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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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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老舍
全家福序幕
(三幕七场话剧)
人物 表
诸所长——男,三十岁左右,党员,某派出所所长。平海燕——女,二十四岁,团员,民警。
刘超云——男,二十多岁,民警。
李珍桂——女,四十七八岁,街道上积极分子。王仁利之妻,李天祥的继母,原名王桂珍。
李天祥——男,二十七岁,复员军人。
王仁利——男,五十来岁,运输工人。王秀竹与王新英的父亲。
王仁德——男,四十多岁,仁利之弟,莲花峰人民公社的炊事员。
王秀竹——女,二十五岁,工人。
王新英——男,二十岁,学生。
丁宏——男,二十六岁,工人,秀竹的未婚夫。沈维义——男,十九岁,新英的学友,团员。
林三嫂——女,三十岁,与李珍桂同院住。
井奶奶——女,八十岁,与李珍桂同院住。
于壮——男,二十多岁,民警。
唐大哥——男,三十多岁,工人。
唐大嫂——女,三十岁,唐大哥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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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 场
时间 一九五八年初春,早晨。
地点 北京某胡同内。
人物 
平海燕 
王仁利 
李珍桂 
林三嫂 
井奶奶 刘超云
诸所长 李天祥
〔幕启:某胡同的一株大树下,树叶刚出芽。平海燕立,
王仁利倚树而坐。
平海燕 怎样啦?大叔!
王仁利 行了,不要紧啦!
平海燕 我陪您到医院去看看吧?
王仁利 不用!不用!刚才我心里一阵闹得慌,现在过去了!
好姑娘,好同志,甭管我啦!我再定定神,就可以去上班!
平海燕 那我可不放心!您要是不愿意上医院,我把您送回家去,然后打电话给您请半天假吧?
王仁利 别,别请假!工作正紧张,我哪能动不动就请假呢?(立)
平海燕 那么,我去给您找点开水,喝完再走?
王仁利 也不用,好同志!唉!同志,你知道吗?在解放前,我专受警察的气!
平海燕 您从前……
王仁利 卖力气吃饭,什么都干过,也蹬过三轮儿。哼,一想起当年的警察,再看看今天的警察,真,真是一言难尽!我受过多少欺侮啊!
平海燕 您受的那些气呀,我也赶上了个尾巴!
王仁利 你比我幸福多了,姑娘!我呀,并不比那时候街面上的任何人特别坏,可也不特别好,没作过对社会有好处的事!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发愧!
平海燕 那时候您就恨旧社会!
王仁利 同志,那时候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出个坏主意,报复一下!
平海燕 您举个例子吧!
王仁利 啊——在北京沦陷时期,人人得给日本兵行礼!有一天我故意慢行礼。日本兵好揍了我一顿。后来,我拉上一个喝醉了的日本兵,我也好好地揍了他一顿!
平海燕 大叔,您有根!
王仁利 别叫我脸上发绕了吧,同志,我有什么根哪?我没作过什么对人有益的事!
平海燕 您现在可是挺好啊!
王仁利 现在我要是再不要强,还算个人吗?北京一解放啊,救了我的命!
平海燕 您现在是……
王仁利 去年还蹬三轮,现在是运输工人了。
平海燕 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好吧?
王仁利 很好!很好!
平海燕 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王仁利 (回答不上来)有……啊,有……同志,谢谢你,我行啦,赶紧去上班!(欲走)
〔李珍桂上。
平海燕 大叔,我陪您走几步吧!(同王走)
王仁利 同志,同志!你回去吧,回去吧,我真行啦!
平海燕 我跟您走几步,看看您是不是真行啦!
王仁利 好,你看!(大步走,平随下)
李珍桂 (呆呆地看着王的背影)他?他?他上这儿干吗来啦!莫非……
平海燕 (回来)李大妈,我问您上哪儿去?您干吗直勾勾地发楞啊?
李珍桂 (不愿意回答)啊,啊,我上车站接我的儿子天祥去!
他复员了,回来住几天,然后到工厂搞生产去。
平海燕 天祥就回来?那可真好!
李珍桂 是呀!我说,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平海燕 不认识。他走着走着直晃悠,我把他搀到树下边坐了一会儿。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他好象不愿意说。李珍桂不愿意说……
平海燕 哟!我忘了告诉他,我们管替人民寻亲觅友。难道他也许把家里的人丢啦?解放前那些年,天下大乱,有多少多少人家丢了亲人!
李珍桂 还不光丢了啊,我的好姑娘!卖儿卖女的事多得很呢!那个人不住在咱们这溜儿吧?
平海燕 我没问他在哪儿住,他不象是咱们这一区的。
李珍桂 也没问他姓什么吗?
平海燕 问啦,他姓王,从前是蹬三轮的,现在是运输工人。
李珍桂 噢……
平海燕 怎么啦?李大妈!
李珍桂 没,没什么!我既作街道工作,就得关心别人哪!
平海燕 在您当治保委员以前,您就爱帮助别人!
李珍桂 你真会鼓励我!好,我快走吧!
平海燕 我给您叫辆三轮吧?
李珍桂 不用!我会坐电车去,一会儿就到!噢,再告诉你一件事,小平!我们院子的林三嫂,前些日子,不是逛厂甸把孩子丢了,叫小刘同志给找回来了吗?平海燕是呀,林三嫂三十好几了,还象个孩子,喇喇忽忽的!
李珍桂 从那天起,她积极起来,进步的还真不坏哩!咱们都得给她打气,对不对?
平海燕 对!我马上看看她去!您快走吧,大妈!
李珍桂 我马上走!一会儿就回来,我想准有大汽车送我们!(下)
〔林三嫂挑着水桶出来。
平海燕 三嫂!挑水去呀?
林三嫂 是呀,我挑,省得又麻烦你们的小刘同志啊!
平海燕 哼,恐怕小刘不见得高兴!
林三嫂 他不高兴,我们可全高兴了呢!李大妈,我,还有全院的人都说了:咱们院子里这么多人,可是天天小刘同志来给井老奶奶挑水,说不下去!今天由我开个头儿,我抓早去挑,挑满了缸!
平海燕 三嫂你真行!
林三嫂 好嘛,就专凭小刘同志给我找着了孩子,我也得卖卖力气!你看我多么马虎呀,净管自己看这个看那个,会把小虎儿给丢了!
平海燕 好在不会真丢了!
林三嫂 那不是因为你们真负责任吗?好家伙,别说真丢了,丢一会儿还差点把我急死呢!
平海燕 三嫂,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去,您也出去找点工作,跃进一下,不好吗?
林三嫂 是呀,我也想过啦,在家里跃进不起来呀!
平海燕 对!得出去加入个什么组织!
林三嫂 可是呀,就怕老林不愿意!
平海燕 请李大妈劝劝他呀!大伙儿不是都愿意听李大妈的话吗?
林三嫂 对!
〔井奶奶出来。
平海燕 老奶奶,您好哇?好几天没看见您啦!
井奶奶 (开玩笑地)你这个姑娘不想着老奶奶嘛!看人家刘同志,林三嫂,真跟我的亲儿女一样!
平海燕 论岁数,我得是您的孙女,老奶奶!
井奶奶 哎!你们真叫我这老婆子心里痛快啊!八十岁了,没想到你们对我都这么好,叫我还想再活八十!三嫂啊,挑半桶吧,我一个人喝不了那么多水!
林三嫂 半桶哪行呢?小刘同志待会儿一看,缸没满,他准得又去挑!
井奶奶 真是的,谁见过当巡捕的给老街坊挑水呢?
林三嫂 老太太,现在不叫当巡捕的,叫人民警察!
井奶奶 我知道啊!可是,五十年前的话呀说着顺嘴儿!
平海燕 老奶奶,您也不光说五十年前的话,对眼前的事也挺关心的!
井奶奶 真会说话呀!你的话就好比玫瑰花儿张开了嘴儿,一股子香味儿钻到我心里去!嗯,嗯,我得告诉你:李大妈呀,刚才上车站接儿子去了。
平海燕 是呀,我刚刚碰见了她,她高高兴兴的!
井奶奶 高高兴兴的?在她出门之前,我去让她喝我一碗刚沏好了的茶。她呀,在屋里掉眼泪呢!
林三嫂 掉眼泪?那不象李大妈呀!她是咱们这儿的积极分子,不管风里雨里,什么事都走到前面,没皱过眉,干吗掉眼泪呢?难道她不爱她的儿子天祥吗?
井奶奶 三嫂,你可千万别乱说!她搬到这儿来的时候,老伴儿已经死啦,她只带着天祥,母子俩呀寸步不离,别提多么亲热啦!
平海燕 您没问过李大妈,她的老伴是谁,从哪儿搬来的?
井奶奶 问过,她只说是由城外头搬来的,别的呀,什么也不说!
平海燕 城外头还有什么亲戚吗?
井奶奶 天祥告诉我,他还有个叔叔!
林三嫂 说也奇怪,这几年了,咱们谁也没见过这个叔叔!
井奶奶 三嫂,我可不准你刨根问底地去问李大妈!你的嘴笨,说话没有分寸!
平海燕 对,三嫂,老奶奶想的对!咱们都愿意帮助人,可别叫人家觉得不好受!
林三嫂 哎!我就是个爆竹筒子!好,我多干事儿,少说话!
可是老奶奶也爱发脾气,不象李大妈那么有耐心,会说服人!
井奶奶 反正我比你强点!
平海燕 老奶奶,您想,李大妈干吗掉眼泪呢?
井奶奶 我猜呀,莫非她还另有儿女,所以一听说天祥回来,勾起来伤心?
平海燕 嗯!您想的有点意思!老奶奶,您得下点工夫,随机应变地问问李大妈和天祥。咱们不能袖手旁观,看着别人掉眼泪呀!
林三嫂 哼,我就不掉眼泪。遇见难事,我哇哇地哭!(看见刘超云来了)哟!小刘同志来了,我快跑!(跑下)
刘超云 (赶过来)老奶奶,这是怎么回事?您叫林三嫂给挑水啦?
井奶奶 哪是我的主意呀,她自己要去!得啦,谁挑不一样啊,反正我老婆子沾了大伙儿的光!
〔诸所长走来。
诸所长 井奶奶!您好啊?
井奶奶 好啊!诸所长!来,说会儿话吧!
诸所长 不啦,我有事去!小平,你回去查一查拣来的失物,有到期上交的赶紧交上去,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奶奶,再见!(下)
平海燕 我就去,所长!老奶奶,过两天,天长点儿,我来给您拆洗被子!
井奶奶 那就更不敢当啦!再说,李大妈已经定下了,你说晚啦,好姑娘!
刘超云 小平,你去吧,我招呼着老奶奶!
平海燕 老奶奶,再见!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作,我们都是您的儿女!(下)
井奶奶 哎!哎!(望着平的后影)多么体面的姑娘啊!从前哪,我见着穿制服的就躲到远远的去;现在,我越看你们就越爱你们,你们简直都象鲜花似的那么叫人爱看!
刘超云 老奶奶,别夸奖我们了吧!我们的工作并没都作好!
