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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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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进化论_人海中
引子
女王就是女王
她就是叶齐眉,国内有名的女王级律师。她的出现让全场的人为之一震,如此风采,如此气势,迫得人呼不出气来。
旁听席上稀稀落落坐着十几个衣着普通的男女,被告律师站起身来,向法官出示手中的黑色记账本,"法官先生,这是我的当事人从认识原告之后所记录的消费明细,足以证明原告的收入只能负担其一人的日常生活,所以该家庭所有的婚后固定资产都是由被告出资,原告没有资格再要求任何额外赔偿。所有记录都附有原始票据,原告方可以当庭验证。"
黑色的本子还没有到达记录员手中就被原告一把扯过去。这女子头发凌乱,一眼望去已近四十,脸上尽是韶华不再的凄凉感。她双手颤抖地翻动着那本贴满票据的本子,才看了第一页,声音便撕裂了,"1998年2月,红色玫瑰46元,搭乘出租车21元,电影票……陈大方!这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坐着,穿着黑色西装,头发修剪整齐,表情淡漠地看着她,"你没记性吗?"
情况诡异,法庭中的其他人都愣在当场,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刷刷地翻动纸页的声音,最后一页飘落下来,这是一张略新的收据。女人哭叫起来,"这个是什么?连买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你都要跟我一分一厘算清楚?!"
"说好共同抚养,你不要搞错。"对面男子冰冷的声音传过来。旁听席里有个矮小的身影站起来,用力挣脱老人的怀抱,跑过来说:"妈妈,你不要哭,妈妈,我们回家去吧。"
"等一下。"一片混乱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吐字清晰有力,但听起来甘甜醇美,让人想到夏天里甜脆多汁的甘蔗。
她接过黑色的记账本,快速地翻看了几页,然后紧紧地抓在手中。
她一身黑色紧身西装,一步裙下双腿修长,腰身细细的,让人感觉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几步就到了法官面前,她仰起精致的瓜子脸,上挑的眉毛让人联想到凤凰展翅。她就是叶齐眉,国内有名的女王级律师。她的出现让全场的人为之一震,如此风采,如此气势,迫得人呼不出气来。可怜的法官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城市里,什么时候见过法庭上出现这样的架势,震惊地往后缩了一下。
叶齐眉回乡祭祖,偶然遇到这对可怜的母女,说起来还算是这位母亲的远亲。又是一段烂得惊人的陈世美案,共患难不能同富贵,抛弃糟糠之妻另寻新欢,一分不剩地转移财产,现在居然连最后一点儿现金补偿都要逃脱。
她是专打离婚官司的大律师,离婚案办得多了,在别人看来觉得是人间惨剧,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这个没品的男人,居然还留着一本如此耸人听闻的私底账。
这么多年了,如此阴狠自私,能不发家吗?
不像人的男人她见多了,到这个地步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她扫了一眼哭作一团的那对母女,十年枕边人呀,怎么突然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怪物,这么大的打击,换作是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法官先生,这东西我看过了。"叶齐眉回头继续说。
"是啊,那叶律师觉得……"小城的民庭,哪一桩官司不是早有定论?陈大方开庭前几周就跟院长打过招呼,今天不过是走个过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叶齐眉?早知这样,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请病假。
"都是原件,的确是真的。"她点头,肯定地回答。
啊?这么简单?放心了,"那我就判了。"
"慢着。"叶齐眉又发声,刚落下的心再次悬到半空中,法官擦汗了。
那边被告席上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法官不屑地一瞥,你们这群没见识的白痴懂什么啊?
他面前站的可是司法界鼎鼎大名的叶齐眉,出道以来打的都是豪门巨贾的离婚大案,有多少一跺脚就让全国乱抖的人物都被她弄得灰头土脸,损失惨重哪!
据说她的手帕交都是赫赫有名的离婚富太。
还有更惊悚的,据说单身多年的她,之所以什么案子都能手到擒来,是因为与司法部某大员有令人深思的特殊关系——这种级别的大律师,他一个小法官怎么挡?
不再理睬表情复杂的法官,叶齐眉转身走到被告席前,双手撑在桌案上,俯视陈大方。
哦哟,近距离看,这个陌生的奇怪女律师长得还真正点,陈大方冷漠的表情开始起变化。
"陈先生,我也有一份东西要给你看。"她示意自己的助手上前,伸手取过文件夹摊开在他面前,好心地替他打开。
"这是什么?"陈大方低头看,才扫过第一页,却已经震惊地站起身,啪地合上,"你什么意思?!"
"陈先生,"她清晰有力的声音,即便压得再低,也还是字字入耳,"今天的判决一定会让你感到满意,但是下一回我们法庭上再见面,就会是因为你事实重婚、私自转移婚后财产。还有很多其他无关紧要的枝枝节节,还需要我在这里一项一项给你解释吗?"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轻,旁听席上完全搞不清状况,很多人站起来往这边看。
陈大方的律师走过来,伸手要看那些文件,却被他用手重重压住,陈大方的冷汗下来了,法庭里灯光充足,照得他脑门上亮晃晃一片。
"法官,"他终于憋出两个字。陈大方满脸是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却看着面前一脸镇定的美人儿,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先不要判决,我要求庭外和解。"
第一章 最是相逢一笑间
女人结婚以后能选择的状态不多,要不假装聪明,要不假装愚蠢,假装聪明被欺骗,假装愚蠢接受欺骗,都是很惨的事情,如果对方连欺骗的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那还有维持下去的必要吗?
昏昏欲睡,成志东端着的酒杯,又一次磕到黑色晶亮的吧台台面,啪的一声脆响。这是今晚的第几次了?他惊醒了,抬起头,干脆地站起身来,决定自救。
"安迪,我要走了。"
安迪看着身边的男人两眼红彤彤的,也许是哭的?懒得管。不过现在看到他要走,还是立马伸手抓住他,"志东,别走,你听我说……"
"我明天要飞上海!"
"不要跟我提上海!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行,你今天一定要陪我喝个痛快,一定要!"
虽然他出生在国外,但从小家里要求很严,中文学得还是可以的。中国有一个很出名的女人叫祥林嫂……
成志东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对着吧台小弟勾了勾手指。
"先生要什么?"
"给我一杯冰水。"小弟立刻转身。
"等下,"安迪又叫住人家,"不要冰水,拿威士忌。"
"一杯?加冰吗?"
"不用,一瓶。"他拍着安迪的肩膀,露出好心的笑容,"喝吧,老兄,我灌死你。"
最后安迪阵亡,送他到家的时候还在呜呜哭,"志东,我这次实在太惨了,连公司股份都被分走了一半……"
"辛妮不是已经有了你的小孩?本来死也不肯离婚的,怎么那么突然?"志东有些不理解。
"我怎么知道,"他已经开始大舌头了,痛苦地拍着胸口,突然面露凶光,"我知道了!"
志东吓了一跳,还好安迪的公寓已近在眼前,"你到了。"
安迪毫不理睬,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下去,"都是那个该死的律师叶齐眉,辛妮认识她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传说中的祥林嫂又出现了,车上的时间显示已过凌晨,飞机是早上八点的。要不直接打昏他?成志东认真思考。
"叶齐眉,我诅咒你,诅咒你……"
咣!世界安静了。
放下手中的凶器,成志东轻松地把不省人事的好友拖出车子。全都是自找的,结婚做什么?像他一样单身逍遥,不是比神仙还快活。有些人就是想不通,中国话还有一句叫什么?对,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成志东赶到上海总部时,秘书已经抱着文件等在电梯口,"成总,其他人都等着你开会。"
走进会议室,看到大家表情都很严肃,成志东在心里叹气,干吗要怕他?其实他觉得自己人还不错的,最近亚洲区的业绩也还不错,上海总部他又是这个月第一次来,大家给点儿思念的表情不行吗?
开始听报告,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李副总是不是又把时间都花在家里了?怎么看上去眼睛肿肿的,轮到小孙了,唉,每次说话都不利索,怎么又擦汗了?
"黛西,给孙经理一杯冰水。"
"成总,我们单子发过去了,日本人不肯按照原来的合同收货,听说有国内的供货商出底价在跟他们谈。"小孙喝水就像灌蟋蟀,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哦,"他点点头,"给我看那份合同。"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翻文件的声音刷刷的,好像刮在其他人脸上,几个老烟枪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摸口袋。没办法,成总不抽烟,他在的时候,这里绝对nosmoking。呜呜,每次看到他压力都好大。
"约时间,我跟山田谈一次。"他终于抬起头,笑了一下,"你们……"
皓齿的白光在嘴角一闪,大家的身体自动绷紧,"国内其他几家供货商的历史报价都已经整理好了,成总你要过目吗?其他一些相关的材料我们正在抓紧时间弄。"
"尽快吧。"他站起来往外走,"黛西,山田那里约明天。"
黛西又是一路小跑地跟着,成总走路实在太快了。
"约山田先生吃饭吗?"
"在会议室谈,谈得成吃饭,谈不成让他自己走路。"他声音干脆,瞬间消失在门外。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垮下来,李副总开口打气,"大家都听到了啊,明天,不,今晚一定要把所有东西弄完。"
有人哀号,"已经有两天都是加班到半夜三更了,李总……"
被人当头拍打,哀号变成惨叫,"干吗?"
"你没看到成总不开心吗?"
"还好啊,他不是在笑?"
新来的吧,所有人同情地看着他,一致往外走,留给他沉默的背影。
成志东正在看一堆文件,抬起头,"黛西,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黛西捧着日程表从上查到下,"晚上八点丽兹卡尔顿,新扬集团新任董事庆祝会,礼物已经准备好了。"
"祝任生?"没办法,他记性好。
"不是,新董事是祝太太,不不,是前任祝太太。"
啊?他才一个多月没来上海,怎么消息这么不灵通了。
"怎么回事?"
哦哦,老板的眉毛挑起来了,帅啊!黛西立刻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开始八卦,"成总您不知道吧,祝先生和他太太上个月离婚了,离婚官司输得很惨,所有的国内股份都归了太太,所以这次新董事就换人了。"
又是离婚。这两天接二连三听到这个词,成志东摇头。
这样的场合来去就这么些人,不外乎就是端着酒跟几个老朋友聊聊天。台上的灯光亮起来,"欢迎新董事计女士上台讲话。"
众人抬头看过去,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女人跟印象中老是畏畏缩缩跟在老公身后的那个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谢谢大家,今天我能够站在这里,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我的好朋友——叶齐眉大律师。齐眉,请你上来。"
叶齐眉,这个名字好耳熟。
"哗——"人群中惊声暗涌,这些人怎么了?搞得跟明星上台似的。计蕾蕾在台上激动地伸手邀请,所有人自动转头注视同一个方向。成志东人高,这时候的优势更加明显,他越过其他人的头顶,看到灯光汇集处,有一个窈窕的身影立起来。
搞什么,叶齐眉几步走上台,蕾蕾已经拥抱过来。
"太夸张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说好只是来待一会儿。"她低声在她耳边讲。
"我忍不住嘛,齐眉,没有你我怎么会有今天?"她激动得要死,眼泪都出来了。
唉,擦擦,真是拿她没办法。
下面有闪光灯,然后是一个女生的提问声,"计女士,有一个问题能够请你们回答吗?"
怎么这种地方也有记者混进来。计蕾蕾冷眼看着旁边几个集团负责人,你们故意的是不是。
果然,那些人都别过头去,气氛有点儿怪。
那女记者自顾自地问下去:"昨天祝任生先生在香港接受媒体采访,声称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发现自己的太太有多陌生,原本还有挽回之心,现在彻底放弃了。还说直到现在还搞不懂,这结果究竟是计女士太聪明还是自己太愚蠢,请问计女士听了这段话以后有什么感想吗?"
"我……"眼里泪汪汪的,计蕾蕾的脸变得煞白。
"这位小姐,"叶齐眉看不下去了,朝那个方向微微点了一下头,"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很防备的声音。
"女人结婚以后能选择的状态不多,要么假装聪明,要么假装愚蠢,假装聪明被欺骗,假装愚蠢接受欺骗,都是很惨的事情了,现在对方连欺骗的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大家还要反过来责怪她吗?"
一席话说完,下面鸦雀无声,灯光打在叶齐眉的身上,这么正式的派对,她却穿着宽大的裤装,西装礼服的腰身流畅纤细,严肃的翻领露出细致繁复的蕾丝花边,细白的脖颈天鹅般高傲地立着,一点儿装饰也没有,却硬是压倒了满厅华服珠宝的太太小姐们。
稀稀落落的,有人拍手,是某个有些年纪的贵太,身边的男人瞪了她一眼,她却完全不以为意。接下来,大厅里掌声如潮,有些小姐甚至激动得开始往台前挤去。
叶齐眉啊……
场面失控,成志东立在角落里,终于想起这个名字。安迪的惨叫声还在耳边回荡,"叶齐眉,我诅咒你,诅咒你……"
笑了,叶齐眉,你还真是很特别,怪不得每个人都对你印象深刻。
成志东没吃什么,回公寓的路上突然感觉肚子饿。这么晚了,西区街道的两边还是灯火通明,整条街都是港式茶餐厅,潮州、台湾小吃,一个个招牌亮得晃眼。
成志东随便把车在其中一家门前停下,侧镜里看到后面一辆红色的volvos40斜插过来,一步到位,车身停得笔直,贴近路沿,很熟练的动作。
叶齐眉饿得半死,毫不在意左右,直接往里走。
台湾人开的馅饼粥老店,在上海很多年了,熟客一大把,半夜了店堂里还是人声鼎沸。
她坐下叫东西吃,老板一家大小都在,坐在店堂当中的圆桌边,台湾国语说得好响——
"齐眉啊,你怎么来了?"突然看到坐在角落里埋头苦吃的叶齐眉,老板太太惊喜。
"消夜,等下回家。"
"又是一个人,唉,昨天我还在跟老公打赌,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和哪个男生一起出现哦。"
叶齐眉笑了一下,眼角扫过坐在旁边的老板,端端的方脸对着她,笑容很夸张。
放心,你太太跟我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叶齐眉心里好笑,搁下筷子站起来,"我吃完了,打包两个牛肉馅饼,谢谢。"
她一起身,旁边的小姐立刻走过来,递过来的袋子热气腾腾,"早就准备好啦,叶小姐,小心烫。"
他随意看了一眼,她穿着风衣,米色的双排扣军装式,非常衬她。这个女人,到哪里都是很有气势的样子。
成志东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跨进自己车里点火发动,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两边停满了半夜出来觅食的不眠动物们的车。他正要调开车头,车窗外突然有人拍打。
成志东一惊,侧头一看,一张乌七麻黑的小孩脸,梳着两条小辫,正在车窗外对他说着什么。
怎么车正起步的时候扑上来,太危险了。这么小的小孩,半夜还上班……他伸手去摸手边杯托里扔着的零钱。
刚要按下车窗,那个小孩却突然回头跑开了,视线跟着一起过去,原来是有人在饭店门口招呼她。
怎么是她……
气势惊人的叶齐眉,女王一样的叶齐眉,不知道让多少人一看到就直冒冷汗的叶齐眉,居然半夜立在饭店门口,当街蹲了下来,摊开手里的纸袋笑眯眯地招呼一个乞讨的小女孩……
车头还斜在路边,脚踩在刹车上,成志东看得呆住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啊。"很轻的声音。
"慢点儿吃,很烫的,不要怕,吃完我再走。"叶齐眉很有耐心地看着小女孩狼吞虎咽地吃,不经意地往旁边黑暗的小巷扫过去。
她知道给钱是没用的,小女孩背后那些可恶的成年人转手就会拿走,就连给吃的,齐眉也要看着她吃完,否则一定进不了这小孩的肚子。一切就是这么赤裸裸地残酷,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看着她吃完两个馅饼。
她蹲在那里很久了,风衣的下摆拖在满是尘土的人行道上,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吃东西,脸上的表情很柔和,吃完了还细心地从她手里收回那个纸袋子,走到路边丢进垃圾箱里。
做完这些事,叶齐眉很轻松地走向自己的车。她不知道,有个男人已经专注地看了她很久,她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人生从今天开始,就会发生戏剧性的转变,跟她原本想象的道路差了十万八千里。
十万八千里啊……那可是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的距离呢。
第二章 就是要靠近你
爱在心底滋生,按捺不住。我们出奇地相似,我要做你的partner,不管你愿不愿意。一步一步地靠近你是因为我想一辈子拥有你。
这天晚上,成志东失眠了……
其实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之后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花在考虑怎么搞定山田那个日本人上面,最后天都放亮了,才合眼迷糊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脑子里却开始论证某个女人是否跟自己合拍。
这些年练出来的本事,他只要睡一两个小时就能恢复精神,可是因为工作过头,今天竟然没有缓过来,起床的时候脑子还是一片混乱,以至于他一到办公室就开始猛灌黑咖啡。一边喝一边把桌子上那些材料扫了一遍,看完后他把杯子直接递给秘书,"再去倒一杯,不要加糖。"
黛西小心翼翼地看老板的脸色,刚要转身就被叫住,"慢着,替我查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地址电话。"
他的风格一向很干脆,最好快刀斩乱麻,结束混乱的局面。
"啊?成总,有没有名字?"
"有一个律师的名字,叫叶齐眉。"
"怎么写的?"
怎么写的?这个问题很费脑子。他是香蕉人啊——中文说得还算流利,读写就……真是字到用时方恨少。
"要不要我查好放到你桌上?"一早上怎么就开始纠缠这种无聊的问题,说到痛处,他的眼睛眯起来了。
黛西端着杯子出来的时候,靠在门板上吸了口冷气,外面那些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翘首盼着,看到她的表情后全都蔫了。
完了,貌似成总这次很生气。
是有点儿不爽,一夜失眠,脑子还没转过来呢。不过当看到山田进了会议室,他就开始笑了。最后出来的时候,其他人的脚步都有点儿虚,害得他不得不好心地拉了山田一把,"山田先生,为了庆祝我们继续合作,一起吃个便饭吧。"
不要啊,他现在只想逃回去疗伤,足足矮了一个头的山田在他的俯视下苦着脸,"成先生,今天就不用了吧,改天我们再设宴邀请贵公司……"
"那怎么行,我在上海的时间不多,你是知道的,今天这么愉快,山田先生一定要赏脸。"
山田无语了,大家低头默哀,你的脸不敢不赏啊。
他在车上接到黛西的电话,"成总,叶律师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我给您的信箱和手机上各传了一份,事务所的地址就在酒楼旁边,等下您用餐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
看到了,很好,还是中英文两个版本,这小秘书真是孺子可教。他满意地笑笑,坐在身边的李副总好奇了,"志东,有什么好事?"
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皇冠,成志东伸手拍他的肩膀,"我们刚刚成功抗日,难道不是好事吗?"
汗水——我们是国际公司好不好,况且你也不是什么正宗的中国人,奇怪的海外华人爱国主义。
宴请山田定的是官府菜,包厢富丽堂皇,窗帘上都是金色的花纹,射灯明晃晃地照在盘子的镶金边上,脑袋的角度要保持好,否则很容易被照花眼睛。
窗帘拢在两边,二百七十度景观,从繁华的街景一直扫到隔壁大楼挺拔的侧面,俯视可以看到两栋大楼之间的小路两侧停满了车。
吃到一半,成志东站起来宣布告辞,"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我还有急事,大家慢慢吃,李副总,招待好山田先生啊。"
啊?大家呆望。
走得干脆,成志东到了门口还回头吩咐,"小姐,把窗帘拉起来。"
他走到楼下正看到她走向鲜红的volvos40,大楼间风有点儿大,米色的风衣下摆被吹起来,露出均匀纤细的小腿,棕色的高跟鞋很简练。
啊,那么多写字楼动物里面,她就是显得鹤立鸡群。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十七岁时站在私立高中门口等心仪的女生,远远看到她抱着书走出来,甩一甩头发,心里就一阵乱跳。
怎么办,就这么上前叫住她?
"小姐,我对你很有好感,能请你一起喝咖啡吗?"
中国人说这是流氓吧——自我唾弃。
一个迟疑,她已经走到车边,小路上都是车,行人倒也不多,旁边弄堂深深的,眼一花,一个粗壮汉子猛地蹿出来,对着她怒吼上海话。
好像是荒凉的月球表面突然有外星人军团驻扎,看热闹的人群一秒之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不清发生什么事情,成志东急着奔过去,因跑得太快,差点儿被急转过来的车撞到,撑着出租车车头他忍不住骂了一句:"shit!"
他拨开人群的时候,引来一阵骂声,"祖撒,表轧!(上海方言,意为:干吗?不要挤)"
进去的时候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激动,那个男人正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叶齐眉从上往下俯视他,一手握着电话按在耳边,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脚下还轻轻地打着拍子,另一只手里握着细长的棍状东西,让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那个好像是便携式电棍吧。他开始庆幸刚才没有莽撞地上去搭讪。
尖锐的哭叫声,成志东差点儿想回头掐住那个噪声制造者的脖子,又是眼一花,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到圈子正当中,撕心裂肺地哭叫着,用力推搡她。
"都是你这个女人,现在我老公真的要和我离婚了,你还敢打我老公!"
那张狰狞的脸很熟悉,就在上一周,这张脸还在妇女保护协会哭得奄奄一息,拉开前襟给她看那些丑陋的伤痕,现在却好像要一口吃掉她。叶齐眉有点儿错愕,脚下本能地后退,鞋跟从街沿高起的地方滑落下来,嘭的一声,叶齐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手里的东西飞出去很远。人群哗地散开。
人太多,他拨开前面的障碍,已经来不及救她,刚看到那女人还要扑上去撒泼,啧,居然还穿着睡衣。
"不许动!"听不懂她尖叫的内容,他直接大喝了一声。
怎么动?人家都给你拎起来了,围观的人几乎要拍手,今天的热闹真经典,拍戏也没这么好看。
"你丈夫当街袭击我,我是自卫,我已经报警了。"叶齐眉的声音,果然,警笛声已经近在耳边。
"唉——"热闹没得看了,围观的人长叹。
他去捡她落到一边的手机,摔得挺严重,电池都掉出来了,她正努力爬起来——未果。
他蹲下来,低头看到她破掉的丝袜,腿上有擦痕,那么细巧精致的小脚踝啊……
成志东咳嗽了,原谅他吧,他是个男人呀。
"怎么了?"
"扭到了。"
"我扶你?"成志东的心花朵朵开,本来还在怒视那对莫名其妙的男女,现在眼光却变了。
倒在地上的大哥,穿睡衣的大嫂,虽然你们行为粗鲁,还有点儿变态,可是时间、地点恰恰好,能有这样的结果他很满意。
"谢谢。"她还真是言简意赅。
她刚想把手交给他,肩膀下一股力量一撑,自己站起来了。这种扶法,小时候爸爸经常做,不过如果是爸爸,下一步就会把自己举起来,高高的,蓝天白云从眼前过。
她来不及多想,右脚受到身体的重量痛得缩起来,不得不靠在他身上,这男人很高大,胸膛暖暖的。
警察过来讲话,"跟我们回去录口供吧,可以拘他们十五天。"
"我还好,算了吧。"
她推开旁边的成志东,一瘸一拐地走前两步,"暴力殴打是一种性格缺陷,如果一个男人反复打你,将来也不可能停止,我还是建议离婚,你要想清楚。"
哇的一声又哭了,"可是我在上海只有他,离婚后我去哪里啊——"
她伸手到包里拿卡片,"这里有妇女互助协会的地址、电话,给你。"
"你还要听这个死女人的话!"那个男人手脚抖动着,不过声音挺大。
叶齐眉不睬他,跟警察说话,"还是拘留吧。"
不要啊——!一个哭得更大声,另外一个蔫了。
终于等到闲杂人等都散光,回头看到他还站在旁边等。
"谢谢你。"
"你能走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她指指自己的车,"我开车。"
"还能开吗?"他看着她的脚,可惜,漂亮的线条没有了,她的脚踝又红又肿,唉,他心疼。
叶齐眉开始仔细打量他,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随意,不过手表的价格能顶得上她一辆车的价格,而且刚刚还对她伸出过援手,好像没什么危险性。
不过她一向很小心,这可不是什么真善美的小世界。
"不要怕,我是好人。"被她的眼睛一看,他自动招供,想了一下,伸手掏出皮夹给她看驾照,"我会开车。"
她的心情其实很糟糕,不过此时太好笑了,她忍不住笑了。
神了,一闪神他居然看到馅饼粥招牌上那圈彩灯,她蹲在地上看着那个小孩的脸,也是这么笑眯眯的,风衣的下摆拖到满是尘土的人行道上,就是这件风衣吧……幻影重重,成志东目眩神驰。
座位往后退了很多,没办法,他腿长。车子里面跟想象的一样,一点儿装饰都没有,只有后视镜下吊着水晶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惨了,他突然想唱歌。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地整理摔坏的手机,风衣也遮不住丝袜破的地方,有点儿狼狈。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只是扭伤而已,回家拿冰敷一下。"
"那要不要去喝一杯?"
跳跃太大,她也忍不住呆望过来,他在那里笑笑的,好像在看一朵花。
喝一杯啊……也好,今天真想喝一杯。
下车的时候他扶了她一把,她很大方地接受了,抽回手以后习惯性地说声谢谢。小酒吧里人还不多,乐队和歌手都有点儿懒,轻轻的音乐声正好用来当背景,坐下聊天刚刚好。
她想起那张国际驾照,"华裔?"
"嗯,我的中文名字叫成志东,在kj工作,亚洲区总部在上海,所以这里我常来。"
"我叫叶齐眉,做律师。"
吧台上面悬着许多酒杯,灯光折射在她脸上,乌黑的眉毛很有神,还没有开始喝,他就觉得有点儿醉。
她喝酒很干脆,一边喝一边安静地听那个黑人女歌手唱歌,一口接一口地喝,只有在成志东发问的时候才转头专注地看他,然后想一想再说话。
人多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开始放松。
"经常遇到那种事吗?那样的案子你也接?"
"不会,只是偶尔去妇女保护协会看一看,类似做义工,很多人请不起律师,再说我也没有太多时间。"
明白了,重点问题在后面,"你男朋友不会担心吗?"
叶齐眉看了他一眼,没必要撒谎,"我还没有男朋友。"
很好!心里放焰火,成志东笑得很开心。
"我也是单身,一直到处飞,停不下来。"
"到处飞?"
"以前负责欧洲区,现在亚洲区,很多国家要跑,也有过女友,一开始还好,后来电话里就是哭,为什么你老是不在,为什么你不回来?很麻烦,就单身了。"
"不想停?"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所有的东西自己来,跟当地政府打交道,跟当地人打交道,最后看到一切都走上正轨,很过瘾,可惜亚洲没剩几个国家了,以后去非洲——"他遥想,跃跃欲试。
"那你就不适合有家庭。"她不客气。
"对,所以我独身主义。"
那么坦白,也是很好的品德,她赞同地点头,"我也是。"他眉毛挑起来了,她耐心解释给他听,"我打离婚官司,看太多,没意思。"
"你谈过恋爱吗?"
这个是侮辱吧?
"当然谈过!"叶齐眉毫不迟疑回答他。
其实很多年前,大学里的师兄最后摔门而去的时候对她怒吼,"不婚主义?你少拿这种烂借口敷衍我,叶齐眉,我等着看你这辈子都不结婚!"
这年头居然还有男人抱怨得不到一个名分,她说出去都没人同情,只好不说了。
太合了,直觉没有错,她果然是最合适的那个,成志东的作风一向是干脆利落,他拿出最大的诚意,非常诚恳地盯着她,"我们很像啊,既然这样,想不想找个partner?"
静默,距离这么近,她的睫毛纤细且长,一对发光的瞳仁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行。"她回答得很干脆,他倒塌。
"为什么?"
"我有原则,不玩一夜情,怕艾滋。"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稍微有点儿不稳,不过依旧大步流星,窈窕的背影给他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等成志东克服了心理障碍追上去时,只来得及看到volvo的一缕尾烟。
叶齐眉到家后拿冰敷,敷完后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个男人最后的表情。
她有点儿生气,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可是翻了个身,又笑了,这种人,没吃过鳖吧?
合上眼睛的时候有点儿得意,今天虽然被当街推搡,虽然惊动了警察,虽然好心反遭恶果,虽然有人对她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但是静下来想想,还是蛮过瘾的。
第二天快到下班的时候有香港来的快递让她签收,拆开一看,是老字号的跌打油,搜遍了整个袋子都没有只字片语,不过她知道是谁。
除了那个成志东,还会有谁?她笑了。
晚上约了一个当事人,她来不及打开盒子细看,抓着袋子就出门了。
助理奇怪地看着她捧着那个快递袋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早上上班的时候还看到叶律师皱着眉,走路也挺辛苦,问了也不说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心情这么好?
叶齐眉坐进车里,随手把袋子扔在副驾驶座上。快到六点了,路上堵得厉害,车子排成了长龙。
手指在方向盘上不耐烦地打节奏,她侧头看看那个袋子,又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车流,终于忍不住,咬着嘴唇伸手去摸那个盒子。
跌打油的盒子很中国化,梳着双髻的女生一身功夫装,背后还有宝剑露出来。她拆开一看,红红的一大瓶,一起带出来的是张小卡片,上面的中文一笔一划写得很吃力,"不是一夜情,我也怕艾滋。"后面跟着一列电话号码,用意明显,直截了当。
路上堵得厉害,车阵里有人开始骂骂咧咧,那人一侧头却被吓到了,天哪,旁边volvo里面的女人,正举着一瓶跌打油仰头笑得厉害。
锲而不舍啊——这个叫成志东的男人,还真是蛮有意思的。可是这么快就跑到香港去了,果然是标准的skywalker。
一直没有等到叶齐眉的电话,成志东从一开始的期待变得有点儿沮丧。
在日本的时候客户抓着自己喝酒聊天。"志东君,最羡慕你了,永远那么自由。"中年日本男人喝得舌头大了,抓着他的手讲真心话。
路上还有女人跑过来拉他,日文说得很销魂。
一边是唠唠叨叨的大叔,一边是在寒风中赤裸着萝卜腿的女人,烦,这世界真是太混乱。
满脑子都是她,这么晚了,她有没有再去吃消夜?会不会又笑眯眯地招呼那个小女孩?还有那双细致精巧的小脚踝啊……要不跳过韩国直接回上海吧。
甩掉左边右边两个麻烦,成志东大步往前走,想了想,又慢下来,就这么回去,到底行不行啊?
郁闷,成志东继续伤脑筋。
周五早晨又收到快递,扁扁的文件袋,是从上海寄出来的。没有落款,多半是手头哪个案子要用的材料,叶齐眉急着去上庭,随手丢在桌上也没拆。
等她忙完回来,刚坐下,助理就进来了。
"什么事?"
"叶律师,刚才有几个电话找你,我记下来了。"
她伸手接过来,草草扫了一遍,看到最后有个电话很陌生,写了一句话也很奇怪,"看完了吗?如果没反应,我就当默许了,ok?"
叶齐眉指着它发问,"谁打来的?"
助理费思量,"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留名字,他说你知道的。"
她想一想,先让助理出去,自己瞪着那个号码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好像有印象,但是实在想不起来,难道是威胁?做律师经常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她已经习惯了。
她放下那张纸,拿起那封文件袋拆开,里面薄薄的一本册子——健康状况检测报告,封面上还有照片。
是张大头照,上面的男人没有笑,好像有点儿不情愿。
助理坐在外面正埋头打字,突然听到爆笑声,奇怪地抬头看,难道是叶律师?
她透过玻璃看到叶齐眉正合上文件往袋子里放,不可能,低头继续忙,唉,工作催人老,这压力大的,她年纪轻轻居然开始幻听。
叶齐眉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对那个号码有印象,跌打油很好用,她随手扔在门边的鞋柜上,每天出门时扫一眼就翘起嘴角笑。
把健康报告塞进去,文件袋的封口合得严严实实,叶齐眉开始做事。
她一向很有效率,平常这点儿小事最多一个小时,今天磨磨蹭蹭,从三点到五点才完成了一半,简直无法专心,时不时地被旁边那个文件袋打扰。
丢下笔笑了,伸手拿电话,成志东先生,你很厉害,我服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成志东在开会,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小心翼翼在做汇报。手机震动,一开始他没理睬,突然想到什么,抓起来就接通。
"喂?"
第一个字就让他震撼了,终于,终于……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啊。
下面没人说话,全都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什么重要电话,成总居然接起来就没有声音,完了,难道亚洲总部要撤销……
干脆地做个手势示意下面继续,成志东拿着电话就往外走。
没人回答,叶齐眉看手机,明明接通了啊,算了,顺手想挂断,对面传来声音,"你看过了?"
"看到了,"她又想笑,"成先生,你的身体很健康。"
"谢谢。"他立刻就回答。
"明天在上海?"
"在,我这个周末都在上海,一起吃饭吗?"
"看安排吧!明天只能中午。"
"好的,我在开会,完了给你电话。"成志东害怕她改变主意,立刻答应下来,走廊里没一个人,挂电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握拳sayyes。
拿下越南政府都没有那么开心,叶齐眉就是叶齐眉,快一个月了,才……成志东的心情再次阳光灿烂。
第三章 To be continued
没想到早晨欣赏一个男人睡着的脸是如此愉快的事情,叶齐眉瞬间下定决心。
车子转上斜坡,平台上几乎停满了车子,穿着制服的门童在那里挥手,叶齐眉倒车的时候看了一眼旁边的车,奥迪q7啊,还是a84.2,全球变暖知不知道。
走进旋转门的时候看到海鲜坊门口坐满了等位的人,穿着中式长裙的小姐在那里点头笑,"请问有没有定位?"
"应该有,请查一下成先生。"
"成先生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她走过去就看到他在那里研究菜单,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像捧着什么世界名著,坐下来说:"嗨。"
听到声音抬头,成志东的眼睛睁大了。
粗绒线的连帽外套随手搁在椅背上,简单的白色t恤,下身是尼龙料的宽大运动裤,灰蓝色的球鞋,圆头露在裤管外小巧的一弯。
运动装的叶齐眉啊……意料之外,第一次看到女生初次约会穿球鞋出现,成志东硬是服了。
"你刚才去运动了?"看她神清气爽的样子。
"没有,下午约了朋友打球。"叶齐眉笑笑,"你点好了吗?"
"没有,你来吧。"
她很爽快地接过来,随便点了几个,"翡翠虾饺、海鲜肠粉、梅子蒸排骨。"
小姐站在旁边候着,脸上笑眯眯的。
"好啊,"他开始对小姐描述,"有一种油炸的,外面很脆……"
"先生您说酥炸脆铃吗?"
看了他一眼,指着单子问:"这个?"
他低头看,"里面是蛤蜊和肉。"
"对啊。"小姐肯定,叶齐眉打勾。
"还有一种饼,油酥的。"
他继续指,"这个?"
他又瞄了一眼,然后看小姐,小姐善解人意,"先生说的是农家葱油小饼?"
小姐还补充,"上面有葱花。"
叶齐眉很快勾完,勾的时候抿着嘴笑,想起纸条上很努力写的中文字,这份单子对他来说,看来难度真的很大吧?
没关系,她也善解人意,不会再为难他了。
东西上来了,满满一桌子。周六,这是港式早茶最热闹的时候,大多是全家一桌或者朋友小聚,偶尔有小孩跑来跑去,聊天声伴着笑语。气氛好,两个人聊得也轻松起来,等到叶齐眉想起来看表时,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
"我要走了。"她很干脆,"成先生,今天聊得很愉快。"
那么干脆利落的声音和表情,成志东来不及思考,立刻开口,"去打球?我可以一起去吗?"
她扫了一眼,这男人每次都穿得很随意的样子,"你穿的不是球鞋。"叶齐眉无情地指出来。
"我车上有。"他得意,伸手示意埋单。
结果他直接走过去拉q7的车门,叶齐眉就站在旁边,眼角扫过,看了他一眼。
"我们打网球,你那是高尔夫球鞋。"她又无情指出,成志东无语。
叶齐眉转头拉开自己的车门坐进去,很熟练地倒车,然后又停下,车窗降下来,"成先生,"对着他的车微微一抬下巴,"这是4.2。"
"你喜欢吗?"他有点儿高兴起来。
"全球变暖,你知道吗?"她说完再不耽搁,一抹红色很干脆地消失。
全球变暖?好不容易回味过来,成志东再次倒塌。
到会所的时候计蕾蕾已经在等她,穿着白色网球裙跟教练坐在遮阳伞下聊天,看到她就埋怨,"齐眉,你今天好晚。"
"对不起,我刚才跟人吃饭。"
计蕾蕾的眼睛发亮,兴趣来了,"谁?你休息日从来不忙工作的。是不是有新的男友?"
新的男友?又想起成志东捧着菜单好像捧着世界名著的样子,叶齐眉露齿一笑,"没有啊,刚认识的普通朋友。开始吗?今天不许中场求饶逃走。"
再见到她,已经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成志东一确定登机时间就给她打电话,"看电影吗?我两小时后到上海。"
上次全球变暖以后,这个人时不时地会打电话来跟她聊上一两句,越南很炎热,韩国倒是阴着天,东京又堵车,菲律宾球童奋不顾身跳下水捡球……让她想起小时候看的综艺节目——《世界真奇妙》,不,应该是亚洲真奇妙。
每次说上几分钟,她倒也不觉得受骚扰。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句,叶齐眉挑起眉毛看时间,周四啊,这会儿都快下班了。
"不说话就当默许了,ok?"他急着登机。
又来这句?有意思,叶齐眉笑了,干脆答应,"好吧,到了给我电话。"
这次成志东直接开车到指定地方接她,西区安静,道路两侧浓荫遮蔽,行人稀少,她的车就停在巷口。q7比较高,从车窗里看到她低头捧着电脑在车里忙碌着,柔软的头发掠在耳后,露出细白的小耳垂。
叶齐眉一边听音乐一边修改起诉书,听到车窗外有声音,抬起头看到他,她说:"嗨。"
怎么办?他的心跳加快,三十岁以后,再一次体会到了懵懂少男的悸动心情。
他是又喜又忧啊。
电影院很近,就在同一条路上,虽然安静,但是里外灯火通明。停好车以后,他绕过来开门,她双脚轻盈落地,然后探出身子,透明丝袜勾出小腿的弧线。成志东再次咳嗽了。
这么晚了,售票口的人不多。他站在前面上下看那张巨大的海报,"南京,南京?"
"你认识?"她有点儿怀疑。
他觉得有点儿受侮辱,指着上面的黑白照片补充,"大屠杀!"
"很好。"叶齐眉表扬。
小姐在里面忍不住笑,"这个是参展片,我们这里才有得看,要不要看?"
就真的看了《南京大屠杀》,拍得很具美国视角,到后来他们看得义愤填膺,一个皱眉头一个握拳头,开始讨论什么叫弱国被人欺。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侧身过来,几绺头发散下来,很清淡的香味,虽然皱着眉,可是白皙的脸在黑暗中给人无尽柔和的感觉。
画面上人人惊恐万分,耳边充斥着枪声尖叫声,可他突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了,成志东心里一热,鼻息也重起来。
一个哭叫母亲的大特写,叶齐眉摇头,"战争,死得最多的是男人,伤得最重的是女人。"
"去我的公寓,好吗?"他脱口而出。
这次的跳跃简直可以直接跨过台湾海峡,完了,叶齐眉对他瞪眼睛。
等待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到她开口。她看着他,指着荧幕,"大屠杀!"
……成志东接不上话。
散场的时候才发现,观众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一个个脸上欷?不已。只有他们两个表情迴异,明显不在状态。
走到大门口就听到哗哗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雨还挺大,高挑的街灯,橙色光线下水幕重重,壮观得很。
车就停在几步之遥,"等一下。"说完他就冲进雨里。
好像听到手机铃声,叶齐眉忙着往包里找,好不容易翻到,铃声又停了。
她再抬头时真的笑了,副驾驶座的门大开着,他就站在大雨中,有点儿狼狈地看着她。
叶齐眉赶快跑过去坐进车,门被砰地合上,再转头时他已坐了进来,一身都湿了,头发还在滴水。
不能怪她呀,这样的绅士待遇在国内实在少见,她还没养成习惯。
"对不起,我没看到。"她笑着拿纸巾替他擦,手指扫过他的脸颊,突然被一把抓住,再想说话,他已经不假思索地吻了下去。
很清爽的味道,他的手臂揽得很紧,接吻肯定有力,好像要吃了她。
胆子真大……不过她居然有感觉。
叶齐眉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换来他大力地吸气,"crazy,我真喜欢你。"
嘴唇被吻得嫣红如火,说出来的话还是连贯流畅,"我不叫crazy。"
"我知道,你是叶齐眉。"然后他用异常诚恳的语气重复之前的句子,"去我的公寓,好吗?"
她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喉咙一阵发紧,那柔润嫣红的两片嘴唇太诱惑了,他又想吻上去。
来不及行动,她已经伸手示意stop,"不行。"
"为什么?"他直截了当问。
"我有原则,起码约会三次以上才可以。"
这样的原则……成志东彻底服了。
不是吧?表情变得那么颓废,叶齐眉忍不住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明天你还在上海吧?"
正在舔舐刚才的伤口,他一时没听清,"啊?"
"明天是周末,要不要一起过?"
情况转变太快,成志东一下子有点儿接受不了,"明天?明天我在工厂……"
"要是你没时间,就下次好了。"她很干脆地打算结束话题。
这女人……就差没有抓着她叫两声,也不知道该庆祝还是该崩溃,成志东的脸上表情精彩。
结果第二天,两个人都出了状况。
快要离开工厂的时候成志东接到紧急报告,最新过来的流水线安装完毕后调试不能通过,他一怒之下把那群国外的工程师叫到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脸色发白。
他再看时间,不好了,拿起电话打给她,没人接。
上庭的材料都准备好了,却发现当事人给出的协议是伪造的签名,叶齐眉气得直拍桌子,差点儿把所有卷宗扔到对方脸上。
等到忙完想起来,天都乌黑了,她抓过包往外走,掏出手机一看,未接来电满屏都是。
电话打通,她首先听到的是他松了一口气,"你没出事吧?"
本来已经打算好道歉,现在听了却有点儿感动。
成志东一直打电话都没人接,就连办公室的电话也是,一开始他觉得奇怪,后来联想到那次目睹她当街遇险,成志东的心里更加着急了。一路飞车过来,当看到她完整无缺地站在面前时,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街上人不多,灯光下她居然穿着skinny的牛仔裤,芭蕾式的平底鞋小巧可爱,外套里面宽大的t恤,锁骨精致可爱地斜挑起来,每次见她都有不同的惊喜,每次都让他瞠目结舌。
"你今天上班?"
"当然上班,"叶齐眉回头指指事务所的大楼,"刚出来。"
"穿成这样上班?"他落伍了。
这是什么表情?好像看到天外来客,叶齐眉大笑,"今天有约会,我刚才换的。"
她说今天有约会,还特地带上衣服换,高兴死了,成志东咧嘴笑。
太晚了,两个人都饿惨了,见到路边的第一家店就跑进去吃。咬着美式三明治,成志东摇头,"我做的比这好吃多了。"
"哦?"叶齐眉咬着半块面包挑眉毛。
亮晶晶的眼睛,衬在面包上也那么诱惑,成志东喝了口咖啡镇定了一下,"明早做给你吃。"
他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努力……
不置可否,叶齐眉转头笑。
吃完刚踏出门,街上迎面有小狗跑过来,皮质绳索帅气又漂亮,长长地拖在后面,后面有人一边追一边叫:"宝宝,宝宝!"
叶齐眉惊喜,"可卡,真漂亮!"然后扑哧一笑,"怎么会叫宝宝?"
他反应快,一脚踏在皮绳上,小狗突然被拽住,汪地叫了一声,回头看他们的时候眼光委屈得很。
主人谢了他们俩半天,拉着它走的时候假装生气地拍下去,"坏宝宝,看你下次还乱跑。"
叶齐眉看着她们的背影又笑了,"它叫宝宝哦。"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吗?"他奇怪。
她忍不住笑,"我家也这么叫我。"说完就觉得说漏嘴了,果然旁边已经有大笑声。
然后他们又去了上次那家小酒吧,吧台小弟还记得他们,上酒的时候对着成志东做了个手势,那个意思全世界通用,老兄,有一手哦。
周末酒吧里人很多,band和歌手也起劲起来,jazz唱得荡气回肠。两个人聊得很开心,他说了自己大学时候最糗的片段,她笑起来的时候时不时地露出上排牙齿。
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凉风扑面,难得这么晚,叶齐眉打了个呵欠。
看着她微微皱起鼻子的样子,成志东心动神摇,"回家?"
心一动,这男人说回家的时候自然到了极点,听上去好像天经地义似的。以往再热闹的聚会,散场了一个人上车时,心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现在看到他拉着车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居然感觉很快乐。
车开得飞快,两边的灯光晃眼而过,现在几点了?困了,真想睡,她又打了个呵欠,侧了一下头,很暖和的大手伸过来,"睡吧,到了我叫你。"
"我一睡着就醒不过来,"她的心情真好,虽然瞌睡,但还是跟他开玩笑,"吵醒我的人会被踹。"
"哈哈,"他大笑,"踹吧,我甘愿的。"
睡眼蒙眬,今天从早忙到晚,工作完又连着约会,她很少这么密集地透支体力,到了这个时候实在撑不住了,只想倒头睡觉。
她累起来也很干脆,刚说完话就开始迷迷糊糊。到了以后,她眯着眼睛努力摸出车子,还犟着拒绝他伸手扶她,"别扶我。"
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抱她……他喜欢得心头发烫,这个女人怎么每一分钟都让他欲罢不能,就这么几步路,他都自我努力了好久才没当场吻上去。
酒店式公寓,里面干净整齐,进门他就开始忙碌,拿干净的浴巾和t恤给她,还跑进浴室帮她放水。
服务真周到啊——
抖开t恤,叶齐眉笑了,"大力水手?"
"还有其他的,新买了很多。"他回身又捧了崭新的一叠出来,随便瞄了一件,居然是逗号,各种姿势排列得整齐壮观,有趣得很。
看她瞪大眼睛,他好得意,"喜欢吗?这个香港设计师是我朋友,下次买小号的给你。"
"你穿?"
