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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作品集荒诞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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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作品集荒诞小说选-王蒙
自序
自序
小说是虚构的——却常常很像真实发生一般的——故事。它虽然是虚构的,却
又给读者以十分“像那么回事”即十分可能的感觉。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写出来
的是生活的可能性。小说而又荒诞——荒谬、荒唐、怪诞,作为小说中的一个变种,
则是反过来有意凸现它的非实录性,强调它的“不可能性”(正确一点说应该是生
活真实中所具有“可能的不可能性”),还要强调它。“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乃
是巧合……”不,根本不可能与真实的生活雷同。非荒诞的小说,往往追求的是让
读者相信确有其事,因为,此种小说,虽有某些非现实的契机,却往往具备一种符
合真实性的事体情理。如在神话、童话、民间传说故事中,神仙、鬼怪、会说话的
动植物等是不可能的,然而,它们的故事的事体情理却是与现实相通的。而荒诞小
说,不但其材料是不可能的,而且其逻辑、其“事体情理”(《红楼梦》语)也是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却又是一种变型的可能,一种更加深层次的可能,或者可以说是一种
深层次的事体情理。却原来世界上除了可能的事体情理在起作用以外,还有不可能
的、不合逻辑的非事体情理或歪事体情理或乖谬荒诞的事体情理在起作用!亲爱的
读者,你想一想你自己吧,你的一切遭遇一切经验难道都是很合乎逻辑的吗?何况
你的逻辑,他可能认为是荒诞,而他的逻辑,你可能认为是非逻辑与逻辑呢。
我想不到自己也写了一些比较接近于荒诞的小说。它们与我五十年代最初拿起
笔来写的那种羞怯的温柔的深情的与率真的东西是多么地不同啊。我变得是多么地
不“老实”不本分呀!我是多么地对不起希望我每一篇作品都与五十年代一样的读
者呀。对不起啦!我有意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我也乐于试验在我们这个长期缺少
想像力的文苑里小说写作到底能发挥出多少想像力——看看大同小异的小说这玩艺
儿到底能够飞多高行多远。我愿意把小说的可能性(含不可能性)用足。
同时,在我的生活经验中,不但有清明的、真实的、可以理解乃至可以掌握的
过程,也有许多含糊的、不可思议的、毫无逻辑可言的乃至骇人听闻的体验。还有
一些东西,乍一看,很明白,再一想,又是匪夷所思了。比如政治运动,比如生老
病死,比如人事无常,经如枉费心机的努力;比如,本来打算进那个房间,进去了
老半天,才发现是另一个房间;比如,最熟悉的人和事也许是最陌生的;比如最好
的用意造成了最不好的后果;比如把最不通的语句写成了诗,失落者扮成“大哥大”。
认识和把玩荒诞性,也是一种成年人的智慧。另一种成年人的智慧是幽默。而
年轻人,或许不喜欢幽默也不喜欢荒诞,那是合乎事体情理即算不上荒诞的。
我出过各种小说选集,以风格分,分别出我的“幽默”、“诗情”与“荒诞”
小说选,则是一个创举。感谢漓江出版社的这一创举。因为最早编的是一本《王蒙
幽默小说自选集》,有些本来最适宜编到“荒诞”篇里的作品却已经编入“幽默”
卷了,编“荒诞”时便只好割爱。好在,荒诞大概可以算是幽默的孪生兄弟,即就
焰火
焰火
只用手轻轻地一拂,随着躯体的舒张,她微微扬起自己披着秀发的头,却原来
已经是飘浮在空中,如飘浮在大海的波涛之上。是浪花还是白云,如沐浴又如包裹,
如婴儿的襁褓。是星星还是苹果,蓝的、红的、绿的、黄的、乳白的,星星点点,
如旋转如梭行,如拉长线,带着一种诱人的果园的芳香。她是一只鸟儿吗?如大鹏,
如鸥,如鹤,又何必如大鹏如鸥如鹤,她只是她自己罢了,本来就这样如鱼得水地
自由。
真想俯瞰这美丽而亲切的大地,江河如带,森林如羽毛,田畴如棋盘,稍一定
睛,却不是棋盘,而是一本打开了的与没完全打开的错落的书。书,她所爱的、她
所恨的、她为之而活着、为之而走错了路、为之而几乎去死的书。如今,书也随着
她飞扬,书声琅琅,悦耳。她枕著书飞翔,天光明灭,宇宙奏出赞美生活的大合唱。
呱、呱!一声声逼近了,怎么会有老鸹,她不明白。呱!老鸹的这一声就叫响
在她的耳边,呼噜噜,一会儿黑鸦鸦的一片飞到了她的眼前,不停地呱呱地叫着,
像吵闹,像哭叫,渐渐地远去了,一声弱似一声地远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乌鸦惊醒了她的好梦,还是她的好梦里却
看见了乌鸦?向来她最怕听,最怕听那老鸹的聒噪。却分明方才还在天空,还在苹
果一样的众天体之中与书本、书页一样的田畴之上。那也是梦么?
生活原来应该是勇敢的飞翔,每个人都应该生出坚强有力的翅膀。
不,不能够没有鸟儿的翅膀,
不能够没有勇敢的飞翔。
不能够没有天空的召唤,
不然,生活是多么荒凉。
二十年前,他把这几句写在她的笔记本上。然后,他披着棉大衣去了,向那真
正荒凉的戈壁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渐渐缩小和淡化的背景。于是,她呆望着天空。
二十年来,她想到这四句诗就流出最痛苦却也是最慰藉的热泪。为了生活也为
了荒凉。生活总归会战胜荒凉的吧,她从小就这样相信的。
那呱的一声,究竟给她带走了什么呢?她说不清,反正带走了致使她终生都弄
不清的感情,据说是带到幕布的那一边去了,无垠。
有时她呆呆地眺望远空,白云朵朵,千变万化。躲在那灰蒙蒙的纱幕后面,她
似乎看见了他、自己和飞翔,并肩的飞翔,比翼齐飞。但她没有完全看清,辨别不
出来,更捕捉不到。霎时间,一匹匹骏马飞黄腾达,溅起了一朵朵云花。一束束、
一蓬蓬五彩缤纷的焰火腾空而起,闪光耀眼,如发光的伞。
她曾为那一朵焰火在半空中的失落而掉过泪。就在她少女时光,就在欢庆国庆
的时候,她淹没在人、歌、花、旗的海洋里,她像一滴快乐的水珠,涌过来,跳过
去,为的是追逐和她的青春一样饱满的多彩的焰火,不仅仅是为了赏玩。
后来,她追逐他如追逐焰火。也许从追逐焰火时便在追逐他。后来她失去了他。
今天,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知道,今年,青春的广场将再次笼罩在青春的光彩
下边。今年国庆将有焰火。大概还有阅兵、游行、欢呼、和平鸽,就像从前一样。
其实,这边永远有蓝的天,绿的树,潺潺的流水,而今,这一切更加鲜艳了。
不是吗?他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吃过苦的,长进了的,从来没有失去过真诚的
信仰和希望的。
不是吗?空中高高地挂着一颗心,像一盏明灯,鲜红如火。是一颗真正的活泼
泼的心,是一颗她永远也没有怀疑过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心。你伸出手来,即使远隔
百丈,你也能感到那灼热的体温。而且是鲜红的,不是橙红,不是暗红,更没有褐
黄。那是一颗赤诚、纯净的心,你可以环绕着它上下四方地巡视。那是一颗完整的
心,艰苦的岁月并没有使它或有丝毫的缺损。你屏住呼吸,听着空气,你听到了,
那颗心在为你而跳动。
电话铃响了,“你好!”
“那不可能!我听见了你!”
“是我。是我。是我。”
“你……活着?”
“为什么不?为了今天。为了给你打电话。”
“然而我们,我是说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使我老了……”
“活着就不老,在电话听筒上,你听不到我的心跳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兴奋地说:“你知道吧,今年建国三十五周年,晚上在天安
门燃放焰火——礼花。”
她的眼睛亮了,她仰慕着。
“快拿去,这颗心是献给你的!”空中的心在低语。
“给我?然而我……”她一时愕然,她没有想到也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能够重又实现的。十年前,她已经梦见过自己的墓碑了。
“当然是你的。正因为有了你,才有了空中的这颗心,正因为有了我们,才有
了国庆的礼花。”
“而我……”她有点凄然。
空中的心也凄然了。但他最后慷慨地说,“再也没有什么‘而我’了,把这颗
心拿去吧!”
她仍然有点把握不定,有点迷惘。
心换了一个姿势,更加坚决,也更加急切了,心在空中飞舞。如果你仔细去听,
似乎有音乐和鼓点。紧接着,从空气的每个分子的空隙里,发出了对她的呼喊,也
许还有深责。
那通过了一切试炼的坚强的完整的心,却会对她的迟疑束手无策吗?
她愿意吗?本来她生有一双稚嫩的眼睛,是透明的晶体。她生有一颗稚嫩的心,
像花朵一样地向生活开放。然而……
就像在童年,她和她最喜爱的妹妹幻幻穿过小桥,沿着小溪到那几株柳树当中
捉迷藏。“幻幻,好啦,你来找呀!”她喊道。她躲在树后面,只见幻幻慌慌忙忙
地东跑西跑,咕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
冬至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应该是四十年代的初期吧?往事如烟,如针
刺。
她边走边踢着小石头,不慌不忙。忽然,从脚后蹿出来一只小黄狗,汪汪汪地
叫着,像急躁又像快乐。她撵不开也哄不走小狗,便蹲下来,抚摸着它的脖子。
“干吗呀?出了什么事啦?”她问。小黄狗来回摆动着头亲吻她的裤脚,又泪痕斑
斑地凝视着前方。她沿着小狗指引的方向走去,小狗摇着尾巴做向导。越过了小坡、
土坑、泥泞沼泽,来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她一阵颤抖,想起她的妹妹幻幻,
怎么身边没有她?
幻——幻!
“我在这儿呢,好姐姐!”
她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哎哟,原来她站在对面高高的房屋的屋顶上。
“快下来,危险!”
然而幻幻不听她的话。幻幻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小花旗袍,旗袍上布满了许许多
多银灰色的小飞机,得意地在屋顶上跳着舞,变化着舞姿。嘴里好像还在唱着什么。
她在草地上,急急地、苦苦地仰望着妹妹,“快下来吧,快回家!咱俩回家玩,
家里来了一只小黄狗,我求求你……”
妹妹像是中了魔,愈舞愈起劲,过了好大一会儿,妹妹的舞蹈节奏开始放慢了,
她把双臂缓缓伸平,脸上显示出了幸福的表情,陶醉着,期待着。
霎时,站在草地上的她看到了妹妹身上的飞机的起飞,一架接着一架,银灰色
的小飞机徐徐升腾,天空布满了无数只银鸟,组成了浩荡的群翔。
就在这个时候,呱地一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高空猛地飞来乌黑的乌鸦,
大乌鸦,直向幻幻扑来,而幻幻竟没有回首看姐姐一眼,便含着笑被老鸹叼走了。
仿佛她也跟着妹妹去了,到处是荒野,是坟墓,是荆棘,是风沙。那扇大门砰
地一声关紧了,无论她怎样哭喊,门是再也不开了。
妹妹就是在冬至的这一天失去的。旧社会的记忆就是这一天冬至。她感觉不到
冷,因为她的体温已与外界拉平,她的心比冬至还冷。漫漫的长夜,她的眼前永远
是幻幻着魔地跳舞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着我呢?莫非你吃了魔幻药,乐于随
着乌鸦而去?妹妹临去的表情快乐而迷醉。于是她的心扉张开了,合不上了,像人
已经死了却合不上眼睛。
然后是阵阵的锣鼓,是炮火的轰鸣,是大潮翻涌……冬天过去了,有了国庆,
有了国庆的礼花。
大潮翻涌中她失去了他,就像童年失落了自己的伴侣幻幻一样。
在失去了他以后,她那在失去幻幻时敞开了的心扉呼地一声合紧了,成为永远
打不开的墙壁。上面好像挂着一只生了锈的锁。
如今重又看到了,焰火在空中升腾。如今重又听见了,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冥冥之中,空中的那颗心正在融化,如滚烫的血,霞光四射,万物复苏,春风春雨,
到处是起飞的飞机,开动的汽车,奔跑的飞马和起锚的航船,到处是送行的人挥动
着帽子,迎接的人挥动着鲜花。
那就是春天!那就是他!那就是他的心,他的血,一滴,一滴,每一滴都触动
了她的已经有点老化的血管。她的血管每颤抖一次,红霞便更加耀眼光辉,嗡地长
鸣,所有的窗户,所有的门都迎着春风开放。所有被遗忘的种子都在发芽,所有失
落的花朵都重新吐艳,所有阴冷的角落都射进了阳光。她的心灵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终于接收了新的不可思议的信息。一滴,颤抖一次,颤抖一次,又一滴,像是泉水
叮咚,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和他都融化在春天的潮水里了,她和他变成了一
体,激起了万丈波澜。
神鸟
神鸟
孟迪第一次拿着指挥棒站在众多的足以穿透他的身体与灵魂的顶灯下面。
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许多年。
乐团不能给他买,他用积攒下来本来准备买录像机的钱做了一身燕尾服。穿上
黑礼服,拿着指挥棒,走到辉煌的乐团面前,向观众点头致意,转过身来,他的脸
色完全变了,他知道,底下是一生的关键时刻。关键的时刻将决定他的一生,也许
会决定音乐在我国的命运呢。
阿勃罗斯的被人们称为《痛苦》的交响乐。气魄的宏大与结构的繁复,使举世
没有几个指挥敢碰它。孟迪竟然选择了它作为自己的处女作,简直骇人听闻。他这
种不顾众友人的告诫的做法,确实反映了他不成功宁可灭亡的背水一战的决心。
开始了第一乐章的头两个乐段以后,孟迪感到了事情有蹊跷。是天气的异常造
成了乐器的失常还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甚或——是所有的演奏家喝了迷魂汤?为
什么提琴不像提琴巴松不像巴松?为什么所有的他的独到的处理与谆谆讲解过的细
腻要求,他的已经充分体现在他的脸上身上臂上棒上的入微的感觉竟没有一个能在
声音上体现出来?为什么就像吃米饭的时候吃到了沙子或者接吻的时候吻到了脓疱
一样,不时在和声里出现那样一种差错,那样的暗箭和陷阱,把针一样的刺扎向他
的脆弱的心?
第二乐章,民歌风的行板是在麻木不仁中走过去的。他像是被催了眠,一种输
到家的沮丧感使他冷汗淋漓。而汗还没有出透,便蒸发尽了。他似乎正在变成一具
失去生命的躯壳。
有什么办法呢,失败就像死亡,不能避免也不能理论。而且,他快到四十岁了。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情势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只黑鸟飞进了音乐厅,飞到了舞
台上。他无暇思考为什么一个封闭良好靠空调机调节空气的现代化的音乐厅会飞进
一只鸟。鸟沿着低低高高的优美的曲线飞翔,自由而潇洒。他隐约听到了鸟扑扇翅
膀的噗噗声。声音溶进了忧伤的声响。一只飞鸟给了他一种不寻常的撩拨,他的心
热了,想哭。鸟显然引起了全体演奏人员的注意。他们的乐器随着鸟飞的高低疾徐
而发出声音。鸟在盘旋,声音在盘旋。鸟在展扬,声音在展扬。鸟有一点疲倦了,
声音也变得历尽沧桑而含蓄地疲倦着。鸟犹豫,鸟摇了摇头,声音也立刻传达出了
不安和摇曳。
观众显然也被鸟所吸引,所激动了。孟迪的后背上似乎长出了眼睛,他看到了
观众的关切、被吸引、共鸣与普遍的激动。音乐就像一只莫名地飞入了厅堂的鸟,
高飞然后低回,任意而又绝望,百态千姿而终无解释。
第四乐章与第三乐章之间没有停顿。情绪渐渐激昂。一座山又一座山在崩裂喷
火。鸟愈飞愈大,黑羽毛变成了红色。黑羽毛在燃烧,发出了刺鼻的臭味。孟迪甚
至看到了鸟的愤怒而悲壮的大眼睛。厮杀没有结果,鸟飞不出去。敌人和人民像小
麦一样地一大片一大片地被割倒。天上石落如雨。红鸟变成了空中霸王式轰炸机。
鸟向孟迪俯冲,吓得孟迪瑟瑟发抖。鸟向提琴手俯冲,提琴发出深谷中的蛇音。鸟
向鼓手俯冲,大鼓发出地震的轰鸣。鸟没有出路。声音没有出路。千军万马左冲右
突。观众的热情愈积愈烈。鸟快飞如梭,乐曲如疾风瀑布闪电。最后,鸟像子弹一
样向指挥头上的顶灯冲去,砰然一声,玻璃灯罩炸裂了,舞台瞬间暗淡了下来。
《痛苦》戛然而止。
掌声如雷。鼓了掌又鼓了掌,然后全体起立再鼓掌,鲜花从四面八方扔到台上。
买不起鲜花的中学生也献上了纸花和塑料花。本市首长及白发苍苍的老音乐家上台
与他热烈握手。不明国籍的女郎吻了他并要他的签名。有两个外国使节上台祝贺他
的成功。记者像苍蝇发现了蜜糖一样地粘住了他。成功,成功,成功,各种不同的
口音不同的音调与不同的语种交响出同一个成功的主题。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德国人
说:“你是卡拉扬之后全世界最伟大的指挥家!”
他头晕目眩而又身轻如燕。他自己就像一只终于起飞了而且燃烧了的鸟,腾云
驾雾。连常常对他显示恶声恶容的妻子也笑得如此姣好,如含苞的玫瑰。他在一批
中外人士的簇拥下进入了本市最高级的五星级酒店。喝了酒吃了夜宵,连拿酒杯的
姿势也与素日不同。干脆说他就与卡拉扬一样……腾云驾雾般地最后回到了家里。
妻子祝贺他感谢他称颂他,他与妻子如胶似漆化做一团烈火。
深夜三时,他忽然醒来。一醒来就想起了那只鸟。他忽然明白,《痛苦》的后
面两个乐章,那使他转败为胜获得了如痴如狂的轰动效应的演奏,与其说是他指挥
不如说是那只奇特的鸟儿所指挥的。鸟儿飞翔的路与节奏重新在他的头脑里出现,
清晰如画。显然,与音乐的结构完全吻合,最好地体现了阿勃罗斯的激情,到达了
他梦寐以求、心有向往、心知其所却始终没有达到过的境界。这些印象非醉非狂非
幻。
他相当恐惧。但是他不能否定自己的念头或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尤其使他大
悸大惊的是鸟儿在最后一个音符的最后一拍冲向了顶灯冲碎了玻璃——然而,他没
有看到鸟儿的坠落的尸体。
他叫不醒妻子,便自己穿好衣服步行来到音乐厅。他拼命敲门,叫值班经理。
他要过问一下那只鸟的下落。鸟如果还活着,他要把鸟放出去。鸟如果死了,他要
带走尸体而且郑重地将它埋起。他觉得这很重要。
没有人开门。虽然说音乐厅每晚都有好几名拿国家俸禄的值勤人员。他的深夜
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巡逻民警的注意。这个地区前不久发生过恶性盗窃杀人案件。被
害者是一个在农贸市场上收售鸟儿的老头儿。民警把他带到了治安机关,多方询问
并且在第二天上班以后与乐团、音乐家协会的负责人联系以后才放他出去。
他不回家,径直从公安局再次去到音乐厅,问不到任何结果。清洁女工头一天
晚上并没有参加音乐会,第二天来打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物体。顶灯碎了一个
灯泡,这是常有的事情。再说她们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使发现了一只老虎只要没被
咬一口她们也不会理会。音乐厅经理更不关心一只鸟飞进音乐厅的问题。他向孟迪
强调的是《痛苦》交响乐演出的票子三分之二是送给专家、兄弟乐团和领导机关的,
三分之一的门票收入不能使他这个经理满意。而且更坏的是,经理知道了孟迪深夜
来敲音乐厅的门被民警带走查问的事,他为孟迪的尴尬而感到快慰。他回答盂迪关
于鸟的提问的时候带着一种半是嘲笑半是怜悯的俯视神态。孟迪再问,他则是一串
干笑。
孟迪不肯罢休。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寻觅这天晚上欣赏他指挥的《痛苦》交响乐
的听众。有一些还是他的同学、同事、友人,还有当天晚上粘上他不肯离去的记者。
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回答:“是啊,我们看见了。是一只鸟,随着您的乐曲的节拍飞
上飞下飞来飞去。”很多的人回答:“没看见。音乐厅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建筑,
连蚊子也进不去,哪儿来的鸟?”相当多的人回答:“也可能吧。那个鸟有什么特
别的吗?会下蛋么?会送信么?炸着吃还是烤着吃香?”更多的人回答:“什么?
什么交响乐?什么《痛苦》?什么鸟?什么人是你?什么指挥?什么阿勃罗斯?什
么什么什么?我们早忘记了。我们的事儿太多了。要买酱油和修抽水马桶。要评工
薪和配外衣钮扣,我们为什么要去记住一段可能听过的也可能没听过即使听过也早
已忘了的音乐和一只不是我们购养的鸟儿呢?”
而盂迪从此名声大噪。南京、北京、广州、兰州的乐队都邀请他去指挥。每次
一站在乐队面前,一挥起指挥棒,一听到乐器发出的新鲜而又古老的声音,他就想
起了那只黑——红鸟,想起那鸟儿的活泼有力的飞翔,想起那鸟儿的随心所欲与走
投无路。他盼望那鸟儿的重现,他等待和痴望地搜寻。一种对非人间的、奇迹的力
量的信念,一种企盼和一种激动从他的指挥棒、从他的目光与全身流露出来。它使
所有的乐手传染上了这样一种神秘的激动。有时,他突然恍惚看到了那鸟,迸发出
震撼山岳的激情,音乐如洪水般地释放,将世界淹没。有时,他突然迸发出了令江
河倒流日月变色的情感,鸟儿随之出现在他的眼前,奋力扑翅,拼死冲撞。此后,
鸟儿不见了,热烈也不见了,他冷冰冰地指挥着,旋律冻结成铁的硬块。
神秘,焦渴,奇特,冷峻,各种音乐评论像雪片一样围绕着他纷飞。他仍然急
切地与自己的同行、自己的听众探讨一只飞到死的鸟儿的事,没有人懂得他的话。
一封又一封反映他神经不大对头的信写到乐团和乐团所在的市政府领导人。经过一
段吹捧以后紧接着出现了对他的严厉批评和放肆嘲笑。异己的、超前的并从而脱离
了广大人民的审美趣味的、过分西化的……这是一种指责。无法摆脱本民族的局限
即人均收入三百五十美元的局限的、西化得太不到家的、非卡拉扬又非小泽征尔的
原装因而是不可能走向世界的……这是另一种指责。“盂迪的音乐是什么?只不过
是在一个黑暗的大厅里寻找一个既不存在也不会飞翔的死去多时因而早已随着自行
车的飞鸽而过时的鸟儿罢了!”一位曾经请孟迪为自己指挥的交响音乐会赞助五千
元外汇券未被孟迪从命的新冒出来的自学成才的小小音乐家这样写道。
这么一批评盂迪就引起了外国人的兴趣。波士顿、洛杉矶、悉尼、惠灵顿、维
也纳、马德里以及卡萨布兰卡的音乐家团体都向孟迪发出邀请。还有两个大学致函
孟迪,愿意向他提供奖学金——假若他愿意去该国留学的话。
孟迪出了一圈国,头发变得更长,眼睛变得更大更呆,换了眼镜架,又买了一
件式样奇特的一半白一半黑的毛线外套穿在身上。这一切气煞了过去不知孟迪为何
物的音乐界同行。
而日益瘦削的孟迪日益疯狂地想念他的红鸟。他一夜又一夜地不眠,唉声叹气,
折磨得他的妻子发疯。他在一切座谈会迎新会经验交流会与学术报告会上谈鸟。他
接待友人会见记者一直到去咖啡厅喝咖啡的时候不停地絮叨着的仍然是一只鸟。
“我真傻。为什么当天音乐会散了场我没有立刻去找鸟而是在夜三点才想起它
来呢……”
终于在各方面的关心下盂迪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主治医生正醉心于弗
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他立即断言鸟是阳性的象征,孟迪患有因为性伤害或性变态
所引起的偏执狂。他给孟迪服用了大量超强力镇静剂,还扎了伴有强电流刺激的改
良针。精神病院住院四个月后,孟迪又被送到深山里的一座气功康复中心,整整半
年,他在气功师指导下练梅花桩气功,并接受当地音乐协会按摩师的按摩。
康复以后孟迪胖了,头发秃了一点,人显得比原来随和善良。他承认,根本没
有那只鸟,是他自己错了。他承认,他不懂音乐也担任不了指挥。乐团管理体制改
革的时候便有人出来提议干脆由他担任团长。有人反对,说是提升精神病人会影响
乐团的声誉乃至改革的声誉,他便没有担任团长。
不久他得了肝炎,两个月后变成肝硬化。人们嘲笑说,孟迪因为既当不成指挥
又当不成团长,染上了重病。半年后致癌。
弥留之际,他喃喃地描绘那只鸟,哭喊那只鸟,伸出枯瘦如柴的胳臂向着天空。
吓得妻子跑出了病房。医生给他注射镇静剂,然而他仍然激动地叙说:“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铃的闪
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了零零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
我再不会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
搓手搓脚。一个贫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
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
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牙一样研磨着我的神经。而当我拿起了电话机——常常一
口气需要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我
感到我接连打那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您拨十次九次可能是不通。或者比
不通更糟,拨完了六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好像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我给妻子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我在给妻子找麻烦方
面做到的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妻子上班前我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
叫起来。我也惊叫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
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需要我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我的最后一丝诗意?纸片上
写着338888,446666,779999……人类制造的从0至9的数字足够整治我们一辈子又
一辈子。稿费尚未收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我不能与这个
法国人一起吃饭,广东佛山出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
五十九……
安上了电话先拨117。四点五十二分。四点五十二分。四点五十二分半……四点
五十四分。然后123。……风力二三级转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113。长途?
不要。就差拨119,我们着火了!110,抢匪!
赵诗人么?赵老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你猜我是谁?你怎么连
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你他妈的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我也不认了?喂喂喂
你哪儿?你不是拔丝厂吗?你才是拔丝山药呢!那你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
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
候,晚上已经睡下以后,中午刚一冲盹儿,都有电话丁零丁零。你不得安生。诗离
你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还蛮横,他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
在你家,他不允许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
长而是一个写诗的你自己。
为了诗我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我捍卫着我的诗的菊花一样的高洁。被遮盖的
电话那样丑陋,好像遮盖着一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
加刺耳的锐利。它穿透了你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你一个不知就里的
信息。它不屈服于你的先天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你的诗你的棉被
屈膝。它叩击着你的良心和道义。它激起了你的好奇。也许很重要?很紧急?很新
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像又变了。莫非是长途或者国际长途来自——南
极?不是我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我忽然又感到那棉被裹着的是一个
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
许多的日子过去了。我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我学会硬
着头皮拒绝丁零的召唤,拒绝接自己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
自己的懊悔的折磨。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
了电话。最后我还是接了所有的电话。因为我写天鹅绒一样的诗。诗人的心是柔软
的。柔软的心总是不可能一直硬挺下去。就设想我不在好了。就算我没在好了。比
如说我现在正在——西沙群岛或者楼下的啤酒馆。我还会为这个电话机丁零而痛苦,
而心怀歉意吗?
但我明明在着呢。我偏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沿着电话铃电话线意识到又一个
人的存在和他的对话的意愿。对话的意愿应该是神圣的。电话耳机里射出来的是人
的语言而不是中子弹。这真感人,简直令人忧伤。我无法拒绝一个电话就像无法拒
绝你伸过来的手。我被征服了……我终于学会了在电话边活下去。在电话的搅扰和
诱惑、在电话带来的希望和恼怒和哭笑不得下面活下去。而且写诗。写南极,西沙
群岛,啤酒馆,爱情,也还有——电话边的时光。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写了许多据说成功的其实多半是蹩脚的诗。人们给我换了
电话机。上面有一个小机关,把小柄柄按下来电话便不再出声,只有灯光的示意。
我并没有利用过这个现代化设施。我宁愿尊重和倾听电话先生的信息。现代化
比棉被捂残酷多了,我年龄已过半百。无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酷的人。还是在我
百年之后再实行现代化反电话非电话化吧。一个外国(现代化的国家)人告诉我,
他的电话备有多功用电脑。他工作的时候由电脑“接”电话。电脑“接”起电话便
放录音带说,你要找的x先生不在家,请把你的姓名电话留下来,x先生将会给你回
电话。对方自报家门,电脑自动录下音,善哉电脑!这就使x先生取得了主动,只和
那些经过选择、确认宜于对话的人通话。到了读书读累写文章写累谈话谈得喘不过
气与思考问题思考得后脑发麻的时候x绅士便放电话录音,然后择其应回电话者回之
有趣者而回之,择其不必回不想回回之无味者而不回之。这不也是人权吗?谁知晓,
偏偏对方也是靠电脑来掌握电话的,当x先生给亲爱的(例如)y女士回电话时,他
听到的也是录音:请把你的电话留下来……于是不再有人与人的激动人心的对话……
只有电脑与电脑的平静的千篇一律的“交谈”……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活了五十多年,吃了那么多饭,那么多药,穿破了那么多
双袜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成为真正的诗人了。我和诗一样地饱满四溢。我
豁出去了,您。我写新的诗篇,我写当代,我写矿工和宇航员,黄帝大战蚩尤,自
学成才考了状元,合资经营太极拳,白天鹅宫殿打败古巴女排,水鱼专业户获得皇
家学位之后感到疏离。我写波音767提升为副部级领导,八卦公司代办自费留学护照,
由于限制纺织品进口人们改服花粉美容素,清真李记白水羊头魔幻现实主义,嘉陵
牌摩托发现新元素,蕃茄肉汤煮中篇小说免收外汇券。我忘记了一切,我赞美历史、
现实、生活、国内和国外。我赞美咱们的这股乱乎劲儿。我在电话电子铃音响大作
中写作。我相信那每一声咚咚嘟嘟都为我动情,对我呼唤,我关上电话机小开关写
作。我写常林钻石被第三者插足非法剽窃。我写天气古怪生活热闹物资供应如天花
乱坠。我忘记了电话存在。我写北京鸭在吊炉里solo梦幻罗曼斯。大三元的烤仔猪
在赫尔辛基咏叹《我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意识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
到房证悲伤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
运会裁判冠军一个短途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
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
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
后日本电视长期连续剧大明星罚扣一个月奖金。我号召生活!
生活号召我!电话铃不响了,然而信号灯绿光一闪一闪的。仍然,仍然一闪一
闪。它无言。它眨着眼。它期待得好苦。然而不,我不能,我已经与我的诗神一起
飞舞。它继续一闪一闪,闪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它被我抽去了声音,无能为力,哑
人一样地无声地期待着我的顾盼。也许它来自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人,由于他的慧眼,
在我的拙劣的诗里发现了吸引他与我对话的东西。也许它传达的是一种邀请,邀请
我到那青青的草地去。我不敢。也许是一个抗议,因为庸俗,因为渺小,因为怯懦,
名实分离。也许只是一个灵魂的寂寞的呼声,是一声没有回应的呼唤。你哭了?也
许是预言,是咒语,是人心的情报,是芝麻开门的秘诀,是醍醐灌顶的洗礼。也许
它来自外星,来自地狱,来自谪仙和楚国的三阎大夫。然而,它更可能只是大漠只
是雪岭只是冰河只是一片空旷寂寥遥远的安慰的深情。是我的诗我的生活里太缺少
的悠久。它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它要告诉我真正的诗。还有友谊。我已从信号的闪
光中听到了声音,只怕拿起电话机后我却听不懂它的话语。然而已经晚了,已经无
法拯救,来生的诗是来生的事。而我善于微笑,胜任愉快,喜怒不形于色。它还在
闪光,还在等待,我不知道它的耐心如钢热情如火。它使我深深地痛苦。我知道我
如果接了这个电话我的公寓楼就会倒塌煤气漏烟保姆辞工,全部诗集就会付之一炬。
我继续写生活的燃烧,不仅有三十六条腿的劈柴与家用电器的短路而且有你。我不
知道我是在用几支笔写作。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哥哥这次还能不
能原谅。但我分明看到了那绿光信号仍然在坚持闪耀。那对我的关切、忠告、温存
和期望文雅而又忧伤。那是泪光。别怨我!我们感到了同样的难过。诗折磨着生活
电话折磨着诗。于是我泪下如雨相信诗总会有读者诗神永驻诗心长热尽管书店不肯
收订。
致爱丽丝
致爱丽丝
一天上午我好不容易得闲写我的中篇新作,新安上的电子音乐门铃响了。门铃
采用的是《致爱丽丝》的旋律,但是每个音都不准,听起来更像一个三天没有用饭
的老太婆的有气无力而又神经质的呻吟。我连忙去开门,是一位微笑的、潇洒的长
发青年。
“你在写小说?”
“啊,啊……”
“为什么你写的小说就能够发表,就能够得奖呢?请您说老实话,如果您的那
些小说是我写的,署我的名,登得出去么?”
“这个这个……比如说过去我看别人写字,歪歪扭扭的……”
“请不要教训我。您不是王羲之也不是怀素。我也不是。然而我喜欢写小说,
我有灵气,我在塑造语气。你玩弄语言!有一个编辑这样说。然而什么是玩弄呢?
郎平硬扣了一阵子突然轻吊,她是不是玩弄呢?说啊,说呀……”
“啊,啊……”
“就是有一些你这样的人,表面上还创过新什么的。实际上你们挡着我们的道。
你也该请一请了,留点纸印我们的东西吧……”
“然而,不矛盾……”
“那就看看我的这篇习作吧,咱们先说好,您别生气,您看不惯就算我没写还
不行吗?货卖与识家……”
他写得不长,我很快看完了,觉得鬼话连篇,但不无讽喻,至少联想的能力尚
有可取。也算一种幽默感吧,虽然档次不算高。我有了主意该怎么给他提意见。但
我找不到他了。在我读他的《绿色的太阳》的时候他已悄然离去。我走到院门口,
东张西望,有不少长发青年步行或骑自行车骑摩托车从门前过,但都不是他。我鼓
起勇气,准备把这篇“作品”发表出去,并希望作者迅速与我联系。逾期三个月不
来,其稿费我将代为捐助给本市宣武门托儿所。
又:他来了又走后,我的门铃便哑了,不知该青年知其由否?
绿色的太阳
半夜里我叫醒了全家,我说你们看天上出的绿色的太阳是不是我们家的电子石
英挂钟得了诺贝尔奖。妻子说我捣乱说没有太阳说让我煎两个气球吃了止泻补气。
儿子推开我继续睡他说他明年如果去不了外国就和那个拉胡琴的大姐结婚。父亲说
天有九日后来都长大了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一去不复返。女儿说她要买卖丰田汽车她
要上函授夜大电视大学算学历拿文凭交上千块钱的学费全部由机关报销。妻子说你
如果不吃苹果苹果就会更加烂拽的而且说不定又涨价。
我扛着铁鍬在公共汽车站牌种树,我幻想在树上结出蘑菇云以前也许直升飞机
能降落下来,挖坑挖出了一个会说话会写小说会阿谀奉承的蛤蟆。蛤蟆不但会蛙鸣
而且会犬吠会马嘶会牛吼会鸡啼一共会四五种外语不知道是从哪里留学归来的。我
问蛤蟆为什么不戴蛤蟆镜它说怕脱离群众影响不好。我恍然大悟我的提级升迁出名
中彩为什么都没有了希望。汽车来了却没有轮子,乘客们纷纷掏兜给它一些乒乓球
卫生球黑枣小铃铛大烧饼做车轮。司机不开车售票员不售票大家便民主推选我去推