我们哪,大多数都年纪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井奶奶 你呀,小伙子,谦虚的有点过火!给我挑水的是你,给林三嫂找到孩子的也是你!那天,为救火,你还受了点伤!
刘超云 那……那都算不了什么!
井奶奶 算不了什么?你不明白呀,我们这上了年纪的人,从前遇见的净是惨事儿!现在呀,你们叫我这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婆子心里老热乎乎的!
〔林三嫂挑水回来。
林三嫂 哟!刘同志,还在这儿哪?
刘超云 专等跟你换肩儿呢,三嫂!我来!(抢水桶)
林三嫂 别抢!不把水倒在缸里,不能算我完成任务呀!
井奶奶 三嫂啊,叫他挑进去吧!要不然,你再丢了孩子,他可不管找啦!
林三嫂 老奶奶,您也学会拿我开心啦?(把水桶让给刘)
井奶奶 活到老学到老嘛!(笑)
〔胡同口外有大汽车停住声,众人告别声。
林三嫂 大概是天祥回来了!真快!(迎过去)〔李天祥扛着行李,同妈妈上。
林三嫂 大兄弟,天祥!回来啦?
李天祥 回来喽!你好哇?三嫂!老奶奶,您更硬朗啦!(放下行李)
井奶奶 唉!我大概永远死不了啦!近来连伤风咳嗽都跟我请了假喽!好孩子,你,你简直象个小老虎嘛!
李珍桂 老奶奶,他不光是身体好啊,还学了文化,已经是初中毕业的程度啦!
井奶奶 文武双全,横是快作元帅了!
李天祥 我复员了,老奶奶,作不了元帅!
李珍桂 天祥过两天就下工厂,我看他作个劳动模范,倒有把握!
刘超云 (出来,仍挑着桶)天祥!天祥同志!(伸出手去)
李天祥 (握手)超云!服务的劲儿还是这么大!(就手儿接过水桶去)
刘超云 怎么回事?
李天祥 怎么回事?有复员军人的地方,叫你去挑水,听说过吗?
井奶奶 别挑喽!谁也别去!我的肚子装不下四桶水!
刘超云 这回不是给您挑,是给林三嫂!
林三嫂 给我挑?
刘超云 啊!你只顾了老奶奶,不看看自己的缸!
林三嫂 我的缸空啦?
刘超云 大概从昨天就空了!
林三嫂 嘿!要是开个竞赛大会,比比谁马虎呀,我准得头奖!
〔众大笑。
(幕)
第二 场
时间 前场后一日,星期日清早。
地点 某公园内幽静的一角。
人物 丁宏 
王秀竹 
王新英 沈维义〔幕启:某公园极为幽静的一角,王秀竹愁苦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丁宏无可如何地来回走,手里拿着张报纸。
丁 宏 秀竹,上月评比,你的工作成绩很出色,照这样下去,不久就能做个先进工作者,你应该更积极,高兴嘛!
王秀竹 是,我是要积极。只有忘我的劳动,我才能报答党跟毛主席的大恩大德。
丁 宏 这就对了。秀竹,事情要一样一样地解决,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事都摆出来,弄得什么也解决不了!
王秀竹 唉!
丁 宏 秀竹,别发愁!别的事能不能很快地解决,你我都不知道。可是,你准知道再加把劲儿,就能做个先进工作者,你也准知道我真心爱你!
王秀竹 丁宏,我真感激你,能够爱我这么一个人!
丁 宏 难道只是感激?
王秀竹 我,我也爱你!
丁 宏 这不结啦,还不赶快结婚,等什么呢?
王秀竹 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叫你再想一想。你工作积极,为人正直,有眼睛的好姑娘都会喜欢你,你何必非抓住我不放手呢?我,我,十三岁就……
丁 宏 为什么老记着那段历史呢?是那个可恨的旧社会把你推进火坑里去的,不是你自己的过错!
王秀竹 可是,可是,进过火坑的女人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回事!一想起来,我就浑身乱颤,手脚出凉汗!
丁 宏 (坐在她旁边,温柔地)秀竹,亲爱的,勇敢点,勇敢点!不再想那个,想现在,想将来!你看,今天你已经是个好工人,病治好了,有了文化,谁问你过去的事呢?你再加加油,明天就可能作个劳动模范!你应当比谁都更高兴,干吗发愁落泪呢?
王秀竹 (有了点笑容)丁宏,你多么好哇!假如我没经过那回事,清清白白地遇见你,我们的爱情该多么干净美丽啊!
丁 宏 看,你还是没解开扣儿!咱们现在的爱情就干净,就美丽!我建议咱们下星期天就结婚,不能再等!
王秀竹 再稍等等吧!要是咱们能够找到我的妈,叫你的父母和我娘看着咱们结婚,有多么好啊!
丁 宏 咱们不是没有找啊,找不到可有什么办法呢?寻人广告登了不止一次,可是……谁知道她老人家……
王秀竹 别乱猜吧!要说死呀,我应当是头一个!病死,打死,折磨死,都很现成,我既没死,叫党给救活,我就相信妈也必定还活着呢!
丁 宏 咱们先结婚,也不妨碍寻找妈妈呀!
王秀竹 她老人家一定也正找我!谁知道她掉了多少眼泪,伤过多少次心呢!对啦,还是先找到妈妈!要是咱们光顾自己的幸福,可还叫老人家天天掉眼泪,咱们不是太自私了吗?想想看,一家子先团圆了,咱们再结婚,不是喜上加喜吗?
丁 宏 好,我听你的话!可是,上哪儿找去呢?怎么找呢?
王秀竹 先找我的弟弟!他年轻,不会象老人那么容易……
丁 宏 那就赶快再登寻人广告吧!
王秀竹 对!可是,谁知道弟弟改了名字没有呢?他也不知道我现在叫王秀竹呀!
丁 宏 就用你的小名好啦。小名叫什么?
王秀竹 叫招弟儿。我的确招来了弟弟,可是又把他丢了!
丁 宏 唉,那年月,够多么惨哪!
王秀竹 (出神地回忆)当初啊,我也就十来岁吧,老拿弟弟当个活洋娃娃,给他梳小辫儿,(丁宏一边听一边翻阅报纸)给他眉毛中间点红点儿,他老实极了,我怎么摆弄他,他也不着急!我一给他梳小辫儿,我们就一齐唱: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明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泣)
丁 宏 秀竹!看,看这里!怎么?又哭啦?别哭!别哭!看这段新闻!(指报)这儿说:母子失散了二十年,会叫人民警察给找到了!他们既然能替别人找到妈妈,也就能找到咱们的妈妈!告诉我,老人家们在解放前是住在北京吗?
王秀竹 也是,也不是!
丁 宏 怎么也是也不是呢?
王秀竹 爸爸妈妈原住在北京,可是日本兵在这儿的时候,混不下去了,爸爸上了张家口。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爸爸!据说,他死在那里!
丁 宏 不管怎么说,人民警察准有办法!走,咱们马上到派出所去!
王秀竹 我,我不敢去!
丁 宏 这是什么话?你知道今天的人民警察都是多么可爱!
王秀竹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一提起那段历史,我就光会哭,说不上话来!
丁 宏 有我帮助你,你不会光哭,不说话!走吧!
王秀竹 我想,还是写信好!一边哭一边写,只耽误自己的时间,不耽误别人的工夫!
丁 宏 也好!马上回去写!你说,我写!
王秀竹 走吧!你多么好啊!
丁 宏 你怎么光说我好呢?说得我怪不好受的!
王秀竹 你是好!你是好!在解放前,我没遇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丁 宏 要是不解放,我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姑娘!走吧?亲爱的!(把报纸扔下)
王秀竹 也好吧!(携手缓缓同下)
〔王新英与沈维义同上。
王新英 维义,你去陪妈妈、姐姐吧,不用跟着我!
沈维义 姐姐会招呼着妈妈,我跟你走走吧!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儿!
王新英 维义,你去吧!去吧!别管我!你越照顾我,我心里越不得劲儿!你多么幸福,妈妈那么硬朗,姐姐又那么关心你!看我……
沈维义 新英,你的脾气是有点古怪!
王新英 本来嘛,我这个倒霉蛋儿,几岁的时候就入了孤儿院!你一点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孤儿院是什么样子,我逃跑过两三次!解放后,我入了教养院,我又逃跑过一次,可是又自动地回去了!
沈维义 我真不放心你!你现在不会由学校里跑出去吧?
王新英 那也难说!一想起妈妈、姐姐来呀,我就要到处去找,找遍了全中国!(拾起那张报纸,随便地看)星期天,每个园子都唱好戏!
沈维义 新英!我去跟妈妈要点钱,请你听《闹天宫》,好不好?
王新英 我没有心程看戏!
沈维义 新英!你不该这样,这会把你的身体搞坏!
王新英 维义,维义,看!(指报)
沈维义 (看)这可是好消息!上派出所去,走!你还记得父母的名字?
王新英 记得!父亲叫王仁利,早死在外边啦!母亲叫王桂珍。
沈维义 姐姐呢?
王新英 就记得小名,招弟儿!大概姐姐也只记得我的小名儿,我的小名叫小马儿。
沈维义 那就行了!这儿(指报)不是说,只要有姓名就行吗?
王新英 恐怕不那么简单!
沈维义 新英!你应当信任咱们的人民警察,他们有智慧,有热情!
王新英 可是呀,维义,万一找不到,我的心里可就更沉重了!
沈维义 你光有顾虑,没有行动,也不对呀!
王新英 行动!行动!失散了十五年,我跟他们面对了面也不认识呀!
〔丁宏与王秀竹又回来。
丁 宏 对不起,这份报是我的,还没看完!你们不看了吧?
王新英 给你吧,同志!谢谢你!(递)
丁 宏 (接报)秀竹,咱们快走吧?
王秀竹 快走!假若几天之内把他们找到,我不得乐坏了吗!(同下)
王新英 看样子,他们也是找人的!嘿,说句老话儿,人民警察真积了大德啦!
沈维义 嗯,那位女同志还就许是你的姐姐呢!
王新英 哪有那么巧的事?你没听见她叫秀竹吗?
沈维义 你刚才说的,只记得她的小名儿,你怎么知道现在她不叫秀竹?
王新英 你太乐观了,维义!
沈维义 不象你,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顾虑专家!
王新英 那,都因为自幼儿丢了母亲!你有什么委屈,一直地就去找妈妈说说委屈,心里就轻松了。我有了委屈跟谁说去?藏在心里!你能堂堂正正地当着妈妈落泪,我有眼泪只能掉在枕头上!
沈维义 你的心理分析不坏,该作个小说家!走吧,上派出新去,别再耽误着!
王新英 万一,万一到了那儿,民警说:只有这么三个名字,叫我们上哪儿找去?我,我受不住!
沈维义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那么说呢?顾虑专家!你不去,我替你去,我已经记住了那三个名字!
王新英 好!我去!你呢?
沈维义 当然陪你去!
王新英 不去告诉你妈妈一声?