"我收藏。"说完还看着她,站在门口不动弹。
"我要洗澡了。"她开口赶人。
"一起吗?"他热烈提议,得到的回答是咣的一声关门声。
卫星台在放bbc新闻,成志东坐在沙发上,隐约传来的哗哗水声盖过了一切,终于等到她推门出来,天哪,大力水手的性感,果然石破天惊。
"我要电吹风。"她抓着半湿的头发问。
他走近她,递给她吹风。
带着他惯用的洗发乳味道的乌溜溜的长发啊……
"我帮你吹。"
"用不着。"她走过他身边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巴黎地铁又罢工?"一边说一边坐下。
洗完澡出来,bbc的叽里咕噜还在客厅里回荡,黑色沙发上,她却已经睡着了。
t恤太大,袖口空落落地垂到手肘,搁在沙发边的手腕细得不可思议,脸颊枕在黑色皮面上,黑白对比触目惊心。
"宝宝。"他低头叫,这名字真贴切。
想到她的爸爸妈妈能够从小看着她长大,这个男人开始妒忌。
叫得太轻,她没应声,挣扎地侧了一下脸,眼睛都没睁开。
开心得不得了,他只想捧着她的脸亲个遍,最后的结果是把她全身都亲了个遍。
被那么放肆地唇齿掠夺,叶齐眉彻底地醒了,真的就一脚踹了上去,可惜根本没力,软绵绵的,踹的时候还伴着笑。
t恤上的大力水手还叼着烟斗,她细白的脖子露在圆领外,距离太近,薄薄的皮肤下蓝色的血管都那么诱惑。
成志东的血脉贲张,双手一抄就把她抱起来往卧室走。
进入的时候快感实在太强烈,他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这方面他真是有点儿洁癖,天南地北地到处走,却还是固执地决定要就只要一个人,一个长期的、固定的,没有就算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解决欲望。
可惜,女人那么多,要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却难如登天。现在终于找到了,他简直欣喜若狂,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他们太合了,动作越来越激烈,黑暗里只听到她气喘吁吁。
突然好想看她,他伸手去开灯,黑暗里有拒绝声,"不要。"
"我想看看你。"
他不等她回答,灯光就亮了。她吸气,双手去推,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按在两侧,台灯光线柔和,她的线条随着光线的明暗变化而完美起伏,激烈运动之下,她气息短促,两腮晕红,嘴唇还在哆嗦,说话都说不利索,"关,关掉。"
不要,灯光下的叶齐眉,浑身发抖的叶齐眉,纸老虎的叶齐眉,他爱死了。
缺氧,最后叶齐眉很没面子地挂了,气息奄奄地趴在床中间,脸陷在枕头里,湿漉漉的一片。
他也喘,满腔都是滚烫烫的欲望,不过想先照顾好她,"宝宝,要不要喝水?"
宝宝的一只手抬起来,"哼!"
理解,他立刻端了一杯水过来,"坐起来喝?"
她不动弹。
身体被他翻过来,嘴唇上又被一烫,她惊得张口,水灌进来,她差点儿被呛到,用最后的力气瞪着他,非要瞪个够。他大笑,搁下杯子关灯,用力把她往怀里带。
"你刚才,真是太可爱了!"成志东不吝赞美。
这个人做爱的时候像强盗投胎,还有脸说,她不回答,抓起他搁在身上的手咬了一下,以示抗议。
"你怎么咬人,果然是宝宝。"
她怒了,牙齿开始用力咬。
哎呀,纸老虎也是老虎,他低估了,顺便反手挠了她一下,没想到她的反应剧烈,猛地扭动身子,差点儿跌下床去。
哈哈,她居然还这么怕痒,赶快把她捞回来,黑暗中成志东笑得好像捡到宝一样。
实在折腾不动了,两个人终于都安静下来。
天亮的时候叶齐眉先睁开眼睛,枕着他的手臂,肩膀挨着他的胸膛,暖烘烘的,自己的身体在他怀里刚刚好。
身边的男人睡得正香,她盯着他看,晨光里他的睡相有点儿孩子气,头发凌乱,嘴角翘翘的。
没想到早晨欣赏一个男人熟睡的脸是如此愉快的事情,叶齐眉瞬间下定决心。
等到成志东清醒过来,身边已经空荡荡了。他跳起来里外找,公寓里冷冷清清。回到卧室抓电话,才发现床头柜上,手机下压着一张纸条,很流畅秀丽的英文,上面只写了短短一句:
"tobecontinued."
成志东坐在床上愣了半天,他开始傻笑。
笑完他还是打电话,劈头就问你在哪里?在干吗?
这种问法通常叫冒犯吧?可是受到字条的激励,他早就忘记了修饰措辞的必要性。
竟然没遭到白眼,电话那头传来朗朗笑声,她答得干脆,"你起床了?我在家,刚洗完澡。"
晨浴……成志东遐想联翩。
"今天你怎么安排?"
"约了朋友运动,你呢?"
想起来了,她的周六网球时间。
"我要回工厂一趟,昨天出了点儿麻烦。"他据实告知。
"好,那就这样吧。"
那么直接?成志东急着阻止她挂电话,"等下,晚上见面吗?我在上海的时间不多,周一就要飞广州。"
又飞,skywalker就是skywalker,叶齐眉稍稍考虑了一秒钟。
"说定了?晚上我来接你。"
成志东自作主张,不过她已经首肯。
再见面真的是晚上,流水线调试了一整天,这东西耽搁一天就是上千万的投资要打水漂。他一早到工厂,整天都监督在侧,就连黛西也跟着含泪加班,不时捧着总部过来的电话,奔过来让他接。
那些工程师压力很大,埋头做事都不敢看他,最后弄好的时候竟没人欢呼,大家已经累得手软脚软。
亲自试了一次,他终于点头,拍拍手,"行了,不过周一我走之前,都到总部开会,黛西安排时间。"
还要再训?所有人看黛西,黛西看成总,老板,不是每次都要我承受这样的眼光吧?背后很寒的好不好?
时间又是很晚了,上车看电话,她还真是镇定如山,一整天了连个消息都没有。打过去问,那里有音乐声,"你在哪里啊?"
"吃饭。"
"我忙完了,过来接你?"
"好啊。"心情很好的样子,听得他也忍不住嘴角弯起来。
再次肯定自己的完美选择,她多好,一切自然又轻松。
挂电话的时候就看到计蕾蕾的眼睛发亮,"齐眉,是谁要来接你?"
"成志东。"她低头继续吃,随意抛出三个字。
这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熟,计蕾蕾陷入苦思冥想。
"手卷还要吗?我吃光了啊?"叶齐眉好心提醒她。
"成志东是谁啊?"哪里还顾得上手卷,计蕾蕾追问。
笑笑没回答,叶齐眉吃得开心。
"难道你恋爱了?今天都不肯开车,要我去接你,说,是不是早就定好了约会?"
叶齐眉咽下最后一口,说了实话:"不是啊,要你来接我是因为我今天浑身酸痛,不想开车。"
啊?愣了一会儿,蕾蕾小声尖叫:"你给我老实招了!为什么浑身酸痛?"
计蕾蕾好奇得要死,所以叶齐眉接到电话说要离开的时候,她不顾淑女形象,扒在玻璃上往下看。
料理店临街,成志东拉开车门正跳下车,一抬头被她看了个正着。计蕾蕾惊讶了,拉着叶齐眉叫:"就是他?"
"你认识?"看她反应激烈,叶齐眉停下脚步。
怎么会不认识,前夫祝任生出身香港大家,老爷子一心想请成志东在集团里任职,可惜人家不愿意。
为了讨好太上皇,祝任生有段时间天天费尽心思想结交他,无论什么聚会上只要碰到他就热情有加,连带她也对这个人印象深刻。
"齐眉,那是成志东啊。"
"嗯。"她点头,"有问题吗?"
"他很厉害,不过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直独身,都有人传他是gay,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那个强盗投胎的男人是gay?叶齐眉喷了。
等她坐稳他才关上车门,然后坐到驾驶位发动,街灯明亮,街上热闹非凡,料理店外墙装饰的修竹,碧绿的射灯从下往上,艺术得很。
透过各色光线,他看着她脸上笑微微的,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他忍不住伸手一揽,对着她的唇吻下去。
车窗外正好有人经过,叶齐眉挣脱开,等他再看过去,她雪白的脸颊上竟然有可疑的红晕。
"你脸红?"成志东诧异过度,直接问出声来。
"你看错了,开车。"直接丢给他这句话,她有点儿不自然,别过头去看窗外。
完了,越来越喜欢她了,成志东笑得见牙不见眼。
叶齐眉回头看了他一眼,唉,笑成这样,还要保持表情不变,难度很大啊。她开口问他:"吃过饭了吗?"
"还没,不过我一向吃得晚,没事。"
"那现在要干吗?"
他忙了一天,忙完又急着赶过来,吃饭倒是没考虑过。他沉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不打高尔夫?"
她仰头看天空,乌七麻黑的,连星星都没有。
"我不会高尔夫,而且现在这么晚了。"
"我教你?去练习场,陆家嘴就有一个,很近。"
兴致那么高?也好,叶齐眉点头。
他车上的装备齐全,到了那里就有球童上前打招呼,看来对此地熟悉得很。都快九点了,可练习场仍然灯火通明,清脆的击球声此起彼伏。
他说话算话,真的手把手地教她。握着长长的球杆,显得姿势有点儿僵硬,他立在她身后把着她的手,黑色的球杆和她细白皎洁的十指形成了对比。他看着有些情不自禁了,还没开球,汗就下来了。她也察觉到了,回身瞪了他一眼,"我自己来。"
没人把着她的手,她总算是打出了第一个球,虽然距离近在咫尺……
挥了几杆,叶齐眉自动放弃,坐在一边观摩。他挥杆的时候动作流畅,每次击完球就回一下头,看看她的表情,一脸的心满意足。
难得无所事事,就这么坐着看一个男人打球,居然感觉也不坏。
利落的击球声,白色的小球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旁边有人拍手,他得意起来,回头看她笑得好开心,就习惯性地握着拳头sayyes。
工作狂吗?叶齐眉笑,她看他挺会享受人生的啊。
第四章 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自从和她在一起,感情这一部分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无论在做些什么,人在何处,他时不时地会想起她,极偶尔的某些时刻,那种思念会突然天崩地裂,恨不能肋生双翅,直接飞回来抱抱她。
叶齐眉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成志东的出现发生太大的变化。
这个男人待在上海的天数,每个月扳着手指算也不过四五天,有时候甚至是匆匆来去的间隙中转站地停一晚。偶尔赶上她为了某个案子离开上海,那就更不能保证见面时间了。
不过她觉得很好,难得相聚,每次都是一场尽欢。再说尽管天南地北,他的每日"亚洲真奇妙"一直坚持着报道,每天有几分钟轻松快乐的聊天时光,感觉真的不错。
当然生活的主题仍旧是每日忙碌,仿佛只是一抬头的时间,初夏就到了。
她走出事务所,虽然已近傍晚,但天色还是大亮,街上到处都是提早换上夏装的女生,裙裾飘飘,五彩缤纷。
叶齐眉发动车子,不急着转出,翻下遮阳板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笑笑的。
成志东先生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了吧,算算时间,还可以回家休息一下,正好。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正遇上对门神气的牧羊犬撒欢地奔出来,后面跟着它的主人。
"贝贝,下楼玩?"太喜欢它了,叶齐眉低头弯腰,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熟人,又受到这么热情的宠爱,贝贝撒娇地蹭过来,双腿搭在她膝盖上,眼睛水汪汪的。
"叶小姐,今天很早啊。"邻居蔺和是个设计师,自由职业者,很温和的男人。她早出晚归,两人难得遇到,遇上了偶尔也闲聊几句。
"是,晚上有事,回来准备一下。"她笑着立起身,开锁推门,回身还对着贝贝招手,"再见咯,玩得开心。"
电梯门打开,贝贝却还是对着叶齐眉扭头回顾,望着合上的门,蔺和微微笑,伸手拽了一下皮绳,"贝贝,我们走了。"
风尘仆仆,成志东一下飞机就先冲回公寓洗澡。
收拾完自己开车出门,他一路飙得飞快,到了高架桥上居然堵车,都什么时候了,上海的交通真是。
他打电话过去,她已经到了,声音很轻松,"那我去路口的starbucks等你,要不要帮你买咖啡?"
真好,成志东感动了。
还没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对了,超车蛇行是很爽,不过高架上到处都有摄像头,别开太快了。"
这样贴心,一路开一路回味,他怎么忽然觉得面前这三千里的长龙都变得顺眼了。
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他把车子停在街边。她就坐在临窗的位置,悠闲地翻杂志。
全世界的starbucks都差不多,可他怎么会觉得这一间特别漂亮呢?长久盯着她的侧影,他真想拍下来。
回到公寓已经很晚了,走进浴室,一眼就看到那件大力水手,被正正地放在毛巾架上,她抿嘴笑了,大力水手,我想你了。
门又被推开,她回身掩住自己的身子,小声叫起来,"我要洗澡。"
"我知道。"
他反手掩上门,浴室并不宽敞,他一步跨过来,只觉得空间逼迫,叶齐眉伸手去推,"出去,不要玩。"
"没有玩,你不是最关心地球?为了环保,我们要节水节电。"
这次轮到她瞠目结舌,猝不及防,愣神间就被他拉进淋浴间里。
她不甘心被他这样左右,可又快乐到了顶点,实在控制不住,她用力咬他的肩膀。
闷哼了一声,成志东吸着气笑,"宝宝,别疯,那个不好吃。"
叶齐眉直接瘫倒在沙发上,大力水手都皱起了脸。
她抓着浴巾擦干头发,成志东走过来掠起她还有些湿淋淋的长发,"会着凉。"
还不是因为你!
电吹风帮她吹干,因为不习惯做这些,他的手势有点儿笨拙。
头发披散着,她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想抗议,但是被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扶住脑袋,轰轰声中夹杂着很认真的声音,"别动,很快的。"
叶齐眉突然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他的腰,跟着脸颊也贴了上去。
头发刚吹完,她又开始打呵欠,电视屏幕闪着光,她已经缩在他怀里合上了眼睛,没办法,她的生物钟很准。
"你先睡吧。"他的生物钟也很准,待会儿他还要按照美国时间checkmail。
她点头,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突然听到电视里的一句话,立即站直了身子清醒了,"云门舞集?"
她跑回去盯着看,然后合掌高兴得近乎跳起来,"下周商城剧院啊,《红楼梦》全球封箱巡演,我们去看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热切地提出要求,他的直觉就是点头答应。
刚想开口,脑子清醒过来,"下周?下周我不在上海。"
"哦,那我自己去看吧。"理解,她转身继续往卧室走。
就这样?成志东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所以对于下面即将要发生的状况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可这一次出乎意料,她没有要求,没有抱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奇怪了,应该觉得轻松的时候,为什么他心里不舒服。
成志东做完所有事走进卧室时,她早就睡得香甜无比,被子滑在肩膀下,手搭在床边。
他一向是怕热的,中央空调的温度很低,她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被吹得冰凉。
他帮她盖好掖紧,躺下之后又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怀里满满的,觉得很满足。
她果然睡得好,这样都不醒,还翻身,头发擦过他的肩膀,细微的麻痒,转眼电流般涌遍全身。
不行了,这个女人有魔力,迟早要把他变成禽兽。
第二天不是周末,还是要上班的,可是昨晚精力消耗过大,叶齐眉挣扎了半天都起不来。
白色的纱帘合着,晨光明晃晃地透进来,他喜欢阳光,公寓在顶楼,两层窗帘永远都只合一层,初夏天亮得早,叶齐眉睁开眼睛就看到满室明媚。
她侧头看到他还睡得香甜,这人精力过人,半夜她睡得云里雾里的时候还被狠狠地折腾了一回,害得她求饶都用上了,简直是强盗。
居然自己很开心,不过这样的早晨很难得。
是因为难得,才会那么开心的吧?
思绪散了,下周云门舞集,要记得提醒自己写在行事历上,否则忙起来会忘记。
她又看了他一眼,下周,下周他不在上海。
本来觉得一切都很好的,现在却突然有了点儿遗憾。
不应该,那是自己的问题,她再努力一次,终于起床了。
天天忙碌,想好提醒自己的,最后还是忘了。
等到在街上看到大幅海报才想起来,不过已经迟了。全球封箱演出,真是一票难求。
自诩万能的助理也只能对她说sorry。
有点儿郁闷,回到家的时候叶齐眉倒车的速度都比平时慢。走出地下车库她眼前一花,贝贝吐着舌头扑上来,热情似火。
叶齐眉笑了,伸手抱住贝贝的头,左躲右闪地接受它的口水洗礼。
"贝贝!"它的主人叫它。
好不容易把它拉回身边,蔺和不好意思,"真奇怪,贝贝看到你就特别开心。"
"没事,我喜欢它。"心情好起来,又伸手去挠贝贝的下巴。
站着闲聊了几句,她转身打算上楼。
"叶小姐……"他在身后喊了一声。
叶齐眉回头,眼里带着疑问,他继续说:"这个,我约了朋友明晚看舞剧,可他突然有事,一下子也找不到别人,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蔺和个性温和,平时说话都是慢悠悠的,两个人聊天的机会也不多,问答一般都很简短。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句子,叶齐眉有点儿吃惊。
"我……"
"是云门舞集,很难得,浪费太可惜了。"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听到那四个字,叶齐眉的眼睛亮了。
开车的是蔺和,叶齐眉难得放弃了惯穿的平底鞋,脚上穿着镂空的金色凉鞋,鞋跟高挑纤细。
车品如人品,他开起车来也是慢条斯理,一路都平顺和缓。车里放的是轻快的乡村音乐,路口稍堵的时候也不着急,侧头跟她随便聊几句。
停好车后他先跳下来,没有成志东在旁边,习惯了自力更生,叶齐眉自己推门下车,刚触到把手门就打开了,探身出去的时候,蔺和微笑地扶了她一把,动作很自然。
衣香鬓影,身侧走着的人有的穿着正式的晚礼服,也不乏尽显青春的轻快小礼服。蔺和接过她薄薄的风衣外套,顿时眼前一亮。前襟是正式的黑色高领后背居然深开,漂亮精致的蝴蝶骨在眼前若隐若现。
他是做设计的,不是没看到过美人美事,但他还是为之震撼,脱口赞美了一声。
叶齐眉大方地一笑,只答了声谢谢。
座位出乎意料地好,居然是前三排正中。叶齐眉有点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原来邀请的是哪个重要朋友啊?怎么这么花心思。"
这次轮到蔺和一笑,也没回答。
灯光暗下来了。
云门舞集果然震撼人心,葬花的时候,漫天花瓣大雪般飘落下来,粉白桃红,灯光里满场飞舞的艳色。
那些舞者在落花中旋转,或轻盈或大气,美得惊心动魄。
全体舞者出来谢幕,距离很近,在雪亮的灯光下仔细地看那些舞者,年纪都不是太轻了,可是身形挺拔,眼神晶亮,有些已经感动得泪光颤动,这是他们的舞台,他们对自己的事业爱之乐之,永值得赞美,叶齐眉第一个起立鼓掌。
全场掌声如雷,大幕合上又不得不再次拉开,足足反复了三次。
车开出商城剧院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街道两边仍旧繁华热闹,人行道旁的树上都装饰着漫天闪亮的灯饰,一路闪烁,好像要融进天尽头。
"今天很尽兴,谢谢你。"
他微笑,"应该谢你,没让我一个人跑来。"
"我倒想一个人跑来看呢,就是买不到票。"她答得随意,没注意蔺和欢喜起来的表情。
"去吃点儿东西怎么样?我有点儿饿了。"
手机响了,她微点了下头以示抱歉,立刻接了电话。
"宝宝,你在干吗?"
"和朋友刚从剧院出来。"
"剧院?"
"云门舞集啊。"她提醒。
"哦,我记得,《红楼梦》嘛,林妹妹漂亮吗?"
"没有我漂亮。"她实话实说,换来对面一阵大笑。
"现在开车回家?"
"朋友在开,你呢,吃饭了没有?"
"ontheway咯,你知道我吃得晚。"
"那快去吃吧,说得我也有点儿饿了。"
快要挂电话时他才想起来问:"你跟谁一起去看的啊?计蕾蕾?"
"不是,我跟一位先生一起看的。"她又实话实说。
直接当成开玩笑,他挂电话前笑得大声,"好啦,两个女生早点儿回家,让她开车小心。"
电话断了,叶齐眉对着它瞪眼睛。
"叶小姐……"蔺和在旁边小心开口。
"不是说吃东西吗?去哪里吃?"她抬起头,神色正常,对他微微一笑。
夜深了,但这家著名的意大利餐厅还是很热闹,旁边三个人吃得讲究,桌上盘碟错落,还端正地搁着一个精致的花形蛋糕。
她很安静,蔺和也不多话,座位间隔很近,一边的交谈声不可避免地灌进耳朵。
"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过得开心点儿。"那男人衣着斯文,率先举酒杯。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妆容精致,但眼眶微红,与他碰杯的时候侧脸看着坐在一边的小孩,"囡囡,你分蛋糕吧。"
那是个女孩,才七八岁的样子,小脸白净,乌黑的直发。小女孩也不说话,站起来很听话地拿塑料刀切下去。
刀身陷进柔软的奶油里,然后就不动了。
女孩的黑发垂下来,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滴滴答答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桌上。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离婚,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三个人一起回家好不好?我一定很乖,永远都听话,所以不要离婚,好不好?"
没人回答她,孩子哭得很厉害,那对男女有些尴尬,很快结账走了。
叶齐眉成为律师以来,这样的事情看得太多了,早就觉得习以为常了,可每次看到小孩的反应,她都会觉得残忍。
望着他们的背影,叶齐眉放下刀叉,脸上表情已经变了。
蔺和也皱起眉头,"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这么做,太过分了。"
她沉默良久,然后轻声念了几句:"当初为什么要结婚?现在又为什么要离婚?如果早知会如此,你们还会结婚吗?如果早知会分手,你们还会生我吗?"
他不语了,很专注地看着她,表情柔和。
说完她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笑笑,"不是我说的,是几米。"
"我知道,"他点头,然后用很慢的语气接下去,"如果我伤心到永远,你们会在乎吗?如果我伤心到永远,你们愿意重新相爱吗?"
"啊,你也看过。"诧异之下,她的笑容加重。
他也笑,"对,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这个,是蓝石头。"
"蓝石头啊,天崩地裂的思念……"她念了一句,然后继续动刀叉,边吃边补充,"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背着大象去上班呢。"
都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说到这里,两个人一起笑出声。
结账的时候叶齐眉很自然地一手抽过单子,另一手阻止蔺和开口,"这是谢谢你请我看舞剧,别跟我抢。"
她态度坚决,蔺和无奈。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在浴室里刚脱下衣服就听见电话响。她抓起浴巾围上匆匆走出去翻包,抓着电话走回浴室,看到号码她就笑了,"都这么晚了,干吗?"
成志东在那边笑,"你还没睡?"
"睡了怎么接你电话?我刚到家。"
"刚到家?"他顿了一下,然后追问,"怎么这么晚?"
"刚才跟朋友去吃东西。"
"哦,那位先生吗?"他呵呵笑。
"对,就是那位先生。说完没有?我要洗澡了,好凉。"没好气了,她想挂电话。
"宝宝,"他叫住,声音缓下来了,"我想你了,很想。"
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浴巾,她立在镜前,只看到自己眉眼一柔。
周五晚班的飞机,成志东一出来就看到她,低着头坐在等候的银色长椅上拿着文件夹看。
六月的晚上,她穿得随意,白麻上装简练地收腰,中式领口中规中矩,下面是黑色的阔脚裤,雪白的脚踝露在外面,长发绾得松散,细长的脖子柔软低垂,那么素淡,却还是光彩夺目。
大步走过去,成志东众目睽睽之下就拥抱了上去,笑着唤:"宝宝。"
叶齐眉一抬头,已经被他亲在脸颊上,手里抓着的文件被他大力地一揽,挤得一团糟。
叶齐眉急着抢救文件,一边笑一边推他,"强盗,你压着我的文件了。"
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两周没见了,他想她想得厉害。上飞机前通电话,她居然还主动要求来接他,他开心得直接让已经在半路上的司机回去放假,他恨不得这架飞机有两对机翼。
上车的时候他准备去拉驾驶座的门,叶齐眉阻止,"你不累吗?我开。"
"我开。"他已经开始往后退座椅。
叶齐眉不跟强盗计较,低头坐到副驾驶座上。他轻车熟路地转上高架,一路飞驰。
餐厅对面就是一大片绿地,夏日夜晚的音乐声此起彼伏,许多人在空旷的地方翩翩起舞。
吃完饭他们穿过那片绿地去取车,身边一对对舞者舞得很专心,白发的老太太旋转起来露出粉红色牙龈。看着这些舞者,叶齐眉羡慕起来,"他们真是开心。"
"我们也可以啊。"他挑起眉毛,一手揽住她的腰转了个半圈。
她大笑,把额头抵在他肩上。
他们俩走出人群。绿树掩映中的人行道上装饰着各色射灯,一路走着好像是踩在银河里。
他一直揽着自己的腰不放。她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低下头微笑着盯着她看,眼睛里闪着亮。
叶齐眉嘴角一弯,真好,我们让彼此快乐。
第二天离开那张床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不是她不想早些起床……不过周末,强盗窝有强盗窝的规矩。
纵情之下的结果是,早午餐的时间被他扼杀了。成志东笑着端着牛奶递过去,"对不起,下次我会克制。"
怎么克制?叶齐眉想起早晨那么激烈的一番激战。如果照这样下去,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他活吃了。
"这样很麻烦,我还要吃事后药。"她皱眉头瞪他。
还瞪?他微笑,放下杯子,伸手揉搓她的脸颊,"好啦,我说了对不起,没有下次了,ok?"
原来想好好跟他理论一番,可是他此时极度温柔,堆着笑脸轻轻安抚她。
看着他一脸的奴才样,叶齐眉的脸颊麻酥酥的,禁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按住他的手,轻轻地吻了下他的掌心。
下午天色开始阴沉,成志东接到电话,海边球场会所开幕,几个朋友邀他参加开球典礼。
成志东兴致勃勃,拉着她上车就走。
"我好累。"她言简意赅。
她真的很累,最近为了一个案子头痛不已。男女双方都非常坚决地要把孩子留下,财产又涉及海外资产,光是搜集证据的工作量就如同排山倒海。
本来就有点儿精神不济,现在被他折腾了一夜,更是东倒西歪。况且她对高尔夫一窍不通,去了也是白去。
"还睡?"他伸手捏她的脸,"宝宝,过几天我又要走,难得休息,陪陪我嘛。"
瞧他说得理所当然的样子,叶齐眉气塞。
见她不语,成志东又探身过来,手指抚过她的眉尖,"别皱眉头,我想让朋友们看看你,就当让我炫耀一下,行不行?"
这是……油嘴滑舌的甜言蜜语吧?可从成志东的嘴里说出来,就觉得是天经地义似的。
叶齐眉还想说些什么,他已经发动车子,耍赖的口吻说:"不说话就是默许啊,出发。"
"强盗。"她低声。
"什么?"他没听清,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宝宝,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一颗心折折团团,又皱了,奇怪,鼻子酸酸的,为了控制这种感觉,叶齐眉不得不调转视线看窗外。
q7车身高大,速度飞快,两侧的景物刷刷而过。车厢里音乐声缭绕,成志东再侧头看时,她已经睡着了。
看她的眼光更柔了,成志东伸手调低音量。
他一直生活得很好,工作忙碌又有挑战性,朋友遍布世界各地,热爱运动,闲暇时光决不会觉得无聊,所以感情的事情对他来说,只可能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还是可有可无的那一部分,有就很好,没有也不会不好。
可是自从和她在一起,这一部分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无论在做些什么,人在何处,他时不时地会想起她,极偶尔的某些时刻,那种思念会突然天崩地裂,恨不能肋生双翅,直接飞回来抱抱她。
这样的感情,有点儿危险啊,但他感觉很幸福,因为她值得他这样做。
离开高架下匝道,他在第一个红灯前刹车停下。
醒了,她睡眼蒙眬,看了一眼窗外,声音含含糊糊的,"到了?"
"还没,不过快了。"他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
睡意还在,女人的动物本能反应,她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肩膀磨蹭脸颊,"真远啊。"
天哪,他为这个女人疯狂。
一时没忍住,成志东脚上还踩着刹车,双手已经离开方向盘,捧着她的脸就亲了下去。
叶齐眉的出现,让成志东的朋友们惊讶得张大嘴巴,差点掉了下巴。
这个圈子很小,其中有几个她甚至有点儿面熟,就算不熟,跟他们的太太也直接或间接地打过交道。
大家没有心理准备,还以为有人带着年轻美貌的女大学生出来亮相,等认出她以后,一脸黑线。
开球的时候她就和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眷立在旁边看,耳边飘过的尽是什么当季新装啦,哪个大牌设计的用料比较讲究啦,或者什么地方又到了一批米兰新货等等。
当她们开始聊到什么钻石适合配礼服的时候,她干脆地决定离开,遥遥地看了一眼正准备挥杆的成志东,放弃跟他打招呼的念头,转身就往会所走。
球场很大,绿草如茵,脱离大部队以后,叶齐眉沿着小道慢慢往前走,四下清静,她反而觉得很享受。
她再抬头时发现自己迷路了,小树林的尽头不是预想中的会所。一泓湖水倒映着天光树影,幽静而美丽,湖边有长椅,远远看到有人坐在那里垂钓,身边还趴着狗,也是懒懒的。
还没走近,耳边传来汪汪的叫声,那只狗一跃而起冲她直奔过来,叶齐眉一愣神,小狗已经扑到近前,她低下头,诧异极了,"贝贝,你怎么在这里?"
远远站起来的是蔺和,看到她先是诧异,然后脸上就浮现出了笑容。她拉着贝贝走过去,看看他的战果如何,叶齐眉惊叹,"钓了这么多鱼。"
他笑起来,"谢谢捧场,贝贝就不识货,看了半天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上次一起观赏舞剧,之后又一同消夜,叶齐眉与这位邻居处得非常愉快,他们也因此熟络了很多。这时听到他很难得地开起玩笑,叶齐眉弯腰拍拍贝贝的头,心情很好,"贝贝,这么不给爸爸面子,你麻烦大了。"
他笑,然后问:"来打高尔夫?"
"不是,陪朋友来的,我不会。你呢?"
"来钓鱼。"他举举手中的鱼竿,微微笑了,"既然陪朋友来打球,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那些女宾跟我实在没有共同话题,我随便走走。"
女宾?蔺和的眼睛一亮。今天是会所开幕仪式,来宾非富即贵,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叶齐眉会出现,居然还和那群女宾相处了一会儿。难以想象,谁能有这么大的魅力让狮子愿意和家禽共处?
他心思转动,脸上倒还是波澜不兴,随意问下去:"她们在聊什么?很无聊吗?"
"不会,她们聊得很精彩投入,是我的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没办法,因为有脑,所以绝望。"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手里一动,就听她惊喜地叫:"快收快收,鱼漂动了,有鱼。"
真的有鱼,还是一条十几斤重的大草鱼,鱼线绷得笔直,钓竿都被拉得弯曲起来。这事可急不得,他凝神溜了十多分钟,终于那条鱼挣扎到力尽了,他缓缓地把鱼拽到岸边。从来没有观赏过别人钓鱼,第一次就遇到这么精彩的场面,叶齐眉很兴奋,就连贝贝也跟着跑东跑西。
他示意她用网兜捞,她很努力地去捞,第一下滑掉了,第二下就下了猛力,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岸边青草湿滑,他一看就知道不好,顾不得手里的鱼竿就扑过去拉。
不过已经迟了,她连人带网兜一起落进水里,扑通!好大一声。
成志东一杆挥出去,在喝彩声中回头找她。他看了一圈,那堆小姐太太们之中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他以为她是暂时走开,旁边又有人在催。他继续打了两球,再回头居然还是不见她。成志东有些心神不宁了,他直接把球杆一插,大步走过去询问:"齐眉呢?"
小姐太太们聊得正欢,被他当头一问,面面相觑,都傻了。
"你们没看到她去哪里了?"他烦躁极了。
啊,成先生皱眉头了,好帅——
有位小姐开口,纤细的手指娇弱地抬起来,为他指示方向,"她走了,好像往那边走的。"
他大步流星往那个方向追过去,还没忘了说声谢谢。
那小姐如梦幻般,"你们听到没有?成先生说谢谢了。"
成志东一边走一边打她的电话,没人接。他越来越担心,疾步如飞,电话铃响,他抓起来就接,里面的声音急促,"成先生,您能不能立刻到会所来一下?"
"什么事?"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释,"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叶小姐,呃……现在在医疗室。"
一下震惊了,他对着电话直接暴粗口,"shit!到底怎么回事!"
池塘的水看上去又清又浅,其实底下的淤泥深厚,水深超过两米。叶齐眉不会游泳,又事发突然,失足后一张口就呛了水。
蔺和急疯了,连忙下水救人,就连贝贝也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出来的时候三个都是浑身湿透。
六月的初夏,气温并不是很高,她衣着单薄,上岸后冷风一吹,顾不上说话就是喷嚏连连,又加上连惊带吓,她的嘴唇都开始哆嗦了。
叶齐眉到达会所的时候,第一次体验到了狼狈到极点的滋味。
开幕当天就出这么大的事情,会所里所有接待人员都开始恐慌,奔前忙后地照顾她。丢脸丢到底了,叶齐眉冲完澡的时候简直不想再出去了。
不过再怎么也不能永远待在浴室里,等成志东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会所提供的衣服出来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正捧着热牛奶,边喝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成志东完全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他一把抓住她,从上到下地仔细看了个遍,"他们说你落水,怎么了?"
叶齐眉彻底被他弄得脸红了,她一手举着牛奶杯,另一手忙着阻止他,"别乱来,别人在看!"
别人?他转头,终于注意到坐在一边的蔺和,还有那只正对着他虎视眈眈的大狗。
蔺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衣服也换了,看到他们的亲密举止,身体本能地一僵。
"这位是蔺和,我的邻居,刚才我不小心落水,是他把我救上来的。"叶齐眉心里琢磨着是否要解释那么乌龙的落水原因,无意识地,语速就慢下来了。
对于成志东与蔺和来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面对面,两人雄性动物的本能反应都要快过理智,不过因为性格不同,一个外露一些,一个却习惯了深藏。
成志东手臂一紧,揽住叶齐眉的腰,转身对蔺和说:"蔺先生,我叫成志东,谢谢你救了齐眉。"
蔺和站起来,微微一笑,"我们是老邻居了,再说齐眉是因为帮我捞鱼才跌下水的,我还不好意思呢。"
捞鱼?成志东的眉毛挑起来了,侧头看着她。
暗潮汹涌啊,叶齐眉有点儿愣了。成志东的肌肉都绷紧了,她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不过这种事情说起来很无聊,要解释的话更是雪上加霜。她索性大方坦白,"对,我刚才走开了,遇到蔺先生和贝贝,看他钓鱼钓得有趣,就上去凑热闹,没想到一不留神跌进水里,害得蔺先生钓鱼不成,还要跳水救我。"叶齐眉指指自己的狼狈,就不用再往下说了吧?
贝贝听到叫自己的名字,非常兴奋,呜呜地上来想讨功劳,被它一蹭,叶齐眉就笑了,弯腰挠它,"对对,贝贝也下水救我了,sorry,我忘了说。"
她在那里和贝贝欢欢喜喜,两个男人却没话说了。听不到他们交谈,叶齐眉抬头,还没张口就开始咳嗽,咳得牛奶都溅出来了。
成志东心疼极了,再也顾不上其他,匆匆跟蔺和打个了招呼就拉她往外走,边走还边说:"着凉了吧,看你下次还乱跑。"
"太闷了嘛,喂,你不要拉,喂!不许抱,强盗!"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贝贝转头看着主人,眼神哀怨。
良久,蔺和才低头拍拍贝贝,脸上没有笑,声音还是很温和,"别急,急什么。"
离开球场他直奔医院,只是小小的着凉,可他根本就是小题大做。医生直接开了药,最后还换来他一顿质问:"你怎么这么草率,不需要全身检查吗?不需要留院观察吗?"
轮到叶齐眉怒了,瞪着他,"别丢人了,回家。"
成志东还想说些什么,可她最后那两个字突然自动从耳道滑进了他的心里,整个心脏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舒服得想爆炸。
他再抬头看她,她也正望过来,看到他的眼神声音一缓,"没事的,我身体一直很好。"
俗话说,饭不能吃得太饱,话不能说得太满。当晚叶齐眉就开始发烧,而且还是在半夜里。成志东惊醒的时候,只觉得怀里抱着的是块火炭,他这辈子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乏照顾人的经验。抱着浑身发烫的心爱的女人,他的心痛得要死,可他却手足无措,心里那个后悔呀。
他立刻翻身起来穿衣服,叶齐眉也醒了,睁开蒙眬的眼睛,身子缩成一团。
她一向身体健康,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难得生病一次。可一生病就显得落差特别大,整个人楚楚可怜的样子,两颊嫣红一片,烧得手软脚软的,因喉咙剧痛,说话也变得困难,一句"你干吗?"硬是努力了好久才说出来。
心里着急,他开始加快动作,"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不去。"好不容易清醒一点儿,她立刻拒绝。叶齐眉摸摸自己的额头,的确很烫,不过发烧而已,小题大做什么?
他已经穿戴整齐,闻言低下头来就训,"不行,一定要去,烧成这样,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你才会傻!"她哑着嗓子立刻反击。
他气得开始讲英文了,叽里咕噜的。
"成志东,我听得懂!"他居然说只有傻瓜才在夏天感冒,她火大了,"我那是因为掉进水里才……"
他已经抓着她的衣服走过来,闻言一扬眉,"你不帮别人捞鱼,会掉进水里吗?"
叶齐眉气得翻身坐起来,因动作太猛,头一晕,直接翻到床底下去了。
成志东一个箭步冲过去,但还是没有抢救到,等他从地上把她抱起来,只觉得怀里滚烫,像一个火炉。他马上没脾气了,"宝宝,你没事吧?"
她把额头抵在他胸口,还是气喘吁吁的,"不要你管。"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今天看到那个男人,有点儿不爽,所以刚才说了错话。"
"邻居而已,你不是吃醋吧?"
"吃醋?你是说妒忌?"他沉吟了一下,然后点头,"对,我吃醋。"
他这么直白,倒是让她没话说了,憋了几秒钟叶齐眉才开口,"只是邻居嘛,碰巧。还有,不用去医院,吃点儿药就退烧了。"
他还想坚持,却看到她那么坚定,虽然病恹恹的,但眉毛一扬,还是让他抵挡不住。成志东没办法,只能低声妥协,"好吧,如果吃了药还是不行,那就一定要去。"
叶齐眉坐在床上看着他忙进忙出,水有点儿烫,她咽得又急,结果又咳嗽起来。她抬头看到他担心的眼神,捧着杯子对他笑了笑,表示安抚。
成志东再一次躺下,双手揽住她的身子,却被她轻轻推拒,"小心传染你。"
怀里的身子滚烫柔软,头一次觉得她这么需要人照顾,成志东不说话,手里却加力,硬是抱紧了她,"我身体好,你传染给我吧。"
"傻瓜。"她哑着嗓子轻轻笑。
是,我是傻瓜,否则怎么会一听到你出事就心乱如麻?怎么会在看到那个男人看你的眼光时就恨不能把他赶到九霄云外?怎么会光是想象有个人每天开门能看到你就有些心神不宁?
药力慢慢起了作用,叶齐眉团在他怀里,安静地睡了。
成志东却再次失眠,整夜睁着眼睛看着她。
第二天是成志东先起床,发现她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他笑得好开心。
叶齐眉还是身体发软,实在爬不起来,趴在被窝里不愿动弹。
他也不吵她,下床冲了澡,出来时一边擦头发一边嘱咐,"你好好睡,我在外面checkmail。"
她很含糊地"嗯"了一声,翻身又睡。
成志东打开电脑开始工作,隔一会儿就进去看看她。
房间里光线很暗,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流云乌发,睫毛纤长。他看着她,缩在床上娇小一团,偌大的公寓因为有了她,却让他觉得到处都是满满的,连胸腔里也是满满的。
突然感到唇角温热,叶齐眉闭着眼睛就伸手推他,"我睡着呢!"
"睡吧,我不吵你。"他又亲了一下,转身走出去。
没过几分钟门又被推开了,他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来,直接坐到床上。低头对上她睁大着的眼睛,微笑了,"你睡,我就想多看看你。"
叶齐眉鼻梁又酸了,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感情一旦变得强烈,分开的时候就会想念,开始抱怨为什么不能朝朝暮暮,如此下去恶性循环,纠结无解,感动太过了就难以控制。她不喜欢这样被感情牵着,不久的哪天自己也许会真的变成怨妇。
他继续手头的工作,听不到叶齐眉的回答,以为她又睡着了,看完邮件又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轻声笑,"宝宝,你要睡到几点?我饿了。"
她哪里是睡着了,就是懒得起床。她团了团身子,往被窝里陷得更深了。
"还要睡?"他呵呵笑了,双手放在她的腰上,火热的掌心贴着她的皮肤,慢慢地游移过去。
叶齐眉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腰身一扭,尖叫起来,"别乱来!我要起床!"
真当他是禽兽了。成志东手一收,笑着挠她。她天生怕痒,边叫边闪,左躲右闪之中还气喘吁吁地求饶,"志东,志东!求你饶了我。"
不是没有被人唤过名字,可此时此刻,他居然感到莫大的快乐,快乐到害怕。怎么办?他害怕会失去这个女人,他害怕以后会没有这样的时刻。耳边还充斥着她的尖叫,他已经抓住她用力地吻下去,唇齿交接得太猛,她讶异地哼了一声,含糊地说了一句:"疼……"
成志东吻的力道放缓了,额头抵着她的,破天荒地,声音里透着不安,"宝宝,你会陪我多久?"
她以为自己幻听,目光疑惑地看着他。不等她发问,他已经恢复了正常,"起床吧,我们去吃东西。"
一定是幻听。叶齐眉难得听话,乖乖地起床。
很难得,成志东在上海逗留的时间超过了一周以上。最后离开那天还抽空跑到叶齐眉的事务所楼下,打电话急着要她下楼。
"什么事?我在忙啊。"她耳朵夹着电话,手里不停。
"五分钟。"
叶齐眉匆匆下来,他早就等在车外,司机也不敢坐在车里,立在旁边好奇地张望。
"怎么了?你不是赶着去机场?"
他也不多说,回身到车里取东西,把满满的一大袋交到她手里。
"是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打开看,一盒一盒全都是西药,还有枇杷膏什么的,应有尽有。她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
"不舒服就该去医院,不过我估计你怎么都会硬撑,如果晚上再发烧,至少家里有药。"他匆匆忙忙地说完就急着要走。
送药啊!叶齐眉哭笑不得,中国人哪有这样的,果然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的事情。可是又觉得很幸福,心一动,叶齐眉放大了眉眼。
车门又被打开,成志东一把被她拉住,司机还在旁边,她的声音很轻,"志东,自己小心。"
"好,你也是。"他转过来捏她的脸颊,"不要再掉到水里去了。"
叶齐眉的眉毛又扬起来了,瞪大了眼睛。
成志东看着笑了,轻轻地拥着她,"byebye."
上楼的时候叶齐眉的嘴角还挂着笑,助理好奇了,开口就问:"是什么好东西?叶律师这么开心。"
看了一眼手里的袋子,叶齐眉抿嘴唇,"没什么,都是药。"
笑得一脸甜蜜,就是因为一包药?最近叶律师的表现越来越难以理解了。助理在旁边一头雾水。
近来手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叶齐眉忙完抬头一看,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晚上还约了当事人,她觉得很疲惫,坐在办公桌前揉太阳穴。
叶齐眉提包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助理在打电话,用商量的口吻说:"那就买小排骨回去,说好了啊。"
叶齐眉对她笑笑,助理结婚不过半年,已经很有家庭小主妇的味道,下班就急着往家赶,一听到要加班,表情就如同服毒。
助理意识到叶齐眉在看她,摊开手做无奈状,"叶律师别笑我,没办法,家里有张嘴天天等着吃饭。"
"笑你?天天有人一起吃饭多好,我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助理睁大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可思议,"羡慕我?叶律师,你漂亮又能干,不知道多少人把你当偶像,你羡慕我?"
叶齐眉笑笑挥手,"好吧,偶像现在要出去为了工作卖命,你呢就回家享受小排骨,拜拜。"
等到事情全部谈完已经快九点了,叶齐眉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回到家,走出车库抬头一看,每栋大楼里的每扇窗户都是点点灯光。
有灯光,就意味着有家人在等,可惜她没有。
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突然很想听听成志东的声音,她摸出电话。
电话才接通,黑暗中突然有一团熟悉的影子朝她直奔过来,她来不及说话,膝盖就被搭住,没掌握好平衡,叶齐眉差点儿摔倒,手机都掉到地上。
"贝贝,别胡闹!"四下很安静,贝贝呜呜的撒娇声中,蔺和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贝贝,坏狗狗!"叶齐眉笑着拍拍它的脑袋,弯腰捡起手机。这么一摔,接通的电话早断了,她来不及说话,一边重拨号码一边对走过来的蔺和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电话那头忙音,料到那个急性子正在拨过来,她索性按断。
蔺和已经走到跟前,先把贝贝拽回去,贝贝知道做了错事,此时低着头。
"好啦,我没事,好久没见,贝贝想我了吧?"叶齐眉蹲下身安慰它。
"怎么工作到这么晚?"
"嗯,最近很忙。"她站起来回答,袋子很沉,她换了一只手。
"我帮你提吧。"他很自然地伸手过来,叶齐眉来不及阻止,电话又响了,一接通就听到成志东在那头急着问:"怎么电话一响就断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贝贝刚才扑到我身上,我一下没拿住。"她解释了一句,贝贝在下面仰着头,汪地叫了一声。
"贝贝?是狗吗?"他也听到了,其实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开车,虽然喂了一声就断了,但耳机里面还是模模糊糊地扫到蔺和的声音。眼前立刻浮现出他们的样子,成志东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是,刚到家,遇到蔺先生和贝贝。好啦,我上楼,等下再说。"蔺和站在身边,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宝宝。"知道她挂电话一向干脆,成志东叫住她。
"嗯?"难道想当着别人的面煲电话粥吗?叶齐眉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确实是急了,不过他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最后还是自制力占了上风,成志东逼着自己stop,"好吧,我正开车回酒店,晚点儿再说。"
这么晚他还在路上,明知隔着千山万水,可声音还是清晰有力地传进她的耳朵,叶齐眉勾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柔柔地说:"开车小心。"
这个电话简短,也就三言两语而已,蔺和原本想退开,不过她倒已经结束了对话。
蔺和立在一边看着她,叶齐眉说话一向简练,可电话里那样的口气,却带些小女人的味道,真是难得听到。猜也能猜到对方是谁,对那个男人,他也是一样印象深刻。
蔺和一向与世无争,不过那是因为没有他想求的东西,可这次不一样。他虽然慢了一步,不过也没关系,他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叶齐眉哪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袋子还在人家手里,她伸手去拿,"其实不是很沉,还是我自己来提吧。"
"我也要上楼了,一起吧。"他没有直接回答,径直先往前走。
算了,人家也是好心。贝贝在两个人当中绕来绕去,刷卡开门的时候叶齐眉还在逗它。
"那天你回去以后,身体没事吧?"大堂的玻璃门沉重,蔺和帮她扶着门随口问她。
别再提那天了,没捞鱼反倒落水,真是丢人。叶齐眉羞愧地说:"有点儿着凉,不过已经好了。"
"那就好,你是因为帮我才掉进水里的,我一直很担心。"电梯门开了,他们一起走进去。
"对了,你怎么会在那里钓鱼,经常去吗?"
"我跟那个球场的老板很熟,有时候会带着贝贝去玩玩,它喜欢宽阔的地方,那儿的风景也好。"
叶齐眉回忆了一下,"是很漂亮,特别是新落成的会所。"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喜欢?"
电梯到了,门开了,叶齐眉看了他一眼,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这么开心?不会是你设计的吧?"
