着的银盘上。
这顿饭我吃得很压抑。连许立宇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指着我说:你怎么不爱说话了?你过去不是挺能说的么?
产生活许立宇和吴建新都笑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说这话时内心很酸楚的。
吃饭时,我和吴建新共同有个默契,我们看出许立宇想挑我们问问他现在的生活善,我们就是不问!

我自认还是有自尊的,这自表现在只要许立宇不主动来请,我决不先去找他。吴建新就不同了,他有有一句头禅:管他呐!他对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哥们儿!丫有钱就吃他!他是真拉得下脸绑许立宇的车坐绑他的饭吃。他刚转业回业,工作还没安排,似乎也并不急着去上班。每天早晨一醒,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打电话给许立宇的车队,让他来车接他去吃早茶。许立宇车来了,他又不惜绕城半周去我们单位接上我,然后沿着一条条大街挑刚开张,最时髦的餐馆去吃。吃完早茶吃午饭,一天都在街上吃,不管有没有胃口,只要是没吃过的馆子一定要进去享受一番盘醒一番。看着他不歇气地顺序将菜谱上最贵的菜一排排点下来,杀人不眨眼使我心跳都不免加快。我对他说:没必要点这么多菜,吃不了。
没都吃,摆着,看着高兴。吴建新笑说。
你可真够狠的。我笑,然后看许立宇。
是不是没事,许立宇?吴建新问许立宇,你要心疼那就算了。没事。许立宇强作从容。
我这是教你呢。吴建新对他道,光有钱不算什么,得养成遭遇玫东西的习惯,那才是真正有钱人的派头。
说完我们俩相视大笑。
我不知道许立宇开出租车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想来不是金山银山,加上吴建新号了他的车当自己的专车用,他一天也没多少时间载客,时间长了,他也就扛不住了。
可只要他一犹豫,或答应得不那么痛快,吴建新就跟他翻脸。有次吴建新打电话找不着他,专程跑车队找他,他也不在,说是出车了。吴建新就生气了,晚上他开着车来找我们出去吃饭,吴建新便指着他骂:
你牛逼什么呀你!你丫不就是个开车的样子么?你还少在我这儿抖骚我砸了你那车你信不信?
许立宇解释:确实是有客人包了一天车,跑了一天实在抽不出身,这不刚完事我就来了。
不去!吃你丫那几顿臭饭有什么新鲜的?滚蛋,你以后甭他妈再来找我们。吴建新正眼都不看他,挥手赶他走。
许立宇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你劝劝建新,他这人脾气太大。我是一开车的,人家客人包我车我能不去么?再说我老不出车哪来钱供哥几个撮呀?
走吧走吧。我拉建新,人许立宇专门来请了,你就别拿堂了。我今儿在地安门看见一新开的馆,不错,咱今儿就去那儿。许立宇低声下气地说,我请罪还不成?
不去!哪儿都不去!你以为我多爱吃你那破饭呐!吴建新仍不依不饶。
我在中间作好作歹:这就是你不对了,人许立宇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就差给你下啮了,你还怎么着给我一面子?
吴建新笑了:不给。
我叫许立宇:那咱俩去,甭理他。
吴建新也就笑着跟出来了。
路上,我问许立宇:今儿宰了多少?
许立宇立刻眉飞色舞地讲:那傻逼,老帽一个,计价器都不会看,我把夜间回程全给他按上了,足足宰了他三棵,下车还一个劲儿谢我呢。
许立宇也就在吴建新面前话不利索,对外人,特别是那些偶尔有事乘他的车的衣着普通的男女态度绝对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有时我在他车上,路边有人招手叫车,他停车后一定要冷冷地先部楚人家去哪儿,那神态仿佛他的车并非为公众服务仅仅是做好事顺路捎人家一段,那时候,出租车管理不严,只要客人不强调,他从来不按计价器,要多少钱张嘴便来,往往倍于应收钱数,即使是按计价器,据我所知,他那架计价器也是经过自己调试的,每公里到八百米便跳字。

我不知道许立宇为什么那么在乎我们的交情。吴建新对他如果算不上欺侮也是有点成心祸害,而我尽管待之以礼也绝谈不上知己。从一切可以计量的方面他都不需要我们,我相信他只要拿出十他之一的感情都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真挚得多的友谊。他在车队里很令人尊敬的。我们去他车队听到别的司机都叫他许爷或大哥,连车队的头儿都对他畏惧三分,见了面很客气地打招呼,主动上烟,对我们这些不知名的仅仅是许立宇带来的朋友也态度谦恭。
许立宇在车似乎是一帮年轻司机的头儿,那些年轻人甘愿受他支使。他的话在那帮年轻人中很有份量,这从那帮人对他的每句话都报以热烈的反应和哄堂大笑中可以看出。
他极随意地和每个人开极放肆的玩笑。
他似乎相当乐意为他的同事介绍我和吴建新,一名简短的哥们儿透出他颇为有我们这样的朋友上以为荣。
如果不是跟着许立宇,如果是我单独来车队叫车,只怕我要对这些司机点头哈腰。
许立宇屡次邀我们去他家。吴健新是干脆拒绝,我却不过情面,勉强跟他去过几次。其实没有任何事,只是他领着我向他爸爸和哥哥介绍一番。我和他爸爸哥哥原先都认识的。他爸爸改开大桥车后,我们经常坐他爸爸开的车去体育馆看球赛,七十年代中期北京的赛事相当频繁。和他二哥的见面更使我发窘,他二哥上中学时便是个体魄建壮的小伙子,非常喜欢摔足和投掷铅球,曾蝉联数届我们那个区中学生运动会铅球投掷冠军。由于他的气质出乎其类于其他住平房的职工孩子,他引起了院里住楼房的全体孩子的愤怒。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拦截他,围殴他,几十人追打他一人。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孱弱的小学生,他曾狐假虎威地在大孩子们的唆使下朝他扔过石头。我记得那时他家孩子多,生活困难,他经常领着许立宇穿着破衣服来我们各棂的垃圾箱内捡废箱内捡废纸,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最爱干的事就是看到他们钻进垃圾箱,全将一簸箕垃圾道倾倒而下,看着他们灰头灰脸地从垃圾箱内仓惶而出哈哈大笑。
他二哥的个头现在比他还猛,块头还足,完全是个膀大腰圆的骠悝青年,其健美雄骏堪为中国人民雕像之模特儿。只是脸上已无有了他少年时代的羁傲不逊,极为懦弱。极为木讷。对于我的到来,像他父亲一样结结巴巴地客气了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间全无声息了。
据许立宇说,他二哥现在一家工厂当保工,正在打家具准备结婚。我见过一次他二哥的未婚妻,那是个黄瘦干枯、毫无姿色的青年妇女。我对与许立宇家人打照面极不舒服,对许立宇的殷勤款待,诸哪沏咖啡、开洋酒之类的举动更不舒服。
我毫不容情地拒绝了留在他家吃饭。

许立宇的虚荣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把浮浪子弟的玩世不恭和犬儒主义的腔调学得维妙维肖。他偶尔会在沉默良久之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他今天拉了某一位影视界的红星或万众瞩目的名歌手电视上看着挺漂亮,底下一看实在一般,脸上还有色班。每到这时,吴建新便会尖刻地取笑他:你肯定让人家签名了吧?没有没有。许立宇会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浅薄。我就跟没看见一样,她坐车,我开车。
你得了吧,我也奚落地,你还不定觉得自己多荣幸叫,肯定巴结着乱献殷勤,帮着开车门是最基本的。
绝对没有!许立宇严肃地望着我说,我是那种人么?我什么人没见过?我在乎谁呀?不瞒你说,她到一地方让我等候她去找人,我都没答应。我对她说:我从来不等中国人!你肯定没说这话,这都是你瞎编的。吴建新道,我还不知道你?真说了。许立宇十分焦急地分辨,没说我是孙子!只不过不是原话。我跟她说这儿车多,再打也容易,我还有事去接人没说我是孙子!
他万分诚恳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是那种人么?你真觉得我是那种人?吴建新便暂钉截铁地回答:你就是那种人!
他乜晃着眼睛瞅着许立宇:要不你跟我们提这事干嘛?你跟我们显配什么?拉一唱歌的你眼着美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就是英国女王坐了人的车她还不照样是英国女王你还不照样是个开车的?许立宇便脸红,讪讪地难堪:我也没说我就不是一开车的了。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不是那种人。我安慰他,你要是那种人我们也不会答理你。于是许立宇如释重负,大骂世间那等花边小人,言表之激烈足见其对此等情状深恶痛绝。甚至说出放刁耍赖的放:我就是一司机怎么啦?不高兴任是谁给多少钱老子也不伺候不尿你这壶!就是!我推波助漾地人他垫砖,认识你们是谁呀
你怕谁呀!我和许立宇又拍肩又握手,抚掌相视大笑,其豪迈其自得不可一世。吴建新冲我悄悄眨眼。

那时,我们的生活十分堕落。因为有了许立宇的车和他的钱包,为我们引诱那些轻浮的妞儿提供了很大便利。那时的社会风气已开始追求享受,但姑娘们尚未完全受到金钱腐蚀,尚未把自己当商品出售。还是很讲情调的,一顿饭就可以跟你上床。我和吴建新几乎夜不虚度,天天走马换将,就像日本人到了香港疯狂采购。我注意到许立宇对此的矜持与持重,他也和那些姑娘调笑,但始终保持距离,从末和其中一个哪怕动手动脚。他常常借口车里只能坐五个人,使夜载而归的姑娘头数保持在三缺一的水平,甚至不惜把一个姑娘孤零零地扔在夜阑人静的大街上。我认为他畏惧单独和一个姑娘在一起。
我问他是不是童男子。他脸一红,连忙否认,大说下流话,以示对女人很精通。我说你这就不正常了,很容易让人怀疑你生理上不健全。
吴建新也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承认,如果你真是因为生疏,不知从何入手,我们可以给你派一个老师像教舞一样跳男步带你。许立宇郑重地对我们说,他对和我们厮混的那些妞儿一个也瞧不上,他认为她们不够档次,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许立宇的洁身自好和不肯同流合污的态度渐渐令我们深感不安,后时,也使我在狂放之后面对他有一种真挚的内疚。
我问过那些妞儿,许立宇在她们看来是否缺乏魅力,有些妞儿说不是,于是我鼓励她们引诱许立宇,并因此许下了物质承诺。妞们兴致勃勃地主动挑逗许立宇,可许立宇暴反应大出我们意料,令妞们无不感到扫兴,受辱乃至愤怒。
吴建新十分恼火,我也很不高兴,对我们来说,这近乎于一种对友情的不忠的背叛,差不多等于对我们本人的直接冒犯和贬低。我们不能容许他一人逍遥法外!
我和吴建新态度强硬地找他谈了,使用了很多侮辱性的语言。我们指责他是伪君子、阳萎、梅毒患者、同性恋,最后干脆宣称他是二尾子①
许立宇感到羞耻,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激烈地反驳他不是,甚至要掏出生殖器让我们检验。
我们例慢地表示不屑一顾,如果他真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正常,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正常罢。
许立宇气坏了,当晚便把一个和我们相熟的妞儿约来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们还没起床,许立宇便一个人先从里屋出来,坐在我们床边洋洋得意地吹嘘他是如何干的她,他多么善于把持,既尽了兴又未泄亏了自己。我听着蹊晓,如此所为何来?但见他说得绘声绘声又不见更大破绽。
他走了后,我们便进里屋问那妞儿。那妞儿正在一个人懒睡,听到我到问,便说许立宇昨天夜里把她一顿教育。说她年纪轻轻的何必要这么生活,家里人要知道她每天在外面这样鬼混还不伤心死。又说我和吴建新都不是什么好人,根本不会认真对待她,让她不要再来找我们了。他建议那妞儿去上个文秘或者缝纫学校,学门手艺,找个正经工作,产说他会帮助她的,如果她决心重新做人。最后还给了那妞儿二百块钱,让好今天就去交学费报名。就这么聊了一夜,连鞋都没脱。他还真是个好人,和你们不一样。妞儿说说得我挺感动的,时都哭了。我和吴建新又好气又好笑,问那妞儿是否打算重做人。那妞儿也笑了,撇下嘴说:哪那么容易?一说罢了。
我们扣下她不让走,打电话把许立宇叫回来。吴建新说今天中午我们请你吃饭,老吃你不合适,该回请你了。
许立宇很高兴,直说不必太奢,找一个过得去的馆子就行了。我们带上妞儿,一起乘车出去,找了个饭馆,可着二百块钱,点了一桌子菜。席间,许立宇不时暗暗用鼓励的眼神注视那妞儿,我和吴建新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那妞儿也笑。笑得许立宇莫名其妙,傻笑着问:你们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玩的事?我故意大声对妞儿说:你真该去学门手艺了,老这么跟我们混家里人知道还不得伤心死。
吴建新也说:学裁缝怎么样?以后我的衣服都找你做,省得买了。说得许立宇脸色发白,不住看妞儿看我们脸色,又不得不附和道:真是,你才十八岁,学什么也都来得及。
千万别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呵。我拍丰妞儿肩作语重心长状。妞儿白我一眼,说我讨厌,作势欲走。
吴建新拉住她,诞着脸对她说:别走呵,说好咱们仨请许立宇的,还指望你那二百块钱付帐呢还真拿走呀?
现在这好心人多难碰见,你好意思花人家钱么?可惜我们这些坏人没钱给你。我说完看着许立宇哈哈大笑,许立宇像落水湿了毛的狗狼狈堪,一脸沮丧。回到吴建新家,我们都有些醉意。吴建新楼着妞儿解着她的衣扣对许立宇说:我给你现场表演一下好不好?省得你老不开窍。
妞儿一边打着他手挣扎,一边骂他讨厌。
许立宇坐一边垂头不语。
吴建新嘻嘻哈哈不顾妞儿的反抗,继续剥她衣服,同时对许立宇喊:看呀,老师教你,你怎么这么不虑心?先捉住她的双手,腾出一只手解她的扣子,胸罩的扣子到背后去找
吴建新三下五除二地像剥花生壳似地把妞儿剥个半裸。
妞儿哭了,护着自己朝吴建新嚷:你干嘛呀你?
我醉眼蒙胧笑眯眯地坐在一边,也觉得有些过分,便对吴建新说:算了,你别闹了。
不是,吴建新拽着夺门欲出的妞儿道,我这是为了让咱哥们儿好好学习学习,我这是给摆台呢,他自己不行,咱喂他。立宇,哥们够意思吧?