沈维义 不用了!妈妈知道,我要是丢了,她会去托人民警察把我找回来!(同下)
(幕)
第三 场
时间 第二天,中午。
地点 李珍桂家中。
人物 
李天祥 
井奶奶 
林三嫂 李珍桂〔幕启:李天祥独当看书,时时看看手表。他穿着短夹袄,上面有一块补钉,补得不大好看。井奶奶进来。
井奶奶 天祥!
李天祥 (急立)哟,老奶奶!没听见您进来!
井奶奶 你念书念入了神嘛!
李天祥 快坐下,老奶奶!
井奶奶 我站站,直直腰好!天祥,你这哪是休息呢?不说出去逛逛公园,看看电影,一天到晚拿着本书,老念!老念!
李天祥 老奶奶,过两天我去搞工业,不得预备预备吗?况且,我这儿也没光念书!
井奶奶 还干什么哪?
李天祥 外面火上蒸着包子,我看着呢!(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得了!老奶奶,您尝尝我作的豆沙包子吧,准叫您满意!
井奶奶 你在哪儿学的蒸包子呀?
李天祥 部队里呗!
井奶奶 真是一人学会了八宗艺呀!那块补钉也是自己补的呀?补的可差点劲!我要戴上老花镜,还能补得更好看点!
李天祥 是吗?老奶奶!可是您不会演戏!
井奶奶 什么?
李天祥 我说您不会演戏!
井奶奶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李天祥 老奶奶,这是名演员倪明霞到部队慰问我们,给我补的!
井奶奶 倪明霞?就是那个长得象仙女、嗓子比笙管笛箫还好听的姑娘?
李天祥 就是她!
井奶奶 真了不得!那么大的角儿还肯补衣裳,真了不得!补的再难看一点,我也没的说了!
李天祥 是嘛!您这么一想,这就跟绣花儿一样好看了!
井奶奶 唉!年头儿变得呀,净出叫人想不到的事!我说老大,别光学这个那个,也得张罗个媳妇,省得衣破无人补啊!
李天祥 当然喽!您等着吃我的喜酒吧!
井奶奶 你看,我还当是你不要媳妇呢!
李天祥 老奶奶,我又不是杜勒斯!
井奶奶 什么毒、辣、私?提又毒、又辣、又自私的人干吗呀?
李天祥 老奶奶,杜勒斯是美国的,他说呀,咱们这儿不要家庭啦!
井奶奶 噢!他怎么知道咱们的事情?地道瞎扯!我就盼着你娶个又能干又漂亮的小媳妇,你妈妈呀,光是街道上的事儿就忙不过来啦!有个儿媳妇,也好帮帮她呀!
李天祥 妈妈可真进步了,真拿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作!
井奶奶 可是呀,她有时候坐着发愣,眼泪在眼圈里转!
李天祥 真的吗?真的吗?
井奶奶 我又不是那个什么斯,能够造谣言吗?
李天祥 她为什么落泪呢!想我?我常写家信哪!
井奶奶 告诉我,天祥,她是你的亲娘不是?
李天祥 是亲娘不是?(稍迟疑了一下)是!是!她是最好的妈妈!
井奶奶 嗯!我再问你一句,她还有过别的儿女没有?
李天祥 我不知道!
井奶奶 你怎么连有兄弟姐妹没有都不知道?
李天祥 知道,没有!没有!
井奶奶 她结婚以前的事,你没问过吗?
李天祥 问过!妈妈什么也没告诉过我!
井奶奶 在你们搬进城里以前,你不是有个叔叔,还是舅舅,他也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李天祥 也没有!老奶奶,您为什么问这些个呢?
井奶奶 我愿意叫咱们都高高兴兴,没有一个人暗地里掉眼泪!掉眼泪的年月过去啦,不是吗?
李天祥 老奶奶,您说的好!据您看,妈妈为什么偷偷地掉眼泪呢?
井奶奶 我这可是乱猜呀,老大!比方说,你妈妈是改嫁过来的,没有把孩子带过来……
李天祥 老奶奶,那……那不会!老奶奶,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我不便问她,您跟她说说好不好?假若您真猜对了,我一定想法子找到她的儿女!
井奶奶 你愿意?
李天祥 我添两个兄弟姐妹不好吗?全国的人民都是亲人,何况一母所生的呢?
井奶奶 好!我跟你妈妈说,两个老太太容易说到一块儿。你也别闲着,去找那个叔叔或是舅舅,问问他,你现在是小伙子了,他不至于还不肯对你说实话!
李天祥 可是,好几年没通信了,叫我上哪儿去找呢?
井奶奶 去问派出所呀!
李天祥 喝,老奶奶,您可真有办法!
井奶奶 我哪有办法呀!我就知道派出所的同志什么都管,还管给我挑水呢!
李天祥 对!就那么办!(闻)嗯?怎么有点糊味儿?
林三嫂 (在门口)天祥!锅燕干了吧?
李天祥 哎哟!忘了!(往外跑)
林三嫂 (入)老奶奶,大伙儿老说我马虎,其实呀,谁也不能永远不粗心!
井奶奶 老给自己宽心丸儿吃,三嫂!我当初作小媳妇的时候啊,连说错一句话,婆婆都能闹一天!我的心哪老在嗓子眼儿这溜儿!
林三嫂 喝!那够多么难受啊!现在可好喽,没有那样的婆婆啦!哼,古时候做媳妇的得受多少罪呀!
井奶奶 什么古时候呀,那是不远的事儿!你们这年轻的就是不知道从前的苦处!
李天祥 (上)得啦,幸而没把锅烧炸了!老奶奶,您在这儿吃包子,我出去办那回事!(拿起外衣)
林三嫂 怎么?天祥!就准老奶奶吃呀?
李天祥 也有你的,三嫂!告诉我妈,不用等我吃饭!(下)
井奶奶 三嫂,咱们不能把他们的都吃光了啊!
林三嫂 嗐!老奶奶,我就那么没心眼儿?您放心,我尝七个八个的就行了!
井奶奶 你呀,三嫂,简直是个大孩子!
林三嫂 我逗着您玩哪!我呀,打定了主意,到街道食堂给大伙儿作饭去!您看我有点出息没有?
井奶奶 好!好!你去吧!可有一样儿,你跟三爷商量了没有?
林三嫂 跟他商量干吗?我作的是正经事!
井奶奶 那不大好吧?
李珍桂 (上)老奶奶!三嫂!
井奶奶 李大妈,你又上哪儿去了?看,跑得这么喘嘘嘘的!
李珍桂 反正一天不闲着呗,作了就是作了,还说什么呢?
井奶奶 不是叫你表功,是我要听听!
李珍桂 好吧,我不敢不听老奶奶的话!我呀,一早出去,在大树底下捡着一串儿钥匙。
林三嫂 一串儿钥匙?准是锯碗的丢了的。锯碗的管配钥匙呀!
李珍桂 锯碗的不那么早出来,三嫂!我没顾得干别的,就找了小平去。我们俩都想啊,带着一串钥匙上班的也许不是银行的就是邮局的。多半是邮局的,邮局开门早啊!我们俩就往各处邮局一打电话,果然找到了失主儿,是个女同志,急得都说不上话来啦!
林三嫂 她就马上来,取了走啦?
李珍桂 小平忙,我又怕邮局的女同志脱不开身,我就飞跑给送去了。别的都是小事,我怕把丢东西的人急坏了!
林三嫂 李大妈,您的心眼可真是好哇!
李珍桂 什么好不好的,能替别人伸把手的就伸把手!
林三嫂 李大妈,我跟您学,我打定了主意,去到食堂帮忙!不会作菜,我可会挑水买东西什么的呀!
李珍桂 食堂里正缺你这么一把手!来吧!来吧!可是,你跟三爷商量了吗?
井奶奶 你看如何?李大妈也这么说不是?
林三嫂 我要一跟他商量啊,他准不许我去!他都好,就是有点自私!
李珍桂 三嫂,你必得跟他商量好了。你要是不愿意自己说,我跟他说去!
林三嫂 对!您说比我说更有劲儿!(下)
井奶奶 李大妈你行,真会拉拢人!
李珍桂 团结人,老奶奶!大伙儿的事大伙儿办,先得讲团结。
井奶奶 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呀!
李珍桂 对了!咱们胡同的食堂就快开啦,我得去找点家伙,送到食堂去。(找东西,放在一处)
井奶奶 我帮帮你吧?
李珍桂 老奶奶坐着歇歇吧!您岁数大了,我们都该伺候您!
井奶奶 我要帮助你几句话!
李珍桂 那好哇!您岁数大,经验多,您说吧!
井奶奶 李大妈,我看哪,你有心事!
李珍桂 心事?我不愁吃,不愁穿,里里外外都顺当,有什么心事呢?
井奶奶 咱们哪可都是过来人!咱们没法儿忘了从前的事!
李珍桂 一忙啊,可也就把那些不痛快的事儿忘啦!
井奶奶 可是你常想,还掉泪呢!
李珍桂 还掉泪?我不是爱掉眼泪的人,井奶奶!
井奶奶 我看见好几次了!
李珍桂 您看错了吧?老太太!
井奶奶 李珍桂,你这个实在人怎么学着说谎呢?
李珍桂 我不会说谎!我是想啊,话说出来有好处,就说;没好处,说它干什么呢!老奶奶,我去给您拿两个包子来,您尝尝,天祥作的馅子!
井奶奶 我不吃!你不对我说实话,我不吃你的包子!(要走)
李珍桂 您慢着点,我搀着您吧!
井奶奶 甭管我!李珍桂!
〔林氏夫妇吵起来。
李珍桂 哟!林家的两口子又吵上啦!(急往外走)
井奶奶 你歇歇,我管管他们去!
李珍桂 您甭分心,交给我吧!
林三嫂 (闯了进来)李大妈,您说这个人可恶不可恶?我听您的话,刚一跟他商量,他就横着来了!他说,我要到食堂去,谁管孩子呢?
李珍桂 咱们有托儿所呀!
林三嫂 我也是那么说。可是,他说,谁出托儿的那份钱呢?
李珍桂 三嫂,三爷说的也对!这么办,你不必整天工作,几时有空,来给挑挑水什么的就行!
井奶奶 你出去,我给你照应着孩子!
李珍桂 要不然呢,你就参加缝纫小组,那有些收入!
林三嫂 可是,我的活计拿不出手去呀!我就是个笨人,我恨我自己这么没本事!
李珍桂 不能那么说,三嫂!我去跟三爷商量商量,你先把这些盆盆罐罐送到食堂去,然后看三爷喜欢你去作什么,再看你愿意不愿意。商量着办,什么事就都好办!协商好了,你有不会的,我教给你!好,我找三爷去!对,还得给孩子带俩包子,我就是疼你们的小虎儿!(下)
井奶奶 唉!这个人光知道帮助别人,可就是不说自己的委屈!(三嫂拿筐子装家伙)三嫂,你慢着点,别给碰碎了!
林三嫂 看您说的,我就那么不中用!(说着,把小瓦壶的嘴儿碰掉)得!我是没用,壶嘴儿掉啦!