他难得笑得那么放开,点点头,"是啊,就是我设计的。"
一来二往,两人越来越熟。有一个周五,蔺和来敲叶齐眉的门,好像有事拜托。
"齐眉,我有一个在青浦的设计项目明天开幕庆典,原来是想带贝贝一起去的,可是又怕到时候人太多不方便,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贝贝看到她,早已撒娇地蹭过来,头在她裤脚边磨来磨去,又暖又痒的。
她忍不住笑了,低头拍拍它的大脑袋,"没问题,明天我来带它。贝贝,想吃什么?我请客。"
蔺和也笑了,"不用那么麻烦,吃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其实是想请你一起去看看,是个度假村,设施不错,风景也好,到时候你带着贝贝也可以逛逛。"
"那你呢?"
"有个剪彩仪式,我得在现场,照看不到它。"
叶齐眉想想也是,剪彩仪式上出现一条狗确实不合适。正好第二天她也没什么安排,就笑着点了点头,"好吧,贝贝乖,明天带你去兜风。"
叶齐眉一向说到做到。第二天到了度假村,她真的带着贝贝四处去兜风。
蔺和介绍说,这个度假村设施不错,风景也好,实在是说得太谦虚了。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豪华的乡村俱乐部。春天,四周青松翠柏,湖水如镜,车道平顺蜿蜒,延伸到每个角落,还有个很大的马场。叶齐眉懒得走,索性把蔺和的车开了进去,围着度假村慢慢地转了一圈。
路的深处有一片草坪,绿草如丝绒一般。她把车停在路边,刚拉开门,贝贝已经急不可待地蹿了下去,撒着欢到处跑。
因为是休息日,又是出来休闲的,所以叶齐眉穿得很随意,牛仔裤和连帽衫,跟平时一本正经的上班装大不一样。
蔺和的车上带着飞盘,她拿下来和贝贝玩扔飞盘。贝贝立刻就兴奋起来,绕着她身前身后地跑。
这里很僻静,四下里也没什么人,叶齐眉的兴致也来了,忘情地跟贝贝玩起来。
她一开始手势不熟练,丢了两次都很近,还有一次差点儿丢在跃跃欲试的贝贝脸上,还好它反应快,一转头避了过去,再回头看时贝贝的眼里充满哀怨,看得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抱着它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多练几次后她就上手了,后来和贝贝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蔺和找来的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满头薄汗,跟贝贝瘫坐在草地上,贝贝的舌头吐得老长,还在蹭她,想继续刚才的飞盘游戏。她却一边用手去推它,一边开怀大笑,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很远就看到了这个动人的情景,看着看着便停下了脚步,静静地不想出声,也不想走过去打扰。
他知道她是一个很难追的女孩子,他知道她身边已经有了成志东,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胜算,可能到最后一无所得。但是他愿意拼尽全力试一试,愿意耐心等待,也愿意承受失败。
贝贝已经看到主人,飞快地奔近,然后亲昵地把头蹭上来。
叶齐眉也站了起来,冲着他远远地招手。
蔺和笑着回应,迈步向她走过去。
没关系,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没有理由会输啊。
第五章 我不会,你也不可以
"如果对别人有了感觉可以跟我直说,我一定会理解,不说就是劈腿,那就……""干吗?""你说呢?"她挑眉毛,话说半句,余意无穷。
上海的春天异常短,仿佛一夜之间气温骤然升高,叶齐眉畏热又畏寒,从来都是苦夏难熬,s40在烈日下鲜红欲滴当然好看,但坐进去忍受酷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下午四点,她还在法院回事务所的途中,面前长龙热气蒸腾,一切景物都变得有些朦胧扭曲。阳光明晃晃地照进车子,叶齐眉困在驾驶座里无论如何都躲不开,就算带着墨镜也只能眯着眼。
她有点儿头晕,开始难受,想去超市买瓶水喝。她把车靠向路边。路边是平静无波的人工湖,夏日炎炎,居然还有许多人围在湖边享受闲暇时光。再往里一点,眼角扫到一栋全新透明发亮的建筑物,隐约有音乐声,红地毯铺到老远,有许多穿着正式的男女进进出出。
这么热的天搞活动,叶齐眉服了。
超市在转角处,那条街不允许车子进入,打开车门就是一阵热浪,她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往前迈步。
阳光热烈地当头罩下,短短五百米的路程,她走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超市的玻璃门出现在眼前,矮矮一级台阶,她居然没力气抬腿。
汗透重衣,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围过来,她心里清楚不好,但是知觉已经消失,摔在地上都不觉得疼。
有人围上来,叫得大声:"哎呀,中暑了中暑了。"
对面红地毯上正走着几对男女,闻声也回头,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蔺先生,那里出什么事了?"
蔺和顺着声音望过去,那边已经围着几个过路人,他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躺在地上。
"蔺先生?"没等到他回答,旁边小姐的手已搭上他的肩膀。身边这位可是业界鼎鼎有名的蔺大设计师,更难得的是,他性格温和,又斯文帅气,她爱慕很久了。
那位小姐正愣神,蔺大设计师突然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她的手还留在半空中,眼看着他直接奔到事发地点,用力拨开人群。
不是吧,不是传说这个男人与世无争、高雅出尘吗?怎么对看热闹那么有兴趣——小姐觉得不可思议,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晕眩只是一瞬,叶齐眉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努力想爬起来,可惜手脚发软,试了两次都起不来。有人拨开人群在她身边蹲下,伸手很小心地扶上来,"齐眉,齐眉?"
眼前虽然有点模糊,不过还是看出来是熟人的面孔。她不是第一次中暑,所以有些经验,声音虽然虚弱但还是很清楚,"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好。"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么可怜的样子,蔺和抱起她往画廊方向走。
她想拒绝,但是因为头晕她说不出话。电话铃又响了,但此刻听起来却无比遥远。
"齐眉,你有电话,要不要接?"她不出声,眼睛又合上了。
蔺和彻底忽略电话,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疾步奔进画廊休息室里。
怎么没人接?看看电话,成志东再拨,秘书轻敲了下办公室的门,走进来汇报工作。
秘书说的是越南英语,需要认真听。他搁下电话,对她吩咐了几句。等她退出去后成志东又拨,这次终于接通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齐眉现在不能听电话。"
这个声音,他记得。只觉得胸口一闷,他直接就站了起来。
蔺和直接挂断电话,身后的门又响了。他转身皱起了眉头,肩膀上已经被拍了一下,"老弟,你当街英雄救美吗?肯定会传为美谈。"
进来的是画廊的真正主人,姓蔡名正贤,生来富贵,是个典型的吃喝玩乐的主儿,撒钱如同撒花一般潇洒。这地方是他用来讨好他那位颇具艺术气质的上海情人的礼物,自觉送得高雅又有意义。
今天是画廊开幕,蔡正贤刚从海外飞过来,参加开幕仪式。没想到碰巧亲眼目睹了这么精彩的一幕,他生性喜欢凑热闹,立刻抛下外头的闲杂人等进来看热闹。
"她是我朋友,你不出去招待那些客人?"蔺和跟这人熟得很,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蔡正贤假装没听到,快走两步到沙发前,低头先看个仔细。
叶齐眉刚喝了几口水,这时正闭着眼睛等那阵晕眩劲儿过去。她软软地卧在沙发上,一脸虚汗,没有半点儿血色,连嘴唇都是煞白一片,乌黑的眉毛衬在雪白之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啧啧……"蔡正贤摇头叹气,"你居然在街上可以随随便便地捡到美人,我怎么没这种好运气。"
蔺和皱着眉头走过来,还来不及说话,叶齐眉忽地睁开眼睛,黑白分明,正对上低头想仔细观察她的蔡正贤。她刚刚恢复意识,虽然有些神气不足,但蔡正贤仍旧被她看得一个激灵。
"齐眉,你醒了?"
"嗯。"中暑原本是小事,可是被太阳稍微一晒就浑身虚汗兼脱水倒地,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了。叶齐眉皱眉头,"这位是……"
随便介绍了一句,蔺和拦住正想滔滔不绝的蔡正贤,直接把他送出门。
回身看到她已经坐起来,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夏日炎炎,她穿着真丝的衬衫,这时后背都浸湿了一块,紧紧地贴着皮肤,就连内衣的蕾丝花边都隐约可见。
屋里的冷气清凉,这时他却没来由地掌心一潮,往前迈的脚步缓了下来。
"谢谢,又被你救了一次,真不好意思。"叶齐眉拿过水杯再喝一口,平顺了下气息,然后向他道谢。
"不用谢,你这两天身体不好吗?如果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刚才好危险。"
"不是,只是突然中暑而已,我以前也有过。"上一次是在大学入学前军训的时候,在烈日下站军姿,她因为没吃早饭当众晕倒,当时摔得轰轰烈烈,直接被拖到医务室灌糖水,喝完就没事了。可是实在太丢脸,她终生难忘。
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幕居然又在大街上重演。唉,距离上次捞鱼落水还没过一个月,这个男人再次看到她经典的出糗场面。叶齐眉低头决定了,她以后出门要带面具。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她的那张脸还是雪白一片,如果他当时不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想到这儿他就有点儿心惊胆战。
听出他口气里的担心,叶齐眉头一抬,刚想说话,突然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伸手摸索着。
"找什么?"
"刚才我电话是不是一直在响?"她继续摸索。
"啊,在我这里。"蔺和递过去,就看到她翻开屏幕,抿抿嘴唇就要拨,手指刚按下去,又看看他,"对不起,我要打个电话。"
"你再休息一下吧,我等会儿过来。"蔺和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去。
叶齐眉看他带上门,才继续拨,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怎么了?你不会是赌气吧,成志东。
再拨就是忙音,后来干脆挂断了。算了,还是先回事务所,看看能不能排出一天去做个全身检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道理她从小就知道。
这个房间通体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房间里面光线柔和,玻璃是特制的,私密性极好,沙发的线条简约,后现代风格明显。她出门前又回望了一眼,这么秀丽雅致的地方,匆匆一瞥也觉得满目舒畅。
她转身继续往外走,手还没碰到门把电话又响了,接起来才"喂"了一声,成志东的声音就直接灌进耳朵里,"宝宝!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口气?她皱眉,"我刚才不方便接电话,你打那么多通,找我有急事?"
成志东气结,火气直涌上来。
猜也能猜得到他现在的表情,叶齐眉挑了挑眉毛,"你在干吗?我还有事,不说话我挂了啊。"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好大声,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叶齐眉本能地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点儿。
叶齐眉吃惊了,"干吗这么大声?"
"我打电话你不接。"成志东气急了,车子在公路上飞驰,机场已经遥遥在望。
"我刚才接不了!"叶齐眉也没好气地说。
"不是,"成志东烦,不知如何解释,"没接可以迟些再联系,可是刚才有其他人来听电话,我怕是你出事了。"
听得出他很焦急,叶齐眉心一软,不再和他赌气,立刻向他解释,"我刚才中暑,在街上晕倒,所以才没接电话。"
他不说话了,电话里沉默无声。
"已经好了,"她又补充一句:"正好蔺先生路过,我在他朋友这里休息了一下,现在没事了。"
成志东还是没有回答,她有点儿疑惑,"喂?"又收回手低头看看屏幕,这电话最近一直被摔,是不是摔坏了?
"志东?"叶齐眉试探地喊了一声。
"我到机场了,见面再说。"他挂断电话。
黛西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准备下班,拿起话筒时心情很好,可听到里面的声音后,条件反射地脖子一直,等听完整句话就彻底愣了,感觉后颈都是凉飕飕的。
"晚上到上海?成总,您不是在越南吗?"不是吧?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出了什么大事他要这样像战斗机一样飞扑回来,他这样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件,那接下来的几天她岂不是要加班加到死?
电话里的语句简练,震惊之中黛西终于理解了一个大概,随后声音又充满了疑惑,"啊?机票订明天早上的?"
要上机了,成志东不再多说,又确定了一遍就关电话。身边的乘客大部分是旅行结束回上海的游客,人人都提着大包小包,只有他两手空空,其他人看着他都是满脸的奇怪。
成志东才懒得管别人的想法,他大步走进机舱。
从听到刚才那句话,他就感觉很不好,"对不起,齐眉现在不能听电话。"
她不可能让别人随便听自己的电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出事了。
中暑,当街晕倒,他却不在她身边。再亲密的两个人都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可是她当街晕倒,居然有其他人在她身边!
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记得清楚,齐眉——那么亲昵的称呼,接电话竟然接得理所当然,他凭什么?
成志东心里如同乱麻,说不上来的滋味。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只有亲眼看到她,亲手触碰到她,他才能安心。
中暑也要把事情做完,叶齐眉回到事务所继续工作,再接到成志东电话的时候她刚刚走出大楼。
"我到上海了,你在哪里?"
第一句话就让她目瞪口呆,刚才他说到机场了,她以为他这个亚洲巡回使正要飞往下一个据点,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回了上海。他不是上周才离开吗?怎么又回来了?他离开时间的间隔从来都没有这么短过,她迷惑不解,"你回来干吗?公司出事了?"
"有没有去过医院?"他不答,思维直接跳跃。
"啊?中暑而已,为什么要去医院?"叶齐眉吃惊之余,继续追问,"你回来干什么?"
"你在哪里?"他也追问,继续跳跃。
到底怎么回事?叶齐眉脑子也混乱了,一下被噎住了,"刚下班啊,才出来。"
"中暑你还不休息,回办公室待着别动,我半小时就到。"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罗拉投胎吗?成志东直接按断电话,又是一阵气急。
她握着电话发呆,这个男人难道是因为她晕倒才赶回来的?真的假的?叶齐眉立在夏日的晚风中,一脸愣怔,虽然刚刚破天荒地被挂了电话,但她居然气势全无,彻底没脾气了。
电话又响了,她惊醒后接起来,还是成志东。不同的是,他的声音低下来了,速度也慢了,"刚才是我太急了,不该挂电话。宝宝,你等我过来好吗?"
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可是此时忽然有了很甜软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叶齐眉抓着电话,声音一柔,"我在呢,没走开。"
快要到达事务所的时候,成志东又打电话,这次是忙音。其实这时候叶齐眉已经站在窗口有一会儿了,手里还握着电话,那边蔺和刚刚说了一句,她就看到快速驶入车道的q7,不自觉地迅速回答。
"没事,我后来回了事务所,现在刚忙完。"
"忙到这么晚?你的身体吃得消吗?我有一个朋友是医生,刚才我跟他联系,说了一下你之前的情况,他说最好还是彻底检查一下,如果你方便的话,去做个全身检查?"他的声音柔和清晰,可叶齐眉只看到楼下的某人已经推门下车,她根本没听进去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检查?不用了,我自己会安排时间去。对不起,我约了人,现在赶时间,再聊ok?"
"好,那你自己小心。"他倒也干脆,没再多说。
她合上电话往外走,脚步有点儿快,电梯打开的时候差点儿撞上正走出来的保安。
叶齐眉转身避让,突然胳膊一暖,她已经被人抓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心。"
她头一偏,微微一笑,抿着好看的唇线,眼里有光。
奇迹,心神不定了好几个小时,就是这一瞬间,五脏六腑全都回到原位,舒服得想叹气。掌心下是她纤细的手臂,成志东浑然忘了放开,他抓得自然。
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先探探她的额头。
叶齐眉抓下他的手,"我没发烧。"
"走吧。"他干脆地拉着她往外。
"到哪里去?"
"看医生。"
"医生有什么好看,长得像刘德华吗?"叶齐眉心情很好,居然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宝宝!"成志东再次气结,差点儿没把她直接举起来扔到车里。他从越南飞回上海,不是为了被她当面气死的。
哎呀,他瞪过来了。怎么觉得面前的男人好可爱,叶齐眉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啦,我约了时间明天检查,你不要急,这么晚了医生也要下班的呀?"
"明天?明天我早上就要走。"她就坐在他身边,笑容照亮了整个车厢。成志东感觉不到疲惫,他只想这么看着她。
叶齐眉再次震惊,睁大眼睛。
在她的坚持之下,成志东终于放弃半夜骚扰医院的计划,两个人吃了点儿东西就回去休息。
他躺到床上习惯性地张开手臂,叶齐眉刚一躺下,就被牢牢地圈了过去。
"喂!"
他叹气,"我不是禽兽,那才是。"
电视里正在放discovery,"跟踪猴群的一年",画面里的猴王威风凛凛,身边妻妾成群。
她笑了,安静地看了几分钟。他又有问题了,"进化?进化是什么?"
叶齐眉一时想不起那个词,简单地描述,"猴子变成人啊!"接着她又追问了一句:"你信吗?"
他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的肩膀厚实,头枕在上面感觉很放松。她一边蹭着他的肩膀一边笑,"我以前也不信,不过看到你就信了。"
这是什么话?成志东双手一用力就把她抓到身上,对着她扮猴子脸,"你男人是猴子变的,这样你也喜欢?"
他的脸近在咫尺,叶齐眉笑不可抑。突然想起什么,她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脸,表情严肃,"猴子变的没关系,不过不许学它妻妾成群。如果对别人有了感觉可以跟我直说,我一定会理解,不说就是劈腿,要让我知道就……"
"干吗?"
"你说呢?"她挑了挑眉毛,话只说一半,余意无穷。
他不语了,然后坐直身子与她对视。
"干吗?"这次轮到她提问题。
"齐眉,我不会,你也不可以。"成志东表情严肃,没有亲昵地叫她宝宝。
这样的话……真的是他这种习惯了自由的男人说出来的吗?
在法庭上能言善辩的叶齐眉,居然就这么愣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她沉默,成志东感觉怪异。他抱紧她的腰,霸道起来,"不说话?不说话就当默认啊,不许反悔。"
她忍不住笑,"你这是强盗逻辑。"
成志东一个翻身,双手禁锢着她不放,从上俯视她的眼神复杂。
这个女人,让他的翅膀生出无形的牵扯,飞得再远都被牵挂着,心好像悬在半空中,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落地。这样的感觉,就连他都不相信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又让他如何解释得清楚?
浑然不觉他眼神里的挣扎,那高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叶齐眉笑着伸手去推。他撑着双肘,脸却埋了下来,模糊感觉他在说话,可是声音太低,怎么都听不清楚。
"别压我,会闷的。"
成志东应声翻到一边,关了电视,关了灯,轻轻地说:"睡觉。"
她真的很倦,没有任何异议,团起身子闭上眼睛。
这女人,真的说睡就睡。他在黑暗中睁大眼,对着她咬牙切齿。
她笑了,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轻轻贴上去,"强盗,你也会害怕吗?"
"害怕?我怎么会。"他嘴硬。
哎呀,男人的自尊啊,她说错话了,"好吧,是我理解错误,睡觉。"叶齐眉翻个身继续睡。
可恶,成志东用力抱住她,感觉挫败。
"好啦,不是说了我在。"叶齐眉回身拥抱他。
她的声音很低,传入耳中却好像有巨大的回声,其实这句话根本没头没尾的,可他就是听懂了。他心一松,双手收紧,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
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感觉有点儿闷,不过叶齐眉笑了。这个男人感情直白,从来不在她面前隐藏情绪,他对蔺和的介意她怎么可能不清楚。
她真想直接告诉他,要叶齐眉放弃,除非是因为对他不再有感觉,绝不可能是因为外力的左右。
她还想对他说,他的怀抱很温暖,她非常享受,她只想懒洋洋地选择安静。
叶齐眉仰了仰头,调整了一下身体,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睡着了。
第六章 不要互为羁绊
那个男人的生活是开疆拓土,她喜欢看到他生机勃勃,满怀信心遥望世界的样子,从来不希望有朝一日,他变成一个停驻在自己脚边,庸碌寻常的所谓的好丈夫。
成志东来去匆匆,第二天一早就赶赴机场。
说是空出来一天做全身检查,可早晨她还是回事务所安排了一下,到达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幸好约的医生是自己的朋友,叶齐眉一边下车一边给她打电话。
医生李芸是她中学时的学姐,认识好多年了,原本是做法医的,后来才改行去了普通医院。她结婚早,家庭一幸福就觉得帮全世界未婚女性找到满意的夫婿是她的职责所在。李芸早几年就开始积极地张罗齐眉的终身大事,就为了她这个,叶齐眉轻易不敢主动与这位学姐联系。
"你到啦,我这里早准备好了,已经通知医院里最精英的单身男士们,他们情绪高涨,都等着你出现呢。对了对了,还有一个刚刚从国外回来的博士,专攻脊椎,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专家,一等一的帅哥哦。"
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叶齐眉闻言也笑了一下,回答得清晰无比,"不用了学姐,我现在有人陪。"
十分钟后叶齐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李芸原本做法医,生活充满了刺激。自从转行以后,每天就是替人看看头疼脑热,无聊到经常唉声叹气。难得有这么好的八卦题材送上门,对象还是行业里的风云人物——叶齐眉,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因此整个体检过程由她全程陪同,双眼一直都是亮晶晶的。
叶齐眉被问得头大,只是简单答了几句,却换来李芸的热烈回应,"天哪,你们居然认识半年了,上次我安排相亲的那个小护士,三个月以后就结婚了,现在这时代,什么都讲究抓紧时间,齐眉,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啊?叶齐眉感觉自己完全在状况之外,呆望着她,"为什么要结婚?"
啊?好像听到外星人讲话,李芸也呆望回来,"不结婚谈什么恋爱?"
护士走过来,"叶小姐,现在请到妇科。"
"学姐,我去啦。"救星来了,叶齐眉站起来就跟护士走。
全部检查完用了近两个小时,李芸拉着她进办公室,合上门就对她瞪眼睛。
叶齐眉心里叹气,指指门外,"学姐,你不需要救死扶伤吗?"
"少来,我今天轮休,为了你才过来的。"
这么好?她有点儿感动,立刻诚恳道谢,"太不好意思了,我请你吃饭,现在就走。"
"饭是一定要吃的,不过不急。"李芸很用力地一摆手,抓着她继续说,"齐眉,你知道我有多感谢你妈妈……"
不是吧?又来了?叶齐眉一脸黑线。叶妈妈是高中老师,当年李芸读书的时候父母不合,动不动就争吵打闹。她学习好,叶妈妈特别喜欢这个学生,所以经常带她回家,让她能有一个清静地方准备高考,后来李芸顺利考上了医学院,大家还是常来常往,跟叶齐眉家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齐眉张口想说话,李芸又摆了一下手,"我上回去看钱老师的时候她还说,现在什么都不操心,就是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了。我在她面前再三保证,一定要给你介绍个好的。你恋爱不告诉学姐没关系,为什么说不结婚啊?难道那个男人有问题?"李芸说着说着就开始天马行空。
叶齐眉扫了一眼桌上的报纸,标题粗黑醒目,中年已婚男欺骗未婚无知少女。自己还算是未婚无知少女吗?多少中年已婚男子看到她就抱头鼠窜,她想让他们欺骗还没机会呢。
齐眉再次叹气了,学姐你很好,不过我们是两个世界来的,沟通不顺啊……
"没有啦,只是我们两个都觉得很享受现在的关系,没有必要结婚啊。"叶齐眉解释。
这是什么话?简直是晴天霹雳。李芸抓着她开始苦口婆心,"结婚才有安全感嘛,没有婚姻你不担心以后吗?"
齐眉奇怪的眼神看过去,"有了婚姻就不用担心以后了吗?两个人都很忙,也不可能改变自己原来的工作生活,能够在一起就好好享受,其他时间互不干涉,不用为了迁就另一个人而勉强自己,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李芸语塞,被她的长篇大论打倒。良久,她甩甩头振作起来,"不对,你的想法有问题。"
"好吧,"她从善如流,"我有问题,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吗?"
李芸还想继续说,不过突然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去吃饭,我家王凯定好位置了,待会儿梅医生送我们过去。"
"干吗要送?我开车来的。"
"不是叫你不要开车?不许开,你给我停在这里!"李芸差点儿想尖叫,她这次是铁了心要把这个让所有人牵肠挂肚的小学妹推销出去,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开车,哪个男人会喜欢看到女生吃完饭一出门,自己开着车就一骑绝尘的场面,想做护花使者都没机会。刚才听她说有男友了还惊喜,现在了解了真实情况,她拖也要把她拖回正常世界里来。
被她拽着往外走,叶齐眉急着阻止,"我还没拿体检报告呢。"
"没那么快,明天。"
"谁是梅医生?我不坐不认识的人开的车。"
"人家是哈佛博士,脊椎专家,别人想坐还坐不上呢。"
啊?叶齐眉用力稳住身子,要不是走廊里人多,就差伸手抓住柱子表示抗拒了,"我不要,我只跟你吃饭。"
李芸站定了,回过头,说话也慢下来了,"你不吃?那我今晚就去找钱老师,然后跟他们一起去看你。"
不是吧?把爸爸妈妈搬出来压她,叶齐眉一阵头晕。
梅医生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皮肤白净,说话慢悠悠的,一脸斯文。三十岁出头就能成为权威的脊椎专家,也算是功成名就。人生当然有得有失,梅医生的代价就是他这些年来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医院到学校,学校到医院,两点一线,非常规律。生活范围小,接触的人又多是年纪较大的专家学者,因此他驾驶座右手边的位置至今空置,空落落的好不孤单。
这次受请回国从医,除了看好国内的发展,另外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家里的老父老母已经把他的终身大事上升到不孝有三的高度,就差没有举着牌子到人民公园参加代替子女集体相亲的活动了。
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有可能沦落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曝光示众的地步,他终于不再坚持,点头答应尽快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梅医生,你好。"身边有小护士轻轻的招呼声,梅医生也笑着招呼回去,她们笑眯眯地冲他挥手。
走过转角就看到今天和他约好饭局的李医生抓着一个女子步伐匆匆,那陌生的背影纤细挺拔,被李医生拖得有点儿前倾,无袖的衬衫腰线流畅,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睛。不是没见过美丽的背影,可这是多么完美的脊椎骨线条啊!她一定从小就习惯了抬头挺胸……职业病来了。他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开口叫住她们:"李医生。"
李芸回头,惊喜,"梅医生,你来得正好。"她一边跟他打招呼,一边紧紧地抓着叶齐眉,好像怕她随时会逃走似的。
"齐眉,这位是梅逸,梅医生,这是叶齐眉,我学妹。"
手腕被拽得死紧,听到招呼声,叶齐眉也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叶齐眉叹气了,事已至此……她率先伸手过去,"你好梅医生,很高兴认识你。"
阳光很好,从走廊的一排长窗外面直透进来,照在她的手指上,细窄而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显出雪白的弧形。
梅逸伸手过去,轻轻一握间,明明医院里冷气充足,他却出了一头薄汗。
他们去的是一家日本料理店,包厢小而雅致,背景墙是整面浮世绘,叶齐眉就坐在背景墙前面,对着面前精致的秋刀鱼吃得异常淑女。梅医生坐在她对面,只顾看她,连筷子都没怎么动。
等李芸和她老公聊完一轮后才发现不对劲,这顿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可他们还没说几句话。李芸使一个眼色,王凯跟老婆心有灵犀,他立刻脸一皱做抱歉状,"哎呀,我们两个还有点儿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啊。"
"我也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这顿我来请吧。"叶齐眉更干脆,直接站起来。
小姐听到埋单立刻就捧着小盘子上来,虽然穿着和服,倒是一溜烟的小碎步。梅逸抓紧机会说话,"还是我来吧,叶小姐,既然李医生他们有事,待会儿我送你回家吧?"
叶齐眉立刻就想开口拒绝,但是小腿一痛,感觉被谁踹了,眼一抬就看到李芸威胁的目光,做出的嘴形意思很明显——"钱老师"。
唉!学姐,我服了。
李芸夫妻俩笑眯眯地挥手道别。梅逸一边开车一边鼓足勇气想开口,但是身边的声音更快,"梅医生。"
"叫我梅逸吧。"
"我车停在医院,能不能送我过去取?"
呃……这位叶小姐好有气势,他有强烈的压迫感。但是李医生离开前对他耳提面命,如果喜欢齐眉,那就一定要下死力气追。梅逸再次鼓足勇气,"这么晚了,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我明天一早上班,还要去医院拿体检报告。"叶齐眉点明事实。
"几点钟?我明天休息,可以去接你上班,顺便帮你把体检报告带过去。"
她闻言侧了一下身子,正视过来,"这太麻烦了。"
"没事,我不觉得麻烦。"他露出笑容。
没法沟通。她嘴唇一动,挤出了一句话,但声音很清晰,"不好意思,是我觉得麻烦。"
她的表情好无敌,梅逸彻底被她打倒了。
只是吃个饭而已,但是叶齐眉感觉疲劳,连呼吸都很累,终于可以一个人清静下来了。
叶齐眉坐进自己的车,伸手扯过耳机带上拨电话,电话接通,铃声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宝宝,我在开会,等下打给你好不好?"成志东接起来,声音压得很低。
不是早上才飞去的,下午通电话的时候说刚到工厂,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忙,他真是铁打的人。"好,你开会吧。"
"等一下,你在干吗?有没有吃饭?"
"吃了,你不是开会吗,还说。"
他答得很简练,"他们是越南人,中文听不懂。"
叶齐眉扑哧一声,忍不住笑起来,只觉得心里一松,"好啦,开你的会。"
这城市日夜繁华,现在虽然很晚了,但路上还是车流滚滚。叶齐眉整天忙碌,下午又在医院经受一番折腾,晚上还被莫名其妙地拉去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日本料理。此时车窗两边灯火辉煌,飞掠而过,电话里传来的短短的几句平常话,却让她嘴角含笑,一切都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原来不是饭局太累,只是人不对。
到家的时候发现门上贴着纸条,很好看的手写体,是蔺和写的。他联系了相熟的医生,上面有电话和地址。
想起昨天那么快就挂了人家的电话,叶齐眉有点儿不好意思,看看时间还不算太晚,抓着纸条就去敲蔺和的门。
先听到的是呜呜的叫声,门被打开了,贝贝先扑出来,撒欢地蹭过来。
叶齐眉低头拍拍它,接着向蔺和道谢,"谢谢你,不过我今天刚去做过全身检查,这就不用了。"
"是吗?那就好,结果如何?没什么事吧?"他的声音极柔和。
"报告要到明天才能拿到,不过应该没什么事。"
"齐眉,你今天忙到这么晚?"他看看时间,然后仔细看着她,"不累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脸色不好?她不自觉地伸手捏脸颊,然后笑起来,"不会,大概是楼道的灯光太恐怖了,所以你才会这么觉得。很晚了,我先回去了啊,贝贝再见。"
叶齐眉关门的时候蔺和还站在原地,感觉有点儿怪怪的,她笑着招招手,直接合上门。
这男人难道是乌鸦嘴投胎?起床的时候叶齐眉头晕眼花,出门的时候正遇上蔺和。他倒是神清气爽,穿得很轻便,热情地走过来跟她打招呼,"上班?"
"嗯。"她继续往前走。
"齐眉。"蔺和叫住她,"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白?"
又乌鸦嘴……
叶齐眉正想回答他,但手机响了,她一边冲他摆手一边接电话,脚步没停,已经走进地下车库入口。
"喂?"楼梯间很暗,她说着话往下走。
那头传来尖叫声,"齐眉!你给我快到医院来。"
学姐?从来没听到过她这样的声音,叶齐眉低头认罪,"昨天我让梅医生送了啊。"
"别管梅医生了,是你自己出大事了好不好,快给我过来!"
眉头皱起来,"我?体检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你都要当妈妈了还问我有什么问题!"李芸气急败坏。
叶齐眉正在下楼梯,闻言震惊,一脚踏空,整个人都滑了下去,只剩下两三级阶梯了,扑通一声,她还是摔得很重,手机又飞了。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贝贝,它围着她团团转。叶齐眉摔得太惨了,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蔺和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尽头,背后笼着阳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声音急切,"齐眉,你要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脚踝又一次扭到,腰硌在坚硬的水泥阶梯上,动一下骨头就咯吱咯吱地惨叫。但此时此刻她大脑完全处于混乱状态,身体上那点儿痛相比之下根本微不足道,手一探就去摸手机,可怜的手机这次飞到好远,她想站起来,脚下刚一用力,就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你别动。"蔺和几步已经跑到她身边,拨开贝贝蹲下身去扶她,"是不是摔伤了?"
"把电话拿给我。"日常的礼貌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直接提出要求。
怎么了?她摔得这么狼狈,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蔺和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疑惑。他俯身捡起电话递给她,"出什么事了?"
手机的金属壳握在掌心好冰冷,她重拨了电话。小孩,她居然有了小孩,她从来都那么小心,居然有小孩……
电话没声音,叶齐眉低头瞪了屏幕一眼,什么手机这么摔一下就寿终正寝了,shit,看我有时间告你们。
"齐眉?"她的反应不对,蔺和紧张起来。
看着他一脸担忧,意识到自己有些混乱了,叶齐眉深呼吸,"我要去医院。"她终于稍稍地冷静下来,再次努力起身。
"医院?好,我送你去。"他伸手来扶。
"不用,我自己去。"
"你这样怎么开车?"蔺和难得皱眉,再也不多说,用力扶起她。
一早到医院看完体检报告,李芸就处于六神无主的焦虑状态。电话打到一半又断了,再接着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叶齐眉了。天哪,为什么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是她?齐眉会怎么处理?钱老师知道了怎么办?如果问起她又怎么回答?
不知道跟谁商量,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
小护士敲门进来,表情有点儿怪,"李医生,有人找你。"
"谁啊?我现在没空。"话音刚落就看见小护士身后熟悉的人影,谢天谢地,学妹,你终于出现了。刚想出声,又发觉不对,拨开挡在面前的小护士再仔细看一眼,李芸的脑子嗡的一声,火气就上来了。
叶齐眉不是一个人出现的,她脸色很白,站都站不稳,几乎是半依半偎着身边的男人。那男人穿着运动装,像是晨跑的样子,手里还牵着一只大狗。狗?医院里怎么可以有狗进来?糊涂了,她立刻抛开杂念,现在不是纠结这种事情的时候。
"学姐。"叶齐眉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你们先进来。"李芸把门开大,然后对立在一边满脸好奇的小护士发话,"谢谢了小郭,你先去吧。"
看着小护士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李芸又左右看了一下。幸好她在医院做整理化验记录的工作,相对比较清闲,办公室也在最安静的角落。李芸确定现场没有其他人了,才回身瞪着办公室里的两人,反手就把门砰地合上。
叶齐眉已经被安置在椅子上坐着,这时她正抬头跟蔺和说话,"我跟学姐谈谈,你能不能在外面等一下?"
"好,我带贝贝去外面等你,它待在医院里也不太好。"蔺和点头,刚要转身离开,胳膊就被人一把抓住。
"不许走!你给我留下!"李芸两眼冒火,几乎要把他瞪出两个洞来。
"学姐!"叶齐眉也急了,撑着扶手站起来解释,还没说话就痛得哎哟一声。
"齐眉,你小心。"蔺和马上扶住她。
"现在知道担心了,早干吗去了?不许走啊,你要负责。"李芸也过来扶,嘴里还在训。
"负责?"蔺和惊讶地向她望过来。
"学姐!"叶齐眉阻止都来不及,一脸挫败,"那个不是他。"
啊?这下另两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了,连贝贝也仰头看得执著。
"不是他是谁?"李芸又开始混乱。
这场面真是……叶齐眉眉头紧皱,一急也忘了客套,"蔺和,你和贝贝先出去行吗?"
李芸还想说什么,被她一个手势阻止。门合上,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叶齐眉再次正视她,"学姐,我要看报告。"
薄薄的一叠纸拿在手中,叶齐眉突然回想起很久以前,她意外收到的那个扁扁的文件袋。翻到那一页仔细看,明明心情混乱,但她的嘴角居然不自觉地微微弯起来,好像隐藏了一个不予人知的秘密。因为独享,所以有些特殊的欢喜。
"齐眉,你怎么打算?"
"打算?我还要先想想,这事情急不来。"
"不急?这样的事情你还不急?"看着她的表情,李芸开始想暴揍她一顿。
"他不在上海,要谈也要当面谈啊。"她抬头看了学姐一眼,莞尔一笑。
"别笑了!"李芸的表情严肃下来,"这个孩子你不能要。"
"为什么?"叶齐眉觉得她说得有点儿过分了,眉毛一挑。
"你听我解释,"李芸知道她误会了,抓过报告往后翻,"你是不是最近身体很不好?那是因为你身体里的免疫系统排斥这个孩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母婴都会有危险。"
叶齐眉再次震惊,双手一紧。
成志东这天起得很早,原因是接到一个菲律宾来的紧急电话,他一边听一边往浴室走,挂断电话就顺手拧开了淋浴花洒,他把手机搁在台上,想了想又拿起来拨出去。
那边是机械的中文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什么状况?看了一眼时间,他放下电话先去冲澡,匆忙之间没搁好,啪的一声响,再回头看手机已经落到坚硬的地砖上,摔得自动关机了。
习惯性地shit,他捡起来再开,倒是没摔坏,接着再拨,这次又是机械的中文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现在无法接通。"
怎么了?有点儿意外,他对着电话皱眉头。
医院门口有小片绿化区,回廊上藤蔓浓密,绿荫遮盖,蔺和牵着贝贝慢慢地走了两遍,等得时间长了,有点儿担心,他立定脚步往医院大门方向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只听到只字片语,再联想到那位女医生的表情,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忐忑。其实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齐眉的反应。
早已习惯了不自觉地注意她,今天她跌倒后脸上的表情,跟他平时所熟悉的齐眉完全不同,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是什么事情能让她的脸色如此糟糕?他有些模糊地明白,但又不愿意多想。
身边不时有小声的尖叫,"哎呀,那只狗好可爱。""快看那里,苏牧哎……"可平时活蹦乱跳的贝贝也感染了主人的情绪,歪着头一动不动地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对那些赞美置若罔闻。
有几个小护士在一旁偷偷看了很久,彼此推来推去,终于有一个走过来小声开口,"这只狗真可爱,叫什么名字?"护士一边说一边蹲下去想摸它。
那护士的手刚下去就落空了,再转头只看到漂亮的尾巴弧线,一溜烟地往大门方向跑去。
不是吧?这么不给面子?小护士满脸黑线。
"对不起小姐,请让一下。"后面又响起声音,很温和很好听。护士抬头看见狗狗的主人从她身侧走过,动作很优雅,不过那个速度……
到底是一家的,全都一阵风。
"齐眉,医生怎么说?"蔺和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扶。
虽然没有上次摔得那么重,但是脚踝仍旧有点儿痛,不太好着力,她走得很慢。可看到他伸手过来,她还是很干脆地挡了一下,"没事,我能走。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一次。"
"齐眉,"他又唤了一声,看到她眼睛直视过来,唇色淡淡的,明明站在门廊下的阴影里,但她全身都好像在发光,美得惊人,蔺和觉得有些话不可以不说,"不麻烦,你知道我很乐意。"
叶齐眉还在想着刚才学姐说的话,闻言顿了一下,几秒钟后才笑了,"是吗?"
蔺和想叹息,可他忍住了,"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开车。"
"帮我叫车吧,我还想去一趟事务所,你还是直接带贝贝回家,就不要跑来跑去了。"
"你今天还要上班?"他皱眉头。
叶齐眉觉得他说得很奇怪,侧着头直视过来,"为什么不上班?"
呃……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
"我送你去吧,你今天没开车,时间差不多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再去接你。"
"不用了,我没事的,干吗弄得跟残废了一样。"
怎么这么说自己?他哭笑不得,"要的,我坚持。"
叶齐眉看看时间,真的不能再这么浪费下去了,今天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她终于放弃,"好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贝贝在后座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把头搁到前排当中,呜呜地要求得到重视。
叶齐眉看着手里的那份报告出神,听到声音后她低头去拍它,"贝贝对不起哦,今天害得你爸爸跟你一早上跑来跑去。"
"齐眉。"他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
蔺和一时间想问的太多了。报告上说了些什么?你身体没事吗?要不要紧?那个成志东呢?为什么每次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不在你身边?还有最重要的,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明白吗?
太混乱了,他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打转向灯将车靠边。
"蔺和?"叶齐眉很奇怪。
"你还没吃过东西吧?早上不吃饭很容易低血糖,等一下。"他开门下车,往路边的面包店走去。主人走了,贝贝噌地贴到窗边,探出头去张望。
面包店的玻璃擦得透亮,三两个顾客在细细挑选。透过玻璃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孩子,头发乌黑顺滑,长得圆润可爱,看着面前一排面包正咬着手指犹豫不知拿哪个好。一抬头看到贝贝,圆眼睛突然晶晶亮,惊喜地拽住妈妈的手,一边说话一边遥遥指过来。
叶齐眉的身边有些朋友,看到可爱的小孩就发疯,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想抱过来狠狠地亲一顿再说,可她从来不是这样。孩子就像水族馆里的神仙鱼,看着是享受,自己养就会死去活来。
真的像鱼也就好了,死去活来的到底不是她,可现在事实是倒过来的。
她出生和平年代,大无畏的牺牲主义从来都是遥远得没边的概念,况且自己都保不住,谈什么其他?
小孩还在说话,她妈妈弯下腰亲了她一口,顺势把她抱起来。她张开小手环抱住妈妈的脖子,努力地磨蹭脸颊,又对着叶齐眉和贝贝招手。
自己都保不住,谈什么其他?可她还是忍不住降下车窗的玻璃,对着那张小脸微笑,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神变得更加温柔。
蔺和一边挑着面包一边深思,心思飞得很远,手里不自觉地慢下来。
因为选择了自由职业,他待在家的时间就比较长。之前他与邻里的关系很淡漠,但帅气的贝贝总是能为他招来无数青睐的眼神,他对此也习惯了。
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叶齐眉。
蔺和第一次见她,是因为遛狗,贝贝很兴奋,一出电梯就挣脱皮绳往前奔。
他还来不及唤它,就看到她穿着严肃的套装大步走过来,贝贝看到她也不跑了,围着她转,然后爪子一伸搭了上去。
没有预想中的尖叫,她直接蹲下身。他追上去想道歉,没想到看到她的眉梢眼角都有笑容绽开来,她伸手挠挠贝贝的下巴,声音软下来,"谁家的宝贝啊?这么喜欢我?"
没理由的,他就是忘不了那一幕。蔺和年过三十,之前当然也谈过恋爱,不过基本上是爱他的他不爱,他爱的不爱他。这次他心念动了,就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草率对待。
一开始就知道她单身,但他希望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熟络之后,再正式提出追求,没想到还是差了一步,她的生活中居然出现了一个成志东。
没关系!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去争取。
他转身往收银台走,那个男人是有点儿麻烦,但是他有致命伤。
成志东,需要的时候你永远不在,这样的关系会长久吗?
天气很热,街面上热气蒸腾,车厢里的清凉很快被冲淡,但是叶齐眉的手指按在键上动弹不了,突然很想念他,很想指给他看那个女孩有多可爱。
或者应该这么说,强盗,这次你可闯了大祸了。
贝贝伸头过来,鼻子靠近她耳侧,叶齐眉回过神,笑着伸手摸它,"贝贝乖,现在不可以亲。"
叶齐眉拒绝蔺和送她上楼的要求,在前台惊讶的眼神中慢慢地走进事务所,坐下来后先叫助理进来。
"小玫,麻烦你帮忙。"
"怎么了?叶律师。"最近叶律师的脸色一直不太好,今天看上去尤其不好。平时看惯了她果断利落的样子,刚才看她走路吃力,这让助理一下子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她抽出一张纸,一边写一边说:"没事,我早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替我到最近的家电城买这个型号的手机,我急着用,谢谢。"
"手机?"
"嗯,我的摔坏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丢到桌上,苦笑了一下。
怎么摔的?手机能摔成这样,助理很惊讶。不过她知道不该多嘴,直接接过纸,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桌上堆的都是待处理的材料,叶齐眉推到旁边,调整好自己的坐姿,静下心来好好想。
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是一个人就可以决定的,唯独这桩事,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她感觉有点儿累,用手撑着头。
她对自己一向有信心,工作生活安排得很好,虽然一直独身,但她过得很享受。看多了身边男女从你情我爱到最后分崩离析的例子,看得都麻木了,只想着自己一定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从来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甜蜜欢畅可以延续到永远。正因为如此,她享受和成志东在一起的时光。两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她不强求对方为了这段关系牺牲自己的生活、工作、尊严、独立,对方也不会这样要求她。
那个男人的生活是开疆拓土,她喜欢看到他生机勃勃,满怀信心遥望世界的样子,从来不希望有朝一日,他变成一个停驻在自己脚边,庸碌寻常的所谓的好丈夫。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
没有准备,她也没有想过该如何处理,猜想他也和她一样。
叶齐眉拿起桌上的电话想拨,按着键又停下,自己还没想好呢,强盗,我该怎么跟你说?
不行,这件事不能不说,无论如何都应该和他一起面对,况且他有知情权。她的手指继续落下去,最后几个号码拨得飞快。
成志东急着赶去机场,一路上又拨了几次电话,可那头一直是无法接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不断皱眉的表情,他鼓足勇气在到达前用很蹩脚的英语开始安慰,"菲律宾那个,很正常,没事的。"
他听了一笑,"我知道,这是拨到中国。"
"中国?中国也出事?"司机很费解。
国际航班的入口已经到了,他摆摆手,开门下车。
一直到起飞前电话还是接不通,空姐过来微笑着弯腰示意他关机,他点点头,刚准备关机手机就响了,他立刻接起来,那边的声音很轻,"喂?"
"齐眉,怎么一早上你的电话都接不通?"成志东深深的一口气不知道该吐出去还是吸进来,他憋着这口气把话说完。
"手机摔坏了。"她解释得很简短,"志东,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空姐站在身边笑容有点儿僵硬,他看了一眼继续说:"菲律宾工厂出了点儿问题,我现在正赶过去,刚上飞机。"
那边突然安静了。
"宝宝?"
"好吧,你下机给我打电话。"她的声音淡下来。
"等一下。"空姐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他知道不能再说,可就是觉得不能挂断这个电话,"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吗?"
"志东……"第一次,她在电话里欲言又止。
她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难得听到这样的语气,成志东心口一空,说不出的滋味,不自觉地已经站起来往外走,"宝宝,你把话说完。"
商务舱的人不多,此刻大家全都盯着他看。空姐一把拽住他,就连机长也被惊动了,"先生请你坐回原位,飞机已经准备起飞了。"
"你到了再说。"隐约听到那头的混乱,叶齐眉挂了电话。
飞机终于顺利起飞,空姐上来提供餐饮。成志东没有心情吃东西,打开窗板看着外面的云层。
白色的云海被金色阳光笼罩着,这样的风景他早已看得熟透,可现在望出去他只觉得烦躁。
刚才只来得及和她说了寥寥数语,但人类就是这么奇怪,对关心的人,一点点的情绪变化都能从声音的细微之处体会到,即使没有面对面,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
齐眉,出了什么事?你想说什么?
成志东的心里忐忑不安,短短几个小时,他却看了无数次时间,偏偏手表上的指针像被胶凝住了一样。飞机一停稳,他就抓起电话拨给她,这次手机倒是通了,却是忙音。他不安的情绪加重了,心里越急脚步越快。他一边往出口处走,一边接着拨电话。出口处已经有公司赶来的人在等,看到成志东时每张脸上都是急切的表情。
成志东顾不上看他们,电话终于被接起,只是相隔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但听到她的呼吸声还是让成志东的心跳加快。他咳了一声才说:"宝宝,我刚下飞机,现在可以说了。"
那边的声音热闹,好像有男人抢着说话,"宝宝,是不是他?是不是?让我来听。"
宝宝?谁还在叫她宝宝?成志东一头雾水。
又有女声响起来,"老叶,你别说话。"
"宝宝,你在哪里?"成志东试探地问了一声,终于听到叶齐眉的回答,"志东,我在家。"
"在家?"