车,我推车推得太快被国家体委选去做长中短跑教练。我干了一个月嫌领导不给我
发西服台灯沙发灭蚊器美术日记羊皮夹克便退职写小说并到火坑参加笔会住宾馆。
宾馆经理悄悄与我谈情,请我吸罐装液化石油气,问我愿不愿意担任美容粥公
司的名誉董事长。说是美容粥已经在大西洋跨国公司登记了专利权并受到免征所得
税十五天的特殊照顾,说是美容粥内含维他命u、v、w、x、y、z和有机物无机盐两
千四百三十七种。经过国家检验颁发了优质奖杯服用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双眼皮变
成四层眼皮而且大腿延长四十公分。我问是不是有批件是不是画过圈圈画得圆不圆。
他说他已学会了电脑圆规划圈技术。我觉得这个经理智商太低比较庸俗便建议他去
四川饭店照胃镜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去截肢到法制文学编辑部去投案自首。他生气了
说我太保守没有更新已经落后于潮流为什么不进武当山少林寺做霍元甲的小和尚。
我去看望我的第一个老师我已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山南河东研究中心总
统主席议长委员常务理事秘书长主任科员办事员见习生实习大夫。他养的一群百灵
吱吱喳喳畅所欲言争得不亦悦乎不亦君子乎。他们讨论是吃小米重要还是喝水重要。
如果吃小米重要为什么还要喝水如果喝水重要为什么还要吃小米。如果说吃小米和
喝水都重要也就是说吃小米和喝水都不重要那是无法接受的。而如果说吃小米和喝
水都不重要那么实际上便是说二者都重要那么为什么一只百灵只长一个喙而不是双
喙。我的老师非常有兴趣给它们洒了一些敌敌畏来苏儿健身素。我们从这个象征里
探求出了真正要紧的哈雷彗星然后用英语说姑得白。
我感到忧伤感到痛苦感到意识流感到信息反馈感到别无选择感到夜的眼睡的香。
我唱毕加索后期印象派的计时之宝心中自有索尼东芝。我去宴会厅酒肉桌冠盖席去
找我的第二个老师当代的陶渊明一介书生清高寂寞冷冷如钩月藏之名山传之千古。
结果乘地铁去了圆明园旧址看见了阔别百余年的澳大利亚袋鼠。一头棕熊正在唱抒
情小曲啊我的花头巾我的小白杨我的韭菜馅玉米面团子我最忠于你。公鸡哈哈大笑
母鸡翩翩起舞熊唱得醉了大哭着要求正式发勋章。出于一种习惯我去和它握手寒暄
叫它兄弟它说它想吃人掌,想当保姆想给幼儿园当阿姨。我的第二个老师立即解释
它是粗中有细心眼儿善良如同张飞的舅妈。我给它一块火星泡菜。
然后我去看我的哥哥,他素以脾气随和没有杀人放毒爆炸记录而以善良闻名于
集邮册上。他每次见到我都拿大顶鞠躬三百七十五度热烈拥抱我的黄牛皮鞋跟。他
写文章发表在海面上称赞我是超过芭蕾舞的乌兰诺娃而他甘愿给我理发做九级波浪。
我进门的时候听见他正在大喊不管是不是我的弟弟该吃醋溜小汤圆的时候就不能吃
乌鸦炸酱面,不要说弟弟就是鲁迅也得报户口写心得横穿马路左顾右盼,我的弟弟
有什么了不起他去过蚂蚁窝孵蛋大迁移吗?我知道他又在用腌我的手指献酒菜给人
头马牌苏格兰杜松子。他的个性便是说便宜话拉便宜手买便宜货讨便宜儿子。近些
年他搬入风巢但仍然缺少蛋黄胆固醇钢铁支架。我回头要走他拉着我吃艾窝窝还给
我唱何日君再来我要求只吃胃舒平酵母。
我觉得天气还不错地球挺热闹蛋卷冰激凌质量超过香港连石头翩翩也起舞。我
决心参加宇宙飞船到水星土星阴阳八卦星上出席国际学术讨论会。我要带回会哭会
笑会打人会亲吻能要我的命能给我输氧和吃硝酸甘油片的微型造反机器脑。我要使
人们相亲相爱焖好扁豆就着辣子肉丁一起吃。我要使人们喝了我的酒以后不是醉醺
醺的而是特别清醒,他们喝了人性大苄便能写诗能背诵元素周期表能听、说、写联
合国各成员国的母语子语女语女婿语。我要开一个出版社专门出版那些出版不了自
己的诗集的哭泣着的诗人的新歌曲,它们的销路赛过生日蛋糕和亚马哈摩托车,凡
是会写诗的人都将免费领到五件蝙蝠衫和一件春秋套头衣以及黄杨树根抽象雕塑。
我要给那些心怀偏见动不动发火的仙鹤拔牙整容挖出迷人的笑靥。我要给中小学教
师和商店店员发放去巴黎旅游的蜻蜓券并人寿保险。我要办一个函授中心由孙大圣
教授种植猕猴桃酒饱含青春宝可以七十二变。我要办公园饭馆音乐茶座酒馆进入的
人不必写保证书。我要使所有的法律都变成小船变成路灯变成烧饼夹糖葫芦……但
我不知道我的这篇作品的命运,我默默地致爱丽丝。
虫影
虫影
——为w护发灵所拟广告小说
每天早晨醒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就像每天晚上入睡之时,他会感到一
种不安,一种压力。一连睡几个小时,失去知觉地躺在床上,这很痛苦。而清晨的
希望,便是夜晚的失却的报偿。
他要在槐树下面做早操。他要转动旋钮,听国际电台的英语广播。他计划着一
天要读的书、制的图、讲的话、见的人、写的材料。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然而就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在肚脐眼上转了一圈,没有了。但肚子隐隐作痛
起来。
“有——毒——”
他分明听到了一声耳语。耳语最可怕。耳语比大吼大叫,比突然一声霹雳吓人
得多。
“嘘……”他定了定神。太阳正在升起。夏令时间带来了更美更丰腴的早晨。
树叶颤动着鸟鸣。传来了不远处无轨电车驶过时车轮发出的沙沙声音。
“本台消息,全国十二个省市的夏粮收成……”
清新刚健的声音,报告着从工农业生产第一线传来的捷报。他穿好了鞋子,跳
了跳。不论鞋底还是脚掌,都柔韧而且有弹性。一定要振奋精神,要学习,要多做
工作。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生命,而他,他要说要做的是,只要给他可
能,失去了那么多(三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的他,仍然决不示弱。
“针对这种现象……”广播员的声音好清爽。特别是针对两个字,zhen和dui,
清楚利落。什么是针对呢?像针一样地对着……
“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好像潮水,好像蛤蟆的轮
唱,针对,针对,针对,你的,你的,你……
“真讨厌!”他喊了起来。
“忠强,你说什么呀?”妻还躺在床上,她听到了他的“讨厌”,便问。
“我是说,有臭虫。”
“什么?咱们屋里有了臭虫?咬你了么?”妻紧张起来,嗓音也变了。
“不是,不一定,”忠强赶紧跑回屋里,“也许不是臭虫。反正很讨厌,反正
让你有点疼,又有点痒,让你睡觉的时候老翻身……也许是蚊子吧?”
“蚊子?怎么会是蚊子呢?蚊子是有声音的,可我们没有听见蚊子嗡嗡地响啊!
你身上有包么?一定是臭虫咬的……”
妻一面检查床、被褥、墙,一面检查丈夫的四肢全身。“咦,没有臭虫啊!没
有虮子,也没有臭虫蜕的干皮,你身上没有包儿啊……”
“这个臭虫可能咬了也不留包儿……”忠强支应着退了出来,忽然笑了,“怕
什么臭虫!这么大的人还怕小小的臭虫!”于是,他确信,没有什么臭虫了。
门铃响了。他去开门。开开门,不见人。
“谁接门铃了呢?”他怯生生地问,因为不知道问谁。人行道上,有人提着炸
油饼,有人提着一捆捆的小萝卜走过。早晨上班的人都是忙碌的。
“关上门,快过来!”一声低语,紧张而又严肃。“他”怎么进来了呢?忠强
满腹狐疑,却又坚信“他”已经进来了,而且应该按“他”的话去做。虽然,他看
不清“他”的形象。只是一个褐红色的影子,脸是圆柱形的,像一个气鼓鼓的棒棒。
“就是针对你的。”棒棒说。
“为什么要针对我?针对我什么?我从来都是那么谦让……”
“你的头发!你难道认为你的头发是能够令人容忍的么……”
啊,头发!忠强打了一个寒噤。他已经年近花甲,却还长着一头浓密、乌黑、
柔软、纤细的头发。一个糟老头子,要这样的头发做什么用?在他年轻的时候,在
他初次陷入爱情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有好的仪表啊,哪怕只有一根好的胡子!
不,那时候没有人夸奖过他,那时候他照镜子的时候感到的简直是无地自容,如果
不说是痛不欲生!那时候的头发也是脏乱倔硬如烂鸡窝。他本来打算剃光头的,只
因为头形不正,南瓜不是南瓜,茄子不是茄子,才改成留平头。一推平头就露出了
后脑勺儿,像一枚光滑凸出的鹅蛋,简直贻笑大方!
而如今老了老了,不止一个人称赞他的满头秀发——这是不是也受了什么荒诞
错位之类的新观念的传染的结果呢?信什么就会有什么,真的。
但这又有什么可“针对”的呢?难道他的头发会妨碍什么人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一笑。随之,影子不见了。非常轻松。
他和妻子一起吃早饭。牛奶、煎鸡蛋、烤馒头片、榨菜、茶。他很满足。他说:
“现在确实是安居乐业,生活提高了。”
“可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呢?”
这是妻子的声音么?他吓了一跳。坐在对面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褐红色的棒
棒的影子。
“头发……”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音,似乎有点理亏。似乎真是理亏。
“他们问我,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说是这么大岁数了,要这么黑的头发干
什么?是不是弄虚作假染了的?”
“染了?我为什么要染发?”
“是啊,他们问的就是,为什么要染发?”
“如果我就硬是染了发呢?”
“咦?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头发本来就是黑的,为什么要染发?难道要染成白
的?红的?绿的?紫的?金黄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染发了?”
“咦,刚刚说了就不承认。再说,我这是把信息告诉你,让你注意啊!你跟我
搅和什么!人家说,你这么黑的头发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人家说,你每天都吃药、
上油、吹风、打扮,花花哨哨,没安好心!人家说,你到处吹牛,说你的头发象征
了你的智慧你的潇洒……你还说,以后黑头发的人每人提升一级,买糕点不用排队!”
“你……你……你是谁?”他哑声道。
浓重的阴影渐渐散去,妻正在喝最后一口茶,喝完茶,她擦了擦嘴。原来妻的
头发也白了许多。“你的头发为什么不白呢?”
“你不要那样不虚心,”妻说,“我并没有说我赞成对你的头发的种种见解,
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我把一些人的议论告诉你,无非是提醒你注意罢了……”
“可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头发呢?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理发师。我是工程师,我
制造车床、铣床、镗床、磨床……却从来不制造人头也不制造头发,不制造生发油
护发素洗发香波护发润丝也不制造吹风机卷发机推子剪子梳子……”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我今天要给孩子们上三节课!其实,我真喜欢你的头
发……”妻和解地说。临别的时候,妻抚弄了他的头发。他笑了,容光焕发。确实,
头发好,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妻的爱抚使他情绪有了些高涨。他打开自行车锁,从车座后面的弹簧中间掏出
一块掖在那里的破烂抹布,把自行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抽打了一通,抽得尘土飞扬、
神采飞扬。他眉飞色舞、双目清明,看得清枣树树干上的每一条纹路与树下忙碌爬
行的每一只蚂蚁。空气的透明度与地上天上的一切物件的可见度都很优秀。没有任
何阴影或者烟雾。他骑上叮叮吱吱作响的自行车飞速前行,穿行于各种车辆行人障
碍之中如庖丁解牛,如入无人之境。
一进入办公室他就伏案工作。他进入了一个标准化了的世界。一切数据、线段、
图形、符号、规格的含义都是确定无误与全球通用的。在从事这样的工作的时候,
连他的呼吸、脉搏与排汗也变得更加合乎规律了。
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完全没有察觉罗处长已经拧开了他的办公
室的门,已经向他走来,已经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
“老忠!”罗处长的声音是亲切的。
“啊!”他大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准备从技术的世界回到现实
世界来。罗处长的轻声相唤与突然出现使他一下子无法判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
全部血液突然停止运转了一刹那,心脏憋闷,透不过气,毛骨悚然,他害怕地大叫
起来。
他的歇斯底里的大叫使谨严整洁的罗处长狐疑而又不满。“你这是……怎么回
事?”
“我……啊啊……是罗处长,请坐!”
罗处长皱了皱眉,轻声叹了口气,“我担着一定的风险来给你通个信息。你恐
怕不好回避过去了……”
“回避什么?”
“你说回避什么?我不顾别人说什么我是你的人,特别来向你报信,要想个办
法,要有个说法,起码,自己应该注意一些,小心一些,谨慎一些,稳一点,现在
已经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
“你说议论什么?”
罗处长急得跺脚,“算了算了,我爱莫能助!我把心都交给你了,把我的前途
都押上了!我豁出去今年提不上工资,为了交情!可你呢,你太不够哥们儿了,你
还在与我打哑谜,绕弯子……”
“谁?哑谜?弯子?”忠强迷惑不解。
罗处长转身便走。忠强叫住他,问:“难道是关于头发的事?”
“你自己最清楚!”罗处长悲愤欲泣。
忠强呆在了那里,像个傻子,完全丧失了理解能力与反应能力。果然,又是头
发。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风把树叶吹响,又不响了。汽车从办公楼前开过,
引擎声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变无。过去了二十分钟,他仍然呆呆地坐着,坐得呆
呆。
然后他低下头,又投入工艺技术的世界。
然而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严正的、鬼祟的、恨恨的罗处长的表情不断在他眼
前梦幻。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顶。全秃的,半秃的,落毛的,花白的。一个
大臭虫在眼前爬行,为什么臭虫却是毛茸茸的?留下了好几道影子。他的妻子很紧
张,翻箱倒柜地找臭虫。难道臭虫是那么重要的吗?臭虫在飞,满天飞……
他觉得实在不舒服,便去医务室。他下了好几层楼,鞋底踩得楼梯哆哆地响。
他下了决心,宁可放下工作,影响生产,也要把自己的头发弄清楚。弄不清楚,首
先自己就不踏实。推开医务室的门,碰到的竟是厂长。厂长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勉
强地与他握了握手。那眼光好像是在说:“不好好上班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握手
的时候厂长眼睛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却是憎恶地盯住了他的头发,他觉得后颈部有
些抽筋。
“您好,李工程师,”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王医生向忠强打招呼,“您哪里
不舒服?”
“我,我——”是的,哪里不舒服呢?
“您发烧么?您咳嗽?您头晕?您消化不良、腹泻还是便秘?您失眠?您皮肤
刺痒?您心律不齐?您某一部分疼痛?您变得容易疲倦和急躁……”
忠强否定了所有这些提问。
“那您是来看什么病的?”
“我……没有什么病!”
“那……您到医务室来,是为家属要点速效感冒丸和酵母片的么?还是需要驱
蛔灵与眼药水?要不就是伤湿止痛膏?”
“我的家属……也都健康无恙,不需要灵、水、丸、片、膏!”
“那是谁建议您到医务室来的呢?您的爱人还是您的朋友?”
“我说的是小王同志,王医生!请你看一看我的头发……我感到非常迷惑,我
简直弄不清楚我的头发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是的是的,我的头发很好。没有瘌
痢头,没有紫癜也没有白癜,没有变白也没有大量脱落。在我这样的年龄,头发大
量变白或者大量脱落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当然。比如,赫鲁晓夫在我这样的年龄,
就落光了头发。请等我说完。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我完全相信,头发这种东
西,没有血管也没有神经,既不会癌变也不会发炎或者发疯。当然,头发也不会说
话,捅漏子。头发最安全的。不是吗?不错,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人包括我的爱人正
面向我警告说我的头发出了什么毛病或招致了什么危险或者我应该对头发采取些什
么防范纠正弥补措施,或者为头发的事向什么人致歉……这个这个但是可是……”
他突然停止了自己的“病情主诉”,他对自己向小王这样一个比自己的最小的
孩子年龄还小的见习医生没头没脑地诉苦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他简直是精神病!
他简直是在污染小王医生的心灵!他饱经沧桑。他豁达开朗。他正直自持,有所不
为,有所不言。他受到了领导与厂内外车间内外各色人等的尊重。去年冬天,厂子
有千分之二的指标给有突出贡献的人晋级,全厂有三个人晋了级,他就占了三分之
一!他的满头黑发的照片张贴在了工会的光荣榜上!而他在大好的上班时间,而且
是上午的黄金时间——他坚信人类在上午比在下午聪明,一切重大的发明创造都是
在上午完成的——跑到医务室胡扯,他简直变成了上班时间跑医务室混充病号骗病
假条的无赖一流人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大概是出自医生职业的要求与对长辈工程师的敬意,小王医生面带笑容倾听着
病人的诉说。但忠强仍然看得出她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他的呓语使见
习医生摸不着头脑,后来病人沉默了,医生也沉默了。这样沉默了大约八十秒钟。
忽然,只见小王盯住了自己的头发,又盯住了自己的眼睛。头发——眼睛——头发
——眼睛,几个回合之后,小王的目光变得平静温柔起来。平静温柔之中却流露出
无法掩盖的轻蔑与怜悯。甚至于还有——以忠强五十余载的丰富人生阅历与敏锐观
察力的名义——几分幸灾乐祸!这种眼神使忠强大吃一惊。当然,绝对地当然,小
王医生对他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的,而他的倒霉绝对不会为小王创造一丝一毫的机会,
更不要说是利益了。但小王为什么也不能免俗,也要在确实看到他碰到了某种潜在
的麻烦之后感到下意识的快意呢?为什么人们乐于欣赏别人的灾祸呢?
幸好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然后小王医生充满理解与同情。她说:“不论怎样,
您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这是三联单!当然,我也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您的
头发真好!我要有这么好的头发就好了。检查了,费点时间,费点麻烦,可是能够
确诊没有病变,自己也就放心了,别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相信科
学的权威……再就是,您要注意劳逸结合……”
“没事,没事,没有针对……”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耳语,混杂着吃吃的笑声,
褐红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你……”忠强想问医生,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耳语、笑声,看到了影子,旋即
又认定不应该问。越问就越严重。经验提醒他说。
有新的病人进医务室,忠强只好讪讪地退去。
离办公室还有二十米,他听到了电话铃在响。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起来,拿起
听筒的时候觉得比接任何一次电话都紧张。“喂喂喂!”就在他喊出第一个喂的同
时,“咔哒”,对方把电话挂上了。
是谁呢?虽然他的办公室里装有电话,但电话铃很少响。未能接上的这个电话,
显然已经响了很长时间。
他不知道做什么好。摸一摸口袋又拉一拉关一关抽屉,他恍然大悟,他戒烟已
经五年了。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吸一支烟。摸出烟盒,撕开一个口,用左手的无名指
从底上一弹,一支烟跳将上来,抽出来,揉一揉,戳一戳,把烟浅浅地衔在嘴里,
拖延着不点火……他为什么要戒烟呢?什么煤焦油!什么一氧化碳,什么三四苯丙
芘,他什么都信,什么都听!五十多年了,从《十万个为什么》到党的文件汇编,
从少年儿童读物到先进人物讲演集,上面刊登过的一切训条戒律建议四六旬真言他
都奉为圭桌。至今刷牙的姿势仍是按照一九五二年第一百零六期《中国少年报》第
三版上的一篇文章的训示来做的。到了八十年代,一出现戒烟的宣传他就立即戒了
烟……也许就是由于这种种科学的生活习惯使他的头发老当益密乌黑粲然?为什么
要这样认真呢?不是在一切西方的香烟广告上,既宣传本牌子的烟的妙处又附上一
行小字“xx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吗?他要不要在自己的头发上悬一个小
条子呢,用中、英文写上“鄙人谨敬告各界,发黑实非得已”……天地良心,他不
是女演员,他从来没有经营过自己的头发啊!
电话铃又响了,啊,是妻。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妻的声音是平静的,平静中仍然流露出兴奋,通过漫
长的电话线路,忠强听到了妻的兴奋的呼吸,“组织部门的一个老同事悄悄告诉我,
你不要犯傻跟别人说,我现在只是一个人,我给你打电话不会有别人听见。可是大
上午的你不在办公室你是上什么地方去了呢?别忙,我就告诉你……”(以下声音
突然变弱,忠强没有听清。)
重复了三次之后,忠强勉强分辨出这么几个字:“让你……当局长……”
……什么?
已经三起三落了。一年以前已经传遍整个机械工业系统,老局长将要退居二线,
正在物色接班人,而第一批被考虑的对象里就有忠强。真有意思,除了他自己,人
人对这个事情的源起、始末和进展状况都了如指掌,就像人人都有一个小舅子在组
织人事部门供职,而且是供要职一样!五个月前,一位大人物正式找他谈了话,他
决绝地谢绝了。妻也支持他,“不干不干,咱们可享不了那个做官的福,也担不起
当官的挨的那个骂……”妻说。“我只不过是想搞一点业务。过去因为被迫害,我
搞不成业务。现在,如果因为被重用仍然是搞不成业务,那可真是悲剧啊!”他声
泪俱下了。于是大人物保证说,将会尊重他本人的心愿。
就这样平息下去了。然而局长的人选并没有确定,老局长也就一天天地更老着。
怎么又重复再现了这个话题呢?
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没有引发声泪俱下的悲剧意识,他茫然。茫然之中又似乎
颇受鼓舞。
“没事。没有针对。你的头发没事了!”欢呼声就像花瓣似的从空中撒落。
他定了定神,天青气朗。他又被提名当局长。他一点也不想当局长。然而当局
长的可能性意味着他的黑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疑之处。例如,他绝对没有掠夺过
黑发,更没有图发而砍了什么人的头,他没有利用黑发去为不科学的无执照的护发
素做广告,没有因此而攫取巨额酬金。除了当局长,简直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表白自
己的黑发的清白。而局长的头发是没有问题的,就像局长的政治经历不会有什么问
题一样。
吃午饭的时候罗处长跳跃着向他的桌子走来,像一只欢乐的青蛙。“老强同志,”
他用不寻常的隆重称谓开始,“最新消息……啊,您已经知道了,当然,”他用手
指一指忠强面前的一小碟拌海蜇与一小碟五香花生米,“我祝贺您……”他毫不犹
豫地拿起忠强已经喝了两口的啤酒杯,“我们心照不宣……”他笑出了声。
他厌恶罗处长的举止。前不久还对他发脾气。可怜的变脸者啊。又禁不住含笑
自问:“真的没事啦?”
于是一身轻松,一身清洁,摆脱了许多粘附在身体上的秽物。
然而他已经拿了三联单。去不去医院检查呢?
当然去。已经去了医务室,已经从小王医生手里接过了三联单。小王同志在三
联单的存根上已经登记了忠强的名字……不去,是对医务室的不尊重,对小王医生
的不尊重,对他们单位的合同医院——大名鼎鼎的中x友好医院的不尊重,也是对医
学的不尊重和对具有良好的声誉的自己的不尊重啊!如果不去检查身体,将何颜以
对?将怎么去当局长或辞谢局长?
来到现代化的大医院他不禁诚惶诚恐。各种设施,各种技术,各种医护人员。
查二便查血查唾液汗液。查头查脑查身查脚。查心肝脾胃肾。查声带查小舌查脚指
缝。查脉搏查血压查脑电心电脑血流。查颅腔胸腔腹腔鼻腔口腔。查ctabf扫描……
原来每个部位每个项目上都蕴藏着致命的病变危险!他被折腾被震慑得心灰意懒。
生老病死,我佛慈悲,真是何等的痛苦!查声带时医生把器具捅入他的咽喉,他哇
的一声呕吐不止。从呕吐物中他竟然看到了一周前闻听到又要当局长的喜讯时吃过
的拌海蜇!此后他再也没有吃过生冷的海蜇!海蜇竟然在他的胃里据守了一周又两
小时!他怎么能没有病,怎么能不疑神疑鬼?后来医生在他的头发里找来找去,找
了二十余分钟。
“医生同志,我的头发里有什么?”
不回答。
“我请问医生同志,请您告诉我,我的头发里究竟有什么?”
仍是不予置答。更加庄严。
“是不是有臭虫呢?”他悲凉地问。
“唔唔,会有的,是的是的,不会的……”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
医生决定取下他的二十根头发长期观察化验。
“我是说,您可以多取一点,为了精确……您知道,抽样的或然率就是说概率
论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可靠。疾病的问题是严格的,不能搀入就是说植入概
率的概念……”
医生点了点头,向护士致意:“下一个……”
检查得隆重邃密,检查结果却马马虎虎。又一周以后他来医院看结果,门诊部
门从病历里看不出结果来。一位并没有检查过他的身体也没有听过他的主诉副诉的
不可靠的小医生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结果就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比如说
如果您的细胞有恶变,就是说阳性反应,化验室就会立即送到门诊部,而且会找您
的领导、您的家属来谈话,这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而现在,您的化验单没有送来……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您可以放心……”
忠强愤慨起来,“这么说你们弄丢了我的化验报告单身体检查表检查报告单是
一件好事喽?这么说不检查无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喽……”他口吃起来。
这个水平与资历深为可疑的毛头小医生眨了眨眼,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医生回来了,坚决地说:“我已经查过了,您的身体检查
报告没有问题。”说完,他拉出一张证明纸,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道:
李忠强,男,成(年),身体各部无异常……
他沉吟了一下,意犹未尽,便又加上:
健康状况良好,无问题,特此证明,切切。
“那么我的头发……”忠强急切地问。
小医生庄严地看了看他的头发,写道
头发健康对头,无问题。
谢谢了,医院、医务室!谢谢了,现代西洋医学仪器手段与把人卸开、把里子
翻到面子上来的检查身体的技术!我有证明了!我的头发没有事!我的头发健康对
路!不,健康对头!已经有了书面结论,权威的,无可争议的!而且,遵照可爱的
天使般的医生的指示,他的证明已经拿到挂号处盖了“中x友好医院医疗证明专用”
章!一切的流言蜚语、见不得阳光的阴影和不怀好意的目光都将在医院的断然证明
面前碰个粉碎,然后烟消云散!他再也不会因头发问题而多虑、而失眠、而伤脾、
而串气、而喝啤酒也喝不出滋味来!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啊!不必为你的每一
根头发而分心,而是把你的全部身体全部智慧全部心灵包括全部每一根头发献给发
展机器制造业的事业!只要机器造得更多更好更精密更先进像日本一样像西德一样,
他的头发全部掉光了或全部变白了变红了变绿了变成草变成虫变成森林变成箭垛枪
靶又要什么紧!无怪乎又在考虑他任局长了呢!真是透彻啊!因为当局长,所以无
问题。因为无问题,所以当局长!连从未谋面的小医生,在他千恩万谢地道再见的
时候,也似乎嗫嚅着说了一句:
“您是不是即将被任命为局长?”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正是默认的兴高采烈的含蓄表示。他又觉得自己怪恶
心。
五天以后,早晨醒来,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似曾
相识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怎么?你又来啦!”
精灵吃吃地笑。一股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围着肚脐眼转了一圈,没有
了。一会儿,肚子剧烈疼痛起来。“唔,唔,”他叫着,“你们这些朦朦胧胧的玩
意儿快走开!你们不知道吗?我有了医院体检报告!而且说不定真的当上局长!你
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你们还有什么市场?你们只能唬没有医院证明的人!我不欢
迎你们!这里没有你们容身的地方!”
吃吃地笑,辘辘地响,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你偷了头发,染了头发,做了头发的手脚!医院证明
只能证明你暂时没有患发炎发癌发血栓发结石,却不能证明你未偷未染未做手脚!
再说,你相信中x友好医院是你的事,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呢?还有局长,局长的头发
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帝的新衣和汗毛么?能比得上敦煌壁画上仙女的丝裙么?能比
得上澳大利亚纯种羊的毛绒么?以为一纸证明就可以封住我们的嘴,你太天真啦!
我们照样攻你的头发,非攻倒不可!你居然以为医生也问你当局长的事?真恶心!
你还微微一笑含蓄地表示高兴呢,别自作多情啦!你的二十根头发早已调到病痛坏
死发学会常任理事会综合研究室去啦……”
肚子里的逻辑推理,无懈可击!义正词严,气贯长虹!这就是他的肚子,他噢
了一声,虚脱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他在病房里被抢救。已经灌服了大量蓖麻油,而且灌洗了肠子。
他的浑身似乎都已经淘空了,他的体重减轻了二十五公斤。然而他的肚子仍然嘀嘀
咕咕叽叽喳喳吱吱吜吜地响。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仍然是关于他的头发的流
言蜚语。他的妻于也能听懂一小部分。这使他们俩恐慌起来,要求医生加强加大用
药。医生用胶皮管子通过鼻孔插到他的胃里,灌服了大黄、巴豆、芒硝等峻下药。
他泻无可泻了,肚子仍然叽叽不止。医生也慌了,请了老中医、气功师与外国专家
协作会诊,还是忠强自己突然想到,用微弱的奄奄一息挣扎着说,能不能给他灌一
点米汤。西医认为他现在太弱,不可能接受和消化食品——哪怕是些微米汤,能够
做的只有输液,一边输液一边不断用放射线与超声波扫描冲击他的肚子。中医则认
为可以灌米汤,可以灌饺子汤面汤赤豆汤银耳汤参汤,还建议在他肚子上拔罐子。
一般的罐子不行,必须是出土的纪元前七百年制作的陶罐,罐耳上必须有阴阳鱼的
图案。
前三天按西医和外国专家的方案治疗,收效不显著,但也没更加恶化。西医和
外国专家认为这是治疗成功的证明,中医和气功师则认为这是治疗无效、干脆可以
说是彻底失败的证明。后者意见占了上风,忠强的肚子里有了米汤面汤。然后气功
师向他的肚子发功,并断言他的肚子里有许多虫子。然后拨了罐子,用的是打欠条
从博物馆借来的陶罐。妻子说拔罐子的结果是拔出了一粒状似臭虫的影子。负责给
他装罐撤罐的中医护士否认有这回事,并说这是谣言。
据说住院期间对于他的头发的议论高潮迭起,险象丛生,真是满城争议忠强发。
尖端的说法是说连他的头也是假的,是从黑市上用外汇券买来的走私货。还有人说
已经从他的头发里检验出了t365×107型艾滋病毒。据说有各种好事者找罗处长打听
他的头发的事。据说罗处长一会儿说他的头发是黑的一会儿说是白的,一会儿说是
假的一会儿说是真的。一会儿说冲这样的头发一定不能、一会儿说一定能当局长。
所有这些说法都从窗缝门缝衣缝罐缝唇缝里吹进来,吹入他的肚脐眼,他的肚子老
是好不了。最后一天他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新局长已经任命了,不是他,
他可以松松快快地度过余年了,而且上边说了,由于他的肚鸣症,他可以提前办退
休。
“但是我正在设计新型机床呢!”他喊起来,他的声音这样洪亮,使妻子、护
士、医生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哪里像个病人,你根本就没有病啊!”妻子抚摸着他的满头黑发说,他又
昏过去了。
不久,他出了院,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于没有当上局长抱有遗憾的心情。
而且一想到多半是因为二十根头发的培养化验出了问题才被排除于局长候选人名单
之外,便觉得嘀嘀咕咕。而这种嘀咕。他无法不认为具有一种他素日最为讨厌的庸
俗卑劣的性质,他惭愧万分。之后头发缓缓地开始脱落和变白,进程绝对正常。仍
然有各种朦朦胧胧的影子,肚子里仍然有各式各样的喊喊喳喳。他慢慢习惯了,一
面听着喊喳,看着虫影,一面往肚子里灌崂山可乐和鹿茸王浆。身体渐渐康复。研
制新机床的事终于有了头绪,已经请专家做了两次鉴定,基本通过。他开始办理申
请专利。厂长找他谈了一次话,鼓励他的工作热情,肯定成绩,并且委婉地向他进
言,不应该把大好时光用在对自己的头发和肚子的疑神疑鬼上。
“难道我愿意这样吗?”忠强有点激动,“我希望的只有一条,工作、工作、
还是工作!国家需要的是机床,而不是机床设计者的头发鉴定!难道我们的生命浪
费得还不够,还要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吗?为什么要打搅,为什么要纠缠,为什么
要捉摸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现在不是也开始秃开始白了吗?不是和大家一样了吗?
该满意了吧?!”
厂长递给他一支烟,并且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厂长解释说,白开水比茶或咖
啡对大病初愈的人更有益。厂长说:
“您还是不够坚强,不够成熟啊!您的这一场病,实在是缺乏应有的根据、应
有的基础啊!对不起,忠强同志!在您生病期间,我们调查了这个事情——当然,
大家关心你嘛!结果呢,并没有一个人对您的头发表示过不正常的兴趣嘛!您自己
说,是谁对您头发不友善来着?您举得出捉弄您的头发的始作俑者的姓名性别年龄
籍贯家庭出身和土改前后家庭经济情况来么?您举得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证明您
的头发值得引起不寻常的关注来么?瞧,您举不出来!你瞎折腾什么嘛!”
厂长的话使忠强五内俱热,一口粘痰升了上来,几乎犯了呼吸道阻塞症。
他不服气,怎么会闹来闹去是他自己闹呢?
他问妻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谁议论过我的头发?你放心,我一不会
去算账二不会去告状,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纳闷,我只是憋得慌……”
妻子摇摇头,说是不记得有什么人对他的头发怀有恶意。妻子说,向她提起头
发的人是她的爸爸,他的岳父。老人一千个疼自己的女儿,一万个满意女婿,一亿
个好心。妻子断言,他向妻子查询本身就是找错了位置。
他去问罗处长。罗处长也摇头。“哪里有什么人对你的头发感兴趣呢?头发有
什么要紧,人发还没有猪鬃经济效益高呢!”罗处长眨眨眼,坏坏地一笑。“至于
最后没有任命你当局长嘛,是不是与你的头发有关系,就不是我们小萝卜头知道的
了。反正对外说嘛,还是说照顾你的业务。老兄,后悔了吧?何必当初那么清高呢?
有官不做,悔之晚矣!”
“你浑!”他说完,离开了罗处长。
看来他只能去问肚子,问精灵,问棒棒状的影子了。每天早晨,他不再在槐树
下早操,不再听英语广播,一心一意地等肚鸣,等精灵,等影子。谁知,连等了一
年,什么也没等到。“他们”不来了,他悲哀地想。
他去问小王医生,小王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您有点……神经官能症。”小
王给他一瓶一百片装的安定,建议他一天服用三次,一次两片。他感谢小王对他的
信任。
他长叹一声。完全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无事生非,疑心生鬼。只能说明自
己思想不过硬,修养不过硬,意志不过硬。再调查下去么?难道还嫌时间浪费得不
够多?呜呼,干扰容易做事难呀!
两年之后,由于他坚持使用行销海内外的w护发灵,他的脱落了的头发又复生
了,变白了的头发又变黑了。一家美容杂志的可敬的编辑约他就此写一篇经验介绍。
他斟酌再三,决定不写。谁知道这里边有什么背景,谁知道美容编辑是不是接受了
w护发灵的回扣?机床、机床,他再不能揽机床外的事了。而且,他确实一点也不
了解自己的头发。“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着,豁然。
组接
组接
头部