(幕)
第二幕
第一 场
时间 前场同日。
地点 西郊莲花峰人民公社。
人物 于 壮 
李天祥 王仁德〔幕启:民警于壮正领着天祥往莲花峰人民公社走。看见了公社办事处。外面码着些红色的砖。
于 壮 李同志,你进去吧,找炊事员王仁德就行啦!
李天祥 对!谢谢你,同志!
于 壮 不谢!回头到我那儿喝喝茶!再见!(下)
李天祥 再见!
王仁德 (提着菜筐子由对面来,筐内有些瓶子什么的,哼唧着)“社会主义好……”
李天祥 二叔!二叔!
王仁德 谁?谁呀?
李天祥 不认识啦?二叔!我是天祥!
王仁德 天祥?天祥?几年不见,不敢认了!你这是怎么搞的?要跟白塔赛身量吗?(热烈地握手)
李天祥 您老人家也够一瞧啊!雪白的白衣白帽,还发了福,的确象个大师傅了!谁想得到啊,乡下会有食堂,还有这么体面的炊事员!
王仁德 那,看看我们的厨房、饭厅去吧!并不是应有尽有,设备齐全,我是叫你看看那个干净劲儿!(掏出口罩,要戴)
李天祥 二叔,二叔,先别戴啦,说话不方便!
王仁德 (放回口罩)本来就是为叫你看看!不管我们吃什么,我们要作到绝对干净,筷子用完都用开水煮煮!这就是卫生教育嘛!走吧,看看去!我一辈子没作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为这个食堂跟厨房啊,我要是还不觉得骄傲,就有点不忠诚老实了!
李天祥 二叔!我待会儿好好地参观一下,我先要问您几句话。来,爷儿俩坐在这儿(指砖)谈谈好不好?
王仁德 你一定进去参观,我才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呢!
李天祥 就那么办!一定!(扯王坐下)
王仁德 还得先告诉你,我们连男带女一共才七个炊事员,可供给六百人的饭!所以,我们非发明机器不可,切肉的、切菜的、轧面条的……
李天祥 对!对!我待会儿必定仔仔细细地看看那些机器,我还许提点意见,怎么改善它们呢!
王仁德 那可好!机器不是我们自己发明、制造的吗?有缺点!你就说那个切菜的吧……
李天祥 二叔!二叔!您的热情可真高啊!
王仁德 当然喽!你就说昨个夜里,我梦见了一群鸭子全来访问我,呀、呀、呀地说:王师傅,你是要发明填肥鸭子的机器吗?
李天祥 二叔!二叔!您也听我说两句行不行?
王仁德 行!行!我是办食堂入了迷!
李天祥 那好哇!二叔!
王仁德 好啊?那就还说那个切菜的机器吧!
李天祥 二叔!您稍等等说那个!我问您,王二叔,我妈的娘家姓王吗?
王仁德 啊……你问这个干吗?
李天祥 我是想,假若妈妈的娘家姓王,我该管您叫舅舅,不是吗?
王仁德 啊……叔叔、舅舅,都差不多!差不多!都是亲人!
李天祥 是呀,都是亲人,叫什么没多大关系!
王仁德 对!你要是不愿意叫我二叔,就叫二舅也行,反正我要作好公社的炊事员,这比二叔或二舅都更要紧!李天祥要光是为应该怎么称呼您,我也就不细问了。这里有问题,我想弄清楚了!您到底是我妈妈的娘家弟弟,还是她的小叔子?
王仁德 噢……天祥,你妈妈还好吗?
李天祥 好!身体既好,又是街道上的积极分子。我复员了,她见着我特别喜欢!
王仁德 你已经是复员军人?好哇!好哇!再握握手!天祥,你就上我们这儿来,帮助我搞食堂吧!
李天祥 我不久就去搞工业。
王仁德 工厂里也得有食堂啊!
李天祥 二叔,您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回答呢?
王仁德 唉!咱们现在都过得怪好的,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呢?
李天祥 可是,我问的不是陈谷子烂芝麻,是跟妈妈大有关系的事!
王仁德 她怎么啦?
李天祥 她不快活,不快活!
王仁德 你刚才说的,她很健康,又很积极,怎么不快活呢?
李天祥 妈妈背着人常自己掉眼泪!
王仁德 掉眼泪?掉眼泪?
李天祥 对!掉眼泪!我要解决这个问题,您得帮助我!
王仁德 我,我,我很对不起她,这几年也没看她去!
李天祥 妈妈大概不完全因为您不去看她,才掉眼泪!
王仁德 那,那,你记得她是你的后娘?
李天祥 当然记得!可是我爱我的继母!这么多年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她是我的后妈,妈妈好!比亲的还好!
王仁德 你还知道什么?
李天祥 不知道,所以我来问您!
王仁德 我,我……
李天祥 二叔!就是复员军人,我心里没有那一套老封建思想!不管妈妈有什么样的历史,我也爱她!我也得设法叫她不再偷着掉眼泪!叫妇女暗地里落泪是最残酷的事!
王仁德 我,嗐!
李天祥 二叔,您是这么好的人,您为什么不爱我,不肯对我说实话呢?
王仁德 你等我想一想,想一想!
李天祥 二叔,有什么可想的呢?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您照实地告诉我,不就完了?我告诉您,就是当初您把我妈妈卖给我爸爸,我也不恼您!过去作的错事,说出来不省得老背着个包袱吗!
王仁德 没有,没有!我没卖过你妈妈!
李天祥 那么,您有什么对不起我妈妈的小事,就更不成问题了!您知道,我来不为找您的错处,是想法子叫妈妈快活!您不愿意叫她快活吗?
于 壮 (上)王二叔!李同志!找对了?
李天祥 找对了!
王仁德 谢谢您,于同志!这回可找对了!前两回你都没找对!
于 壮 那不是因为叫王仁德的很多吗?
王仁德 是呀,你一找我,我心里就一动,怎么叫王仁德的专会丢了亲人呢!
李天祥 于同志,我问二叔点事,二叔可是不高兴告诉我!你帮帮忙吧!
于 壮 同志,可别错想了二叔!他是我们公社里热爱劳动、肯帮助人的大师傅,而且对谁都老笑脸相迎,有说有笑!
王仁德 是呀,我总算有了进步,没把食堂办砸了锅!天祥,还是先看看食堂吧!来!
李天祥 二叔,您这是叫我着急嘛!
于 壮 什么事呀?王二叔,您看他还是真着急,就跟他说说吧!
王仁德 我……噢,我得赶快作饭去!天祥,你进来!
李天祥 您去吧,二叔!我马上来!
王仁德 好!赶紧来吧!(下)
李天祥 于同志!
于 壮 有话说吧!
李天祥 我跟你说一说吧,我求你帮我点忙!
于 壮 在这儿说,还是到我那儿去?
李天祥 到——到你那儿去吧!
于 壮 好!走!
(幕)
第二 场
时间 前场后二日,晚间。
地点 沈维义家里。
人物 
沈维义 
王新英 平海燕〔幕启:沈维义独自在屋里看书,有点焦急不安,时时往外望一望。
沈维义 新英这个家伙,说来还不来,是有点古怪!可也别怪他……正因为他古怪,才得多帮助他!(院中有人声)是你吗?新英!快进来!(迎上前去)
王新英 (颓丧地进来)我说不到派出所去,你偏叫我去!
沈维义 难道有什么坏处?他们已经说没法儿办啦?
王新英 刚才接到他们的电话,叫我耐心一点,别太着急!
沈维义 本来是该耐心一点,这是民警关切你!
王新英 我看希望不大了!前天你陪我到派出所去的时候,我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及至接到这个电话呀,血都一下子降到零度,结成了冰!
沈维义 新英,别这么激动!你看,你只知道姐姐叫招弟儿,姐姐大概也只知道你叫小马儿,哪能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找到,你也得给人民警察容出点工夫来呀!王新英要是根本没去过,我心里倒仿佛老有点希望;这么一来呀,一点希望也没有喽!
沈维义 你说的不近情理!有不去找就会找到人的事吗?我相信警察必有办法!
王新英 不说这个,说点儿别的,(从书包里找出纪念册子,笑着)嗬!维义,给你!
沈维义 什么呀?
王新英 你自己看嘛!
沈维义 (接着)滑翔机模型设计图?
王新英 嗯!你爱那个嘛,我能不动脑筋,想想主意吗?
沈维义 你行,你的确有聪明!
王新英 往下看!
沈维义 毛主席语录。
王新英 对,我自己留了一仿,给你抄了一仿儿。
沈维义 写的这么好,还是用红墨水写的!
王新英 毛主席的话,就是咱们的阳光,应该用红笔写。你天天早晨起来,把看这些话当作第一件事,好不好?
沈维义 好,好!我必定那么办。新英,你也得向我保证:以后不再愁眉苦脸,你应当比别人更高兴。想想看,要不是北京解放了,你自己说的,你不是要了饭,就是个小偷儿。
王新英 对,我常把心分成两层儿,一层儿想妈妈、姐姐,一层儿想做个国家的好孩子。
沈维义 我想不久那两层就会变成一层儿,专做国家的好孩子,因为人民警察会找到妈妈、姐姐呀!
王新英 对,我有干劲!不信(去掀册子)你看看这儿。
沈维义 还做了诗,待我朗诵便了,“维义与新英,两个好弟兄,干劲冲云霄,红专放卫星。”有劲,有劲!我给添两句,“立志争先进,心别分两层。”哈哈哈哈……
王新英 哈哈哈……我说,咱们老实点吧!这么大喊大叫,不怕老太太不乐意吗?
沈维义 放心吧,家里没人儿。
王新英 都到哪儿去了?
沈维义 大大小小都到街坊家看电视去了,我因为等你没去。
王新英 你是个好团员,为照顾我牺牲了看电视。
沈维义 什么牺牲!怎样,咱们是温课,还是先下一盘棋?
沈维义 温课,温课!我叫你看明白,我受得住折磨,不管怎么样也还能念书。
〔门铃响。
沈维义 我看看去。
王新英 我走吧?万一是你的亲戚朋友来了,我搭不上话,怪僵得慌!
沈维义 坐下,少说废话!(下)
王新英 分离了十四五年,的确不容易找!民警同志们,我没怪你们,只怪我自己是个倒霉蛋儿!
〔沈维义同平海燕上。
沈维义 同志,这就是我的同学王新英。
平海燕 你好哇?我叫平海燕,来看看你!
王新英 谢谢!怎么维义同我到派出所去,没看见你?
平海燕 我不是你们这个派出所的。
沈维义 同志,你请坐!
王新英 同志,你找我干什么?
平海燕 你不是正找妈妈和姐姐吗?
王新英 你怎么知道的?
平海燕 你看,许你上派出所提出要求,就不许我去打听吗?(笑)
王新英 对呀,看我这个胡涂劲儿!
沈维义 他呀,这两天有点紧张!
平海燕 别那么紧张,光着急办不了事呀!告诉我点你的事好不好?
王新英 你问吧,同志!
平海燕 你的父亲叫王仁利,十五年前死在外边了?
王新英 对?
平海燕 你的祖母把你留下,可把你妈妈跟姐姐都轰了出去?
