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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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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严歌苓
穗子物语自序
我做过这样的梦: 我和童年的自己并存,我在画面外观察画面中童年或少年的自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她或者聪慧,或者愚蠢可笑。当童年的我开始犯错误时,我在画面外干着急,想提醒她,纠正她,作为一个过来人,告诉她那样会招致伤害,而我却无法和她沟通,干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一件荒唐事越做越荒唐。
在这个小说集里,我和书中主人公穗子的关系,很像成年的我和童年、少年的我在梦中的关系。看着故事中的穗子执迷不悟地去恋爱,现实里的我明知她的下场不妙,但爱莫能助。看着童年的穗子抛弃老外公,和“拖鞋大队”的女孩们一块儿背叛耿荻,伤害小顾,面对人心向恶的社会和时代,她和她年幼的伙伴们以恶报恶,以恶报善,成年的我只能旁观。
穗子是不是我的少年版本呢?当然不是。穗子是“少年的我”的印象派版本。其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穗子的经历,而是她对那个时代的印象,包括道听途说的故事给她形成的印象。比如《梨花疫》中的男女角,都真实存在过,但他们的浪漫故事,却是在保姆们、主妇们的闲言碎语中完整起来的。我写这两个人物时,只有对男主角的形象和性格的清晰印象,对他传奇背景的记忆。根据他的性格和背景,我找出这个爱情故事的逻辑,把当年人们猥亵娱乐式的闲话,拼接成穗子的版本。
史学家都不能对历史有绝对发言权;他们呈现给我们的历史,其实是他们版本的历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和柏杨的《中国人史纲》所记述的中国历史,感觉就不同了。再看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你对同样的历史又重新认识了一回。史学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文学家。对于《史记》,从我个人立场,我更取它的文学价值。
我喜欢读人物传记,有些自传性的作品对我影响颇大,像《荣格传》、《弗洛伊德传》、伊萨贝尔·阿寅德的《波拉》,等等。他们的个人成长经历,每一步都折射出国家、民族、科学的行进轨迹。正是他们的个人命运把我和他们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使我对那些遥远的国度有了切肤的感觉。所以,个人的历史从来都不纯粹是个人的,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来都属于个人。
应该说这小说是最接近我个人经历的小说。但我拒绝对它的史实性、真实性负责。小说家只需对他(她)作品的文学价值负责。正如世界万般景色,给摄影家一半机会,给画家另一半机会。摄影家无奈之处,是画家得意之时,反过来也一样。从林布兰走向马奈,莫奈,凡·高,是必然,人越来越把自己眼里的,印象中的,心灵深处的世界和历史当真了。我只想说,所有的人物,都有一定的原型;所有的故事,难免搀有比重不同的虚构,但印象是真切的,是否客观我毫不在乎,我忠实于印象。
老人鱼
穗子在成年之后对自己曾挨过的那两脚记得很清。踢她的那只脚穿棕色高跟鞋,肉色丝袜。
穗子果真在母亲盛破烂的柳条筐里见到了这些物证。从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周岁时就有记忆了。她当时被搁在一个藤条摇篮里,外婆叫它“摇窝”。她半周岁时比别的婴儿稍微小一点,也不如人家硬扎。这是外婆坚持把她紧紧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个讨厌的婴儿,怎么也不吃哄,张开嘴直着嗓门哭喊,母亲一眼看得见她两块嫩红的扁桃腺。母亲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脱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二十二岁的母亲委屈地“咚”的一脚向摇窝踢去,摇窝成了个不倒翁,几次摇得要倾翻。踢痛了脚的母亲简直委屈冲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脚头气力毕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亲抡出去的第二只脚只把摇窝踢远了,“砰”地撞在墙根。束手待毙的穗子浑身捆在襁褓内,自然感到一种毁灭性危险。她一下子收住哭声,开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见风使舵。以后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几分寒心,自己的母亲怎么做出了这样失体统的举动?给她的老辈和小辈都落下了话柄。穗子长大以后对母亲表面总是带点巴结,内心却充满怜悯。怜悯可不是什么好的感情,被怜悯的人必须接受怜悯中略带嫌弃的敷衍。
外婆为此跟自己女儿不共戴天。她觉得穗子母亲太低能太失败了。她踢穗子的那两脚就是对自己不配为人母的彻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该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妈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说:“不要脸,小穗子这是第二条命。”
穗子的外公也说:“穗子不会跟他们的,穗子多识数啊。”
外公是个老兵,有残废津贴和特殊食品供应,而且不必排队就买到肉和粮食。外公的残疾非常古怪,据说是头颈神经坏了,他的头不时会转动,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说话,他就向右后方拧下巴颏,因此外公总是在反对谁,绝不苟同于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很倔、很不友好的老头。
穗子妈见了外公只稍微点一下头,跟外婆提到外公时说:“老头儿没偷偷给穗子买零嘴吧?老头儿没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里,外公从来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么蛮横一个老人,用着跟谁打架呢?他那双眉毛出奇的浓,并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压,谁都得老实。何况外公有一大堆功勋章,他跟谁过不去时,就把它们全别在外衣上。据说外公在打仗时冻掉了三个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浅浅的。一别了满胸的勋章,外公走得急或来势汹汹时身上就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外公说:“你晓得我是谁吗?”
这就够了,对方也不敢晓得他是谁了。碰到愚钝的大胆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问问去,当年我腿上挂花时,省上哪个首长给我递过夜壶。”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说到他曾经给某位首长当副官时,外婆就小声揭露一句:“什么副官?就是马绠。”穗子大起来才发现,外公对历史的是非完全糊涂,远不如当时还是儿童的穗子。穗子看电影时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外公却不知道自己在战争中做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到有人仔细来看他那些军功章时,才发现了这个重大疑问。
这样我们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 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你或干脆否定你。他背上背着两岁半的穗子,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装满了炒米花,她乘骑着外公边走边吃。托儿所的阿姨们看到这样的一对祖孙走近来,都愣了一刹那。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报上名之后,阿姨们就改变了对外公的最初印象,她们崇拜起这位战功赫赫的老英雄来了,所有军功章把老头儿的衣服坠垮了,两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长些。那些军功章大多色泽乌晦,难以辨识,阿姨们读懂的有:“淮海战役”、“渡江胜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后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天下雨的话,老头手里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头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头儿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才咆哮。穗子告状是有名有姓的,谁揪了她辫子,谁躲在拐角吓了她,谁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会把男孩们的姓名告诉外公。但外公到托儿所闹事,为外孙女做主时却非常笼统,从来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时嗓音并不洪亮,但有一种独特的杀气;那是战场上拼光了,只剩几条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场白刃战时出来的嗓音。总之穗子就记得老兵此刻有一种垂死的勇敢,骂街不再是骂街,而是壮烈、嘶哑的最后呐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长的儿子们。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个我够本,死你两个我赚一个!……”
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闹剧中过瘾地表演,给大家好么娱乐了一回。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
其他话外公都当作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蔫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那时她才意识到,孩子多么残酷,多么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时穗子已读过一篇文章,有关驯化大象: 人将象的耳朵灼出一个洞眼,并在伤患上抹药,使它永远溃烂不愈,一旦大象出现造反征兆,人就用树枝去捅这个伤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觉察出外公的不愈伤患,或许外婆跟外公怄气时话里带出来的,亦或是母亲给了她某种暗示: 外公只是叫叫而已,并非血亲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头,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穗子还小,还天真蒙昧,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匹老座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穗子焐被窝。一直到穗子上小学,她的被窝都是外公给她焐的。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一小时后被窝热了,穗子才睡进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发生大事了。人们一夜之间翻了脸,清早就闯到穗子父母的家里,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后穗子妈每天用她的皮包装来一些东西,到外公的后院去烧。烧的是照片、纸、书。有一些她实在下不去手烧的,就搁在一边。穗子知道,那是父亲的一些书稿或剧本稿子,还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妈把穗子父亲的稿子放在一个盛破烂的大竹筐里,就是这个时候,穗子确信了筐里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长丝袜是罪证: 母亲当年正是穿着它们,踢了婴儿穗子两脚。穗子认为母亲当时想踢死她,但后来回心转意,也怕起自己对婴儿突发的怨毒来,便从此不穿那双高跟鞋。
穗子妈把筐交给外公。外公说:“你放心,哪个敢抄我的家?”
这天一早,外公去买过冬的煤,抄家的人来了。穗子让他们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赶回来就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绿色毡子,毡子上别满他的功勋章。他把毡子往桌子上掼,对抄家的人说:“小杂种,抄家抄到哪儿来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岁,外地人占多数,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现在的命是丢了多少次捡回的,因此是白白赚的。
抄家的人动作停了一下。他们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说:“老家伙好像有点来头哩。”
但两个撬锁的人正撬得来劲,一时不想收手。他们撬的是那间煤棚的锁。煤在这一年成了金贵东西,给煤上锁的人家并不少见。当两个撬锁人欲罢不能时,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说:“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锁,看我不打断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这时真有点怕了。这年头他们难碰到一个敢用这口气跟他们讲话的。一个头头和气地对外公说:“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彻底,革命怎么彻底……”
外公说:“日你奶奶!”
头头在手下人面前给外公这样一骂,有点负气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后还有什么威风?他手做了个很帅的小动作,说:“继续搜查,出事我负责。”
外公说:“你们动一个试试。”
两个撬锁的人看看外公,看看头头。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锁,门别子已松动了。
头头说:“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个把勋章别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后一解裤带,长裤落到脚腕。他穿着宽大的裤衩,将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绝不同于一般老人,它丑怪而壮实,两块枪伤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络,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胡子、眉毛、头发年轻得多,又黑又浓密。阴森森的腿上,两块不毛的枪伤瞪着人们。
外公说:“没见过吧?我这条腿本来是要锯掉的。我把手榴弹掏出来,拉了栓,对医生护士说:‘敢锯我腿,炸死你们!’”
人们看见老头在说“炸死”的时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红了。静寂一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抄家者说:“后来呢?”她这一问,不自觉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两个女孩也附合上来,问道:“他们锯没锯你的腿?”
外公说:“谁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没有。两个子弹在这里头开了花。”外公拍拍枪伤。“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弹片挖出来了。”
女孩们说:“原来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里剜连麻药都不打。”她们上来挨个跟外公握手,说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个活的英雄握手。她们一边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红了鼻头和眼圈。
撬锁的人灰溜溜的,上来和外公握手时,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却说:“你们撬锁手艺太差劲,榔头、起子有屁用,我当年撬的锁多了,一根棍子,这样一杠。”他把榔头柄插进去,手突然一阵痉挛:“看看,看这手艺。”
锁果然掉下来。煤棚的门开了。外公指指里面,问那头头:“看看吧?”
头头双手摇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哪能不看?起个大早,来都来了,好歹看看吧。门都撬开了,还客气什么?那时候我撬了门,进去有粮装粮,有牲口牵牲口,财主要不是恶霸,也就不惊动他了。你们真不看?”大家说:“不看了。”这回他们答得整齐、有力。
人们撤离时,穗子注意到一个偷窃者。他伙同这群人进来时看见床下有两条肥皂,就抓了揣进裤袋。偷窃者最后一个出门,出门前以同样的魔术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许多年后,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绽一定是那天败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勋章别在衣襟上,或压根不亮出勋章来,他便是个无懈可击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无知,否则他会明白一些勋章经不起细究,尤其两枚德国纳粹的纪念章,是外公在东北打仗时从破烂市场买来的,它们原来的主人是一个苏联红军。
那位头头是个狡黠人物。几个月里,无论他怎样忙碌、操心,却始终想着外公的那些勋章。他本来就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时,遇上了一个疑心的大时代。事实证明他的正确,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点。他对那些勋章的怀疑让他深夜会无端觉醒,白天骑自行车会突然迷路。一次他骑车把席子编的大字报墙撞个窟窿。爬起来,他便蹬车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给外公行了个军礼,说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战争教育;再一次挨外公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兵臭骂。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块绿毡子,指着一枚带洋字母的勋章问外公:“这是哪一场战役?”
外公说他不记得了。反正是一场大仗。
头头问穗子要了纸和铅笔。穗子看见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轻的脸上骤添一些皱纹,一些阴影。他将纸蒙在勋章上,以铅笔来回涂,把上面浮雕般的图案、字迹拓了下来。外公纳闷地看他手拿铅笔,飞快地左右划拉,问他在搞什么名堂。他把拓下来的一枚枚勋章小心对折,说:“做个纪念——立不了战功,得不到真勋章,这样也算沾一点英雄的光。”
他告辞时,外公说:“不喝茶啦?”
他说:“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说:“炉子上坐了水,一会就开。”
他说他忙着呢。外公问他撬门的本事长进没有,多撬撬手就没那么笨了。头头说:“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画说:“就这样,抵住,一杠,保你开。”他指指外孙女:“小穗子都学得会。”
头头离去后,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觉。一个月过去了,没发生任何事。外公照样给她在粥里煮一只鸡蛋,在炉灰里烘七八颗板栗。外公把每天两次发放零嘴改成一次,因为食品的匮乏在这一冬恶化了。外公的“残废军人证”也只能让穗子一月多吃二两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见水果店门口排了长队,一打听,店里来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钱和“残废军人证”,高高举过头顶。排队的人破口大骂:“这死老头也算残废?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给人拉下来,往队伍里一看,才发现所有人的肢体都不齐全,残废等级都比他高。
穗子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个出来,发给穗子,这样穗子每天的幸福时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干了,皮硬得像茧,穗子妈从乡下回来,说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处境没什么好转,只是坏处境稳定了,他能在稳定的坏处境里吃喝、睡觉、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个水坝上挑石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严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渐渐快乐起来,因为有缺陷的人共处,谁也不嫌谁,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欲望复生了,如读书、写作、打扑克、打乐祭、谈古诗、谈女人等等欲望。“劳动改造”对穗子爸这类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锐意义,不再残伤他们的自尊。就在这年入冬之际,穗子爸第一次产生过小日子的兴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这样神性的心得告诉了穗子妈。穗子妈似懂非懂,却认为应该替丈夫把这难得的想法落实下来。穗子爸活一把岁数,产生居家过日子的想法还是第一次。
穗子妈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瞒得很紧。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同他实话实说,把穗子从此领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外婆尸骨未寒,就要夺走穗子,让外公彻底成一个孤老人。穗子妈住下来,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对她的客气、过分的礼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娇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块时,从来不乖巧,但谁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亲密无间,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穗子妈将盛破烂的大筐从煤棚拖出来,一页一页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干发黄,却都是未完成的。她忽听身后有响动,一回头,见穗子正返身进屋。显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后院来,见母亲在那里便仓皇逃走。穗子妈一阵黯然神伤,喊道:“穗子!”
穗子听这声喊得极冲,竟吓得不敢应了。
“穗子!……”母亲再次喊道。
穗子装着刚听见,跑到后院,在母亲身边站得板板正正。母亲让她看看,破烂筐里有没有她喜欢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把收破烂的挑子叫进来,连筐收走。穗子往筐里看一眼,摇摇头。母亲说:“这双皮鞋还好好的,你再大一点,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亲替穗子当家,把那双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这些丝袜,都是真丝的,”母亲一双双理着纠结成一团的肉色长统袜,“都不太破,妈以后给你补补,都能穿的。你说呢,穗子?”
穗子点点头。她看母亲一双贫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阳光里,充满破烂特有的刺鼻气味。经过这样一双贫苦的手,破烂便不再是破烂。母亲惊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东西呀!差点当破烂卖了!”
于是母亲只将父亲的几大摞手稿搁入她的方头巾中,再将头巾扎成一个包袱。其余的破烂已变成了好东西,因此就又回到筐里。穗子一想到那些脱了丝的长统袜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里等着她长大,心里便对“长大”这桩事充满矛盾。
妈说:“这个包袱,你来挎。上长途汽车,小孩子挎的东西,没人会注意。”
穗子问:“上长途汽车去哪里?”
“去看爸爸呀。”
“什么时候去看爸爸?”
“什么时候都行。”
“……外公去吗?”
母亲停顿一下。穗子见母亲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珠后面,脑筋在飞转。母亲笑笑,说:“外公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干什么?爸爸那里粮也不够吃,外公去吃什么?”
母亲说话时,有一种交头接耳的模样,让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头接耳的人们。人们交头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种种不是来。穗子认为那位抄家头头此刻一定在某处和谁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热闹。然后他们就会朝外公来了。穗子当时并不懂他们朝外公来的凭据,但她肯定那些人正为外公的事交头接耳。
那时穗子还不懂“阴谋”的意义,她只懂得阴谋的形象。形象就是交头接耳。
正同她交头接耳的母亲突然做了个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嘘”了一声。然后穗子看到外公到后院来了,从煤棚里取了一块煤。穗子顿时在心里质问母亲: 你在骗我们吧?!既然仅仅是去看一趟父亲,为什么要对外公隐瞒实情?!
第二天穗子还在上最后一节课,母亲就来了。跟老师短短地交头接耳一阵,老师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学。穗子跟在母亲后面来到长途汽车站,看一眼候车室大钟。这时外公刚刚到达学校门口。他会站在隆冬里一个一个地看着从校门走出来的孩子。他会一直站在那里,心很笃定地等下课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饭,又成群结队地上学去。外公会等的,会等到天暗了,放晚学的孩子们再次涌出校门。
她忽然对母亲说:“我的东西没带。”
母亲说:“我都替你拿了。喏,这是你的所有衣服,这是你的书、玩具。”
穗子本来没什么家当,值得带的,母亲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亲贼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东西;在外公眼皮下,她连东西带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说:“我还有十多个橘子呢。”
母亲笑了,说:“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 说得轻巧,你去给我买点橘子化石来。但她从来不跟母亲顶嘴;她从来没跟母亲熟到顶嘴的地步。她不吱声了。冬天无孔不入,钻透她的棉袄棉裤,最后钻到她脚心,凝聚在她十个脚趾头里。积淀了整个冬天的脚趾开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觉给咬得血迹斑驳。
母亲说:“车要来了,你去上个厕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裤腿,又塞给穗子两张揉得很软的废稿纸。
穗子朝厕所走去。她在厕所门口停下来,回过头。母亲此时正以后脑勺对着她,在读墙上的时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条巷子里,才明白自己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了。她干出野孩子的事来了。她跟闯了大祸的野孩子那样撒开腿、仰着脸飞跑。跑着跑着,她发现自己满脸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厕所,却绝不敢上,手心的两张废稿纸给团得更软和,跟她在多年后用的棉制手纸一模一样的软和。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厕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别脸跑了过去。她跑到外公家门口时,一泡滚烫的尿灌入棉裤。于是外公看见傍晚中的穗子,热腾腾地冒气。
穗子妈一个冬天都没给穗子写信。女儿让她心碎。她同女儿赌气: 看你没有妈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妈这种时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赛,看谁先孬下来;谁先投降。穗子爸还是一礼拜给穗子写一封信,说冬天水结了冰,用炸药一炸可以炸许多鱼;下兔夹子能逮住许多野兔和刺猬;锯下一棵柳树,鸟巢里有几十个蛋,那些蛋煎成一个个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没有了。穗子的回信从来不对父亲的描述作任何应答。她觉得父亲对世界的态度变了,作为也变了;就知道去祸害,去消灭。之后,世界对于父亲,就剩下个吃。穗子当然不知道冬天对父亲的那群人,确实只剩个吃,因为整个空白的严冬,就是个巨大的胃口,填什么进去都无法缩小它的空间,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饥饿。
穗子给父亲的信越来越短。她的常规生活没什么可说,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们说也白说。天下父母怎么可能懂他们的孩子呢?
竹林开始发春笋的时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开。没人来麻烦外公,父母也没有来麻烦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帮成底、底成帮的棉鞋到处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萝卜干、堵某家的下水道。人们还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个革命推翻另一个革命,大字报小字报,写多了大家也就写出字体来了,错别字也得到了公认。正是这个白纸黑字的世界让穗子和她的伙伴们向往无字,向往字盲。
她们便常常去郊区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无字。穗子见最年长的女孩弯腰拔下一根竹笋;她双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笋尖,整个屁股悬空向后坐去,竹叶响起来,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阵,笋子才给拔起来。大家很快效仿年长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笋。近午饭时间,每个书包都装满了笋。年长的女孩把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笋放上去。然后她指定一个女孩叫唤,像卖冰棍卖茶叶蛋的贩子那样叫,叫得悠扬抒情,充满旋律。很快就卖掉了所有竹笋,女孩们狂喜地分了赃,约定第二天再干同一桩勾当。
穗子这才明白,竹笋是世界上最难减除的东西之一,头天拔净了,来日又生一片。女孩们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来越狠: 开始太幼小的笋她们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来,她们摊上最小的笋只有手指粗,仅比手指长一点。这天她们进了竹林,正对那些初冒尖的笋下手,一个汉子突然笋子一样冒出来。他一把揪住年长的女孩,说:“你还偷上瘾了哩!”年长的女孩梳两只羊角,给他揪住一只。他对另一个女孩说:“来,过来,把你的小辫子给我。”他将几个女孩子的辫子束成一束,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皮带,悠着。他说:“不老实我抽死她。”
他就这样牵着一大把辫子往竹林深处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给他反着牵的,那样她只能脊梁当前胸,倒退着前进。谁倒着走踩了谁的脚,就出来哭腔的埋怨,汉子便说:“谁在吭气?”说着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带。竹冠连着竹冠,整个竹林都跟着疼,一齐挣扎扭摆。汉子牵不了所有女孩,岁数太小的,他就边吆喝边赶着走,放鸭似的。
年长女孩就在这时对穗子使了个眼色。
穗子和四个个头小的女孩给汉子赶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处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长女孩的眼色,却装着不懂。她觉得跟集体在一块死也认了。穗子跟全人类一样,都有同一种作为人的特点,那就是争取不孤立,争取跟大多数人同步,受罪享福,热热闹闹就好。她从爸爸最近开始的幸福日子里得到启示: 甜头是所有人均分的苦头,幸运就是绝大多数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个女孩趁汉子不备,隐进竹林,逃了。汉子抬头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线马上清楚了。他随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着皮带。一棵笋子刚刚成竹,在皮带下断了。汉子说:“跑掉我就不认得你了?你们在这里偷我笋子,我天天看着哩!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我都晓得!……”他的话让女孩们暗暗吃惊,离那么老远,他怎样察觉了她们?
到了小屋,汉子把女孩们赶进去,自己却在屋外。
他说:“卖了的钱,都给老子掏出来。”
女孩们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长的女孩说:“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妈的叔叔!”
女孩们一齐哭起来,说:“叔叔我们错了。”
“错了就行了?钱呐?”
“钱买了挂面。还买了奶粉,给弟弟喝。”年长的女孩说。“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个女孩壮壮胆说:“我们把钱交给奶奶了。”
汉子说:“叫你奶奶把钱还回来,谁家奶奶还钱,我就放了谁。”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个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滩眼泪鼻涕。她觉得这个女孩是个内奸,把大家全卖了;现在家长们都将知道她们的偷窃勾当了。孩子们跟家长们一样,在外面搞勾当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里人不知道都还能接着混日子。穗子爸给人斗争、游街,谁看见只要穗子不看见就行;他都还大致有脸面有尊严。穗子爸现在的幸福还在于,他笨拙丑陋地在水坝上干牛马活,女儿穗子反正看不见。
汉子拿出一把锁,把门锁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对女孩们说:“刚才你们不是跑了一个吗?她回去报信,你们的奶奶就会来领人了。”
另一个女孩哭着说:“我没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来。”
汉子知道女孩们的父母是来不了的,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反正来不了。做个乡下汉子他不明白城里人的种种大事,但看看也知道这群女孩没有父母。她们身上有种可怕的气质,汉子只觉得那气质有些刁钻,有些赖,有些连乡下孩子身上都不见的荒野。
汉子两个胳膊肘搁在窗台上,上身倾进窗内。他说:“就是送钱来也赔不了我那些竹子。你们少说搞掉了我两千多根笋子,笋长成竹就是十几倍价钱,赔不起我?不要紧,我叫人去扛你们家的自行车,下你们大人的手表,搬你们的缝纫机、收音机。”
汉子在咬“手表”这类名词时,嘴和脸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荤,嚼这几个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馋与解馋同时发生,那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馋,刹那间得到满足的同时,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满。汉子的不满和满足更迭,使他的脸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汉子认为所有城里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这“三大件”却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体形象。他的困惑是城里人都有“三大件”,还在作什么?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么?他看着这群女孩,心想她们的爹妈都是活得小命作痒了。他说:“一根竹子算你两块钱,你们差我四千块钱。你们的家长不赔我这些钱,你们就在这里头过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们喊成一片,说她们要解手。
汉子说:“解吧。”下午她们见逃跑的女孩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女孩们一时看不清来解救她们的人是谁家家长,因为他正和汉子在竹林里察看女孩们的罪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女孩们知道汉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长在杀价。
报信的女孩瞅了个空,跑到小屋前,对窗内小声说道:“你们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们交出去了,接受惩办!”
穗子外公跟汉子交谈着,头用力摇动。他们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挂满勋章,一只脚实一只脚虚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态。
外公看一眼屋内的女孩,对汉子说:“别跟我讲这么多废话,该关你就关,该揍你就揍,省得我们家长费事。”
汉子还在说一棵竹笋长成竹值两块钱的事。
外公说你是什么市价,现在到哪里拿两块钱能买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说四块钱!
汉子说:“还是老八路公道。”
外公说:“谁是老八路?我是老红军。”
汉子说:“是是是,老红军。”
“红军那阵子,拔老乡一个萝卜,也要在那坑里搁两分钱,掏老乡的鸡窝,掏到一个蛋,搁五分钱。我掏老乡鸡窝的时候,你大还‘虫虫虫虫飞’哩!”
汉子眼神变得水牛一样老实。
“拔多大一个萝卜你晓得?狗鸡根儿那么大。也是群众一针一线,也不能白拿。”
汉子给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着屋内的女孩说:“她们拔掉两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块,那就是毛一万块钱。想叫她们爹妈赔钱那是做梦。所以我来跟你表个态度,你就关着她们吧。我代表她们爹妈表这个态度,你想关她们多久,就关她们多久,我们一点意见都没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么老红军?老土匪!……”
外公没听见,或者听不听见他都无所谓。他接着说:“不然你把她们交还给我们,我们还是一样,还是关。关在你这里,你放心,我们也省心。”
汉子认为这个挂满勋章的老人十分诚恳,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说:“她们一天吃三餐,家长给我多少饭钱跟粮票呢?”
外公说:“坐大牢是大牢管饭。”
汉子说:“我哪有饭给她们吃?”
外公说:“再怎样她们也不犯饿饭罪,饭你总要给她们吃的。”
汉子一听,脸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红的了。他说:“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张嘴,接起来比这根裤带还长!”他颠颠手上的牛皮带。“也要我喂!我没粮给她们吃!”
外公道:“那你什么意思?饿死她们?”
汉子马上掏出钥匙,开了锁,一面说:“我有米还不如喂几只鸡呢,还下蛋!”他驱瘟一样驱走十来个女孩。他晃着皮带:“再给我逮住,我抽脱你的皮!”
外公一声不响地领着女孩们往竹林外面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烦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们交给各家家长,按各家家规,该怎样算账就怎么算账。这正是女孩们最害怕的一点;事情一经别的家长转达,就变得更糟。她们开始甜言蜜语,说外公你真威风,戴那么多勋章天下无敌了!
外公没听见似的,一颠一颠往前走,走两步,往竹丛里一踢,出脚毒而短促。对他的奇怪动作,满腹心事的女孩们都顾不上深究。她们眼中的外公显得悠闲,因而他头颈的摆动看上去是种得意。
年长女孩说:“外公你要罚我们站,我们天天到你家后院来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让她也服个软,好让老头不向学校和各家家长告状。但穗子不作声。每次穗子惹了事都变得十分坚贞。她若从吊在天花板的篮子里偷零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绝不讨饶的。她不认错,外公就讲出那句最狠的话来:“我管不了你,我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里。”这话一讲出来,祖孙两人都伤心伤得木讷,会沉默许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会讲出此话来伤她心了。她目光变得冰冷,暗暗地想,这回我要先发制人。一想到采取主动来伤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泪上来了。她看着外公走在最前面,双手背着,摇头晃脑;她要抢先讲这句绝情话,老人却是毫无防备。
所有女孩都说任外公罚: 罚站、罚跪、罚搬煤饼,随便,外公的背也会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们徒劳,笑她们这群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外公快要走出两里多长的竹林小径了。他停下来,仍背着双手,说:“笨蛋,做什么都要有窍门。偷竹笋,都像你们这样猪八戒,活该给人逮住、关班房。”外公打一个军事指挥手势,要她们沿小径走回去,捡他刚才踢断的笋。他说出偷竹笋的秘诀。竹笋在地下根连根,拔一棵笋,会牵动整个竹园,摇摆和声响能传到几里路以外,这就是她们遭了汉子埋伏的道理;他远远地顺着竹子的响动就摸过来了,但竹笋又比什么东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断,却闷声不响断在笋壳里,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断的笋子就行。万一碰到人,谁也逮不到你的赃,一眼看上去,谁看得出你那么阴,不动声色把笋全毁在一层层的笋壳深部?
女孩们按外公说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里路,拾的竹笋她们书包已盛不下了。她们对外公的景仰,顿时从抽象转化为具体。原来外公是个精锐老贼,红军里原来什么高明人物都有。
穗子这时站在女孩们的群落之外。她见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浓眉下朝她眨动一下。那是居功邀赏的目光,意思是,怎么样?我配做你外公吧?
就在穗子采来的竹笋经过腌制和晾晒,成了每天餐桌上一只主菜时,那个抄家头头完成了对外公的调查。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来处置外公这桩事。这天他突然有一个消闲的下午,便带领一群手下跑来了。他们不进门,黑鸦鸦站在门口。头头大声宣布有关穗子外公历史的重大疑点。根据他的调查,穗子的外公曾给李月扬做过副官,在一场围剿红军的战斗中负伤,从此加入红军。但那场战斗中,红军的伤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个手上沾满红军鲜血的白匪。头头没等穗子和外公反应过来,便一步上前,拉开抽屉,拎出那张别满勋章的绿毡子,他一手高举着绿毡子,对逐渐围上来的邻居说:“大家看一看——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功勋章,充其量是来路不明的我军的纪念章。所以他所谓的‘战功’,是第一大谎言!其余的谎言更荒谬;这两个,是德国纳粹军人的奖章!”
外公说:“你奶奶的,你才谎言!哪个不是老子打仗打来的?”
头头说:“打仗,要看打什么仗。……”
外公拍拍桌子:“日你奶奶,你说是什么仗?收复东三省是谎?打过鸭绿江是你奶奶的谎?……”
头头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绿毡子,大声说:“今天,我们揭开了一个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一个老白匪!”
邻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头头便一脚站上去。所有金属徽章在他手里响成一片。他的手势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头上说:“这个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债,还招摇撞骗,伪装成英雄,多少年来,骗取我们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竖起,头不屈地摇颤,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与黄泥的稀煤搁在廊沿下。人们只见一道乌黑弧光,从人群外划向那头头,外公的矫健和头头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呕”地哄起来。头头不理会自己已成了一个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记住这个老白匪,不要让他继续行骗。”
头头的几个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声音已完全嘶哑,他说:“我的‘残废证’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枪伤,是假的?日你二爷!”
邻居们打来水让头头洗浑身的煤。他们大声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来。人们把外公推进屋里。外公说:“你们找黄副省长打听打听,有没有我这个部下!”
邻居中一人说:“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
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子时说:“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那天之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已中断了。
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我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而且是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不相干老头!”
听到“不相干”,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她的两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茧。
穗子爸说:“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老头,她也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
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汤,张嘴发出“哈”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这样,”母亲抢白,“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
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我是个小猪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给她!”
穗子说:“我没有!”
母亲却看不见她陡然通红的脸。她说:“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老头站在板凳上,手从竹篮里构出个核桃,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小猪八戒?’……”
穗子大声说:“不是核桃!”
“那是什么?”
“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轻一点。”母亲说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无关紧要。反正老头就这么叫你自己说自己是个小猪八戒。”
“从来没有说过!”穗子说,嗓音仍轻不下去。
“你听她的嗓门!”穗子妈对穗子爸说。她又转脸来对女儿说:“我明明看见了。外公不是说:‘叫一声好外公’,就是说:‘以后还淘不淘气呀?’你说‘不淘了’,他才给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底爬动。
母亲说:“这有什么?妈妈不是批评你,是说老头儿不该这样对你。你又不是小猫小狗,给点吃的就玩把戏。”
“可是我没说!”穗子哽咽起来。
“我明明听到的。小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耍赖!”
穗子想到她半岁时挨了母亲那两脚。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亲,她也认为自己非常讨厌,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亲说:“不是穗子自己想说,是老头儿教你说的,对吧?”
“……嗯。”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穗子脸蛋上的皮肉不断给扯老远,再弹回。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口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穗子,外公是一个外人。
当然,母亲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历史疑案以及伪功勋章。母亲也掌握了穗子与朋友们偷盗竹笋的风波,她不再嫌弃女儿,而是对女儿恶心了。当母亲把后两者摆在父亲和穗子面前,作为结论性证据时,穗子哑口无言。
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风,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这样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丰盛的。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说:“你们夫妻俩的心思我有数,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不过我都原谅。现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随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妈脸红一阵、白一阵。
外公把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
外公说:“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口味?”
穗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全清楚。
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妈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说棉袄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后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
老头想点头,但他头颈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哈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最后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净风干,又加了五香和盐炒制,再用湿沙去掺,让瓜子回潮,嗑起来不会碎成渣子。外公筛去沙,穗子把瓜子装进一只只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扫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来,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脸看着外公长长的白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穗子说:“外公你坐过火车吗?”
外公说:“还没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说:“坐火车比坐汽车快。坐火车,三个钟头就够了。”
外公说:“才三个钟头。”他不问“够”什么了。因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么: 坐三小时火车就可以让祖孙二人团圆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穗子妈一看就急了,说:“唉呀,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放心,”外公说,“我不会给你吃。”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捺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
穗子更恼了,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
外公说:“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眯眯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
穗子妈对穗子说:“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
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
穗子妈叹口气说:“你看你把她惯得!”