你太挤兑人了。许立宇此刻抬起了头了。
他站了起来,牙关咬得咯咯响,双眼血红,面部的肌肉愤怒得不断抽搐。他抄起桌上的一只沉重的玻璃烟缸紧紧攥在手里向吴建新走去。一缸烟蒂烟灰扑簌簌从他掌间掉落。
干嘛,你要打架?吴建新松开妞儿。
就打你丫的了!许立宇大吼。
他一把揪住吴建新,猛地举起烟缸,一股烟灰纷扬而下,使吴建新顷刻蓬头垢面。我以为一场恶斗肯定阻挡不住了,我和妞儿在一旁都傻了眼,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我看到吴建新也害怕了,本能地抱头保护。
就在这时,许立宇哭了,手里的烟缸也没有砸下去。他举着烟红揪着吴建新的前襟不住地哭着说:你太挤兑人,你太挤说人了
他那个凶狠的姿态经此一哭,变成了空洞无力地恫吓。
我急忙上前分开了他和吴建新,他的手臂软得像面条,似乎连烟缸都抓不牢了。他哭得像个孩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不停眨巴着眼,幽怨地望着吴建新反复说:
我太挤兑人了
不知何时,他抹了一把脸,烟灰和泪水混和在一起,使他的脸和那副哭想十分滑稽。
烟缸掉在地上,叭地一声摔得粉碎。

此事之后,我和吴建新、许立宇二人都疏远了。许立宇第二天便来找我,一进门就堆出一脸笑,讪讪地坐下问东问西。问我吴建新是不是特别生气,又问我是不是也挺不高兴,然后又说自己为一个女的跟哥们儿急真没劲!解释说他那天不是冲我,对吴建新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特后悔,托我和吴建新说说。接着便张罗请饭,一定要我拉上吴建新。我那几天正好感冒,便借故推辞了。我对他说你一定要请,我可以帮你约吴建新,你们俩当两谈。他说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说。吴建新则在许立宇当天哭过走后,又抄菜刀又拎酒瓶往外冲,恨骂连声地对我侃了一下午他将如何活劈了许立宇。他认识的一帮朋友如何心狠手辣,专门替人铲仇,只要他一句话,许立宇即便是能继续活在世上,也注定只能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苟且偷生。过了半天嘴瘾仍不解恨,抽了那妞儿两个大嘴巴,搜去了她身上的所有钱踢她滚蛋了。
我不是说我对自己就不感到厌恶。老头说,并非此事使我头一次看到了我们三人关系的丑恶真相,我一直真切清楚地注视着我的恶行径,并为之寒噤,恶心不已。这并非是说我比他人更善良更正直或更道德,也并非是说我比他人更警醒更具勇气,而是事实本来如此。这种放荡的生活方式说起来,描绘在纸上是很有吸引力的,足令未曾涉足者目眩神往。而在真实过程中,兴奋、刺激以至快感都是转瞬即逝的,一天中这样的时刻累积起来也不会超起十分钟,剩下的二十三小时五十分钟,刨去睡眠、无知觉的片刻和不动感情的交往,再加上不等时的闲适、惬意,仍有数十信于那有感觉的十分钟的时间内是无聊、空虚、极度的怀疑和极度的迷惘。如同性高潮,愈是亢奋之后愈是疲备和麻木。如同醉酒,飘飘欲仙之后便是加倍的头疼、恶心和清醒。
我无法摆脱罪恶感,用任何理论也无法去污,这就是为什么在有条件的国家里人们要借助吸毒使自己无所顾忌。
我无意使你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一本正经的道德君子和实开家们就一定比用放荡的方式逃避两旁的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我只是想说,我是个世俗观念很强的人。我很在乎面子、名利以及在别人眼中的价值。和不想从年轻时就鬼混一生。我不是亿万富翁颓废的继承者,我的野心和自尊使我不甘沦落,我要有我的那一席之地。我没有可供挥霍的资本,我必须像个初到一大城市的究光蛋在新社会里一点点积聚起自己的财富。所以你可以得出结论:我决意告别放荡的生活不是出于顿悟、悔过,仅是一贯的自私个性必定使然。
这不是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我不再接许立宇的电话,对吴建新也敬而远之,一切吃喝玩乐的激请敬谢不敏。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我一生中若干重要决定中最正确的一个。仅仅过了两个月,严打便开始了。吴建新由于群奸群宿,集体淫乱被作为一个充氓团仿的主犯逮捕了,很快他的名字便出现在大街小巷张贴的刘云峰①署名的打红勾的布告上。
我抽身及时,仅仅受以吴建新一案办案人员的讯问。证实了吴建新和几个姑娘的关系,并检讨了自己生活不检点,恋受观不正确的错误,博得人公安人员的粲然一笑。
就是在那年,我辞去了公职。

转眼几年过去,时间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我在自己钻营的领域干得很出色,成了一流的通俗小说作家。我同时写言情和侦探两类小说,前一类为我带来了广泛的名声和不菲的收入。在一般人眼里,我已经成功的象征。
这期间,我换了几拨,朋友最后稳定在由一些和我经历相仿,现在又同在写字谋生的朋友组成的小圈中。
我的谈吐、举止以及气质与过去迥然不同,见过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么温文尔雅。这种气质上的变化甚或使一些不了解我的人怀疑我的作品的真实性。
这期间,我的国家也日趋繁荣,很多人都不明不白地发了财,人们形容富裕不再以万元做标定单位。为了方便人们携款外出,国家发行了百元大钞。出租车已经在京城里成了灾,打的不再是奢侈的壮举,而是数种代方式较为便捷的一种。你很少看到再有哪个出租车司机摆出高人一等的加式,更多的是听到他们抱怨;活累、辛苦,受警察气,甚至要冒生命危险。如果说出租车司机的收入仍高于普通的工薪阶层,但那数字已不是令人目眩咋舌的,他们已从令人嫉妨、想往的高度跌落了下来。
那天,我在一个饭店请几个有一饭之恩的外地朋友,吃完饭出来,在门口叫车。先开过来的几辆车的司机听说我去的地方不远,便恳告我,他们排了半天队了,如果拉我再到任何饭店都要从头排队,这样他们的客额就很难完成。他们让我到队尾去叫刚到的车。
我便往队尾走,从饭店门口到路口排了不下二三十辆车,车内的司机有趴在方向盘上看报的,有仰在座椅上睡觉的,还有开着车门互相聊天的,队尾的一帮司机凑在一起抽烟,互相打闹。这时,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眼睛一亮如同砂堆中的玻璃片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认出他是许立宇。
许爷黑了,黑得有些发黄,人胖了一圈,但不显得结实。他穿着那身西服,只是没打领带,西服很旧了,灰蒙蒙的像他的肤色一样黯淡无光,膝盖和膊肘处布满皱褶。他的眉琮间有疲惫、忧戚之色,这使他的双目显得很混浊,很无神。
他看到我后于不湿得特别热情,仅微微一笑,眼中似乎还有几分嘲讽。他向我伸出只手,摇着我的手说:好久不见呵。好久。我用力握握他的手。
要车么?是。我点点头。他的雪铁龙也像他的西服一样旧了,车身和玻璃上落满灰尘,前日下雨,还溅了一些干泥点,当年那么时髦的样式现在夹在那些崭新的沃尔沃尼桑车中活像个寒碜的嬉皮士跻身于衣冠楚楚的绅士行列。
坐在他的车中可以听到马达轰鸣时噼叭作响像国产洗衣机发出的嗓音。我有个预感,他知道我现在的成就,可他一句不问。我问他的近况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还那样儿,老样子。
我感到尴尬,无话可说,便没话找话,问他这车包一个月要多少钱?他反问我:你要包么?
不不,我说,我的有些朋友需要包车,我可以介绍他们找你。我这车已经给人包阒呢。今天没事,出来拉几趟。
我转而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呢。我主动告诉他我已结婚,并有了孩子。他嗯嗯哼哼听着,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驾驶。遇上红灯,我们在路口停下,我看到路边那间他第一次请我们吃饭的法国餐馆。这间当年名噪一时的高级餐馆在这几年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豪华饭店和粤菜馆中变得默默无闻了,门口甚至摆出招揽路人的特价菜牌,用廉价的套餐吸引顾客。到了目的地,我掏出车钱给他,他问我要开票么?我说不用。我给他留了我的新地址和电话,让他没事找我玩去。他说他还是老电话没变。然后招招手车开走了。
我想他不会给打电话的,而我早已忙闻他原来的电话号码。

邢肃宁是那种徐娘半老但精力反而更加旺盛,精神总是处于亢奋状态的女干将。我是在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上认识她的,仅聊了几句,便被她慨然引为知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待人接物有一股丈夫气,根豪爽极热情,作风硬郎,虽然有给人一种强制性赠与的感觉。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忙的。这些年总以一种冲速度在交际在创业在破产在上窜下跳。月余不见,便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手里她的五花八门的名片足可开一个小型的私人收藏展。我想和她联络时,常常看着一大片电话号码为难,不知哪个是她现在使用的。我国没海的每一个特区新兴建时,她都去创过业,亲手创办了数不清的公司、交流中心,工留大厦和文化城。她在北京有一家颇具特色的云南菜馆,在那儿你可以遇见形形色色的资金名流:气功大师、沙漠旅行家颓废画家、摇滚歌手,以及政府高官影视红星大小记者使馆官员还有我这样的写字师傅。
她经常打电话令我去见一个人,都是她认为我应当一见的,对我大有用处的人,有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我甚至在她那儿重新认识了我的一些熟人。我们在她那儿吃饭、喝酒、互相恭维。而她则周旋其间,为我们勇于找其同感兴趣的话题,设想各种携手合作的可能。她有一种本能,一种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不能容忍有作为的人互不相识。
我们一些常到她馆闲聚的食客暗地里送了她一个谑你:侃姐儿。那天,我奉侃姐之召赶赴她的餐馆,一见面她便携着我手引入雅坐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一会儿让你见一个人,太好了这个人,对你太有用了。
我素知侃姐脾性,也不多地问,笑吟吟地坐在一边饮茶等饭。侃姐的厨子那是第一流的,据说给过饭。
雅座间已坐了一些半熟脸的各路贤士,正在和侃姐起劲地谈论法国奶酪。我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侃姐准备把法国最好的奶酪引入中国人的餐桌,现在正办这件事呢。
侃姐道:什么汉堡包、皮扎饼那都不行,哄小孩的玩艺儿。真正讲究就应该吃奶酪,营养又好,口味又正。要论西餐,美国人怎么能和法国人比呢?
有位见多识广我电影编剧赞同侃姐的观点,提们他在一位外国人家中器尝到的进口奶酪的口感和咬头,口涎满嘴,津津有味。侃姐断然批驳:那不正宗!你没见过真正的法国奶酪这就觉得满足了?那编剧申辨:是法国的么,我看到那上面贴着法文商标。
侃姐同情地望着他:那是人家蒙你老外呢。法国奶酪也分好几等呢。真正正宗名牌的每盎司比金子还贵,在法国也都是上等人才能品尝的,能让你像吃猪油似地大口嘴么?
肯定不可能。其他人也纷纷附口,就像我们,也犯不上拿茅台招待外国人,二锅头他们已经觉得很够劲了。
编剧自找台阶:反正下等的都这么好吃,上等的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时,在座的人纷纷转向门口笑说:来了来了,许爷来了。我扭脸一看,见许立宇傍着一位正当红的英语歌星小姐赫然立于门口。他含笑步入餐间,环顾摇手致意。
那些傲然踞座的贤士名流纷纷起立躬身相迎,拱手赶着一迭声叫:许爷,许爷,您这边请。
侃姐连忙起立,把我推上前去,笑对许立宇说:给你介绍个作家这位是我的小兄第。侃姐对我第二人道:你们好好聊聊,准合得来,都是风流种子。
我们认识,多少年的哥们儿了。许立宇一把捞住我的手,用力摇握,满脸笑容。
你们认识?那更好了,更得好好聊聊了。侃姐推我二人入席,对伺立门旁的服务小姐道:告诉伙房,可以走菜了。
几位华服盛妆的太太都招手莺声燕语地叫许立宇:许爷,坐我这儿。不不,我先抽支烟,一会儿的。许立宇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上一支,退坐在桌旁壁下的沙发上。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许立宇问我。常来呀我。我把桌旁的一把椅子高过来,面对他坐下。
怎么没见过你?噢,我这一阵儿没怎么来。
服务小姐开始穿梭上凉拼,按箸斟酒。
有女士催促许立宇:快来呀,许爷,我们可开吃了。
你们先吃,我们哥们儿好久没见先聊会儿。许立宇大口疑烟,他的脸色和我前些时偶遇时并无多大差别。
快来吃,小许,没你就不热闹了。侃姐交臂趴以桌上叫许立宇,又笑对我说:这人特神,你呆会儿听他给你讲他遇到的那些事,都够写个好小说的。你今天算是抄上了,到时候得了稿费别忘了有我一份。
你怎么不吃?我拿起筷子问侃姐。
我不吃,我呆会儿下去吃,我今天是陪你们。许爷,今天又碰上什么好玩的事了?说给我们听听别光埋头吃。
许立宇在桌对面笑笑:没碰到什么邪事。
没再碰到妓女拉你的客么?
一桌男女都笑了。我们这小兄弟勾引女人可有一套了。侃姐笑对说,你那两下子根本不行,差远了,根本比不上我们这小兄弟。
是是,我知道。真的没碰上什么事。今儿我不是跟您跑了一天,就刚才去拉了趟她。许立宇一指和他同时进来的歌星,然后不就一齐到这儿来了?那你就说说你遇上的那个小妓女的事儿。
你们不是都听过了么?有没听过的,你没听过吧?侃姐问我。
没有。我抬眼望了下许立宇。
听过再听一遍。几位女士尤为起劲儿,说吧。
那天我去首都机场送客,回来一个女的要了我的车许立宇看看我,吞吞吐吐来说,她去那地方特别远,整个绕了全北京,往人都快到石景山了,到了告诉我没钱刑肃宁打断他:你不能这么讲,你得学她是怎么说钱的。没带钱,带这个了。许立宇双手拎着餐巾在腿上作了撩裙子的动作。一桌人哈哈大笑,女士们的笑声尤为尖厉,东倒西歪,开心之极。这回讲得不如上回好。刑肃宁批评,省略太多。再讲一个,你那回是怎么拉一个精神病去天津迎接外轮的。
没意思,讲过多少遍了。许立宇步步用眼睛瞟我。我避而不看他,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东张西望找火。
那就讲你和那个法国小姐的爱情故事,她是怎么看上你的?一个不知是干什么的避暮美人娇声开口。
我感到被人用肘子力杵了一下,抬头看到刑肃宁笑眯眯地盯着许立宇说:对,就讲你和安德蕾小姐悬殊浪漫故事吧,这可都是你亲身经历吧?刑肃宁扭脸对我说:看不出来吧?我们小兄弟还能被法国姑娘看上,爱得死去活来。
我转脸看许立宇,看到他脸上浮起颇为得意颇为自负的神情。整个故事的详尽过程,我无法一一复述了。许立宇倒是讲得十分细致,有铺垫,有渲染,有人物,有情节,脉络清晰,活龙活现。但在故事精采处不时被哄堂大笑所打断,并被其他听众的点评、感慨、雅谑所转移,造成了某些段落的衔接断裂,起因不明,后果无踪。特别是故事讲到一半,邢肃宁接了个电话,她的一朋友要用她的车接人,她便派许立宇跑了一趟。故事的后半部分是由那些熟知情节的妇女们七嘴八舌补充给我的。讲述者众多,观点不一,记忆各异,后面的情节便有些莫衷一是,很多地方互相矛盾。妇女们为此还吵了起来,争论的结果使故事形成了有多少名妇女便有几个结尾的开放性结构。故事大致如下:安德蕾是个以法语为母语的白种姑娘,她来自加拿大的魁北克,曾在台湾学了口生硬的国语。从她来到中国后的种种迹象看,她似乎是个雕塑家。至于她为什么要来中国,又不是短期旅游观光,主要有两种说法。比较正式更具说服力的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是个医生,和白求恩一样曾经是美国共产党党员,虽然在五十年代退了党,但对中国较之一般北美居民要关注一些,她的父亲曾对她说注意中国,这个国家将在下世纪成为重要的大国,如果你想有个还大前程的话。这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本世纪六十年代就对自己的女儿讲了这番话,不能不说是颇有眼力的,那时我们自己还没有想到搞四个现代化。据说这位医生在股票生意上也从未失进入过手。第二种说法近似于无稽荒诞,说是这位安德蕾小姐去美国游治,在华盛顿动物园看到中国赠送的大熊猫,被大熊猫的憨态所吸引,遂起意去拜望和这么可爱的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总而言之,她来了,成了个混迹中国街头的外籍浪人,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感情。她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安兰馨。她是在邢肃宁的餐馆遇见许立宇的。当时在场的一定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出声的中国人,但一外国人,又是个雕塑家,能有什么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张硬纸板一样的皮肤。她不大能鲫解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的俏皮、机智、反倒被一个沉默的典型黄种人所震动。许立宇刚洗完澡,短硬的黑头发在刺眼的电灯光下散射出钢蓝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的脸阴影重重倍加忧郁,有一咱版画效果,令安兰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满腔,犹如大熊猫的形象所带给她的那种罕见的惊喜。要知道,特别是艺术家,对新的造物形态有一呼梦寐以求的想往。外国人是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的、当一咱发现处于稍纵即逝的情势之下,他们决没有我们中国人待其再现的耐心和信心,他们会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眼前的机会。安德蕾小姐当场便露骨地表示了对许立宇的好感,或者说,她纠缠了许立宇。她公然对在场的人说:他吸引了我。接着那对蓝眼睛便如闪烁不定的猫眼盯住了许立宇,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任何旁观的中国人都会比当事者尤甚是害臊。
有人问安德蕾小姐:他什么吸引了你?
这句话引起了笑声,因为这有隐约的声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双扫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许立宇本人也觉得这近乎开涮,不免说些自我解嘲的话:你完全可以也刮出这样一对眉手。之类的。
安德蕾很认真,道:是眉手,这眉毛使这张脸显得伤感,不管他是在笑还是表示开心,这眉毛始终在给你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悲伤如此醒目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中国人都笑了,许立宇许爷则更窘了,他连忙否认,他悲伤,心里很快活。安德蕾答道:我并没说你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
没人知道许立宇的真实感受,他自己也始终是嘻嘻哈哈像是在说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从未对此事认真过,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为安德蕾小姐袂趣儿,我才没那么傻呢。当然,他照样为受到一个外国姑娘的青睐甚感得意,他的毫不为其所动更加重了这种得意感或者说使他有了一种优越感。这个由许立宇本人讲述的情节受到了一个自认为对外国人有更深了解的女士的质疑。据这位女士讲,即使是一个操法语的以放荡者称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达对异性的喜爱。其实人不分种族,信仰、民族习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行为上是一样的。如此描述纯系对外国人的想当然毋宁说是对全体雌性的侮辱。
照这位女士的版本讲,安德蕾小姐并非对许立宇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许立宇。那天晚上,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热情,对中国说了很多恭维话,仅仅是为了使表达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维黄种人的脸型优势和对美术创作提供灵感源泉的例证时顺带用许立宇的那张脸做了教具。真正产生感情冲动的是在以后。
安德蕾小姐包了许立宇我车,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胶泥。那是块风景极为优美的田野,远处隐约可见清代帝后们的红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时心旷神怡,被风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颗芳心本正处于搭弓上弦、一触即发之际。合该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将一个美丽鲜艳的白种小姐淋得愈发醒目。你们是了解外国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则无法使他们心情变坏,他们在劳动时有一种野蛮人发泄体力时的欣悦。安德蕾小姐干得更带劲了,甚至脱下衫衣像我们中国人用报纸包排骨那样包着一大块赭红色的胶泥跑回汽车。照这位单身女士的刻薄讲法,我们那位许爷都看傻了,住安德蕾小姐半裸着冻了半开,还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许是怕没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么能知道他不是想给安德蕾小姐一个相等的肉体刺激呢?