王新英 也对!当时的情形我记不清了,后来听大家都这么说,大概不会错。祖母跟妈妈婆媳不和,祖母厉害透了!不久,祖母死啦,我就不是在孤儿院,就是到处去流浪;不论在哪儿吧,反正我睁开眼看不见一个亲人,(勉强地笑)够我受的!
平海燕 是够受的!光是那时候的警察就够咱们受的!
王新英 你怎么知道?同志!
平海燕 我小时候也是苦孩子,拣过煤核儿!
王新英 真的吗?
平海燕 怎么不是真的呢?在垃圾堆上跟一群群的野狗挤来挤去!
王新英 对!对!一听见警察的皮鞋响,咱们就得拚命地跑,叫他们逮住就挨一顿揍!
平海燕 是呀,还有那些推垃圾车的,一个个都那么神气!咱们拣着点好东西,得送给他们!要不然,他们就不许咱们靠近了车身儿!
王新英 越说越对!那时候,我一看见人家妈妈带着孩子拣垃圾呀,就羡慕的不得了!孩子们一叫妈妈,我就躲开,我没有妈妈可叫啊!
平海燕 你妈妈叫王桂珍,是吧?
王新英 对!有人说叫这个名字的多得很,不好找。你看呢?
平海燕 那也没什么。你今年……
王新英 二十岁。自幼失学,所以到现在还在中学里。
平海燕 你看,你二十,妈妈必定是四十以上的人,这就可以把许多许多王桂珍减下去了,太老太小都不合格呀,不是吗?
沈维义 新英,你看,他们多么有办法!
平海燕 妈妈是北京人?
王新英 对!
平海燕 好!这又可以把从外乡来的王桂珍都减了去!
王新英 这么说,有希望?有希望?
沈维义 动脑筋,有热情,什么事都有成功的希望!
平海燕 是呀,我们要用你的感情去作这个工作,就好比我正找自己的妈妈、姐姐!
王新英 我相信你!可是,告诉我一句话,到底能找到不能?别让我老这么冷一阵热一阵的!
沈维义 新英,你又忘了控制自己!
平海燕 没关系!谁找不到妈妈、姐姐,不着急呢?
王新英 同志,你真好,你了解人!
平海燕 你姐姐叫什么?
王新英 光记得小名儿,叫招弟儿。
平海燕 真巧,我的小名儿也叫招弟儿!姐姐比你大几岁?
王新英 大五岁。
平海燕 假若有她的相片,你认得出她来吗?
王新英 大概认不出来。当我想念姐姐的时候,她很具体;赶到一细问我呀,我就,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平海燕 你连她一点什么也不记得吗?
王新英 我仿佛还记得点姐姐的声音。在梦里,姐姐叫我,姐姐唱“小小子,坐门墩儿”,总是那个声音。这也许完全是想象,并不是事实。平同志,你问了我这么些事,是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了点底,知道了我姐姐在哪儿了吗?
平海燕 是这么一回事:我们那儿接到了一封信……
王新英 托你们找人的信?
平海燕 对!
王新英 这怎么跟我拉到了一块儿?
平海燕 写信的人呀,小名叫招弟儿。
王新英 是这么一回事?招弟儿?招弟儿?那一定是我的姐姐!
沈维义 先不忙下结论,新英!在北京,叫招弟儿的大概不止一万个!连这位平同志不也叫招弟儿吗?
平海燕 将来会少起来的,大家不再重男轻女了啊!
王新英 这个招弟儿是干什么的?
平海燕 是个女工人。
王新英 女工人?有个工人姐姐多么好!她在哪个工厂?告诉我,我马上找她去!
平海燕 先别这么忙!我们现在还不能肯定什么呢!
王新英 她是不是找妈妈和弟弟了?
平海燕 是!
王新英 那一定是我的姐姐了。哪能就那么巧,我找妈妈和姐姐,她就找妈妈和弟弟?
平海燕 新英,沉住了气!这是一种细致的工作,不能听见风就是雨!就拿你来说吧,你说好象跟祖母在石大人胡同住过,我们就到那里详细地问过,居然还有老街坊记得你的祖母。
王新英 真的呀?
平海燕 真的!据说你入过孤儿院和教养院,我们也都查阅过文件,可惜孤儿院的文件已经找不到了!
王新英 教养院的查到了?
平海燕 查到了!我们这才又到学校去了解,才找到这儿来。
你看,你很小就丢了妈妈,过去的事有好些记不清的;我们得由四面八方证明你说的不错,或接近事实,才好去找你的亲人呀。
王新英 对!对!对!平同志,为了我,你这两天跑了几十里路,访问过许多许多人了吧?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平海燕 要说感谢呀,你到过的那个派出所的同志们比我跑的路多!
王新英 我也得给他们道谢去,待会儿就去!平同志,你看这件事会快解决了吧?
平海燕 我看有希望!不过我还不敢保证刚才谈到的那个招弟儿就是你的姐姐。好吧,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还会来麻烦你呢!
王新英 来麻烦我?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
平海燕 不管谁麻烦谁吧,只要我细心,你安心,咱们就好协作了!维义,你帮帮他,别叫他过度紧张!
沈维义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看着他!
平海燕 那么,我就走啦!
王新英 维义,咱们送她回去!哟,你还得看家呢!好,我去送,你看家!
平海燕 谁也不必送我,我骑着车呢!新英,这是我的电话号数,你万一又想起一点什么来,随时告诉我!
王新英 一定!不管多么小的小事,只要想起来就告诉你!
平海燕 对!小事儿往往解决大问题!
王新英 还有什么嘱咐我的?
平海燕 你要叫亲人哪看见个结结实实、活活泼泼的小伙子!
别老不好好地吃饭、睡觉!维义,你看我说的对吧?
沈维义 对!他聪明,又肯用功,就是心里老不开展!
王新英 你们等着看吧!找到了我的亲人,我一定不再忧郁,每天睁开眼就嘎嘎地笑!同志,我去把你的车推出去!这院里的拐弯抹角我都摸熟了!(下)
沈维义 (低声地)有点眉目了吧?
平海燕 有点底儿了,我赶紧回去跟所长再研究一下。
沈维义 我还应该干点什么?
平海燕 给新英个精神准备。比方说,他的亲人可能在旧社会里受过污辱什么的,要是没点精神准备,他也许又苦痛!
沈线义 你能说具体一点不能?
平海燕 那用不着!旧社会里什么惨事没有啊!我快走吧,别叫他多心,他非常敏感!
王新英 (在外面喊)怎么还不快来呀?你们嘀咕什么呢?
平海燕 来喽!(跑下,维义跟着)
(幕)
第三 场
时间 前场次日,下午。
地点 派出所。
人物 
平海燕 
李珍桂 
唐大嫂 
刘超云 
诸所长 丁 宏
王秀竹 
王新英 沈维义〔幕启:平海燕正打电话。
平海燕 喂……你是王秀竹吗?……你能来一会儿吗?好!待会儿见!(又拨)喂,劳驾给找一下王新英。……告诉他,下了课来看看我,好不好?……你一说平海燕,他就知道了!……对!谢谢!
李珍桂 (上)小平!小平!
平海燕 王大妈!
李珍桂 (已答应)哎!(又急改嘴)哟,看你,怎么叫我王大妈呢?
平海燕 我,我也不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净叫错了人!有事吗?大妈!
李珍桂 有事!(忙回至门口)唐大嫂,你进来!(唐上)你看看,你还不愿意进来,怕这里光有老爷儿们。这里也有大姑娘,而且是这么可爱的大姑娘!
平海燕 唐大嫂,请坐吧!有什么事呀?
李珍桂 唐大嫂由乡下来看她的爱人,把住址条子丢了!她只粗粗地记得唐大哥在南河沿肥料厂,找了半天也找不着,急得直哭!交通警把她交给了我,我帮着又找了一阵子,也没用,我就把她领到这儿来了。
平海燕 您等等,我问问小刘,他熟悉城里的地名儿。(叫)小刘!小刘!
刘超云 (上)干吗呀?小平!哟,李大妈,您又拣着什么了?
又是一串儿钥匙呀?告诉您,邮局那个干部姓汪,可感激您啦!她要来给您道谢呢!
李珍桂 别叫她来,都忙!只要她没急坏了,咱们心里不就消停了吗?来,帮助帮助这位唐大嫂。南河沿有个肥料厂吗?
刘超云 南河沿?没有肥料厂!我记得那儿有个小自行车修配厂,还有个酱油制造厂。
李珍桂 我们都问过了,没有唐大哥这么个人。
唐大嫂 我呀,真没用!会把住址条儿给丢了。
刘超云 大嫂,别着急,先喝碗水!(给她倒水)
李珍桂 小刘,还有南什么沿儿?
刘超云 南,南沟沿呀!对,我跟那儿联系,看那儿有什么厂子没有!(打电话)
李珍桂 大嫂,你不饿吗?我们这儿可方便,有了食堂!
唐大嫂 不饿,着急就着饱啦!唉!
刘超云 小平,南沟沿有厂子!
平海燕 什么厂子呀?
刘超云 塑料厂。
唐大嫂 对了,是塑料厂!乡下不是搞积肥运动吗?我就把它记成肥料厂啦!
李桂珍 小刘,快跟塑料厂联系吧!
刘超云 对!(再打电话)
李珍桂 唐大嫂,别着急,准能找到!家里有孩子没有啊?
唐大嫂 有两个,都交给老奶奶看着呢。好在,我过两天就回去。
李珍桂 对!孩子最要紧!
唐大嫂 您的孩子都成人了吧?老太太!
李珍桂 都……啊,长大啦!
刘超云 大嫂,大嫂!打对了!来,先跟唐大哥说句话!(递听筒)
唐大嫂 是你呀?老唐!……好,好,我就来!(递回听筒)
刘超云 唐同志,您忙您的,都甭管啦!放心,我马上把大嫂送到!
李珍桂 小刘,你忙吧,我送大嫂去!
唐大嫂 都别送!给我雇上一辆车,我不会走丢了!
刘超云 李大妈,所长还跟您有话说。我去!不把大嫂交到大哥手里,我不放心!大嫂,咱们走吧!
唐大嫂 给你们添够了麻烦,还不走吗?大妈,这位女同志,我谢谢你们!等老唐休息的那天,我们一块儿来道谢!
平海燕 甭来喽,大嫂!您进了城,就跟我们自己的亲戚、朋友一个样!
唐大嫂 那就更得来啦,走亲戚嘛!(同刘下)
平海燕 再见,大嫂。(向李)大妈,来,坐,等等所长。大妈,咱们的食堂、托儿所这么一办起来,缝纫组什么的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李珍桂 那是一定!看着大伙儿干的起劲,我心里真痛快!
平海燕 林三嫂的问题……
李珍桂 解决了!她还是到食堂来。三爷三嫂都是劳苦人民,一说就通!就是可惜呀,咱们说的还不够;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啊!
平海燕 您说的对!苦人跟苦人才说得到一块儿呢!您就说我们民警吧,小刘原是油盐店的徒弟……
李珍桂 那我知道!要不怎么沏茶灌水的,他都行呢!
平海燕 我呀,更苦!我拣过煤核儿!
