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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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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逃犯-海男
我和我的《女逃犯》(代序)
一直梦想着写那样一部小说:小说的私秘性就像胸花一样镶嵌在私处。写小说需要一种机会,每个期待写作的人都在等待,在创造和焦虑之中等待屋于自己的一个特殊机会降临。2005年的1月,这是干燥而冰凉的云南冬季的开端,我散步到了一条南边的铁轨前,在铁轨两则是荒芜野草,迎着那个午后的冬日阳光摆动着,我就是在这条荒凉的铁轨边上虚构出了《女逃犯》——2005年,我的第一部小说。在那一刻,我的动荡得很厉害,轰鸣的火车来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铁轨外的草棵间,我突然感觉到我的整个世界都在竭尽那种小说有可能的私秘:即一个人和另一个的关系。这就是小说的悬念和小说的故事往何处去延伸的意义。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很显然对我于我来说很陌生,与我过去小说的相同是女性,我一直在讲述女性故事,今天也不例外,自从我坐下来开始写作《女逃犯》时,我的题目很显然已经涉及到了性别。只不过,这个故事对于我来说很陌生又很新鲜,就像小说的女主人所置身的那种恐怖和颤栗,如果写作需要制造一种情绪,那么对于我来说这情绪就像胸花中镶嵌的那种暗红色:它正微微地起伏着。
试图通过小说来解决社会问题并不是我的追求。然而,我着迷于人性,这个被我所建立起来的人性世界是用语词来构造的。在这部小说中,我比以往更注重语词,也有可能当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正在力图享受语词生活给我生命带来的那种纠缠式的快乐。所以,我陷入了女主人公奇特的命运之中去,我陷入了在两个女人傀儡关系中纠结出的色之谜的世界,它涉及到男人,在所有人性中,男人和女人重叠在一起,不仅仅可以显现了性别之间的差异,更为重要的是显现出了他们荒诞身体中产生的旋律。女主人一直在往前跑,因为一桩活生生的人命案而变成了逃犯,因为恐惧而变成了别人的傀儡。这个故事的意义在于:女人除了拥有姿色,还有诡计和阴谋,女人因为跟男人在一起,而学会了鉴别时间的真伪,因为男人而变成尤物和奴隶。
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为这部小说制造了具有私秘性的一朵胸花。我也为小说制造了令人焦虑的悬念。我喜欢在这部小说中女人因为记忆和历史制造了阴谋和复仇的计划,因为如此,这个故事才显得像南方红色的辣椒一样辛辣,它刺激着我们的五脏,刺激着我们生活中最暗淡的地方。
因此,小说的女主人在后来的故事中开始追求着真理,这是一种心灵上的真理,因为只有真理才可能让她获得自由,只有真理才可能让她终止逃犯式的奔跑。简言之,只有真理才可能让她胸前镶嵌的那朵私秘性的胸花开得鲜艳起来。
《女逃犯》是我写作生涯中的一种递嬗,犹如时间以巨大的、悄无声息的力量改变我们的容颜之谜。而那束私秘性的胸花是我献给读者和人性的礼物。
她,一个女人,因其人性之谜突然开始跑起来;因为恐怖而变成了逃犯。在活着这强大的现实问题面前,她用其生命的力量一直在逃跑,这就是她的故事。此小说可翻开任何章节阅读,因为任何章节都变幻出一个小魔法,简言之,在逃的历程之中,任何一个细节,一个午后,一个半夜都是一个小故事。
女逃犯二
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不停地后退,从这一刹那间开始,她就选择了后退,然后是电梯,她顺着电梯滑落而下,退到了饭店的花园中,几个人已围成了圈,那是饭店的保安,一定是他们刚才巡游听见了撞击,这撞击声并没有到达李水珠的耳朵之中,因为撞击声发出时,她正顺着电梯下滑,完全封闭式的电梯阻止了声音到达她耳边,所以,她满以为李水苗还在活着,她只是被空气、浮云、树枝和惊恐、无耻绊住了身体而已,因而在小花园,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奔向地上的身体,那是从22层楼上落下来的身体。
几个保安已经在给110打电话。她靠近了李水珠的身体,保安走上前阻止她说:“你是什么人,不许靠近她,我们要保护现场。”另一个保安说:“要不要送医院?”他们已经拨通了120的电话,救护车15分钟后就会到达。刚才问她的那个保安又一次对她说:“你是她什么人?”她缩着身体,从那一刻开始,她的整个身心都在扭曲起来,每听到一阵风声,车轮声、叹息声她都会缩起身体。很快110、120的车同时出现了,有几个警察勘察了现场,接下来,120的担架落在了李水苗的身边,几个穿白大褂的声速地将她抬上了车,李水苗被送往了医院。110的警察依然未离开,此刻,外围已经来了许多的人。
李水珠打了一辆出租车奔向医院,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重现着一个保安向110警察讲述看到的情景,年轻的保安恰好经过那条石板路,李水苗的身体撞击在石板路上时,他以为是地震了,他环顾着四周,回过头去,便看见李水苗的身体蜷曲在石板路上,他走上前去叫唤道:“喂,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另一个保安惊叫着从另一条小径上跑来了,他惊叫着,他以为是一团棉絮从空中落下来了,他没有想到是一个人从空中飘落下来,因为他看见了飘落的过程。
一团棉絮和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区别,如果一团棉絮从空中落在地上,它会发出撞击之声吗?李水珠的泪水在这刻完全蒙住了双眼,她离开了现场,她不断地想着一团棉絮和一个人的区别。她太熟悉棉絮了,每当躺在床上时,她的身体每夜都在棉絮的柔软、轻盈的棉絮中翻滚着,她想着裹住身体的棉絮,想着那种柔软的舒适性,而身体却是另一回事。
然而,她的妹妹李水苗的身体从22层娄上落在了石板路上。自此以后,李水珠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翻天覆地”这个词太危言耸听了,太夸张了,太极端了,不过,就是从那一刻以后,李水珠在黯淡的小道上,开始避开保安的目光,这是第一道关口,保安的目光是必须避开的,因为保安看见了她跌跌撞撞地奔向李水苗的情景,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来不及想,需要避开的还有110的警察们,他们来得太快了,比她想象的及时,120的救护车当然也快,就像箭一样飞过来。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警察赶到时,已经围了三层人,她被挟裹在其中,从那一刻起,她就被挟裹着。
也许惟其被挟裹住,她的身心才可以隐藏,在之后,她的命运和身体将被众多的事物和世界所挟裹住。除了墙壁和房屋挟裹住她外,还有陌生人流所延伸的好地方;除此之外,挟裹她的还有奔逃之声,她此刻正奔逃在医院的抢救室外,这是一条幽深的走廊,潜游在走廊上的来苏味儿足可以窒息她的鼻翼,然而,她的鼻翼依然呼吸着。
女逃犯三
令人窒息的几个小时过去了,急诊室的门哗然打开,一道寒冷的凉气在那个炎热的下半夜穿行而来,使站在门口一直在守候中的李水珠浑身颤栗了一下,她慌乱地仰起头来,走向那个她认为是救治李水苗的医生。当她一开口,医生就问道:“你是死者的什么人?”哦,李水苗突然变成了死者,不可能吧。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地靠近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床,滑轮磨擦着地板的声响回旋在走廊里,她伸出手去的姿态仿佛从一枝残枝上凋零下来的水果。白布被掀开了,她看到了李水苗的脸。推着滑轮的医生突然扭过身来大声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死者的什么人。”然而,她开始在这声音中奔跑,她已经知道,李水苗已被送到停尸房去,因为这是一具无人认领的死尸,因为这是从22层高楼上跌下来的死尸。
她到底是谁?她奔出医院,她必须奔出医院,李水苗死了,在她举起手掌之后,李水苗被逼到了边缘。她到底是谁,难道她就是凶手吗?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她的父母已经睡去了,每个下半夜都是父母进入梦乡的世界,所以,她不想惊醒他们,从打开门的时候,她就赤着脚,她奔向卧室,她知道天亮以后,一场铺天盖地的、惊雷似的轰鸣将降临这个家庭。
保安和医生的声音交织在她的面前:你是谁?你到底是死者的什么人?所以,她知道,从一场死亡中逃逸出去,这就是她的命运,她拉开抽屉,里面有她的身份证、零用钱;她拉开衣柜,她的衣服和李水苗的衣服挂在同一只衣柜里面,她随便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一只旅行包里,然后出了卧室,她蹑手蹑脚地到父母的卧室外,倾听了一下动静,这个世界的动静暂时是平静的,就像父母起伏的呼吸声一样有秩序。
只有李水珠在这个下半夜进入了不正常的秩序之中。简言之,从她带着妹妹出门的下半夜,世界就失去了正常的秩序,如果我们能够进入她的内心,看到她那团在夏日炎炎的列日下燃烧着的嫉妒的火苗,那么,我们就知道正是那嫉妒使她失去了正常的秩序。
她摸黑下了楼,才发现自己用手拎着鞋子,依然还赤着脚,很显然,她已经害怕任何人在这样一个时刻看见她,所以,她克制住身体的任何一个节奏,她不想让身体在这样一个时刻撞击出任何一种声音来。她已经进入23岁,她具有许多生活经验中的一种经验,那就是如果这个世界都看见了她和李水苗置身在22层楼上的情景,她就变成了凶手。
她穿上鞋子,挟裹在了平静夜色之中。此刻她只想逃避开警察的目光,逃避开保安、父母和医生的目光,她知道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快,是的,事情并没有坏到最后的极限,因为没有任何人见她在那个半夜同李水苗上了22层楼,当然,母亲知道她姐妹俩一块出去。如果想寻找什么证人的话,母亲是惟一的证人。
现在,用不了多长时间天就会发亮,黎明的降临让她感到畏惧,所以,她想赶到火车站,她还是想离开这座城市,她想让母亲知道,她和李水苗出门以后就没有出现过。现在,似乎她最害怕的人就是母亲了,至于那些个警察、饭店保安还有医院的医生,都只跟她短促地见过一面,并不会记得她的面孔。而且又在晚上,夜色会让面孔失去清晰度,失去真实性。哦,应该感谢夜色,如果没有夜色的掩饰,那么,李水珠就不会走上逃跑的第一步。
坐上火车时,时间已经进入了黎明。这是火车站发出的第一次列车。她坐在窗口,一动不动的姿态已经接近于一具木乃伊,已经接近于焦虑的、惊恐的病人的面孔。火车朝前滑动时,她的目光本能地掠过了车窗。
车窗外,几辆推着饮料、面包的三轮车浅搁在月台上,几个为数不多的送别者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挥着手臂向送行的人辞别。那些手臂或长或短,或纤细或粗壮在挥动着。她的对 面坐着一个吸香烟的男人,从一上车,他就开始吸香烟。她讨厌香烟味,她第一次恋爱时,男友的嘴里散发出香烟弄得她很不舒服,那些香烟从牙齿和舌头中散发出来,使她后来忍无可忍,终于,她划清了两个人分手的界线。
第二个男友降临在大学校园的舞会中,他带着她在舞厅中旋转了几个星期后,两个人再度陷入了难舍难分的热恋之中去。这热情且直持续了一年,他和她都相继毕业,跨出了校园区,然后她公开地把男友带回家来。很显然,她后来在漫长的逃亡生活中回首往事时,把这一切错误归咎于那个傍晚的桔红色的光线之中。
那天傍晚,她穿着一条桔戏色的裙子,这是她最喜欢的色彩:热烈而又疯狂,她听到男友的敲门声时很激动地打开了门,她没有想到门外站着的不仅有男友,还有李水苗。他们是在楼下相遇的,因为李水苗长得太像李水珠了,所以,男友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李水珠的妹妹。事情就是从那个傍晚开始的,在餐桌上,男友的目光除了盯着李水珠之外,当然也在盯着李水苗,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语言,两个人都是从艺术学校毕业的,虽然两个人没有从同一座大学毕业。相反,李水珠——这个从哲学系毕业的人被搁到了一边,也就是从这一天晚上开始以后,李水珠就发现了李水苗在跟自己的男友秘密地约会。
这约会从餐桌开始过渡到酒巴,再过渡到旅馆。因为李水珠男友是不会把李水苗带到他的出租屋兼画室去的。李水珠有他出租屋的钥匙。此刻,她握着那把钥匙,她很想从窗口把钥匙抛下去,窗外不时地出现陡峭的山坡,如果把钥匙抛出去,它就会顺着山坡再滚动开去,如同李水苗的坠落。激起她胸部愤懑和嫉妒心的就是当她发现男友和李水苗在旅馆开房间约会的那个黄昏:刺鼻的香水味从关闭的房间门中弥漫而出,随即她听见了一阵青春或放荡的笑声,一阵令人肉麻的笑声,一阵对于李水珠来说是致命的、无耻的、撕心裂肺的笑声。
李水苗同男友偷情时的笑声震动着她的耳膜。她想割去她的耳朵,这样她就不会听到那声音了。然而,笑声却移植在她心灵深处,犹如一个毒瘤在她身体姿肆地生长着。这一切使她带上李水苗出了门,上了22层楼。
五个小时以后,火车到达了终点站。她上火车站时,并没有任何目的地,她买下了那个黎明第一次列车的火车票,她只想快点离开,快一点离开母亲的视线,快一点离开22层楼,快一点离开警察的目光,快一点离开浅搁在停尸房中的李水苗。因为快一点脱离现场,已经成为她的宿命。
在这种宿命面前:她下了车,来到了这座叫香亭的火车站。有关宿命的问题就是从火车站开始讲述的,它是这部小说的女逃犯李水珠逃亡生活中的第一个地名。
女逃犯四
走出火车站,才发现车站离香亭县城还有五公里。车站门口停着几辆摩托车,一个男人走前来问她是不是想到县城去,男人说只须五块钱就以到县城,太便宜了,这段路是没有出租车的,也没有公共车,如果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而且这段路是如此地荒凉,一个女孩独自走太不安全了。李水珠来不及犹豫就上了摩托车,她太熟悉摩托车了,在与第二个男友恋爱的时光里,她总是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她用青春的身体占据着后座,而她的两手总是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腰。她此刻毫不犹豫地上了车。男人说:“你别害怕,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吧。”她没有吭声,对她来说,一言不吭就是状态,她就是用这种一言不吭达到奔逃的第一步。到达一座看上去僻静的小县城,找一家旅馆,她知道从此刻开始,钱包里的钱会不停地减少,天知道今后会过什么日子,总之,她知道李水苗一死,自己就成了逃犯。
她闭上双眼,风真大,何况她没有头盔,她来不及跟男人要头盔戴上就上了车,这就是命,越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的宿命就开始隐现而出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宿命就像灵魂附体一样离不开你了。她闭上双眼,这一路上,她一直紧闭着双眼,为了防风沙吹进她眼里,而当她微眯起双眼时,看到了满眼的绿色和果枝,这路上的情景并不像开摩托车的男人所言说的那样荒凉,甚至可以说根本就看不到荒凉,看到的 是夏日的全部绿色。
她开始感觉到开摩托车的男人在撒谎,不过他撒谎是自然的,因为他得拉客,没有人坐摩托车,他的生存问题如何解决。因为用不着闭上双眼了,满眼的绿色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后来她竟然看到了出租车,这使她再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不诚实。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为了生存总得撒谎,她又一次理解了他,反正,五公里之后就到县城了,她麻木地身体接纳了这种谎言之后,听凭自己的身体在摩托车上呼啸着。
每一次坐在男友的摩托车上,她的身心都在呼啸着,那是一种青春和肉欲的呼啸,男友会带上她去他的画室,男友会拉上窗帘,那窒息般的热吻之后,就是身体在地板上的翻滚。而此刻,她的身心呼啸中带着一种恐怖,不过,就要进入一座县城的入口处了,这很重要,就像男友进入她身体的入口处一样,只有在那刻,她感觉到一种身心的、全部的熔炼,一种被火焰熔炼的过程,终使人的身心进入另一种境界。
是李水苗破坏了她身心获得的境界……开摩托车的男人带着她拐到一座小院,然后又拐了出来,她的本能告诉她,已经进了县城的入口处,县城的入口处是敞开的,就像女性的身体对男人时敞开着。为什么男人还带她奔弛而去呢?
她开始大声地问男人这是怎么回事,她让男人尽快停车,否则她要叫警察了,男人仿佛并没有听见她在说话。反之,他加快了速度,朝着县城外的一条公路奔驰而去,摩托车已朝着县城外的一片小树林奔弛而去。速度太快了,使她根本无法往下跳,何况她男友过去提醒她:摩托车加快速度时,宛如风神带着你在飞翔,所以,男友让她一定要抱紧他的腰,否则,风神会让她飘起来。
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思虑男友为什么那么快就背叛了她,跟妹妹李水苗苟合在一起。因为摩托车太快了,这种速度仿佛使她和男友的世界分裂开来。事实上,她和男友的世界早就已经开分裂了。而此刻摩托车突然在一片小树林中停了下来,开摩托车的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盯着她胸部说:“我很饥渴,我老婆离开我很久了,是跟着一个浙江商人跑的,我的摩托车无法追上她。我真笨啊,那天上午,邻居告诉我说我老婆跟着那个男人打出租车去火车站了,于是我开始追,追的滋味是那么苦,那么无奈,等我追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开走了。从那以后,老婆就失去了一切音讯,仿佛她从这个世界彻底地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饥渴着,看到你独自一人出现在火车站时,我就知道,你来了,太好了,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做那件事,我一定要……”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然后用他的手臂撕开李水珠的衣服说:“你别无选择,今天,你别无选择,你必须躺在地上,这地上真柔软,我跟我老婆谈恋爱时,我们经常来这里,她真顺从,像一头母鹿一样温顺地躺下去,然后叫喊着,这小树林安静极了……我真没有想到像我老婆这样温顺的女人也会背叛我……好了,让我老婆现在下狱去吧,我每天都诅咒她很快下地狱,让她这个放荡的女人到18层地狱中去生活,好了,躺下,听我的话躺下,尽管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女人,你也要躺下去,否则,我要动粗了……我不喜欢动手,因为那是强暴,我喜欢女人自己动手,为什么你不动手呢?你的脸在扭曲着,你为什么不动手呢,为什么不动手……”
他一边说一伸出手去大声说,在火车站,当你出现在我视线中时,我就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了热度,有了占有你的欲念,这说明我喜欢你了,如果我不喜欢你,我的那个东西就不会挺立起来……“男人已经伸出手去解她的衣服,就在这一刻,李水珠张开嘴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男人不得不松开她。
男人说:“你越咬我,我就更觉得我有强暴的必要,好了,现在,它不再挺立了,几分钟前,它挺立着,现在,它不挺立了,看来,我不能强暴你,我不能去剥夺你不想给我的东西,既然如此,我送你回去吧,我把你送到县城的旅馆住下来吧,我就是这样的男人。现在,你可以松弛你的面部神经了,你可以停止你牙齿间的磨擦了……”
男人终于不说话了,他已经坐到摩托车上去,李水珠用双手护住胸部,女人捍卫自己的时刻就是从捍卫自己的胸部开始的,几分钟以前,她仿佛被置入了一场水深火热的深渊之中去,那时候,她觉到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自己了,所有银幕上出现的强暴行为都被她碰到了,叫喊是徒劳的,四周的静谧如此可怕,竟然连飞鸟都看不到,这里仿佛远离人世,她被置入松枝之上,而男人就在她上面说话。
在上面说话的男人是一个强暴之徒,而不是她昔日的男友。这场景已经被置换,她男友用身压住她身体,如果说她男友的身体是一块石头的话,她的身体则变成了棉花和水。两者之间紧拥着,在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世界中溶为一体。她没有想到,男人在不停地说话,节奏很快,使她知道男人的命运,后来,他竟然放手了,他不再是强暴之徒了。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可能坐上他的摩托车回县城去,环顾四周,根本就看不到回县城的路,如果她步行的话,天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到县城呢?她只好上了摩托车,现在,摩托车不像刚才那样快了,摩托车很缓慢地明前滑动着。
一场挣扎终于结束了,当摩托车到达县城入口处时,开摩托车的男人碰到了一个熟人,他停下来和另一个男人说着话,李水珠就在这个时候跳下了车,然后就开始跑,她看见了县城的警察,他们是巡逻警察,排成一队,她有一种冲动,想跑到警察的队列之中去,倾诉她的遭遇,然而,在一刹那间,她突然想起了那些在李水苗死亡现场现身的警察来,于是,她朝着相反的方向跑着,她回过头去,看不到骑摩托车的男人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女逃犯五
她登记了旅馆的房间以后,还在回望着四周,她太害怕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追上来,所以,一旦她确定周围没有那个男人之后,才找开客房的门。她掩上了门,关上了窗帘,一动不动地伫立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她想进入的小县城,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现场也看不到,她置身在世界之外,她看到客房中有很一只很旧的沙发,有一只带有穿衣镜子的枣红色的衣柜,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她靠近了床,床单看上去还算干净,似乎才刚刚换洗过。随后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卫生间在漏水,地板上布满了水渍,她刚想开门叫唤服务员就听到了敲门声,也许是服务员送水来吧,因为刚才登记房间时,服务员说一会就给她送开水来。她打开了门。
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站在门口对她笑了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就走了进来。男人拉开了窗帘说:“空气太闷了,让空气吹吹房间,哦,我是来道歉的,刚才我太不像话了,我太像一个暴徒了,我的行为一定已经吓坏了你……”李水珠指着男人说:“你给我出去,你要再不出去,我就会叫警察。”
他笑了笑说:“用不着那么紧张,我会出去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让你计厌让你害怕的那种人,刚才是我鬼迷心窍了……好了,我走了。”他说完话,服务员就进来了,拎着一只红色地暖水瓶,并给她的房间带来了一份省城的晚报。幸好有服务员进来,否则,她将陷入什么样的困境,她害怕极了。服务员一出门她就锁好了门窗,光线顿然间暗了下来。
在这里,光线确实需要暗下来,她已经想好了,如果再听到除了服务员之外的异样的敲门声,那么,她就打110,她一定要打110,现在光线越来越暗,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给她带来了一种安全感。确实,现在的她,太需在隐藏在暗淡的光线之中了,似乎因为惟其最暗淡的光线有可能给她的心灵提供一种幽暗之径。
她要在这条幽暗之径上变成一只蚕蛹,或者变成鸟巢,她要藏起来,在最幽暗的时刻,人大概最需要的就是床了,她上了床,来不及洗漱,她只想撑开四肢,像蚕蛹般蜷曲起身体,像鸟巢一样挂在树梢间。她一觉就睡过了头,到了拂晚,其间好像听到过敲门声,然而,她一翻身又睡着了,终于,世界上最为美好的拂晓降临了。
一缕缕明亮的光线开始越过窗帘,她度过了困盹的一夜,度过了自我逃亡史上平静的一夜之后,她开始从床上起来,昨晚她竟然是穿着衣服就睡着了,竟然连袜子也没有脱,这在她年轻的睡觉史上简直是一种另类忍生活,之前,在入睡之前,她总要穿上睡衣,否则她是不会上床的。
一个人的命运被颠覆的时刻,也是一个人的睡觉史发生变化的时刻。她竟然合衣睡着了,已经足够说明她的内心疲惫到了怎样的程度。她内心的荒凉和惊恐到了何等程度。眼下,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因为只有通过给母亲打电话,她才能判断自己应该怎么办。还好,房间里有电话,这真是太好了。电话通了,母亲在另一边悲凉地倾诉着责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妹妹死了,是从楼上跳下来的……我们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刚刚邻居看到了昨天晚报……哦,晚报上刊登了坠楼现状以及一幅照片,你妹妹躺在地板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妹妹是跟你一块出门的吗?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水珠挂断了电话,因为她听到了警车的声音,似乎警车的声音已经淹没了母亲的声音。
这么说,警车已经来到母亲居住的楼下了,李水珠十分慌乱地缩成一只蚕蛹,在此刻,如果她真能变成一只蚕蛹,那真是太好了。她突然想起母亲说的晚服,她本能地搜寻着,因为记忆中,她看见服务员给她带来过一份晚报,哦,报纸离她竟然是那样的近,就在旁边的茶几上,就在眼前,在一堆迷途的上面,就像这个清新的、沉重的拂晓般已经逼近了她的眼球。
眼球此刻游移在已经胡乱翻开的报纸深处,它就像一种暗流一般在她身体中穿行着,她看到了被照相机所拍摄的现场:李水苗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睁着双眼,仿佛死不冥目,仿佛在控诉某人,她平静地摊开四肢。
服纸用几个惊叹号刊登了这场坠楼事件,同时也了报道了这具无名死尸的结果:几小时后经医生抢救无效死亡。报纸召唤这具尸体的亲属尽快与医院联系,与110警察联系。就这样 ,报纸在一刹那间用铺天盖地的力量,把一场坠楼事件推到眼前。李水珠似乎又听到了母亲合扰报纸提声音,她想合拢李水苗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那绝不冥目的神情似乎在追问她:你为什么要将我逼到生命的尽头?是的,毫无疑问,妹妹李水苗已经离她而去了。
有人在敲门,在这样一个时刻,任何人敲门都会让她惊悸不安,她不想开门,哪怕是服务员来了她也不想开门。然而,她感觉到门锁在钻动,当然是钥匙在孔道中钻动着,她屏住了呼吸,站在卫生间里,这渗水的卫生间已经使她感到思绪繁乱,然而,水依然在渗透着。
服务员进了屋,她责问服务员为什么没有经她同意就私自打开房间,服务员温和地解释说已经敲过门了,她是来送水的。她的声音开始恼怒起来:“送水,你为什么总是送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毫无礼貌的,无规则的送水呢?”服务员好像是新来的,她怯生生地说声对不起就离开了。李水珠掩上门,她想不会再有人敲门了吧,便拉开了窗帘,随着白昼的降临,她已经无法忍受窗帘合拢的沉闷感,而且这是炎热的夏季。
所以,她拉开了窗帘,她不得不面对世界,阳光是多么明媚啊,然而,在这明媚的阳光下面,为什么李水苗会从22层楼上坠落呢?她为什么非要往上坠落呢?又是一阵敲门声,李水珠以为是服务员便恼怒地打开门大声说道:“为什么总是敲门呢?”
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自然就是骑摩托车的那个人了。李水珠仿佛看见了幽灵进屋,她吸了一口冷气,这气息被她用鼻翼托了起来,可以放在火炉上去燃烧:“为什么总来纠缠我?为什么?”男人笑了笑说:“你昨晚没有报案吧?”“我报什么案?”“你没有因为我想强暴你而报案吧?”李水珠终于嘘了一口气说:“你要再不离开,我就要报案了。”男人盯着李水珠的胸部说:“我告诉你,你如果滋生了想报案的念头,那么,我一定要强暴你一次,告诉我,你真的想报案吗?”“请你快出去,如果你不快离开,我就要报案。”
“我值得你如此愤怒吗,我现在有些手悔了,为什么那天没有强暴你,在那片小树林里,我如要强暴了你,你就可以报案了,我就够资格是一名强暴犯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我妻子那淫妇,如果她没有背叛我,我就不会变成这样……你在讨厌我,你在轰我出去,好了,我离开了。”
女逃犯六
李水珠是在午后拎着包走出旅馆的,走是必然的。她退了房间,权衡了许多不利于在小旅馆住下去的理由;那个理着平头的男人,仿佛带着病,总是来纠缠她,她一看见他总想打110,然而如果警察来了,该怎么办?另外,不利于她住下去的原因还有这县城离省城不远不近,她一住进这旅馆,总会感觉到骚乱,这实际上是内心在作怪。
她刚走出旅馆想打辆出租车,一辆摩托车已经来到了她身边,这正是那个理着平头的男人,他低声地说:“上我的摩托车吧,我送你走。”李水珠知道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上他的摩托车了,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遭遇,开摩托车的男人说:“我会送你到火车站,我希望将你远远地送走……”
她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是红色的,这是属于她自己喜欢的吉祥色,她的吉祥色还有橙色、橄榄色、白色。她上了出租车,她感觉到自己很幸运,终于撂开了那个男人。几十分钟后,她已经来到了火车站,然而,她刚进入候车室,刚想找一个位置坐下来,便感觉到一团阴暗的光线飘过来,实际上,那不是光线,而是人,一个人挪动而来,似乎把她感觉到的白昼中晴朗的色泽覆盖了。
这正是那个理着平头的男人,候车室很拥挤,只有几十分钟就要上火车了,现在,李水珠并不害怕和这个男人,因为她仿佛从内心深处生长出了一条航线,她就要随同铁轨飞起来了,她就要摆脱这个男人的纠缠了。男人离她很近,他说:“我要亲眼看着你上火车,如果我要结束我的恶梦般的生活,就是要把你送上火车。” 她听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她竭尽全力地扭着身子,她不愿意面对这个男人从口腔中发出来的任何味道,那味道很难闻,当她被男人强行地推倒在那片蓊郁的小树林时,当男人想把自己变成强暴之徒时,从他嘴里散发出一种恶浊之味。然后,那味道很快就被从清新的枝带深处吹拂而来的风袭走了。而这个时候,男人已经改变了他的兽性,他突然地变成温顺起来,他站在她的身后,似乎贴着她的后背,男人又一次嘀咕着:“你走了,我就解脱了。”
李水珠竟这样上了火车,开摩托车的男人竟然变成了站在月台上送她的人,这个荒谬的场景使李水珠想哭泣一场。火车朝前滑动了,她看了一眼月台,那个男人站在月台上,向她挥手,也向火车挥着手,她突然看见男人脸上的笑容,她明白了:男人希望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因为男人害怕她会报警。她差一点就让那个男人强暴,她差一点就成了他的牺牲品,她望着车窗外的世界,天地是晶莹而模糊不堪的,她带着那张晚报在逃跑,带着逃逸而出的身体,朝着她在车站上看到的目的地奔赴而去。在火车站的墙壁上勾勒出的铁路线,她已经看到了一个站名:草坝镇。她要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窄小,因为在她看来,只有在一个越来越小的世界里,她才能喘口气,生活下去。
终于,一夜过去了。她又下了火车,此刻是一个新的黎明的到来,越出火车站就是一座小镇,她朝着一座新开的发廊走去,因她远远地就看见了门口贴着召聘广告,一个年轻的女人回过头一看着她说:“你会洗发吗?”她点了点头。“你20岁吧?”她又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已经进入23岁了,走出火车站就是一座小镇,然而凭经验她知道在发廊中做事的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
下了火车,直奔发廊是因为昨夜她已经在车厢中设计好了自己的现状。到草坝小镇避难一定要有一份职业,因为她的钱已经不多了,再住旅馆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直奔发廊。在省城,她就一直在找工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工作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开发廊的女人叫英姑,她说要看看李水珠的身份证,李水珠说:“出门时太匆忙了,忘了带身份证。”
英姑说:“你竟然连身份证也不带,我能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李水珠想了想说:“哦,也许在我包里,我找找看。”她其实是想把一个原有的自然藏在一个地方,不管那是什么地方,然而,没有身份证英姑就不聘用她,她只好在包里找身份证,她故意慢慢地寻找,故意做出一幅姿态:让英姑知道她确实记不清楚身份证是否带着。
英姑随意地看了一眼就递给她说:“哟,你是从省城来的。这是为什么呀,你大老远地从省城跑来,为什么?”
李水珠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她知道自从李水苗坠楼以后,她的笑容就已经丧失了。英姑神秘地说:“我猜想,你是因为失恋而出来的吧。”
她点点头,英姑为她找了一个理由真是再好不过了。
英姑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也是因为失恋,我决心忘记原来的那个男人,你知道忘却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距离。我已经来这里一个多月了,我终于开了这家发廊,你不知道这座小镇离那个男人两千多公里,这距离够远了吧。”
李水珠就这样成为了发廊的洗头女。这职业简单极了,比她学过后任何一本哲学书简单。她把手放在陌生人的头上,第一个让她洗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操着广东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了笑,这笑是被挤出来的,从腮帮,从眼神,从鼻翼之间努力地挤出笑容来,她知道任何服务行业都需要笑容,你如果没有笑容的话,顾客就会嫌你泛味,像木乃伊。李水珠此刻需要这份职业,她要生活在这座小镇一段时间,至于生活多长时间,她不知道。所以她一被聘用,就开始为这个中年广东男人洗头。广东男人洗完头后拉着她的手说:“你这双娇小柔软的手呀。”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红着脸望着英姑。男人走了,英姑说:“对付男人应该柔软些,我发廊开张,如果都像你这样,我有什么生意呢。”
晚上,她可以睡在发廊的沙发上,不过那时候夜已经深了。这是第一夜,她睡不着觉,她想给母亲打电话,此刻,她启开发廊的卷连门,哗然一声,门启开了,她看到了静谧之中的小镇仿佛伸及着灼热的舌头,向她吐露着什么。根本就看不清路线,黝黑的街道闪烁着奇怪的光波,犹如向她涌来,根本就看不到电话,根本就看不到通向母亲耳朵的电话线路在何方。突然,一道暗黑色的影子向她涌动而来,起初,她以为是虚幻,自从李苗坠楼以后,许多不该产生的虚幻都产生了,它们可以在一刹那间转换时空,颠倒光线、声音,速度和地址。
一个男人,挪动在她身边,声音曾经穿透过她的时空:“你没想到是我吧,你上了火车以后,我就突然感到我也应该离开了。既然我老婆已经跟着一个男人私奔而去,抛开了我,我为什么还守着家呢?我望着火车离去,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而去,我再也控制不了欲望,我卖掉了摩托车,上了火车,我循着你的方向,我无意之中看见了你火车票上抵达的方向,没有办法,我追上了你,事情就是这样,我来了,也可以说我在跟着你,这也叫私奔吧,私奔这个词汇在我生活的香亭小县城流行着,我相信也会在外面,乃至全世界流行着。人们在议论我老婆私奔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怎么样,我们走到一起吧,我们像许多单身男人和女人一样走到一起吧?”
“你别靠近我,你如果违规,我就叫警察。”
“这个小地方有什么警察,你叫好了,你如果叫警察之前,我一定会强暴你……怎么样,你虽然是从省城来的,不过在我看来,你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也许是男朋友抛弃了你,就像我老婆抛弃我一样简单,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相互抛弃的世界,我算看清楚了这一点,作为男人,弄清楚这一点很重要……于是,我不会不顾一切地走出来,我已经出了香亭小县城,那座小县城在古代是一座亭子,你叫什么,我已经在你登记的旅馆中查询过你的名字,你叫李水珠,对吗?你有什么计划,难道你想在这个小地方呆下去?我看这地方太小了,不适合你,当然也不适合我,我们还是离开吧!”男人一边说一边走近了她:“这小地方太混乱了,吸毒和艾滋病都很流行,两者都像瘟疫,你不害怕吗?刚才我走出火车站时,有两个吸毒贩走上来问我需要白粉吗?这个现实告诉我说,如果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我们会不经意地陷入这种瘟疫似的生活之中去……我们还是离开吧,我看你经不起这瘟疫似的折腾,你就会跑,然而,晚跑不如早跑,生活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们趁早离开吧,我看你所在的那家发廊也很危险,我听说发廊是隐藏妓女的好地方,你不害怕吗?许多女人都利用发廊做妓女……我认为这不是你久呆之地,我们离开吧。”
女逃犯七
夜色弥漫着出他们出逃时的声音肩膀,两个人乘着夜色已经来到了火车站。李水珠就这样被男人的声音所驾驭着,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在一个已经失去秩序的世界里,现在已经混乱至极,而且通过男人的声音,她仿佛感觉到了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有魔鬼的地方。她环顾四周,看不清楚的幻影幢幢,仿佛像这个男人揭示出一场现实场景,她已经顾不得思忖,在 这个的时刻,失去思考才会使她的脚再一次奔跑起来。
现在,她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头失去思维之翼的狐狸,她必须失去潮红色的舌苔之词,失去反抗时女性的申诉,失去昔日暮途被幻影维系的生活方式。她必须学会跑,这就是她本领和现实的手段,而且她必须学会愚钝地跟着这个男人跑,因为她已经失了昔日的生活环境,她必须结交新的同盟圈子,而开摩托车的男人是她出逃以后第一个相遇者。她此刻已经拒绝不了他,她甚至忘记了他带着到了小树林,试图强暴她的场景。她返回发廊,如果真像男人所说的这样,发廊是妓女们出入的地方,那么,她得赶快离开,作为女性,她有足够敏感的四肢用来预测、感受那些触及她身体的危机,推开这危机的方式很特别:她挪动四脚,像蚂蚁,蚯引、像地上的任何一种爬行动物一样奔逃而去,何况还有一个男人在外候着她。此刻,她竟然产生了一种依附的力量,因为有一个男人在外面,她的左手和右手似乎都已经长出了翅膀。
她有足够的理由可以逃走,她合上了门,她是不速之客,甚至不需要留言,因为她跟那个叫英姑的女人只不过是一面之交,她对这个女人那么快留下她的现状,产生了质疑,也许英姑想收留下她,就是因为进行发廊中的卖淫活动,天知道呢,她不想思考这些问题了,她只想跑。
他们到火车站,男人说:“我们现在必须往大城市奔去,我喜欢大城市,但一直没机会进入大城市,现在想来,是我的婚姻,我的老婆控制了我的生活,现在看来,我老婆抛弃我,已经变成一件好事情,它推翻了我原来的地方生活,使我获得了机遇和勇气,而且我遇上了你,我看见你在跑,我也想跑。”
李水珠一直在听他说话,男人已经买好了车票,她看到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他叫吴学恩,她叫李水珠,两个人将身份证相系在一起了。从车窗递进去,又被递了出来。我们从此以后不再称呼他为开摩托车的男人,叫他吴学恩好了。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突然因为偶然相遇在一起,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突然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候着过往的火车,然后搭上火车,这现状已经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了。
一辆黝黑的过路火车停靠在月台边缘,停留三分钟时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上车,他们一前一后上车,火车鸣响着,这是黎明前夕,他们离开了小镇,吴学恩侧过身来看着李水珠说:“我们可以离开这座小镇了,我们可以开这座瘟疫之镇了。”她点点头,她已经不知不觉地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每一种感慨声。她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他所牵挂,甚至她已经忘记了李水苗的事件。
她此刻需要座位,火车上没有座位,因为中途没有人下车,满车厢的人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恶浊之气,吴学恩不断地在人群的过道上穿巡着。他似乎在找座位,并不断地安慰她说:“我会找到座位的,你坚持一会儿。”果然,他很快就在前车厢找到了两上座位,两个人在下一站下业,已经忙着走到出口。
他们肩并肩地坐下来,然后开始打盹,她太累了,总是一节节火车在环绕着她,刚刚奔赴一座小镇,刚刚在一座发廊安居下来,又不得不改变初衷,所以,世界只要给予她打盹的空间,似乎就已经满足了她的身心,吴学恩也开始打盹,在这个空间里,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溶入了车厢,溶入了目的地。
目的地已在一座城市落下脚来,这时候,两个人已经结束了漫长的打盹,当李水珠睁开双眼时,也正是吴学恩睁开双眼时,两个人彼此打量了一下,似乎正在确定他们从陌生到坐在一起的现实力量在哪里。吴学恩拉了拉她的手说:“我们成功地离开了那座小镇。”她的心惊悸了一下,回到小树林,如果吴学恩不拉她的手,也许她会心无旁骛地跟他在一起。
她的心现在又混乱了,小盹的时间让她恢复了一些体力。而且现在已经离开了小镇,那座被吴学恩比喻成瘟疫的小镇,不再让她窒息了。然而,她需要的是摆脱,双重的摆脱,除了后者给予了她身体的惊恐和颤栗——她差一点就在小树林里成了一个男人施行强暴的对象,这种记忆太强烈了,怎么可能轻易地就相信吴学恩呢?她了解城市火车站的混乱,这混乱就像打碎的玻璃花瓶一样呈现在眼前,此刻,她凭着敏感已经察觉到吴学恩对城市生活的陌生感,当他们离开火车站时,吴学恩便被黄昏所淹没了。他是怎么消失的,刚刚还走在前面,在旁边一侧时,在陌生气味中像一只流动的包裹一样,被任意地挤来挤去,却在转眼之间消失了。她李水珠环顾着四周,她太高兴了,这是她离开李水苗事件之后,让她碰到的惟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似乎摆脱了一个无赖,一个威胁她身体历史的无耻之徒,甚至是一个强暴犯。所以,她趁机在混乱的人流中奔跑着,她太了解这混乱了。它直面而来,每一次母亲让她到火车站接亲戚时,她都喘不过气来,到处都是行李箱子,到处是一堆堆箱子,到处是载帽子的、披头巾的、穿西装的、露着胳膊的人流;到处是打哈欠的人们,在火车站,一个人打出哈欠可以带动多人打出哈欠,仿佛像一种来苏味儿,令人窒息地左右飘动,这一切都暗示着火车站的混乱已经入侵了她的身体,所以,每一次经过火车站,她都感到疲惫不堪。
奔出火车站最为重要的就是寻到离开火车站的工具它当然是出租车,无论钱包已经开始在手中变得单薄,她还是要打出租车——这有效的速度工具转眼之间就已经把李水珠带到了最繁华的闹市区域。她太了解城市了,只要她置身在繁华处,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那个无赖,她现在已经不叫他的名字了,她就叫他为无赖。在向火车站往外走的时间里,她已经凭着一个城市人的敏锐感觉到一个小县城开摩托车的男人的——小地方气息。他仿佛四处摸索着,被一座城市四面八方的路径弄得透不过气来,他就是在这种透不过气来的世界里迷失方向的。这正是她的时机,她摆脱了她逃亡生涯中碰到的触犯、危及过她身体中的无赖,现在她可以如鱼得水的潜游在一座大城市中央了。
女逃犯八
给母亲打电话成为了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她站在华山西路中段,那里有一座绿色的电话亭,亭子看起来像是儿童积木房间,看到油绿色的色泽在眼前舞动起来时,她仿佛触及到了夏日最为灿烂的花蕾。然而,那不只是花冠,而是电话亭,她走进了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是她出逃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内容。电话拨通以后,母亲那颤悠悠地声音传了过来:“水珠,你到底在哪里?警察一直往家里跑,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你了,我告诉警察说你和李水苗一块出的门,我能够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确实,是你带着李水苗出的门,告诉母亲,你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李水苗坠楼了……我们正办丧事,李水苗已经快送到殡仪馆了。你可以回来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跑得不见踪影,为什么呢?”李水珠挂断了电话,她不想再听母亲唠叨下去。
她走出了电话亭,一个事实已经陈列了,是母亲向警察如实地透露了这个现实:那天晚上是她带着李水苗一块出门的。为此,李水珠已经明白了一个现实:警察正在追究她,警察正在寻找自己,因为在警察看来,这不单纯地是一场坠楼事件,既然如此,她的名字已经在这场事件中备了案。
热风啊热风,它正在往李水珠的肌肤上吹去,肌肤上涌起了如此多的汗液,只有洗澡才能解决问题。就在李水珠走在小巷中想寻找一家便宜的旅馆时,她才发现钱包没有了。当然是小偷干的,她回忆着走出电话亭的那一刹那里,在她的眼前最恍忽地晃动着李水苗朝后扑动身体的一秒钟里,一个人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那个人一定就是小偷了。
服务员提醒她说:“小偷很多的,你要多加小心。”这声音显得太多余了,她白了服务员一眼,她无法住便宜的旅馆了,服务员突然启发她说:“你可以住店的,但我们必须扣压你的身份证,你让你的家人给你快汇钱来,我知道,现在汇钱很快的,最快的一天,最迟不会超过三天,我看你并不是坏人,所以就让你先住店吧。”这办法确实不错,她太想洗澡了,她嫌自己的身体太脏了。
她呈上了自己的身份证,在这刹那间里,她根本就来不及想任何问题,她太需要一间房子了,她太需要站在水笼头下面,洗干净身上的汗液了。服务员给了她一个小房间,约八个平方,没有卫生间,卫生间和洗澡间都是公用的,但已经足够满足她出逃生涯的一种渴望了。在她站在公用沐浴间时哗啦啦的手水笼头中畅流而出,哗啦啦地畅流在她身体上。如果这一瞬间可以延续下去,那么,她的身体就会在哗哗的水流溅身之中,进入梦乡。
当她的身体变得干净清新的时刻,她想起了现实,应该给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汇笔钱来,然而,她知道一旦母亲知道她的地址,也许就会在无意识之中告诉给警察。母亲老了,经常是恍忽的,父亲更不能相信,他除了抽烟,喝酒之外,根本不关心任何事情,也许因为他是继父,15年前,父亲出了车祸以后,母亲再婚,继父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之中,他的出现给家人带来了稳定的家庭生活。当然,也带来了香烟盒和酒瓶,现在,李水珠想到了一个男人,她的男朋友,对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怎么会忘记他,他才是导致她逃亡生活的主犯者之一。如果没有他,也许就不会有李水珠和李水苗的对峙,她们就不会登上22层楼,就不会在那里丧失理智地对峙着,然后,悲剧就不会发生在眼前。
悲剧来临得太快了,使现在的李水珠竟然连住旅馆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她不得不走近服务台,那个服务员还没下班,太好了,只有她可以怜惜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这个年轻的服务员可以抚慰她悲凉的处境。
果然,她的处境再一次感染了服务员,她可以打电话了。夜色开始汹涌而来,她站在电话机旁边,旁边就是年轻服务员,她在剪指甲,正在使用锉刀磨擦她粉红色的指甲面,那细微的磨擦声让她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电话竟然通了,男朋友在另一边问道:“你在哪里,李水苗死了,她是坠楼死的,跟你有关系吗?”
她挂断了电话,男朋友的声音太可怕了,像针尖一样穿透了她的身心。她作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因为服务员在看着她,似乎也在审视着她。
电话响了,服务员拿起电话来,是男朋友打过来的,也许电话号码留在他的电话上。服务员把电话递给她时,恰好服各员站起来要到卫生间去。她的心里一喜,靠近电话:“你能约我汇一笔钱来吗。”
“你在哪里,你要钱干什么?”
“我在旅馆,我的钱包被小偷偷走了……你还有心思住旅馆,你小妹李水苗坠楼而死,我听你母亲说那天晚上是你带着李水苗出门的,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已经被公安局的传讯过几次,难道公安局的没有传讯你吗?”
李水珠挂断了电话,因为服务员来了,过多的唠叨使李水珠再一次感到窒息,电话又一次响起来,服务员对着电话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一次叫住了李水珠,同样是男朋友打来的电话:“水珠,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你在逃跑,对吗,你为什么要这样,除非李水苗的死与你有关,我来见你,好吗?我一定来找见你,刚才我已经察清楚了你住的旅馆的城市,我今天就赶来见你,我今晚到火车站,明早一定会赶到你所在的城市。你就在旅馆等我好吗?”
电话断了,这一次电话不会再打进来了,李水珠回到房间,她的内心突然升起了一种枝蔓,如同在墙头、栅栏上无尽地向上、向着左右,四面八方地攀援,人需要攀援在世界柔软、强硬而可信赖的肩膀的人;人在脆弱、无奈时需要的是一种柔软可靠的援助。
李水珠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太需要这种休息了,在家睡觉时,她总是一丝不挂地躺着,以此来建立自我女性的身体世界。那种享受自小培养了她的一种思绪:随同黑夜的宁静和悄无声息地节奏,让身体饱满地穿越在梦境的深处,她喜欢靠梦境入眠,只要她躺着,她就会依赖于一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做各种绚丽多彩的梦。
然而,今夜,当她剥落下最后一件内衣时,她插好了门栓,关好了窗户,她太需要戒备森严了。她太需要藏在一个没有利刃的世界入睡过去,所以,她熄灭了灯光,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不管明天会怎样,哪怕天塌上来,她今晚也要享受23岁的权利:一丝不挂睡一觉。
女逃犯九
梦境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它变成了利刃,抛掷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李水珠就在这荒漠中一丝不挂地奔跑着。这个梦境像一幅色情画可以悬挂在卧室之 中,它充满了刺激的味道。它可以是利刃上开出的花,它刺激着你的味觉、器官、记忆和时间。从中我们可以看见李水珠已经在梦境中被逃亡的生活所摧残着,她因此渴望一丝不挂地奔跑,然而,她始终在荒凉利刃上奔跑,这只是她的开端。
敲门声唤醒了她。她回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她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姿态也是一种现实:以一种在黑夜中蜘蛛编织时间的过程消融在这个漫长的时态之中,而转眼之中,一阵敲门声使她在网中挣扎而出,她屏住呼吸,蹬开被子,仿佛已经准备好从暗藏的一道缝隙之中藏进去,如果她是一只小蜘蛛、小甲壳虫、小蝙蝠的话,她就可能藏在任何一道缝隙之中去了。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偏偏不是任何一种可以藏在任何幽暗之光中的虫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水灵灵的女人,她腿叉开了又收拾起来,正在迎接着站在门外的一个践约者。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电话,她只披了一件外衣就走上前去拉开了门。果然是男友,他叫崔亚明。一个名字很显然是一种身份,它带来的是一个操着口音、性别、身体的人,她一丝不挂地在那件外衣下瑟瑟地颤动不息,犹如寒枝在树梢中间独自颤栗般似地倾诉着自己的遭遇,崔亚明一进屋就拥抱住了她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住旅馆,在奔逃,而李水苗却已经成了坠楼的亡魂。”
在之前,在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在把自己变成一丝不挂之前,李水珠已经想好了一种措词:决不向任何人,任何人吐露自己与李水苗最后一次呆在22层楼顶的现实场景,这种致命的秘密必须收藏在心,哪怕对母亲也不能真切地吐露,哪怕前来逼近她的昔日的男友的身全体把她挟裹在旅馆房间的窗幔之下时也不吐露;哪怕她一丝不挂的身体突然在这个早晨,激荡起男友的肉欲时;哪怕她的身体被男友压在下面时;哪怕她大口地喘着气,被迫或心甘情愿让身体和身体之间发生一次交媾事件时,她也决不吐露自己的秘密。
这秘密纠缠在她两排洁白的牙齿之间,在幽深的、白皙的深喉之内,是她捍卫了生命的通道;在里面,在深喉之内,是她蜷曲、动荡不安的身体在不断地穿越。所以,她决不出卖自我的秘密,即使她叉开了双腿,躺在汗淋淋的床上,也决不向她的异类出卖她逃跑的秘密。
“我之所以出逃,只是想换一换环境、空气,自我知道李水苗坠楼之后,我完全崩溃了,我的父母也在崩溃,我受不了这一切,我决定出逃,23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出逃过。”她的措词充满了一个女性柔软的心声,像河流上的飘带,当然令人信服。
崔亚明说:“可李水苗的事件并没有结束,既然公安局已经备了案,就不会结束。我们都已经进入了档案之中,我们都难逃脱干系。尤其是你,你母亲一直在重申着一个事实:是你带着李水苗出的门……是这样的吗?你母亲当然不会说谎……”
“不错,然而,出门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我们分开散步,因为 在争执,为了你而争执不休,所以我们就分开了……”
“后来,你看到李水苗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回头看她。”
“也就是说,你没有看见她朝着饭店的22楼走去。”
“对了,对极了,我怎么会看见她呢?”