我们这位许爷异不像他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们驱车回到了城里德蕾小姐寄居的饭店。可想而知,两上人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于是在房间的卫生内先后洗了澡(这是确凿无疑的)。之后,才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蓝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动情的并非所为眉手,而是许爷的嘴唇。她认为那总是紧闭的,像黑人一样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伤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锈锁,锁住了无数令伤心的故事。偏那些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样易于挥发,一旦张口,顷刻弥于无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便已经泪眼盈盈了。
她没有把许爷当作那种礁石般的经得起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当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头朝上的日本电器精心地爱惜。她拒绝了许爷这个人或者说压根没邀请他,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欢许爷这位男式上衣的中国气派,这对她无异于奇装异服,穿上便不肯脱下来,对镜搔首,沾沾自喜,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绪中成了她和中国副为一体的象征。
她对神奇和不可知的想往还表现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在代表中国从古至今一切的华丽、高贵和至尊无上的天安门广场上,由我们这位黝黑的许爷骑来一辆果绿色的人们常看到心忧如焚的少妇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赶赴医院的策型三轮车,后座上坐着那位金发碧眼穿着男上的安德蕾小姐,招摇过市。毫无疑问,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获得坐在雪铁龙汽车里所得不到的满足。她完全可以对周围的自行车队的中国人脸上的惊骇表情视而不见。
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双和我们中国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国城市使她的眼睛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单纯、透明,具有鉴赏力。
她把那块从苍翠、水淋淋的中国田野中挖出的赭红色胶泥,斧斩刀削为一颗许爷头颅。后来我在许立宇家看到过那尊头像。的确是许爷的头,一眼便可认出,但神声我感到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我从未在许立宇脸上发现过,其壮烈其狰狞大抵只在梦中才可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也许安德蕾是个浪漫主义艺术家,也许她确曾焕发了许立宇的某些资质,也许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种气势,表达了一种与模特儿无关的蕴意。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倾注了理想,而与理想距离最近的就是模特儿,这不需要中国式的逻辑推演,安德蕾爱上了许立宇。这爱与结婚、出国和缔结中加友谊无关,爱就是事实本身,甚至也并非是爱一个中国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场爱情的结局。当事人许立宇其时已不在场,各位太太女士各执一词。有的说许爷把安德蕾睡了又抛弃了她。有的说许爷自知不故根本没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说安德蕾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改主意了。尽管说法不一,但事实很清楚,发生了一次动人心弦的感情高潮,但终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结正果。在高潮时情绪的陡变起因何在至今是个谜。根据最荒谬即最真头这一科学公式推论,我倾向于接受邢肃宁的说法:
安德蕾情欲如炽,约了许立宇到她的饭房间幽会。为了尊重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她一定找了个冠晚堂皇的借口。许立宇尽管嘴上一再否认他曾动心,但根据中国男人一向言行不一且并不一定要非有真情才可行动的惯例,他未尝不是抱着见机行事,得便宜捞一把的心态进的安德蕾小姐房间。由于所述皆为传闻,未经当事人认可,为避抄袭外国电影情也之嫌,进屋之后的种种作态,行为不再赘述,想来一定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如果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话。
和中国人习惯的想反(邢肃宁原话),那天在那个房间内是小姐扑先生。即使是位外国小姐,到扑先生这步田地怕也是受逼不过,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据说安德蕾像扑鸡似地把许爷扑得满屋乱窜,咯咯叫声扑翅之声不绝于耳。情状如此不堪,安德蕾小姐尚能兴致不减,看来真是痴心可敬。一方面是真逮,一方面是假躲,许爷怕只是一时惊慌自然假不敌真。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几秒钟的混乱,许爷便被安德蕾小姐手到擒来,置于怀中。
其后小姐自然是大施笼络手段,这个她当然是会的。我不明白许爷何以仍能保持冷静,私心窃以为是小姐此时无有一吴侬软语,一口生硬的国语夹几句脱口而出的法语不管内容如何凭其语调之铿锵当令对象如斗法不过的孙悟空时时束裙跳出圈外。这句话大概是许爷心中暗蹩许久,恐惧已久,此时不吐,后果不堪设想。俟安德蕾小姐正当坦白正当陶醉,并欲进一步坦白进一步陶醉之际,我们这位许忽然开口,半是担心,半是谐谑:你们是不是都有艾滋病?
此语一出,许爷就是想也不能了。安德蕾小姐犹如旺火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形神枯槁。这实是个突如其来的却又结结实实的侮辱。与其说安德蕾小姐感到震惊,不如说她感到失望。接显而来的来的便是悲伤。她望着这个有着这那么漂亮头颅的男人心中差呀,为爱情悲伤,但悲伤的爱情又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她只冷冷地对许爷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人就不是人?
安德蕾小姐不知所终。一说是她已回国,把这段伤心史当作不可多得的人体体验饱藏心底,孤独地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远方。一说是她仍在中国内地漫游,有人看见她和一黑人青年在一起。出车回来的许立宇含笑矜持地坐在一旁,像个凯旋的英雄听着人们传诵着他的光荣。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受不了外国女人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儿!
十一
有意思吧?邢肃宁笑着看我,今天没白来吧?你只要抓住他,保你一军子有的写。有些更有意思的硌今天还没来得及说呢。我点头:有意思。晚宴结束,许立宇用车送我们回家,车后座挤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娘们称。为了送她们,我们跑遍不全城黑暗的旮旯。似乎全城的色狼今夜都在等着拦截我们这车半老徐娘,每娘们都坚持让许爷的车后屁股顶着她们家门,才敢下车。许许爷一一照办了。车里只剩下我和许立宇,我发现他那挂了一晚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注意觑察了他的眉毛和嘴唇,看不出有什么伤感。如果硬要说他的五官给人以感受的话,费如说透着一脸晦气。
他一边开车一边打呵欠,使劲眨巴着眼盯着昏暗的大街前方。累,真累。他看了我一眼说,困劲儿又上来了。
你这一天跑多少小时?
没点儿,抓着你就得跑。邢肃宁使人使得倍儿狠。
她包着你车呢?要不我干嘛呀?到了我家楼下,我对他说:上去坐会儿?
太晚了。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你们家有什么?要不我干脆在你这儿睡得了。特想你好好聊聊,真的,今儿叫那帮娘们儿们岔,咱们也没聊成。
他望着我的眼神十分诚恳,我说:那走吧。
他摇玻璃,锁车,刚要离去,又想起什么,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手提袋:我这洗漱用具什么的都带着呢。
走了几步,他对我说:不爱回家,没劲,看着我哥他们就烦。你哥结婚了?孩子都三岁了,嘁,没出息!什么呀?小日子过得还挺来劲。许立宇露出一脸不屑,连忙又对我说:噢,我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一样,都没什么大起子。
上了楼,我爱人睡眼惺松地给我们开了门,见有客,又倒水又送烟,并为许立宇支了张折叠床,抱来干净的被褥。
床窄点,凑和睡。我爱人抱歉地说。没关系,他说,我回家也得搭床,这就很好了。
许立宇坐以床上,左顾右盼打量着我家陈设,啧啧你叹:真不错,布置得真高雅,还是你行。
你别骂我了,还高雅呢,穷对付吧。
真的真的,我要是有这么一家,也就知足了。
这还不容易么?你们开车的手里一般不都趁俩钱?
看跟谁比了,看怎么说,哎,不提那个,没劲。哪天我跟你好好聊聊。我以为许立宇今晚要跟我大谈人生,抡圆了感慨一番。可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他已经脱了衣服,躺以被窝里舒舒坦坦地睡着了。他的脏球鞋臭袜子扔在一边,室内弥漫着熏人的臭脚丫子味儿。
十二
许立宇打算出国前几年就露过这话。那时他挺得意,可遇到有的朋友出国,他还是十分羡慕。包括我当时都有那种心理,认为出国和飞黄腾达是同义语。
有次我们送一个去阿根廷淘金的朋友赶飞机,在机场路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那个朋友很着,怕误了航班,可路口的警察就是拦住所有的车不放行。这时,一个庞大的国宾车队在警车的开道下,风驰电掣从后面一路开过来。大家着那些车里坐着的外国人和陪伴他们的中国人就骂:牛什么呀?不就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当国宾车队的最后一辆开过去后,许立宇抖了个机灵,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对我们说:咱们也享受享受鬼子的待遇。
飞机倒是没误,可许立宇的车牌却被交通警察抄了下来。当我们从机场出来时,在第一个路口便被警察拦了下来。一个十分年轻警察冷漠地挥挥手让许立宇的车靠边,然后上来要他的驾驶本,装进自己口袋便回了岗亭。许立宇忙一溜小跑跟过去,又赔笑脸又递烟,那警察看都不看他递来的烟:你少来这套!许立宇再三央求,问警察他违了哪条章?警察就是不理他,照旧指挥他那个忙碌的路口的来住车辆。直到许立宇磨破了嘴皮儿,说尽了好话,警察才孟地掉过脸,指着他大声呵斥:你算干嘛地的?也配跟着国宾车队走?这么多车这么多司机就你聪明?今儿你算聪明对地方了!等着吧,呆会儿市局的人来提你,为什么尾随国宾军队?相搞杀呀?
一席话说得许立宇魂飞魄散。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纯属那交通警虚声恫吓。他足足训了许立宇两小时,耍足了威风,最后罚了款,才还了本让许立宇走人。
许立宇从警察那儿回来,一脸丧气,坐进车里问我:你说我要是一外国人他敢对我这样么?
我说:那也得看你是一个外国什么人。
不用是什么,就是随便一外国人,他起码对我客气点吧?许立宇最爱讲的一个小故事,就是一个从北京跑到香港开公司混的人回来后,一天夜里乘车被巡逻的警察截住。警察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做生意的。警察说那就是体户了?那人掏头香港派司一亮,从容道:不!资本家。
每当讲这个故事,许立宇便两眼发亮,闪出异彩,说资本家那句话时掷地有声,明显带有某种快感。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希望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呵。
近年来,出国的人更多了,是个人就有不少朋友出国在外边混。其中不少换了身份回来,俨然外商,举手投足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邢肃宁一见许立宇便说:不许结婚,尤其不要和中国人结婚。像你这么年轻,就应该出国闯一闯,老在国内呆着有什么出息?一定要出国!必须出国包在我身上!
许立宇就笑,当时不说什么。但时间长了,也不禁认真地盘算:您说我去哪国合适啊?
哪儿都行。邢肃宁道: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哪国都比国内强。邢肃宁侃是侃,但也真是有些办事能力。后来,她真把许立宇办到了日本。拿到日本使馆签证后,许立宇专门来找过我告别。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问我:你觉得我出国好么?
我问他:你干嘛非得出国?你开一出租车在国内混不是挺好?他连连摇手:不行,我还开一辈子车呵?
那怎么啦?他冷笑:那我最后不就又变成我爸爸了?
我说:你以为你出国就一定能发财?
他说:那不管,我管不了那么许多,走一步看一步。
许立宇出国前,大请了一次他的所有哥们儿,那天我也去了。他剪了个日本板寸头,穿了身笔挺的西服,还戴了副墨镜。他的哥们儿一见他就起哄:行呵,许爷,这就装裹上了。许立宇笑嘻嘻地说:叫先生,以后再见我你们都要叫先生了。他问我:你觉得我这样儿像日本人么?到日本大行上他们认不出我是中国人吧?
我笑说:跟电影里的日本人倒是一模一样。
他十分高兴,站起来抹抹头发,抻直衣摆,两手交叉握在腹前,挺直腰板在餐桌走来走去,模伙着日本人的派头严肃地鞠躬、致礼,嘴里还大声咕哝着所谓的日语。他哈依哈依地低沉咕着,向在场的每个人或点头或鞠躬,抓住某人的手用假想的日语大声谈笑,想像着以日本街头与人交谈的情景。他又走到窗前,两手按着窗台贫着腿凝视窗外街道,皱着眉头大声感叹:炼拢他像一个思索中的公司老板背着手在室内踱步,不时抬头挥手大声和假想中的日本人争论,肯定或断然否认着什么。他嘴里叶哝的日语愈来愈激烈,愈来愈混乱,而表情却愈来愈激动,愈来愈绝望。他如同一个已进入角色的演员狂热痴迷重表演着,对观众念着大段内心独白。那些没有含义的句子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冒出,他激昂,他声嘶力竭,暗哑的噪音变成阵阵嘶吼,犹如一个落入陷阱的野兽的嗥叫。他猛地扑过来,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泪流满面地吼着:八格!八格牙路!在场的人都呆了,我也惊呆了,只是喃喃地说:像,像,你就是了。他一把搡开我,掉脸向壁两把擦开了脸上的泪,仰面看着天花板粗声喘息,接着掏出精心插在上衣口袋中的白手帕用手擤鼻涕。他擤着鼻涕微笑地转过身,对大家说:你们都把我当日本人了吧?
十三
我怎么也记不起立宇的长相了。那张唯一的照片上他那张半隐半露的脸也不能帮助我的回忆,成年后的许立宇相貌有不很大变化。我在一天夜里梦见了许立宇,虽然在梦中我知道他是许立宇,但那张脸决不是他的脸。在梦里他是一棵树,容颜藏于摇曳不定的茂密枝叶中,树冠在路灯下投出斜长、形状模糊的阴影。我去邢肃宁的餐馆找她,问她知不知道许立宇在日本是确切消息,那个凶信是否可靠。
她愣了一下:许立宇?谁呀?
就是给你开过车的司机。
哪个司机?怎么,他去日本了?接着,邢肃宁一脸义愤:我们有些中国人是不争十,在外国什么丑都出了,也不怪人家瞧不起咱们。
说完她去忙她的事了。她最近正在多方联络搞一个台湾邀请,准备以大陆杰出人士的身份访台。
几个月后,我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见面便觉他举止有异,再一聊,人知他去日本混了几年。当时我就觉得有件事和他有关,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思路受拘于我们之间一些悬而未决的往事。直到临走,才想起来是许立宇。我问他不认识一个叫许立宇的人,他们在日本逗留的时间差不多是同期。这个朋友当即表示知道,许立宇在日本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上了当时的《朝日新市》社会版,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都曾耳闻。他说他并不直接认识许立宇,只是在他出事后听别人传过他。但他认识一个和许立宇很熟的人,如果我想了解详情,他可以介绍我去找那人,那人现也在国内,为一家日本制药公司开拓中国市场效力。我说不必,也没有特别重大的理由要打听这个人的下落,仅仅因为从前认识。也听到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聊表关心,他只要把他所知道的概一遍即可,权当饭后茶余的闲谈。
于是我们一起去吃饭,那个朋友尽其所知对我讲了一些许立宇的情况。许立宇像多数中国人一样,到日本是打着留学的旗号,其实只不过是花了钱到日本的野鸡私塾去读日语。他去的那个学校甚至不是日本人办的,是几个台湾人绑着一个日本粗人开的,其用意也只在赚大陆留学生的钱。
许立宇去日本前大概搜罗了一些正在日本混的直接或间接的朋友的住址电话。一到日本便去找了他们,据说其中有个人对他很不错,帮他安排了住宿和打工的地方。这个人大概属于在日本混得比较好的,住了一套公寓,开了一辆挺新的二手车,也能请得起朋友吃几餐饭。
许立宇先是在一间中国人开的饭馆里打工,至于是洗碗还是卸货就不知其详,反正活儿极累,待遇极菲薄。干了些日子便顶不住了。在他心也有些愤愤不平平,既是为中国人卖命,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日本?在国内还算个名正言顺。
我不知道许立宇出国是去找什么感觉,但他一下飞机就该明白,这个国家的吞都与他无关。如果他在国内还能发发小脾气,但在这里容不得他搭半点架子。如同监狱能使任何高傲的头颅低下,异国的环境也能使最愤世嫉俗的中国人变得驯从。很多在家里暴君似的人在单位不都在俯首贴耳老实得如同绵羊?我们没听说过许立宇对比他在国内更坏的日本境遇抱怨、失望。如果有,他也未公开、持久地流露。人一旦落到最卑微的境地要求便简单了。也许他有远大的志向,有一个精心设计的计划,作为实施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对钱的贪婪和攫取成了他现时的唯一、具有支配性的动机。
好在日本是个明码实价的国家,只要你肯卖,任何东西都可以标出一个价格,一律用日元付酬,不至于最后给你奖状或荣誉称号了事。我常常想,为什么很多衣食忧的又无强烈的生理要求的清白女人会堕入风尘?大概起因皆为无法拒绝那唾手可得的第一笔巨款,难受片刻便归我有。待第一笔钱到手不禁又想,再难受一下岂不翻番?如此类推,欲罢不能,直到丧尽廉耻,身败名裂。据一些未经过科学验证的研究报导,金钱像麻醉品一样可以使人成瘾,并伴有强烈的欣快感。赚钱运动一旦开始便会出现钟摆效应,无穷往复。如同奥林匹克的宗克:重要的是参与。运动本身即是目的。无数阿巴公式的百万富翁都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们对花钱毫无兴趣。
由此可见,许立宇为什么彻底放弃了在学校的应景式学习,又不满足于在中国人或韩国人的餐馆里打工糊口。
他找到他那个混得不错的朋友,说他急需一笔钱,希望他能帮他找个能挣大钱的工作。可以想像,他会为此编为令人信服的借口,譬如他为出国负债累累,或者装出一副重病缠身的苦相。也许干脆就没什么借口。凡倾家荡产到了日本的人都无需解释他们为什么对挣钱有那股狠劲。
他的朋友也没多问,表现出了一个北方汉子特有的侠义和豪爽。他甚至都没考验、试探一下许立宇的决心,便把自己那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分了一半给许立宇。
尽管日本是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日本民族同样又是个所禁忌很多的东方民族。发达使他们的城市遍布高楼,自然规律又使他们终有一死,而禁忌则使他们不允许搬运死人时使用电梯。所以,所有死在高楼的逝者都要雇人从楼梯上背下来。与死人打交道的工作在我国也是人我心目中最低贱的工作。据我所知,西藏的天葬师尽管颇受礼遇其实也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发达了的日本人自然是不会也无须去干这背死人的工作。如同北京的小保姆大都来自安徽、四川,在日本背死人的工作也都由外国人包了。那些来自宗教盛行的东南亚和南洋国家人都不肯干这种工作,肯干而且敢干的都是不畏鬼的中国人。许立宇第一次去背死尸,他的手哆嗦了么?他默诵什么语录支撑着自己走完那百级楼阶还是灌了几口酒借着酒劲一鼓作气爬上楼背起死尸就走?日本的长寿是世界著名的,社会治安良好也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自杀率也是高水平的。许立宇的顾客中容貌姣好的少男少女到底能占几成呢?而他们死后这种姣好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在他们生前的水平上?恐怕他每天接触的更多的那些腐朽的老年尸首。多数人生前即已令人不忍卒睹,死后又多日不被发现,难道不是因为有了浓郁的气臭,日本那么一个极重法制极重他人隐私权的家的公务员才会被门而入?想来没人会觉得和这么一具腐败的尸首呆在一起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大楼管理员或死者家属将许立宇领到公寓门口,指明停尸的房间一定捂着鼻子乘坐电梯高速返回。
这时,大楼的顶屋就只有许立宇和那具烂得汤汽四溢的腐尸单独相处。日本人会给他添置一身消队队队员式的行头,使他从头到脚都裹藏得很严实,手套、口罩,我拿不准的是他在那幽暗的房间会不会戴上他那副使人感到威严的黑镜。即便是纹丝不露,装扮威武,他会产生一种近乎医生和刽子手般的崇高职业感么?他会跟那个死去的日本人来上几句幽默、调侃么?这可是他到日本后唯一的单独面对一个日本人的机会,那个日本人又是那么依赖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托咐给了他。他把尸件装进尸袋的动作必须加倍小心,否则一块肌肉或一条胳膊,一只手、一把指甲会突然剥落。他需要先用一条被单把死都像包糯米粽子一样裹起来,然后像托一块豆腐,像抱一个婴儿一样轻轻托起。他一定要先抱头,否则重心在下,那颗头会像断了枝的果实晃荡不休,会亲吻到他身体的某一部位。死者像一条鱼一样滑溜溜地钻入尸袋,立刻使干瘪平坦的尸袋呈现出奇形怪补的凸凹。他拉上拉练,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抽一支日本的柔和七星了。那支七星烟在这间气体混浊的房内除了第一口味道清醇,随后便含入了一股甜丝丝的沉腻,仿佛他把死者的气息也吸入了肺部,这联想使他恶心。他抱起死尸,他不能像背一袋面似地把死尸背在背上。死者和死者的家属有权要求他用一种保持死者尊严的姿态使死者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抱着死者双膝,把死者的头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按着死者的背。如果他有孩子,当他抱着孩子出门上公园而孩子又因为困顿睡着了的话,就应该是这个姿式。
死者的屁股沉甸甸地压地他的臂肘上,他看着陡峭的楼梯一步步从楼上走下来。他的脸隐藏在口罩后面,生者死者都不见面目,这一景象本身就令人肃穆,令人庄严,令每一个目睹者望之悲恸。在每一层住户门前,都站前方干净、典雅、表情娴静的日本妇女。当他经过她们身旁时,这些妇女都急匆匆往他兜里塞入一迭数额不等的礼钱或曰小费。希望他在经过这些人家的门口时,脚步加快一些,把晦气带得更远一些。
日本的楼太高了,背着一个死人下楼,逐级而下,实在并不轻松。虽然从每一个窗口看出去,日本风景都是那么秀丽,天空都是那么清澈,他看到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了么?日本的天空会像中国的天空那样时有一群群白鸽哨飞掠而过么?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胳膊酸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不能停步,不能歇息,每一层都有人用钱催促他加快脚步,他是嫌楼高还是嫌楼层太少了呢?