李珍桂 你拣过煤核儿?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平海燕 所以咱们才能打成一片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老画报)您看,我那天在旧书摊上看见了这本,随便一翻,照片上敢情有妈妈跟我!
李珍桂 我看看!这是你妈妈呀?
平海燕 啊!这个小不点儿就是我!我们到粥厂去打粥,叫那些假善人给照下来了!
李珍桂 唉!感谢毛主席吧,叫咱们真翻了身!
平海燕 是呀!那时候我淘气极了,招得妈妈到处去喊招弟儿!招弟儿!
李珍桂 你也叫招……
平海燕 是!我小名儿叫招弟儿,大妈,您没生过姑娘吧?
李珍桂 我……没有!
平海燕 大妈,您是不是有点心事呢?
李珍桂 我……(楞了一会儿,有点发怒)小平,你是有意试探我吗?旧社会过来的人谁没有点心事?你问,井老奶奶也问!
平海燕 大妈!大妈!您怎么啦?我那么问问,是要帮助帮助您!您要真有心事,就说说吧!
李珍桂 说!叫我说什么?怎么说?那个旧社会叫人有嘴说不出话来!叫人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诸所长上。
诸所长 李大妈,怎么啦?小平,是你招李大妈生了气?
李珍桂 (缓和下来)所长,小平没有!是我自己不好!所长,找我有事吗?
诸所长 我要跟您商量一下,咱们的交通安全宣传的还不够理想,胡同窄,车马不少,孩子多……
李珍桂 一点不错,我常常不放心那些孩子们!
诸所长 这一带连大人带孩子都听您的话,您……
李珍桂 好,我先去征求征求老街坊们的意见,再向您汇报吧。(要走)
平海燕 李大妈,刚才……
李珍桂 刚才,忘了刚才那一段儿吧,先办事要紧!(下)
诸所长 刚才怎么一回事?
平海燕 是这么一回事:您不是说王家姐姐弟弟那件事已经差不多了吗?
诸所长 是呀。你给他们打了电话?
平海燕 打过了。
诸所长 我再问问那个女工人,就可以叫他们见面了。你说呢?
平海燕 我也那么想。可是,他们的妈妈到底是谁呢?我怀疑就是李大妈,所以我想试探一下,刚才李大妈一进屋,我就猛不丁的叫了一声王大妈,她没留神答应了,后来我说我的小名叫招弟儿,她也直发楞,我再往下问,她就生气了。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井老奶奶时常发现李大妈背地里掉眼泪,对了!那天李大妈呀直勾勾地看着那个人的后影儿,仿佛动了心!
我一说那个人姓王啊,李大妈好象更不自在了。我想,这个人就是王仁利!
诸所长 王仁利?王新英的父亲?不要这么草率地下判断吧!况且他们姐弟都说爸爸早死啦!
平海燕 我相信他没死!
诸所长 你是说,王仁利没死,李大妈改名换姓,过去的王桂珍就是现在的李珍桂?
平海燕 咱们不是已经遇上好几档儿改名换姓的事了吗?
诸所长 我知道!可是,王仁利要真没死,李大妈就改了嫁,说不通啊!
平海燕 按常理说,的确说不通!可是,那是发生在我还正追土车、拣煤核儿的年月呀!
诸所长 对!老一辈的人称觉得改嫁不体面,所以李大妈不肯说。不对!李大妈亲自宣传过婚姻法,她应当明白了再嫁没有什么不体面!她呀,假若你猜对了,必定有更深的难言之隐!
平海燕 是呀!我当时就托了井老奶奶!
诸所长 你作的对!光靠咱们自己,什么事也办不妥当!老奶奶问了没有?
平海燕 问过了。可是,李大妈什么也没说!老奶奶又没有耐性儿,闹了个没结果。老奶奶这才告诉了天祥,天祥上了趟妙峰山,去找他的二叔。
诸所长 他的二叔是谁?
平海燕 叫王仁德。
诸所长 王仁利,王仁德,名字很象哥儿俩。你没查查老户口册子,王家有没有这么个王仁德?
平海燕 查过了,没有他!
诸所长 嗯——那可能是哥儿俩分居另过,各有户口。再说……你说他在妙峰山?
平海燕 是!莲花峰人民公社。
诸所长 妙峰山是老根据地,不象敌伪统治区那样人人有良民证,恐怕连详细的户口底簿子也没有!天祥回来怎么说?
平海燕 天祥说,王仁德是公社里的炊事员,积极分子。
诸所长 那好啊!他对天祥说了什么?
平海燕 什么也没说!
诸所长 奇怪呀!假若王仁德跟李大妈真是叔嫂,可是都不说什么,其中必有……据我看,他们都不光为顾全封建性的那点体面,而是有实在说不出口的痛苦!我们必须帮助他们解除了痛苦,同时又须极其谨慎,不可以冒冒失失地跟李大妈说什么,那会更伤了她的心!你这些新材料很有用,不过这种事儿,你热心为群众解决问题很好,不过,小平,记住,我们事事都要以诚相见,你刚才不该对李大妈耍这种小花招儿!
平海燕 所长,以后我不再那样!可是,我的小名真叫招弟儿,一点不假!
〔刘超云回来。
刘超云 所长,小平,我把唐大嫂送到了,唐大哥很高兴!
诸所长 超云,你到运输工会去看看有没有一位王仁利。假若有,了解一下。
刘超云 是!见他本人不见?
诸所长 电话上联系,我叫你见,你再去找他。
刘超云 是了,所长!(下)
诸所长 小平,你给西郊打电话。
平海燕 是!所长,天祥说,敢情于壮在那儿呢。(打电话)
诸所长 于壮?他是漂亮手儿呀!
〔敲门声。
诸所长 请进来!
〔丁宏与王秀竹进来。
丁 宏 您是所长?
诸所长 对!那是平海燕。来,坐吧!
丁 宏 我叫丁宏,这是王秀竹。
诸所长 都坐下!我接到了你们的信。
丁 宏 事情有眉目吗?
诸所长 我还得问秀竹几句话。
丁 宏 秀竹,坚强点,预备好痛痛快快地说话!
诸所长 秀竹,你有个二叔?
〔平过来记录。
王秀竹 有!有!给您写信的时候,我忘了写上他的姓名。
诸所长 他叫什么?
王秀竹 叫王仁德。祖母把我们母女赶了出来,妈妈就去找二叔要主意,把我托付给一个朋友照应几天。谁知道……(泪在眶中,竭力控制)
丁 宏 秀竹,先别伤心,往下说!
诸所长 不忙!不忙!慢慢地说!
王秀竹 谁知道,那个朋友不是好人!他们夫妇说日子不好过,怕委屈了我,要把我转托给另一个朋友。
诸所长 这对夫妇姓什么?
王秀竹 他们姓宋,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诸所长 他们住在哪儿?
王秀竹 离我们不太远,胡同名儿我也忘了。那时候我才不满十岁,没什么心眼儿!
诸所长 也许是宋黑子。要真是他呀,早已经叫我们给抓起来了。往下说吧。
王秀竹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姓庄的家里。
诸所长 庄什么?
王秀竹 我也不知道,就听见大家伙儿叫他庄家大爷。
诸所长 他家里什么样子?
王秀竹 相当阔气,有一群小姑娘。当时,虽然有那群小姑娘陪着我玩,我可是一劲儿想念妈妈。我可也不敢哭,怕得罪了庄家大爷。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妈妈还下来,我大着胆子去问庄家大爷。他哈哈地笑了一阵,然后把一条皮鞭扔在我的面前。他说:从现在起,你叫小桃儿了,记住!好好地在这里,不准再问妈妈!你要是不听话,我好说话儿,皮鞭可比我厉害!我……(要哭)他可真狠呀,我才十三岁,就……
平海燕 (倒过水来)你喝口水,喘喘气再说!把委屈都说出来!
王秀竹 (含泪地)谢谢你!
丁 宏 秀竹,恨那群混账!恨!把眼泪咽下去,说话!
诸所长 秀竹,你知道庄家大爷早就叫咱们捉住了,给你们报了仇!
王秀竹 (坚强起来)我知道!我们没叫他虐待死的姐妹都参加了公审!我才十三岁呀,他就叫我……要不是毛主席来到北京,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会成什么样子,十之八九我已经叫他们折磨死啦!党和毛主席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哭)
〔静场片刻。
丁 宏 还有什么,都说说!
诸所长 你始终得不到妈妈的消息?
王秀竹 (摇头)在认识了丁宏以后,登了几次报,没结果!所长,您要是能帮忙找到妈妈、弟弟,我起誓要积极劳动,作个最好的女工!
诸所长 小平,你领着她到里边(指旁边的屋子)休息一下,等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丁 宏 是,所长!来吧,秀竹!(让她先走,看她已入了门,又回来)所长,我爱她,可是她的过去那点历史就好象一条毒蛇缠住她,咬她的心!每逢我一见她掉泪,我就……唉!
诸所长 咱们都好好地安慰她,劝解她,随时随地体贴她,尊重她,好叫她忘了过去,看得起自己!
丁 宏 对!
〔敲门声。
诸所长 请进来!
〔王新英与沈维义进来。
王新英 (急切地)平同志!平同志!
丁 宏 你们谈吧!(下)
平海燕 新英,这是我们所长!
王新英 所长,有消息没有?有没有?我……
沈维义 新英,刚才说好了不要紧张,看你……
诸所长 来吧,都先坐下!别着急,着急解决不了复杂的问题。我问你,你父亲的灵运回来没有?
王新英 不记得看见过棺材!
诸所长 你记得有个二叔吗?
王新英 记得,我有个二叔!
诸所长 你记得姐姐的一点特点不记得?
王新英 我……(摇头)
平海燕 你不是说,记得她的声音吗?
王新英 对!
诸所长 小平,请他们过来!
平海燕 是,所长!(走向旁室)
王新英 姐姐的声音,是,我似乎常听见姐姐叫我!〔平拉着王的手,与丁宏同上。
诸所长 秀竹,你看看他!(指新英)新英,你看看她!〔姐弟呆视,不相识。
平海燕 秀竹,说句话!
王秀竹 我……
沈维义 新英,你说句话!
王新英 我,我认不出来!
诸所长 你们的父亲是王仁利?
王秀竹
王新英 对!
诸所长 母亲是王桂珍?
王秀竹
王新英 对!
诸所长 你们的二叔是王仁德?
王秀竹
王秀英 对!
诸所长 那就……
〔姐弟仍呆视。
丁 宏 秀竹,唱那个,唱那个“小小子”!
王秀竹 小,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泣)
王新英 姐姐!大姐!(扑过去)
王秀竹 弟弟!小马儿!(相抱痛哭)
丁 宏 秀竹,别再哭!找到了弟弟,该快活嘛!
沈维义 新英,别再哭!
〔姐弟止泪,携手走向所长。
王秀竹 所长,我有了弟弟,我说不出来怎么感激!
王新英 所长!我有了姐姐!有了姐姐!再分分心吧,找到我们的妈妈!