崔亚明说:“她死了,我没有想到她这么脆弱,这么无知地往下跳,如果当时有人在场,她根本就无法往下跳,坠楼者大都显得激动,坠楼者往往在黑夜往下跳,因为在一个坠楼 者看来,纵身一跃是一种超越,是一种解脱,在那一时刻,坠楼者往往以为自己是在朝前迈进,踩着的是一片黑夜中的柔软的棉花。”
就在这时,李水珠突然趴在崔亚明的肩膀上哭泣起来,这是她出逃之后第一次哭。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哭泣,哭泣是需要环境来衬托的,哭泣者如一片朝露般纷纷扬着身体中涌现出的泪腺,它需要洒落或凝固在物体之上。现在,李水珠寻找到了男人的肩膀,泪水很快濡湿了他的衣服。然而,崔亚明却赤裸地说:“逃跑并不是好办法,我们应该回去,面对李水苗的档案,我们应该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有些事情是无法说清楚的。比如,她坠楼了,她站在22层楼朝着楼下飘去,为什么这样做,我们能替代她说话吗?”
崔亚明说:“竟然没有任何目击者,因为楼太高了,竟然没有任何人看见她上楼,所以,她必须死,这就是宿命。”
现在,他们松开了已经彼此相拥在一起的身体,崔亚明说他得赶回去,他的工作室在那座城市,而且他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次画展,他不能逃跑,而且他不喜欢奔逃,带着他的绘画板逃跑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李水苗吗?她死了,她为什么死是一个谜,所以,公安局在调查这个案件。那就让他们调查好了,如果你想逃就逃吧,因为你跟李水苗是姐妹,你当然受不了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它太意外了,意外得在那天中午,我在报上看到那幅照片时,我仿佛看见苍穹在我旁边裂开了缝隙……
很显然,她是必须出逃的,她跟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上午,经历了绝望的身体交媾之后,他们又开始面对现实。李水苗死亡给他们带来的惊悸,两个人的惊悸不一样。与李水珠相比较,崔亚明的惊悸是从男性身体中发出来的,他像李水珠所猜测的一样,在他们关系之中与李水苗在后期发生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现在,两个人都不想揭开这个故事的混乱,两个人都承载着死者离去的沉重,只不过这沉重的尺码不一样。李水珠非走不可,而旅馆也只是她的栖身之处。崔亚明给了她一些钱,可以让她度过一些时间,但不会太长。我们需要钱,是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只有超人不会受钱之束缚,而凡夫俗子都会伸出手来,哪怕是正人君子和优雅之徒也都需要触摸到钱。没有钱,我们甚至连呼吸也会窒息,这就是为什么,李水珠从崔亚明手中接过钱,感受到的逃亡之路又一次经历了转折时期。
因为,人不可能长久地在旅馆里,人可以有长久地沉溺于交媾,哪怕是狂风暴雨的交媾,哪怕是和风细雨似的交媾,也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结束。
女逃犯十
回到从前是不可能的,李水珠和崔亚明彻底结束了一次约会。之后,崔亚明要赶回去,他的工作室在原地方,而且他要办画展,人从出生之后,就变成了行为的机器,它具有动物性,同时也具有机器似的周而复始的运转,谁都无法避免这一点,它似乎是人投入牢狱的理由,所以,人都要寻找到位置,当崔亚明拉上门离开的一刹那间,李水珠意识到了什么,他重新拉开门,崔亚明离开了。男人离开女人时不会像女人一样显得多愁善感,因为男人可以磨炼成钢铁,而女人只可能被磨炼成流水。李水珠就是流水似的女人,她付清了电话费、房费,服务员看着她说:“你今后可要小心些,这世界小偷越来越多。”服务员把扣压的身份证还给了她叮嘱道:“当心啊。”
这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提醒,却让李水珠感到一种无意识的恐怖,现在,她回到了旅馆,她数了数钱,抓在手里的这些钱,实在是来之易,如果稍不留心,也许就会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它昨天还存在着,比如李水珠的家,那是两居室的房子,所以,从记事时代开始,她就跟妹妹李水苗同居,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回到家里,依然跟妹妹同居一室,而现在,这房间永远不存在了,它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从荒漠上切割了你幻想和意念中看见的美好瞬间。不错,切割术很残酷,它简直像风狂啸而来,它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也不跟你商量着怎么办,这残酷的切割术在转眼之间已经切割了李水珠与李水苗生命的纽带,已经把活生生的李水苗置入死亡之境。
这就是存在的东西消失得太快的原因。钱,是从银行刚取出来的,所以它很新,李水珠看见过那种很脏很皱、很旧的钱时就会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尽管如此,她从未抛弃过钱,即使再脏、再旧、再皱的钱都会被她装在钱包里,她具备了世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理由:除了呼吸之外,需要钱来维系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细节。每一种生之手段都无法离开细节,比如,现在,摊开在她手中的这些钱可以让她住旅馆,可以让她乘火车,可以让她买面包,这就是生活中的细节和手段。
李水珠带着这些不多不少的钱,离开了旅馆,她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就应该留下来,何况这座城市离她从前生活的城市有几个小时,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之中,她恰好可以静观时态,她想租一间房,这念头产生在她数钱的一刹那,住旅馆太贵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会数着钱,计算着日子,所以,她拎着包,朝着城外走去,她知道租住效区的房子要便宜一些,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她知道她只能租住在这座城市最为便宜的房子。
于是,她移动脚,她不想乘公交车,她不想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此刻,她利用脚探索着城市的线路,她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已经走到西效区了,她看到了公共汽车牌上写着麻园站。这车牌站上的名字竟然让她不再挪动脚,而且她的脚已经累了,麻园站牌下面涌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指指点点,操着一个国家南来北往的地方口音,似乎这就是李水珠所寻找的世界了,这个世界以混杂的群体意识生活推入模糊不清之中。已经变成逃犯的李水珠需要的就是这种模糊。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叫吴学恩的男人此刻就混杂在这个世界之中,他之所以找到这世界,全凭着模糊。自从他对城市的无知意识使他在火车站从李水珠面前消失以后,他就开始依据模糊不清的概念涌进了这座城市。然而,那些城市的斑马线和高楼大厦让他窒息,所以,他的脚只能慢慢地往边缘之外行走。郊区出现在眼前,竟然有那么多的外乡人出现在郊区,于是,李水珠竟然也出现在郊区,在这郊区的世界里,李水珠披着长发,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和姿态了,何况,在过去的时间里,她的姿态和形象也都没有固定的模式,如果说有什么姿态的话,那就是把李水苗逼到了饭店顶楼的边缘。
人,接近边缘的时候,也就是接近天堂和地狱交界的地方。所以,李水苗必须坠落而下,那也许就是李水苗结束青春生命的天堂之乡。我们已经习惯了把看不见地方就比喻成天堂,这种幻想的技能随着我们的务实精神,然后,我们又一次回过神来,面对着一切。而此刻,郊区就是李水珠立足的边缘之中,她活像一张迷乱的画片,飘落在郊区的混乱之中。
此刻,一个左右张望的男人突然带着惊喜出现在她面前。男人拉了拉她的衣服说:“我总算又找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她回过神来,她脸上挂满了惊恐的、拒绝的、幽暗的碎片,她不情愿地要往前走,男人又一次拉住她住她的衣袖说:“你在火车站消失的那一时刻,我很害怕,因为我们已经走在一起了,多不容易啊,现在你又回到了我身边,我告诉你,我已经租下了房子,房租很便宜,我带你去看看,好吗?”
她想拒绝,但她拒绝的神态很迷人,那是午后,这个时刻,是郊区的世界显得最为慵倦的时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弥漫着打哈欠的味道。是啊,这哈欠味已经荡漾而来,它使逃亡者李水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迷人的神态,吴学恩趁机拉住她的手臂说:“走吧,走吧,走吧。”
女逃犯十一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走吧,走吧,反正,李水珠已经出现在麻园小站的郊区了,这郊区敞开怀抱迎接着她,敞开每条路径,尽管它是迷离的,散发出汗液的味道,然而,李水珠此刻需要这些迷失的路径收留她的身体。吴学恩趁机牵引着她的思绪、目光、脚步、影子和飘渺的意象,毫无质疑,吴学恩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就与她结成了一种同盟关系。
把这种关系延续到出租屋的时刻已经随同她的迷失而到来。这是一座庭院式的出租房,院子里挂满了晾晒的内衣、胸罩、床单。院子的阴沟里布满了许多污物,阴沟水已经变绿,任意地穿行在凹起和凸起的地方。虽然吴学恩牵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识,直到门敞开了,又关上时,她才意识到:一种已经被她所摆脱的恐惧又重新回来了。
吴学恩推开了窗户说:“这房间不错吧,这房间够你和我容身了,真不容易啊,当我在火车站看不到你的时候,我是多么着急,然而,我还是往前走,就像我老婆抛弃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一样,因为只有往前走,才有出路,才能像我才婆背叛我一样去背叛我原来的地方和生活……你别害怕我,我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冲动了,我们可以慢慢地开始,就像开始于一个链环,在一个新的链环里,你我都很重要,也很迷人,就像你迷人的胸脯。你可以住下来,我这里有两个房间,你住在里屋,我住在外屋。”
她拒绝道说:“不,我可以自己租房的,我有这个能力,你用不着让我跟你住在一起。”她本能地掏钱包,突然,她的心嘘地一下落在了深渊之下,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深渊啊,李水珠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了,又一次真正地襄中羞涩了。
她的钱包丢了,出旅馆门时,服务员还提醒过她,然而,她的钱包却丢了。她回忆着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她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出旅馆朝着西郊行走的每一个细节,她太模糊了,也太恍惚了。在模糊和恍惚之中,她失去了钱包,再也不可能给崔亚明打电话了,再也不可能让昔日的男友给她送钱来了。她滋生了一种绝望想法:就暂时住下来了,按照吴学恩所安排的,她住在里屋,吴学恩住在外面。何况,她真的太累了,她走不动了,她想坐下来,喝一杯热开水。理所当然,她住下来了,就像当初的吴学恩所设计安排的一样,她住在里屋,他住在外屋。
所谓里屋就是里面,总共有两间房,外面的房应该是做客厅的,现在用来做一卧室,里屋有一张床,不大不小,可以让一个人睡,当然也可以让两个人睡,外面有一张很旧的沙发;所谓里屋显得很幽暗,从陈旧和隔年的窗户中散发出来的墙壁上的斑痕看上去像异类,比如兽蹄的爪子在迎面而舞,它们也许是虎,人类的兽王爪子,扬起来,覆盖着你的视线,或者是野狐,人类为什么需要异类相伴,简言之,我们为什么像需要镜子一样需要看见虎或者狐狸,因为我们寂寞。那一夜,李水珠一挨近床榻就睡着了,这是身体的需要,也是逃亡生活的需要,她被迫的姿态蜷曲下来,她靠近了离她的家庭,她从前的生活方式最远的地方;她被迫地与一个从未有时间来了解过性情、禀性的男人的身体栖居在一起,虽然那男人在外屋,然而她的一切都是被迫的。
然而,头一夜显得如此平静,祥和极了,这正是李水珠可以在第二夜,第三夜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夜里她躺下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顾虑了,当一个女人身上寻找不到一枚硬币的时候,她处境的凄凉可想而知,她失去的自由是多么地恐怖,而在这时,旁边有一个男人把她留下来,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幸运之事了。
她已经顾虑不到身体的尊严问题,已经来不及思考她到底是谁的问题。夜色簇拥着房间,在这茫茫无际的暗夜深处,她蜷曲着身体,人在最困难和最渺小的时刻,都想变成梦境的一个部份,于是,她躺在凉爽的床榻上时,她变成了生活中的奴隶,她被梦境和那个男人的存在所奴役了。当然,她最大的奴役者无疑是她身后的那场事件。
人离不开事件,人一生无疑要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事件的奴役。李水珠躺在床上,这床离她从前的世界是如何的遥远啊。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认同幽暗并与幽暗的世界溶为一体的原因之一。这个安全的、静谧的夜晚过去之后,她睁开眼睛,她听到了外屋的声音,鞋子挪动的声音,她想起了吴学恩,她环顾四周,她很震惊地回首着昨夜,自己竟然有勇气和力量与一个陌生男人同眠在出租屋中,就这样,她开始了作为一个逃犯的苦炼生活。
当一个人身上掏不出一枚硬币时,在一个绝境之中,这个人有可能会被迫地变成被奴役者。吴学恩就这样给了李水珠一个安全、静谧的夜晚,让她留了下来。这是一个小世界,它远离着城市也远离着事件。慢慢地,李水珠不害怕这个男人了,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每天晚上她都睡在里屋,男人睡在外面的沙发上。白天,吴学恩就出门了,他依然干着他的老行当,买了一辆旧的摩托车在城郊区拉客人,他对李水珠说:“我可以养活你,你就守在家里吧。”这正是李水珠需要的,大约这需要也是使她可以安心地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她慢慢地走出庭院,吴学恩给她一些钱,让她主持家务,她的脚步不会走得太远,只会涉足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每当到公用电话时,她的心总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需要:她想给 母亲打电话,她想给崔亚明打电话,她每时每刻都会滋生出这种需求,简言之,她离不开那场事件的纠缠,如果那事件没有个说法,她就无法安心;她依然被那个夜晚所笼罩,被她扬起的巴掌被她所置身的边缘世界,被李水苗从楼顶上落下去的那个世界笼罩着。
电话又一次通了,是母亲苍老的声音,母亲对她说:“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公安局三番五次打电话来问你有没有回家了……”她又挂断了电话,够了,她不想听母亲那来自现实的声音,她不想再面对那个世界了,她不想陷进去了。她拎着一捆蔬菜回出租屋,她买了一斤肉,当猪肉市场的腥味飘来时,她的胃在翻滚,她似乎又嗅到了从饭店的地板上飘来的李水苗的身体中的溅出来的血腥味。然而,她不能扔下那猪肉,因为吴学恩每天都要吃肉,他像为数不多的男人一样需要吃肉,他说男人每天都在耗力,牙齿中间感受不到肉味 就会失去力量,每天都是这样,一碗回锅肉面对着吴学恩,他大口大口地咀嚼声每天都包围着她的听觉。
女逃犯十二
那是雷雨之夜。从天空中劈下来的惊雷使李水珠颤栗了一声。吴学恩走过来了,那正是脱衣服睡觉的时间,吴学恩走过来,问她是不害怕了。她点了点头,吴学恩说:“今晚,我就跟你睡觉吧。”她摇了摇头,吴学恩仿佛并没有看见她拒绝,他开始脱衣服,她大声说:“不!”这声音突然使吴学恩扭过头来:“你叫什么,你嚷什么,难道你不应该是我吴学恩的女人吗?”他激烈地走上前来抱住她说:“别叫,也别嚷,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走到一起了,住在同一间房间里,是一种缘份……好了,这就叫缘份,我早就想干那件事了,我忍了半年多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已经忍了半年,你说这容易吗?”
她又想起了那片小树林,此刻,在她的眼里,吴学恩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一个强暴徒。就在吴学恩撕开她的内衣时,吴学恩突然神经质地说道:“我是不是在强奸你,你不愿意,我在强奸你,对吗?”他松开了手臂,突然垂落下手臂说:“算了,我什么都不想干了,看见你这眼神,我不想干这事了……”然后,他从她身体上爬了下来,回到外屋去了。
她的挣扎又一次获得胜利。第二天一早,吴学恩在吃早餐时对她说:“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的,但我会等待,直到你愿意的那一天。”吴学恩的脸上突然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真挚,他骑着摩托车出门去了,她又滋生了想打电话的欲望。那是农贸市场的一家电话亭,她拨通了崔亚明的电话,崔亚明似乎正置身在一种喧嚣的气氛之中,他费劲地说道:“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你是谁啊?我正在办画展,这里太乱了,人很多,我听不到你到底在说什么。”于是,她只好挂断了电话,她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崔亚明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有喧嚣、沸腾、浮华,而她的世界是什么呢?她手里依然日复一日地拎着刚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充满了备腥味的猪肉,当然,只有那捆蔬菜让她倍感舒心,里面有西红柿、茄子、青菜。这显然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俗世而避难的世界已经收留了她,她只好回到出租屋,她要日复一日地呼吸着从那座庭院中散发出来的阴沟呢的味道,那些气味仿佛从下体中散发出来一样。
一个多月的时间在缓慢、焦灼、期待和愁绪之中过去了。有一天,吴学恩回来后对她说:“我看见我老婆了,我真想杀了她,可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那么快,可我终于看见她了,她竟然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吴学恩并没准备听她的回答,他依然大口地咀嚼着那碗充满调味汁的红烧肉,他依然对美食和浓缩在这空间的从女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倍感兴趣,他沉闷地躺在沙发上,转眼之间又过去了一夜,第二天,他没有按照时间回来吃饭,而且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依然没有回来。
她站在出租屋庭院的门外,她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开始等待着他回家。她伫立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从摩托车上下来,看见了她又低声说:“你是在等我吗?”她点了点头。回到出租屋后,她给他热了热那碗红锅肉,他嘲弄而苦笑地笑:“我又看见她了,我老婆的模样没变,只是她的心变了。我追上那辆出租车,她和那个私通的男人开了一家布料市场,我很想去杀了这对狗男女……可我突然想到了你,我为什么要去杀他们呢……我们不也在私通吗,我不是在利用我老婆背叛我的方式在背叛她吗?我为什么要去做一个杀人犯呢?如果我一旦变成了杀人犯,是要以命抵偿的呀。我很清醒,我回来了。”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行为又让她想起了一个男人:崔亚明。
崔亚明总是在见到她时,伸出手来摸一摸她十分茂密的头发。如果没有李水苗,这种行为就会继续下去。是李水苗破坏了一切,这种破坏是致命的,一场不知不觉的,悄无声息的,毫无准备的霍乱,侵入你的毛发、根基、土壤、肌肤、口腔,于是,所有器官都变质了。是的变质的还有命运,它在推动着,变化着,转眼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吴学恩突然贴近她说:“我不再想杀她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平静得多了。”他想抱她,从那以后,每当吃过红烧肉的时候,过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大约经历洗漱,有时候到浴室洗澡,那是出租屋外的公用洗澡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一个人的命运在洗澡间的变幻中最能看见分晓。
当他们奔赴公用洗澡间时,李水珠总是想,又要与那些缤纷的、浑浊的、陌生的、苗条的、笨重的身体相遇了,这是现场,她个人生活的另一个现场,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难道就此结束了吗?她走到公用洗澡间,这是私人开的洗澡间,花钱不多,所以它散发出廉价的、低靡的气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来,任何女人(结婚未婚的,年老的,色衰的,少女式的)在小小的空间中,在冒着水蒸气的空间中毫无羞愧地脱衣服,把自己变得一丝不挂。一个女人,大约只有经历过公用洗澡间—— 浴入那些不明身份的身体泡沫之中去,才会体验到人身体的未知性,就在这里,你根本就不清楚,这些当着你的面从容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把自怀变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们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于是,并不惬意,舒畅的洗澡生活已经结束了,她看见吴学恩也走出了男洗澡间。这个晚上,她感觉到身体有些骚乱,她想起了崔亚明,她和他的身体也在画室中滚动着,有时就在地铺上滚动,有时候会滚动到了那些油画面前,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疯狂滚动——也会有结束的时刻。当吴学恩又一次潜进她房间时,她似乎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之前,她总是对自己说:“外屋的男人总有一天会走进来,总有一天会与她睡在同一一张床上上的,如果她照此留在他身边,这件事情就总会发生。”
这一次,他并没有把自己变成强暴的男人,他比任何时刻都显得温情脉脉地走上前来,他递给了她一杯西瓜汁。她刚晾干长发,刚想脱衣睡觉,每到黄昏,她就想进卧室,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他,房间里没有音乐、电视、没有消磨时间的方式。她仿佛像一个老人,每到黄昏就想上床睡觉,以打发这避难的时光。
他递给她一杯西瓜水,这避署也避难的方式——滋润着她的咽喉,而他的一只手趁机伸进她身体中最为敏感的区域,她没有叫喊,没有拒绝,没有挣扎地让他抚摸着,然后,那只杯子从她手中被碰落,他的疯狂是在那只杯子发出粉碎的声音时才倏然地上升。恰好,她已经失去了拒绝的力量,在这些生命中最为萎靡的时间里,她是谁,她算得什么,她不就是被这个开摩托车的男人所收留下来的一只小猫小狗吗?
她在他身体之下平静地麻木地摊开四肢,她的肢体语言取源于母性的子宫生活,然后离开子宫,回到大地,任何事物,比如风和树枝、花蕾都附在她体内,让她训练了她的肢体语言。再就是男人,趴在她身体上的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叫崔亚明,如今,她和他的关系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未划上彻底的句号,却已经结束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属于她自我的光明或黑暗的隧洞里——发现了这或深或浅的呼吸,它正是结束。她如今在第二个男人的身体下翻动着,她已经被迫走上了这条道路,她环顾四周,看不到任何希望,她想清楚了,如果这个男人果真想彻底地收留下她,她就不再往前奔逃了,那么,她就留下来。
所以,她的肢体语言驯服地,她像一头野山羊被驯服了。这是两性溶合在一起的一个时刻,他再也用不着把自己变成强暴了,而她呢,再也不拒绝他的身体的进攻了。
女逃犯十三
电话。依然得奔赴公用电话亭,而此刻,她的根似乎已经扎下来,每晚,他都奔向那不宽不窄的床它恰好可以心留一个女逃犯,她从看见坠楼事件时,就被迫把自己确定为女逃犯,这携带着死亡的身份,使她留在他身边;而他呢,一个已婚的男人,始终被前妻跟另一个男人私奔而去的背叛生活所笼罩。因而,他可以把她搂得更紧,以此来减少、削弱他的仇恨 的心在燃烧。
电话。通向母亲的房间,这是另一种磁场,女人像世界一样被磁场所盘绕着。尤其是她,她已经不是别人,她作为逃逸者,每每被现场所笼罩时,就想回到母亲身边去。所以她渴望磁场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她打通了电话,是父亲的声音,嘶哑的声音似乎比母亲更年迈:“水珠啊,你快回来吧,你母亲已经住院了,医生说,她的大脑小脑都在萎缩,你回来看一看她吧……”
不错,父亲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年迈,这是继父的声音。挂断电话之后,李水珠就拎着猪肉、茄子、姜葱回到了出租屋,这是上午,明媚的空气清新湿润。李水珠已经没有犹豫的理由了,她的心像是一只果实一样不可遏制地被分离着: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住院了,你的大脑或小脑为什么出现萎缩呢?
萎缩。一种由新鲜到凋零的过程。这过程可以由一只鲜果去验证。如果你作一番最为简单的实验,把一只苹果或石榴放在盘子里,你看着它的变幻,起初的变幻是不明显的,因为你每天都在盯着它,后来,你忽视了这个过程,你忘记了时间。当你再去观察它时,才发现那只苹果或者石榴布满了皱纹,体积突然之间变小了,这就是被时间所摧残的萎缩。
此刻,李水珠没有留下任何纸条,因为任何纸条都没法说楚她的离开。而且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只有在这一刻,在她嗅到房间里的生猪肉味道时,她才感觉到男人的存在。然而,当自己的母亲的大脑和小脑面临着萎缩时,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带走了自己的每一件东西,她什么都不想留下来,她在几分钟时间里,确切地感觉到了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它是一种相依为命的关系,就像暗夜中拥抱着,既是肉欲,又是抚慰。
她离开了,就像离巢的幼鸟飞翔着,她心急如焚,直奔火车站。然后上了火车,一个人的故事就是这样变化着的,火车奔向省城,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省城了,而如今,她却抗拒不了这样的现实,她必须去见亲人,去见她的母亲。几十个小时的跨越奔驰使她下了火车,此刻,她环顾着四周,她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盯着自己,她知道火车站是混乱的,在混乱的人群中有许多便衣警察。果然,两个身着便衣的警察突然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把前面一个拎着箱子的男人抓住,警察不知道从何处掏出锃亮的手挎。那确实是一对异常锃亮的手挎,这样的场景完全就是你银幕中、戏剧中看见的一样。这个拎箱子的男人束手就擒。李水珠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后退到一个更隐藏的角落深处,在她四周是火车站的店铺,一个女人走上前来问她住不住店。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他参不参加旅行社;还有另外的男人问她要不要坐摩托车进城?一个女人走上前来问她是否需要介绍工作?
一个周身挂满了墨镜的女人走上前来问她要不要墨镜?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太需要一幅墨镜了。她家里有墨镜,那是一副上好的墨镜,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然而,既然墨镜已经丢在家里了,就需要重新买一付,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尝够了墨镜给她生活带来的一系列好处。比如,避免日光,当日晒时走在街头,你会觉得世界太眩目了,眼睛太眩目了,心灵太眩目了,身体形为都太眩目了。所以,那时候戴上墨镜简直是恰到好处。再比如,当你尴尬的时候,这种处境经常伴随着她,因为李水珠是一个敏感的人,所有灵性敏感的人也就是能够捕捉空间、事物、心情变幻的人,这类人经常会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这时候你会设法回避别人的审视、挑衅、议论的目光,所以,戴上墨镜可以掩饰或伪装你的本性。
毫无疑问,李水珠买下那副墨镜之后,心理就坦然得多了,她觉得有伪装性质,起码她的脸是被那副宽大的墨镜掩饰的最重要的部份,即眼环,眼球下的活动区域,眼球四周的血管组织,眼球外的肌肤等。最为重要性的是她可以掩饰住自己的一丝慌乱,那简直就是闪烁在炉火中的火花。首先,她平息着一种理念:自己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但已经不是回家的那种感觉,简言之,她的身份,命运已变,所以,她不可能沿着护城河岸上已经生锈的栏杆回家。她要直奔主题,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提醒自己说:也许有警察正盯着自己,这个世界上穿制服和穿便衣的警察密布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务必伪装好啊。
首先,她要到医院去。这是父亲告诉她的医院,省第一人民医院,不久之前,李水苗在抢救无效中死去,她的尸体被滑动的滑轮承载着送进了太平间,她蹑手蹑脚,事实上,她用不着这样,然而直到这时,她才告诉自己,要尽可能地避免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发出声音,因为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力的移动,尽管如此,这医院到处都布满了声音,后来,慢慢地,李水珠有勇气大踏步地穿越了住院部区域。也许那是一片小花园,也许从花园小径上散发出的花香可以弥漫进她的血管,可以减轻她的惊悸症和幽暗症。
两种症状在她身体和大脑中回荡着,她在花园中站在一棵樱桃树下喘息着,现在已经过了结果的季节,现在的时机都已经过去,爱情也已经过去,与父母同乐的时光已经过去,与李水苗同居一室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她的母亲患了脑萎缩,她的妹妹李水苗已经坠楼身亡。
而她呢,是一个女逃犯,正冒着生命中最大的危险回来看母亲。她的眼球在墨镜中潮湿着,她寻找到母亲的病房时已经是午后。她是有意选择这个时刻的,因为任何一个午后都是松弛的时刻,除了是病人松弛的时刻,也是医生护士松弛的时刻,因为她的个人经验告诉她说,在任何一个午后,身体、身心都处于一种休息状态,她会在午后打哈欠,她会在午后解除一切约会,她会在午后不顾一切地、麻木地让身体松弛下来。所以,她对自己说,利用午后的松弛时刻去看母亲,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刻了。
她已经来到了住院部的走廊上,这是最高的楼层,当电梯朝上移动时,她想起了李水苗。那天晚上,就是她们两个人仿佛已经中了魔法,不顾一切地朝着电梯的速度上升,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非要选择22层饭店顶楼的平台上去大声地、疯狂地争吵。
女逃犯十四
她见到母亲了,当她把面孔贴在窗玻璃上时,母亲躺在床上,果然像她所想象的那样,这个午后是松弛的,就像人的身体在午休。就像人的身体站着或躺下的姿态,此刻,走廊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更见不到她所想象中的便衣警察,她的心就这样松弛着。继父来了,这是继父,人似乎比不久之前老迈了一些,手里拎着一只暖水壶,从另一边走过来,一见到李水珠,他似乎就松弛了,那不是一种在孤寂和无助中见到新人的松弛感,而是一种把包袱问题递给另外一个人的松弛,他低声说: “你回来就好了,你母亲总是说你在外旅行,是啊,我在等待,听到你电话时,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你回来,你母亲就有照顾她的亲人了……”他把暖水壶递给了她,就离开了。
李水珠想,尽管自己戴着墨镜,继父竟然也能认出自己来,难道墨镜失去了掩饰、伪装的技能了?她迟疑了几分钟后又安慰自己说:因为继父在过去的日子太熟悉自己了,而且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也常戴着墨镜出门,这并不奇怪。她推开门,母亲突然醒来了,她依然戴着墨镜。然而,母亲很快就认出她来了。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母亲依然神智清醒地看着她说:“你还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她把脸贴近母亲的脸。母亲说:“快把墨镜摘下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她摘下了墨镜,母亲说:“你妹妹死了,这简直是一个谜,你能告诉母亲她为什么到要从22层楼上坠落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们出门后就分手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会到饭店的顶楼上去。”
“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走呢?警察总是问这个问题,每当问这个问题时,我的头就会痛起来,哦,水珠,我只好说你去旅行了,你那天晚上同水苗离开以后,你就去旅行了……警察好像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他们说你旅行回家,一定要通知他们,看见那只花篮了吗:那就是一个女警察送来的,她对我说你也许就要回来了,让我放宽心,她还说李水苗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已经接管了李水苗的案子。这女警察真年轻,好像哪你年龄很接近……”李水珠本能地看了看那只花篮又看了看病房门,母亲说话时,好似乎总是能感觉到门在响动,似乎走廊上有人过来了。母亲还告诉她说,她的脑真的萎缩了吗?然而,她不敢相信,因为她的脑依然在思考着,运行着,医生直言讳不告诉她,她的朋脑或小脑只会随同时光在慢慢地萎缩,尽管如此,母亲并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想出院。她说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出院。她此刻想抓住李水珠,她说:“你应该到公安局作证,去说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水珠啊,事实很重要……”
李水珠出了门,她想给母亲去买一碗面条,因为母亲直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她下了楼,依然戴着墨镜,半小时后,她端着面条上楼来了,她很小心,在接近母亲病房时,有意放慢了脚步,果然,她听到了声音,她小心地靠近门,侧身窥视了一下,是一个女人,并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就是一个女人而已,而且很年轻。李水珠顿时就想到了那个女警察,难道是那负责坠楼案的女警察吗?她回顾了一下母亲的朋友,在母亲的老人圈之中,她没有如此年轻的女性朋友,这么说,她就是那位女警察了。
李水珠把盛有面条的器皿放在门口,转身就溜走了,她感觉到窒息般难受,她下了电梯,她顺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溜出了医院,她受不了那个便衣女警察的存在,她忍受不了这种纠缠,她打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她麻木地不知道如何告诉出租车司机应该到哪里去,她只是说朝前走,朝着护城河岸环行而走。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以为她想看护城河的风景。其实,有一种潜意识在召唤她,因为崔亚明租的画室就在护城河岸的不远处,她回忆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的好时光,那时候,她和崔亚明总是手牵着手,沿着护城河岸边散步,然后回到出租屋,然后做爱。
现在她寻找到了奔赴地,她让出租车把车开到护城河内巷19号,这个地名是多么的温馨啊,如果没有李水苗闯进来,那么,这个地名将散发出永远的温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他的出租屋了,她记得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是在一个有细雨的黄昏,她撑着雨伞从出租车上走出来,她身体的内陆飘动着嫉妒的焰火,她扑进了内巷19号,在那座居民出租屋里,她看到了李水苗的自行车,证据就在眼前,她却保持着诡秘的形象和心态,她不想赤裸裸地揭露男友和妹妹在一起的场景,她似乎想蓄积她的嫉妒和仇恨,所以她悄悄上楼。她把钥匙插进了孔道,然而,房门从里面紧锁着,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意料,这充分地说明了男朋友和李水苗正在约会,正在苟合,正在背叛自己。然而,这已经足够了,她把钥匙从孔道中轻轻地抽出来,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被抽出来一样。
现在,她在内巷19号上了楼,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上楼,也许这是一种避难方式之一。因为她在包里寻找到了钥匙,在这座城市,这是她手里拥有的第二把钥匙,她气喘吁吁地上了五楼,很简单地就把门打开了。这是个午后,一个静谧的午后,她口渴极了,这时候,她是多么地想喝咖啡呀。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当他们做爱之后,催亚明总会给她亲手煮一杯咖啡,咖啡壶依然存在着,就像任何一个场景一样陈列在生活的事物之中,只是人的遭遇已经变换了。
人的遭遇已经彻底变换了,所以,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回到同崔亚明喝着咖啡的亲密生活之中去。此刻,她看见了阳台上晾着的乳罩,这决不能是自己留下来的,看上去也决不可以是李水苗留下来的,这是另一个女人的,说明了随同人的许多遭遇到变幻,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也在变换着,那阳台上的乳罩在摇晃着,敞开着,它说明了一个女人的离去,另一个女人就会走进来,只是时间太快了一点。李水珠很想把那只胸罩从晾衣架上取下来,她想看看确证胸罩的尺码。女性的身体胸围部份都是被各种各样的尺码所束缚着的,她跟李水珠的胸尺码是同样的,她们都穿一种称之为38号的乳罩,她过去买乳罩时也会给李水苗买一个,所以,她们的遭遇几乎一样:戴着同样的尺码的胸罩,拥有同样尺码的胸围,爱上同一个男人。她刚欠起身体就能够到那只陌生的乳白色的胸罩,突然感觉到有人进屋来了,确实,有人正在进屋。她藏在阳台上一只纸箱的后面,几个月前,这只纸箱就存在了,原来是装冰箱的。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的男主人依然像过去一样缺少时间将这只纸箱送到楼下下个男人依然对这只纸箱保持着慵懒的态度,也许在这段时间里恰好又发生了如此众多的事情。
李水苗坠楼了,朝着死亡之崖陷落下去,再也不可能置身在他们其中了。所以,此刻,藏在电冰箱纸箱外的李水珠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撕裂——一个女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快乐的笑声。从他们进屋的那一刻开始,这个女人就在笑,也许是为一个突发的玩笑而笑,也许是为崔亚明而笑。
崔亚明也在笑,这是一种距离李水珠很遥远的笑声,而且她的生活中缺少这种笑声到底有多长时间了,她记不住了,总之,从她记事时她就再也没有这么放纵地笑过了,也许她是学哲学的,也许她的身体没有产生过这么狂热的笑细胞。
女逃犯十五
所以,她注定在逃走。驱逐她逃走的另一个理由是崔亚明又一次背叛了原来的生活,在她藏纸箱后面时,她听见了崔亚明和那个女人拥抱和亲吻的声音,然而,崔亚明带着那个女子到了卫生间去了。与一个女人在性前共同沐浴,这似乎已经变成了属于崔亚明生活中的一种生活。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这就是生活中难以变幻的东西,只不过女人变了,李水珠和李水苗再也不可能变成崔亚明的洗澡伙伴了,所以,李水珠在这刻突然有了一种明智的决定:应该趁他们在洗澡时即刻离开,应该隐藏好自我,因为在这样的时刻,把自己暴露在崔亚明和那个女人面前是危险的。
这种危险意味着李水珠会露面。不想暴露在警察面前的李水珠,现在突然感知到了,其实崔亚明如果发现了她,依然会给她带来危险。因为崔亚明认识她,了解她在逃跑,而且崔亚明也知道负责李水珠坠楼事件的警察。就在这一刻,她已经来不及顾忌昔日的恋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了,而且从李水苗死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顾忌不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逃跑之外的任何一种迹象了。
她蹑手蹑脚地逃走了,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她茫然地神态像是一个失去故乡和原籍的孩子,她在马路上迷惘地挡住了一辆摩托车,那是正在那顾客的摩托车,她已经不敢打出租车,因为她的钱包是单薄的,如同一张纸一样单薄,已无力承担她身体的消费了。所以,载人摩托车让她在同一时刻,想起了两个不同的男人。前者是崔亚明,是她的恋人,她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时,满载着她的身体也在蚕食着她的青春。后者是突如其来的,出现在她逃跑生涯之中,这个随时可能变成一个强暴徒的男人,她与他结成了同盟关系。李水珠在此刻突然寻找到了一个奔赴之地,在这逃亡的时刻,竟然只有一个地方在等待着她。
从火车站横穿过她遭遇生活中出现的许多地名之后,她的身体在倏然之间又落在了那叫茶树屯的小城市。她只离开了四天时间,似乎只有回到这里,她的心才可以平息那种混乱,她在半夜下了火车,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她对这座城市的地名并没有多少兴趣,而此刻,月台上出现了茶树屯,走出火车站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已经出现了茶树屯。
茶树屯。一个多好的地名,然而,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根本看不到一棵茶树。炎热的下半夜,她走着,迷惘地步行着,此刻,她终于离开需要用心智和无穷无尽的狡黠所摆脱的恐惧,似乎因为这个世界上出现了茶树屯,她才避免了被那只笼子所囚禁。简言之,似乎因为在这座简称为茶树屯的出租屋,她的出逃之路才有了暂时的归宿感。所以,她步行着,她的钱包连一枚硬币都不会响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了一种绝境:在这房屋林立之中已经失去自己的家和亲人,在这金钱泛滥的世界上,没有一枚硬币在她的手掌中晃动着,所以,一种宿命的因素,使她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吴学恩的出租屋。
她用钥匙开了门,这是她使用过的第三把钥匙,出租屋里没人,吴学恩并没有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在家。她想,吴学恩也许去拉客人了,因为她不在家,她站在黑暗深处,她喘息着,终于平息了全部的恐惧。就在这时,吴学恩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回屋就把门扣上,他似乎并没有看见站在黑暗之中的李水珠,他喝了一杯凉水,然后拉开出租屋中的那只旧衣柜,他匆忙地、十分粗糙地把所有的衣物取出来,装在一只有拉链的包里去,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李水珠的呼吸声。
“什么人?是什么人?”吴学恩惊恐地叫了一声。李水珠从黑暗中走上前去,打开了电灯说:“我回来了。”吴学恩突然走上前来说:“别开灯。”她感觉到吴学恩很诡秘,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贴近了吴学恩,在他和她之间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所以,她可以贴近他,这距离一旦被消除,她就贴近她了。
他捧着她的脸说:“我差一点把她掐死了,就差那么一点,一秒钟,我就把她掐死了……然而,我松手了……”
“她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我看到了我老婆,我跟踪了她的行踪,这是你走后,我去找你,我满城市地寻找着,自从来到茶树屯这座城市以后,我还是第一次骑着摩托车,环绕着每一条街道……我发现在这意外之中,我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熟悉了许多街道……就在寻找中,我看见了她,她蹬着自行车,穿着高跟鞋,蹬着自行车,我冲到前面,用摩托车挡住了她的身体,她显然很吃惊,在这个时候,我的出现当然会令她吃惊,她蹬着自行车,就想跑,我追上了她,你知道,我追上她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骑着自行车正往郊区跑,我的摩托车和她并列着往前跑,已经跑到郊区了,已经置身在郊区公路边了,此刻大大小小的机动车来来往往地穿行着,她目视着我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把她引向一片树林,城郊区的那片树林很茂密,不错,我就是想单独跟她谈谈,我只想问她为什么背叛了我。可她站在小树林中昂起头来告诉我说,她爱上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能够带上她离开小县城,这就是她梦想中的部份。我就在这一刻走前掐住了她的脖子,我把她按倒在地上,当她大声说,你掐死我吧,既然如此,你就掐死我吧时,我突然松手了。然后,我对她说,你快离开,否则我会改变主意的,我会掐死她的。她像魔鬼一样逃走了。我害怕极了,如果我再遇上她,我会掐死她的,而且,你又离开了,所以,我回来,本想收东西尽快离开这座城市的,我没有想到你去回来了,你一出现,我就不想离开这座城市了,我已经寻找到了谋生的手段,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李水珠听他讲完了过程。扑在他怀里,这是她潜藏、逃逸之地,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在这里立足,而刚才,她仿佛又一次经历了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推翻在地,一个男人想掐死一个女人的故事。最为庆幸的是他松手了,他没有掐死她,而李水珠却想到了自己,如果当初自己能够撤退,如果她不是那么疯狂地扬起手掌,逼近李水苗,那么一桩人命案就不会发生了。所以,她潜藏下来,通过正视现实,她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也不可能回到那座省城去生活了。于是,李水珠把吴学恩的包重新放进了衣柜,在这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她不想跑了,她想喘口气,她想苟活着,像墙上的蜘蛛一样编织生活的第一张网。
女逃犯十六
她并不想办暂住证,然而,附近派出所的民警已经在出租屋外贴了许多的通告,让生活在附近的外地人尽快去办暂住证,如果没有暂住证就无法租到房屋。所以,有那么一天,吴学恩带着她一块到了派出所,两个人都留下了原身份证的复印件。当她站在派出所时,很不自然地在低着头,她总是感觉到那两个办证的女民警不停地观察自己。吴学恩对她说:“你认识那个女民警吗?”她摇了摇头。吴学恩说:“她总是在盯着你看,也许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因为漂亮的女人不仅仅男人喜欢看,女人也愿意看,这是规则。”
她恨不得赶快离开派出所,在这些等待暂住证的日子里,她显得心神不定,仿佛总是有人在窥视自己。终于,她再也不能忍受这次折磨了。她决定悄然离开。之前,她已经有一些积蓄,吴学恩每次交给她的现金开支,都会被她悄悄地扣留下一部份。她总有一种意识:自己并没有寻找到立足之地,因为到处都是警察,每当她偶尔地看到贴在墙上的大大小小的通告时,总会走上前来,她有一种预感:总有那么一天,通告上会出现她的头像和名字。突然,她的神经痛了起来,她竟然有那么多肖像留在家里的像册之中,竟然有那么多头像留在昔日恋人崔亚明的私人像册之中,如果有那么一天,已经备案的李水苗坠楼案需要她的头像,那么,警察们就会到家里去寻找到昔日的恋人崔亚明像册中去,如果事情更糟的话,公安局就会出通告,她的头像会印在成千上万的通告书上,她会变成在逃犯李水珠。
所以,她想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回到省城去尽快地销毁那些照片。她找了一个理由,现在,她不想像从前那样不辞而别了,她对吴学恩说她想回省城去看一看父亲,吴学恩说他可以陪她前往省城。她说自己因为独自出走已经伤透了父母的心,如果再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去的话,父母会被吓坏的。吴学恩在这件事上似乎很理解她,她告诉他,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回来的。吴学恩给了她一小笔钱,让她带给父母,她没拒绝,她现在需要的正是钱。
首先,她又开抬打电话,她试探了好几个晚上,继父和母亲一定在医院里。她又一次开始正视母亲的脑萎缩,仿佛那是一片杂芜的风景,她必须钻进去。当她已经坐在火车上时,她从窗口已经看到了吴学恩。他站在月台上,她看见吴学恩的平头,他长得还不错,她现在已经不害怕他了,如果害怕他,她就不可能让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体之上。简言之,他现在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暴徒形象了,那么,他到底是她的谁呢?