"嗯,我爸妈这儿。"
他有点儿意外,不过还是急着追问之前的话题,"你要跟我说什么?快说吧。"
叶齐眉握着电话往阳台上走,对着爸爸妈妈做了手势,阻止他们跟上来。她反手拉上门,手肘搁在阳台的围栏上,说话前微微吸了口气。
"宝宝?你怎么不说话?"
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夏日里星星点点的小花香气扑鼻。阳光照在脸上,让她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端着小椅子坐在这里写作业,手边放着半个切开的西瓜,银色的勺子插在正当中,一边写一边忍不住地一口一口吃起来。
这么想着,她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弯,"志东,你找个地方坐下来。"
"啊?"这句话太奇怪了,他不明白。
"或者扶着墙吧,好了吗?"
"齐眉,难道中暑也有后遗症?"他不想这么说的,可是他真的跟不上状况。
叶齐眉笑了,明知他看不到,她还是瞪眼睛,"强盗,我有了你的小孩。"
机场里到处都是嘈杂声,可是电话那头截然相反,她一定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没有被打扰,所以声音很清晰,带着笑,微微有一点点埋怨的口吻,给他的感觉好像是撒娇。
他听得很清楚,大脑里却神奇地浮现完全不相干的情景。晨光里她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埋在被窝里,翻身的时候拽住他的胳膊,睡着以后团着柔软的拳头,轻轻放在他的手心里。还有她拧着身子左躲右闪,明明力气敌不过他,还徒劳地想抓住他的手,一边到处躲,一边还气喘吁吁地求饶,"志东,志东。"
他这一生,第一次害怕有一个人不能陪自己天长地久,害怕她受伤、生病、难受、孤独,害怕她最终和其他人一样,不能忍受他总是不在自己身边。
他不是怕她不爱他,是怕她爱他,之后又因为爱他而离开他。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说她有了他的小孩,有了小孩就是不一样。
成志东抓着电话,呼吸困难,一口气在胸腔中盘旋,灼热的,怎么都找不到出路。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像真空,公司里来接机的人已经迎上来,轻声叫了他好几遍,看他没有反应,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鼓起勇气大声问:"成总,你怎么了?"
那边很久没有声音,叶齐眉奇怪地看了一眼手机,有人大声地用英语讲话,她也听到了,"志东?有人找你?"
成志东惊醒,狠狠地瞪了那个人一眼,握着电话开始往前走。一群人跟在后面,那年轻的小伙子,这时一下蔫了,在队伍末尾低头恨自己,完了,被嫌弃了,以后怎么面对大老板?
"志东?你能听到吗?关于这个孩子,可能会有点儿问题……"
可能会有点儿问题?她要干什么?他知道她的性格,实在不敢确定接下来她要干什么,成志东紧张起来,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用中文说得很大声,"无论什么问题都等我回去再说,我现在就去工厂一趟,然后回上海,你就待在家里等我,不要开车,不要出门,不许乱来,你听到没有?"
啊?叶齐眉被他的大声震得耳朵发麻,远远地拿开手机。她瞪着手机,开始火大。什么话?这男人的反应还真是强盗作风。她原本的意思也是等他回来之后再详细解释,但是听他说的话,好像之后的事全由他说了算。
叶齐眉真是怒了,他这么不了解她。
成志东发现她沉默了,立刻回过神。糟糕,自己一急就忘了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事出突然,但他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她独身主义,她工作忙碌,她太过独立,她没有那个义务要为他生孩子……
成志东的脑子全乱了,手心都是汗,电话都有点儿抓不住了。他只想立刻看到她,但现在隔了十万八千里,如果她真的以她一贯雷厉风行的态度和速度去解决问题,他就算是长了翅膀也来不及。成志东怕她挂电话,声音更加急切,"宝宝,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想要的,我想你生下来,你没有时间我来养,无论什么事你都不要一个人决定,等我回去好不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齐眉刚才还想挂电话,这会儿听完他的话又实在忍不住想笑,憋着嗓子说:"你又不是海马,怎么养?"
"海马?"成志东没听懂这个词,突然刹住脚步,后面一排人正急步跟在后面,就这么猛然一停,大家好狼狈。
唉,成总说的话一句没听懂,但是表情那么激动,肯定是为了公司的事情伤透了脑筋。
成总这么急着飞过来,一下飞机电话就没有停过,好感动,他们也要学习成总,为了公司鞠躬尽瘁。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等你回来再说吧。"叶齐眉想来他这会儿一定处于被雷击中的混乱状态,实在不适合讨论这么重大的问题,她笑着想挂电话。
"宝宝。"他立刻叫住。
"回来再说,不急。"
"你先答应我回来之前不要,不要……"那半句话他说不出来。
她笑出声了,接着又叹气,"我明白了,等你回来再说。"
终于结束通话,她转身走进客厅。
妈妈在厨房忙碌,爸爸打下手。"夫人,我把豆剥好了。"
"谁让你剥的?那个我是要和芋艿一起直接煮的,真是添乱,出去出去。"
"那我打蛋。"
"打什么啊?等下又都是蛋壳,看报纸去,女儿电话打完了没有?叫她吃饭。"
叶爸爸是个退休的桥梁建筑师,一辈子习惯了跑东跑西,临老发现了待在家里的乐趣,就连烧饭的时候也喜欢跟在老伴身边鞍前马后地打下手。可是他这辈子设计桥梁就很拿手,至于烧饭做菜,怎么看怎么都没有天分,不断被赶还不断地自告奋勇,很有点儿自得其乐的味道。
钱老师也退休了,做了一辈子老师,不知道带出了多少国家栋梁,但到了最后,她头疼地发现回家还要面对两个不服管教的超龄学生。一个堪比老顽童,还有一个更好,那么大的人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完全不上心,老同事的孙子孙女都会打酱油了,问到她的时候她头都不敢抬,不过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女儿一回家就对他们宣布她有男友了。钱老师一边炒菜一边乐,总算有人慧眼识珠。
"回来吃饭也不早说,我好多买点儿菜。"菜全上桌,一家人团团坐,钱老师首先发话,"宝宝,你接着说下去。"
"对对,是哪个小子运气这么好,为什么今天不一起带来让我们看看啊?"叶爸爸看着女儿就觉得骄傲,夹了一筷子菜送过去,脸上笑眯眯的。
"他在国外。"叶齐眉笑了笑,埋头吃饭。
"你爸爸说的对,等他回来以后,叫他来吃顿饭。"
"吃饭?干吗让他到我们家吃饭?"
这孩子!钱老师又开始头疼,"总要见的,我们都没见过,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交给他?"叶齐眉更奇怪了,"干吗要把我交给他,我们又没想过要结婚。"
啪!筷子拍在桌上,钱老师站起来了,气势相当惊人,"老叶,你听听她这说的是什么话!"
叶爸爸埋头吃饭,脑袋都要埋进碗里了,只见筷子不停拨动,"今天的饭煮得好香,哎呀,一粒粒都那么好吃。"
这老头子!钱老师直瞪过去,"别装傻,都是你把她宠坏了,还吃!"
第七章 谁和谁的天长地久
她曾经那样担忧,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归来,怕再也见不到他,怕到不顾一切,什么都不考虑,只想立刻飞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意外的失去,意外的得到,才有惊心的欢喜。
离开机场之后,成志东坐在车里一直沉默。工厂设在市郊,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身边的人一直汇报情况,他却不说话,车厢里面气氛压抑。
"成总,这里政府与叛军的冲突升级,我们已经接到军方警告,所有外籍员工都要暂时撤离,集中到有政府保护的区域去,可是如果那些外籍专家走了,厂里就要停工,这季度的订单肯定赶不及发货,损失会很大。"
菲律宾天气炎热,接近中午,路上行人很少,走来走去的大部分都是荷枪实弹、穿着迷彩服的军人。
这个国家的局势一向不稳定,他也有心理准备,但突然严重到这个地步,的确是猝不及防。成志东接过当地报纸和军方通告仔细看,他眉头紧皱,公开声明要绑架外国人质威胁政府,这已经不只是叛军与政府的纠纷,快赶上国际恐怖分子了。
碰上这种事是很麻烦,更火大的是,居然赶在这个时候威胁政府,他瞪着那份通告暗咬牙。
车速很快,开出市区以后就有军方在路上设了巡查哨,看到他们驶过来就远远地招手,示意停车检查。
路障边站着全副武装的军人,当地员工下车与他们交谈,军人们的眼光不停往车里扫过来,最后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上前敲窗,开口说英语,"先生,请下车出示护照。"
车里还有菲律宾当地的工厂负责人,闻言一把抓住他,"成总,我下去说。"
"不用。"他干脆推门,一步就跨了下去。
走出家门,叶齐眉深吸气,叶爸爸在旁边笑着安慰,"你妈妈就那样,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她跟着爸爸往外走,家里的车就停在门前院子里,看着老爸神气地坐上去,她笑得牙齿微露,"爸爸,喜欢吗?"
叶爸爸退休以后才圆了自己的驾驶梦,拿到驾照没多久,女儿就奖励他这辆车。这时听到女儿提问,把着方向盘猛点头,"怎么不喜欢,上次还带着你妈一起去阳澄湖吃螃蟹,可惜你忙,没能一起去。"
这事她知道,妈妈一回家就打电话给她,一边喘一边说这辈子再也不坐这老头子开的车了。路上足足走了四五个小时,清晨出发直到下午才吃到螃蟹,有这时间拖拉机都到了,还不如直接徒步去。
"爸爸,要不要我开?"叶齐眉一边回想一边笑,车子还没发动,她伸手按住方向盘。
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叶爸爸抱着控制权死也不放,"不行,爸爸一定要亲自送你。"
她不再坚持,绑好安全带,看着爸爸慢慢地转出院子,夜色已晚,熟悉的小路很静。小时候出门她总是坐在爸爸二十八寸的黑色自行车后座上,她个子矮小,每次都要被举得高高的才能坐上去,她坐在后面只能看到爸爸宽宽的背,抱起来很暖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特别敏感,就连这点儿小小回忆都让她心里皱皱的,很不适应。她扯了扯安全带,轻声说:"谢谢爸爸。"
"谢爸爸?你再大都是爸爸的宝宝,谢什么。"叶爸爸呵呵笑。
她感到不安,手掌贴在小腹上,她侧过身子,额头抵着爸爸的肩膀低声开口,"不行,要谢的,谢谢爸爸。"
女儿从小独立,大了就更少撒娇,叶爸爸不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是因为今天被老妈训斥受了打击。叶爸爸立刻放慢速度,一边安慰一边享受久违的宝贝撒娇,一脸乐呵呵的,"好啦,无论如何爸爸都力挺你,放心吧,妈妈那里回去我跟她好好说说。"
到家已经很晚了,叶齐眉洗完澡立在镜前仔细看。小腹还是很平坦,完全不能想象里面已经有一条小生命。感觉很奇妙,她把浴衣前端拉高,侧身对着镜子想象自己可能变成的模样,然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把浴衣小心系好,屋里冷气足,她赤脚拖着鞋走出浴室,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伸手把冷气调高,叶齐眉脸上的笑容变成叹息,躺在床上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电话,想了一下还是放下,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他既然没有打给她,一定也是在苦思冥想吧。
叶齐眉又翻了一个身,在黑暗中眼睛睁大,为什么没有打给她?想什么要花那么久?
手机屏幕被自己按亮,枕边晶亮的一团光,然后再渐渐地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第一次为了一个电话而烦恼,意识到自己已经重复按亮了它很多次,竟有点儿唾弃自己的行为,叶齐眉赌气地关了它,最后翻了一个身,用力闭上眼睛睡了。
身体懒懒的,一旦睡着就睡得很沉,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助理的电话惊醒的。
"叶律师,今天开庭,当事人已经到了,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打你的手机也没开,我只好打到你家,你没出事吧?"
叶齐眉惊跳起来,拿着话筒抬头看钟,天哪,她居然一睡就睡到这个点,难道免疫系统还会影响生物钟?
飞车赶过去还来得及,叶齐眉一边跳下床一边抓着话筒语速飞快,"把材料都带上到法院等我,我马上就到。"
打仗似的收拾停当,她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打开手机的时候一连串的短信铃声,都是未接电话提示。
没空多看,她跳进车子就发动,开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利落迅速,保安对她和她的车印象深刻,老远就按开了隔离杆,习惯性地笑着举手打招呼,可还来不及出声,隔着窗隐约看到她一点头,红色的volvo转眼就消失在眼前。
再怎么狼狈,叶齐眉还是在下车前整理了一下仪容,恢复一贯的姿态走进法庭。一行有一行的要领,庭上如战场,气势最重要。
习惯了她的权威,身边没有一个人对她在最后一分钟出现提出质疑。可是她自己知道,她用了全身力气来维持表面的平静,短短一段走廊她走得心脏狂跳,脚下都是软的。
一切按部就班,出示证据,宣读诉词,她向来准备充分,本该驾轻就熟,可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心跳一直都缓不下来,胸闷气短,从来没有觉得在庭上的时间会那么难熬而漫长。
法官跟她很熟,最后宣判完毕还忍不住问候了一声:"叶律师,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很难看。"
没时间多说,她摇摇头,还有很多文件需要双方当事人一起签署,她率先往外走。
法院外烈日逼人,空气热得似乎胶着起来,突然从清冷的大厅走出来,皮肤上感觉黏黏的。
男方带着自己的律师走过来,看向她的当事人的眼神里满是愤恨,仿佛在看仇敌,"怎么这种表情?你要的都拿到了还在这儿装痛苦,这里又不是大剧院,不要惹人笑了。"
她的当事人是个容貌清瘦的妇人,听完判决之后就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往外走,这时听到前夫的话倒抬起头来,神色一凛,"先生,请你注意自己说话的态度,现在开始,我已经没有义务再忍受你的任何侮辱了。"
男方闻言怒目而视,眼看当场就要情绪失控。夫妻到了这个地步,往往连陌生人都不如,习惯了这样的情景,若是平时,叶齐眉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但这时她浑身乏力,只想早些解决所有事情回去休息,一步跨上前,抬手阻止他开口,"先生,判决已经下来了,那些文件签字以后,你们再见面的机会我想不会太多,何必呢?"
那男人是个私营业主,自己开了个贸易公司,平时习惯了呼喝,刚刚痛失了大笔财产,这时正心里火起,看到她上前眼睛都红了,一手挥过来,声音恨恨,"你这个女人少得意,以后上街记着给我小心点儿。"
叶齐眉一阵头晕,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儿跌倒。助理上来大声说:"干什么你!"
抓着助理的肩膀站稳身子,叶齐眉顿了一下才开口,"小玫,把他刚才说的话记下来。"然后指着站在一边的当事人和男方律师,还有一个身穿制服、刚好经过的法院工作人员说,"你,你,还有这位先生,刚才我受到人身威胁,保留控告这个男人的权力,你们都是人证。"
啊?没想到她这么狠,刚才还暴跳叫嚣的男方呆若木鸡。
终于一切结束了,叶齐眉感觉喘气都吃力,从一早忙到下午都没吃过东西,暂时没力气做任何事,她靠着椅子长长地吐气。
手机丢在桌上,静悄悄的没动静。她伸手取过来看,很多未接来电的提示,但那些都是助理早上打来的。
原来她还有点儿赌气,现在却开始担心。
成志东,你怎么了?
这个男人一向干脆直爽,外表虽然中国,但内里完全美式,表达感情直截了当,有什么不爽也在第一时间让她知道,互相沟通后共同解决。见多了黏腻曲折太极推手般的中国式感情,他的性格显得更加难能可贵,值得珍惜。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第一时间告知他有了孩子,也想过他可能会吃惊、措手不及、苦思冥想,但绝不包括人间蒸发。
叶齐眉不再耽搁,拿起手机就拨,没有熟悉的接通铃声,连声音都没有。
她吃惊地看了一眼手机,难道又坏了?不是全新的吗?
她按断,随手拨了下一个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助理小玫感觉奇怪,"叶律师,我就在外面啊,为什么打手机?"
没坏啊……叶齐眉随便找了借口,"哦,现在没什么事,我们一起去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好啊好啊。"难得叶律师开口主动要求一起进餐,电话那头雀跃了。
港式茶餐厅从早到晚都是人声鼎沸,在屋角的火车厢软座坐下,小玫手指点着玻璃下压着的点菜单一路划下去,"虾仁云吞好不好?哎呀,好久没吃双皮奶了,要不再叫个甜点?"
叶齐眉基本不挑食,没有任何意见。虽然今天没什么胃口,但是现在不一样,不想吃也要吃。
餐厅里人声嘈杂,服务生端着盘子一路小跑,上菜的时候大声问:"哪桌的菠萝包?啊,您的杏仁豆腐马上来。"
终于决定要点些什么,小玫招手叫人,叶齐眉则坐下就拨手机,还是不通,挂断后她微微皱眉细想,拿起来再拨。
难得看到她这样烦躁不安的样子,小玫疑惑,"是谁?联系不上吗?"
叶齐眉抬头笑了一下,小玫背后就有液晶电视悬在半空中,无意中扫过,她突然站起来。
"叶律师?"今天叶律师的表现太反常了,小玫张口结舌。
电视里正在放国际新闻,餐厅太吵,根本听不清播报的内容,但是短短一瞬的画面跳跃,下面滚动的字幕还是很清楚。
"据报道,菲律宾政治骚乱升级,首府马尼拉市郊当地时间下午五点左右,反政府武装组织劫持外籍人质二十一名,据悉其中一名人质为华裔男子,我国政府严厉谴责该行为……"
嘴唇麻了,手机还按在耳边,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立在那电视的下面,仰头瞪着屏幕。
四周投来诧异的眼光,众人被她的表现吓到,小玫一慌张,也站起来伸手去拉,"叶律师,到底怎么了?"
她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手机,嘴唇抿成薄薄一线。她从小个性很强,也比平常的孩子更能忍痛,冲击越大,她越是不动声色。七岁的时候出门,大门被狂风吹得猛地合上,她的手指来不及缩回,被门挤得形状都变了。那样的剧痛之下,她也只是沉默地缩紧身子蹲下来,一声不吭地等待疼痛过去。
后来年龄渐长,叶齐眉越来越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惊天动地只有招来好奇与观望,绝对于事无补,还不如自己静静解决。
心里的声音还很冷静,慌什么?菲律宾那么大,外国人进出成千上万,那个人质不一定是他,又不是写小说拍电影,哪有那么巧?有什么好紧张的?但是这次不同以往,她还来不及理清思绪,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原来一直徘徊不去的疲惫软弱此时排山倒海般来势汹汹,她想走回座位,但小腿微微颤抖,几乎迈不开步子。
"叶律师?"小玫提高声音再问了一声。
"你先吃吧,我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叶齐眉匆匆丢下一句话,抓起包往外走。
到了车上她先镇定了一下,然后翻找电话拨出去。
"钟钟,我是齐眉。"
钟钟是她的老同学,毕业后进了新闻单位工作,接到她的电话钟钟的声音惊喜,"齐眉?我们心有灵犀啊,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周末同学聚会啊,吃完饭唱歌,这次不许中途溜走。"
哪有工夫跟她说那些,叶齐眉简练地说:"我有件事问你,是关于昨天菲律宾人质绑架事件的。"
"啊?那个你也感兴趣?你不当律师,改行到联合国去啦?"大学里的上下铺,钟钟照老习惯逮着她就开玩笑。
"钟钟,我没时间开玩笑,被绑架的外国人当中是不是有个华裔男人?你告诉我他的名字。"
"名字?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她语气严肃,钟钟奇怪了,印象中叶齐眉从来都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怎么突然关心起国际大事来了。
"你先告诉我。"叶齐眉心里烦躁,拿着电话克制自己的情绪。
"等下啊,我看看。"不开玩笑了,钟钟埋头查,"没有啊,名单还没到,不过大部分都是游客,还有个别是当地的外籍商人,哦哦,那个华裔是美籍的。"
叶齐眉手一颤,车里冷气清凉,可她却浑身都是冷汗。坐在驾驶座上被冷风一吹,她抖得厉害。
打电话订机票,叶齐眉车速很快,进门拉开抽屉取护照,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东西,然后提包往外走。下楼正遇上蔺和,他的表情诧异,"齐眉,你出差?"
"不是,我有些私事要去菲律宾。"她步履匆匆。
蔺和拉住她阻止,"什么事那么着急?你昨天刚跌倒去过医院,现在就要出国?太逞强了吧?"
"蔺和。"她直视过来,"谢谢关心,不过我现在赶时间。"
"齐眉。"他不放手,换来她冷冷的一眼。
她脸色煞白,感觉很不好,蔺和先松手,然后放缓声音,"你去机场吗?我送你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开车去。"叶齐眉继续往前走。
蔺和没办法阻止她,唯有立在原地看着她发动车,红色的volvo开出车道的时候车速并不是很快,和她刚才急匆匆的样子截然相反。他有点儿疑惑,一直注视着,车身在快要开出门口的时候略略一顿,然后车头倾斜,险险地擦着立柱转了出去。
蔺和心头一惊,快步往外奔,还没有奔到大门口,就听到街上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然后听到很多人的惊呼。
叶齐眉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身边的交谈声,学姐有点儿气急败坏,"你明明知道她身体的情况不好,还让她一个人开车,现在才着急,着急也没用了,后悔去吧。"
旁边沉默很久才有人回答,居然是蔺和,"李医生,我只希望齐眉没有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
估计是觉得他态度诚恳,李芸的语气稍微放缓了一点儿,"她还好,只是流产以后身体比较虚弱,回去好好休养,这段时间她需要人照顾。"
她四肢沉重,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感觉很倦,但还不觉得痛,只是瞌睡而已。她也不想睁开眼睛解释,但一听到那两个字,她心脏好像突然被坚韧的细丝缠绕,不知是谁在那一端扯着线头死死用力,随着跳动一下一下地抽紧,心痛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眼角滚烫,泪水已经掩不住地落下来。
"齐眉?"身边有人唤她,然后是蔺和带着恳求的声音,"李医生,能不能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李芸叹气,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里安静下来,"齐眉?"蔺和很低的声音。眼前的光线暗了,齐眉睁开眼,看到他俯身下来,怜惜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但仔细一想,却全都是空。
一天而已,可她是在幻想中过的。
那个面包店,她隔着窄窄的人行道,看着那个乌黑直发的女孩子,笑着踮起脚亲了她的妈妈。
那个时候,她幻想过的,幻想自己怀中也有个很小的孩子,香而且软,因为血脉相连觉得是这世上最美的珍宝。
还有坐在爸爸身边,看着他开车慢慢转出自家院子,跟她说话的时候一脸笑,很宠爱地叫她宝宝,说她长得再大都是爸爸的宝宝。
那个时候,她也幻想过,幻想那个男人看到孩子笑起来的样子,幻想孩子叫他爸爸的样子,然后被举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幸福。
他说我想要的,我想你生下来,你没有时间我来养。她不该怀疑他,他说得那么恳切,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点哀求,她怎么会怀疑他在苦思冥想,怎么会怀疑他在逃避?
原本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过是些幻想,可是现在,就连幻想都没有了。
太痛了,每次心跳对她来说都是折磨,整个胸腔里空空如也。她咬着牙劝自己,不要失控,要克制,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可是不行,这次居然不行。面前有人俯低身子,很温柔地看着自己,她仰面躺着,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终于哭泣出声。
"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蔺和的声音温柔。
"你不知道,你不懂。"她抽噎着,声音模糊。
齐眉……
天色暗了,病房里还没有开灯,她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淡淡的暮色中晶莹闪烁,心脏一阵阵地紧缩,最深处的某块地方五味杂陈,痛楚难当。
齐眉开车奔出小区的时候,她的红色volvo与另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歪斜地撞在一起,幸好她的车速不快,对方避让也及时,但是她晕倒在车中的样子还是让他魂飞魄散。现场一片混乱,他将她抱出来的时候驾驶座上全都是血迹,仔细看又没有伤口,他没有经验,对面车的司机吓得腿都软了,呆立在原地一声不吭。他勉强维持着冷静,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可抱着她的双手一直在抖,等到被医院告知是流产,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才把堵在喉咙口的那口气吐出来。
与成志东这种生活方式的男人在一起,再怎么坚强的女人都会有受不了的时刻,这个他早有预料,可无论如何预料不到的是,这时刻来得这么快,而且伤她伤得这么深。
成志东,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齐眉一直是个冷静美丽、公主一般的女子,现在却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蔺和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齐眉,不要哭,没事的。"
不对,她需要的不是这双手,她要那个男人,她要成志东,她要他在身边。她很想对他说,这两天她过得很辛苦,现在孩子没有了,她很伤心。
可是他不在,她需要的时候,这个男人永远都不在。
齐眉说不出话来,她一直哭泣,蔺和也沉默,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
成志东一下飞机就拨电话,但是那头永远没有人接,到最后便是无法接通。
成志东已经身心俱疲。在菲律宾死亡正向他逼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政府军和叛军就在面前发生了冲突。
他走过无数国家,当然也去过最危险的地方。印尼暴乱之前,他还去看过当地的工厂是否有收购价值;阿富汗结束动乱之后,他也亲眼目睹过街边建筑物上的累累弹痕。但那些都是在安全状态之下,与这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真枪实弹的武装冲突场面感受完全不同。
那天他打开车门就听到枪声响起,然后就看到面前那军官突然暴突的眼睛,接着看到颓然倒地的身体。第二颗子弹擦着身体射在车身上的时候,他震惊到几乎动弹不得,场面混乱不堪,耳边甚至听到自己员工的惨叫声。他被人一把按在车身下,枪声不断,叫嚣声夹杂其中,烟尘四起,最后大批的政府军赶到的时候,双方都有死伤。
回到安全区域之后,他立刻联系了当地政府中相熟的官员,要求他们派军队保护工厂里还来不及撤离的外籍员工,先护送他们回国。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什么都是假的,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安全区通讯屏蔽,国际电话根本无法拨通和接入,联系任何人都要通过军方转接。他心急火燎的,心里一直担心她。
安置完受伤的员工,处理当地工厂暂时停产的事情,忙完这些,成志东已经两天都没有合眼了。他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的事情,一旦可以抽身,他会丢下一切直飞中国。
到机场坐的是当地军方派出的车子,机场戒备森严,所有身穿制服的人表情严肃,大批的外国人神色慌张地撤离,工厂当地负责人一直把他送到登机口,"成总,美国总部不是催您回去?为什么还要回中国?"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美国那边我会跟董事会说,不急。"几天不眠不休,他早已熬红了眼,简单回答了一句,转身就走。
这么久没有联系,如果是平时倒可以解释,但现在是他们的非常时期,他实在不敢确定她的反应。成志东拨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心里忐忑,结果是没人接。
齐眉,你生我气了吗?我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别这样好不好?
电话再打她事务所,那个助理对他的声音已经很熟悉,听到他问立刻就回答,"叶律师这两天病假,都没有来上班,您打她手机联系吧。"
病假?成志东心一沉,车开得飞快。飙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每次都是送她到楼下就走,从来都没有去过她家。大楼笔直高耸,每一扇窗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竟不知道哪一扇窗是她的。
他心乱如麻,打开门下车,靠在车门上深长地叹息。
不要慌,齐眉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从来都是坚强冷静又明白事理的,她答应过他,无论如何都等他回来再解决问题,她一言九鼎,她决不会因为这样的一个误会就无理取闹,就做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来。
可是她不接电话,她不在事务所,助理说她病假,就连她的车都无影无踪。这熟悉无比的地方,现在却陌生得可怕。这么久了,他已经将她当做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可现在她却从自己的世界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解释,这么轻易,这么让他难以忍受!
他不想动弹,唯一执著的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她,亲眼见到她,亲口问她到底怎么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从阳光灼热刺目一直立到暮色沉沉,腿渐渐麻木,有些重复经过的人已经开始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但碍于他浑身散发着的气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一辆车缓缓地驶过来,就在楼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与他双目接触,两个人同时一凛。
顿住脚步,蔺和眯起双眼。成志东,你怎么在这里?夜色稀薄,楼前照明的灯已经打开,那个男人立在那里,看不清表情,但姿态依旧强硬逼人。
成志东条件反射性地挺起身子,遥遥望向他。
蔺和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缓缓地打开另一侧的后厢门,他伸手进去,好像要抱什么。
雪白的手腕伸出来,推拒的姿势,然后是阔腿裤下熟悉的细巧脚踝,在成志东的眼光中慢慢落地。
叶齐眉一直在车上闭目养神,完全没有意识到身侧的波涛暗涌,她忍着疼痛走出车厢,晚风中有花香,面前是熟悉的大楼,许许多多的窗户透出晕黄温暖的光。她深吸了口气,直起身子,仰头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吹乱的长发。
成志东不敢相信,往前走了一步又突然顿住。
他想出声唤她,却说不出话,脑子里轰隆作响,意识中自己已经冲了过去,可脚下却如同有千斤巨锁,无论如何都迈不动。
一下车蔺和就伸手来扶,叶齐眉还是推开,侧了侧头,说谢谢。眼角扫过,暮色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突兀地立在黑暗中,她一时愣住,以为是幻影。
再注目,居然还在,居然不是大脑混乱而产生的幻觉,没想到其他,叶齐眉的第一个反应是心一松。
志东,原来你平安无事。
她正想叫他,他再也按捺不住,几步就走到面前,声音沙哑,"齐眉,你去哪里了?"
这口气……齐眉满腹的话涌到嘴边,这时却被他质问的语气打断了。她睁大眼睛望向他,像个因为震惊而不明状况的孩子。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好像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成志东心里一急便抓了上去,"你说话啊!"
"成先生。"快要触碰到她双肩的手被拦住,蔺和的声音虽轻但异常坚定,"齐眉刚从医院回来,请你小心。"
"你让开。"成志东反手挡过去,声音越来越大,"你去医院做什么?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还有,孩子呢?齐眉,你说给我听!"
"成志东。"叶齐眉压低声音吸气,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他的脸在夜色中显得如此陌生,双眼布满血丝,腮边还有青色的胡楂儿,眉头纠结,下颚线条僵硬。
这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男人吗?那个与她肌肤相亲,笑着叫她宝宝的男人吗?那个半夜搂着她把脸埋在她后背上磨蹭亲吻的男人吗?那个在电话里微微带着笑,对她说想念她的男人吗?
她曾经那样担忧,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归来,怕再也见不到他,怕到不顾一切,什么都不考虑,只想立刻飞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意外的失去,意外的得到,才有惊心的欢喜。短短两天,她筋疲力尽,更可悲的是,这所有的时刻他都不在身边,面对这一切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一个人!
"齐眉!"成志东一直都等不到回答,他脑海中那陌生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尖锐,太阳穴突突地跳起,痛得锥心,神经紧绷,成志东几乎要吼起来。
叶齐眉一直直直地看着他,眼光渐渐冷下来。
身体已经不痛了,可是内心深处那块伤口仍旧血淋淋的,触碰不得。
她觉得太辛苦了,这一次她不想独自承担。她需要他,需要他回来,需要他安慰,需要他在自己身边。
可是她等到了什么呢?没有安慰,没有拥抱,甚至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有质问。
她需要的他,不是面前这个。
叶齐眉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寒意,"没有了,孩子没有了。"
他眼底有风暴在聚集,骤雨前的阴霾,双手开始在她的肩膀上不自觉地用力,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吱吱作响的声音。
"叶齐眉,你再说一遍。"盛夏的傍晚,为什么他感觉那么冷?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她突然很想笑。她见过无数对反目成仇的夫妻,一直都不敢相信那些当事人偶尔描述的甜蜜过往。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痴迷地相爱过,然后又对自己心爱的人恨之入骨,但面前这个男人的表情,真的只有用嗜血二字来形容。
原来是她错了,那些都是真的,所有她曾经怀疑过的全都是真的。
他说叶齐眉,你再说一遍,他用那样可怕的表情,让她再说一遍。
好,她遂他的心愿。
"成志东,"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阻止身边蔺和欲上前拉开他的动作,她的眉眼都冷淡下来,"你仔细听好,你的小孩已经没有了。"
成志东不能动,也不能出声,维持原状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怕自己一旦失去控制后果就不堪设想。
眼前一片血红,心痛、失望、愤怒,还有恐惧。他想怒吼,又想恳求,无数次剧烈地挣扎,千头万绪纠结在一起,成志东的大脑反而进入真空状态。
叶齐眉仍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傍晚的微弱光线转瞬即逝,所有的一切又陷入了黑暗里,暗淡无光。
她呼吸不畅,胸腔里闷闷的,坠得难受。她想说话,但只是嘴唇动了一下。反而是自己的手先有了动作,齐眉伸直手臂去推紧紧抓着自己的男人。
成志东的胸口被她的手掌按住,手臂本能地一紧,不顾一切地就要将她往怀里带。
肩膀剧痛,叶齐眉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直立在一边的蔺和终于再次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放开她,你这样会弄伤齐眉的。"
这动作和语言仿佛像导火索上突然出现的火苗,成志东的耳边嗡的一声,手松开齐眉,下一秒已经一拳挥了过去。
"成志东!"他一松开手,支撑自己的力量骤失,叶齐眉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地。
眼前的情景让她瞠目结舌,成志东出拳快而狠,蔺和也是猝不及防,第一下就打在眉骨上,狼狈之余全力挡住成志东的手臂。两个人怒目而视。
"你凭什么打人?松手。"蔺和一脸狂怒,第一反应就是制止他再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叶齐眉一步跨上前,伸手去拉。
靠近了,叶齐眉第一眼就看到蔺和脸上的红肿,触目惊心,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没事吧?"
"没事,齐眉,你让开,小心弄伤你。"
她维护他,这个时候,她居然当着他的面维护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再多看一秒钟都足够让他窒息,成志东猝然收手,转身就走。
巨大的关门声仿佛有无数回声,轮胎急转的尖锐摩擦,q7高大的车身转瞬消失。
"齐眉?"蔺和低声唤她。
叶齐眉的脸与车身消失的方向完全相反,她的嘴唇抿得太紧,只留下一条平直的细缝,她脸色苍白,在夜色中触目惊心。
"齐眉?"蔺和担心起来,又唤了一声。
"没事,我们上楼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幽暗。
当天晚上她在床上独坐哭泣,空调很冷,室内一片冷清。一开始只是抽泣,本能地用手掩住脸,这样的自己,就算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她还是觉得羞耻。
可是眼泪从指缝中不停地涌出来,抽泣渐渐地变成无法克制的哽咽。窗帘没有拉,月光淡而凄凉,她突然任性起来,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踢到地上,没有了被褥和枕头,一张大床变得如同黑夜里的大海般无边寂寥,她觉得好冷,好想有人可以拥抱。她哭得双眼红肿,然后下床把那些东西又一样一样地捡了回来。
叶齐眉走到浴室用冷水洗脸,她扎起头发,转身到厨房取出冰格加水放到冰箱冷冻室里。打开厨房的灯,灯光是白色的,照着手腕惨白皮肤上隐约可见的青筋。
明天记得把这个灯泡换成黄色的。
在便条纸上写下这句话,她随手将它压在冰箱贴下,然后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她用加了冰块的水拍打脸颊,除了眼底略有些黑青,镜中的自己已经恢复原样。
早上开门看到蔺和和贝贝已经等在门口,一个望着她微笑,一个伸头蹭了过来。
"齐眉,我就知道你一回来就会急着上班,送你?"
她的车还在修理厂。齐眉低头看看表,打车的话时间还够,不过这也是邻居的一片好意。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贝贝也一起吗?路上给你买牛肉贝果吃?"她低头摸摸贝贝的头。
呜汪,贝贝叫得充满喜悦。
她也微微笑了,只是眼里没有光。
第八章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如同女王一般,总是那么强,那么坚定独立,看上去谁都不需要,什么都不缺。虽然走进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后却仍有广阔天空,她随时都可以一回身,将他独自留下,继续自在飞翔。
叶齐眉没有再试图联系成志东,他也没有联系她。
照常上班、生活,一周之后,一切都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她心里知道是不一样的。
她开始失眠,不敢一个人独处,独自开车的时候会因为阳光刺眼而动不动想流眼泪,看到街上有情侣亲密地牵手走过就赶紧调开眼睛,然后再固执地瞪着他们的背影。
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失恋?可是至今她对他最后离去的那一幕还没有真实感,一个星期,已经足够让他飞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她却连猜测他是否还在这个城市的兴趣都没有了。
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她在一周之内急剧地瘦下去。自从李芸在他耳边嘱咐过她需要人照顾,蔺和每天都花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注意着她,一开始劝她多吃,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强制性地拉着她出去进餐。
每天走出事务所大楼就看到熟悉的车子,叶齐眉的第一反应是皱眉,助理却已经开始羡慕,"叶律师的男朋友真好,今天又来接。"
"他不是我男友。"那边蔺和已经下车走过来,看到她远远微笑。
"齐眉,上车吧。"
"蔺和,我都已经没事了,不是说了不需要再接送了吗?"她没法再解释,看着小玫一边对着他们笑一边挥手离开。
"我是带你去吃饭,你回家又是什么都不吃,李医生让我好好照顾你。"
叶齐眉扬眉,觉得有些事情真的不能不说清楚了,"是她误会了,你不需要照顾我。"
"齐眉,"蔺和温和的脸在暮色中露出难得的坚定,"我说过了,我很乐意,你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叶齐眉抬头正视过去,再怎么麻木不仁,这两天的心情再如何混乱纠结,这句话也让她动容。不行,她现在哪里有心情再周旋这样的事情,快刀斩乱麻比什么都重要。
"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我有话要跟你说。"
蔺和笑了,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好啊,地方我来定。"
叶齐眉不想为这事纠缠,她直接点头。
结果他竟然把车直接开回家。下车的时候叶齐眉还在疑惑,不是说要去吃饭?难道他看到自己面色不善,预料到她等下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就打了退堂鼓?
真是那样倒也不错,他有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那还做什么设计师,直接挂个大师的名号普度众生就可以了。
"我先上去了。"她推门。
"等一下。"他率先下车,打开后备厢取东西。
叶齐眉已经走下车,看着他手中的大包小包瞪大了眼睛,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蔬菜,提在他手上感觉和他完全不搭,看得她想揉眼睛。
"你干吗?"
"不是说吃饭吗?我问了李医生,她推荐了几道菜,说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所以就准备了一点儿。上楼吧,还有一道汤我走的时候已经保温了,现在应该正好可以喝。"
"蔺和,"她本来想坐下来好好谈的,但此刻她再也拖不下去了。叶齐眉声音一低,一字字地说得清楚,"你不能这么做,这样我会觉得很困扰。"
大楼下就是中心花园,盛夏里草木葱茏,透过扶疏的枝丫,围墙是镂空的雕花铁栏,白色的欧式风灯每隔数米投下柔和的淡光。一辆车正快速开过来,这时突然刹住停了下来。
成志东坐在驾驶座上,脚踩着刹车,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一个点呼吸困难。
他这一周过得异常辛苦。没有办法在上海耽搁,那天开车离去之后,第二天就飞了美国。
远远地离开她,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可是他每日夜不能眠,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立在面前,眉眼冷淡,一字一字说得冰冷,"成志东,你仔细听好,你的小孩已经没有了。"
他一回想到那一幕,就会在床上猝然心绞,辗转反侧。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难道她不明白他有多想要那个孩子,不明白他想要的不只是孩子,还有因此而带来的与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斩断的血脉联系吗?
她竟然如此残忍,只是因为短短两天联系不上,就自作主张把一切扼杀在最初,把他的期待和欢喜一起扼杀在最开始的地方。
还有那个蔺和。他脑海中反复出现她凝视着他脸颊伤口的情景,难道她没有看到,当时他心上的伤口已经严重到让他几欲崩溃、根本不能自持的地步了吗?
到了美国就是连续几天冗长的会议,董事会要求他回总部任职,有人恭喜有人表情叵测,他却没时间理睬,一味地满心烦躁。
董事长已经年近七十,一直与他关系甚好,看出他情绪不对,会议结束后硬要他一同回家吃饭。
老夫妻俩在饭桌上劝得中肯,"成,这么多年你飞来飞去,也该安定了。董事会这次的决议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亚洲区经济增长已经放缓,回到总部你才能更好地发挥能力,你不是真的想要去非洲吧?"
他满脑子都是她,哪有心情考虑那些,随口回答,"非洲也不错啊,你们了解我。"
董事长大笑,"不好意思,公司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开发非洲,就算要,也轮不到你,因为你现在不适合飞来飞去了,你需要安定下来,解决一下该解决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成,"老太太终于发话,声音优雅,带些打趣,"难道你没觉得,一个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发现生活中除了工作和运动,还缺点儿什么吗?"
"缺什么?"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一脸默契,"当然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性格会因为任何东西而改变,他活得很好,他不缺什么。
可那是因为没有遇到,如果真的遇到了,然后再失去了,他竟然真的会觉得自己变得不完整,变得有缺漏。
好吧,他认了,就算那个女人会让他发疯,他也认了。
他吸气,站起身来告辞。
"还没吃完,你去哪里?"
"回中国。"
两个老人满脸疑惑,"现在?"
"对,你们不是说我缺了点儿什么吗?既然如此,我还是尽快去把她找回来吧。"
理解了,老夫妻立刻站起来欢送,顺便祝福他一路顺风。
他在飞机上想了很多,预计了无数种和她再见面之后的情景。他一秒钟都不想再耽搁,一下飞机就直奔她家。
但是现在,一切促使他奔向她的力量都全盘逆转,排山倒海般反向推拒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
透过雕花铁栏,他看到她纤细的身子立在那个男人身边,仰头和他说着些什么,蔺和双手举着满满的几袋东西,隐约可以看到青葱的菜叶从里面冒出来,他微微低着头跟她讲话,两个人的姿态亲昵,仿佛这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归家情侣、夫妻。
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成志东双手还抓在方向盘上,十指用力,明明手下抓的是方向盘,但此时胸腔剧痛如绞,好像抓住的是自己的心口。
"齐眉,我是认真的。"蔺和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墙外突然有急刹车声和喇叭声响得急促,叶齐眉本能地侧头看了一眼,身子一动。
蔺和有点儿诧异,一伸手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转头往外飞奔。他想追过去的,但是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竟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开门下车,往自己的车后走去。
成志东,还是成志东。
明明一分钟都不到,可蔺和却觉得时间漫长,叶齐眉奔跑的动作都变得像电影中被处理过的慢镜头,在他面前仿佛永无止境。
其实她跑得很快,脸色还是苍白,胸口起伏,因为奔跑她有些气急,虽然听不到,可是想也知道她一定在急促地呼吸着,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唯一目标,眼神急切。
这样的叶齐眉,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叶齐眉,只可能为了一个人做出这种举动,为了一个人露出这种表情。
手里的东西变得沉重,迈出去的步子又收回来,蔺和独自站在原地苦笑。
每个人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每个人都觉得人生中自己是唯一的主角,可是到现在他才明白,或许在叶齐眉的世界里,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她从来没有将任何人与成志东比较过,能够拿来相比的或许都已经不是爱情。
蔺和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独自上楼,脸上的苦笑还在,渐渐地也就淡了下去。
齐眉,或者是因为我没有比他早一些遇上你,或者只是因为我不是他,既然如此,还是祝你幸福。
尖锐的刹车声来自一辆急转进来的出租车,这时堪堪刹在成志东车后,司机按下窗伸头大骂,"找死啊停在路口,车子好就了不起?你有本事横着开。"
被这叫嚣声喊得回过神,成志东走到车尾眼光一扫,然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很多话没骂出来,被他这么一看,那原本梗着脖子的中年司机突然安静了,把头缩回去,急忙倒车消失得飞快。
明明是在空阔的街道上,可他觉得胸闷,想一个人待着,就算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到处转一下也好。没关系,他一定可以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呼吸稍微顺畅一点儿的地方,一定可以。
上车关好门,他低头按发动键,放开刹车的时候车前轻轻一震,抬头一看差点儿魂飞魄散,他一脚刹车踩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叶齐眉什么都没想,一直到跑到他车前,看到他低头发动车,她眉头一皱,做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举动,一掌拍在锃亮的车前盖上,她的声音很冷,"成志东,你给我下来。"
她在车前站得笔直,怒目直视,但脸颊两侧有不正常的红晕,底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才一周不见,她明显瘦了一圈,脖子的筋络都随着她极力压抑的剧烈呼吸隐约可见。
成志东,你给我下来。从来没人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跟他说话,可是她不同,如果是她,就不同。
他下车了,动作迅速,双手用力,不管她如何反应,先牢牢抱住她,劈头盖脸地就吼了起来,"你疯了你,差点儿被我撞死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没看见你怎么办,要是我踩油门怎么办!"
他怀里有熟悉的气息,双臂圈得紧,她本来就气虚体弱,被他抱得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都给挤了个干净。叶齐眉双手一边用力去推,一边还不服气地吼回去:"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吼我,你凭什么,成志东,你给我闭嘴。"
怒气夹杂着许多不知名的情绪一起上涌,成志东腾出一只手猛地打开车门,另一手握紧她的腰就往车上去。
几乎是被扔到车厢里的,叶齐眉震惊之余伸腿就踹过去,脚还没蹬出去,身子已经被他压下来。他突然吻下来,唇齿相交,他紧紧禁锢着她的手臂,但皮肤相贴处她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十指在不停地颤抖,齐眉挣扎了一下,实在挣不脱,第二次还想努力,但心头一酸,她往后一仰头,哭了。
她哭了。
泪水滚落,他与她的脸颊贴得紧,滚烫的泪水触到皮肤时,他竟感觉像沸油流过,皮肤痛得撕裂。成志东一时惊恐失措,终于撑不下去,脸一侧,埋进她的怀里,什么怒气都没了,"对不起,是我不好,原谅我。"
他是有原则的人,这件事直到如今他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可是现在她在自己面前流泪,哭得伤心,一瞬间这世上所有的原则都不存在了,他无条件地道歉,只要她不哭。
泪水一旦流出来,就像开闸泄洪一样,叶齐眉的心里委屈到极点,听到他的道歉反而更加伤心了,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叶齐眉双手掩住脸,但哪里掩得住,直哭得气噎鼻阻,好不狼狈。
就算车门已经合上,但刚才那样惊天动地一番,还是有路人好奇地看过来。知道她最不喜欢在人前失态,成志东一手揽着她坐好,然后转身开车。
车速很快,两边的景物飞速后退,她一直哭,用手背抹眼睛,反复用力,只擦得半张脸都是红彤彤的,样子比幼稚园的小孩还要可怜。
成志东有点儿手忙脚乱,仓促间不断扯纸巾给她。她一边擤鼻涕一边哽咽地说:"停车,我要回家。"
白痴也知道这个时候停车的结果会是什么,成志东装聋。
"我叫你停车,听到没有。"叶齐眉抬高一点儿声音,可惜哭成这样,她哪还有半点儿气势可言。
车子最终在他公寓楼下停住的时候,叶齐眉已经停止哭泣,但一路上哭得太厉害,这时虽然泪痕擦净但哽咽还在,身体坐得笔直,十指紧紧纠缠。
他住的是国际社区,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车道上清静无人,四周灯光柔和。
"齐眉……"成志东不敢打开车锁,在驾驶座上侧着身子,吐字艰难,"对不起。"
叶齐眉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动,声音很轻但句子清楚,"不用。"
成志东的心又乱了,道歉她都拒绝,那么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她双眼红肿,睫毛上还有晶莹的泪光,略略一抬眼,就是一层光芒闪过,"不用道歉,我也有错。"
本来就说不出话来了,听完这句,成志东更是当场目瞪口呆。
哭够了,叶齐眉觉得很痛快。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理智型的女人,处理感情也同样条理分明。
她和他的相似之处太多了,独身主义,忙碌不堪,生活充实。所以都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以为生活已经没有缺憾,都以为多一个对方不过是锦上添花,以为自己终于找到那个志同道合的拍档……只是拍档而已。
合则聚,不合则散。
可这条路走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是一样有折磨、分歧、矛盾?一样会生气,冷战,然后放下自尊?