外公说:“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
外公说:“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当”作响,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标着有关或无关的人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他对所有不给他报销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老人最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
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
柳腊姐
不知上的什么肥让她疯长成这样,外婆事后跟自己讨论,也是跟穗子讨论。外婆的意思是十五岁一个丫头起了胸、落了腰、圆了髋,不是什么好事情。外婆知道许多“不是好事情”的苗头,结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对这个乡下远房侄子送来孝敬她的十五岁丫头,外婆连她手上挎的一个蓝布包袱都没叫她搁下,就开始了一项一项地盘审。上过几年学?一个字不识?你妈是大跃进过后把你给尚家做养媳妇的?饿饭饿死了你兄弟?外婆细声细气地提问,若答得她不满意,会细声细气请她就掉头回去似的。
穗子却不行了。叫腊姐的十五岁丫头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子眼里她是戏台上一个人: 喜儿、刘巧儿、四凤。戏台上才有这样一根辫子,根、梢缠着一寸半的红头绳。戏台上才有这样浓黑如描画的长眉秀眼,眼毛儿毛刷刷地刷过来刷过去。衣裳亦是戏台上的: 深蓝大襟裤褂,领口、袖口、裤脚有根桃红的滚边。戏台上才有这样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长在身上又跟着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层皮肉似的,七岁的穗子认为这个养媳妇腊姐是她七岁人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女人。七岁的穗子当然不知养媳妇是什么样的社会身份。她只认为腊姐大致是个下凡的戏中人。
腊姐来的时候是满街飞杨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后捂了一冬,脸捂白了,脸蛋才洗过一样发湿,还有两片天生的胭脂。对此外婆也说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痨烧出来的。腊姐未来的公公,就是外婆的远房侄儿,是不敢瞒外婆的。他告诉外婆腊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从拍的片子上看,腊姐的肺痨出三个小洞眼。远房侄儿一再声明,那些洞眼都对上了。外婆当然马上就明白,腊姐不是送来孝敬她的,而是来吃城里的好伙食,养肺上那些洞眼的。外婆叫腊姐搬蜂窝煤,腊姐若在搓衣板上码上五层,外婆就会从手里的纸牌上抬起眼,说:“你搬一垛城墙呐?回头累出好歹来,是你服侍我啊,还是我来服侍你?”腊姐笑笑,嘴角下一边一个小窝。她说多搬些少跑几趟。外婆垂下眼继续和自己玩纸牌,慢条斯理说:“攒下几趟好跑医院,是吧?”腊姐的脑筋不晓得跟着外婆的话拐弯,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没懂;是课堂上那种笨学生偏又碰上同她过意不去的老师,给叫了起来,只能浑头浑脑地笑。
穗子与各种病都离得十万八千里,看上去却是各种病都沾边的,她七岁了,个头还是五岁,一头胎毛,面皮白得让人有点担忧。尤其不讲道理起来,太阳穴上那些蓝色的筋就会霹雳般欲闪出那层薄皮肤之外。这时腊姐就感觉穗子有性命危险,整个小小人儿糊在正月十五的蜡纸或细绢的灯罩里似的。腊姐这时是绝不敢惹穗子的,不仔细这盏精细的纸糊灯就要给下面那些铅丝般浅蓝血管捅破。穗子不讲道理的时候是没人来搭理她的,外婆摸她的纸牌,外公抽他的香烟、挫他的钥匙、记他的柴米账,或去院子里巡逻,伏击那些围墙上爬来偷他两棵桑树上桑叶的野孩子。因此穗子不讲道理时是没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这局面直到腊姐来了后才有改变。她不许腊姐像外婆、外公那样看不见听不见她的脾气,她要腊姐陪她不讲道理,伺候着她把一场不顺心从头到尾发作完毕。自来了腊姐,穗子便不再有下不了台的时候,腊姐会说:“好好好,就是我惹的,我讨厌,我唱黄梅戏左嗓子。”再是效果不好,她便抓起穗子干细苍白也带浅蓝筋络的手,拍在自己脸上,算是穗子冤有头债有主她替穗子抽了那位冤家耳掴子,当然穗子的力气全控制在她手里,她是不舍得自己真给打痛的,她知道穗子也不舍得拿真正的耳掴子打她脸。总的来说,被父母遗弃给外公外婆的穗子若没有腊姐是基本没什么伙伴儿的: 父母给她买了半屋子的娃娃,以免穗子看透他们其实是害怕她对他们的纠缠。穗子有很细密的心思,一肚子是那种被冷落的孩子常有的鬼心眼,因而不久腊姐便发现穗子的不讲道理不是全无道理。穗子对腊姐说:“你是我的丫鬟。”腊姐高高兴兴地说:“好啊,我就是你的丫鬟。”这样日子就过成戏了,好就好在她俩都迷戏,都不想做自己,都想做戏里的人。父亲人不来,却是常常来些功课给穗子做,背诵这里四句那里四句,穗子根本不知自己背到肚里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不背是没有出路的,更讨不来父亲的关注;父亲眼里会更没她这人了。穗子在背诗背书时有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小小年纪要做老气横秋的事,自己都对自己肃然起敬。她现在背上一两段就对腊姐唤道: 倒茶来;或者: 这里给蚊子咬了个包,给我抓抓;或者: 你怎么不给我打扇子啊?腊姐就笑,配合穗子过戏台上的瘾。
腊姐教会了穗子玩那种乡下人的纸牌。外婆把一副纸牌从方的摸成了圆的,这副牌就淘汰下来,归了腊姐。穗子很快和丫鬟腊姐玩得旗鼓相当了,玩得也热闹,谁输了就在鼻子上夹个晒衣服的木夹子。穗子死活赖账,夹不到一分钟就有事情出来,不是小便就是大便。闹得外婆从她那坐禅般的牌局中分神了,说:“小穗子你这样同她玩,肺上早晚也要出来窟窿的。”穗子和腊姐学得十分彻底,摸牌手势一模一样。先是要把拇指在舌头上蘸一蘸,再去拈牌,彼此的健康也好病疾也好,马上便错综交杂不分彼此了。腊姐听了这话会脸色黯淡一下,笑变得非常难为情。有一两次她冒险的样子对外婆嗔道:“人家哪里还有窟窿嘛!没看我五十斤一袋米扛起来都不要哪个搭把手。”外婆说:“一顿三碗饭,添饭也不要人催。”穗子看见腊姐的笑从难为情又变了,变成了脸皮厚的那种笑。她听出外婆有些过分。不过她晓得丫鬟腊姐吃得消这“过分”。
自从来了个丫鬟腊姐,穗子妈便有正式封她为丫鬟的意思。穗子妈开始往外婆这里带大网兜小网兜的东西。外婆说什么时候学会走娘家带大包小包了?外婆当然知道大包小包是脏衣服、脏被单,送了给腊姐去洗的。腊姐不再有同穗子玩纸牌的工夫,常常坐在椭圆木盆边上,一块搓衣板抵住小腹,两个手泡得红酥酥的终日在那里搓。她对穗子妈的衣服很感兴趣。从水里拎出来调过来调过去地看。尤其那些牵牵绊绊的小物件,她知道那是城里女人用来罩住奶或兜住肚子和屁股的。很快她学会这些东西的名词: 胸罩、腹带。腊姐把它们晒在院子里,对胸罩七巧板似的拼接而形成的两只小碗儿简直着了迷。城里女人的奶不是自由的,必须蹲在规定范围内蜷出规定的形状。腊姐知道那不会舒服,但不舒服是向城里女人的一步进化。
穗子妈浑身上下在腊姐看来都是微微受着点罪的: 皮鞋是硬的,鞋尖鞋跟都让你走路不能太放肆;头发烘得略略发焦,每个发卷都不可随便乱跑,错了秩序;顶要紧是那胸那腹那臀,那都是守着一种纪律而该凸便凸该凹便凹。腊姐把穗子妈的这些个零碎小衣物拿到自己床上,铺在一张废报纸上,用枝铅笔把乳罩不同形状的一片一片描摹下来。再去外婆盛旧床单、烂窗帘的竹箱去翻捡。唯一不会一扯就掉渣的料子是装白面的口袋。她用这面口袋照着报纸上描出的蓝图一片片裁剪起来。然后熬了两夜,完工了第一件成品。穗子见她吸一口长气把那叫乳罩的东西绑在了身上,给两个自由了十五年的奶子上了镣铐一样。面口袋上黑色的“中粮”字样一笔一画都不少,印在胸上。穗子觉得才两个月腊姐就已如此不要面皮。便对她说:“你好不要脸。”腊姐说:“那你妈呢?”穗子说:“你想跟我妈学?我妈是到办公室上班的,你在哪里上班的?”腊姐也意识到自己向城里女人学习的企图过分快也过分露骨了,耍赖皮地笑着说:“穿着暖和多了!”大夏天的说“暖和”,自己也羞死了,两手捧着胸前的左一坨右一坨的,佝身咯咯咯笑起来。穗子被她这笑弄得心里直痒,直想好好给她一通虐待,便上去揪了她的辫子,再去揪她胸口两坨中的一坨。腊姐给虐待得颇舒服,笑得浑身起浪。穗子便越发揪得紧,嘴里说,好不要脸,好不要脸。渐渐腊姐停止了扭摆,给穗子一手一边地抓、揪、揉。腊姐脸上的天生胭脂浓重起来。穗子力气差不多用完了,却仍不解恨地嘟哝:“好不要脸。”嘟哝得她自己眼里有了泪;腊姐明目张胆地学她的母亲,明目张胆地在两个奶上做工夫,实在是丫鬟造反,实在有些不把七岁的小姐穗子放在眼里。穗子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受了欺负,丫鬟腊姐大胆无耻地亮出她咄咄逼人的身体是种猥亵式的欺负。穗子很恶心却又很心动,头一次意识到好看的东西怎么和无耻毫不矛盾。
穗子的外公喜欢所有和机械、电有关的东西。他时而在他的写字台上摆上六七个收音机,有半导体,也有矿石机,都是旧的,因此总是你响他不响。腊姐叫外公请她听黄梅戏,听朱依锦唱的。外公就献宝似的得意,把六七个收音机全开到黄梅戏上,腊姐一边剥毛豆一边听六七个朱依锦有一句没一句的唱,有时七嘴八舌一块唱起来,外婆说你们开庙会呀?腊姐在到穗子家的第三个月学会了朱依锦的四个唱段。有时在院里拿把破芭蕉扇生炉子,便翩翩地舞着沙沙响的烂扇子,自念自唱起来。穗子发现她学曲调跟偷一样快。腊姐学样样东西都快,都跟偷似的,贼快。她学了女中学生那样梳两根辫子,两把辫子对折成两个圈。也学了穗子妈的穿衣款式,用面口袋染了黑,缝了条窄裙子,前后各一个褶子。她每月有五块钱工钱(一般保姆有十来块),她用一块钱扯了块浅花布料,虽然它的图案都是印错的,但不凑近也看不出大毛病的。穗子看见腊姐穿黑裙花衬衫竟也是好看的,但这好看是从城里人(包括穗子妈)那里盗窃的。所以穗子有些不高兴丫鬟腊姐自己给自己改形象。穗子认为改了形象就是改了角色,而腊姐永远的角色是丫鬟。
连穗子父亲都开始注意到腊姐了。他是写戏的,对好看女子的注意不怪他,是他的职业本能使然。穗子发现爸爸隔一两天总会回来吃顿午饭或晚饭。有时妈妈一道来,有时他自己来。他同腊姐开玩笑、搭讪,说整个作家协会大院的人都在打听谁家来了个漂亮妹子。有时他跑到厨房,长辈那样对腊姐关照,拎不动两满桶水不要逞强,正长身体时会累罗锅了。腊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说:“什么?你公公是我侄儿,他怎么成你姐夫了?!”腊姐对穗子爸一笑,说:“姨父。”外婆说:“表姨父。”腊姐又笑说:“表姨父你的衬衫我给上了点浆。”穗子看见腊姐把叠得四方见棱的衬衫捧给父亲时,父亲和她两双手在衬衫下面磨蹭了一会。看起来当然只是交接一件衬衫。
不久腊姐给自己缝了两件连衣裙,布料绝对不是印错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后,穗子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测: 这两块洋气典雅的布料是爸爸为腊姐选购的。至于腊姐给父亲什么以使父亲抽了两个月劣烟而省下钱为她扯布料,穗子将永远对此停留在猜测阶段。
穗子爸回家来时腊姐嘴里总是有曲有调。有天穗子听她唱起自己在学校合唱团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没几天。她上去从背后掐住腊姐的两颊,腊姐正随着那支儿童进行曲的节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里原先满准的调给穗子扯得一跑老远。穗子说:“再敢瞎唱?”她说:“哎哟,掐的那是肉!”穗子说:“掐的就是肉!谁让你脸皮那么厚?”腊姐说:“疼死了疼死喽!”穗子说:“你把歌词念一遍给我听,我就放了你!”腊姐说:“我哪晓得词!我又不识字!”
穗子突然上来的这股恨弄得她自己浑身抽风。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瞬怎么会对这个丫鬟腊姐来了如此的狠毒。她说:“你不懂词你乱唱什么?!”腊姐说:“跟着你学的嘛——哎哟你把我肉掐掉下来了!”穗子说:“我唱的是什么词?”腊姐说:“风里断盐,雨里讨盐……”穗子真给她气疯了,居然她敢拿如此愚昧无知没有道理的词来窜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这股突来的狠毒并不全是腊姐惹的;她从四岁起就在嘴里比画各种她完全不懂的词句,但她那是没法子,而腊姐却很乐意这样胡言乱语。她真要把腊姐两个腮帮揪出缺口来了。她说:“我最恨最恨你什么也不懂就敢瞎编!是‘风里锻炼,雨里考验,我们是暴风雨中的海燕!’听懂没有?你这大文盲!”腊姐说:“好好好,我这个大文盲!”
穗子松开了筋疲力尽的手指和牙关。腊姐用两个带肥皂泡的手摸着给穗子揪的两块肉,眼泪也要出来了。穗子说:“以后再瞎编歌词,我拿伤筋膏药把你嘴贴起来!”腊姐说:“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编了嘛。”穗子说:“美得你!”她的怒气还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实这一场给丫鬟腊姐过的刑是缘于妒嫉;她想不通一个大字不识的腊姐学起唱来怎会这么快,直接就从她嘴里活抢。
暑假要过完时,一天晚上穗子像惯常那样钻在腊姐帐子里,穗子喜欢腊姐凉滋滋的手臂搂着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这时来让腊姐给她搔。这天腊姐说:“我这里也给蚊子咬了个包,你帮我抓抓嘛。”穗子见她指着自己胸口。她同时觉得腊姐眼神有些不对头,痴痴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搔那蚊子包,却怎样也找不着它的位置,只能敷衍了事地动着手指。腊姐问:“你爸和你妈可常吵嘴?”穗子说:“不常吵,两个礼拜吵一次吧。”腊姐又问:“是你妈待你爸好些,还是你爸待你妈好些?”穗子想一会说:“我妈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过去有好多女朋友。”腊姐说:“你怎么会晓得这些?”穗子说:“哼,我什么不晓得?”外面月亮很大,照到帐子里,穗子看见腊姐脸上有些细腻的油亮,嘴唇半开在那里,有话没吐出来。腊姐说:“你怎么越抓越痒?”同时她就领着穗子的手,去找那“痒”。穗子的指尖突然触在一个质感奇特的凸起上,她吓一跳。穗子这是头一次接触一颗桑葚似的圆圆的乳头,从前不记事时吮吸奶妈的乳头是不能算数的。腊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里,说:“就这里痒。”穗子感觉整个事态有些怪异,但她抵御不住对这颗桑葚的强烈好奇。她捻动它,探索它与周围肌肤的关系。她见腊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着什么,嘴巴还那样开着。腊姐把穗子另一个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颗桑葚上。穗子脑子里断续闪过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却舍不得放弃如此舒适宜人的触摸。她不自觉地已将半个身体伏在腊姐身上,两手太小,抓不过来,她便忙成一团。腊姐喘气也不对了,舌尖不时出来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的两座丘体在发酵那样鼓胀起来,大起来,大得她两手更是忙不过来了。腊姐问她可好玩,穗子头晕脑胀地嗯了一声。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还是“不是好事情”?
蚊帐拆除之前,穗子和腊姐调换了地位,从被抓痒的变成了抓痒的。她们在外公睡熟后打起一支手电筒,腊姐就请穗子在她身上随便看,随便摸。她指点穗子这里从几岁开始会凸起,这里几岁会长出毛毛,这里哪年会流出血,最终,会出来小毛头。穗子简直觉得腊姐了不起,一切都现成、都各就各位,都那么完善美丽。
外婆问穗子:“你们晚上在床上疯什么?”穗子和腊姐飞快交换一眼。穗子说:“没疯什么。”外婆又去问腊姐:“你俩在干什么?”外婆脸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确。腊姐笑笑说:“穗子要我给她抓痒痒。”她一点都不像在撒谎,穗子被她自然流畅的谎言弄得突起一股怨忿。明明都是你在“痒痒”,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里莫名其妙地窝囊起来,好像受了骗,受了剥削。还有就是,她有些明白过来,在这桩秘密游戏中,腊姐受益远超过她。原来她伺候丫鬟腊姐舒服了一大场。现在她穗子完了,懂了这么多。她恨自己受了腊姐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发现腊姐穿了件红黑格的粗呢外套。她问它哪里来的,腊姐笑笑想混过去。但穗子不依不饶,拎住她的耳环,说:“你要撒谎我现在就去拿伤筋膏药糊你的嘴。”穗子其实已猜中了。果然腊姐说:“表姨父给我买的。我没带过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个会扭秧歌的娃娃,父亲都一推再推,而这件外套大概等值于四个娃娃。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对来校门口接她的腊姐说:“你陪我去百货大楼。”那是腊姐最乐意去又总也没理由没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柜台,发现秧歌娃娃居然还在那里。穗子求父亲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时而跑来看看,这娃娃是否给买走了。只要它还在,穗子便心情轻松愉快,认为总有一天它会是她的。总有一天父亲会心软,向她投降。这“总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腊姐那件红黑格外套出现前才死灭,因为父亲不再是找托词,而是毫不犹豫地对穗子说:“不买,你快八岁了,八岁的大人还要娃娃?难为情。”然后就是穿了红黑格外套的腊姐,简直把她给漂亮死了。穗子对女售货员说:“我买那个娃娃。”她把一张五元钞票捺在玻璃柜台上,不可一世。钞票上有深深的摺痕,斜的直的横的。腊姐盯着钞票说:“穗子你哪来这么多钱?”穗子像听不见她,抱了盛着娃娃的纸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钱,气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腊姐跟着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垫。然后便厉声叫起来:“穗子!”穗子正着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腊姐便跑过来,扯了她的小细胳膊就往门外拉。
穗子觉得她俩组合成的这个局面极像这城里通常出现的一个景象: 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个女人裙子或是小恶棍无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腊姐当然不会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门外,外婆看不见的地方,说:“穗子,你拿了我五块钱。”穗子说:“谁拿你的钱?我爸爸有的是钱!”腊姐说:“我的钱是攒给我小弟念书的,我家没一个人念过书,我想我小弟以后念书去。”穗子说:“谁拿你钱了!谁稀罕你的破钱!”穗子不讲理起来十分的理直气壮。腊姐眼里突然落出两颗泪,说:“你把钱还给我。”穗子说:“你敢诬赖好人!”腊姐又流出两颗泪说:“求求你,穗子,把钱还给我。”穗子说:“你有证据吗?”腊姐说:“我钱都叠成元宝,你买娃娃的那五块钱就是元宝拆的!”穗子说:“反正我没拿你的钱——你再不放开我,我咬人啦!”腊姐又是两颗泪出来:“早上四点上菜市买菜,四分钱一碗辣糊汤,我都舍不得喝……”穗子轻蔑地想,辣糊汤都会让她掉泪。这是她头一次见腊姐掉泪,可怜巴巴的让穗子几乎也要陪她掉泪了。但这刹那间的怜悯让穗子认为自己很没用,让她几颗泪弄得险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只手背上咬了一口。腊姐一声没吭。等穗子跑远,回头来看她,她靠墙根蹲成一团,哭得都蹲不稳了。
春节联欢会的票子很难弄到。爸爸把两张票子交给腊姐,说:“你带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欢听朱依锦的戏吗?”腊姐魂飞魄散了起码三天,除夕晚上在下午便打扮停当了。穗子瞪着她的脸说:“好哇。你抹胭脂了!”腊姐说:“没有没有!”穗子说:“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红纸上,抹到脸上的。”穗子自己就这么干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这个丫鬟,说:“作怪哟。”外婆认为长腊姐那样长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说她们都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糠。朱依锦在外婆眼里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别提腊姐了。她从眼镜后面鄙薄地看着这只“绣花枕头”热切地赶着去朝拜那只著名“绣花枕头”去了。
朱依锦穿件粉红丝绒旗袍,唱了《女驸马》、《天女散花》里两个小段子。然后她夹着老长一根水晶烟袋锅,腾云驾雾地到处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说:“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诉她父亲把票给了她和腊姐。朱依锦说:“告诉你爸,我骂他了——我现在一年不唱一回,他连这面子都不给我!”穗子替父亲告饶,他把票省给了腊姐,因为腊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锦这时朝腊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说:“穗子你什么时候出来这么漂亮个‘大姐’?”她把腊姐听成了“大姐”。穗子刚要解释,突然瞄见腊姐脸上一种近乎恐惧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恳求。腊姐恭敬地对朱依锦一笑,说:“不是亲的。”她手上的恳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 好哇,你这撒谎精。朱依锦说:“小穗子,你这姐嗓子也不错吔!”她转向腊姐问她喜不喜欢唱戏,腊姐点头,在穗子看那不是点头而是磕头捣蒜。朱依锦说:“哪天唱几句我听听。”腊姐马上说:“哪天呢?”朱依锦对穗子说:“过了节叫你爸领你表姐到我家来,啊?”穗子对自己十分惊讶,凭了什么她维护了腊姐的谎言和虚荣,凭了什么她没有向朱阿姨揭示腊姐的丫鬟兼童养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带着腊姐去拜会朱依锦了。穗子爸直说:“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锦的关门徒弟,你这童养媳就翻身了。”外婆阴冷地盯着穗子爸,又盯着腊姐,说:“做戏子比做正经人家的媳妇好到哪里去?”穗子爸没搭理外婆。据说朱依锦被戏校聘了去做特级讲师,戏校春天招生,她会把腊姐推荐进去。不识一个字的腊姐开始在报纸边角上写自己的名字,“柳腊姐、柳腊姐、柳腊姐”。
无论如何,穗子还是有些为腊姐高兴的。穗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知道“养媳妇”是封建残余,应该被消灭掉。再说,万一将来腊姐真成个小朱依锦,穗子脸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结束,腊姐就要去戏校了。外婆说:“哼,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妈找出一堆自己的旧衣服,赠送给腊姐去戏校时穿。还送了双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给锯矮了,因此鞋尖像军舰那样乘风破浪地翘起。至于穗子爸对腊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关照,穗子妈当然是蒙在鼓里。
寒假后的第一天,腊姐在校门口接穗子。她表情有点惨惨的,对穗子说:“我大来了。”就是说,腊姐的公公来了,专门来接腊姐回去。外婆对大吵大闹嚷嚷“封建”的穗子说:“腊姐回家圆房去,是好事情,你闹什么?”穗子对着腊姐的大——一个红脸汉子说:“朱依锦说腊姐是个人才,朱依锦,你知道吗?”腊姐的大摇摇头,像对小姑奶奶那样谦恭地笑笑。穗子说:“你什么也不懂,就是一脑瓜子封建!”外公说:“穗子没礼貌。”穗子尖叫:“我就没礼貌!”外婆说:“背那么多古文背哪去了?学这么野蛮。”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蛮!反正腊姐不是你家童养媳!腊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学唱戏!”穗子在张牙舞爪时,腊姐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样子乖极了。腊姐把她带来的那些衣服打成和来时一模一样的一个包袱。在城里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带,她齐齐码在自己床上。红黑格外套也丢下了,她对穗子说:“穗子,这个外套你长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渐渐静下来,知道大势已定。她老人似的叹了口气。她没想到腊姐的突然离去让她体味到一种如此难受的滋味。那时尚未为任何事任何人伤过心的穗子,认为这股难受该叫“伤心”。
腊姐又恢复了原样,又是那身四凤的打扮,一根辫子本本分分。她倒没有穗子那么伤心。她挎起包袱,跟着她的大往门口走。在门口她听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俩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像这十个月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穗子突然想,腊姐是恨她的,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到我成年,人们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腊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于恨那个押解她回去守妇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连我爸也恨。我爸在腊姐突然离去的第二天回来,发现腊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搁着那件红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阵,但很快就顾不上了,全国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锦头一批就被戏校的红卫兵带出去游街。
外婆去世后,老家来了个人奔丧,说腊姐圆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镇上看见她,剪短了头发,穿上了黄军装,套上了红卫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像造了反的腊姐一定是更加俊气了。外婆的老家亲眷说:“也不知她怎么这样恩将仇报,她婆家待她不坏呀,不是早早接过来做养媳妇,搞不好在她家那种穷地方早就做饿死鬼了。”老家亲眷又说:“她跑到台上说婆婆公公怎么虐待她,她公公是个公社书记,也算个小小父母官了,给她骂得不成个东西!哎哟,养媳妇造反,才叫真造反。养媳妇都去做红卫兵了,这还了得?!……”
我问那老家亲眷,后来腊姐去哪里了?亲眷说:“总是野在县城什么地方吧?没人再看见过她了。”
满世界都是红卫兵,都不知仇恨着什么,打这个砸那个。那时我不到九岁,实在不明白红卫兵们哪儿来的那么深那么大的恨。但恨总是有道理的,起码腊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对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为我偷了她五块钱。这是肯定的。
角儿朱依锦
听人叫穗子,我晓得回头那年,我两岁。
把下巴颏压在桌沿,在无线电里听戏,我五岁,然后我就会了“唉”地一声叹气。
一天我从外面跑回家,一根辫子齐根给人剪了。“给谁剪掉了!?”外婆问,我说:“革命小将!”我又说:“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对面楼的和平鸽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鸽一只鸽蛋那么大,要是那和平鸽下蛋的话)跳下来了。”
“你也去看了?难怪人家革命小将捉住你剪你小辫子!”外婆说。她拎着剩下的那根辫子,不知拿它怎么办。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见李叔叔给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来了。大家说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营养好,营养好’。大家都说自杀是‘活该’。”我从许许多多的腿看进去,看见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学大家那样白白眼睛说,“活该!”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里难过,这样讲个“活该”,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听,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你再也不会听见“李叔叔”了。
把门牙屏紧,再拿舌尖去顶,嘴唇一放开,就说出了“自杀”来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那年我八岁。
外婆去世我九岁。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有时邻居跑来偷看我爸,看他怎么会自己和自己讲三小时的话。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讲话,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鸡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会。邻居们慢慢就习惯了,不来偷听爸对着我这样一团死静的空气讲话了。
头次跟韦志远谈话是外婆去世后。他是老门房的儿子。老门房退休了,就从乡下换来了这个韦志远。韦志远跟他爸一点都不像,从不站在院子当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电话!邱振挂号信!”韦志远总是跑到人家门口,指头弹弹门,人家门一开他满脸通红地说:“电话电话!”
我心里的秘密是韦志远的英俊。我绝不跟人家透露这个秘密,绝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好看,让大家觉得他丑。别人说他又呆又蠢又斗鸡眼,我就哼哼地冷笑。当然“哼哼”是不响的,只在我心里。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韦志远的模样。
韦志远天天坐在他爸那个破板凳上看书。有人走进走出,他眼睛稍微从书上拎起一点,看看那些脚就晓得是谁走过了。有时看见一大串穿假解放军黄胶鞋的脚“噗嗒噗嗒”地跑来了,只只脚都跑得冒烟,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来,落得很低,眼皮全关闭了。等那些冒黄烟的脚跑远了,他赶快去看他们那些脊梁,看那些穿假军装的脊梁冲进谁家了,拖出谁来了。韦志远有数: 谁给拖出去就没回来了。
我走过去走过来,韦志远也是从我的脚认得我的。他认得我这双鞋: 底子翘在上面,帮子给踩在下面。有一天韦志远看到我这双滚蹄子鞋(外婆的话)站在他眼前,不动了。
“韦志远。”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说:“穗子你爸给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没拿,给贺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贺家一瓶。”
“韦志远你看什么书?”我问他。
他说:“你妈也不给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书没封面。他看的书从来没有封面,封面给剥干净了,连书脊背上的字也没剩半个。书这下就成了没名没姓没户口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住,连黄狗都有名有姓有户口;朱阿姨反动,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贼似的,顺墙根的黑影子溜,最后还是给人绑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样游街出风头。没名没姓没户口就什么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么办了。现在我们这里文化大革命,大家都不看书了,书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资产阶级还是封建主义,反党还是反革命。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员,就不会给打倒。谁也不想打倒朱阿姨,就想打倒她的名字。谁也不想拖我爸去关“牛棚”,大家拖的是写剧本的邱振。韦志远去掉所有书的名字,书就不是它们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读的这些不是书的玩意儿叫什么玩意儿,该拿他怎么办,所以我们大家闹革命,只有韦志远安安稳稳读他手里谁也看不清叫不明的东西。
“唉,韦志远。”
我这样很乖地叫他,让他从我的“滚蹄子”鞋慢慢看到我的红方格裤子,再看到我的手。我的两只手上长得花花绿绿的冻疮。我外套胸前一片粥锅巴闪闪发亮。然后他看到我再也长不齐的头发,跟绑强盗一样狠狠绑出两个揪揪。我看见他眼睛像瞎子一样软和,又大又黑,眼睫毛跟毛驴那样长,斗鸡眼是斗鸡眼,不过梁山伯看祝英台的时候也斗鸡眼。
我没话跟他说。他也没话跟我说。
其实我天天都想跟他说:“韦志远你等我长大就娶我吧。”我心直跳,浑身发热就像突然过夏天了。他看见我笑的时候嘴里缺两个门牙。我晓得自己缺门牙是很有风度的。
这么近了,我看得见他书上的字。全是戏文,偶然有“歹、歹、歹、大大大大、仓”。现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划什么了。他在划板眼。板眼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吸烟、咯咯笑都有板眼。韦志远的两个手指头还并得齐齐的,放在腿上。那条灰灯芯绒裤子有块地方绒全秃了,给他手指头划板眼划秃了。
我叹一口挺深的气。
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喜欢朱阿姨唱过的戏文。
这时一个小老头进来,背一根绳子的肩膀上,绳子拴一个平板车。一会小老头出去,他平板车上会堆满废纸。我们这个地方永远有许多废纸,因为全省的作家都住在这里。过去作家写书,写剧,现在写认罪书、检讨书、检举书,所以写出许多废纸来。穿假军装的革命小将也一会来一趟,往贴满纸的墙上再糊一层标语,大字报。我们这个作家大楼原先是红砖的,现在一块红砖也看不见了,糊满了纸。风一吹,整个楼“嚓喇喇喇”响;一下雨,满楼乱淌墨汁,人不能从那下面走,一走就滴一头墨汁。等另一批革命小将来了,前一批刚贴的大字报就成了废纸;不管糨糊味有多新鲜,更新鲜的糨糊就刷上来了,等到这小老头一来,谁的纸都是废纸。他只管撕得快活,撕得清脆嘹亮,每撕一下,双脚一蹦,“嘶啦啦啦!”
韦志远的爸老门房一般不准这小老头进来。有时小老头连人带车都给撵出去很远了,老门房还要跑着再撵一段路。韦志远谁进来他也不撵;卖酱油的,收购鸡毛鸭毛的,补锅钉鞋掌的,牙膏皮换糯米糖的,都可以边走边唱就进了这个作家协会大门。
小老头很快就拉一车白花花的废纸出来了。要不是这小老头,我们大家早让白花花的纸淹死了也靠不住。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后面去了。韦志远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边。外婆说那是大跃进盖的猪圈,作家要自己养猪。猪给吃光了,就把猪圈盖成了宿舍。
小老头把拿不了的纸都堆在韦志远宿舍外面,每一垛子纸上压几块韦志远的煤饼,风吹不走。
我在同韦志远谈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着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们这里。她小孩的第三个爸爸是我们这儿的副主席。我们这儿刚闹文化大革命他就给革命小将不知拖到哪儿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长辫子,省得大家给她剪。我那一回给爸爸带到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走过来,讲话飞眉飞眼的,头后面有个大蜂窝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动了!她是名声很响的朱依锦。她名声太响了,所以我们这些邻居从来见不到她的。她手里夹着香烟,跟我想像的名演员一模一样。她笑的时候露出长长的两排牙齿,每颗牙四周有一圈咖啡色,就像我爸从来不洗的茶缸子里面的颜色。她跟男的讲话,老要说:“哎哟你气死我了!”然后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脸上似的,大家看着她那条看不见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讲话也那样,先看看我说:“老邱你的千金啊这么嗲,哎哟你气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驾了云雾,给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样,认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么舞着水袖走远了,一双脚大大的,走起来倒像完全没有脚,乘船一样。
下一个春节晚会我又见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台上东倒西歪地唱《贵妃醉酒》。那一段戏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最后一次见朱阿姨,我在大门口看批斗会。临时搭的舞台太小,给批斗的人只好轮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样。拼命往蹲在那里等着上台的一大片高帽子那边挤。一个男小将推我一把:“挤什么你?”
我还挤。看见一队高帽子下台了,另一队高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见朱阿姨在哪里。人戴了这种白纸扎的高帽子怎么都一模一样了?
男小将一只大手过来,提起我的棉衣后背,像我们逮蜻蜓那样。我四只脚悬起,使劲地乱刨空气。
“就你捣乱!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来这一下,可算看见朱阿姨了!她在一顶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刘海,两只手都给墨涂得漆黑。她一只黑手搁在胳肢窝下,另一只黑手翘在空中,夹一根烟。
“我操你妈!”我对男小将喊起来。
朱阿姨一下抬头,找到了我这条粗大的嗓门。
男小将把我一扔,说:“再骂!”
“我操你奶奶!”我边骂边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让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会,忽然笑起来。用那只涂黑的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坏了。从此以后批斗朱阿姨就单独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破鞋子。全国的著名女演员挨斗都要挂破鞋。大家说:“不做破鞋怎么做女演员啊?”朱阿姨对再高的帽子都没意见。就是不要挂破鞋。每次都哭啊闹地给人从大门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给拖出去的时候,韦志远都从板凳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边,就像给朱阿姨让座一样。五十岁的朱阿姨像个赖学女孩,屁股向后扯,身子又给人扯到前面。韦志远就那样站着,不知该帮谁。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广东保姆讲出来的。广东保姆费了许多力气才让大家听懂,朱依锦“食了毒药”。朱阿姨一天到晚换保姆;一听保姆告诉她邻居家的丑事,她就把保姆辞掉。最后她到广东找回一个保姆,大家再想听她讲朱阿姨的事也没法子听懂了。革命小将对广东保姆说过许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广东保姆好好地谢了他们说:“那你给我买火车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着朱阿姨。连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划清界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毒药?”大家打听。
“安——眠——药!”保姆说:“一——百——粒!”
“唉哟!”有人说:“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脸一样抹一把鼻涕眼泪说:“反正不演戏了,有一个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门给封了,保姆也就被强行解放了。她拎着包袱,从韦志远脚边,迈着逃荒的步子从这个大门走出去了。
我到医院看朱阿姨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医院在开晚餐,满楼都是搪瓷盆子的声音。我不知朱阿姨床号,只好一层楼一层楼地找。问护士,护士反问我:“什么病?”我说:“没病。是自杀。”护士说:“我们医院没有自杀科。”
后来我发现这医院还真有“自杀科”。所有给塞在楼道里的床上都插着小牌子,在“病因”这一格填有“畏罪自杀”。每一层楼,不管内科外科,都有几张这样的床。自杀科的病员都是自杀到一半给人发现的。有的是杀得不够“稳、准、狠”,有的一杀就怕了,赶紧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点,两个男小将来提审她;她刚把肚子胀鼓鼓塞满安眠药,他们就到了,两个药瓶子还在桌上轻轻滚动。
我上到六楼,就看到许多人站在过道里吃饭。有几个架着双拐,很困难地站在那里。这一层楼不该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楼。我从这些人的缝里挤着,看见女厕所对面有张床,床上是一丝不挂的朱阿姨。
我才晓得,那些架双拐的人怎么爬得动六层楼。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正在抢救朱阿姨。护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针,没血;又扎一针,还没血。那男医生嘴里哄她:“不要慌,慢慢来,在护校不是老拿橡皮来扎吗?把她当橡皮就不紧张了……”
我叹了一口气。朱阿姨的脸这些人平时也看不到的,别说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挤到最前面,回头看看朱阿姨现在的观众。我的脊梁太小,什么也不能为朱阿姨遮挡。
朱阿姨这下子全没了板眼,怎么摆布怎么顺从。她眼倒是睁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网。针怎么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护士医生做完了事,把一条白布单盖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关上了,观众散戏一样,周围的人缩缩颈子,松松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开了。
我跑进护士值班室。一个老护士在打毛线。
我叫唤:“唉,要床棉被!”
护士说:“谁要?”
“天好冷怎么不给人家盖被子?”
“你这个小鬼头哪来的?出去!”她凶得很。
“就一条薄被单!……”我跟她比着凶。我想好了: 只要她来拖我我就踢翻那个大痰盂。“为什么不给人家穿衣服?”
老护士的毛线脱针了,顾不上来拖我。她一面穿针脚一面说:“穿什么衣服?浑身都插着管子你没长眼?……她知道什么?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晓得吧?不晓得冷的,不晓得羞的!……”
“大白菜也晓得冷!也晓得羞!”我说。
那男医生这时出来了,看看我,手上净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么多肥皂!他对我笑笑说:“她是你妈?”
“是你妈!”我说。
我最后还是把他们闹烦了,扔出一条被子来。
我给朱阿姨盖严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了一小觉,醒来见被子给撩在一边。朱阿姨还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网里。
韦志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来。
我讲着讲着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那个白得发蓝的发旋。那个圆圆的漩涡白得发蓝,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点都不奇形怪状,耳朵里有一层灰尘。
我说:“唉,韦志远。”
他不理我。
我又说:“朱阿姨可能不会死的。他们说过几天她可能会醒过来的。革命小将说了,她一醒过来,他们会把她和别人关在一块,她就不会吃安眠药了。”
他还是不理我。其实他从来都不怎么理我。其实他从来不怎么理任何人。有人说大清早天不亮,听见男厕所里有人唱戏,都唱男女对唱的段子: 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进去,看见唱戏这个人是韦志远。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其实韦志远人在看门,心里根本不在看门。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纸到我家,说他写了个戏,是写给朱阿姨唱的,请我爸给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纸往床下一塞。他床下面塞满稿子,老鼠没啃完旧的,新的又塞进来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讨还稿子,爸就会猛一拍人家肩膀说:“他妈的写得真不赖!好好干,再改它几稿!”人家一听就开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计较了。
韦志远不同,一个礼拜后他又来用手指“嗒嗒嗒”弹我家门。我爸拔上鞋后跟就要出去。韦志远脸洗得白白的,站在门口。我爸说:“谁来的电话?”韦志远说:“不是……”我爸说:“挂号信?”韦志远笑笑说:“您叫我过几天来的。我的剧本……”
我爸来不及耍花招了,说:“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个礼拜怎么样?我跟你好好谈,啊?”
韦志远还不走,问:“几点?”
我爸不耐烦地说:“几点都行,几点都行!”
爸关上门就说:“这种人也想写剧本!这种人也想写剧本给朱依锦唱……”他像牙疼一样咧着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给老鼠啃成了邮票的锯齿边,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说:“他也写剧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刚泡了茶,点了烟要看韦志远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盘进来了。那时李叔叔还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从和平鸽上跳下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了。听见他“嗒嗒嗒”的弹门,我爸赶紧套上我妈搬煤的脏手套,门一开就对韦志远说:“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饼!……”韦志远一声不响照爸的意思把煤饼从我家厨房一块块搬到晾台上,白脸让汗淌黑了。我爸对他说:“下礼拜吧?今天我累了。”
韦志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也来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韦志远的。我已经成了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但我跟韦志远还是有话说的。我把许多秘密告诉了他,比如,我下雨天总要跑到菜场去捡硬币。因为下雨天硬币落在地上人家听不见。我存了许多硬币,有时我妈会问我借,我催她还我,她就很赖皮地笑:“借你小钱,将来还你大钱!”大人在向小孩借钱时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时我就是为了看一下我妈那样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钱借给她的。
朱阿姨在医院住了三天了,还是老样子: 多半时间是安静躺着,偶然乱动一阵子,把我给她遮盖得很好的棉被踢开。我从家里搬了一把小折叠椅,坐在她床边。大家来看她的身体,一看见我瞪眼坐在那里,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厕所,憋得气也短了,两腿拧成麻花才去。因为每次上厕所回来,朱阿姨的身子总是给亮在那里。我也尽量不睡觉,除了觉睡我,那是没办法的事。有回睡得脑子不清爽,看见那个电工走到床边,他看我头歪眼阖像个瘟鸡,就假装嘴巴一松,把香烟头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马上装出慌手乱脚的样子去拍打被子,生怕烟屁股把朱阿姨点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扑上扑下。棉被还就是给他拍打不掉。他干脆抓起棉被来抖,好像要把火灾的危险抖抖干净。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体上,手就僵住了。这个又瘦又白的身体天天都在缩小、干掉,两条甩水袖的胳膊开始发皱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鲜艳刺眼的橘黄色橡皮管不知从哪儿绕上来。电工动也不动。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榄核在乱动。不知他认为朱阿姨的身体是太难看,还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只白蝴蝶标本,没死就给钉在了这里,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她不防护自己,在你眼前展览她慢慢死掉的过程。她过去的多姿都没了,过去的飞舞都停止了……
电工听见我这边有响动,回头看,见我脸上淌满眼泪。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妈妈到医院来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从牛棚放出来过年了!”妈不敢大声,又使着劲,所以挤眉弄眼的。
我说我要守着朱阿姨。有这么多的人要来掀朱阿姨的被子,守还守不住,怎么可以走开呢?