当他终于抱着死者出现在楼底门口时,灵车旁聚集的素服死者家属便一齐向他大放悲声。日本人的哭泣是很认真的,个个哭得锥心泣血,悲哀的气氛很容易就造了出来。在这咱气氛下一个人要漠然置之是很困难的。我愿意相信许立宇,起码在头几回是会大受感染的,也情不自禁地感到难过,口罩下的脸万分沉痛。集体的哇哇大哭常会使一个不相干者也觉得有义务哭丧着脸。只有当他接过死者家属的钱,被打发开,摘下口罩后,他才会蓦然发现这悲哀与他无关。死者家属并不打算和他分享这份悲哀,日本人的傲慢莫此为甚。
当他沿着那精致、一丝不苟,宛如儿童积木般美丽有序的日本街道往前走时,他会不会感到某种失落呢?还是因为兜里塞满了钱洋洋得意?
十四
许立宇因了这份工作腰包日渐膨胀。他学会了用职业的态度来对待帜业。当楼层过高或死者家属加钱,有时什么也不为,就为死者家属看上去阔绰或干脆是因为那天没有竟争者,他便一再坦然伸手。他背着死者经过每一层住户门前,都要放慢脚步或索性停下来,直到该层的妇女给够了钱才走。他才不在乎那些日本娘们几背后是不是说他借死人来敲竹杠,反正他也听不懂日本的刻薄话。在背尸的这个行当,他重又体会了八十年代初他在中国当出租车司机的优越。谁都要对他倍加客气。不管他服务多石简慢,也没人敢对他说:不愿意干你可以走!他真敢撂下就走,决不像他那些在日本工头手下干活的同胞那么没骨气,逆来顺受。他认真对几个待他不使用敬语说话、颐指气使的家伙拿过堂,充分享受了一群日本人对点头哈腰陪笑脸求情的快感。
他对他那些奴颜卑膝又很有牢骚的中国朋友们说过:只有你不尊重自己,别人才会不尊重你!
你们觉得日本人傲慢么?我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对我都很客气。我倒觉得他们很有点低三下四呢。
十五
如果许立宇一直干到今天,那他早就是个人民币百万富翁了。用这笔钱他可以在国内投资,搞一个很像样餐馆或歌厅,进入令人羡慕款爷阶层。哪怕什么都不干,把钱买了债券,也可以当一辈子舒舒服服的寄生虫。
实际上,他干了背死人这个行当不久,就像他那个朋友一样买了一辆二手车,从鸽子笼搬出来租了一套公寓,虽然那公寓是半永久性的用纸板组装的,但毕竟是厨卫设施齐全有客厅有卧房的私己之地。当他工作之余,换上一尘不染的西服,开着他那辆古桑轿车去看他那些当苦力朋友,请他们去中华料理吃上一盘鱼盘肉丝,的确给人一种混得不错的印象。他就是那时染上往头发、身上香水的嗜好,满身香喷喷的味道使他显得有些像花花公子呢。
也正是在那年秋初,他遭遇了那场事变。在东京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菜刀劈了一个日本黑社会的头子。据报纸引述目击者的报道,事发突然,过程也很简单。那个黑社会的头子带着两个保镖在街上走,正逢许立宇也在同一条街上闲逛。当时与他们同在这条街让走的人有成千上万。人们各有各目的,那个黑社会头目大概正在巡视自己的地盘,而许立宇也许是去买什么东西。他们完全可能擦肩而过,此世不再相逢,就像当时他们周围摩肩接踵的其他人。也许许立宇正在为眼前的异国风情所陶醉,也许他另有心事,茫然若失,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大摇大摆的日本流氓正向他走来。那个家伙估计是看到许立宇可能会与他相撞,他可能觉得好笑,想看看这个不长眼的人笑话,另外他也压根没有人让路的习惯。直到这个东张西望、眼神惆怅的男人撞到他怀里,他才冷丁抬手扇了这个人两记重重的耳光。大概还骂了句:混蛋!没长眼睛么?这在中国,也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街头小纠纷,互骂几句或互相厮打几下也就完了。可许立宇的反应大出路人的意料,连那个惯于斗殴的日本流氓也没想到,所以他后来毫无防备,几乎是眼睁睁地挨了许立宇一刀。那两个保镖也未及动作。就在他们数米远的地方还站着一对日本巡警。许立宇挨了耳光后一声未响,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这记耳光早有准备。他转身进了路边的一家店,那是家日用品杂货店,他买或直接从货架上抄了把菜刀出来,揪住那个正神气活现准备往前走的家伙,当颅一刀。
事后,据警方调查,许立宇与那个臭名昭著的日本流氓确实不认识。从他果敢地劈了人家一刀也可知他是不晓得这个家伙的厉害的。凡听说这个家信大名的人,尤其是日本人无不对其噤者寒蝉。但了解此事的中国留学生却不这么看,他们普遍认为这里另有瓜葛。也不能说他们完全捕风捉影,或简单地按中国式恩怨观论及此事。许立宇的表现似乎也不令仅是把这事当作一个人人皆可遭遇的小侮辱看,从他迅速、连贯、一气呵成的反应动作和反应之强烈之凶猛之过当也给人以借题发挥、蓄谋报复的印象。
既然对方是个横行街头的黑社会恶棍,不难想见他会和许立宇在他所从事的职业上发生纠葛。黑社会主要工作便是控制行头的活动,他们把持赌博、卖淫,连垃圾婆都要收税,怎么能看着许立宇大发横财而不从中勒索派捐?在中国对黑社会市所未闻的许立宇又怎么能对这种敲诈不感到窝囊?开始他大概是忍了,但这种敲诈是无止境的,逐步升级的,有可能会变得忍无可忍。事情发展的具体过程我无从想象,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其中合理的成份相当多,遗憾的是终究无法得到证实。再有一种猜测,是因为女人。从朋友闪烁其乱的讲述中,许立宇似乎有一个妓女朋友。一个妓女和黑祖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朋友也不能提供任何这个妓女与此事有关的证据。
十六
那是个中秋之夜。考虑到刀劈事件是发生在秋初,这个中秋节应该是上一年。我不知道当代的日本人还过不过中秋节,但老派的日本人一定知道中秋也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
那天许立宇邀了一些男女留学生到他家一起过节,可以想象,他们竭尽所能想把这个聚会搞得热闹一点。炒几十个菜那是毫无问题的,酒的种类也很多,供应也充足。可尽管大家竭力凑趣,聚会仍没能热闹起来。边喧嚣,边高歌,边纵饮,笑声不绝,谑语不断,可这聚会总笼罩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凄凉。经常在一个笑话刚讲完,沉默便如不速之客突然而至,使场上的欢乐气氛像断了电一样嘎然而止,挂在每个人脸上笑容便显得残破、可怜。直到另一个人强撑着再次开口,才得以使笑声生硬地续接下去。大家都搜肠刮肚地想些有趣的话,但愈来愈多的人陷入沉默,不少平时有些酒量的人也都很快醉了。大量的酒非但没有活跃气盼的倒窒息了人们想乐一下的心情。不到半夜,这聚会已变成各怀鬼胎、冷漠想视的枯坐。没人再动一下那些已经变得冰凉油腻的菜肴。
有些孤处异国的男女留学生多数都已互相结成了一种暂时情人的关系,彼此寻求温暖。这时他到陆续一对对告别了,因到各自的住处用肉体的刺激来慰藉精神的苦涩。公寓里只剩下许立宇一个人和一大桌怀盘狼藉的残羹剩饭。
浑圆无缺的月亮使许立宇益发感到无地自容,皎洁的月光更使他周身清冷,月光温柔的笼罩令他希冀告慰的愿望格外强烈。他出了门,驾驶着他那辆旧民政部街头游荡。我们都知道新宿和银座是民政部的繁华中心,那儿既便是平日也是一派节日气氛,高校大厦光芒万丈,各种娱乐场所光怪陆离。这一切耀眼的光投射到许立宇昏暗寂寞的心中,会使他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呢?他带了足够的钱,足以买到一次销魂。
实际上这不需要下多大决心,鼓起什么勇气,只要他单身往那条街里走上几步,就会受到无热情、甚至是半拉半拽的邀请。
他注定要和这些门后隐藏的一个姑娘相遇。
他进了一家妓院,那家妓院的姑娘像一座大金鱼缸里游弋的各色金鱼,穿着极透明地在一扇大玻璃幕墙后任人观赏。
他用日语对老鸨说他要一个日本姑娘。
老鸨告诉他这都是地道的日本闺秀,有大学生,有名门小姐。他指中了一根文静极清秀的姑娘,那姑娘便温驯地迈着碎步低头跟着他进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那是个什么样式,服务中多少花招的妓院我清楚,究竟是日本浴还是泰国后才真正感到畏怯。他严肃地用日语和那个姑娘聊了几句,那姑娘简单地告诉了他一些自己的身世,她是个正在读室内装潢设计的学生,为了买一套高级美术用具出来挣钱。他拒绝了那姑娘为他殷勤地宽衣解带,拒绝了那姑娘和他同浴。自己进了浴室泡在热水中仍无法说服自己像个花了大价钱的主顾无耻起来,思前虑后,又兴奋又焦虑,拿不准自己会给这个漂亮的日本姑娘最终留下什么印象。他很想给她留个好印象,又怕被她看出是个雏儿遭到轻视。这时,他听到几个熟悉的字眼儿从虚掩着的浴室门飘进来,他浑身一震,血都涌到头上。在哗哗流淌的水声中他清晰地听到外间有人在说中国话。那个姑娘正在悄悄打电话,似乎是打给远方亲方的越洋电话,接电话的也许是她妈妈,她正向家人问候节日。她的语调欢快、亲热,还带有几分撒娇。她抱怨没收到家里奇来的月饼,嗔怪家里人不关心她。她叫爸爸接电话,问爸爸为什么不给她写信,每回都是妈妈来信。她关心爸爸的身体,说自己在日本一切都好,日本的同学老师都对她很好,知道今天是中秋节专门为她做了点心,老师还请她去了吃了晚饭。打工一点都不累,挣的钱也不少。老板娘对她很关照,不让她接三不四的客人。来店里的日本人也都很规矩,对她很客气她突然住口不说了,她看到许立宇裹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呆愣愣地望着她。她立刻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用日本对电话里说了句:多保重。放下电话迎了上来。
许立宇用中国话问她:你家住在北京什么地方?
淫荡的、寻欢作乐的气氛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在这间日本妓院花哨、俗气、四壁镶满亮晶晶镜子的房间内只是一个中国人遇到了另一个中国人人一份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和感动。中秋之夜的特殊气氛在这两个中国人的心里加深了感触,仗他们不由对对方另眼相看,使习已为常的相遇具有了一种格外动人,格外意味深长的韵味。他们不感到羞愧,只感到难得、幸运,似乎是一种苍天有意的照示和安姚。对方的不期而至在这时成了一种颇为神秘颇含寓意的象征。
他们之间契约关系顷刻间便为一种更牢靠更真诚的义务纽带所替代。可以想像他们之间随之而后的交谈,无论在旁人听来多么辛酸,多么饱蘸血泪,而在他们心中则只会激起阵阵暖流和温馨,令他们为之动容,为之欣悦。
据朋友讲,国内的人听到同胞在异国治落如此,无不表情惨淡,心中酸痛,为之感叹,为之惋惜,甚至怒发冲冠,大骂资本主义,大骂不肖子孙。而身在异帮的留学生便不会如此激动不安。此类境遇实为司空见惯,并非受逼不过,只为人所不同的手段之一。在日本的中国女性大都要靠男人,区别仅在于是卖给一个人还是卖给所有人。
做妓女并不特别下贱,只是运气不好,更谈不上道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他们在北京住得不近,但在日本想来,住得也不远。许立宇对姑娘家那条街很阔悉,经常在那条街开车载客。他对那条街马路宽窄、楼群朝向以及有些著名去处,路边种的是什么种类的树木都能一一道来。
也许他们在那条街就曾见过面,但来去匆匆,或淡然一瞥或偶一回眸。他们的回忆充满了童趣与天真,如同两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在津津有味地回忆儿时时光。他们甚至搜灵出了共同认识的某个人,虽然这个人也许是路口卖冰棍的老太太,也许是一个常年在街头嬉闹游荡的女疯子。
他们已不再是妓女和嫖客的关系。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之间萌发了温存的念头和的情感。他们在分手时会感到依依不舍和彼此留恋。这可能使他们在中秋之意义以后的日子继续保持来往,而进一步的接触无法不使他们的感情进一步加深。他们都不是盲目脱离现实的幻想型的人,他们都将每日面对既定的现实生活。这个现实是会使他们保持冷静还是重重刺激了他们原已麻木安然的心灵?更超然了还是尤其敏感了?到底许立宇和那个卖春的中国姑娘之间的感情属于什么性质无从知悉。他们要仅仅是互相慰藉那是很容易的,也是不会有人妨碍他们的。但他们要是想改变现状,起意于他,那一切都不可逆料。人在两可之间是最受折磨的,而这种两可局面持续时间愈长,平衡愈难维系,以也就愈会作出极端选择。一旦压倒性的决断出现,人便可能铤而走险。
朋友驳斥了许立宇被处极刑的消息。实际上那个挨了许立宇一刀的黑社会头子难仅负了伤,虽皮开肉绽,血流满面但根本没有生命危及。况且日本似乎是个废了死刑的国家,很久以来就没听说过处决过犯人。再说许立宇是个外国人,这种情况一般连普通刑罚都不加所,也就递解出境了事。关于死刑的传说是危言耸听和可笑的。
除非自杀,否则他肯定活着,没淮就在国内。朋友说。
真究竟如何,朋友也不知道,但他向我保证,他能打听出许立宇的最终下落。
十七
朋友一去杳如黄鹤,对他的保证没有践诺。可能是没有打听到确切消息,也可能是忘了。这也怪不得他,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有一大堆麻烦事,自顾不暇,谁还会特别关心一个人出现或消失,犹如非洲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角马在迁徒的路途上无视倒毙、掉队被捕食的同伴。
电视画面告诉我们,在自然界食草动物的任何一次大规模迁徒踏过的路途都会遗身大片、一望无尽的累累尸骨。
以后的传言更加含混,语焉不详,我甚至无法确定是许立宇的故事。它们更橡是一种传说,经过无数民口头文学家加工、渲染过后的多彩多姿的神话。如果和许立宇确有联系,也仅是借用了他头况作为故事的起源、出发点和泊靠码头,作为文学家们想像力获得高度那有力地一跳所蹬踏的跳板。
事实与真相已被无可挽回地歪曲了。
我在一本很好的杂志上看到一篇文字相当考究的小说,这篇小说的故事框轲使不怀疑登胎于许立宇的故事。其中却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新鲜情也。有些明显是作者为了使故事更浑圆,更具人生感悟,或纯属为了讲述节奏、起伏褶皱等技术需要而设置的草蛇灰线。有些则煞有介事,但究其底里,也不难看出是为了制造效果,为了使事件发生更具逻辑、不可逆和在所难免。这小说讲的是一个中国留学生到了美国,这个留学生在国内是个可吸的艺术家,似乎是个才情超人的画家,这就是作者将身自拟了。小说没有明确讲明这个在国内前程看好的艺术家为什么要到美国。作者在这里似乎陷入了两难。他大概既不愿强调美国是片自由的也就是艺术的沃土以免触怒当局同时又显得浅薄,也讳言此人自视颇高欲壑难填这也难免不显得此人妄自尊大期期艾艾。这种妄意肚明躲躲闪闪的表述,其效果并无可能无限动机深邃之慨,倒显得此人既得陇复望蜀,仅出于自我感觉郎好便盲目奔向不可知。作者再反复强调此人到美国不是为淘金,也不能使其行为高尚,令读者不指谪他其后的一连串遭遇非出于咎由自取。
此人到美国、身份、地位自然一落千丈,这既反映了真实又表露了作者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恐惧和身为黄种人所深感到的不公平。虽然作者给了主人公乐天、旷达甚至有几分无赖的性格,但字里行间沉痛感、悲辛感处处可辨。
和许立宇的故事一样,小说主人公在一个节日之夜孤苦伶仃,意欲寻求温暖。在唐人街街头邂逅了一个中国妓女。不同的是那个节日是中国的春节,而那个妓女则是主人公的旧日梦中情人。他们曾在同一所大学的不同系念书,主人的公的单相思一直未被那位姑娘体察,她甚至都不认识主人公。仅把他当作一个有利吉图的商业机会,向他献媚,卖弄风骚。她在校期间先于主人公出国,主人公曾幻想过在异邦和自己的意中人相遇,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以这么一种情形下相遇。这一点我在那位女士一出场便料到了,我猜作者不会落入这个俗套,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掉了进去,他大概无法拒绝这样一种关系的人在这样一种凄惨的情况下相遇那种感慨万千的效果的诱惑。也许他在把心目中高傲的公社安排这么一下下场时的心中满了阴暗的快慰。我怀疑作者在爱情上有过难于启齿的惨痛经历。他的座折感、受辱感都通过这一情也发泄出来了。接下来的一段对话十分精采。一个懵然无知,只当他是嫖客,无耻纠缠。一个深知底细,貌似调笑句句暗藏机锋,直刺对方心中隐秘。那效果真是惊心动魄,令人激动不已,毛骨悚然。可以看出,作者在写这段文字时是有生理快感的。
这时,他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那个风尘女子再不能是厚颜无耻、麻木不仁的。她必须是第三、橘的、毫无困难就能领悟的。作者可不想让自己的聪慧狡黠变成对牛弹琴。
然后就是一段孽缘。作者在写这段时心情错综复杂,他很想一了夙愿,但又对在这个已经残破、腌脏的女人身上获得胜利是否真是无可置疑的胜利拿不定主意。他犹豫再三,还是勉强通过他的主人公和这个女人睡了。
接下他便开始勾勒这个女子与其他风尘女子的本质上的不同。毫不阁墙地为这个女子使用大量的美好词汇,突出她身上那些末被烟花生涯磨损了的,在郎家妇女身上都是罕见的,任何男人都为之想往的优郎品质和可爱性格。给人感觉,即便是个妓女和她睡了也不亏。甚至更可贵,激起了一个阅人无数的风尘女子的真挚感情还不可贵么?差一点就值得夸耀了。作者毫不困难地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一种现代观念,一种今所有迷恋贞节观的俗人自惭形秽的高人一等的倾向。
让我们摆脱开这个喋喋不休我讨厌的作者吧!