叶齐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控至此,不顾矜持奔到他的车前,当街吼他,与他对吼,哭得像个孩子,哭完居然还觉得很痛快。
"宝宝……"成志东怀疑自己的听力,迟疑后想确认。
"我道歉,还有些事情想跟你说,在车里说吗?我饿了。"她最后抽了一张纸巾,把睫毛上那抹光也一起擦干。
没有回答,他伸手过来抱她,力气太大了,她在车里尖叫。
社区里道路安静,转到大路上也不见太多车流。
一排餐厅掩在花园中,静夜里玻璃幕墙透明光亮,远望好像一个个小小的水晶盒子。
小姐看到熟悉的车停在路边,笑嘻嘻地跑来拉门,"你们来啦,我们主厨刚才还在说,好久都没看到你们俩了。"
下车时原本拉的是她的手,越往灯光亮处走,他的双手就越是往上,到最后从肩膀到腰身一路摸索,成志东眉头皱得紧,声音都变了,"宝宝,你怎么瘦成这样,才一个星期你瘦得骨头都出来了,谁虐待你?"
小姐在旁边掩着嘴笑,实在不好意思,叶齐眉伸手打开,"别碰我。"
"我不碰你谁碰你,"坐下来翻着菜单他还在说,"难道你这个星期都没吃饭?还有那个该死的邻居,整天围着你干吗?"
这个人说话前后跳跃,叶齐眉早就习惯了,她想开口,他却侧过脸跟小姐说话,一边说一边看她,又很快转回去,隐约能听到吸冷气的声音。
"别叫这么多。"她耳边扫到他的话就立刻阻止他,之前想说的都咽了回去。
"别听她的,我们这里有难民。"他干脆地合上菜单交给小姐,然后转头面对她。
在一起这么久了,其实两个人很习惯长时间地相隔两地,别说一周,就算一个月见不到一次也属正常,但这次短短数日,当他们再一次面对而坐时,却感觉恍如隔世。
不说了,她苍白消瘦,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一样憔悴许多?
想解释,又觉得千般解释都是假。有什么好说的?既然还爱着,任何理由都可以接受。
不过真的是对不起,是我错了,其实都错了,伤了彼此的心,结果只是加倍地伤到她自己,惩罚已经有了,多说已无益。
菜一样样端上来摆满了桌,真的很饿,什么都不说了,她埋头开始吃。
他也沉默,西班牙的海鲜饭香气四溢,蒜香面包点缀着些许绿色香料,焗烤蜗牛下垫着金黄色的薯蓉。
用银色餐刀在面包的一面抹蛋黄酱,红色的海鲜饭,叉子挑出肥嫩的青口贝,淡黄色蛤蜊,蜗牛壳里沾满酱汁馅,成志东不言不语,全都往她盘子里堆。
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堆过来,这样的举动决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次的架势太夸张了,完全一副不把她撑死不罢休的样子。
叶齐眉觉得不妙,嘴里还在喝汤,举起一只手瞪着眼睛阻止,含糊出声,"别来了,我吃不下。"
"吃掉。"只有两个字,他的表情严肃认真。
叶齐眉想瞪回去的,可是空了很久的胃和心一起被塞满。她皱起眉毛,眼眶就酸了,害怕自己又坚持不住失态,头一低,继续埋头吃。
洗澡的时候她在镜前叹气,瘦得有那么厉害吗?像难民吗?小心地摸摸肋骨,是有点儿,不过说见骨,太夸张了吧?
叶齐眉跨进淋浴房,水声一起门就响了,她仓皇遮住身子,差点儿再次尖叫,"成志东,别乱来。"
他握着"大力水手"走进来,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紧,"洗完出来吃东西,我叫了消夜。"
叶齐眉眼睁睁看着他走掉,一口气横在胸口半晌才吐出来。
还吃?她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终躺下后他不说话,黑暗中隔着大力水手的t恤,双手缓缓摸索,一开始以为他又要不管不顾地乱来,叶齐眉伸手去推,可是他固执地抚过她全身,然后将她翻转过去,埋头在她背后叹息。
第三部分第68节:第八章你愿意嫁给我吗?(7)
他的脸颊贴在她的后背上,贴得太紧,气息热而沉,黑暗里声音模糊喑哑,短短的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宝宝,很痛吗?"
叶齐眉想翻身,但他从背后抱得紧,她动不了。
她心里原本想好的,明天要把那份报告给他看,要把机票给他看。身体当然很痛,而且委屈,这些天过得好辛苦,她的个性容不得什么不清不楚,她要他知道始末。
可是此时此刻,这强大无比的男人在自己身后叹息,双手固执地抱着她不放,她没法翻身,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脸颊上,突然又想起那个晚上,觉得冷,很想有人拥抱,这时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好像自己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齐眉不想说话,偏一偏头,轻轻地亲吻了他的掌心。
这一觉睡了很久。
以为自己会习惯性失眠,原来只是需要缺了的那一部分回来。她很快便睡得很熟,团起的拳头轻轻落在他掌心,他的身体也同样觉得满意,自然而愉快地在怀中留出她完美的位置。
最后叫醒叶齐眉的是锲而不舍的电话铃声,她的整个身体都被圈在他的手臂里,动弹不了,她奋力去摸床头的手机,两个手指尖堪堪触到,终究还是拿不稳,半途跌落在地上。
叶齐眉推他,成志东睡眼蒙眬地松手。她终于把电话捡起来接通,助理小玫的声音急切,"叶律师,约好的当事人到了,你在路上吗?她问还需要等多久?"
叶齐眉看看时间,然后手腕搁在额头上呻吟,古人说红颜祸水,动不动就要清君侧,她现在深有感触。
她急着起来穿衣服,他翻了个身,一把抱住她的腰。
"放手,我要去工作。"
"别去了,休息一天。"
"休息?我约了当事人,很重要。"
"别做了,我养你。"
她没回答了,一只手五指并拢很干脆地摁在他额头上,力气还很大,摁得他往后一仰,就彻底醒了。
"你别做了,我养你。"这是她的回答。
晨光里她秀丽的双眼还微微泛红,头发松松地散在肩上,没有半点儿平时见惯的利落模样。
成志东已经清醒了,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那是他的真心话。
齐眉是不同的,可他有时候真的很希望她和其他女人一样,安心接受男人的疼爱,在家乐享悠闲。他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一定能够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
她如同女王一般,总是那么强,那么坚定独立,看上去谁都不需要,什么都不缺。
虽然走进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后却仍有广阔天空,她随时都可以一回身,将他独自留下,继续自在飞翔。
这样的她……他会很没有安全感。
叶齐眉利落地套上衣服,衣服有点儿皱,算了,她会合理解释。再一次以战斗速度把自己弄妥当,叶齐眉急着往外走。
"等一下。"他动作更快,"我送你。"
"不用,我叫车,这几天都这样。"她拔着后跟对他说。
"你的车呢?"成志东一边抓车钥匙一边扶住她的手臂。
"撞坏了,在修。"
他已经走到电梯前,闻言大惊,"撞坏?怎么会撞坏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车祸,你从菲律宾回来前两天就撞了。"
"车祸!"在电梯里声音太大,有回声,她捂住耳朵,用谴责的表情看他。
"你出车祸为什么不告诉我,伤到哪里了?"说完突然想起那天在她楼下看到的情景,成志东顿时哑了声音,表情复杂,"齐眉,你……"
"是我自己的问题,那时身体不太好,又赶着去机场,才出的意外。"想起来还是很痛,但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她一语带过。
"你去机场干什么?既然身体不好,你去机场干什么?"电梯门开了,她当先走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叶齐眉皱眉头,但是仰头看到他的表情,心口又一酸,头一侧,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很低,"我很担心,想去菲律宾。"
她还想往前走,他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了。
"我约了当事人,志东,志东。"她开始求饶了。
心脏酸痛,喉头紧缩,他有一瞬间完全不能思考。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要留下她,永远的,不惜一切代价。
大厅里安静无人,保安在大门口好奇地看过来,他抱得紧,脸颊擦过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恳求,"宝宝,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求婚了。
烛光晚餐,玫瑰花,师兄在餐桌上打开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眼神期待。
她的回答呢?
对不起,我不想结婚,我是不婚主义。
最后摔门而去的时候,师兄对她怒吼,"不婚主义?你少拿这种烂借口敷衍我,叶齐眉,我等着看你这辈子都不结婚!"
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时候居然回忆清晰,丝毫不差。
她要怎么回答?他是成志东啊,她的强盗,他是让她快乐,让她哭泣的男人。
"志东……"叶齐眉软了声音,伸手去推,但他不放手。
"你先答应我。"他姿态强硬。
好气又好笑,哪有人这样求婚的?这叫逼婚好不好。
她想再努力争取自由,可是这男人的胸膛那么暖,几乎融化了她的身子,连带她的心。她脖子一垂,头正好抵在他的肩上。眼前如同海市蜃楼,过去与未来交错奔腾,思绪翻滚,她应该自豪的,她收服的是一只鹰。
"宝宝!"成志东忐忑起来,他抱得更紧了。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叶齐眉确认一下。
他像受了侮辱,皱起眉头,"我在求婚,中文说错了吗?你知道我中文不好,讲英语好不好?"
叶齐眉又想笑,极力克制住笑意,可脖颈却有点儿控制不住了,头在他的肩上微微点了下去。
他怀疑自己的知觉出了问题,放开手握住她的肩膀,成志东伸长手臂直视,死死地盯着她不放。
身体一分开叶齐眉就清醒过来了,她扬眉毛,"别冲动,我们晚上再说。"
啊?这种回答?成志东倒塌。
叶齐眉心急火燎地赶到事务所,助理小玫站在门口张望,看到她一边吐气一边跑过来,"叶律师,我还以为你又出事。"
成志东也跳下车,从背后一把抓住她,"别走得这么快,小心跌倒。"
"我成年了。"叶齐眉早就恢复了正常,她反手甩去。
"午饭要吃,晚上我来接你。"
"你?等你忙完我爬都爬到家了。"
成志东被她气死,又大声,"我说了来接你,行不行!"
她已习惯了,没等他开口她就去捂住耳朵,一只手还在人家掌心里,仅剩的一只手捂也是徒劳无功。助理在旁边看得花容失色,这情况……偷偷咬手指,痛啊,居然不是在做梦。
强盗先生终于离开,叶齐眉转头疾步往大楼里走,小玫跟得努力,"叶律师,不用赶了,殷小姐已经走啦。"
她顿住脚步,叹口气,"是吗?迟了这么久她生气也是应该的,那我上去打电话道歉,然后自己跑一趟吧。"
"没有啦,她没有生气,只是说有点儿不舒服先回去了。对了,她说一会儿司机会过来接你去她家谈。"
已经进了电梯,闻言叶齐眉侧头看了她一眼,"司机?"
"嗯。"小玫表情梦幻,用力点头,"殷小姐很有气质,穿得也漂亮,你看到就知道了。"
是吗?小玫和她在一起工作几年了,名流太太们见得也不少,难得听到她这么夸赞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子。叶齐眉一边思索一边走出电梯,进了办公室就打开电脑翻资料。
刚打开这份委托的前期资料,内线就响了,是助理的声音,"叶律师,殷小姐的司机到了,要让她等吗?"
屏幕上跳出基本信息,很简单,只有一点让她微微挑起眉,原来离婚是女方主动提出的,这位殷小姐,的确与众不同。
她低头回答助理,"告诉他我马上来。"
说完她关上电脑,立橱里有备用的套装,伸手取出来换上,走出去的时候抬手把刘海夹到耳后。
与众不同的殷小姐,她也开始有点儿期待了。
是个女司机,开车的时候带白手套,话不多。
叶齐眉也有心事,看着窗外出神。
车子一直往市郊开,大片的青绿,侧边有水道,空气很好,她把车窗往下按一点儿,深呼吸。
"小心风大。"司机小声提醒,贴心地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不好意思,张小姐,我关上好了。"
前面忍不住笑了,"这听上去也太不习惯了,叶律师不用那么客气,叫我阿弟好了。"
"阿弟?"
"我叫招弟,大家都叫我阿弟。"
这样的名字很多,随口回答,"招弟,弟弟有吗?"
"没有,不过有盼弟和迎弟。"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然后叹气。
叹完气司机又开口,这次有点儿迟疑,"叶律师,打官司了就一定会离婚吗?"
奇怪了,她从后视镜里直视过去。
"其实先生不错的……"她小声继续,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应该,沉默了。
幸好已经到了,别墅区隐蔽在道路末端,大门开阔,车开到近前,横杆自动挑起,保安在侧边敬礼,车道很宽,两边是大片草木,前面是一独栋的大屋,然后再是大片草木,间隔很远的距离才又是下一栋。
这个地方好,深夜夫妻争执,就算是急怒之下杀人泄愤都没人听得到。
屋子的外面是浅灰色的,门口有草坪,种着花,盛夏里粉白桃红,很好看。车库门自动打开,司机把车停好,有穿着白色工人服的阿姨迎出来,"阿弟你回来啦,太太在等。"
阿弟过来开门,"这是张姐,叶律师请下车吧。"
张姐明显比阿弟健谈得多,从车库侧门走到大屋,张姐说了一路。
"律师小姐,你劝劝我们太太,不要离婚啦。哪一对夫妻不吵架,先生就算有错,也可以改的啊。夫妻都是冤家,大家让一步不就好了?"
叶齐眉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一般当事人如果决定来请她,基本上都已经到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的地步了,这家倒好,还没见到当事人,就有两个人在她耳边劝和。
会客室门虚掩,她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女声,"是叶律师吗?请进来坐。"
会客室另一面是通透的玻璃排门,屋后有花园,融融绿草平缓铺开,一直延伸到一汪平静的湖水中。房间里阳光充足,有修长的身影从沙发前立起来,率先伸出手来与她相握,十指有力,指尖微凉。
齐眉正视这位殷小姐一眼,小玫的话得到证实。
短发,脸庞秀丽,下巴略略尖圆,与她对视的时候眼光平静,完全看不出是个正在经历婚变的女子,果然很有气质,是她欣赏的那种。
"你好,我叫殷如。"她微笑,然后示意她坐。
"你好,我是叶齐眉,今早我迟到,耽误你时间了,不好意思。"点头回答,叶齐眉先道歉。
"没关系,现在的我就是时间多。"她微微苦笑,让张姐给她倒茶。
"我看了委托,能具体说说起诉的内容吗?如果是财产问题,有没有协议?"
"财产不是问题,我只是希望能够尽快判决离婚。"
"对方不同意吗?"
她沉默。
也是,你情我愿还请什么律师。叶齐眉想了想再问,感觉有点儿残忍,不过这是必要程序,"有没有家庭暴力?"
笑了,殷如的袖子宽大,柔软地覆在腕口,这时轻轻掠开,"这个算吗?"
一圈红痕,还很醒目,叶齐眉皱眉,"其他地方呢?有没有去医院验伤?这个可以作为证据。"
外面传来脚步声,很快很急,然后门被大力推开,嘭的一声响,"殷如,你想都别想!"
叶齐眉被吓到,下意识地站起来转身。
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冲进来,步子很大,气势汹汹地几步就到了她们俩面前。
感觉不妙,她抢着开口,"先生,家庭暴力是违法的。"
仿佛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那男人眯着眼睛看过来,声音危险,"你就是那个律师?"
"对,我是律师。"身体有点儿后倾,不过她保持镇定。
"好。"他也卷起袖子。
包包就在手边,叶齐眉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去拿防身的电棍,不过那男人的下一句话让她呆在原地无语了。
他把袖子卷起来,强壮的手臂上红痕交错,其状凄惨,"家庭暴力对吧?麻烦你再告诉她一遍,这是违法的!"
"别理他,我们出去谈。"毫不理睬自己的丈夫,殷如拉着她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那男人伸手来拉。
"廉云,你放手。"
他声音很大,措辞严厉,但是错肩而过的时候,叶齐眉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光芒急切,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他让自己想起某个人。
叶齐眉一向反应迅速,抬手阻止他继续,"廉先生,先让我了解大概情况如何?"
"你是律师,有什么要了解的?我不同意离婚。"
"我还没决定是不是接受委托,只是想跟殷小姐先聊几句。"
"她是廉太太!"
他的声音好大,两个女人同时捂耳朵,然后对望了一眼,眼里都多了点儿惺惺相惜。
最后成功脱身是因为廉云的电话猛响,他不放手,按断,但是又响。
殷如冷笑,"你不怕闹出人命?"
他急怒,把电话直接塞到她手里,"你自己听。"
殷如拍开,"我没兴趣。"
感觉像在看戏,叶齐眉终于忍不住看手表,她时间宝贵,多大的好奇心都磨光了,伸手去拿那个响个不停的手机,"我听?"
没人回答她,她就真的听了。
接起来是一连串的本地话,声音很响,语气很急,幸好她听懂了大概,"廉先生,这个电话你要接。"
另两个还在用眼神较劲的人同时看过来,她冷静地继续,"好像你的工地里出了问题,再不接恐怕真的要闹出人命。"
廉云匆匆离去,走前还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两个女人,他消失后,殷如叹气,然后不好意思地对她笑。
眼前的女人又恢复了初见时冷静秀丽的样子,叶齐眉觉得不可思议,挑眉毛,"你们真的要离婚?"
"我们出去谈。"她往外走。
殷如开车干脆熟练,倒位的时候很man,轰的一声加大油门。
怎么看她都不会是个悠闲惯了的家居妇人,她挑选的café也是里面坐满了职业人,身边尽是高谈阔论的声音,午茶时分没有人闲坐着,就算是一个人来的,也是捧着笔记本十指如飞,头也不抬地忙碌不休。
环顾四周,殷如长出一口气,声音很低,好像是自言自语,"多忙碌,可是我怀念。"
感觉这次的委托很有意思,叶齐眉再次确认,"真的要离婚?我不插手夫妻吵架。"
殷如正视她一眼,眼神一黯,"我们相爱结婚。"
"那你们需要的不是我。"齐眉看时间,想听她的故事,不过工作时间就算了,她不是婚姻心理专家。
手腕一凉,是殷如的手指,她轻轻一握,很有力,"别急,我要离婚。"
"那不算家庭暴力。"齐眉指出事实。
"是。"她点头。
"你们分居两年以上?"但看上去也不像。
"没有,但是一个月至多见到他一次。"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样的夫妻很多,"这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他与其他人同居?"
她沉默,然后轻轻摇头,"不会。"
"你确定?"有很多当事人,丈夫已经在外有三个家庭,她还以为对方只是为事业奔忙,电话里心痛他的辛苦,自我懊悔不能分担压力。
殷如抬眼看过来,情绪压抑,"不确定。"
叹气了,不能信任,这才是崩溃之源。
"我接到另一个女人的电话,不止一次。"
"有没有录音?"
"不需要,她不是问题。"
"那什么是问题?"
"我怀念过去的自己,我在婚姻里丢失自己,这才是问题。"
想说什么,不过叶齐眉最终叹气。
"放心,"殷如看时间,"我知道你的收费标准,所有谈话时间都会照常付费。"
很好,她喜欢自己的工作,更喜欢这样的当事人。
殷如说话简练,擅长总结,就算是自己的故事也说得简单。
她婚前就任nkc,是业界知名的企业咨询师,亚洲排名靠前,三十出头已经飞遍全世界。
因为每个项目都在不同国家,工作时间从数周到数月不等,在旁人看来很可怕,她却当做享受。
也是,只有乐在其中才能出类拔萃,凡觉得辛苦的,都是入错了行的。
毕业于国外最好的大学,就职于业界最好的公司,朋友是各行公认的精英,她出类拔萃,是当之无愧的国际人。
廉云正相反,在国内出生长大,祖辈父辈都是商人,靠直觉在这乱世里站稳做大,是个天生的商人。说得好听点儿,他是个成功的民营实业家,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农民企业家。
从地产到实业,公司成了集团,管理却越来越出现问题,他清楚想要继续,就需要世界一流的管理专家来重新整理公司结构。
请最好的管理咨询公司,最好的专家团队,最后的结果令他非常满意。公司焕然一新,他也有了人生伴侣。
"过去的生活,是你自愿放弃的。"叶齐眉冷静指出。
"是,没有人可以忍受只在机场匆匆约会,甚至有时候连这样的约会也不能保证,婚姻都需要牺牲。"
"所以牺牲的是你。"
殷如苦笑,"我被征服,向往长相厮守。"
"结果呢?"
"生活极其无趣,他的集团开始国际化,我在家中如同困兽。"
"没有沟通过吗?或者你也可以与他共同打理业务。"
"廉家极其保守,结婚前要签协议,不允许我参与任何公司业务。"
叶齐眉吃惊了,不敢相信,"这么丧权辱国的协议你也签?"
殷如低头,表情不堪回首,"叶律师。"
"叫我齐眉吧。"
"齐眉,你可有深爱过一个人?"
这次轮到她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同一时刻,成志东已经结束会议,所有人陆续走出会议室。
黛西抱着文件夹迈步子,却被叫住,"黛西,你放好东西到我办公室。"
啊?还有事?她回身答应,心里暗暗叹气。
黛西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他在那里皱着眉头看电脑,表情很复杂。
又怎么了?直觉得背后有点儿寒,黛西小心开口,"成总,什么事?"
"有没有男友?"他问得直接。
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私人生活了,黛西更加忐忑,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踌躇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有。"
"好,"他点头,"如果他求婚,你会不会回答,-别冲动,我们晚上再说?-"
啊?这算什么问题?黛西一脸黑线。
"怎么了?这个回答不正常?"
黛西的脑子乱了,老板,你突然找我就是考我脑筋急转弯吗?可是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压迫感强烈,她没办法不回答,硬是开口,"成总,到底是谁求婚?"
"我。"
"啊?"太惊悚了,黛西呆住。
"黛西。"成志东等不到她的回答,开始加重语气,想了想又补充,"-别冲动,我们晚上再说-,代表不愿意?"
难道有人这么回答你?好想问老板这句话。如果是真的,她又好想立刻结识那位女子,面对她老板的求婚都能说出这么冷静的话。抗压能力这么强,一定是个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变色的神人。
叶齐眉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已经接近下班时间,助理已经准备好下班,但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趴在窗边往下看。
"看什么?"她有点儿好奇,也走过去。
小玫猛回身吸冷气,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住,眼睛都瞪圆了。
叶齐眉叹气了,"他没那么早,真的想看,你至少要等到七点。"
小玫结巴,"我,我不是要看早上那位先生。"
"那你是在等神迹告诉你今天要买什么菜吗?"笑了笑,叶齐眉拍拍她的肩膀,"小排骨时间到了,还不走。"
"哦。"小玫有点儿失望,抓起包,想想又不甘心,伸头过来小声八卦,"是不是换人追了?"
什么意思?叶齐眉转头看她。
"之前那个很斯文的帅哥没戏了?"
齐眉才想起可怜的邻居,女人对没有感觉的男人,除了迫不得已,永远都是没时间想起。
不过人家数次出手救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追求的意图明确,她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坚持日行一善的活菩萨,这样付出一定有所求。
人活到一定岁数,有时候不一定搞得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明白不想要什么还是比较容易搞清楚的。
可惜了,蔺和真的不错,但她不喜欢。
"只是朋友。"叶齐眉随口解释,她催面前的小八卦,"还不走,要不留下来陪我加班?"
"哎呀,想起来还有好多事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走了走了,拜拜啊。"一听加班二字,小玫走得比风还快。
齐眉看着小玫的背影摇头笑,其实和殷如谈过之后她一直有些神思不定,但一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忙,手不停脑不停的,突然心就平静下来了,感觉很踏实。
怪不得别人回家的时候都撒欢似的,她却是越工作越来劲,工作让她很快乐,还有就是,她回家也没人共享小排骨。
对着屏幕上的自己笑了笑,小排骨很方便,找个人共享就千难万难,齐眉看得很清楚,那也不值得羡慕。
她又想到殷如,现在她在做什么?坐在那空旷的大屋里等着张姐上菜?那男人很成功,很忙碌,两个人在一起,他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忙碌的时候,也不可能有闲暇去考虑其他,换言之,男人也一样,不可能每分钟都想着一个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除非是热恋,暂时性的鬼迷心窍,或者他生活中没有其他内容,太空闲的结果是不得不想。
果然最惨的是家庭主妇,没有其他方式分散精力,每洗一只碗都会想到很多。丈夫每日在身边庸庸碌碌会恨他没事业,不能夫荣妻贵;男人成功了又开始悔叫夫婿觅封侯,手里拿着碗,怨起来都没人可以砸。
手边电话响,她接起来"喂",成志东的声音,"宝宝,你在干吗?"
齐眉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没办法,是自然反应,"在忙。"
"还在忙?我到了。"他语速很快。
"好,我马上来。"她随手关电脑,黑色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一闪而过。
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成志东在车外等。
夏日的傍晚,暖风里有甜腻的味道,他靠在车身上看着人行道出神。
人行道上都是匆匆下班的路人而已,走过去的时候她的脚步很缓,她到了身边他才发觉。
"嗨。"她微笑。
成志东伸手过来揽,掌心在她薄薄的肩膀上用力一顺,然后放开,"上车吧。"
"去哪里?"
"吃饭。"
他回答的语气仿佛天经地义,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模样。身边很少有人会这样与她交谈,但他是成志东。
成志东就不一样,因为她喜欢,喜欢一个人就是无论他做什么都觉得好。小玫婚前用梦幻的表情说过,"我怎么觉得他放屁都很可爱。"
齐眉当时觉得小玫疯了,现在知道那是爱。
她一边想一边微笑,公文包搁在身前,膝盖习惯性地并得很紧,微微向他那边倾斜。
"都下班了,还抱着包干吗?"他伸手过来抓,然后轻松地放到后座,空了的膝盖上方又满了,叶齐眉的眼睛瞪大。
很大一束花,香槟色玫瑰,很少见。
齐眉抬头看到这男人直直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可疑。"谢谢。"
他咕哝了一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窗外车流滚滚,他看着前方开车,齐眉侧头用心看他,被看的那个又咕哝了一句:"看什么?"
"今天去我那里好吗?"她句子简单。
啊?他转头看回来,满眼疑惑。
她家?那个地方他当然很熟悉,但是仅限于楼下,她从来没有邀请过他去自己的香闺,他也没想过要提。
"我定了餐厅,有话要跟你说。"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餐厅不重要,我自己也会煮饭。"
后面半句才是重点,餐厅当场被抛弃到九霄云外,他头点得厉害。
所谓我也会煮饭,他原本的期待是简单炒饭。
但是车在她的指挥下绕进小区侧边的小路,里面别有洞天。集贸市场里喧嚣热闹,有些菜农甚至把摊位沿路铺开,明明很晚了,里面还是人声鼎沸,活鱼活虾在澡缸般大的塑料浅盆里活力无限,鸡鸭喋喋不休。蔬菜摊上绿叶油碧,辣椒通红,夹杂着雪白的蒜头,许多人一边挑拣一边还价。她提着公事包,一摊一摊地看过去,好像闲庭信步,蔬菜摊后的阿姨热情招呼,"今天茄子好新鲜,来看看呀。"
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成志东踏进来就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懵懂还没过去,他的手上已经多了几个塑料袋,眼前晃来晃去只有她,她穿着套装很熟练地挑茄子,长条的茄子艳紫光滑,握在她手里对比强烈,和菜场里的叶齐眉,不搭啊……
切,你以为自己很搭这里吗?
两个人站在这里都显得突兀,有养眼的风景可看,谁还关心鸡鸭鱼肉。身边男女老少的脖子随着他们的脚步转动,看得起劲。
回到家后,车在熟悉的位置停下,他提东西,两手都占满了还不忘回头提醒,"别忘了花。"
好大一束啊,捧在手里真夸张,小区里相熟的老先生老太太互相搀扶着走过时,她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叶齐眉头一低,把脸埋进了花里。
老先生呵呵笑,然后被老太太一推,"你看看人家小两口,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给我送花?"
"谁说我没送?昨天不是还买回来一盆。"
"哦哟,那我天天买的花菜也算花。"
唠唠叨叨的笑谈在晚风里远去,说的是上海话,成志东完全没有听懂,看她立在原地不动,绕过车头过来催,"宝宝,走了。"
她抬起头看他,夜色柔和,他提着菜的样子有点儿好笑,但是她看在眼里,感觉很快乐。
"好。"弯起眼角,她微笑着应了一声。
想象中她的家应该是极简主义的后现代风格,线条干净利落,但开门一看,成志东就愣住了,原来跟想象的差很远。
家具都是暖暖的原木色,每间都贴着不同颜色的墙纸,客厅是乳白色细腻花纹,餐厅却是橙色的,看上去就很开胃的样子。
鞋柜前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双米色拖鞋,她弯腰换上,又打开柜子看他。
拖鞋在最底层,一些是白底蓝边的,另一些蓝底白边,齐眉笑了,"随便吧。"成志东自己弯腰去取。
厨房是开放式的,她在里面忙碌,水声哗哗,手中不停,还不忘转头看了他一眼,"过来帮忙。"
成志东原本感觉奇幻,现在心落下来,踏实了。
还好,虽然有点儿被吓到,但叶齐眉还是叶齐眉,没变成另外一个人。
菜色简单,清炒时蔬、鱼香茄子、丝瓜蛋汤,她工作熟练,他在一边眼花缭乱,手里还按照她的吩咐认真洗米,米粒被冲得白净透亮,搓在手中沙沙麻痒,感觉奇异。
他把米放进电饭锅的时候拿不准水位,举着锅子问她,"这样可以吗?"
叶齐眉侧头看了一眼,扑哧一声笑出来,"强盗,你要煮粥吗?"
那就是不行了,遵命,他转头倒水,她正准备烧菜,眼角瞥到,忍不住关了火过来抓住他的手,"别倒啦,水都没了。"
厨房并不大,她到家就换了一件浅绿色的罩衫,长发随意绾起来。
淡淡油烟味,虽然开着空调,但厨房里仍是热腾腾的,她身上有香味,混着这样的人间烟火气,美妙得不可思议。纤细的身体擦过他的胸前,手指柔软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感觉胸腔满了,有什么要溢出来的感觉。成志东反手一揽,惊叫声中已经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我爱你,宝宝,我们结婚。"
这次用的是肯定句,斩钉截铁。
身体被他扣在怀里,鼻端满是熟悉的味道,她很想提醒他,喂,你不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吗?可是她心中异常愉快,愉快到说不出话来。叶齐眉放弃挣扎,一动不动地放松身子,享受这个拥抱。
成志东的气息重了,找到她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结束的时候在她的气喘吁吁中再次强调,"结婚。"
"强盗!"她一边匀气一边回答,抬眼瞪过去,可惜气势全无,见他头一低又要吻过来,齐眉急着用手挡,这次表情严肃了一点儿,终于换来他的直视。
原本想在餐桌上谈的,没想到这人这么性急,算了,是她高估了这个男人的耐心。
"我们可以在一起。"她语气肯定。
"你答应了?"他眼里绽开光,很亮。
"我说的是在一起。"她强调那个词,然后看了看他的表情,微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真是,在这里站着讨论,还要她踮脚。
"听我说,我也爱你,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们结婚吧。"他立刻得出结论。
"让两个人在一起的是因为我们都想在一起,不是婚姻,你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说不通,她开始气结,"不明白算了。"
"就这样?你不要结婚?"他的声音开始变大,是,他单身很多年,他独身主义,但那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让他有这种欲望。女人,人类进化了千万年,男人终于知道你们不是附属品,可是现在你们却要大踏步跨过男人,直接把他们当做附属品,这也太狠了吧?
"齐眉,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的,婚姻是共度一生,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婚姻只是一张纸,什么都不能保证,你喜欢挑战,决不是一个能够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的男人,你会为了婚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吗?即使改变了,我想你也一定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怨怼这个决定。同样的,我也不可能全盘放弃自己的生活去迎合你的,为了另一个人放弃所有,一旦感情转淡,分开时痛苦会大过千万倍,余生都会活在阴影下,可悲至极。"
这是一个女人听到求婚之后应该说的话吗?成志东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往外走。
她的心一痛,想拉住他的,但她咬着嘴唇强忍不动。
殷如前车之鉴在前,她怎么能重蹈覆辙在后,那样强大优异的女人都在婚姻里崩溃。叶齐眉她有自知之明。
但是她想和他在一起,非常想,或者他们会在不断地相处中逐渐摸索出一套全新的模式,但那需要时间,而且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志东,我可以承诺在一起,至于其他,现在太早了,你明白吗?还太早。
门砰地合上,然后是长久的静默,灶台上还亮着灯,她慢慢转身,明明是热气腾腾的厨房,顷刻间少了一个人,突然觉得冰冷空旷。
叶齐眉愣愣地站了一会,门外又传来轻响,奔过去打开,楼道里灯光很亮,他站在门口呼吸深长。
她不说话,一步跨出去,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得紧紧的,手臂用力。
"好了。"他叹气,伸手抚过她的长发,进来之后反手合门。
她的身体紧紧地攀在他身上,不肯抬头,声音有点闷,"干吗回来。"
唉,挂在他身上都跟树袋熊似的了,还嘴硬,成志东叹气,"回来吃饭,我都饿死了,再说今天的饭是我煮的,不吃太可惜了。"
不再提起求婚的事情,可是当晚成志东失眠了,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叶齐眉半夜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还在黑暗中睁得很大,房间里清凉安静,睡意浓重,她模糊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睡?"
他的手伸过来,很小心地拥抱她,声音低低的,"我想事情,你睡吧,我在。"
她觉得安心,也实在很困,身子在他怀里稍稍动了一下,又睡着了。
第九章
不再提结婚的事情,第二天成志东再次飞走,早上抓钥匙的时候急匆匆,到了车上才发现车匙边多了一支晶亮的门匙。
当场忘记发动,他看着那把钥匙握拳头。
他热爱挑战,是因为喜欢那种当挑战迎面而来时,心中潮涌,激荡兴奋的感觉,而她居然能够不间断地反复给他带来这样的美妙感受,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第一次独自出发周游异国时那种跃跃欲试,几乎想踮起脚尖知道结果的时刻,他笑得开心。
等着吧,宝宝,让我们看看最后到底鹿死谁手。
叶齐眉正在刷牙,突然浑身一凉,也没在意,到点出门,照常工作。
三天后车子终于修好,坐进熟悉的驾驶座,踩下第一脚油门的时候叶齐眉觉得很愉快。
想起前几次受人帮助,她尝试敲门跟邻居正式道谢,顺便把该说的事情说清楚,但数次下来隔壁都是无声无息,连贝贝的声音都消失了。
出差?搬家?移民?在电梯里随便想了一分钟就把这回事抛到九霄云外,有些人在生活中突然出现,紧密相随,然后又突然消失,毫无理由,都不是小孩子了,完全可以理解。
和殷如又见了一次面,她仍旧坚持要离婚,叶齐眉有点无奈,“我不觉得你们的问题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或者尝试沟通?”
殷如掠过自己的利落短发,声音肯定,“我已经接洽过去的工作小组成员,他们盛情邀请我参与下一个项目。”
“这么快?”
“再迟我就要被世界遗忘。”
又想起那个男人急切的眼光,觉得遗憾,“再考虑一周如何?我也需要时间衡量起诉的成功率。”
就这么结束了谈话。两天后成志东从日本回来,在成田机场打电话给她,她在办公室微笑,“要不要我接?”
“有司机。”
“司机认识回家的路?”
一开始有点不懂,会意过来感觉快乐无比,“没事,我自己回来,对了,上次那个茄子,很好吃,我一直想。”
真直接啊,讨东西吃的时候也理直气壮,她笑出声,“知道了,我做一桌茄子吃撑你。”
很想说,撑死也甘愿,可是太愉快了,他只顾得上呵呵笑。
下飞机已经是傍晚,直接放了司机的假,他一路开得飞快。
走出车门的时候抬头仰望,现在他知道要望哪扇窗。
忍不住笑了,小小的窗口透着晕黄色的光,里面有她。
厨房里有高脚凳,她坐在料理台前看书,圆圆的高锅里蒸着鸡,沸水微微的咕嘟声,有开门声,看着书页笑了,她站起来。
进门就看到鞋柜边放着一双崭新的拖鞋,大大的,干净清爽的米色。
厅里清凉,厨房亮着灯,暖暖的淡黄色漫出来,呼吸里都是食物的香气。
“嗨。”很轻的招呼声,眼前的她穿着家居服,小巧的米色拖鞋,雪白的脚跟陷在柔软的拖鞋底里,手心一热,他反手合门,然后抓住她就亲吻下去。
“喂!”一边笑一边推,完全不起作用,身体腾空而起,再落下已经到了床上。
双唇滚烫,转眼已经顺着她脖颈的线条往下移去,家居服宽大,他有力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攻城略地,转眼身上一凉,她惊叫,“强盗,火上还有东西”。
已经埋首在她胸前,闻言他抬头,笑得露出牙齿,“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厨房。”
天哪,想蹬他,可是仰面在床上,双手被抓得牢,腿间一烫,他已经整个强硬地嵌了进来,快感来得太猛,她倒吸气。
好吧好吧,秀才遇上兵,她投降。
第二天早晨他们俩一起吃的早餐,就是最平常的永和豆浆,她爱吃油条,又很控制油腻,每次都是浪费一半,他看得皱眉头,一筷子夹过去,然后把馄饨推过来,“吃掉。”
“我这里还有豆浆,那个你自己吃。”
“就这点东西就能吃饱?你是鸟吗?”
“我每天都这么吃,太多油腻很容易发胖。”
“胖了我也要。”
扑哧笑了,“管你要不要,保持身材是女人一生的事业。”
事业——他黑线条,女王级的叶律师,一生事业居然是保持身材,服了。
说笑间叶齐眉不经意侧头,玻璃墙干净透亮,还很早,街道上人不多,眼角扫到一对男女,有点眼熟,她注目。
“怎么了?”见她盯着某点不言不语,目光疑惑到专注,成志东一边问一边顺着那方向望过去。
夏日里天亮得早,小区边道路安静,路上三三两两行人不多,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但是她凝眉看得仔细,渐渐脸色严肃。
街对面是高档公寓,一男一女正走出来,男的高大黝黑,步子稍快,女子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垂着头发,跟得很努力,但步子迈不大,还是有点吃力,到了路口那男人终于停下来,她便伸手挽住他的肘弯,仰头说了几句。
来不及多想,叶齐眉在成志东诧异的眼光中掏出手机拍照,然后红灯翻绿,他们又开始往前走,转眼离开视线范围。
“齐眉?”越来越奇怪,成志东声音疑惑。
“你不吃了?”她回头看过来,把那碗馄饨又推回去,“吃掉,我要走了。”说完干脆起身,就要往外走。
拉住她,“一起走。”说着他便抓起桌上的车匙也站起来。
他们的车就停在街边,一前一后,光亮的黑色和红色,两车并肩时同时落车窗,他侧身说话,“宝宝,开车小心,晚上等我。”
心里被刚才看到的一幕绕得有些烦躁,叶齐眉抬眼看回去,努力让自己声音如常,“好,我知道。”
车里的冷气打出来,轻微的嗡嗡声,回答完她继续皱眉头思索,路口数字灯跳动,脚下正要松刹车,感觉到什么,又侧头看过去。
他还看着她,因为高度些微的落差,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就有些仰视,他的眼光直落在自己身上,不想放开的感觉,竟好像是恋恋的。
软了心口,叶齐眉微笑,“记得早点回来,我等你。”
到了事务所她直接看日程,今天排得很满。
可是坐下来没心情做任何事,打开手机反复看那张照片。
很眼熟,有些人就是令人过目不忘,比如廉云。
她从不八卦,办案有时候也会接触到一方雇请私家侦探彻查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一段关系到了最后,蛛丝马迹也好,只要查,一定会有结果。照片扔在对方脸上,或者痛快,但事若至此,绝对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
那也无妨,若是全盘信任,也不必闹到离婚。就连她也偶尔会带着律师证私下取证,惯常的事了。
但是这次,她觉得齿冷。
或者是物伤其类,私底里她是不希望殷如离婚的,她希望那个女人最终发现自己想法错误,最终找到完美的解决办法。
她看了太多悲惨的例子,至少这一次,希望他们崎岖之后有坦途,让她相信爱情成就婚姻,而婚姻最后成就幸福。
那日在大宅里,廉云急切的目光犹在眼前,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不同的,殷如是错误的,寻回自己不需要用放弃过去的一切来做代价。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那个女人的手正努力拢在廉云的臂弯里,姿态驯服。
好吧,她错了,有一首歌叫你是我的阳光,她在一场金婚宴会上听过,很感人,但是如果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出现了两个太阳,甚至更多,她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安然引退,千万不要等到忍无可忍,后羿射日的那一天,坠下来的时候死无葬身之地。
叹了口气,她拿起话筒拨号,“小玫,替我联系殷小姐,请她安排时间和我谈委托的具体事项。”
安排时间见面,因为她日程排得太满,最后还是拖到晚上,那位叫她晚上等的先生也是会议连饭局,反而觉得轻松,叶齐眉开车到餐厅与殷如会面。
是她先到的,守时是美德,殷如踩着准点进餐厅,不再是家居的那种宽袍大袖,大色块拼接的直身裙,方领没有装饰,露出修长的脖子,走路时脚步很快,尖下巴微扬,存在感强烈,所有人都忍不住注目一瞬。
很高兴看到她这个样子,不过想起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对比强烈,还没开口,叶齐眉已经在心里叹息。
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或者那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却是看腻了挺拔翠竹,又向往曼妙烟柳,得陇望蜀,人心永无止境。
不是第一次来了,叫东西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干脆,然后相视一笑,“齐眉,这两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问得稍有点小心,叶齐眉第一次感觉说话不畅。
“飞了一次香港,和分部的主管谈重新工作的协议,然后和过去的同事开网上会议,讨论下一个项目,这些天都在准备资料,有点日夜颠倒。”
“是吗?”仔细看了她一眼。
“别看了,是黑眼圈,不是烟熏妆。”她端着水杯笑,语气轻松。
“廉先生呢?”
“他?”殷如一愣,然后突然侧头看其他方向。
看不清她眼神,叶齐眉疑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难以想象,殷如居然面色微红,“不是,上次和你谈过之后,你建议我尝试沟通,一个人想了很久,然后我与廉云深谈了一次。”
出乎意料,原本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叶齐眉认真倾听。
“他们的家族事业原本就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将重回原职。”
“他同意?”
笑了,殷如点头,“不需要他同意,不过他没有异议。”
“然后呢?继续机场约会的生活?”
“原本我在家里也很少能够看见他,双方都忙碌更好,免得我闲极无聊。”
“这样——”脑海里千回百转,叶齐眉沉吟。
“对不起,这次委托可能要取消,那天我见到你出现,仿佛看到了原来的自己,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要找回我自己并不难,是吗?”她微微笑,神色愉快。
是,这样很好,太好了,如果她没有见到早上的一幕,会觉得一切完满解决,会比殷如更加愉快,但是现在,叶齐眉沉默地握着手机,表情复杂。
“怎么了?”感觉到她的情绪,殷如轻声问。
“你还爱他吗?”这么问真是冒昧,不过合得来不用十年八载,她们已经是朋友。
想了一下,殷如点头,“一开始那种无时无刻不想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但是我仍然渴望他的拥抱,知道他心中的人是我,这样的感觉让我愉快而且安定。”
如果他心中不止有你呢?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叶齐眉缓缓吸气,克制情绪,“聚少离多,总是需要绝对信任才可以,我希望你幸福。”
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殷如声音肯定,“只要我够好,他放不下,假使开始和别人比较,那已经没有挽回的意义,我不奢求天长地久,只想活在当下。”
说得好,叶齐眉松开手机微笑,或许是误会,或许有隐忧,但是夫妻家事,她没有插手的理由。
“有事找我。”
“没事也会找你,况且还是没事找你比较好,对了,今天的律师费我也会如数付的。”
“好啦,委托都没了,还谈律师费?我丢了委托,这顿你请客吧。”
回到家以近十点,想打电话,又觉得没意义,发了一个短信,“志东,我已到家。”想想觉得自己好笑,直接删掉。
一边删电话就响了,成志东声音很愉快,“宝宝,我在回家路上,你到家了吗?”
“刚到。”神经绷了一天,这时突然松下来,嘴角微微翘,她轻声答。
“好,我还有二十分钟。”
“别开太快,小心。”说得自然而然,合上电话进卧室,要洗澡的,但是有点累,她看着窗外出神。
仿佛一低头的功夫门就响,他的声音从厅里传来,“宝宝?”
“我在这里。”小声回答。
脚步声,然后他走进卧室,“为什么不开灯?宝宝?”
“志东。”抬头看他,叶齐眉伸手。
有点不明所以,但是他本能地握住,然后俯身抱过来。
他的怀抱温暖,很有力,刚赶到家,身上的淡香夹杂着烟味和油腻菜色的味道,很沉实。
“吃什么了?你有烟味。”在他怀里低低开口。
“官宴,市里来的老爷们很喜欢抽烟,有味道吗?”
“嗯,臭。”
“我去洗澡。”他直接抬头,转身就要往浴室走。
腰里一紧,她不放手。
笑了,顿住脚步,他在黑暗中突然双手抄回来,一把将她托到站起,“我明白了,来,宝宝,我们一起洗。”
身体被轻而易举地提起来的时候她就开始小声叫,然后克制不住笑了。他伸手去取保险套,挣不开,她一路被拖进浴室,浴缸很大,但是他一跨进去就显得空间逼仄,暖水劈头盖脸落下来,她与他赤裸的身体上水花四溅,晶莹透亮。
“强盗!”伸手去推,但是身子已经被他拖下去,水里控制不好平衡,她直接滑倒,半个身子都挂到浴缸外去了。
胸前被他一手抱住,背后滚烫,最柔软的地方感受到强硬,没了气势,她不争气地求饶,“志东,志东。”
哪里有用,求饶下一秒就变成呻吟,浴缸里水直漫出来,扑溅在地面上,他力道强劲,但双手扶在她身前和腰间,小心地隔开坚硬的浴缸边缘,喘息中声音温柔,“宝宝,宝宝。”
太快乐了,可是她眼角湿润,原本就满身湿透,又背着身子,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暖水仍旧在哗哗地洒落,反身抓住他,叶齐眉声音模糊。
没听清,他低头看她的眼睛,“什么?”