锣鼓声敲得喧天。火光照红了你的脸。你扭着秧歌,扭着人人都扭的秧歌。很
可能,你的“材料”并不宜于做一个舞蹈演员。你的腿不够长,腰也不够纤细。然
而当时只知道胜利,只知道狂欢,只知道青春的骄傲与圆满。我知道你爸爸是个大
地主大官僚,你上学的时候有汽车、有老妈子接送。而你革命了,背叛了自己的阶
级。你为地下党搜集过重要的情报,而你并不是党员,这实在令人怜悯,因为归根
结底,你还只是一个被帮助被改造的对象。我怎样帮助你?
而你像玉一样柔润光圆。你的手你的脸都在放光。看到你像农妇一样地包上了
彩色头巾,穿上臃肿的绿绸灯笼裤,哐、哐、起哐起哐起,你像儿童、像儿童团员
一样地傻里傻气地跳舞,我心疼得想落泪。我,一个孩子,已经像大人一样地生活、
思索、战斗、感受。而你,一个大人,却要像孩子一样地跳舞……而歌声是欢愉的、
舒心的、热烈的,像大风大火一样。
更热烈和舒心的是你的笑容,笑得开怀却仍然那样文雅,你的出身和教养就是
不同哟!我为我们的革命而骄傲!革命的血与火把皇帝的女儿从深宫中引了出来。
革命的大旗把贵族的少女从花园中引了出来,你的笑容便是对于革命的报答,便是
对千千万万刘胡兰与董存瑞的报答。你的笑容便是对于革命的人们的明天的预兆显
示。多么神圣,多么无私!万民相亲如一家!而当你走过我的面前的时候,你向我
扬一扬眉,你好像还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的眼睛不算大,然而清水一样地明亮。你的鼻梁像一条优美的长线。你说话
的声音又像南方人,又像北方人。都说你会说很好的英语。你参加基督教的团契活
动,并从中受到了地下党的教育。你会弹钢琴。你曾经住在一幢红色的小洋楼里,
二楼正厅有一台漂洋过海而来的钢琴。二楼窗外是一个岸边积满落叶的湖。
你从不革命的钢琴,走到革命的秧歌舞里,开始了你奇妙灿烂的青春。