哦,她正坐着火车,奔往省城,在省城有她的母亲,她正度过脑萎缩的时光,尽管母亲不相信自己已经患上了脑萎缩,然而,那只是一种企图逃逸的念头。每一个人在面对绝境时,都在寻找措词和理由逃逸。即使一个已经死的人也会透过灰朦朦的天空寻找到明媚的天空一角隅。人和事物都有逃逸的本性,他们溶合在时间的程序或者无序之中去时,他们灵性十足,因为他们害怕死。
她又一次乘火车回到了省城。这是半夜时分。她用不着戴墨镜,她之所选择这个时刻回家,是她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她在这个时刻要潜回家,这一刻,继父正在医院。果然像她所想象的一样,继父不在家,她摸到了钥匙,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所以,钥匙仿佛生锈了。
钥匙其实并没有生锈,因为钥匙还来不及生锈,只是她用错了钥匙,所以钥匙搅动着,仿佛正在穿越一片波纹。这种声音旁边的邻居打开了门,这是一位50岁左右的妇女,她探出头来询问道:“谁?你是谁啊?哦,是李水珠啊,你怎么好久都不见了,你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你跑到哪里去了……”李水珠沉默着,在这个时刻,她决不出卖任何言辞,因为她知道任何一种言辞都会出卖她的行为。当一个人的行为已经失去自由时,就像已经失支了灵魂一样负载着一种焦虑。
她还是打开了门,然后砰然地掩上了门,她对自己说: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暴露在邻居面前了。这不是她预料中的事情,都怪自己慌慌张张,摸错了钥匙,在这个时刻,邻居是可怕的,因为她是旁观者,她离自己家很近,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一桩事情她们都会清楚明白了。于是,她进了屋,因为恐慌,所以,她还不想打开所有的灯光,除了邻居是可怕的以外,现在看来灯光也是可怕的。所以,她才打开了一盏台灯,然后,她还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以此避免灯光泄露出去。她开始拉开抽屉,里面,在最里面装有她的一本像册,有她从幼儿到大学毕业以后拍摄的正规和不正规的照片。所谓正规和不正规是将那些为了办证件而拍摄的照片区别开来。它们或者会贴在表格上,这些表格到底有多少,李水珠已经想不起来了。还有一些照片是在许多湖边、公园中、树荫下拍摄的与风光溶为一体的照片。现在,这两部份照片都在她销毁之列,她在犹豫着,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毁灭这些相册。
她的手正滑过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张与崔亚明的合影一下把她笼罩了,那是一张看上去很幸福的照片,两个人一前一后,崔亚明站在她身后,伸出两臂拥抱住她,仿佛想在那个时刻陪伴着她拥抱着她到天堂的那一边去。她抽出了这幅照片,把它插进钱包里,还有另一幅照片也被她从像册中抽出来了,那是四年前过春节之前在照相馆照的全家福。母亲、继父端正地坐在前面,她和李水苗微笑着站在后侧,现在看来,记录在相册中的任何一幅照片都是真实逼真的,它们完美而饱满地记录下生活中曾经出现过的瞬间。
女逃犯十七
撕!这声音并不悦耳,却刺激。起初,她整个身体已经沉浸在撕的快感之中去了。她要撕碎她23年以来的瞬间,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漫过了照片的裂痕。然而,她很快意识到这节奏看起来是慢了,如果每一张照片都用撕的方式来来了结的话,天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所以,她开始采取了另一种焚毁的方式。她摸到了火柴,这是母亲用的火柴,事实上,家里已经不 需要火柴了,然而,火柴就像许多古老的器皿一样存在于空间,这说明了母亲像所有妇女一样保持并延继了生活中的习惯。
划燃火柴时,她的手在颤抖着。这种方式显然比撕来得快。像册就像抛在一只瓷瓮中的秘密,炽热地燃烧着,才几分钟时间它们就已经变成了灰烬。此刻,一阵虚无感使李水珠感到痛心,然而,她碰到的只是灰烬而已,她把灰烬倒在了一只塑料袋里,她不想让家里布满灰烬味,她也不想让家里人发现她来过,并且销毁了那本相册。现在,看来可以离开了,按照设想中的顺理成章地销毁了自己头像和生活照片,这是在父母家里,在李水珠看来,父亲的家很重要,这是她的根基,这是她的窝穴,这是她的出发点和留下线索的原始基地。如果警察想搜寻她的头像和照片的话,第一站自然就是父母的家。
第二站自然就是崔亚明的出租屋了。她与之联系的两个地址照推理术看来已经备了案,世上的一切案件,都应该有备案,就像世上一切历史的蛛丝马迹也会进入个人档案史一样,它们理所当然在存活着,就像细胞一样活在人的身体里。所以,她即将奔赴第二站,就在她开门时,旁边邻居突然拉开了门,把头伸出来问她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还问她是不是要到医院看母亲,她随即点头说确实要到医院去看母亲。邻居这才缩回头去。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感觉到了连邻居也在窥视和审视自己的行为。事情看来已经变得越来越可怕了。所以,要尽快地奔赴崔亚明的住处,要尽快地、彻底地销毁那些照片。然后再逃跑。
邻居确实在盯着自己,当她下楼回过头去时,仍然看见那个快五十岁的妇女。那是一个开杂货铺的妇女,她的杂货铺在楼下,此刻,她的目光竟然变得像她的杂货铺一样零乱。这难道也是另一种窥视吗?她感觉到,从空间伸及到自己眼皮底下的那只窥视镜已经触痛了她最为敏感的神经系统,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这座城市的异类,一个逃犯,一个悬案的衣角。而此刻,她匆忙地跑下楼去,她知道她的脚步声只会加剧那个开杂货铺女人的猜疑,然而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想方设法地从这幢楼上尽快地消失,这本是她此刻的目的所在。
此刻,她的脚正奔跑在一条小巷的深处,她知道城市的斑马线是显赫的,就像明亮的镜子一样可以照出任何人的影子。只有小巷,那些拐弯抹角的小巷可以伸缩,可以萎顿凋零,也可以交叉在血液的速度之中。李水珠此刻需要的正是隐藏和速度。前者是为了把自己变成虫蛾,她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像一只虫蛾一样飞翔着,它们因为纤细而可以隐蔽地驾驭自己的身体;后者是为了跨越幽暗到明亮的过程,速度是为了穿越时间,在强劲有力的速度里,人可以改变命运的游戏规则。
所以,她仿佛可以让身体变得像虫蛾一样纤细起来,因为她是在奔跑的过程中体现出了她的轻盈和纤细。她敢保证,在她穿越一条又一条小巷时,没有任何熟人看见了她,而那些陌生人她不害怕,她管不着。所以,她要销毁自己我年留下来的证据,她的照片就是证据之一。她再一次以腾云驾雾的飞跑速度抵达了她在这个夜里终点站:崔亚明的出租房间此刻竟然还亮着灯光。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灯光,她感到害怕,她正在不知不觉地蜕变为一种异类,她害怕灯光,害怕有人认出她来,害怕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害怕有人把她传唤到警察面前;她正在不知不觉地逃逸并负载着一切罪恶感,把李水苗坠楼事件与自己捆绑在一起,并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你就是把李火苗推到楼下的罪人,所以,你必须逃逸,这种罪恶感越来越演变为事实,越来越强烈地捆绑住了她不自由的身心。
所以,她害怕灯光。然而,她只有这个夜晚,天亮之前,她必须赶到火车站,她正在越来越清晰地、越来越模糊地建立起自己的游戏规则,似乎缺少它,她就会失去方向。所以,她已经悄然地把钥匙插进了孔道,然而,钥匙仿佛失去了旋转感,就像人失去灵性一样。慢慢地,她感到了钥匙的生涩,她肯定地告诉自己说:崔亚明已经换了锁,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他极时地换了锁。她骤然感到崔亚明的狡黠,当一个人感觉到处境受到威胁时,很自然地就会变得狡黠起来,这是人性的因素之一。她恨不得快一些进屋,然而,她手里缺少工具。而且撬门很危险,如果被旁边的邻居发现她又会变成小偷。
看来,旁边的邻居的存在就像斑马线的街灯一样互相衬托照耀着街道和行人的影子。你无法避免与邻居们不来往,李水珠不想惊动邻居,她把手放在门上,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她要用最为正常的敲门方式来吸引崔亚明的耳朵。果然,崔亚明来开门了,当然他问了一声:是谁?她说是我,她的那个自我很纤细,从现在看来她要把一切都变得纤细,包括自己的声音,她正在探索,总结一种逃逸术,她要一步又一步地设法脱身,至于未来在哪里,她不知道。
今晚,竟然只有崔亚明独自一个。她原以为崔亚明又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崔亚明身边不会缺少女人。而今晚,崔亚明正支着画架,他在工作着,他一打开门就嗅到了浓烈的油彩味道,他见她很惊讶,他很快地掩上了门。
他说:“你回来了。”他点点头,环顾着房间,首先,她必须弄清楚是这房间里到底有没有女人,她经过了那种想独占崔亚明的情感过程。已经过了嫉妒期,那种像枝蔓一样任意 穿行,像虫咬噬她身心的嫉妒期已经过去了,她弄清楚了房间里有没有女人之后才对自己说:从像册中取出自己照片的时刻已经到了。她从画室的一角取出了寻本像册,崔亚明一直在观察她,她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使崔亚明显示出了不安。
直到她翻开像册,崔亚明才告诉她,与她有关的照片、与李水苗有关的照片都已经被他认真地处理掉了。她睁大眼睛说:“你是怎么处理那些照片的?”崔亚明掏出了一只不锈铜的打火机说:“当然是焚毁,自从警察让我作最初一次笔录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其中会有一种牵连,所以,我开始了销毁你和李水苗照片的某个时刻。虽然那些照片很珍贵,我依然要销毁它们。我正办画展,我没有精力和时间来解释这一切,李水苗的死已经一次次地影响了我正常的生活,因为警察一次又一次地开始传唤我,这一切让人心烦,你到好,可以插翅飞翔,而我只能困在原地……”李水珠抬起头来看着昔日的男朋友,确实,像册再也没有一张照片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了,而且看上去,崔亚明似乎也希望她快一些离开。
女逃犯十八
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地方去,再一次成为了她的目标。从崔亚明送她下楼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了男人的冷酷。她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崔亚明,她再也不需要维系她和他的关系了,从这一刻开始,她对自己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到父母的房间里,当然也不会回到崔亚明身边去。她到了火车站,她基本上已经很顺利地完成了她的计划。对此,她感到让她心烦意乱的照片的事已经不会干扰她的生活了。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她却犹豫起来了,她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是回到吴学恩身边去,还是选择另外一个陌生地点而去。如果她想离开吴学恩,这正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她想回到吴学恩身边去,这同样也是一个好时机。
吴学恩的影子从来也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晰地涌现在眼前,他不是崔亚明,然而他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二个男人。她从未对他产生过男女之间的什么感情,她跟他在一起,只是一种命运所左右的、无法摆脱的游戏规则而已。她一次又一次与他相遇,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结盟,只是为了更好地被命运所捉弄。此刻,她身上还带着一笔钱,她忘记了这笔钱的存在,这是吴学恩让她交给父母的钱。钱虽不算多,当她想把手伸进包里证实一下那笔钱的存在时,一个看上去是盲人的男人撑着拐杖来到了她身边,问她有没有通向成都的火车票卖。好回过头看了售票窗口,当她转过身时,那个盲人突然丢掉拐杖奔跑起来,比马鹿跑得还快。她慌乱了,旁边的人提醒她说:“快看看你钱包。”她的钱包已经不翼而飞,被地个假盲人盗走了。
她有些心灰意冷,用如此之快的蒙骗术调开她的目光,使她受骗上当——这件事让她的心下沉着,或者已经变成了灰烬。她本想把那钱交给母亲,如果那钱还在,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回一趟医院,然而,钱不翼而飞了。这种苍凉使她想回到吴学恩的身边去,回到那个让她感受不到爱情,却能够感受到一间房子、一些猪肉、一个男人汗淋淋的身体的现实中。火车转眼之间把她带到了茶树屯,这座小城市就像撑开了身体的野蘑菇一样收留了她。而那个依靠摩托车为生的吴学恩在她回到出租屋以后,抱着她旋转了好几圈后,对她说:“我们的暂住证办下来了。”她喘了一口气,让生活从茶树屯重新开始吧,让生活落脚到这现实之上吧。然而,仅仅到菜市场拎一团猪肉和一袋蔬菜回来的生活已经显得乏味,很长时间以后,李水珠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份工作,她背着吴学恩开始在大街小巷窜动,而这个时期,她的母亲已经出院了。她通过电话知道了母亲的近况,母亲在电话中告诉她说,她受不了住院的时光摧残,而且治疗费昂贵得惊人,所以,她再也不住院了。母亲贴近电话说:“既然你妹妹已经死了,那么我们就认命吧。李水苗的坠楼案没有结束,因为有一个饭店服务员回忆说在那个午夜,在她上电梯时,看见了两个女人,她们好像吵过架,目光很愤怒……母亲想问你,你是不是和妹妹上的22楼,你是不是把你妹推下去?”她听到了母亲的抽泣声,电话被李水珠挂断了。电话又一次强行地被她掐断。她想,再也不给家里打电话了。她要让母亲彻底地忘却,如果她不主动地给母亲打电话,她认为母亲是无法找到她的,母亲怎么会找到她呢?哦,母亲已经60多岁,却在这个年龄患上了脑萎缩,尽管母亲在拒绝,可是母亲正面临着脑萎缩的巨大威胁。
人生活在各种致命的威胁之中,所以,挂断电话让所有的人遗忘自己吧,也让所有置身于李水苗坠楼案件中的人无法寻找到自已。这就是目前,乃至整个将来的目标。因此,李水苗宁愿跟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感情的,从来没有用灵魂贴近过肌肤的男人暂时地生活在一起,她认为这只是一种暂时,一种过渡,每当她躺在他身边时翻身时,她就对自己说,我不会永远躺在这个男人身边的,我会有翻身解放身体的那一个特殊时刻的降临。
暂住证办下来了,凭着暂住证她似乎可以打开一些空间,此刻,在这里,每天都在磨炼自己的肌肤、心灵、肉体的忍受能力,每当吴学恩对她说着前妻的事时,她就感觉到心烦意乱,而吴学恩总是改变不了他的仇恨,他每过一段时间总是要抽空去偷窥前妻的生活,偷窥已经成为了吴学恩生活的一部份。比如,上个星期,吴学恩对她说:“我今天有心情带你去一个地方,倘若你想知道我的老婆是如何背叛我的,那么你就一定要陪我去这个地方,原来我老婆是个贱人,想当初,她身体中的贱性怎么没有体现出来呢?她伪装着,直到碰到了那个浙江商人,不过,那只是一个小商人,开了一家面料商铺也不能满足这个贱人的胃口,女人的胃要是膨胀起来,可以吓死男人……我今天就带你去看一看这个贱妇的嘴脸,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看见她的行踪,因为她怎么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会看见她的行踪,因为她怎么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男人在盯着她,谁让她伤害了我,她显然没有看见或者她根本就看不到我身体上的伤疤……”
她拒绝着,而吴学恩一定要把她拉上摩托车,这是一个黄昏,吴学恩咀嚼品尝完了那半大碗回锅肉,喝了一小杯白酒,骑着摩托车来,今晚是星期六。吴学恩说:“星期六是那个贱人迷路的时刻。也是她背叛我和那个布匹商人的时光,我已经摸清了这个时光。“她还是是头一次在这样迷惘的、暧昧的星期六的黄昏中出发,以往这样的时候,她都要在出租房中,洗涮完毕之后,她就想上床睡觉了。人在希望中生活的时候,床似乎是填满萎顿生活的好地方,她上了床,叉开双腿,然后盯着天花板,然后他来了,一个男人,一个游荡在一座城市的马路并载客为生的男人,因为被女人所抛弃,而紧贴着她的身体,然后趴在她身边,然后再翻身到她身上来。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夜晚过去了。
女逃犯十九
她在摩托车上想象着吴学恩所说的贱妇有可能干的一切事情。哦,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然而,所有的从前并不遥远,它似乎很近,透过这里晃荡的低劣的摩托车,透过茶树屯这座小城市的黄昏的帷幕缓缓地拉开了:李水苗在李水珠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替代了她,无耻地躺在她男友的身体旁,这幅无耻的图像永远地镶嵌在那个时刻,永远地为她提供了令人窒 息的画面,永远地附在她体内,让她日后的时间迷路和恶心。永远地打碎了她生活中的瓷瓶,使她的身体毫无目的地流浪。
她吸气,然后吐出来,她吸到了摩托车的汽油味,吸到了这个男人脊背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她吸到了李水苗坠楼后的一切毁灭性的,无法确定的恐怖,她吸出了这些气味,然后跟着这个男人。人性是复杂的,男人和女人似乎因为人性的复杂而显得活跃,因为他们控制不了被别人所背叛的现实,李水珠和吴学恩之所以走在一起,与他们的遭遇有关系。所以,此刻,她身体朝前倾动,对于她来说想看到吴学恩老婆的淡薄的念头在这一刻,突然之间变得强烈起来了。她因为是女人,怀着好奇,以及一种控制不住的念头突然之间想看到那个女人。之前,那个女人就像谣传一样由远而近,由模糊而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她开始控制不了作为一个女人的那种负担,从她的身体被这个男人压在下面时,这负担就开始产生了。因为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委身于这个男人,她委身的姿态扭曲着,颇像另一种传说:她因为是一个逃犯而不得不变换着她生活的位置,不得不改变她昔日的身份,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以往学过的任何哲学派别都失去了力量,她仿佛奴隶一样,困守在这个男人的身体之下。而今,她要去会见这个男人的老婆。
她要在此刻充分地利用女人的性别来验证生活的背叛之谜。为此,她委身于他,并跟着他来到了街灯中呈现而出的一条陌生的街道,它叫香椿街,一条树枝般纤细的街道。它因为纤细而可以行驶摩托,因为纤细而可以步行。当摩托车停在一个转弯口时,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脚步声,在这里似乎听不到货车、轿车交替起伏的轰鸣声。吴学恩诡秘地说:“她就要来了,我听见了她的高跟鞋声。”果然,不到三分钟,而在这不知不觉之中流逝的三分钟的时间里,她似乎又屏住了呼吸,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把脸颊贴在崔亚明出租房门上的场景,那时候当她已经完全彻底地确证了李水苗已经上了崔亚明的出租房以后,她胸膛中所激起的一阵阵嫉妒的火苗便疯狂地燃烧着,而当她本想掏出钥匙打开门时,她控制住了这种欲望,也许,在这个时刻,她负载着一种女性双重的痛苦,不可抑制的力量,那就是痛苦和绝望。偷窥以及痛苦和绝望的忍耐。她颇像一只甲壳虫,正在用内心分裂着倾听到的狂风暴雨时的那种震颤,以及用外衣掩饰住自己疯狂和绝望时的叫喊。
而此刻,一阵尖细的高跟鞋的声音传来了,一个女人摇着一把看上去是粉红色的雨伞,哦,竟然已经下起了微雨,也许她戴着头盔,微雨并没有渗入她的发丝之中去。吴学恩用嘴贴在她耳朵上小声地说:“她来了,撑着雨伞的女人,她就是那个贱妇啊。”
吴学恩所说的贱妇看上去显得迷人,她身材修长,穿着时髦,男人又贴近她的耳朵说:“她在县城时就喜欢穿衣打扮,那时候我还得意呢。”撑着雨伞的女人全然没有看到他人,也注意不到这个世界上所设置的陷阱。她依然上前,以上前的姿态变换她的生活的节奏。女人在几十米前的拐弯处突然消失了。吴学恩拉着她的手像猫和狐狸一样开始上前,吴学恩说:“她现在已经上楼,我知道那楼梯,我们跟踪过去吧……”他拉着她的手,她憋得很难受。在此刻,她并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陷进这个男人的生活中来,她还不想弄清楚她和这个男人陷进去的生活到底有多少关系。她成了他贴身影子,因为这负担,李水苗坠楼事件已经变成了人生中最不堪忍受的负担,时时刻刻地压在她身上。
这负担使她发疯,也让她在寻找同盟者。而这个男人是她的同盟者之一。他带着她上楼,在顶楼男人站住不动了,男人说:“她在里面,你听到什么了吗?”她摇了摇头。如果说她此刻听到什么,那一定是李水苗和崔亚明苟合时的喊叫声。吴学恩说:“她在里面她已经脱衣服了,我知道,我听见那贱妇脱衣服的声音……” 正在这时,一个人上楼来了,那是个男人,吴学恩拉着李水珠回到一边,佯装要下楼,于是,他们与上楼的男人迎面相遇。吴学恩和李水珠到了楼下,又开始上楼,吴学恩说:“你看见那个男人了吗?他就是与那个贱妇约会的男人,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共同出租了这房子,那个男人已经到了中年,只有这个贱妇可以满足他……这对狗男女,我想去杀了他们。”李水珠一听到这话就清醒了,身上仿佛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她劝诫他说:“你不能杀人,你不能杀人。”吴学恩说: “我要和她离婚,这样,我们就能结婚了,我不能再和这个贱妇保持着婚姻关系了。”他按住她的手,仿佛有了她就有了世界上最为坚固的壁垒,仿佛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便充满了贯穿一生的男女之间的神话和纽带。然而,神话和传说中的一生到底有多长呢?
女逃犯二十
我们一生是由大大小小的事件组成的,而事件又是由大大小小的细节缀合而成的。让我们沉溺于细节吧,让我们在细节中生活下去吧。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李水珠就想逃走,她并不想与吴学恩结婚,这事对于她来说太艰难了,她找过几次工作,在附近,然而,每当她接受初聘面视时,用人单位总是问她过去干过些什么,有什么特殊技能等等。她沉滞地回忆着自己曾经学过专业知识,她是哲学系的优等生等。然而,她不可能面对用人单位说她会讲述尼采、叔本华、苏格拉底的哲学理念。在说这些哲学理念难道能改变她的生活和命运吗?
她在迟疑中离开了,大学毕业以后,她就陷入了热恋,然后陷入了李水苗坠楼事件——她无法解释她的生活困境,而且她目前并不想结婚,她突然在某个半夜倾听着吴学恩的呼吸声,她对自己说:我不过是暂逃逸在他身边而已,我不可能跟随她完成一生的婚姻生活。当她感觉到他的胡须,那些像野草一样的胡须在暗夜中猛长,她感觉到它们也正在以肉欲的信息前来探测、磨擦她的面颊、脖颈、舌头、胸部时,她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肉体,自己不过是他的玩偶而已——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她翻过身去,第一次拒绝了他,他问是她是不是不舒服?并且还对她说明天中午他就要去跟前妻谈判,他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切无耻行为,那个中年男人是一个公务员,近期丧偶,中年男人跟她何持着性关系,因为那个中年男人也许会娶她,而那个江浙商人对她似乎已经厌倦。他渴望快一些离婚,渴望快一些摆脱原来的生活,渴望快一点和李水珠达成婚姻关系。他所持的观点是:女人既然已经跟他发生了性关系,就应该是他的女人了。他的胡须再一次磨擦着她的手脊背,然后天亮了。
难道就这样生活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难道再也不另辟蹊径了吗?吴学恩离开以后,李水珠照常上菜市场买猪肉和蔬菜,他每天突然能保持着吃一碗红烧肉的习惯,而且大口大口地咀嚼,每当他咀嚼时,她就感觉到一种厌恶——她弄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的红烧肉,为什么那些肉到他胃里去之后,能正常地很快地消化。光这一点,长久以来已经让他不堪忍受了,而如今,他真的要去面见妻子,也就是说他真的要用离婚来解除同样让他不堪忍受的背叛关系了。等一等他,等他谈判回来再说,因为结果很重要。这一等待就像别的等待一样使她感到恍忽;突然之间,在菜市场门口,一个女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本能地回过头去,她惊讶地摇头,天啊,那是她的邻居,竟然站在菜市场门口看着她,在她看来是审视着她的眼睛,这就是那个年仅五十岁的妇女,上次她回家烧毁照片时,这个妇女曾经打开门,她以为是小偷,而李水珠却不是小偷。
那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的邻居在审视着自己,似乎在问她你到哪里去了。你妹妹坠楼而亡,你母亲住进了医院,而你却消失了。她直到如今仍然不知道邻居姓什么,她好像是一年前才买了房屋住进来的,她好像是离了婚,孩子判给了男方,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她从卧室中推开窗户的那一天,恰好是这个中年离婚妇女搬家的日子,她似乎没有任何帮手,她什么帮手都没有,她独自一人,她的东西整整装在六七只箱子里,那些沉甸甸的大箱子在她的手中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上,那是冬天,她穿一件黑色的大尼衣,拎着那些箱子上楼。李水珠很想跑去帮助她,然而,这个妇女太陌生了,而且从窗口望出去,她的目光显得很生硬,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从那以后,她住在一侧,这个离婚妇女的目光很苍凉,也很冰冷。
李水珠点点头就想离开,女人却唤住了她说:“我原来就生活在这座小城市,你想到我的住处去看看吗?”她否定着说她还有别的事还必须,女人盯着她不放: “我知道你四处游动,我知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你陷入了困境,我们每个人都会陷入困境,所以,我想帮你,我知道你现在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是在无意识之中看见你的,然而,我知道那个男人配不上你,你离开那个男人对你来说事关重大……走吧,到我的住处看一看吧,除了这座小城市有房间,我还在另外一座城市有房屋……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购置房屋,因为任何东西都会离你而去,只有房屋地产不变……”女人走上前来,慢慢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觉得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像一个谜一样不可解释,而自己竟然就这样跟着她往前走。
过了菜市场,再过一条马路进了一条巷道就是一座宅院,女人抬起头来说:“我住在六楼,是顶楼,我喜欢住在高处。”李水珠拎着猪肉,女人说:“你为这个男人买猪肉烧饭已经很长时间了吧。”李水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保持沉默,她知道哲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让思考沉入身体的牢狱之中去。她已经拥有了身体这最大的牢狱,如今,她的思想苦役已经展开,她上了楼,然后女人打开了门,这是一套三居室的空间,然而却显得很寂寞,产生这寂寞的当然是毫无意义的虚无,房间很空,卧室中有一张双人床,有衣柜,另一房间有一张单人床,除此之外,有沙发、厨柜和器皿,也就是即使家俱应有尽有,这房间依然显得虚无,因为它缺少人气。
女人说:“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这是一个多好的空间啊,如果你在这里住下来,我会很乐意,而且你用不着出房租,当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找一份职业维持生活。”她犹豫着,这个邻居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简直就是一片雨后从山野深处冒出来的野蘑菇,她的降临难道是为了替她撑开一片蘑菇林带吗?此刻,她力图想竭尽可能地保持理智和清醒,女人靠近她说:“你面临着人生中最困难时期,我曾经遭遇过这样的时期,我愿意帮你,你就住下来,我明天就离开,你愿意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好了。”她费劲地抵抗着,没有用,她的脚似乎再也无法挪开,她从女拎下楼,她还是想回到出租屋去,她要取回她的衣物,女人说:“去吧,去吧,快点回来。”地是,她回到了出租屋,在这段时间里,她知道吴学恩跟他的前妻在附近一家公园谈判。而她却在逃逸,她有充足的理由和时间为此逃逸,这就够了。她所以逃逸就是因为男人要离婚然后跟她结婚,而她即使已经赤条条地同这个男人溶为一体,她也产生不了对这个男人的爱情,这就是理由;而时间是流动的,零散的,也是可以轮转不休的。而如今,她已经握住了钥匙,她如果今天不逃逸,明天也会逃逸,然而早逃逸比晚逃逸好。她从衣柜中取出全部衣物,她本想留下纸条,写上留言,然而她知道一张口说话就意味着累赘和麻烦,还是沉默着最好,于是,就这样,她把那团生猪肉留给了男人,离开了出租屋。
二十一
她邻居姓肖,她让李水珠称她为方姨,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了。她要到另一座城市收出租房的费用。她生活的全部费用都靠几座在城市的出租屋。方姨一离开,李水珠就感觉到自由了许多。她把面颊贴在窗玻璃上往下看去,这是一座十分陌生的住宅院落,楼下的一个空间停满了自行车,门口坐着一个退休的老人,他一边守着自行车,一边守候着大门。她睡了一个很踏实的觉,旁边没有男人的呼吸,也没有男人从面颊上长出的胡须,前来刺痛她的肌肤。她的四肢展开,她又一次一丝不挂地睡觉了,躺在吴学恩身边时,她试图用穿衣的方式去拒绝男人。
她考察了一下距离,发现这座住宅到从前的出租屋要走20分钟,所以,她告诫自己说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尽量不要公开露面,要离吴学恩远一些,要让吴学恩以为她已经离开了。要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丧失等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这个男人看不到这个女人。有半个多月时间她足不出户,临走时,方姨给她留下了笔钱,方姨说:“等你以后有钱了,你再还给我。”她便接受了方姨的钱,钱比在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重要,如果缺少了它,那么她的身心就会永远地沉下去,她不甘心,自己沉入看不见底的水底,要么会窒息而死,要么就会漂浮着,像一层失去目标而生活的鱼。方姨递递给她钱的时候,生活正顺着日午的滑杆而游移下去,她把头探出窗外,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她变成了逃跑的嫌犯,未穿囚衣,却蜷曲在自己筑起的监狱之城中。只不过缺少看守在临护着她。
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她的脚只移到了楼下的院落中,然后移动在院落之处的小卖部和窄小的街道之间。让她感到惊喜的是在住宅院落之外尽是生活的迹像,既汇聚了小吃铺、小卖部、小服装店的街面上,飘落着人语,气味和世俗生活的行为方式,这个世界并不寂寞,哪怕是一个小小角落也在生活着,这种生活气息充实着她的生活。因为她年轻,起初,她除了满足于填饱肚子之外,就别无企图了,后来,她的身体如同饱满的曲线,正在那条窄小的街面上穿行拂动着,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叫出她的名字,有一天,她经过一家美容店,看到门前立着一块牌子,正在招收美容师。
她毫不犹豫地去面试,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了她一眼问她从前是否有过做美容的历史,女人问她是从什么样的学校毕业的。她如实地回答了她。女人说:“你学历还行,我可以送你去培训,时间是三个多月,培训回来,我就把这街面上的美容店交给你,因为我还想去开发别的美容分店。”这是一个机会,它已经敞开了大门,她当然不会错过,而且让她高兴的是地址离她很近,竟然是街道的顶端,那里有一所职业培训学校。她不想拒绝到手的机遇,因为她把自己陷身的环境比喻成一座监狱,她把自己暗喻为一个囚徒,虽然没有女看守,却过着已经失去自由的生活。
她不想游移到超出这条街道的另一边去生活,她害怕见到吴学恩,她知道,如果吴学恩见她一定会用老鹰啄猎物的方式把她用爪子抓住,因为吴学恩想跟她结婚。因为吴学恩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既然他们之间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应该有结果,除此之外,吴学恩遭遇到前妻背叛,这使一个男人的他变得行为极端起来,他有时候会变得强暴,甚至还差一点掐死妻子,总之,作为一个男人,他负载着女人对他的摧残,所以,在不堪重负的时刻,他会变成一个魔鬼,也许这也是李水珠必须逃跑的缘由之一。总之,我们被众多的缘由所折磨着,我们看到了许多生病的树枝也看到了明媚的蓝天的摇曳。此时此刻的李水珠,已经开始学习美容术。当培训班的美容师给她讲解脸、身体的魔变时,她惊讶地倾听着,那种魔变法似乎已经渗入了她的骨头中去,从那时她的就告诉自己说,我要改变我的脸。
就在这时方姨回来了,她回来得如此之快,让感到惊讶不已。方姨说要带她去购物,她拒绝着,方姨因为驱着车,她不知道方姨从哪里弄来了车?又是什么时候学会驱车,而且,方姨似乎变成了一个人,穿着这个时代最优雅的时装,戴着这个时代最奢侈的饰品对她说:“我要装饰你,就像装饰我自己一样,我已经想好了,没有你,我这一辈子孙就不会快乐起来。”方姨把她拉出去,对她说,你用不着去做美容师,你会寻找到职业的,凭你的才貌,你会去改变命运,这简直是一个魔变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李水珠开始被方姨所支配着,那一天的明媚的阳光照着她的脸,方姨带着她到商城四处游走,在商城中到处是女性的曲线在飘动,这个世界可以缺少一些东西,比如,如果这个世界缺少男人的叫喊,只会使这个世界显得温谧,然而,如果这个世界一旦缺少女人的曲线,那么这个世界顿然就会失去味蕾似的感觉。
李水珠必须在这一天,被方姨所安置在她的蓄谋的阴谋之中。阴谋是可爱的,在那一刻,可爱的阴谋之花从时装中脱颖而出,不可言喻的阴谋从李水珠高跟鞋中传达出声音,那是魅人心强的旋律感,然后,方姨又为她选购了首饰,这是一个像魔一样不可思议的时刻,方婕不可思议的体现出了审美的尺度以及行为,并把这种审美尺度和行为体现在一个女人身上。起初,李水珠以为只是一种游戏而已,只是一场方姨活着无聊时的玩笑而已。所以,准备脱下那些符合她身体尺寸的服装和取下那些她这一辈子只有在梦中见到的昂贵的首饰时,方姨着急了,并对她说:“这些东西都属于你啊,从此以后,它们就不会再属于别人了。我们女人为什么不能打扮得漂亮一些呢。我们女人为什么不能像男人那样不定期地扔掉一些东西呢?在这一点上,男人比我们优秀,男人比我们冷酷无情,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像男人学习,像扔去一件又一件衣服那样生活……
二十二
方姨说话时以及她描述男人时显得有些神经质。这种神经质让李水珠感到害怕,然而,每当她的身心开始惊悚时,方姨又会突然之间变得温柔起来,她想就此用温柔来抚慰李水珠的困惑,她驱车带着李水珠去兜风,这座小城市竟然有许多公园,她带着李水珠到公园深处坐下来,有时候,李水珠会感觉到方姨对她的关心类似于母亲,为此方姨说:“我已经失去了女儿,所以我关心你,何况你现在又面临着如此多的因境,我知道你母亲得了脑萎缩,她之所以得脑萎缩就是受了李水苗事件的强烈刺激。我上次见到她时,她老了许多,生活就是这样,用我们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变化……所以,我要改变你的命运。”
李水珠抬起头来看方姨,在那一刻,她感觉到的方姨是真挚的,她的双眼潮湿着,就这样,方姨带着她乘上了飞机,要飞赴另一座大城市。方姨说你必须走,你必须穿上高跟鞋戴上首饰与我离开这座小城市,它太小了,所以它飞满面了苍蝇的翅膀,我看见了吴学恩,他在四处找你,他甚至已经在报纸上了登了寻人启事,他骑着摩托车,他已经与前妻离婚了。我弄清楚这一切,才决定带你离开。如果你不离开,那辆摩托车会在你始料未及的情况下截住你,那时候,无尽的纠缠你受得了吗?所以,我决定带上你离开,到a城去生活,a城离你父母更远一些,离吴学恩更远一些……那是一座时尚年轻的城市,依傍着大海。
尽管李水珠弄不清楚方姨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为什么弄清楚了这一切生活的混乱。为什么要带着她飞翔,然而,她们已经上了飞机,何况,方姨向她描述了这一切让她感觉到很可怕。吴学恩离婚了,他再也用不着跟踪前妻,再也用不着在咒语中叫嚷着“贱妇,我的前妻是个贱妇”这样的话了。这是他生活的最大的改变,然而,吴学恩却难以得到她,因为她逃跑了,她跟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逃逸而去,飞机在天空拍击着翅膀,这是她头一次坐飞机,几个小以后,她的身体落在了一座海边的城市中央,方姨对她说:“你松弛一些吧,自此以后,我们已经离李水苗的坠楼事件越来越远了,离你母亲脑萎缩越来越远了。”在方姨的声音中,她抬起头来,在她23岁这一年,她突然看见了蔚蓝色的浩瀚无边的大海,大海离她已经越来越近。
方姨带着她来到离海边不远的一座洋楼住下来,这一切都类似梦幻一样,她捧着一只热咖啡,她品尝着咖啡,她又想起了崔亚明,在与这个男人热恋的日子里,她经常喝着热咖啡。方姨走过来对她说:“别那么走神,别总是沉入往事之中去,朋友为你推荐了一个职业,让你去一家房产公司做文秘,也就是做董事长的秘书,从明天开始,你就拥有了现实,一个女人不能失去的现实,如果一旦失去了现实,时间也不能太,因为改变一个女人命运的永远是现实。从现在开始,也就是从明天开始,你必须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到土里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必须像一株幼芽一样从土里冒出来。”她的耳边总是响着这样的声音,这样或那样的声音当然总是来自一个女人的嘴中,有时候李水珠会问自己:为什么方姨那么了解自己,包括了解我的全部历史。
历史因前因后果从许多地方冒出来,李水珠的历史陈述不清的那一幕总是徐徐地上升,像雾一样滚动不息又像雾一样渗入现实之中。她想摆脱雾,她想像方姨所说的那样去生活。生活,它首先是一次出发,她出发过许多次,从原址出发,如今,她似乎被方姨的手牵着手地出发;方姨似乎对她的这次出发充满了激情,她带她到美容店美容美发,带她到酒巴,咖啡屋,方姨的心情似乎格外灿烂,好像出发的不是李水珠,而是她——快报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的方姨。
在一幢大楼里,她有了位置——文秘。这当然适合她,这太适合她了。从大学毕业以后,她似乎总是在寻职,如果不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掷到崔亚明那里去,她应该早就寻到职务了。也就是说如果她不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激情化成百分之百的火焰溶溅百分之百的酒精之中去燃烧的话,她就不是现在的李水珠了。过份燃烧的爱欲除了使她失去了自我之外,也使她失去了李水苗。
此刻,已经开始束胸,这是方姨教她的。在方姨的理论里,束胸是女人显示尊严的第一步,必须把束胸当作一种艺术去完成,然后是化妆,戴着首饰。就这样,一系列的精心打扮之后,她出现在那位快接近五十岁的房产董事长的面前,我们把独自开公司的、用商业来开创生活的一系列个体都称为老板。这个词汇包容性很强,不过,李水珠今天见到了真正的老板,他的办公室很幽深,一间房间套着另外一间房间,临出发之前,方姨就一再嘱咐她说:“我听说你的老板欣赏那些目光与他相遇的女性,记住了,见到了你老板,第一就是用眼睛看着他……”
老板说:“你可以留下来了,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不错,你可以先留下来,我身边试用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你做得很好,让我满意,那么,你就永远地留下来在我身边做秘书。现在,你可以去财务支出你的第一月的工资。”她记住了方姨所说的每一句,第一就是用目光与老板的目光相遇,这是一个女人与世界相遇的第一步,那些不用眼睛的女人很可能就失去了机遇,说句实话,这个世界是一个相遇者互相溶合的世界,只有聪明的女人才会利用自己的眼神,是的,眼神可以穿透阻碍你,绊住你的手脚一切的障碍,因此,姨临走时一再地叮嘱道:“用眼球去征服世界吧。”
她到财务部领取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她吃了一惊,薪水很高,而且在试用期之内就如此之高,她已经很满足了她正渴望着钱,近期以来,她一定在花吴姨的钱,这令她不舒服,尽管吴姨看上去总是心甘情愿地让她花钱。她领到薪水后的第一个时刻就想到了应该给方姨去买一件衣服,她到方姨经常带她去的时装店买了一件米色的风衣,花去了她一半的薪水。方姨试衣服时显得很感动,她甚至看到了方姨回避她的那双潮湿的眼睛。方姨转尔就对她说:“要用你这种行为去对你的老板,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多少女人就像这样去关心你的老板,他既然已经留下了你,就说明他对你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这很重要,记住了,在老板面前要显得有女人味,要像羽毛一样柔软,要像小鸟在他身边盘旋起来,然后,你的天地就会开阔起来。”
二十三
方姨似乎每天都盼望着她回来,只要她用钥匙一打开门,方姨准会神彩飞扬地靠近她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得很仔细,包括每一个细节。方姨重视的每一个细节让她感到不解,比如,方姨每天问的第一个细节就是她的老板今天穿什么衣服,心情是灿烂还是阴郁,有时候她记不住了,方姨就会埋怨她说:“你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老板的衣服和情绪,因为他的情绪只可能表现在脸上,你怎么忘了呢?不能这么粗心,在这个阶段,你的老板就是你的整个世界。”然后,方姨就问她和老板交往的另外一些细节,包括他们之间说出的每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方姨和她总是面对面地坐着,有时是在用餐,方姨自己做饭,方姨这样的女人竟然也会烹饪,这简直是不可理喻,每当她产生了质疑时,方姨总是说:“女人之所以学会烹饪,首先她是女人,因为女人对色香味感兴趣,女人之所学会烹饪是是因为女人在男人身边训练出来的。因为男人在饥饿时叫喊着身边女人的出场。并强行地把女人赶到厨房中去……所以,女人不应该学会烹饪,就像你这样的女人,务必不能进厨房,这个时代所谓的厨房简直是女人的地狱。女人一旦被像山羊一样圈在厨房中,男人就会嘲弄你然后抛弃你。”
尽管如此,方姨还是为她烧拿手菜,当然,更多的时候里,她们会跑到楼下一家小餐馆去用餐,他们总是选择靠近楼下的一个角落。坐在餐桌前,面对面的地交流。
方姨对她的工作环境兴趣永不衰竭,仿佛正是李水珠工作环境和她的老板组成了一个世界,让方姨乐此不疲地支配着她,指点着她的迷津。有一天晚上,她下班回来,她一回家就告诉方姨,明天晚上老板要请她一起用餐,她不知道是拒绝还是同意,她话一结束,方姨就毫不质疑地说:“当然是拒绝,学会拒绝是一门艺术,只有学会了拒绝,你的老板才会感觉到你的不可接近,你越是学会拒绝的时候,你的存在才会给你的老板带来一种神秘感,对于男人来说,简言之,对于你现有老板来说,神秘是气氛,神秘是情调,神秘是距离,神秘就是渴望。你只有在第一次拒绝了他之后,他才会对你倍感兴趣,当然,你要学会第一次拒绝他,也要学会在第二次时答应他,与他共进晚餐。
李水珠觉得方姨的话不无道理,第二天上午她婉言拒绝了她的老板,那个男人盯着她高高束起的胸部,笑了笑。她回家以后使把男人的种笑如实地描述给了方姨。方姨说:“男人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男人就是男人,他们穿各种各样的外衣,用来描述他们的本性,而你的成功与否在于能否进入男人的这种本性中去,如果你能够游韧有余地支配好、控制好一个男人的本性,那么你就不是过去和现的李水珠了。”方姨刚刚说出这些话让她感到好复杂,方妻总是会评判男人,而当她的嘴嚅动着评判男人时,仿佛建立和撑起了一座审判的大厅,这个时候,方姨就像坐在审判大厅的中央,俨然一个庄严的法官。
现在,第一次拒绝成功了,老板并没有为难她,而恰恰相反,从那以后,老板经常把她召唤在办公室,问她住在哪里?每当这时,她就会搪塞说住在亲戚家。在之前,方姨告诫她,不能轻易地说出你跟我住在一起,不能轻易地说出我的名字。更不能泄露你的住址,这是事关你成功与否的不能忽视的条件。一个女人只有否认这个男人感觉到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时候,对这个男人才肯有一种吸引力。只相隔了三个星期,李水珠的老板第二次邀请她共用晚餐。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头天晚上,方姨开始庄重起来,严肃地对对待她跟老板用餐的事情。
首先,方姨说:“这是你老板与你的单独一个人的世界,第一次用餐意味着老板已经重视你了,已经把你圈在他私人生活之中,鉴于这种原因,你必须保持女性的特征,女性最迷人的特征在于漂亮而聪明。前者你已经具备了,后者需要学习,即女性的漂亮是天生的,聪明却是学习才可以渗透出来的,你学过哲学,你比其他女性占了优势,那么你就跟老板谈论哲学好了。”方姨的脸,像一枚瓜子,尖而长,她从前应该是美人,是从水里冒出来的荷叶的那种美。如今,方姨已近五十岁,美丽并没有丧失尽,她那富有线条的脸,充满了骨感,她不停地说男人就是这样的,男人就是那样的,有一刹那间,甚至让李水珠产生了一种错觉,方姨有点像研究男性的学者,然而,她却缺乏学者们精密的理论基础,方姨也有理论,然而,这是一种尖刻的理论,甚至是一种发了酵的理论,仿佛在罐子里被盐、酒、辣椒腌制了很长时间。所以,她一旦评判男人的时刻,她的语词和精神状态总像是腌制在罐子里,冒出各种气味。
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李水珠即将去约会,而此刻,她有些胆怯,她甚至想逃跑,然而,方姨总在旁边走来走去,方姨仿佛是一只打气筒,总是在她精神倦慵的时刻给她打气:“李水珠,你别无选择,我知道你已经回不去了,你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之中去,你再也无法占据你父母家里的一间房子,你妹妹死了,你成了嫌疑犯,我知道,你是嫌疑人之一,你妹妹的案卷直到如今仍没有真正在尘封起来,如果它们能像一些灰尘一样扬起来又回到尘埃之中就好了,如果它们能像花凋零一样真正在腐烂最终被人们遗忘就好了… …然而,生活不是这样的,你母亲还有别的人看见你同李水苗出去了,有人甚至已经看到你同李水苗上了饭店的电梯……哦,这一切都是谜,无人解出这个谜。而你的母亲如今已经开始脑萎缩,她将逐渐丧失记忆力,这对于你是一桩好事情……所以,你是逃犯,你现在别无选择,你也不可能回到吴学恩身边去,难道你愿意永远守候着那个行为粗鲁的男人,难道你还愿意回到每天到农贸市场拎猪肉的生活中去吗?我知道你已经回不去了,而你的老板,他快到五十岁了,依然保持着男人的气质,而且他是一个多么成功的男人,他已经发出了邀请,我听说,受到他邀请的女人并不多,因为他除了忙碌之外,他是一个很挑剔的男人,他之所以欣赏你,除了你拥有美貌之外,还有你的气质……现在,你必须学会改变命运,你必须接近他,让他为你而动情动心,这样,你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了……李水珠,别回头,回过头去就是地狱,而朝前走却是天堂。”
她点了点头,她是一只泄气的皮球,经方姨一鼓动,她就不再犹豫了。方姨说话时,她的心砰然跳动、方姨不断地暗示着她的过去,那其实不是很遥远的过去,它是刚刚拉开又合拢的序幕,方姨说话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晚上除了母亲知道她出门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看见她和妹妹出门?那么,那个看见她们出门的人到底是谁呢?她的命运又一次被悬念、与她生命相联系的一种无法解决的人命案笼罩着。然而,方姨似乎又绕开了它们,又回到了现在,非要让她站在穿衣镜前,试穿那件黑色的连衣裙,而且方姨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可以穿黑色。第一种人她们漂亮、肤色白皙,她们一旦穿上黑色,就像女巫和幽灵,又像女王一样高贵;第二种人是遭遇过苦难的女性,她们背负着黑色的背景,并在这背景之下跳舞,她们裸着脚跳舞,身上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于是她们独特的舞姿、那种痛苦、绝望的舞姿楚楚动人,你既是前者,也是后者,所以,你最适合穿黑色的连衣裙。”
二十四
黑色,当方姨描绘着黑色时,方姨的脸上荡漾起一种乌云似的黑飘带,它仿佛像绳子似的正捆绑着李水珠,不过,她情愿被捆绑,因为方姨所描述的这个世界实在太美丽了。她就这样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方姨的声音所笼罩着。于是,一场赴约开始了。那是星期天的下午,下着微雨,她却依然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方姨驱车送她到离赴约点不远的那条马路边,方姨说:“不要让那个男人知道有我这样的女人的存在,一定不要吐露你生活中的真实,因为我们的真实经受不住推敲,因为对你而言,神秘的生活远远超越了真实,所以,不要透露你生活中已经发生过的任何一桩事情,不要谈论我们之间的关系。”临下车时,方姨的叮嘱声就像碎片面在她眼前飞舞着。
她的老板已经等待在餐馆,这是一座西餐馆,环境优雅,那些从播音器间散发出来的抒情音乐就像是潮湿的雨滴,正在入侵你的肌肤。这个环境似乎可以让李水珠摆脱那种逃亡者的生活方式。她不亢不卑地坐在男人的对面,男人已经开始使用刀和叉,她也开始使用刀和叉,他们慢悠悠地咀嚼着牛排,男人说:“你好像总有心事,你是不是还没有安下心来,其实,你用不着那么紧张,你应该学会放松神经……”男人的话让她想起了方姨的声音,她一边瓜分着牛排,一边开始说话,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在上哲学课的时候,她被许多哲学家所迷惑的日子里,她校园中走来走去。于是,她谈起了叔本华、尼采,她分割牛排的时候,哲学的气氛冉冉升起。男人开始用一种着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确实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的判断没有误差。”然后男人问她是不是喜欢黑色。她点了点头。男人说:“我就喜欢黑色,而且我欣赏女人穿黑色……”她笑了,方姨是聪明的,就这样,她被方姨所控制着一切审美,她让男人送她到离方姨住所还有两百米的一条街道。她说她住在亲戚家里,可以步行过去就行了,她开始围绕着自己的生活筑起了堤岸。这是不得不筑起的一道堤岸。方姨说不能把什么都出售出去,女人应该学会筑起堤岸,我青年时代不会自己筑起堤岸,因此吃过许多亏,所谓堤岸就是私人的梦区,就是女人的花园,它像私处一样神秘。
尽管这是一个微雨而潮湿的夜晚,她还是从那辆黑色的轿车中走出来,男人驱车很快就消失了。她回到了方姨的家,方姨正在等候着她。方姨端上来两杯浓咖啡,把灯光调到最佳的适度,然后开始让李水珠讲述她今晚的赴约。我们知道,方姨最为重视的是细节,方姨让李水珠描述人男人的衣作,甚至连男人的领带也不错过,而且男人穿的鞋子的颜色她似乎也很重视,两个女人就这样倚依在微暗的灯光之下。此刻,吴姨关心的是那个男人对待李水珠的态度,于是,细节中出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李水珠回忆着,尽可能地把男人说过的每句话,每个眼神如实地转述给方姨。突然,方姨问道:“他摸过你的手了吗?他的手越过餐桌向你的手游移过来了吗?”她肯定地说没有,她的回答爽快而且坚决。方姨笑了笑说:“男人终于学会控制自己的的欲望了,因为你是哲学系毕业的女性,因为他看到了你血液和细胞之间散发现来的哲学精神,所以,男人也开始变得理性起来了。”
她们谈论到了深夜,方姨似乎毫无困倦,有一点让李水珠感到惊讶:方姨为什么始终像一团火焰一样谈论着男人,尽管她生活中已经没有男人。李水珠同她老板的故事在第三次赴约之后突然加快了速度。这一点方姨已经在之前暗示过她了,方姨说:“你已经是第三次赴约了,经验告诉我说,第三次男人会不满足与你们之间的现实交流,也许他会采取一些措施。你并不是毫无经验的女性,你已经接触过两个男性,而如今你将接触到第三个男性。现在让我们坐下来,仔细地分析一下这三个男性不同的特征。第一个男人,他是一个艺术青年,我知道,那个时期你们如醉如痴地享受着青春的疯狂,我经常在马路上看见你们骑着摩托车,你用双臂紧紧地抱着男友的腰,那种紧紧的拥抱让我感到失去的青春期似乎又已经回来了。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生活中会出现李水苗,就这样,考验爱情的时候到了,考验忠贞的时刻也到了,在这时候,你会发现许多东西都是经受不住考验的,而爱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男人可以在一个瞬间就背叛他们的盟誓。崔亚明比其它男人更容易背叛爱情,因为他们容易被感觉所迷惑,也就是说,李水苗给崔亚明带来了新磁场、新感觉,所以,在一夜之间,你所迷恋的爱情变质了。
第二个男人虽然不配放在这里谈论,因为他的存在就像盐菜一样单一,然而,他是你生活中出现的男人,当我见到他时,我很惊讶,你身边的男人像是从城郊的废墟中走来的,他携带着满身的腥味,携带着大蒜味、葱味、生萝卜味……而你却拎着生猪肉,同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很显然,是遭遇使你们相遇了。很显然,这个男人的处境利用了你的处境,也可以这样说你被这个男人所利用了。幸亏我发现了这一切,幸亏我作为女人对你充满了同情怜悯,我把你带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哦,我已经使尽了力量,为了让你摆脱过去,过去意味着什么呢?对你母亲,对警察,对观望者来说,你是再逃犯,你是悬疑人,你是凶手,而在这里,你才安全,你身份证的名字虽然存在,你仍叫李水珠,然而,我已经私下改变了你的籍贯,这一切我都是为了你……让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前程,似乎已经变成了我的理想,于是,你遇上了第三个男人,他接近五十岁,他肯定经历过你无法想象的生活。比如婚姻、比如女人等等,然而,他是一个多么成功的男人,他的房地产遍及这座城市,与这样的男人交往,难道你不会变得心醉神迷吗?不过,李水珠请千万别轻易地在脸颊、眼神和口齿之中流露你的心醉神谜,如果这样,男人会以为你着迷的是他的地产而不是他的存在。我知道,男人对你的新一轮子进功即将开始,你必须作为心理上或身体上的准备,迎接这场风暴。
这场谈论终于在接近风暴午夜的时刻结束了。方姨打了一个很沉很长的哈欠,挥了挥手,意思是困了,应该上床睡觉了。当方姨不再谈论男人时,她会突然显得慵倦起来,肤色也会变得暗淡,脸上的很浅的鱼尾皱也会变深。男人的话题给予了方姨一种哲学和激情,第二天拂晓,李水珠起了床,方姨还未起床,她推开门走进方姨的房间,方姨躺在床上低声地说:“我的病又得发了,我又开始胸痛了,这种病在几年前,在15年前我离婚之前之后,表现都很强烈,我以为病已经好了,我没有想到它又来临了,就像抑制不住的哈欠和饥饿一样来临了。”
李水珠想让方姨到医院去,可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我如果进了医院,就犹如进了火葬场,连你的母亲都无法忍受医院,她被宣布为脑萎缩以后,都要坚持撤离开医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医院,好了,你上班去吧。我有一种预感,今天晚上,你和老板之间会有一场风暴降临,对此你应该作好准备。
就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的话题一出现,方姨似乎又变得充满了生机,她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李水珠穿上她送给她的那套巴黎时装,她肯定地说:“我知道,好戏就要开始了,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施加的风暴就要降临了。”她站在镜子后面,仿佛是贴在李水珠身边的第一道影子。
二十五
李水珠感觉到方姨在盯着自己,她下了楼,她要乘公交车去上班。当她挤上车,随同拥挤的上班族在摆动时,她才感觉到穿着的那套巴黎时装与公交车上拥挤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套显得不合时宜的优雅的巴黎时装紧崩崩地套住了她的身体每一根骨头,使她犹如套上了男人的盔甲去跳舞。她发现有人在盯着她,当然她知道那些盯着她的人是在同像她这样穿着昂贵的时装的女人也来乘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不错,她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方姨恩赐她的,如果没有方姨出手,方姨的那双手臂是在茶花屯郊区的农贸市场旁边伸及过来的,那时候,她的身体胆怯慌张地飞速转换,她手中拎着一团生猪肉的世界骤然之间与她毫无关系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方姨恩赐给她的,所以,面对方姨,她表现不出昔日的任何一种性格,包括她的审美也被方姨笼罩着,犹如来自医院的消毒水呼啸而来,笼罩着她的味觉,听觉和行为方式。所以,她必须变成现在的李水珠,她必须变成一个可以承受另一个女人用心智、经验、怜悯和狡黠培植的花蕾。
她刚下了车,一辆轿身突然停在了她的身边。是她老板的轿车,她感到十分惊讶,竟然会在这里碰到这个男人,她甚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公交车上太拥挤的人群已经让她感觉到了窒息难受,所以,她的脸上出了少许的汗珠。男人让她上车,递给她一块手帕,她嗅到了一种香味,那块太干净的手帕使她很感动,男人对她说:“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她不知道男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的手离开了方向盘,从侧面向她的手伸过来,并且抓住了她的手说:“只要你学会开车,我会尽快地送你一辆轿车。”难道这就是方姨所言及的那场风暴吗?男人竟然许诺说送她一辆轿车,这种许诺对李水珠来说就像一场风暴,她的身体因为加快了速度而变得眩晕,到了办公室,男人递给她一把钥匙对她说:“我住在南郊15号楼,下班以后,你到我住处等我,我下午有一个活动,晚饭以后我就会回来,我冰厢里有牛奶、面包,你可以打开冰厢吃一点东西充饥。”她握着那把钥匙有些不知所措,男人解释说:“我是认真的,你务必在我的住所等我。”
她握住了电话,退出了男人的办公室,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感觉到呼吸凝固起来了,方姨所言及的那场风暴就要降临了。她凭着与两个男人交往的经验感知到这是一种入侵。她过去很喜欢看电视上的动物故事,她觉得动物世界者是她的异类,当她看着那些在非洲草原上尽情地奔跑、互相攻击、互相吞食的动物世界时,仿佛领略了一个离她如此遥远的战役。而如今,她握着那把钥匙,显得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应该去还是拒绝,于是,她想到了方姨,她还是第一次在无法左右的时刻想着给方姨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以至于让李水珠感觉到方姨就坐在电话机旁边的沙发上,她就像守候着自己的营造的一事件一样。在这一点上,令她想到了那些不停地迁徙波西米亚人,他们一旦建立了一个营地就扎下根来,真诚地守候着。方姨听到了钥匙的话题后地她说:“去吧,到他的住所去看一看,要看得仔细,这就是你的风暴,我知道,今晚你是要回来的,许多男人都不愿意把女人留下来过夜。我想,他也应该如此,因为大凡成功的男人都已经习惯了独自过夜。”方姨的声音加快了速度,使她很快就在办公室消耗了上午的时光。然后到了下午,她及时地处理了两份文件,下班时间就到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出发,这是方姨最后在电话中叮嘱她的,让她别再去挤那些拥挤不堪的出租车,以免让拥挤不堪的人群挤皱了她的巴黎时装。方姨表现的细腻就像裙子上镂空的边,那些环形花边旋绕着李水珠,仿佛使李水珠沿着一道道环形的、被镂空的花边在奔跑,前往一个地方。
这地方以房产商人的世界呈现着,石头垒成的墙壁很结实、坚固,简直就是壁垒,这个世界上,壁垒已经很少了,它是财富建造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种财富,她旋转着钥匙,这金色的钥匙也象征着财富;她进了屋,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才能够适应这房间中悬挂着的枝形吊灯;适应这房间中犹如棉花般柔软的纯羊毛地毯;哦,她只住过父母的房间,在那边,在父母那边是简陋的、算得上温柔的两居室,她在里面长大成人,如果没有李水苗的坠楼事件,也许她依然住在里面,在里面是简易的地板,是简易的墙纸,是简易的日照灯,是一个简易的世界。
当然,她也住过临时性的与男人友崔亚明建立的一个世界,在里面,有画室,有操纵着他们恋情发展的世界,有床单和旧冰箱,那是一个年轻的世界,那个世界背叛了她。它因年轻而背叛了她的生活。还有那个开摩托车的男人为她提供的世界,在那个底层的世界,她不得不服从于命运的安排。如今,这幽秘而宽敞的房间,让她呼吸急促,每当她遇事时总会显得吸吸急促,心跳加快。她启开了冰箱,她在等一个男人回来。而她却可以有权利启开冰箱,当然,她一点也不饥饿,她饥饿的时刻不在这里,而在别的时候。她只启开冰箱,挥霍和享受了一番她的小小的权利,这权利正如方姨说男人给予的,就应该尽可能地去享受它,方姨的影子、声音似乎总在支配她,而且她心甘情愿地被支配着。
老板加男人的身份已经飘然而至,他一回到这空间,就放起了一曲舞曲,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李水珠不得不接受这种旋律,幸好在大学时代,她跳过交际舞,否则,她像什么呢?当男人伸出手来邀请她跳舞时,如果她不会跳舞而拒绝——这意味着拒绝情调。男人是依赖于烘托情调而诱惑女人的,对此,方姨曾提醒过她说:当你的老板为你烘托情调时,男人开始向你进功的时候就到了。
三只舞曲缓缓飘过那宽敞的客厅,男人松手问她有没有吃过冰厢里的东西,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男人说这里就是你的空间,你愿意什么时候光临就什么时候光临。男人说那钥匙你就留在身边,我说过,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现在,到时候了,我明天出差,我等不到我出差回来,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吧。她有些困难地用舌尖磨擦着舌尖,当男人的舌尖伸过来,在她嘴中伸缩时,她想起了方姨的话:男人在前面铺垫更多的情调,是为了让你脱衣时刻的到来。她完全被方姨的声音笼罩着,她顺从地配合着男人,她知道她已经回不到过去,从李水苗坠楼的那一刻,她仿佛就时时刻刻地被自己审判着。
她解开了衣服,空气是窒息的,它正顺着前窗、后窗、侧窗吹拂而来,那些麻沙帘在飘动,犹如拍击着她前肋骨和脊背,她闭上双眼,她在逃亡之中,她被自己一次又一次审判着,所以她要利用男人来解除自己肉体上的锁链。
二十六
饶有兴趣地、用百分之百专注的神志去倾听李水珠刚刚发生的故事,已经变成了方姨生活中最重要的生活。李水珠当然看不到方姨在家等候她的神态,这个已近五十岁的女人,那天晚上打开衣柜不停地换装,所有时装竟然都是晚礼服,如此多的晚礼服占据了她衣柜的一侧,所以,当李水珠回到家里,方姨正穿着一条黑色的晚礼服向她走来,方姨像一团茧火虫似的在灯光下显得很鬼魅,仿佛某部色情电影中的女主角,方姨说:“我猜想到了,你在那边发生的事件我都已经猜想到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我,我喜欢倾听细节,因为细节就是色彩和水上的波纹,你不在的时刻,我试穿了地那些晚礼服,时光消逝得太快了。我年轻的时候常跟着我的男人到舞池去跳舞,每当跳舞的时候,我都要穿晚礼服,因为,在那个年代,我的男人认为只有穿上晚礼服我才是舞池中最漂亮的女人。好了,让我们回到现在,你告诉我,他是不是邀请你跳舞了?我猜得不错吧,男人就是男人,改变不了的习性,因为跳舞可以使一个男人离一个女人近一些,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离得很近的时候,序幕拉开了……他应该这样,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在重复着……好了,给我讲一讲细节,他吻你了吗?他让你主动地脱衣服还是他帮你脱衣服?”