主人公和这个卖笑女子之间有了一种难舍难分的依赖情结。作者还没有义无反顾地迫令他的主人公娶这位女子。但显然,他使主人公对这个女子我生了强烈的责任感。救风尘是每个正直、善郎的中国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所幸作者还没有让他的主人公说出那些道貌岸然的话,用道德的说教来使堕落者幡然悔悟。如果他的主人公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类的屁话,我会立刻合上书,中断阅读。
他的主人公认识了那妓女数月后回国了。为一件与此无关的事,有朋友介绍他陪伴一个想开拓中国市场的公司老板到中国考察。如果他干得好,受到老板的青睐,他很有可能成为这家资金雄厚、业务范围广泛的大公司的正式雇员。
这种回国旅行是很风光的。食宿均由老板包了,当他和老板用英语亲密交谈时,周围那些嚎华饭店的男侍们一定是神态毕恭毕敬的。他的一个手势,一声轻轻的吩咐都会得到迅速而至的殷勤服务。由于这家公司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他还随因板受到了相当一级政府之中员的接见。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都和他立即地握了手。得知他是从大陆出去的,还鼓励了他几句,多做些加强中美人民友谊的工作,要爱国爱乡,多回来走一走,四处看一看。他在回国期间,去了那位风尘知己的家一趟。这段描写非常感人。那位少女的父母是一对身心交瘁、勤劳奉兰的中年知识分子,老实得连客气、塞暄都很慌张。去国万里的独生女儿是他们掌上明珠。他们本来是舍不得、不放心女儿远行的。但女儿大了,要按自己的志趣生活。他们很开通,同意也支持女儿去闯一闯。他们得知女儿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学业大长,生活无忧,便前疑冰释,眉开眼笑。他似乎听到了两位善良的父母心中一块大头砰然落地。
两个父母很为自己的女儿骄傲。做母亲的更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来看望她的体面小伙子和她的女儿关系暧昧。她没理由挑剔这个年轻人,也希望女儿在异国有个依靠。对他十分热情,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外面多照应些她的女儿。女孩娇气、任性,到目外国难免有不顺心的事情。做父母的远在万里之外也帮不上忙,况且女儿大了,有些也不愿意和父母讲,该批评该劝导的就全由他代劳了。
作母亲的希望女儿能在近年回来一趟,让他们看看。但又连忙讲,看她自己的情形定,不安因此误了学业。回国也需要一笔不少的开支,别因此负债。
母亲再三讲,不要她在国外再为他们买什么东西,他们什么都不缺,只希望女儿学业有成,终身有靠。
一个想字没写,但通篇充满深情、厚望。
他从女孩的家中出来,坐在绿荫覆盖的马路牙子默默地流下了泪。他回到饭店便给那个女孩打电话,可她的公寓没人接。他知道她晚上要工作,便在第二天清晨打,公寓仍是没人接。他从上午打到下午,每隔一小时便拨一次电话,始终没有回音。
这时,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到第三天仍没人接电话时,他沉不住气了,抛下了那个正打算去西安看兵弓俑的美国老头儿,买了一张飞机票动身回纽约了。
往下的故事就有些不像发生在美国了,从景致的描写和故事发生的地点及其气氛便应该是日本的某处。
主人公回到他所在的那个外国城市,到处找不着那个姑娘,平常有来往的中国贸学生没有一个知道她的去向。后来他找到了她工作的那妓院(注意:在这里明确出现了她卖淫的场所,这和前面所写的美国式的卖淫方式有矛盾)。老板娘照旧表示一无所知。当他正要失望而归时,一个和她一块卖淫的中国姑娘悄悄叫住了他。对他说他要找到的那个人,不久前和一外国头儿私奔了。那个老年嫖客看中了她,他是个很有钱鳏夫,他说服了她嫁给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们一起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主人公不甘心最终得到的是这么个消息。他继续在这个城市寻找她,向所有认识她和那个老头的人打听。终于得知了那个有钱的老头儿在一偏僻的乡下的地址。
他乘坐高速火车到了一濒临海边的处于深山中的一个小村庄(至此,我已经可以肯定这是在日本了)。
村庄建于山凹处,四周悬崖峭壁环列,峭壁下有终年奔腾咆哮的海浪不断拍打着礁岩。
村庄已经败落了,青年人都进了城,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空旷的街道白天也难得遇见一个人。
一个白发老妪用颤巍巍的声音告诉问路的他,夏未的一天,村里人确实看见那个独居数十年,脾气暴躁的老头儿带回来了一个年轻妇女。他们进了老头儿的大房子后就没露面。几天后,来送信的邮差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派出所的警察也来过了,检查结果是自杀。他们都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好像帕死不了似的,又都吊在了厨房的门梁上。据说那个老年体衰的老头是在那个年轻女人的帮助下才把自己吊上去的。那个年轻女人看着老头儿拴牢了,怎么挣扎也不会掉下来后,自己才从窗不迫地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脚踢翻了凳子。
他们死得是那么迫不及待,从外面进屋后,没有触动屋里的任何一件物品,只各自喝了一杯水,大概也是为了吞服安眠药,然后就直接去厨房上吊了。
老妪把主人领到了那所大房子门前。死者的尸体已经搬走火化了。门上贴着封条,据说死者的儿子已经把这所房子出售了,被一个城里住的律买去作了别墅,但新房主还没有来过,大概明年夏天才会带着一家老小,开着汽车来吧。
主人公站在阳光洳烈的小山坡,望着这个静谧、房舍被树荫半遮半掩的异国小村庄,呼吸着远处大海吹来的腥冷的海风,心中作何感想?作者没有提供,他也不便妄加揣测。
桠的事情与许立宇的事情如出一辙。主人公回到城市,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被一个戴墨镜的大汉撞了一膀子。那大汉劈头盖脸给了主人公几记耳光。主人公转身从路边店铺抄出一把菜刀,揪住汉子劈面一刀,那大汉倒下时,血污横淌的脸上还是惊愕的表情。
小说到此截止,作者没有对主人公的下落予以交代。从作者篇尾行文的语感与语境感觉,作者似乎隐隐暗示,主人公已全然对生死荣辱无所谓了。这就是说,他活下去还是步向死亡可能性同样大。
十八
除了这篇小说,还有一则铁闻,那几乎是个笑话,不知经过多少人之口的转述,到我听到时,讲述者也不知故事主人公姓甚名谁,只是说:一个中国留学生。
这个笑话讲:一个中国留学生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押解上了飞往中国的民航班机。至于为何遭到驱逐,一切无考,在这则笑话中也不重要。这个留学生上了飞机后,在整个飞行过程中直郁郁寡欢,心情黯淡,也不和同机的人说话。直到飞机进入中国大陆,从舷窗上可以看到蜿延曲折、白浪席卷的海岸线和阡陌纵横、良田万顿的大陆田野,他突然开口了,哼了出一段旋律:呵,亲爱的中国呵,我的心还没有变,它永远把你怀念,呵他索性站起来,忘情对全机舱的乘客放声歌唱,一只手还多情遣绻地挥来挥去,帮助他形象地抒发感情。
那机舱内,除了一些出国访问归来的中国官员,还有一些留学生,最多的是一个大型的日本旅游团的成。这些戴着同样式的日本男女率先为他的歌唱鼓掌。他唱得的的确属于声情并茂,那些中国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感染,或感慨,或赞许,或觉得好玩。连忙碌的空中小姐都报以欣赏的微笑。
机舱里的气氛因他的歌唱而变得热烈。
谁也没注意,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唱的是一首曲流亡中国多年,多才多艺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所作词谱曲的歌。
我们高棉人民,有了你的支持,就能够赢得胜利,呵唱到这里,他才觉得不对味儿,歌声嘎然而止,皱着眉头纳闷地坐下了。掌声更热烈了。
十九
据说,那架机没有按预期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在下降时出了机械故障,起落架放不下来,又拉了起来在空中盘旋。后来,首都机场原因关闭,那架飞机不知降到外省哪座机场去了。那天去迎接那架飞机的旅客的人们都失望而归。
橡皮人
我无法一言道尽我从恶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的老邱的那双闪着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无声的威胁,更多的是恶意的快慰,有持无恐的信心,就象一个骤然强壮起来的人望着自己从前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是我在刹那间从老邱眼里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飞快地脱衣,摸黑上了床,无声无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视着那拱起的、乌黑的、装睡的躯体,片刻,我下意识地转向燕生的床,发现他在我转过去的同时才闭上眼。清晨,路旷人稀,街道两旁的商店都还没摘板,我们坐着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出现在车前方一个街口,也在等我们,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的身体紧挨着我,热烘烘的,闻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没有燕生的。”我说,“只搞到两张。
“不要紧,我到机场给他搞一张,一张比较好办。”
到了机场,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机定为燕生买出了一张票。她和这儿的人很熟,有说有笑。这张票和我们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顺便帮我们办了登机手续,连检查也没检查。“你和民航的人这么熟,怎么不说?”
“你不是搞到了票,我还说什么。”她冷淡地说。
我们在候机室坐着等飞机上客,要了些热茶,没精打采地路。上客时间到了,候机室服务员打开通往停机坪的门,旅客们陆续出了候机室向远处停着的飞机走去。我站起来跟燕生说回头见,又跟李白玲握手,说谢谢她这几天的照顾。
“别烦我就行。”她笑笑问,“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还要吗?”“要。”我想起李白玲说过给我介绍几个那个沿海城市的朋友。尽管我并不很需要了,可不愿给她留下实用主义者的印象,掏出记事本,“让我记下来。”
李白玲告诉我几个人的名和地址,对我说:“你要有困难就找他们,没困难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给你提供几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哪里,我还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
“没关系,你不用过意不去,我无所谓,只要你事办利索就行。”“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依靠的。”
李白玲一笑,掉脸和老邱握手:“一路顺风老邱。”
“一路顺风载下来你给我收尸。”
老邱使劲握了捏李白玲的手,亲昵、猥亵的神态溢于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总是能很快缩短和一个男人的距离。我和老邱提起皮包进入停机坪,迎着空旷停机坪吹来的风走上飞机。上完了客,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起飞了。
这是架仿造的苏式螺旋桨短程客机,在云层中气,颠簸得挺厉害。飞机到了高空,空气稀薄,我有点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饲料,跟人家开粗鲁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浑然不觉,喝够了水又开始三番五次上厕所,把飞机上的手纸也掖在怀里捎了回来。接着捅我不让我睡觉,要跟我聊天。“睡什么睡什么,我昨晚一宿没睡也不困。”
“干吗去了一凤宿没睡?”我闭着眼睛随口应答,“又上哪个垃圾堆后面抢妞儿去了?”
“你太踩乎哥哥,哥哥虽说壮点也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你身体很好啦,你爱人一定很幸福啦!”