你的身材高大,眼窝深陷,留着短发。最伟大的是,你穿着宽敞的棕色皮夹克。
这身材和这夹克使我倾倒。你的形象立即与我心目中的苏联女革命家苏菲亚或者斯
薇特兰娜相重合。你如果到西伯利亚去看望你的因企图暗杀沙皇而被流放的情人,
你将首先亲吻他的镣铐而不是他的面庞。如果你被要求用点亮灯盏做暗号表明刽子
手“总督”业已到达,然后你的情人将拉响炸弹与总督同归于尽,你会毫不犹豫。
你会把所有的眼泪吞到肚子里。
果然,宣布了,你是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解放以后你首次与你的下属,与你
的敢死队员见面。当然,你是领导。我们期待着你的下一步命令。
于是你讲话了,你尖锐地批评了无组织无纪律状态。你的嗓音浑厚深沉,用语
简洁有力。讲到可笑的地方,你发出了丹田之气冲破闸门的笑声。
说是你的情人是游击队长,在一次掩护撤退的阻击战中牺牲。说是你曾经在一
次危险的交手战中打倒了一个国民党特务,掩护了地下党的领导。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你的转身,你的叉腰,你的摊开手掌,你的只坐在椅子
边缘的习惯和有力的双腿,你否定什么意见时鼻孔发出的声音,直到你喝水时拿茶
杯的手势,都使我如醉如痴。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你。