妈说:“已经五天了,她不会好转来了!”
我说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给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脸的。
妈看着我又脏又倔强的脸,过了好一阵说:“朱阿姨好转来,回到戏台上照样出名,才不会记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来,头一句话我要跟她讲的,就是:“千万别回戏台了。”
妈决定不跟我啰唆,上来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软和的雪花膏气味让我感到好亲、好亲。我回头看一眼朱阿姨,她还在脏棉被下很惨很惨地躺着。我突然双手抱紧我妈的手,全世界只有这只带雪花膏气味的手是干净的。被这只手拉着是安全的、幸运的。
我牵着妈的手回到了家。爸成了个老农民,直眉愣眼地把下巴颏放在桌沿上,喝稀饭。他和妈问我什么我都不响。看守了朱阿姨五天五夜,我已变成个更不响的人了。我一口一口往嘴里吸滚烫的稀饭,刚出芽的门牙给稀饭烫得发痛。
我只想去跟一个人讲话。韦志远。他不在那个板凳上坐着了,不知去了哪里。一个磨剪子镪菜刀的河南人东唱一声西唱一声地走进大门。
大年夜一过我就回到医院。朱阿姨的床空了,氧气瓶还斜躺在那里。曾经在她身体里有进有出的一堆管子乱七八糟地扔在床上,输液架上吊着的大小瓶子中都剩些药水,一个气泡也不冒了,成了死水。
我撞开护士值班室的门。这回是个年轻护士,也在打毛线,两根眉毛向额头上挑着,揪着眼皮,不然眼皮无论如何是要合到一块了。
我问她朱阿姨去了哪里。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手上针脚一点不错地告诉我: 除夕医院人手少,病员也都准许回家过年了,不晓得谁乘机跑来,把朱依锦的氧气管拔了,把所有的管子、针头全拔了。
“那朱阿姨呢?”我脑子轰隆隆响,自己讲话自己也听不清。
“死了呗。”
我瞪着眼看着护士。
“那还不死?”护士伸个懒腰。
“谁拔的?”我半天才问。
“我怎么会晓得?唉,你把门关上!这点暖气还不够你往外放!……看着我做什么?告诉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楼梯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观众也没有了。真的是散了戏。我觉得我很瞌睡。
清早我去找韦志远。那个板凳还是空着。我踩着死竹叶穿过死竹林,去敲他那猪圈宿舍的门。韦志远把门从里面拴住,敲得我手指骨头都快碎了,门才开条缝。门缝里是韦志远和平鸽一样的脸,斗鸡眼不看我,看我的背后。
我跟他说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说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刚爬起床的人带一股臭烘烘的暖气。他冰冷的清醒。
我说外面好冷,我要进去。他说你不能进去。我说我一定要进去,他说你走开。我说我非进去不可,他说你给我滚蛋。
门关上了。我突然感觉韦志远的屋里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后面窗户,窗户糊了报纸。一看,报纸是昨天的!拾废纸的小老头把废纸梱子堆在墙边,我把它们摞起来,爬上去。我现在是站在窗台上了。伸手可以构到瓦缝里吊着的一束灰尘结的黑絮。
窗子顶上有一条缝是报纸没能遮住的。我踮起脚把眼睛构到那条缝上。屋顶四周堆满了书,全是赤膊书,没有封皮。韦志远蹲在屋中央,把一本书一页一页撕下,填进小火炉里。我眼睛向屋的各个角落搜索,屋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我还感觉什么地方肯定有另一个人。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床。床也是冰冷的清醒,床中央有块皱巴巴的绿色。我认出来了: 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给剥得净光,只有头发上系着这块手绢,一直系着,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药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韦志远始终没抬头来发现我。他就那样安安静静,一页页地把书塞进炉子。
我跳下废纸的垛子,沿着黄白黄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叶在我脚下响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头,看见韦志远屋顶的铁皮烟囱里飞出灰白的纸灰,有些片儿大,有些片儿小,在灰白的天空里不断翻身。
年过后,韦志远辞职回乡下去了。我有时会坐到他那个板凳上,学他的样光看人的脚。我成了个更不响的人。
梨花疫
最初余老头是乘“伏而加”轿车进这扇大门的。那时大家还叫他余司令。但我见到的余老头,就是个常坐在大门口醒酒,指挥粪车上下坡,跟出入的娘姨瞎搭讪的醉汉。他犯了很多错误,全是风流错误。几年后他就“留职察看”了,就是说,他再犯一个错误,“作家协会”这个饭碗,他就彻底砸了。因此他对人说:“你看我倒霉不倒霉?就剩一个错误可犯了!”或者:“你别惹我,我还剩一个错误没犯呢!”
穗子当时还小,但她对“错误”和“罪过”心里已很有数。余老头再犯,也是错误,而她爸规规矩矩,犯的却是罪过。
大门有四扇玻璃门,砸烂一扇,就用三合板封掉一扇。那年头公共场所的问题全是这样解决的。坏一个马桶,就堵了它,坏一个灯泡,就让它瞎着。到了这一年,四扇玻璃门给封了三扇,人们就侧起身进出,非得面对面来完成这个交错。这一年每个人都在叛卖另外的人,最是不该打这样的照面。换了穗子,穗子死也不会跟对面的人紧密相错的;冬衣穿得人都很庞大,对方的棉袄前襟蹭着了穗子的下巴颏,那前襟上有芋干糊、玉米饼渣和吐出来的山芋酒。
大门的对面是梨花街。梨花街若没有梨花非常贫贱。要没有梨花,余老头也不会对走来的女叫花子突然痴迷。很可惜我已经忘掉了女叫花子的名字,那我就以穗子当年的水平叫她萍子吧。
萍子就从梨花街朝这儿走,鳔着污垢失去光泽的头发上沾了三两点梨花。余老头一大半时间作醉汉,一小半时间作诗人,但就是在看见女叫花萍子的时分,余老头的两个一半才合而为一。他原本是要错过穗子进大门的,偶然一扭头看见了梨花街上的萍子,就改了初衷转身又出门去。最开始穗子认定余老头不愿和她照面,因为穗子深信余老头一不当心陷害了穗子的父亲。余老头知道穗子眼下营养不良和他有关,所以在这六岁小姑娘面前心虚。不过后来穗子明白,她担心人们会心虚是无道理的。人们在加害于人时从不心虚,从不会难为情。
世界上不会难为情的人又当数余老头为最。他会匆匆走到伙房后面,一边跟两个女伙闲扯一边往煤堆上小便。余老头还会在梨花街乘凉睡着的女人旁边久久徘徊,还会叫住一个梨花街的少女,说:“你看你把馍渣吃哪儿来了!”同时就用巴掌在少女胸前掸:“馍渣”。这时候余老头就会笑。余老头的笑是由一大嘴牙和无数皱纹组成的;而且余老头一个人长了两个人的牙,一张脸上长了三张脸的皱纹。那是怎样藏污纳垢的牙和皱纹啊!穗子以后的一生,再没见过比余老头更好的龌龊欢笑了。
余老头看着女叫花萍子一点一点走近时,脸上就堆起这样的欢笑。穗子后来想,如果词典上“眉开眼笑”一词的旁边,并排放一张余老头此刻的笑脸,编词典的人实在可以不必废话了。
好了,余老头现在在女叫花对面站着,中间隔一些梨花和刚晒出来的被单、衣裤、尿布。梨花街上的被单和尿布差别不大。萍子的头一次登场很占梨花的便宜,显得美丽、合时节。余老头虽然是个老粗,但碰巧知道“山鬼”,余老头眼前的萍子一下子升华了。余老头于是变得柔肠寸断,风流多情。
萍子是背着她半岁的儿子从梨花街走来的。背孩子的红布带子在她黑色夹袄上打个交叉,你可以想像这一面酥胸在余老头半酒半诗的眼里会怎样。余老头的眼睛就成了两只手。萍子在马路那边,感觉余老头目光中的手弄得她痒痒的。她给了他一个白眼。萍子毛茸茸的眼睛这下彻底暴露了她的姿色。
余老头没有老婆,他在胶东打游击时,最中意的一位相好让日本人杀了。那时候余老头腰间挎着驳壳枪,枪柄上红绸巾起舞,骑一匹大马,在每个村子里都发展根据地、党组织、儿童团、妇救会和相好。相好们都叫余老头“余司令”,那些年司令特别多。余司令不愿伤相好们的心,绝不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仗打胜了,余老头就让相好们伺候着喝点土酒,写一些山东快书。最终是山东快书消灭了所向无敌的余司令,而不是日军或国军的子弹。因为余老头给提拔成了诗人,枪也因此给缴了。余老头天生有种敢死队气质,打起仗来异常骁勇,但一没仗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就成了土匪气。所以进城后的余老头就像一个漏网土匪,上菜场突然看见有卖他久违的山东大葱,上去拎一捆就走。售货员说:“唉唉唉!”余老头便回答她:“老子脑瓜掖裤腰里给你打天下,吃你捆大葱咋着?”穗子印象里,父亲一听见余老头乍乍呼呼从走廊上走来,马上使眼色要母亲关门、上锁。
现在萍子跟余老头就隔着一条马路。穗子不知为什么对此刻的余老头那样关注。她加入了四五个女孩的游戏: 从大门台阶的自行车道上往下滑。自行车道因为天长日久做孩子们的滑梯,变得大理石一样细腻光亮,滑起来比真正的滑梯更具有冲刺感。但穗子始终盯紧余老头。余老头打过穗子父亲一次,把父亲胳膊反拧,拧得很高,使父亲稍一斜眼就能自己给自己看手相。余老头认为他写不出东西、找不着文人感觉都是给穗子爸这类人害的。包括他堕落成一个酒徒、绝户,永远失去了“余司令”的雄威,也都是穗子爸等人的合谋所为。穗子在迅速下滑时看见女叫花接过了余老头递给她的一个烤山芋。萍子不白他眼了。
萍子是否真好看,在穗子以后的记忆中一直有矛盾。这样肮脏一个女人,能好看到哪里去呢。还有那一头看上去就生满虱子的头发,那身不必去闻就知道气味很糟的黑袄黑裤。她掰开烤山芋,往滚烫的金黄瓤子上使劲吹一口气,同时啃了一大口。被烫伤的嘴大幅度动起来,动成了一个接一个的鬼脸。她跟余老头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没钱,不过我可以付给你一个笑。
余老头问萍子的家乡在哪里,孩子多大了,等等。萍子觉得他口气像一位首长。其实余老头此刻就是一位首长,八面威风的余司令在萍子眼前还原了。萍子说自己来自寿县,余老头一听,说:“难怪呀,是老区的乡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穗子,女孩们此刻都盯起余老头来。余老头把女叫花搀过了马路,两眼由于长年酗酒而泪汪汪的。而此刻一双泪光迷蒙的眼睛长在余老头脸上,非常相宜。余老头身上有十来处枪伤在此刻全面复发,疼痛出现在他的嘴角和眉梢,使他的满脸皱纹更乱了。
萍子给安置在那座废弃的警察岗亭里。岗亭只有东、南、西三面墙。没有北墙。北墙被整个地拆下来,做了铺板,给一个看守大字报的人垫着睡觉了。总有一批人贴出大字报给另一批人去反对,反对的一方常常在夜里用新的大字报盖掉旧的。闹得凶时,就得给大字报站夜岗。
余老头不久就抱了一床被子送到岗亭里。被面上有“××招待所”的红字,以及烟头灼的洞眼,还有臭虫血迹。余老头住招待所往往把招待所的东西打成行军包背走。他给萍子的脸盆、茶缸、手巾,都印有“招待所”的红字。有的招待所不干了,说你十二级厅局级高干也不能揩国家油哇。余老头就说:“知道胶东有支歌吗:‘太阳一出暖洋洋,余司令跨马打东洋?’不知道哇?那你可白吃一月二十七斤粮了。揩国家什么油?我余金纯一百三十八斤连肥带瘦,连五脏带板油都是国家的!”
萍子很少在岗亭里待。她喜欢晒太阳、搔痒痒、捉虱子。四月的太阳晒起来,人都酥了一半。萍子酥在那儿,背抵住墙,臀又大又厚,团团地盘坐在一摞烂大字报上。在此之前,如果穗子认为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女人,此刻就要大吃一惊了: 萍子在太阳下晒出的一个乳房白得耀眼。萍子把乳头塞在她儿子嘴里,儿子一只手抱在富强粉乳房上,却完全抱不住。那只婴儿手在明晃晃的白乳房上显得既干瘪又黑暗。
余老头看见了,也同样大吃一惊: 原来她是可以很白的。
萍子跟余老头都马上习惯了沉默。就好比村子谷场上坐的乡亲们。他们不必讲什么就聊得很好了。这无言里该滋生什么照样滋生什么;滋生出来的,该来去过往,照样来去过往。余老头咂着烟袋嘴,眼不眨地看萍子的雪白胸怀,咂出的甜头不亚于半岁男孩。
男孩吃饱了奶,要睡去了。余老头说:“叫我抱抱吧。”他上前,手抄进雪白的怀里,不敢耽误太久,把孩子抱过来,小嘴巴却把乳头衔得很紧,拽了几回都拽不出来。最后是拽出来了,乳头嗞出一道乳汁,准准地嗞在余老头鼻尖上。乳汁的劲头真大,等于一个袖珍消防水龙头。萍子先笑起来,余老头也跟着笑了。他还是一笑就有三张脸的皱纹,但这次却是新皱纹,没藏着老垢。
接下去他俩就交谈起来。交谈是余老头打的头。他急于让萍子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个糟老头。
我相信穗子在此时此刻已经看出了一些疑点,萍子有另一个来头。萍子不是像她自己讲的,只是个守寡的乞妇,萍子的疑点越来越大;她甚至是知书达礼的;她把一摞大字报垫屁股时,把“毛主席”、“毛泽东思想”这样的字句专门撕下来,搁在一边。她请余老头坐,也是从自己屁股下抽出若干大字报纸,而不是伸手去拿那些有神明字样的纸张。
余老头说他不爱坐,蹲着稳当。他说楼里头的人眼下都在罚坐呢,他可不想坐。他告诉萍子,这楼里的人没几个好东西,会诌几句文章,画两笔画——都不是玩意儿。现在好啦,他们全在“牛棚”里罚坐呢。他问萍子:“你知道啥叫‘牛棚’。”
萍子说:“啥叫‘牛棚’?”
余老头说:“‘牛棚’就是你进去了,甭想出来的地方。撒泡尿也有人跟着的地方。‘牛棚’关着好几十个呢,天天写检查,坐在那儿一写写十四个钟头,一写写两年!写得裤子都磨穿了,衣服的两个胳膊肘也磨薄了。屁股和胳膊肘全补丁摞补丁!”
萍子说:“那是费裤子。”
余老头说:“就我不用上那儿磨裤子去。我,谁敢动我?看看这一身枪眼子——给鬼子打成箩了都没死,怕谁呀?”余老头说着,见一个人从那扇独门里走出来,就喊:“那个谁,借个火!”
被喊住的人不是别人,是穗子的爸爸。穗子爸胸口贴个白牌子,上面写明他是什么罪名,第一、第二、第三,按罪大罪小排下来。
穗子爸说:“我哪儿来的火?敢有火吗?”
余老头虽然让酒弄坏了一些脑筋,但穗子爸脸上逗人玩的表情他还是懂的。余老头说:“看你也是早熄了火的。”他说此话时,脸上褶子又脏起来。他打发穗子爸给他跑趟腿,去供销社买盒火柴去。穗子爸说:“没看我拎着什么?”余老头说:“拎着球。”穗子爸说:“我漆毛主席语录牌的红油漆。”
余老头一听,忍了下面的脏字。他说:“教你闺女去给我跑腿。”
穗子接过一张五元钞票。余老头说:“买一盒火柴,找不开你先垫上,要不让他们赊我账。”穗子五分钟之后回来,把一个镀铬打火机和找回的八毛钱交给余老头。她告诉他,整个供销社一共就这点点钱,全找给他了。
很快余老头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笔钱。因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余老头就捺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一冒,男孩便把哭给忘了。男孩瞅着火苗,余老头瞅着男孩,萍子瞅着男孩和余老头。
第二天报上出来一则消息,说是某地有座麻风村,里面有些病员是给冤判成麻风的。他们要翻冤案,摘麻风病帽子。所有的麻风病员或非麻风病员组织起来,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长家的红被面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风造反队。他们控诉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关给关了三十来年,不知有“解放”这回事。
穗子这天便和女孩们玩起“麻风病”的游戏来。她们中选定一个“麻风人”,然后由她来追逐所有女孩,只要她一触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传染成功了,那个女孩便成了“麻风人”的一伙,去传染其余女孩。穗子已很久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了,跟女伴们都成了受惊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树。
她逃到一棵柳树上,看余老头抱着萍子的男孩边走边拍,走过去,又走回来,萍子却不在岗亭门口。
很久以后,穗子才了解到萍子和余老头的关系是怎样飞跃的。那时穗子在这方面已开窍了。事情经过人们的口头整理就成了这样: 有一天,余老头仍然在欣赏萍子哺乳,照旧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样抄在萍子怀里。注意,他们这时已有了一定基础,余老头的手也不急于离开那雪白的胸怀了。萍子这时抬起眼,看余老头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余老头是懂的,是说: 你个老不正经的,不过我也认了。
萍子这时看见的不是余老头,她看见的是英武的余司令。他是情人眼里才能出得来的形象,面孔是刚烈的,眼睛是多情的。余司令不是老,是成熟。余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轻概念的,于是萍子眼前是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经历过男女沧桑,征服过无数女人和男人,征服过无数友人和敌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饱满、润泽起来。
余司令的手在她怀里问了问路,她眼睛却把他往更迷离的方向引。
余司令这时差不多看透了这个女人: 她黑袄的领子后面,耳根之下,也有一窝雪白。这具女体很奇妙。以黑色作主体,投下了白色的阴影。她的黑色肌肤是伪装。她的来历便是她身上隐隐绰绰的白色阴影。
余司令这次没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过来。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个凹凹,是刚给她怀中的凸凸塑出的,还带三十七度的体温。余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里。余司令五十多岁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过多少真心啊,现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见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对面怀抱里的一分真心。长远或短暂,现在哪里去找这样实称的真心?城里女人搁一块炼,也炼不出这点真心来。余司令把那只手揣进了口袋。那是件旧军服,口袋奇特的深,里面有炒花生米的薄衣,还有烟草末和茶叶蛋碎壳。余老头刹那间感到这几十年糊涂啊!这手间漏过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么。是穗子爸这类城里酸秀才弄出一套关于女人的说法,完全是混账说法,把进城后的余司令弄乱了,使进城后的余司令丢失了世世代代乡土男人对女人的向往、期盼、原则。原来穗子爸之类对女人只是有一大堆说法;只是说说而已,只是靠边儿说上一堆美好的风凉话。而余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质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说的,却是可摸的。
余老头的手在口袋里待着,渐渐出一层汗。
穗子没有亲眼看见余老头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顾无言;无言中该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们正向楼顶上跑去。穗子爸曾经在这座回字形的红砖楼里上班。我记得不止一次讲到过这座楼,描绘过大门内那座巨形雕像和竹林。楼梯不太陡,带深色木栏杆,穗子和女伴们可以一气跑上三楼,她们在三楼的男厕所里做准备,把捡来的壶或桶灌满水。她们不去女厕所是因为偶尔有人去那里上吊。女厕所没窗子,只要别上马桶间的门,就可以站在马桶上安安稳稳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们提着盛满水的壶或桶上到四楼平台,她们嘴里也衔满一大口水。然后她们两臂往水泥栅栏上一撑,双脚就悬空起来。所有的桶、壶和嘴巴现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准楼下的余老头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个女孩岁数大些,她的手果断一挥,壶和桶以及嘴里的水一齐向楼下泻去。
水的准头很好,一点不偏地击中萍子和男孩。男孩梦深之处突发山洪,被淹没之前“哇”的一声叫喊出来。
狂哭的男孩使余老头疯了,仰起脸,举一条臂,向空无一人的四楼平台边点戳边骂。每骂出一个雄浑有力的秽词,他就踮一下脚尖。
男孩的哭声中,女孩们闷声大笑。她们挨个坐在地上,背靠着水泥栅栏。她们并不是矛头专门针对萍子和余老头的,她们有时针对卖老菱、烤山芋、茶叶蛋的小贩,还有来贴大字报或开批斗会的人们。她们没有是非、敌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来惹一惹。有时人们花了几天写成,一上午贴就的大字报,一下子就给她们的大水冲得稀烂。水浇在人们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脸一身,碰到平台上谁家做了煤饼,她们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战果也越发辉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们撤离平台时,余老头脱下身上的旧军服,递给萍子。萍子先给儿子擦,然后把儿子交给余老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开始擦她自己脸上、头上的水。她并不真火,嘴唇是赌气嘟起的,眉眼却很活络,朝余老头频频飞扬。每扬一扬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见余老头眼大起来,目光直起来。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里透红的真面目。
余老头看见真实的萍子在破裂的污垢下若隐若现。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样,萍子果真不那么简单。
这天傍晚,余老头塞给萍子一些物件,动作非常隐秘又非常传情,地道的老游击队员加上熟练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来感觉那团物件很陌生。她少说有两三个月没碰过这样的物件了。余老头狠狠地耳语道:“朝右边走,再拐个右弯,一会工夫就到了。你买牌子的时候就说你不要‘集体盆堂’要‘单间’,记住没有?”
萍子的手指刹那间认出了余老头塞过来的是一块毛巾,里面包了一块香皂和一把梳子。顿时,崭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气来。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气,竹笛的小曲一样婉转清脆,唤醒了萍子生命深处的自尊。
余老头说:“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愠恼地抓紧毛巾、香皂、梳子。
余老头赶紧又说:“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到余老头手里,说:“别忘了把他尿。”
余老头接过男孩说:“里头有钱,别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这时已摸到了夹在毛巾里的钞票,从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张五元钞。萍子一阵满足,认为自己果真没瞎眼,碰到个对她如此舍得的男人。路灯上来了,萍子在不远处回头看抱着孩子的余老头,觉得他挺拔而俊气。洗洗就洗洗,好配上这个舍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顺着余老头交代的路线,很快找到了“玉华浴池”。浴池门口有个灯笼,上面写着“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门口挂着絮了棉花的门帘,看去又潮湿又油腻。虽是暮春,棉门帘每放出一个人来,或放进一个人去,都泄漏出浓郁的白色蒸汽。出来的人脸都红得发亮,头发一律水淋淋的。萍子发现每个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远比马路上的人好。马路上的人和他们一比,个个都有严重的心病。萍子把钞票递进一孔小窗洞,里面一个粗大的女声问:“大池还是盆堂?”
萍子说:“嗯?”
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女声说:“嗯什么?没洗过澡啊?”
她摔出一摞钞票和一个一指多宽的竹牌子,上面有两杠红漆和一个“池”字。
萍子却在刚进棉门帘时给挡住了。挡住她的也是个粗大红润的女人,浑身热气腾腾,两脚赤裸,趿一双木拖板。女人用力将萍子往外推,说:“叫花子往这里头跑什么?这里头有剩饭吃啊?”
没等萍子反应,她已经给推到了门厅里。门厅有四五个女人在穿袜子穿鞋,蹲着就跑散开,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门口站了一会,见几个挑担子的女人叽叽呱呱地来了。她们担子上是两个空了的扁筐,是往城里粮店挑挂面的。就在门外,她们迅速地脱下外衣和长裤,劈哩啪啦地把衣裤在空中使劲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尘烟给打起来,她们便出声地笑。之后,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和补丁重重的汗衫进了澡堂,每人头上顶一块毛巾。
萍子学她们的样,把黑袄黑裤脱下,只穿一条短裤、一件袖子烂没了的衬衫撩开棉门帘。她顶在头上的崭新毛巾是粉红印花品,香皂尚未开封,因此红润粗大的女人一摆红得发肿的手,说:“大池,这边!……”“啪嗒”,一双朽烂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面前。
接下去,故事对于穗子,出现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戏文,台上什么人也没了,只有空空一张幕布垂挂在那里。幕布虽是静止的,却总让穗子觉得它后面有人在忙活。这就让穗子觉得戏剧最大的转折,就是在一张空无一物的幕布后面完成的。幕布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人物,以看不见的动作,使阴谋得逞,危机成熟,报应实现。外婆告诉穗子,这叫“过场”。“过场”时常有“过门”,就是那么几件乐器,奏一个悬而未决的调门,越发让穗子坐立不安,认为空白幕布后面,人们正进行改头换面、改天换地的大动作。
余老头和萍子的“过门”大约是两个礼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现的时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烂泥。大人们说余老头腐化得没了边,腐化了一个女叫花到他屋里去了。伙房后面的女伙说也就是女叫花了,别人谁敢跟余老头?或者说: 也就是余老头了,党里也算个老家伙;换了别人,谁敢在大街上随便找快活?
余老头当众绝不承认萍子是乞丐,他说这年头落难女子多得是。“落难女子”使萍子神秘起来,凄美起来。她偶然在余老头门口坐坐,奶奶孩子,让穗子那帮女孩忽略了一点: 萍子的眼神是标准的乞丐,一种局外的、自得其乐的笑意就藏在那里面。她的姿态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单纯地坐在那儿,而是坐在那儿晒太阳。就是在暮春的阴凉地里,萍子也是晒太阳的那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慵懒。另外,就是萍子对人们质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问指向她时,她都抗拒答复地微微一笑。
余老头的露面大大减少。他见到“牛棚”放出来的人,也不上去开很损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见你老婆给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进去。”或者“你们关在里头,你们老婆可都关在外头呐……”他同时飞一个荒淫的眉眼。自从收留了萍子,余老头的呼吸中不再带有酒臭。一夜有人从余老头窗下过,见台灯仍亮着,灯光投射出一个写字的人影。很快人们都知道,余老头又在写山东快书了。
余老头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门口,将一叠稿纸递给他,说:“看看,给咱提提意见,修改修改。”
穗子爸说他修改不了。
余老头问为什么?
穗子爸说:“这你都不知道?前一阵出现反动传单了,‘牛棚’内现在不准有纸、笔、墨。我们上厕所都得临时撕大字报。”
余老头让穗子爸放心,他可以给穗子爸弄个“纸笔墨”特殊化。
穗子爸还是不肯修改余老头的山东快书,说他一天漆八小时“毛主席语录牌”,累得痔疮大发。
余老头又让他放心,说他马上可以赦免穗子爸的劳役。说着他把那摞稿纸塞在穗子爸手里。第二天余老头一早便冲到“牛棚”,如同当年他突袭鬼子炮楼,一脚踹开那扇原本也快成劈柴的门。他手里的工兵镐尖离穗子爸太阳穴仅一厘米。穗子爸就像被活捉的兔子那样飞快眨眼,语不成句。
余老头问:“我的诗呢!?”
穗子爸说:“别别别!你的诗?就在那张书桌上啊!”
余老头说穗子爸:“放屁!”
他今早去厕所倒便盆,见他的“诗稿”给当了手纸了。
“牛棚”十五个“棚友”立刻起床,给余老头的工兵镐押解着,跑到男厕所。那部叫《梨花疫》的诗稿一共三十来页,全作了另外用途。那是很好的纸,供人写毛笔小楷的,吸水性、柔韧度都很好。
在余老头的一再拷问下,有人招供了,说昨晚有几个人夜里泻肚,黑灯瞎火去哪里撕大字报呢?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大家都为穗子爸说情,说他没有泻肚。人们瞒下了一个细节: 大家去厕所时有些良心发现,省下两张纸来,悄悄掖在熟睡的穗子爸枕下。大家劝余老头想开点,天才的文章在天才的灵魂里,谁想毁掉它,那是妄想。
但作贱老革命余老头的作品,是反革命行为,这点是没错的。所以穗子爸受了惩罚。惩罚是禁闭反省,原来他到处走动,提个红漆罐,见了掉色的“毛主席语录牌”就去刷漆。虽然那是危险活,常常得爬到梯子顶上,或攀在一掌宽的楼沿上,但穗子总可以看见一个如山猿的父亲身影,还可以远远地叫一声“爸!”现在穗子无处再见到父亲了。
萍子常去浴池。每次出浴,她肌肤就添一层珠圆玉润,添一层浅粉色泽。一个月不到,她胖了许多,起了个朦胧的双下巴。在两个女伙放下架子,开始招呼萍子时,城里的所有浴池都被查封了。据说一百多个造了反的麻风病者在一个月前烧毁了所有麻风病案卷之后,僭越了麻风村警戒线,打死了一些医生和护士,悄悄进入了城市。他们在城里浴池多次洗浴,直到一个修脚师发现了一个五官塌陷、肢体残畸的男人,事情才败露的。
一个对麻风不设防的城市顿时陷入恐怖,鬼魅的传说飞快流行。穗子听说鉴别症状之一是鼻梁塌陷、面若桃花。不久又听说了更可怕的: 麻风者的头发像是种在沙土上的青葱,轻轻一拔就是一把。又过两天,一队面色阴沉的人来了。他们穿白色外衣,戴白手套,手里拿着木棍。他们直奔余老头的屋。余老头恰不在屋里,听到消息便从梨花街粮店飞奔回来。他扛的十斤面粉跑散了口,面粉从余老头的头一直灌到脚,因此他在梨花街污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个脚印雪白雪白。他赶到家门口就看见萍子给人五花大绑地往门外拖,男孩的哭声破碎无比。
人们对余老头早防了一手,因此在他抗命时马上制住了他。余老头给八条粗壮的胳膊降住,带一头一脸的白面粉破口大骂。他骂告发萍子的人“鳖日的”,他跳着两只裹一层面粉的脚,喊道:“别拉我,我非踹淌你肠子——你个告密汉奸!”
制伏余老头的人手显得不够用了,好在萍子眼下已被拖到了大门口。她在那独扇的门前向余老头转过身。余老头的挣扎静止下来,他看见萍子的五花大绑在她胸前勒出个十字叉,他为她买的浅花小褂撕烂了,两个乳房流泪似的乳汁淋漓。他跟她之间隔着两步远,他既没有看见塌陷的鼻梁也没看见她盛丽的面色有何异常。
就在萍子给人塞出门时,穗子恰要进门。她趁着混乱揪了一下萍子飞散如小鬼的黑发。她发现传说一点也不可靠,萍子的头发是扒根的野草,根生得那么有力,休想拔下一根来。
那辆卡车上还有另外七八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也没有明显的塌鼻梁和古怪手指。正在贴大字报和演说的人们都静下来,眼和嘴全张着。这是些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一种觉悟: 原来世上是有一个真正恐怖的去处。
卡车载着麻风嫌疑者和萍子儿子的号哭启动了。人们一看差不多了,就放开了余老头。好在余老头没有做出那种很难看的电影画面: 跟在远去的车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啊跑。
他喃喃地说:“好歹把孩子给我留下……”
没人听见他这句话。人人都看见萍子的两个奶滴滴答答的。卡车向西拐去,余老头哭了,两行泪把一脸面粉冲出沟渠。
我想穗子当年是无心说说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麻风病究竟是什么样。她说萍子是麻风病时,以为没人会当真。到现在她都想知道萍子是不是麻风者。她只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长们不允许小孩去公共浴池洗澡。有一件事可以证实穗子的推理,就是那家叫“玉华”的浴池,自从闹麻风后就一直关门了。再开门,它成了一个毛线加工作坊。
拖鞋大队
那时还早,大家丝毫没对耿荻起疑心。谁会有足够的胆子、足够的荒唐去从本性上推翻高尚、体面的将军女儿耿荻呢?那时她们需要耿荻,就好比她们需要定量供给的四两肥猪肉、二两菜籽油、一两芝麻酱。她们从一开始认识耿荻,就死心塌地地爱戴起耿荻来,爱她的风度,爱她咧出两排又白又方正的牙哈哈大笑的潇洒,爱她的一掷千金。也爱她的古怪,比如她从来不说:“操!”“老子”这样的日常用语,并且在听她们唱出这些字眼时,脸微微一红,被冒犯似的。耿荻是个十三岁半的女孩子,关于这一点,她们从来没怀疑过。正如没人怀疑每隔一阵就发布的一条毛主席“最新指示”,每隔一两年就会出现一个舍己救人的刘英俊、蔡永祥式的英雄。亦如她们从不怀疑她们的“拖鞋大队”是最精粹的“上流社会”,因为她们每人身上流着“反动诗人”、“右派画画”、“反革命文豪”的血液。总之,那时谁若对耿荻有任何怀疑,会立刻招致“拖鞋大队”的驱逐。
所以“拖鞋大队”的女队员们崇拜耿荻和耿荻好得钻一个被窝的局面持续了很长时间,长达半年。在那个每天早晨都会发生新的伟大背叛的时代,半年就足能使“海枯石烂”了。
第一次对耿荻提出疑点的是五月一个傍晚。大家坐在墙头上看她们的父亲们搬砖。不时评论“你爸的阴阳头比我爸好看”,“我爸装脱胎换骨比你爸装得好,看他腰弓得跟个虾米似的!……”“快看穗子她爸,装得真老实耶,脸跟黄狗一样厚道!……”
耿荻坐在她们当中,一声不响地看,不时喷出一声大笑。坐了一阵,有人就要尿尿,便跳到墙那边去了。耿荻一听墙头那边“哗哗”的声音,便微微撇嘴,脸又有些红。快到傍晚了,耿荻两条长腿一撩,下单杠似的跳下墙去。有人问:“耿荻你去哪儿?”耿荻回答:“上厕所。”
大家全都沉默着,因为她们发现这样长久的紧密相处,耿荻从来没和她们一块尿过尿。就是一同上厕所,耿荻也总在门外等着。若问她:“耿荻你不憋吗?”耿荻会厌恶地笑道:“关你什么事?缺乏教养——你爸还是反革命大文豪呢!”
这时耿荻显然又要躲开大家去上厕所。
三三说:“唉,咱们悄悄跟着,看耿荻怎么尿尿!”
三三的姐姐李淡云说:“下流卑鄙。”
大家扭头看着耿荻走远。她两只干净的蓝色回力鞋踏在雨水沤烂的大字报和杨树穗儿上神气、超然、优越。那是极其干净、蓝白分明的四十码高腰回力球鞋,露在不长不短的蓝咔叽裤子下。耿荻一贯是一身蓝卡其学生装,洗得微微泛一层白,纤毫无染的样子。到处是穿黄军装的人,颜色是大言不惭的假和劣,出来一个一身学生蓝的将军女儿耿荻,无疑使这群重视视觉效果的“上流”女孩倾倒。在耿荻尚没给她们实际的好处之前,她们的心就全被耿荻收服了。半年前她们在军区大门口和门岗磨缠,看见正迎着大门走来的耿荻,就一齐静下来。老实说她们头一次看见耿荻,觉得她是个梳两条辫子的男孩。一直到多年以后,到了“拖鞋大队”的头目李淡云已当了教授,最小的喽啰穗子已远嫁海外,她们还是觉得耿荻身上最怪诞的东西是那两条缠着浅粉玻璃丝的长辫子。那两条辫子显得多余、不着调,是耿荻整个形象中的误差,后来也是她们侦破她的缺口。耿荻宽阔的前额、粗大的眉毛、凌厉的单眼皮构成的巾帼英姿,怎么横添出两根头发长、见识短的辫子呢?耿荻见她们全盯着她,便也回瞅她们一眼。主要看她们八个人全是一模一样的海绵夹脚拖鞋,脚趾上有尘垢,红药水或紫药水,还有带鱼鳞、西瓜汁。门岗的小兵说:“没有借书证我不会放你们进去,走吧走吧。”李淡云十五岁了,已懂得拿眉梢眼角去搔人痒痒了。她说:“解放军叔叔你就扣住我好了,放她们进去读读书就出来,可好?”不比她大几岁的小兵不敢笑纳她的妖娆,说:“我扣住你干啥?咋能乱扣人!?”他还是又摆下巴又摆枪托:“滚滚滚,不要哄在‘军事重地’门口!”
她们只好走开,一边拿嘴巴朝小兵比画着最脏的字眼。这种咒骂方式在她们中很盛行,只是牙齿、舌头、嘴唇用力,每个脏字便不再是声音,而是毒毒的气流,一束束喷射出来。她们这样骂红卫兵、工宣队、军代表,骂张贴她们父亲大字报的、烧她们父亲著作的、扣她们父亲工资的、监督她们父亲劳动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队”的女孩们牙缝“吱吱”作响,脏字像满嘴唾沫一样丰富。她们见一身学生蓝的女孩正在马路对面瞅她们,一下子都不骂了。
“军区图书馆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党史。你们作家协会图书室的书多多了。”女孩说,眼睛斜着,看不惯或者要把她们看穿的意思。
李淡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作家协会的?”
“我还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过一个歌剧,是全国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兴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了解她们的人。一时间八个女孩全争着指点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谁吗?”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吗?……你爸国民党三青团剧社的……”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会有这么学识广博的人——她看看也不过十三四岁啊。她们已在十分钟之后成为至交;她告诉她们她叫耿荻,住那里面——她手指指岗哨密布的军营。李淡云叫起来,“啊呀!那你是耿副军长的什么人”?耿荻说:“三女儿。”既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讳莫若深。耿荻说她常路过作家协会大门,常看见有关她们父亲罪状的大字报,所以也就摸透了她们的底细。她拍拍穗子的脑瓜,龇出雪白的板牙哈哈乐了:“谁让你们的父亲臭名昭著呢?”