正视回去,她眼里水光盈然,声音还是很轻,但这一次吐字清晰,“志东,我爱你。”
“我也爱你,很爱你。”他笑,俯身吻下来,唇齿用力,好像要把心都喂给她。
闭上眼睛放纵自己在极乐里,可眼前缭绕来去,却仍是混乱而不相干的人和事,掠起衣袖后手腕上的红痕,廉云急切的眼光,垂发的女子亦步亦随,餐厅里殷如神采飞扬的顾盼。
他猛地仰头,双手在自己腰间用力,抓得紧,释放得畅快淋漓,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他躺在水中,将她拢在身上闭着眼睛笑。
调匀气息,她侧头看他,“笑什么?”
伸手圈住她的身体,成志东继续微笑。
“喂!”
“遇到你太好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说话了,她仰头放松身体,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第十章
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但日子还是照常过。
叶齐眉工作忙碌,成志东更是,真正在上海的时间并没有多出多少,但两个人对现状异常满意,享受这段关系到极点。
事业顺利,生活有伴,又不用全盘改变自己原有的私人生活,到后来就连叶齐眉都常常想着,如果能够这样持续下去,天长地久,也未尝不可。
舒心的日子过得异常快,转眼已是深秋,阳光收敛得越来越早,风里夹杂着凉意。
廉氏集团总部会议室里却热气腾腾,雪白的合约上刚刚落笔签字,两个男人下笔都是清晰有力。
紧张了快一个月的双方工作人员这时个个满面笑容,站起身来越过桌面握手。
廉云也站起来,伸出手去与成志东紧紧一握,“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成志东回答得爽快。
晚上有照例有庆祝晚宴,这次的项目谈了一月有余,是中国区今年的主要合约之一,当然也是由这里总部负责,成志东并没有全程参与,只是在最后几日飞了回来,表示郑重。
没想到却与廉云一见如故,这男人虽然与他背景天差地别,但个性是国内商家中难得的光明磊落,说话做事投缘得很,聊过几次都相谈甚欢,球场上又棋逢对手,两个人很快就开始推心置腹。
餐桌上其他人频频敬酒,推杯换盏,同时觉得无聊,廉云拍他的肩膀,“志东,我们换个地方?”
结果两个人一起去了一家日本小酒馆,非常小,在清静小道一角,门口挂着蓝色的布幔。
日式清酒,微微温了,香味销魂,杯子圆而小,握在手里暖意只在指尖,酒的名字还很好听,叫做一滴失魂。
“经常来?”日本客户经常招呼他去这样私密的小店,老板端出来的东西往往有别样的好味道,虽然很习惯这样的地方,可又觉得不像是廉云的风格,成志东一边用筷子夹刺身一边随口问。
“不是,这是我和我太太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很少动筷子,廉云一杯接着一杯。
“太太?”第一次听到这个男人提到自己的妻子,成志东笑,“好地方,下次叫上她,我也带个人。”
“你结婚了?”有点诧异,人在商界,之前虽没有结识,但成志东这个名字还是如雷贯耳的,从没听说他有家室啊。
听到这两个字就叹气,“没有,她不愿意。”
吃惊了,然后又抬手倒满杯子,廉云难得说了一句儿女情长的句子,“别想了,这世上的女人,没一个让人安生的。”
穿着和服的老板娘将温好的酒瓶送出来,闻言掩嘴笑,“廉先生又吐苦水了,这位先生劝劝他,老是一个人来喝闷酒,多没意思。”
“你太太呢?”
“昨天通电话的时候还在墨西哥,现在就不知道了,我想应该还在北美某个国家吧。”
这种回答——怪不得要吐苦水,成志东了解。
也没有多问,看他情绪不对,成志东不再多喝,果然到最后廉云是醉了。
“送你回家吧,别喝了。”
“没事,我让司机过来。”虽然大舌头,但廉云说话还是很有条理。
也好,他看着面前的男人摸手机,然后默——
先生,你手里的那个是酒瓶好不好?
又想起久远之前把某个叫安迪的醉鬼拖回家的情景,他苦笑,伸手替他取桌上的手机,手还没碰到金属壳就有电话铃响起,拍他的肩膀,“喂,你有电话,接不接?”
刚才还在说话的廉先生,现在已经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这么相信他?算了,为了男人的友谊,他接吧。
那头是很小心的女声,糯糯的南方口音,“云?”
“不好意思,廉云醉了,我正要送他回家。”
“醉了?”那个声音变得有点急切,“在哪里?要紧吗?要不我过去接他。”
“你来接?你是谁?”搞不清状况,成志东握着电话皱眉头。
“我是他老婆啊。”她答得肯定,一点迟疑都没有。
老婆?不是在北美某个国家吗?难道她坐穿梭机回来接?
门帘一动,又有客人走进来,越是夜色深沉,这小酒馆里越是挤满了人。有意思的是,呼朋引伴的很少,大部分是独身来的客人,叫一盘刺身,就着清酒,沉默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身边廉云还是没动静,觉得疲倦,他背靠着吧台吐气。
视线尽头是很小的一张桌子,不显眼地靠在角落里,一个单身女人的侧影,面前是一碟鲜红的三文鱼,整个盘子里只有这一种,切得飞薄,挟在筷尖上,鲜红的肉色仿佛透明,喝酒的时候就着那么小的圆杯沿微微仰头,眼睛眯起来,咽下去后嘴唇抿一下,角度很平。
平时他决不会注意这样小而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一个场景,但是今天气氛怪异,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手一动,他已经摸出自己的电话拨回去。
不用翻号码,直拨键通的是座机,响了数声才接起,叶齐眉声音轻松,“喂?”
“齐眉,”电话一通就有种笃定的感觉,心情好起来,他声音放缓,“还没睡?”
“才几点?我在修改起诉书。你呢?”
“今晚我回来好吗?”
“好啊。”如果他工作到太晚,偶尔也会回自己的公寓,习惯了,很少听到这样的语气,叶齐眉在那头挑了挑眉毛,“你在哪里?”
“一个酒馆,跟个朋友在聊天,不过他醉了。”
“酒馆?你喝酒了吗?”
“一点而已,我等他老婆来把他接走,然后自己过来。”
看不到表情,可是神奇地感觉她在皱眉头,“喝酒不要开车,我来接你,告诉我地址。”
这种语气——从没有人这么跟他讲话,实在太陌生了,成志东愣了一秒。
然后他的反应居然是傻笑,这表情跟小酒馆里的气氛实在不搭,连老板娘都奇怪地看过来,自己也没法理解,回神过来好歹掩饰一下,他侧过头假装咳嗽。
小酒馆离家并不太远,几个街区而已,叶齐眉是叫车去的,他在电话里阻止,“你别过来,我只喝了一点,再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太危险。”
切,她想说自己曾经到穷乡僻壤取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坐的面包车半路被一群彪形大汉拦下来讨过路费,那才叫危险。这里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的大都市,比起那种地方简直安全得赛过保险箱。
想说的,不过电话里她习惯了言简意赅,最后只答了一句,“我带着电棍。”
哦,他服了。
下车看到那蓝色布幔,居酒屋三个字被分成两半,晕黄灯光打下来,秋夜里暖暖一圈。
熟悉的q7停在路边,其实昨天他已经回来,早上还抱着她的腰耍赖不让她起床,但现在一想到立刻能见到他仍然很高兴,还没走进去就有点想微笑。
门帘又一动,然后门被推开,凉风一转,叶齐眉穿着宽大的v领毛衣,领口镶着简洁蓝色红色宽条纹,露出的黑色高领紧贴脖子,柔软的乌发落下来,随着迈进来的轻快脚步顺滑拂过肩膀,看到他时露出微笑,歪头说了一声,“嗨。”
成志东已经站起来,明明是灯光柔和的室内,他怎么觉得突然有阳光。上前抓住她的手,还没说话她已经指着他身后问,“你朋友?醉成这样?”
真给他丢脸啊,成志东解释,“是廉氏的老总,我在等他老婆来。”
“廉氏?”眉心一拢,叶齐眉往前走了一步,廉云虽然趴着,但还有半个侧脸露出来,刚才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现在往前一步,立刻清楚分明,果然是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不,准确的说,两面。
门帘又动,这次走进来的单身女客脚步轻悄,但是目标明确,转头看了一圈,立刻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来不及招呼,已经越过他们两个走到廉云身边,手掌轻轻放到他的肩膀上,声音很温柔,“云?你还好吧?”
“廉太太,你终于来了。”成志东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廉太太。”叶齐眉冷了眉眼,声音一凉,薄薄嘴唇间吐字清晰。
场面尴尬,成志东站在当中一头雾水,但是看到情形不对,他第一个反应是拉廉云。
男人有女性无法理解的兄弟情谊,在这种时候往往发挥得淋漓尽致。
被大力拖动,本来醉得迷迷糊糊的廉云倒是抬头了,眼前朦胧,他声音暗哑,“小王,到家了?”
还到家?死定了你。真想兜头浇他一杯冰水,成志东手上用力,硬是把他拉起来,“廉云,这里还是酒馆,你该回家了。”
眼睛正对上面前的女人,渐渐有了焦距,廉云开始皱眉头。
那后来的女客从刚才叶齐眉说完话就开始表情局促,这时更是手脚没处放,“云,我来接你回家。”
“你怎么会来?”
抓过一杯冰水塞在他手里,成志东简单解释,“她在电话里说是你老婆,我告诉的地址。”
冰水灌下去,还有些迷迷糊糊,但他身子倒是坐直了。叶齐眉一直站在一边,这时目光专注,冷冷看着他的反应。
背后有点寒,成志东抓着他提醒,“是不是我搞错了,你刚才还说太太在北美,要是搞错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一边说一边背对着叶齐眉递眼神,兄弟,快说搞错了,否则事情就很大条。
可惜廉云醉眼朦胧,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眼前女人身上,哪里领会得到他的一片苦心。
“云——”
“回去再说。”尝试站起来,他撑台面。
懒得再关心接下来的场面,一转头,叶齐眉率先走了出去,心里闷,她在秋夜凉风中深呼吸。
成志东追出来,不等他开口,她直接伸手,“钥匙。”
上车之后她往前移座椅,车子发动后轻微的响声,很快被音乐掩盖。
道路上仍旧车来车往,她把着方向盘眼望前方,侧脸没什么表情,转弯的时候眼角扫过侧边后视镜,街边霓虹灿烂,但彩光完全没有反射到她黑白分明的眼中,眼光平直。
再怎么不了解情况都知道大事不好,原本看到她满心欢喜,很多话想说,现在成志东却几次想张口都咽了回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跳下车就拉她,“齐眉,到底怎么了?”
太晚,楼下已经没有人走动,他抓着自己声音急切,仰头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叶齐眉眼光终于融了一点,低头叹气,“志东,我想我做错事。”
“做错事?”
不再多说,她转头往楼里走。
很少看到她情绪低落,成志东皱眉,躺到床上她还在泡澡,想想不对劲,他起身直接推门进浴室。
门没有锁,但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叶齐眉正抱着膝盖坐在水中,闻声猛地抬头望过来。
虽然已经是秋天,但在家里他还是裸着上身,精壮的身子压迫感强烈,吃惊了,她在水里一退。
好气又好笑,他走过去直接在浴缸边坐下,伸手往她的脸拧上去,“放心,我不是禽兽。”
水已经渐渐凉了,但他手掌温暖,觉得安心,她忍不住用湿淋淋的手按住他的,脸颊轻轻摩斯上去,“强盗,我想我做错事。”
真的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爱怜起来,他俯身亲吻她,“起来吧,有什么事出来再说,水都凉了。”
这次她很顺从,穿上白色浴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腰间系带扎得紧,领口反而松垮,锁骨露出来,他用尽全力转过头。
说了不是禽兽就不是,至少今天不是。
又替她吹头发,长发乌黑,发丝却细而柔软,抓在手里感觉脆弱,最后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一手将她搂到怀里,“说吧,怎么了?”
想了又想,脑海里还是一团混乱,实在一个人消化不了,叶齐眉声音很低,“我认识廉云的太太,不是她。”
“或者你搞错了?”他抱乐观态度。
“不是,他太太叫做殷如,是我好友,我连他们俩的结婚证影印件都有,就在事务所,怎么可能搞错?”说到专业她就开始句子流畅,抬起头来瞪着他,眉心一拢。
这种表情,唉,他叹气,“好吧,那你想怎么样?”
“别人家事,我没有权力插手,也不应该。”
对她的态度表示赞同,成志东点头。
“最不讨好就是揭人疮疤,夫妻反目你是罪人,夫妻复合你更该死。”
思路那么清楚,不愧是他的宝贝,“那就别管了,睡吧。”
“三个月前我就偶然看到过廉云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当时殷如正委托我起诉离婚。”她在黑暗里轻声继续,好像自言自语。
“离了吗?”困了,他闭上眼睛声音低沉。
“没有,她最后改变主意,我也没有和她谈过自己所看到的情况。”
打呵欠,真的,他不是很关心这对夫妻的情况,从他在国内的所听所闻来看,廉云的情况不算夸张,唯一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家伙看上去挺有能力,怎么连身边的这些“琐事”都摆不平。
胸前被推,她后退一点,身子离开他的怀抱,深吸气,“可是昨天我接到殷如电话,她正在赶回国内,想给丈夫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又睁开眼睛,他把她往回拉。
伸长手抵住他的力道,叶齐眉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她怀孕了,就这个惊喜。”
第十一章
第二天叶齐眉早起,成志东还在熟睡,房里光线暗淡,她在他身边坐起,久久看着他的侧脸。
这男人睡着的时候表情放松,一只手放在枕下,床上枕头两高两低,他偏喜欢高的那个,跟她习惯正相反,侧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眉毛,也不怕闷死。
她这辈子欣赏过睡姿的男人只有两个,只有真的很爱一个人,才会傻乎乎地抓住每一秒钟盯着他不放,看他熟睡也是好的,看他呼吸也是好的,看他睫毛细微颤动也是好的。
不是第一次恋爱,她了解这种感觉。
谁不想留住这一刻,安然相守,岁月静好。
可惜十有八九到最后,漠然冷淡,甚至反目成仇,或者熬过一切,白头到老反而回到开头,彻底相依相伴了,但她唯恐那是因为这世上已没有其他选择的结果,想想更觉得无味。
老一辈就是这么过来的,爸爸是桥梁工程师,小时候一年都见不到几面,母亲十几年一个人辛苦,也极少抱怨,现在有多少人可以这样忍?
或者不是不能忍,只是这世界变得五光十色,诱惑太多而已。
不想动,坐了一会她又俯身下去,轻轻抬高他的手臂,身子一缩,整个人躲进他怀里。
迷糊惊醒,成志东紧了紧手臂,声音模糊,“冷吗?”
脸埋在他的胸前摇头,人人都当她是身披铠甲的叶女王,她独身主义,她没想过依靠男人,她不期待别人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深秋早晨能够钻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种幸福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可以,就连真正的女王都求不得。
就为了这个,她感谢成志东,但也就是为了这个,她对未来充满惶恐。
殷如说她相爱结婚,她相信,但是结果如何?女性在爱的时候异常爱憎分明,接纳所爱,漠视其他,生命中灰色地带都很少。男人却不同,竟可以同时接纳许多个,不用再追究为什么了,或者大家根本就是两种生物。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这个秋天的早晨,叶齐眉在成志东怀里软弱地自我承认,自己在人前一切所谓的强大,不过是用来掩饰恐慌和胆小,相比身边任何一个女子,她现在终于认清,自己原来是最怯懦的那一个。
不想承认自己一直在等,但一周后终于有了殷如的消息,她反复做了准备的神经还是瞬间绷紧。
“齐眉,有时间吗?一起晚餐?”电话那头殷如声音冷静,没有上一次宣布怀孕时的笑意。
“好,下班后吗?”
“可以,我在餐厅等你。”电话结束得干脆,但叶齐眉开车到餐厅的时候,短短几步进门的路却走得异常缓慢。
殷如依旧是利落短发,早已到了,这时正坐在桌边,低头翻菜单。
“嗨。”叶齐眉小声招呼。
殷如抬头,笑了一下,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
印度餐厅,音乐旖旎缠绵,矮桌搁在软榻上,巨大的靠垫散落各处,桌上方垂下亚洲风情的吊灯,灯光幽暗,只打在桌中心淡淡一圈。
客人很多,但环境仍然隐蔽,每一桌都仿佛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还好吗?”侧头问她,叶齐眉伸手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轻声谢谢。
“哪方面?”殷如虽然国际化,但眼睛却是传统的中国式,细长条,线条秀丽,这时近距离看过来,矛盾的美。
还没回答,她已经接着说下去,“如果是工作,非常好,项目进行得顺利,各方都满意。”
“嗯,那就好。”叶齐眉点头。
她却没有停下,语速稍快,“如果是生活,我很失败,丈夫婚前就有内定的夫人,我居然多年来一无所知,现在整日被此事纠缠,所有力气都已经用在控制自己不买一张机票立刻逃到世界尽头上,惨过被判死刑。”
这么直白,虽然三言两语,可是描述得赤裸裸且血淋淋,听过无数当事人的字字血泪,这一次叶齐眉却震动大过任何前例,一手按在殷如的手背上,不自觉用力下去。
很镇定,殷如轻轻抽回手,手包就在桌上,她一手打开,拿出一个信封,“你看一下,回国那天,凌晨到家,屋子里是有人的,张姐和阿弟,唯独没有我丈夫。这信封在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突然笑起来,好像自己说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拆开来里面有照片和信,只看了一眼就推开,她不知道别人如何安慰女伴,但她一向觉得实际解决问题好过执着于根本无法弥补的伤害,“如果是重婚,可以要求赔偿。”
没有回答,其中一张照片被拿起来,殷如看得仔细,渐渐眼睛垂下去。
手盖上去,“不要再看了。”
手背一烫,好像被沸油溅到,一开始无知无觉,然后才痛彻心肺,喉咙哽住,可无论如何都要说些什么,叶齐眉吸气想开口,几乎是同时,餐厅门口传来喧哗声,穿得好像一千零一夜得服务生声音急促,“先生,先生,里面都已经满了,还有很多人在等位,您现在不能进去。”
“让开,我找人。”男人很严厉的声音。
这种表情找人?服务生开始流汗,又有同伴过来,一起拦在门口。
愤怒了,那男人开始吼起来,“殷如,我看到你的车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了,你给我出来!”
两个女人都猛抬头,殷如反应快,立刻擦干眼泪,“我现在不想见他,我们走。”
来不及了,廉云一旦锁定目标就立刻冲向他们,其他客人从诧异到激动,纷纷注目过来。
手腕被一把抓住,殷如低叫,“放开我。”
“我不放,你干吗不接我电话,回国不回家,你发了什么疯玩失踪?知不知道我差点报警!”
啊?难道廉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叶齐眉再次愣在这两个人旁边。
被抓得死紧,殷如挣不脱,改为扭头闭眼,用沉默表示抗议。
眼角终于扫到坐在一边仰头看他们的叶齐眉,廉云眉头深锁,“怎么又是你!”
什么口气?当她瘟疫过境啊?叶齐眉没好气了,声音冷下来,“廉先生,我劝你最好放手。”
“凭什么?她是我老婆。”
切,农民企业家的口吻暴露无疑,叶齐眉指指桌上,刚想提醒,殷如已经开口,“廉云,你抓得住那么多吗?”
终于注意到桌上的凌乱的照片,原本气势汹汹的廉云突然哑了,殷如又挣,这次终于挣脱,但自由了一秒钟就给他猛力拖回怀里,廉云声音嘶哑,“小如,你听我解释,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
“我凡事只看结果,对解释不感兴趣。”
“不行,你一定要听。”
“廉云,你那是重婚!”
“那不是重婚!”
公众场合,那两个人声音倒是极力压低了,可是语气越来越频临爆炸边缘,解决家务事的时间到了,叶齐眉半个身子还在软榻上,一手赶快把自己撑起来,正踌躇着起身离开之前要不要打声招呼,但是他们夫妻俩居然这个时候开始心有灵犀,同时盯着她开口,“别走。”
啊?这种时刻要她何用?叶齐眉呆望。
都是反应极快的人,殷如立刻解释,“齐眉,我需要你在旁边。”
哦,第三方作证对吧?了解。不过她怎么隐隐觉得,表面冷静的殷如不过是因为怕得厉害才开这口的。
廉云也在说,“你听着,然后告诉她这到底算不算重婚。”
好吧,既然这是大家的一致要求——
餐厅是呆不下去了,所有客人都把这里当作临时搭台的情景剧舞台,看得津津有味,叶齐眉提议,“如果真的要说,换个地方行吗?”
结果去了一个极安静的会所,廉云是常客,上下都认识,车一停好就有人上来招呼,包厢隐秘,欧式的沙发宽大奢华,单人位,叶齐眉坐下的时候却只占了小小的一个角落。
都不是小孩子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冷静,刚才的火爆场面一去不复返,殷如脸上只剩下疲惫。
“说吧。”
廉云欲言又止,叶齐眉立刻举手,“如果不方便,我现在就走。”
“不用,叶律师你留下。”
这男人第一次这么客气,真是意想不到,估计的确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叶齐眉终于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我家祖籍河南。”他开始第一句话。
两个女人不说话,叶齐眉到底不是切身之痛,听着还有时间默念,知道,成功的农民企业家嘛。
“家里从商早,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我们那里传统,男人身边很早就得有个女人,晚了别人觉得奇怪。”
看了他一眼,叶齐眉继续默念,这不叫传统,叫封建,不要混为一谈。
“陈丽,就是照片上那个——是我家远亲,十几岁就来我家了,一直陪着我妈。”说到照片他就句子断续,殷如嘴唇一抿,眉眼冷淡得很。
“我结婚前,结婚前——”
“一直跟她在一起,是吗?”殷如替他接下去,声音好像含着霜。
“小如!”廉云急了,倾身向前去抓她,“那是婚前,而且我常年在外面经商,根本很少着家,我父母都是老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你家里所有人一向不欢迎我,不用再提了。”
“我们结婚两年,今年年初他们硬是把陈丽送到上海我这里来,我又不好不安顿她,毕竟是远亲,她在这里也无依无靠。”
“我告诉你他们为什么把她送过来,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接受过我这样的廉家媳妇,他们怕你断后!”
“我没有和她发生关系,你相信我,我只是偶尔去照看一下,她没什么文化,差不多一辈子都是待在我家的,我没办法不管。”
这男人当自己是一代国父孙中山?还是当自己是后来居上的蒋介石?就算是孙国父和蒋中正,到最后也是明确结束了原来的婚姻关系,和家乡的配偶分得彻底干净,才娶到新人,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面面俱到,真是可笑。
“廉先生。”听不下去了,叶齐眉终于站起来插话,“我可以说两句吗?”
“我还没说完!”
“让齐眉说。”殷如开口,比什么都有效,廉云立刻没声了。
“之前有没有和陈小姐办过结婚手续?”就事论事,叶齐眉说得干脆。
“没有。”嘴上回答,眼睛看得却是另一个方向,廉云全身紧绷,好像随时都在预备殷如拔腿就走,他好一把把她抓住。
“私人的协议呢?我是指有第三方见证的那种。”
“也没有。”
“到上海后你们共同居住过吗?”
“没有!我说了只是偶尔去照看一下。”感觉像是罪犯受审,他声音大起来,横眉立目。
“好吧。”不想说自己两次碰巧看到的情景,叶齐眉直觉他并没有撒谎,转头看殷如,她点头,“如果他说的都是事实,那么这不是重婚。”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廉云松了一大口气,“小如,你听到了吗?”
“但是,”又转回头来,叶齐眉眉毛一扬,“廉先生,虽然你不认为自己重婚,可显然陈丽小姐包括你的家人,都已经自动确认了她的身份,你的另一个妻子。”
“她不是我妻子!”吼起来了,廉云怒目而视。
“好吧,我表达有误,中国男人的传统不是一夫多妻,而是一妻多妾,你心目中妻子的地位,还没有给陈小姐留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廉云个性爽直,虽然也有商人的狡猾,但这时情绪混乱,对她的流畅言辞完全接受不良,他直觉反应就是先抓住殷如。
电话铃响,是叶齐眉的手机,不急着接,她先看殷如,后者也望过来,身体已经被快要发疯的男人圈住,可还是没什么动作,神色凄凉。
心一痛,但还是把话说完,“你决定了吗?我可以接受委托。”
“闭嘴,你给我闭嘴!”怀里紧抱着妻子,廉云回身怒吼。
电话铃中断,然后又响,持续不断,叶齐眉放到耳边,“喂?”
“宝宝,你在干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
看了面前的廉云一眼,叶齐眉声音冷静,“志东,我在和廉先生太太说话,廉先生刚叫我闭嘴,语气相当差。”
第十二章
廉先生叫我闭嘴?这句话成志东根本有听没懂,握着电话当场愣住。
他这时刚从韩国工厂出来,完全搞不清状况,原本要上车的,现在却站在车边一脸迷茫,“哪个廉先生?”
明明不想趟浑水,却莫明其妙被拉进来,被吼得有点委屈,刚才一听到他的声音,脱口而出的句子根本像是告状兼撒娇,立刻清醒过来自己口气不对,叶齐眉看了面前的一团混乱一眼,侧了侧身子,声音低下来,有点汗颜,“是廉氏的老总,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接受廉太太的委托,没事啦,晚些再打给你。”
“廉云?”想起来了,前因后果一联系,成志东有不妙的预感,“齐眉,你能不能先回家?”
“我知道,正要离开。”不想在别人面前多说什么,叶齐眉合电话。
正想开口告辞,电话又响,这次就连那对气氛僵硬的夫妻都看过来。
接通还是成志东,“宝宝,很晚了,你开车小心。”
不该愉快的时候,不过她还是不自觉地弯嘴角,“知道,我知道。”
女人是奇怪的生物,再怎么克制,跟相爱的人说话时甜蜜都会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触景伤情,殷如神色一黯。
心里立刻忏悔,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不过这场面已经没有她再留下去的用处,叶齐眉直接告辞,“你们继续谈,我先走了。”
“齐眉。”一向都干脆的殷如,这时居然迟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走吧。”廉云倒是正相反,对着她直接挥手。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到他这句话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红印和抓痕,叶齐眉脚步顿住,回头又直走回来。
“干什么?”对她有些忌惮,廉云声音很硬。
不理他,叶齐眉直接对殷如说话,“身体要小心,实在不行,你和我一起走吧。”
“你什么意思?身体小心?小如一向很健康,小心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没人回应廉云的大声,殷如抿唇一瞬,然后摇头,“你走吧,我知道怎么做。”
走出会所已经很晚,上车直接开回家,到家的时候一室冷清,疲倦得要死,洗完澡她都懒得吹干,用浴巾用力擦拭,然后直接瘫倒在床上。
眼睛都闭上了,手指却好像有意识,伸长了摸索,终于抓到电话。
那头接起来之后背景嘈杂,他先开口,问得直接,“你在干吗?”
“到家了,刚躺到床上,你呢?”
“跟一群韩国人吃饭,有人喝醉了,在跳高丽舞。”
“女人?”她问得随意。
“男人。”他答得自然。
“蹲在地上甩头?”依稀对高丽舞中的男人有印象,不过跟他一起吃饭的应该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喝醉了也这样?
“你怎么知道?好厉害。包厢都快不够他转的了,我正考虑拽他去大堂。”
哈哈,她相信这个男人说得出做得到,想象那个情景,再疲劳都笑出声了,不过笑完之后,叶齐眉叹气。
“怎么了?”背景声变得安静,料想他换了个地方,成志东的声音变得清晰,千万里外,却好像就在身边。
“廉家的事。”
“齐眉——”难得的,他在电话里声音严肃起来。
“嗯?”困得不行,她声音轻下来。
“廉家的事,我不赞成你插手。”
这是什么话,一下子清醒了,叶齐眉睁大眼睛,握着电话的手心一紧。
跟她在一起时间久了,就算没听到回应,成志东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措辞出了问题,语气缓了一点,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廉云是我的客户,他太太又是你的朋友,即使他们关系不能维持,我们也不该介入。”
“我之所以认识殷如,就是因为她来委托我离婚,上次她改变主意,这次是否坚持,我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不过如果她有这个意向,我当然义不容辞。至于你和廉云是不是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混为一谈。”
“齐眉,”他在那里耐着性子解释,“我说的是我们,你听到没有,我们在一起,是一体的,他们是你我的朋友,分也好合也好,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这是我的工作。”
“所以你帮她打离婚官司?最大限度地分财产,然后呢?然后一切就解决了?”
“那个男人一妻一妾还觉得理所当然,他的太太很痛苦。”
“他又没有把那个女人当太太,这件事后来廉云和我聊过,他最多也就是多照顾了一个亲戚,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叶齐眉吸气,彻底冷了语气,“你当然不会觉得怎么样,因为你也是男人。”
这是什么跟什么?成志东也有点火,“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我听不懂。”
“那就不要听了,再见。”直接挂电话,叶齐眉火大,脸陷在枕头里还在大力喘气,想想都咬牙齿。
挂他电话?成志东在那头瞪着手机瞪眼睛,好吧,让她挂,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就是不赞成,绝对不赞成。
走回包厢继续,一群大男人都已经东倒西歪,韩国烈酒的味道四处弥漫,醉醺醺的高丽舞还在继续,又有人荒腔走板地开始唱歌。
旁边就坐着韩国知名的高级工程师,快五十岁了,平时一本正经西装笔挺,现在却满脸红潮,大着舌头拍他的肩膀,“成,你有心事。”
喝醉了就以为自己是黄大仙?成志东大力回拍,“金先生,你有心事就告诉我好了。”
果然,听到这句话金先生就开始掩面伤怀,“成,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家里出什么事?”
“没出事,出事倒也有点味道,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我回去,开门看到的就是太太等在门口鞠躬,您今天辛苦了,来喝一杯茶。”
“这句话有问题吗?”不跟喝醉的人计较,成志东随口回答。
“我不喜欢喝人参茶,我喜欢的是乌龙!”突然激动起来,金先生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好吧,这些人都醉了,他也喝酒,但习惯了自我控制,害得这种场合每次善后的都是他,算了,都是朋友,叹了口气,他抬手叫结帐。
“不要结帐,我还不想回家——”醉眼朦胧,但对他的动作倒还是分辨得清楚,金先生抓得牢。
本来就有点烦躁,终于不耐烦了,成志东在他耳边大声,“回去跟你太太说,你不喝人参茶,只要乌龙,还有,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天天等你回家知足吧老兄,我也想,还想不到哪。”
“我说过了,新婚第一天就说过了,呜呜。”真的醉了,金先生倒在桌上自怜自艾。
不管了,成志东抓着帐单往外走,釜山的深秋空气清冷,风吹在脸上凉意袭人。
二十五年的人参茶,金先生疯了吗?有人二十五年愿意开门鞠躬,说您辛苦了,趁早抱着上帝的大腿哭着谢恩吧,还抱怨。
开始幻想角色代入,如果是齐眉——
想不下去了,自己都觉得要发疯,好吧,他苦笑着承认,是有点不能接受。
如果是她绝不会那样,她有自己的生活,所以她才是最适合他的人。
一边想一边就拨了电话,刚接通又按断,低头看表,他常年世界各地飞,为了时差,手上总带着双表盘计时,原来设的都是当地和美国,和她在一起以后,开始改成当地和上海。
上海这时已经是凌晨,还是不要吵醒她。
可是手机接着就响,叶齐眉声音很清醒,“干吗?”
“宝宝,我想你了。”
根本没睡着,她还念念不忘刚才的电话内容呢,这时听到他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她躺在床上翻白眼。
“甜言蜜语哄我也没用。”
“干吗哄你?我们又没吵架。”
气塞,好吧,这个问题上男女也是两个星球来的,你气得咬牙切齿,他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下次记得不要自寻烦恼。
“还没睡?”不再讨论无聊问题,叶齐眉直接跳过。
“正要回酒店,刚吃完饭。”
“那你早点休息吧,别太累,忙完了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看新片。”
“好。”答应得很快,又想起前两次的遭遇,他补充了一句,“一定要等我回来,不许跟计蕾蕾去看啊。”
那头轻轻笑起来,“说了等你就等你。”
挂上电话,觉得很愉快,成志东把车在寂静夜路上开得飞快。
轻轻把座机放回,叶齐眉翻了个身,往被子里缩进去一点,打了个呵欠,合上眼睡了。
第二天是周末,叶齐眉照惯例与计蕾蕾打球下午茶,计蕾蕾最近陷入恋爱,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端起茶杯电话铃就响,一声“喂”喂得眉开眼笑,然后就你一言我一句讲得甜蜜,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一杯茶都喝完了,叶齐眉咳嗽了一声,拿起叉子在她面前插蛋糕,力气用得大,坚硬的大理石芝士当场陷落一角。
心领神会,计蕾蕾立刻乖乖挂上电话,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大眼睛努力看她,笑得很闪亮,“齐眉,我们来聊天。”
“好,我们来聊什么叫做重色轻友。”伸出一根手指,叶齐眉正色提出话题。
啊?计蕾蕾表情垮下来,“好啦,我招就是了,丹尼是我的私人医师,才认识三个月,我们在恋爱。”
能看到朋友恋爱当然好,叶齐眉也笑了,“怎么认识的啊?”
“是我的皮肤科医师。”说着凑近给她看,“这里,这里,这里,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仔细看还是没感觉,她摊手,“貌美如花,可以了吧?”
被敷衍,计蕾蕾瞪她,“我做过皮肤手术啦,你这个家伙,根本没注意过我对不对?”
“皮肤手术,你去拉皮?”惊讶了,这次叶齐眉真的凑上去仔细看,她又没乱讲,计蕾蕾本来就相貌姣好,认识这些年也没见她怎么变过,三十出头看上去才二十四五,哪里需要伤筋动骨来维持。
“不是,激光嫩肤而已,效果很不错哦,你要不要试试?很安全的,我让丹尼给你排时间。”
“不要,肯定很恐怖。”
“不痛的啦。”
“那你一个月不出现?”
“拜托,那时候脸跟猪头一样,怎么见你。”
立刻捂住脸,叶齐眉摇头,“那你还要我变猪头?少来。”
“猪头也有人爱上我,呵呵。”两个女人的闲聊话题跳跃厉害,计蕾蕾突然得意起来,掩住嘴呵呵笑。
快乐会传染,不过叶齐眉尽责提醒,“这次要小心啊,好不容易恢复的。”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丹尼钱没有我多,怕他看重的不是我本人对吧?”跟老朋友在一起计蕾蕾说话直白,一边说还一边捧着茶杯笑。
“倒也不是,祝任生和你门当户对了吧,不是一样不可靠。”
“有钱男人当然不可靠,但没钱男人就可靠了吗?再说现在我和祝任生平起平坐——哎,干吗聊他,不用管他。”
“好啦,你说下去。”
“我是说,丹尼钱是没有我多,但他是专业人士,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能力,原本就过得很好了,没必要依靠我再上位,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可是在婚姻里还是会出现问题,两方悬殊的话,最好有财产公证。”她就事论事。
“婚姻?恋爱是好事,不过婚姻就算了,这次我吸取教训。”
挑眉毛了,计蕾蕾原本是婚姻的坚决拥护者,崇尚爱情的结果一定要是婚姻,当年跟祝任生恋爱的时候就没人看好,但她义无反顾,结果惨不忍睹。
“怎么说?”
“我们都是一个人,互相吸引在一起,就跟饿坏的人看见一桌山珍海味一样,上桌的时候谁不是欢天喜地?可婚姻就不一样,婚姻是椅子上的强力胶,吃完了你还得坐着,吃撑了还得坐着,吃死了你也得坐着。”
哈哈笑起来,叶齐眉打断她,“你恐婚主义了现在,人家夫妻就是喜欢一辈子坐在饭桌两头吃下去,还不想走呢。”
“齐眉?”计蕾蕾奇怪地看过来,“从来没听过你这种讲法,你不是不婚主义的吗?”
成志东这些天都有些心神不定。
廉云只是个谈得来的朋友,他和她太太是否合拍,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那天晚上叶齐眉说的话,虽然当时不觉得有多严重,但事后反复想起,他却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表达的意思很明确,他们俩在一起很久了,关系固定,虽然谁都没有再提婚姻,但他心里早就觉得双方一体,任何事都应该由此及彼,两相权衡才对。
他说的是我们,这个词很严肃,她应该听得懂,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的反应是什么?“你和廉云是不是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混为一谈。”
不要混为一谈?当时没想太多,但后来越咀嚼这句话他就感觉越不对。
他向来善于不耻下问,心里想不通,考虑了一下,一事不假二人,直接就拨了电话回中国找全能小秘书黛西,先把工作的事情交待完,然后开始提问,“黛西,如果她说我的朋友跟她有什么关系,不要混为一谈,那代表什么?”
自从上次被询问过为何会求婚未果,黛西已经荣升为成总的金牌小百科,专职工作之外新添加了自由问答功能,这时一听是成总又需要解惑,立刻全神贯注,捧着电话就保持神经高度集中。
事实是,自从可以从成总嘴里听到那位神人的只鳞片抓,她每天都陷入盲目崇拜中,每次有机会听成总提到她,总是让她回家后兴奋好几天。但职场混了这么多年,傻子都知道老板的心情绝对要保证好,所以虽然已经心花怒放,在心里大叫,老板又吃鳖了,神人啊神人——可嘴上却十二万分诚恳,认认真真回答,“她开玩笑的,成总你是怎么问她的?”
“开玩笑?”成志东挑眉毛,“我说那是我们的朋友,我说我们,有问题吗?”
心里狂笑了,黛西努力压住自己发抖的嘴角,“怎么会有问题,这说明您认为你们是一体的啊。”
看,黛西的理解就完全正常,成志东点头,“我希望她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可能她觉得没有结婚前,双方世界完全独立是正常的。”
“我求婚了。”
“是是,换了其他女人,早就热泪盈眶扑上来了,或者她只是想考验您的诚意。”大力点头,黛西诚恳提议。
考验诚意?这句话倒是让成志东深思,他知道齐眉职业就是打离婚官司,看得失败例子太多,可能对婚姻是有些恐惧感,诚意,到底怎么表达才够诚意?想了想他继续问,“在中国求婚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这个——黛西望天花板,突然灵光一闪,“成总,您有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父母?”
“对啊对啊,我们这里如果有父母大力支持,结婚会特别快特别顺利,你试试看曲线救国?”
曲线救国——他倒是没有听懂,不过前面的那段话真的听进去了,想起来还真是,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没有见过齐眉的父母,只是偶尔听她提起,感觉感情很不错的一对老夫妻。
好,她不婚主义没关系,但她的父母总不至于不婚主义吧?曲线救国——就算是为了她那句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也无论如何都要试一下
这是深秋的傍晚,成志东在韩国,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握了一下拳头。
黛西还握着电话,脸上已经笑得眉眼错位,可还郑重点头,加强自己的认真语气。
叶齐眉还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突然一阵寒风吹过,打了一个寒颤,她立刻把车窗全都按上,路上落叶飘过,心里还在想,到底是深秋,一天凉过一天。
第十三章
真的是一天凉过一天了,动物园的白天鹅识相地飞到南方,成志东却比较逆反,跟它们逆向而行,频繁地飞回来。
想好了要曲线救国的,他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晚上就直接就与她商量,“请你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好吗?”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叶齐眉正和他在餐厅吃饭,闻言挑起眉毛很认真地看过来,“为什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成志东手里的刀叉当场顿住,陷入苦思冥想。
照他的性子,那就是直接回答,“曲线救国,为了求婚。”
不过傻子也知道这么说的后果是当场被灭,他决定好好措辞,然后找一个完美理由。
还在等他的回答,看他沉默半晌,叶齐眉忍不住笑,“发什么呆?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笑得好漂亮,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成志东却每次都目眩神驰,伸手就抓住她的,也顾不上想理由了,直接开口,“我很想见见他们,行不行?”
手被他的大手握住,觉得很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光一柔,叶齐眉竟然没有再反问,直接点了头。
高兴死了,成志东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sayyes。
看他那么兴奋,叶齐眉也笑出声,她头脑清醒,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殷如。
其实她和殷如也很久没见了,最后一次是在机场,她是唯一的送行人,当时有点担心的,小心翼翼问了一声,“身体好不好?”
殷如回答的时候竟然有点笑意,“你说小孩?很好,我去检查过了,是个男孩,很健康。”
“不打算告诉他吗?”
“齐眉,上次听完他说的话,我已经很明白了,我们两个根本是观念不同,这是没救的事情。”
“还要离婚?”
“如果他知道有孩子,这个婚就无论如何离不掉,这是廉家的长子长孙,别说他,光是他父母就死都不会放手。”
“那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分居啊,分居两年之后,法院可以判自动离婚,那时我们就彻底没有关系,我也自由了。至于现在,我不想再与他纠缠,影响情绪影响身体,还给你添麻烦。”
“廉云不会放弃找你的。”
“让他找吧,”殷如居然轻轻笑出声,“齐眉,你不知道吧,廉家最要面子,要找也只会私下找,更何况他父母本来就盼着我消失,现在应该在拍手称快吧。”
“工作呢?你一个人会不会很辛苦?”
“这两年我会休息一下,孩子小的时候需要妈妈在身边,再说我父母很喜欢小孩,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非常支持我的决定。”
皱皱眉头,叶齐眉有点想劝,不过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委婉,“经济没问题吗?”
“齐眉,”殷如声音柔和,看着她的眼神很淡定,“我也是有钱人。”
啊?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淡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叶齐眉无语,好吧,殷如真的很强大,她望尘莫及。
殷如看着她微笑,心还是痛的,但表面上,她早已正常,而且现在有了孩子,她三十多岁,一直渴望自己也拥有一个娇嫩生命,现在如愿以偿,真的感觉非常圆满。
原本这次回来,是要告诉廉云这个好消息,但现在就用不着了。最奇怪的是,一开始的震惊伤痛过后,她居然觉得轻松。
或者她一直在等这个理由,然后可以了无牵挂地真正离开。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廉云并没有错,还有很多女人会容忍,容忍丈夫照顾另一个女人,或者是以亲戚的名义,或者是以朋友的名义,永远地照顾下去,而她们就全做不知,继续这纷繁复杂的天长地久,那也是天长地久,可她不稀罕。
她自小家境优越,也是世代经商,其实并不比廉家差到哪里,当年铁了心嫁给廉云,父母虽然一向开明民主,但听到她的决定之后都是一脸忧虑,妈妈在她耳边最后说的是,“不开心就回家。”
当时她正爱这个男人爱得不能自拔,觉得全世界只要有他在身边就足够了,还笑妈妈杞人忧天,现在才知道,两个世界永远是两个世界,不能融合永远都不能融合,父母才是真正的远见卓识。
广播里开始播报航班,轻轻摆手,殷如转身往里走。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叶齐眉挣扎了半天,终于抓紧时间问了最后一句话,“殷如,有没有后悔结婚?”
停住脚步回身,殷如很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摇头,“不会,至少我快乐过。”
“可是他最终让你伤心。”
“齐眉,”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谁知道明天我们会遇到什么人,又发生什么事?我努力尝试过,失败也不后悔,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怎么可能成功?”
好吧,叶齐眉承认,就是这句话,真的让她受冲击。
成志东还在持续兴奋中,这时见她出神,直接结账拉人,到了车上就笑着问,“宝宝,你爸爸妈妈喜欢什么?我去准备。”
喜欢什么?叶齐眉抬抬眉毛,开始假想爸妈的反应,可是看着他满脸期待答案的样子就想笑,哪里还想得下去,随便答他,“我妈做语文老师的,最喜欢听人家背唐诗宋词,你背给她听吧。”
啊?唐诗宋词?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成志东扶着方向盘,彻底傻眼了。
就算曲线救国也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但是成志东日程排得太满,第二天一早就赶去工厂,忙到了下午才抽出空回总部。
黛西就坐在他的办公室外,对着电脑十指如飞,桌上一大叠等着他看的文件,听到他的声音抱着站起来就深吸一口气,“成总,这些都是急件等着你签名。”
他看时间,然后冲她挥手,“拿进来。”
的确都是急件,他一样一样看过落笔,又耗费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黛西站在一边回答他偶尔的提问,等全部弄完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抱着签好的文件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成志东出声叫住她,“我还有事问你。”
就是等他这句话,已经背对着他,黛西嘴角立刻翘得高高的,回过头却一脸认真,“成总还有什么事?”
成志东开始认真描述要求,黛西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大力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他投来怀疑的眼光,“没问题?”
能力受到质疑,黛西立刻用行动证明自己,跑到自己办公桌前一番忙碌,然后捧着a4纸再敲门。
拿过来扫了一遍,成志东皱眉头了。
善解人意,黛西立刻解释,“这是诗,很好背的,我念给你听?”
“很长。”
“不长不长,这是毛主席写的,我爸爸以前写情书都是用这首,保证那位小姐的爸爸妈妈会喜欢。”她大力点头,拍胸脯保证效果。
“毛主席?”成志东再低头认真看了那张纸一遍,好吧,既然是毛主席写的,说不定真有奇效。
对成志东所做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最近叶齐眉她所忙的是怎么解决廉云。
廉云最近焦头烂额,原因很简单,他又找不到老婆了。
别人找不到老婆会有什么反应?去她娘家?找警察?登报寻人?她没经验,只知道廉云的反应比较特别,直接打电话盯着她要人。
殷如的确跟她有联系,但机场一别之后就没有再透露过行踪,只说她正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产。
廉云再问她也没用,她的确不知道殷如现在哪里,再说即使知道,她又凭什么告诉那个男人?
解释了两次说不通,廉云已经认定了她是唯一的知情人,认了死理,就是盯着她不放。
再也懒得解释,她后来就直接挂电话。原本她不会对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但是廉云后来的要人方法就比较特殊——
当她的合伙人第三次从外地事务所打电话回来,询问她为什么各地廉氏分公司都要把相关的法律委托交给他们事务所,还指定叶律师出马,反复解释叶律师只接民事离婚案也不行的时候,她当场决定被动变主动,直接去找那个男人算帐。
打电话过去还是秘书接的,一把甜美女声,听到她的名字立刻肃然起敬,看不到也感觉那面就差没有肃立敬礼了,“原来您就是叶律师,请稍等,我立刻转给廉先生。”
廉云接起来也很客气,“叶律师你好。”
“你好。”场面话还是要说两句,“方便谈一下吗?”
“随时都可以,叶律师是不是有我想知道的线索了?”