经过了许多天干旱的跋涉。沙丘连着沙丘。多刺的白草,使得干旱更加干枯。
每一丝云都预言着不祥的风暴,世界似乎转瞬就会被吞噬。骆驼也显得疲惫。
然后是一排遥远的树影,一排令人难以相信的温柔生机,是一个蓝得如玉的湖,
湖里的白云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晶莹剔透。这不是海市蜃楼?
你就在湖上,在原始的木筏上唱几支歌颂新生活的歌。你全无矫饰,全无顾忌,
你有什么样的声音就唱出什么样的声音,你有什么样的天真就唱出什么样的天真。
你戴着花帽,你梳着长辫,你戴着耳环和银镯。你就是一个民族,你就是一个
地区。黄沙的漫漫包围之中,不但有树,有水,有庄稼,而且有丛丛玫瑰。有你的
如水的清澈流畅的声音,有你的如花的笑容。真诚和本色是最好的笑容。你赞美。
你的赞美正是对你自己的满意。你的漫不经心正是你天性的表达。你伸手举步便是
跳舞。你发声便是唱歌。你的出现便是对于艰难的大自然的补偿,便是对于长途跋
涉的慰安。
你也是生灵,而你为愉悦众生灵而生。每一块石头和木头,每一只小牛和小鸭,
都因为听了你的歌而微笑,而共享欣然,而洋溢生机。