“这是什么鸟话?”“这是个笑话,是个妓女对嫖客说的。”
老邱咂磨了一会儿,冷不丁放声大笑起来。我睁开眼,见周围旅客和服务员都抬头看我们,便马上又闭上眼,老邱自个儿乐了一阵,又捅捅我淫笑地说:“你觉得李白玲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人呗,还能怎么样。”
“得了吧,比你那个小‘军蜜’棒多了,真腴。”
“你没戏。”我挺瞧不惯老邱那种好象跟谁都有戏的张狂样。“腴了轮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头了。”
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驳,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语。
“你别装成这种样了。好象你跟她已经有过什么关系似的。”“装什么,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么时候?”我蓦地心跳不止。“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开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还得学。”
“你成你成,我闭上,缩进座位,心里一是困惑二是祥三是对李白玲产生一种感官的厌恶。
飞机凌空盘旋,降落在一个四周都是水田的军用机场。因为我在打瞌睡,下降时耳朵被压了一下,十分难受,一边下舷梯一边捏着鼻子鼓足腮帮子运气。机场没有计程车,只有一辆旧的国产大客车运送旅客。旅客中除了军政干部,大都是花花绿绿,提着各种日本录音机,电视机的港澳小市民。这些有伙及其行李儿首占满了大客车,使我们不得不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大客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路旁太阳照耀的青葱的田里,粪香扑鼻,皮肤多皱折的率大水牛三三两两浸泡在不深的河沟里。自行车后座绑着猪、挑着担子、穿困笼裤戴斗笠的农民从沿途村镇络绎出来,汇集在公路上,形成缓慢、粗粗的黑色人流。与随处可见有肥水四溢的简陋厕所,蹒中山走动、苗条钱黑的猪,在尘土飞扬的谷场上玩耍的肮脏的儿童构成我对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人烟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机场离城市是那样远,以至我们疲惫不堪到达市内民航售票处时已是中午。换乘三轮客货两髟机动车穿起市区街道时,我发现这个城市就象一个世纪前拍摄的黑白影片。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风格的旅馆大楼的五层开了双人房间,里面家具是刷着深色漆的笨重式样。间与间隔断是两米高的板壁,全楼层浅笑低吟听得一清二楚,认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们装有钱财的皮包找不着安放的坟,只好提在手里。旅馆不供应膳食,我们下去到街上的饭店转转了一圈,无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秽,最后在一家两层楼的饭店凑合吃了点油冰凉的煎锅贴。这个城市的商业凋敝到这种地步,国营商店无人问津,货架上只有罐头饼干。小商小贩公然在整条街国营店橱窗下摆摊卖瓷器,电器、日用百货和妖艳女人照片。我们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地受到卖香烟小贩的堵截,他们卖的过滤嘴香烟高出市价数倍。商业区附近一个小广场是油烟腾腾的食品市场,小吃摊不下数百,卖着各种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风味食物。其可疑程度达到你根本本搞不清的锅里煮的是谁的肉。逛了一夜,我们转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闲人问路,他们倦装听了不普通话,继续用方言聊他们的天。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下午,我们按图运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车到民航售票和接燕生。民航售票处的旧房子里空空荡荡,因只有一条航线,两加小飞机穿梭,票房本无什么生意,航工作人员都穿着下佩领章的军衣。我问一个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第二班飞机到了没有,她说天气不好,飞机延误,现在还没从那边起飞。
“我们上午来的时候,那边天气不错。”
“天气的事谁能说的准,翻云覆雨。”
“你有理。”我走开对老邱说,“我们回去吧。”
“着什么急?再等一会儿。”老邱不干。
我们坐在一张踩满脚印的木条凳上等,过半个小问一次,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去了,换老邱去问。天黑了房内灯泡发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那班飞机取消了,我们届届离。晚餐我无论如何不想再吃那种所谓“锅贴,”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来卖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买了些蛋糕和鱼罐头。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灯,电影院和一些公用设施用是民,全市住宅、商店都无电,所有车辆停驶。可城里比白天还热闹,无数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着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丰满少女互相挽着打着纸房屋说笑;有衣着正派的中年人领着妻小悠闲的踱步;有横冲直撞、呼啸成群的长发阿飞;甚至有扒着网袋的家庭妇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遥自在。几家电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们象鱼似地窜来窜去。道旁点着蜡烛的一个个小摊上,外地人蹲着,谨慎地借关烛光检查货物,与小贩讨价还价,临街人家窗敞开。全家人围着油灯吃饭、绣花、打牌,听着日本收录机里放出的地方戏。不知是唱腔奇特还是电池不足,那叭唱毫无韵律可言,飘忽不定。有这片“安定团结”的城市夜景后面,我同时注意到在街角屋檐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个简陋、挂满旧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刚一驻脚,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围住,我感到每一个口袋都伸进去卫只手。我们被围和那样紧,根本无法发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开那群面目不清的年轻人。“没钱,兜里没钱,掏什么?”老邱叫嚷着,推搡着身边沉默地围着的人,紧紧抱住自己的皮包。
这群胆大包天的贼退闪开了,一个胖子走来对我们说:“小心你们的钱包。”就走开了,寻群贼坦然自若地站在黑暗中。我和老邱同他们擦肩而过。
“那人可能是个便衣警察。”我和老邱拐进另一条街,老邱说。我顿时停住脚,出了身冷汁汗这胖子是马汉玉,讯问过我的那个警察。”瞳啊。”老邱拽我一把。我们又裹进缓缓流动的人群,中,不时被迎面而来和从后面赶越我们的人碰掸撞。夜色中无数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侧面或背面流转,变换着,总感到有一张脸在寻觅我。我低下头,庆幸这是个无电,黑暗的城市。老邱在路旁几个少年摆在摊前停下,借着烛光我看到他拿起一摞外国美女的裸体照片挨张细看。我也凑上去看,看得正带劲,一个少年劈手夺过。
“要就买,不要老看。”
“我一脚把你摊子踢了。”老邱炎冒三丈,威胁少年,少年睬也不睬,掉脸象别的行人兜售,老邱幸幸地看着我,我拥着他向前走去。“长啦,你没看出来,这儿已经不是解放区的天了。”
我的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我掉脸一瞧,两个花枝招展姑娘在黑暗中露齿而笑,眸子灼灼有光。
“去哪里?”一个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滚蛋!”姑娘娇嗲地一扭屁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时回关瞟我们,飞个不清晰的媚眼。在一条黑巷口,两个姑娘停下来,万般妖娆地笑望着我们。
“别理她们,都有病。”我用肩爱抵住老邱,不让他过去。“你身上还带着钱呢。”“逗逗闷子。”老邱中了那两个婧子笑面的催眠术,象斧悄奔向磁石径直过去。进了黑巷子。我发觉中了圈套,十多个流氓迎了上一,为首的一个还舞着九节鞭。走在前面的老邱已经重重挨了几下,踉跄后退,嘴里还喊:“哥儿们快跑,这人会武。”一个人揪住我的脖领子,我猛地掐开,撒腿往街上的人流中跑。后面三四个人追上来,可气的是见我跑来,密匝匝的人群忽地闪开一条道,我只得穿街跑进对面的巷子。我夹着皮包跑不开,听见身后一个人很近的喘息声,便猛地往下一蹲。追在最前面的小子刹不住脚,伴在我身上摔出去。第二个人几乎立刻来到我面前,我用皮包挡他打来的一棒。抓皮包的手被木棒打麻了,我惨叫一声狠狠踢了那紧绷的裤裆一脚,踢得他弯下腰,见后面又有人影追来,转身逛奔,钻了无数小巷子,终于甩掉了追赶的人,大口喘着气,慢慢地走回街上,躲躲闪闪摸回旅馆。
旅馆有电,但电力不足,高高的天花板跺着的小灯泡昏黄香象萤火虫的屁股。我进了房间就紧紧关上薄木板的房间。被打伤的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强了闸,一跳一跳地疼,我感不头晕恶心,倒在床上,躺了会儿起来从暖瓶倒了杯已经温了的水喝。喝完考虑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可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简直没有勇气再回到黑暗的街上。一刹那,我诅咒起驱使我跑的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城市的那些鬼画符——那些钱。但愿老邱被那伙无赖抢个光。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走人了。半夜,老邱回来了,死死抓着他那个大皮包,鼻青脸肿,累得说不出话。他被人追出了城,在城区迷了路,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旅馆附近兜圈子。他几乎刚缓过劲就开始吹了,照他说法,正是他,狠狠教训了那些南方鬼子顿。他回顾了自己“南征北战”的光荣历史,我入睡前,他还在表示对“太岁头上动土”的无赖的蔑视。夜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门外轻轻走路,并爬上隔断墙窥视我们,但我搞不清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早晨,我很早就醒了。窗下马路上一片车辆与行人的喧声,象每个人口拥护的城市一样。南方的早晨,太阳象正午一样强烈。在屋里就感到懊热,我去公共盥洗间洗漱时发现手肿得厉害,但还不妨碍活动。我回到房间,老邱也在飞舞关无数灰尘微粒的阳光中醒了。今天是约定的日子,我要去见老港客,上午我和老邱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按着地址去找那个走私巢子。由于昨晚的共同遭遇。我和老邱今天挺亲密,一边走一边说笑着。看到街的警察,我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产生了安全感。老港客给我的地址是一条宽大巷里的一条小巷子。我们走进巷子时,两边侬都在外面择菜、吃饭。洗衣服,烫了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结伴去上学,看到我们去上学,看到我们进去,纷纷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数着门牌,在一房屋装着铁栅栏的木门前停下来,对照认定后,我上前拍门。半天,一个穿着碎花短衫裤、蓬着头的中年妇女打开木门,隔着栅栏问我找谁,我跟她讲了来龙去脉,她焦黄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用方言咕噜一句。“我说什么?”我侧目凝视着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讲普通话。”“没有这个人。”她气冲冲地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了一声。
“不可能,你听我说……”
中年妇女什么也不听,走进光一昏暗的里屋。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纺绸衣衫,活象电影里汉奸的脸堆笑的中年人,他廉恭地听我再讲了一遍是谁来的之后,和气地说,他不认识我说的那个老港客,一一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过我要想买电视的话他也许能帮忙,可以请我进去谈谈。说完他打开铁栅,放我们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铁栅栏锁好。中年男人请我们进了放满古老家具的里屋。屋顶很矮,上面有一个阁楼。一个眉清目季的女子坐在一边穿珠子制作一种精致的刊包,据说这种手工坤包在日本和香港卖价很高。自称姓林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请我们一一落座,亲自动手用一套小巧的茶具为我们泡制工夫茶。将开水基入一盏装满茶叶的盖碗中闷一会儿,分别沥入三只极小茶盅。我和老邱拿起茶盅一饮而尽,立刻感到喉咙被凶猛地蜇了一下,茶水在这儿已经变成具有强烈刺激性的饮料。我被这种出人意料、这样的茶搞的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微微一笑,又往我们的茶盅里沥满茶,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二位真的要买电视机?”
“当然,要不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吗?”我哑着嗓子说。心里十分窝火,明知道老港客在捣鬼也毫无办法,“你现在这儿有吗?”“二位要看看?可以的。”
老林起身出去,老邱探过头低声问我:“怎么回事,你找的那个人不在?”我看始终无声无息坐在一旁低头做活的女人,仰脸瞅瞅屋顶一片寂静的阁楼,没吭声。
老邱还要说什么,老林撅着屁股同一个小伙子抬进一台包装完好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我们站起来。
“瞧,包装都没有开封,很好的日本东西。”老林拍着包装纸箱夸耀说,“要不要打开看?”
我光顾瞧那个小伙子,分了神。他非常象昨晚打了我一棒的流氓,我不能断定,因为这些留着长发的南方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同我们北方人比起来他们更象越南人。这个小伙子注意到我在打量他,冷冷看我一眼,站到一旁抽起烟。老邱、老林一起打开包装箱,抬出一台崭锃亮的电视机。
“没有电,无法试了。”老林说。
“我们旅馆有电,到时候可以抬去试。”我说。
“你们住在哪个旅馆?”
我没张嘴,老邱已经告诉了老林。那个小伙子仍然冷漠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
“很近嘛。”老林说,“要不要现在就抬去?”
“不着急。”我说“你这机子什么价?”
老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数,我一听立刻急了。老邱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问我“怎么这么这么贵?你怎么联系的?”
我对老林说:“太贵了,别人告我的可不是这个价。”
“这里都是这个从。”那个小伙子突然粗暴地开了口,“没钱就算啦。”“那么,你林多少台?”老林慢悠悠开了口,“多的话可以便宜些。”“我要多你有吗”“多少也有。”老林笑了。“立刻可以给你搬来。好啦,我给你便宜,一英寸一百元怎么样?”
“不行!”老邱断然说,“这人价我们根本用不着到这儿买。”“这个价我们不能接受。”我对老林说,“你还得再降。”
“我不赚你钱呐,”老林语调夸张地说,“你到外面打听打听,都是这个价,公平价。”
“我知道有便宜的。”“哪里?你带我去好啦。
“不谈了。”老邱对我说,“咱们走。”
我看老林,老林摊开手:“那就算啦,你们不买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告诉你们,再到哪里都是一们的。都是这个价。”
他招呼小伙子把电视放回包装箱,不再理我们,我和老邱出了这个发着老味的屋子,来到外面街上。老邱跟我急赤白脸地说:“你他妈办的这叫什么事?整个一个谁都不认识谁,干让人诈,跟在街上买有什么两样?还眼巴巴飞来,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这是丈母娘家呢。”
我忍气吞声叶他骂,为自己分辨:“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去你妈的少开玩笑!我长叫你捋直了,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吃不上喝上不,想玩个妞儿还差点让人打死。买飞机票去。老子走人。你那车呢?是不是也没有?”
“你要走了,那就真没了,什么也没有了。要是你回去能交代,那咱们就走吧,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活日你大爷!”老邱破口大骂。
中午,我在市场买了只烧鹅,两瓶酒,回旅馆请满脸晦气的老邱吃了一顿。他不再骂骂咧咧了,其实他最懂做买卖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的道理,吃过喝过,他开始把希望奇托在张燕生身上,一个劲问我他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说,“他的路子都是李白玲的路子。”“李白玲有办法。”“她有屁办法。”“她说地。”老邱张着油汪汪的嘴说,“她跟我说过她有办法。”“那纯粹是老鹰和家雀的关系,她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罢了。”我跟老邱说再去老林那儿一趟,老邱不愿去,说困,要睡觉。“那我自己去,你别出去,接燕生等我一起去。”
“你快点回来。”街上阳光强烈,人们在烈日下奔走,我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一纸袋荔枝,边走边吃,把果壳扔在地上。路过一条街的一溜卖洋杂货的摊子时,我蹲在一个瘦小国人的摊前买了瓶“风油精”,拧开往太阳穴上拱,皮肤上立刻感到凉浸浸、火辣辣。我看他铺在地上的白布上画着拙劣的录音机,便随口问他:“他也卖这个?”“是的。”小贩点点头,神秘地问我:“你要多少台。”
“有电视没有?我对电视感兴趣。”
“那可贵。”“多少钱?”“很贵的啦,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很贵。”小贩卖起关子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你说多少钱吧,”我不耐烦地说,“跚也得有个价。”
小贩十分倨傲地说了个价。我呆了,便宜得我都呆了!几乎是折成港币的香港原价。
我初以为听错,瑞以为小贩拿我打哈哈,接着禁不住喜笑颜开,一把抓住小贩的肩膀问他有多少台。
“你要多少台嘛。”“有多少要多少。”小贩好觉要低了价,想往回缩。我牢牢抓住他并告诉他:
“多一个子也不行!”小贩被我捏的龇牙咧嘴。
老林一家人正在堂屋围着一盆肉羹吃饭,见我进来,老林忙把我让进里屋,包括上午那个小伙子在内的一帮烂仔正在里屋抽烟喝茶聊天,我进去都不说话了,一齐看我。我在旁边的一个张椅上坐下,老林又要沏茶,我说免了吧,还是给我杯白开水。老林倒了杯水给我,阁楼上传来飞机播出的隐隐戏曲声。“怎么样,找到便宜的电视了。”老林含笑问。
“是。”我点点头。“比你的便宜一半。”
“有这样的好事?”老林和那帮烂仔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拿了根牙签剔起牙,“呸呸”往地上吐了几口肉潭。“在谁那儿买的?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能告诉你吗?”我拿起烂仔们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悠闲自得地吸。“不能。”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老林剔守牙也点上一支烟,笑着说。“如果有的话你还到我这儿来干吗?”
“找一个人,我觉得他言而无信,太不仗义了。”
说完我冷丁起身冲上阁楼。老港客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听戏,见我突然进来只是眉毛一扬,并无失态。老林和那帮烂仔蜂拥拥进阁楼。“老先生。”我刚才港客说,“干吗躲着不想见我。”
“嗯,我刚到,听说你上午来过。”老港客说从容地说,“坐吧,你们出去。”他挥挥手叫那帮烂仔出去,示意老林留下。“听说你上午跟老林谈过了,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个屁意。”我抱肘走到老头面前,“你跟我说好的是什么价”?老头厚颜无耻地说:“我说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要随着供求情况浮动的。现在海上查得严了,进量少了,价格当然要涨一下啦。”“你涨得也忒狠了,总不能让我们无利可图吧。”
“你跟他谈的是什么价?”老头问老林,又对你说:“人瞧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谈的情况。”
“一英雨一百。”老林小声说。
“不高嘛。”老头转向我说,“据我所知,这就是现在的公平价,你要的台数也太少了,不过几十台,几千台我倒可以便宜你一些好吗,既然我原来答应过你,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这人出尔反尔,每英寸再让你两元。”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不老实。”我盯着老头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就在刚才我在路上随便问了小贩,他出的价……”“那你买他的好啦。”老头找断我,反唇相讥,“也省得我这人不老实的老头让你麻烦。”
“是呵,谁叫我这人死心眼呢,谁叫我这个傻乎乎把你当半个朋友看吧。我本来想如果同样的价钱我宁愿买你的,交个长久朋友,以后也还可以继续有个来往。”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很喜欢交朋友。”老林讽刺我,继而坚决地说,“我刚才说的价钱是最低限价。我看我们不必谈,阿么是要么否。”“老杂种,你最好赶紧溜回你的帝国主义主子那儿去,小心我叫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
老头不动声色,老林冷若冰霜,我下了阁楼,众那群虎视眈眈的烂仔中穿过,扬长而去。表面上神气十足,心里却充满失败。羞辱,尊严受到践踏的感受。
老邱不在旅馆,房间里空空荡荡。
我羡慕张璐,我象野生动物羡慕驯养动物。
我爱慕张璐,就象一个人爱慕自己年轻的照片。
我在服务台张璐的姐姐张霁电话,旅馆的电话很难打,拨了近一个小时才通。张霁来接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璐的朋友,是张璐让我来找她的。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心一酸简直想挂了电话,平静下来后问她有没有一个叫徐光涛的人拍电报来。她说没有,干脆简洁不多说一个字。我问她能不能搞辆卡车,我买了些东西想运到,她问我是什么。我说是彩电,她犹豫也未犹豫说不行!我见话不投机只得把电话挂了。老邱还没回来,我翻翻记事本,看见李白玲留的几个地址和电话,便又拨起电话。这次电话很好要,一拨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普通话标准的女人,我说我打谁,对方说他和李白玲出去了。“什么?”我了吃了一惊,“他和谁出去了?李白玲来了?”
对方警惕了,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李白玲的朋友,这个电话就是她留给我的,又问她李白玲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出去干吗去了。“昨天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出去干吗去了,好象是接人去了。我不知道,过会你再打电话吧,他们一会儿大概就能回来。”我放下电话,抽了支烟,又打电话。那个女人说他们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知道。
我又给张霁打电话,总也不通。这时,我听见老邱和燕生大声说笑着从楼梯走上来,忙放下电话迎上去。燕生和老邱出现在楼梯拐角,燕生看到我立刻咧开嘴笑:“你好呵,听说你昨晚中了游击队的伏击。”
“老邱告你了。”我笑着说,别提了,整个一一个黑社会的感觉。”进了房间我问燕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飞机又晚点了,我真怕今天又来不了,听说你们成了反扫荡中的皇军,吃不上喝不上。”
“李白玲来了?”“不知道呵。”燕生惊讶地问我,“她跟你说要来了?我这几天没见到她。”“听人说她也来了。”我注视着燕生。
“不知道,没听说。她来是不是有别的事呵?管她呢,爱来不来。”燕生的表情象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坐吧。”我转身拿暖瓶给自己倒水。
“听老邱说,你们事办的不顺?”
“噢,顺了。”我扭头对老邱说,“我下午又找了一家,谈了个好价钱。”我把那个小贩的事告诉了老邱。
“老邱立刻乐开了花:“这么便宜。”
“抄上了是不是?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不可能吧,”燕生一脸怀疑地插话,“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你听错了吧?”“没错。”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错不了。”
“那就不是电视机,电视机没这么便宜的。电褥子还差不多?”“我连样机都看了。”
不对不对,你肯定叫人家骗了。”燕生对老邱说:“准是打黑棍的,骗你带钱,捂了你。”
“响,这可不行。”老邱说,“打黑棍的可受不了。”
“你知道我知道,”我有点不高兴了,冲燕生说,“打黑棍的能把地址留给我?”“地址是他妈公厕!我走了这么多趟水货我不知道?没听说花壶醋钱就买彩电的不如白给你听。”
燕生有点急了。我不想跟他吵,对老邱说:“真的假的,总得去一趟。你要怕出事,我走在前面。
“这倒是个办法。”老邱对燕生说,“不妨去看看,万一是真的呢?一网不鱼,二网不捞鱼,三网就捞小尾巴鱼。”
“你们要非想去那就去看看吧。”燕生闷闷不乐地说,“不过我百分之二百肯定这不是真的。”
“你可以不去。”“不,我还是去。”燕生似笑非笑地说,“万一你们出事呢?”
天刚刚暗下来,我们三个鱼贯了旅馆,加入街上的川流不息的人潮。我走在前面,老邱和燕生跟在后面。拐进小贩摆摊的那条街,我偶然站住看睡边地上摆的一溜形态各异的观音。发觉马路对面和我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人同步停了一下。我不由看了他一眼,那是个衣着毫无特征的男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前向我看商店橱窗里的纱制品,我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那人尽管不看我,可直停的频率几乎和我一样。我意识到被人眼瞎了,心烦意乱地越走越慢——我倏地转知往回走,不走过不解地望着我的老邱和燕生知旁也不置一词。燕生着跟老邱说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我在模仿电影里间谍的派头,故作诡秘。那人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尾随上来,我过马路钻进一家食品店,他也过马路,遥遥地站在一棵树下。我想认他的脸,他总有意无意低着头,这时天黑了,人影模糊了,我觉和我的机会来了,正要混入人群溜掉,肩膀被一个人抓住——老邱和燕生气哼哼地站地我面前。“我鬼鬼祟祟地干吗?是不是想把我们甩掉?”