切,这男人居然这时候拐弯抹角,叶齐眉怒。
那头廉云嘴上说得平淡,其实心里已经忐忑了足足一个星期。
他已经一个月都没有见到过妻子了,这个季节又是很多工程验收的时候,根本走不开。对于殷如他是知道厉害的,一个没注意,天南地北也就没了踪影,家里本来就对她看不过眼,这些年从来没有支持过他的婚姻,现在搞到这个地步,他简直是腹背受敌,唯有先安抚一方才行。
问题是他想安抚来着,可是没有对象。
殷如国外出生长大,一向独立,又心气高傲,在国内的确没什么朋友,看来看去,唯一知道事情始末,又受到她信任的就只有一个叶齐眉,他缠着她追问也是迫于无奈。
电话里才交谈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不方便这么谈,叶齐眉虽然不情愿,最后还是答应单独见廉云一面。
速战速决,约好了地方,挂上电话叶齐眉就直接赶过去,车转进那条路就有点吃惊了,这地方眼熟,就是她第一次撞见廉云和陈丽同时出现的住宅区。
廉云是自己开车来的,早就到了,车停在小区门口,人就站在车外,等得烦躁,抽烟都是狠狠的,一地烟头。
“廉先生。”把车停在他的后面,叶齐眉下车招呼。
“叶律师,”他立刻回应,然后对她点头,“我想带你见一个人,然后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小如。”
“谁?陈丽吗?”觉得荒谬,叶齐眉冷眼看着他,一动不动。
见她不动,又不好伸手过来拉,廉云这辈子不习惯求人,没办法,拉下脸皮都要求这一次。
“叶律师,请帮个忙。”
又看了他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再次想到殷如离开的情景,她又忍不住叹息,也好,去看个究竟,如果殷如想知道,她也可以说给她听。
这么一想,叶齐眉终于往前迈步子。
陈丽开门非常迅速,好像早就等候在门里边一样,看到叶齐眉的时候眉眼一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叶律师,你好。”
“你好,陈小姐。”
“进来坐吧,云,你——”有点怯怯,她抬头看廉云。
“你们说,我在楼下等。”廉云居然这么说,连门都没有进去,直接下楼了。
里面是很普通的套房,客厅里放着成套的沙发,随便坐下来,陈丽就忙着要去倒茶。
“别客气了,陈小姐,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有话请直说。”既然只剩下她们两个,她也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叶齐眉直接开口。
还是端了一杯茶过来,然后陈丽才坐下,表情一贯的局促,顿了好一会才开口,“其实叶律师对我可能有点误会。”
“误会?”叶齐眉望向廉云,“廉先生已经解释过你们的关系了,至于误会,就算有也不是我,我只是个旁观者而已,并不想评论。”
“不是,上回成先生接电话的时候,我说我是云的老婆,肯定让你们误会了,其实我只是云家里的远亲,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已。”
微微一笑,叶齐眉看着她,脸上的意思很明显,“这解释有必要吗?”
脸红了,陈丽突然身子前倾,语调诚恳,“叶律师,请你帮忙找回殷小姐,否则我真的觉得不安心。”
“不安心?”她怎么觉得陈丽应该觉得很高兴才是。
“是,我小时候就进了廉家,云的爸爸是我妈妈的表亲,我一直叫他姨爹,不瞒你说,姨爹一直有打算让我们在一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这些早就知道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什么,叶齐眉皱眉头。
“可是云后来不顾家里反对和殷小姐结婚了,我也伤心过,想找个别人嫁了,可姨爹姨母都不愿意,这次又把我送来上海——”
“然后呢?其实殷如走了,你该高兴才对,不是吗?”看她把这些荒谬的事情说得一脸理所当然,叶齐眉如坐针毡,这世上怒气不争哀其不幸的事情每天都发生,她看太多,说实话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是的,”陈丽急着解释,正要开口,门突然响了,她跑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男人,进门就问,“收拾好了没有?我来拿。”
这是什么情况?一头雾水,叶齐眉愣住了。
拉着那个男人过来介绍,原本局促不安的陈丽突然有笑容,“叶律师,这是我的男友,我已经找到工作,正准备搬出这里。”
实在太突然了,叶齐眉接受不能,憋了半天才问出半句话,“那廉云——”
“你说廉大哥啊?”那男人长得方正,这时候一脸乐呵呵地接话,“刚才在楼下遇见他啦,小丽老是麻烦亲戚也不好,现在找到工作了,我们一起找了间房离她上班的地方特别近,先搬过去,以后再好好谢谢她大哥。”
啊?哦。目送那个男人提着两大包东西走下去,叶齐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什么时候——”
“就是那晚,云不是喝醉了?我接他到这里,醒过来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吓得我差点半夜逃出去,后来想想实在没意思,我这样不明不白过一辈子吗?后来铁了心找工作,又认识了建国——”
“廉云知道?”
“我跟他说了,我说你没想过要娶我,我也不再痴心妄想地做梦了,姨爹那里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走的,让他放心。”
“他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让我走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把事情解释清楚。”
看她的眼光完全变了,叶齐眉站起来,想拍她的肩膀,又想大笑几声,好啊,太好了,她正在想象廉云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表情,太痛快了,简直大快人心。
“叶律师,现在你能帮帮云了吗?殷小姐要是真的不回来了,他一个人挺可怜的其实。”
“小丽,”叶齐眉微笑,“我可以叫你小丽吗?”
她态度亲和,陈丽有点受宠若惊,立刻点头,“当然可以了,叶律师有什么话直说。”
叶齐眉回答得干脆,“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说完扬起眉毛,笑容闪闪发光。
第十三章
真的是一天凉过一天了,动物园的白天鹅识相地飞到南方,成志东却比较逆反,跟它们逆向而行,频繁地飞回来。
想好了要曲线救国的,他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晚上就直接就与她商量,“请你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好吗?”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叶齐眉正和他在餐厅吃饭,闻言挑起眉毛很认真地看过来,“为什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成志东手里的刀叉当场顿住,陷入苦思冥想。
照他的性子,那就是直接回答,“曲线救国,为了求婚。”
不过傻子也知道这么说的后果是当场被灭,他决定好好措辞,然后找一个完美理由。
还在等他的回答,看他沉默半晌,叶齐眉忍不住笑,“发什么呆?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笑得好漂亮,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成志东却每次都目眩神驰,伸手就抓住她的,也顾不上想理由了,直接开口,“我很想见见他们,行不行?”
手被他的大手握住,觉得很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光一柔,叶齐眉竟然没有再反问,直接点了头。
高兴死了,成志东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sayyes。
看他那么兴奋,叶齐眉也笑出声,她头脑清醒,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殷如。
其实她和殷如也很久没见了,最后一次是在机场,她是唯一的送行人,当时有点担心的,小心翼翼问了一声,“身体好不好?”
殷如回答的时候竟然有点笑意,“你说小孩?很好,我去检查过了,是个男孩,很健康。”
“不打算告诉他吗?”
“齐眉,上次听完他说的话,我已经很明白了,我们两个根本是观念不同,这是没救的事情。”
“还要离婚?”
“如果他知道有孩子,这个婚就无论如何离不掉,这是廉家的长子长孙,别说他,光是他父母就死都不会放手。”
“那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分居啊,分居两年之后,法院可以判自动离婚,那时我们就彻底没有关系,我也自由了。至于现在,我不想再与他纠缠,影响情绪影响身体,还给你添麻烦。”
“廉云不会放弃找你的。”
“让他找吧,”殷如居然轻轻笑出声,“齐眉,你不知道吧,廉家最要面子,要找也只会私下找,更何况他父母本来就盼着我消失,现在应该在拍手称快吧。”
“工作呢?你一个人会不会很辛苦?”
“这两年我会休息一下,孩子小的时候需要妈妈在身边,再说我父母很喜欢小孩,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非常支持我的决定。”
皱皱眉头,叶齐眉有点想劝,不过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委婉,“经济没问题吗?”
“齐眉,”殷如声音柔和,看着她的眼神很淡定,“我也是有钱人。”
啊?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淡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叶齐眉无语,好吧,殷如真的很强大,她望尘莫及。
殷如看着她微笑,心还是痛的,但表面上,她早已正常,而且现在有了孩子,她三十多岁,一直渴望自己也拥有一个娇嫩生命,现在如愿以偿,真的感觉非常圆满。
原本这次回来,是要告诉廉云这个好消息,但现在就用不着了。最奇怪的是,一开始的震惊伤痛过后,她居然觉得轻松。
或者她一直在等这个理由,然后可以了无牵挂地真正离开。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廉云并没有错,还有很多女人会容忍,容忍丈夫照顾另一个女人,或者是以亲戚的名义,或者是以朋友的名义,永远地照顾下去,而她们就全做不知,继续这纷繁复杂的天长地久,那也是天长地久,可她不稀罕。
她自小家境优越,也是世代经商,其实并不比廉家差到哪里,当年铁了心嫁给廉云,父母虽然一向开明民主,但听到她的决定之后都是一脸忧虑,妈妈在她耳边最后说的是,“不开心就回家。”
当时她正爱这个男人爱得不能自拔,觉得全世界只要有他在身边就足够了,还笑妈妈杞人忧天,现在才知道,两个世界永远是两个世界,不能融合永远都不能融合,父母才是真正的远见卓识。
广播里开始播报航班,轻轻摆手,殷如转身往里走。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叶齐眉挣扎了半天,终于抓紧时间问了最后一句话,“殷如,有没有后悔结婚?”
停住脚步回身,殷如很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摇头,“不会,至少我快乐过。”
“可是他最终让你伤心。”
“齐眉,”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谁知道明天我们会遇到什么人,又发生什么事?我努力尝试过,失败也不后悔,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怎么可能成功?”
好吧,叶齐眉承认,就是这句话,真的让她受冲击。
成志东还在持续兴奋中,这时见她出神,直接结账拉人,到了车上就笑着问,“宝宝,你爸爸妈妈喜欢什么?我去准备。”
喜欢什么?叶齐眉抬抬眉毛,开始假想爸妈的反应,可是看着他满脸期待答案的样子就想笑,哪里还想得下去,随便答他,“我妈做语文老师的,最喜欢听人家背唐诗宋词,你背给她听吧。”
啊?唐诗宋词?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成志东扶着方向盘,彻底傻眼了。
就算曲线救国也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但是成志东日程排得太满,第二天一早就赶去工厂,忙到了下午才抽出空回总部。
黛西就坐在他的办公室外,对着电脑十指如飞,桌上一大叠等着他看的文件,听到他的声音抱着站起来就深吸一口气,“成总,这些都是急件等着你签名。”
他看时间,然后冲她挥手,“拿进来。”
的确都是急件,他一样一样看过落笔,又耗费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黛西站在一边回答他偶尔的提问,等全部弄完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抱着签好的文件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成志东出声叫住她,“我还有事问你。”
就是等他这句话,已经背对着他,黛西嘴角立刻翘得高高的,回过头却一脸认真,“成总还有什么事?”
成志东开始认真描述要求,黛西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大力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他投来怀疑的眼光,“没问题?”
能力受到质疑,黛西立刻用行动证明自己,跑到自己办公桌前一番忙碌,然后捧着a4纸再敲门。
拿过来扫了一遍,成志东皱眉头了。
善解人意,黛西立刻解释,“这是诗,很好背的,我念给你听?”
“很长。”
“不长不长,这是毛主席写的,我爸爸以前写情书都是用这首,保证那位小姐的爸爸妈妈会喜欢。”她大力点头,拍胸脯保证效果。
“毛主席?”成志东再低头认真看了那张纸一遍,好吧,既然是毛主席写的,说不定真有奇效。
对成志东所做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最近叶齐眉她所忙的是怎么解决廉云。
廉云最近焦头烂额,原因很简单,他又找不到老婆了。
别人找不到老婆会有什么反应?去她娘家?找警察?登报寻人?她没经验,只知道廉云的反应比较特别,直接打电话盯着她要人。
殷如的确跟她有联系,但机场一别之后就没有再透露过行踪,只说她正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产。
廉云再问她也没用,她的确不知道殷如现在哪里,再说即使知道,她又凭什么告诉那个男人?
解释了两次说不通,廉云已经认定了她是唯一的知情人,认了死理,就是盯着她不放。
再也懒得解释,她后来就直接挂电话。原本她不会对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但是廉云后来的要人方法就比较特殊——
当她的合伙人第三次从外地事务所打电话回来,询问她为什么各地廉氏分公司都要把相关的法律委托交给他们事务所,还指定叶律师出马,反复解释叶律师只接民事离婚案也不行的时候,她当场决定被动变主动,直接去找那个男人算帐。
打电话过去还是秘书接的,一把甜美女声,听到她的名字立刻肃然起敬,看不到也感觉那面就差没有肃立敬礼了,“原来您就是叶律师,请稍等,我立刻转给廉先生。”
廉云接起来也很客气,“叶律师你好。”
“你好。”场面话还是要说两句,“方便谈一下吗?”
“随时都可以,叶律师是不是有我想知道的线索了?”
切,这男人居然这时候拐弯抹角,叶齐眉怒。
那头廉云嘴上说得平淡,其实心里已经忐忑了足足一个星期。
他已经一个月都没有见到过妻子了,这个季节又是很多工程验收的时候,根本走不开。对于殷如他是知道厉害的,一个没注意,天南地北也就没了踪影,家里本来就对她看不过眼,这些年从来没有支持过他的婚姻,现在搞到这个地步,他简直是腹背受敌,唯有先安抚一方才行。
问题是他想安抚来着,可是没有对象。
殷如国外出生长大,一向独立,又心气高傲,在国内的确没什么朋友,看来看去,唯一知道事情始末,又受到她信任的就只有一个叶齐眉,他缠着她追问也是迫于无奈。
电话里才交谈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不方便这么谈,叶齐眉虽然不情愿,最后还是答应单独见廉云一面。
速战速决,约好了地方,挂上电话叶齐眉就直接赶过去,车转进那条路就有点吃惊了,这地方眼熟,就是她第一次撞见廉云和陈丽同时出现的住宅区。
廉云是自己开车来的,早就到了,车停在小区门口,人就站在车外,等得烦躁,抽烟都是狠狠的,一地烟头。
“廉先生。”把车停在他的后面,叶齐眉下车招呼。
“叶律师,”他立刻回应,然后对她点头,“我想带你见一个人,然后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小如。”
“谁?陈丽吗?”觉得荒谬,叶齐眉冷眼看着他,一动不动。
见她不动,又不好伸手过来拉,廉云这辈子不习惯求人,没办法,拉下脸皮都要求这一次。
“叶律师,请帮个忙。”
又看了他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再次想到殷如离开的情景,她又忍不住叹息,也好,去看个究竟,如果殷如想知道,她也可以说给她听。
这么一想,叶齐眉终于往前迈步子。
陈丽开门非常迅速,好像早就等候在门里边一样,看到叶齐眉的时候眉眼一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叶律师,你好。”
“你好,陈小姐。”
“进来坐吧,云,你——”有点怯怯,她抬头看廉云。
“你们说,我在楼下等。”廉云居然这么说,连门都没有进去,直接下楼了。
里面是很普通的套房,客厅里放着成套的沙发,随便坐下来,陈丽就忙着要去倒茶。
“别客气了,陈小姐,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有话请直说。”既然只剩下她们两个,她也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叶齐眉直接开口。
还是端了一杯茶过来,然后陈丽才坐下,表情一贯的局促,顿了好一会才开口,“其实叶律师对我可能有点误会。”
“误会?”叶齐眉望向廉云,“廉先生已经解释过你们的关系了,至于误会,就算有也不是我,我只是个旁观者而已,并不想评论。”
“不是,上回成先生接电话的时候,我说我是云的老婆,肯定让你们误会了,其实我只是云家里的远亲,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已。”
微微一笑,叶齐眉看着她,脸上的意思很明显,“这解释有必要吗?”
脸红了,陈丽突然身子前倾,语调诚恳,“叶律师,请你帮忙找回殷小姐,否则我真的觉得不安心。”
“不安心?”她怎么觉得陈丽应该觉得很高兴才是。
“是,我小时候就进了廉家,云的爸爸是我妈妈的表亲,我一直叫他姨爹,不瞒你说,姨爹一直有打算让我们在一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这些早就知道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什么,叶齐眉皱眉头。
“可是云后来不顾家里反对和殷小姐结婚了,我也伤心过,想找个别人嫁了,可姨爹姨母都不愿意,这次又把我送来上海——”
“然后呢?其实殷如走了,你该高兴才对,不是吗?”看她把这些荒谬的事情说得一脸理所当然,叶齐眉如坐针毡,这世上怒气不争哀其不幸的事情每天都发生,她看太多,说实话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是的,”陈丽急着解释,正要开口,门突然响了,她跑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男人,进门就问,“收拾好了没有?我来拿。”
这是什么情况?一头雾水,叶齐眉愣住了。
拉着那个男人过来介绍,原本局促不安的陈丽突然有笑容,“叶律师,这是我的男友,我已经找到工作,正准备搬出这里。”
实在太突然了,叶齐眉接受不能,憋了半天才问出半句话,“那廉云——”
“你说廉大哥啊?”那男人长得方正,这时候一脸乐呵呵地接话,“刚才在楼下遇见他啦,小丽老是麻烦亲戚也不好,现在找到工作了,我们一起找了间房离她上班的地方特别近,先搬过去,以后再好好谢谢她大哥。”
啊?哦。目送那个男人提着两大包东西走下去,叶齐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什么时候——”
“就是那晚,云不是喝醉了?我接他到这里,醒过来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吓得我差点半夜逃出去,后来想想实在没意思,我这样不明不白过一辈子吗?后来铁了心找工作,又认识了建国——”
“廉云知道?”
“我跟他说了,我说你没想过要娶我,我也不再痴心妄想地做梦了,姨爹那里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走的,让他放心。”
“他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让我走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把事情解释清楚。”
看她的眼光完全变了,叶齐眉站起来,想拍她的肩膀,又想大笑几声,好啊,太好了,她正在想象廉云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表情,太痛快了,简直大快人心。
“叶律师,现在你能帮帮云了吗?殷小姐要是真的不回来了,他一个人挺可怜的其实。”
“小丽,”叶齐眉微笑,“我可以叫你小丽吗?”
她态度亲和,陈丽有点受宠若惊,立刻点头,“当然可以了,叶律师有什么话直说。”
叶齐眉回答得干脆,“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说完扬起眉毛,笑容闪闪发光。
第十四章
天气渐凉,这天叶齐眉家楼下缓缓驶入一辆银灰色的车,规规矩矩花坛边停好,钱老师性急,一推侧门就下来了,一边招呼老伴一边埋怨,“都这么久了还开得这么慢,天都要黑了。”
叶爸爸好脾气地呵呵笑,提着草筐下车走过来,“安全第一嘛,这些螃蟹给宝宝送上去,我们要不要等她回来?”
“齐眉上庭去了,刚才打电话去事务所她同事说的,我们上去先把螃蟹弄干净放蒸笼里,等会再打给她让她早点回家。”
“好嘞。”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叶爸爸提着草筐就往前走。
这套公寓是女儿工作后自己买下的,虽然不常来,但老两口手边也有钥匙,这时熟门熟路上楼,开门就直接进了屋。
很久没来了,钱老师心细,一进门就感觉不对,鞋柜上随便搁着一付高尔夫手套,客厅沙发边的小书桌上还有一枚黑色的男式手表,表面复杂,看起来就不便宜的样子。
再转到浴室,玻璃架上剃须刀和刮胡泡沫一应俱全,拿起来看了一眼,钱老师的眼睛情不自禁就眯了起来。
男人比较直线,叶爸爸在楼下得令之后就手提螃蟹,进屋心无旁骛地直奔厨房,厨房连着一个小小的储物阳台,把螃蟹都倒进水斗里,刚想把草筐先在阳台上搁一搁,迎面看到的东西连他都吃惊了,“宝宝妈,宝宝妈?”
“干吗?”钱老师闻声走过来。
叶爸爸指着阳台上立着的一整套高尔夫球具直了眼,“最近宝宝开始打高尔夫了吗?她不是一直很忙,什么时候开始玩这些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门响了,有钥匙声。
女儿回来了?正好,他们有许多话正要问她,一起往门口走,一声“宝宝”刚要出口,门已经被推开。
实在是巧,成志东原本昨天半夜就该到上海,但航班临时改签,早上9点才落地,又直接赶去公司主持会议,心里有事,好不容易会议结束,他直接就往这里赶。
双方都没有心理准备,门一开三个人都愣住了,心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各不相同,叶爸爸想得是,原来是这个小子,能让宝宝看中登堂入室,真是便宜他了。
钱老师却一肚子火,都已经住在一起了,还不让他们见一面,臭丫头,回来有你好看的。
成志东想得最多,越想就越是懊恼,遗传是很奇妙的东西,齐眉和面前这两张脸都有些神似,而且这对老人站在门里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傻子都猜到他们一定是宝宝的父母。
早就想好要见他们的,他为了初次见面不知道准备了多久,打点十二万分的精神,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上回和齐眉说定之后还没进入实施阶段他就被总公司急召回美国,足足耽搁了两个星期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碰上这种情况。
他是要见他们的,可是没想过是这种场面,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想些什么,可自己女儿的公寓里突然有个不认识的男人自己开门进来,再开通的父母都会接受不良的吧?这可和他所设想的第一次见面差太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呆了半天钱老师第一个开口,句子很简短,气势却很厉害,“别站在门口,先进来再说。”
“啊?”从来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成志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嘴里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叶爸爸开始打圆场,“你就是宝宝提过的那个朋友吧?这是宝宝妈,我是她爸爸。”
“老叶!”对他自来熟的表现及其不满,钱老师立刻横了他一眼。
这么多年条件反射了,习惯性傻笑,叶爸爸做出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唉呀,螃蟹,我的螃蟹要爬出来了。”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厨房跑,转眼就在成志东目瞪口呆的注目中消失了。
面前只剩下气势惊人的钱老师,唉呀,不愧是女王的妈妈,就是不一样。硬着头皮开口叫了一声伯母,成志东满脸黑线条。
门刚合上又被推开,叶齐眉一步跨进来,先不说话,眼睛找到妈妈和成志东,立刻走到他们当中,脸先转向钱老师,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知道成志东晚上会回来,她今天开庭结束后没有回事务所,从法院出来就直接开车回家。
一路上并没有赶时间,照习惯也知道他不会太早到家,所以她原本打算先梳洗休息一下,然后在家等他。
可是还没上楼她就知道大事不好,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但成志东的q7一向醒目,爸爸的车她也不可能认不出来,这时候两部车同时出现,安安静静停在花坛边,还一前一后排在一起,特别有默契的模样。
可是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默契,如果只是爸爸过来问题倒也不大,就怕妈妈也一起来了,这么突然看到成志东出现在面前,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天雷地火。
来不及多考虑,她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楼上赶,到了门口正看到白色的大门被合上,没有多考虑,她一手就推开走进去。
果然是最坏的情况,妈妈脸上虽然还没什么表情,但就她观察已经快要火冒三丈,频临崩溃边缘,而成志东一脸状况外,愣愣地站在她面前,连声音都没有了。
没听到妈妈的回答,倒是厨房里的叶爸爸听到动静又跑了出来,看到女儿立刻开口,“宝宝,你总算回来了,好了好了,大家都进来坐下说话吧,我在蒸螃蟹,马上就可以吃了啊。”
“齐眉,你不给爸爸妈妈介绍一下吗?”钱老师一动不动,眼睛很有压迫感,盯着成志东不放。
他读书都在海外,再说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中国式高中老师的犀利目光,现在被盯得整个人都有点晕,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其实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尴尬场面,飞来飞去习惯了,出了任何情况他都能泰然自若处理,可就是现在不行,就是面前这位不行,她可是宝宝的妈妈啊,对他未来的终生幸福有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权。
虽然最近忙得脚不点地,可黛西准备的那首诗他就连在飞机上也见缝插针,一边听录音一边背得努力,就是为了投其所好,能够给他们留下最深刻的第一印象。
现在看来第一印象是很深刻,可惜方向反了,他实在是措手不及。
看到他的样子,叶齐眉突然有点想笑,原本绷紧的神经就不知不觉松了下来,尽量把声音放轻松,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嘴角甚至微微弯了起来,“爸爸妈妈,这是成志东,是我男友,我跟你们提过他。”
什么表情?这丫头还觉得开心了,钱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对自己女儿也用不着客气了,直接就伸手拉过来训,“你给我过来,笑嘻嘻的干什么,我问你话哪。”
没站稳,叶齐眉被拉得一个踉跄,旁边两个男人一起心疼了,几乎是同时伸手扶了上去,左手右手各一边,四个人突然挤成一堆,再抬头叶爸爸第一个笑起来,“这是在搞什么啊,还是坐下再说吧,别站在门口了。”
知道自己拉重了,钱老师立刻放松力道,不过还是没有放开女儿,拉着她直接往厅里走。叶爸爸立刻跟上,回头又看了成志东一眼,这次眼光就不同了,和气得很。
小子,动作挺迅速的嘛,还算不错,有前途。
四个人在沙发上坐下,知道妈妈真生气了,叶齐眉不敢再笑,规规矩矩坐在当中低下头。
“多久了?”来回看他们两个,钱老师问得很直接。
“我和齐眉认识一年多了。”怕她被骂,成志东抢着回答。
钱老师看了他一眼,臭小子,还没轮到你哪。
接着又盯着女儿问,“我是说你们这样在一起多久了!都不知道先带回家让我们见一面,把爸爸妈妈当透明人是不是啊?”
“正要跟你们约时间吃饭嘛,没想到这么巧。”太乌龙了,叶齐眉也觉得有点委屈,小声答了一句,然后成志东立刻补充,“是的是的,原本前两周就想请你们吃饭,可是我有急事回了美国,今天刚回来。”
“真的?不是看到我们才这么说?”成志东的基本情况女儿之前已经简单提过了,知道他是个华裔,工作也忙,经常飞来飞去,但真有这么巧?钱老师表示怀疑。
机会来了,成志东立刻站起来证明自己,“是真的,我还特地问了齐眉你们喜欢些什么,为了跟你们见面准备很久了。”
叶齐眉撑着头觉得丢脸,这你也直接说?太直白了吧?
叶爸爸又想呵呵笑,被钱老师一瞪咽回去了,嘴巴已经张开了,好歹说句话,“准备什么啊?说来听听?”
说着又望向女儿挤眼睛,叶齐眉摊手摇头,她怎么知道这男人准备了什么,十几天前的事情了,自己都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成志东站起来了,表情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两位老人,咳嗽了一声,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呆住的话来,“我背诗。”
啊——?三个人都被镇住了,就连钱老师也呆望了过来,一片安静中就听到成志东一字一句,很慢但是很清晰地开始背诗。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有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他中文说得不错,可是这诗词难度比较高,时间紧,声调上多少有点问题,听上去有点怪,一首诗念完也没人出声,成志东紧张地看着两个老人,扑哧一声,沉默终于被打破,一辈子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咏梅,钱老师实在憋不住,第一个笑了出来。
当天晚上那些螃蟹终于死得其所,被吃得干干净净,叶家是螃蟹的忠实爱好者,每年菊黄蟹肥的时候都当节日过,吃起来有经验,一个个蟹壳都被掏得干干净净。
中国人吃饭是门大学问,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一桌子盆盆碟碟热热闹闹,喝点小酒碰碰杯,酒酣耳热再陌生一顿饭下来也成老熟人了。
成志东在中国呆了那么久,这点道理心知肚明,边吃边用心回答所有问题,钱老师笑完也就不好意思再摆脸色了,上桌之后叶爸爸温了瓶黄酒,接着开始很热情地跟他聊天,这么来来往往,吃到一半大家的脸色就开始和风细雨。
觉得高兴,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小伤感,叶爸爸最后喝得满脸通红,还是叶齐眉开车送他们回家的,成志东开着他的q7一路跟着,一直送到小院里。
终于觉得满意,这么多年看人总有点经验,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男人用了心,又很了解自己的女儿,怎么想问题都是出在她身上,所以进门前钱老师对着成志东和颜悦色地说了最后一句,“以后跟齐眉一起回来吃饭。”
成志东立刻松了一口气,当下笑得一口白牙,头点得用力,然后被叶齐眉当场瞪了一眼。
叶爸爸走在后头,这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回去吧,要加油。”
心口一暖,成志东有找到组织的感觉,宝宝爸爸妈妈,你们看出来了吗?看出来我的辛苦了吗?那就拜托了,大家要一起加油。
不能说出口,他们三个用眼神进行最后的交流,内容很简单,就算是碉堡,我们也要攻克她!
叶齐眉站在旁边不顾形象地翻了翻眼睛,太过分了吧,当她是透明人?
两个人回头上车,分开两周了,一回来又遇上这么人仰马翻的事情,终于可以两人独处,合上门才觉得能够安安静静待在一起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四下很安静,叶齐眉舒了舒手臂,歪头看了他一眼,又想起那首咏梅,忍不住露齿笑了起来。
没什么灯光,车刚发动,仪表盘暗暗晶光,城市里看不到月亮,街灯蜿蜒排列,柔和的淡黄色一直延伸到遥远尽头。
她的笑容在这样的光线里明媚闪耀,他也笑了,眼角弯起来,开车的时候总是闪神,不断地往侧边看过去。
洗完澡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已经靠在床上看书,头发还微微有点潮湿,散在肩膀上乌黑发亮。
忍不住,他掀开被子躺上去,一手关灯,另一手抓着她就吻下去,书还在手里,叶齐眉小声惊叫,然后笑起来,笑声埋没在他的唇齿间,模糊动听。
屋里还残留着螃蟹和米醋混合起来的鲜美香味,他在黑暗里抱着她吻了很久,然后翻身上来,分开她的双腿,动作很温柔。
已经意乱情迷,但叶齐眉仍旧残存一丝清醒,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声音有点哑,“志东,安全套。”
“宝宝,我们生个小孩好不好?好不好?”已经俯身在她身上,他双肘撑起,呼吸温暖,一阵阵拂进她的耳朵深处,声音低而渴望,好像怕她拒绝,竟好像隐隐夹杂着恳求。
又想起那个街边的面包店,玻璃擦得透亮,货架上露出的孩子的脸,头发乌黑长直,小脸圆润可爱,仰头与自己的妈妈说话,然后看着她遥遥指过来。
想着想着便轻轻叹息起来,成志东等得紧张,听到叹息声,身子都有点僵硬,正要抬头,脸颊一暖,被她双手合住,没有声音,她在面前微笑,仿佛春暖花开。
欢喜过头,成志东反而有点不敢相信,想迟疑确认,又觉得乘胜追击才是正途,一时矛盾,他就这么呆呆看着叶齐眉,破天荒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彻底愣住了。
第十五章
这一次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叶齐眉毫不意外。
也是,成志东一直是个行动派,一旦立定心意,就立刻付诸实行,隔了这几个月才验出两条杠,连她都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
快要过年了,大部分公司都放了假,但亚洲不只一个中国,成志东这段时间仍旧异常忙碌,她倒是休息得很好,知道怀孕之后很小心地又做了一个全身检查,一切无恙。
想告诉他的,又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拿到检验报告之后她也忍着没出声,一直等他飞回上海。
今年冬天寒流不断,又连着下了好几天暴雪,今天虽然雪已经停了,可是气温降到极低,她是很怕冷的,浦东机场建筑宏大,连带风都大得离谱,从停车库上来到候机厅,短短几步路走得她哆哆嗦嗦。
还好候机厅里很暖和,看了看航班信息,成志东上飞机前打过电话给她,让她别开车出门,可是国内都已经开始放年假,他的司机当然不例外,她电话里答应着,但终究放心不下,还是很早就从家里出来,用极慢的速度开到机场等他,路上耗费的时间比平时足足多了一倍。
一切正常,时间也算得刚刚好,包留在后厢了,她手里没什么东西,这时候乐得轻松,慢慢晃到国际航班出口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下飞机就开始往出口处急步走,成志东步子迈得一向大,这时候更是一阵风似的,转眼就消失在通道尽头。
其实昨天他就应该到上海了,但是国内大雪,飞上海的所有航班全都取消,今天好不容易可以重新起降,但他上午到首尔机场的时候居然当地也开始大雪,没多耽搁,他直接开车去了釜山,釜山今天又没有直达上海的航班,铁了心要回来,他立刻飞香港,然后又从香港转飞了过来。
这样一番周折,等他到浦东机场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长年飞来飞去,他一向只带着随身的一点行李,一切从简,出入手续也办得特别快,习惯了一出来就拨电话给她,他一边走一边按键,电话一响就通了,那头叶齐眉的声音很清晰,“志东,你到了?”
“宝宝,我刚下飞机,你还没睡?”
那头有轻轻的笑声,背景声很嘈杂,又奇迹般地和他耳边的有共鸣,连播报航班到达的机械女声都一模一样。
有点愣,他追问了一句,“你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我就在这儿啊,没走开过,这么冷的天你干吗只穿这点衣服?想冻死吗?”
一下子没听懂,成志东握着电话脚步顿了顿,这个时候他已经快到出口处,等候区照常人流如织,再晚也有很多人焦急地翘首张望。
人群中有人对他轻轻招手,看到他不敢相信的眼光,原本的微笑放大很多,嘴角翘得高高的,雪白的牙齿都微微露了出来。
太开心了,他大步走过去,电话都忘了按断。
可是搂住她的时候第一句话却是念她,“不是让你别过来,这么晚了,还在下雪。”
“没有啊,昨晚就停了,否则你的飞机怎么能降落?”他风尘仆仆,身上带着机舱里惯有的味道,但她埋首在他怀里只觉得安心,感觉非常愉快,叶齐眉甚至还踮起脚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
这么甜蜜,他不行了,要不是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这里还是公共场合,成志东差点当场火山爆发。
走出候机大厅就是一阵寒风扑面,她穿着长长的大衣,围巾松松绕在脖子里,这时候微微缩了一下,成志东手长,一把就握住她的腰,有点用力,她的脸正好斜靠到他的肩窝里,暖得很。
到了车上他还想着那个亲吻,在驾驶座上坐好之后,他一伸手就将她揽到怀里,直接亲了下去。
这个亲吻有力且长久,脸都憋红了,推他,叶齐眉气喘吁吁。
“强盗,别乱来。”
手都不老实起来,他笑着逗她,“为什么不能乱来,我不对你乱来还有谁对你乱来?”
真的不能让他乱来,叶齐眉一边笑着躲一边小声叫,“我说真的,小心你的小强盗。”
她的句子夹杂在笑声中,有点模糊,他一开始完全没有听明白,等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成志东所有的动作突然停顿,当场愣住了。
“喂?”等了一会他都没反应,叶齐眉在他面前招手,正想再次开口,手已经被他一把抓住,成志东盯着她看,然后迟疑着小心确认,“你是说,我们有孩子了?”
看看这男人的样子,叶齐眉眉眼弯起,抿着嘴唇点头,又想开口,却看到他已经笑得眼都看不见,握着拳头用力蹦出一个yes。
“傻瓜。”被他兴奋的样子感染,叶齐眉直接笑出声来。
车开到地面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上有开始飘落雪花,并不很大,但是漫天白色飞舞,在夜色和灯光交映下极致美丽。
机场大道笔直延伸,回程路上车辆不多,但这个一向习惯了飞驰的男人却把车开得异常缓慢,且时不时侧头过来,看着她笑得快乐。
她也觉得快乐,温暖的车厢,身边的笑脸,车窗外的雪景,还有无尽延伸的宽阔大道都让她觉得愉悦而且幸福,即便这一切都会有代价,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值得。
因为知道小强盗的到来而兴奋整夜的成志东第二天一早就拉着叶齐眉去了一次医院。
叶齐眉这一次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并没有找李芸做检查,一是有了上次那么乌龙情况的前车之鉴,觉得有些尴尬,二是李芸和妈妈的关系非同一般,她还不想在成志东知道之前告诉家里自己怀孕的事情。
可是成志东坚持,并且把保存了很久的第一份体检报告也找了出来,指明要去见那个最后签字的医生。
找到李芸的时候她正在跟同事聊天,中午的时候检验室里很安静,习惯带饭后水果,她刚洗好了草莓,跟同事一边吃一边聊八卦。
小护士敲门的时候她还在笑,但一开门看到她身后的成志东和叶齐眉就愣了。
医院里人来人往,但这两个人到哪里都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第二次见到叶齐眉和另一个男人共同出现,还那么神清气爽,看上去也不是来看病的,李芸瞪着他们不知道说什么。
“学姐。”叶齐眉先开的口。
“你就是李医生?”再看了一眼抓在手里的体检报告,成志东直接问。
那份报告封面上就有叶齐眉的照片,在眼前一晃而过,李芸立刻回神,“你是谁?齐眉的体检报告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是成志东。”他答得很快,叶齐眉看了看周围才开口,“学姐,我们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小护士还在旁边一动不动,坐在办公室里的同事也好奇地伸着头,人人都是一副想听个究竟的样子。
成志东?又看了他一眼,李芸突然想起那天她拉住那个带着大狗跑进来的男人时,齐眉急着站起来解释,还说那个不是他。
不是那个男人,那么现在这个,到底是不是?
无论如何先清场,李芸把兴致勃勃地小护士和同事先打发走,这才让他们进了办公室。
紧闭上门她才开始讲话,直接对着成志东,“我就是李医生,齐眉的学姐。”
已经从叶齐眉口中听说过这位学姐的大名,成志东对她很客气,“你好,这份报告上说齐眉上次怀孕以后免疫系统出了问题,我想问一下这种情况会不会再出现?”
听完这句话李芸眼睛就瞪起来了,刚想说话,又看见成志东把手里的体检报告放在桌上开始翻页,原来薄薄的一小叠体检报告现在变得很厚,再仔细看原来那下面还有一叠。
忍不住好奇翻开看了一下,厚厚的那叠全都是英文的,一看就知道是原来那份的翻译稿。
看她看得有点愣,成志东随口解释,“这是我让翻译弄的,看中文我不太行。”
“那么有心早干吗去了?”明白了,不过想起当时的情景,李芸还是口气不太好。
明显感觉到她的敌意,成志东皱皱眉头,从刚才开始就被学姐冷落,叶齐眉在一边刚坐下,看这个情况又站起来,“学姐,你别误会了,跟他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听完她的这句话那两个人一起回头大声,说的内容还一模一样,说完都觉得意外,又同时偏头对视了一眼。
不应该笑的,不过实在好笑,叶齐眉掩嘴扑哧笑了一声。
正如叶齐眉所料,这一回李芸确认她怀孕之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了钱老师和自己的爸爸,他们电话打来的时候她正和成志东在开车往家赶的路上,钱老师声音在电话里仍旧权威,劈头就问,“齐眉,李芸说的是不是真的?”
对妈妈还是有点怕的,叶齐眉拿着电话没作声,成志东正在开车,看了她的表情一眼,直接把电话拿了过去。
“妈妈,是我。”
对成志东的声音已经很熟了,不过之前都是叫伯母,突然叫妈妈,她还真是不适应。
对着电话呆了一下,钱老师愣是没说出话。
成志东完全没有介意那头的沉默,大声继续,“我们现在就在过来的路上,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拿回电话的时候叶齐眉不说话,眼睛睁大看着他,表情很是佩服。
“怎么了?”快到了,他一边打方向一边看了她一眼。
“等下你怎么说?”妈妈叫得那么顺,等下看你怎么收场。
“怎么说?”他又看了她一眼,“很简单啊,就说我们结婚。”
啊?当场愣了,叶齐眉眼睛都要瞪得夺眶而出,“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跟你结婚了?”
成志东原本在专心开车,这时候突然打灯,方向盘一转就往路边靠,吓了一跳,叶齐眉一把抓住门把手。
“宝宝。”他把车停好,熄火,然后很严肃地看过来。
“干吗?”
“我是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突兀又好笑,但是他说得严肃,她也没心情笑,居然被感染,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成志东又伸手过来抚摸她的小腹,手势很轻,眼睛里微微笑起来,“这里是不是一个人?”
“你要说什么?”他的掌心很暖,天气冷,虽然穿得厚重,但她仍觉得温暖透过衣料,一直渗到心里,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叶齐眉声音缓缓。
“这里都已经有两个人了,你就从了我吧。”
这句话是谁教的?又是哪个狗头军师在他背后乱来?愣了,然后她实在忍不住,仰头爆笑出声。
还没笑完电话又来催,这次是爸爸,成志东继续开车,到家之后开门的是叶爸爸,看到女儿先往里努努嘴,然后又拍拍成志东的肩膀。
完全明白爸爸的意思,进门的时候叶齐眉忐忑了一下,有点迟疑,成志东倒是很干脆,手一张就拉着她跨进去了。
钱老师脸色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们,脸色不太好看,看到女儿先瞪了一眼。
现场最镇定的倒是成志东,揽着叶齐眉的肩膀就宣布,“齐眉怀孕了,爸爸妈妈,高兴吧?”
其他三个人一起看过来,自从上次乌龙见面之后,成志东每次回到上海都会来拜访一下钱老师和叶爸爸,对他也算熟悉了,知道这个男人说话做事直接,但也没想到直接到这个地步。
当下三个人表情迴异,钱老师这次实在笑不出来,叶爸爸踌躇着是不是先进厨房躲一躲,而叶齐眉额角黑线,索性用手在他背后使劲掐了一下。
原本还在想怎么问清楚这件事情的,没想到成志东说得这么直接,钱老师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憋了一会才开口,“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就等着这一句呢,成志东立刻回答,“我们结婚。”
啊?刚才还在掐他,突然听到这句话叶齐眉手一滑,直接呆住了,“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刚想对成志东的回答表示满意,听完这句钱老师立刻怒了,站起来一把就把女儿拉了过去,“你想气死你妈对不对?再说一句试试看。”
是她一手带大的,钱老师教训女儿很顺手,两个男人又是抢救不急,眼睁睁看着叶齐眉被拉得差点绊倒在沙发前,成志东冷汗都出来了,“妈妈,你别激动,让我跟她说。”
能不激动吗?眼看外孙都要有了,别人家女儿未婚先孕是因为没人负责,她家这个倒好,有人挖空了心思想负责她都不要。
那你跟干吗跟人家生孩子?
气上心头,钱老师差点没当场把女儿瞪出两个洞来。
好不容易站稳,叶齐眉委屈,轻轻说了一句,“的确还没答应嘛,刚刚才说到一半。”
声音太低,钱老师一下子没听明白,只有成志东福至心灵,立刻就听懂了。
太高兴了,来不及解释,他伸手就把叶齐眉抱了回来,笑着欢呼了一声。
又是抢救不急,叶爸爸站得近,倒是明白了,看着他们两个又忍不住笑,看到钱老师还想说话,他终于伸手拉住她,笑着念,“好了好了,孩子高兴就好,我们就等着抱外孙吧。”
“那怎么行?怎么都要先登记,然后举行婚礼,我上次还听李老师说,她儿子在金茂办的酒席,场地特别好——”
被老伴拉着往外走,钱老师一路上絮絮叨叨。
厅里安静下来,只留下叶齐眉和成志东两个人,低头再确认,成志东笑得开心,“说答应,快说。”
这男人——还真是改不了强盗作风,想反驳的,但是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光,笑容幸福,也觉得幸福,想了想她终于没说话,眉眼一弯,微微笑了。
番番
在李芸那里接受过最新最生猛的妇女生育常识教育之后,成志东正式成为准爸爸症候群中的一员,看着叶齐眉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安,在的时候一直盯着她不放,不得不飞走也是一得空就飞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先抓着她上下左右摸索一遍,完好无损才松口气。
一开始叶齐眉觉得他的反应有趣,到后来开始不放心,还特地去找了一次李芸,问她这样的情况多不多?会不会变成强迫症啊?
李芸大笑,这才算是对成志东彻底放了心。
可成志东一直安定不下来,而且时间越长越是紧张,叶齐眉却正相反,她这一次怀孕与上次相比,身体适应情况出奇得好,一直都不觉得很累。
初期孕吐少,体重控制得当,几个月来各项指标都可算得上是标准,每次检查医生都表示满意。
觉得胜任愉快,她一直都坚持上班,只是在后来稍稍减轻了一些工作量而已。
日子推移,临近秋末的时候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这时候就连一直支持她工作的齐爸齐妈都对她投了反对票,终于决定停下来,让苦恼了好几个月的成志东松了一大口气。
预产期临近的最后一个月他一直留在上海,虽然如此,但成志东仍旧非常忙碌,连带着黛西也叫苦连天。
能不叫苦吗?亚洲区大部分问题都要在上海解决,忙疯了,她恨不能自己突然变成千手观音。
终于熬到11月,这天早晨黛西在办公室埋头苦干,桌上电话突然响,接起来习惯性报公司名,然后那边有干净好听的女声,“请问成志东在吗?”
因为工作得力,黛西现在已经荣升为首席秘书,能够直接打到她桌上的电话并不多,更何况还是上来就直呼老板姓名的,她听了就是一愣。
“成总不在,请问您有什么事?”
那头好像沉吟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句子清晰有条理,“是这样的,我刚才有联系过他,可是电话一直不通,这里有一份标着急件的合同他忘了带走,需要送过来吗?”
神人?是不是你?精神突然来了,黛西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握着电话的手紧紧贴近耳朵。
“成总现在应该在工厂,有些车间是屏蔽信号的,您不要误会。”
拨电话的就是叶齐眉,成志东一早就去了工厂,她最近醒得迟,起床后才发现沙发上落下的这份文件,打他的电话又一直是无法接通,唯恐文件会带来什么问题,她第一次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些我知道,你不用特意解释。”那头接电话的应该是他的秘书吧,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叶齐眉在这边微微一笑。
已经对她的身份确认无疑,黛西声音热切,“哦,好的。那请问是什么合同?上面应该有编号,您能找一下告诉我吗?”
浑不知自己已经变成某人的偶像,叶齐眉闻言低头翻动手中的合同,然后把数字清晰报了出来。
的确是急件啊,对方已经签字,今天就要寄送美国总部,黛西声音非常诚恳,“是很紧急,您要亲自送到公司吗?我可以过来取。”其实她的潜台词直接明了,崇拜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可以得见真颜,让我亲眼见见你吧,神人。
“没关系,我知道地址,过来也很方便。”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但自从成志东待在上海不走以后她已经彻底丧失行动自由,难得有机会名正言顺出去逛一圈,她乐意得很。
更何况是她有尽过通知义务,是他自己没有接电话。
已经是怀孕后期,她早已不开车,虽然觉得这么近距离跑一次没关系,但出门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电话里叫好了车,接到电话才下的楼。
第十六章
成志东公司在市中心有办公楼,离公寓不算太远,不是上下班高峰,路上很顺畅,已是深秋,这是上海最好的季节,风里味道清凉,她索性按下车窗,一路上享受凉风扑面的感觉。
到达那栋大楼的时候感觉非常好,她一路走进去步子轻松。
走进电梯里面空无一人,门合上的时候突然有人奔过来,她伸手按住开门键等待。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脚步匆忙,说完谢谢按楼层的时候还在喘气,看到要按的数字已经亮起来了,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微微一笑,那女孩子也笑,笑完了嘴里好像咕嘟了一声,声音太轻,她也没听清。
成志东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很高,电梯门边黑色小屏幕上数字不断跳动,叶齐眉仰头看着,突然感觉有些腰酸,缓缓退了一步,手肘靠在扶手上,呼了一口气。
已经到了,电梯门往两边滑开,那个女孩子当先走了出去,跨出两步又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回头看她,一手按在外面的开门键上,轻声提醒,“到了,你不出来?”
电梯里没有回答,再仔细一看她的脸就白了,手指抖抖地伸出去,声音也抖,“你,你不是要生了吧?”