你爱说傻话。你像一个上满发条的小机器人。你把头发剪得这么短,说是模仿
苏联卫国战争中的青年女英雄卓娅。你突然积极活动起来,一天接二十个电话,一
天打二十个电话。手里拿一个笔记本,把每天要做的事密密麻麻地记下来。你走路
像一阵风,脚也不沾地。你的穿着也是卓娅式的,两条宽宽的带子,一条中学生的
竹布裙。而你的白衬衫,一直保持着——我要说是“资产阶级”式的——清洁。
然而越来越多的人不喜欢你。“她真是愈来愈骄傲了!”一个人这么说。两个
人这么说。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她怎么骄傲了?骄傲就是骄傲,并
不需要列举和逐条分析。
于是,你突然没有了。像流星一样地迅速地出现,又迅速地消失了。
许多年以后说是你参了军,却没有能去你们所希望去的朝鲜。说是你堕入了情
网,疯疯痴痴,难解难分。说是你堕落了,竟和一个面貌可疑的人同居生了孩子。
而终于被骗。
值得遗憾么?
你总是信任那些不信任你的人。

我们在公园的草地上见面,你带来你的恋人。他身材高大,背着照相机,穿着
米色风雨衣,说一些高级的话,提到我从未去过的一个俱乐部。而你的眼珠如黑漆,
如两滴墨汁落在清水里,将欲扩张尚未弥漫。你的热情似乎正在你的睫毛上、你的
厚嘴唇角上、你的晒得有点红黑的皮肤上燃烧。你手大脚大,却仍然举止有致,说
笑起来又大方又不失娇柔。你谈文学、谈绘画和音乐,还谈到一个声名狼藉的女戏
子,为她鸣不平——你真豪侠。是的,我觉得你更像一个女侠,像一个江湖女子,
我想象着你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挥动兵刃,杀向不平的情景。我忽然问你为什么
不去拍电影,使你们俩莫名其妙,使我觉得自己谈吐不得体,便冒出汗来。你开始
唱歌,歌唱草原,我觉得好笑,想公园的草地与草原实在并无共同之处。最后你们
才宣告下星期六晚上结婚,邀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使我觉得突然怅然,连祝贺的
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后来我便叹息,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自来高雅,自然,畅快,而有的人却那么
狼狈艰窘困难……你们有令人羡妒的命运。
腰部

转瞬就是十几年,旧地重游,我想念着你,重温着你的名字,你的风姿。我走
进大院,走上楼梯,回忆着初次来这里的情景,奇怪这房屋竟比人老得还快。只见
一个虎背熊腰的妇人在楼道里大喊大叫,可能是与人吵架,也可能只是习惯了大声
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不好意思看陌生的、正在激动的人,为她感到莫名的羞愧,便
赶紧收起目光,找到了我要进的办公室的门……
科长公事公办地向我介绍了这些年的情况,介绍的都是“无情况”,即不必介
绍也可以知晓的千篇一律的情况。我们每天早晨起床,每天晚上睡觉。我们学习,
大家都拥护,都行动起来了,出现了可喜的现象。当然也不平衡之类。我们是默契
的。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你的美丽的名字,一股清纯的泉水涌上了我的心头。
科长说:“刚才在楼道里大喊大叫的就是她呀,难道你没有遇到么?你敲我的办公
室门的时候她还在大叫呀!”
我怔住了。
是她在叫。叫什么?不是唱歌。不是跳舞。不是谈理想也不是谈艺术也不是谈
革命。她在叫,伸着胳臂,直着脖颈,好像还不断地踏脚。
她不再是个美好的梦了么?也许只是我不巧,碰上了这不佳的一瞬。这美好的
失去,未免也太快啦。
其实也没什么。

事隔许多年,我们又见面了。你的大眼睛仍然明亮,眼珠却比以前灵活。你的
声音仍然响亮,说起话来却有更多的抑扬顿挫。你的表情仍然活泼,各种神色却有
更多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熟练。我们一见如“故”——本来也“故”,一
见如几十年从未隔绝。然后你向我分析形势,把各种报纸上没有的新闻内幕透露给
我。真得感谢你的信任,与你一个小时的谈话竟使我恍然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场游
戏,一场较量中的不可少的角色。而我原以为,见面以后要回忆我们的少年时代,
要询问各自的坎坷经历的……
谢谢,我知道了我的价值。我也是一票。你的亲切迷人的微笑,可以说是对老
友的微笑,也可以说是对于一票的微笑。很紧张也很充实。其乐无穷,其苦无际。
祝你成功……告别的时候,我只觉得有点——“怕”你。

你穿着臃肿的、带补丁的棉衣来开会,面黄肌瘦,脸上放着虔诚的光。你给每
一个年龄比你大、名声比你响、地位比你高的人鞠躬,讨好地、生怕不被接受地称
这些人为老师。你刚发了几句言,竟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了——你说,你从来没
有在这样的场合说过话。倒是几位老前辈真诚地称赞了你,称道你的贡献,你的才
具,也称道你的清高和你的恒心。然后每一个发言都是对于你的劳作的肯定。你的
眼眶里浮着泪花……只是在散会以后你才说,你没有想到,这么多你崇拜过羡慕过
向往过的人集合起来向你致敬。而几十年来,你欲向这些人致敬而不可得,你欲一
睹这些人的容颜而不可得。你说,你的渺小的生活突然与这些了不起的人物联结起
来,这使你觉得幸福得头晕……
你是幸福的。只是你的笑容与你的目光仍然饱含着苦味的谦卑。

你拨拉开警卫走入了“常委楼”。你的早生的白发使你的形象变得可亲可敬。
而且都知道,你的老汉原也是在这个楼里办公。还在走廊里你已经大喊大叫,说了
第一句话就哇哇大哭起来。你的哭声打开了一扇又一扇沉重的、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一个个惊讶的、迷惑的面孔向着你。你获得了初步的成功,你获得了大的鼓舞。于
是你诉说,你抱怨,你指名道姓地责备一个又一个的领导亏待了你。你咧着大嘴哭,
然后把比眼泪更多的鼻涕甩到地上,抹到门上,抹到楼梯扶手上。你跳起脚来,大
骂那些在位的领导人……终于,你被优礼有加地请进了主要负责人之一的堂皇的办
公室。
事后你说,你实不愿出此下策,但硬是拖着不给你解决,你只好舍出老脸。你
还轻松地说,这一招的核心是甩鼻涕,鼻涕甩得越多,越肮脏,问题就越容易解决。
是的,在你大甩鼻涕后一个月,新居落实了,你们家乔迁志喜。

你来信说,你入党了,这使你好几天睡不着觉。年轻的时候你像一个无望的情
人,一次又一次地追求党,期待党给你以考验。你愿通过哪怕是生与死的考验只求
得到党的信任。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在梦里举起右手宣誓。
尔后你终于死了心。你感谢那位说直话的同志,他干脆告诉你,你属于“不能
发展”(入党)之列。你的家庭,你的社会关系,党不能因为你而玷污自己的队伍
的纯洁。你哭了。
从此你的日子坦然愉快。你像农民一样地养鸡,每天早晨摸鸡屁股,每天下午
核查捡蛋数与预计数是否相符。你“偷”工地的砖瓦木材为自家盖小房,并坦然他
说:“公家的木头算什么,我们人还是公家的呢。”你接受病人的礼物并给他们开
贵重的药,“反正礼物是个人的,药品是国家的。”遇到心情不好,就干脆弄一张
病假条,歇他十天半月。
而这时候要发展你入党。你说自己条件不够。他说你早就够了……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平静了。

你的面容使我沉重得说不出话来。面如死灰,但死灰也没有这样沉重。你呆在
属于自己的一间狭小的屋里,如已判处死刑的囚犯。一辈子你追求事业,你不辞辛
劳,大年初一也不回家,连儿子也不再认识你。你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决心,为俗人
所不容,为领导所不容,为婆母所不容,为嫉妒你的同事所不容……最后,为自己
的丈夫所不容。他提出要与你离婚,你的已经十几岁的孩子也在法庭上明确表示不
愿意跟随你。
而今天,专家委员会最后宣判了你的“死刑”。你的研究,你的论据,你的实
验记录全部都是反科学的、靠不住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彻底失败的。而且,这
一切是被一个极有权威极无知识的大人物所利用、所主使的。现在,大人物已经告
别人间。昨天还在向大人物献媚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新派,变成了最时髦的批判者、
解放者、先锋人物。而你呢,一夜之间从大人物的宠儿变成了“心比天高、身为下
贱”的小丑,变成了一厢情愿而又一事无成的可怜虫。而就在这个时候,连你的丈
夫、你的孩子也杀向了你。
我要炸了。你说。
老战友、老同事们说起你来的时候都包含着如下的潜台词:
老天保佑,我们总算没有倒霉到她那步田地!
足部

我不能相信,这封告密信是你写的。
你捕风捉影,你夸大其词,你渲染一大批人在政治上的可疑的面貌,你把个别
的人和事说成一群,你大声喧哗“狼来了,狼来了”,你呼唤枪炮火力与猎狗,而
且,你说不出的委屈。
你点了那么多的名,都是大半生与你共甘苦的同志。越是友人,你就越痛恨。
你觉得人人对不起你。
你唱过愉悦的歌,现在不唱了,现在只唱愤恨的歌。你写过热烈的情书,现在
不写了,现在是咬牙切齿?字斟句酌地写告发信。你显现过花一样的笑容,现在是
一脸的杀机。温柔的你却是嗜血的?
而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堂皇,那样真诚,那样悲壮。你气不忿,你咽不下这口
气,你祈祷着地震,你求告着火山爆发……哪怕,你也与之共亡。

在游泳池里。
你一次又一次地练习漂浮,练习水中呼气,练习划水与蹬水夹水,练习仰卧。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活在阳间一辈子,却没有游过泳,不懊悔么?
你喜欢水。你喜欢江河湖泊,喜欢大海。你的少年时代的幻想,就是在江河湖
海里乘风破浪。当你在电影里看到游泳、看到跳水的时候,你觉得那是一个奇妙的
梦。
你一点也不怀疑,只是在你过了退休年龄以后,你才有了偿还少年时代的海恋
的可能。虽然许多同辈人叹息:从前我们有很好的牙齿,可是没有花生豆儿可吃。
现在到处是花生豆儿了,可我们没有牙了。
你代替哀叹的是买了一件尼龙泳衣,一件彩色橡胶救生圈,你甚至买了一套橡
皮汽艇,你常常在你的客厅里给橡皮艇打足气,你的地毯便变了万顷碧波。
你的进步真大,你几乎学会了蛙泳和仰泳。然而彩色的救生圈限制了你。所有
的泳伴劝你丢掉救生圈,你完全接受他们的劝告,你每天都下决心丢掉救生圈,你
完全有信心丢掉圈后在水里畅游。但你抓惯了橡皮圈,在欲丢的一刹那你忽然体验
到了那种无抓无挠地自由沉浮的恐怖,于是你把丢救生圈的任务留给了下一次。
又是盛夏了,大海在等待你。

两元五角钱加四元三角钱又加五角四分钱是多少钱呢?
学习,学习,什么叫商品经济?为什么又学起商品经济来?我们奋斗了一生,
难道是为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只是副司局级?和我一同参加革命的,有的已经当了中央
领导。连那个小鬼都主持一个省的工作了。自己不争,谁管你?
谁说我胡涂?我怎么胡涂了?丢掉了飞机票就是胡涂吗?拿丝袜子发票报医药
费就是胡涂吗?至少应该再给我提升两级!什么,已经提过了!什么时候提的?为
什么不补工资?谁说补过了?钱在哪里?
药!快给我拿药来!便秘,对,便秘!血压,对,我已经有了血压!挂号,挂
号怎么还收钱?我们不搞社会主义了吗!跳舞?谁让你们去跳舞的!电视?快把电
视机关上,全是一男一女的你啃我我咬你的事……

只是在退休之后,你变成了年轻人。
你染黑了头发。你戴上了金项链和景泰蓝手镯。你穿上摩登的两色蝙蝠衫和贴
身的裤子。上帝保佑,你有那么好的身材,从背影看,你还那么窈窕。唯一的缺陷
——牙齿,你也采取了革命性的措施。你换上了一口永远洁白如玉的牙,你完成了
再生,第二次青春。
你再不会苦自己,革命,事业,群众反映,直到爱情,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你为
之而受苦,为之而牺牲你自己。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或者都可以成为革命家。并
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或者都可以成为居里夫人。(一个国家的女人都成了居里夫人,
不是比都成为茶花女更为难以想象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参加竞选,热衷于
争取选票——参加竞选的越多,结果不就是落选的越多吗?至于为爱情而痛苦,而
发疯,而患不治之症或者自杀,其实不都是自我的灾难么?那些爱情上得到了成功
得到了满足的人,他们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多深呢?那些写了感天地而泣鬼神的爱
情作品的人,在自己的爱情上,不是表现了更多的轻薄和靠不住吗?
去掉了这一切,剩下的便是快乐。你出现在舞场、餐馆、俱乐部里,老而犹媚,
风度翩翩,多么荒谬啊,年轻时候你看到老妇人常常奇怪她们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
地活下去,简直赖皮!而如今你发现了新天地。你仍然有自己的社交,自己的趣味,
自己的卖弄风情,自己的乐趣。而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也就可以轻松地说一声再
见了。何必那么沉重呢?