诸所长 你们先回去吧,等有什么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们!(幕)
第三幕
时间 前场后二日,星期日上午。
地点 派出所,所长室。
人物 
平海燕 唐大哥 
唐大嫂 
王秀竹 
王新英 诸所长
丁 宏 
沈维义 
刘超云 
王仁利 
王仁德 李天祥
李珍桂 
井奶奶 林三嫂〔幕启:平海燕在阅文件。电话响,她接。
平海燕 喂!……是呀!你是于壮呀?……噢,王仁德正上我们这儿来?好极了!谢谢!再见!(敲门声)请进来!
唐大哥 (同唐大嫂上)同志,我们来给你们道谢!
唐大嫂 道谢喽,同志!
平海燕 这算什么呢?都坐坐吧!
唐大哥 不坐了,你们忙!
唐大嫂 刘同志出去啦?等他回来千万替我说一声!也替我谢谢所长!谢谢街上的交通警!真好哇,穿红道儿衣裳的处处办好事!
平海燕 大嫂就要回去吗?不多住几天?
唐大嫂 不啦,乡下的活儿忙,在这儿我也安不下心去!再见啦!我们去看看李大妈!
〔平与他们握手,往外送,他们下。
王秀竹 (拉着弟弟,欢欢喜喜地进来)海燕同志!
王新英 海燕同志!
平海燕 是你们姐儿俩呀?我真替你们喜欢!看,秀竹的眉头儿不皱着了,新英的脸也亮堂了!
王秀竹 是呀,还有什么比姐姐找到小弟弟更快活的呢?
王新英 看我大姐,既是工人,又有了文化,多么叫人高兴啊!我们哪,不知道怎么感谢党和毛主席才好!
诸所长 (上)来啦?秀竹!新英!
王秀竹 诸所长,我们来给您道谢!
王新英 所长,我每个星期天都要来道谢一次!
诸所长 什么时候都欢迎你们来,可是不要老道谢!况且,我们还没把这件事作完呢!
王秀竹 妈妈有消息没有?
诸所长 有点!
王新英 妈妈在哪儿?在哪儿?我恨不能拉着姐姐的手,满街去叫妈妈!
诸所长 还有一些细节没弄好,也快!也快!秀竹,妈妈的脸上有什么特点没有?
王秀竹 脸上稀稀拉拉的有几个麻子。
诸所长 噢!你也记得爸爸的模样吗?
王秀竹 也还记得点儿!
王新英 说说,说说爸爸什么样儿!是四方脸,还是圆脸?有胡子没有?
王秀竹 唉!新英,父亲埋在了什么地方,咱们都不知道!多么惨!多么惨!来了一阵风似的,一家人就死的死散的散了!
〔敲门声。
平海燕 请进来!
〔丁宏与沈维义上,沈带着小照相机。
丁 宏 所长,海燕同志!他们俩给你们道谢了没有?
诸所长 别紧说道谢吧,叫我心里怪不好受的!
丁 宏 连我也得给你们道谢!你们看,秀竹的脸上有了笑容!她笑一声啊,我就要笑十声!
王新英 姐姐还争取当上劳动模范呀!
沈维义 我们都得道谢!看,这个家伙(指新英)决定争取入团!所长,你就不知道你作了多么大的好事!
丁 宏 所长,等一找到了秀竹的妈妈,我跟秀竹就结婚,请所长来参加婚礼!你肯来吗?肯吗?
诸所长 我有什么不肯呢?
平海燕 没有我的事吗?
丁 宏 当然请你吃糖!我说,咱们都道完谢就走吧!
平海燕 你们上哪儿?
沈维义 我们去找个好地方照几张相,也许在一块儿吃顿饭。
王秀竹 可是,妈妈还没找着呢?就照相?
丁 宏 秀竹,你太死心眼儿了!找到了弟弟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王新英 姐!相信所长吧,他既能找到咱们,也就必定能给咱们找到妈妈!所长,以后您有什么抄写不过来的,还是要编点清洁卫生什么的宣传快板儿,给我个电话,我保证来帮忙,而且要作得顶好!
沈维义 所长,这小家伙的笔底下可棒!他的作文老得五分!
诸所长 好吧,都去玩玩吧!待会儿呀再回来看看,也许就有好消息!
众人 谢谢所长!谢谢海燕同志!再见!(下)
平海燕 所长,于壮来了电话,说王仁德就来!
诸所长 那好啊!刚才王秀竹说她妈妈脸上有几个麻子,这一定是李大妈了!可是李大妈为什么还不肯说这件事呢?
平海燕 是呀,我也不明白!我又跟井奶奶、天祥谈过了,他们也跟咱们想的一样,既然李大妈不愿意说,就别太勉强了!天祥很着急,他马上须到新工作岗位去,不把这件事赶紧弄清楚,他心里不会消停!
刘超云 (上)所长,我把王仁利请来了!
诸所长 他来了?
刘超云 对!我已经跟他谈了两次,他躲躲闪闪,不说痛快话,您跟他谈谈吧!
诸所长 你怎么不先来个电话?我应当先去看他,那不更显着亲切,他也许就更容易说出心腹话吗?
刘超云 是他要求来见您的,所长!他说,他的话得对所长说!
诸所长 好,请他进来!
刘超云 (到门口)大叔,您进来吧!(王入)这是我们的所长,这是——(指海燕)
王仁利 ——我认识!所长您好?这位女同志,谢谢你前几天照顾我!
平海燕 您完全好了吧?大叔!
王仁利 好啦!好啦!那是在敌伪时期留下的老病根儿!那时候我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算了,不说了!
诸所长 快坐下吧,大叔!超云,倒水!(刘去倒水)王大叔,您作运输工人还行吗?钉得住吗?
王仁利 (坐)行!(刘递水)谢谢!
诸所长 超云,你去看看天祥吧!
刘超云 是!大叔,您坐着,我还有点别的事儿!(下)
王仁利 (对刘)再见!(对诸)行!我的力气还不小!可是呀,组织上照顾我,只叫我管管联络工作!叫我感动啊!肚子呀,老爱出毛病,那天这位好姑娘看见了……
诸所长 我劝您到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
王仁利 唉!我既是活人,也是死人,这点病算什么呢?
诸所长 不能那么说,大叔!身体好,工作才能好,咱们都是给国家干事儿的!不是吗?
王仁利 对!对!我学习的不够,常那么积极一阵,又消极一阵的!
诸所长 您应当有个家,好有人照管着您!
王仁利 我原来有家,可是,可是……
诸所长 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就作为坐在茶馆,谈谈家常里短,请把事情都告诉我吧!我除了想帮助您,没有别的意思!
王仁利 我知道!我知道!要不然,我还不要求来见您呢!
诸所长 那么就说说吧!
王仁利 唉!唉!(欲语又止)
平海燕 大叔抽烟吗?
王仁利 抽!抽!我这儿有!(掏出烟斗)
平海燕 对!抽着烟,亲亲热热地跟所长谈谈!您要是不喜欢我在一边儿听着,我可以……
王仁利 没有的话,我怕你干什么吗?
平海燕 是呀,我比您的女儿还小一岁呢!
王仁利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
平海燕 还有您的儿子,我也认识!他们姐儿俩可好啦!
王仁利 我的儿子小马儿?
诸所长 王大叔,我们找到了您的女儿、儿子,您不喜欢吗?
王仁利 女儿,儿子?我怎能不喜欢呢?难道我的心不是肉作的?可是,我,我,我……所长,我有什么脸见他们呢?
诸所长 大叔,痛痛快快地说吧!我们知道您有心事!
王仁利 心事?我知道儿子、女儿都没有啦,我对不起老祖宗们,我叫王家门儿绝了后!心事,不是心事还是什么呢?
诸所长 大叔!沉沉气,从头儿说吧!
王仁利 (低头想了会儿)所长,在日本兵占领北京的时候……”
平海燕 您对我说过了一点。您打过一个日本兵!
王仁利 对!把他揍了个半死!揍完了,我就跑到张家口去,那儿有我一个熟人,给我找了点力气活儿。凑啊,凑啊,凑了两三个月,我才凑了十块钱,托一个铁路警察带回来。所长,那个时代呀,一个人就可以因为十块钱灭了天良!
诸所长 他骗去了您交给他的十块钱?
王仁利 要光是那样,还不算可恨!
平海燕 他对您家里说,您死在了张家口!
王仁利 嗯!他回来对我说,我的老婆带着招弟儿跑啦,改嫁啦,家里只剩下老太太跟小马儿!他知道我会相信,因为我告诉过他,他们婆媳不和。他也知道我不会回京来看看,我打过日本兵,不敢回来。老太太不久就死了,可是他还张罗着替我捎钱!就这么隔不久他吃我十块八块,我始终闷在葫芦里!我恨我的老婆,竟自不等我回来就改嫁!咱们胜利了,我回到北京,老太太早没啦,儿子也不见了!我去到处找老婆,我真想杀了她!我见着了我的兄弟,王仁德,吓得他直想跑!他说:“哥哥,你不早死了吗?”我这才明白了我是活人,可又是死人!
诸所长 这您就不再恨孩子们的妈妈了?她是听说您死了,才又改嫁的!
王仁利 我解不开这个扣儿!请听明白了:我也并不是不恨自己!我要是有出息,何至于跑到外边去混饭吃,把一家子都丢了呢?
诸所长 您卖力气吃饭,没有错处!是那个旧社会叫您妻离子散的!您应当原谅您的妻子,她听说您死在外边,无倚无靠,能不找一条活路儿吗?
王仁利 我不能原谅她,尽管她有理由改嫁,可怎么那样狠心把孩子们也弄丢了呢?
诸所长 您的女儿说,是您的老太太把他们母女轰出去的!
王仁利 是……嘿,怎么这些事就都出在我家里呢?
诸所长 有什么社会,有什么家庭。出这种惨事的不止您一家!我们常替人民寻亲觅友,我们知道不少这样的事情!
王仁利 您说的对!您叫我心里亮堂点了!所长,我的儿子、女儿在哪儿呢?
诸所长 您当然想见见他们?
王仁利 十几多年啦,我连作梦都常想看见他们!走在街上,我就象找东西吃的饿鹰,眼睛盯着每一个小姑娘、小小子!我想念他们,想念他们!可是,我又有点怕、怕遇见他们!怎么说呢?您看,万一他们是跟着妈妈,而且表示愿意跟着妈妈,我怎么办呢?再说,倘使他们愿意跟着我,我拿什么养活着他们呢?我告诉您实话,胜利以后,解放以前,我挣的那点钱,全喝了酒,一醉解千愁嘛!要不是北京解放了,我早就真死啦!
诸所长 您现在戒了酒?
王仁利 戒了!只有在心里实在难过的时候,才喝两盅!
诸所长 还是少喝的好,大叔!我问您,您始终没见过孩子们的妈?
王仁利 没有!要是遇见了她,可就麻烦了!即使我不跟她拚命,我也张不开嘴跟她说话呀?我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妇人,老实,正直,我妈妈对她那么无情无理,她总是忍着,没有挑拨过是非。怎么,怎么,她就会另嫁了人呢?(外敲门声)
诸所长 请进来!
王仁德 (上)您是所长?(看见了哥哥)我……哥哥!哥哥!