李水珠不得不坐下来,方姨已经为她准备了一杯咖啡,她说:“喝咖啡是为了提神,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一个风情弥漫的时刻,也许整个世界的人都在喝咖啡,所以,他终于向你进攻了,这是我们的密谋之一,它是动人心弦的。所以,我们正在改变命运,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他好像给了你钥匙?你是说他明天要出差,哦,你可以带上我到他的住所去看一看?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呆在他住所过上一夜,这也是一个机会?”
李水珠一直在倾听着方姨说话,她说话是为了调动李水珠的情绪,她一直这么说着,她贯常的语调,直到她说要到那个男人的住所去看一看,住上一夜时,李水珠才犹豫地质疑道:“这恐怕不合适,我并不想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到他的住所去。而且我也不想在他的住所中过夜。”
方姨笑了,温柔地说道:“别害怕,在他离开的时刻潜入他住所是为了帮助你去了解男人。我不是说过了吗,充分有效地享受男人给予你的权利,你才能征服男人。”她说完脱下了衣裙,她当着李水珠的面,毫不掩饰地脱衣服这是第一次。这使李水珠感到不好意思,虽然她们的性别一样,她仿佛觉得方姨在有意识地让自己感到尴尬。后来方姨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在我身体上布满了男人留下的烙印,所以,我有许多经验可以慢慢地传给你,你今后也会留下许多烙印的。” 方姨赤脚踩在那条黑色的晚礼上,她轻声地提醒道:“洗澡去吧,我知道你应该洗澡了。”然后她盯着李水珠的身体,这让李水珠感到不舒服,不过,她真的想洗澡了。从那个男人的重压之下脱离出来的她,仿佛已经抽空了血液,那是一只云雀飞翔时腾空的血液,那是一只困兽比如狮子和狐狸互相追逐时所耗尽的血液。她突然地敛紧了肤色,她进了浴室,方姨让她洗澡,她觉得在面对方姨时,自己已经没有了什么秘密,她的所有生活都被方姨看到过。方姨看见她与一个男人约会的全过程,其实,那个晚上,在洗澡之前,一直是方姨在说话,方姨已经揭穿了她约会的全过程,方姨已经看见她身体沦陷的过程,所以,只有洗澡才能结束那个晚上的细枝末节。
然后是另一桩事,李水珠以为方姨昨天晚上只是说说玩玩而已,像方姨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出入到那个男人的房间里去呢?然而,方姨是认真的,到后来,李水珠才知道方姨说过的每句话都是要得到应验的,她说出每个要求时,一定是在付诸行动了。那天黄昏,方姨亲自驱车带着李水珠,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男人的住处,她转动着方向盘,不时在旋转中问着道路的方向,她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抵达这个男人住所的外面。方姨把车停在一片树荫下面,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幢房屋,它可以称为别墅、洋楼,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幢房屋从黄昏那种深褐色中冉冉升起,方姨自言自语道:“他住在这里,我知道男人总是在换房屋,男人结交新的女人时一定要重新换房,这是男人的习性,他也不列外,因为他就是他。”方姨已经在评判男人时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自语的习惯,而且这种自语不重不轻,仿佛雨滴从树梢上滴落下来。
就让那自语声滴落好了,女人总是这样,声音像泉水、雨滴,女人环绕着世界时,世界就像一只容器,向外渗透着水雾,两个女人进了屋,当李水珠开门时,方姨脸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讥讽:“李水珠,你终于从男人手中获得了钥匙,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就信赖你了。”门打开了,方姨赤着脚开始在纯羊毛地毯上自如从容地走动着,她突然发出了几句让李水珠百思不得其解的话:“30多年以前,这个男人就已经梦想过在这样的纯羊毛地毯上走来走去了,你相信吗?”方姨走到了厨房,又自语起来了:“男人没有女人在场时,厨房都收拾得很干净,因为除了女人,没有多少男人愿意长久地生活在厨房里,尤其是这个男人。”她的自语声已经飘到了音乐室:“三十多年前,这个男人已经渴望着拥有一间音乐室了,那是男人初恋的时代,如今这个愿望也实现了。”她的自语声突然在主卧室门前凝固起来,方姨站在门口,她仿佛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然而,这种突然凝固的姿态仅持续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膀胱,她的子宫,她的心脏都在一分钟内抽搐着,然后爆发出来:“男人就是在床上背叛女人的,所以,男人需要床就像需要大海,沙滩那样……不错,我了解这一点,李水珠,你必须学会慢慢地了解这一点,因为你是女人。好了。”她似乎说完了,然后进了屋,李水珠在她背后叫了声方姨。李水珠想提醒她说不考虑自己的身份,走到一个男人的卧室中是不礼貌的行为。方姨回过头来说:“别紧张,我只是想看看这张床的品牌,我似乎见过这个品牌,它好像来自意大利,男人有了成功和拥有了金钱之后,玩的就是品牌了。”李水珠站在她身后,看着方姨走了进去,一个已经五十岁的女人,对男人的卧室如此地感兴趣,这让她感到不可理喻。李水珠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蜘蛛编织的网罩入其中,让她透不过气来。接下来,她看到了方姨又站在了衣柜前,李水珠不得不走进去,她站在方姨一边提醒她说,她还没有时间打开过这个男人的衣柜,男人就离开了,她的意思是说就连自己都没有任何权利打开男人的衣柜。因为,方姨总是喜欢扬起权利的旗帜,每当她谈到权利这个词汇时,语调会上升,目光明亮而坚决。
权利这个词汇经常在方姨的胸间穿梭着,犹如那些衣钮以各种大小、形式镶在她的内衣、外装上,她似乎不放过这些东西,因为她肯定地说,女人决不放松或丢失这种权利。所以,她还是启开了衣柜,不管李水珠如何地暗示她,都没有用,以致于李水珠宽容地理解为:方姨之所打开这个男人的衣柜,是因为她在利用一切机会关心自已。方姨的手竟然伸进了衣柜,她的手似乎一面在恍惚中飘动的充满了权利的旗帜,不考虑前因,也不考虑后果地在小小的衣柜中间飘扬着。然后,突然捉住了一只衣装自语道:“这衣装还存在着,这件衣依然存在着,就证明过去依然存在着。”于是方姨终于抽出手来,那只手仿佛抽空了力量,正垂落。
二十七
那夜,方姨失眠了,李水珠睡在男人的大床上时,不停地听到方姨在外面走来走去的声音。她并非想留下来,住在这个男人的房间里,可是方姨有一种意念已经形成了漪涟,在她身体外侧涌动着,方姨的这个理念类似在满足她隐退的一个世界,它幽深,它是一片原始森林。方姨说着一系列的话语,我们知道每当谈论李水珠的生活时,或者谈论到男人的话题时,方姨就会显得口若悬河,或者像一个女学究,穿着外衣,想一层层地剥开伪装的男人的第一层皮。方姨这个理念是在她打开男人的鞋柜时上升的,那时候方姨已经走出了卧室,却盯住了那个鞋柜,即使那个鞋柜的角落很隐蔽,方姨还是看见了。
方姨似乎看得见一切东西,比如,陈列在李水珠生命中的一道道逃亡台阶,她总是漫不经心地提醒李水珠回头望去,一个女逃犯,一个携带着人命案子的女人,已经到了路上,却不得不回头望去。于是,她不得不又一次看见了那些暗淡的血痕,她又一次看到了被她的手逼在尽头的李水苗的身体的悬空以及听到掷地而下的声音。于是方姨把她拉回到现在,因为只有现在意味着生活的逃亡,只有现在面临着隐遁的问题。简言之,只有现在环绕着她,就像那只蜘蛛在她身体中织网一样,所以,方姨这个理念上升了:我要为你弄清楚这个男人的鞋柜中有没有另一个女人的拖鞋、跑步鞋、男人的鞋柜简直就是一个世界,里面陈列着男人的现实状况,从鞋柜中就可以分辩出这个男人有多少两性关系。这一刻,被这个理念所支撑的这一刻,随同鞋柜被打开,里面有男人的几十双皮鞋,有几双拖鞋,却看不到女人的高跟鞋,当然,里面有两双女式拖鞋。为此,李水珠走走上前去开始为这个男人争辩:“里面的一双拖鞋是我昨天穿过的,是崭新的,似乎从没有别人穿过。现在看上去,另一双拖鞋也是崭新的。”
李水珠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这两粉红色的女式拖鞋是为她的降临而准备的,因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此,方姨回过头来望着脸色绯红的李水珠说:“毫无疑问,你已经陷进去了,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准备好了一切让你陷进去。”之后夜晚来临了,她感到肚子饿了,方姨也饿了,她打开了拐角处的大冰厢,取出了火腿肠、冷饮、面包,她就像房间的女主人一样招待着方姨。
填饱了肚子后之后,睡神似乎开始来临,方姨睡在了客房中,而她来到了那间大卧室,昨天,就在昨天,她就在这间卧室中如同螺旋中起伏的微杆一样挂在一个男人的床上,转眼之间掉在了草丛深处,坠落在那些飞翔的云雀受伤之后本应该坠落的深渊之中。她确实是一只受伤的云雀,逃亡着过去的干燥的时光,想以此寻找到栖居之地。而这个既有房产又有金钱的男人把她带到了这里,她由此陷落着。第二天晚上,她把方姨带到了这里,两个人研究、分享着这房间里的男人的气味,之后,她感觉到了方姨失眠了,在屋外走来走去。而她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母亲死了,那只是一个十分短促的梦,却让她清晰地梦见了母亲,所以,梦醒之后,她把这个梦告诉给方姨,在与方姨共同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把每个人从眼前飘来的杂芜之念丝毫不差地转述给方姨,何况是这样一个清晰的梦。
方姨想了想说:“如果你十分想念你母亲,我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你老板外出的时间回到你母亲身边去,但时间越短越好,而且我们只能住在旅馆……你今后都要住旅馆,惟其如此,你的身份才不会暴露。”
天亮之后,她们坐上了飞机,方姨总是嘀咕,如果坐火车回去太慢了,我们会在火车厢中耽务很长时间,时间对你我都像箭一样飞逝而过。我的胸在痛。于是,方姨从包里掏出一瓶止痛散,倒出了几片药粒,吞咽了下去。方姨的胸痛症常随同时间、环境的变幻而降临。每当方姨胸痕时,李水珠的头皮仿佛上了一层层铁皮,她会情绪忧虑,而此刻,飞机在骤然之间已经把她们带到了省城。
她们住进了飞机场外的旅馆。现在,方姨谨慎地说:“你留在此地,我回去,我会去为你解梦,我是你的邻居,离你的生活最近,所以,我可以弄清楚,你梦中的情景。记住,如果外出,一定在戴墨镜,而且不能走得太远。应该记住,你是嫌疑犯,李水苗的案件还没有完结之前,你永远都是一个嫌疑犯。”方姨把嫌疑犯这个词汇故意说得很重,仿佛想举起一只印戳,那是一只来自于邮局的印戳,它的日期是黑色的,似乎只有非红色的印戳才能盖在她身体上。方姨走了,她也要出门,这是她从前生活的城市,这里有她成长的一切,而且离她的父母是那么近。她是不可能呆在旅馆的,既然回来了,就要走一走,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感觉到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
她的神经崩紧着,然而,已经慢慢地试探着,带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未被擒住和手挎扣住的心理,有时候,她的眼前会飘来手挎声,它会降临,并把她双手扣住,这种场景在电影中经常出现,影视剧带给了人们一种现场的经验。而此刻,李水苗也戴上了墨镜,飞机场离家很远,她打出租车也要一个小时,所以,她安慰自己说,不会有熟悉的人看见自己的,不会有与李水苗事件有关的人发现自己的。而且在这不短不长的时间里,自己有着如此大的变化,光凭衣服上看,这变化就可在地上画许多符号,衣装是包裹着人的灵魂和肉体的一层外衣,谁都知道,这层外衣可以伪装好我们的身份、禀性、历史。这一层外衣是方姨给她带来的,自从她与方姨相遇之后,方姨给她带来了许多外衣,目的是为了伪装并改变她的历史,她驯服着,这并不需要抗拒,因为她是女人,过去,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也从未有人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遇上方姨之后,方姨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长像很吸引别人,自己凭着漂亮就可以改变历史。她驯服了,她披着柔软的皮毛,躺在方姨的一侧,她被方姨调教着,如同调教笼子里的鸽子。
所以,她变了,她怎么也不可能是过去的她了,她坚信过去的人如果与她相遇,第一眼是认不出她来的,第二眼,第三眼也许会凭着某种记忆认出她来,那也许是她的衣装无法改变的一种习性,即她外在的形象原始再现。她此刻沿着机场的旅馆往外走去,人在各种迷途之中都是向外寻找方向,不是向内走,而是向外走,因为外面永远是广阔的,而向内走则意味着越来越窄小的胡同,越来虎窄小的峡谷区域。
二十八
李水珠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凭借的不是信息、通知、而是缘份。她已经向外走,也就是从机场向着城市走去。起初她步行着,回到从前生活的城市,她屏住呼吸,她的鼻孔开始酸涩起来,如果有一片小树林出现,她也许会藏进去,放声大哭一场,然而,许多东西捆住了她,比如,一个人哭的权利、它需要环境需要音乐,需要一个人的肩膀,需要悲剧的力量。这些东西她都没有,她只有朝前走,朝着离城市中央最近的路线走。然而,她却不敢公开地在大马路上穿行,她还是寻找到了过去记忆中出现的一些小巷道往前走,在这样的路上,她与一个人相遇了。她和这个人的缘份来自于逃跑,如果她不跑,她肯定遇不上他。这逃跑之路是没退路的,所以,她需要摩托车,在那座小县城,那辆摩托车就像电影的道具一样出现,猛然间来到了她的身边,使她正视了交通工具,也让她落进了一只口袋之中。我们习惯于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口袋之中去,因为我们将把零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我们憧憬于收藏、整理。
我们习惯于盲目地穿行,惶然地逃跑,所以,李水珠上了摩托车。而如今,一辆摩托车已经在一条小巷中央缓缓地追赶着她。其实,摩托车并不需要追赶,摩托车是在有意地放慢速度,也许开摩托车的男人正在用所谓的慢速度来验证他的记忆:因为李水珠确实已经变了许多,她已经被方姨改变了过去的形象,所以,这需要一种验证的过程。而且,李水珠竟然还带着墨镜,她过去出现在他身边时,可从来不戴墨镜。
方姨临出门时,提醒她如果出门时一定要戴上墨镜。那声音似乎是在提醒她一定在戴上伪装武器,它可以掩饰、改变你的形象。然而,骑摩托车的男人似乎已经验证完毕了一切前因后果。现在,他艰苦地寻找的女人就在眼前,所以,他骑着摩托车追赶上了她挡住了她的路线。男人摘下头盔站在她面前,在之前,李水珠就已经感觉到一辆摩托车始终在身后摇摆着,如同飞机的翅膀始终想撞击到她的身体,她当然想起了吴学恩,然而,这念头很快过去了。因为在她的意识里,吴学恩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省城,像他那样的男人不可能像云朵一样变幻莫测地改变自己的生活地址。她猜想,这个男人也许是城里的无赖,这样的无赖者以游手好闲的生活方式谱写着一种荒谬的猎艳故事,对付这样的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拒绝,叫唤警察。
可这条小巷道暂看不到警察,而且对于李水珠来说,她目前还回避着惧怕着警察。男人摘下头盔的时候,她哦了一声,男人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又嗯了一声,她在无意识之中流露出惊悸和焦虑。男人说:“我带你到我的住所去坐一坐,许多事情在这里说不清楚的。”她感觉到吴学恩的语词显得并不生硬,而且很潮湿,柔和,并没有在威胁她什么。她坐上摩托车,逃跑在这里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很好奇,吴学恩为什么出现在省城,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好奇极了。我们都知道一种基本常识,是好奇使我们产生了探测,我们手中的那根棍子随时都在周围摸索着,如同盲人在摸索着他们明亮的世界。
他带着她很快就进入了城区的一座出租屋,那房子已经很旧,他告诉她说,这房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拆迁了,所以房价很便宜,不过,这只是他暂的住处,她很容易就进入了这出租房,因为她跟这个男人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
就像一只蜘蛛很容易地就可以织网,它们可以倚着墙壁、空气、呼啸而来的、静止的时间织网;就像鱼儿很容易就可以在青苔、水草中觅食长大,并在河流中潜入水底;就像一个人很容易在他们的异类的面前受惊一样。
在这里,李水珠听到了吴学恩的叙述,他开始谈到了那座和前妻会面的公园,在公园的深处,他看着他的贱妇,那个女人在过去或将来的记忆中总是以贱妇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就在公园的湖水旁边,两个人协商好了离婚的一切决定。在那一刻,吴学恩巴不得很快地离婚,所以他和前妻第二天就回到了小县城,尽管那时候李水珠已经消失了,可在吴学恩看来,李水珠也许是回省城看父母了,忘记了留条,然而,他离婚了,兴致勃勃地回到了茶树屯。
从那一刻开始,吴学恩再也不想掐死那个贱妇了,因为在他看来,生活中已经拥有了李水珠。他又一次带着自由的身体回到了茶树屯的出租屋,才嗅到那团已经发臭的生猪肉,苍蝇在上面飞舞着。他开始等待,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等待越来越缥缈,他突然想起了暂住证的地址,正是那个地址从此以后就把他引向了省城。循着那个似乎是渺茫的地址他找到了李水珠的门牌号,他拎着一些礼物敲开了门,李水珠的继父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找谁?他说出了李水珠的名字,继父摇了摇头否定说:我女儿已经出走很长时间了,说完就掩上了门,继父有权利拒绝这个男人,而且当他站在门外敲门时人沟通和信赖的形象。于是,他就在这座城市又一次扎下根来。扎根的意义是因为李水珠,而且他坚信李水珠一定会回来的,扎根的意义溶入这座城市,人需要穿衣吃饭,这是一种最基本的原理,往往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原理。然而,吴学恩的生活跟这个原理息息相关,他不可能被这种原理所抛弃,他不可能被分割开来,如果那样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僵尸。
他很容易地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用摩托车载人,这样他的生命才能饱和。他相信李水珠迟早会出现的,这天,他刚送走一个客人,从小巷中绕近路回去时,就看见了李水珠,即使李水珠在水里、火里溶炼了几十次,他也能认出她来,因为李水珠身上有一种气息,他认为每个女人身上都会弥漫出一阵气息来,如果这阵气息已经被你呼吸过,被你吸进了胸膛,那么,在任何地方,只要这个人出现,你就能找到她。此刻,他把一只手尽可能地伸进她的身体,就是这身体与他产生了纠缠,在这里边,心理上的磨擦之声就是我们相互折磨的、相互寻找、相互遗弃的理由。他的手伸及到了她胸部,她屏住呼吸,她原本想回到他住所,因为那条小巷是无法逃逸的,如果她一逃跑,很可能就会惊动警察,如果警察看见一个人在跑,后面有人在追赶,一定认为是小偷,如果她被警察抓住,就意味着要彻底地爆光,也许那些记者的照相机,电视台的摄相机就会对准她的脸庞,她的脸会变成许多清晰的图像和图片,因为她依然和李水苗的坠楼案纠缠在一起。
所以,还是屈服他,还是屈服于这个男人的权威,属于这个男人的那点点权威尽管在束缚着她,会使她暂陷入困境,然而,她知道如何摆脱,她已经掌握了对付他的武器,而现在,他之所以服从于他,只是为了选择更好的时机逃路。而且,这是她生活之地,如果她一逃逸,她就会被抓住。方姨曾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描述被抓住的危机重重,那是一种终身的监禁。她想起了方姨,在这样的时刻,每每浮现出方姨的胸庞,就像寻找到了帮助自己越过地狱之门的傀儡。是的,如果吴学恩的手想伸及到胸部,就让这只手来临,因为能触摸、撕裂的痛都是短暂的。
他的手触摸到她的乳头,这是性欲的前奏曲,她再也不会变成那个对性一无所知的女人了。简言之,她再也不可能回到朦胧的少女时代。她通过男人了解到了覆盖、沦陷、情欲之痛,而此刻,她的身体已经极不情愿地被迫躺下去,火车站散发出来的轰鸣声是混乱的,就像她肉体混乱地颤栗着。
二十九
她始终在等待。由此她始终在看着男人,她希望这个男人的胃开始有力地蠕动,在那样的时刻她就会提议给他去买一团生猪肉,回家来做红烧肉。然而,男人却像失去了防守能力的野兽一样耸拉下整个身体,趴在她身体上,她觉得他就是一头兽而已,发完了兽欲就失去了身体的灵性。于是,她只她叫唤他,贴近他的耳朵说: “我饿了,你一定饿了,我想去一趟菜市场,给你割一团猪肉回来,难道你不想吃我做的红烧肉了?”他哼了一声,果然像是嗅到红烧肉的香味,那味儿喷香,在这一点上,李水珠得感谢世上的两个人,第一个是李水珠的继父,他是一个每天都要吃红烧肉的男人。所以,每天的每天,餐桌上都有一碗色泽味浓的红烧肉;第二个人自然就是李水珠的母亲了,她会烹饪上好的红烧肉,她满足了继父胃口的同时,也让李水珠在不知不觉之中学会了烧红烧肉,而且她发现,队了继父之外,男人都喜欢吃红烧肉,如崔亚明,在一次偶然之中,她为崔亚明烧过这道菜,崔亚明不仅吃得很满足,而且还赞不绝口。男人都喜欢吃红烧肉,男人都沉溺于红烧肉的肉质之中去,享受到了油腻的美食观念。
而此刻,她一谈到红烧肉,他似乎就开始馋起来了。这个诱饵是在性事结束之后降临的,现在,她终于可翻身而起了。他站在她身边低声说道:“我跟你去买肉吧。”她回过头来说:“你可以再睡一觉的,看你太累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回来的。”
“你不会再次跑掉吧?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跑掉,我还是跟你去吧,让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他说。
机会显然失去了,李水珠逃逸的幻想只能伸及到菜市场那边去,而且她不能显得太急躁,在这个世界上,她慢慢地感到了急躁带来的焰火,这可能烧及的是内心,然而在适当的时候,在急躁过度的时刻,焰火会烧到脚趾头上去,她知道失去了脚趾头,她就失去了逃逸之路。
她顺从于他,他牵着她的手,这是他头一次牵着她手去街道上走。她依然戴着墨镜,他嘀咕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了离家出走,我现在也弄不清你为什么突然离不开墨镜。”
她不吭声,火车站旁边的菜市场并没有她所设想中的那样宽阔无边。不过,菜市场处面有好几条巷道,它们互为交叉,又互相绕开,如从这些巷道中奔逃出去的话,必须寻找到时机。然而,吴学恩时时刻刻地牵着她的手不松开,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人生困难的时刻就像盐一样洒在伤口上,然而,人却离不开盐,此刻,李水珠又一次陷入了困境,每当这时她就叫唤着一个死者:李水苗啊李水苗,你为什么往后退,你为什么要坠楼而下。她的辛酸之泪又一次浸了出来。而此刻,她又一次嗅到了生猪肉的腥气。
为此,吴学恩很兴奋地加快了脚步,他嘀咕道已经有很长时没没有吃到红烧肉了。没有李水珠的日子,他每天就在火车站吃盒饭,每天他都吃着同样的盒饭,眼睛却盯着每个从火车站上走出来的行人,他试图在那些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寻找着一张脸,她就是李水珠的脸。她的心抽搐不息,在这个男人的声音里,她的心灵被撕开了,然而,她不会就此罢休,她想起了方姨,想起了她的老板,她怎么会就此罢休呢?她安慰自己说:总会有机会的,总会有机会沿着各种路径奔跑;总会有机会回到旅馆之中去,回到方姨身边去。吴学恩同她站在肉店前,吴学恩在掏钱,因为她的钱包没带出来,她只是出来走走而已,她的钱包留在旅馆,从任何一条种走都可以直奔机场旅馆,然而,在眼下,从任何一条路线走,吴学恩都可能追上她。
她手中拎着一团生猪肉,仅仅隔了一天,她的时态就变了,这个男人盯着她,贴近她,不让她由此分裂出去。然而,机会总会来临的,吴学恩的手机响了,那手机握在他手中就像一块玉米煎饼一样小巧玲珑。吴学恩也在追赶时尚,他也用了手机,正是手机让吴学恩离开一会儿,他说他的一个乘客要出门,让他拉他到火车站。机会来了,世上的机会总会在人陷入绝境的时刻降临。吴学恩要拉客,即使他还没有尝到红烧肉也要去拉客,在一刹那间,吴学恩像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一样眼里盯着的是钱,它肯定比一个女人重要得多。吴学恩离开了 ,说他回来后再吃红烧肉,为了稳定他的内心,在临出门之前,李水珠走上前去亲了亲他的脸。
这样的一种表层次的亲吻是为了稳住吴学恩,是为了让他放心的离开,女人,尤其是李水珠这样的女人,已经学会了施舍男人虚假的亲密。果然,吴学恩的笑使她有了翅膀。出租车载着她的身体,她开始牢记教训了。不能再离开旅馆了。这座城市太危险了。旅馆离家并不遥远,然而,她却无法回家,代替她回家看候母亲的女人回来了。天黑时,方姨敲了门,她出门没带钥匙,方姨描述了看到母亲的场景,当她以一个邻居的身份敲开门时是继父开的门,,母亲坐在阳台上不喘息也不嘟嚷,也不呻吟和装腔作势,方姨削了一只苹果递给母亲,母亲望着那只苹果发呆并指了指大脑,这就已经足够了,母亲没有像李水珠梦境中的那样的死去。
母亲苟活着,当我们变成一个病人时,我们通常都是用苟活的状态来延续着生命。直到方姨告别时,母亲似乎还在研究那只苹果,而当邻居无意识之中提到李水珠在哪里时的问题时,母亲便摇了摇头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母亲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方姨把母亲目前的生命现实归纳为正在进入脑萎缩,并在与之抗争的生活着,一个年轻的保姆在母亲身边侍候着她。方姨临走前给了母亲一笔钱,钱交给了继父,因为在方姨看来,母亲已经对钱失去判断了,就像那只苹果没有被母亲送到嘴巴,只是在母亲手中环绕一样。方姨说:“你母亲会渐渐地丧失记忆,这样一来,她再也无法证明那天晚上你同李水苗外出的事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你母亲就没有证人了,比如你的邻居们他们也许就是证人,说得真实一些,我就是鲜活的证人,那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在过马路时看见了你和妹妹李水苗,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你们之间的芥蒂和焰火,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你们不是溶为一体,而是正走向分离,当我穿过马路回头看去时,你们朝着那家饭店进去了。很显然,我就是证人,我可以证明你们在几点几时进入了饭店的大门,我看了看表,恰好是零点正。就这样,李水苗从那座22层大楼上坠楼了,我想,当时你一定在场,或者你和李水苗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想只有你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是的,只有你最清楚你和李水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方姨变成了审判者,而且她泄露了旁观者的秘密。这让李水珠惧怕不已,她望着方姨的脸,那张脸美丽地抽动着,尤如抽水马桶的剧烈漩涡,她低声说:“不,我和李水苗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她往下跳的时候,我就在后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哦,你就在后面,你为什么在她的后面,你是不是在逼她……我明白了,我早就已经观察到了一件事,李水苗占据了你的男朋友,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坐在你男朋友的摩托车上,不错,我们女人忍受不了背叛。李水苗抢走了你的男朋友,而且是你妹妹,我能够感受到你的痛苦和仇恨,作为女人,在几十年前,我每天都在忍受着这种剧痛,并与这种痛苦斗争着。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我不是活得很好吗?现在,你用不着害怕,我看见了什么,你也用不着对我解释什么,明天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到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按照我们的计划去生活。”
女逃犯三十
当李水珠睁大惊恐的双眼对视着方姨时,很快地,方姨平息了这场惊恐,方姨轻柔的声音安抚着李水珠。现在,她明白了,母亲虽然已经脑萎缩了,然而却出现了另一个证人,她就是方姨,在方姨的记忆中,清晰深刻地印下了一个沉重的印戳,它上面印下了时间和地点,她从未想到过,除了母亲之外,还有一个活生生的证人,她就在身边,就在隔壁的房间,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奔逃之路上突然截住了她。因此,她并没有完全地被方姨的声音所迷惑,于是,在下半夜,一场逃跑的计划突然产生了。就在这时候跑,还来得及,因为下半夜是人的身体完全被沉沉的、香甜的梦乡所包围的时刻,她本想进入这样的梦乡,然而,方姨说出了一种真相,她望着夜空,在另一间房间里住着同谋者。而此刻,那个同谋者却是可以证明她跟一楼案有关系的人,这个事实足够把她置于死地了。
选择逃跑并不明智,然而,因为李水珠一直在逃跑,所以,这并不困难。她已经拥有了逃跑的微妙经验,比如,蹑手蹑脚,当然,这也是第一步,所谓蹑手蹑脚只是扑灭脚下的声音焰火,更为重要的是选择清晰的路线逃跑。在这个世界上道路千千万万条,它会在一个逃跑者面前丝丝缕缕般地映现。在这个时刻,人稍一迷惑,逃跑之路突然就会变得模糊起来。所以,她拎着高跟鞋,她还舍不得抛下它,作为女性,她在过去从未穿过如此漂亮的高跟鞋,作为女性,在那样的时刻舍不得抛弃一双美丽的高跟鞋,就像舍不得割舍心中升腾的迷雾一样。
她拎着高跟鞋,拎着包,用她以为最为轻柔的动作拉开了门,她想往火车站方向奔跑。因为在她看来只有火车站对她来说是安全的,因为火车站与飞机场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她要选择方姨相反的方向——朝着世界上最荒芜的地方飞奔。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去西北方,去选择一个小地方生活。尽管她手中拎着高跟鞋,尽管她无法割舍过去的生活,然而她还是要到一个小地方去隐身。现在是时候了,她自以为她的逃跑声既轻盈又敏捷,只有具备两者才能逃跑。,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她穿上了高跟鞋,半小时以后,她到了火车站,谢天谢地,在火车站她没有遇上吴学恩,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还害怕什么人的话,她最害怕的人之一就是吴学恩了。她害怕回到与吴学恩生活的那个小世界中心去,她害怕每天拎着那团生猪肉穿行在菜市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生活之中;她害怕被迫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每场性事都让她感到皮肤、下肢、乳房在被施虐,谢天谢地,她终于逃过了这个男人。
搭上一辆过路的列车,执照她所说的荒凉小城方向奔驰而去,这目标现在变清晰起来了。清晰是我们生活中务必出现的目标,它类似晃摆中的钟杯。她刚找到一个座位,一个女人就坐在了她身边,她的内心嘘了一声,怎么会是方姨,她不是自以为已经逃离出来了吗?方姨说:“既然你想到火车尽头的小城去受苦,我就陪你去,因为如果没有受够足够的苦,你就不可能玩游戏。我所说的游戏之谜你并没有进入,既然如此,就让我来陪你吧。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打盹,我们只能坐着,只能像这些火车厢中缺乏铺盖的人们一样坐在硬坐上打盹。”
李水珠所谓的方向现在完全变成了一片迷雾。她因为眼皮已经在打架,不得不像方姨那样开始打盹,人无法战胜疲倦。人为之的疲倦的理由,是原始的本真的奔跑;是被自己戏弄的生活所压迫的类似泥、草茎、根须般的纠缠。
方姨在纠缠着李水珠,所以,李水珠累了,况且从火车厢中是无法再次奔跑的,而且,方姨那么快就追上她,这让她感到惊讶,自己明明是蹑手蹑脚地奔逃出旅馆的,然而还是没有成功。她不得不惊叹方姨那种敏锐。至于方姨为什么始终在纠缠她的缘由,她还来不及细加分析。因为她犹。两人默默睁开双眼,两人都感受着越来越干燥的空气。
方姨说:“我信用卡在上火车时被盗,连同我的钱包也被盗了,这是我头次被盗。现在,你必须清楚我们一无所有,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陪同你奔赴目标。你包里还有钱吗?”
李水珠拉开了包链,她包里还有几百元现金,方姨笑了,那是一种嘲弄的笑。她们此刻都被生活嘲弄着,她们愿意被这种嘲弄带向远方。她们吞咽着干面包、矿泉水。开始接近了目的地,一座西北方的小城镇,从干燥的杨树林中探出头来,温和地欢迎着她们。方姨说:“抛弃你的高跟鞋吧,如果你穿着这又细又尖的高跟鞋进小镇,你会被所有的人盯着,让我们赤脚进入小镇吧,你没看见吗?因为天气太热,这儿的许多人都赤脚或穿塑料拖鞋,入乡随俗就是为了生活下去。”李水珠觉得这话有道理,因而随同方姨把高跟鞋抛在火车站的旧垃圾桶里。
她们开始赤脚行走,那双名贵的、可爱的、醒目的高跟鞋终归入垃圾桶中,不再属于她们的脚。李水珠还是第一次赤脚奔走,旁边是方姨,年近五十岁的方姨依然在陪同她赤脚行走。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些翅膀因为方向改变,目标已经因而改变而震动,翅膀有力地震动着,朝着干燥的西北小城镇。方姨说:“我可以陪你去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可以陪你把钱包里的、几百块钱花光,然后一无所有,李水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有一点我很清楚,因为你害怕…… 因为我在你面前暴露了我。这没关系,我并没有出卖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也不想去出卖我的同类。现在,让我们入乡随俗吧,对于我来说,我什么样的日子都经历了,好了,让我们赤脚走路吧,反正我们已经没有鞋子了,如果我们实在无法行走,就随便买一双塑料,这鞋子很廉价,便宜,我看你的脚是受不了,这地方仿佛布满了沙砾,其实我们根本就不习惯,也不习惯赤脚走路,还是买一双劣质鞋吧。快取出你的钱包。”于是,就在已经走出了火车站三百多米的地方,李水珠从衣服中掏出了钱包,现在,她似乎开始累了。惟有 旁边的声音在支配她的行动。
三十一
这是两个人身体彻底地倚依在一座杂货铺柜台前的时刻。当李水珠掏出钱包时,方姨就站在旁边。然而,两个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让人难以理喻的事情发生了,一只从空中突然伸来的手并不生硬却轻松地就把李水珠手中的钱包盗走了。方姨所描绘过的一无所有的时刻比她设想的要快得多。她们中的谁也许想去追,那自然是李水珠,然而,方姨却抓住院她的手臂,阻止了她,并说:“有什么可追的,那只钱包已经不再属于你,就让他属于更需要它的人吧。”现在,一分硬币也没有了,连买廉价塑料鞋的钱都没有了。于是,方姨笑了,那是一种被生活所愚弄的笑,或者说是她想为此愚弄别人的笑。她所愚弄的对象只有一个人,自然就是李水珠了。她站在李水珠的面前说:“鞋子丢了,就让我们赤脚走。我当过知青,我无所谓,我当知青的时代你也许还没有出生呢,那时候我们赤脚穿过田野,那是南方的田野,我们用在牛的吆喝声中溶为一体,我们赤着脚,似乎整个知青时代我们都可以赤着脚,那些蚂蝗不时地入侵我们的脚踝,那些看不见的虫吞噬着我们,然而,我们却很快就习惯了。想想那种年代,我们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算什么呢?哦,你当然不一样,可有一点对你来说是残酷的,那就是你的身份,我知道你的特殊身份,所以,我愿意陪着你赤脚行走,现在,让我们往小镇中央走去吧。”
李水珠显然已经不再跑了,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所愚弄着。而且旁边是方姨,她 能够心甘情愿地溶入方姨的声音之中去,反之,她会变得越来直孤单。旁边有一道影子,总不是坏事,而且她知道方姨是不会轻易地出卖她的,如果方姨想出卖她,那就不会陪她来到这荒凉的小城镇了。所以,哪怕方姨的声音、笑容一次又一次地在愚弄着她,她也不反抗。
也许目前应该解决的生存问题,比任何问题都棘手。她们饿了,她们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逼近的小镇上冒着炊烟,李水珠已经在方姨的陪同下走了近两公里的路程进了小站。方姨插队落户的知青生活给予了她鼓励,这样一来,赤脚行走不再那么困难了。人都是依赖着鼓励前进的,在他人的声音支配下的李水珠,此刻正无助地看着方姨,她一定是渴望方姨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想出什么办法来解决饥饿的问题。方姨环顾四周,天色已近黄昏,方姨带着她已经进入了小镇。这是一座四方形的小镇,竟然飘动着那么多外省人的声音。这让方姨开始兴奋起来了。她兴奋的现由:这是一座可以敞开的小镇,因而它才可以收留和兼并各种各样外省人的降临。方姨盯着一家美发店,就在这时,李水珠突然发现这美发店是如此地熟悉,竟然是自己从前落脚的一个地方,难道自己又重新回到原来逃逸的地方了?