你发脾气,你摔东西。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与慕名而来的人大喊大吵,而且
说出一系列脏话,甚至令男人也逃之夭夭。你回忆过去,越回忆就越没有好气。你
现在是誉满全球的白天鹅了,你要为你丑小鸭时代受过的气向公鸡、向白猫、向农
夫与农妇、向对你掷过石块的孩子们复仇。你到处嘁嘁喳喳,每天说十个人的坏话
恶语。当公众为你鼓掌的时候,你缩缩脖,吐吐舌头,忽然一撇嘴,骂道:“你算
什么东西?”
你成就愈大,就活得愈不自在呀!你越发难受了。

想不到,我们在这样一个“敬老会”上相遇。
你的头发变成了银色,此外,一切的一切,你还是四十年前的你。
一样的光泽,一样的温顺,一样的含笑的眼睛,一样的转身的姿势。一样的口
音,一样的洁白的牙齿,一样的嘴角的善良,一样的谈吐。
而你说,你的丈夫已经死去了十载。你自己,已经退休三年。你的孙子已经上
了小学。你已经无事可做,除了看护孙子。
“还那么喜欢音乐吗?”我问。
你似乎点点头,又似乎是摇头。后来告诉我,你的儿子正在计划给孙子买一台
钢琴。你问:“好买吗?”
喝了几口龙井,你说,你要提前离去,因为,“孙子要找我的”。
“可你还那么年轻……”我蹑嚅着。
你摆一摆手,像拂去一个虫子,一笑。
你真高贵。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岁月在你的安详面前,无形无迹。
尾部
连续几夜失眠,便干脆披衣而起,出屋,搬一把藤椅,坐到院子里。
一株盖有年矣的枣树,据说结过许多枣,红枣与半红的枣曾经落满院子。这几
年已经不大结枣了,要费力地搜寻,发现星星点点。
而且现在的枣,已不像当年那般甜香脆鲜。
一株米兰,整整一个冬天是完好的,偏偏入春之后受了寒风,至今没有出芽。
折又折不断。剥开皮,还有绿色,使你始终抱有复生的希望。
小时候奶奶说过,伏雨一浇,一切没有死绝的东西都将重活。
还能再闻到米兰的香味么?
一只猫,小时候肮脏得很,曾经想扔掉,却又舍不得。谁让它来了这一家?有
第一天便有第二天,便有第二天的第二天,便有许多纠缠,叫做“命”的。
最近小猫白了,雪白的长毛,令人刮目。说是猫儿已陷入情网,每天晚上都要
闹的。同时学会了偷。春节期间,吃了四斤冻带鱼。又一次口诛心伐,抛之荒野而
后快。终于留了下来,不忍。
既然来了,何必人为地抛弃?人为抛弃,太残酷。
风习习吹着,和从前一样。
星星一个一个,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可以联成这样一条线,一个图,也可以
那样联。可以当围棋看,也可以当跳棋看。几十年看过去了。
都睡下、都安静下来以后,你忽然觉得苏醒。觉得一切都那么容易。
你分不清,这颗星和那颗星的故事了。你更分不清,今年的星和五十年前的星
或者以后的。
比如说,转眼就是第六十个夏天。
这个夏天雨多。鸟也比从前多了。想起那一年敲锣打鼓扬旗发疯剿灭麻雀的情
景,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远。
你相信,鸟类已经原谅了我们?
结构,是可以变化和摸索的。一位不逢时的小说家这样对你说。
你又说什么呢?
小时候的夏天夜晚,城市里也有萤火虫,有蝙蝠,有蛙鸣。大雨以后,胡同里
有没膝的积水。冬天,院里还见过黄鼠狼呢。
没有
没有
我独自一人,长夜难眠,我等待久违了的你的造访。
我被一座座山岭、一条条大河占领得太久。我被历史、人世、回忆、死者与生
者,以及一大块一大块的浓重的色块、亮点与阴影占领得太久。我被沉重的与冰冷
的思想占领得太久。已经四年了,我们朝夕聚首,四年像一个晚上一样地飞逝去了。
我的生活是每天为它们寻找和供应碳水化合物与维他命。他们是我的主人,我充实
如天天分享涮羊肉与澳大利亚龙虾。我富有如把xo的管道接到了卧室,要饮吮只需
打开黄金龙头。我的体重如巨象与黄牛。我每天都忙于搭架立骨、砌砖垒瓦,我只
得倘佯于我建筑起来的新建筑的门口。问:
“这是我做的吗?”
但是我并不希望总是这样。我有时候喜欢调皮、轻快,和电光石火的柔情一闪。
我喜欢与老师们家长们开开玩笑。我喜欢与你共同温习那渺小的温馨。我喜欢撩拨
那些装腔作势的吝啬鬼,看着他们痛不欲生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等待小巧的、灵活的、虚幻的短篇故事的到来。如等待你。我知道她会半夜
乘风而来。
她像一条鱼,绕着心潭游来。她像我的雨点,穿过层层夜空的雾霭。她像一个
陀螺,旋转着独特的华尔兹。她像一根羽毛,在我的居处近旁漂浮,却总是达不到
她想来的我家这里。
她太轻了。何况有风。
她是一个风铃,随风发出叮叮的铃声。
我的房间太冷。我的门口贴了一张闲人免进的布告,盖着派出所的圆章。另有
一面是当月的水电费用的清单。又涨了45%。
这个时间来了,我知道,每遇到这种时候,我的心就像吹凸的帆,我从来没有
像这种时候这样地渴望自己的眼睛哪怕只大出一微米。我害羞得几乎落泪。我幸福
得如同即将与你销魂。我天真得如同儿童,放一个大风筝,把自己放上了天空,听
鸽哨,寻找我的白色的和平与爱情的云朵。
门响了,你来到我的身边,坐在那张我刚刚从新疆回来时购买的大沙发上。
你好。你说,声音是泛漫的,立体的,怀疑的,而且令我大惊的是,你的声音
里充满了忧伤。
“我们的灯管旧了,我们的灯泡质量没有保证。你瞧,你好容易来一次,我却
看不见你。”
“即使你的灯泡是日本进口货,即使你有波斯猫一样的眼睛,即使我一直向你
走去,走到你的心里,你也不会看见我的。”你说。
“为什么?”我立刻感到了陌生。
“我是你的邻居。整个一个童年,我与你近在咫尺。好几次你踢皮球踢到了我
的门前的树洞里,是我像司马光一样地灌水使它浮起来,掷还给你。你喜欢唱那个
关于月亮和妈妈的歌,但是你总是把第二段唱错,你唱跑了调,我就在墙的另一边
为你把调儿捡回来。有一年冬天,你生了肺炎,我听到了你粗重的喘息声,我偷偷
给你送去了西瓜,你吃了我的保留到严冬的西瓜,病就好了。你竟然没有问一问西
瓜是哪里来的。你没有注意我,你失去了我。也就是说,我失去了你。我本来有那
么多精彩的故事,比安徒生多。我本来可以给你那么多激动和灵性。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你的心太大了,你忙呀忙呀忙呀,又开会又讲话呀什么的,你不会理睬我……”
我们失之交臂。
邻居,邻居。月亮与妈妈的歌。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你哭了,没有比遗忘更无罪又无礼的了。有一点点埋怨也罢,你总算是来了,
你之埋怨我是因为有信心告诉我你是谁。然而,我忘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谁。
我也沉默了,我不可能知道你像谁。我不可能知道你的美丽。
很长时间的静默。我不知道你在静默中是怎么消失的,正如不知道你在无声中
是怎么到来的。
或者你并没有消失,你仍然与我同行,我仍然看不见你。
好像是一阵竖琴的声音随风飘摇,于是来到了你,你的时装如朝霞与清溪。你
的声音如风铃与瑶佩。我大喜,我说:
“原来就是你。我已经等待了你很久。我知道有的人一辈子无缘与你相会。我
知道与你隔膜的人事倍而功不及半,行百里而原地踏步,耗尽心血干瘪僵死,反复
推敲而愈益凄惶……上天何等地不公平啊。而我,我有幸得到了你的青睐,我领略
了你的风姿,我共鸣了你的颤抖,我拥抱了你的活力,我是太幸福了!”
你不回答,你只是悄悄他讲述了你与我的故事。
你说:“我不妨把自己比喻成为一只小鸟。更正确一点说我已经不是小鸟了,
我只是一只小鸟的灵魂。我长久以来知道你的善良和敏慧。在你年轻得像是青草的
时期,我常常与你共读新书。我们其实进行过许多交谈,然而太简单了。你说:
‘嗯?’我说:‘啊!’你说:‘咦?’我说:‘噢!’你说:‘啦啦啦……’我
说:‘哈哈哈……’我们就是这样应和着享受共同的青春。”
“原来如此。原来你就是那个总是与我一道并且安慰和鼓舞我的鸟的灵魂。我
常常奇异,为什么年轻时候我的兴致会那么好。读一本书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你的
啁啾,唱一支歌的时候我好像得到春雨的沐浴,见一个人的时候我好像打开了一扇
山洞的大门……后来就再也不能这样了。因为我失去了你。我常常想让我再体验一
下与你同行的快乐吧,再恢复我一次十九岁与二十岁的青春吧,再有一次这样的经
验,我宁愿放弃此后的一切。”
你挥手止住了我。你说:“在你正在的这个年龄,再说这种不得体的话,未免
让我替你不好意思。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然才是美。其实我一直陪伴你。你
记得吗?就在那一年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你已经想不开要寻死了,你已经为自己
预备好了绳子和安眠药,后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原来是你!”我大呼,“在我行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我听到了怎样的音
乐!雄浑与委婉,悲怆与欣然,有独唱也有合奏,有钢琴也有萨克管,我忽然明白
过来了,世界无论如何还是有味道的呀!连噩运也是旋律的素材,强横也是交响的
节拍。我怎么能够死?是你救了我呀!你是我的恩人呀,我谢谢你!”
“不要说这些。我没有一定要去救你。我只是发出我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告诉
人们那本来世界就具有的一切。但是,我要说的是你最后把我杀死了。”
“你说什么?”我吓得差不多要闭过气去。
“后来你养了一只黑猫,你阉割了它的器官,你喂了它许多牛肉,你把它抱在
怀里接待客人,你与它合影登载在名人画报上。你欣赏它的残忍,它把一切猎物叼
到你的门前表演抓抓放放的游戏,使猎物一点点因伤更是因为恐惧而死在它的利爪
之下——而你为之鼓掌。有这样的事么?”
“有。然而世界就是这样创造的呀。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生态平衡,如果
没有猫和别的食肉动物包括人,这个世界的其他动物反而会因了缺少竞争与淘汰而
衰弱下去。”
“很好。我就是这样被淘汰的。在竞争与厮杀之中,不会有我的位置。我知道
的只有古老的也就是陈腐的爱心和善意。而在你们的世界中愈来愈不需要爱与善了。”
我肃然,我低下了头。
你的到来如同一支滚环,叮叮咣咣,叽叽喳喳,好吵。
你一来就坐在我的腿上,搂住我的脖子,吻我的脸庞,再把我推开,在我快要
摔倒的时候把我扶起,再在我靠近你的时候把我推开。
“我要给你唱一个歌。”你说。
也好。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却不妨前来邀请你。
让我们有一会儿在一起,
然后彼此彼此忘记。
我不需要你的了解,
我也不想去了解你。
我只愿意像一个皮球,
滚动过来又滚动过去。
我愿意像一朵浪花,
奔腾过来再消失无迹。
我愿意做一条小鱼,
游进网里再游出网里。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和我一起你会生机充溢,
和我一起你会喷涌珠玑,
和我一起你永远不会衰老,
和我一起你永远不会枯寂。
我说你唱得很好。我想你唱的是真实的。我想我也许可以和你在一起并从而享
有这一切好处。我也相信人是可以改变自己直到认不出自己来的。但是,不,我已
经那样了。我已经老啦。我宁愿咀嚼我已有的命运,也不再去辛辛苦苦地重新营造
一次了。
有时候咀嚼改变的可能比真正去改变更舒适。
你的到来如同一片月光,每一条缝隙,每一个洞孔,每一片玻璃或者白纸都透
露着你。
你披着银纱,你含着笑意。你一言不发。你给我看你的不同的侧影,你给我你
不同的表情,悲天悯人的,一笑置之的,百无快乐的,怡然内向的。
我的名字是什么?猜一猜我的名字,请!
我想了很久,我说:
“亲爱的,你没有名字。你没有故事。你没有动机。你没有激情。我可以把你
的名字称作平静。然而平静也不能概括你。也许我可以称你为超脱,超脱又是何等
做作与吃力。我还可以称你为自然,自然又太普泛而且廉价。你就是你。”
“你太了解我了,太熟练了。所以从今以后你再也写不出优美隽永的故事。短
篇小说其实不是小说,是诗。而诗总是偏爱青年。你生气了么?”
“诗也有疲劳的时候。等到诗累了的时候,我们就会坐到一条板凳上了,不是
么?”
我仍将继续等待下去。直到我们不但可以交谈,而且可以挽留你住下来为止。
听了我的话,你们都吃吃地笑了,如耻笑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许多许多的故
事就在这笑声中诞生和消逝。我飞翔起来,用爪子和翅膀去追赶你们。
白先生的梦
白先生的梦
白先生给我写信说是他远行归来做了一个“梦”。
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王“梦”吾友:
远行百日,不亦活得太累乎?下飞机后,颇有抽筋拨皮之感。乃大睡,不知三
七二十三,不知老之将直。不知一个美元换几个外汇券啦。
是晚得一甍,甍甚完整,主线若有若无,情节七零八落,故事着三不着两,人
物深深浅浅,白字别别扭扭,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牙?)混兮饨兮,其中有盗
(盗可道,非常盗,西西里巴勒莫市之教父是也。)宁愿免废奉献先生,聊为小说
之恶作剧也。
于是来了来了两个绅士,尖头之最,说是:“我们真高兴见到你。见到你是我
们的光荣……”
我说:“也是我的。”
(这样说话是为了译成英语的方便,我为了走向世界,已经憔悴得没了人形啦,
您老!)
尖头绅士说:“请你为我们酱淹。为了表达我们对于您的尊重,讲后将会付给
您巴里巴嘟元。”
(请不要以为我会把具体数字告诉您,那是我的阴死拳!)
我便随他们而去。我进入了一个帐篷,帐篷里亮满了四百瓦的白炽灯泡,你觉
得,太阳被他们偷到了帐篷里。
我看不到听讲的人,我看不到陪我来或者是嘟着我来的人。我看不到主持我的
酱淹的人。我只听到了乱乱哄哄的声音。好像是拳击,好像是做爱,好像是气声,
好像是谋杀,好像是文化小革命,好像是发生了火灾。却原来酱淹就是火灾就是拳
击就是做爱,而做爱就又是气声又是谋杀又是淹酱干脆是文化小革命。
但我还是维虎礼猫。我保持着市场经济以来已经下了海湿了毛的章大左家的矜
吃。我端坐如钟,立如(稀)松,只是卧不能如弓,只能如公如工如恭如攻如蚣如
觥。
“酱啊,酱啊,将啊!”
“象棋?谈笑风生卫冕?”
“将!”
我一言不发,难道连介绍都不介绍就可以讲话么?你不隆重地主持介绍我就不
酱,我也不淹……六必居与天源京酱园的酱菜已经涨价十几倍了,我能掉价吗?爸
爸爸也不灵啊!
许多的秒、分、小时就在这僵持之中过去了。我是一个英雄,我即将成为烈士
了。他也是一个英雄一个烈士了。将要有一个对于我的纪念活动与关于他的纪念活
动分别举行。将要由现代著名雕塑家贾阳阳分别为我们俩塑像。我的塑像是一块大
切糕,切糕中间用棍子捣了好几个洞。他的塑像是一窝无头无尾小老鼠,一通电,
小老鼠便发出便秘者的排便声与飞机三等舱厕所里的香料气味。
我们已经勇吹不咻啦!
就在我成人取衣的一瞬,灯暗,人显,扬声器发出交流电流声。主席开始说话
了:
“今天,我们热烈地欢迎白渍教授,白渍先生别号达白署博士,他研究……天
上日月星,地上的狐狸精,外国三板斧,中国三字经,史前北京猿,史后元明清,
上下亿万年,纵横八面风,文科数理化,理科蓝白红,艺术十八般,技术五日通,
挣钱过百万,赌钱回回赢,股票买就赚,房产值倍增,求爱人人爱,求婚个个应,
做爱天地覆,做官日日升,上天阿波罗,入地潜水艇,上级见了喜,百姓见了疼,
逢凶自化吉,遇事祥来呈,壮似猪八戒,灵似孙悟空,长命过百岁,不服蜂王精……
“看呀,大百墅博士可真称得上是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经铺又经盖,经
洗又经晒,经吹又经卖,经捏又经改,经好又经坏……
“答摆树博士领导世界新潮流,头脑优秀,思想进化,学贯中稀,书破亿卷,
论述精屁,一针贱血,春风化雨,惠我凉多,久旱干雨,他乡故知,字字真理,句
句荒金……”
他是不会讲完的了。于是我想起了谦虚。毛主席教导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
人落后。可恶的人们啊,曾几何时,你们他妈的把毛主席的教导忘得光光的啦!要
是文革期间,你们敢吗?你们不是厉害吗?你们不是解放吗?你们不是打着自己的
嘴巴奏爵士乐吗?你们不是从良了而别人都是妓女吗?你们不是勇不过气的吗?你
们不是精英前卫先驱救世主包治内外妇儿性牙皮骨放射各科疾病吗?你们不是预言
家吗?你们的酱淹不是可以与电视广告相媲美吗?哟哟哟,好痛呀,时疯日瞎,人
辛不骨呀!
我,激流永推平安着陆了也!三十六计走为上,四十八招蔫为先,五十九式熊
为本,二十二招缩为安!正如明末某将领的不战不和不攻不守不殉不降秃正策……
我为什么要酱淹?究竟是谁在酱淹?为什么不出声就谁也不出声,一出声就没结没
完了呢?
我毅然决绝地离开了会场。却原来天已经大黑了,夜色无边,如盲如吃,站了
一小会儿我听见了马达的轰轰声,是汽车还是工厂,是拖拉机还是特区装配日本名
牌冲电刮胡子刀?我开始走路。左面是水,是湖是海,右面是栅栏,是房是乡村俱
乐部。我只有很窄的路。我愈走愈快,原来我的鞋底下面安装着轮子。我是在划旱
冰吗?像是科隆、吕贝克的英俊少年?
道路曲曲弯弯,我在划行,我在漂移,我在失散,我在蒸发,我如泣如烟,我
已经没有形体,我已经没有灵魂,我只会磨磨唧唧:
你还欠我二百块钱呢!
谁欠你?谁歉你?谁犍你?一大堆汽车喇叭拉得交响。
我渐渐安静了下来。我走出了窄道。我抬起了头,我看到了天空。天上有一片
星星。星光虽然并不灿烂,然而安详如初起,帝曰:
应有光!
满涨的靓汤
满涨的靓汤
李先生终于得到了董事长汤公请吃饭的口信:多半就在星期六晚上。
汤公现年四十一岁,由于财产、职位、威望、头衔、成就、权势与人格魅力
(包括长相,他身高一米九一,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妩媚的大眼睛带几分女性的
魅力,睫毛长得令人沉醉,一笑单边深酒靥,一生气另一侧显出浅笑靥),被尊称
为“公”,盖有年矣。
李生(循时髦港例,先生简称“生”,太太简称“太”,董事长或可称“老板”,
秘书简称“秘”,下同)接到了汤老板赵秘电话,令李生把周末晚间空出来,并神
秘地透露说老板或有可能请李生便餐云云。李生心喜,精神旺盛,朝气蓬勃,当晚
与李太成就好事后,搂住太太的脖子,款款软语之:“卿卿知否?喜从天落。汤公
有邀,当在周末,(小子)何德何能,何能何德?天从人愿,地教人乐,慎毋泄漏,
恐其有诈。卧薪尝胆,软泡硬磨,苦战鏖战,厮杀拼搏,忍辱负重,石出水落。我
他妈的,总算入了道了,也就是快要出道了也!”
李太神思,敏捷过人,听到喜讯,即刻落到实处:“我要旗袍,我要小袄,我
要项链,我要珍宝儿,我要香水香粉香液香波,我要法国化妆品郎口玛系列长把芳
容保……”
李生叹曰:“卿自适我,固未尝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吃香喝辣,人五人六也!
某无能,不好意思者也;玉在匮中求善贾,钗于奁内待时飞,什么时,就是现在!
什么贾,就是汤公这顿快要到手的晚饭!车辚辚,马萧萧,箭在弦,刀出鞘,只是
莫急莫慌,莫躁莫骄,汤公对我还要把验考!”
李生话未说完,李太已鼾声大作矣。
“女人……”李生摇摇头。
想不到第二天一上班众同僚便前来道贺,曰:“李生飞黄腾达信有日也。”曰:
“汤公赐饭,天可怜见,不鸣则已,一鸣冲天!”日:“汤公好禅,玄机无限,着
着皆奥,哑谜绕圈,醍醐灌顶,堪惊堪羡!”有一绰号识途老驴的老职员告之曰:
“文无定法,宴无定饭,善食者不餐,善做者不干,善游戏者不玩:吃之不吃之,
饮之不饮之,阴阳虚实,进退静变,有无相通,饥饱相伴,成则大成,天雨金刚钻!
失则全失,变成穷光蛋!”李生闻而大惊,三鞠躬,四揖首,执孝子礼,表孤哀子
之怨,泣问再三,行礼四遍。识途老驴告之曰:“汤公姓氏,慎避之!席上珍馐,
慎食之!言语应对,慎出之!毋作出头椽子,牢记之!”李生闻言,感激涕零,屁
滚尿流。
赵秘虽然打了招呼,该周末汤公并未赏饭,临时取消,令李生失魂落魄,肾寒
鸟蔫。如此约了再废,废了再约,多少回合,多少冷热,多少销魂,多少梦寐,不
但苦了李生,更苦了耐不住的李太。终于,一月又三周后,李生如愿以偿,来到汤
府——光是汤府的门楼就让李生哭了一场:瞧人家也是人,不服行吗?同去者同僚
二十名,都与李生同样地受宠若惊,同样地汗流浃背,同样地欢欣雀跃,同样地垂
涎三尺,同样地面有菜色。二十人围着一个特大号圆桌面坐定,兴奋之呼吸此起彼
伏,录下音来,竟被认为属于“黄”毒焉。
汤公笑如春风,先由摇滚乐队奏《必胜曲》、《凯旋颂》、《我公司天下无敌
赞》与《祝君生日快乐》,然后汤公致欢迎词曰:“欢迎惠顾,本人有厚望焉。诸
君来公司里效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没有苦劳亦有疲劳矣。
本公感谢诸同仁!特备薄酌,聊表谢忱!”
掌声雷动。乐再起,奏《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玫瑰玫瑰我爱你》与
《大约在冬季》。由一奇瘦的侍应生着燕尾服紫红领结上,行霹雳舞步,上菜,鸡
鸭鱼肉,生猛海鲜,娃娃鱼、果子狸、穿山甲……瞧人家这气派,禁止吃什么偏有
什么,你保护什么我就捕猎什么,红黄白绿黑紫酱,色彩缤纷,声势夺人。再看待
应生身高两米,手如黑鹰爪,瘦骨嶙峋而又拳曲难伸,手指如锥如钳,如刀如钻,
睹之惊心动魄。诸菜上毕,又奏《嚼你没商量》、《我把你背影啃个够》、《发财
在今朝》、《你明明是在骗我》。李生四顾,众宾客笑容可掬,频频点首,唯无人
敢举着也。
汤公劝客道:“请吃请吃,请赏光!不客气!各位以公司为家,吾家即是汝家,
吾桌即是汝桌,吾菜即是汝菜,汝腹亦是吾腹也。请举杯,为了列位的健康而干杯!”
李生举杯,唯杯内无酒,李生举着,略一触盘,但觉诸菜硬如铜铁,休想动它
分毫。李生不敢妄动妄言,不敢吃亦不敢不吃,佯作吃状。四顾同僚,都吃得口水
涌流,津津有味。李生纳闷,亦不敢左顾右盼,细瞧实辨,以免失礼。李生乃啧啧
作响地大嚼大啖,吞下几许口水;又发觉吃出响动亦属不雅,便把声响控制到好处,
既吃得香甜吃得忘情吃得感激涕零,又吃得谦恭,吃得忠顺,吃得遵纪守法。
乐队收奏《快乐的寡妇圆舞曲》与《尼姑思凡》,汤公下令:“上汤!”
“上汤”二字,略带愠意,另一面表示不快的浅酒靥显露出来了。
众宾客厅到一个汤字,想起了避讳教导,已是不安,再看到汤公神色,便都吓
得自椅上跌落下来,匍匐觳觫。
汤公转喜,笑曰:“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以箸无菜,不可口无汤!汤
某养生,唯靠一汤。浩浩汤汤,固若金汤,天不下汤我煲汤,地不涌汤我即汤,万
物皆备于汤,众美俱出于汤,延年益寿全靠汤,滋阴壮阳唯凭汤,汤中自有美天堂,
汤中自有颜如玉,汤中自有后学识,汤中自有天与道,汤中自有悲与壮,众位喝汤!”
这时鼓声大作,众乐齐鸣,军号声声中,八个穿金线制服的壮丁抬着一口巨堡,
整齐地踏着正步前来,一二三,预备起,上了一巨堡汤!
李生偷眼看堡,但见堡身盘龙舞凤,巨耳如轮,堡釉金光闪闪,堡头如虎如豹,
堡盖盖得严丝合缝,完全密封,堡内发出呼呼之声,如火如荼,如雷如风,如潮如
汐,如做爱如分娩,如便秘如深翻地,如乾坤未开之混饨,如太一混元大道无极真
如因果,煲外火气扑脸,异香刺鼻,香中又有咸辣腥甘苦臭诸味,只轻轻一嗅便觉
天旋地转,魂飞天外。李生在众宾客中较年轻,大家怂恿他去掀盖,李生不敢造次,
用箸头轻轻一触,只觉煲盖重若千钧,同时盖处发出一声闷吼。于是面面相觑,大
气不出,不知煲内是吉是凶是神是鬼,只是互相传染,个个身上簌簌抖个不住。李
生干脆闭上双目,默念敕勒嘿南无阿弥陀佛,但求保佑宽恕,不敢正视。
掌声雷动中宴会结束,李生一会儿觉得如入五里雾中,诚惶诚恐,心慌意乱,
一会儿又有茅塞顿开、豁然新我之感。
天机不可泄露,李生宴会归来,李大问何如?曰美矣哉,汤公之美食也,此饭
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食几回?
问:哪道菜最好?
答:汤。
问:什么汤?
答:迷魂汤。
问:什么做的?
答:诸肉诸骨诸海鲜诸山珍诸药材诸果诸蔬诸粮诸豆诸调料诸虫诸菌诸维生素
诸矿物质诸基本元素钙铁磷铬铝硒锰铜碘醋……
问:这么说你喝了此汤定与小马驹一样地强壮了也!
答:那还用说,擎着好吧,迪尔!
于是李太大喜,春波荡漾,春光无限,春意盎然,把李生死死抱住。唯李生受
一晚上折磨,神经紧张,消耗极大,又未用饭,未得补充;当着李大的面不敢说是
赴宴之后竞是饿着肚子回来的,不好意思再从冰箱中找出剩饭充饥,便打肿脸充胖
子,出着虚汗沉着应战,终因饿乏虚弱而败下阵来,甚是无趣。
李生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想起宴会种种,只觉太怪太怪,太神太神,太妙太
妙,老虎吃天,无从下嘴。
……数日后,他和最最铁杆友人谈起,才知道那天有一人不死心,在宴会结束
后试图强行打开盖子看煲的内存,谁知蚍蜉撼树,谈何容易?他不但没有打得开煲
盖,而且烫坏了手,一臂从而坏死,现时截肢苟活。
他悄悄地询问那天一同赴宴的同僚——张生王生赵生刁生苟生牛生之属:你们
吃了么?喝汤了么?吃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吃饱了没有?尝出了什么味道?
没有谁正面答复,而只是说:很好很好。当然当然。那还用说么?是啊是啊。
真是名不虚传,百闻不如一见哟!也就是了也就是了。彼此彼此。嘿嘿哼哼。哎呀,
汤公的面子好大呀!
董事长家的盛宴令李生获得了大震动大启示大鼓舞大打击,回想吃此晚餐前他
的人生只如傻瓜白痴一般。吃此晚餐后,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活跃,每一根汗毛