王仁利 (楞了会儿)你?老二!
王仁德 是我,哥哥!
王仁利 哼!你没想到我会在这儿吧?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诸所长 王大叔,别动气,有话慢慢地说。今天咱们要把事情都弄清楚了!
平海燕 (给仁德拿过椅子)您坐吧,二叔!
王仁德 谢谢,同志!谢谢!哥哥,您看,我现在是公社里最得力的炊事员啦!
王仁利 别吹了吧!当初你嫂子找了你去,你怎么就不帮助她,反倒替她找人,叫她改嫁呢?别再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么个弟弟!
王仁德 (低头无语半晌)哥哥,当着所长,我把憋在肚子里十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吧!
王仁利 憋在肚子里是块病!
王仁德 真是一块病,所长,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哪,遇见那个人吃人的年月呀,会作出见不得人的事!
王仁利 你就会抱怨那个年月,不说自己没出息!
诸所长 大叔,听二叔说什么!
王仁德 所长,那时候啊,我只有那么几亩山坡地!到山里加入游击队吧,我舍不得那点地。种地吧,光是保甲长的霸道,就整我个半死!我呀,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嫂子来找我,说哥哥死在了外边!
王仁利 你就不去打听打听我到底是死是活?
王仁德 您说的是废话!三顿饭还混不上,我哪儿来的钱去找您?您说!
王仁利 哼!
王仁德 嫂子来啦,跟我要主意,怎么活下去。我有什么主意呢?最好的主意是:嫂子,您来吧,我养活着您!我有一个杂合面饼子准分给您一半!可是,我连半个饼子也没有啊!我能劝她回到婆婆那儿去?老太太是那么不讲情理的人!我呀,急得直哭,想不出办法!
王仁利 你就劝她改嫁?
王仁德 哥哥,改嫁比饿死强!那年月就是那样,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恰好,一个有点积蓄的人,姓李,生了病,怕自己一死,撇下个十二岁的男孩天祥没人管。
王仁利 你就作了大媒!
王仁德 对!他答应事情说成了,给我二十块钱!
王仁利 二十块钱!
王仁德 我问你,哥哥,那时候你要是白捡二十块钱,你怎么样,是伸手,还是摇头?
王仁利 (苦笑了一下)……
王仁德 可是,嫂子不肯!
王仁利 她不肯?
王仁德 哥哥,别只看你自己不错,别人都是坏东西!别只想你自己委屈,别人都没有心肝!嫂子走后啊,我心里扎着疼了好几天!
诸所长 特别是对妇女,我们男人应当格外小心,别匆匆忙忙地下结论!
王仁利 后来,她怎么还是往前走了呢?
王仁德 她回到城里来,招弟儿丢啦!
王仁利 丢啦?
王仁德 嫂子把招弟儿托咐给一个姓宋的,姓宋的不是好人。嫂子回到城里,没回家,就先去看招弟儿,可是连姓宋的也没影儿啦!这样,嫂子知道你死了,婆家回不去,招弟儿又丢啦,我穷的帮不上忙,她可怎么办呢?你说!
王仁利 我……我没的说!
王仁德 我告诉嫂子,你自己的骨肉都完了,干吗不行行好,管管李家那个孩子呢,嫂子先看了看天祥,她喜欢这个孩子。
王仁利 她不会答应只管看那个孩子,不嫁给那个病鬼?
王仁德 他们不成为夫妇,姓李的死后,怎么承继那点钱呢?
姓李的还有亲戚呀!就是这样,嫂子无可奈何地点了头。不久,姓李的就死啦,嫂子带着天祥搬进城来,躲开李家那些亲戚,省得他们都把眼睛睁得包子那么大,变着法子抢过那点钱去!从那以后,我没再来看嫂子,我心中有愧!有愧!北京解放以后,我又活了,可是,我心里这个疙瘩并没解开!我有勇气克服一切工作上的困难,可是一想起嫂子这件事,我就……
诸所长 二叔,这不都说出来了吗?心里的疙瘩就可以解开啦!二位叔叔,事情到底怎么办呢?
王仁德 叫一家子团圆吧,那不是最好的事吗?
诸所长 您说呢?大叔!
王仁利 我,我,我想老婆!想孩子!可是,谁知道孩子们怎么想,孩子们的妈怎么想呢?
诸所长 那还不好办吗?都是亲骨肉啊!
李天祥 (上)所长!哟!二叔!
王仁德 是我!见见,这是我的大哥!哥哥,这就是那个李天祥,嫂子把他拉扯大了的!
李天祥 您就是……
王仁德 我哥哥并没死!
王仁利 我这该死的人也不是怎么死不了!
李天祥 大叔,啊——
诸所长 就先叫大叔吧,以后再决定该叫什么。
李天祥 大叔,我妈妈是个最好的人,她把我拉扯大,我现在已是复员军人,就去搞工业。您要说愿意合并成一家,我完全拥护,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破坏了您一家的团圆!不管以前的事是怎么阴错阳差,今天我们都要欢天喜地!您说呢?
王仁德 哥哥,我当初受过天祥的父亲二十块钱,我现在——(掏出一包儿钱来)一点小意思儿……我是要减轻一点我心里的包袱!(看仁利不接,放在桌上)
王仁利 天祥,你,你叫我说什么呢?你妈有什么意见呢?
李天祥 小刘同志、井奶奶、林三嫂,和我都劝过妈妈,都觉得从前的事越惨,现在就该越鼓足干劲,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往前干!
刘超云 (上)所长,李大妈来了!(下)
李天祥 (迎上去)妈!妈!进来,别难为情!
王仁德 (迎上去)大嫂,我来了!
李珍桂 (说不上话来,面对着仁利)……
王仁利 (低下头去,然后立起来,走向李珍桂)招弟儿的妈!(哭)
李珍桂 招弟儿的爸!(也哭)
李天祥 妈!妈!别哭!说说心里的委屈!有我,您什么也不用怕!
李珍桂 唉!招弟儿的爸,你说,叫我说什么?
王仁德 哥哥,咱们的妈妈怎么不好,咱们自己怎么不好,该由咱们先说说!大嫂,当时呀,我要是有一碗粥喝,也不至于……我,我呀,就没那个骨头,打破“人穷志短”那句老话!
李天祥 二叔,您也别那么说,假若您当时没成全那回事,我现在在哪儿呢?这听起来,有点自私,可是妈妈并没有只图那几个钱,她的确把我教养大了!
王仁利 她把你养大了,可忍心地把自己的孩子丢了!
李珍桂 你等等,你妈妈把我跟招弟儿轰出来,小马儿始终跟着你妈妈。这不是我的错儿!
王仁利 那么招弟儿呢?
李珍桂 我承认我托错了人。可是,事后一想,我就想到她是叫人家给卖了。我就三天一趟,两天一趟,到一个妇女不该去的地方,去看,去问,想找到她!可是,看不到,问不到!我只能在天祥睡着了的时候叫招弟儿,哭招弟儿,不敢叫天祥听见、看见!我夜夜自己念道:叫我得个暴病死了吧!这种折磨不是一个妇人受得住的!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会弄得不清不白,连女儿都会进了……找不到招弟儿,我去找小马儿!你妈妈死了,不管你们王家门的后代,我管!小马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把孤儿院,连那时候堆垃圾的臭地方都找到了,没有!他是那么小,饿,容易饿死;冻,容易冻死!我的心里老插着一把刀子!
平海燕 (含泪,端过水来,扶李珍桂坐下)大妈!别太伤心了!
李珍桂 北京解放了,天祥越来越有出息,我喜欢;可是一想起招弟儿跟小马儿,我又极难过!
诸所长 李大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儿呢?
李珍桂 孩子们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啊!再说,我有什么脸告诉你们呢?改嫁了的活人妻,找从前的儿女?要是传出去,我怎么再作街道工作呢?
王仁德 嫂子,你说活人妻,你知道哥哥没死?
李珍桂 解放前,我知道他是死了;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没死!
王仁德 怎么?
李珍桂 我看见过他!
平海燕 就是那回在大树底下……
李珍桂 不止那一回,我早就看见过他,他可是没看见我!我躲得快!我要是向前相认,他必定把我骂化了!他必定跟我要招弟儿跟小马儿,我,我怎么办呢?那天,在大树底下,我以为他是发现了我,找我算账来了!我自信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可是就弄得连哭也不敢当着人哭!我爱咱们的新社会,我把街道上的事当作自己家里的事作,可是,插在我心上的那把刀子,老在那儿插着!我,我说不下去了!仁利,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静场一会儿。
王仁德 哥哥,该你说话!
王仁利 (长叹)唉!
李天祥 我绝对愿意多添几个亲人!妈,咱们那两间屋子,你们老两口住一间,叫弟弟睡我的床,我不是马上得走吗?
刘超云 (上)所长,他们回来了!我请井奶奶去!(下)
王新英 (先跑进来,王秀竹后面跟随)所长,找到妈妈了吗?
王秀竹 妈!(扑过去)妈!我是招弟儿!
王仁利 招弟儿!小马儿!
王秀竹 爸爸!新英,这是爸爸!(秀竹仍抱着妈妈,新英扑奔父亲)
王仁利 孩子们,这不是一个梦吗?
王新英 不是梦!是人民警察作的好事!
李珍桂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二叔!
王秀竹
王新英 二叔!二叔!
王仁德 孩子们,(拿起小包儿)拿着这个吧!(递给新英)我赶紧回公社,你们闲着来看我,我闲着来看你们!所长,我们一家都感激不尽哪!
诸所长 二叔,您就不成个家吗?
王仁德 好所长,你听我的喜信吧!我们厨房里有个寡妇,近来我们感情不错!
王仁利 小马儿!(示意)……
王新英 (把钱递回)二叔,您留着结婚用吧!
王仁德 那……
李珍桂 老二,你拿着吧!招弟儿,小马儿,见见你们的大哥天祥!
王秀竹 我是老大,哪儿来的大哥呢?
李珍桂 先见见,待会儿再细说!
李天祥 不管你们俩怎样,我愿意添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三人搂在一处)
刘超云 (搀着井奶奶上,林三嫂随后进来)老奶奶,看看吧,这是一家大团圆!
井奶奶 好啊!好啊!我就说嘛,掉眼泪的年月过去了!我说对了吧?
林三嫂 所长,你跟小刘同志说说,他今儿个又抢水桶,不叫我给老奶奶挑水,这不是不尊重妇女吗?
诸所长 小刘,你不要再去挑水,让我去挑吧!〔众笑。
丁 宏 (跑进来)怎么样啦?
王秀竹 都解决了!妈,这是丁宏,我的朋友!
丁 宏 老太太,这下可好啦,可找到你老人家啦!
李珍桂 好!好!我马上给招弟儿赶一身新衣裳!所长,小平,小刘,我要说些感谢你们的客气话啊,就不大对了!我要在工作上对得起你们!
王仁利 所长,我也那样!招弟儿的妈,上你那儿去吧?
沈维义 (跑进来)等等,(拿起照相机)都请站好!
林三嫂 也有我吗?
沈维义 都有!照完全体的,再给他们照一张全家福!
(幕·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