女孩们也哈哈地乐了,说:“还遗臭万年呢!”
“……不耻于人类呢!”
“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她们很自豪,父亲们是反面人物,角色却是不小的,都在“历史”、“人类”的大戏剧里。
耿荻这时说:“老实点,别跟我胡扯,你们到底想进去搞什么勾当?”
女孩们都看她们的头目李淡云。李淡云说军区大食堂这两天在卖猪板油,只要混得进门岗的人都能买到。耿荻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女孩们傻眼看着她两条打着粉红辫梢的婀娜辫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后晃荡。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样子。她在十几步以外停下,回头说:“唉,怎么不跟上啊?”她打个简洁干脆的手势:“跟上。”
到了门岗,她签了会客单,从蓝学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红封皮的“出入证”,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气的一套动作,却又给她做得那么低调。应该说,女孩们对耿荻的着迷,一开始就掺有神秘的暧昧成分。她们爱慕的,正是耿荻的阳刚劲头。假如耿荻就是一个如她们一样的女孩,她们和她的关系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这时已没有办法,耿荻一举一动都在她们心里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个过火的、难以收拾的未来发展。起头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后耿荻常带她们进军区大院,买过期军用罐头、处理压缩饼干、次品军需大米、变质风干腊肠。有次正撕抢一堆腌猪尾,三三疯跑过来,说那边在卖回收的军大衣,五元钱一件。她要姐姐李淡云掏钱给她,她宁可不吃腌猪尾。李淡云说滚远远的,没看我正浴血奋战吗?李淡云肩上长了个疖子,让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红了半截袖管。三三却两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后拖。李淡云一面指挥其他女孩帮她抢,一面翻起后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说:“五块钱给你买军大衣?骚不死你!……”三三没得逞,从此姐妹俩成了仇人。她们的父亲工资停发,三个子女每月每人领十二元生活费。李淡云一直掌管开支,从那以后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钱讨出来单过。姐姐说:“你就眼巴巴等着吧,等我死了就归你当家了。”三三终于起义,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岁的老命。姐妹俩时常在四楼平台上决斗,“拖鞋大队”的其余女孩一边拉架一边感到她们的小小王国已到了亡国边缘。父亲们做了人民的敌人,她们也就成了过街老鼠,长久以来靠着紧密团结一致排外获得的一点尊严,随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为团结,她们的过街老鼠群落曾显得多么安全。她们这才意识到,这群落解体,她们中的任何一员都没那胆子走进学校,走入菜市场,甚至走出作家协会的大门。
耿荻毫不体察“拖鞋大队”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俩面前,说:“伸这条腿……好。佝下腰,淡云,你妹妹比你进步大;三三,腿再分开些,站稳,对……”她完全是在欣赏一场不上档次的女子相扑。她偶尔“唉”的一声,轻轻摇头,因为姐妹俩又揪扯起头发了。耿荻最讨厌她们把好好的一场格斗弄成娘儿们打架,一点品格也没有,一点看头也没有。她更讨厌她们扯头发扯不出胜负就嚎,尤其三三,嚎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把骂军代表、红卫兵的丑话全拿来朝她姐姐开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骂泛意的丑话,还会哭天抢地地揭露李淡云的“丑事”,说:“不要脸来月经!臭流氓戴奶罩!”
骂到这火候李淡云一下子蔫了,毕竟有太多类似把柄抓在妹妹手里。
耿荻听三三揭露,实在忍无可忍,低吼一声:“李逸云,你给我闭嘴。”
三三也只听耿荻的,嘴里安静了,眼睛还在挑衅地瞄她姐姐。耿荻皱着眉头,肩膀耸起,全力忍受心里对这些女孩的恶心。她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结识这样一群下流、鄙俗的东西?她们按说是书香里熏出来的,父亲们都是斯文人。她简直不懂这些平时也来两句海涅、普希金,也诌一折《红楼梦》故事的女孩怎么会露出如此嘴脸,原先她认为她们胃口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现在发现她们嘴也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讲。耿荻在这时会说:“你们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后女孩们都很惶恐。尤其三三,总会在当天晚上给耿荻写封信,夹在《毛主席语录》的红封皮里,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这种免邮资的邮件,便明白女孩们求和了。她不再读三三文不对题的短信,也知道“拖鞋大队”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会上没有一个人肯平等地做她们的朋友。这类求和,总是以耿荻心软而圆满收场。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闹得太凶,揭露李淡云的身体发育又出了新丑闻,大声嚷道:“臭不要脸的下面都长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毛主席语录》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后在菜市场附近的露天舞台上,耿荻看见“拖鞋大队”三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在“游街示众”,胸口也都像她们父亲一样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罪状,她们的罪状是偷窃了十二只鸡蛋。卖鸡蛋的农民一听说这三个贼娃娃是“反动作家”的女儿,就把她们揪到了台上。正当放学时间,学生们一群群聚拢到台下,看着三个十来岁扒手女孩,麻秆似的腿和胳膊从嫌短的裤腿和袖子里伸出来,脸已扮出她们父亲那样的厚颜或麻木。耿荻看见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只,辫子散了一半,眼里只剩百分之五的灵魂。
那农民慷慨陈词后,一个胖女红卫兵登上舞台。她嗓子却惊人的甜美,说三个年幼女贼是受反动父亲的指使,出来搞乱秩序,破坏革命形势。“同志们,咱们一家每人每月才两个鸡蛋,她们贼胆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鸡蛋呐!贫下中农把鸡蛋支援了我们城里,她们偷鸡蛋就是破坏我们和贫下中农的关系!……”她实在太激动了,热泪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面前,抓住三三从她妈那里捡来的旧绣花褂子,因为身量不对,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髋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红卫兵问三三,是不是她的混账老子指使她出来搞破坏的。三三嘴一向不饶人,说你才有混账老子。胖女子说你老子不混账难道是好人?三三说那可不。“你的反革命老子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你老子先死。”
“啪”的一声,胖女红卫兵抡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三三往后踉跄几步,栽了个屁股墩。三三特别要面子,爬起来脸煞白,寻死的心都有了。耿荻两条长腿一剪,人已在台上。谁也没看见她怎样就抓住了女红卫兵的两手,反扭到背后,完全是个擒拿老手。她嗓音比平时稍响一点,对三三说:“上。给她一巴掌。”
三三瞪着眼。把人牢牢逮好,舒舒服服请她打,这等美事她想也不敢想。
“上啊。”耿荻又说。女红卫兵不老实,想换个稍有体面的被俘姿势。耿荻膝头一抬,女红卫兵甜美地哀叫一声,不动了。耿荻说:“三三,她怎么给你一下,你就怎么还她。”
三三吸了吸混着淡淡血液的鼻涕。
“你就是耗子扛枪窝里狠。”耿荻冷笑着说:“后果我负责,跟你无关。”她有点不耐烦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脏字给惊险地收了回去。三三这才冲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红卫兵弹性十足的脸蛋上。三三不仅打,嘴还硬得很,说老子反动就该随便挨你揍吗?老子反动我不反动,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没打过瘾,还要再次出手。耿荻说好了,就打到这儿。她放了女红卫兵,三三却人来疯起来,非要追击下去。连穗子都烦三三,觉得她太狗仗人势。
耿荻在“拖鞋大队”的威信,此刻达到了顶峰。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大概就数耿荻的威信了。耿荻除了上学,其他时间都和“拖鞋大队”泡在一起,参加她们夜袭军管会孙代表,往“革命作家、画家”家的煤箱里掺猫屎,朝工宣队长家晒的山芋干上涂尿液,还要撕毁新张贴的批判她们父亲的大字报、大标语。“拖鞋大队”在夜里十二点之后繁忙无比,完全是一支纪律严明、组织严密的地下武装。耿荻的功用是组织指挥,身先士卒。由于她的勇敢善战和指挥能力,“拖鞋大队”很少有失败的行动。即便有落网的队员,也从来没发生过变节。
第二个夏天李淡云要去淮北下放,三三也不再和她“相扑”了。耿荻说她弄了一条登陆橡皮舟,请“拖鞋大队”全体去远郊划船。九个女孩骑四辆自行车,一辆三轮车,浩荡出发。下午时分她们才把橡皮舟充上气,然后载上耿荻带来的桃酥、煮鸡蛋、生番茄和两罐军用午餐肉向水库中心划去。水库中心有个小荒岛,九个女孩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地渐渐靠拢了它。快登陆时,橡皮舟的气漏了大半出去。耿荻和四个年长的女孩下水游泳,把剩在船上的四个年幼女孩往岛上推。
野餐时大家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晒。身上只穿背心裤衩。耿荻仍穿着她那身学生蓝;湿透水的衣服显得又厚又重。李淡云的身体已是个小妇人,也只能是一副“谁看谁负责”的坦然态度了。每个夏天,这群女孩都对别人和自己的身体有一番新发现。开始大家对彼此身体的变化不动声色,不久便相互指指点点起来。一个说: 快看,跟俩小馍似的!另一个就说: 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两个包似的!一个说: 讨厌!往哪儿摸?一个便说: 大家看耶,这丫头的肉就往这儿长!……
女孩们相互攻击,动手动脚,耿荻傻乎乎地直是笑。她学生服的风纪扣都未解开,脸焐得通红。李淡云说:“耿荻你不脱了衣服凉快凉快?”
耿荻说:“我挺凉快的。”
三三说:“凉快什么?我都闻到你身上的馊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说:“我愿意。”
蔻蔻说:“脱了吧,我们都脱啦。”
穗子见耿荻用一把电工刀在切一块午餐肉,然后用刀尖把它送到嘴里。她觉得耿荻的刀抖了一下。
李淡云说:“就是啊,你一人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好奇怪。”
三三说:“这样吧——穗子、蔻蔻,你俩脱光,耿荻就会脱啦。”
穗子反抗道:“凭什么我们脱光啊?”
三三突然翻脸,说:“你们谁不脱谁滚蛋。本来就不爱带你们出来。哼,有什么怕的?老子就不怕。”说着她英勇地扒下了自己身上稀烂的汗背心。怕脱,就证明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三角裤衩也落到了脚脖子。三三站起来,做了个“他是大春”的芭蕾舞动作,腿一掀。虽然全是女孩,三三那闪电般的青春生理解剖,还是显得惊心动魄。她们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是如此神秘莫测,层次丰繁,幽深晦暗的东西。
三三得意地叉着腰,对耿荻说:“我都给你看了,你也得给我看。”
耿荻还是不紧不慢把肉切成薄薄一片,用刀尖送到嘴里,说:“三三你别现眼了,你姐姐羞得要跳水了。”
“耿荻你为什么不脱?”三三简直急疯了。
“为什么不脱?这还不简单?”耿荻站起身,个子比三三高半头:“因为我身上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三三瞪着她,她也瞪着三三。三三突然“咯咯”笑起来,说她全明白了。大家问她明白什么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眯细眼笑,说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边笑,一边还用眼去比量耿荻,不怀好意极了。
再看耿荻时,大家发现她有点心虚,虽然嘴里还占着三三上风:“我警告你三三,再这么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事后大家都背着耿荻问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么。三三收起她一贯的胡闹态度,对女孩们低声说:“耿荻可能是个男的。”
女孩们“哇”的一声,吓得搂成一团。这时李淡云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队”基本上归耿荻领导。三三这个太邪的推断,使她们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们好好想一想,有谁见过耿荻尿尿?耿荻领她们去军区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几何时她自己加入过她们的嬉水?问她,她不屑地撇撇嘴,说大池里浮一层人油,打死她她也不下去。再说她家有自己的锅炉,什么时候乐意,什么时候洗,何苦要图大澡堂的“白洗”?听听这解释也没错,但三三认为疑团正在于此。“对了,我想起来了!”蔻蔻一副毛骨悚然的眼神,口气也像讲恐怖故事。“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艺校上课,穗子你记得吧?你那天骗老师说你拉肚子,叫我帮你请假?后来我叫耿荻陪我去了。高老师上一会课,叫我自己先练习,她回家看看她孩子。耿荻就来帮我下腰,手把我抱得好紧。动作早做完了,她就是不放手。……”
三三马上问,耿荻的手碰到蔻蔻的要害没有。蔻蔻让一阵猛烈的羞辱呛住,半天才点点头,说好像碰到了。蔻蔻是个小美人儿,十二岁就常有男孩吹她的口哨。她和穗子一同做艺校舞蹈班的旁听生,尽管硬胳膊硬腿大板腰,仍是迷死了老师们。大家问后来呢?蔻蔻说后来耿荻请她去她家住一晚。大家问,“蔻蔻你去了?”蔻蔻说,“……嗯。”大家又问,“耿荻家什么样?”蔻蔻说:“很大,耿荻一人住间大屋,墙上挂了她两个姐姐的照片,都是当兵的。”三三见大家乱跑题,严肃阴沉地瞪着蔻蔻,说:“你肯定让耿荻摸快活了吧?”
蔻蔻的脸顿时变了,说:“你妈×三三,你才巴不得让人摸呢!岔多开也没人摸!”
三三这时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对蔻蔻的冲犯也只在心里马虎地记一笔账。她问蔻蔻看见耿荻脱衣服没有。蔻蔻想了一会,说耿荻在屋里搭了个行军床,两个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三三追问,“你没看见耿荻脱衣服,对吧?”蔻蔻使劲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来,我好像已经睡着了。”三三说:“哦,你睡着了呀。”她又鬼灵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队”的全体女孩。意思是: 想像一下吧——这个小美人儿落在了人家手里,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只死猪。
她们约好当晚一定设法让耿荻露馅。耿荻八点钟准时到达“拖鞋大队”的秘密据点——作家协会办公楼三层的一个女厕所。耿荻一手转着她的自行车钥匙,一手拎着个面粉口袋,吹着“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的口哨大摇大摆而来。女厕所的门拴死之后,耿荻把面粉口袋递给三三,说:“你们自己分吧。”面粉口袋里装着二十多个不合格皮蛋,女孩们磕掉蛋壳上的泥和麸皮,惊喜若狂: 二十多个蛋个个不臭,只是每个蛋都是半虚半实,一个蛋壳里只有半个蛋。
耿荻还是那样,脸上带着淡淡的轻蔑,看这群文人之后开荤。她们一个个飞快地往嘴里填着,眼睛却盯着别人的手和嘴,生怕别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无论带什么食物,她们都这样就地解决: 在地上铺一张报纸,七八个人围着报纸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饮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紧缺的局面恶化,她们也会像狼崽一样自相残杀。耿荻不时带些食物给她们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们由“反革命狗崽子”变成狼崽。看看这个洞穴吧,可以诱发任何人野性发作——这个早已被禁用的女厕所里,堆满石膏雕塑的残头断肢。女孩们老熟人似的曾将它们介绍给耿荻: 这是猎神黛安娜的大奶子,这是大卫王的胸大肌,这是欲望之神萨特尔的山羊身体,这是复仇女妖美杜莎的头发。沿着墙壁悬置一圈木架,上面有两个雷锋头像、四个巨大的刘胡兰面孔,眼珠子大如皮蛋。还有几双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陈永贵的。也可能是王铁人的。
眨眼间二十多个皮蛋全进入了她们的消化系统。女孩们这时全在想一个问题: 假如把耿荻的真面目揭出来,往后还会有皮蛋吃吗?再往下想,她们在学校和马路上挨了别人欺负,没有耿荻,谁去为她们做主?每次她们把状子告到耿荻那儿,耿荻便上她们学校去,用自行车带着她们招摇几圈。光是她车子的档次和她的气势,就让人明白她是什么来头了。
念起耿荻种种好处,女孩们实际起来。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宽又方的肩膀做保护伞,何必非要揭开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来了,她们的父亲全被押到五十里外的农场,原来拮据的收入又多出一项给父亲们添置冬衣、被褥、营养品的开支。耿荻在这个冬天给她们的情谊和援助,更显得珍贵。应该说,她们已把耿荻做为靠山,做为安全的大后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么关系。
李淡云在春节前回来了。这是个陌生的李淡云,又黑又粗,留着女流氓式的鬓角,一点儿“海涅”、“普希金”的痕迹也没了。两帮子男知青为了她打了一仗,双方都有伤亡。李淡云回来是为了镶牙,那场仗也打掉她两颗牙齿。她偷了她母亲的金项链,打算包两颗金牙。她回来就和耿荻相处得亲密无间,三三告诉“拖鞋大队”,说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谈,李淡云抹泪,耿荻长叹。三三刺探,耿荻就轰:“去,小家伙懂什么。”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车把李淡云带走了。下午她驮回的李淡云又陌生一层: 一张青脸,眼神却哀婉美丽,尤其在看耿荻的时候。不久三三告诉“拖鞋大队”,李淡云造孽不浅,打下一胎四个月的小毛头。大家便找着借口来到李淡云床前,觉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经是超越了巨大羞耻,经过巨大流血牺牲,永别了女孩时代的人了。她们用半是恐惧半是崇拜的眼光看着懒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云,替她倒带血的尿盆,洗带血的裤衩。李淡云的母亲一边端红糖水、细挂面,一边说:“井盖了盖子麻绳总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们大家借包老鼠药给她,省我点红糖挂面。”李淡云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挂面!”她母亲冷笑一声说:“光荣啊,做个破鞋还吃营养伙食,补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妈发现她的金项链变成了李淡云的两颗牙,便不再手软。她用鸡毛掸子把李淡云好好抽一遍,便请耿荻带她走。耿荻把李淡云接到她姐姐一个同学家住了一个月。李淡云康复之后,“拖鞋大队”设宴欢送她回乡下。她们还是老伎俩,用八角钱买十个锅贴的筹签,再用刀仔细剥开筹签的表层。筹签是马粪纸做的,两面盖着饭馆的红印。剥开的筹签和新的马粪纸胶合,再涂一点红印泥,浸上菜油和锅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过去。这样一个筹签就成了两个,她们半买半劫地备足了晚宴。报纸推开,锅贴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着口水等着耿荻。李淡云说,这次多亏了耿荻。大家都说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个男的,我也认了。”三三突然来一句。
穗子说:“耿荻要真是男的怎么办?”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云耷拉着眼皮,心里有数的样子。
三三指着李淡云:“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早就发现你们俩眉来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云不屑地说,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懒得和三三这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她是耿荻的帮凶。”三三指着她姐姐对大家说。“她帮着耿荻打进‘拖鞋大队’,帮耿荻隐藏下来。真阴险啊,我们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让人家看去了!还让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动,李逸云。”李淡云说,还是懒得细说分晓:“吃醋就说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挂面红糖没你份吗?”
“你巴不得耿荻是个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没那么好的男的!”李淡云以一种饱受创伤的过来人口气感慨道。
穗子虽然年幼,但她发现李淡云不光是赌气。李淡云眼里含着不无美好的痴心妄想,尽管嗓音笑容都纯粹属于一个女流氓。
“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对大家说:“我们全上了李淡云和耿荻的当了!”
李淡云哼哼地笑,说:“李逸云你有种扒了耿荻裤子嘛,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几个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条裤子。”三三说:“你还别激老子,老子扒猫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军管会孙代表女儿的裤子,我也扒过几回。”李淡云说:“好,李逸云,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裤子,我们全体扒你的。”她转脸问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说同意。堕了胎的李淡云似乎成了她们的长辈,对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进来就发现气氛异样。她把一面粉口袋大枣搁在报纸上,便解开棉袄扣子。她发现所有眼睛都往她解开的袄襟内部看。她撕一张报纸,垫在地上,两腿一盘,坐定了。这时她发现所有眼睛转了方向,全朝她裤裆方向来了。
大家在听李淡云讲农村的事,一面用手指剥开大枣,若有蛀虫和虫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进嘴里。李淡云说打架打得最凶的两个男知青本来要判刑的,结果,突然被军队篮球队带走了。女孩们都说,当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虫枣子也够我们吃的。于是大家便问耿荻: 耿荻你两个姐姐当兵,你干嘛不当兵去?
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复全在里头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说。
耿荻白牙一呲,对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为什么不当兵?”女孩们追问道。
耿荻说:“这还用问?”细眼眯得更细,几乎是调戏的表情:“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马上否定了她刚才酸溜溜的戏言。
李淡云说:“三三,你不是发现了重大疑点吗?说出来给耿荻听听。”
三三只是剥枣里的蛀虫,假装没听见。
耿荻却并不问什么重大发现。她也用心地对付枣里乌黑的虫卵,把它们清除在报纸上。大家都静默下来,不时有人飞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蓝裤子、蓝棉袄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难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货一堆。”李淡云激将三三。其实李淡云眼下的心情非常复杂,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锋,打出个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来,真相是大白了,可脸也撕破了,她们就永远得罪了一个最难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样来的?耿荻是在一个城市的人都朝她们白眼时来的。
“孬货也比烂货强。”三三说。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云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耿荻,三三说你……”三三一只拖鞋“啪”地砸在李淡云肩上。二话不说,李淡云已把那只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额头上。耿荻马上立在两姐妹中间,一手按住一个脏话四溅,涕泪横飞的音乐家后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间,看耿荻不偏不颇的拉架。一年多下来,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劲,动作张弛自如,很快把李淡云推到萨特尔的山羊身子后面。她一再警告大虾一般弹动的三三:“再动我,我伤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间。耿荻声音低八度:“我真伤你啦。”
三三虽然仍在朝李淡云跳脚,动作却一点点小下去。耿荻毫不费力地一个手扼住她,另一个手腾出来捡跌烂的刘胡兰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个对女孩们既惯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这时有人在门外吼道:“里面什么人?”
大家一下子张大了嘴。她们全听出门外的人是孙代表。她们只听孙代表讲过一次话,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是军管会刚进驻作家协会的第二天,所有“反动作家、画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个英俊和蔼的中年解放军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们!”他告诉“孩子们”自己姓孙,是军管会的负责人。在部队大家叫他“孙教导员”,孩子们叫他“孙叔叔”就可以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浑身正气的叔叔,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战斗英雄。孙代表要孩子们放心,只要他们与反动的父亲们划清界限,揭发父亲们的反动言行,祖国人民决不亏待他们。
一个孩子问:“揭发我爸什么呢?”
孙代表想了想说:“比如说,你爸偷听敌台。”散会之后,孩子们看着孙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听敌台,我也决不揭发。”
这时孙代表在门外喊话:“你们不出来,我要派兵来砸门啦!”
“拖鞋大队”明白孙代表光杆一个,手下两个兵春节回乡了。她们搬了大卫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门上。耿荻用手势叫大家千万别乱,她和李淡云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门。
“不要藏了,我已经看见你们了!”孙代表说。他面孔贴在匙孔上,鼻子挤得扁平,往熄了灯的女厕所窥视。
现在推过来的是人面羊身的萨特尔,穗子和蔻蔻骑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可以给你们父亲罪加一等。谁让他们指使自己儿子捣乱破坏啊!?……”
耿荻咧开嘴无声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张牙舞爪地狂喜: 这个笨蛋孙代表做得多低级?露马脚了吧?
“不然,就是你们的父亲教你们在里面偷听敌台!”
女孩们还是手舞足蹈,心想,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父亲们反正早已成了“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处境还能再往哪儿坏?
等她们静下来,发现孙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门,说:“完蛋了,那家伙把门从外面闩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孙代表才回来。他看见一滩浑浊液体从门缝下流出来,便同情地问,女厕所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个“特嫌”雕塑家早跳楼了。
双方又对峙一天,孙代表告诉她们,昨晚他只不过用了根铁丝闩的门,那玩意太不结实,今晚他换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条,绝对保证大家安全。说完他便告辞回家睡觉了。
他一走,女孩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虫枣子已吃完,到后来她们连虫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进嘴里嚼。剩下的就只有自来水了。耿荻说只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内都能喘气。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层都泡成了黄色。
四个马桶隔间的门都被钉住,耿荻每次都得从门上方翻进去。女孩们蹲在地上看她翻,矫健是没错的,不过毕竟不省事。这样麻烦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条长腿一蹬地,人已骑在门框上了。她无意间发现蹲在地上的八个女孩全把脸仰向她。黑暗中十六只黑洞洞的眼睛组成黑色的火力网,将她牢牢锁定。她感觉到她们伺机已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荻你干嘛呀?”她们中一个声音问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阵致命的狼狈感使她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么。
“撒谎吧?你每回说拉肚子,我们都听见你不过是小便。”
她们中另一个声音说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们的埋伏。原来这群女孩也是这“怀疑一切”大时代的一部分。耿荻骑坐在两米高的门框上,看她们整齐划一地站起来,站在比例悬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间。
耿荻一贯的态度回来了。她爱理不理地笑笑,说:“关你们什么事——我拉不拉肚子?”
“你干嘛非爬那么高,费那么大劲翻进去呢?”
“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脸呐。”女孩们稍愣又问:“你怕什么?!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们了,一条腿极有弹性地着陆于干涸的马桶。
所有女孩在外面屏了呼吸,听着里面的每一响动。耿荻说:“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们!”
“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她们隔一扇堵死的门纠正她道。
最终还是靠了耿荻的长腿,捅开门上方一块木板,伸手出去拨下火通条,大家才突了围。孙代表到最后也不知道与他顽抗了两夜一天的都是谁。
端午节那天“拖鞋大队”全体逃学,背了各种食品去看她们的父亲。路程有五十华里,她们仍是五辆自行车,轮流骑,也轮流被人驮。每辆车把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网兜,里面盛着过期羊肉罐头和各种残次食品。她们把过期猪板油用小火熬炼,炼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盐和花椒,香得命都没了。根据各自父亲不同的刁钻癖好,她们还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致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经只用蓝吉利剃须刀,蔻蔻爸只用纯细棉的手纸,三三爸每顿饭后必喝一口白兰地助消化,绿痕爸只用“友谊牌”冷霜。穗子带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姜茶。穗子爸有胃气痛,一年到头离不了姜茶。
太阳滚烫,女孩们开始骂穗子,自己不会骑车,还带那么多东西。耿荻说:“真是一帮小女人,整天计较小破事。穗子,来,坐我车上。”
自从那次女厕所抗战,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爷儿姿态,常常说女孩们头发长、见识短、鸡零狗碎、胸无大志。
耿荻骑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开了距离。
穗子发现耿荻是个很懂体贴的人,过一点儿小坎都提醒她坐稳,大下坡时还叫穗子抱紧她的腰。穗子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 这个耿荻要是个男孩该多么可爱。她想或许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暗暗爱着一个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们阴谋加阳谋,不断伺机要揭下耿荻的伪装,其实就是想如愿以偿。
穗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辫子。没有这两个辫子,事情就一点也不荒谬了。
“耿荻,谁给你梳的辫子?”
耿荻笑了,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这种反花你的手得反过来编才行。”
“原来你一点不傻呀!”她又是那样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给我梳的。我从小就是她给梳头。她不准我妈给我剪头。”
穗子不响了。她在想,或许耿将军家风独特,为了什么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个小子扮成闺女了。但穗子还是觉得这太离奇了。三三发动的这场“大怀疑”运动,大概是一场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开距离之后,三三就要正式布置了。原先耿荻不参加她们这次探亲,说你们是探望你们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谁?大家说,去吧去吧,你不想见我们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们脱胎换骨之后嘴脸还丑恶不丑恶?耿荻答应同行时,哪里会想到一张天罗地网已悄悄张开。
穗子真想告诉耿荻,你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但她绝不能背叛“拖鞋大队”。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经只剩“拖鞋大队”这点患难友情了。耿荻的车下了坡,三三她们的车刚刚上到坡顶。她们在商量今晚宿营时如何剥去耿荻的“伪装”,耿荻没有退路,没有出路,只能决一雌雄。七双手将会捺牢她,然后好戏就登场了。穗子看见四辆自行车正交头接耳。三三会说:“这年头什么伪装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红军啊,结果是个老白匪!……”
到农场时已是下午。远远就看见一群父亲排成一列长队伍,正传着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队列外,戴顶草帽,一辆独轮车过来,他便往车里添几锹土。
女孩们找了块稍凉快的地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支由父亲们组成的晦暗阴沉的队伍。已是夏季了,父亲们还穿着深色肮脏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装,两个胳膊肘在破洞里忽隐忽现。三三爸穿的是件绸面丝棉袄,丝棉从无数小孔露头。只有蔻蔻爸的装束合时宜: 一身浅蓝劳动布工装。
“蔻蔻,你爸爸没戴白袖章!”
蔻蔻仔细看,立刻慌了。她爸怎么忽略了这么大的事,把写有“封、资、修画家”的白袖章给忘了?
女孩们就这样坐着,看着,偶尔说一句:“我爸脚有点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别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们身边,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她从来没见过她们如此安静,娴雅,充满诗意。
工间休息时间到了。女孩们向工场中的父亲们走去。耿荻一个人坐在原处,望着远处的父女相会。没有她想像的欢笑,最多是父亲伸手摸摸女儿的脑袋,拉拉她们的辫子。然后女孩们把夏天的衣服和礼品交给了父亲们,便朝耿荻这边走来,耿荻完全不认识她们了,她们沉默并凝重,忘却了世间一切鸡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优美的灰冷情调。耿荻想,这大概是她们的真面目了。
傍晚时分,女孩们去父亲们的营房看他们开晚饭。一件出乎她们意料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父亲捧着女儿们刚送到的“高级物品”低头站在伙房门口。这个农场有上千人,大多数来自文化界和文艺界。人们出入芦席围成的伙房,都停下了脚看女孩父亲们手上捧的纯棉细手纸、小瓶白兰地、友谊搽脸霜、姜茶和蓝吉利刮脸刀。从远处听不见父亲们在念叨什么,但女孩们明白他们一定在悔罪。一定在说:“我生活作风糜烂,把资产阶级的奢侈品带进了劳动改造的艰苦环境……”
大家全站住了。站了一会,全哭起来。
耿荻发现她们的哭也跟平时不同了。是一种很深的哭泣,完全没有声响,只有滂沱而下的眼泪。耿荻知道她们心痛而愧疚,因为她们别出心裁的礼物,父亲们必得如此当众羞辱自己。
晚上女孩们去父亲们的营房坐了一会。营房就是巨大的芦席棚,里面搭了一百多张铺板。父女们简单地交换了一些消息,当着一百多人,连拍拍脑袋、拉拉辫子的亲热也省去了。
耿荻等在门外井台上。她已经看够了,不愿再看父女们的离别。她坐在井台的青石台阶上,嘴里吹着“二小放牛”,见女孩们鱼贯走出芦席棚,蔻蔻远远拉在后面。大家顾不上留神蔻蔻的反常,只感到气息奄奄的疲乏。
所有芦席大棚的灯都熄了,“拖鞋大队”还坐在井台上。“白来一趟。”三三干巴巴地说。两个多钟头,她们第一次开口。“那么远,白来了。”三三又说。
“大家说都是你的馊主意,三三,要是不带那些‘高级物品’,就没事了。”
三三不反驳。过一会她说:“也不知谁爸爸打的头?”
“肯定是绿痕爸。”
“凭什么肯定是我爸!?”
“你爸最想脱胎换骨呗。”
“你爸呢?吃‘忆苦饭’糠团子吃个没够,还直说好吃!”
“说不定是穗子爸带的头。穗子爸一打就招。”
“你爸才一打就招!”
“肯定是穗子爸想挣个好表现,主动把一百多包姜茶交上去,装得特诚恳,说: 我过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了我的孩子……”
“三三你少诬蔑我爸!你爸才这么孬种呢!”“我爸才不会把那瓶白兰地主动交上去呢!肯定是谁爸出卖他的!……”三三怒吼道。“我捡碎玻璃卖的钱,给他买那一小瓶酒,你要了他老命他也不会主动交出去!就是你们那些爸,假积极、装革命,想洗心革面!”
三三这下子打击面太宽了。女孩们一致指着她鼻尖,说你爸想捞政治资本,把家里的麻将牌、电唱机当着红卫兵砸掉了。结果怎么样?还是挨了红卫兵的一顿牛皮带,腰子差点打烂!……
三三突然一伸手,指住站在一边的蔻蔻:“是蔻蔻的爸!是蔻蔻爸主动交代!……”
蔻蔻一声不吱,手到处抓着身上的蚊子疱。
原来是这样。原来蔻蔻爸头一个引火烧身,把女儿五十里路云和月带来的东西供了出去。看来她们的父亲被改造得相当好,不但善于叛卖别人,更善于叛卖自己。
当晚大家取消了野营计划,星夜赶路回家。路上蔻蔻一人骑车,既没人驮她,也没人让她驮。耿荻完全理解女孩们对蔻蔻的孤立,也认为蔻蔻爸这一记干得缺点人情味,背叛自己也罢了,怎么可以背叛自己的女儿?以使得所有父亲背叛自己女儿,狠狠伤女儿们的心?这时蔻蔻的车贴上来,希望能和耿荻默默就伴。穗子坐在货架上,见蔻蔻越贴越近,忽然向地上极响地啐一口唾沫。
所有女孩都开始了,你啐了我啐。蔻蔻减速了。不久,黑暗的乡间公路上,蔻蔻就剩了个依稀的小影子。
“蔻蔻可能在哭。”
“哭死才好。”
“会不会碰上坏人?”
“碰上活该。”
“要是蔻蔻现在喊救命我们救不救?”
“不救!”
“真不救?”
大家心齐口齐,大声说:“不救!!”
蔻蔻爸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提前完成了。不久女孩们看见他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画毛主席像。他先指挥一群艺校美术班的学生在一堵高十米的墙上打格子,然后他自己开始在那些格子上爬,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四脚蛇。女孩们还见蔻蔻提着一个带襻的饭盒,把饭给她爸送到现场。他爸连吃饭也表现得十分英勇,把蔻蔻送来的饭盒用根绳子吊上去,在高处吃起来。所有女孩便坐在砖堆上看,边看边咬耳朵,然后“轰”的一声大笑,笑得蔻蔻人都矮一截。
她们说其实蔻蔻爸在高空吃饭是怕人家看见他饭盒里有青椒炒子鸡、黄豆蒸板鸭、熘肝尖或炒腰花。她们能想像到的美味,反正都在蔻蔻爸的饭盒里。英勇地叛卖了自己,对着“革命左派”说“我不是人,我该死”,把自己糟蹋个够,总算有了成效,蔻蔻爸工资解冻,蔻蔻妈也不必一早上菜市抢八分钱一斤的猪骨头了。蔻蔻去学校,也没人往她课桌上抹浓痰了。总之,蔻蔻爸的尊严人格光荣就义,换回了蔻蔻一家的好伙食,在女孩们看来,也算值。
女孩们看见蔻蔻被笑得浑身芒刺,简直乐疯了。蔻蔻爸却什么也察觉不到,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细嚼慢咽。蔻蔻爸原先一头卷毛,为了接近工农兵形象而剃秃了。
蔻蔻仰脸喊:“爸,快点啊!”
“啊……啊。”爸加快速度。他唯唯诺诺惯了,对女儿也谦虚谨慎。
女孩们在蔻蔻拎着脏饭盒向回走时,终于找出了她的碴儿。
“站住!”
蔻蔻回头,见叫她的是绿痕和穗子。三三目前以军师自居,凡事不动声色。耿荻已和“拖鞋大队”有些疏远,李淡云即使回来,也很少参加“拖鞋大队”的活动。
穗子说:“不准你穿我们的拖鞋。”
蔻蔻马上去看自己的脚。那双又脏又旧的红色海绵拖鞋的确是这个集体开除她之前和大家一块购置的。那是一批处理货品,五角钱一双,每双都是一顺拐的两只左脚。
“脱下来。”绿痕说。
蔻蔻看着六个女孩。从幼儿园到中学,她没跟她们分开过。
所有女孩都说:“脱下来。”
蔻蔻美丽的脸在女孩们眼里变得很丑,这一点她自己明白。女孩们在蔻蔻眼里变得很优越,这一点女孩们更清楚。
“那你们要我穿什么回家呀?”蔻蔻虫鸣似的说。
“打赤脚。”三三说。
“……有碎碗碴子。”
“那我们不管。”
“太阳晒得洋灰地好烫!”蔻蔻说。
大家愣一会,全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蔻蔻真可怜,什么时候了,还跟咱们发嗲。蔻蔻看见耿荻的笑被每个人模仿得很好,这种笑一出来,真是壮胆壮声势啊。
蔻蔻打着赤脚,一步一个灼痛地走了。她的父亲就在头顶,她却没有向他求援。女孩们看着走远的蔻蔻,心里说,好样的蔻蔻,被逐也是光荣被逐,毕竟是“拖鞋大队”的前优秀队员。
但很快发现蔻蔻还是死皮赖脸穿着那双“一顺左”红拖鞋。她们又警告她几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最后一次蔻蔻居然说她是“拖鞋独立大队”。
女孩们偷出家里的废铜烂铁,父亲的旧稿纸,母亲的铜粉盒、铜鞋拔、银领花、银胸针,到废品收购站去卖。然后她们去百货公司,买了八双白色透明拖鞋。八双里包括李淡云和耿荻,虽然耿荻永远一双蓝回力。她们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拉拢耿荻和李淡云,彻底孤立蔻蔻。
不久蔻蔻也穿起了一模一样的白色透明拖鞋。和上回不同的是,这回怎样骂她,对她扬拳头吐唾沫她也不脱了。僵持了一个月,女孩们又换一种拖鞋。她们穿着新拖鞋“夸嗒夸嗒”在作家协会响亮地走,招摇地扭,看蔻蔻这回怎么模仿。拖鞋底是她们从军区澡堂偷回的木拖板,钉的襻子是她们自己用毛线织的。就算你蔻蔻也有贼胆去偷木拖板,毛线你绝对找不到同样的。那是三三和穗子从自己毛衣毛裤上拆的线,橘黄通明,桃红绝艳,几十米开外,就能看见有声有色的“拖鞋大队”了。
蔻蔻这下垮了。她对着耿荻哭诉女孩们种种残忍行径,只因为她爸的过——她爸太想画画了,哪怕画毛主席像都行。耿荻却说:“不用理她们。你不是还有我吗?”