“哪儿又瞄上一个姑娘,黑顺隆呼想刷人家浆糊?”
我叹了口气,瞧瞧远处那个黑影,心想完了,就算我甩了他,他也会盯牢这两个傻帽。便老实地说:“有人跟踪。”
“哪儿呢哪儿呢?”两个人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的人群中找。我再找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刚才就在这棵树下。”我带着他们向黑影站着的方位走去,树下是一对情侣。“这种魍魉出没的地方,是容易产生幻觉。”燕生阴阳怪气地说,“我也觉得老有人盯我。”
“别嘴嗷你妈了。”我火了。
“你这人怎么一逗就急。”燕生搂着我的肩旁忙说,“开个玩笑既然你觉得有人跟踪,那今天晚上就算了吧。”他征询老邱意见。“到底他妈有没有电视呀?”老邱斜楞着眼睛望着我。“你小子涮我玩呢吧?”“我涮干吗?”我气冲冲地反问,“吃饱了撑的,跑到这国边来跟你寻开心——我怎么那么喜欢你?有就是有!”“哪儿呢?你裤兜里夹着呢?那是电视机吗?”
“算了算了。”燕生拉开我们,“说归说,别动手,伤了和气。”“好吧。”我挣开燕生,对老邱说,“我带你去,你不怕我怕什么呀。真他妈把疗子当奶子——干知道吮。好赖不懂。”
我带他们重新走回那条街,去找那个小贩。我想也许他还没收摊,我们是不便到他家去了,在摊上再约个时间也好,就算那个尾巴还着,也不至于引起什么怀疑。街上的摊子似乎似乎比白天多出了不少,一个挨一个。在我印象里的那个位置没有好个小贩,是不卖乳罩裤衩的妇女。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沿着小摊逐个往前找。正当我聚精会神俯身放认每一个坐在黑暗里的瘦小男人,燕生捅了我一下,他神情紧张地呶呶嘴,向前走去。我往边上一瞟,一个人紧紧傍着我走,不时从侧面打量我。我一紧张,步子加快了,那个叫了起来,“哎。”我加快步伐刚要钻进人群跑,那人撵上来一把拉住我。
“你是不是中午找过我的那个人?”
我仔细一看,是那个小贩,如释重负:“是你,我正在找你。”“我今天收摊早,怕你找不着,特来街等你,看了你半天不敢认。”我把站在前面往这时瞧的老邱和燕生叫过来,给他们做了介绍。“走吧到我家去吧。”小贩热情地说,“我东西准备好了。”
“价钱不变吧”?“不变不变,只要你要的多,我价钱不变。”
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几步,我向小贩:“刚才是你跟了我半天?”“没有呀。”小贩说,“我一看见你就中过来了。”
我也觉得这个小贩子不象刚才跟我的那个人,那人要高一些。便对小贩说:“今天不能去你家了。”
“为什么?我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
“刚才有人盯我,可能是警察。”
“哇!”小贩吓坏了,“那不能去了,出了事可不得,不能去了不能去了。”“这样你看好不好,明天上午我们去你家,弄个车,如果你东西没问题,我们马上拉走,当场成交。”
“可以,”小贩眼睛骨碌碌转几圈。“这样好,那我明天上午在家等你们。”我看老邱。老邱说:“就这样吧。”
“哎,”燕生扯住转身要走的小贩,“你的电视是新的吗?旧的我们可不要。”“绝对是新的,日本太君亲手装的。”小贩拍着胸脯说,“都是人家刚带进来的。你们买我的绝对合算,握垛是从乡下直接搞过来的,中间不加价的。别人可不是这样,他们要翻一务再卖给你们。”小贩小声神秘地说,“他们是一伙伙的人,很多都是烂仔,凶得很。象我这样便宜地卖给你们,给他们知道要打我麻烦的。”“你是说他们控制整个黑市的价格?”
“嗳——”小贩琢磨了会儿才听懂我的话,“控制,是的,他们不许我这样的人做电视机的生意,乡下的电视机要卖都要卖给他们,可他们给乡下人的钱很少。”
听明白了吗?”我跟老邱说,“老林他们就是这路人,低买高卖,欺行霸市,小型的,‘欧佩克’。”
我问小贩:“你说的那些乡下的电视是淦民走私进来的还是人家亲友带进来馈赠的?”
“不分的。”小贩说,“两样不分的。他们统弘包下一。他们生意很大的,可我们小不点也要吃饭是不是?我不理他们那一套。”我们笑了,小贩也很神气地笑了:“好啦,说好明天上午我们见啦。”“一言为定。”我们和这个精干的小贩握手分别。
小贩走后,我掏出烟叼一支,让老邱和燕生自己拿,一边又随意看了眼小贩匆匆而去的背影,愣住了——那条黑影又出现了,跟在小贩后面,燕生“喀嚓”的样打火机,我目一眩,眼前一片漆黑,待重新习惯黑暗后,小贩和那黑影都不见了。我撒腿向那个方向跑去,跑到一个街拐角,四周都是黑幢幢谈笑风后、南来北往的群。我又往前跑了几步,徒劳地在黑暗中茫然四顾。老邱和燕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双手插进兜里往回走。这时,我在人流中看到一个人,他也慢腾腾地边吸烟边往回走,经过路边燃着烛光的小摊时脸半明半暗,他的步态是悠闲的,表情是得意的。老邱也看到了那个人,诧异地对我说:“那不是老林么。”我们往那个小贩家跑,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辨认巷子里的门牌。这个城市的布局是毫无章法的,路标巷牌残缺不。我们找到应该是小贩家的那房屋门时,门是关着的,静悄悄的、黑漆漆,周围人家也都黑着灯。
“你们俩别上去了。”我对燕生和老邱说。
燕生接过我的皮包,对我说,“小心点,情况不妙你就喊,我们在那黑影里等你。”燕生和老邱走开后,我开始敲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我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开了,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有费力看清了门里东西,这不是间屋,是节又陡又窄的长楼梯。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头楼梯爬上去,爬到顶看到一房屋紧闭的矮门。我敲这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这里房子寂静得不象人居住。我刚要离开,门哗啦开了,一道微弱的光线透出来,小贩面目狰狞地光着搓板似的上身站在铁栅栏后面望着我。认出我后,他神情凛然地说:“你走吧,我的东西已经没了。”
我这才看出他之所以在灯光下显得狰狞是因为他被人捧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我本来是想来提醒你的。我发现他们跟上了你,我不知道他们在跟踪我……”“你不该透风给他们,你不该脚踩两只船。”
“我没有,我只是想杀他们的价……你应该报告警察。”
“这事不归警察管。他们是‘买’走的,懂吗?”
小贩想关门,我忙用手抵住门:“你不能再搞一批吗?我给你加价百分之三十。”小贩冷冷看着我,“哐”地把门关上,差点掩了我的手,我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摸索着下楼。
“老邱跟我说了。”燕生对我说,“他不想再回那个野店住了。要到我那儿去住。”“你住哪儿?”“分区执行所,那儿安全些,要不你也住我那儿去。”
“不用了!我马上就去燕生那儿交钱提货去,明天一早就用步车运走了。”“这么说,早已安排好了。”我看燕生。
“你听我说……”“想起来了,李白玲早就在构头上做了你的工作。”我对老邱感叹。“这你乏着。”老邱说。
“你听我说,”燕生说,“没你想的那么卑鄙。我们是把第一个机会让给你的,你办不成,我们才接手办,不信你问老邱,我们是不是这么说好的?做生意嘛,你办不成,就让别人办,总不能你办不成就不办了。”
“我知道,你们一开始是没想吃老邱,光惦记着搓老蒋。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有老邱。直到老邱来了,老蒋又没了戏。你们才开始抓他,怪不得李白玲不愿意给我买飞机票,想拖几天,她也真行,索性生扑了,看来是急了,本来你没打算和我们一起来,后来你却来了,你来干吗?就是来毁我的。瞧瞧今天下午我说搞到一批便宜彩电你那副着急相。好啦,老林手下的烂仔给你助了威。你可以冠晚堂皇地抛开我了。还从小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一块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呢。”我说这番话时,燕生脸部表情渐渐凝固了。说完他也不再解释,只是说:“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我也没说我对不起我了。做生意嘛,都这样,你不特别。”
“我不会对不起朋友的。”燕生说,“我跟李白玲讲好了,这事办成后,从我们俩的钱中分给你一千。她特别跟我讲过,怕伤了你,怕你误会了她,她对你印象最好。”
“你转告她我不会生她的气,回去我还得让她请客呢。”
“那一定,她应该请请你。”燕生咧嘴笑,拍拍我的肩膀,“那我和老邱走了。”“走吧。”燕生又和我握握手,老邱却自顾自往前走,我也没理他,待他们消逝在黑夜中,转身往另一个文献走去。
旅馆静的象座坟墓,各层的客人都睡了。我上楼上到我住的那层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烟味。我放轻脚步走上去。老林笑嘻嘻地众楼梯拐角的一张木沙发上站起来,柔声问:“才回来,上街逛去了?”我嗯了一声,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开门进去,老林象只猫似地无声无息地跟进来。
“你有什么事?”“电视机的事,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再谈?”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洗漱完毕,收拾好东西,在墙上试了试自己受伤的手承受力,在窗前边活动筋骨边往下看老林没来八点整,我看到老林和两个烂仔从一第巷子里出来,横穿马路,老林进了旅馆大楼,两个烂仔在楼门口徘徊,一个烂仔仰脸往楼上看,我离开窗前。门上响起老林小心翼翼的敲声,我走运去把门打开,放老林进来后,把门关关紧。
“准备好啦?我们走吗?”老林微笑地问。
“走。”我垂着眼皮走近老林,突然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弯腰用膝盖猛撞他的脸,然后掀起他,挥拳打碎他的下额骨。在我殴打他的过程中,他始终一声不吭,象个沙袋。我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他仰面趄天向后摔倒,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走过去用皮鞋后跟跺了一下他的脸,血从他塌下去的鼻腔中喷出,他仍旧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昏了过去。我退开几步,坐在沙发上喘气儿,接着站起来,提起皮包开了房门下了楼。守在楼门口两个烂仔看我一个人出来有点纳闷,其中一个家伙问我老林呢,我说他马上出来,大概上厕所去了。我穿马路走向斜对过儿的华侨旅行社,那儿门口有一些出租的三轮摩托卡。一个烂仔追上来,问我去哪儿,我告诉他我要租辆车运货,他没疑心,又回头向旅馆门口张望。我小声跟司机说,去民航售票处,司机发动画,我正要上车,老林满脸血污跌跌撞撞出现在旅馆门口台阶上,原来他是装昏,我一离开就跟着我下来了。我来不及多想,冲还没瓜过来的烂仔脖后枕骨一拳,打翻了他,跳上三轮摩托卡车司机开车。司机不知道后面出了什么事,只是从反光镜看到后面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又叫又嚷地追车,犹犹豫豫地减了速。“快开!”我冲他喊。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司机一下把车开快了。摩托卡车一路疾驶到了民航售票处。我把几张钞票塞到司机手里,跳下车奔了进去。我到了售票窗口粗暴地挤开排队的人,问售票员今天的飞机票有没有,售票员说早没了,明后天的都没了。我狂怒地离开售票窗口,知道自己完了。售票处的公用电话前有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我走过去一把夺过话筒,切断了他的通话。那男人刚要发火,一看我的表情连忙提起包飞快地躲开,我拨了匪警,告诉警察老林家的地址,说那儿有三百台走私的大屏幕彩电电视机。值班的警察很迟印,说他要记一下,让我重复一遍老林家的地址,我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又开始盘问我的姓名地址。这时,售票处门口一阵骚动,几个长发花衫的家秋发现了我,直冲过一。我跑进售票柜台,里面的女职员们一片惊慌的叫嚷。我闯进售票处办公室,向个干部从各自办公桌后踣蹭地站起。我一步窜上窗台,破窗跳到外面。追我的人冲进办公室,打倒了力图阻拦他们的民航干部,也跳上窗台。我跑到街上,后面的人追到街上。我跑进一幢四层的单元居民楼,二楼一个老太太挽着菜篮正在开门,我把刀连人带篮撞进屋,后面追赶的人一只脚也迈进了门,我把铁门用力一关,只听惨叫一声,脚缩了回去。我把门锁死在,屋里吓得面无人色的妇女孩子的哭叫声中冲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这时门撞得轰轰响,似乎马上要连框一齐倒下。我跑上陧台,爬进毗邻的另一家阳台,挥舞着菜刀逼退屋里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开了门从另一条楼道跑下去。我刚出楼门,聚在楼前看热闹的妇女儿童哗地散开,我看到凄厉鸣叫的警车一辆接一辆在楼前停下。最先跳下车的一个年轻的警察可笑地用枪指住我,紧张地喊:“不许动!”我扔掉手里的菜刀和皮包,一本正经地举起双手。另一个警察走上来搜了我的身,拣起皮包和菜刀,让我把手放下。其他警察在群众的指点下四处追捕那些已作鸟兽散的烂仔。事情似乎结束了,我正准备老老实实跟警察上车,人群中突然冲出个青年,举着支短筒土制手枪朝我脸打来。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本能地抬起胳脯护住脸,“砰”的一声,烟雾弥漫,我和旁边的警察都被房屋面喷出的火和铁砂击中,唉哟一声蹲下。我用胳膊挡了一下,还好点,只是下巴火烧火燎,胳脯上的皮肉被打烂了。那个警察毫无防备,惨得多,满脸是血。开枪的烂仔没跑远,被别的警察抓住,毒打一顿,反铐上扔进警车。其他烂仔也被警察一一捕获,陆续押上车。
警察把我和那个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在夫给我简单清理了创面,说我没事,交还给警察带走。在警车上,因为同事负伤而愤怒的警察开始打我。
在区的公安分局拘留所,我被收去了包括腰带在内的所有物品,然后推入一间黑洞洞的大牢房,刚从亮处到黑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提着裤子站在原地。一个人用方言问我什么,我听不懂,他就骂我。我想找个地方坐下,一迈脚踩着了个人,那人狠狠踢了我下,我感觉到牢里人很多,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我的眼睛习惯黑暗后,发现牢里挤坐着有近百人,所有人都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在他们面前,我有双重不利身份,既是新者又是外地人,更叫我不寒而栗的是,那几个追赶我的烂仔也蹲在人堆里,怪模怪样地狞笑着。我身后是结实的牢门,无处可逃。我蹲下来,麻木地低下头。我再次抬起头时,那几个家伙已经围坐在我身旁。阴险地、近在咫尺地凝视着我。有人开始不怀好意地轻轻抚摸我,我恐俱地跳起来,刚要喊看守,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被按倒在地,骑住,身体各个部位遭到连续不断的重击,打得我喘不过气来,一阵阵恶心,喊也喊不出来,我觉得要被他们打了,牢门窗开了,围着打我的人立刻散开分头坐发。一个看增露出增截脸往里看,看到我就吼叫起来,叫我坐起来。一个看增露出半截脸往里看,看到我就吼叫起来,叫我坐起来。我根本动不了,看守见吼不管用,哗啦把门打开,气势汹汹进来就是一脚,见我仍旧不动,就提着我的脖领把我拽起来。这时他发现我被人打了,脸上都是伤,就松开我,缓缓巡视牢里坐着的几十号人。他问谁打的我,没有人吭声,他指名问牢头,牢头指了一个打我的烂仔。看守把那个烂仔叫了出动,烂仔吵吵嚷嚷地为自己辩解,被看守打了个耳光,上了铐子关进小号。看守回来问我为什么打架,我神志不清地只是要求换号,看守用方言骂了我几句,没理睬我,重新锁上牢门。门一关上,牢里的人又围上来揍我,这次是人人动手。我浑身疼痛,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只是捂住脸,任别人打。
我在牢里蹲了一天,粒米未进,午饭和晚饭都被其他犯人抢去吃了。夜里,只有牢头和他的几个朋友能躺下睡觉,其他人只能踯缩着坐着打盹,我则被挤到马桶旁边蹲着,牢里几十号人一天拉撒,马桶里的屎尿已经满了,臭不可闻。不时仍有人挤过来小便,尿水就溅到我脸上身上。我不知道那一夜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史记得不时昏倒,压在别人身上,接着就是一阵痛打。第二天警察来提审我,进了预审室,预审员看到我的模样都愣了。我坐不住,对预审员提出的问题无法回答,痴呆地望着他,几乎散瞳了。预审员只得中止讯问,找来一个警官,让他把我带回去。这个警官给我换了间牢房,允许我白天躺着,还给我找了些外伤药拱上,我昏沉沉睡了两天,第三天精神恢复了点,立刻被带去提审,我看到马汉玉也坐在预审室里。“怎么样,身体好点了!”预审员和气地问。
我没说话,低下头。问过一些一般问题后,预审员直截了当地问我:“那些人为什么追你?”“不知道。”“你认识他们吗?”我摇摇头。“从来没打过交道?”“没有。”“胡说。”预审员顿了一下,叹口气,“你说你干吗这么不老这老呢?情况我们都了解,你何必硬着头皮扯谎,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中跟他们打过交道。”
“姓林的是谁打伤的?”
“……”“是不是你?”“……是我。”“为什么打他?”“……”“你到我们这儿干吗来了?”
“玩,旅游。”“玩,旅游?你雅兴还不小!”预审员厉声断喝,“你把一个人打成重伤,这也是你的旅游项目吗?”