她突然十分警觉地盯着四周,很久以前,她溜出美发店,本想给母亲打电话,却遇上了吴学恩,正是他把她带走了。她现在依然对这个男人的存在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她的身心再也不想与一个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男人产生纠缠了。方姨示意她朝着美发店走去,因为门口上贴着一份聘用广告显示出院执笔人的文化粗俗。方姨站在美发店前默视了几秒钟,一个女人走出来,女人以为她们是来美发的,方姨说:“我们想来应聘。”女人看了看方姨说:“你年龄太大了,已经不宜我们的聘用之列。”这句话似乎已经刺激了方姨,她顿然拉着李水珠的手就走,女人在身后叫道:“年轻的女人可以留下来。”方姨却依然拉着李水珠手往前走。
方姨走了一会终于停下来自语道:“她嫌我年龄大了,仿佛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会有年龄大的时候,包括你也一样。你有一天也会老态龙钟的走路,你想象过你老态龙钟时的模样了吗?”在这样一个地方,在她们饥饿难耐的时刻,方姨竟然让她去想象一个遥远无边的时刻,她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她有理由去想象母亲正在度着脑萎缩时期。方姨晃了晃她的手臂说:“我们找旅馆先住下来吧。”
“可我们没钱啊。”李水珠迷惘地自语道。方姨趁机说:“知道生活开始捉弄你了吧?”她想把心里话告诉方姨,她已经被生活捉弄过了,她已经无所谓了,然而,她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从旅馆走出来一个女人摇曳着巴蕉叶做成的绿扇面,方姨说要住旅馆,女人就笑着说欢迎啊欢迎啊。在登记台前,方姨突然说在火车站钱包被小偷弄走了。开旅馆的女人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有钱就不要住旅馆,去住大街吧。这个世界上骗子太多了,我惹不起你们。”方姨白了一眼李水珠说:“她说我们是骗子,你觉得好笑吗?”李水珠已经笑不起来了,简言之,从李水苗坠楼的那一钞钟开始,她欢笑的生活就已经真正地结束了。不过,方姨问她的时候,她的眉宇间在抽搐,她想笑,因为笑也是表示一种无所谓。
方姨说:“既然我们是骗子,就已经无法住旅馆了,就让我们住大街去吧,可这座小镇也没有什么大街,我们就住小街小巷吧。我自然是无所谓,我什么地方都住过,知青时代,为了赶秋收,我们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收割,为了省时间,我们就住在在养蜂人的茅屋中,下雨了,雨就淋在身上。那时候,能够住上茅屋已经不容易了,我们就是那样走过来的,我现在可以陪同你去住大街,住柜台下,住废墟,小角落,总之,我要陪你尝试遍人间的烦忧。这一切都是为了陪你。”方姨的话终于说完了。她们直想寻找到肩膀可以倚依的一个地方,一个角隅,在这西北小镇上,到处都是扔在地下的西瓜皮,脚稍不留意就会滑倒,人们用西瓜皮来刺激灼热冒烟的肠胃,所以,清洁工只有在第二天黎明才有时间来处理这些满地的狼籍。李水珠就差一点没被滑倒,方姨拉着她说:“鼓起劲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既然已经变成了两个小骗子,就应该感受一切,你看见那柜台了吗,那柜台下面空着,那不是我们的房子吗?”李水珠问自己,难道我们今晚就该睡在蚊蝇飞舞的柜台下面吗。”她的热泪差一点就涌了出来。
三十二
只有当人变得真正地一无所有的时候,人才会像一堆垃圾一样任意栖居在任何地方。那天晚上,方姨带着李水珠别无选择地钻进了悬空的柜台下面,她们刚坐下来就嗅到了一种味道,方姨肯定地说,这柜台下在不久之前肯定住过人,因为从这柜台下面的小角落已经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任何一种垃圾,比如西瓜皮。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垃圾,我们已经丧失了尊严,所以,我们就是一堆西瓜皮而已。李水珠不想说话,她已经困得不行,她想趁机在这漫长无际的黑夜深处,逃避来自人世间的一切追问,她想已无所谓了,在这里,就让自己变成西瓜皮吧。然而,她的眼皮刚合上,就嗅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味道,一个披头散发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流浪人突然钻进来责问她为什么占了他的位置。他一说话才知道他是男人,他带着满身的酒味、腥味、臭味挨近前来说:“这是我的地盘,谁让你们占了我的地盘?”方姨拉着李水珠站了起来,方姨说:“吓死我了,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上半辈子都没有遇到,李水珠,我们离开吧,这鬼地方要置我们于死地,我们连一个位置都没有,我们连一个臭烘烘的位置都没有,现在又身无分文,所以,我们趁早离开吧。可我们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啊,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想起来了,你可以去利用男人……”
李水珠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迷惘地看着方姨,似乎在追问,在这样的时刻,我能利用男人什么,我到底能够利用男人一些什么?方姨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人们睡觉都很晚,附近有一座造纸厂,你听见声音了吗,我知道这里的纸厂有一些名气,你看见那些陆续下夜班回家的工人了吗,我可看见他们了,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些青年男人,与你的年龄差不多,这就是你可以利用他们的地方,在这夜里,你可以假装是一个失恋者,你的模样依然迷人,而且你的衣服虽然脏了一些,然而很特别,至于你赤裸着双脚,这并没有什么,你知道失恋者是很容易唤起别人的同情的,不错,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失恋者,在这个夜里,别的任何一种身份都很勉强,都做作,所以,你就演戏,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拥有你的舞台。那灯光很暗,我刚才已经发现了从造纸厂回来的工人们,他们单个,两个地走着,还哼着歌曲,那都是现在很流行的爱情歌,这证明他们可以被人所利用,如果你不利用他们,我们就没法返回去,你的目的很清楚,你必须弄到一笔车票钱,这数额并不多,你明白了吗?其余的你应该随机应变。方姨在外等你,要充分地利用时间,时间长了,方姨就失去耐心了,记住,如果有了车票钱,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城市去,你还记得那个男人吗?你不会忘了他的大房子,你不会忘了他的房门钥匙在你包里吧,有了这钥匙,我们就可改变命运,如果你不是固执地向这座莫名其妙的小镇奔来,我们已经回到了从前,知道从前与现在的对比了吧,好了时间不早了,去吧,去诱引一个男人并利用他一次吧。”
方姨说话时总是恰到好处地可以打开一个世界。本来,李水珠似乎已经忘了,事实上她并没有忘记那个男人,他属于她的老板,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给了她房门钥匙。那钥匙硬绑绑地贴着她的骨头,宛如男人的性器——带着她历尽身体的一切遭遇。
她已经完全弄明白了方姨的意思,方姨刚才说话时,她的世界已经变成一种触角,它正要回到从前,而此刻,她变成另外一种触角。她离开了方姨,她害怕天亮,她知道天一亮,事情就会变得更糟,那时候,强烈的阳光透明地降临,不再是夜里那朦胧而缕空的布幕般前来笼罩自己。天一亮,自己的脸、脚、身体将暴露,李水珠从未这样地讨厌自己的身体,它现在多么需要一次沐浴,然而,任何沐浴都需要空间。
她站在路口,用不着扮演失恋者的脸,因为她的脸耷拉着,宛如低沉的乌云在她头顶,她披着长发,这长发曾经在不久之前按照方姨的安排到美发烫成波浪形,那些波浪果然吸引了她的老板。如今,一阵风吹过来,在这下半夜,她站在路边,当然显得楚楚动人。她不需要作任何表演,她的衣装,一件简单的巴黎时装,自从遇上方姨之后,她箱子中的服装就变了,那种变原本是攻击男人,说得透明些是为了诱惑。这是方姨教会她的一点点入侵她身体的时装术,也就是魔变。女性原本就是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它柔软的武器套上外装,就变成了女巫。确实,它入侵了老板,那个快近五十岁的男人从她优雅的身体中感到了晕眩,便主动地、进一步地把钥匙交在她手上。而此刻,她的生活在倒退,她陷入了自由的奔逃,因为沦陷在这座西北小镇上,她失去了旋转的车轮,她不得不利用已经保留在她身上的青春特征,一个年仅23岁的青春风格在这座小镇显得风情迷人。
果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下了车,走近了她。她依然低垂着头,就像一朵被雨打湿的花。男人伸出手来托起她的下巴说:“你迷路了,你失恋了?你想自杀?”男人的提问使她想起了方姨不断的叮嘱,为了那两张火车票,为了摆脱令她的人生滑稽的悲凉境地,她一定要在这一刹那失去尊严。事实上,她早就意识到那种朴素的、伟大的、动人心弦的尊严已经离开自己了。她既然已经失去了尊严,那么,此刻,需要的就是勾引,她突然哭了起来,男人说:“你别哭。”
男人在此刻说着那些宽慰的话,她说,她是一个外地女人,被一个男人抛弃在这座小镇,而身无分文了。男人伸出手来说:“你可以到我家里去,我是纸厂的工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家里房间很宽敞。”男人很容易就地钩了,她想起了鱼儿,那些进入垂钓者圈套的鱼儿。她盯着男人,男人是善良的,没有一点儿恶意。她就这样跟着男人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家,在打开的庭院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点点花香。男人推着自行车陪她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家,于是,灯亮了,水壶上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在灯光下看上去,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脸显得忠厚,是一张她很久以来已经看不到的脸。这多少有些让她松弛。男人说:“你住下来吧。”男人拉开了让她住的房间,从柜中取出被子、床单。而她的目的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她在盯着男人的钱包,这就是她的现实目的,她不需要多少钱,只要够买车票的就行了,然而,要怎么才能接近男人的钱包呢。
这当然需要表演。进房间睡觉以后,她就开始呻吟起来,这呻吟起起初很轻,然而,即使是很轻的声音在这间房屋里也会穿过房间,男人住在隔壁,男人大约是很累了。他的同情心以及对一个女人抱有的幻想使他带回了一个女人,然而,他确实累了。刚把她安置好睡下以后,他自己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三十三
男人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这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她需要的是时间,她知道方姨在外面,方姨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她命运的操纵者。她需要时间,她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睡觉的,不错,她确实想睡觉,她依恋床就像白云依恋着天空。因为白云依恋天空就可以飘动起来。男人,这个看上去好心的男人却把她限制在床上。她一呻吟他就醒来了。因为她女性的声音很自然地切割了一个男人的梦乡。
男人穿上衣服来到她身边。她指了指头。意思是告诉他头痛,男人要去找药,她突然抓住男人的手让他别离开,她感到害怕。她轻声呻吟道:“离我近一些,抱住我,我感到害怕。”男人果然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细致地感受男人身上的钱包在哪里,那才是她最终的目的。然而,竟然没有那样的四方形的坚硬的东西,她感到有些失望,她想男人的衣服中大约没有装钱包。就这样,她的呻吟声渐渐地熄灭了。男人以为她睡着了,就再一次把她放在床上,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上午七点半钟,醒来时她发现了男人的留言。男人告诉她说到纸厂去了,要到下午才回家,让她等他。
这真是一个最简单的男人,毫无防备的心理,把一个陌生女人带回家,并让这个女人呆在这家里。为此,这个男人为她提供了下列活动,她睁开双眼以后,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一种荒谬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一种最荒谬的行为使她不顾羞辱地走进了这庭院。终于度过了一夜,这个男人竟然没有触犯她的身体,这个男人显然是男人中的男人:他不利用她已经沉入陷阱中的身体,他不利用她的遭遇以达到一个男人的目的。也许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他之所以将她带回家,只是一种好心和同情。当然也带着一种幻想,所以男人让她在家里等待他回来。
而她又一次被目标所笼罩住了。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听见了方姨站在门外叫唤她。她打开门,方姨走进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着,彼此在衡量,测定,推算这个世界,彼此都在感受在刚刚逝去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方姨听见了水滴声,这是邻居家拧开自来水的声音。
方姨和她已经感受到了两个人脸上的一系列的没有时间和环境清洗的痕迹。虽然昨天晚上回到这里来,李水珠洗了脸和脚,然而,她知道她身体中布满了汗液的痕迹。方姨从邻居家自来水笼头中的感受到了一种启发。所以,她找到了简易洗澡间,方姨洗了澡,让李水珠也洗了澡。现在,她们要利用房间城陈列的一切,她们在寻找抽屉,她们拉开了男人卧室中的一排抽屉,终于发现了一笔很少的现金。方姨说,刚好可以买车票,刚好可以买返程的火车票。方姨让李水珠留下一纸借条,告诉这个男人好暂时借走了他抽屉中的几百元钱,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从邮局把钱汇回。
方姨所希望的目的已经达到。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时刻呀。他们留下纸条,掩上门,她们记下了门牌号,她们还发现了男人的工作证,男人29岁,未婚。她们记下了男人的姓名,为了日后汇款时使用。临出门时,方姨解释说:“我们的行为并没有触及到罪恶,你用不着难受,回去以后,我们就把钱如数地汇回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陷入这座小镇。”于是,她们直奔火车站,上了火车以后,李水珠闭上了双眼。
旁边是方姨,她们刚刚在那个纸厂工作的男人家里洗了澡,试想一想,如果她继续留下去,那么,她与那个男人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她不想继续想象这个故事,因为故事刚开始就断了音符。火车所扬起的音符可以中断刚刚发生的一切细节,包括那个男人看不清的脸庞。这张模糊的脸只是她生活中的插曲而已,它的插曲短暂得宛如一声叹息,旁边是方姨,她控制或支配着一切,不知不觉地,李水珠已经沦陷在方姨的声音之中。她总是在李水珠恍忽时发出一种声音,蛇、蚯蚓、蟥虫、蝙蝠都会在特定的时刻发出声音。一旦它们发出声音时,我们人类就会倾听着,因为比起我们自己的声音来说,异类的声音便更神秘……现在,方姨已经变成了李水珠的异类,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李水珠陷进去:“我们刚刚经历了什么,你都牢记了,牢记过去不是一件坏事,在刚刚经历的小镇生活中,我们甚至还比不上一个花子,连花子都有居所,我们却没有,所以,失去我们的生活意味着受罪,而你我偏偏又都是无法受罪的人,我们不可能日复一日地流浪,我们不可能带着脏兮兮的身体流浪。所以,让我们回到从前吧,那毕竟才是你我的生活。毫无疑问,我们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了,是什么东西把我们捆在一起的,当然是命运,简言之,是李水苗坠楼案件。”方姨在关键的时刻总是能够固执地、巧妙地抓住李水苗坠楼案件,它伸及到荒野,那干燥的境地又被猛烈地推回来。
它使李水珠又一次感到孤单和可怕,然而惟其如此,她只能凭借着方姨的力量,一种傀儡的力量:通过一种压迫一次又一次地使她无法离开她的伙伴,她的盟友。她服服贴贴地站在方姨这一边,似乎只有这个女人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从那座力图蜷成包裹、晾晒在干燥的小镇,以此才能孤注一掷的命运之中又一次伸出头来,她的头湿漉漉的,宛如从潮湿的地窖中探出头来,这一刻她清醒无比地领会到方姨铮铮的教诲。她用其张开的嘴沉默着。事实上却是在领会和溶解命运。她又一次理智地告诫自己:回到从前是明智的,因为她不可能与一个乞丐争占栖居这地,她不可能在露天的世界永远走来走去。眼下,那套巴黎时装紧贴着她,尽管在纸厂工人家里争分夺秒地洗了一个澡,然而,她肌肤开始被汗液、被火车上的拥挤、被喧嚣声溶解出了人体最为永恒的味道。所以,她渴望着洗澡,她渴望每天能钻进浴房,她渴望脱干净衣服时的声音快快结束。
这时,她紧贴着方姨,因为赶火车,她已经不可能等待下趟火车,所以,她们只买到了硬坐票,然而,在那一刻,已经足够满足她们逃逸的心理了。现在,她的头竟然倚依在方姨的肩膀上,她们的外形就像一对母女,她正置身于方姨的保护伞下——慢慢地回到从前,慢慢地冷却下来,然后又一次重新燃烧自我。
她所谓的自然现在哪里?终于摆脱了她自以为是的乌托邦的小镇,她又一次回到了从前,翻开日历,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恰好是一周,然而,她却感到黑夜漫长,而她终于迎来了黎明。
三十四
她的老板竟然在她之后才回到这座城市,所以,她只需要轻轻地撒一次谎,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而未上班就足够了。回到从前的位置是她在那个黎明前夕拟定好的一篇私人信札和公文,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认着写给自己的信札和告诫自己的公文书,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总结着生活的真谛:必须回到他身边去,正如方妇所言,这个世界到处布满了险径,既然如此 ,就回到从前吧,何况她带着他的钥匙。
方姨说你应该到他的房间中去等他。你应该让他感到意料不到的惊喜,你应该在他回来的夜晚就看到你的存在,你应该像一只音盒一样在他房间里出奇不意地发出旋律。方姨不断地重述着他的重要性:在他身边你可以受宠,你可以不用奔跑,如果他有一天为你戴上求婚戒指,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时候你就嫁给他,只有那一刻你才会真正地结束逃逸生活。现在,回到他身边去,你既是他的文秘,又是他的私人女友,你占据了与他的双重关系,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回到了家。
简言之,她们已经从火车上奔旋的轰鸣声中改变了命运,她们彼此头倚着头,表面上看是一对母女,实际上她们倚着头是寻找利用她们之间的捆绑关系,是什么把她们捆绑在一起,当然是命运。从李水苗坠楼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她和她为了相互利益会走在一起的时刻已经不远。火车啊火车,那是一个接近黎明的时刻,她们双双钻出车厢,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们生活得如此地龌龊,如此尴尬,如此地被动。火车把她们带回到了从前,她们乘出租车回家,两个人除了想洗澡之外,就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在那个时刻,也许她们什么都不来不及想,什么阴谋都已经离她们远去。人被睡眠所期待的时候,也许是世界上最单纯的时刻。她们只睡了长长的一夜,又回到了现实,这个现实就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到底是什么呢?方姨自始至终都把男人比喻成动物,男人是最大的动物,是最凶猛的动物,也是最缺乏机智的动物。而女人是什么,对方姨来说,女人应该是动物中的动物,它就是狐狸,不知道为什么,方姨对狐狸情有独钟,在她的卧室中挂着一只狐狸的摄影图像,那是一个动物学家拍摄的。因此,光影美妙地映现出一只来自茫无边际的森林的狐狸,它严格地恪守着规则——狡猾地施展着自己的本性,穿越在黑暗的世界和明亮的旅途之中。当然,这几乎是所有人和兽的本性。只是一头狐狸的本性更具有谎言似的美妙,当人和兽相斗时,他们更喜欢或相信谎言,所以,方姨说:“我喜欢狐狸。”
男人到底是什么呢?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男人的房间,她想起了那个陌生的造纸厂工人,她根本没有看清人的脸,然而,她却想利用他,说穿了她是想利用他的钱包,她没有搜寻到他的钱包,为了那只钱包,她施展了一个小诡计,发出呻吟,以便吸引了他,他果真奔向她的呻吟,她紧贴着他,只是为了搜寻到那只钱包——人在困境中是多么地卑微不堪啊!幸运的是她遇上了一个保持着理性和品格的男人。所以,她对这个男人心怀感激,她一回到这座城市,第二天就到了邮局,方姨似乎已经忘却了这件事,也许她不来不及想这事,然而,对李水珠来说,这事情太重要,因为她不想被那个陌生而无辜的男人把她当作骗子,所以,她到了邮局,如数地给那个造纸厂的工人汇去了借款,她没有写下汇款地址,她已经确定了自己命运的轨迹:要像方姨墙壁上那头狐狸一样诡秘地穿越这个世界。
所以,她来到了男人的房间。她坐在黑暗中等他回来,她知道男人很快就会回来的。男人驱车回来了。她站在窗口看到了这一切,然而,她还是没有开门,她想让他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到来,所以,她跑到卧室中去等他,她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因为夜已经很深了,男人回到后打开了房间的灯,他发现了她的高跟鞋,男人去了浴房。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他用不着饥渴地奔向她,他是成熟的,他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慢慢地来到了卧室。他慢慢地靠近她,触摸到她身体最敏感的内核,她整个身体膨胀着,她的眼里充盈着他看不到的泪水。她不会出卖她过去的生活,她要改变一切,即使在与男人彼此的拥抱之中,她也在想着方姨那双眼睛,它仿佛在鼓励她说:你必须变成我想要你做的那只狐狸。
有三天三夜,李水珠都留在他身边过夜,中间她给方姨打过一次电话,那是她上班的时候,白昼把她和他的肉体隔开了,然而,她依然离他的办公室很近,那是午后,她掩上了门,跟方姨通电话,她只是告诉方姨近两天她都不可能回家了。方姨似乎在盯着她的灵魂追问:他是不是已经被你的肉体所征服了。
三天三夜终于结束了,她回到了方姨的身边。她总是要回来的,除了方姨是她的归宿营之地外,她还感觉到了男人的暗示。第三夜男人便开始有些焦燥地说跟女人睡觉总是不踏实,并且暗示她说,他还是不太习惯在一个女人身边长时间地过夜。这一切都在暗示着她。男人累了,男人需要独处。方姨笑了,她总是在审视她一遍以后,在仔细地倾听完她叙述以后,发出那种诡秘的笑声:“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他开始老了吗?他已经不适合每天晚上同你一块过夜了,因此,这是一个问题。”
方姨把这个现象归纳为一个问题以后的第三天,带着李水珠赴约。方姨说:“既然现在你已经征服了他,你就应该折磨他,到时候了,你看见那些毒蜘蛛吗,插队时,我们去开劈一片荒地,在荒地的树杆上挂满了一些诱人的蜘蛛,那种身体的红色像野草莓,那种红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再遇到。然而,既然相遇了,我们就要被它们所迷住,被红蜘蛛迷住的过程是短暂而疯狂的。我和另一个女知青一定要攀上树枝,怀着一种热烈的好奇,我们离红蜘蛛越来越近。就在这时,我们务必付出代价,我们的脸被红蜘蛛不知道什么时候蜇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我们中毒了,脸肿得像饱满的南瓜,这是一次中毒的记忆,我想说的不仅仅是记忆,我想告诉你人生的技巧。到时候了,既然你带着如此特殊的身份,潜逃在此地,既然我目击过你的行为,我们已经捆绑一体,所以,你必须配合我,人生就是戏剧,现在,我们去赴约,有一个男人经我介绍已经心悦你很久,只是没有见过你。”
李水珠的电话在响,这是老板为她特意配制的个人手机。这东西对他来说当然是新鲜事儿,对世界来说已经不新鲜。手机就像任何饰物,玩物一样贴近在男人衣裤上,同时也贴在男人胸前,对于她来说之所以新鲜是因为在一个许多人可以享受手机的时代,她在潜逃之中,她的灵魂一点也不开窍,她自以为自己是嫌疑犯—— 而且与方姨的相遇,使这种命定的锁链越来越尖锐地响彻着。她无法创造自己的生活,她失去了创造的时机,她被方姨,一个女人旋转在其中,老板也在旋转她,所以,送给她手机,老板说:“在24小时内,你都开机,你是我的女人了,你应该为我独自开机。”正是这些话使方姨笑开了怀:“他终于开始束缚你了,看来你的魔力生效了。”
三十五
赴约也要上飞机。这是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方姨现在才打开心窍,她的心窍属于采撷阴郁花簇中的多种色泽,她因此从花簇中获利,并坚定地抓取手中的钥匙,她将打开这道门,此刻,她仿佛是怪物,在上飞机之前突然对李水珠说:“你我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交换,现在,你将帮助我去征服另一个男人,我听说他再婚之后,每天都在度蜜月。好了,你必须去让他知道生活是可以改变的,你的出现会让他由此改变生活。我知道,你为什么睁大双眼看着我,现在我应该如实地告诉你,因为我窥视到你和李水苗上了饭店,我看见你们闪进了电梯门,我开的那家小杂货铺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那天晚上,我恰好把小杂货铺转让出去,我回来得很晚,谁让我回来得很晚呢?是命运,是焦虑,是恐怖,还是死亡?”
李水珠开始坐立不安了,这是机场外的一家小茶馆,离上飞机还有一段时间。哦,可以颂听到飞机俯冲下地的声音,也可以听到飞机从地面上挺立起来的声音,这无疑是生活中的两极,人就生活在俯冲而下或者挺立而起的两极之中。她睁开双眼,仿佛在舞池中遇到了迷雾和障碍物,舞步开始由此混乱起来:她仿佛在望着一幕从未上演的戏剧,而主角却是她和方姨。为什么方姨今天说话的句子在变化,因为方姨脸上、身体上挟裹着一阵阴郁,毫无疑问,方姨今天把事物的真相托在了她的面前,那声音继续流动着:“我掌握了你的证据,这是最大的证据之一。因此,到了后来,在你消失之后,我才四处寻找你,寻找你简直不容易,因为你像蚂蟥一样可以吮吸,可以流窜不息。我用尽一切力量寻找你,是因为我掌握着你的证据,我一边寻找一边回忆着你青春的身体,这正是我力图寻找你的原因之一,恰好在我被仇恨和嫉妒所折磨的这二十年时间里,你出现了,我仿佛看见了一种替身,凭着你的青春、美貌、才智,你可以替我去报复三个男人,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介的同你站在一起,失去了你,这个世界就会失去了意义,我已经等待了近20年的时光。当然,这是一种交换,你做我的替身报复我曾经拥有的男人,而我远离那证据,这就是交换。这件事情完结之后,我们会分开,我会安排好你的生活,我会远离你。这用不了多长时间,何况这种生活已经开始了,你的老板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第一次婚姻的男人,他后来抛弃了我,我们的婚姻很短暂,不到一年时间就出了问题,好了,飞机快要起飞了,让我们去登机吧。”
李水珠缓缓地站起来,她仿佛顿然间变成了一个未戴手铐的囚犯。她的脸呈现出一个囚犯的恐慌、困倦、无奈和绝望。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已经蜕变成这样一个跟着被愚弄的命运行走的女人,她对那天午夜发生的事情,一种坠楼的声音一点也不清楚,她只记得她举起手掌朝着李水苗逼近的那一秒钟,她永远被那样的记忆所圈定。所以,她永远遭受着嫌疑犯的压迫。这恰好是她可以被另一个女人所利用的时刻。由于她逃逸的脚步声惊动了另外一个女人,由于她失去了最清晰的校正和理智的性能,她就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病人,或者变成了一个臆想狂。
所以,她很容易被方姨所左右着,她此刻已经明白了三分之一的现实:如果她不成为方姨的囚徒,她会成为一座监狱,一个世界的囚徒。她得出的一种最大的错误在于她宁愿成为方姨的囚徒,也不愿意成为一座审判席上被众人所唾弃的囚犯。所以,她跟着方姨开始上飞机,她是一名囚犯,一名不需要佩带手铐的囚犯。简言之,她现在是一个女人的囚犯。飞机载着她,她跑不了,除非她从云雾上飞跑,除非她长出了翅膀。
否则她就会掉下来,否则,成为众人审判的囚徒之一,所以,她明白了三分之一的道理,另外三分之二的道理有待她去慢慢地心领神会。现在,她坐在飞机上喝着一杯冷饮,方姨仍然像一个母亲一样关心她,她们将直抵目的地,李水珠已经在方姨面前投降,她的心智开始变得越来越悲凉,她的老板竟然是方姨的第一个男人,难怪方姨非要到那个男人的房间中去,在打开每一个房间时,方姨仿佛是一只警犬,四处嗅着那些被锁在里面的味道。那其实是一种嗅的姿态,从时间的另一边似乎流出一些黑色的浓郁分泌物。这是一个人清除垃圾的方式,它在报复着,她让李水珠以姿性、以美貌、以年轻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以此圈住那个已近五十岁的男人的身体。所以,刚下飞机,那个老板、那个男人便打来了电话,方姨站在旁边提醒她说:“告诉男人,你正在回家看母亲的路上,然后挂断电话,让他去猜想你回家的路。”她开始配合方姨,她的声音将方姨的用意递给了那个男人,她递给那个男人一种柔美的刺总有一天,她要刺痛那个男人的身心,于是,她挂断了电话。方姨说:“现在,你必须撒谎,哦,婚后不久她就开始对我撒谎,他的谎言总是那么严密,他背着我与另一个女人成了情妇。他不停地出入那个女人的窗户,我们的婚姻不到一年就瓦解了,他风流的本性在婚姻之前并没有被我察觉出来。现在,让我们先不谈他,让我们下飞机接触地面上的空气和尘埃。你没看见那阳光吗?20年来,一夜又一夜过去了,我正是被这些第二天出现的阳光,照耀在我窗户箱子、衣柜和乳房的阳光所感染,活到现在。所以,现在是多么好啊,我拥有了鲜活的替身,到我呼吸、出气的时刻了。我已经听说那个男人活得很滋润,活得很快活,活得很自在,活得很舒服。这正是我们前去辨认的好时刻。15年前,他抛弃了我,他因厌倦而抛弃了我,即使我们有了孩子,他仍然要抛弃我。现在这孩子在北方,在男人的父母家里,我偶尔会跟那孩子通电话,可他对我的存在是陌生,好了,我总是罗索,我们已经来到了地面,这座城对我们是陌生的,我们离婚以后,相互调离了原来生活的城市。我们都很蝗智,这明智使我等到今天。“她笑了,她有着白皙和幽秘的叹息之微笑。李水珠看着方姨,现在,她们朝着飞机场之外走去,出租车把他们带到了市中央区的旅馆。
已经到了黄昏,方姨说应该到服装市场上去,为了简洁,她们这次没有带更多的衣服。方姨的理由不在这里,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她不知道15年前的那个歌舞团的萨克斯演奏者现在穿什么衣服,过去,他总是穿着黑色、忧郁的艺术服装,头发留得很长,披在肩上,方姨说他已经不在歌舞团了,他在一家私人乐团做老板,这个世界总需要老板,男人都在一定年龄做上老板。15年前,男人已经演奏萨克斯的技巧上开始有名,所以,他总是会埋怨方姨缺乏想象力。他总是埋怨方姨在家里制造了油烟味,把洗澡水的声音放得很大。总之,他埋怨方姨俗气,所谡俗气则是一个女人在油盐茶米之中——唤发出一身的味道。她被他抛弃了,而如今,他就在这里,在这座时尚化的城市。她让她把他缠住,切入点当然是优雅,因为男人讨厌俗气,只有优雅才能战胜俗气。
首先,方姨带着李水珠开始了解这座城市,因为陌生而应该把嗅觉伸到城市的体温中去,于是,她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很快就发现了那只私人乐队,乐队经常出入于各种大型小型晚会。在之前,方姨当然已经为演员李水珠选择到了她的一层层盔甲之衣,那些柔软的、沙质的长裙,那些富有个性特殊的首饰,缀在她白皙动人的肌肤之上,缀在她富有特殊身份的身体外部。
房产商人的老板又一次来电话,这时已经是夜色弥漫的时候,方姨听到铃声就靠近她,方姨对她来说具有一种兼并的磁场,她总是在干扰李水珠的表达,她提醒她说,要继续撒谎。于是,当老板问她在哪里时,李水珠说正在洗澡。老板说:“我已经想好了,拟定了我们结婚的旅行线路。”
三十六
“结婚,他竟然想跟你结婚?”方姨吃了一惊,随即说道:“到底又想结婚了,大概是累了吧,想趴在一个女人身体上休息了,而他之所选择你作结婚们对象可真不容易。”李水珠就要洗澡了,是的,洗澡是一个世界,一个单人的世界,李水珠开始心烦,她渐渐地丧失了对方姨的感激之情,她觉得方姨的母性角色已经变为了一个真正的傀儡角色。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落入了她手中,就像溺水者落入了青苔的纠缠之中,就像针落入了永不见天日的深喉,就像鸟翅膀折断。落入了摇摇欲坠之下,而下面,当然是地狱。她洗完澡,睡了一觉,她现在已经始训练一种能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睡觉,她大约已把自己试图放在一种长期备战的笼子里去,她看着方姨,她似乎绝不罢休,方姨怎么会把她像拎一只小鸟一样拎在手中呢?当然,除此之外,方姨对她很关注,尤其是对她的生活,方姨希望她吃营养、富有高蛋白、维生素的食品,方姨甚至把新鲜的苹果亲自削好递到她手上,当然,即使是面对食品,方姨也有她的目的:“我们都是女人,我们务必要保护好身体和外在的身材,这很重要,男人是不会关心我们身体的,他们只会欣赏,只会唾弃你,只会占有你,只会赞美你……曲线对我们女人来说很微妙,微妙得就像舞曲。”
方姨谈到男人和女人的问题时,总是充满了灵感:“现在,我们在听那个男人演奏,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此之快就能听他演奏,这得感谢我手中的钱,钱来得不容易,对我这样的一个离婚的女人来说来得更不容易,我每次离婚时身无分文,不过,那个男人把房子给了我,在这点上他很慷慨,应该说她对女人永远是慷慨的。所以,总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他,尤其是他做房产商人以后,总是有那么多的女人愿意做他的情妇,因为女人们做着一种梦,渴望男人会在丧失理智时,无比慷慨地送她一套房子。房子对女人来说很重要,所以聪明的女人都会置房,我就是这一类女人,我从从前的丈夫身上看到了房产的前程,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购房,抓住时机抛出去,所以,我有了钱,现在,我们可以去住五星级酒店。今晚,我的第二任丈夫就在里面演奏,我可以让你看到他的长发。他也许一辈子留着这样的长发,这就是他改不了的习性。”就这样,方姨带着李水珠边叙旧边驱车,她到了出租行租了一辆车,到一座城市,她就似乎离不开车,理由是速度,我们生活在速度之中,我们不能被速度所累。速度很快就把我们带到了五星级酒店,在顶楼的旋转餐厅,当李水珠的头开始旋转时,方姨说:“慢慢就适应了,在我过生日时,他把我带到一座酒店楼下让我看着环形的顶楼说,那就是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旋转餐厅,等到了我有钱的时候,请朋友到上面为你过生日。那只是他美好的愿望而已。不过,我知道了他喜欢享受,仿佛萨克斯的音符缀满了他身体,他喜欢享受世界上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当然,他也喜欢享受自然。就连一只乡村蟋蟀的声音他也要倾听很长时间,总之,他抛弃我的现由很简单,因为我俗气。他忍受不了俗气,就像忍受不了把他放在一只果酱瓶里去滚动。男人有共性,但男人跟男人不一样……现在,坐好了,有时候,是需要通过新陈代谢的过程,才能掌握真理。你瞧,他不是来了吗?在另一边,隔很老远,我也能认出他来,他的头顶开始谢了,就像荒坡,但后面的头发依然在生长,我们的生活就像野蘑菇一样疯长,我们都是蘑菇,他绝对想不到,我作为他的前妻坐在这里……
李水珠的电话又响了,来自世界另一边的磁场碰撞着这环形的餐厅,使她显得有些焦灼,她感到老板的声音就像亲密的调密码或者像手,从不可企及的地方伸过来,正在一点点地触摸着她的身体,而方姨在旁边低声说:“撒谎,就像人一样从容不迫地撒谎,让他尝一尝被女人所愚弄的滋味是什么?”她根本来不及或者说没有时间去撒谎,因为老板的声音始终在说话,他力图把远在另一边的李水珠拉到他身边去,力图向她描述清楚他对婚姻的期待。以及他想把她装进一座大房子里的念头,他描述着那座为她所设计的房子,装饰工日夜出没在那房子里,他等她回去,和她举行庄重的婚姻礼,然后到欧洲去度蜜月。
方姨的耳朵似乎想力图伸及过来,为此,她已经触动了一下坐椅,她想离李水珠越来越近,用耳朵触及到那男人的音质、磁场,然而,旋转的餐厅播放着音乐,穿插在耳朵之间,导致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模糊不清。哦,模糊是因为距离,她跟这个男人近二十年了,已经脱离了婚姻关系。此刻,电话另一边的男人仿佛听到了音乐环绕着李水珠,而且还有挟裹在音符之中的这各种语声。老板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好像很喧哗。”李水珠如实地说她在餐厅,在离他很远的餐厅。挂断电话以后,她又一次如实地把老板的每句话转述给方姨,方姨低声说:“捉弄他的时刻到了,我要彻底愚弄他,让他意识到男人也有失败的时候。”转尔方姨又进入了眼下的局势,带着一种进攻式的策略对她说:“那个萨克斯演奏手迷人吗?他刚度过蜜月,他旁边坐着的那个女人难道是新婚捷子?我看不像,那个女人倒像是他的情人……那个女人看上去涉世不深,男人在有些时候就喜欢跟表面上天真无邪的女性来往,男人喜欢被人崇拜,这样的女性可以仰起头来看一个男人的光环……”哦,方姨低下头来,因为男人的目光在向这边挪动。
方姨垂下头来,摆弄着那些刀和叉,她假装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目光,游移到一边,她力图在回避着什么,然而,李水珠看见,那个男人走过来了,是端着一只红色的葡萄酒杯朝着这边走过来了。他的影子似乎是随着近15年来的钟声摆动而来,他来到了旋转到两边的红色的桌边,盯着方姨的脸说:“我认出你来了。”方姨把酒杯端起来说:“纯属偶然。”男人说:“你变了。”方姨被这句话蒙住了,男人离开了,男人似乎不想表达更多的东西,而且在这座旋转餐厅里,根本就表述不清楚他们离婚以后彼此在清除着生活的垃圾,彼此在寻觅着天使和魔鬼的全部过程。
男人离开以后,方姨还在微微地被震颤着,她问李水珠,男人说她变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似乎被这个问题,被一句话肯定或者是在无意识之间说出来的话折磨着。直到黄昏来临,这时候,她已经换了装,仿佛要置身另一片舞台,其实,她们只是前去听乐队在酒店咖啡厅的演奏而已。方姨走在前面,其实她自始至终都走在前面,这时候她仿佛是一个部落长老,率领着她的族人,为寻找这个世界而努力。李水珠她穿戴得像一个仙女,而她的灵魂却充满了恐惧。
三十七
“破坏萨克斯手的幸福在于你接近于他,你不是看见他在演奏了吗?其实他演奏起来时很忧伤,所以,他把这种命定的忧郁带到回家去,他说我俗气,说我从脚趾、手指甲、口腔中弥漫出一股俗气,即使在我怀孕的时候,他依然用这种情绪折磨我……你喜欢并追求优雅,而你恰好可以体现这种东西。去吧,到他身边去吧,寻找机会,跟他谈论人生、哲学,他喜欢喝葡萄酒,我听说他回家时要经过城郊区,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异变,有钱人和成功人士大约都开始厌倦城市了,他们逐一地向城郊迁移,我的第一个男人如此,第二个男人依然如此,他们带着公牛式的身体和欲望,还有就是带着女人向着城郊迁移。萨克斯手也如此,当他开始谢顶的时候,他有了一只乐队,同时有了城郊花园洋房。而你必须走上前去,他每晚深夜驱车赶回城郊,我听说,他妻子很年轻,是一个伴舞演员,很浅薄,他们刚度完蜜月回到家中。我想,我带你来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他们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是暂时的,我清楚,萨克斯手跟每一个女人都不会将幸福进行下去,他拥有一种致命的将幸福扼杀的欲望,那就是他的挑剔,他的怪异,他的神经质,他的疯狂,他的敏感……你恰好可上前,你步行在午夜的郊区,你披着披巾,披巾只是一种道具,这种饰物可以烘托出气氛,萨克斯手需要气氛,然后你佯装倒下,在他车旁边倒下。注意切不可造成车祸,故事就不能进行下去了,流血的东西我并不欣赏。比如李水苗事件显得太残酷了,所以造成一桩人命案是要抵命的,所以,为了不抵命,你在逃跑,如今,你依然是嫌疑犯,你依然是逃犯。然而,只要我永远闭上嘴巴,你就可以脱离现场,我保证,如果你配合我的意愿,顺从我的指引帮助我惩罚三个男人之后,我就离开你。而此刻,我已经置身其中,你也不例外。好了,我送你到郊外”
方姨总是神经质地说话,她的思绪可以回到过去,回到将来又回到现在、刚才她又一次提到了李水苗事件,她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暗示着李水珠:你是嫌疑犯,你是逃犯,我是证人。
这就是萨克斯手,他在演奏乐曲时不知道迷醉过多少颗心灵。为了接近他,李水珠听过他的三次演奏,每一次听演奏,她和方姨都坐在一个角落中。占据着幽暗的咖啡馆的角落,似乎是方姨的第一种选择,然后是咖啡,她总是选择不放糖的咖啡,并让李水珠也不放糖,她的理由是喝原汁原味的咖啡,可以让你置身在生活最苦涩的现场。这违背了李水珠以往的习惯,她喜欢糖块,喜欢把糖块搅动在浓烈的咖啡杯底,与前任男友崔亚平在一起时,她不知道,也记不清楚到底溶解了多少糖块。
而如今,她喝着苦涩的咖啡,端详并审视着萨克斯手的身影,她们离舞台并不远,因为是一个侧角,所以,她看见他的脸,那张消瘦的脸仿佛在抽搐,确实,他演奏的乐曲忧伤、迷人而抒情,这正是他可以出入于夜色弥漫中的酒店咖啡厅演奏的迷人魅力。当他演奏时咖啡厅顿然间变得雅雀无声。方姨的脸,像块云朵不时地在变幻,这是一个遭遇过三次婚姻的女人,有足够多的游絮飘动在她身体的内部。它或许知道可以在她身体中去生长,也可以在她体内痛苦腐烂而变成秘密。所以,它尽可能地调动起她身体中的语言、味蕾;所以,它压迫她身体,比石岩更有力量地覆盖在她身体中央,所以,她必须爆发出来。
她寻觅到替身,便是她抛掷而出的武器,她必须报复男人,因为她三次离异,给她的生活带来的不幸福始终像一道阴影强烈地分解她的生命。她的替身:一个有姿色和哲学思想的女人,已经沦为她的奴隶。李水珠微微欠起身来,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该死的泪水就要盈动而出了。
他确实具有巨大的魅力感染人们的耳朵和心灵。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却关闭了电话,她的精神旅行仿佛已经达到了十分虚幻的境界,那就是一种漪涟似的缥缈而上的涌动,所以,她并不害怕接近他,甚至在外侧,在端详他那张倍受折磨的脸时,她寻找觅到了一种柔情。所以,在一个夜色弥漫的午夜时刻,她披着深玫瑰色的披巾,它当然只是道具,可也是饰物,当她迎面朝着他的车灯走上前去,她猛然倒下了,他及时地刹车——这就是被方姨控制并制造的相遇。
她倒在他的车轮旁边。只差一点,车身就有可能撞击她的两肋,撞击到她的子宫或脚踝,然而,她提早前倒下,他及时刹车,避免了一场车祸,他扶她起来,她佯装昏迷着,在车灯之下,她的披巾裹住了她的上身。
就在他送她到医院的时候,她醒来了,她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脖颈,然后低声地背诵着方姨为她编撰的下列台词:我终于能够与你单独见面。我等了你很长时间,每夜,只要你去咖啡厅演奏,我准到场,我是你的观众,我已经溶入了你的萨克斯间符中去,哪怕我在你的车轮下丧命,我也心甘情愿。
车子停在奔向医院的途中,仿佛停在她倾诉声中,萨克斯手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面颊,仿佛在抚摸一种经腻的瓷花瓶,她在说话,当然,在她倾诉之中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幻了方姨的语词。在她的抒情似的叙述之中,她开始溶解着潜游在她心语中的哲学以及内心的孤独、无助和忧伤,因为从她嗓音中突然激起了灵感,它恰好是萨克斯手一直在苦苦寻觅的那种音符。
她当然不是进入咖啡厅中那些普通的听众,她的语词对他是一种吸引,他一辈子演奏一种叫萨克斯的乐器,一辈子沉溺于一种黑色的忧郁和神经质之中,并且一辈子寻觅着,同时也在颠覆着命运。所以,他被她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迷住了。夜色弥漫进车窗,他把她送到街中央,她不出卖自己的住址,几天前,她们已经离开了五星级酒店的客房,方姨说:“我们还是住两星级酒店吧,我苦苦挣钱经不起那只从收银台伸过来的手的折腾。”她们住进了两星级酒店,她在今夜给他留下了电话,那是方姨手机的电话号码。她一回到客房,方姨就掐 灭了手中的一只香烟靠近他说:“我知道,他容易动情,这是你我可以惩罚他的时刻。”
接下来是见面,第二天,萨克斯手就给她来了电话约她见面,而此刻,方姨说我们又要启程了,让这个好色的萨克斯手沉溺于神秘主义的光环所笼罩的世界中去吧。这样,他已有的世俗生活就会慢慢地变质。现在,让我们回去,老板不是等待着与你结婚吗?让我们回到他身边去。去看看他为你设计的婚房,然后披上婚纱……体会一下婚纱的美妙……就这样,方姨已经准备好了返程的飞机票。
而此刻,电话响了,方姨靠近她的手机,她一直在等待,她的第二任丈夫打来电话,她喂了一声,随即把电话递给李水珠说:“要神秘一些,要用精神折磨他已经有的幸福生活。”于是,从李水珠的舌苔之中的弥漫出一种像诗一样的游絮,它喷溅而出,已近中年的萨克斯手在电话那边说:“我的女神,你是我梦中的女神,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只是充当了一个勾引者的角色,就像蝴蝶勾引了树枝,然后就飞走了。这个小小的计谋使方姨看上去很满足,她的神色满足又忧伤,像一只幽暗的水瓮蕴存着无限的、饱满的水质,而它的幽暗罩住了水瓮,乃至于它的花纹都在摇晃之中。
三十八
方姨说:“萨克斯手的幸福生活已经开始摇动,毫无疑问,你不仅仅是他的崇拜者,你给他带去了哲学式的邂逅。我知道你在语言中引用了叔本华、尼采的符号会使他深受诱惑笼罩,而你的突然消失对他来说是一种刺激。好了,去找你的老板吧,到他为你设置的婚房中寻游一遍吧,然后等我回来,切忌等我回来再决定婚期。” 方姨要回省城,顺便去看她的母亲、继父。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如果她此刻想潜逃出去,似乎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旁边没有方姨,旁边没有人支配她了,那像绳索一样的捆绑关系,似乎已经习惯了。然而,不习惯的却是演戏,替代方姨去演戏。于是,她的整个神经似乎都以方姨的意志为转移点。如今,她刚送走了方姨,刚想回到早已失去的自我中心,它也许是一只炉子,可以燃烧自我。那个早已失去的自我,也许是合脚而舒服的鞋子,可以带着她的脚、身心、翅膀、羽毛以及味蕾整个儿地穿越大地。
手机响了,只有一个人可以占据手机,因为只有一个人占据着手机的号码。他给她们权利——一种私秘性的通话空间,只有她和他,而此刻,当他知道她已经回到这座城市时,倍感欢欣,男人想见到一个女人时,简直像是孩子,在电话那边,那个变成孩子的男人抛开了一件件盔甲似的伪装术,把他的愚钝、单纯、热情表现出一个孩子的姿态,那就是像孩子一样不顾脸面地奔向任何一种场景。他要尽快地见到她,他说在失去她的,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他仿佛失去了重心,试想一想,当一个男人的身体失去了重心,那就会变成一只皮球,可以漂动,可以任人拍击起来。实际上,这是男人表达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之情时,夸张的语言,当一个男人这样说话时,那个男人已经不害怕在这个女人的眼里变得渺小起来了。
而且,在这个只属于两人的世界里,男人愿意变得渺小起来,以此来让女人变成穹窿,那无比宽广的穹窿。所以,李水水珠奔向男人的时候,她就确实变成了穹窿,男人在这穹窿之下,弯着腰,开始向女人求婚。
只有在这时,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你方姨所申明的舞台,起初,当两人沉溺于友爱、母性、妇人之间的互爱时,方姨仿佛举起一把雨伞,力图挡住那些扑面而来的风雨,她要力图为这个嫌疑犯人,一个穿着鞋在路上奔跑的、已经汗淋淋的身体寻觅到一片荫地,或寻找到一座洞穴,为此。方姨似乎在说,在鼓励她的灵魂奔向那些成功的男人,那时候的她沉溺一种真情之中,她还没有变成演员的李水珠,后来,一切都被颠覆过来了,在这里颠覆已经不再是一种赤裸裸的词汇,当然,它依然保持着赤裸裸的特质:一种肉麻的厌恶。一种被撕开的恐怖。
这样,她的生活,任何一种生活都变成了游戏,当然,所有的哲学家一生都似乎毫不客气地揭示一种个人哲学真理。那就是人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的替换。她就是哲学替换中一个小角色,突然在一场意想不到中被颠覆命运之中开始了游戏。现在,这舞台已经通向老板的身体,通向他的豪宅。他带着她出入这座大楼时已经是黄昏,世界上任何神秘之事都似乎与黄昏有关系,因为浓郁的像橙色又像茄子色的世界首先带来的是迷途的模糊;因为在丝绸般渐渐向前滑动的是人的意志,然后才是身体。
人的身体在享乐的一分钟内并没有意识到或者已经在享乐之中遗忘了身体的疼痛感。这就是人类。它鲜活时保持着花蕾似的鲜艳和骄傲,它就是舞台,它清新地喷薄而出;而它遭遇不测时,便改变了色泽,改变了姿态。她的身体投入到他为她装饰的婚房之中时,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了她付出了热情的代价。
男人在她的无意识之间给她戴上的那枚戒指是铂金的,摸起来很厚重。这是她一生中惟一一次戴过最华贵的订婚钻戒。然后男人让她试穿了柜子里早已订做好的婚纱,她很惊讶地看着男人,男人说:“我了解你的尺寸,那已经被我的手抚摸过的无数遍的尺寸。”她变成了男人的穹窿可笼罩男人,此刻,她穿着婚纱,男人说他要选择一个最好的日子,同她举行隆重婚礼。她试穿着婚纱,也许这是她回归自我的一个好时机,没有窥伺,没有警棍在挥舞,没有李水苗的坠楼案件,没有崔亚明翅膀在弄痛她的两肋,没有吴学恩的生猪肉片在油锅中喷溅,也没有方姨的鞭子抽打在身体上……一切都变得自我化了,包括那些雪白的婚纱拖曳在地上,使她感觉到了女人美丽的尾巴,这是一条属于女人的一次尾巴,它突然长出来,向着世界示意。这个女人环绕着婚房,她不久之后就要变成这里的女主人,如果她愿意她就是主人。只是在这里,她突然又一次感到了一阵阴影逼近,那是方姨的灵魂在纠正着她的脚步,同时也要纠正着它的形象。
不过,方姨不在身边,他给了她车钥匙,行车证件,他是一个把一切承诺兑现的男人,只有成功的男人可以这样。她已经在不久之前就拿到了驾证,尽管杂芜缠身,尽管到处是幽灵呈现,她还是买到了一本驾证,那时候,她就意识到了,驾证是可以买到的,许多东西都可以用钱兑换——只是她无法改变命运,因为她是李水苗的姐姐,因为那天夜里有一切迹象可以证明她陪同李水苗出去了。
她驱着车,小心翼翼地,因她对驱车术并没有强行地训练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必须严格地训练,包括罪恶。男人说,你不用上班,你可以去练车,到各种场所去练车。她缓慢地驱着车,男人送给她一辆红色的轿车——犹如她的灵魂一样剧烈地分担着燃烧成碎片的过程。过程很重要,它是炼金术中的火花四射,只有通过白昼循环地消逝,它才可能脱颖而出你所向往的梦境和现实。
驱车,首先来自车,这车身它是一个环形的组织,里面却布满了血管动脉或明或暗的关系数。她驱车环绕着城市,起初是慢慢地,后来终于快了起来,慢的感觉让她感到心慌,快的感受却让她心跳。因为这种心跳,她可以像棋子一步步地挪动,她虽然不会棋术,却可以通过车技跳过斑马线、沟渠,现在,她的车身向着城郊区驱去,有生以来第一次掌握着速度,真让她激动。车身随同意念在前行,已经滑行了了100公里。
此刻,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心慌意乱的念头,她想驱车回省城去,因为速度是迷人的。她想驾驭着这无所不在的速度到省城去看看。哪怕看看城市的面貌也行,人总想抵达过去,何况这过去就像枯萎的草根总是在李水珠的心头长出来,她给老板打电话说,她驱车已经离母亲很近了。所以她要外出好几天。她总是向老板汇报她的一切行踪,因为这速度是老板给她的。她的速度快得像伤疤已经从脸上脱离,快得像褶子已经被剪刀剪碎。她快得像方姨墙壁上那只狐狸,如果能做那只狐狸,她想改变的就是生存空间,她会到原始林林里野兽们的巢穴中生活。
驱车,保留着身份,这上苍赐予她的身份,这命运包裹她的身份。此刻,她竟然驱车进了城,她的车开始缓慢地环绕在父母的住宅楼下,环绕着那团大蜘蛛,父母的家是她的大蜘蛛,然而,她却不敢回家,她知道,其实是她嫌疑人身份使自己感觉到了四周布满了暗礁;四周布满了陷阱,方姨向来申明这暗礁和陷阱可以置她于死地。
三十九
崔亚明,她并不想见到这个男人。她早就已经从精神和肉体上冷却了那火焰。并且集中精力地跟随着方姨——这只老狐狸在生活着。然而,当她驱车时,当她缓慢地速度经过一家露天酒巴时,她还是见到了崔亚明。他举起酒杯跟一群艺术男女,他们坐在一起,高声谈论着艺术,隔得老远,她都能感受到那气氛,仿佛从黑啤中飞溅的浓烈泡沫,其中,崔亚明的声音最为剧烈,她突然把头探出窗处,这是一种秋千式的问候——她想利用秋千式的问候把自我荡到他面前,引起他注意。这似乎也是一种冒险的方式,在那一刻,也许看见崔亚明溶入黑啤酒式的群体之中的泡沫,产生了一种疼痛:如果没有崔亚明,李水苗就不可能坠楼,这个现实谁都无法颠倒。所以她有足够的现由吸引他过去,他过得如此地舒心,而她呢,竟然迷惘地迷失在李水苗的坠楼事件之中,不知道底限在哪里。所以,她佯装在环顾四周,其实是想引起他眼球的刺痛感,证明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以此证明她在漂,但总是围绕 一种因果关系在漂动,以此证明她制造了沉重的负担,可他也难以推卸责任。
他果然被这颗从车窗中控出的女人的脑袋,那团被波浪似的黑发所覆盖着的脑袋所吸引。因为她的脑袋被标了几尺,因为她有脑袋从所有的脑袋中伸及到他的眼前:记忆是比黑啤更浓烈的弥散剂。他走上前去,她把车门打开,让他进去,她什么话也没有,在这个时刻他就是她的咒语,他变成了附在她体内的内燃机,炽热的火焰散发出来,直扑她的胸膛,再直扑那座她不得不下榻的郊区旅馆,她响往市区,在过去的生活中,她一直生活在市区,那是她走出家门拐过弯就可以进入的大酒店,正是那22层楼——彻底地划分出了生与死的界线。如今,她活得如此地猥琐。她猥琐极了,她一进旅馆就朝着他,那个被嵌在窗口的男人喷溅出的一系列的咒语,并把她无法在方姨身边表现出的疯狂演奏在他面前展现。
崔亚明抚慰着她,她变了,她虽然语词锋利,然而她的衣装神态、味蕾正在散发出来的是一种迷雾式的风格,他抚慰着她说公安局的警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找他录口供了,因为他该说的全说了,仿佛一只圆润的杯子已从底剖托在了那些警察们的眼前。他顺便告诉她说,为了摆脱这事,他已经结婚了。因为婚姻可以错移开警察们的目光。因为在这里,婚姻意味着辗转出一切枝枝蔓蔓的纠缠。它涉及到了一件人命案,而在之前,她曾经同李水苗坠落在情欲的深渊之中——就连那层楼的邻居也可以作证,曾经听到过李水苗的尖叫声,然而,他 们之所如实地反映出耳朵记录的尖叫,也许并不是为了承述那是一种情欲的尖叫,而是为了表达在李水苗坠楼之前,尖叫就已经开始了。
而尖叫却让诉讼笔录员整整地记录了好几页。围绕着尖叫,他们不得不如实地谈论情欲问题。后来,当诉讼笔录员合上本子时,他嘘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了,而生活是可怕的。所以,他从出租房中搬出去,因为生活是可怕的,所以,他不能掉以轻心了。李水苗坠楼案影响了他的生活,他利用了速度,同时利用了一个公务员对他的崇拜之情,而且那个女公务员又有现成的房子,所以,他便娶了那个女人。他刚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又看见她的头从白色的轿车窗口探出来,于是他来了。
这是一座隔离式的郊区旅馆,它的隔离感来自混乱。大量的外来人口密布在郊区,这是城市的特性之一。而且,这旅馆已经很陈旧,属于很容易就会被城市规划人员圈入推土机的的改造范畴之一。所以,它取到了一种掩饰和保护作用。如今,李水苗就藏在里面,当崔亚明讲述完了这一切时,她感到崔亚明依然在盯着她什么。
肉体。这个词汇正在半心半意地推诿着——它涉及到一个男人的欲望,依靠回忆,现状缠绕着两个男女,男人依然想要她的肉体,而她呢?似乎早就失去了情欲。自从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想强暴的那一刻,她就因恐怖而失去了情欲之火。剩下的就是撕碎,她正在撕碎外衣内衣,然后撕碎自己全部的灵魂而已。而此刻,她推开了他,她把他的情欲推到了属于他管理、挖掘的一个男人的深坑之中去滚动,然后对他说:“你走吧,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遵从她的话,因为时间已到,他似乎想起来了,他那帮坐在露天啤酒的男女艺术朋友们,他退场了。如同系好了他的盔甲,控制好了他的理智。离开了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这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解税。在这种解税之中,李水珠看到了一种鲜活的告别。
告别不需要托词,也不需要咒语,需要的只是从攫取者那里选择的感觉,她的感觉告诉她说:回到现实中吧,她又一次领悟到了方姨递给她的那种利刃,像是那证据被方姨所掌握着,当然也被她所掌握着。当然,使她感到宽慰的是,崔亚明为了保存自己的生活,还不会出卖她现在在哪里。
那么,她到底在哪里呢?四周真暗啊。她回不了家,除了害怕警察,她当然害怕邻居方姨,如今的她,度过了这一夜,在这夜的好几小小时里,老板总是给她打电话,老板给了她车,当然要限制她的速度和置身的位置方向。她又一次告诉老板她回到了父母家。在老板看来,回到父母家是无可质疑的。而且,她带着速度顺利地驾驭了车身。这时,她的心灵在被审判着,一尾鱼带着鳞和刺在她身体中穿行着。
因为堵车,整座城市都在堵车时,她意外看到了吴学恩,这个男人对她的肉身有一种粗野的撞击作用,她至今仍然感受到那种不情愿的撞击:岩石纷纷地被撞击着,偏离开自己原本位置,这是一种命定的痛和骗局,她上了摩托车,她摇摇欲坠,飒飒作响,他恰好抓住了她。他抓住的不是她的植被,而是她的翅膀,此刻,透过车窗,那摩托车载着一位女性,那不是一个载客,而是一个女人,她咯咯地笑着,因为他手在堵车时恰好可以伸往背后,往她的腰部伸及而去,使她快活地笑着把。
缺了她,吴学恩的生活照常进行着,没有她,吴学恩照样有女人。这个规则普遍而通俗,不需要任何哲学解释。就这样,在意外的堵车中,她看到了吴学恩,因为她来到这座城市,但并不是全部目的,男人的目的是开放的,比女人更能敞开,然而,她还是要关闭好车窗,以免吴学恩看到她,然而,就在她拐弯时,犯了车规,一个小错误使她被一个年轻的警察阻止住了。交警让她把车停在路边。这该死的一幕拉开以后,她意外地被吴学恩的眼睛看见了。
被交警叫唤到岗位旁的她,正在掏出驾驶证件,吴学恩的摩托车已经停在了亭外。她从玻璃中看见了吴学恩的眼睛就像贼一样转动着。她的身体中仿佛扎进了一颗钉子,交警,罚了她两百块钱,让她离开。这已经给她足够的面子了,当她刚想离开时,交警又唤住了她,交警说:“你认识李水苗吗?”她摇了摇头,交警叹息着说:“我看你们俩人太像了,李水苗死了,她是我的同学。”年轻交警的目光刹那间显得很暗淡。
她想辗转而去,想尽快地从交警目光中,暗淡地挪动而去。而此刻,摩托车,它不是道具,它不是电影或戏剧的道具,它直面她的人生。吴学恩出现在她眼前,就像活生生的已经剥开的皮,吴学恩截住了她冷笑道:“找你已耗尽了我的力气,所以,我不甘心,你背叛了我,你找到了别的男人,他送给你轿车了,对吗?”