蔻蔻看着耿荻。是啊,还有耿荻呢。耿荻这样的朋友一个顶十个。十个人也救不了李淡云,耿荻却单枪匹马把“现行反革命”李淡云救了。李淡云被提拔为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一天早上在大喇叭里祝完毛主席万寿无疆后,又祝已是死有余辜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两个民兵立刻把她绑下,关押起来。耿荻带着省军管会的介绍信赶到时,民兵们正要给李淡云动刑。耿荻最后使了钱才把李淡云接回了省城。
耿荻把“拖鞋大队”的六个女孩招集到女厕所,在地上铺好报纸,从蓝学生装的口袋里掏出两把巧克力。女孩们瞪着五光十色的锡箔纸包着的巧克力,简直就是在瞪一掬珠宝。她们剥开糖纸,仪式般地咬了一口。耿荻看她们相互递了个眼色,意思是: 巧克力是真货。久违的香甜在口中晕开,女孩们深感离这样的味觉文明已太远了。
耿荻说“拖鞋大队”势单力薄,绝不应该分裂。女孩们说,自从清除了蔻蔻,大家空前的团结。耿荻说你们不要忘了,正是别人排斥你们、孤立你们,才使你们最初那样友爱;那时矛盾冲突也有,但总在格斗或争吵中很快解决。女孩们说,那可不同,那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耿荻问,难道蔻蔻成敌人了?女孩们说,看看她爸!得意忘形了!跟孙代表拍肩打背,晚上乘凉还坐一块打“拱猪”呢!蔻蔻妈也不是个东西,教孙代表那个蠢丫头弹起钢琴来了!三三的钢琴给抄家抄走了,孙代表凭什么敢动那些查封的“抄家物资”!?
到了晚上十点,耿荻烦了,说行行行,都是些难养的小女子,我算领教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对女孩们一摆下巴:“回见了。”女孩们黯然神伤地坐在报纸上,明白耿荻对她们有多失望。
再看见耿荻是秋天了。耿荻的车后座上常常坐着蔻蔻。蔻蔻穿着合身的“的确良”女军装,比一棵小白菜心还馋人。每看见“拖鞋大队”在作家协会门口坐成一排,一派笑傲江湖的潇洒,蔻蔻就眼皮一垂心碎肠断的样子。耿荻似乎什么也没意识到,大巴掌扬扬,白牙一龇,笑道:“向娘子军战士们致敬!”她仍是优越感十足,英气勃勃,一副“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的高姿态。
女孩们说:“看上去耿荻和蔻蔻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们浑话归浑话,心里却酸楚得很。她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耿荻的确喜爱超过其他人,也认为耿荻该对自己偏些心。除了耿荻那对辫子虚假之外,耿荻是她们遇到的最真诚一个人。因为一个蔻蔻,耿荻已不可逆转地在远离她们。
这天三三在课堂被老师罚了站。三三在门外站了一会,见蔻蔻也被罚了出来。三三当然不知道,蔻蔻存心惹祸,以得到这一罚。
一分钟后,蔻蔻说:“我爸又被你爸揭发了,昨晚给带回农场了。”
三三一句话也没有。
“你爸揭发我爸在农场画了两个女看守的裸体。”
三三奇怪了,问道:“女看守把衣服给你爸脱了?”
“不用脱我爸也画得了。穿再多衣服我爸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光着腚什么样。我爸一向就那样。”
两个人沉默一会,三三开口了。她说:“你现在和耿荻成死党了。”
蔻蔻沉默着。
“你不是常去耿荻家住吗?”
“……耿荻家离舞蹈班近。”
“我又没别的意思,你急着辩解什么呀?”
“我没辩解啊!”
“看你急得,我又没说你和耿荻在搞鬼!”
蔻蔻真想咬三三一口。不过现在“拖鞋大队”是三三主事,蔻蔻若想回到集体怀抱必须忍受三三。一共才离开集体三个月,蔻蔻觉得像半辈子。她想死了和女孩们四处游击的生活,装鬼吓工宣队军代表的崽子们,撕毁父亲们的大字报,往“革命左派”老婆们晒的衣服上放毛毛虫,或者齐声大唱充满下流暗语的歌谣。那是多么令蔻蔻神往的一段日子。共同的屈辱和共同的荣耀一样,让女孩们自尊,甚至自大。
“告诉你一个绝对秘密。”蔻蔻向三三凑近一步,“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不告诉。”三三已闻得到蔻蔻嘴里发酵的奶糖气味。“说啊!”
“你肯定要告诉你姐!”
“去你妈的,李淡云一年才回来三次!”
“你肯定会告诉穗子!”
“穗子考上军队文工团了,快走了!”三三说:“滚蛋,你别告诉我了,我不想听了。”
三三把脸转向大操场。雨刚过,操场上密密麻麻布满几千个脚印。
蔻蔻嘴巴贴在三三耳根上,连她蛀虫的牙,她家常吃的猪油蒸霉豆腐,三三都嗅得到。蔻蔻告诉三三,她翻过耿荻的床头柜,发现所有的长衬裤全是男式。还有什么是男式?三三问。
蔻蔻说: 还有衬衫、背心,全是军队男兵的!
三三思考一会,问蔻蔻:“耿荻肯定摸了你吧?”
蔻蔻脸涨得通红,说:“三三你个骚流氓!”
“你们俩睡一个床吧?毙了我我都不相信。”三三说。
“你不相信什么!?”
“你说我不相信什么?”三三坏笑着。
“你爱信不信!”蔻蔻叫起来。
老师的脸伸出来,看看这两个“反革命女狗崽”在门外造什么孽。“罚站都不安生?跟你们反动老子一样,死不改悔!”
放学后老师让三三和蔻蔻继续站在那里。又下雨了,蔻蔻拿出伞,看看英勇不屈的三三,决定也英勇不屈地挨淋。
“三三……”
三三像什么也没听见。
“三三,我告诉你……”
三三仍是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
“三三,你听我说嘛……”蔻蔻崩溃了。
三三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耿荻是个男的。”
后来的事是穗子当兵后从女孩们的信上读到的。
蔻蔻终于坦白,说耿荻摸过她。蔻蔻一坦白,“拖鞋大队”立刻宽恕了她,并发给她一双红黄带子的木拖板。那是冬天了,蔻蔻也不嫌冷,“夸嗒夸嗒”地穿着鲜亮刺目的木拖板跟着女孩们吵闹地四处走动。
一切都布置好了,她们让蔻蔻去请耿荻。耿荻突然戴起眼镜来了,好像近视得还不轻。进了女厕所,耿荻拿出两把大白兔奶糖。她奇怪了,发现女孩们的没出息馋相荡然无存。
“哟,今天怎么了?拒腐蚀永不沾啊。”耿荻感觉到气氛不对,却仍有侥幸,打着她平素大大咧咧的哈哈。
“耿荻,你不要笑。”绿痕说。
耿荻说:“呵,呵!”她仰天大笑。
女孩们都喝:“不准笑!”
耿荻的军人血液热起来:“我笑了,又怎么样?”
“再笑一个看。”三三说。
耿荻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妙。
“干什么?你们找死啊!?”她两根粗大的眉毛绷成一条线。
“你欺负了蔻蔻。”三三说。
耿荻大吃一惊。“我欺负蔻蔻?”她看着蔻蔻:“蔻蔻,我欺负过你?”
蔻蔻一点也不敢看耿荻,支吾道:“嗯……”
“你怎么这样不讲良心,蔻蔻?我怎么欺负你了?”耿荻的目光逼着蔻蔻抬头,和她交锋。蔻蔻却死不抬头嘟哝着说耿荻就是欺负了她。嘟哝着,她猛烈抽泣起来,脸埋在两个膝头上,哭成抽搐的一团。
耿荻伸手去推蔻蔻的肩,蔻蔻甩开她。耿荻又去扒蔻蔻的脸,说:“姜蔻蔻,你可是晓得冤枉是怎么回事。你们的父亲更知道冤枉是怎么回事。蔻蔻,你胆敢抬起头看着我说我欺负你,我任打任罚。”
蔻蔻头埋得更深,泼喊泼闹起来:“你就是欺负我了!你把我骗到你家,就想欺负我!……”
耿荻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可怕起来。蔻蔻又拔高一个调哭喊:“你趁我睡着就动手动脚!……”大家只听“嗵嗵”两声,耿荻四十码的回力鞋已在蔻蔻身上两次着陆。
“小贱人。”耿荻说道,细眼也不蔻蔻地扭头便走。
预先摆好的陈永贵几双大手“哗啦啦”朝耿荻倾塌下来。耿荻明白中了圈套,正要夺门而逃,悬拴在门上的“美杜莎”突然坠落,砸在耿荻头上。
耿荻看看地上的血滴: 五!六!七八九……顿时几十滴、上百滴……不久,浸透尿液的地上,汪起一层血。她的血。
女孩们狞笑着,围上来,撕开她洁净的学生蓝伪装。
穗子读到此处闭上眼睛。那是个军营的礼拜天,同寝室的女兵仅穿着三角裤和胸罩坐在地上吃西瓜。一会一阵笑,一笑便笑成一团。
信的结尾非常唐突。女孩们告诉穗子,扒下耿荻的男式衬衫和背心,男式外裤和衬裤,发现耿荻是个地道的女的。风华正茂、全须全尾……
小顾艳传-1
小/说.t/xt.天+
引子
还得从楼的形状说起。
若不是因为它的奇特形状,穗子不会看见许多她不该看见的事物,比如女人打男人,男人搂保姆,狗吃油画颜料,等等。然而下面这个故事和上面介绍的三种景观并不搭界,只不过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龄伙伴借楼的形状看来的。
楼是“凹”字形,四层,南面十二个窗子和北面的十二个窗子对称,东边,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层楼都是装有镂花铁栏杆的长廊,沿着长廊的十二间屋,门扉也全朝着凹字中间的天井。像是一座监狱的建筑设计,便于所有人交叉监视,天井留给警卫巡逻。楼建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九九年拆的时候,还能看见楼檐下一圈剥蚀了的“三面红旗”浮雕,当时全省(也包括外省)的作家、画家、音乐家陆续迁入弥漫着新漆和鲜石膏味的楼内,都觉得这楼的设计有点不妙,但没人说穿,其实它多像一座艺术家的集中营。新政权在那时已发现这些人太不省事,以这方式可以圈起他们来统一管理。当然,这都是穗子在九九年看看那个凹字形废墟悟到的。
四层楼顶上,有个凹字形状的大平台,艺术家们在这里做煤饼,晾被单,晒红薯干或高粱米或蛀虫的挂面。孩子们在这里“跳房”,“攻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最享受的娱乐是在天黑之后爬上平台的水泥护栏,观看每个窗子里上映的戏剧。平台护栏高一米六,只有两个巴掌的宽度,爬上去再悬着两腿坐在四层楼高的天井边沿上,必得足够野蛮,足够亡命。当然,上映的戏剧都是极短的片断,有时只是惊鸿一瞥。将它们连缀成连续剧,还得靠想像、推理。最主要的,要靠幕后的跟踪考察。也就是说,穗子和伙伴们冒着坠楼危险看到的,仅仅是端倪,不管画面有多触目惊心。
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六一年的秋天,穿一身粉红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后来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面口袋里装的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玉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高价买的走油的或干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粉红的,这在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公共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换来一个百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换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毛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曲卷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作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就开始用功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麦眉心微微一窜,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蜜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窜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公共水房,她提醒自己不说蠢话,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托尔斯泰的《高老头》啊。”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别生动,会反驳、提问、嗔怒。杨麦常常想,假如她是个哑巴就美好多了。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妻子们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们起先妒嫉过小顾的青春美貌,丈夫们看小顾时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男女之间的关系刹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这些妻子们看着长眉秀目的笑柄小顾,心想她在男人们那里只剩下一个价值,就是上床。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妻子们总有几分怕,也有几分崇拜。她们多数是文化馆、图书馆、电影资料馆的,剩下的是话剧团和京剧团的,还有两个是地方戏剧院的,因为口音重显得不入流。小顾毫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拼杀的武器是她们的丈夫。丈夫的名气、级别、稿酬数目决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顾怎能料到,这些女人连穿一件新衣,戴一款新首饰,心里都是恶狠狠的,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将丈夫新获的知名度和版税透露出去。小顾只是苦苦模仿着她们穿戴谈吐,做着她们永远的底限: 水平再低还能低过小顾?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搓。杨麦看着这一对长在成年女人身上的婴儿脚丫,既想爱怜她又想弄痛她。小顾却肩膀一拧,推开了杨麦。杨麦觉得那肩与腰肢表达的委屈简直让他肠根子作痒,让他把难得动用的卧房密语也动用了。他直接把小顾从洗脚盆上抱起,嘴里“肉肉长、肉肉短”。没等到床边,小顾突然眼泪汪汪起来。问她怎么不妥,她说:“你比渥伦茨基还坏。”
“谁?”杨麦问,手一撒,小顾落在了床上。
“安娜的情人,渥伦茨基。”
杨麦此时已站直了身体,两手吊儿郎当地架在腰上。
“那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了?”杨麦鼻翼扩张,吃了一口馊饭似的。
小顾看着他,然后长睫毛一垂。
杨麦“咚咚咚”走到房间那头,又“咚咚咚”走到这头,站在朝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面,心想这下完了,非离婚不可了。不读书的小顾蠢是蠢,毕竟可爱,读了点书,她可叫我以后怎么受?
小顾此刻侧过身,躺得曲线毕露,悲剧性十足,想来安娜卧轨,一定非常婀娜。“百货大楼你瞅着的时候,就跟渥伦茨基瞅安娜一样。现在呢?”
杨麦说:“以后不得了了。你还要做玛丝洛娃、娜塔莎。”杨麦是北方乡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时企图念得洋气,舌头该翻滚不该翻滚一律都翻滚,因此出来一种又侉又丑陋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纳闷,我这么认真干什么?她想闹知识分子式的夫妻风波,我还陪着她酸呢。
杨麦想明白了,从窗口转回身,见小顾还在床上卧轨。他晃晃悠悠上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解她衣扣照解,该拉灯绳照拉。随她去满嘴满身地排练演出,越来越深地进入角色。她演着头一次偷欢的安娜·卡列尼娜,黑暗里身体也开成一朵大牡丹花。杨麦想,随她怎样离题八丈地去读小说,实惠反正是落在我这儿。
从此后再出现这种局面,杨麦只当没听见,没看见,该抽烟抽烟,该喝酒喝酒。光凭小顾买烟买酒的本领,杨麦也离不开小顾。小顾在这凹字形楼里低人一等,在百货大楼可是一个天使,所有人都认为她聪明绝顶,美丽绝伦。小顾工作年头不多,却把百货大楼内外编织成一张严谨、精密的关系网。她把杨麦出版的连环画送给党委书记的小儿麻痹症女儿,又请党委书记帮着采购科长的老婆调动工作,采购科长送她两丈毛哔叽的谢礼,又被她剪下一半来送给了人民医院副院长,从此百货大院的职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队挂号。
像所有凹字形楼里的人一样,小顾也把两个孩子养在父母那里,她有足够的自由和时间读书、看戏、听音乐。她找了个老师,开始学拉提琴。也弄了副画架子,学画炭笔素描。她渐渐淘汰了红色或粉红的衣服,学着名角儿朱依锦一律穿白色或黑色,裙子不是极窄就是长及脚踝。头发不再打成两根辫子,而是在脑后盘一个大饼,别一把玳瑁大梳子。原先她之所以赏心悦目,因为她从相貌到衣饰色彩都像一副农家年画,现在脸还是年画的脸,身上却一袭缟素,半巫半仙,成了一个漂亮的冲突。别人觉得她终于有气质了,杨麦毕竟比一般人见识好些,他懂得协和、统一才是美。与其有这么个装腔作势,能拿出手去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妻子们媲美的杨夫人,他宁可要原先璞玉浑金的小顾。
小顾自己却认为杨麦不再对她“亲亲”、“肉肉”、“心肝”,是一种尊重的表现。杨麦写得苦恼的时候,或画不下去的时候会和小顾谈谈楼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样在那群妻子中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让她们知道小顾现在不是傻大姐了,提琴也会拉三支曲子了,素描也画过上百张了,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不比她们差了。
小顾把杨麦对她态度上的变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民主,是他们变成文化夫妇的开端。小顾不知道,正是在这时候杨麦在外面交上了女朋友。
杨麦明白自己不可能离开小顾。因为无论小顾怎样愚蠢地、苦苦地改头换面,她毕竟没有错处。冬天杨麦坐下写东西,小顾马上一个热水袋递过来,夏天画画,小顾开一个二十瓦的小电扇只吹他一人。熬夜小顾就煮夜宵,用一个三百瓦小电炉偷公家的电,炖山药粥红枣党参汤。小顾出去打牌,半夜回来,发现杨麦在藤躺椅上睡了,她会替他脱衣脱鞋,把他哄到被窝里,再打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替他擦脚。
杨麦最看重的,是小顾的持家本领。给她十块钱。她办得出一桌席,给她五块钱,她照样办得出一桌席。他们两人工资不多,让小顾开销,日子都过出花来了。小顾自己很省,杨麦穿烂的棉毛裤、棉毛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缝纫机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顾很少买正品,凭了她的关系,她买来的次品往往没有瑕疵,几乎不够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给她的价钱,仅高于废品收购站了。凹字形楼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顾替他们买来的次品,价钱便宜得成了笑话。一次小顾弄到几十米长的一条毛巾,是一个女工开了机器睡着了觉织的。那条毛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楼上的人花两分钱就能买一段。还有一次弄到几捆织错纹路的纯毛毯子,很漂亮的铁灰色,每家也都没这份洋酪洋酪: 捡洋酪即捡便宜货。,买下来做成大衣和裤子。但不久人们发现用这毯子做出的裤子一穿就不对了,屁股鼓出一个大包,两个膝盖更鼓得滑稽,看上去凹字形楼上的人都半蹲着走路。因为价钱实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人们渐渐习惯了买次品,需要什么就对小顾说,小顾,碰上次品茶杯给我来几个。小顾,有次品拖鞋没有?凹字形楼上,你常看见印错花或染错色的床单窗帘,带坑洼的钢精锅,“一顺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壶茶杯,缺大、小鬼的扑克,不出声的闹钟。
小顾终于发现了杨麦的疑点。杨麦小臂上出现过三条指痕,非常的浅,换了别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出来的。不久,她又发现杨麦的手稿是另一个人誊抄的,笔迹相当漂亮。(这是她唯一帮不上杨麦的地方,她的字实在不上台面。)一次杨麦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顾就开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伙伴们爬在楼顶栏杆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杨麦开始还拉她,要她别还原成酱坊店女儿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杨麦箱子里的衣服、画稿、手稿扔得满天飞。杨麦不理她了,到一边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劳,回家之前他毁了所有证据: 两人看电影的票根,两人吃馆子的收据,两人住旅馆的假介绍信,全烧了。但他没料到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爱到小顾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顾在杨麦出发之前,悄悄拽松了他外套上一颗扣子。只要杨麦一系那颗钮扣,它就会脱落。若没有女人,杨麦会像婚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照样穿。小顾认识杨麦的时候,他几乎所有衣服都少钮扣。而这颗钮扣现在被钉回去了,还用了同色的线。即便退一万步,杨麦自己钉了这颗钮扣,他也绝不会违背他的天性,刻意去找同色的线。
杨麦有了个写一手好字的女人。细心贤惠是临时装的,因为她狰狞起来,会拿她那小爪子在杨麦手臂上搔三道浅痕。小顾咬紧一口又白又齐的牙,为杨麦心疼: 她的杨麦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啊。
找到这条线索,小顾反而不闹了。她把一件件衣服捡回,叠平,放回柜橱。然后她看见箱子夹层里有一个胶卷。杨麦怎么也没想到小顾在第二天就已认识了他的相好。她利用关系,请照相馆以最快速度将照片冲洗出来,同时在杨麦胶卷盒里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胶卷。
小顾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头发,有一双洋娃娃眼睛,个头比杨麦还高,小顾让照相馆的熟人把这女人单独放大,嘴上清淡地说:“我家老杨这个舅妈长得少相得很,四五十岁了哪儿看得出来呀?”
照相馆的人全围上来看,都说这女人吃什么吃得这样嫩?没看见她我们还说你小顾是天下顶嫩的!
小顾的心给猫咬了似的。不过小顾马上想,脸嫩有什么用?一身柴禾。把那脸一遮,活活就是个男人,胖老头的奶子还比她的大呢!
小顾诓他们说,“舅妈”是个电影演员,看过《女篮五号》吧?“舅妈”在里头跑了个大龙套。小顾建议照相馆把“舅妈”的照片好好上上色,摆到橱窗里去。省城人把电影演员很另看,也把银幕看成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舅妈”下凡来,肯在他们小照相馆橱窗里露个脸,他们当然巴不得。一般他们选中谁的相片去橱窗里做样板,必须免费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为酬劳。小顾说: 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顾没太多嗜好,就爱照相片。心里吃天大苦头,镜头对准她,马上欢眉笑眼。
就在小顾正面,侧面地对着照相机镜头挤酒窝翻媚眼时,杨麦拿着那卷曝了光的胶卷来到画报社暗房。他和画报社的人熟,常常自己洗照片。二十分钟后,他发现给情妇照的照片全白照了。他一面骂着日姐姐的,一面心里庆幸: 小顾也好,情人也好,将来都不会以那些相片清算他了。
抓住了罪证,小顾还不开火。她要更沉着地埋伏。同时她在学画、学琴的同时,又增加了书法学习。字是可以练出来的,没奶子到末了也没奶子。除此之外,小顾一律改穿高跟鞋。原来杨麦喜欢高个女人。那女人上身那么短,下身那么长,活像个圆规。人们看见忙来忙去的小顾高出半个头来,从一楼人家的窗下走过时,脑袋一窜一窜,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上方把她脑袋当球拍。
妻子们又有事干了,聚在一块谈论杨麦和小顾。她们说小顾穿高跟鞋也没用,杨麦也不会要她了,杨麦这回的相好是个大学老师呢。虽然这样说,她们有些可怜起小顾来,从她嫁进这楼到现在,她是改头换面,弃旧迎新,为的就是给杨麦争口气,为杨麦塑造一个体面的有文化的,与杨麦的名声才华般配的妻子形象。小顾险些就和杨麦成“才子佳人”了,假如不是杨麦到大学去看朋友时碰上这位女老师。现在杨麦和女老师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懵的唯有这个小顾,还在没心没肺地帮人买次品,高跟鞋满世界敲着“急急风”木鱼。妻子们可怜小顾其实是可怜自己;丈夫们谁不像杨麦那样浑蛋?也许她们也都和小顾一样,丈夫在外腐化,全世界都知道,瞒的就是她一人。
这时她们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凉,手上打着扇子。小顾从她们身边走过去,高跟鞋敲得很是悦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顾蹬在高跟鞋里,屁股送出去老远,上下身脱节,支点也不知在哪里;她每迈一步,等于登一步楼梯,膝盖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高,而所有的张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胸,后送的臀,半塌的腰,以及弯曲的腿形成一系列窝窝囊囊的曲线,别说小顾累死了,看小顾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妻子们叫住小顾,说小顾你要命,怎么这样漂亮啊?
小顾哈哈哈地直笑,说我在家里猪八戒一早上了,穿着老杨的破棉毛衫、棉毛裤搬煤,刚刚洗了洗,换了换。
大家越发可怜小顾,觉得杨麦这点还不如她们的丈夫,至少给老婆雇个保姆来干搬煤之类的事。她们越是可怜小顾,对小顾的赞美油水也越大。一会说小顾头发长得好,一会说小顾的痣长得是地方。
小顾心里奇怪,她们今天用词好大方。
一个妻子说:“杨麦前世积了什么阴德,修来一个小顾!”
马上有人响应:“就是,小顾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个德行!头发都长错了!”
女人们就笑,真解恨啊,杨麦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让她们一同开火打个稀烂。
小顾却不懂她们,她有些吃惊地想,杨麦在别人眼里原来那么丑?
“要不是小顾嫁给他,他妈说不定会给他在农村说个媳妇。”
“说个喂猪女模范!”
“小顾你给杨麦做几身处理毛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样。”
小顾越来越不高兴她们。明明一表人才的杨麦,给她们糟蹋的。
女老师的照片在立秋后的一个周末摆了出来。照相馆隔壁是一家糕点店,叫“甜心园”,刚出炉的桃酥名气很大。小顾拉着杨麦去“甜心园”买桃酥。她右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左手搁在嘴巴下面接着落下的饼渣,不时再一仰头把饼渣倒进嘴里。小顾吃糕点,吃冰棍,吃水果一律这姿势,绝不浪费一点一滴。杨麦一看她这样子就暗暗翻她白眼。小顾仰起脖子把手掌里的渣子倒进嘴里,再用手指尖轻轻掸了掸嘴唇四周,就朝照相馆方向走去。杨麦只得跟着,他了解小顾爱照相的毛病。刚要刻薄她几句,杨麦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结几乎缩没了: 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两尺的大照片,情妇挺好的脸蛋给涂成了个关帝菩萨,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阶,手上拿的正是杨麦那件外套。
杨麦抵赖的时候,小顾没有像平时那样哭闹。杨麦说他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顾随他去胡扯,心里只想怎么样才能捉双。她上班前在床上搁几星烟灰,下班回来烟灰从来不见踪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烟灰也总是消失。女教师胆敢用小顾的尿盆。杨麦居然还给她倒。这天小顾请了假,从早上八点就躲进楼梯口女厕所。
小顾把自己锁在马桶阁里,坐在马桶盖上,一直等到一双陌生的鞋走进来。那是一双又大又扁的脚,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脚。做那事之前总要先排排干净,小顾坐在马桶盖上想。
半个小时之后,小顾用钥匙打开家门,看着床上定格的两个人,什么也没说,拾了女老师所有衣服和两只大鞋便走了。小顾见女老师穿着杨麦的衣裤出来,脚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师身后,进了大学宿舍。宿舍的其他三个人正在午睡,小顾这才登场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师的衣服一件件地撕,从内裤到外衣,一边撕一边大骂。小顾这样骂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顶、凶悍之极的女人才有的嗓音。这嗓音疤痂累累,粗粝牢实,多次被撕烂又多次愈合。此刻它不断被撑到极限,让你感觉它正在炸裂成无数碎片,却奇迹般再次达到一个新的极限。小顾的骂街几乎是欢乐的,脸也是随时要仰天大笑的样子,眼睛亮得可怕,却盯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不久宿舍窗口、门口就黑暗下来,人把正午的光线全挡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顾的骂街是专业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专门出这类专业骂手。专业骂街和业余骂街不同,并不是非有敌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来一往的舌战中占上风,专业的骂街开场不久就把敌手甩了,更不会让敌手插上嘴,制造舌战的机会,这种大手笔骂街上来就升华,成了一种抽象境界。
小顾骂街的成果,是女老师在暑假后调走了。
杨麦开始和小顾冷战。一个星期下来,小顾还像平素那样做个嗲脸说:“你一个礼拜都没理人家了。”
杨麦看都不看她。
过了一个月,小顾不顾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着透明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杨麦只当她不存在。小顾走到他写字台边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无力。小顾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块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顾能嗲成这样。杨麦随她去摆弄,手还拿着钢笔。
“你一个月都没碰过人家了。”小顾蜜一样淌在他身上。
杨麦这回有反应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小顾一向糊里糊涂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些陌生的大词: 尊严、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个词用到杨麦和她此刻状态最合适,似乎又都不太合适。她原以为这一类大词只属于书和话剧,永远不会和她的生活有关,从杨麦眼里,她意识到,她的生活也许从来没离开过这些大词。
杨麦和小顾的冷战结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杨麦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着他。他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想证实一下。他走到凹字楼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栏杆向外探身,便看见了大门内的大字报,上面他的名字写得有斗大,但他却看不清给他的一长串罪名是什么。
一回到家他对正在梳头的小顾说:“小顾,你今天还要上班啊?”
小顾心里轰地一响,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泪,装得像昨夜还跟他枕边话不断似的,耍着俏呛他一句:“不上班做什么?在家里碍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这才看见他脸色灰冷。她赶紧上去,用自己额贴贴他的额,然后转身去找阿司匹林。杨麦一生病就会叫小顾请假。杨麦却叫小顾别忙了,坐下来。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拉着小顾的手,告诉她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是个坏蛋了,做坏蛋的老婆是很难的,小顾还年轻,一定要努力去学着做。
小顾发现杨麦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干,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惊吓要大,应该是她来保护他的。小顾不在乎地笑笑,说洗脸吧,洗了脸我去买水煎包子给你吃。
两天后,一群人半夜跑来,打错好几家门,说是来逮捕“现行反革命”杨麦的。七八支手电光柱下,杨麦哆嗦得连皮带都系不上了。小顾替他拴好裤子,在他给押走前,又塞给他一个小包袱,说里面有两套单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赶织的。杨麦很吃惊,小顾不露痕迹地把一切准备好了。
杨麦走了半年,小顾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开春,来了个讲侉话的男人,说是杨麦的难友。他带了一封杨麦写给小顾的信,告诉她他要做胃溃疡手术,让小顾设法弄些奶粉捎给他。
小顾按杨麦难友的指点,把奶粉带到一个军代表家里。小顾从另一包里,取出两瓶贡酒。市面上连山芋干酒都要凭票供应,贡酒几年前就绝了迹。军代表却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对过,说他从不沾酒。小顾说对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讨厌。她把酒收回来,换成一条红牡丹香烟。军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说烟他也是不碰的。小顾说,“哎哟,天下有这么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说着,烟已变成太妃糖。小顾这回嘴嘟起来了,说:“我们这样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弹!”军代表这才脸一红,说,“那就多谢了。”
小顾看看这位三四十岁的团级干部还会脸红,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货大楼的电话告诉了军代表,请他一定把杨麦手术的情况及时告诉她。她这天穿一件枣红色棉袄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个黑色羊毛领圈,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军代表心里一阵温情的惋惜,这么年轻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军代表果然给小顾打了电话。他说杨麦手术做得不错,在监狱医院养着。小顾赶紧又买了两袋光明奶粉,送到军代表办公室。这回的谢礼是两磅毛线。
军代表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回去。”
“嫌轻?”她眼睛斜着他。
“我们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目光哆嗦起来,小小的眼睛因为这目光变得好看许多。
小顾嘴一嘟:“噢哟,黄代表还把我当一个普通‘群众’啊?我以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线一支一支往包里塞。
军代表脸红得像个童子鸡,站起身隔着办公桌就伸手来拉她的手。
拉得小顾嘴唇一掀,就那样半张半闭地翘在那里。小顾从形象到作派都讨军代表这类男人喜欢,轻佻得正到好处,也是恰如其分的有那么一点贱。加上那村姑气的美丽,军代表觉得自己劫数到了。虽心里叫她“小妖精小讨债”,他脸是庄重的,甚至称得上神圣。
姓黄的军代表从小顾身上懂得,女人有这么好的滋味。不必碰他,只看她歪个下巴扭个肩,白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对于在性经验亏空了几十年的黄代表,都是大大滋补。
凹字形楼上的人开始注意来找小顾的中年军官。小顾逢人便说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给派到省军管会来了。人们想难怪杨麦给减刑,一般“现行反革命”赶得巧一点就给毙了。杨麦的刑从无期减到有期,又减成六年监督劳改。
假如不是一帮孩子在四楼顶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楼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小顾和黄代表的真实关系。
一个闷热的夏天夜晚,七八个女孩爬上了楼顶平台的栏杆,在一米半宽的水泥扶手上走着。一个女孩指着三楼南边的一个窗说:“快看解放军抱小顾了。”
大家都去看时,小顾正从黄代表怀里挣出来,慌张地拉严窗帘。小顾做梦也想不到,对面楼顶的黑暗中,蹲着一排野猫似的孩子,正朝她瞪着冷冷的绿眼睛。倒不是她们一定要和小顾作对,而是她们已学会在和各种人的作对中找到乐趣了。
女孩们坐在粗糙的水泥护栏上,两腿荡在空中,脚下是四层楼深的天井,听她们的头目部署行动方案。
乘凉的人们散尽时,女孩们来到小顾家门口。
一个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门上方的玻璃窗上向里看。下来后她说屋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从门下的缝隙,她们能听到小顾的声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声音。
第二天女孩们见人就说:“哎,教你个绕口令,念好奖你五毛钱饭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钱饭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楼上,意味着五盘卤猪大肠。于是一个个孩子都参加了这个绕口令大赛。它确实非常绕口,并越练越绕口。一整天时间,在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中,加进来上百条舌头的大操练,整个凹字形楼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顾下班时见八九个女孩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念着绕口令。她头一低,赶紧走过去。
她们在她背后喊:“小顾阿姨!”
小顾站住了,转过脸。其实女孩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虐待时,绝不因为自己没出息的刹那心软而放过她。
“小顾阿姨你肯定念不好这个绕口令,不信你试试!”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胁藏在耍赖里!
小顾像是被一群小猫崽围住的大雌鼠,显得那样庞大笨重,愚蠢可笑。
“说呀,小顾阿姨。不说不放你过去。”
她们穿的拖鞋是她帮着买来的次品。次品在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为她们父亲的工资都被停发了。小顾想起她嫁来时她们的样子。那时成年人中小顾没有地位,这些女孩却喜爱她。她只要坐在谁家打牌,背后总跟着玩她长头发的女孩们。她们把她长及臀下的两根大辫子拆了编,编了又拆;小顾只是在实在给她们弄痛的时候才说去去去。假如小顾在走廊里烧菜,见到她们总是叫她们排好队,给她们一人尝一口;后来惯坏了她们,只要见到小顾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队排队!”小顾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走路去上班,女孩们就常常在现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里喊她们小土匪。
这时小顾知道她和女孩们之间有了破裂。她却并不清楚她怎样惹了她们。她知道在凹字形楼上的事做得怎样滴水不漏也终究会漏出去。当初设计这楼的人或许就是要和他们开一个阴险玩笑。亦或许他预知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方便大伙相互揭发、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搁到别人的瞄准里,早早就让自己放老实些。小顾看到这些十来岁的女孩子身上滴着红色的西瓜汁,额上一个个大疥子涂着龙胆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冲成一道道灰黑的沟渠。她们中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盗又天天挨揍的野猫。
小顾逃不过去了,只好按她们的绕口令念了一遍。女孩们一片狂笑,两个女孩笑得腿也跷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脏的三角裤。
当天晚上,黄代表来的时候,告诉小顾可以去杨麦那里探一次亲。小顾一下跪在他面前,脸埋在他双膝间呜呜地哭起来。黄代表心里作痛作酸,但又无法发作。小顾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顾这样狗男女地往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图头?想着想着,黄代表眼泪也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小顾嫩柔的后脖梗上。
小顾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给所有人买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脑地塞给黄代表。黄代表心里也明白,此刻的小顾无论多香艳,多销魂,等于还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纯毛毛线,一堆谢礼罢了。
两人正在劲头上,听见门被敲响了。
小顾抓起一条毛巾被扔在黄代表身上。两人一声不吱,听门外的人说:“不在家?”
小顾一听就听出那是女孩群里的一个头目。
另一女孩说:“在家,我看见小顾阿姨关窗子的。”
“可能睡着了。”
“再敲敲看。”
这回不那么客气了,敲得比带走杨麦的那帮人还横。
“谁呀?”小顾问,她怕她们把邻居敲来了。
“小顾阿姨,开开门!”她们七嘴八舌地喊。
“干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辫子!”