刚才还只是腰酸而已,这时一阵剧痛却闪电般袭来,手肘已经撑不住身体,觉得不可思议,叶齐眉脸色比她更白,勉强开口,她一头冷汗,“这位小姐,请帮我找总裁办秘书黛西。”
这时候已经看到她的裙摆都濡湿了一片,手指和声音抖得更厉害,回答都是结结巴巴的,“我,我就是黛西。”
已经快撑不住身子了,可叶齐眉还是勉力镇定地回答她,“那好,文件在我包里,能不能替我叫辆车去医院,还有,请通知成志东。”
原本已经手足无措,听了她的指示黛西立刻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小心翼翼把她扶出来安置到成志东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然后立刻扑到电话旁拨号码。
成志东这天在工厂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从德国运过来的新机器安装没有到位,第一批产品全都没有符合规格,一早就接到电话,他是匆匆赶到工厂里的,厂长和质检主任很早就在门口等,全都脸色难看。
到车间就在现场跟他们开会,火气大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反而开始笑。
白光一闪一闪的,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温度直线下降,明明是秋天,车间里还是四季恒温的,怎么突然感觉那么寒。
说到一半有人从外面奔进来,看到这个场面也没刹住步子,气喘吁吁直接跑到成志东面前。
“怎么了?”被打断,成志东语气不太好。
其他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那个家伙,个别善心的已经开始为他祈祷。
“成总,总部有电话找你。”
“谁?告诉他我现在没空。”眉头皱起来,成志东直接转身打算继续之前未说完的内容。
“黛西打来的,真的很紧急。”那人急着抓回他的注意力,声音都高了一个八度。
众人不约而同地擦汗,一个个把头低了下去。
“有什么事你直接说。”没动步子,成志东句子简短。
真的可以直接说吗?看了一下周围情况,那员工吸了一口气,“成总,黛西说您的孩子要出生了,问您能不能立刻赶回去?”
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停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成志东脸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脸色都变了,拔腿就往外飞奔。
一路飞车,打电话给齐眉,没有人接,又打给黛西,听完她结结巴巴的报告成志东脸上表情精彩,半天才咬牙憋出一句话,“是你让她送文件过来的?”
冤枉啊——!原本已经心里打鼓,黛西这时候晴天霹雳,“不是,我有说要自己过去取,可是被拒绝了。”
车子已经转进医院停车场,不再多说,成志东拍门下车,大步跑进医院大门。
叶齐眉已经进了产房,黛西绞着手站在等候区里,看到他立刻跑过来。
没时间听她说话,成志东急着找医生,这家私立医院服务很好,他陪着叶齐眉来检查过很多次,上下都已经认识了,这时护士长急匆匆赶过来,笑着安抚他,“成先生不用着急,提前两个星期也算正常,现在成太太正在产房里,您要进去吗?”
废话,他当然要进去。
还没开口走廊里又有人招呼他,这次是齐爸爸和钱老师,接到电话匆匆赶了过来,走到近前是钱老师先开的口,“志东,你怎么了?”
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成志东现在脸色苍白,额角都是汗,齐爸爸看着就想起自己的当年,上来拍他的肩膀安慰,“没事没事,宝宝妈以前生的时候特别顺利,宝宝也一定没问题。”
外头场面如何热闹都跟叶齐眉无关,她这时躺在产床上咬牙忍痛忍得辛苦,恍惚间门边有人轻声说话,“成先生,您先到旁边消毒。”
突然睁开眼抓着医生说话,“不行,不要让他进来,我自己生。”
进不进来都是要你生的,这当口哪有那么好命还找人代生?护士医生全都黑线条,但看她一脸坚持,又跑出去通知成志东。
最后进来的是钱老师,低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声宝宝,已经满头大汗,叶齐眉看到妈妈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妈妈,好痛。”
真是难得看到女儿这么又娇又弱的样子,钱老师心疼之余脸上还是笑笑的,“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嘛,干吗不想让志东进来。”
“他之前就紧张得要命,我怕他会晕倒。”
说得好,钱老师想起成志东的样子,了解地点点头。
又有小声音,“而且我现在的样子太不好看了,不想让他看见。”
真有意思,产房里的人都笑了。
笑着笑着钱老师又擦眼泪,她这个女儿从小独立,她爸爸工作需要常年在外,而她一直带高三,忙起来根本连家里都顾不上,齐眉很小的时候就会一个人上学,回家煮饭自己吃,做完作业早早上床,成绩一路都很好,进大学的时候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就去了宿舍,就没怎么让她操过心。
之前都觉得这样很好,后来看她工作以后更加独来独往,一个人买了房子住,习惯得不得了,这才觉得有点问题。
女儿做了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其实她心里是不太赞成的,原本就怕她会太习惯一个人过日子,到后来年岁渐长,看那个样子根本就是打算独身一辈子,怕她真的会孤独终老,从来没让她操心的女儿就在这件事上让她伤透了脑筋。
齐眉性子独立,工作有成,如果她铁了心独身主义,说实话她跟她爸爸还真没有办法。
干着急也没用,幸好后来出现了一个成志东。
真是幸好,看着女儿身上慢慢流露出女儿娇态,到后来终于真心接纳了生命中另一半的存在,她真是满怀感激。
就是有一点不太好,他们老两口和成志东努力到最后,这死丫头居然一直等到有了孩子才答应求婚,后来又说不乐意在这段时间举行婚礼,气得她那个牙痒痒。
难不成还想等孩子大到能做花童了,才让他们两老了了这个心愿?
又想念她,可是手上一紧,被女儿一把抓住。
觉得痛,叶齐眉抓着妈妈的手不放,眼里湿湿的,却不是伤心,反而显得很明亮。这时看到妈妈看过来,有点惊讶,“妈妈你不是在哭吧?其实还好啦,”说着又忍不住哀哀叫了一声,“医生,还有多久啊。”
唉,真拿她没办法。笑了,钱老师看着女儿摇头。
孩子最终出生的时候叶齐眉已经筋疲力尽,听到哭声转头去看,医生抱着很小的一团走到她身边,“是个弟弟哦,来跟妈妈握握手。”
刚出生的孩子小脸涨得通红,张着嘴使劲哭,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很大。
这么洪亮的哭声,真是个小强盗啊——
伸手轻轻握住那只小巧得不可思议的小拳头,叶齐眉又一次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觉得满足而且快乐,那么久的时间,看过那么多,又经历过那么多,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一个女人能够强大到成为女王是很值得骄傲,但是女人最大的快乐,其实只是做个真正的女人而已。
过了很久——
也不算很久,半年后吧。
大楼走廊里铺着灰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两边有会议室和办公区,上午十点,大部分人都在埋头工作,走动的人不多,四下非常安静。
门开处黛西抱着文件夹走出来,目标很明确,刚迈出一步却惊叫了一声。
地上有一团粉蓝色的小东西,活物,爬行中,海拔太低,不低头根本注意不到。
叹气声,黛西蹲下去伸手抱,小孩子香而且软,一点也不怕生,反而咯吱咯吱笑起来,两腮肥嘟嘟,跟玩具洋娃娃有得一拼,抱在手里根本没什么真实感。
抱着他往前走,会议室门半开着,里面坐满了主管级人物,成志东坐在长桌首位,正一边翻看手中的文件一边听着报告。
又叹气,黛西把手里的小家伙放下来,调整好他脑袋的方向,最后在他包着尿不湿的小屁股上轻轻推了推。
只见他立刻摇头晃脑往前爬,行动迅速,目标准确,转眼就爬进会议室里面去了。
长桌下一路爬过,那下面非常宽敞,所有主管都已经习惯了,开会的时候全都把脚规规矩矩缩在椅下,没一个人横七竖八乱放的。
终于抓到目标,揪着某人的裤管他非常努力地想坐起来,未果,再次努力,还是不行,有些不高兴起来,他扁嘴。
一双大手从天而降,一把将他举起来,成志东对着儿子讲话,“小果,你是不是饿了?”
桌边其他人都松了口气,纷纷笑起来,成果是会议室里的常客,他们也非常欢迎非常适应他的存在——尤其是当成志东白牙一闪,会议时间开始难熬的时候,他真可算得上是他们的唯一救星。
公司对生育后的主管级别以上的员工有周全福利设施,大楼中辟了一个育儿室,专门请了幼教老师来照顾那些女主管的孩子。
成果是第一个跟着爸爸来上班的特殊例子,更何况他爸爸整个亚洲区的老大,顿时在公司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那些男主管一开始无法接受,后来慢慢开始有人学习,到现在已经有两三个男主管学习他的样子,偶尔带孩子来享受福利。
不过成果年龄最小,而且一来就是最特别的一个,享有自由进出会议室的无上特权——因为他喜欢。
半岁的小孩对主管级会议情有独钟,真是匪夷所思。
转眼到了中午,成志东父子两个的午餐是一起解决的,一个流质,一个固体。成果吃饱后扔开奶瓶就在宽大的沙发上打滚,心情很好的样子,成志东再抬眼他已经睡着了,一只小手落在沙发边缘,肉鼓鼓的。
觉得好笑,走过去轻轻把他抱起来送到育儿室,小朋友都在午睡,老师把成果接过去的时候满脸笑,宝贝得不得了的样子。
也是,成果长得好,不哭不闹,见人就笑,大楼上下的明星人物。
忙到很晚,叶齐眉赶过来的时候育儿室早就关闭了,成志东办公室还亮着灯,成果一个人坐在一堆玩具当中自顾自玩到不亦乐乎。
推门的时候她抿嘴笑,走过去抱起儿子才出声,“辛苦了,海马爸爸。”
“没事,这是海马爸爸应该做的。”走过来亲她的脸,成志东声音愉快。
“一起回家吗?还是我带着小果先走?”
从她手里接过儿子,成果非常不配合,死死抓住妈妈的衣领。
低声笑,成志东回答,“你看看他,从小就知道我们家谁比较厉害。”说完继续收手,“小子,也不看看是谁带了你一天,给我过来。”
还是不放,已经是四月末,叶齐眉上衣单薄,开衫里面衬衫领子被他有劲的小手扯得两个扣子脱开,春光乍泄——
眼光一热,成志东双手还在儿子身上,眼睛却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对这一大一小都有点无力,叶齐眉先把成果从身上拔下来放到地上,然后伸手直接捂住成志东的眼睛,“别看了,回家。”
“好,回家。”他答得异常干脆,一手捞起在地上不满扭动的小家伙,另一手握住她的肩膀,立刻往外走。
回家,他喜欢这个词,太喜欢了。
最后的话:
可能结果和预料的不一样,但是爱情来的时候,还是要试;
可能很快或者很久以后会后悔,但是爱情来的时候,还是要试;
可能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但是爱情来的时候,还是要试。
并不是奢求事事完满无缺,不过是因为我们只能活在当下。
谨以此文献给在爱情面前却步的每个人,谢谢还在继续或者曾经拥有的一路陪伴
小说结局TXT 番外之如云
没有预约,两个男人直接进入廉式集团总部大楼,秘书替他们推开门,廉云就坐在桌后,办公室很大,因为是傍晚,阳光引退,他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
接过信封,廉云将里面的照片摊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照片照得不是很清楚,看上去是在不同国家抓拍的,有些还是在机场,每张照片上的焦点人物只有一个,就是殷如。
一张张看下去,他始终没有声音,只是眉头越皱越深,最后一张是近期拍的,她在一个商场里购物,穿得很宽松,但是身材已经变得很明显,再怎么模糊都看得出这个女人起码怀孕七八个月了。
很愤怒,又觉得心酸,他皱着眉头想压抑住自己心中蓬勃涌出的复杂情绪,可是明显不成功。
照片上这个女人,至今身分还是他的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有他的一半,可是这女人做了些什么?
一个人怀着孩子世界各地悠哉游哉闲逛,一声招呼都不打,更可恨的是,就连有了孩子都不让他知道。
她还真以为男人的作用就是一颗精子吗?
“她还在飞?”
那两个男人看他表情不对,互相望了一眼,说话就有点小心翼翼,“没有了,最后一张照片是在美国拍的,殷小姐现在已经开始在洛杉矶待产,近期看来是没有再出行的计划。廉先生,接下来您还有什么需要?”
需要?都这个时候了还需要他们出马?他这个大活人难道是死的吗?
按电话,秘书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尽职尽责。
“帮我订去洛杉矶的机票,最快的一班。”
手里握着地址,廉云一下飞机就直奔那个地方。
洛杉矶天气炎热,车里虽然开着冷气,但他到达那个市郊小镇的时候一样是一头薄汗。
不想承认是因为紧张,但其他理由也实在找不到了。
殷如住的是一栋上下两层的独立宅子,门前有草坪,种着花草,夏日里郁郁葱葱的样子。
下车后他站在街对面踌躇,原本已经想好到了以后就直冲进去,抓着她好好问清楚为什么要跑,可是飞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来到这里,他却突然胆怯,不敢上前。
是傍晚,晚餐时间,小镇上的居民应该都在家里围桌享受天伦之乐,而他孤零零站在路的一端,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就在几步之遥,他却望着那栋房子不敢迈开这第一步。
盯着那扇门看,或许是因为他的念力太强大,没过多久,那扇门居然开了。
走出来的果然是殷如,穿着宽松的孕妇装,一边走一边讲电话,脸上表情是微笑的,很女人。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殷如的时候,廉云心里想的是——这还是女人吗?
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居然还历历在目,仿佛昨天。
那时集团已经开始准备两年内在海外上市,他力排众议,请了国际知名的咨询管理公司来重整公司架构,提出方案的时候一干叔伯表情各异,虽然碍于场面上还有其他非家族成员的董事在,没有当场翻脸,但回家之后就不一样了,家庭会议开得如火如荼。
他那时候已经执掌大权年余,公司也在这段时间赚得盆满钵满,又铁了心要把公司那些陈腐陋习做个了结,到最后还是把一切反对意见压了下去。
有钱好办事,很快麦肯锡就派人过来接洽,初步交流之后,那位负责接洽的中国人拿着洋腔洋调跟他提意见,他英文其实还行,好歹在国外呆过一段时间,但真的只是呆过一段时间而已,学的虽然是金融,但授课听课的全都是中国人,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实在火大了直接买了张飞机票就回了国。
到家还跟目瞪口呆的父母直着脖子辩,“那都是什么精英学校啊,骗钱。还不如网络大学买张文凭。”
他们家从祖辈开始做生意,本来也都没什么文化,不过到了第三代知道知识的重要性,叔叔伯伯都把孩子送出去读书,有钱,什么国家都行,别的堂兄弟乐得享受,他却觉得浪费时间。
中国人的钱很好骗是不是?要骗也是他骗他们的,哪里轮得到那群假洋鬼子。
后来还是在国内完成学业的,商学院认识了一大批背景相当的国内新贵,同辈里冒出头的很多都是称过兄道过弟的,这才觉得没浪费时间。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他的形象再怎么都只是土鳖,从来没有被套上过归国精英,留洋俊杰的名头。
反正他也不稀罕,现在一听这家伙动不动就一口英文跟他说这说那,一个心烦,他就直接提了要求,“别的没问题,我只要过来的人能讲一口流利中文就行,你们公司在亚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会一个讲中文的都没有吧?”
对方当场黑线条,后来接下项目的据说是亚洲最好的工作组,他也算歪打正着。
是冬天,第一次跟工作组见面,他日程上是排好的,但是某个工地上临时出了状况,司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很久。
会议室里气氛有点怪,自己秘书脸色已经相当尴尬,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跑过来介绍,“廉总您来了就好,这位殷小姐一定要经理们先开始拿数据做方案讨论,大家都在等——”
“廉先生,你好。”有声音,是女声,吐字非常简短有力。会议桌尽头右手边有人站起来,穿着白色骑士式样的衬衣,袖口收紧,头发很短,稍长的刘海整齐地掠在耳后。
“殷小姐?”
“是我,廉先生。是我要求到场的各部门经理按照约定会议时间开始讨论的,一个企业需要严格的时间观,没有您到场他们便不能开始,这里还是家长制的吗?”
呃——
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所有人都黑线条,而殷如的手下早已习惯组长如此风姿,该干什么干什么,低着头继续忙碌,没一个吃惊的。
他素来不喜欢强势的女人,家里所有的女性都是传统而中国的,也就是说三从四德,丈夫为天。
就比如他母亲,一辈子贤良淑德惯了,丈夫长年在外经商,她就在家操持后方,也从不参与任何生意上的事情,说话都是商量的口气。
可这个殷如彻底颠覆了他对女性的一贯认知,这个女人虽然出生中国,但很小的时候就跟父母去了海外,成长过程中待过的国家数个,发达不发达都有。
又是高中后就一个人离家求学的,奖学金拿到手软,出类拔萃惯了,就职也是最好的公司,年纪轻轻事业有成,说话很有威严,做什么都是一阵风,干练得不得了。
第一次接触之后,她带着自己的工作组正式进入集团开始工作,集团分公司多,在国内分布各地,她飞来飞去的,隔了一段时间才带着整理出来的初步方案回到总公司与他讨论,效率出乎意料地高,而且方案精辟到位,的确切中了他这个家族企业的致命点,令他立刻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也没什么,工作是工作,个人看法是个人看法,他还是对她没有性别认同。
这样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吧?私底下跟自己经理们吃饭的时候,都听到他们这么说。
正式方案是她亲自拿到总裁办公室跟他单独讨论的,那时候已经快要过年,秘书前一天就提醒他这个时段,还不止一遍,看来她的威名已经在这里远近驰名,就连他这个资方都得服从规矩。
不会再迟到了,上一次迟到给她当场来了个下马威,这次再出问题,估计他迟些出现的结果是一室空空。
她的名言,大家时间都很宝贵,不要双重浪费。
但这天迟到的是她,他在办公室等了10分钟之后殷如才匆匆出现,还穿着大衣,进门就道歉,“对不起,廉先生,我迟到了。”
他老家在河南,冬天也冷,但干爽得很,上海则不一样,每年这个时候阴而且湿,风里夹杂着刺骨的味道,她不是整天呆在办公室的盆栽女子,走进来的时候还带着满身寒意,好象刚从什么异常寒冷的地方赶过来。
换了别人,他最多哈哈一笑,又不是自己手下的员工,就没必要太上纲上线,说不定还要调侃两句。
但她一脸严肃,逼得他也正色起来,心里有点不爽,嘴上就不客气了,“没关系,这段时间是特地排出来给殷小姐的,不过没想到不要双重浪费的殷小姐倒是双重标准。”
她正在脱大衣,黑色的军装式双排扣,连围巾都是纯黑的羊绒,更衬得她一张脸如霜似雪,闻言抬头笔直地看过来,他已经站起来,因为身高的关系,她只能微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略尖的下巴微微扬起,还没说话就开始咳嗽。
她咳嗽的时候也与众不同,双手一起将脸掩住,合拢的指尖就在鼻尖,大半张脸落在掌心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还盯着他。
殷如虽然作风国际化,但五官却是传统的中国式,眼睛尤其漂亮,细长凤眼,线条秀丽,这时近距离看过来,眼尾微微上翘,居然惊人魅惑。
看到她这个样子突然有点懵,还想说什么都说不下去了,他直接愣了一下。
正好桌上的电话响,他背过身去接,暂时避开她的眼光。秘书的声音小心翼翼,“廉总,刚才我下楼去营业部送文件,忘记跟您报告殷小姐之前打电话过来说要迟10分钟到,闵行分公司报给她的数据有问题,她说要先去核实一下再跟您谈。”
闵行分公司是上海最偏远的一个点,因为土地便宜拿下来的,都没有怎么好好弄过,说得好听是分公司,其实不过是圈了块地设了个办事处而已,路程遥远,又有一段根本不能通车,要靠走,就连他自己也只去过一次,这么冷的天,她居然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再回身看她脚下,果然一双小牛皮的长靴上点点泥斑。
一阵咳嗽刚过去,殷如终于放下双手,双腮浮起一点红晕,声音还很镇定,不过哑了一点,沙沙的跟平时气势差了很多,“廉先生,我可以解释。”
“对不起是我的误会,”他先道歉,“小李刚才说你已经打过电话给她,是她没通知我你去了闵行。”
“哦”了一声,她也不再多说,直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转头问他,“那我们现在开始?”
觉得有点歉意,所以在听她解释方案的时候,廉云一改之前对这个女人所作所为暗中挑剔的态度,听得非常仔细。
不愧是亚洲排名第一的工作组,方案的确精彩,但是听到后来他皱眉头,“殷小姐,如果按照这样实施下去,我估计反弹会很大。”
她就坐在他对面,这时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微微一笑,“我知道廉先生的顾虑。”
“哦?”这次轮到他直视过去。
“家族企业的好处,就是核心力强,利益分歧少,但数百年来,为什么家族企业能够真正立足于世间而不败的例子非常稀少,你知道吗?”
“因为太过维护核心的利益,拒绝新鲜血液进入管理层,所以越来越陈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请你们来的原因啊。”
“很好,”殷如站起身双手撑在台面上,“这就是家天下的致命之处,你难道没有看到,我第一天到这个公司的时候,只要你不在,所有管理层就不敢作出任何反应,只有等你来了才开始活动的样子吗?”
想起那天他还是有点黑线条,也不等他回答,殷如直接说下去,“廉先生,你能确保自己什么时候都能够及时出现吗?你能确保自己每个细节都能事必躬亲吗?如果做不到,就要用制度代替个人支撑公司,至于这当中会损害到某些原来核心层,也就是您直系亲属的原有特权,那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明白。”这个他怎么会不清楚,“但要讲究方法,不能这么急。”
“放心。”她又微笑,好像在谈天气,“相似的案例有很多,欧洲家族企业百年根基,到最后也不是能够顺利接受,人只要意识到不转变便是死路,一切都可以妥协。”
冬天天色暗得早,她说这个话的时候,他背后的落地窗外已经夕阳渐落,光线并不强,橙红色的,越过他的肩膀打在她脸上,这么小的一张脸,居然能够给出这样大的存在感,令他感觉奇异。
可是说完她又咳嗽,还是双掌合在脸上,这次眼睛没有看他,低低垂着,只看到睫毛颤动。
不等大脑思考,他已经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要不要我叫医生来看一下?最近太冷了,小心感冒。”
这口气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多年,熟稔得厉害,咳嗽声停了,她诧异地看过来,眼光充满了问号,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对于这个提议,殷如当然是一口拒绝。
她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看法,就像她一直以来都知道生活中的其他男人对自己的看法一样——她还是不是女人?就算是,这样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吧。
嫁不出去有什么关系,她也不稀罕。
她崇拜的女人是赖斯,别人送一把扫帚让她滚出国务卿办公室,她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提醒自己再接再厉。
男人可以身居高位叱咤风云,她身边也多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例子,什么年代了,少来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
这些年来各个国家跑,也有一些不知死活的例子,但绝大部分多男人在跟她约会过几次之后便自动消失,人间蒸发得飞快。
她知道为什么,哪个男人受得了一个动不动就反驳他思路有问题的女伴,有一个做律师的比较直白,在第三次在她面前哑口无言的时候终于愤而反击,“殷小姐,看到过那些最终抱着一只猫孤独终老的老太太吗?就算是新时代了,女人也要有温良谦恭忍让的美德,你不可能这样得意一辈子。”
那时候两个人正在某个高档餐厅吃饭,她当场站起来,表情冷淡,“这位先生,看过那些最终连一只狗都没有的孤寡老头吗?新时代男人要有温良谦恭忍让的自觉,否则你很有潜力胜任那样的角色。”
回家后觉得自己幼稚,跟那种人多啰嗦什么,可又觉得很痛快,以后更没了跟乱七八糟的男人约会的兴致。
而且廉云这种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就在心里给他盖了戳——纯粹的中国传统大男子主义兼男权至上的代表人物,哪哪都跟她不对盘。
就是这个不对盘的男人,自这天之后,越来越多对她投来关注目光,越来越多匪夷所思的提议,到后来就连自己的组员都知道,廉式总裁对他们无所不能的神力女超人组长有意思,让她大感招架不住。
然后心里就有点怨气,对他越来越冷淡,能不接触就不接触,除了必要的工作联系,平时连最基本的客套都省了。
对她的冷淡,廉云完全不以为意。
他是那种中国人当中少有的个性直接作风强硬派,否则当年也不可能书读到一半定就决定直接回国,跟家里招呼也不打一个。
没考虑太多,他觉得殷如很值得一追。
她的确不是什么传统的温良女子,跟他家里对女性的一贯标准要求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说什么都可以互相沟通无碍,有些平时跟叔伯们都说不通的地方,她也往往能一针见血。
这样的女人是宝吧,稀世珍宝。
反正她的项目至少要做大半年,他有得是时间。
两星期后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约会。说是约会,其实更像是他无所不用极地用强耍诈得来的机会。
她住的地方是集团提供的酒店式公寓,他当然知道地址,已经快到农历年,她所带的工作小组成员差不多都是外国人,大部分趁此机会在中国旅行,或者返回自己国家跟家人度假。
但据他所知,殷组长这次不会离开上海。
这是他的秘书从她某个组员得到的消息,至于他的秘书怎么办到的,后来这丫头又怎么过年的时候跟那个老外一起旅行去了,他只关心结果,不在意过程。
又知会了公寓下的保安,要他们殷小姐一到酒店就打电话通知他。
算好时间开车到公寓楼下他才打电话给她,那头声音诧异,“什么事?”
“有一份方案想跟你讨论,想赶在放假前确定,现在方便吗?”
那头沉吟,然后她说,“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
“很紧急,算加班吧,额外的,计时收费也可以。”知道她对工作的事情认真无比,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还是迟疑,后来到底答应了。
保安给的信息有误,原来她并不在家,而是在公寓边小路上的日式居酒屋一个人吃饭。
真的是一个人,居酒屋很小,冬天里没什么客人,他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殷如。
她正在喝酒,面前是黑色的鱼尾盆,花开富贵的刺生拼盆,三文鱼绯红肥厚,鲷鱼油白,北极贝尖顶一抹深红,饱满晶莹的鱼籽散落在四周,萝卜丝切得细长盘绕,雪白的一层。
殷如很大方,看到他就招手叫老板娘加酒和酒杯,然后接过文件支着头仔细看,又把刺身拼盘往他面前推了一下,“尝尝,这家不错。”
根本就是他临时抓出来的一份文件,哪有什么值得多看的,但她仍旧一脸认真,掠在耳后的刘海松散下来,斜斜掠过眼前,他就坐在对面,一手倒酒,双眼看的却是她低垂的前额。那双凤眼堪堪被发丝隔开一瞬,她便利落地双指并拢随手一掠。
他看得呆住了,那么认真的表情——他生命中任何一个女人,在工作的时候跟她都没有可比性。
看得入神就忘了手里还在进行的动作,透明的酒液转眼就注满了,沿着杯沿一直溢出来,酒香四溢。
手上一凉,又是她雪白的手指,仍旧双指并拢那么一挡,“小心。”
大概是他发呆的样子太好笑,然后她就笑了,齿如编贝,光华四射。
也有男人对着她发呆过,但在她全神贯注工作状态下,这绝对是第一回,意识到这一点,殷如突然觉得很愉快。
然后气氛就轻松下来,聊了几句方案,文件被推到一边,两个人开始闲聊。
他说为什么过年不回家,她微微笑,灵巧的手指在空中做飞翔的姿式,“爸爸妈妈在非洲第n次蜜月旅行,不要做电灯泡是孝顺女儿的职责。”
“你可以自己去旅行啊。”
“坐太多次飞机了,看到机场有时候想吐,能够安安静静休息几天也不错。”两小瓶清酒以后,殷如话渐渐多起来。
那是很小的白瓷酒瓶和酒杯,她手指细腻雪白,指尖轻轻掂着杯沿,像玩偶的道具,异常可爱好看。
一瞬间廉云觉得自己是喜欢上她了,殷如是可爱的,他居然觉得殷如是可爱的,这世界上其他男人能够体会到吗?
“过两天我就回河南,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飞回去聚一聚,家里的老传统。”
“是吗?一定很热闹,有没有舞龙舞狮?”她微笑,早就听说廉家传统,倒是有点好奇。
“是很传统,还有乡里的祭祖仪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这句话又是脱口而出的,她的反应和上次相同,异常诧异地看过来,眼光充满了问号,好像又是第一次认识他。
自然,殷如也没有同意他的突发奇想,和他一起回家过年。
后来想起来,幸好她没有去,老家只有一群女人小孩,男人们基本上都是一年才回去一次,而且还有一个他快要忘记的人物——陈丽。
因为接手集团掌权之位之后无数工作千头万绪,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印象中陈丽就是那个整天跟在母亲身边进出的安静女生,没想到这次一回家,原本很少有共同语言的父母一起出面跟他谈话,要求他尽快跟陈丽成婚。
这算什么跟什么?结婚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简直开玩笑。
可是父母表情认真,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他说来说去就是说不通,后来没办法,一气之下还没到初三就飞回了上海。
大过年的,公司空空荡荡,哪里有人,他在上海的住所又大而空旷,连工人都回去过年了,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在这个城市,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殷如。
打电话给她,没想到她真的还留在上海,哪里都没去。
直接开车到她暂住的公寓,是早上,昨夜的烟花炮竹一地碎屑,碎红处处,她对他的造访也有点意外,但看到他手中提的一大堆年货,又不好意思不请他进门。
公寓不是很大,但是装潢精致,非常舒适,她在家里居然是非常居家的打扮,跟之前所见过的所有干练造型都截然相反,衣料柔软,宽袍大袖,桌上搁着浅蓝色的碗和勺,低头一看还是最传统的南方过年点心,一碗汤圆。
客人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吃独食,随口问,“你吃了没有?厨房里还有一点,要不要?”
当然要,他点头非常迅速。
吃了第一口就愣了,糯米细腻,里面是正宗的荠菜肉馅,一个个搓得溜圆,上面还有尖尖的小揪,完全是手工汤圆的外貌和口感,跟超市里买的速冻食品差了一天一地。
还是不敢相信,他捧着碗小心确认,“你让阿姨做的?”
“阿姨?这时候哪里有阿姨,这地方都空了。”她也在吃,闻言抬头直接给出答案,“我自己做的。”
这次他真的是呆住了,再看她眼光就完全不同。
谁说殷如不像女人,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都反复写着女人这两个字,鉴定完毕。
外面又有炮竹声,吵吵嚷嚷的,可他却只觉得喜庆,而且那喜庆的声音仿佛是从自己心里传出来的,欢喜得要命。
一边吃一边看着她,越看越心动,然后就脱口而出“今天你没什么事吧?不如等会一起出去逛逛?上海周边有些城市景色不错,要不我们去苏州或者杭州?”
原本低着头勺汤圆的,听到这句话,殷如抬头望了过来,眼光很淡,声音也一样,“廉总裁,恕我直言,你这是要追求我吗?”
说得这么直接,没有面对这样的女人的经验,廉云当场无语。
对殷如来说,生活中是否存在一个男人,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意义。
所以在廉云这么直白地提出邀约之后,她也没有感到受宠若惊,或者异常感动,只是有点吃惊。
为什么这个看上去就是传统大男人主义的廉云会看中自己?她明显不是他会喜欢,或者适合他的那一型。两个人一点共同点都没有,思想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呢?
不过上海周边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她原本就打算好了趁这个难得的假期到处逛逛,不过就算要去她也可以自己开车,哪里用得着他陪?
人真的不能太铁齿,太铁齿了就会咬到铁板。
第二天殷如开着租来的车心情很好地飞驰在开往高速的大路上,她开车一向小心,限速多少就是多少,可是半途上就听到一声闷响,然后车身就整个往一侧倾斜,侧边又正好有一辆车想切入她前面车道,双方都吓得猛踩刹车打方向,但还是车头相擦。
下车才发现是意外爆胎,对方车里也下来几个男人,操着响亮的本地口音,有人打电话有人冲过来看车头,场面热闹非凡。
一句话都没听懂,殷如直接拨110。她对各个国家的紧急电话还是有常识的,一看这架势就不能善了,还是找警察比较实际。
没想到警察来是来了,看完现场之后接了几个电话,直接就要把车拖走,又让所有人去警局解决问题,连她也不放过。
觉得不可思议,但她还是去了,到了那里就觉得不对,那辆车里的几个男人气焰嚣张,又不停和几个警察大声讲话,她听不懂方言,问旁边一个中年人,那人开始不出声,后来走到角落里压低声音对她说,“小姑娘,这些人有关系的,等下你肯定要吃亏,还是快找人来帮忙吧,你一个人搞不过他们的。”
什么意思?关系?不是第一次在国内工作,她对这个词并不陌生,看这个情况也觉得不对劲,但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个过客,又是大过年的,让她这当口找谁去啊?
最后终于想到,的确是有一个人她可以找,廉式总裁廉云。
廉云几乎是立马赶到的,路上拨了几个电话而已,等他到的时候接待警察的脸色都已经一百八十度转弯,原本被冷落在一边没人理睬的殷如也早就被好好安置在一个暖气充足的休息室里热茶伺候着。看到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嘴角牵起,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带了人过来,立刻就接手一切后继事项,乐得不再操心琐事,殷如跟着他就离开了警局。
后来是和他一起去的苏州,刚刚得到他的热情帮助,殷如也不好意思太给他脸色看,坐在车厢里好歹要说几句,他们俩的共同话题不外乎商界财经,聊到后来兴起,居然转眼就到了目的地,就连她都还觉得路程异常的短。
苏州是个小而典雅的城市,园林异常精致秀丽,假山玲珑,移步换景,转眼就迷失了方向,又不知不觉豁然开朗,亭台水榭,没有一样不是别有洞天。
两个人又去观前街找了一家最传统的苏式酒楼吃饭,心情放松,又有美食美景,一天下来,两个人对彼此的熟悉程度向前飞跃一大步。
回程的时候高速路平缓笔直,两边风景单一,累了,一开始殷如还想撑着不睡,但车开过第一个收费站之后终于熬不住,迷迷糊糊就进了梦乡。
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已经到了上海市内,正行驶在延安路高架上,夜里霓虹初上,高架两边仿若灯海,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
侧了侧头,廉云正往她的方向看过来,四目相交,他眼里微微一亮,然后对她笑了,“殷如,我的确想追求你,可以吗?”
这个问题是她提出来的,上一次他哑口无言,隔了几十个小时终于听到回答,才睡醒,也第一次有男人这么直白地对她说这样的话,殷如伸懒腰的动作做到一半就僵在那里,这次轮到她哑口无言。
也许是因为过年气氛太好,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是独自待在这个城市的孤独,也许是因为冬天快过去,春天快到了,雄性和雌性的荷尔蒙都开始蠢蠢欲动,总之莫名其妙兼稀奇古怪,这次短途旅行以后,殷如开始不再排斥这个男人频繁的出现,甚至偶尔觉得享受这个人的陪伴,至于追求,也算默许了。
之后他们就真的在一起,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明明天差地别,明明没什么共同点值得一提,可是水到渠成,彼此都乐在其中。
廉云觉得,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比殷如更适合自己了,相处越久,就越觉得自己选择正确。
她美丽而聪慧,说话言之有物,在公司经营理念上经验丰富,见解独特,高出他所有接触过的所有女性一大截。他原本就是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有她在身边更是热血沸腾,无数想法层出不穷地冒出来,有时候激动起来,半夜都会摇醒她说个不停。
殷如感情表现没有那么直接,但是两人相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是初次恋爱的小女孩,知道自己的感觉。
她开始享受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想到他便微笑,手机随时贴身带着,每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话可以聊,就算是会议间隙,抽空说两句也是好的。
两个人都很忙,但分开稍久就会想念,偶尔她待在某个地方太久,他也会努力找时间飞去看她,停留一个晚上也好,聊解思念的辛苦。
就算待在同一个城市里,大多数情况下见面也已经是深夜,他精力过人,有时候真缠得她没办法,手头再多的工作都被丢下,天大地大,男欢女爱最大。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快乐,记忆中总是那些美好的片段总是漫长而无止境……以至于她每次回想,都会嘴角含笑,眼神柔和。
很久很久以后,她被人疑问,有没有后悔?
不,她不后悔,因为她快乐过。
爱情是个奇怪的东西,相爱的时候就恨不能融为一体,有一点时间就想与对方在一起,就算各干各的事情,眼睛里能够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也是好的。
但是两个人毕竟是不同的独立个体,共同点也有,生命里工作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其他剩余部分就只能靠边站。
廉云的集团再怎么庞大复杂,该做的事情再怎么千头万绪,这个项目还是在一年之内结束了。
殷如小组的工作计划已经排到三年后,下一个项目在韩国。
原本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但至少是在同一个国家,但是等她新的项目开始之后两个人都慢慢意识到这样下去是很难维持的。
有谁受得了恋人之间的相处连一个月一次都不能保证?甚至偶尔只能在飞来飞去的间隙中,匆匆在机场见个面。
最后让两个人同时崩溃的也是因为机场,难得有两天假期,她从韩国坐早班飞机到上海,下飞机就看到五六通未接电话,有廉云的也有自己工作组打来的,才要拨回去电话又响,她的副手在那头声音很急,“组长,首尔这边出了大问题,您能不能马上赶回来?”
问了几句果然是紧急情况,她懊恼,又拨电话给廉云,廉云声音也很急,“小如,你到了吗?”
“刚下飞机,不过韩国那边出了点问题,我可能要坐下一班飞机赶回去,你呢?”
“早上刚接到安徽分公司的电话,劳资纠纷闹得有点大,我要立刻赶过去,现在也在机场。”
这么突然?有点失望,不过算了,他们两个原本生活就是这样,她可以理解,“你是几点的飞机?还有时间吗?上机前我过来找你?”
那头背景嘈杂,他好像在叹气,又有些烦躁,“我在虹桥机场,还有两个小时就起飞,来不及了。”
虹桥机场——她差点忘了上海是有两个机场的,而且是在这个城市的两极,当中差了十万八千里。
事实而以,放在平时,她是绝不会接受不了的,可是接近年底,他和她都是最忙的时候,这一次他们已经快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对方,而她为了这两天的假期已经不眠不休忙了足足一个星期,突然感觉很不好,她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她跑出去叫车直奔虹桥机场,客人上车后脸色就不好看,一路上司机都不敢吱声,应她的要求把车开得飞快,老天也帮忙,这天路上还算通畅,到达虹桥机场的时候才用了一小时多一点,简直神速。
这时候才又拨电话给廉云,那头是忙音,等了一下再拨,又是忙音。
干吗哪你,没事不停打电话,殷如瞪着屏幕有些气喘,眼光都是狠狠的。
再想拨电话就响了,接起来那边劈头就是一句,“干吗哪你,在机场也不停打电话,我都拨不进来。”
“你在哪里?”不回答问题,她直接反问。
“在浦东机场,你在哪里。”他更大声了,仔细听,也有些气喘吁吁。
直了眼,虹桥机场大厅永远都人声熙攘,殷如站在一群戴着一色小黄帽的老年旅行团前,握着电话,头一低,没声了。
背景声太吵了,廉云根本没意识到她情绪已经开始不对,还在那里大声问,“你在哪个区啊?妈的,这机场造那么大干吗?还考不考虑人类极限啊。”
人类极限,她确实是到极限了,努力了两次才说出话来,殷如眼眶都憋红了,“别找了,我不在浦东机场。”
“不在浦东机场?”他在那头愣住,“不是说你要坐下一班飞机回韩国吗?我在路上查过了,下一班飞机还有三四个小时才起飞呢,你不在机场跑哪里去了?”
“我在机场,在虹桥机场。”崩溃了,她直接吼回去。
吼完两边都没声了,过了很久廉云才开的口,“你别动,就在那儿等我,行不行?”
不行也行了,她已经筋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再跑?
廉云再赶到虹桥机场的时候就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候机大厅里,身边都是兴高采烈聊天说话的旅行团和游客,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到处都是,而她抱着一个小包坐在排椅末端,对比强烈,益发的楚楚可怜。
跑过去站定在她身前,殷如原本垂着眼睛,这时才看到他,抬头站起身,抿了抿嘴唇却没说话。
第一眼就发现她哭过了,眼眶还有些红,漆黑的瞳仁边隐约有血丝,一丝丝将他的心都勒得剧痛。
一瞬间嘈杂的候机大厅变得真空,身边所有影像和人声都变得模糊遥远,眼里只剩下一个她,伸手拥抱过去,廉云生平第一次用了恳求的语气,“小如,停下来吧,我们结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太遥远了,可在他记忆里永远那么清晰,她在他怀里张大了眼,然后流着泪点头,而他觉得自己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圆满,再也不需要更多。
然后呢?然后就是不顾家族的反对结婚,然后就是她为了这段婚姻做出无数让步,然后就是她终于留在了他身边。
可是这一切的幸福都没来得及感受就仿佛变了味,她在家中如同困兽,而他却越来越忙碌,时间流逝,两个人从见面就忍不住想亲吻爱抚对方到面对面都无话可说。
楞楞看着立在屋前的她,廉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离开他之后,她看起来过得很好,虽然已经是怀孕后期,可是她看上去神清气爽,肤色光润,微笑起来艳光动人。
可是他过得不好,摆脱过去,她走得一身轻松,她永远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完美女子,而他被她这样一声不吭地独自留在原地,仿佛抛开的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
分离的感觉太痛苦了,结婚以后,他们争吵过,冷战过,她做出牺牲,他也做出让步,当她再次返回工作之后,他以为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们最终会从婚姻的阵痛中解脱出来,找到一个让彼此都满意的相处方式。
可事实证明,这一切都行不通,她最后还是离开了他,斩钉截铁,毫无回头的意思。
可是他想念自己的妻子,他仍然爱她,不希望与她分开。一开始他希望她会意识到同样的痛苦,可随着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他终于意识到殷如的决定有多么坚决,坚决到最后他只能请专业人士来寻找她的行踪。
那头殷如已经说完电话,这时抬起头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一开始表情是不敢相信,然后又盯着他不放,漂亮的凤眼一眨不眨。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个男人了,其实过去也有长时间分开的时候,尤其是婚前,那时候两个人都是一天恨不能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分分秒秒忙碌不休,有时电话里才说了一句那头又被其他人打断,她和他都一样,不得不搁下电话先处理,短短几句话,来去不过是,“你好吗?我想你。”很多时候却隔了一整天才能讲完。
后来她在机场哭泣,他在她耳边恳求,“停下来吧,我们结婚。”
双方父母都表示反对,但她家里作风民主,虽然不苟同她的决定,也没有非常坚决地阻止。
但是廉家完全不同。
廉云祖籍河南,家族庞大,是传统商家的代表人物,他又是执掌集团的一把手,这样仓促决定的婚姻大事立刻在家族里闹出了轩然大波。
廉式家大业大,祖祖辈辈又一向把持着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中国农民传统原则,家族联姻倒不太喜欢,家里男人上下一心地娶妻娶贤,男人常年在外,女人全都留在家里生孩子带孩子,回家见着了也是低眉顺眼贤惠得很,看着放心,后顾无忧,从来都是相安无事。
这种和谐平衡的状态一直延续到廉云把她带回老家,然后突然变味。
她的出现简直就是深潭里爆出的第一波浪,除了父母,所有直系叔伯也都赶了回来,除了过年老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殷如是什么样的人,又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与廉云父母交谈五分钟之后她就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受欢迎。
但这些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爱的是廉云,想要与之在一起的也是廉云,他的父母常年留在老家,叔伯在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生意,廉云生活中跟他们的交集更多是在董事会里,她不觉得这会对她和他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她错了。
传统家庭的力量是巨大的,廉云的想法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原本对他执掌大权腹诽已久的亲属开始将矛头指向她,将她的职业背景以及突然放弃工作视为对廉式的威胁。
可以理解,如果她身处一个这样的传统家族,利益永远分配不均,掌门人又突然想要迎娶一个强有力的外援,任谁都会心里有臆测。
虽然他没有开口,但是她看得出来,廉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爱这个男人,以她的性格,也做不来藏头露尾的逆来顺受,因此决心一下,直接就去找了廉家的长辈们。
他们反应冷淡,又绝不信任她的说法,直到她冷笑,那要如何证明?
文件摊开在面前的时候她才猛醒,这些人早已准备好这份东西,单等着她自投罗网。
或者是她太小看这些老一代人的利害,到底是老谋深算。
落笔的时候她觉得悲哀,仿佛自己放弃的不是白纸黑字表明的那些实质利益,而是她过去的所有人生。
但是当她在礼堂里立在廉云身边,看着他对自己微笑,然后牵过她的手的时候,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已经别无所求。
她没有后悔,就算是婚后最寂寞的时候也没有。
他给她带来笑容,让她觉得自己再无欠缺。老天没有亏欠她任何东西,这世上所有的快乐都有代价,她愿意付出。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依旧忙碌,而她却像被生生折翼的飞鸟,困守在那栋巨大而华丽的宅子里,生活的全部内容只剩下等待。
吵过闹过,他一开始安抚,后来不耐,最后拂袖而去。
很多时候,她独自在晨光中醒来,屋后绿草如茵,鸟鸣声声声传入耳里,屋里也有人,但没有一个是她真正需要的。
傍晚的时候又在那么多间房中缓缓走过,夕阳瑰丽,但无人共赏,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尝试过,也努力过,最后让她离开的是绝望。
爱和长久,是否只能选择其一?她做不到平淡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改变,做不到有他没有他都能享受每一天,而他也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想法,虽然双方都作了让步,但事实证明,他们仍旧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世界永远都无法融合到一起。
离开的时候她并不恨这个男人,只是做了自己觉得对的决定,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到处旅行,就连妈妈的陪伴都拒绝了。
走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看了很多,当然也有想起他,有时候独自立在无边美景中,身边过客无数,人人相携相伴,也会觉得凄凉。
但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决定均不后悔,因为后悔于事无补,只是徒增自己的心理负担,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那就不要回头。
忘记一个人,最好是再也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彻底断了联系,让时间好好磨清自己的记忆。
可惜她做不到,叶齐眉经常和她联系,隔三岔五就把廉云的近况汇报仔细,甚至连陈丽的来龙去脉都一并说了。
她知道齐眉的意思,她本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与她实在投缘,在这件事情上又意外地坚持。
刚才她还在跟她通话,万里之外叶齐眉的声音非常快乐,她怀孕了,与成志东最终修成正果,又提起廉云,说他一直在寻找自己,最后结束通话的时候很诚恳地对她说,“殷如,能不能给我一点信心?让我相信一切崎岖都是为了考验,是为了让彼此知道经历过一切,最终还是希望生命中有这个人的存在,有这个人的陪伴,让我相信爱情成就婚姻,婚姻成就幸福?”
她没有回答,但是切断电话抬眼的一瞬间,居然又看见了他,廉云,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他看上去丝毫未变,也是,男人的青春漫长,又不用忍受生育变化的折磨,只要保养得宜,足可以从青年骄傲到老年,历久弥新。
但是他的眼里泄露情绪,焦躁痛苦,看着她居然紧张到一动不动。
觉得意外,又很神奇,眼前有幻觉,许多有他和没有他的过去与未来平行交错,漫天铺开,犹如两生花。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快乐过,寂寞过。
没有他的时候,也会有快乐,当然也会有寂寞。
但那些是不同的。
殷如,能不能给我一点信心?让我相信一切崎岖都是为了考验,为了让彼此知道经历过一切,最终还是希望生命中有这个人的存在,有这个人的陪伴,让我相信爱情成就婚姻,婚姻成就幸福?
那些话还没有散去,在安静的夜色中反复缭绕,突然觉得迷茫,心里隐约感觉一块空置很久的地方突突地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竭力想挣脱什么,自由地奔出来。
那个东西,是勇气吧?
再来一次的勇气?
又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突然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殷如侧了侧头,微微笑了。
番外如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