女逃犯四十
她不想在这个交警的岗位亭复述她的生活,她巴不得摆脱那个交警,以免让他猜出什么东西,所以与警徽有关的东西她都害怕,所以,哪怕她被吴学恩擒获也无所谓。然而,车总得开出去,如果呆在此地,只会加剧年轻交警对她的怀疑,因为李水苗死了,而交警却是李水苗的同学。而她和李水苗的脸像极了,当然是血的再版,出自同一子宫,所以,她们拥有着微妙的血缘的亲密关系。只是现在,她想跑,她甚至在看见吴学恩时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因为年轻交警的目光终于被搅乱了。他忙于搜寻道路,忙于付诸法规,每个人都在像机器般运转着,或者每个人都不缺乏忙碌的生活。吴学恩说,还是我上你的车吧,以免你再次逃出我的视线。于是,吴学恩把车停在几步远的停车场,她不敢跑出吴学恩的视线——因为如果她跑了,意味着吴学恩也会追她。
这种致命的关系使她驱着车,她忘不了他的摩托车,她嘲弄似地说她已经看见一个女人在他摩托车上了,是不是他的相好,他笑了:“你也会吃醋,我以为你不会吃醋的。幸亏她下车,否则我不会看见你,她是我的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你变了。”他没有说出所谓变的现实,其实他看见的变来自她的服装,但那也只是贴近了她身体的伪装而已,其次就是她驱车时的变化,过去她所谓的交通工具当然是脚,她的脚并不玲珑,也不纤长,她的脚不大不小,就在这个世界上奔走着。他才看见了她。她把手伸进提包里,她关闭了她的手机,这是一个重大的策略,在这样的时刻,决不能让老板的电话打进来,否则事情就会像头发一样突然乱了,那些睡过了一夜的头发,想象不出的乱。
现在,她可以驱车朝着她过去的一个栖居地驶去,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郊区的出租房,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吴学恩再次把她困住的房子。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一种技巧,面对吴学恩这样的男人时,你只能变得服服帖帖的。如果你稍作反抗,就会激怒他,他被她的前妻激怒时,就差一点掐死了她。所以,她宁愿被驯服,这种教训绑住了她,现在,她也不是从前的女人,其实,从前并不遥远,只是在眨眼之间就过去了。那些称为从前的事情之所以被她一一牢记,是因为它们带有镜子和荆棘溶为一体的性质。镜子可以清晰地再现出往昔,而荆棘仿佛能触及到她的肌肤之痛。她躺下去了,在吴学恩的要求之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已经能够忍受他的抚摸、习惯他粗糙的触摸感顺着她的身体在滑动,当然,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身体,那身体并不像女人一样长满鲜花和蘑菇,而是像篱笆!不错,男人的身体就是像篱笆,覆盖过来,使女人淤积在阴影里不能动弹。
在他身体下的她总是在想着那轿车,轿车停在出租院中,恰好有一群孩子在掷砾石,她害怕那些砾子抛在车上,那真是一辆漂亮的轿车啊,从她上路时,她就控制好了从灵魂中冒出来的一股烈焰,它也可以叫速度,自从驱车上路时,她就开始拥有了可以想象的自然,如同造就一块沉静、尖镜、干燥的土地。而此刻,他在她上面,仿佛正在施展魔术,这也许是他消失又重现以后,他对她最好的报复。终于,结束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她下床,她站在窗口,揪开了并不厚重的一层窗帘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坏,孩子们并没有疯野地在抛砾石了。
他站在她身边,喘着气并质问她那辆轿车的来源。她已经想好了措词,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得想好措词,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得想好措词,因为她——想超越这狭窄的世界。所以,她的措词告诉他说,那轿车是女朋友的,她开着轿车从一座城市回到省城,除了看看父母也想看看他,这段措词只演习了一分钟,她就满足了他的好奇感,满足了他挺立过又萎顿下去的器官之谜。在他看来,他才符合她的现实,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拥有漂亮轿车的,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子还不到拥有轿车的时机,她在他的记忆中是什么呢?除了她的青春和漂亮身材之外,就是她典型的城市女性的外在气质。所以,她在他记忆中也许是可口可乐,也许是奶油蛋饼,也许是巧克力,也计是手链,但绝不可能是一辆轿车。
找到她已经让他满足了。因为她的顺从和技巧,所以没有激起他的恼怒,而且她头一次关闭了手机,头一次让她的老板失去了与她联络的方式。就这样,已经到了第二天,一早乘客就给他来电话,让他去载人,他已经拥有了一批固定的乘客,这里已经成为了他的根据地。他又一次相信了她。这个很容易对付过去的一夜—— 从她生命中移位出去了。她奉献出了肉体,也奉献出了谎言和技巧,等他离开以后,她驱车恪守着她与老板的法规。这很重要,尽管她自己伪造的,而对老板来说却是真心的体现。一个男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一个女人求婚。
那么,尽快地撤离吧,只是到现在,她还没有看到母亲和父亲。母亲,一个陷入脑萎缩的女人,即使这个世界颠覆了,她仍然是她的母亲,而继父,一个男人,因为母亲与她建立了一种家庭关系,现在,她还是想看一眼他们的影子,哪怕是在远方眺望一遍他们的生活阳台也可以。
阳台,对应的就是她影子,此刻,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她把车开到了远离阳台的对面,噢,这个位置恰到好处,她回不了家,只能站在对面,偷窥着那个阳台。那住宅楼已经有些陈旧,那阳台呈现出来。然而,却看不到母亲和继父的影子。根本就看不到他们的出现。突然,继父出现了。将一只鸟笼挂在阳台的铁钩上。这一切都是她以往想象不到的。那是一只褐色的鸟笼,犹如一群褐色的鸟从她的生活中脱颖而出,然后是母亲出来了,阳台上有一把躺椅,继父扶着母亲坐在躺椅上,母亲一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只鸟笼在晃动。
总算看到了生活中最为真实的一幕,对于这些现场游戏,是无法想象出来的。李水珠噙着眼泪,那泪水就像盐一样咸,她的哲学在这里毫无用处,她寻找不到哲理来概括这一幕活生生的现场。她看不到母亲的大脑是怎样萎缩的。她看不到这一切。然而,她看到了养在鸟笼里的鸟和继父在一起,当然也跟母亲在一起。而且,母亲只要一仰起头来,就会看到那只褐色的小鸟,她驱车离开了。她可以打开手机了,就像想象中的那片屏幕,录制了老板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他的声音。她固执地钻进了屏幕之中去,在这个世界上,老板给予她一切都是 藤类植物标本,尽管它们现在鲜活地纠缠着她,然而,总有一天,它们都会变成一些标本。
订婚戒指在她奔往吴学恩的出租房时,已经被她从手上取下来。如今,她又戴上去,她绕了一圈,以最快的速度朝前奔驰,她知道方姨就要回来了,这是一种交换,虽然痛苦和无助在她的器官中沸腾着,然而,她知道,她已经把私有赌注交给了方姨。
萨克斯手在这一刻来电话,他之所以想起她来,是因为他的婚姻出了故障,他醉酒了,很难想象他那样一个用音符堵塞着毛孔上忧郁的男人也会陷落在沙发套中对她倾诉说:“我年轻的妻子是一个伴舞女人,她背叛了我。”
四十一
现在,萨克斯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双臂,她递给他的只是那天午夜的一件漂浮物而已,她只是凭着漂浮的力量,在她四周是大海的汹涌在推动着她,而她只是一只漂流瓶很偶然地就到了他身边。然而,她注定还要漂流回去,因为这只是一场恶作剧而已。她在漂流着,以她的本性来说,她可能会眩晕,然而,她却固执地奔向目标。
这目标太清晰了,她想象不到方姨已在她之前回到了家,比她早两个小时,首先是汇报,此刻,这是一个用残杯、酒精、来苏水、面包屑、舌头搭在一起的世界。她只要一回到方姨的身边,这个女人总是要尽可能地使用舌头,从见到方姨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舌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她的舌头根本就寻不到空隙,她咀嚼着舌头,从头到尾地把生活描述了一遍,关于老板的订婚戒指,当然对方姨充满了吸引力。
她是这样一种女人,她靠近李水珠,坐在她一侧,拉起她的手看,审视并端详着手上每一个骨结和纹露,当然,她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审视那只钻戒。她轻轻地摘下那只钻戒,放在自己的掌心,靠近台灯,她的明亮的眼神仿佛被灯罩放大了,她眼红,她伸出手来,把戒指戴上去,然而,那只戒指却怎么也无法戴上去,她叹了口气说:“它为什么不适合我的手,因为生活已经今非昔比了。”她把戒指重又戴在了李水珠的手上说:“二十多年前,我还没有戴上订婚姻戒指时,就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二十多年前,他根本就不知道送给女人一枚订婚戒指,因为二十多年前他一无所有。”方姨笑了,现在,关于萨克斯手的遭遇让她感到又刺激又惊讶: “谁让她找一个跳舞的女人呢?你知道,用身体跳舞的女人命很贱的,她们只是浮萍,漂在男人的身体上,就像漂在水面上的萍踪不定,所以,这桩看上去很幸福的婚姻是要出问题的。”
方姨对萨克斯手的命运产生了兴奋:“这就是你掷给他的武器,我们要将他置于死地,然而,时机未到,现在,让我告诉你母亲的状况吧。你母亲如今依然在与脑萎缩作斗争,你的继父很仁慈,我从前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他似乎对你们家庭没有多少感情和责任。然而,我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这一次,我看见你继父和你母亲的关系,你继父为你母亲带回家了一只小鸟笼,以此唤醒你母亲大脑中的根根神经,每天的每天,那只鸟笼总是挂在阳台上,你母亲坐在阳台的躺椅里,目视着那鸟笼,几只金黄色的小鸟发出声音,那声音环绕着你母亲的大脑,会减轻她她脑萎缩的速度。我听说办案的警察依然出入你的家门,而你的母亲总是指指窗外摇摇头,她已经逐渐开始失语了,所以,你用不着害怕你母亲了。我听说在最初的诉讼笔录中,你母亲断断续续地、颤栗不安的声音中好像已经透露出事之前,你和李水苗出门的场景……好了,你用不着害怕母亲的存在了,她的神经记忆会永远地丧失,而我才是你的审判者之一。所以,我们必须合作下去。现你,你已经戴上了钻戒,你替代我戴上了那枚钻戒,你替我跟那个男人作游戏,当然,你替我与男人做的任何一桩事情都密藏在我们的档案之中。离婚期已经很近,噢,婚礼对这个男人来说很重要,20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再婚,他宁肯跟女人睡觉上床也不肯结婚,因为他并没有意识到悲哀。我知道,他生活中从来就没有缺少过女人,因为他拥有控制、驾驭女人的能力。而如今,他大约是累了,感觉到自己开始老了,而你呢?我知道,你并不是一只狐狸,当我看见你在奔逃时,你只是一只受到惊吓的猫而已。是我把你培养成了狐狸,我知道,你跟他上床睡觉时,一定像一头野狐狸,男人都需要狐狸,因为狐狸聪明而多情,因为狐狸神秘而多姿。”
一场谈论结束以后,李水珠又被老板召唤而去,现在,他们在密谈着婚期,此间,方姨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假户口册,连同原本有的假身份证就可办理结婚登记了,对于这一切,方姨直言不讳地宣布说:“我要让我的前夫知道,你进入了一个圈套,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一个骗局而已,所以,婚礼也是假的,而你必须配合我,听从我的每次摇控。”
当她掏出假户口册、假身份证和男人站在街道办事处办理婚姻登记时,他满足的目光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婚礼已订,而就在这时,方姨、老板的前妻正忙于骗局的收尾工作。她全身心地溶入了下个周末举行的婚礼之中时,已提前预购好了飞机票,她把两张飞往另一座城的飞机票紧紧地攥在手中说:“飞,是我们的翅膀,这世界制造了飞机,就是为了让我们从身心中长出翅膀,这世界如此地美妙啊,而他呢,将被我们击倒地。”击倒一个男人的预前快感是缠绕方姨的带子,它缠绕着她,使她乐不开支。而婚礼之前,老板已经不断地留下李水珠过夜。这样的夜晚并不伴随着麻木的肢体语言在度过。在她未变成僵尸之前,她的身体依然充满了灵性。何况,她和他已经开始在婚床中过夜。这房屋仿佛是一座很大的宫殿,而他却变成了她的穹窿、拱门。当他谈到欧洲度蜜月时,她想到了一种更宽广的逃路,在那时,她的身体仿佛长出了许多漫长的、神秘复杂的国境线,而他很认真,已经办好了他们的跗跨国护照,他不在时,她会推开抽屉,那出国护照就在里面躺着。
她产生了一种属于她自身的背叛,她想背叛方姨,因为出国护照就在手上,只要她同他出了国,就意味着已经摆脱了方姨,那时候她可以说服男人留在国外。这样一来,那场永远置她于死地的恶梦不就已经结束了吗?她越来越圆满地看见了这种背叛,从她的骨子里,她已经对方姨充满了厌恶,她之所以长久以来,日复一日地忍受着与方姨的傀儡关系,只是一种恐怖。而此刻,她知道男人可以帮助她纵身而去,然而,她必须将婚礼进行下去,如果按照方姨的圈套,她必须从婚礼中消失。她必须披着长长的白色婚纱消失。她必须到指定的饭店卫生间里见方姨,将婚纱换下,穿上方姨给她带去的衣服,跟随方姨直奔飞机场。
她的脸上第一次绽出了一种微笑,对着镜子,她将这微笑持续了很长时间性。然后再一次绽开属于自己的阴谋这花,并且肯定一个阴谋给她带来的快感,因为这个阴谋会沿着漫长的国境线在穿行,因为这阴谋可以辗断她与方姨的傀儡关系。那镜面映现出了她的脸,脸,这是可以决定成败的宣判书。日复一日地,我们用脸张贴着喜欢怒哀乐,脸的清澈、暗淡、狡黠、纯洁都已经显示出了效果,那就是被清除的、浩劫一空的语词,或者是另一种符号,迎接它,只有弯身迎接它才是出路。李水珠就这样从自己的意志之中生长属于自己的那朵蘑菇来了:她不再想被方姨所利用了,在她可以跑的情况下,她为什么放弃机会呢?
于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开始面对主姨演戏,她佯装服服帖帖,佯装像从前一样一字不落地将情况汇报给方姨,而她的内心世界却滋生出了飞机的灼热翅膀,仿佛引擎力,抛物线所设置的,圆圈,长久以来,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计划,她显得激动、焦灼,仿佛又拥有了新生。
她呼吸着这机缘的翅膀,在里间,她蠕湿的的翅膀在阳光下晾干了,羽毛绚丽,犹如她此刻的心境般明媚。她一方面佯装着攀住方姨,因为方姨扮演着她的保护神,另一方面,她出入在婚房之中,她发现了可以改变的命运,就像水一样沸腾又平静了,其间的差别就像外套与内衣的比较。
四十二
她的外套越来越艳丽,为了庆祝婚礼,她满足了老板的喜庆的心理,迎接她未来的丈夫。她穿着艳红的外套,而她的内衣,一种被蒙上雾罩的黑色,事实上这才是她沉濡其中的颜色,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穿着这样的内衣,进行属于她的一系列的逃亡地下活动,她仿佛被一双手刮着鱼鳞,而刮钱鳞者就是恐怖的方姨。
婚礼即将开始演奏乐曲,她又一次打开抽屉审视了一遍护照,这才是笼罩她身体的光芒啊。她在行将举行婚礼的头一夜是跟方姨度过的,她佯装着,并遵命于方姨共同的呼吸着,她们双人制造的珍珠粉,那粉沫洁白得让人兴奋。方姨一再地叮嘱道:“当你已经披上婚纱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们跟这个男人的战争已经到了结尾。你是我的极好的替身,你的聪明、美貌无以伦比的进入高潮,现在,我们不能失败,已经到了尾声,就应该获得胜利。你必须在婚礼进行曲进入高潮时抛弃他,你必须在大庭广众面前抛弃他,你必须在闪烁的人群中迷失。你必须替代我们让他的喉结失语……这激动的一幕即将到来,而我们演了这么长的戏剧,而我整整等待了近二十年。好了,明天就是你做新娘的时刻,你可以体验披上婚纱的短暂幸福,这婚纱将引渡你到彼岸去,然而,你没有彼岸,你和我都没有什么幸福的彼岸,因为你与我都肩负着责任。如果你不再想被逮捕,如果我不想让身心慢慢地凋谢,那么,我们惟有将战争进行下去。好了,去睡觉吧!如果失眠,就吞服三片安定片,多少年来,我这一直放着安定药片,它总是满足我对睡眠的渴求。”果然,当她回到床边躺下去,除了听到海边呼啸而来的浪涛声之外,她看见了那只药瓶。
海风从很远的地方呼啸而来,钻进了她的睡衣,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她吞咽了几片安定,她理入了一个根本没有梦的世界,在里面,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始终压在她身上,她醒来了,睁开双眼,方姨低声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会在任何地方看见我的影子,你并过方姨的影子——她可以预感到奔向自己目标的艰难性。然而,她还是奔向了他,一个男人,他是她的雪橇,沿着茫无边际的雪域,她必须穿过现实。经过美容师的梳妆打扮,这浪费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她是标准的新娘了,她开始穿上婚纱,奔向婚礼举办的地点。她刚钻出婚车,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仿佛从岩石缝中生长出来,她仿佛从跨地域的镜子中闪现出来,她打扮得很荒唐,现在是秋天,可她却用纱巾包裹着头和脸颊。而且戴上了墨镜,仿佛一位阿拉伯妇女。然而,李水珠还是认出了她,因为这个叫方姨的女人就像是她身体中长出来的一颗肝瘤正随她的脚步声在转移。
方姨离她是如此地近。李水珠进入了婚礼的时态之中去。老板拉住她的手,老板经过美容师精心化妆,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年轻,无论如何,作为替代人,她脖子上的项链和血管扭曲在一起,只是她的心灵还保持着清醒。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交易,她必须伸出手去抓住那条漫长的国界线,抓住飞机的翅膀,抓住男人的度蜜月的借口。而此刻,在奢华的婚礼大厅里,无论男人女人都带着他们祝贺的词不达意——将这里点缀得明亮、喜气、布满了幸福风铃的旋律。老板时刻贴着她,这正是让方姨嫉恨的全部理由:她的前夫毫不罢休从容地 进行着他幸福的生活曲。
婚礼主持人宣布婚姻开始的刹那间,在举起酒杯的人群里,李水珠看到了那个酷似阿拉伯人的妇女,她站在最后,那角隅像是母鸡的尾翼摇晃着,其实是一只只酒杯在晃动着。
那个女人对她的所有暗示,她都能够心领神会,因为她是被这个女人所训练出来的一只野狐。不错,她又一次想到了那墙上的野狐,所以,她仰起头来,这正是老板被她征服欣赏的一种姿态,一种从哲学气质中渗透出来的优雅,一种适合这个男人的收藏在血液中并为之翻腾的味道。现在她看清了,那个女人,一直在审视着这婚宴,一直在通过这婚宴获得一种武器。这女人恨不得驾驭那只鹰和野狐,啄食这婚宴中的一切美味,并要将那个男人的肝脏啄食出血来。
当婚礼进行到尾声时,李水珠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老板面前。她不想潜逃同去,她想违规,她想在这个世界上背叛她的傀儡。因为她不想脱下婚纱,她想披上这婚纱到异域之乡去,她想穿越漫长无边的国境线。
她佯装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把目光垂着,她盯住了一只餐盘中的兔子,那是一只兔子,然而,它已经失去了奔跑的权利。所以,她暗示自己道: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再失去翅膀,所以,她敛住了睫毛,敛住呼吸,敛住了胃角蠕动,敛住了那个长久以来支配她的容器。她要钻进这个男人的胸膛之中去。她要利用这个男人的胸膛掩饰她的存在。一群男人举起酒杯走向老板,他显然是这群年轻男人的老板,所以,他们频频地举杯祝贺,这是一个世界的世界。方姨就在这一刻抓住了机会,靠近她说:“我在卫生间等你。”
她没有去卫生间,在她失去的意志里,现在打捞回来了她的一只船浆,她要划船到异乡去,所以,她不会顺从于方姨,她推翻并颠倒了原有的计划。她不会按照原计划抛弃这场婚礼,抛弃这个男人。她紧紧抓住了他。男人是可以被抓住的,只要男人愿意,你就可以尽可能抓住他的左臂右臂——从哲学的意义上讲,这是一种战争。在几千年的人类战争史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都源于性别,他们因性别制定一系列可以磨钝的武器。此刻,李水珠无比幸福地倚依着这婚礼的尾声,她彻底地背叛了方姨,然后在尾声中坐上婚车回到了婚房。
第一个目的已经实现,她失去了被方姨所控制的局面。所以她必须抓住时机,新婚之夜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时机,所以,她对他说明天就去度蜜月。男人说: “你的任何一种愿望我都可以满足你。”她笑了,她也同样满足着他的欲望,她尽可能地满足他,方姨教会了她交易,也同时教会她利用男人。
黎明的时候,男人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她已经让人送来了两张飞机票,而当她拉开窗帘感受一下秋意弥漫的早晨空气时,她看见了一辆轿车,像卧室一样静卧在不远处的路口,这轿车自然是方姨的翅膀,是她的铁轨,是她为自己,为别人所设置的交通工具。所以,它的存在是为了驾驭李水珠。她嘘了一口气,新婚丈夫还躺在床上,如果她想抛弃他,这正是一个好时机,然而,她已经不想抛弃他。抛弃,一个自人类有了繁衍和战争就孕育的词汇,它时时刻刻地演驿着,并制造了抛弃者和被抛弃两者之间的距离和怨恨。
她不想抛弃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婚床,它至少是严肃认真的。而且婚床上另一边是飞渡命运的另一条船。她希望从婚床上爬到哪条船上去。相反,她想抛弃方姨,她想结束被这个女人所笼罩的时代。老板醒来了,他要去一趟公司。他同意她今晚就离开,既然他年轻的新娘已经订好了共度蜜月的飞机票,他作为男人是不会抵抗的。
四十三
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男人已经驱车消失之后,便缩回了自己的头。她不是一个缩头动物。她是一头可以伸缩、狂奔的动物,她像狐狸一样的嗅觉已经嗅到了方姨敞开手的爪子正伸过来。她知道,她已经违规,她现在依然经纵情地违规,正当她谋算着如何对抗方姨时,一只手已经放在门上敲门。那只手滑过了一匹丝绸式的细腻和千丝万缕;那只手仿佛托起一只带毒的暗箱,从箱子中射出一只利器,它砰然之间已经使李水珠失去了自控能力,因为许久以来,方姨一直用一种无处不在的魔法捆绑着她。门张开了,仿佛摇晃着的木头玩具意识到了游戏的现实意义:一双手跨进来,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走了进来,这种相见是必然的,因为李水珠即使拥有了一张婚床,却依然在方姨的监控之中活动着。方姨微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波浪式的长发感叹道:“你真漂亮,所以,我知道你在婚宴中无法摆脱他,围在你身边的人就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蜂群,他们蛰着你的香味,人们要蛰痛你的神经和再生的细胞,所以,你被甜蜜所蛰着,你暂时忘记了我们的游戏,然而你清楚,越过游戏的法规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办?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的蜜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你们要去欧洲,我要你告诉我实情,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迁就你,是因为你还算诚实,这对我很重要。我现在依然在提醒你,忘记过去就意味着牢狱之灾已经向你逼近。那座牢狱挂着李水苗的灵魂,她坠楼而下的灵魂永无安息。好了,这不是我们叹息的时刻,告诉我,你飞机起航的时间……”
沉浸在方姨起伏错落的声音之中的李水珠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她拉开抽屉,像是拉开了一只暗箱,方姨看见了飞机票。起飞的时候当然比她预测的提前了,所以,她不得不重新施展她的阴谋:因为她不想让李水珠在这个时刻抛弃男人。已经失去了在婚宴上的最好的背叛时间的李水珠,还有一个时机可以利用,那就是飞机场。
在方姨看来,毫无起伏的、没有舞台和观众的在私人化的圈子中抛弃她的前夫,简直太泛味了。比如,此刻,李水珠尽可以抛弃他的新郎,然而,这样的抛弃和她的前夫到底有多少意义呢?她之所以请李水珠作为她惩罚男人的替身,是为了羞辱男人,是为了让男人受到折磨,是为了让男人感受到这个世上最大、最无耻的骗局,是女人为男人而准备的礼物。所以,她当然不会让李水珠在寂静之中,在别人看不到的舞台上抛弃男人。
方姨一边在宽大的婚房中散步,她似乎有足够的把握预感到男人在这个时候不会回来,因为她知道男人在度过新婚之夜后都在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跑到外面去,抖落掉满身的情欲粉屑,然后再回来。她用散步的、漫不经心的姿态来到了婚房,在这间豪华的房间中,李水珠还来不及收理床铺,那些零乱的红色床罩、床单仿佛在宣布战争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尾声。它的尾部确实像骚乱的羽毛正纷扰着李水珠的心灵。当然,看得出来,方姨的心仿佛一匹揉皱的丝绸,已经被苍桑所折磨着:“瞧这婚床,瞧这女人和男人之间的苟合之战;睢这肉体在这床单上的翻滚之战;它们是如此地肮脏和无耻呀!”方姨突然逼近李水珠说:“你舒服吗?你有那种要死要活的快感吗?”