小顾前一年剪了辫子,女孩子们时常向她借辫子去装鬼。小顾装着很不情愿地打开箱盖,声音弄得很响,同时小声叫黄代表马上穿衣,躲到立柜里去。然后她套了件旧裙子,把门拉开。
“喏、喏……!”她用辫子挨个抽着女孩们的脑袋,同时让她们看清空荡荡的屋,那空荡荡的床上她刚才睡的是素净觉。女孩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向她身后探,个子小的索性明目张胆地佝下身,从她撑在门框上的手臂下面窥视进去。她看到女孩们脸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阵虚弱,正要打发她们,一个女孩说请她去帮着安一个电灯泡。
小顾为这个能讨好她们的机会一阵暗喜,便接过女孩递上来的电灯泡跟她们来到女厕所。女厕所里灯泡瘪了,在凹字楼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女孩们却坚持要小顾把那个灯泡装上去。梯子已架好,手电筒也为她举起了,小顾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们正顺着手电光往她裙摆下看,然后她们相互使个眼色,终于证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连裤衩都没来得及穿。
杨麦的劳改营在北方一座煤城,杨麦的工种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点,小顾在大食堂后面等他。听到一声咳嗽,小顾抬起头,见墙拐角迟迟疑疑地闪出个影子。脸似乎是洗过一把的,两个鼻孔却漆黑,因此小顾一眼看去,三年不见的杨麦有两个阴森狰狞的大鼻孔。她动也不动地瞪着他。
“傻丫头!”杨麦笑了。从那层煤污后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杨麦,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头一次在百货大楼邂逅时的杨麦。
由于黄代表的关系,小顾在附近的驻军营地找到一张铺,同屋是其他三个军队探亲家属。军营离煤矿十来里地,一路有各种各样的车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点,小顾借军营的大灶做些菜,等杨麦下班两人就在大食堂后门面对面蹲着吃。杨麦渐渐恢复了原先的身量。两人聊他们认识的人,谁自杀了,谁离婚了,谁被解放了。小顾说话还像曾经那样,一个句子没讲完,下一个句子又起了头,常常顺着枝节跑得太远,自己会忽然停住,换一口气,再去找她的逻辑。而逻辑往往越找越乱。杨麦就笑眯眯地看着她,哪个女人能像小顾这样,活多大一把岁数还满身孩子气。他忘了小顾的讲话方式曾经怎样让他发疯。
最后一天下午,小顾把一叠补好的干净衣服交到他手里,他捺住小顾的手哭起来。小顾也泪流满面,一边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擤鼻涕,一边安慰他,没人再会打他了,她找的关系很硬,跟这里的管教都私下关照过。杨麦摇摇头,表示他不是为这个哭。小顾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她正在活动争取让他回原单位“监督改造”。杨麦点点头,却还是抽泣不止,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小顾催问他,到底伤心什么。他隔五秒钟狠狠抽泣一下,什么也不说。小顾只顾逼他,哄他,没顾上去照看她给他带来的一饭盒猪油被食堂的两条狗舔得净光。
小顾告别时杨麦就那样看着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拥抱,亲吻,甚至交欢都不能及的亲密,让彼此都坚信,他们做到了至死不渝。
等小顾走远,下坡,消失在运煤卡车卷起的大片黑烟里,杨麦想他刚才险些全向她招了: 他和那个女老师的秘密恋情其实一直延续到杨麦入狱。
小顾是在天刚黑时离开杨麦的。这时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泪地放开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判若两人的杨麦,哭他一身伤疤两个黑洞洞的大鼻孔,还哭他原来不曾有的动作,表情,说话声气,也哭他消失了的气质,姿态,笑声。他那样微微笑地听她说话,眼神软绵绵的像个冬日里晒太阳的老奶奶。而她却爱那个总有一点浑的他,对她永远搭一点架子,发一点小脾气,在她装深沉时以食指和中指钳一钳她屁股蛋的杨麦。
哭着哭着,小顾忘了时间,忘了截车,也忘了路上的标记。天已经完全黑了,最近距离的灯火也有几里路远。一辆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下来,说她一个女人家好大的胆子,怎么敢一个人跑这儿来。小顾看骑车的人三十来岁,脖子上扎一条沾着煤屑的白毛巾,小顾马上叫他矿工大哥,问他某某军营是否顺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矿工大哥说路还远着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顾看看他,并不比自己壮多少,就笑起来,说我骑车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来,给我壮个胆指个路就行。
两人上路不久,矿工问小顾在省城哪里上班。小顾说哎哟大哥,你眼尖啊,怎么知道我从省城来?他回答说这里的人个个眼尖,只要来个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说是个省城的女人。小顾说你们搞了我什么材料?他说大家看见她在大食堂后面,都说“糟贱了,糟贱了”。
小顾当然明白他指的“糟贱了”是什么。不知为什么,“糟贱了”突然在她心里刺激出一种自豪。杨麦要是让你们这样的粗坯子理解了,他还是杨麦吗?大灾难落到这个绝代才子身上,才格外显出他的高贵。夜晚的风带着低哨,吹在小顾的冷笑上。她从来没认识到自己有如此的体力,能如此轻松地骑车带一个男人。
其实她早就错过了军营的路口。小顾问矿工大哥,还有多远的路。他回答马上要到了。小顾左右看了看,说怎么不见灯光呢?回答说搞不好又停电了。小顾说不对吧,你看路灯还亮着呢。他说军营是自己发电,所以他们有电没电跟路灯没关系。小顾认为他的话合理,便不吱声了。但她心里在奇怪: 搭汽车不过才十来分钟的路,骑车怎么会显得这样长。
小顾艳传-2
矿工大哥开始并没有歹意。在听小顾讲了几句话之后,他忽然想,她怎么有问必答,一点不懂得防范呢?萍水相逢,她已经把她家住址、工作单位兜底告诉了他。还邀他去省城时来家坐坐,应承了替他买纯毛毛线和进口手表。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杨。这时她蹬车接近一个很宽的路口,往里一拐,不到一里路,就是那座军营。他见她没有停车的意思,便热烈地跟她闲扯下去。自行车穿过路口时,他一阵晕眩: 原来从一个平实的人变成一名歹徒,是这么容易。
他遗憾的是事先毫无准备,因此身上没好使的武器。他把搪瓷水壶的带子收到七寸左右,靠里面水的重量把她击倒是没问题的。出击要出得好,他向后拉了拉身体,右臂抓住货架,左臂收缩,开始了出击的第一步。左臂的准头和力量都不理想,他一再调整角度。他看着前面这颗秀丽的脑瓜,因里头缺根弦而将使它遭受重创。七寸长的水壶带加搪瓷壶再加半壶水,抡圆了砸够她受。
这就到了两人讨论军营是否会停电的当口。前面出现了麦地,他知道再往前有座小火车站,最好的地点就是这一段,即便她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他再次拿好架式,打死或打不着,都比较费事。他再一想,打死稍为省事些,一个反革命家属莫名其妙毙命,这年头并不罕见。
“哎哟,再不到我就骑不动了。”她的口气像在跟她男朋友讲话。
她当然在等他说,那你停车,大哥来带你。她任何时候都可能一捏车刹,脚落下地。可她却没这么做,这样一个轻信,以为男人个个宠她的傻东西。都怪她傻,他这样的人才眨眼间成了恶棍。不然他也想当积极分子、劳动模范。
他的水壶抡了出去。她“嗷”的一声叫起来,然后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刚才那一下抡得肉肉呼呼,击中她时,他的手也没感到多猛烈的后坐力。但不管怎样,她是倒了下去,身体压在自行车下面。
她突然动起来,侧身躺在那里划动四肢。他的手及时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车绊手绊脚,他只使得上一半力气。她开始反击,一只手成了利爪,他觉得一道热辣辣的疼痛从脑门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身子一软。
随着自行车,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刚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经给他做绝了。但一时间他竟没探出她的死活来。他毕竟是个新歹人,这时感触到歹人也不那么好做。
他将自行车从她身上搬起。她却一个打挺站了起来,跳下公路就往麦地里跑,一面跑一面叫喊救命。
小顾在这样放声叫喊时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种响得惊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性生物在以命保护自己,或保护自己崽子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之丑陋之野蛮,足以使进犯者重新评估进犯的价值。
小顾在麦地里奔跑,头发披散,扯烂的衣服乱舞,在新歹人跟前渐渐成了个女鬼。他在麦子棵里追她,不占多少优势。不久她就会把小火车站的人喊来。他记起她从车上摔倒时落下的皮包。做一回歹人若能劫到点钱财,也就不算白做。
小顾看他停下来,然后转身向公路跑去: 跑得飞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却不动,站在麦田中央继续叫喊。跟她骂街一样,她的呼救渐渐失去了具体意义,升华成一种抽象。她引长脖子,鼓起小腹,像一只美丽的母狼那样长啸,叫得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心里也空空荡荡,她整个生命渐渐化为这嘶鸣的频率声波,所有的不贞和不洁都被震荡一净。
等小火车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赶到时,他们带的狼狗嗅到空气中弥漫着小顾呼喊的血腥。
小顾这才觉得一根喉管早喊烂了,浓酽的血腥冲进鼻腔和脑髓,她腿一瘫,坐在麦子的芒刺上。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顾送到军营诊所。小顾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脑震荡和气管的卡伤让医生十分惊讶,她怎么可能从歹徒手下死里逃生。
小顾第二天傍晚醒来了。她看见坐在床边的是黄代表,马上微蹙起眉毛。这时门开了,杨麦黑乎乎地走进来,两个白眼珠朝着她闪动,她眉毛才平展开来。
黄代表看着杨麦的黑脸在小顾的白脸上猛蹭,很快蹭成两张花脸。黄代表站起身往门外走,杨麦叫住他,说难为你照顾我妻子。黄代表看他一眼,点点头,心里头一次感到委屈,感到被谁玩了。
小顾抬起眼睛,见黄代表突然间驼起背来。
杨麦是在七四年秋天被释放的。不久省报需要漫画家,杨麦被调了去。他并不精通漫画,但他自己摸索一阵,很快就把报纸的漫画专栏做成了全国名流。漫画并不署他的名,因为他名分上还是个“监外执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画十小时的画来充苦役。监禁初期受的各种伤病这时开始一样样发作,小顾常常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班。
小顾在这段时间显得幸福而满足,人也沉静了,见谁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话连篇。像所有真正被爱着,被需要着的女人那样,小顾反而朴素而随意,头发和衣服都显得毫无用心。
女人们偶然见她提着食品匆匆走过,招呼她:“小顾又给杨麦解馋啊?”
小顾就笑笑,并不解释什么。这是个仅次于大饥荒的年代,肉食和蛋类拎在小顾手里,刺目之极,要在从前,她会感到自己光天化日地做贼。她会绕许多舌告诉大家自己找各种路子买食品是因为杨麦的一身病。她会低三下四地对人们说,以后你们有病就来找我,我小顾上三流的朋友不多,卖肉的卖蛋的认得一大把。而现在小顾什么也不说,就笑笑。人们都奇怪,小顾什么时候有了这副派头?难道脑震荡把她原本短路的脑子改装了一回,现在反而对头了?
而凹字形楼中,只有那帮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顾看得很透。她们绝不会忘记小顾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面赤裸裸的下体。她们觉得小顾的下体就是“破鞋”二字的图解。她们观察到那位军代表偶尔还会来找小顾,只是不进到楼里,而在对面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着。小顾一出去,两人隔着半里路就伴向包河公园走。
一天女孩们用公用电话拨通了艺术家协会传达室的电话。传达室往往不管叫人接电话,只管负责转达信息。女孩们中有两个会模仿各种口音,便说自己是省军管会的,受一位姓黄的首长之托邀请小顾去长江饭店吃饭,拜托她买四斤毛线、两斤新茶、五斤大白兔奶糖。又关照说,请小顾一定要烫个头,穿上毛料衣、高跟鞋,因为这是重要宴会。
当晚女孩们坐在大门口,看着小顾大包小包地走来,脚已久疏了高跟鞋,走路越发是一步一登楼,屁股、腰肢、胸更是各扭各的。最让她们称心的是,小顾真的剪去了一头好头发,烫出一个大鸡窝来。
她们一嘴蜜地说:“小顾阿姨这样臭美要去哪里呀?”
“去去去!”她笑着说,很是为她和女孩们突然恢复的亲热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们这几年对她的生分是怎么回事。
“你拎的是什么呀?”她们围上来,明知故问地指着糖盒,包装纸上印有大白兔图案。全中国孩子们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只大白兔。
“装的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啊?”小顾左右突围,却很乐意她们和她纠缠。“是老鼠药啊!又香又甜,专门药馋嘴小老鼠啊!”
“请我们吃一点老鼠药吧,小顾阿姨!”
小顾快乐得和她们一样年轻顽皮,高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终于摆脱了她们,心里想一定要再买一盒五斤装“大白兔”。专为这些女孩买。
两小时后,女孩们仍坐在原地,看着小顾一步一登楼地回来了,手上的大小纸包都被网兜勒出一些破损,毛料衣、高跟鞋也旧了一成。没一个人说话,一律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端详她,端详得小顾也伸手去摸头发,掸衣服。
小顾把那盒“大白兔”往她们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肤出现了下垂线条。她们一下子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小顾。
第二天她们给省军管会打电话。和小顾相处多年,她们学小顾的口音简直可以骗过小顾自己。接通黄代表后,最年长的女孩用小顾那土气十足的京腔说:“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来一趟吧。”
黄代表急着打听她得了什么病。
“不舒坦得很。”年长的女孩把“舒坦”两个字咬得好极了;活脱一个无病呻吟的本地酱园店千金。
半小时后,黄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黄代表脱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代表看着白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使劲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黄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衣还穿着。”
黄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衣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脱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黄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黄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色,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 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豆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账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床上坐起来就骂:“小顾你不是他们妈,是吧?怎么这样打?”
两个儿子仗了父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乱拳乱脚。
杨麦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喘气,手逮住小顾的腕子。他问她两个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白了,眼睛充了血,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屁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母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父亲。
父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父亲。父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小顾想,毛主席要是不发起文化大革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黄代表。没有黄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一夜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毛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反革命。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藏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身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民兵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干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她面孔一抽搐,感觉一阵丑恶从她鼻尖向脸庞四周扩散,然后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里。她不能把这张丑脸朝向杨麦,她还是怕丑的。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裤兜里。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沉默在说他全谅解她,因为她毕竟用一个女人仅有的招数换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紧,灾难多么美好啊,它让他们越过背叛而盟结。
杨麦动起感情来,把小顾往一棵树上一推。她两手抱着树干,躬下身去。她马上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把这个野合的姿势摆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式的。杨麦从来没这样撒过野,她动着动着,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纯熟了?杨麦会不会在她身后看她,觉得她像头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顾是个快活起来就神魂颠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那以后凹字形楼里的人看见杨麦和小顾常常去包河公园。天晴两人合打一把阳伞,下雨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杨麦偶尔被人找去打桥牌,小顾会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药轻轻走到他旁边。她摊开手掌,杨麦从上面拈一颗药搁在嘴里,她再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一口水。这期间杨麦照样叫牌、出牌,只是服药过程持续得长一些,长达二十来分钟。整个过程中,两人还会飞快交流一个眼神,或微笑。
杨麦从瘦子变成了个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门和大笑,渐渐的,有了一个胖名流的昂轩气质。虽然还在隐姓埋名地画漫画,全省都知道有个叫杨麦的大漫画家了。并且杨麦的散文、杂记都相当轰动,媒体渐渐发掘出他的其他才华,一篇篇关于杨麦的报导出来了,描写一律是又庸俗又离奇,使杨麦在四十多岁做了神童。
凹字形楼里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内部电影。多年没开过张的省电影厂突然成了很有风头的地方,全省各界头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间观摩外国电影。凹字形楼里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电影票,唯有小顾每晚香喷喷地同人们打招呼,说是去看“内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来了,满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盖,整个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顾的鞋更是变本加厉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只是膝盖不胜其累地弯曲着,步步都险峻。
“内部片”常断片,有时一场电影停两三趟。人们便用这些间歇交际。介绍到小顾,话很简洁:“这位是杨麦的夫人。”
杨麦的崇拜者会眼睛一亮,讲一些颇肉麻的恭维话。小顾却很拿这些话当真,说:“是吗,我这一辈子就是准备献给杨麦了。”或者:“他关牢那阵,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墙哭倒了。”
杨麦也是个电影迷,抽得出空来也会跑到放映间来,看半场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看了十多分钟的电影,也碰上断片。他听有人在大声抽泣,再听听,是小顾。接着小顾便对电影评述起来,认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义何在,何故这样动人心扉。字还让她念别了,说成“动人心腹”。她生怕别人看不懂,把一些情节做了诠释,有人忍不住说她的理解是错施的,至少不全面,因为电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结论性发言该留到最后。小顾不服气,说她怎么可能理解错了,错了她会感动得心碎?她大声感叹:“这部电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这两句话就是最好的驳证。
杨麦身体直往下出溜,但愿谁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一连几次,他碰到同样情形,窘迫得连电影也看不明白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嫌恶和惧怕过小顾,小顾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军代表腐化,就这样做个夸夸其谈的二百五,足使他痛不欲生。
终于一天晚上,杨麦忍无可忍了,从他座位上甩过一句话去:“小顾你识字吗?那上面写着:‘请勿喧哗’。”他指指场子四周的标牌。
小顾觉得杨麦的话很不好听,多少年前的语气又出来了。她刚想回敬他一句,杨麦说:“以后大家看电影就好好看,别糟蹋一次艺术享受机会。”
杨麦和发电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给小顾电影票。
小顾和那人闹起来,那人只得说他尊奉杨麦的指示。小顾不信,拉着他找到杨麦在省报的画室。杨麦正在画一幅大型木刻,浑身满脸的墨迹。他抬头一见这两人便说:“是我说的。”
小顾还没反应过来,杨麦就对那人说请回吧,她有架会找我干的。
两人果然轰轰烈烈干了一架。小顾是主骂,杨麦隔一会来一句:“放屁。”“扯淡。”“住嘴。”小顾一句话不提电影票,骂的主要是十几年的婚姻里,她小顾怎样厚待他杨麦,而杨麦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顾在这种时刻也会发生升华,年谱日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惊人。像数莲花落的老艺人,小顾不太注重段子的内容,而注重它的表演过程。小顾一泻千里,奔腾澎湃,杨麦被载浮、被淹没、被冲来撞去,沉浮无定。他看着小顾的一对大圆眼睛想,她幸亏愚笨,不然她可以是个很可怕的女领袖,可以唤起民众千百万。小顾眼睛亮得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也像那种聚光灯下的主角儿,视野一片虚无,一片白热,她说杨麦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顾的皇上,一只老母鸡他吃两只大胯,她小顾吃的永远就是“老三件”——鸡头、鸡爪、鸡屁股!
杨麦说:“废话,是我让你吃鸡爪鸡屁股的吗?”
小顾根本没听见,接着往下说她心全长在杨麦身上,看护士打针打疼了他,她会比他还疼,背过身去悄悄掉泪。
杨麦说:“谁让你去掉泪了?”
她说她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过内衣内裤,都是捡杨麦的破烂改成内衣内裤。
杨麦说:“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捡破烂?”
“你吃的西洋参是我骑车跑二十里路,到中医学院给你买的!我顶着大太阳,骑了两个半钟头,马路上的柏油都给太阳晒化了,糖稀一样,我不照样骑吗?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潮了又干,干了又潮,你杨麦喝红枣洋参汤,我小顾碰过一根参须没有?一头驴子冒毒日头跑几个钟头,也有人喂把料给它吧?我是个人唉!……”
杨麦说:“你愿意大太阳下骑车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车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计给人看!”
这句揭露性的话太恶毒了,小顾体无完肤地愣在那里。过一会,她满心悲哀,想杨麦怎么总把她看那么透,给他一点拨,她也觉得自己含辛茹苦,样样事情做得过头一点,就是希望能让杨麦欠她些情分。小顾只有在杨麦做人下人的时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顾,看着如日中天的杨麦,心想可别再出来一个女老师。现在的杨麦不仅有名有钱,长到四十多岁,刚长得须是须眉是眉,长出一点样来。
杨麦的求爱者各行各业都有。其中一个才二十来岁。杨麦跟她恋爱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巨大的年龄悬殊。在中年男人那里,悬殊象征成功、荣誉、金钱,也象征体魄、魅力、雄性荷尔蒙。年轻女人都是苍蝇,多远都能嗅着荣耀、成功、金钱而来。来了这后,又被体魄、魅力、雄性荷尔蒙黏住。
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个女大学生,她可不像女老师那样软弱。她先逼杨麦,逼不出结果就去百货大楼找到了小顾。她走进小顾的科长办公室,看着头发烫焦、衣服绷出横折子、高跟鞋打晃的小顾说:“噢,你就是小顾吧?”口气又大方又皮厚,把原本皮也不薄的小顾都震住了。
小顾当然知道女大学生的存在,但她没有太多声讨过杨麦。因为杨麦一旦对她做了亏心事,在家里就老实一些。吵起架来,小顾也多一个杀手锏。小顾自己也有过丑事,这方面和杨麦一样经不起追究。小顾领头向办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让同事知道她小顾不是百分之百的杨麦夫人。
女大学生跟着小顾走到楼下院子里,用简单的几句话请小顾让位。
“你说什么?”小顾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谙世事,睫毛又黑又长,是难得的美目。可惜杨麦很久不去看这双眼睛了。不然他会心颤,像他最初爱她一样。会想,那里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着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说一遍。”
女大学生又说一遍,更简洁明了,更厚颜无耻。
小顾甩起巴掌打过去。女大学生马上捂住腮帮。小顾的手已回来。又是一巴掌。就这样,女大学生和小顾一退一进,小顾左右开弓,女大学生嘴里直叫:“唉,怎么动手?……”
小顾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里冷笑,这类女秀才都是窝囊货,就会讲点馊语写点酸诗,拿不出行动来。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禾的女学生能有什么用场,上不了床,下不了厨,杨麦怎么找这么个大当给自己上。
一架打完,杨麦跟小顾正式提出离婚。
小顾随他去捶胸顿足,说他和她生活十几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样给他做饭、洗衣、煎补药。局面就这样拖下去。拖得女大学生跑了,换成了个歌舞团的女笛手。
这两天儿子回来对小顾说:“你别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顾傻了。
儿子现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艺术家的苍白模样。小顾常常奇怪他们没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儿子说:“爸要把你们的离婚案提交法院了。”
小顾样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儿子。
小儿子说:“爸知道你的事。”
小顾顿时垂下头,又感到那阵丑恶皮疹一般在脸上发散开来。她想她的儿子们一定看得见它,她只得戴着这层丑恶把头垂得低低的。
大儿子说:“爸问过蔻蔻、穗子她们了。她们扒在楼顶栏杆上看见好多事。爸刚放出来的时候,就去问过她们……”
小儿子说:“你拖爸的话,法庭把你的事公布出来,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儿子说:“照顾一下我们名誉,我们要脸。”
小顾一点一点冷下去,任大股泪水在她鳔着一层丑恶的脸上纵横流淌。
她没有向杨麦去声辩。和黄代表一场艳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发点并不丑恶。或许那就更加丑恶。
小顾什么也没说,便在离婚协议书交上法庭之前签了字。
十几年后穗子回国,在曾经的“拖鞋大队”伙伴家见到了杨麦和他的年轻夫人。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时的小顾大多少,杨麦对她说话口气总有些冲,笑容也很不耐烦,让人明白他宠她是没错的,但绝不拿她当回事。杨麦对其他艺术家协会的老同事很当心,这表现在他过分的随和与过分响亮的大笑。因为这帮人里只有他一个还有名利可言。他为自己的好时运感到不安。小小的杨麦太太年纪不大,却很懂得杨麦此刻的用心,帮衬杨麦把玩笑开得更好,以缓冲随杨麦的财运、官运、艳福而来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妇安排了晚饭,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杨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来阻止杨麦喝酒。杨麦喝红了脸,不时哈哈大笑,但两人都让大家明白,她敢这样闹只是因为他由着她闹。穗子看着幸福的杨麦夫妇想,当初小顾真是兜了一个大弯子兜到这群人里来了,不然杨麦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饭后杨麦喝醉了,被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大家恢复了聊天,听杨麦叫起来:“小顾,小顾,倒杯茶来。”所有人静下来,小杨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过一会,杨麦起身去厕所呕吐,小杨太太跟进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轻声唠叨他不该喝那么多。杨麦又躺回到沙发上,小杨太太拿一条毛巾挨着他坐下来。人们该聊什么还聊什么,但气氛有一点不自然了,都开始逗小杨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声呻吟的杨麦又叫起来,“小顾,小顾啊,”叫得体己贴心,似乎醉成这样,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杨太太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原来小顾阴魂不散,这让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尴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样再打圆场。“小顾啊,倒杯茶给我。”杨麦说,耍点少爷腔调,并明白不会为这腔调付代价的。这是另一个杨麦,松弛舒坦到极点的一个丈夫。让在场的人意识到,曾经他和小顾间的亲密,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不久杨麦醒了酒,让小杨太太扶走了。没人把他醉酒时的表现告诉他。穗子猜是大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去讲给清醒后的杨麦听。
但不知是谁把它告诉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顾。小顾的现任丈夫是个大工厂厂长,很为自己老婆是著名画家杨麦的前妻而骄傲。小顾总是告诉她新认识的人,她就是爱杨麦,他多不是东西她也爱,她也没办法。她讲这话时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头热着,杨麦就有她的份。这种时候,她的微笑里藏着一点玄机,一点梦,说: 等着吧,还会有文化大革命的。别人等或不等,她小顾反正是心笃意定地等着。
灰舞鞋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稀稀: 四川方言。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钉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入黑暗。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上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 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身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裤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来。口罩该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着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轮廓,那是会让老兵们打趣的。她开始检数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细节: 暗号、密信的交接……没有破绽。小穗子是在最热闹的时分打出暗号的。当时是下午,排练刚结束,男女演员一片玩闹,她大大方方叫了一声:“邵冬骏!”他猛回头,见她正往练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闹嗓门问他,练功鞋怎么会一只黑一只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号,便把手举到肩头,捻了捻辫梢。这个手势他们打了半年多,纯熟精练。他马上把手放在军装的右边口袋里,表示他收到她的暗号了,他会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后就是晚餐;执勤分队长宣布餐后的露天电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转过脸,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看多运气啊,看露天电影是作乱的最好时机。再往后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军装领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们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邮箱下面,邮箱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外。他们的信能安全走动半年,全仗了司务长的无故缺勤。洗碗池周围照旧是打打闹闹的,男兵女兵哄抢唯一的热水龙头,她向他发出最后一个暗语: 不见不散。那是她刚在信中规定的暗语: 把棉帽往后脑勺上一推。
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给我?”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画却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都给他吗?每天在日记本上为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永远”、“一生”、“至死”之类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 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乱一次次把手给他握?偶然几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让他紧紧抱住; 他还要怎样的“一切”?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永远”,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的喘息积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湿与温热的不适。她突然想出一个不雅的比喻,像是脸蛋上捂了块不勤更换的尿布。在这样的冬天黑夜,冬骏要拿她怎样就怎样。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纳量,但她朦胧中感到,这天晚上将要发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对于她是有破坏性的。二十二岁的排长邵冬骏今夜要带她亡命天涯,她也没有二话。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们也许会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足够的距离。从观众的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 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 对她健康的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例假来了不准隐瞒,“不然在练功房里‘浴血奋战’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副分队长叫高爱渝,是个活泼、丰满、骚情的连级军官,长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动不动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给下属们吃的时候,像个美丽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领舞的材料。小穗子做梦也没想到,高分队长从一个礼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语都看在眼里,一边看,一边给邵冬骏发指令,让他千万别暴露,要像往常一样以暗语答对,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下一步怎样作怪。
小穗子动了动冻疼的脚趾,舞鞋留下的创痛此时猛然发作。她想冬骏一定走到军营大门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从一礼拜前,冬骏和她的往来已是高爱渝的一手导演。在高分队长眼前,这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小穗子简直是个小妖怪,打一连串急不可待的暗语,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个邵冬骏。当时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军事指挥员的冷静果断的眼神,向邵冬骏发出沉默的冲锋命令。于是邵冬骏马上以秘密旗语向小穗子回复: 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达;我会按信上地点赴约。
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黑亮清澈,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不见不散”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一切”,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高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骏秘密的人。
很久以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 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暴发在他一把将她从电缆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真实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一切”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夹竹桃、牵牛花疯狂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上。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 小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光线这么昏暗,手不去触电脚也难免。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极,成熟之极。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代里得知的。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无天跑到汽车终点站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想着“爱”、“私奔”之类的念头。我们对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这片空白里忙着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
好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时周身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停下,听听,听见一双穿皮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入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自杀的情侣。把冬骏往那里引,象征是美丽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身,喊了声冬骏。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遥远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动不动,诧异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就是说,不管在谁眼里,这个细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挣扎的,逃跑的意图太明显了。
一根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嘛?”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的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暇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们在电影结束时看见团支书王鲁生和小穗子并肩走回队伍。多数人还蒙在鼓里,认为闹半天小穗子也是个马屁精,找团支书汇报思想去了。我们明显感到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愤怒,但她强忍着不发作又很令我们费解。高分队长不是个强忍的人。这离我们知道实情其实已不远了。实情是高分队长组织的对小穗子的监控观察已经正式开始。她要把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一百六十多封情书都拿到手,交给文工团领导。与此同时,她只和几个舞蹈队的老兵通报了消息,让他们帮她掌握小穗子的动向,但绝不能打草惊蛇。就是说小穗子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眼睛发射的火力网里。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纽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他们用得很熟的哑语: 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 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的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拼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纽扣上: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 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队长此刻一出来,什么都说不清了。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是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伸到下面扫了一下。没扫到什么,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手又再扫了一下。她只扫到厚厚的尘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细薄的小小荒漠来。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务长冲出门。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小穗子看见银色的玻璃渣子花瓣一样散落下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地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深没浅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滩。半年前她的手触在电缆上的感觉,此刻才真切起来。
对邵冬骏排长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们略许不同。她的印象是这样的: 一个矫健的身影将她推开后,又把她抱住一会,同时迅速将她察看一番: 她的喘息、眨眼,她纤毫未损,他才放心地把她搁下。离开他汗湿的怀抱时,她看见他的眼睛起了变化。浓妆的掩护下,他就那样看着她。他把一种保护式的专有权以这目光烙了下来。小穗子这才发现冬骏和她曾经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为此刻作着铺垫,每一次不经意的谈话,原来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总跟着她,才在她触电时及时救下她。他嘴上骂骂咧咧,眼睛却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几年后,她回想这时的感觉,才明白冬骏的眼睛其实在表白,一场惊险中他得到了无可名状的甜头。大家离开嗡嗡鸣响的摇头电扇,直奔他俩过来,评论刚才的事件: 要不是邵冬骏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烟了。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往幕边送。一共几十步路,他带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来越紧,他们的关系忽然出现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后一刻,两手托住她的腰。她回过头,看着他。那是不顾后患,不顾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两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浑身骨头都轻了。他在她耳边说:“好好跳,为了我。”
那六个字在交响乐的伴奏中是六声单调平直,朴实无华的定音鼓。
小穗子对整个事情的记忆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乐时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记忆便夸大得失了真。失真变形的记忆,是小穗子这类人不幸的根源,我们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这一点。小穗子就那样站着,棉衣领子浸透泪水,垫着她的下巴。她感觉一个人走到了她背后,但她不想理会。
“在收衣服呐?”背后的人问。
“嗯。”
晾衣绳空荡荡的,一头飘着炊事班两条褴褛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吃?”高分队长问道,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这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一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打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几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的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知道她这时说什么都不算数,白天是不会记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练功房里只有一个女提琴手,叫申敏华,小穗子三年前参军时,她已有八年军龄。小穗子压一会腿,跑到申敏华身后,去看她揉弦揉得乱颤的手腕上的旧表。
冬骏从来不会这样,把她一个人撂在大雨中的练功房。小穗子对着镜子竖起一条腿:同样一个十五岁的小穗子,难道他突然看出了什么瑕疵?难道是年龄和军阶的悬殊突然让他恐怖?腿颓然垂下来,“咚”的一声坠落在生白蚁的地板上。申敏华的弓一震,回头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换下舞鞋,穿过给雨下白了的院子。这回什么也拦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觉自己在佯装,嗓音让谁听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响动。她松口气,朝黑暗的楼梯口张望。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他牙齿磕碰着说。
她觉得噩梦结束了,冬骏还原了他的鲁莽和多情。
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还是没有声音,还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可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画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他偶然得到高爱渝的青睐。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再早一点,高爱渝从别的军区调来时,他和其他男兵一样,把她看成难以征服的女人。他们都对她想入非非过,都为她做过些不纯洁的梦。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
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该怪我。现在从我做起,纠正错误。”
她的脸一下子抬起来,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觉已猜中的东西。
过了一会,她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这样下去太危险,部队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那如果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代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能不违反军法,继续和他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 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整桩事情都让他难为情透顶。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下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我们那时还是了解冬骏的,他和我们一样认为无论怎样小穗子毕竟知书达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棱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别记我仇,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冬骏对事情的印象是这样的: 在三十多个新兵到来的第二年,他开始留意到他们中有个江南女孩。又过一年,他发现女孩看他的时候和别人不同,总要让眼睛在他脸上停一会。后来他发现不止是停一会,她的目光里有种意味。渐渐地,他开始喜欢被她那样看着;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两千米,因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见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给她,给她祝寿,嘻嘻哈哈地说吃百家饭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问她过了这个生日是不是该退少先队了。有人起哄说,还有一年,红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惊,原来她只有十四岁。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闯祸的,她还是个初中生。就在这时,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来。他想,别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还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马上又心惊肉跳地分开。他有过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暧昧过,而这个小丫头却让他尝到一种奇特的心动。再和她相互注目时,她十四岁的年龄使他生出带有罪过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乳臭未干的轮廓。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熟起来,与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谈很少,印象里头一次交谈是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的那个秋天,全军区下乡助民劳动。她沿着橙林间长长的小径向他跑来,左脚穿着一只灰舞鞋,右脚上却是一只绿胶鞋。她跑着就开始说话了。她说他好了不起,父亲是个有名的烈士。他说没错,他只从相片上见过父亲。她眼睛瞪得很大,气喘吁吁,却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说她的节目完了,正换鞋。她不会化日光妆,弄成一副丑角面谱,向他微仰着脸,表达她傻呼呼的肃然起敬。结满橙果的枝子全坠到地下,金晃晃的几乎封了路。文工团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讯营和警卫营的兵力中参加秋收。他语塞了,她也语塞了。然后她扭头顺着来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她跑那么大老远,就来说一句傻话。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头,两边的金黄橙子反射出午时的太阳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他也感觉这是极抒情的一刹那。她说她真的没想到,他是从那么伟大的家庭里来的。伟大这词不能乱用,他玩笑地告诉她。她对他顶嘴说,就乱用。接下去,她和他让太阳和橙子的金黄色烤着,足足站了半分钟。小丫头白一块红一块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样不可思议地打动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怜的词汇量,这一刻却想起“楚楚动人”来。
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听她在马路对过叫他。她斜背着挎包,辫梢上扎着黑绸带,脚上是崭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马路,说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她说她原来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给家里,现在照不成了。他问为什么。她把他往一个街边小吃铺引,然后转过身,手掀起军装后襟,说有人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军裤上抹。他一看马上明白了,嘴里出来一句“畜牲”。然后他问她,哪路公共汽车。她指着车站牌子,说她刚刚下车。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辆自行车追杀上去。他听她说车里怎样挤得不像话,有人脚乘上车身子还在窗外。他把脸转向她,说她怎么那么迟钝,让人家把她军装当抹布,他说抹布还好些,当了解手纸!
她看着他,完全是个躲揍的孩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脸有多凶。他对站在马路对过等他的几个男兵挥挥手,要他们先走,他随后赶上去。他撕下半张过期的“宣判书”,把纸搓软。他动作牢里牢骚,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恼火从哪里来。
她吓得一声不吭,要她怎样转身就怎样转身。他用搓软的“宣判书”将她的军裤擦干净,手脚还是很重。似乎她的纯洁和童贞有了破损。亦似乎那份纯洁是留给他的,突然就让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又狠狠擦几遍。嘴里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后到人多的地方不准东张西望,也不准跟陌生男人乱对眼神。
她问哪个陌生男人。
他说他哪知道是哪个,就是在她背后搞下流勾当的那个。
“擤鼻涕的勾当?”她问。
他苦笑了。没错,她只有十四岁半。他说小丫头,现在跟你讲不清楚,你去问问你们副分队长。他晓得自己大红脸一张,又说,等你长大一点,自然就懂了。
她说我就是要现在懂。
他说你现在懂不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恶心地捻着污染了的手绢,把它扔进街边气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说他绝不会讲的,他可不想教她坏。
她有一点明白了,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苍蝇刹时落在那块手绢上。
街上什么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乐。他心里的恶心还在,愤恨也还在,却觉得一阵迷醉。这是件隐秘的事,丑恶是丑恶,她和他却分承了它。它是一堂肮脏却不可缺的生理课,让她一下子长大了。
事后他一想到小丫头混沌中渐渐省事的面容,就冲动得要命。然后就到了那个晚上,他从电缆边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惊异地发现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样柔细,一个刚刚抽条的女孩。他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谁。他直到把她轻轻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识到自己从救下她手就一直没敢离开她。众目睽睽,他不顾自己对她的疼爱太露骨。
他们的书信恋爱从此开始了。
高爱渝说他二十二岁陪小穗子谈中学生对象。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他们也有过肌肤亲密。高爱渝进一步激他,说不过就是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好不实惠。他赌气地说谁说的。高爱渝扮个色眯眯的笑脸,凑到他跟前问:“有多实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爱渝恋爱,才算个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够了。担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整天得到的就是几个可笑的手势,一封不着边际的密信。
高爱渝看了小穗子几封情书后,半天没有话。他想这个艳丽的女军官居然也会妒嫉。他怎样哄也没用,两天里她一见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发誓他已经跟小丫头断干净了;那天清早,他什么话都和小丫头讲绝了。高爱渝说那好,把她写的所有密信,退给她。
他想了想,答应了。
高爱渝又说,没那么便宜,信要先给她看,由她来退给小丫头。
又挣扎一会,他再次让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无情的,和小穗子,他从来没调动起这样的激情。我们后来的确看到,邵冬骏和高爱渝的恋爱十分激情。
文工团党委连夜开会。会议桌上,摊着一百六十封信,全摺成一模一样的纸燕子。一个全新的男女作风案,让他们一时不知怎样对应。他们都超过四十岁了,可这些信上的字句让他们都脸红。他们在那个会议上决定,不让那些肉麻字句漏出点滴。不过很快我们就拿那些肉麻语言当笑话了。只要看见小穗子远远走来,我们中的谁就会用酸掉大牙的声音来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里走动……”或者“让我深深地吻你!”我们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后存心大声争辩,“那个字不念‘勿’吧?”“那念什么呀?”“问问小穗子!”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党委成员开夜会之后。
就在党委成员们的香烟把空气抽成灰蓝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窝里,想着怎样能把冬骏争取回来。她想到明天的合乐排练,有一整天和冬骏待在同一个排练室,她会把每个动作做完美,她藏在优美动作中献给他的心意,他将无法拒绝。她渐渐闭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贪睡的群体。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时候,党委会成员们开始讨论小穗子的军籍问题。会议室里的谁说,这小丫头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因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终作对,认为文工团不尊重他们便越级带走了她。又有谁说,“不是已经交涉三年了吗?”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不但没有改善,又多了些现行言论。”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档案可不好看,影响她一辈子。”
“自找,小小年纪,那么腐朽,留在部队是一害。”
“还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态度吧。”团支书王鲁生说:“不老实交代,不好好悔过,就退兵,不过她业务不错,勤奋,肯吃苦。”
会议在早晨两点结束。决议是这样: 新年演出一结束,立刻着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风错误。就是说,从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败名裂,还有两天一夜,而离我们大多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仅有几小时了。在党委会结束的那天早晨,我们来到排练室,嗅都嗅得到空气中丑闻爆炸前的气息。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识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枝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小穗子在以后的岁月中,总是回想起这天的合乐排练。那双崭新的、浅红软缎舞鞋历历在目,给她的足趾留下的剧痛也记忆犹新。她印象中,十五岁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她的胸脯一阵膨胀。后来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来舞蹈上万年来袭承一个古老使命,那就是作为供奉与牺牲而献给一个男子。
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体的时候。她还不懂身体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身体冲破了极限,无拘无束,由着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收住动作,她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你独舞半天了。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其实我们在站到一边时,已经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事情已在我们中传开。元旦演出一结束,团领导就要开始一场作风大整肃。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寸长的烟头,交代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几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汗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 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我们都想,她那样丧心病狂地舞动,就是为了挑逗和追求一个男人。我们的目光朝她敞开的领口走,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在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想出风头大概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病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无论如何,冬骏的笑是难以原谅的,编导的丑化是那么不公正,冬骏和众人参加到这份不公正里去了。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做好玩。她撅起嘴唇说:“哎哟,小气!”