“他要偷我的东西,我就打了他,打得重了点。”
“重了点?你这是故意伤害罪,根据你的情节,可以判你三年徒刑。”“你们当然可以随意解释刑法了。”
“好啦好啦。”坐在一旁的马汉玉这时插了话,他用胖手指敲着点儿叫我的名字说:“你不要在这儿假装无辜了,没有意思。你不是来旅游的,这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也清楚。我产顺你一个问题,跟你一来的那个地第邱和张燕生哪里去了?”“我没有和张燕生一起来。”
“是的是的,他比你晚到一天,你们见了面。他们到哪儿去了?”“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
“你看这就不好了吧。我们一直和颜悦色同你谈,就因为知道你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对那咱人我们也有办法,当然就不这么客气了。”“我的确不知道,知道我就告诉你了。我总不能瞎说吧?”“当然不能,好,就算你不知道,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总知道吧?”“……”“我希望你能同我们合作,这样对你也有好处。我知道不必对你计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一套,但你也清楚,我们要治你是很容易的。你讲话,法律是可以解释的。”
可我什么法也没犯,就算有什么企图,可没有付诸实施。
“你打伤了一个人,伤的还不轻。”
“……”“怎么样,想好了么?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你不是都知道了嘛。”
“钱是谁的?老邱的?”
“对。”“你和那人香港老这有伙谈好了要买他的电视机,为什么后来又不买了?”“他变了卦了,抬了价。”
“可来来老林不是又把价阶了下来。基本达到了你们原来商定的价,你为什么不履约反而打了他?因为那个可以更便宜给你电视机的小贩被硬抄,使你的正义感不能忍受吗?”
“是的。”“你瞧你又不说实说话了。”
“怎么没说实主知,难道我就不能产生正义感吗?”
“当然可以,我相信你在某时某地是会油然产生一点正义感的,新中国篚的青年嘛。可你现在是在做生意,事成之后呆以得到笔你从未见过——也许偶尔梦里见过的巨款。难你会放弃这种,嗯,说千栽难逢不过分吧?这种千栽难逢的机会,仅仅是为那笑话般的、一钱不值的正义感?这不象你,你不会这和以幼稚,换我也要忍了这口恶气,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是不是这话?”“你什么都知道。”“活到老学到老嘛。”“你猜着了,老邱不干了,带着钱走了,就打了老林,出出气,他那人也欠打。”“倒是,他挨打不冤枉,某种意义上说,你还是为民除害嚅,这么说,老邱带上我玫走了?钱不赚了,回家了,车你也不给他买了?”“不买了,那还买什么。”
“他就当白跑一趟,回去规规矩矩把钱交还人公家,老老实实过他的小日子去了。”
我看着马汉玉胖胖的脸,知道他在讥讽我。
“我信吗?”他说,“那个阿凡提的笑话怎么说的,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
“你爱信不信,他就是带着钱走了。总不能那几万块钱现在夹在我屁眼时。”“你倒也得有那能耐,退一百年,你给皇上看银库倒没准能练出来。张燕生呢,你那哥儿们呢?也袖着手窝着脖子回去了?还有,白玲呢?你们全体的老婆。你们前脚后,她后脚坐了辆在卡车上哪儿去了?运煤去啦?”
“还得问你呀,你那么有能耐,连我被窝里放个屁你都给数着,她的事你怎么倒不知道?你怎么没不扔你手下的人盯着她呀?盯她可比盯我来劲多了。”
“老实点!”马汉玉一拍桌,眼一瞪,“养了两天你又活了是不是?我知道是我知道,你说是你说的,我就想听你说。”
“不知道。”“嗬,还挺硬,够哥儿们,别人不仗义咱不能不仗义。”
我白了他一眼。“我说张燕生、李白玲交你这朋友算没白交,怎么坑没事。君子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中跑火车。”
我满脸通红,依旧一言不发。
“何必呢,”马汉玉颇不以为然,掏出烟给我扔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着火后的马火柴扔过来。“这年头谁管谁呀。”
我情不自禁乐了,点点头:“也是,不过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搞的细节,他们没告诉我,就知道他们另搞了批电视,大概是李白玲联系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瞧,没多难嘛,敝宝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你这趟出来干的这些个事从头到尾写一遍,一件事不许漏,明天交给我。”
那个预审员叫过去看审讯记录,看完每页签上名,按手印。我一边用食提蘸上红印泥有每页的签名和涂抹处按手印,一边部在桌后抽烟的马汉玉:“我没事吧?”
“事不大。”他说,同情宽厚地望望我青肿肮肮的脸,“你呀,瞎折腾,年轻轻的,得了什么好?我第一次见你,在大饭店里,你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儿——那都是一时的。”
“听口音咱们好象是老乡。”
“甭跟我套磁。”马汉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儿的人也不是,我会说的方言多了。”
“你们怎么盯上我们的,是不是老蒋告的。”
“怎么,你还想找人家报复吗?”
“没那意思,敢吗?就是问问,我猜是老蒋。”
“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电视机我们也会给你保密一样。”
第二天夜时,马汉玉又将我提出,他让我坐在一边抽烟,自己低头翻看我写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烟。“写得怎么样?”“噢,还可以。”马汉玉似乎才想起我还坐在一边,“徐光涛写得不够详细,他去了边境你们没再联系吗?”
“没有。”马汉玉斜眼看着我。“他也进来了?”我问。
马汉玉摇摇头,“他比你鬼,看苗头不对就溜了,他们都比你鬼呀。”“什么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张燕生你也没抓到?”
“抓了,又给放了。”“怎么呢没起头赃?”马汉玉酌了半天,才告诉我:“她那些电视机是给一些领导干部买的,有卖方国或委托店的发票和税单,你帮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卖那些老头高价?”
“不是有发货票吗,她怎么高卖?”
“是啊,那帮老头也是土财主,每个钱都看的很死,可就算她有其它打算,不炼这帮老家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让她拿他的钱做人情。那小子不就为了赚钱?他还管别的。”
“她那卡车上有多少台电视?”
“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这个问题,二十台,不会错的。我还调查了那帮托她买电视电视的老头,也差不多十八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
“真是没赚钱?”“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象她的为人吗?”“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咱话。”
“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
“还有爱情。”“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能帮您,那太荣幸了。”
“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象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悄干这个。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
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男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
“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
“不干。”“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
“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马汉玉抽起烟垂下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的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
“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
“什么时候放我?”“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
“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
“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迦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
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
“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
“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
“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肝子碘着脸的相儿,干吗不打算找个工作?”“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马汉玉盯着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你是什么?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象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简单说是这样。”“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
“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
“可以这么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
“你认识张霁吗?”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
“懂啦。”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学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闸,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的看我。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象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马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象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象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朋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的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
“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隐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
“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
“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处女保护。”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列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我上哪儿去?除了倌,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插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好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阗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象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
“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
“好,”我说,“去吃饭。”
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基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没事。”我摸模上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
“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
“闭上你的鸟嘴!”我怒中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趣赶紧吃吧。”
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象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象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我没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觉,朦胧中感到自己在呕吐,大口呕吐,腥秽的酒物吐到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这人是李白玲,我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的呕吐停止了,李白玲为我收拾了脏物,又托起我头让我漱口、吃药,在那个女兵帮助下给我脱鞋宽衣,盖上被子,后来,大概是张霁为我用针管注射了葡萄糖,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静悄悄地没人。我周身暖烘烘的,已经不难受了,就是还困,又闭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这是在家吗?我恍惚记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呆怕的事,觉得那象都是梦,只要我一睁眼就会醒过来,还是个正在上学、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我真地做起梦,梦见我又回到学校里那间残破的教室,象是经过一个长长的假期,教师还是那个瘦高、戴着眼镜的江教师,同学却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来,发觉桌椅都小了,教师讲的课也全然听不懂。江教师走过来问我干吗去了,我说我干了很多事,接着我问江教师,我的同学张燕生、李白玲、徐光涛老邱、杨金丽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江教师阴郁地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很多年前已经毕业了。我哭了,说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圈。怎么会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梦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间黑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沉睡,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向我走来,我想喊躺着我赶快醒来,可喊不出声,想认那个黑影是谁,也认不出,恐惧,着急的快背过气去了。我醒了脑子一下异常清醒,因为我看到真的有一个面目不清的黑影轻轻向我走来,我吓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绝望地半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详我。我屏住了呼吸,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脸上,抚着我的脸颊,一双热乎乎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对黑影说:“干吗?”
她吓了一跳,蓦地跳开,站在一边说:“你没睡着。”
“干吗不开灯?”灯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详地站在我床前:“好点了?”
我没说话,坐起来:“有烟吗?”
“等等,我给你找去。”她转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拿着一包拆封的烟。“忘了给你买了,这是从男兵那儿搞来的,先凑和抽吧。”我抽出支谦价纸烟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屉里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边。给我擦着火点上。
“你不抽?”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保是温柔地看着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浓烟,她一动不动,烟冲到她脸上,沿着光滑的皮肤散开,在鬓发上袅袅萦回不去。我注视看她,她略显困惑。“你怎么没跟燕生他们一起回去”?
“回去了,又回来了。”
“为什么?”“为你。”“这又为什么?”她避开我的视线:“这你应该知道。”
“我怎么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人。”“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在电视机的事上背后捣了鬼,涮了你,心里有些内疚,听到你出了事,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解释。”“她根本用不着解释。”“你认为我很坏?”“我认为我很好。”“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在电视买卖中没赚一分钱。”“所以我说你很好。”她噎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你总觉得谁都在玩儿你,谁都在玩弄诡计,损人利己,损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习惯这些,就象明习惯在腐败物质上动,如果不这样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你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人的正常行为准则,因为你从来不是人,只不过看上去有那么点象……”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动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着泪光。“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想见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徒劳的。
她抬起头,我低下头。
“你真的以为她会来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过是个谙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谈的投机,又能怎么样?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
我们和她不是一类!”“你在说什么?”“何必装糊涂,我说的正是你那个狂想念头。”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对梳头,理衣服的李白玲说,“你可以晚两天坐飞机或乘军车走,你在这儿住着也没事。”
“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态和口气很认真,就好象她是个强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则是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说:“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帮家伙连国家交通工具也敢拦截,添你一个也不管用。”“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坚决不容置辩地说,“说什么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赘也罢。”
“她梳理完毕,去敲门叫张霁,我把乱的床铺整好,从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温开水漱口。张霁睡眼惺松地边系衣扣边进门问我:“你身体行吗?”“没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
“我拿体温计给你试试——昨天你有点发烧。”
“真的不用了,我感觉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来用热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额头,对李白玲说:”那好,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不用了。”“要吃的。”她说,“不吃不行,发烧身体消耗很大,你身体原来也虚。”“她拿来奶粉、糖罐和蛋糕,在电炉上烧开了水,在我那杯牛奶里放了大量的砂糖。我喝着滚烫、浓甜的牛奶,蒸气搞的我下巴湿漉漉的。“该走了。”李白玲随便喝了几口奶,提着自己的包,起身说。“我给你们叫辆车,送人们到长途车站。”
“麻烦不麻烦?”“不麻烦。”张霁出去敲司机班的门,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接着回来帮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给我吧。”她拿过皮包,带头下楼。
一辆车用吉普车从树丛夹道的路上开过来,停在楼前,坐在前座的司机,一年轻的士兵打着呵欠。我们上了车,吉普车出了院门,在晓色微明的马路上疾驶。到了长途汽车站,天已经亮了,车站院内挤满了等车的旅客,有些人挑着担子,筐里装着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张霁告别:“你回去吧,谢谢你啦。”“有什么好谢的。”张霁随我们下了车,站着和李白玲说话,让她有事来信。李白玲问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说到时再说吧,也许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过去,她们看着我,我向张霁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说,“我不再去找张璐了。”
长途车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驰着,有几个小时是紧贴着海边的悬崖峭壁行驶,可以看到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荒凉海岸的狰狞礁石,有几个小时是沿着一条暗绿色的,有着红褐泥岸狭江行驶,江水是那样宁静。安谧、阒无人迹,简直象条被遗忘的江,令人感动,长途车的座位很狭小,李白玲靠着我,晃来晃去。她好象想起什么,弯腰从座位下拽出皮包,拉开链,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什么?!”“你的钱。”“我不要。”我把那个信封仍回她的皮包。
“我答应给你的。”他又拣起装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不是发了大财嘛。”“我相信你没有赚钱还不成。?”
“不成。”“那我只好认为你的确是赚了钱,否则你这咱慷慨从何而来。”“我很伤心,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待遇优厚的合资企业的副经理?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钱是合法挣的?”
我不再说话,把钱收下。
傍晚,我们到了省城,看到灯光辉煌,高楼栉比,拎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我仿佛作了次时间旅行,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灯光刺眼。看到周围无忧无虑、心平气和地进餐的人们,我从心里感到快乐。我和李白玲优雅地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灯光照耀下,在餐厅幸福恬静的氛围中,我觉得同桌这个丰腴庄重的女人楚楚动人。
“喂,我找李白玲。”“谁?”电话里的一个男人不解地说:“你找谁?”
“李白玲。”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她是你们那儿的副经理。”“我们这儿没有姓李的副经理,你要错单位了吧?”
“不会吧?”我询问了对方的单位名称,肯定地说,“就是你们那儿,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连你们副经理都不认识。”“你等一下。……老周你来跟他说。”我听到另一个男人接过话筒高声问。“你找谁?我是副经理。”
“李……李白玲。”我结巴了。
“噢,你找打字员小李呀,她早被我们辞退了,这儿副经理就我一个。”我放下电话,茫然地双手插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人撞我一膀子,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品橱窗琳琅满目,穿着毛料西装和各式绸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儿毫无生气地呆呆望着远处屋顶上面的蓝天,似乎早已对眼胶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一间接一间旋律不同、强弱不一地传出来,和人声、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市声,摧人肝胆,马路对面有人叫我,高一声,低一声,紧紧伴着我,我转身走进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厅,叫服务员拿酒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是重新抖擞的徐光涛和杨金丽。我象对照相馆照相朵旁举着快门的师傅那样:“正好,正好。”“你见着燕生没有?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李白玲呢?”“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饮。“这两个狗东西忒阴,把咱们全涮了,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瞧你那窝囊样你也不知道,叫人卖了也不知道哪儿使钱去。他们把咱们电视机的事揽黄了,拿着不知怎么搞来的领导批条,给第邱买了辆又好又便宜的车,直接从车上拆下来的钱就上了万。”“不止这一辆车,李白玲卖车卖多了,”杨金丽愤愤地说,“要不她怎么那么有钱。哼,装得跟个人似的,好象多高贵多文雅,还不如我呢,我起码不玩朋友,凭本事吃饭,你一点不吃惊?”杨金丽诧异地看着我。
“有什么惊可吃?”我反问她,“这太正常了,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们干吗这么激动,你们又不是‘王四三’主义者,我们应该为李白玲鼓掌,干杯,干得好,干得漂亮!”“你是浊,”徐光涛和我碰了下杯,没喝问,“你是不是也捞到了什么好处?一定是!”
我慢吞吞喝光了杯里的酒,又斟满,说:“我捞到了胖白玲。”徐光涛和杨金丽惊讶地望着我,就象我头上长出了角,半天,徐光涛笑了:“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根儿那儿把‘钱柜’搬过来。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妈对路子。”
“你不能这样,为钱把自己卖了。”杨金丽激昂地说,“你们男人怎么堕落到这份上,有人给我介绍有钱的外国老头儿,我还不干叫,我都有个原则……黑暗,太黑暗了!”
“你就不要时不时立个牌坊了。”徐光涛刻薄地说杨金丽,“难道你还要他真爱上李白玲?那才叫堕落呢!那是俗人们不要脸的勾当。”“我得走了。”我摇摇晃晃站直来,强颜欢笑,“胖白玲在等我。”我撇下那两个羡慕不已、吁嗟喟叹的哥儿们,独自走出餐厅。走过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又走过一个,走到第三个,我停下来,攥着手里的硬币走了进去。我拨张璐的电话号码,手指一插进拨号盘,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背过身,听着电话铃的嘟——嘟——声。电话铃响了半天,她家的保姆来接电话,告诉我:“张璐不在!”我又拨了马汉玉的电话,他也不在!
昼夜交替,我踯躅街头,混迹人群当中,在各等小酒馆里喝的烂醉,用醉态混淆视听,掩饰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为梦中我总是异常清醒地和她相逢,无处藏身。不论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半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来,我浑身如同涂满萤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犹如一房屋巨大的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捕捉我的脑电回波,我只能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麻痹着自己,终于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象人一样具有健康的红润脸色,我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象混养在马群中的骡子最终被认出来一样,难堪、惹眼地离了群。我在做白日梦、高楼、汽车、人群远遁了,只有那个无脸女人轻捷地向我走来,不可阻挡地走来,我血流奔涌,激动万分,发疯地想再次醒来,我怎么能不认为我是在恶梦中,可我的确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进,笼罩住我,我象一个吹足了气架在开水锅上等待褪毛的猪的尸首,动弹不得。夜晚,李白玲在高楼背面的一个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着雾,哀伤地望着我。
“滚开!”我有气无力地骂。
刀不说话,汹涌地流着泪。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感到抓住我的那双手,象铁钳一样深深掐进了我的肉。“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摇撼着我,“我不骗人,不撒谎了,你要那些钱吗?我都给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李白玲了,我只是个女人,一相真正爱渴望你爱的女人!”
她声嘶力竭了,可我已经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脸深深隐藏在耷莠垂下的头发后面。她分长我的头发,惊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雪白的脸,表情肌僵直,眼无瞳孔,长发在夜空中飘舞,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橡皮模拟人。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检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有的好心,固执的医生将我诊断为血色素低和面神经麻痹,认为他们可以用铁和针治疗。我也不分辨,随他滥施医术,有一次,我讲了实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从此我便缄口不语。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渐至无欲无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杂纷乱的街头,我看到张璐喜笑颜开地从一家商店出来,身旁跟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边说边笑瞳过我身旁,我的心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继续和她的男友说笑着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视着她,身影一闪,消逝在人群中。后记李白玲于一九八三年在“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倒卖汽车嫌疑被拘留审查,后免于起诉释放。次年与一外籍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张燕生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以“有损国格的行为”被倌收审,同年判处劳动教养二年。
徐光涛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被捕后,关押半年,旋获释放。后退职,继续从事倒买倒卖活动,现为某口岸经济特区一贸易公司经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张璐于一九八四上经家庭介绍与一年轻军官结婚,婚后仍住在父母家里尚未生育。
张霁、老蒋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