李水珠扭过头去,她已经开始厌恶了,她早就开始厌恶了。然而,她扭转不了这命运,扭转不了方姨面对面的与她挑战的姿态。在很大的意义上,她只是方姨棋盘中的棋子而已。方姨终于又一次平息了自己浑身颤抖的怨恨,她仿佛已经悄无声息地抚平了那匹丝绸表面的皱褶,而此刻,她把手伸向了飞机场。
飞机场是现实的,男人回来以后,两个人就开始收拾共度蜜月的箱子。而此刻,方姨刚刚从这座房子撤离出不到半小时左右的时间。男人回来以后似乎嗅到了一种什么味道,他问李水珠有没有人来过这里?李水珠坚决而肯定地否定了,男人依然不罢休,他嗅了嗅四周,他告诉李水珠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感觉到有人来过这里。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李水珠摆弄了一下香水瓶说,也许是她刚才尝试了一下几瓶香水的各种味道。也许那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而已。男人点了点头,似乎这个理由很充分,所以男人不再去嗅味道了。
时间飞快地转动着,此刻,李水珠依然暗藏着一种冒险的念头;如果她可以摆脱方姨,那么她依然要飞出国境线去。这也许是她惟一的希望了。所以她紧紧地贴在男人身边,她带着一种肌肤般的亲密关系,想把方姨的存在剥离在她灵魂之外去。然而,她一到飞机场,就已经看见了她的影子,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长到足膝之下的,她依然作了一次伪装术,她的头发上裹着一条黄色的丝巾,她戴着墨镜,她所谓的伪装术,只是为了对抗她的前夫而已。
她藏在暗处,对付着她的前夫,即使她站在她前夫不远处,她前夫也不会认出她来。因为她已经拥有了替身,当男人前去领登机票时,这是她接近李水珠的时刻,她站在一侧,望着男人的背影说:“等他领到登记牌时,你就上卫生间,我在卫生间等你。如果你失约,我就会通知机场警察,我就会亮开我们之间的底牌,那时候你是插翅难飞。”
男人已经领了登机牌,回到李水珠珠身边。她看到方姨已经到左侧的卫生间去了,方姨有意让她看到自己。如果,她设想到了如果,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假设如果了。她对男人说要去方便一下,男人在等她。所以,她拐进了左侧,往里拐就是卫生间。宽大的卫生间有好几个拐角,方姨就在一个拐角中,招呼她过去说:“换下衣服,要从头到尾地改变,然后跟我出去。”她已经服从这种关系,方姨站在一边,似乎又变成了她的母亲,为她扣上衣扣,拉好她的衣领,她进卫生间之前,穿一套牛仔服,那是她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套飞越国境 线的服装。
而此刻,她穿上了一件风衣,大约穿风衣省去了许多麻烦,风衣具有把身体全面裹起来的快速魔力,节省了时间。方姨需要这种时间。果然,这件米色的风衣完全改变了她的形象。而且方姨还为她戴上了一只假发套,很快,她满头的黑色波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直发,垂到腰下,然后,方姨为她戴上了一付墨镜。这世界又一次被颠倒了。因为它对于李水珠来说必须被颠倒。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就这样被逐渐地摧毁了,原来她所谓的国境线根本就不存在,而她长出来的翅膀类似石膏,砰然一声被折断了,满地的羽毛纷乱地飞扬着。
而方姨同她一块突围出去时,她瞥了她一眼,他怎么会留意她的存在呢?他有她共度蜜月的妻子,那个女人应该像淬火中的炉子一样紧紧地贴住他,同他在一起不断地在淬火中熔炼自我,不断地淬火并且显现出幸福的自我。她顿然间感到悲哀,她在抛弃他。他的等待将是徒劳的,他将如何等待下去呢,他攥紧了那两份登记牌,还有她的身份证,有什么用处,那身份证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只不过和这个女人庆贺了一次虚假的婚礼而已。
四十四
方姨回过头去,她在挪动,脚步就像守猎者的箭一样快速,直到她回过去,才显示出了她迟疑的那一秒,那一秒钟似乎沉滞起来了,犹如水在器皿中突然凝固起来了。变成了冰块。李水珠也在她旁边变成了冰块,她以为这个女人犹豫了,推翻了窗墙,推开了杂乱,否定了原计划,因为从女人的眼里涌动着一种青苔似的潮湿,然而,那潮湿很快就消失了。这个女人已窗墙万变。她屏住的一秒钟内短暂的呼吸使她断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怜悯之情。她的脸转眼之间又变成了一块石头,她坚硬的碰撞声来自骨头,或来自任何一个部位的呼呼。她阻挡住了自己的青苔或者那青苔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所谓青苔适合生长在潮湿的地方,有时候适宜在有水的地方飘动。她不是青苔,也不可能把自己变青苔,她只有把自己变成钢铁时才充满了力量。或者把自己变成野狐时才充满了灵魂。
那个男人开始焦灼不安了,他在朝四周观看,他在朝卫生间观望,他不时地抬头看看墙壁上的那面大钟,于是,他的焦灼更剧烈了,他掏出手机给李水珠打电话,他一定是想尽快地找到她,告诉她登机的时刻快到了。她的手机并没关闭,震动声吸引了方姨,她让她掏出手机,方姨接过手机,就这样,只隔着一层窗玻璃,方姨便把耳朵贴在手机上,方姨只是为了倾听,她的脸上出现了蜗牛似的纹路,她的脸在那一刻整个儿变成了一只从潮湿的雨后泥土中,从树篱之下冒出来的蜗牛,转动着身体,那些褐色的小纹露现在显现在一个女人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方姨的脸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滑稽,她在倾听却不发出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定震动了她的耳膜,她随手把手机揣进提包里,对李水珠说:“你看到这个男人的嘴脸了吧,他说不定会去卫生间找你,你看他,他的脚开始挪动了,登机时刻快到了,你看他果然朝着卫生间走去。”
她的老板,她新婚的丈夫果然推着两只箱子朝着卫生间走去。他已站在女卫生间门口,一个妇女走了出来,又有两个年轻的女性出来了。对此,他似乎一定充满了希望,这希望并不过份,这希望原来是正常的等待而已。上卫生间只是一种生活,因为进卫生间的人总要出来的。然而,他大约是等待过了头,时间快到了,墙上分分秒秒的转了多少圈,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在卫生间的女人却没有出来。于是,他以为是遇上什么不测之事,他找到旁边一个警察,跟他急促地说着话,警察又叫来了另一个警察,这些都是机场的警察,他们进了卫生间。
方姨对李水珠耳语道:“好了,到我们撤退的时候了,那些警察一会儿就告诉他,卫生间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李水珠的女人,她们可以叫吴水珠、罗水珠,可她们就没有叫李水珠的女人。那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快疯了,因为警察的目光审视着他,问他的神经有没有错乱……好了,让我们由此撤退吧,我们跟这个男人的战争就此彻底结束了。我们用不着在这个男人身上浪费精力了。我感到他已经崩溃了,他怎么也无法找到你,他根本就无法去这个世界寻找你,因为你是假的,他遭遇到一次最大的生活的欺骗。然而,他并没出有失去什么财产,我对他已经有的财产不感兴趣,那都是垃圾。人拥有了金钱就会变成垃圾,是这样吗?”方姨笑了:“我只是想折磨他,折磨他的内心比什么都重要,摧毁他的自尊心比什么都重要。”
方姨驱着车,她终于摘下了墨镜,并让李水珠也摘下了墨镜,轿车沿着机场外的公路奔驰而去,轿车在奔弛着,李水珠的心现在已经变成了被方姨所淬火熔炼出来的一块钢铁。她竟然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点儿同情心,因为她变了,靠同情心是无法活在世上的。尽管她带着厌恶坐在方姨的身边,然而她还是不断地克制着内心的纷乱云絮在飘动,她安慰自己说,第一次替身终于结束了。方姨说只要她做三次替身,她就可以被解放了。现在,她不去做穿越国境线的梦了,那个梦变成了冰川。她此刻驯服地变成了一头野狐,她想起了那头野狐在墙壁上的万变,她巴不得尽快地进入第二次,第三次替身活动中去,因为她巴不得尽快地解除与方姨的交易关系。
她能够感觉到那手机不断地在方姨的包里震动着,也就是说那个男人不断地带着希望和绝望的心情不断地打电话。方姨有时候也会在路边停下车来,她把耳朵靠上去,她的耳朵活像野狐的两只耳朵,在煽动中已经拉开了新的领域。她要去征服新的领域。她听电话,只是为了满足地感受到那个男人绝望的声音。她终于听到了男人说出了骗子的词汇,她把手机贴在李水珠的耳朵上,不错,那个男人不断地叫着骗子,骗子。此刻,他关闭了手机,把它揣进包里,她并不想尽快地抛弃它,她不想把它恶毒地抛在路边的沟渠之中,尽管她倾听电话时,一道沟渠在旁边流动着,哗哗的水声轻轻地拍击着另一只耳朵。
她们是傀儡关系,这段旅程又一次开始。她转声说道:“你带你去的地方很遥远,它在外省,我已经有10年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是我第三个男人,我跟他完成了第三次婚姻,我跟他结婚时已经三十多岁,拥有权利,我所看中的就是他的权利。哪怕这种权利很小也会庇护我,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我变得功利起来了,那时候我刚进入那座城市,我开了一家美容店。
李水珠微微地闭上双眼,她们似乎已经融成了一种更为融洽的关系,方姨一说话,她就必须溶进去,为了成功地陷进去,她必须溶进火炉。方姨继续在说话:“当时,他已离婚,他是一个政府部门的小科长。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他,他偷偷摸摸地与我约会,这就是他的风格。”
轿车向前奔驰着,她感到累了,便将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交给李水珠说:“你替我开车吧,我累了。”李水珠转动着方向盘,沿着有岩崖顶的高速公路上朝前奔驰着,在一个拐弯处,她突然失控,轿车撞在了岩石上,使方姨猛然惊醒,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撞击,然而方姨却说:“你想死吗?不错,我们都以我们的方式苟活在世上,有时候还不如死了省事。然而,你和我都不能死,苟活着总比死去要舒服得多。”她重新驾驶着车:“你的车龄比我短多了,所以,你什么都应该向我学习。”她,一个女人已经成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引擎器,所以,在这个命定的结局里。在这个悲哀的时刻,李水珠又一次失去了一切,她想起了男人对她的宠爱,她曾想拉住男人递给她的链条捆住彼此,如今,彼此都不存在了,她不过是方姨的摇控器而已。
“你很难想象我会成为那个科长的妻子,你很难想象在那种偷偷摸摸之中我意然怀孕了。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我早就已经发现科长很虚伪,我还是在纠缠着他。因为纠缠男人在那段时间里已经成为我全部的欲望,而且偷情让我失去了尊严,终于,我怀孕了,怀孕很可能是一个男人抛弃一个女人的最佳时机,我听很多女人说过这种经验,经验告诉女人说,很多男人背叛女人就是在女人怀孕期间开始。”方姨驱着车到了一座加油站,她刹车时中断了叙述,一边开车一边回忆撞击方姨沉落在石头下的一切记忆。
四十五
记忆主宰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的咀嚼,仿佛一会儿露出牙齿。方姨的牙齿整齐,这是天生的。许多东西要么与生俱有,要么就从后天索取。方姨其实很美丽,经历过多次婚姻的女人应该都拥有姿色,因为姿色下的梦幻和故事加快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在加油站,方姨的声音虽然结束了,然而,她脸上却映满了回忆碎片的阴郁,也许只有速度才可能敞开她的心扉。那煽动的翅膀现在不是在飞,而是在撞击着她的疼痛:“我怀孕了,这是我第二次怀孕,等你为男人怀上孕的时候,你就知道身体上已经涂满了石膏,你希望带着一种预期的保障,你希望那个男人不是在你的身上扑腾着,而是为你筑起温暖的鸟巢。你渴望紧紧地抓住男人,我就是那样。所以,当我抓住他时,大约触痛了他的手臂,他挣扎着想以此阻止我怀孕。然而,我就是怀孕了。慢慢地,我发现他在回避我,他设法从我衣袋中取走了房间的钥匙,而从前,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那是我们偷情之地。怀孕使这个男人戴上了锁链,当我意识到这一切时,便缠住他结婚。他否定着,让我去堕胎,我穿着孕妇装,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坦然地告诉他说,我们必须结婚,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他推开我说,不可能的,你别做梦。后来我才知道除我之外,他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暂时出国,然后他就找了我。我还知道那个女人快要回国了,她是一个设计师,而且还是房屋设计师。与那个女人相比较,似乎除了有一点姿色之外,我已经没有再吸引科长的东西了。于是,在那个仇恨满腔的时刻。我慢慢地走近了他的办公大楼。我挺立着腹部,我的腹部已经起伏,因为我已经纠缠他很长时间。纠缠是愉快的,它就像胶水一样渗透了我的全身;它就像漆黑的木栅栏从我肉身中筑立来。我来到了他办公室,我有意出现在他办公室。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对付一个伪装男人的武器是揭穿他,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你知道,这使他显得很恼怒,显得很羞辱;显示出了他虚弱的一面,他已经不住我这么一折腾,只好跟我领了结婚证书。我有过三次婚姻,前两次婚姻都因为爱情而结婚,惟独后一次婚姻是我施展女性的力量而夺来的。婚姻证书攥在我手中,我顿然之间就感觉到了他的冷漠,我们分居着,每天夜里,我总是站在他床边,我每一次都会神经质地责问他,为什么抛开我。他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你知道,当男人根本不把你的存在当一回事时,他就在床上翻过身去,于是,一面巨大的、冰冷的墙壁顿然笼罩住我们。不仅仅如此,他还当着我的面和那个女人来往,当那个房屋建筑师回来时,他便开始在外过夜。我挺立着腹部像一个特务一样跟随着他的行踪。终于,在一个暴雨之夜,由于他消失得太快,我跌倒在地,于是,我流产了,我失去了我战胜他的武器,满地的血水使我绝望。我的第二次怀孕只是我制造的武器而已。事情就是这样,等到我终于按响了情妇的门铃时,我的肚子平坦得像一个没有丘陵的坡地。我不断地按着门铃,那是我发疯的一个最严重的时刻,他开了门,穿着睡衣。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的局面。现在他可以开始羞辱我了。因为他再也不用怜惜我的孩子。他抓着我的头发,开始往墙壁上撞击,这一切都是他回家以后掩上门,关上窗户开始的,他不断地撞击着我的头,不断地出售这个世界,最为肮脏的言词。并让一个精神病医生开了一份证明我有神经病的会诊书,在那诊书之下,他有足够的理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现在,轿车朝着夕阳之下的一片海滩滑行着。她们将去投宿旅馆,方姨讲述的故事就像使人在不停止地咀嚼着一只艰涩酸酸的果实。李水珠被这个酸性的故事所溶解着,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她们在缓缓地升起的暮色之中已经投宿到海岸线上的一座旅馆,方姨因为不停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显得很憔悴和忧郁。她回房间之后就想睡觉,并责令李水珠也一同躺下,现在,她们躺在同一房间里,李水珠本以为方姨很快会进入梦乡,哪知道在黑暗之中她又听见了方姨的声音:“我在疯人院中已经失去了抗争的力量,我似乎真的已经疯了。而当我把头钻进一团密封在疯人院树篱中的蜘蛛网中时,我看见了他,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兽。总之,我透过树篱中密封起来的蜘蛛网渐渐地看清了他的面容,他不难看,他甚至长得很英俊,这也许也是我当时选择他的原因。他从包里掏出离婚证书递给我时,手指碰到了一团蜘蛛,几根蜘蛛丝盘桓在他脸上,他用手切断了也许还正在织网的蛛网,他低声地叫了我一声‘荡妇’,然后离开了。他知道我并没有疯,所以,他才叫我‘荡妇’,我沉浸在这个词汇之中,我差一点就疯了,我撕碎了那本离婚证书,然后我用头撞碎了房间的两块玻璃窗,致使我头部严重受伤,我差一点就疯了,我还站在疯人院的井栏边发呆,当我投井时,一个清洁工阻拦住了我。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敌人,我设计了种种恶毒的悬念,然而,那些悬念上升得很快乐,消失得也快。直到我看见了你,看见你的青春;直到我设入李水苗坠楼案件之中去,我才知道,你就是我们的替身。”
她确实是她的替身,当方姨已经睡着了,她还在想着这个残酷的故事。而她似乎已经看见了这个男人,并且在准备着进入这个男人的世界之中去,她很快回到了现实这中告诉她说:这是第三个男人,方姨之所以放下那个萨克斯演奏家,急急忙忙地前来寻找这个男人,是因为在三个男人之中,这个男人伤透了方姨的骨心。她急忙地奔赴着,来不及喘息,甚至很快就忘记了对付一个男人的成功骗术。拂晓降临时,方姨看见了载在李水珠手指上那枚订婚钻戒,她站在窗口,捉住了李水珠的手摘下那枚钻戒说:“还是让我来载上这枚钻戒吧,我比你更适合戴上它。”
经过了一天的奔驰之后,她们把车开进了外省的b市,一大股的薄荷味道穿过那天黄昏细密的秋雨南昌来,那是一种令咽喉凉爽起来的味道。方姨对这座城市开始陌生起来,据方姨说自从离开疯人院以后,她就离开了这座羞辱她生活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过。许多因记忆而循环的街道房屋都已经改变,仿佛在一张古老的地图书上被一只只雨后出现的蝌蚪抖动着身体,当它们抖露下潮湿的水印时,地图上的痕迹顿时被改变了。
因此,下榻在旅馆里,犹如在寻找着雨后的蝌蚪,似乎只有寻觅到它们,才能寻找到从前的路线。这个世界的旧日面貌被改变着,而那个人在哪里,此刻,这一切成为了悬念。方姨只睡了一觉,似乎就恢复了体力,她是这样的女人,床虽然安全、慵倦、温暖、自我化,然而,她不愿意长久躺在床上。她起床时,李水珠还沉浸在梦乡。大约是这样,像方姨这样的女人,已经通过四处逃身而学会了在缝隙中生存,而像李水珠这样的女人,同样学会了一点,那就是即使枕着触电的桅杆也要睡觉。
她不顾一切地睡觉,同时也不顾一切地奔逃,她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程序,每到一个地方,方姨首先必须前去弄清楚那个值得她去报复、惩罚的男人的生存环境,然后才轮到李水珠出场,所以,她此刻要慵倦地睡觉,她必须把自我变成冬眠时的姿态,才能满足方姨的愿望。
四十六
在方姨离开房间之前,她对李水珠发话:你愿意睡多久就睡多久吧!这旅馆很安全。她的耳朵似乎长出了茧子,方姨总是在出发之前和到达一个新地点时一次又一次地暗示她说:“我们都是陷入交易之中的伙伴,我们谁都离不开这种关系。”然后,方姨在黄昏之前回到旅馆,李水珠竟然一直这样睡着,方姨把她从床上唤起来说道:“你已经睡了一天了,起床来恢复一下你的体力吧!只有快要死的人才会去睡觉,可你离死亡是那么远,现在,我们去用餐。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用餐。哦,看看镜子中的你,竟然睡出了黑眼袋,其实,我知道,你只是睡在床上发呆而已。女人有了黑眼袋,会影响到姿色,我决定现在不带你去那个地方力,要知道我的很多活力不是睡出来的,而是走出来的。走路真是美妙啊!我在路上时,目标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是说那些从前变得混沌的,模糊的目标,只要随同我的脚朝前挪动出去,它很快就会变得像水一样清澈见底,像阴影一样暗淡飘缈。所以,我看见了第三个男人,那个从前的科长,他竟然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而我寻找到了他的影子可真不容易,因为世事如烟啊。可我还是沿着被改造过的城市斑马线找到了他的影子,当我在一道窗口看到他时,才发现他开始谢顶了。男人到四十岁以后,总是比女人加快了衰竭的程序,因为男人欲望太复杂了,他已经从小科长变成了副局长,在交通局的办公楼上,我很容易就见到了他。因为这里没有戒备森严的岗哨。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了他的头皮在谢顶……有人告诉我说,他的前妻在一场车祸中遇难,哦,我的头发浇了一盆凉水,那个女建筑设计师竟然遇难了。多年以前,正是她的存在使我被迫送进了精神病院。多年以前,谁都没有拯救过我,而且是我的丈夫把我推入火坑,时机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你的职责是去见他,我听说近期他有一奇异的、诡秘的奢好,那就是寻找登征婚广告的女性,并与她们约会。我已经登了广告,你会作为一个征婚者出现。让我们用餐去吧。”电话在方姨的包里清脆地响着,方姨掏出了手机,她把耳朵靠是去,她的脸——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她为这张脸付出了一切代价,每一次出发,方姨的行李箱里都塞满了各种维生素片,她宣称,女性在30岁以后就必须大量地吞服上好的维生素片剂,比如c族,b族,胡萝卜族等。那些包装精美的瓶子叮当着,方姨吞服维生素片剂时脖颈同样也显得很优雅,她依然还纤长的脖颈微微地扬起,送到嘴边的白瓷杯就像是鹤的翅膀。
用餐、散步,然后再回到旅馆等待,三天以后,一个男性的声音从手机上飘来了。手机,这已经不是一种简单的工具,它的作用似乎在隆隆着响,方姨替李水珠配备了一部手机,对于方姨来说,进攻已经开始了,她接近五十岁的胸脯,中年女性的胸脯剧烈地跳动着,这就是她的生活,就像她所预定的一样,一切都具有那个男人的风格。那个男人如今沉浸在与登征婚广告的女性的我会之中,看来,这个男人并不甘心,前妻死了也不甘心,当然,他已经学会了跟女性捉迷藏,所以,他在电话中说:“见面会使我们越来越熟悉。”此前,已有另外的两个男人来过电话,电话响起来,首先是方姨去接,这是一部并不完全属于李水珠的电话,只要她们在一起,方姨就是她的女王,统率着她。两个男人的电话之前都被方姨十分委婉地谢拒了,方姨谢绝别人时,声音很有磁性,声音柔情似水,使被谢绝者不恼不怒。于是,第三个电话打入了这部新手机,方姨只喂一声,身体仿佛触电似地颤栗了一下,随即将声音压低变了腔调,在刹那间里,方姨的声音了充满磁性、柔情似水之外,还增加了一种神秘感。男人很快就与这个声音约好了时间、地点,这约会竟然就像预期中的一样哗然来临了。
它是一场哗变,是一场让方姨等待了许多年的哗变,也许从方姨走出精神病院的那一时刻,那个时刻几天以后经常被方姨刻骨铭心地描绘着: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树叶几乎凋零了,冬日快降临。方姨终于以付不清治疗费、住院费为理由出院了。之前,她的一切费用都是科长为她预付的,直到那预付的金额虚空,意味着他们已经解脱了一切婚姻关系,科长用不着为她交补另一笔费用了。科长也不再出现在疯人院了,所以,她获得了走出疯人院的机会。干枯的树枝桠在走出精神病院的山坡上迎风舞动着,迎风舞动着利爪已经抓破了她的心灵。从那时开始,她就发誓说总有一天要颠倒这种现实,总有一天她也让科长尝尝痛不欲生的现实。此刻,她用一次记录下了时间地点的交汇处,这是一场哗变的开始。
这一切都要由李水珠单独去应变。她是这场哗变的主角。现在,让我们用医生的听诊器触摸她心跳和体温吧,那只听诊器已经伸及到了她的心脏周围,她心跳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一些,很显然,她已经溶入了方姨的故事之中,在与三个男人的婚姻之中,留下阴影最多、最让方姨仇恨的显然是这件事情。
男人,他出现了,他比李水水珠当然出现得快一些,其实,她们早已经等候在约会的地点外的邮电所门口。方姨看着对面的茶馆,看着经过的每个人,方姨说: “他正在谢顶,只要看见谢顶的男人出现,那肯定就是他了。”于是,她们等候着,多年以来,与这个男人的故事就像癌细胞一样在方姨的身体中生长着,为了那记忆的耻辱和痛苦,进攻的时间已经到来了。在这里,她们又一次双双屏住了呼吸,而替身就要出场了,因为猎物已经到了。
谢顶的男人戴着墨镜,这正是他掩饰自己身份的手法之一,他左右看了一下,仿佛旧时代的特务,然后,他进了约定的茶馆。于是,李水珠穿过了马路,到时候了,时间到了。李水珠已经来到了茶馆,男人放下手中的报纸望了她一眼,问她是不是叫李水珠,她点了点头。为了始终携带一种身份,一个名字,方姨在之前又为她准备好了一个假身份证。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假身份证,她不知道方姨是从哪里弄来的。总之,这些证件对方姨来说来得太容易了。比如,上次的身份证件就像方姨所说的那样,留给第一个男人。要让这个男人去查询,去感受被骗局所戏弄的痛苦感受。这就是方姨的目的,所以,应该把身份证留给这个男人,这也许是李水珠留给这个男人的惟一的东西。
方姨所有的假的东西都可以到地下活动场所去弄,这世界存在着善恶,也存在着真假……总而言之,你在这个世界上所需的任何一种东西,世界都会满足你,方姨笑了,递给她身份证,她依然叫李水珠,除此之外,身份证上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被又一次改变了。现在,她端庄地来到了这个男人的面前,男人审视着她,仿佛在审视着递在他手中的一系列工作计划和文件。男人突然问她说:“你为什么要登征婚广告,你如此年轻?”她的年轻确实把男人罩住了,因为方姨刊登征婚广告时并没有登她的年龄。她当然年轻,她即使被生命强劲有力的阴郁笼罩着,可她依然还年轻。她年轻的头颈摆动着,方姨又一次施居她的美学原则,为她包装了一番:当然是为了使其年轻的身体诱人,更具曲线,更神秘。这三方面很重要,对任何男人来说,这三者都是弹药。它如果掷向一个男人,必定会爆炸。对方姨来说,她太想看到这种爆炸的效果了。
男人说你如此地年轻,我该说什么呢?她的目光柔情似水的转动着,她的年轻更进一步地强调她想寻找一个成熟的男人结婚。男人有些松弛了。因为刚见到她时,她不仅年轻而且还漂亮,男人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交往吧,男人要了如螺纹般的茶杯以后,就开始与她进一步地交往着,男人已经听出她的省外口音,她说,跟随父母经常迁徒,她的口音也不准确,男人给也留下的整个印象在一个多小时内结束了,男人说他还有事,下次约会他会尽可能地将时间延长一些。男人先走了,然后才是她离开,男人没留下电话,男人说:“还是我给你电话吧。”
四十七
方姨听完了第一次约会的情况之后,感慨地说:“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依然虚伪着,改不了的本性。”这本性——已经伸出它的瓜子,第二次约会地点在一个星期后降临了。方姨现在没有替代她去听电话,方姨说:“他是一个虚伪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个狡猾的男人,从今以后,你用你的声音跟他单独联系。”约会地点不再是茶馆,而是他的居所,这是方姨意料到的。方姨回忆说:“当他把我引向居所的时候,他抛给了我诱饵,我被衔在嘴里,对此,他很高兴,而那时候,他喜欢在他居所磨碎一个女人的意志,而当这个女人投入他的怀抱时,他会想法折磨这个女人,我听说,他后来与女建筑设计师结婚并不幸福,他以女建筑设计师不会生孩子为由,不停地折磨着她,为抵御折磨,女设计师驱车出走。她就是在那一次午夜的出走中出了车祸,他们的婚姻简直是一场霍乱,以女设计师的死结束了婚姻。我听说,他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跟女性见面,确实是想一个健康的女人结婚、生育,他太想要一个孩子了。这也许是一种惩罚,所以,你要作好为他怀孕的准备。”
怀孕。这是一个女性的必经之路,然而,它竟然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始着李水珠的旅程。在他的居所,他拉上了窗帘,他现在开始抛出了他的诱饵,他把自己的特殊身份告诉了她,他省略了第一次婚姻,对第二次婚姻的讲述也很简洁。简言之,他在认真地寻找配偶,认真地约会,于是——他的谢顶头皮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他说他还没有更多的时间谈恋爱,他有很多会议,很多的日程都会被程序所填满,因而他希望她能够理解他。他的老母亲在乡下,那个80多岁的老人总是希望看到她的孙子才可能了却最后的心愿。所以,为了他母亲,他想得到一个孩子,所以,他想尽快地与一个女人结婚。
他把手放在她的腰部,搂了搂她说:“你很健康,你很年轻,你怀上我的孩子是简单的事情,如果你能怀上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去办结婚证书。”这赤裸的宣言让李水珠感到害怕和厌恶,她故作端庄地维护着自己的身体,这一次他并没有想占有她身体的念头。然后是汇报,她一回到旅馆,方姨就让她坐下,方姨为她的归来准备了橙子水,准备了她喜欢吃的橄榄和栗子。事情很复杂,方姨盯住她的腹部低声问道:“如果真让你怀孩子,你害怕吗?看来,这个男人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了,他想让你怀孕,这当然简单。”方姨抚摸着她的肩膀温存在说:“我们就怀孕吧,然后堕胎。”李水珠被这种场景,这个声音威慑住了,她的粉红色的舌尖纠缠着,说实话,她对这个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几乎是根本就没有兴趣。
他是交通局的副局长,然而,根本就看不到他的什么权利在延伸,因为他把私生活与权利之间的事情划分得很清楚,他根本不带她到办公室,也从不告诉她上班的地点。他惟一让她降临的世界,就是他的居所,他的居所在商品房开发区,那是一套不小也不大的新居室,他显得很谨慎的神态看上去很滑稽,他对李水珠说: “我们之间都了解不深,女人像大海一样浩瀚无边,所以,我想了解你,你知道,男人了解一个女人的程序在哪里?”他贴上来说:“这就程序的开始。”然后,他掏出一条珍珠项链说:“让我为你戴上吧,女人都喜欢项链。”她微微地扬起头来,她想起了老板,那个房产商人。他是一个有品位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从科长到副局长,他管理着交通,很少有人知道,在他妻子遇车祸之后,他耐不住寂寞,已经开始为女人戴上项链,当他问她在何处工作时,她便按照方姨说的在一家美容店打工。他愣了一下说道:“像你这样的有品性的女性,怎么可能在美容厅打工呢。”她想起了方姨,多年以前,方姨认识他时候在维持着一家美容店。他并不喜欢她的职业,这是重大的原因,他喜欢那个建筑设计师,觉得那是一种优雅的职业病。所以,他曾讥讽过方姨:“你算什么,你怀上了孩子,难道也是我的错吗?难道我这样的人非得跟一个在美容店打工的女人结婚不成?”现在,今非昔比了,他突然对她说:“先怀孕吧,如果你怀孕了,我会改变你的命运的。”她闭上双眼,男人拉开了她的裙裾链,哗啦一声,按照方姨的计划,她又一次成为了方姨惩罚一个男人的替身。
她很快怀孕了,因为她不做事前的任何一种避孕术。她想,既然如此,就怀孕吧,她侥幸地想也许根本就怀不上孕,也许怀孕如同逃亡之路,同样也是一件艰难的事。然而,她怀孕了,如同她幼时,那是她五岁时的孩提记忆,她跟母亲在外婆家,那是一个乡村,她把一颗葵花籽埋在潮湿的泥土中,一个星期后她就看到了幼芽。如今,她的腹部类似泥土,那幼芽在她体内生长着。从她发现身体开始不正常的那一刻起,她就告诉自己:最为艰难的时刻降临了。方姨陪她到了医院,那是方姨记忆中的一座医院,方姨开始重复着她在这座医院浑身颤栗的场景,当方姨多年以前验证自己已怀孕时,兴奋得像一朵即将撑开的花瓣和身体秘密的蓓蕾,噢,如果,她的命运像一朵蓓蕾那就好了,可她不是一朵蓓蕾。
方姨怀孕以后的故事被方姨——作为一个女人层层叠叠地剥开。每一次,方姨似乎要剥开整个故事的内核。那是一只发霉、腐烂的内核。然而,方姨总是能寻找到剥开它的契机,剥开它后,方姨还不甘心,她还要让她做她的替身。一个女人,嗅着那些发霉、腐烂的核中弥漫出来的腥臭味道。
方姨抓住那张洁白的化验单,靠近眼前看了看说:“你怀孕了,你像我当年一样怀孕了,不过,你比当年要年轻得多。”年轻可以做任何一种冒险的事情,然而,当她确诊为一个年轻孕妇时,她愣住了。被这团事实之谜所包围着的李水珠,愕然地张开了嘴唇。事情比你所想象中的要复杂。这复杂已经渗透到身体中去,李水珠渐渐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幻,一团看不见的血肉,一团胚胎已经在她的身体中蠕动着,而且,她的身心从未这样起伏过:那孩子长出的脚趾和手指仿佛芽胚已经伸及到她的肉里面去。她的肉体承载着的已经不是恐怖、逃亡和苦难,而是肉与肉的触摸。
这触摸不像男人对女人的轻抚,它不可能像男人的手指、巴掌、骨结那样生硬,这触摸是一个胚胎依付着母体的召唤。这种区别类似于根颈和树枝,它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在攀援并抓住泥或者空气、天空。女人是肉体的,或者在泥浆中承载着空气。怀孕是一种承载之一,这种亲切的方式使李水珠破碎不堪的生活有了一种停泊处:它像一只悄无声息的陀螺在她的身体中转动着,它转动得越快,她就越能感受到另一个生命对她的召唤。
方姨说:“你还是怀孕了,过去我都让你避孕,那是一种需要,而现在你怀孕仍然是一种需要。他让你怀孕了,他首先是一个动物,然后是一个男人,在男人和动物之间没有多少区别。所以,你怀孕了。”她唠叼着,忽儿弯下腰身看了看她的腹部,每当这时她就继续着让咽喉磨擦出唾液:“我当年怀孕时,到了奋不顾身的状态,我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示威,我就是要让他承认我怀孕了。我的命运显然很悲惨,疯人院收留了我,你不一样,你将成为他的宠物、心腹,因为他开始变老了,他开始像一头野兽样感到生命危机四伏了,所以,他选择了你,因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你都可以让他在已经感觉到寂寞无助的时候,看到光亮,就像我看见你时,看到了我的替身一样。
四十八
怀孕吧,怀孕吧!所有的声音都这样叫唤着。李水珠渐渐地被自己怀孕的光芒照耀着,她穿着孕妇裙,起初,这些裙子是方姨为她在孕妇店买来的。方姨说:“你应该穿着漂亮的孕妇裙站在他面前,让他,一个男人,在你的裙摆下投降。”他果然像方姨所想象中的一样:每当她出现时,他就会掀起孕妇裙摆,他的神态像一个奴隶,他已经放下了武器,这一次,他似乎是认真的,他交给了他房间的钥匙,而且他在筹备婚姻,只是碍于刚死去不久的妻子,他收敛了脚步声,使其步代显得慢一些,他的理由很简单:她的骨灰未冷,我就再婚,别人会咒骂我的。你就等一等吧,她当然无所谓,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剩下的似乎只有孩子显得尤其重要,而且她也不愿意回到方姨所住的出租房中去生活。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可以逃避方姨的方式——那就是怀孕。怀孕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出入在男人留下的房间里,男人不是经常来,他只是周末时驱车回来,他结婚的步伐放得更慢了,因为他有可能升为局长。所以,每一次他都把手放在她腹部上宽慰她说:“我们已经是夫妻关系了,只是缺少证书而已,相信你不会介意这种形式的。”
方姨现在可以随便出入男人的房间了,她依然像一只活跃的猎犬,嗅着房间中男人留下的任何一种气息,她竟然在衣柜中寻找到了男人的睡衣,她拎出那套挂在衣架上的睡衣,把它拎到露台上,在那里,光线似乎比别的地方显得更明亮一些。那是一套蓝与白交缀在一起的横线条睡衣,方姨说:“男人只有在穿上睡衣时,才会显得温存一些,除此之外,男人仿佛每天都在打战,男人渴望战役。很多年前,我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间,那时候他是一个小科长,那房屋似乎拆迁了,就像鸟巢一样被摧毁了。我去寻过那房屋,它很小,在当时却很温暖,然而这温暖很是短暂。世间的所有快乐都很短暂。”方姨把鼻孔伸进睡衣褶纹中嗅了嗅,他似乎嗅到了什么:他的汗真臭,就像过去一样臭。
随即,方姨把睡衣扔进了衣柜,她进一步地靠近李水珠说:“现在,这是一种缓慢的阶段,我留下来没什么用处,我想去走一走,顺便去看看老板,我当然不会近距离地观看他,哦,如果你愿意,你当然愿意,你跟我走吧!我会保证你的孕期安全。我们可以乘飞机,我们落在地上时,就能看见老板了。你愚弄了他。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不打电话了,他绝望了。因为在电话中根本就听不到你声音,连那只手机也在愚弄他。好吧,让我们准备一下,然后去乘飞机。“
她不容李水珠质疑,也不允许李水珠拒绝,她向来是这样,只要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必须让李水珠配合她。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李水珠只好向让她怀孕的男人说出已拟好的谎话。她想去看看母亲,她的母亲即将过生日。当她谈到母亲时,男人说,等到他们结婚以后,他会同她一块去看母亲,现在,她可以离开了。噢,一刹那间如同漫无边际的荆棘从她身体中长出来,棘痛了她生活的每个细节。
飞机再一次使她的身体飘动在云雾之中。她从飞机的窗口看云朵,而旁边是方姨,她又一次驾驭了她的替身。使其她们双双地翅翼回到飞机场。方姨不时地伸出手来搀扶一下李水珠并叮嘱她道:“小心滑倒,怀孕期千万别滑动,否则你就会流产。”又一次经过她们从前居住的房间,这些房产使方姨显得很成功,她打开房间门时,钥匙不仅锃亮,而且响声清脆。她解释道:“如果没有一个人带给我如此悲惨的遭遇,我决不置下这些房产。”
房产如同海岸线上的石灰岩已经稳固地扎根。这个女人如同拥有石灰岩石一样拥着房屋。这就是女人在遭遇中寻找到的避风港,然而,女人并不安心,因为寂寞,因为记忆,因为耻辱,因为生活态度,她还击男人的时刻又一次上了弦。第二天,她们伪装好了脸,因为脸很重要,方姨强调说:只要掩饰好我们的脸,世界就开始模糊了。李水珠感到有些疲惫,然而,方姨说:“走一走对你有好处,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这些话总是在李水珠显得迟疑时,犹如露珠洒在她身上,她已是浑身湿透,她感觉到了她无所不在的傀儡,她生命中的致命伙伴正在等候着她。
而且方姨是一个化妆师,她掌握了伪装术的一切技巧,此刻,她正端详着李水珠的脸,她的握住了一根白色的毛巾,冬日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她用头巾包裹好李水珠的脸。因为伪装好了脸就是伪装好了一切,世界顿然变得像期待中的那样模糊起来了。还有一件外套,一件轻柔的羊毛外套,这一切足可以使李水珠陪同她的傀儡走到离老板最近的地方去。这已经不是一种虚拟,而是一种现实,我们经常用虚拟来完成人生无法达到的目标,那些从我们毛孔中弥漫同来的虚拟,可以带来干燥的境地,然后很快消失,然而,方姨不一样,她需要付诸行动,她的行动就像兔子一样敏捷。此刻,她们开始出发,因为她已经打听到了老板会在今晚出现在一家餐馆。
人们总会奔往餐馆的,这世界之大,这世界之小,已经成为哲学家臆想的奇迹。如今,包裹着羊毛围巾和外套,脸变成了一道窄缝。她们适合呆在餐馆的角落,聪明的人都会占据角落,聪明的人都知道置身在角落,可以俯瞰一切。何况她们肩负着一个男人的职责。他,穿着西装,为此方姨低语道:“他的微笑是挤出来的。”宴席上几乎都是男人,也许会有女人入席的,然而,时间过去了,始终没有女人入场。男人们频频举杯,在这里,当男人们站起来举杯时,他们看上去似乎是一堆石灰岩,或者是一堆乌云。方姨低声说:“他看上去会烂醉如呢,你等着看吧。”
看吧,看吧!观看这群男人沉溺于酒杯,他们的所有痛苦和不幸福遭遇在这刻都似乎可以浮在杯中酒中,他们喧闹着,调侃着,戏弄着,直到一醉方休。这是一桌男人的宴席,设宴者醉了,赴宴者醉了,他们开始有节制地撤退,离开餐桌,只剩下一个男人,他自然就是老板。老板的头倚在餐桌上,他已经彻底地醉了。人们已经撤离了,他依然保持着同一姿态。方姨说:“你把他彻底击败了,这就够了。”方姨把一块鸡腿用筷子夹着,那块鸡腿很油腻,方姨啃了一块肉说:“不行,我想送他回去,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我为什么要放弃呢?”她让李水珠自己打出租车回家。她把她的房子称为她们共同的家,实际上是把李水珠罩在其中,她提醒李水珠说:“我们是傀儡,我们是无法离开的傀儡。”
李水珠决定先离开,虽然她很想到一片狼籍的宴席前看看老板的模样,毕竟她跟他产生过蜘蛛般与网的关系,鱼与水的关系,盐与咽喉的关系。而且,她试图跟他远走高飞,如果他们的动作快一些,诡秘一些,他们已经越过了国境线,到欧洲度蜜月去了。然而,她是无法与方姨对抗的,她总是摆脱不了她,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对抗着,相互利用着,她们逐渐习惯了这一切,而如今,她怀孕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她要为她的孩子承述未知的一切。
四十九
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我们不断地被时间、世事、符号所辗转不息。我们总是回到往昔,回到无忧无虑的时代,回到母亲的子宫中去休息,然而,黑夜就在眼前,我们相互喘息着,彼此默认着我们命运中不该出现的遭遇。李水珠站在浴房中沐浴,她总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脏,每次站在水笼头下,那些男人的脸总是不断地出现。他们似乎在剥夺着她的自由。 于是,他们的身体带着性前的疯狂和各样的目的前来压迫她的身体。他们因此在她身体中留下痕迹,留了鱼与鱼碰撞的粘液。
而此刻,她尽力地用打开的水笼头的水冲洗着,她本以为洗一个澡以后,方姨就会回来了,然而,直到她睡醒一觉之后,方姨也没有回来,直到拂晓,方姨回来了。这个成熟的女人用钥匙打开门时很快进了浴房,方姨在浴房中呆了很长时间以后出来了,穿着浴后的睡衣站在李水珠的面前说:“他就像泥一样沉,然而,他叫着你的名字,我靠近他,想让他喝水,他睁不开双眼,他不停地叫你的名字,然后要解开我的风衣钮扣,就这样,20多年以后,我与他又发生了那种事……然而,整个过程并不快乐,他不停地叫你的名字,不停地用泥一样的身体压住我的身体,他根本就感受不到我的气息了。因为已经过去太长的时间了,他必须遗忘我,尽管我依然记得他。我之所以没有忘记他,是因为仇恨。拂晓之前,就在他快要醒过来之前,我必须离开,我驱车离开了你的婚房,哦,他竟然穿过楼梯,他开始渐渐地逼近我,哦,他竟然认出了我,我以为他早就已经忘记我了。我满以为遗忘的力量很强大,然而,他却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臂,叫出了我的名字,一刹那间,我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被彻底地颠倒过来了。他是如此地柔情,试图抓住我,然而我开始挣脱出来,我穿过了楼梯,我打开门,我以我训练出来的速度驱车离开时,他站在门口,赤着脚,这就是我的遭遇。”
李水珠听完故事,她突然发现方姨的身体因颤抖而变得柔情起来。方姨突然对李水珠说:“我打算放弃我们之间的傀儡关系,我累了,我想回到他身边去。驱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惩罚男人并没有使我获得幸福。然而,当我被他的手臂抓住时,当我听见他叫出我多年以前的乳名时,我全部的细胞从未那样幸福过。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你走吧!我们之间的交易暂告一段落,我说的是暂时,因为人生反复无常,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至于你,可以按照你的方式去生活一段时间。”方姨宣布了这个决定以后,李水珠突然感到一片茫然。方姨提醒她说:“你可以回到他身边去,既然你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个提醒让李水珠顿然寻找到了彼岸。
她太需要抓住彼岸了。因为今非昔比,谁让她怀上孩子呢?当然是方姨,而现在交易中爆炸性了,她却感到工茫然,因为支配她生活的那个女人从她生活中开始撤离了。她带着身孕,方姨驱车把她送到飞机场,刹那间,她仿佛从一个囚徒变成了仙女,她竟然有了翅膀。按照方姨的建议,她现在想回到让她怀孕的男人的身边去。怀孕,噢,加速了她身体变化的枝蔓,它是一种枝蔓,如今正穿过她的胸膛,而当她在飞机场时,她却选择了飞往母亲的身边,这个决定方姨并不知道,因为方姨已经离开了。
当身边已经不再有方姨的影子时,世界突然变得无限地辽阔。这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辽阔,她突然想飞到母亲的身边去,哪怕是一种短暂的停留,她仰起头来,从飞机上往下看去,她渐渐地已经离开那座城市很近。她很感谢飞机抵达机场时已经到晚上,漆黑的夜,尽管有路灯照耀却依然让她感觉到了一种不安全,离母亲越近时,似乎离李水苗事件越来越近,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想回到李水苗坠楼的地方看一看,想看一看那个世界,是不是依然像从前那样充满了生与死的悬念。
身体刚落在机场,她的电话响了。是方姨打来的。她感到惊讶,方姨依然跟她联系着,方姨问她在哪里。她如实地回答,她想,既然方姨已经愿意解除了交易,那么,就告诉她实情吧。哪知道方姨却厉声地说道:“你想把自己送给警察吗?”哦,飞机,飞机!再一次把她送到让他怀孕的男人的身边,不管怎么样,方姨的警告对她依然起作用,就这样,原来想独自潜回母亲的怀抱的小愿望告一段落,而且方姨再一次动用了她解除交易之后的职责:“你还是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吧,这是你最好的选择。”这就是她遭遇到的处罚,即使方姨不在她身边,方姨依然用声音,那声音并不柔软,也不强硬,却像针尖,也许是从怒放的棉花中冒出来的一根根锈迹斑斑的针尖。谁让她如此倒霉呢?谁让她是李水珠呢?而此刻,此刻呀,她的一条孕妇裙正在飞机上穿越着,她似乎早就已经失去了无所顾忌的时刻,也失去了自由,直到现在,方姨依然是她的障碍,李水珠,你根本就无法扫清挡路的障碍,因为你陷得太深太深了,你根本弄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机很快就将她送到了男人身边。对此,男人很满足地吁了口气说:“你已经回来了,就像你怀孕一样快,哦,告诉我,在遇上我之前,你有别的男人吗?”这就是见面不到三分钟的审问,此刻,穿着孕妇裙子的李水珠还没有来得及进卫生间,从下飞机的那一刹那,她就想上卫生间,她的尿憋了很长时间,有点难受了。在机场的卫生间人满为患,许多女人都忙于上卫生间,卫生间又太小,所以,她们不得不排队。连上卫生间也排队这真是荒唐。不过,人们已经在荒唐中学会了程序:排队。她等不及了,打了一辆出租车,她这么快就已经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一把打开房屋的钥匙,因为她怀孕了。
男人在审问她,在她想上卫生间时,堵住了她,如此荒谬的审问,让她感到心慌,男人说:“你这么快就怀孕了,在你离开这几天里,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你这么快就怀孕了?”男人逼近她,离她那么近,她不想听,首要的问题是要上卫生间。她不得不大声说:“我憋不住了,我早已经憋不住尿液了。”
男人放开了她,她憋红了脸,终于争取到了时间,她的身体在卫生间的时间完全地松弛下来了,现在,她洗了手,她可以前来面对男人的审问了,她已经不害怕审问了,只要不面对警察,她似乎什么都不害怕,她脱掉了那条孕妇裙,她嫌它太脏了,她几乎穿着那条裙子——穿越了一条幽深的隧道,现在,她出来了,她打开了包,取出了另一条孕妇裙,她刚想穿上,男人就走上前来,他的目光很怪异,有些阴森,他终于又说话了:“在你离开的几天里,我一直弄不清楚你为什么如此之快地就怀孕了,所以,你必须跟我讲清楚在遇到我之前,你在哪里?你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被方姨想到了,在她们直奔男人之前的飞机场,因为还有段时间,她们在飞机场要了两杯茶,方姨就说:“我的第二个丈夫很卑鄙,也很残忍,所以,你跟他在一起,一定不要泄露你过去的蛛丝马迹。总之,到他身边去,你务必要割断过去的任何历史,无论他怎么去考验你,试图拷问你,你都不要出售自己的秘密生活。”
女逃犯五十
她想起了方姨。这个力量在特殊的时刻总能给予她心智,因此,她现在已经看到了男人无耻的一种东西:他在怀疑她的孩子,其原因是在如此快的时间里,她就怀孕了。所以,男人怀疑这个孩子是否是别的男人的。她已经理清楚了这个问题,所以,她不顾一切地穿着孕裙,然后开始演戏:“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在遇上你之前,我到底在哪里?我跟哪个男人在一起,哦,如果你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我马上去堕胎。”
男人愣了一下,态度马上缓和下来说:“我只是怀疑而已,因为这孩子来得太快了一些。”她不吭声,在几一系列烦恼的男人,一个被残忍所历炼出来的男人,他此刻握住她的手说:“你如果去私自堕胎,我就死,或者你也死。”
她感到可笑而又悲哀,她钻进了他的被子。这种场景完全是出于无奈,如果她没有怀上男人的孩子,她根本就不会回来,现在,她依然被囚禁着,囚禁她的竟然是这个孩子,以及这个男人。他就睡在她身边,她能够感觉到他一直没合眼,他要么是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要么是盯着她——他依然在怀疑这个世界,一早他就离开了,他要去上班,她望着他的背影,她没有一点儿快感就怀孕了,这就是命运。她打开了电话,她总是感觉到方姨要跟她对话,方姨并不会那么轻快地丢开她。最为致命的是她感到孤单。失去傀儡之后的那种孤单使她难以适应,果然,15分钟过去以后,方姨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问她怎么样了,她如实地回答说男人在怀疑她为什么这么快就怀孕了。方姨冷笑了一下说道:“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我的第二个男人最为卑鄙的心灵上长满了大量的霉菌;我感觉到了男人,那个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男人是一个怪物;我已经感觉了这一切,可这才是开始。当然,我会很快回来,我不会耽务太长的时间就会回到你身边。”
她吃了一惊,方姨又要回到她身边,这交易,这傀儡关系依在存在着,她感觉到了一种已经被掷出去的子弹又被弹了回来。现在,她怀着孕,男人临出门时对她说:“在你怀孕的日子里,我不想让你干任何事情,你就在家里照顾你和孩子,而且,我会为你请来一个保姆。”她感到世间可以获得自由的砝码越来越重,果然,不出两天,他带来了女孩,瞧着女孩那副从乡下进城来的天真无邪的模样,她松了口气,因为他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一只猎犬,她害怕那只意外出现在生活中的猎犬会嗅遍了她生活中的一切味道,包括短暂的甜美。
相反,她一见到这个女孩就仿佛感觉到了一种水晶石,因为女孩看上去透明极了。她去哪里出入任何地点,女孩都相当主动地陪伴她,并说这是她的职责。当然,这真是一桩好事情,如果方姨不回到这座城市,这种生活会让她孕期很快乐。
然而,方姨要回来了。在回来之前,方姨就给她来了电话,她每一次跟方姨通电话时,女孩似乎都在旁边做事情,她并不防备这个年仅18岁的乡下女孩,她无所顾忌地当着女孩的面做任何事情,包括通电话。方姨回到了这座城市,那是明媚的星期一上午,方姨一定要与她会面。这一次她把女孩搁下了,她让女孩打扫阳台,清洗窗帘,然后她打了出租车,直奔方姨所住的出租屋。方姨自从辞退旅馆以后就租下了这套房子,她不想在这个男人生活的城市买下房产,在三个男人之中,她对这个男人的厌恶最深。
方姨的情结异常地暗淡,她一打开门,李水珠就已经感觉到了她在第一个男人身边受到了情感的挫折。果然,她坐下不到一分钟,方姨就开始了她神经质的稀释过程:“我错了,我满以为我的第一个丈夫在经历了人世间的一次骗局之后,他会抓住我。”男人并没有在抓住方姨,那次酗酒醒来时的抓住,只是暂时的事件,仿佛立在礁石上的身体突然抓住一只意外伸过来的竹杆而已。当方姨再一次出现在男人身边时,她感受到了从彬彬有礼中散发出来的冷漠:“你如果没工作,你可以在我公司任职业,但仅仅是任职而已。我可以伸出男人的手来帮助你。”他越是彬彬有礼,方姨便感觉到了一种隔离,她再也不可能同第一个男人溶为一体了,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站在同一块礁石上——直到从波涛中飘来一只小船,然后,他们上了同一条小船,向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飘去,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存在了。
而且让方姨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男人从外形上看并没有一点受到女人所愚弄、欺骗的感觉,从外形上看去,男人就像以往一样,活得像午后的太阳一样热烈。方姨说:“你替我愚弄了他,并没有用,他又换了新秘书,那个女人长得像狐狸,当然,那个女人很漂亮,哦,这一切都很徒劳,不过,我听人说老板最近总是跟医生的朋友来往甚密,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方姨直起了身体说:“让我们从这里开始吧,从你怀孕开始吧,这个男人才是我的第一敌人,与他相比,另外的男人显得微不足道。”
方姨又一次恢复了精神,她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极快地剔出现实中最显赫的骨头,然后,再举起两只骨头分析着症状。或者,把自己变成一只狐狸,此刻,她正伸出狐狸似的那两只毛茸茸的脚告诉她说:“我就像一只从不知道疲倦的动物一样,来回地在这个世界奔蹿着,我不能松手,因为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时刻,我刚才已经听完了你的近况,男人开始怀疑你了,并给你配了保姆,看来,他对你是既怀疑又重视,所以,回到他身边去,即使是最为艰难的时刻,你也不能泄露你的身世。”
她回到了男人的身边,哪知道她刚回去,男人已经在等候着她,她还没坐下来,就面临着一场审判。男人坐在沙发上,她就站在男人的面前,男人问她到哪里去了,竟然去了三个多小时。她就说逛街去了。不错,她回来的时候恰好经过一家婴儿衣服专卖店,所以,她就买下了几套小宝宝未来的衣物。男人说:“上次的问题并没有结束……”男人一边说一边掩上了通向厨房的门,保姆就在厨房的另一边工作,男人开始了审判,最近以来,李水珠经常感到男人在这套房屋中设置了审判桌,他发出的审判训词当然是围绕着孩子,那孩子为什么这么快就来到了她的子宫里,难道她的子宫那么快就接纳了他吗?男人在审判时也会把言词变得温和一些: “你可以把你的历史告诉我,一点一滴地告诉我,我最近越来越感觉不对劲,你来得太突然了,当我把你召唤来的,是我把你从征婚广告上召唤来的。问题是,如此之快你就怀孕了。”
男人对她腹部的疑点越来越大,那疑点似乎被男人放在一只显微镜下研究观看。首要的一点就是历史,她李水珠的历史,突然,男人有一天提出来要让李水珠带他去看看父母。李水珠否定说,她已经去看过父母了。父母对她未婚先孕之事非常气恼,简直想把她拒之于门外,甚至想跟她断绝亲人关系。鉴于以上原因,她根本就可能带上这个未婚的男人出现在父母身边。男人默认并理解了这个现实,这个男人盯着女人腹部,她的确来得太突然了吗?她没有想到她的怀孕生活如此地艰难,每天面对一场审判,尽管这审判并没有爆发出火焰。
五十一
对此,方姨给她打气说:“咬住牙齿,你如果泄露你的任何一种生活的线索,男人就会沿着这蛛丝马迹追究下去,你如果放弃回答,男人就会疯,许多男人都不会像这个男人一样发疯,他是男人中的另类男人,如果他掀起鞭子抽你时,那疯狂就更强烈了。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充满了心智与心智的较量,所以,你的牙齿绝不能松动,泄秘则意味着你的苦难日子将到来。”
她咬住了牙齿,还好,男人不是每天回来。男人总在忙碌着,他只是在周末会回来。她站在门口等候着他,每次都这样,他一回来就盯着她的腹部的变化,他会为这种变幻而兴奋,不到几分钟,他会让保姆到厨房或者农贸市场去购物。他不让保姆参与到他的审判桌上来。从这点上看,他是一个内心幽暗的男人,他的幽暗使审判一次又一次地变得具体,比如,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并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很显然,那么,在我之前,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他如今身在何处?”她沉默着,把手放在腹部上,她在他思绪纷乱时总能进入另外一种状态:与那个藏在子宫中的孩子溶为一体。
然而,他却步步逼近她说道:“我要奔向你的历史,哪怕是一小部份历史。”她依然温和地看着他,他恼怒也不害怕。因为那个孩子在她子宫中蠕动着,她的身体慢慢地产生出了另一种感性的胚芽,她说在之前她从未谈过恋爱,但有过一次性关系,那是在她18岁的时候,因为无知与一个男同学生了关系。他听完了这个毫无起伏的故事,似乎得到了一种满足感,然后结束了那次审判。
然后是停顿,审判桌似乎拆除了,男人累了,被她沉默的姿态击败了。在男人看来,这个女人从18岁那次无知的性事中脱身以后,再也没有用身体碰过男人了。生活平静了很多,有一次,她和保姆在马路上散步,她们想穿过马路到更权威的一些婴幼儿专卖店去看看。突然,一辆出租车在她旁边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出租车上走了出来,她惊慌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吴学恩,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学恩穿一套三流的西装,手里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兴奋不已地说道:“李水珠,在我已经放弃对你寻找时,你出现了,难道这不是命运吗?”李水珠慌忙使唤小保姆到不远处的小店增给她买一瓶矿泉水。在这一刹那,她调离开保姆,是想尽快地把吴学恩打发走。她故意挺立着穿孕妇裙的腹部说:“我已经结婚了,所以,我怀孕了。”
吴学恩的神态变得有些恍惚,他绕开话题说,他已经做一家酒厂的代理人,所以,现在来到这座城市。吴学恩递给她一张名片就告辞了,她拿着那张名片,看着吴学恩消失,她觉得吴学恩似乎变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每天要吃红烧猪肉的男人了。
保姆早已经回来了,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名片,她把那张名片放在包里。这个男人,这个已经不开摩托车的朝着她奔驰而来的男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张名片 。变幻的生活,并不是黏土,然而却像手里的黏土一样可以捏成公鸡、兔子、老鼠或人。她感觉到了那个孩子在用小脚踢她腹部,接下来是回家。很快,周末到了,男人回来了,她正在午睡,近来,方姨很少召她出去,方姨的前额微微颔首,正度着催眠期,也许时机未到。
第二天,审判就开始了,这不合时宜的审判,她在干什么,她在洗澡。洗澡时,她尤其能够感受到那个生命紧贴着温热的肚皮,仿佛想前来与她会唔。这是她生命逃亡之中最真实的感动,而此刻,男人在唤她,而且声音与从前不一样,这声音似乎一下子掐住了她的乳房、手臂、足踝、掐住了喷溅在身体上的水花。
男人已经等他很久,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她猛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从她身后的房屋之外,也许是从浩瀚的旷野吹拂而来的,从杂草、灌木丛中沁入她胸部的冷气,也许那口冷水是从李水苗坠楼的高楼上不顾一切地渗透在她生命中的——一片川。而此刻,她看见了名片,一个男人,从空降中冒出来,在偶然中降临在她身边,简单地说,在来不及思忖、喘息的任何情况下,她竟然跟她从前生命中的一个男人相遇了——由于奔逃,她曾经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出租屋中,床上,摩托车上滥用过她生命的激情的火焰,那是她迷路最剧烈的时期。
让她感到幸运的是,男人变了。骑摩托车的男人不仅仅身份万变,而且他的人性也变了。要是跳跃到从前的时间场景中,这个男人准会掐住她的手臂,严厉地问她为什么欺骗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男人,不但没有掐住她手臂,而且在她已经怀孕的现实情况下,掏出名片,如今,这名片,这张淡黄色的名片竟然过渡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这淡黄色,一种羽毛之色,它也可以源自秋天的草皮,当秋意盎然时,草皮变成了淡黄色;这淡黄色也可以是树叶在凋零时的那种色泽。
他仿佛在挥舞那名片,连同他的鞭子一起舞动,这是审判开始前的一种导具。她吁了一口冷气,包里的名片为什么会到男人的手上,在过去,她可从未发现过男人会翻她的包。而且这名片如此之快就到了他手上。男人说:“你不要以为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就可以长出翅膀来。人要想长翅膀,那是妄想,告诉我,递名片给你的男人到底是你的谁?”她简约着这个男人,不肯多说一句话。男人走上前来,伸出手想拧住她的脖颈,又放弃了,男人在那一刻,大约已经感觉到她是一个孕妇。他的动作姿态稍为改换一下,男人用手拧住了她的手臂,显得温和地说道:“有人看见你和男人说话时距离很近,有人看见男人在你说话时盯着你的腹部,他为什么要盯着你的腹部,他为什么不盯着你的脚、手、耳朵和脖颈?”