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帐,并吐出两个无声的字眼。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鞋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否则她真成了恋爱中的惨败者。她已经意识到她在我们眼里的狼狈,开始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们集体和她翻了脸。
她从排练室门口的衣帽钩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顺着往右数,第六个钩子上挂着冬骏的棉袄和毛背心。还有一串钥匙。她背后乐声大作,地板鼓面一样震动着。她向右移了两步,脸凑上去,冬骏的气息依然如故。她明白这是很没有出息的,但她没办法。
她轻轻吻了吻那有一点油腻的军装前襟。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扒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我们看她给押送进了党委办公室。这时候我们看出丑的心情没了,面孔上“特刺激”的兴奋表情也没了。我们体内也发酵着青春,内心也不老实,也可能就是下一个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这时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里一股香烟气味。党委成员中的六个老烟鬼以他们焦黄的手指对她愤怒、委婉、痛心地比画了一夜。
她在练习簿的一张新纸上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字是父亲教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笔字派了这番用场。
第二天检查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挂着白色塑料框的大镜子。墙角还有一对藤沙发,上面铺着蓝印花土布的海绵垫。曾教导员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导员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的东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冰糖,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陌生的空间里于是充满丁当丁当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 不必了,不必那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在把她带来之前,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好了,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用手指捏起一堆,放进一个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进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然后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她等了一会,看着那些话渗入小穗子的知觉。她又说:“小丫头,你太年轻了,可不要傻,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你不要为他隐瞒。”
小穗子说她什么也没有瞒,都写在检查书里了。
曾教导员说:“傻丫头,你替人家瞒,人家可不替你瞒。人家把什么都交代了。”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对呀,邵冬骏都向组织交代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导员用她温润的嗓音说道。见小穗子仍是一张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每回干部们发糕点票,他都买了糕点送给她。
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藤沙发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说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她拍拍小穗子的脸蛋。
小穗子还是一动不动。
“不该怪你,你还小……”曾教导员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脸蛋。
“没有。”
曾教导员有点意外。遭到抢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头,你不懂那件事……”
白麻雀-1
她拿了解溲的工具就往帐篷外面跑。刚降过露水,草地一股腥气。她跑了五分钟,一头扎进一人高的黑刺巴丛,才开始用小洋镐刨坑。“女子牧马班”的女娃们就在帐篷边上刨坑,说万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脸帕子把脸蒙上,只要不给他看见脸,天下屁股都一样。可她不行,胀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丛。
坑刨了一尺来深,她开始用小洋锹出土。一个月一次的“办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马班的两条狗会把脏纸拱出来,到处拖,才要臊死人。
她骑着坑蹲下,才顾上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会工夫,天亮透了。牧马班的女娃儿们说,小萧排长跟我们做野人时间长了,就学会屙野屎了,恐怕那时候回成都进军区的高级茅房,倒不会屙了。
女娃子们叫萧穗子“小萧排长”。发现她比她们最年轻的还小半岁,就叫她“青沟子排长”(意指小孩屁股上才有块青)。她们知道她天天巴望离开这里,回到有高级茅房的城里去。她在这里体验生活,也让她们烦得很,每个人都要假装讲卫生,再渴都要用珍贵的水来洗脚。好处也是有的,因为她是场部的客人,军马场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条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时还送洋葱、莲花白。女娃子们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葱。
黑刺巴一阵响动,大颗的露水冰冷地落下来。萧穗子猛地回头,没见什么,又蹲回原状。苦就苦在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学牧马班吃脏手指捻的面条、脏巴掌拍的饺子皮都不难,难的是吃完之后眼下这一步。
这回她明明听见了响动。出帐篷太急,只顾拿镐和锹,偏偏忘了“五四”手枪。只要“响动”往前一扑,她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她不动声色地蹲着向一侧挪步,手指去够扔在一米外的洋镐。“响动”却在朝另一侧挪步。她庆幸刚才是白蹲一场,不然步骤会复杂许多。她一手束皮带,一手把镐锋调整成拼刺状态。跳舞蹈的“青沟子排长”军事素养差得很,扎个白刃战架势还是有模样的。
她瞪着“响动”。
“响动”也瞪回来。这时远远地传来狗叫。跟夜牧回来的狗正往这里跑。萧穗子缓过一口气,咽一口唾沫,转脸叫两个狗的名字。等她回过头,手里武器坠落到地上: 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萧穗子十八岁的小半生中,从未见过比它更可怖的脸,颜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后牧马班说“青沟子排长”叫得比狗还响。大家提着“三八”老套筒跑出来,以为狼在撕她。女娃儿们很快把一个人从狗的纠缠下解救出来,绑上绳子。
萧穗子这才看清被牧马班捆绑的是个女人。又厚又长的长发鳔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她两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牧马班和她用藏语对话。萧穗子大致明白她们在问她,上次丢掉的两双尼龙袜,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认,一面瞪着萧穗子。女娃儿中的一个告诉萧穗子,藏族女人爱美的就用热牛血涂脸,保护皮肤。她们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热牛血太稀罕。
她们问她是否偷过马料。马料是黄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爱吃。
她不否认了,咧着嘴笑,一张笑成了两排鲜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萧穗子赶紧不看她了。不看她还是感觉她的两只眼珠子瞪着她的脸,她军装的红领章,她八成新的黑皮卫官靴。萧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动,“瞪”就是她这样: 鼻尖、两个鼻孔、一嘴牙以及整个思维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这凝聚力向你的连续发射。难怪在黑刺巴丛里,没见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说起汉语来。腔调和用词有点奇怪,但是相当达意的汉语。她承认她在牧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马料果腹。回答时她两只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萧排长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痒。终于她说:“解放军好白哟!”
审出的结果,是她想当文艺兵。牧马班女娃儿憋住一脸坏笑,问她想去扫场子呢,还是搬板凳。一个说:“那,这位小萧排长缺个提夜壶的,你去不去提?”
萧穗子踢那女娃儿一脚。
大家还没笑完,就听一声:“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简直不能叫唱,就是歌声的一个轰然爆炸。
女娃们一块去瞅萧穗子,想知道她对这歌声的评估。萧穗子却没反应,只是瞪着这个女藏胞: 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来由,却有一条石破天惊的歌喉。第一个感觉是她嗓音的结实,一口长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还有宽裕,还远远扯不紧撕不碎。说它优美有些文不对题,但它非常独特。萧穗子虽然不太懂声乐,却明白这条嗓子是宝贝。
当天傍晚,她写了张便条请送羊腿的人带回场部。她让在场部搜集音乐资料的两个同事尽快来牧马班。她说她发现了一个“才旦卓玛才旦卓玛: 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一连几天,场部没有一点音讯回来。两个同伴中有一个是声乐指导,叫王林凤。王林凤到军马场不光采风,也想选拔几名藏族演员。
萧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场部的牛车后面,骑了两小时的马,回到场部。王林凤高原反应,靠在床上给场部演出队的歌手们考试,听了萧穗子激动的报告,无力的手指朝一群藏族考生划了划,说:“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来谁都能唱两嗓子。稀奇什么?”
她把王林凤煽动了一晚上,最后王林凤妥协了,答应再加一场考试。
回到牧点,萧穗子把“才旦卓玛”叫到帐篷里,想给她一点台风训练。她不断地说:“手别老去搔鼻子,脚不要乱踢,站就站稳。眼睛看着我,不要往上翻。”她发现她的手习惯了赶马蝇子,有没有蝇子都在鼻子周围搔着。她也发现她的脚必须去踢泥土,一个高音上去,脚尖必定踢出一个泥坑。
萧穗子把她往场部带的时候,她脸上的牛血成了斑驳的陈年老漆,手指一抠就抠下一块。抠出来的一片片皮肉色泽果然不错,细腻得很。萧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给她好好搓一遍脸,原来也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身材是没办法的;一天两天减不下分量去。好在她个头高大,看上去她不能叫肥胖,应该叫魁梧。
萧穗子一路叮嘱她,要好好唱给王林凤王老师听。王老师五十多岁了,唱的歌比你讲的话还多。王老师收你了,解放军就收你了,所以你不要瞪王老师,老师胆小。
但是萧穗子马上发现她交代的都白交代了。她进了门就开始挨个瞪人,先瞪王老师,马上觉得王老师没什么瞪头,又去瞪娇小美丽的兵痞子何小蓉。她想这个卷头发扎出两个小绒球的乖乖女兵只有十来岁吧?小蓉平时脸皮很厚,这时也给她瞪成了大红脸,为自己解围地说:“看啥子吗?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夹尿布。”
大家各找了个地方坐下,王林凤拿出一个大笔记本,问说:“名字叫什么呀?”王老师在装慈祥的时候样子十分阴森。
她看一眼王老师,嘴巴动了动。
王老师说:“什么呀?白麻雀?”
她说:“班麻雀。”
“你名字叫白麻雀?”
她更正:“班麻雀。”“雀”是不准确的四川音,发成了“qiu”。
王林凤转头问小蓉:“藏族有这名字?”
小蓉说要不怎么是藏族呢。她把王林凤的笔记本夺下来,叫斑麻雀自己写个名字。她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大字,大家一认,明白了,是“斑玛措”。这一带挺普遍的藏族名字,萧穗子向他们解释。她发现王林凤对她做了个苦脸微笑,虽然浅淡,意思却清清楚楚: 她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她名字上不了正册。
现在就剩斑玛措一个人站在四张床中间。她一站把屋子、床、脸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师也给斑玛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两只小白手搁在笔记本的黑封皮上。
“开始吧。”王老师说。他已经想结束了。
斑玛措的紫红藏袍缠在腰上,像是整个人站在一个巨大包裹中。包裹散发出油腻的体嗅,热腾腾地噎人喉咙。
王老师左一遍“开始”,右一遍“开始”,斑玛措就只是站着,神情一片空白,整个人空空的一个音符也没有。
萧穗子说:“唉,今天早上你不还唱得好好的?快唱啊!”
她张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没料到嘴里空无一物,惊讶地楞住了。但她那一张嘴使大家都提起气来,王老师的鼻孔撑得圆溜溜的。
她却蒙着脸蹲下了。萧穗子跳起来,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师慢慢朝萧穗子闭一下眼,手向外扫两下。萧穗子急坏了,说她们练了好几天的歌,斑玛措唱得绝了。
“我们听听啊。”小蓉风凉地说,她早就没了兴趣,一直在用发卡掏耳朵。
王老师说:“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灯号音一响,就不准出声了。”
斑玛措慢慢站起来,本来又红又亮的脸,红得发紫了。萧穗子一直在猜,她蒙住脸在做什么。现在发现她一直在两个手掌下面笑。王老师满脸无所谓,她唱不唱这作风已让他倒尽胃口。
王老师说:“我看今天我们就考到这里。”他摸出烟盒,掏出打火机。
斑玛措这时倒站得笔直笔直。萧穗子求情说唱个短的,两三句词的,王老师若听着对劲,再往下唱。她急忙回头对斑玛措说,唱最短的那个,一共几句“索尼呀啦”,熄灯前准唱完了。
屋子里又一次静下来。尽管静得焦躁敷衍,总还是静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销魂,早不在乎这屋里发生什么。
斑玛措站是站出点样子了,脖子也有了,腰里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没有歌出来。怎么逼也一声不吱。随便萧穗子怎么威胁利诱,她只是那么站着。
熄灯号终于响了。
斑玛措脸上的空白顿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觉醒,似乎意识到她这一错就错过了一生。
王林凤早上起床前听见了萧穗子向他形容的歌声。他承认这形容基本准确,也不算太外行。声音是好声音,少见的本钱。他判断歌是从篮球场外的山坡上传来的,惊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头有点大,不碍事,一训练就好了。他在几个滑音上皱起眉,他不喜欢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过这也不难纠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阔天宽,一点不让你捏紧拳头。位置是野位置,应该可以调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还能唱高一个调。
他在被窝里兴奋得出了汗。然后爬起来,拿了桌上的老花镜和笔记本,回到被窝里。一想,应该为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裤衩地去翻茶叶。再回到被窝,他觉得茶和烟的味道从来没这么好过。本钱好,主要是本钱太好了!
王林凤在“斑玛措”三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后面画了一排惊叹号。
当天他向何小蓉布置,去向军马场被服科借一套新军装,一件白衬衫,要让斑玛措马上出落成一个文艺女兵。
萧穗子和小蓉把斑玛措带到军马场大浴池洗澡。场里女牧工少,所以她们三人泡池子泡了足有一上午。小蓉两只袖珍手蛮得很,给把斑玛措搓澡搓得一身火红。斑玛措像头任人宰割的牛,叫坐着就坐,叫趴着就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搓掉了一层‘斑玛措’,又搓掉一层‘斑玛措’……这个‘斑玛措’咋还是这么一大坨?”
萧穗子就笑。她开始担心小蓉这种俏皮太恶毒,斑玛措的自尊心会受不了,不过一会她就发现她的担心多余。斑玛措乖乖的,有一点羞涩,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成了小蓉的一份重活儿。
然后小蓉舒舒臂,展展腰,长出一口气说:“看嘛,硬是搓小了一圈。”
斑玛措此刻坐在池子边的水泥长凳上,水齐她胸。小蓉站在齐腰深的热水里喘气,喘得夸张,胸脯前进一下,后退一下。斑玛措小心翼翼伸出一个指尖,伸向小蓉。穗子和小蓉不知她要干什么,那尖指轻轻触在小蓉身上。
小蓉痒得一抽身,笑起来,斑玛措郑重地说:“好白哟,好像白瓷碗碗哟!”小蓉才不吃亏,嘻嘻哈哈要把斑玛措那一摸找回来。水面浮一层奶脂般的老垢,却不妨碍她们疯。天下女娃洗澡总是很疯。二十八岁的共产党员何小蓉一疯就疯成了十来岁,两个圆而翘的小乳房直颠。萧穗子想,以为穿着衣裳的小蓉漂亮的人们,应该看看此刻的小蓉,否则错过得太多了。
小蓉和斑玛措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把,从高兴玩到半恼。小蓉翻脸地捂住自己的右胸,说斑玛措下手没轻重,挤牛奶的劲也用上来了。穗子便猛和稀泥,说小蓉先往斑玛措小肚子上踢的,然后捺着斑玛措的头给小蓉鞠躬道歉。
小蓉生气没长性,爬上池子就开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号女高音,极漂亮,尤其在澡堂子里唱,一个个音符圆溜溜地到处滚动,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玛措赤裸着伟岸的身体瞪着她,自惭形秽起来。然后她瞪着小蓉把毛巾拧成一股,嘴里叼着梳子,两手拉住毛巾的两端,“劈劈啪啪”地打着头发上的水珠。小蓉简直给她看成了一出大戏。
启程回成都的早晨,场长乘自己的吉普来了。他脸色很难看,说场部一个科长遭一个知青报复,大腿中了一发“三八”枪弹,他的吉普要送伤员去成都动手术,因此文工团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长途汽车了。
一打开车门,钻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气味。人勉强塞进去了,行李却怎么装怎么多出来。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师首长似的说:“轻一轻装,啊?当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斑玛措不懂什么叫“轻轻装”,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怀里。小蓉上来捏捏牛皮口袋:“什么东西呀?我当兵的时候一双老百姓的袜子都没往部队带。”
斑玛措这下明白了,抱着口袋往后一犟。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开始。她把下巴一抬,说:“打开。”
打开的牛皮口袋让大家看不出所以然。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齐全。几只小孩的靴子,上面镶的图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几块皮毛,一些卵石,断了柄的梳子,旧藏袍,节日穿的彩色普毡,家织的羊毛线。
小蓉的表情在说,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里的词还是用得很当心。她告诉斑玛措新兵从里到外必须新,连裤衩都要穿军用裤衩,所以一般不允许新兵带太多行李。
斑玛措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阳里,特号的新军装闪着绿光,军帽在箱子里压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挂在她一大堆头发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个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个人都想,把这么个斑玛措带回文工团,可不大拿得出手。
这时斑玛措说话了。她说口袋里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是别人送她的礼物,这些东西是她从小到大的收藏,现在象征她本人,让她带到异乡去。她把这话讲了好几遍,三个文工团员才陆续明白。他们想,这是一个动不动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烦地背着这么沉重的象征。
车里的伤号牛吼一声,说:“车子死球了?咋个不动吗?”
王老师把自己被包带解下来,将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绑到车顶上,吉普总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玛措很高兴,给她吃什么她都“哦呀,哦呀”地接过去。问她是不是这一带的大美人,是不是让不少小伙子心碎过,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问她为什么不嫁,她说她才不会嫁。三个汉人来劲了,问小伙子们是不是军马场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脸上却鄙薄得很。小蓉说,噢,晓得了,你要嫁个骑兵团的排长!
斑玛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种美丽的羞涩浮在她眼里。原来她也有汉人女人的羞颜。
场部礼堂的白墙马上要看不见了,一个骑马的人从墙后跑出来。汉人们说,该不是追我们的吧?斑玛措说:“狗日的。”才几天,她和小蓉一样张口“狗日”闭口“老子”。不过斑玛措刚才这声“狗日”说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烂,弯弯也多,那匹短腿马居然追近了。汉人们从后窗看,见灰土大雾里挺出一个飞毛好汉,把马往死里打。司机就怕没人和他赛跑,杀出这名骑手,他马上换了副好精神,车子开得乘风破浪,颠得伤号直叫:“再给老子补一枪算喽!要痛死老子哟!”
马四条粗壮短腿拉成一条线,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车上坡前,人和马终于追上来。斑玛措两只大拳头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着捶着,捶到旁边的瘸科长腿上了。瘸科长一胳膊肘回来,嘴里荤得厉害。斑玛措正做骑手的拉拉队,根本不在意自己被骂成了什么。
骑手已和吉普平行,突然一马鞭抽过来,差点打烂车篷的旧帆布。车里的人全在座上一蹦,缩紧脖子。
司机咬牙切齿哼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把车耍成一条大龙,企图把一人一马蹩下公路。
又是几马鞭抽在吉普上,吉普给他打成一面鼓。四只马蹄子在公路崖边上飞檐走壁,靠外面的两个蹄子几乎是悬空地跑。王老师真做首长了,命令司机立刻停车。而司机野惯了,哪里会理睬这样一个只会唱歌的首长。
斑玛措摇下车窗,车里车外喊起话来。不久,喊话中带出唔咽,车里车外是两张泪涟涟的脸。
吉普车里所有的汉人都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
山路陡起来,马渐渐慢了。斑玛措又喊了一阵。骑手在公路尽头跳下马,马和人都站得眼巴巴的。
汉人们不好意思地静了一阵,才问斑玛措两人刚才在喊什么。回答说是两人吵了一架,因为说好在长途汽车站为斑玛措送行的,而她不守信,竟坐了吉普偷偷跑了。
汉人们便有些明白,那个好汉可能就是送了斑玛措一堆沉重象征的人。
在刷经寺吃了午餐之后,司机背着伤号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时。文工团几个人坐在吉普里打盹,被一阵人马杂乱声先后惊醒。往窗外一看,停车的篮球场四周站了上百人,有的是两人合骑一匹马。
斑玛措推开门滚身下车。
人“哗”的一声,立刻旋成了一个漩涡,斑玛措是中心。萧穗子和小蓉惊叹说:“看来斑玛措真是这一带的才旦卓玛。”王老师说:“可不是吗,就差向她献哈达了!”
正说着十多条哈达果真捧了出来,套在斑玛措的脖子上。
然后就听斑玛措唱起来。很奇怪,她嗓音不是一贯的嗓音了,是低回喑哑的,每个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终于低不下去而化为一声叹息。
萧穗子推推王老师,王老师转过一张伤心的脸,笑笑说:“完全不同的音色,是吧?看来她潜力特别大。”
斑玛措披着一堆白哈达回到汉人们中间,怅然若失得很,却没再去理会向她招手的人群。到了傍晚,她缓过来一些,才对汉人们解释下午是怎么回事。为她送行的人原先等在长途车站外的公路上,发现她已离去,便追赶到刷经寺。
这时他们停在一段坍方的公路边,等着藏族民工抢救路面。瘸科长伤痛得厉害,止疼片也止不住他嘴里越来越丑的话。王老师非常生气,对两个女兵嘟哝军马场的军人哪里还是“我军”?是土匪!领那么多高原补助费,又不缺肉吃,还对知青那么恶,遭报复活该!他们都宁愿到公路上淋毛毛雨,也不在车里听瘸科长暖和的脏话。
三个女娃儿上到一处高坡,在湿淋淋的灌木后面解了溲。斑玛措心情全还了阳,裤子没束上就“索尼呀啦”起来。
何小蓉也开始唱。珠圆玉润的小高音一出口就化在雨雾里,她自己也没料到音量会这样小。
她找台阶下似的,手拍拍萧穗子的脑壳,说:“唱嘛,唱起暖和!”萧穗子一张口更意外了,平常也能唱两句的她,此刻根本就没有声音。荒野里唱歌就得有三分马嘶三分牛吼才行。
从坡上跑下来,发现二十多个藏族民工都杵着工具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说了句藏语。汉人们不懂却听懂那句子里夹了“斑玛措”三个字。
斑玛措走过去,把他们接见一遍,再转回来时,有一点伟人感觉了。她告诉汉人们,民工们一听她唱歌,就知道必是斑玛措无疑了。
汉人们想,这地方收音机收不到广播,出了个斑玛措自然也就给传得很神。不过他们对斑玛措的名望还是有些吃惊,甚至有点妒嫉。只有王老师想到,藏胞们把斑玛措瞒住,没推荐她到场部参加考试,是为了把她留给他们自己。
斑玛措跟着三个汉人走进文工团院子的这天,是成都最热的一个夏天中午。几个分队在院子里集合,听副政委骂人。副政委干瘦一张脸,骂起人来漆黑漆黑。假如谁说“听副政委训话喽”,他便说:“训啥子话?我就是要骂人!”
副政委正骂一些男兵女兵演出的时候不老实,躲到天幕后面亲嘴,口腔卫生都不讲。王老师领着斑玛措走进大门,后面是何小蓉和萧穗子。毒日当头,挨惯骂的男兵女兵此刻给晒得万分沉痛,从军帽阴影下看着三个军人夹了个高大壮硕的形影走来。那形影驮一个口袋,毛发飞张,腿有些罗圈,走在玲珑小巧的何小蓉旁边,像一匹穿了绿军服的大骆驼。
副政委背对大门,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所有兵们都奇怪地振奋起来,不是给骂舒服了就是给晒舒服了。他想,皮是真厚啊,娃娃们!一个女兵开始咬了一个男兵的耳朵,脚也疯起来了,一个踢一个踹。副政委刚要喊他俩的名字,男兵指指他身后。他这才回过头去看,然后说:“王林凤你招的新兵呢?”
王老师一愣,自信心接着就崩溃了。他指着斑玛措说:“不好招,这一个还是跑很多牧点找到的。”
副政委是政治老手,马上官样文章地笑了,说欢迎欢迎,我们团里从此有了一位藏族战友了!大家想这下他给打了岔,不会让他们继续晒太阳了。副团长却手一挥,请王老师一行入列。
又是十来分钟,副政委讲伙房泔水桶里的包子皮。他说可怜这些包子,内膛给掏得干干净净,皮囊给丢在臭泔水里。他看见面前一排排眼睛都黑洞洞地对准他,仇恨已顶上膛来。但副政委想,你还有脸恨我?我迎着太阳光,让你们这些小龟儿多少有点阴凉。他每次折磨他们就演壮烈的苦肉计,若下雨他便自己淋着,让他们站在避雨处,若是曝晒,他也是一个人顶个太阳。副政委坚信别人义不容辞地吃苦,是因为他自己吃的苦永远比你多一点。这时他眼睛扫向那个被王林凤带来的藏族女性,她站在队伍末尾,嘴唇上一圈汗珠,粗壮的脖子水淋淋的。副政委现在骂的是把军裤改为阿飞裤的女兵。又是五分钟,他看见藏族女娃站得不对,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再细看,见她面前的洋灰地面上有几滴汗珠。副政委想,这帮娃娃们今天沾了她的光,不然他还有五个重大主题要骂呢。
不仅不笑,她完全是局外的,像站在一边看人类马戏的温敦的牦牛,两只大黑眼珠毫不懂得他们的企图,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谅了他们。值勤分队长喊了声“解散”。队伍稀松得神速,各种调笑同时已冒出来,只有斑玛措还盯着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何小蓉和萧穗子拎着她的牛皮口袋往宿舍方向走。走了一阵,发现她没跟上来,再回头,见她蹲下了,两手抱头,从来是无形无状的军帽落在地上,军装的背后整个湿透,汗渍一直延到屁股上面。叫了她一声,什么反应也没有。然后她便“哇”地呕吐起来。
诊断结果是中暑。几天之后斑玛措还是两手抱头,告诉小蓉她脑壳痛,什么都让她脑壳痛,密密麻麻的人,到处吵闹的乐器,三十几度的潮闷炎热,司务长腿上的黑毛。司务长整天穿着男舞蹈演员的练功小裤衩管理伙食,露着两条黑毛腿到处发送避暑饮料,斑玛措一见他就把眼紧闭。几个领导都让家属给她煮小灶,蛋花汤面端到她床前,她满脸都是恶心。
一天夜里,有人在洗衣台上看见斑玛措,她躺在半张单人床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说青石板太阴湿,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着睡出来的口水,一面大发脾气,说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热睡不着,刚在这里睡个凉快觉,就来烦她。她说的话有一小半藏语,手上动作狂乱,各个窗口的灯很快都亮了。
王林凤一撮灰白头发竖在空中,对人们说斑玛措从来没出过高原,生平第一次受这样的炎热,也容人家有个“盆地反应”时间。他拿了一张草席让斑玛措垫上睡,斑玛措试了试,不领情地把席子扒下来,一扔。
接下去,斑玛措就把洗衣台占领了,睡在那儿,吃也在那儿。吃是不吃什么的,一天只啃些黄瓜、西红柿,啃完到水龙头下去冲冲手,冲着冲着把两个胳膊也冲进去,最后索性把头和脸都塞到水池里。家属们来洗衣服洗菜,她就盘腿坐着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抬手掸一掸爬行在脸上身上的苍蝇。蚊子叮了她一身疱,她只是两个脚交错蹭一蹭,动作和她眼睛一样无神。
王老师急得向几位领导保证,这个斑玛措绝不是他招来的那个斑玛措。那是个浑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玛”,铁打的一个身坯一条嗓子,绝不这么瘟。副政委说盆地反应他可以谅解,但睡洗衣台成什么话?一个女娃无遮拦地在外面过夜出了事呢?王老师说他们藏族夜牧都这么睡。副政委说民族习惯我们可以尊重,不过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尔巴尼亚外宾吧?
最后是何小蓉把斑玛措弄回屋去了。人们发现斑玛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别乖。小蓉走到洗衣台,伸手拉她,嘴上说,好生起来,我拉不动你。斑玛措把她手一推,自己起来,跟她回室去了。
在斑玛措回到床上睡觉的那天夜里,一场暴风雨来了,气温一下降了十来度。早晨院里涨了水,把各角落里塞的破烂都漂了出来,断裂的弹板,“娘子军”用的海绵步枪和大刀片,油漆剥落的“毛主席语录”牌。
所有人都为不必练功而喜出望外。斑玛措满院子淌脏水,拿着被风刮断的树枝挑起水上漂的练功鞋、塑料花、搪瓷碗、死耗子,自己跟自己“哦呀”,自己跟自己咯咯地笑。白衬衫被雨淋透,两个黑乳头顶了出来。萧穗子打了把伞跟在她后面追,到大门口才把她追上。萧穗子用力一窝下巴颏,眼睛盯着她胸口说:“还跑呢,看你什么露出来了?”斑玛措看看自己,又马上抬头看穗子,不明白露错了什么。
但她的狂喜心情多少受了点打击,一脸寻思地跟萧穗子走回去了。
雨下了一个星期,之后就有点秋天的意思了。雨后的斑玛措瘦了,白了,头发也剪了,学小蓉也扎出两个绒球来。新军装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张绿烙饼,嘴损的男兵说:“原来斑玛措是个女娃儿!”
新年之前,王林凤都把斑玛措当秘密武器藏着。他把其他演员的上课时间缩短了,每天上午的课时都给斑玛措。他要斑玛措一手摸肚子,一手拢耳朵,“咪”一声“吗”一声地吊嗓。斑玛措记着出声便忘了喘气,找着气流就忘了发声,忽而发现王老师和自己的姿态都很丑陋,一个音发到半截便笑垮在地上。斑玛措的笑不能叫“一阵笑”、“几声笑”;斑玛措的笑是“一摊笑”,她偌大个身躯顷刻间会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摊或一堆,然后无论什么样的地面都任她翻滚踢蹬。王老师的老婆总是唠叨王老师,要他盯住斑玛措,别让她地上滚完又去坐床沿。她不仅在王老师的地板上滚,偶尔也在院子里滚,落着鸡粪、扔着烂菜皮、毛豆壳、长着棕色潮苔、爬着西瓜虫的水泥院子让她滚成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地。
而斑玛措的哭却内敛而沉潜。有回她早晨出操没看见小蓉,便跑到舞蹈队,跟在萧穗子后面完成了操练。穗子告诉她,何小蓉探家去了。当天晚上她坐在小蓉铺上等,认为熄灯之前一定会把探家的小蓉等回来。
熄了灯很久,她六神无主地找到萧穗子,问小蓉的家在哪里。穗子问她要干嘛。她两眼空空,嘴半张着,像是给铁石心肠的家长撇在陌生城市的孩子。穗子从床上起来得急,绒衣也没顾上披,匆匆劝她,小蓉年年有一个月假期探望野战军的丈夫,但小蓉特别革命,从来是两个礼拜就归队。
斑玛措这时眼睛不空了,死盯住穗子。穗子问她怎么了。她却反问:“分队长结了婚的呀?”她声音和吐字听上去都奇怪,几乎是痛苦的。不止痛苦,是心碎。
接下去,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穗子看着两颗硕圆的大泪珠从斑玛措眼角滚出来,在蛛网笼罩的灯光下,成了镶在她脸颊上的两粒玛瑙。
穗子怕起来,说:“你可以给何队长打电话嘛,实在想她你还可以去看她,她丈夫的野战军离这只有一小时的路。”
而穗子的每句劝慰都让斑玛措往后退一步,猛烈摇摇头。她哽咽着说:“分队长怎么结婚了呢,她为什么结婚了呢?”
穗子说:“人家何小蓉是连级军官,二十八岁,她不结婚谁结婚?”
斑玛措压抑自己,但穗子看见委屈就在她的强力压迫之下猛烈哆嗦。眼泪真多啊,汩汩地冒,一会在草绿军装上湮出更深的绿。绿色下不再是原始的魁伟身材,小蓉已经精心雕刻了它。两个月前小蓉把最大号码的乳罩买来,叫斑玛措脱光上衣,替她往身上戴。一个喊:“一二三!”另一个就吸气憋气,反复许多回,纽扣和绊眼总没希望碰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狗日一身‘手抓肉’!”斑玛措便不行了,翻跟斗打把式地笑,把小蓉地上的浮尘全部笑干净了。小蓉最后帮她系上了纽绊,到前面一看,发现一边一个半圆还露在外面,只好用手去塞。斑玛措低下头,看小蓉两只白嫩细小、狠毒有力的手终于把她自由惯了乳房严实地囤了起来。从此斑玛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浑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现起都市的尖锐轮廓。
“去睡觉吧,都快十二点了。”穗子的牙微微地磕出响声。
斑玛措用手掌把鼻子朝上一抹,动作果断。一种遭人背叛、化悲痛为力量的果断。
“明天让总机帮你要个长途,给小蓉打个电话。”穗子说。
“不打!”斑玛措大声说。穗子给她如此之凶的声气唬了一跳。再来看她的面孔,那野蛮是一目了然的。穗子想,让她爱戴是很美好的,让她仇恨也很可怕。而爱和恨之间,就隔一层泪水。
何小蓉刚回到宿舍就听谁在院子里喊,说斑玛措在厨房打架。小蓉跑到食堂,从打饭的窗口听见斑玛措在里面咆哮。门从里面拴上了,炊事班长陈太宽和司务长抓着菜脑壳、莴笋根当武器,朝斑玛措投掷。何小蓉的小高音都叫得起了毛,斑玛措一点也听不见,手里拎着一大桶剩菜汤,打算往对手头上泼。炊事班的菜汤是用炒完菜的涮锅水做的,里面扔上粉丝和海带丝,再撒些肥肉片和切碎的老菜帮,从来没有销路。斑玛措一桶菜汤已泼出,马上又从锅里舀几大瓢滚热的,还往里加一勺熟油辣子。
“斑玛措,你给老子开开门!”小蓉在拍着窗玻璃,巴掌心拍得血红。
离窗一步,就是虎背熊腰的斑玛措,把半桶菜汤在头上抡成个热腾腾的圆圈。小蓉想起来了,斑玛措抡套马索准头极好。果然铅桶在斑玛措头顶飞旋了几圈后,便朝陈太宽而去。幸亏斑玛措没起杀心,桶只打在陈太宽脑袋上方的墙上,鲜红的熟油辣子一条条淋下来,乍看也是血肉横飞的。
副政委带着半脸午睡跑来,见斑玛措一身披挂着海带、粉丝、蛋花,汤汁顺着她的辫梢湍急地流,一边红领章上巴一片肥肉。小蓉两手捺住她,用身体把她抵在大米箱上。
司务长一面用洁白的手帕擦脸上的菜叶,一面说斑玛措如何挑的事: 她跑进伙房自己动手舀了半饭盆猪油渣,陈太宽阻拦,就把她给得罪了。
斑玛措大声说:“他们骂我!”
何小蓉瞪她一眼,她静下来,呼呼喘气。小蓉扫一眼副政委正在黑下去的脸,解释说斑玛措不习惯汉人的伙食,什么芹菜肉丝、豆腐肉末在她看就不算肉菜。长到十八岁,她是吃肉喝奶的……
陈太宽尖起嗓子笑道:“谁个不想吃肉喝奶?把她高级的!”
小蓉不理他,继续向首长汇报。她说她眼看着斑玛措脸色黄下来,碰上吃韭菜,她一口饭都不吃。
“他们骂我!”斑玛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浓眉。
司务长说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玛措说韭菜肉丝是草,炊事班舅子们把她当牛喂。“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们不想往韭菜里多搁点肉丝?肉不是限量吗?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这样,非要吃纯肉,还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么做,你说是不是,政委?”
小蓉和司务长争,说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为斑玛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该让人家吃够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来的肉食搁在咱们汉人的大锅饭里,不成了咱们汉人集体占人便宜吗?
副政委把打架双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说斑玛措的肉食定量给她另算,该多少肉票全数算给人家。她自己想一顿吃一顿吃,想十顿吃十顿吃,平时三顿饭,还在大锅里吃。咱们汉族是大家庭,要有个大气度。说完他转向斑玛措,脸摆成一个好脾气老汉,问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样?”
“他们骂我老藏民!”斑玛措又有点捺不住的样子。
副政委说:“我不是已经批评他们了吗?”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里说:“对,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马上说:“对,对,是‘民族’!”她按她的发音,把“民族”的“族”发成“斑玛措”的“措”。汉人们全懂她尊称自己为“民族”,尤其在这种情况下,连“少数民族”都不能说,谁是“少数”?!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时间一再延后。王林凤的脸总有点神秘,说要等再成熟一点。原先已安排斑玛措在元旦亮相,服装都定做了,而王林凤在合乐那天变了卦。这样就推迟到了春节。春节演出场次多,独唱演员们都怕嗓子顶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队。王林凤几乎被说服,但临场又改了主意,一鸣惊人的架式越扎越大。
王林凤说一个天才歌唱家就怕随随便便当起明星来,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没了宝贵潜质。上台太早,接受的掌声太多,虚荣心自然长得飞快,那时斑玛措即便是一座金矿,他王林凤也别想再继续开发。而斑玛措在王林凤看,就是一座原始金矿。他把声乐演员们全推给其他声乐教员去指导,时间和精力都腾出来教斑玛措识谱,教她基础乐理和简单的钢琴弹奏。
王林凤家一里一外两间小屋,外屋兼厨房和客厅,盖上钢琴盖子便是写字台。斑玛措一来,王老师两个孩子就得收拾掉琴盖上的所有书本,把写字台恢复成钢琴。
斑玛措开始发声练习,王林凤坐在孩子的上下铺上为她弹琴,同时大声给她指令:“注意气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为将就斑玛措的理解力,他把语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着琴键,一手在自己脸上头上比划,五官用力运动,“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么打的!?对对对!这个哈欠打得棒!唉,别真打哈欠啊!”