都变得灵动起来,而他的每一个念头,却也变得稀奇难测起来了。
晚宴后,别的参加晚宴的人个个加薪升职,而独独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他
思前想后,想是他受了怂恿冒了傻气用筷子头动煲盖是犯了错误。李生后悔莫及,
只怪自己拿不定主意。李生本是个悟性极高的人,事已至此,晋升不晋升他也就顾
不上了,他只是昼夜揣摩,一心求解求悟。他回想晚宴种种,其威仪,其盛情,其
服务,其氛围,都称得起刺刀见红,棒喝当头,枪枪十环;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
今后种种比如今日生。餐非餐,食非食,菜非菜,肴非肴,请客吃饭不是吃饭请客,
出席正是不出席,饱食正是饥饿,无中生有有本无,汤公盛宴如梦如雾如烟如露如
影如幻……其学问之深奥,教训之丰富,场面之宏伟,态度之郑重,都是本世纪与
下一个世纪初没有先例后例的。然而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想到这里他就青
筋暴露,双臂只剩了炸痱子了。
菜肴之坚硬令他惊讶,但犹有迹可求,至少不妨在硬字上做文章:或谓为人应
该硬如菜乎?大丈夫应该骨如铜铁乎?只要功夫深,菜炼金刚身乎?任尔钢铁硬,
终上我餐桌乎?牙坚不怕菜硬,志强不怕世险乎?要揽瓷器活,先求金刚钻——工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带钻头莫到公司来乎?大火不怕湿烧子,软舌不怕硬
鸟子乎?以软制硬以静制动以无制有以饿制撑乎?吃汤公家菜做天下文章,硬文硬
做,还是大有可为的啦。
而对汤他是全不明白。巨煲何物?煲内何汁?为什么汤公那样面带怒色地强调
它,为什么用那样的可畏的器具装包它?为什么该煲发出那样多的热气与芬芳?无
人敢于尝一口倒也罢了,为什么竟无人真正掀开盖子小睹芳容?想到这里他竟产生
了一种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冲动,他十分后悔,当时,他为何不冒险掀开煲盖子一
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使看完汤公之汤,自己化为汤料汤汁汤渣,也该
看完了再死,死而瞑目。世上什么事最痛苦?不是穷不是熊不是阳痿不是残废,世
上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把你憋到闷葫芦里了,四壁严丝合缝,晦暗无光,死也是糊涂
鬼!糊涂难糊涂实在难呀!
好奇心折磨得他不吃不睡不做爱,他见人就想打听,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李生转而去极灵验的“一清观”求签,无解,就那个阴阳木鱼,他硬是摔了四
十多次得不到果证。再去神卜张铁口处问惑,无答。后闻本地来一“灵鸽”,系一
五岁小儿,能知天下吉凶诸事,前五百年后五十年都说得十分准确。李生去问,焚
香,诵经,跪拜,小儿作法,昏睡过去,然后灵鸽四肢发抖,画了一个说头不是头
说球不是球的图影,把图影给了李生。
是头颅?什么头颅呢?狮子头?猴头?白水羊头?酱烧猪头?香芋头?龟头?
鱼头?我们是多么喜好以头命名我们的菜肴呀!还没有到家,李生已经明白过来了,
煲的是x头汤!只这样一想他就吓得呕吐如注,幸被一基督徒援救,送往医院洗胃打
葡萄糖,脱离危险。当问及病因,李生吞吞吐吐,说不明白。乃继续留院接受心理
治疗。后来,他明白了,圆圆一物,何必非x头不可?可以是猪头,可以是羊头,可
以是鱼头、冬瓜、南瓜、茄子、西红柿、椰子、凤梨、榴莲乃至维他命九,更可以
是地球仪、篮球、足球、排球、马德堡半球……或者世上最圆的莫过于○字,圆即
○,○即圆,何必凭空见鬼,自吓自己?这不是心理有病又是什么?
“汤里没有x头”,他告诉医生护士病友与对他愈来愈不耐烦的李太。于是他又
被医院挽留了四个月,继续进一步深入接受心理治疗,直到每次只知说“吃葡萄不
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和“张结巴李结巴,二人下河摸鲫瓜,不知
道张结巴的鲫瓜大还是李结巴的鲫瓜大”为止。
于是李生日趋正常,接受医生的心理测试。医生给了他一张试卷,内容有:
“你爱喝汤吗?”他答对。问:“你怀疑汤料吗?”答不。问:“你爱你的公司吗?”
答是。问:“你失眠吗?”答不。问:“你爱你的太太吗?”答是。问:“你常常
觉得门没有锁好所以要不断地检查锁子吗?”答不。问:“你对自己的做事有信心
吗?”答是。问:“你是否常常怀疑你的上司、你的朋友、你的邻居……?”他回
答绝无此事。总之,该是的都对,该否的都不。完全合乎统一标准。
他被认定业已痊愈,乃出院,已丢公司饭碗。李太遂离去,不知跟着谁跑了,
被人贩子拐去卖到烟花柳巷亦说不定。要说李太也就够有耐心的了,参加老板晚宴
后半年多,李生没有与李太恩爱过一次,没有给李太添置过一件衣服首饰,要不是
李太受过孔夫子的教育,具有东方美德,早把李生蹬了。
她没有福呀。想起太太,李生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懊悔不已。这次出院
他信心十足,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新的境界。他相信自己这一回是真
的要成事了。
李生出院后,变卖了一些物品,开了一个小门脸靓汤店,几样素菜咸菜,几样
面点,主要经营靓汤:酸辣汤、甩果汤、鱼头汤、粟米汤、松仁汤、萝卜丝汤,汤
店生意日好,遂扩大了铺面,增加了山鸡胡桃洋参枸记汤、水鱼石蛙珍珠粉汤、大
鲍翅汤、银耳燕窝高丽红参汤、猴头黑蚁金针木耳椰茸汤、白莲南北杏天麻地黄汤、
香狗肉汤等等。并请外籍厨师做了乌克兰红菜汤、法兰西乡下洋葱浓汤、德意志土
豆香肠汤、奶油鸡茸汤、蕃茄奶油汤、阿拉伯苦尔达克与肖尔帕汤……生意节节佳
妙,不太久已成了方圆五百里的一家名店。李生囊中亦渐渐凸胀充实,便又娶了一
房代理妻室——该女年轻活泼,苗条丰满,嘴厚手小,湿润温暖,回啭低昂,曲折
有致,而且读书识礼,会讲英语,一天说十遍“iloveyou”,十分地温柔体贴,
强似前李太十倍。街坊邻居,谁不羡慕,谁不赞美?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想李生
如不被汤公召去饮无可饮无胆饮之汤,哪有今日之小康?想原李太若不随人开小差,
李生焉有机遇得今日之舒适女子?设若当年李生虽赴了汤公盛宴,若不陷入靓汤情
结,若不发作心理疾患,若不是被汤公慨然炒了鱿鱼,也就没有今天了。宁为鸡口,
毋为牛后,宁自己开一个尕尕靓汤店,也胜似在汤公公司做一高级职员也。
这就是李生的厚道之处了:李生饮水思源,喝汤思泉,把一切好处仍然归功在
汤公身上。李生备了厚礼,前往拜谒已患偏瘫住院的汤公。汤公形容憔悴,瘦得已
经脱了形,头发脱落殆尽,剩下几根干如枯草。汤公腰也弯了,说话也显得十分吃
力,一面说话一面还不停地干咳。曾几何时,汤公是那样地八面威风,仪态万种,
不可一世,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李生嗒然叹息,对世间诸事,看开了不少。
谈起离开公司后的遭遇,二人唏嘘不已。李生知道自己这种后富之人实赶不及汤公
这样的有来头的大款腰上的一根汗毛,见汤公仍然作诚惶诚恐屁滚尿流之状,作今
生今世来生来世世世代代永远是汤公的奴才永远忠于汤公的样子,汤公大喜。问道:
“你且回答我,当年你到我处吃饭,你喝的汤到底是什么汤?你说得出来吗?”
李生敛神屏气,小心翼翼他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天机不可泄露,天汤不
可漫议,小人几个脑袋,敢对恩公的天威靓汤说三道四!”
汤公笑道:“但说无妨。”
李生说:“好汤好汤好汤,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也。”
汤公说:“知其不可而说之,请!”
李生说:“小人放肆了。汤非汤。汤非非汤。汤有汤,汤无有汤,汤无无汤。
靓即是丑,丑即是靓,靓自非丑,非非丑,非靓,非非靓。○即是圆,圆即是○。
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什么都有。无为而无不为,无汤而无不是汤。天地一煲,造
化熊熊,万有皆汤,万汤皆靓,汤公神威,何汤不汤!”
汤公狂喜,噙泪叹道:“得某真传者李生也乎?天不亡汤,天助我汤也乎!且
记切记:我汤本无奇,奇在费思量,思量生百景,此意何深长!”说到这里,汤公
已喘成一团了。
未几,汤公卒,遗嘱拨给李生美金二千万元,专做汤学基金。
李生亦噙泪召集了一批专家,制定了纪念汤公精进汤学创造新型靓汤计划。他
考虑到自己的条件,无汤公之威之貌之出身之财产之府第,不能照搬汤公模式。他
征求了一些谋士的意见,觉得难于再煲不可开盖之靓汤,乃致力于有为,致力于真
刀真枪熬真汤。天道恢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汤公以无胜有以非胜是以硬胜
柔以奇胜正,他却只能以有胜无以是胜非以柔克刚以正续奇。此乃定数,非人力可
以左右。
他的第一步是召开国际汤学大会。会议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一五星级饭店举行。
会议收到各国汤学专家论文一百余篇。东西方前后现代专家一致认为突破现在的汤
模式,创造非中非西、非补非泄、非荤非素、非甜非咸、非浓非淡、非汤非非汤的
新型汤,乃是历史给汤学提出的根本性挑战。换言之此新型汤必须是亦中亦西、亦
补亦泄、亦荤亦素、亦甜亦咸、亦浓亦淡、亦非汤亦非非汤之巨汤,此种新型汤亦
即汤的新纪元,应该包括所有的引力场、所有的光电子、所有的毒素与解毒素、所
有的营养与废料、所有的语词语法逻辑非逻辑、所有的味道与反味道、所有的哲学
光学生物化学史学地理学比较文化学医学体育文学艺术电脑程序的研究成果。参加
瑞士国际汤学大会的还有四百余名记者。仅仅在此会上,各与会者包括记者与宾馆
工作人员昼夜品汤数十种,即兴举行国际汤品大赛,并列第一名者共有汤品四十余
种。本来金牌只有一枚,无奈实在摆不平,为避免为了汤荣誉引起国际纠纷地区冲
突直到世界大战,会议决定将金牌得主扩充到四十名。会议还决定,今后每年七月
举行国际汤艺术节,每年八月举行国际汤研讨会,每年十二月举行新汤种鉴定会,
每年一月举行新汤品种专利大拍卖云云。
从此,李生变成了国际汤学巨擘,他担任了本国参议院议员,担任了世界烹调
协会副主席,担任了人民生活关怀委员会干事长,担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聘顾
问,还担任了世界人权与慈善大会执行委员。有时想起他在汤公病重时的看开一切
的感慨,只觉恍若隔世。到哪儿说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一地也彼一地也,只
要还没有呜呼哀哉,人又能看得开什么呢?活着而什么都看开,又何必活着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生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就,他是老骥伏灶,
壮心不已。靓汤店他已无暇照管,他把它交给自己的侄子。他则联合了一批大专家
研制新汤种,他发誓要造一种经天纬地功德圆满登峰造极的天一巨靓汤,汤公留下
来的两千万美元终于被造汤事业用罄,李生乃卖掉自己的靓汤店,又卖掉几处房屋,
还不够应用,乃自银行贷款,充作研究经费。好在他已名震寰宇,募集资金是有求
必应,绿灯长明。为了炼汤,他光是高炉平炉转炉就进口了十几套。他决心精益求
精,严上加严,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代替一切压倒一切的吞吐六合吸纳四极融化
八方囊括万象长青亿代的李氏天一巨靓汤来。
巨汤渐成,奇妙无比,唯专家说是仍缺人气人精神。李生决绝,愿以肉身以生
命换不朽之伟汤。乃高唱巨汤颂,自割双耳,抉一目,割九指,割大腿一,投入巨
煲。还不够,乃割双睾丸。人残汤全,人丑汤美,是谓极品。李氏集团终在李生花
甲之年煲出天下第一世上无双天一巨汤。各传媒纷纷报道李生以身献汤壮举,被称
为本世纪最具浪漫精神之英雄志士。李生彩色照片,刊登在各国十余种新闻杂志的
封面上。李生当选为当年的世界风云人物,上了最最畅销色情刊物《花花公子》的
封面。欧洲共同体首脑决定授予他金骑士勋章。太平洋大西洋联盟授予他双洋伟士
奖。而李生,自残自废,说人不是人,说鬼不是鬼,直如被吕后砍掉了四肢的戚后
——人彘一般,抬在担架上,主持天一巨靓汤开饮典礼。
鸣礼炮,唱亚欧美澳南极洲歌,阅兵,升旗,各饮汤代表团入场分列式,少年
儿童献花,男女青年献花,大型团体操,叠罗汉,走钢丝,运动员跳伞,直升飞机
拉烟成标语:“天地悠悠,唯汤为大”,“大道止于汤”。又有诗人赛诗,诗曰:
“煲如六合汤如海,饮罢巨汤腾宏字,古有刑天舞干戚,今有李生入汤煮!”“吾
愿纵身汤煲里,痛饮巨汤三千许,饮罢化作香汤料,更令旁人嚼我体!”“哦,你
是汤么?不,你不是汤,你是爱情,你是生命,你是痉挛,你是疯狂的灵性!你是
恶狗,你是疯牛,你是艾滋病毒,你是传染瘟病的鼠!你是鲜花,你是山泉,你是
林间的麋鹿!你是李生的汤哟,你是诗的渊薮!你是我的幽灵与肉脯!”……
各种仪式进行了七个半小时,才开始饮汤。初时,鸦雀无声,一片白茫茫大地
真干净。突然,一人喝道:“我的娘哟,太不好喝了呀!”
李生闻听此言,一跃从担架上飞起,说时迟那时快,他跳到说这个话的贵宾身
上,一只手扼住贵宾的脖子,发出一声凄厉怪叫。幸得保安人员将二人拉开。
这声叫唤震动山河,天昏地暗。怪叫声中,众客人还是把汤喝了下去。
未几,五大洲四大洋的人众分成两派,一派说是巨汤好得很,一派说是巨汤好
个屁。前者简称h派,后者简称p派。然后每派又分化成若干派,有说汤基本上好但
有缺点的,有说汤料好水质差的,有说水好汁好但调料差的,等等。有将汤公评为
阴谋家把李生树为英雄的,有把汤公树为先哲,把李生评为南霸天,将批评巨汤的
人树为英雄的。有把汤公说成狐狸,把李生说成虎豹,把批评者说成豺狼的。有说
汤公乃智者,李生乃仁者,批评者乃勇者的……各种排列组合应有尽有。天下从此
多事,各种文化派别、学术集团、政治体系、军事同盟、核保护伞、阵地战线逐渐
形成,天下压根就没太平过,如今更乱乎矣。
李生死后,在国内争论不已,却被国际社会盛赞,几经交涉,国际汤学大会决
定将李生骨灰罐葬于火星之上,成为一新的宇宙旅行景点。
又,不久前,李生的后妻提供了一李生遗稿,李生称自己壮志凌云反被凌云壮
志误,不该将虚做实,将无做有,尤其不该打破汤公不开煲盖的规矩。他预言自己
为制造新型巨靓汤而付出的代价愈大,造出来的汤质量愈好,其结果必然就愈悲惨,
他预见到自己的一败涂地的下场,他希望后人以他为戒,一定要闹清至文无字,至
理无言,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器免(注意,不是晚)成,大汤至汤无汁无色无
味无物无边无际无可饮啜更无法制造的深刻道理。他建议在他死后焚汤书坑汤儒,
灭绝汤学……这部文稿拿到商行拍卖,起价一百五十万美元。但拍卖中途被搅乱了,
盖多年无声无息的李生前妻突然出现,白发苍苍,声情并茂。前妻称她有确凿的证
据,能证明这份遗稿纯属小老婆伪造。前后两个太太,大打出手,并各自请了律师,
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各无聊传媒为此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许多吃饱了没事干
而失落良好的自我感觉的人也跟着闹哄了一阵子,又是站队又是表态又是声明又是
怒斥悲愤又是上书着文签名画押。有的称为前后(妻)之变,有的称为大二(太)
之争,红火了半年多,忽然大家又觉得是上了当,多没劲呀!可不是吗?于是人们
改斥之为泡沫为狗屎为庸人自扰。
一部分纯学者虽对大二太之争不感兴趣,但对此稿的论点深表兴奋。另一些学
者斥为半文不值,他们正热衷于建立全新的汤学体系,审父跨父,他们深信现如今
的汤学造诣早已超越了汤公李生的形而上的哲学化或形而下的工业化传统,现在的
世界是他们的,现在的汤学是后殖民后科学后革命后权威的汤学了;至于旧汤学的
出路只能是博物馆要不就是垃圾堆。不久,极具先锋性的新汤学派即后汤后李学派
又分裂为若干派:东方精神派、清汤派、浑汤派、营养派、医疗派、气功派、义理
派、神秘派、波普派、后后汤李及后新或新新汤学派等等。派别虽多,背后仍难免
前妻后妻大大二太的山头迹象。纯粹学者对此种说法虽痛恨万分,愚众却总是忍不
往往二女之乱上想。愚众的搅和使汤学之争无法深入进行,汤学学者莫不摇头叹息。
新型靓汤到底如何,消费者并未见到喝到,餐馆里的汤质量每况愈下,而汤学内外
来劲
来劲
您可以将我们的小说的主人公叫做向明,或者项铭、响鸣、香茗、乡名、湘冥
祥命或者向明向铭向鸣向茗向名向冥向命……以此类推。三天以前,也就是五天以
前一年以前两个月以后,他也就是她它得了颈椎病也就是脊椎病、龋齿病、拉痢疾、
白癜风、乳腺癌也就是身体健康益寿延年什么病也没有。十一月四十二号也就是十
四月十一二号突发旋转性晕眩,然后照了片子做了b超脑电流图脑血流图确诊。然后
挂不上号找不着熟人也就没看病也就不晕了也就打球了游泳了喝酒了做报告了看电
视连续剧了也就根本没有什么颈椎病干脆说就是没有颈椎了。亲友们同事们对立面
们都说都什么也没说你这么年轻你这么大岁数你这么结实你这么衰弱哪能会有哪能
没有病去!说得他她它哈哈大笑呜呜大哭哼哼嗯嗯默不做声。
于是乘着超豪华车在高速公路上迅跑。好不容易叫了一辆出租车,两眼盯着计
费器,心中充满恐惧和疑惑生怕吃了亏。坐在牛车上走过刚刚收割过、没有铲掉茬
子更没有平掉掉垅沟的田野,颠得屁股老高老疼。骑着马最好还是骑着骆驼走过荒
凉的戈壁,梭梭柴使你打了几个冷战。走在沙漠里和走在海滨的沙滩上对于两腿来
说也许并没有多么大的差异。飞机起飞,空中小姐端来了加满冰块的果汁和看电影
时听对话和背景音乐和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插曲用的耳机。火车的软席车厢里也
坐满了“倒爷”,倒卖牛仔裤、胸罩、活王八与黑稻米。向明出差、旅游、外调、
采购、推销、探亲、参观、学习、取经、参加笔会、展销、领奖、避暑、冬休、横
向联系、观摩、比赛、访旧、怀古、私访、逃避追捕,随便转一转,随便看一看,
住宾馆住招待所住小学教室住人民防空工事住地下洞住浴池住候车室住桥洞下面住
拘留所住笼子。然后她到达了找到了误会了迷失了失落了错过了他要去的地方。
于是许多的车队来迎接献花鸣苞米花频频挥手掌声如雷。都说他是改革者是开
拓型企业家是经济犯罪分子是为民请命是牛皮大王是上面支持的是被点了名的。于
是谁也不认识谁它找不着接人的接人的找不着需要接的。掌声稀稀落落,脸上没有
表情。于是老战友和老战友的妻子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没有变”,“你老多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简直不认识你了”,然后耳语相问要不要买点山楂梅
花参。于是一摆手就扛起了行李。就到行李托运处挂失去了。
他立即到职赴任在欢迎会上宣布了三点施政纲领。她到处打电话找一个吃得好
住得好设备好花钱少的地方。它补了一个空觉得回去不好交待便叫了几个加急长途
电话。她参加了第一次评委会坚决提出一切评奖不得照顾关系不得搞平衡。他一报
到在领饭票的同时便交出了自己写的中、英两种语言文字的论文稿。它立即检查了
全部器官打了各种新发明新进口的药针。他奔走在各机关之间要求补发工资惩治诽
谤者。它找来了文字音像资料没日没夜地钻研听取论证进行鉴定。她拜访所有的老
熟人老领导轮番反复致敬。它一到目的地便为返程车船马狗票而使出了浑身解数三
进三出七进七出。
觉得这里确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瘦湖楚楚,石山历历,名人题签,琳琅满目。
觉得这里缺乏管理,缺乏养护,人满为患,尘土、污染、垃圾到处可见。觉得真是
变了样了,高楼大厦,柏油马路,百货店全展销出口转内销的毛线衣,毛线衣的款
式花色超出了一切记忆和想象,穿上它们好象变成了洋绅士、洋淑女。自由市场的
鸭舌头鹅冠顶鱼与熊掌比天堂里的仙女还多。觉得还是又穷又破,用洋灰代替木材
没有一片大理石,所谓咖啡厅雅座只配用来喝复方甘草合剂牙痛药水,青年人留的
长发多日不洗不象披头士倒象在逃犯,打的领带松松垮垮,露出了肮脏的衬衣领子,
建筑物上没有一块花岗岩没有一座喷水泉没有一座铜雕。觉得一点也不落后不但有
书法热而且有交响乐热而且有鹤翔庄而且有艺术体操狮子滚绣球花样游泳人仰马翻
而且一个小女孩准备建立国际轰炸机贸易股票公司。
不但有现实主义有革命现代京剧而且有现代主义意象流非非派,飞飞派是天桥
练单杠的,凤飞飞是台湾歌星,而且吹吹打打之中一匹一批黑马种牛伢猪雄象被牵
出台。觉得最好还是先修几个过得去的厕所免得随地吐痰随地便溺,随时又挤又推
又撞打电话象骂娘坐公共汽车用过期票,喝啤酒一直喝到霍乱般地喷涌而呕,用一
个肮脏的塑料杯子先交押金三角。
便应邀去看戏、电影、歌舞、时装表演。去欣赏、领会、认识、讨论、评估、
判断、审决、裁定、帮助、培养、修饰艺术。有热闹的喧哗和清凉和淡化。有唐尧
虞舜的力比都与电脑时代的人脑的抽缩。有诚挚的呼吁与玩世的笑声与假装的喊叫。
有真的探索与假装出来的神秘空灵。有诚挚的鼻涕与做作的眉毛。有各式各样的吃
了艺术家的松花老腌与挨了艺术家的吐啐的、忧心忡忡、严严密密的、大大咧咧的、
左顾右盼的、一心埋头的评论家们。有狗屁不通的觉醒了自身的价值的陈词滥调的
最新挑战。
便说这艺术充满了新意,是洋人扔掉的裹脚条,是秦汉以前的殉葬的俑,是哥
斯达黎加咖啡里兑拿破仑白兰地与新疆烤羊肉串用的安息小茴香(既紫然)的东西
方审美文明的新交融,是停留在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老框框不能超越,是连我都
看不懂的鬼画符,是观众投票选出的最佳金猴金鱼、金扇子,是挡住了去路的一丘
之石,是史无前例花团锦簇,是口子开得太大了现在堵也堵不住的阴沟,是新的斗
鸡眼视角,是一次紧急磋商的小题目。反正最后他她它和他们都鼓了掌都泻了肚。
讨论完了接见请吃饭。在清汤挂面鸡汤卧蛋参汤泡蒜牛皮汤泡鳝。大家给项铭
香茗xiangmaing敬酒敬醋敬胡椒芥末。说是这样年轻老练一定会被表扬被重用被崇
拜一代新星突破。有几个这样的二十世纪的人是真正的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
模特儿带来了微光带来了强光带来了可卡因带来了荷尔蒙带来了深刻带来了现代感
带来了前途带来了野性的浪潮。其他不算。说是这样下去很危险迷航以后中途倒栽
葱撞在山头上变成碎片时发出光辉巨响。说是不管怎样冲突最后还是要在孔丘的佛
掌里小解翻砂凝固去掉毛刺功德圆满无疾而去变得过时了如瓜皮小帽下的或者尾巴。
说是反正不论怎么样中国的月亮就是不圆除去他自己比太阳上的空洞还完美。说是
你还是埋头搞业务不要出差开会。说是你要见多识广才是真正的创造型开拓型欧洲
共同体客机。说是你至今没离婚是不是观念的问题。说是现在人欲横流人心不古还
是要存天理灭人欲,台湾“考试院长”孔德成的手迹高高挂在曲阜孔府。包括北京
琉璃厂也已经修起了孔膳堂饭庄。也卖烤鸭。不吃就死不瞑目。
xiangming忍不住提出了下列问题:鸡蛋黄究竟会诱发心脏病还是有益健康?
过去了的时光能不能重新倒流?新的形态与旧的形态哪个更易朽速朽?大学文凭多
了是说明教育事业前进、人们的文化素质提高了还是相反?一个人说得最多的话是
否便是喜欢说最想说的话?吸烟与吃名贵中药与看连续电视剧哪一样更催人早死?
骂倒别人是不是就证明自己聪明?有人说他走得过快有人说过慢能不能证明他走得
不快不慢正合适?会说英语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定找到洋配偶然后把小舅子也接出去?
个体、集体、全民哪个更积极主动?高谈阔论的人有几个人不是骗子?四合院与摩
天大楼哪一个更现代化?区分离休与退休、改正与平反的语言学家为什么没有得奖
金?古人与今人拔河谁能取胜?蜈蚣金龙大风筝与波音七四七飞机哪个更伟大?做
事的人与指手画脚的人哪个更聪明?冬天与夏天哪个季节更容易发生上呼吸道感染?
追悼会与生活会上的发言哪个更可靠?精简机构与增加编制哪个更有效?武侠与伤
痕哪个更富有崇高与英雄主义?理论家与艺术家哪一个更神经衰弱?出差与旅游哪
个更费钱?向前走一百步向后走一百步是否就是回到了原处?患肠炎的人是否犯有
浪费食物罪?病人住院与出院究竟是否与病情有关?诗人弄不懂的诗、画家弄不懂
的画、钢琴家弄不懂的钢琴曲是否非诗人非画家非钢琴家就一定更加不懂?我爱你
与我恨你究竟哪个更表现了爱情?外汇兑换券与人民币哪个更体现了民族文化传统?
寂寞与红火哪个更富有进取色彩?水和酒哪个更浓?艺术与金钱哪个更美?向明与
祥命哪个更象我自己?公园与监狱哪里更适合气功入定?假遗老与假洋鬼子哪个更
是国粹土特产?洋河大曲低度新产品里是否掺了水?人醒了是否就意味着不做梦?
是不是所有的外宾都在可能邀请你出访?急步迅跑是不是因为背后有疯狗追?把小
说改成电影脚本到底算改编还是算编剧?是工作的人收入多还是不工作的人收入多?
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美的所有的科学家都科学?是不是装在纸套里的筷子一定比
摆在桌面上的筷子干净?为什么喝汤一定不能踢哩秃噜,为什么中国人要服从欧洲
的礼节,吃东西而不叭卿叭卿地响还有什么滋味?抽水马桶一定比夜壶先进吗?
他她它正在结结巴巴一泻千里地发问的时候就被静电棒逐出被客气地引出被恭
敬地请上了主席台手术室贵宾席太平间化妆后台。被授予一九八二至三二八国际地
球生物年歇里贝尔庚当奖,列入世界名人录黑名单成为最佳男女煮脚……
xiangming想,现在的事可真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