斑玛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泪水,无所适从地张着嘴。王老师停下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她从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其实她从来不知道王老师最看重的“位置”是什么,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时候就得到一句表扬:“好的,保持这个位置。”她不懂原先与生俱有的歌唱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之难,一张口要记住怎样喘气,怎样摆口形,怎样提升鼻子,怎样持续“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岁月,斑玛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着度过的,唱像吃喝、睡觉、行走一样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发怒,唱是做白日梦,谁用得着去学笑和做白日梦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来了!”王老师提醒道。他极不舒适地半猫腰坐在上下铺的下铺,前伸的脖子上攀爬着这青紫血管。“不要图亮,好的声音不见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玛措:“歇口气再来。”
再来。斑玛措想她曾经那种长嘶的欢乐或许永远失去了。这样一想她就黯然神伤了,嗓子抽紧口子,鼻腔堵得满满的。琴声却耐心地奏着,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师打不得骂不得地爱她,她不能伤他心。音阶一个一个把她往高处带,她无知无觉地“咪”一声“吗”一声,声音像是别人的。
王老师脸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声说:“好一点,保持住。”他搓搓冻疼的手,干燥的手心搓得纸一样响。
斑玛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师准会高兴得搓手搓脸,再把两手猛一分开,比成两把盒子炮。
“大有进步啊——再来!……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脑门上去!……打哈欠,对对对!好极了!不要鼻子!……”
斑玛措觉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师的提醒是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有时搭她一把,有时却给她一掴子。
“停!”一掴子冷不丁打过来,“又来了!说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着性子来;‘哦嗬哦嗬’……”他歪曲地学她,“我不要这个‘哦嗬’。刚才多好?怎么忽然就走份儿,顺着野份儿就撒起欢儿来了!再来。”
只得再来。
她怕起王老师来。每天早餐时,她无论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饭后的声乐课就饱了。坐到餐桌上,她看着男兵女兵们调笑打闹,羡慕得鼻子发酸,她给一个无形的锁链锁着,而他们鸟一样自由。斑玛措的前辈是奴隶,她的歌唱现在做了奴隶。这奴役连她和小蓉一块躺在床上嗑嗑瓜子的乐趣也不放过。连小蓉与她共同洗澡为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过。曾经她最乐意为小蓉搓澡,她喜欢自己的指尖触在小蓉身上的感觉,小蓉的皮肤总是微凉的,微涩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欢自己粗糙结实的手和小蓉的娇嫩所形成的对比。而这欢乐如今也黯淡了,她常在给小蓉搓澡时失神,不久就听小蓉抱怨给她搓痛了。
王老师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挣扭,她嘴里跑了个调。
王老师两臂一垂,快要哭出来。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进步的开始。”
斑玛措觉得自己随时会两膝一软,跪地求饶。但她看见王老师更想给她下跪,就忍着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师也糊涂了,她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声音,他却说好,从下铺钻出来给她冲白糖开水。
四月底的助民劳动是斑玛措的奴隶大翻身。每天抢插多少秧苗也不累,总笑得一身烂泥。插秧到第三天,装病的就多起来,斑玛措一人包三人的活路,有时一手拽着血淋淋的蚂蟥就唱起来。她自然是把王老师教她的“位置”“气息”全数还给了王老师,去唱的又是娘胎里出来的那条野嗓子了,只是在捆绑许久后越发的张牙舞爪。这时她才发现身上的乳罩腹带多狠毒,缚住她草原般深远的呼吸,歌唱不能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翻跟斗打把式。
王老师却在另一块田里动了气,认为斑玛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语,说这怎么行,这是巩固错误!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颗豆苗,跑到斑玛措那块田边。王老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指着斑玛措就嚷嚷,说她尽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后不必来上课浪费他的生命。斑玛措眼睛看着水田,自己庞大的身影畏缩了,蚂蟥留的洞开始作痒作痛。王老师又说:“小斑我是为你好,我课上给你纠正一个错误,你课下轻轻松松就可以复辟,你说我们俩这样拧着干有没有意思。”
斑玛措知错地沉默着。
王老师把巴掌拍得很响地说:“欢迎我们小斑同志唱歌,让她把这半年的声乐训练成绩跟大家汇报汇报!”
斑玛措这一刻心里恶狠狠的。她想跳起来对王老师说,我恨死你了!斑玛措是从一个最懂善恶、最知恩图报的古老民族来的,她知道王老师是绝不该恨的,恨王老师是造孽。但她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这个两个鸡脚杆,脖子上攀着古老青筋,一给人鼓励就把手指比成双枪的王老师。
王老师的两个食指对准斑玛措,一再鼓励。斑玛措却低低弯下腰,埋头插秧。王老师在田埂上跟着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经很累很乏,斑玛措却觉得比王老师教她唱歌的那种累好到天外去。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亮相,成了全团人的一桩大事。王林凤吊起了人们奇馋的胃口,连从来不过问周围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毕奇都在早餐时对斑玛措凑了句趣,说祝小斑当晚一鸣惊人。
穗子物语-2
下午两点,何小蓉开始给斑玛措化妆,三点,发型师给她试头饰,四点,服装员把五件袍子全挂在带轮的服装架上推出来,让斑玛措一件件试。涂了个樱桃小嘴,画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留吸留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队的女兵一块跑来看热闹,发现斑玛措抹白了脸和脖子,也是娇滴滴一个美人。
萧穗子见她任人宰割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张画出的脸笑坏,马上收住,手去摸头,摸颈子,指头也开出了兰花。
何小蓉和服装员各拉着板带的一头,拦腰给斑玛措缠上。板带是练跟斗用的,有半尺宽,中间一段行纳成了牛皮。斑玛措的腰在板带下细下去,小蓉仍咬着牙关说:“狗日斑玛措,你平常咋穿裤儿的?腰杆都莫得你皮带拴在哪儿?这下好了,有地方拴裤儿了。”
王林凤最紧张,嘱咐斑玛措晚饭少吃,俗话说“饱吹饿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没中气。他一会抱怨妆化得不够好,一会又说服饰颜色不对。再按他的意思调整一遍,斑玛措已两眼发直,被折腾傻了。“傻”这状态让她一直带到舞台中央。离她三米左右,是乐队,音乐奏起来。她还是觉得舞台上站的不是她斑玛措,是这个被板带、胸罩、腹带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玛措珠光宝气地哑在舞台上,过门已奏了两遍。
王老师在大幕边上捶胸顿足,手上抓个铃鼓,恨不得朝浓妆艳抹的呆头鹅砸过去。铃鼓的响声奏效了,斑玛措从站立的休克中清醒。台下隐约的黑脑袋浮现出来,上千个黑脑袋,她浑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毕竟开始唱了。
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声的一个核爆炸。
男兵女兵们全挤在侧幕边上,看着斑玛措忽然向天幕转过身,把脊梁以及脊梁上一排大别针给了观众。那些大别针是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临时别上去的,等于让观众看到了她的幕后机关。观众大声议论起来,开始鼓倒掌喝倒彩。他们给各种各样的演出做观众,从来没这样被得罪过,听唱歌却只配看个别满大别针的脊梁。
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曲,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
观众静下来。他们是老奸巨猾的观众,马上认识到这歌声的独到。他们被斑玛措的音量吓坏了,不借助麦克风也灌满场子,胀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优美,只是过分浓郁稠厚,人们觉得难以消化。他们听惯了洋泾浜藏歌,正如他们习惯去欣赏一切杂交串种的东西,交响乐《沙家浜》,钢琴伴唱《红灯记》。
斑玛措这下可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肠荡气。她把歌重复了三遍,不顾后果地拖长腔,加滑音,解痒止痛地狠狠“哦嗬”,下来你枪毙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让她把绑了八九个月的歌统统松绑,放飞。
当然是把王林凤老师的所有教诲勾销了。王老师瘦弱地站在大幕边,听着她歌声中自己浪费掉的生命,听着她的“哦嗬,哦嗬”冲刷掉他灌输的乐谱、节拍。
何小蓉和萧穗子也感到斑玛措临阵起义颇伤感情。她们一个教舞步,一个教台风,也搭进去不少午睡。见斑玛措下台来,何小蓉一声“龟儿”就闯上去拦在斑玛措面前说,你个龟儿把老子脸丢完了!
斑玛措又是个木偶了,两眼直瞪瞪的。足有两三分钟,她才说出话来。她说:“那么多脑壳,黑漆麻麻的,比牦牛还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记得斑玛措的那首歌是根据一首藏语歌填的词,曲调也让创作组的两个作曲加了工,准确地说是把原始调子文明了一下。但斑玛措在台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语歌词。他问斑玛措原词是什么意思,听了斑玛措粗粗的译文,他想日先人的这不是要我犯大过吗?歌词是吊膀子的意思,还吊得怪色情!只要观众里有一个像他这样政治觉悟高的,文工团就要关大门,他规定斑玛措以后独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农奴把歌唱》。
王林凤却什么也没说。到第二天开早饭时间,他在食堂里找到斑玛措,说小斑你稀饭就不要喝了,我家属给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温和地一摆,叫斑玛措跟他回家。
斑玛措头天晚上挨了一晚上数落,今早本来想去卫生室骗病假条,罢唱几天。一早起来,她谁也不理,拿出满身对抗劲头。她只盼着王老师也上来给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她就当场撕下领章,帽徽,搭长途车回草原去。她憋屈够了,她什么也不稀罕。
她却乖乖地跟着王老师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课来。于是她更加恨王老师,她的对抗劲头那么势不可挡,却在王老师这儿碰个软钉子,窝窝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魔鬼附体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拢耳地开始找那永远也找不着的“位置”。
她一边唱一边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双食指真成了枪筒子,一左一右地对准我的太阳穴。
一天天过去,斑玛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师训她。可王老师越来越慈爱,眼睛抠成了两个窟窿,窟窿底部,斑玛措看见她父亲的眼睛朝她看来。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斑玛措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街。因为她不参加演出和排练,时间比其他兵们富裕,所以男兵女兵爱差她去街上买东西,寄信。跑不过来,大家就教她学骑自行车。斑玛措很鲁,让人扶她上了车就冲到大街上,她这才想起还没学过下车。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军在这个城市还有不错的人缘,所以斑玛措不费劲就把车骑到了人民商场。
晚点名之前斑玛措回来了,自行车却由一个小伙子为她推着。另一个小伙子和斑玛措打打闹闹,藏语听都听得出狎昵来。斑玛措大拇指一点,说:“我的老乡。”
三个人进了斑玛措的宿舍,关上门。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说分队长,你手下带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开门,见三个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玛措站起来,把门掩得只剩个缝,对分队长说,民族学院的。小蓉说,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当兵当腻了吧?斑玛措说,我老乡啊!民族学院的!小蓉一点情面也不留,说民族学院的到民族学院去喝!斑玛措脸通红,牙根子搓动几下。小蓉说哎哟,你想锤老子呀?斑玛措使劲甩上门,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没被这个娇小精致的汉人长官吓住。但十分钟以后,她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藏族老乡送走了。
从此斑玛措有了串门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个牛皮口袋。从里面摸了一串念珠出来,往床上盘腿一坐,开始念经。同屋的人都嘀咕,说斑玛措最近作什么怪,所有的藏族习性都回来了: 早餐不吃馒头,自己捏糌粑,裤带上也别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银戒指也出来了。晚上学中央文件她人是来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乱,只是不出声罢了。问她念的什么经,她说她没有念经,是念咒,咒那个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钱的偷儿。民族学院的老乡请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灯草绒。灯草绒一到货就抢光。她就是在抢购时遭窃的。她说她把偷儿咒得好惨,三丈布票五十元钱就给他扯布做祭帐了。她又快活起来,又笑得满地打扫卫生。
小蓉说:“迷信是反动的,晓得不?”
小蓉看不起谁,谁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一泡屎。此刻斑玛措就觉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说:“这身国防绿我看你是穿腻了。一年兵还没当到头,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还耍两个!还骗老子!老乡——日喀则的都是你老乡啊?”
斑玛措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尘。
小蓉打着说着:“当兵的耍朋友犯军法,你狗日晓得不?”
“你狗日自己结婚了呢?!”斑玛措吼道,一扬臂打开小蓉的手。
小蓉刚想说什么,一下子傻了: 斑玛措两个眼睛鼓着两大泡泪水。那声吼像无意中吐出了她心里最深的隐痛,斑玛措自己也傻了。小蓉听萧穗子说她去丈夫部队探亲斑玛措哭了,她当时是感动的,现在她依然感动,却觉出一点不祥。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这样重,总是有点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玛措谈话,说耍朋友是不能乱耍的,要等到小斑你军装上挂起四个兜,才耍得。解放军里头,藏汉一家,藏汉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汉族娃娃的男女作风吧?
斑玛措明白了,她必须和两位“老乡”断绝来往。
她礼拜日晚上没有归队参加晚点名。熄灯号响过很久,她才回到寝室。何小蓉在她帐子里坐着,手里一把手电筒,在斑玛措进门时就把光柱指在她脸上。
“去民族学院了?”
“晓得还问。”
“喝酒了?”
“喝安逸喽!”
“狗日两个男娃子耍你一个?”
“哪个说的?我一个人耍五个男娃子!”
手电光圈狠狠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玛措毫无窘色,浑身自在。她那骑马人的腿已彻底恢复了原形,两膝松松地形成轻微罗圈。她不管小蓉的手电光怎样盯她,她照样解衣脱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里看见的斑玛措又是原先的庞然大物,迈着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举一动都那么粗大剽悍,屋里的床、桌子、椅子,马上显出比例谬误来。
第二天斑玛措拿出酥油炸果请女兵们吃。女兵们个个嘴馋,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点心,马上哄抢。有人想到何分队长没来,便留出一份。这时小蓉在窗外吹排练哨,被女兵们叫过来,她对那几颗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张脸马上皱成了糖包子。她说谁吃这么臭的东西?闻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饭吐出来了!
然后她吹着哨轻盈地走去。
女兵们见斑玛措脸色死白。她的深色脸庞白起来十分怵目惊心。然后就听见一个完全不同的斑玛措说:“老子要杀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浓白口沫,从她口角溢出来。
王林凤主动要求把斑玛措的独唱拿出来,放在首长审查的一台新节目里。“八一”建军节,首长们照例要看一场演出,文工团也照例在演出后敲首长竹杠、讨经费、讨招兵名额、讨猪肉鸡蛋补助。所以这场演出比哪一场都关紧。首长总要求看看新演员。王林凤认为斑玛措这两个月进步很大,水平也稳定了。选定的歌目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帮斑玛措化妆的是萧穗子。何小蓉和斑玛措已结下深仇大恨,互相说话都得通过第三者转达。王老师指导萧穗子的笔触,主张这回把斑玛措画得个性些,粗犷些。一面指导化妆,他一面帮她复习动作、表情,哪里要手抚心房,哪里要挥臂向前,哪里要皱眉,哪里微笑。斑玛措一一领受,不时点头。到晚餐时间,王老师舒口长气,彻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缓缓上升,露出丰饶的水草地,红柳林,白的云,蓝的天以及斑玛措。乐队这次不上台,在乐池里做溪流,林涛,雄风万里。
首长们相互打听,这个美丽高大丰硕的藏族女子叫什么。“叫斑玛措,”团长说。“白麻雀?”一个首长乐了,声音特别大。
乐池里指挥棒抬起。不是小民乐队,而是交响乐团。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 风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听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个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
斑玛措边打转边扫视侧幕边一张张惊的面孔。汉人的面孔。让你们看看翻身农奴怎样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别落。幕伸伸头,缩缩头地落下来。
斑玛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个走向她的是谁。果然,是副政委。她先发制人,扭头便说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斑玛措会想退伍。她家乡多苦啊,她该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兵的人。
演出结束一个首长说话了。说人家还没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带劲!
斑玛措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听这首长如此热烈的表扬,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凤把斑玛措叫到礼堂后面的儿童乐园,问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玛措看王老师一眼,竟没有说话。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看见王老师轻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来。对王老师,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还是太恨了,她在这小老头面前总是反常,准备好的伤人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王林凤又说假如斑玛措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可以帮她讲两句话,争取一个病残退伍。不过可惜了,小老头顿一会说:“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闹,不过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巩固巩固,你就是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斑玛措老老实实听他说,原以为自己会抢白他: 我听到“位置”就要吐!却没有。她想这么好欺负的小老头,在他面前,她怎么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农奴呢?
王老师说:“我真为你高兴,”他背对着她,点上香烟。
斑玛措偷偷瞟他一眼,见他的肩动得有点异样。
“王老师。”她哑声叫道。
王老师还是背对着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烟。
斑玛措从水泥台阶上跳下来,走到他旁边。他果真在流泪。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汉人就是这样,动不动流眼泪,男的女的眼泪都多。他们汉人的眼泪是收买人心的,她老乡这样说。但斑玛措劝不住自己,自己为王老师的眼泪肠根子都疼。
王老师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会,王老师好些了,她想说王老师,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领导那儿为我说个情,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她从复员老兵那儿学来的俏皮话)但话一出口,却成了“王老师,那我就不走了。”
斑玛措又恢复了正常的声乐训练。女兵们发现她动作、步伐、神态很快变得秀气起来,吃水果也会在下巴下接一块小手绢。最大的变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洁癖,每天洗头洗澡。有人偶尔在浴室里碰见她,见她用把尼龙板刷浑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肤通红,轻度灼伤似的。女兵们在几个月之后说,斑玛措硬是把皮肤给刷白了。现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额前留一蓬刘海,辫子别在脑后,生人头一眼已看不出她是个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总是搬个凳子坐在院里晾洗净的头发,有时碰到怀了身孕的小蓉便把头扭开。两人的反目一直持续,从小蓉怀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来的那天,把两个红鸡蛋塞在斑玛措手里,娇嗔地斜她一眼。斑玛措满脸涨红。
何分队长回来是领队下连演出的。她为刚满月的儿子订了牛奶,就扔给了丈夫的父母。满嘴“龟儿、狗日”的何小蓉在大节上总是出手漂亮。
下连队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务。冬天开始,部队进入冬训,常常有大型军事演习。从总体上看,文工团的演出队是军事演习的一部分。
让斑玛措唱《翻身农奴把歌唱》是王林凤的主意。但他马上发现她唱得平庸,观众反应也平平。他认为斑玛措主要是欠缺舞台经验,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样一上台就变成一千瓦,还带钩,那一定比何小蓉还牵魂摄魄。领导们也觉得斑玛措的独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凤让两位音乐创作员专门为斑玛措写歌,根据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设计曲调,又找来萧穗子,逐句地帮她理解歌词。歌词和曲调对斑玛措来说显然太复杂了,她听着穗子口若悬河地分析、发挥,麻木的面孔后面是疯转的脑筋,但仍捕捉不住一个实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树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灯点的是我的心”那样明白。
萧穗子认为斑玛措的理解力差劲是因为汉语水平低。她开始给她上文化课,每天学两句毛主席诗词。行军队列里,穗子把生词写在一张纸上,贴在背包上,斑玛措跟在她后面念“横、横、竖、横……”到一个大宿营地,穗子总给她测验,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卖力,抓笔的手指掐得死紧,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队每晚演出,斑玛措比所有人都忙。灯光组抓她的差装灯拆灯,服装组支她抬箱子,道具组也使唤她递道具。她做这类杂事很灵,体力又好,天天落表扬,于是积极得要命,主动找更多、更重的杂事。男兵们乐得省力气,让斑玛措一人扛地毯;她弓着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线,一大卷地毯顺着她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个地道的农奴形象。
这天晚上何小蓉在独唱前被奶水胀得哭起来。女兵们全冲着她两个明晃晃硬邦邦的乳房傻眼,胆大的上去挤了两把,一滴奶也不出来。小蓉的吸乳器丢在上一个宿营地,还没顾上买新的,这时她对束手无策的女兵们说:“狗日结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她两个巴掌在乳房上乱打,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这时斑玛措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作女更衣室的帐篷口。她的破军装撕下了个半个肩,脸上头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抬头,奇怪地安静下来。斑玛措看着小蓉,又去看那对随时要爆炸的乳房,慢慢走过来。小蓉和她尚在冷战,双方都不知道怎样和解。小蓉此刻看着她,眼泪还是很多,却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牧畜出生的斑玛措了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这一群女兵中,唯有她是了解这痛苦的。她什么也不必跟她解释,她全了解。也唯有她,真正在为痛苦的她做伴。不知怎么一来,小蓉把头抵在了斑玛措的小腹上,用力摩擦。
斑玛措抱起小蓉,把她重又安置在椅子上。然后她跪下来,手里抓住一个茶杯,泼出去剩茶。她的手轻轻在小蓉的乳房上摸着,紫色血管疼痛得微微鼓凸出来。娇小美丽的小蓉,却有着庞大不美的乳房,天下哺乳期女人的乳房,乳头周围一圈粗大的颗粒,乳头顶尖上布满怪状的纹路。斑玛措的手老练地挤动,顺着乳脉,一下一下地。小蓉的痛苦立刻缓解下去,她累了一样微垂下眼帘。乳汁不畅快地流出来。斑玛措对小蓉说:“恐怕不行,挤不出来。”
小蓉看着她,由她全权负责那样看着她。
斑玛措跪得更低些,屁股坐在两个脚跟上。
然后所有人都猛一提气: 斑玛措的头埋进了小蓉怀里,嘴巴衔住了小蓉的乳头。她吸了几口,将吸出的乳汁吐在茶杯里。那里艳黄的乳汁,惹得女兵们一阵反胃。小蓉深深地呻吟一声,下巴略扬起来,眼睛全合上了。斑玛措的手轻轻按摩着那只乳房,逐渐地,它不再是一触即爆的危险模样了。
女兵们觉得眼前的场面既壮丽又恐怖,并且也有点无法看透的怪异。这种怪异似乎和性有关,引起她们隐秘的兴奋和罪过感。
小蓉的下唇和上唇松开,松弛到极限,头向后靠,眼睛也松弛极了。
斑玛措站起身后,足有三秒钟,小蓉才睁开眼。她谢了斑玛措,又向女兵们说:“斑玛措今天是舍己救人。”斑玛措说:“我救啥子人?老子乘机营养一下。”她哈哈哈乐了,女兵们全乐,都知道小蓉和斑玛措彻底和解了。
一路上都没买着吸奶器,小蓉就每天三次让斑玛措替她吸奶。她对女兵们说斑玛措吸奶比吸奶器好多了,一点都不痛。男兵们说斑玛措真划得来,天天加餐,好滋补哟!还不要奶票。
第二年五月,又到了首长审查节目的时候。这台演出大多数是歌颂华主席的,原先为斑玛措谱曲作词的创作员舍不得把好好一首歌扔掉重写,便把“毛主席请尝我的青稞酒”,改成了“华主席”。团长觉得不妥,副政委说这叫政治投机主义。创作员却说华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毛主席尝过的酒,华主席当然该尝尝。俱乐部给周总理、朱老总做的花圈,不是也给毛主席用了吗,就换了换挽联上的名字。再说写首好歌也不容易,光教斑玛措理解歌词就教了半年,重写也来不及啊!
文工团领导同意先拿这首歌凑合,等首长审查过,讨来了经费再说。
斑玛措这回是百分之百照着小蓉的风格演唱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做,像全中国所有女独唱演员那样含情脉脉,两眼顾盼,手随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后撅腚,手势是“阳光”“春风”“雨露”,嘴里有词眼里更有词,就像三步之外站着笑眯眯的华主席。谢幕也谢得标准,含蓄领颚,微撤脚步。人们想不愧跟萧穗子学了一年多文化课,看着就文化多了。人们却不去想,这样一个歌手团里有几十名,全国有几十万。
只有那位曾夸过斑玛措的首长大不满意。他说这个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点也不好听!
王老师气愤地瞪了那位首长一眼。这是演出后的会议,主要创作人员留下来听首长们的意见。
另一个首长也发言了,说斑玛措笨手笨脚的,做起动作像安着人家的胳膊腿。
第三位首长干脆说拿掉这个独唱。
王老师心想,你们就听得懂低级军官左嗓子叫操令,你们懂什么声乐?!
几个首长都说斑玛措唱得远不如一年前。
王老师清了清喉咙,站起身说:“这位藏族女兵基础差了些,连文化课都是现补的。不过如果再训练一阵,相信会有大的突破。”他说着说着,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不突破呢?他也觉出斑玛措目前的歌唱缺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到底缺的是什么。这是王老师第一次对斑玛措是不是座金矿发生怀疑。
年底文工团决定让斑玛措退伍。王林凤大发脾气,说斑玛措若走他也不干了。闹到最后王林凤还是得干下去,而斑玛措被淘汰了。
副政委打算找斑玛措谈话,王林凤说最好叫小蓉或穗子先跟她吹吹风。
萧穗子想,斑玛措一年前闹着要回草原,这下可成全她了。她在院子里见斑玛措骑车进了大门,一手握车把,一手拿着一叠报纸。她还是热衷于打杂,否则要被过分的健康憋出病似的。斑玛措的皮肤真给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现在比谁都滋润。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带的尺码直线收缩,现在不穿这副盔甲她倒是浑身不舒服。她把车把调得低低的,座位拔得很高,车闸也翻向外侧,于是她骑车时腰、背、臀划出一条十分婀娜的曲线(它在多年后被叫成性感)。街上人把时尚、风流的女痞子叫“超妹儿”,斑玛措骑车的样儿是很“超”的。
她见萧穗子叫她,便来了大骗后腿,脚绷出个芭蕾尖儿来,在空中划了半圈,这才下来。一招一式都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经没有脱离草原的痛苦。岂止不痛苦,她活得挺舒服了。
她摘下军帽搧风。军帽里垫的报纸露了出来,斑玛措学小蓉用报纸衬军帽,偷偷过大沿帽的瘾。她穿军装的风格也是小蓉的,领口摊得很低,里面蓝色拉链练功衬衫开出一块大三角,露出脖子底部那个甜美柔弱的窝窝。
萧穗子说:“斑玛措,现在让你回草原你可能不习惯了。”
斑玛措眼神一紧。
萧穗子马上把这个表情突变抓住了。她改用胡聊的口气说,她倒挺想去一趟草原,要是斑玛措跟她一块回去该多棒。斑玛措知道萧穗子成了舞蹈创作员,便说:“你要去我的弟娃儿可以当你向导。”
极擅于听话听音的穗子明白了,这个斑玛措已不是一年前的斑玛措。一年里,她已经剪断了她和草原之间的脐带。谁都不可能知道,那最后的剪断有多难,有多血淋淋。
萧穗子实在讲不出口: 斑玛措,文工团要缩编,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认你没有什么前途,你得把名额让给有前途的。
文工团给谁标上了“没前途”,谁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么说得出口呢?
于是换了何分队长。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导员,军阶将是营级,在斑玛措面前,她仍是个“营级小女娃”。她把斑玛措带到抄手铺,买了四碗红油抄手。两人边吃便讲些其他女兵的闲话。小蓉趁斑玛措快活便说:“喂,老斑。”她们要好得互称“老斑,老何”。小蓉说:“老斑我听说你要退伍?”斑玛措一大口抄手从嘴里滚出来,像是刚刚意识到它有多烫多辣。
“听哪个舅子说的?”
小蓉装着吊儿郎当,说斑玛措要走还向她保密。
斑玛措慢慢眨巴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把抄手夹起,送进嘴里,一下一下嚼着,不辣也不咸,温吞吞地咽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后说:“狗日敢把老子复员老子杀了他。”
消失很久的旷野气息又出来了,斑玛措眉宇间有了一点凶残。
“谁处理老子的?!”她瞪着小蓉,目光是散的。
“龟儿凶啥子么凶?你不是闹麻了要脱军装吗?”小蓉使劲扎起架势,要把她镇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哑口无言。她突然觉得这帮汉人不是东西,把人家弄个夹生,就一脚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个要我走,叫哪个来跟我说话。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队长到各个领导那里为斑玛措游说,撒娇,耍嘴皮,统统枉然。领导们说精简数目那么大,又不是单冲斑玛措来的。小蓉说斑玛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难把她弄走的,自从抄手铺谈话以来,她的情绪很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伤人或自伤的事。年年老兵复员,都有人拿冲锋枪“吐噜”当官的,还有的干脆下药让全连队死干净。斑玛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谁的仇人,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王林凤每天来看看斑玛措,劝她不要绝食,不要躺在床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软了。
斑玛措只有一句对着天花板说的话:“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间,她的退伍手续已办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笔退伍费装在她舍不得用的香港货小钱包里,悄悄塞进斑玛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床棉被,四套军装,一套棉衣和绒衣,再加上几件练功衫。小蓉打被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玛措的行李不是解甲归田,而是随队开发。她说:“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现在要看你表现,假如你龟儿跟我出差一趟表现好,你就留下继续吃一月三十七斤的军粮,拿八块七毛五军饷。”
斑玛措“咕咚”一下跳下床,问去哪里出差。
小蓉说“上去”一趟。
文工团常有人去若尔盖军马场,一说“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儿去。已经是何教导员的小蓉哄骗斑玛措说,她此去要找点红军当年过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玛措是责无旁贷的向导。
斑玛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这才猛来了一阵两眼昏黑的饥饿。她两手支撑在写字台上,站在那里傻笑。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事,单独和小蓉逛草原。斑玛措傻笑着,站着,瘫痪在她与小蓉的美好情谊中。
斑玛措不知道汉人们心眼子很多,胆子又小,在稍感对她歉疚时相互说,这下安全喽,老斑不会上哪儿抄杆冲锋枪来“吐噜”我们了;把她骗上路是不大地道,不过也是莫得办法的。
何教导员会把所有退伍文件交到军马场,再由军马场为文工团收拾残局。军马场不时镇压知青起义,镇压个把退伍军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长途汽车一天才走一百公里,临时决定宿在骑兵团一营。一营长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间首长客房拿出来款待小蓉。那是一间土坯大屋,中间搁了张土到家的雕花大床。往上一坐,发现床垫是席梦思,给不知多少首长压松了,一躺一个坑。
两天行车,斑玛措染了咳嗽,夜里咳得席梦思上蹿下跳,把上面的两个女兵抛起扔下。小蓉比斑玛措轻五十斤,斑玛措躺出的席梦思坑比她的要深许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玛措在谷底的地势。随着咳嗽,小蓉势不可挡地一下一下往谷底滚去。开始她还扒拉着往上爬,睡在斑玛措压出的坑里腰疼,也有些怪诞。但很快她放弃了挣扎。困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风吼得太凶猛,雪从门缝下钻进来,冻结了室内的气温,咳得热气腾腾的斑玛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温暖。她缩在席梦思的巢穴里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发现斑玛措把她紧紧搂着,下巴抵在她前额上。
何教导员没有动。过了一会,她发现自己哭了。
何教导员不知道斑玛措和她谁更疼谁,谁更舍不得谁。
把斑玛措的档案袋悄悄交到军马场,何小蓉就准备瞅个机会逃跑了。她给斑玛措写了一封信,与那个香港货小钱包一块,搁在斑玛措的背包里。
军马场部的招待所房里生着巨大的炉子。斑玛措一早醒来,见小蓉把火捅得很旺,并在上面烤了四个馒头。她不知她那醒来前,小蓉一直在看她。万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时想,这个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过所有的人。这两夜小蓉总是睡在斑玛措被窝里。斑玛措的洁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来,是洗衣粉,太阳,洗澡药皂的混合清香。斑玛措咳得更凶了,体温也有些烫。但这都好。
小蓉以为在她醒来前就能脱身。昨晚她强迫她吃了大剂量的感冒药。不料她却醒了。小蓉哪里知道斑玛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没有彻底被物质文明社会同化的人往往有着动物的感应。像嗅觉、像触觉、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扩张。她像鹿一样感应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样对这不幸感到不安却无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应到了什么。
她醒来之后手臂里躺的小蓉还在安睡,这个三十岁的营级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轻轻摸着她耳边卷曲的头发,小女娃的胎毛。摸着摸着,她哭了。她还是不去认识那越来越清晰的预感: 小蓉这次是把她押送回乡的。
何小蓉在斑玛措起床时手伸出去找什么支撑。当她意识到支撑她的是烧红的烟筒时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阵青烟,屋里腾起一股焦臭。小蓉没有惨叫,只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伤手,坐在地板上。她抬起头,见班玛措端着一茶缸雪进来,倒在灼伤上。两人都不说话,都看着灼伤。
看了很久。
小蓉和斑玛措并排坐在长途汽车座位上,肮脏的玻璃窗外是呆板的冬景。小蓉打定主意在下一个宿营点甩下斑玛措。而宿了两夜,斑玛措分分秒秒跟着她照应她的伤手,替她拎包、开门、解裤带、挤牙膏、拧毛巾……
第三天,刚出发不久就遇见车祸。三辆运木材的卡车撞成一溜,在狭窄的公路上堆出小半个伐木场,小蓉跳下车,前后望望,两头都是望不到头的车队。她一摸身上,说:“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丢了。”斑玛措知道小蓉挎包里装着采集来的曲谱,但她不知道那是小蓉装模作样胡乱记下的几首当地小调。
斑玛措说:“车开出来最多十里路,我跑一趟吧。”
小蓉又看看现场,受伤的司机在路边生起火,向山下伐木连求救。她说等伐木连爬上山来,搬掉木材,恐怕要到下午了。
“我在这儿等你。”小蓉说。
“我脚杆快当得很。”斑玛措转身要走,又站住,看着娇小的小蓉。白雪映衬下,小蓉的脸居然显得很脏。
小蓉给她看得很不自在,心虚得很。她那样看是什么意思呢?明白她的谋划,明白她们缘分尽了?
“要解手找个人帮你。”斑玛措嘱咐一句。似乎她站下那么久就是不放心这点。
小蓉把斑玛措的背包交给了司机,请他一定交给那位高大的藏族女兵。她给斑玛措的信被牢实地捆在背包带的十字交叉上。
然后小蓉步行两里路到了养路道班,求他们用拖拉机送她到山下伐木连。当她搭上伐木连的卡车向成都方向驶去时,她知道斑玛措已读完了她的信。她想像她读信时吃力的样子,眼泪花了她的眼睛。她已成了斑玛措此生最仇恨的一个人。
何小蓉成为军区副参谋长夫人时,自己也调到了文化处当了副处长。那是一九八六年。
王林凤因为在文革前期为军区造反派做出过许多曲,成了他们的红人,因此在一九八年代初便灰溜溜转业回了老家。他一次写信告诉小蓉,他收到过阿坝寄来的苹果,又没有投寄者的详细地址和姓名。但他怀疑是斑玛措寄的。
萧穗子因为要写一部小说而再次去若尔盖。她听一位在阿坝做了县委干部的女子牧马班成员说,斑玛措已做了母亲,已有两个孩子。她嫁得还算称心,丈夫是阿坝军分区的一位连长,也是藏族。
不知为什么,穗子没有去找斑玛措。
又是几年过去。何小蓉的丈夫升任了副司令。这天上午她刚要上班,见门岗挡住一个高大的女子和两个孩子。
小蓉看到这又是第一次见到的斑玛措了,只是藏袍崭新。她的眼睛又像从前那样,适应远距离的目标,眼珠也极不活络。她迈着草原人晃晃悠悠的大步走来时,身上已看不出一丝都市以及军队的痕迹。小蓉把她和孩子们请进门,这才发现斑玛措怀里还有一个孩子,四五个月大,脸蛋却已经跟两个大孩子一样肮脏。
斑玛措说她要跟丈夫去青海,以后离小蓉就远了。她不断向两个孩子说着什么,三个人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挤成一堆。不,是四个人,小蓉想。四个人坐一张沙发,尽管小蓉家的客厅大得空旷。然后丈夫匆匆穿过客厅,不久就听轿车打火,开走了。
小蓉问斑玛措晚上住在哪里。
斑玛措没听明白似的,上唇一掀。然后她眼睛看看偌大个屋,又去看楼梯口。她原本是想在小蓉家住一阵,和小蓉好好聚一场。
“没地方住,在我这儿凑合一两晚也行。”小蓉马上说。
小蓉叫来阿姨,上了茶,摆了糖果。她看着已走到院子中央的阿姨背影,对斑玛措小声说:“刘副参谋长知道你。”
斑玛措愣一下才想到刘副参谋长是小蓉的丈夫。
“不过他不知道我们关系有多深。”她躲开斑玛措的眼睛,笑了一下。“万一他问起来,你就说是一般战友。不要讲你帮我吸奶的事。”
这回斑玛措的愣怔僵在脸上,化不开了。
“他这个人多心得很。”她看着斑玛措。
斑玛措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又和多年前一样,如同温敦的老牛或老马,看着人类层出不穷的把戏,对他们的企图毫不懂得。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谅了他们。
小蓉这才大声向警卫员布置,要他暂时搬楼上客房去住,把他的屋让出来给客人。
第二天早晨小蓉下楼来,发现斑玛措一家已经走了。茶几上搁着一个大纸包,包的是虫草和藏红花。
斑玛措和三个孩子到达丈夫的部队之后,从大儿子的袍子里找出一个微型遥控坦克。她想起它曾经摆在小蓉的客厅,很珍贵地罩在一个玻璃壳子里。小蓉当时说那是丈夫参加军事考察团一个英国将军送他的礼物。斑玛措的大巴掌走在了她意识的前面。等她的意识撵上来,儿子已倒在了地上,鼻血糊了一脸。她和小蓉的一场情意刹那间使她过电一般地疯狂起来,朝着儿子追杀过去,两只靴子轮流往那七岁的脊梁、肩膀、屁股、头颅上落,屋子里小型冬宰似的充满各种调门的惨叫。
打到她自己也奄奄一息了,她坐下来,看着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儿子。三个孩子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最小的那个在一分钟前哭碎了最后一点嗓音。
门外,一个男人的皮靴声近来。也是晃晃悠悠的草原步伐。斑玛措坐在地板上身体一缩,心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下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