她感觉到男人的问话简直荒谬极了,她根本无法回答,而且这个人到底是谁,像特务一样盯住她不放的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男人在她出入的世界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吗?不,她否定着,尽管男人拥有一定的权利,然而男人是一个顾脸面的人,他不会愚蠢地这么做。她想起了18岁的保姆,她否定着自己的判断:就是这个女孩子出卖了她,出卖了这张名片。
她一点也不肯承认跟这个男人的任何一种关系。所以,审判结束了,因为男人没有更多的时间,男人还有一个会议,而且男人晚上要出差。她感到一种暗喜:她惟愿这个男人有一次分离的时机,如果在很长的时间内看不到这个男人,也许生活会发生变化。男人带走了这张淡黄色的名片,作为证据,这名片被他捏在手中,临出门时,男人回过头来拥了拥她说:“现在,孩子是你惟一通向婚姻之路的旗帜。”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之所以留下她,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有了孩子,他要让她高举着孩子这面旗帜,走向婚姻。
而对于她来说,孩子是她生活的另一种伴侣和希望,男人一走,她就想到了保姆,这个女孩子用她年轻的力气在做活,她已经爬到窗台上,她正在清洗窗户,这个姿态太危险了,而且是六楼,她本想责问女保姆,问她为什么多管闲事,为什么出卖了她。她退下去了,她的心灵和身体,此刻,萎顿着,她根本没有力气去问保姆,她害怕一说话,那个年仅18岁的女孩子就会从窗台上掉下去,这个意象使她放弃了这种拷问。
五十二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回到卧室推开窗户时,她却看见一个男人在楼下张望着。哦,她此刻呼吸到了一口凉气,是从漆黑的隧道中吹拂而来的,那是一条阴郁、长满了霉迹的隧道。她把头缩回来,她的姿态越来越萎顿,她拉上了窗帘,问自己道:“吴学恩为什么会出现了楼下,为什么环顾四周?”当她再次打开窗户时,吴学恩消失了。这是一次在这结束了一次午休之后的消失。事实上,她根本就无法进行午休,她只不过调换了一下位置,这卧室是她的避难之地,拉上窗帘之后,世界的范围缩小了,只要不让她看见这个男人,似乎就减轻了危险。有好几天,她都没有下楼去,保姆说要陪她去散步,她就找原因,现在她已经防着保姆,不能小看这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为了她的利益,她可以成为那个男人的特务,她可以成为一枚炸弹,她可以出卖李水珠的任何一种生活迹像。
所以,她从骨头中长出了提防,那堤坝很尖锐:凡是保姆去的地方,她不再前往。然而,有一天,她在屋子里散步,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她以为是邻居,旁边的邻居是一位老人,她负责着这幢小区的水电费收缴工作。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门,还没等她晃过神来,敲门者已经走进屋内,并用手掐住她的腰部说: “你确实已经怀孕了,本来我不想来打搅你的生活,然而,我还是来了,为了再次见到你,我跟踪上了你的保姆,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暗自跟踪上了你们。”她已经来不及跟他解释更多的话语,因为她知道保姆到农贸市场去了很长时间,快要回来了,吴学恩说:“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谜,就连你的父母也根本说不清你到底去了哪里……,不久之前,我去过你父母家,你母亲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那只鸟笼在她头顶上晃啊晃,她失语了,根本就听不懂我说什么,而你的父亲在母亲的身边总想让鸟儿说话,我知道,你父亲是想让你母亲听到一阵鸟语声……每当我提到你时,你父亲就摇头沉默着,事情就是这样,你成了一个谜。”刚说到这里,保姆回来了,她听到了保姆上楼的声音。她还唱着歌,她上楼梯时总喜欢唱歌,李水珠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惊悸似的呼啸。她的呼啸顿然之间已经把吴学恩带到了卧室。在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卧室是安全的,因为她知道,保姆一回家,第一是上卫生间,第二是上厨房,所以,这两个空间都不安全。只有卧室才是安全的,除了在打扫房间时,保姆是不会轻易地进屋的。然而,进了卧室就意味着进了死胡同,这一点李水珠后来才意识到。
她在静观机会,她把吴学恩藏在主衣后就拉上了房门,然后走出来。保姆已经去过了卫生间,现在已经在厨房中了。这是她忙着做晚饭的时间。李水珠来到了厨房,她已经学会了规则,不与保姆去面对面对峙,她嗅到了油烟味儿,这呛人的烟儿恰好可以帮助她。她潜进了卧室,在剧烈的、甚至带震动的油烟味儿中咳嗽了几声,嘀咕着油烟味儿太呛人的话,然后把厨房门掩上。她有充足的理由关门,不管怎样,她是孕妇,而且是这里的女主人,现在,她像猫一样潜回卧室,她已经没有理由解释自己的尴尬处境。其实,当她把吴学恩藏进衣柜时,另一个男人已经在隆隆而来的呼啸声中感受到了什么。吴学恩变了,如果放在过去,他也许会轰鸣,他的身体将会像一架机器般轰鸣;吴学恩变了,变温和多了,他此刻最大的变化就是钻出衣柜,然后满足李水珠的愿望:趁着保姆在厨房中烹饪辛辣菜的时刻离开这里。
果然,吴学恩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涌遍全身的恍忽的快意。然后是迷惘。不管怎么样,吴学恩离开了,尽管如此,危险依然潜存着,因为吴学恩已经知道在门外敲门,天知道戏应该往下表演。李水珠累了,她没想到吴学恩会在这样的时刻与她相遇。简言之,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除了她在怀孕之外,另外一个男人还不时关上门,开始一场私人审判会。而且最致命的是吴学恩那张名片已经被男人带走了。如果能彻底销毁那张名片就好了,这样,男人就根本无法与吴学恩联系上。
男人出差回来了,他开始谢顶的头上又长出了一些毛发,男人一出差就忙着回到李水珠身边,他带着公文包,带着简易行李箱子,他一回家就忙着睡觉,恰好又是周末,他大约也累了,似乎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忙于睡觉,也许,出差意味着奔碌,男人在奔碌归来以后就空气般地坍塌下来了。这正是一个搜寻吴学恩名片的机会。哦,明片,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身份证,它如今藏在哪里呢?她启开了拉链,一切都在是保姆不在的时刻进行,她已经防范保姆了,因为保姆的眼睛越来越像贼一样盯着她。当然,她知道,保姆是替男人在盯着她的行为。
名片被搜寻到了,它镶在名片册上,那是本袖珍名片夹。她的手颤抖着,她把搜出的名片塞进孕妇裙包中,她还不想抛弃这张名片,因为她想与吴学恩联系上,她要与他好好谈心,目的很简单:让吴学恩的生活离她的生活越远越好。男人睡跑了觉后起来了,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腹部,很关心地问她有没有到医院检查一下胎位。她说已经检查过了。胎位还算正常,男人笑了笑说:“总算怀上了,就快要做父亲了,他拉开了衣柜,想找一件衬衣换一换,突然,他仿佛凝固地,然后又把头探到衣柜中去,然后转过身来问李水珠:“你告诉我,这衣柜中为什么会有香烟的味道?”她的脸色在变,当然是变得很暗,很魔幻,她忽视了这一点,吴学恩一定藏在衣柜中抽了烟,他是个十足的香烟瘾,离开了香烟几乎会要了他的命。
她晃动着很魔幻的脸对男人说:“也许是你西装上有烟味,因为西装已经很长时间没洗了。”男人在衣柜中寻找到了两套西装腔作势,然后嗅了嗅说:“根本就没有烟味,哪里来的香烟味道?”李水珠十分温柔地靠近他说:“你是吸香烟者,对香烟味儿已经麻木了,自然就嗅不到自己衣服上的味道了。”她一边说一边嗅着西装上的味道,一边叫唤着保姆到他身边,让她即刻把两套西装送干洗店去。关于香烟味道就这样被平息下来了,而且关于那张名片也许已经被男人忽视或忘记了。像他这样身份的男人每天要与大量的名片交汇在一起,他自然会忘记生命中一张名片的丢失。然而,李不珠却通过名片找到了电话。几天来,想与吴学恩见面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然而,越来越强烈的是恐怖,因为吴学恩又回来了的恐怖,所以,她急需处理一件事情:面对面对与吴学恩谈话,面对面地告诉这个男人,生活中已经发生了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她怀孕了,于是,所有的可有性都不存在了。
她弄清楚了吴学恩所下榻的旅馆。在保姆去农贸市场以后,私自出门了,她就是不想告诉保姆,从此以后,她告诫自己说:“自己要像防守贼一样提防着这个特务。”所以,她计算了时间,保姆往返的时间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必须在这个上午尽快地与吴学恩见面,出门时她给吴学恩打了电话,吴学恩还来不及回应她就挂断了电话,这次会面对她来说是真正地告别。她的脸仿佛埋在冰冷的灯罩下嘶叫着。
五十三
告别应该在冰冷的灯罩下嘶叫着。吴学恩打开门时,他已经租下了这间客房,在他未找到这座城市的代理商人之前,他都会在这里住下去,这让李水珠感到害怕,再加上吴学恩依然用那样的一种方式与她说话,从她一进屋,吴学恩就连声说道:“我已经想通了,女人都是要背叛男人的,但每个女人背叛男人的方式不一样。比如你是因为李水苗坠楼案件……”她走上前去用手蒙住了他的嘴巴惊悸地说道:“你为什么知道了坠楼案?”
她后来知道了是邻居告诉他的。因为他经常骑着摩托车环绕着她的父母家的那幢楼,时间长了,似乎有人知道他是在找李水珠。他说的邻居住在五楼,经常晒太阳,是一个老头,他透露出了李水苗坠楼案件,并暗示他说,李水珠的出走可能与李水苗的案件有关。因此,从那一刻起,他似乎便理解了她的处境。他此刻走上前来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可以在一座小城市生活,然而,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李水苗从22层楼上推下去?”李水珠扬起巴掌,她本想借助于现实和恐怖的力量,将那一巴掌击下去。然而,她缩回了手,每当面对李水苗的坠楼案件时,她就开始变得萎缩起来了。
当她跟自己的萎缩作出斗争时,吴学恩靠近她说:“我不怕你是什么嫌疑犯人,因为我相信你,而我相信你是因为我相信我有毅力控制好自己当初没有掐死我前妻一样。所以,如果你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我可以到一座小城市去代替酒厂业务。这比开摩托车好多了。我也不在乎你的孩子,自从在火车站用摩托车载你时,我就仿佛在我的生活中看见了灯光或树荫弥漫,所以,我可以保护好你,我可以带你远离开嫌疑人的身份,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去准备一下,三天以后,我们就出发。”
这是一种从未听见过的召唤,而且是从吴学恩这样的男人嘴里发出来的召唤。她没有拒绝,没有叫喊,相反,她在倾听。因为,她目前的现状并不安全,也不快乐。她仿佛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审判,仿佛生活在小保姆的指控之中,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方姨也在监控着她的一切。而在这里,吴学恩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他仿佛不在乎她的历史,也不在乎她的怀孕。相反,他尽可能地溶入了他的历史深渊之中去,溶入了她的危机四伏中去。所以,他的声音对她已经产生了诱惑。她没拒绝他,因为没有时间了,她看看手腕上的表针,它们固执地有序地朝前移动,这就是时间,我们可以用一切阴谋阻止行为、命运,然而,我们却无因左右时间。
人生活在时间之中,也时时注定生活在牢狱之中。每个人都有一座或大或小的牢狱,她还是要回去,这诱惑并不肯定,它的突如其来,只是一种召唤和虚拟。而她手里抓住的钥匙,以及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真实,所以,她在保姆回去之前,赶回了家,暂时地撑起了她的帐篷,包括她的脚链,这链条并不发出旋律,它仿佛是从她的身体中长了出来,它是链条,当然也是树枝。她几乎与小保姆在同一时刻上楼、掏钥匙,这是她的目的,一个纤巧的、值得她付出计谋的地方,保姆看了她一眼,闪烁出一种天真的笑,然而,即使那笑也是被收买过的,也许是被货币、恐吓、勾引所交易过了的。所以,世间万物之事都潜藏着阴谋,值得她去深究。
三天时间,是否值得从这幕帷之下退出,是否需要再一次藏住。或者永远借这个男人想结婚的念头,把她放在这个男人肩膀上——永远地粘在她所延长的视觉和时间里。就在这时,方姨来电话了,可方姨已经有很长时间忘了召唤她出去了,如果方姨能够把她真正忘记,那么,世界会怎样:那时候,也许是化成了青烟,飘向她想飘往的任何一个地方,比如在一个属于她个人的小世界中生活,比如去学习广告、化妆、营销。而此刻,她借故出了门,她说她想去婴儿店转转,保姆说可以陪她前往。她说不用,她让保姆拆窗帘洗干净晾晒在阳台上,她想让保姆留陷在她作为一个女主人施展的权威之中,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权威,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使用它呢?果然,保姆被那些层层窗帘所罩住了。保姆再也无法抽出身来,仿佛光线在慢慢地暗下去,保姆无法看清她,也无法左右她了。外面的世界并非灰暗,而是一片明媚,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心却变得一片灰暗起来了,因为离方姨已经越来越近了。
方姨说:“现在,他并没有决定婚期,哦,这就是本性,所以,你得熬下去。我害怕你熬不住,所以,把你唤了出来,当然,你爱这个孩子,你仿佛慢慢地接纳了这个孩子,然而,这还不够,你必须等待有那么一天,把这个孩子剥离出去……”她有些不明白方姨的意思,因为方姨的声音越来越捉摸不定了。此刻,方姨慢悠悠地吸着香烟:“我的意思是说有那么一天,你必须采取堕胎术,孩子越来越大了,我想,你应该加快速度,让他们订下婚期的日子,然后把请柬发出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然,这只可能是我们的计划。”
这次与方姨的见面使李水珠感到害怕,堕胎计划让她感到方姨的残酷,而且方姨的那种坚定的声音始终在她耳朵里索绕着:“我不会让这个男人得到这个孩子。”她非常注意方姨的情绪,这次见面,方姨的情绪显得很灰暗,她说她刚在医院结束了一次全身心的检查,她并不害怕身体有小毛病,她害怕的是大毛病。方姨没有透露出身体检查的结果,因为结果还没出来,很多结果需要等待。她离开了方姨,回到了家,保姆在清洗窗帘,保姆被她突然施展出来的一点点权威笼罩着,就这样没有脱身,也没有前去跟随她。这就已经足够了,可现在,她在谋划着,当然,如果男人能够跟她尽快地结婚,她是可以呵护好那个婴儿的,她绝不堕胎。她希望尽快地见到男人,因此,她无法等到星期天的降临了。现在是星期三,她出了门,保姆依然清洗窗帘,她有意不让保姆借助于洗衣机,她说,洗衣机搅拌动窗帘会把窗帘布搅得皱巴巴的。
她出了门,打了出租车,她要头一次直奔男人的单位。她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单位,然而,她知道单位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她刚钻出出租车,男人也从另一辆黑色的轿车上下来了。她隔着老远就叫出了男人的名字。男人抬起头来噢了一声,本已经看见她了,然而并不搭理她的叫声。他没有走上前来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简言之,男人佯装并不认识她。她所叫唤的名字并不存在。然而,她并不这样认为,她以为男人还没有看见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男人走下轿车没有看见她还算得上正常。照方姨的说法,这个男人从骨头中都在散发出虚伪、残酷的本性。试想一想,当一个作为丈夫的男人把正常的妻子作为精神病患者送进疯人院去时,这种行为已经显示出病态。方姨就是这样牢记住了她的第三任丈夫。而此刻,李水珠似乎忘记了方姨的一切经验,她只想在作出决断之前见到他,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这当然是方姨设下的计谋,一切计谋都围绕着方姨和男人而展开,她不过是替身而已。
她用不着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敲开男人的办公室门,因为门开着,门对着她撑起身体的那条灯芯绒孕妇裙敞开着,既然如此,她就有了勇气,她走到办公桌前,那男人正埋头审批文件,他大约已经习惯了这样敞开着门工作,因为在这里,他的工作世界是敞开的。
五十四
他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红,他用全部的理智控制住了他的愤懑和羞恼,然而,他却无法控制住他的颤栗,他掩上了门,压低声音问道:“谁让你出现在我办公室的,你疯了吗?”有人恰好在此刻敲门,他把她拉到里屋的体息间,随手把门关上,他出去了,外屋的门似乎又被敞开了,他在外面说话,她此刻忐忑不安地站在小小的空间里,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她很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阵子,她感到肚子里的小东西正贴着她的灵魂在飘舞。那舞姿令人迷乱。她屏住了呼吸,首先,她已经感觉到了那个把整个身心埋在办公桌上审批文件的男人已经不高兴了,只是他还来不及发怒,就有人敲门了。然而,他感觉到男人很忙,所以,他是不速之客,是不合时宜进入办公室的。她似乎已经作好了心理上的准备。作好一切准备对于她的人生来说很重要。她总是在预感到事情发生颠覆或者波浪时,作好了准备。她并不是纠正命运的勇士,也不是推波逐浪的船手,她只是一个女人,而且,目前正在怀孕的女人。
因为怀孕使她来到了男人的办公室,当她穿过这层楼的电梯暗道时,她发现有人看着,有人的目光在研究她,有人的目光在咀嚼她,有人的目光正在穿越她。那时候,她就已经隐隐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荒谬,可这是哲学意义上的荒谬,她却无法从哲学史上寻找到了意义来解剖自己的身体和命运。她依然在上着电梯,随同电梯在上升,她的身体越来越荒谬,所以,根本就寻找不到任何意义而已。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男人打开门,她已经知道,作为一个孕妇,她已经扰乱了男人的世界,她是多余的,不合时宜的荒谬的,所以,她想顺从于最现实的藤蔓,让他说话或者发怒,或者捆绑住她。在这样的时刻,她已经失去了哲学的支撑点,那些哲学史上的不朽箴言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大海底部,而取替这一切的是最为荒谬的等待。
她没有想到这等待耗尽了她好几个小时的时光,她最后不得不坐在沙发上,因为如果站着等待的话,她的肚子总是下坠着,仿佛那小生命在下坠。坐在沙发上,自然要好一些,并好得多了。而且平稳的沙发减轻了她的内心的负荷,她开始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因为时间太缓慢,她甚至打了一个盹,当他终于打开门时,她才发现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因为是冬天,下班时,已经是黄昏了,他走进屋来说:“你不应该出现在办公室,你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孕妇,怎么会出现在我办公室呢?好了,你告诉我,到办公室来有事吗?”她说出了方姨的那个计谋,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他拍了拍她的肚子说:“不着急,我们总是会结婚的,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反正你已经怀孕了。”
他让她先离开,然后他再离开,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总有人盯着他。她先在他之前滑下电梯,她感到很迷惘,因为他不但没有订下婚期,而且根本就不着急。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家,她故意挺立着腹部,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想让他意识倒那个孩子正在肚子里疯狂地成长着。果然,他开始研究她的肚子,晚餐后,她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她有一种更为固执的力量:她想让他看到她肚子已经像山峦一样挺立起来了,她想让男人分享她的沉重,以及承载一个生命的期待和痛苦。
他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刻温柔倍加,他对她说在这样的时刻,女人渴望结婚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已经决定,拉和她去领结婚证书。至于婚宴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她感到了一种满足,这样一来,她就会留下来,留在男人的身边,他说既然如此,领结婚证的事就可以即刻去办,就明天去办吧。在僻静的一家街道办事处,他和她很顺利地办完了结婚登记手续,而就那一时刻,她感觉到在自己的不远处,一个影子晃了一下又消失了。登记完手续之后,男人还要去上班,让她自己回去,她带着红色的证书准备步行回家。她已经开始熟悉这座城市了,她可以穿行在许多大街小巷,她此刻从内心哼着歌曲,她几乎忘记了方姨,她结婚了,孩子出生后可以找到父亲了,其实一切的计谋在那一刻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影子又出现了,她就是方姨。她始终是要出现的,只不过出现得太快了。方姨把她带到了一家茶馆,方姨说:“既然你已经领了结婚证,就让我们散发请柬吧。”方姨把一大叠红色的请柬从包里取出来,那些铺天盖地的请柬已经填满了住址、姓名。方姨很得意地说:“我费了很大的劲,寻找到了这份名单,它是可以抵毁这个男人的,它会让这个男人为此发疯,我就是想看到这个男人变成疯狗会怎么样?”方姨的脸在发颤。现在,她开始把一封又一封的请柬放在信封中去,她将借助于邮局。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神经质,她用胶水粘好了信封,她说她会把这些请柬亲自散发出去的。突然她拉住了李水珠的手说:“你可以暂回去,你还有时间在他身边呆两天或者三天,我估计在这些时间里,我发出的请柬会到达每一个人的手中,你必须帮助我看到他由此发疯的那一刻。然后,我带着你去堕胎,因为你不能怀着孩子去会见萨克斯手,他是第三个男人,你在他生活中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这还不够,我们将回到他生活中去,你将替代我……”
现在,方姨去了邮局,她当着李水珠的面亲自贴上了邮票。那些绘有古代仕女的图像的邮票端正地贴在粉红色的信封上,然后她吁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帮助她舒展开许多年以来堵塞在她心口的乱麻的纠缠。她把脑袋昂起来,以纵深的姿态使她的替身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
不错,现在是李水珠选择的时候了。如果那些请柬发出去,毫无疑问,那些请柬肯定能准确在执照地址发出去,这么说,一场风云将开始,李水珠选择了离开,而且,现在已经进入了第三天,她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考虑了,今天是星期五,也许今晚男人就会回来,也许明天男人就会回来,也许明天后天请柬就会到达他们的手中。他们是谁,李水珠当然不知道,方姨手中挥舞着那些名单、地址就像爬动的蚂蚁在眼前晃,它们跟她到底有什么联系,它们来自方姨的手中,来自方姨孕育的私人阴谋之中——跟她到底有何关系?
她得离开,她显得磕磕绊绊,当着保姆的面差一点绊倒了。尽管她知道在这个特殊时刻,一定要控制住浑身的抽搐,一定要抚平内心的波纹,就像一次又一次抚平了孕妇裙装的皱褶。以防她的生活出现意外,然而,她的处境,她的现实,她的肉体到处都是枝蔓。她没有想到,她的磕磕绊绊已经引起了保姆的不安,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保姆已经跟男人通了电话。男人以最快的速度出现了,直奔卧室,她正盯着衣柜发呆,男人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差一点被绊倒,这可不是你啊,听你说出门了,你去见什么人了?为什么回家以后就慌慌张张?”她知道,那个像侦探一样的小保姆又一次出卖了他。他走上前来轻轻拥住她说:“孩子很重要,你不能被绊倒,孩子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她本已经到了衣柜前,在男人未进屋之前,属于她的一个激动人心的冒险计划越过阴云和孕妇裙的皱褶,开始出现在眼前,她跟着吴学恩正奔往一个方姨无法找到的地方去,她奔跑着,跟着吴学恩,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她不时地用手抚在腹部上,不时地回过头去看一眼后面的浓雾弥漫。
五十五
男人说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只不过没有行仪式而已,我还是感觉到了你的心神不定,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心事,你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你的心到底在何处。很显然,男人已经收藏好了鞭子,因为男人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孕妇,这是一个身体笨重的孕妇。怀着他的孩子,尽管这孩子曾经让他质疑过,然而,她好像已经认命了,这孩子一定是他的,女人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应该为女人做什么呢?他将把女人接到更大的房子里去,他从包里取出了钥匙,晃荡了一下,他显得很高兴地说:“我将送给你一个惊喜,我要让你住在一个环境优美的花园小区,我要让你的心稳定地生活在我身边,所以,我们明天就搬家吧。”
第二天一早,,来了一辆搬运车,李水珠想,吴学恩会不会寻找到她,他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在搬家之前,男人把她送到了新宅,她一看见那些扑面而来的花园就充满了一种温情的本能:她将在这座花园似的住宅区里生下这个孩子,她哪儿也不去了,她已经决定留下来,她想真正地为孩子和她自己造一个巢,现在,她很高兴,她突然搬家了,有两个人暂找不到她的新住址了,他们是吴学恩和方姨。
突然,她把手机关闭之后松开了小花园的一片泥土。那泥土潮湿着,很快就埋住了手机,她决定不再跑了,她要开始新的计划和战役:她要变成野狐,隐藏在由她开劈的原始森林区域。她要顺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讨厌透了与方姨一次又一次地会面,讨厌透了听从这个女人的派遣,讨厌透了做这个女人的替身。当然,她也讨厌吴学恩,在她记忆中,无论吴学恩改变了什么样的职业身份,他都是显得畏琐,那种畏琐像初次的记忆一样清晰:吴学恩把她变成了强暴。如果能摆脱生命中这一男一女,如果能够在这个男人为她建构的新宅中开始无忧无虑的生活,那该多好啊!她抚了抚腹部,搬家公司的车来了,保姆高高地坐在车厢上。
她站在门口,男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了,男人正在指挥着搬家公司,她突然觉得这已经开始秃顶的男人并不坏,并没有像方姨故事中的那样坏。男人调控着搬家公司的搬运工人,很快,那些东西就落在了新的位置上。噢,这是她新的位置,当她从埋下手机的那一刻起,她直起腰来,她似乎已经把监控她一切的声音埋在了花园中。而此刻,她产生了一种温情:她想跟这个男人生活下去,果然,手机埋下以后,声音消失了,新的家已经安置好了,而且这个小区里就有商场,可以满足她购物的欲望,她用不着走出住宅区域,也可以寻找到由树枝、花蕾、货币搭起来的生活世界。她吁着气,两腿交叉着行走,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没如此地惬意过,自从搬家以后,男人除了出差之外,每晚都回家过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生活了。
然而,风暴降临了,男人回了家,她一看见男人的脸色就知道了一场风暴已经从天而降,男人去了一趟洗手间,男人憋了很长时间的尿液冲击着马桶,她已经听见了那声音。男人腾空了身体的尿液之后,开始前来面对她。男人把她唤到了卧室,然后把门掩上,男人说:“你为什么背着我发请柬,为什么?”她的心嘘了一下,她几乎忘记了此事。她否认说这事她根本不知道,男人说:“只有你我知道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这事除了你我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知道,再说,除了你之外,会有什么人去散发请柬呢?”李水珠提醒他在他的生活范围内有没有仇人,他想了想说:“这事与仇人有什么关系?”李水珠再提醒他说只有仇人才会愚弄他的生活,男人不吭声了,看来他已经把李水珠排除在外了,只是他的形象并没有方姨所想象中的那样疯狂。
他垂下脑袋说:“也许是她,多少年来,她总是会在我的恶梦中出现。”李水珠靠近他说:“她是谁啊?”“我前妻。”然后,他就沉寂了。她不想再过问下去,她并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而且现在那看不清楚的底部有阴暗的色彩向她示威着。他现在疲惫不安地站在她面前说:“这真荒谬啊,难道我要带上一个孕妇举行婚礼吗?”他的表情上写着:绝不!于是,他在打电话,他给第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都打电话,问他们没有收到结婚请柬,他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词,重复着他的否定之词,他说那是一场玩笑,一个无聊的朋友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因为离愚人节已经越来越近了。如此荒谬的事态度在方姨那里费尽了一切心机,在男人这里却是一场愚人节前的玩笑而已。
人是荒谬的,方姨借且于一场复仇的力量发出了请柬的荒谬,从而想她运去的丈夫陷入她的阴谋之中去,然而,男人寻找到了消解这场荒谬的解说词。而且他在给每个人打电话时,都在重述着玩笑这个词汇。到后来,他的疯狂也在这种解说词中消解了。可以说,方姨散发出去的请柬就这样失去了意义。对于李水珠来说,她惟愿这些请柬失去意义,她只想隐居在此,生下这个孩子,她只想过一种从未有的平静的生活,而且,她自以为是那只手机埋在花园之后,方姨就找不到她了,目前,摆脱开方姨的监控才是她的目的,因此,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到楼下的小花园中散步。
然而,那双眼睛是需要盯着她的,如果失去了目标,那个女人的现实生活就会失去重心。所以,那个狐狸似的女人肯定会找上门来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人并不艰难,何况,这个女人她用尽了一切努力,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了李水珠,她抓住了李水苗坠楼案,这是一桩与人命有关的案件。凡是与人命有关的案件是要用命来相抵的,这恰好是一个机会,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她寻找到了替身,并开始了她的复仇行动,她怎么会轻易地放弃呢?因此,她的眼睛现在已经盯住了这座花园小区,我们用不着去研究她凭着什么样的计谋追踪到这里,总之,她来了。她追踪上了李水珠的脚后跟,而此刻,李水珠松弛地迎候着这明媚的一天,她似乎再也不用聚集所有的力气,前去对抗这个世界,一个影子就在她身边,她猛然地抽搐了一下肩膀,然后转过身来:噢,她力图想摆脱的世界又出现了,手机可以埋在花园中而终止声音,这个借助于狐狸似的呻吟和哽咽来度日的女人,这个活生生的狐狸,越过了诺大的一座城市,越过了生活中的铁锈、腐烂和霉菌,固执地抓住了她的影子并对她说:“你以为,你已经寻找到了安居的生活了吗?”女人笑了笑,露出了她的白牙,奇怪,女人的牙齿并不会因咀嚼记忆而丧失洁白和整齐,她每露出一次牙齿,李水珠都会感到:这个女人露出牙齿的时候是在出卖她的的诀窍,是在嘲笑自己,是在显示她的力量。就这样,她的力量又一次开台前来笼罩她了。 “现在,到时候了,你必须堕胎,然后再让他看见你平坦的腹部,然后跟我离开。”女人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她让李水珠明天上午九点半一定准时与她在医院见面。
李水珠并没有拒绝,她知道拒绝这个女人是愚蠢的,而且,在那一个时刻,她太了解这个女人的特质了,从她们相遇的那一时刻,她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即跟着这个女人,满足这个女人的一切动机和愿望,即成为这个女人的替身,就必须成为这个女人身体中的爬虫,沿着荒凉的世界,不停地上爬行着。
五十六
然而,这一次李水珠有了身孕。她突然失踪了,她必须在这个下午失踪,她必须保持着一个孕妇的安静、骄傲的姿态失踪,因此,她再一次佯装到花园中散步,她不携带任何东西,她已经想通了:那些衣柜中的漂亮衣物也不再属于她。她如果想出走,就必须变成一只狐狸搬出去,不从过去的旧巢中带走任何食品和累赘。
因此,在保姆打扫卧室时,她乘机离开了。她只穿着一条孕妇裙,当然,这样的时候离开,她已经想好了要去投奔一个男人。这男人恰似一个收留她身体的箱子,她只想躺到那只箱子中,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佯装缓慢地散步,因为保姆站在卧室中就看见了她的影子,佯装缓慢是为了让监控她行为的保姆安心。她脚穿平底鞋,她逐渐地向着边缘过渡,如同秋叶在风中朝着大地吹去,自从她出生以后,她就慢慢感觉到了——人之所以不自由,是因为心灵产生了阻碍自由的东西,比如,心灵可产生出一丛灌木丛,它可以刺痛人的脚踝;心灵还可以产生恐惧,恐惧是虚幻的,然而,它可以让你在顿然之间看见鬼魂。
现在,李水珠已经朝着花园小径走去,为此,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她终于看见了住宅区的后门,这是她在一次散步中意外发现的,后门被一条铁链拴着,她轻轻解开铁链,一个保安过来了。她笑着,说想到后门外的沟渠边找一种植物。保安相信了,让她通过了后门,门外沟渠确实长满了野生的草棵,她佯装在寻找,其实已经越来越远,终于走到了路边,她挥了挥手,出租车到了身边。现在,她暂时摆脱了小花园小区,用了半小时,她就到了吴学恩住的旅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说,她可以跟着他走了,吴学恩吃了一惊说:“这是真的,你决定了?”
吴学恩说这么快就离开是不可能的,最快也要到明天。她摇了摇头说明天就来不及了,要走就现在走。吴学恩看上去并非像她一样焦急不安,他宽慰她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她想她已经等不及了,明天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明天是不可想象的。在所有的哲学意义上明天都接近了虚无和不可知。而她现在需要一条明确的道路,需要选择一种向前推进的道路,当吴学恩外出买香烟时,她趁机溜走了。她已经等不到明天,保姆今天晚上就会通知那个男人:女主人外出未归家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必须今晚就离开,买香烟的吴学恩看见了她,拉住她问她去哪里,吴学恩观察到了她满脸的困惑,吴学恩说:“今晚当然也可以离开,好吧,我们回旅馆收拾一下就走。”吴学恩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了旅馆,吴学恩在收东西,他嘀咕着片言片语,那都是跟他职业有关系的言词,很显然,吴学恩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用摩托车载客的男人了。许多事情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幻着。昔日的李水珠可以无声无息地奔跑着,而此刻,她仿佛拴上了脚链,身体怎么也跑不快,从能够快速奔跑到拙笨地奔逃,生活已经散发出一次又一次变幻。此刻,吴学恩拎着箱子,他用上了箱子这也是一种变化,过去的吴学恩把一大堆零乱的杂物塞进一只行李包里,他更像民工,一个混杂在火车箱中,奔往城市的民工,而此刻,他用上了箱子,人都是在模仿中变化的。相比较,李水珠什么也没有,奔逃这么长时间了,她竟然连自己的一只箱子也没有来得及取出来,她的出走无人伴奏,只有风在伴奏着,她感觉到天开始冷起来了,从白天到夜晚的温度变化很大,而她,竟然连一件外套也来不及带出来。
所有的衣物都作抵押品紧贴在那个男人的花园住宅里,连一把梳子也没有带出来。她离开了,而且携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满足了。然而,当她和他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时,她还是感觉到了寒冷。她贴近吴学恩说:“能不能到外面帮我买一件外套。”他有些麻木地说:“已经没有时间,三分钟后火车就进站了。”吴学恩拎着那只箱子,前面候车的人已经使她身体上的寒颤减退了,然而,一旦到了月台上,风吹来了,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寒冷。为此,只有火车厢能够给她带来温暖和安全,当火车的轮子磨擦着铁轨发出声响时,她闭上了双眼,谢天谢地,她的出走成功了。为此,她紧紧地贴着火车厢中陌生人涌来的气息,紧贴着男人的气息,然后,她才感觉到饥饿。吴学恩民感觉到了饥饿,因为忙于奔逃,两个人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火车很快就到了郊区的一座小站,在暂停三分钟的时间里,吴学恩下了火车拎回来两瓶啤酒和一只烧鸡。他很快撕下烧鸡的一只腿递给了李水珠,然后启开啤酒瓶,举起酒瓶轻声说:“碰碰杯,为了我们又一次在一起而干杯。”她没有举杯,她不能喝酒,这是基本的常识,为了让孕期生活健康,她必须排斥酒精。他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她的肚子说:“这孩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她不吭声,她没有别的选择。吴学恩只带上来一只烧鸡,她必须举着那鸡腿来填饱肚子,在这一点上,她必须向吴学恩学,她必须模仿吴学恩的姿态忘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件。用牙齿分解着烧鸡的肉块,她怎么也无法完全地咀嚼那只鸡腿,吴学恩依然像从前一样保持着对肉食的嗜好,他独自一个人咀嚼着剩余的烧鸡,并喝完了两瓶啤酒,此刻,天已经黑了。他大约是困了,便开始打盹,因为临时买票,所以,已经买不到卧铺票。李水珠倚依在吴学恩的肩膀上打一个短暂的盹以后,就开始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她感觉到越来越冷,便开始后悔在奔向旅馆之前没有到商店买一些衣物,然而,她只带了些零用钱,她根本就没有筹备过这次出逃生活的全部细节,她省略了生活中的这些困境,这细节只是为了尽快地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趟火车奔往何处。而此刻,紧紧裹住她的不是衣服,而是火车的响声,似乎响声越是剧烈的时候,她的自由度就越来越开阔。于是,她渐渐地摆脱了这种寒冷,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倚依在男人肩膀里的一侧,她的过去随同火车的剧烈摆动,再一次被她抛掷在身后。她又一次像火车厢中那些进入睡眠的人一样晃动着头颈,在梦境中满足地飘荡起来。当火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吴学恩和她同时醒来了,彼此对视着,仿佛正视着他们坐在一起的现实意义在哪里,然后是下火车,她环顾了一遍月台,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地,难道这就是她奔逃着向这个世界渗透的外壳?她困惑地跟着吴学恩下了火车,困惑地被一块未知生活的磁铁紧紧地纠缠住。
吴学恩站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审视着她说:“现在,你必须跟我走,你必须跟我到医院。”她不解地看着吴学恩,她以为他病了,他并不解释,他一只手拎着箱子,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他一定是病了,人都会生病的,他也许是吃了太多的烧鸡,那只烧鸡一定是把他的胃已经撑坏了。所以他忙于上医院,她笨拙地跟着他走,在这个时刻,他上哪里去,她都会跟着他,这是命定的法则。为此,她甚至感觉到,因为终于摆脱了两个监控人而高兴,她的表情:慢慢地蒙上了灰尘之后,期待着一次沐浴。
五十七
医院的出现并不会给人带来愉快,吴学恩去挂号,然后带她到了妇产科,她费解地望着他,他说话了,他一说话就盯着她的肚子。在这一时刻,她怀孕的肚子成为了关键的问题,在倾听了一大堆词语之后,她明白了,吴学恩带她到医院是为了让堕胎,他把她的肩膀抓住,此刻,他们俩人置身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对视着,他已经说尽了许多关于堕胎的道理,他不停地要让她置身在他的语言中,去明白一个现实的道理:那个孩子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余的。多佘是因为他和她都要奔逃,他提到了李水苗命案,他竟然像方姨一样想让她缴械,成为被他的意念所奴役的女人,他竟然面对着她的惊悸、困惑、生活中交织的迷团,告诫她使劲地消除身体中多余的东西才是出路,因为他是男人,他跟这个孩子根本就没关系。如果不堕胎的话,那么他们在走向越来越密的灌木丛中去时,将被绊倒,将被意外地荆棘挂得头破血肉。她面对这人男人,几天以前,他曾经许诺过的声音变腔调了,几天以前,似乎是在细雨蒙蒙之中,他仿佛敞开一切怀抱,不仅仅接纳着她,也要接纳着她的孩子,那时候的他,显得多么地伟岸和崇高啊。
她肯定地说,要堕胎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嫌这个孩子是多余的,那么她可以离开他。为了证实她的坚决,她即刻就走。她要下楼,她要在磕磕绊绊中显示出她的自尊和独立,她已经很久没有显示这种东西了。所以,她今天一定要显示给他看:她在下楼,身体突然拙笨,她不会让他所困住,她要走到医院的外面去,即使是更荒凉和无助的世界前来奴役他,她无所谓。他拉住了她说:“好吧,好吧,由你选择吧。”她笑了,很长时间了,她失去了这种自主权,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现在,他来到了她身边说:“我们走吧。”
医院外面是一个大世界,此刻,吴学恩手里提着那只箱子,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她能够感觉到吴学恩正在犹豫不决,不知往哪儿走。他站在门口犹豫地环顾四周,她的手臂仿佛被他拎在空中。总之,她被这个男人这样拎着,整个身心都被拎了起来。
他们又落下了脚,在一座小旅馆。吴学恩说:“你不肯放弃那个孩子,你就得付出代价。”吴学恩嘀咕着,对于她来说,人的声音不过是耳边风,影响不了大局。只要她逃出来就行了,在方姨和那个男人之间,她竟然逃避的是方姨而不是那个男人,总之,谁想让她去堕胎,她就会去逃避谁。所以,她不会堕胎的,那个孩子是从她身体蔓延出来的树枝,夜晚,她不得不躺在吴学恩的身边,她把腿叉开,吴学恩伸手过来抚摸她时,被她一点点地拒绝了。后来,吴学恩大约在她的拒绝之中意识到了她是一个孕妇,便把欲望压在石头下面去。然后传来了吴学恩的鼾声,这是他的特性,他总是要打鼾的,她已经不习惯这鼾声,她侧过身去,她想,只要孩子听不到这鼾声就行了。
简言之,只要能为孩子寻找到一座避风港就行了,其余的任何一种东西她似乎都可以忍受下去。因为,对她而言,其余的任何东西都已经变成碎片了。她已经是在碎片中挺立着花姿,她顽强地活下去。当吴学恩在这座小城市铺开了酒厂的代理权时,她已经从旅馆中走出来,很长时间以来,她都希望能寻找到一种付合自己特长的职业,比如代课老师,所以,她到了旁边的一所中学,当校园中做着广播体操时,她的寻找已经有了希望。然而,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连方姨伪造的身份也留给了那个男人,刚刚被她所抛在身后的那个男人,此刻,除了紧紧地攥着她留下的衣物之外,还紧紧地攥着她的假身份证书。而且正在她身后企图寻找到她失踪的任何一种踪迹。
她已经完成了第二次交易,她已经替代方姨惩罚了那个男人,她知道方姨想让她堕胎只是为了送给那个男人一只绝望的、扁平的口袋,她的腹部如果经过了堕胎,肯定会变成一只令那个男人绝望的口袋。她退出来了,她是女性,而且已经进入了母性的角色,她无法把那个孩子推到深渊之中去,她无法把自己坚挺的腹部变成扁平的口袋。她逃出来了,在缺乏任何证件的情况下,没有学校肯聘用她,她只好又回到了旅馆。
他正在酗酒,他面前摆着几盘小菜,她一进屋,他就举杯说:“完了,因为我带着你从那座城市突然消失了,所以,别人替代了我,我失业了。”这并不奇怪,像他这样的男人可以突然变得骄傲起来,当他骄傲起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命运戏弄他而已,而当他萎顿下去的时候,他可能什么也不是。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杯子里的茶垢在变,阴沟中的污垢变成了蝇群;从白天到夜晚,我们可以把自己从鬼变成人,再从人变成鬼。他给她倒了一杯酒说:“干杯吧,让我们干杯吧。”她竟然就那样端起了杯子,她想起了继父,那是个贪杯的男人,从她见到生活中的继父的那一时刻,她就见到了杯子中的半杯白酒,继父每天都要畅饮半杯白酒。酒味飘香时,她的舌头尖也在品味。吴学恩怂恿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干杯,很长时间的辛酸仿佛在这只酒杯中已经沉淀下去了。
她头一次醉了,她的头和吴学恩的头并排地躺在旅馆的小枕头上。第二天,吴学恩起床了,他比她所想象的要清醒得多。他晃醒了她说:“我们还是离开旅馆吧!我们去租房。”当她感到酒精依然在胃里发酵时,吴学恩已经整个地清醒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男人。他拎着箱子,牵着她的手出了旅馆门。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寻找生存之地已经成为吴学恩这类男人的命运。一个人对抗不了命定的许多规则:在这里,在命运这个圆圈里,一男一女彼此搀扶着。他们失去了对抗的力量,他们只有通过搀扶才能溶为一体,所以,在那个上午,他们没有争执,没有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幽暗地争斗,他们在那个明媚的上午出发以后,找到了别人出租给他们的房子。
吴学恩买来了廉价的床被,买来了廉价的碗筷,吴学恩当她的面数手里攥紧的一叠钞票,他把钞票数了三遍说:“我还是去重操旧业,还是用我的摩托车载人。”他从旧车市场买回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他环绕着出租院子溜了一圈。她望着那轮子发呆,不久之前,她已经有了驾驶证,因为替身需要,她学会了开车,但随着替身的变更,她把驾照留在了那个男人婚房中。她只要在闭上双眼时,才能够想象在她荒谬的人生中出现的那座豪华的婚房。如果她没有肩负着替身的职责,那么,她会把衣裙中的那根拉链永远地拉高,以此在那座婚房中骄傲地生活下去。
而此刻,那摩托车环绕了第三圈之后出门了。她站在他身后目送着这个男人,在她生活的河床上,他到底是她的谁?她为什么飘到了他身边,出租房的对面,是一家小型农贸市场,当她出现在里面时,她手里拿着他给她的钱,在这个如此富有戏剧性的生活之中,她又回到了从前,她将给他买一团猪肉,然后回到出租屋为他做红烧肉,这也是她惟一学会的烹饪术了。
拎着生猪肉的她,穿越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央,她还要穿越孕期生活的残酷,而此刻啊此刻,风在吹拂着,风掀起了孕妇裙摆,风撕开了生活的极端:她点燃了出租屋的煤气,火花闪烁着,她又回到了从前的底部,这座低廉的出租屋,这些生猪肉的味道挟带着一个男人的味道。
五十八
吴学恩总是回到出租屋之后盯着她的腹部,这是圆圈中的圆,是绘画人体中的局部,也是激起他眼球跳动的风景。他似乎变得越来烦躁,他离她的腹部越来越清晰,或者是越来越近时,他的烦躁感就会越来越剧烈。于是他喝酒,他近来越来越贪杯,他借助于酒精的燃烧对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堕胎,留下这孩子你我到底具有什么意义?”每当他这样说话时,她就站起来离开,她惟一可以战胜他的武器似乎只有离开。如果她不站起来,不挪动出他喷溅出的一大股酒精之外,那么他的酒精味,将会顺着那小餐桌,沿着出租屋中小小的空间,毫不松懈地、毫不收敛地向着她的前额、面颊、胸口、腹部弥漫过来。她忍受的这种弥漫才开始,然而,自从吴学恩拉着她的手站在医院的妇产科面前,动员她去堕胎时,她就已经意识到一种活生生的现实,这现实仿佛剥离开了身体:吴学恩并不能容纳她肚子中的孩子。当然,这很正常,因为孩子并不是吴学恩的,这孩子来自于另一个男人,所以,他的拒绝很正常,只是这种排斥让她感到了一阵凄凉,仿佛一个人正在勒令让她抛弃自己身体中最秘密的血或肉一样。
当吴学恩掩饰不住排斥本能时,她的身体下沉着。在这样的时刻,她惟一的选择大约就是离开了。吴学恩伸出手去,手刚刚碰过酒杯,他学会贪杯是因为做了一段时间的白酒销售代理商,因为要不停地铺开白酒的销售点,所以,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不停地用酒杯周游他的小世界。就这样,他学会了贪杯,从他舌苔和牙齿缝中弥漫出来的一阵酒精味几乎要把她熏倒在地。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裙子支撑住了自我,她的自我虽然在他面前显得如此地渺小,然而,她是一个女人,她有充分的权利和本能维护那个孩子在她身体中的生长的权利。何况,在这里,没有方姨,吴学恩不可能变成方姨,他虽然知道李水苗坠楼的事件和嫌疑人身份,然而,他并不借助于这种隐患前去威胁她的存在。因为他不可能变成方姨,他与她的关系,当然是一种身体关系,所以,他盯着她的腹部,因为怀孕,这种身体关系已经存在着隔阂,他在夜里一次又一次把手伸过去时,触摸到的腹部总是会像山丘一样挺立着。
女人在怀孕时,可以用她挺立的山丘拒绝任何入侵的干扰。她就是活生的范例;当他的手在这里,凭借着欲望在被子里起伏的浪花中穿越,想到达她的身体中时,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触到了山丘上的荆藤。他缩回了手,收敛起了身体中的肉欲。他和她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黑夜。从床上回到床下,这是一个更现实的世界,她就像不久之前一样为他准备好 红烧肉,然而,这还不够,他为自己准备好了酒杯。
她要离开了,他拉住她。然而,这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碰撞着:他总是在盯着她腹部时,升起愤懑和忧愁。他总是不能真正地从内心世界拥住那个正在她腹部中生长的孩子。那个午后,他回来了,她正在洗澡,通常中午他是不回来的,他都在外随便买一盒饭充饥。而这午后他却回来了,此刻她正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地站在简易的洗澡房中,她正在彻底地沐浴着,他推开门,水蒸汽包围了她,他走近了她,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真正意义上的裸体了,他在水雾弥漫中拥住了她,她大声地叫唤着:“不要!不要!”他松开她的手臂,两个人都清醒地回到现实,她匆忙地穿上衣服,她有一种身体的感觉:那些像棉花一样柔软的孕妇裙,那一条条像荒野般敞开的孕妇裙,可以暂时地隔离开一个男人的欲望,可以让她的身体秘密变得隐密一些。
他站在屋里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是一个男人收回肉欲的时刻。
她忙乱地去为他准备不该准备的午餐,噢,她准备了一份豆角,准备了辛辣的调味剂,充分地想调整他大口喘气的状态。通过与这个男人交往,她已经慢慢地了解男人;男人像野兽一样漫游在世界,男人像野兽一样要回到洞穴。这洞穴中有了阴性,她们就是野兽的伙伴。她是他伙伴,而此刻,她却不能满足这只野兽的欲望,然而,她又是女人,她可以用别的东西去满足他,她忘记了一切,为他端来了酒杯,为他盛满了白酒,为他准备了香喷喷的辛辣的味道。
果然有效,他变得平静下来,他乖乖地坐在餐桌边,独饮着畅快而窒息的贪杯着,然后他出了门,她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突然,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酩酊,她想叫唤他回来,她确实已经发出了声音,然而,她为他所准备好的声音太纤弱了,他听不到,或者听到了却佯装没有听到。他越来越酩酊地走向那辆载人的摩托车。转眼之间,摩托车和他的影像消失了。她倚在门口,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男人,这酩酊的朝前扑去的男人,扑向的是一座悬崖或陷阱。她慌忙地穿上鞋子,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噢,她懊丧及了,不应该让他在后后贪杯,不应该把酒杯和半瓶白酒递给他;不应该让他的知觉在酒精中麻醉下去。
她想去追回他,只有她才有可能在这样的时刻意识到他驱车的危险。她是车手,她知道酩酊大醉以后驱车的危险。然而,他转眼就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即使她变成了一朵云,似乎也无法飘到他的速度之中去。
何况眼下她是一个孕妇,她不能奔跑,这是她置身在这个世界中保护自己的最为基本的常识,然而,另外一种常识却告诉她说:酒精具有让人麻醉的作用,洒精可以麻醉身体中盈动的意识;酒精可以让人失去清晰的判断能力。而这正是最危险的现实,然而,她的身体被绊住了,她只有祈祷着,让吴学恩顺利、平安地归来,她洗涮了碗筷,小憩了片刻,又回到了现实中,她始终感觉到一种灼热的、像蚂蚁一样的穿巡而来的现状,把她包围了。
两个小时以后,房东慌乱地叫她去接电话。电话,电话,在奔向电话之前,她的心跳动着,频律越来越快。一个交警问她是不是叫李水珠,她吱唔着,交警严肃地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叫李水珠,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交警让她尽快到市医院去,她的男友吴学恩出车祸了。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正在出租小院中的嗡嗡地震动着翅膀。房东盯着她的脸头问她是不是出了事。她点点头,她锁上门,拎着孕妇裙,她在加快速度时总想拎起孕妇裙,因为她总感觉到身体上套着的孕妇裙会把她绊倒在地。后来,她打了出租车,按照指定的医院奔去,尽管如此,在上医院的台阶时她还是被宽大的孕妇裙绊倒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走过来抚起了她,让她小心点。她感到胎儿在动,她感到身体中的胚胎朝左右滑动时,她依然在上台阶,由于电梯太拥挤了,她没耐心等下一趟电梯,她又开始上楼梯。
尽管她已经感觉到了腹部在疼痛,然而,她仍然在上楼梯。因为急诊抢救室全在四楼,因为吴学恩正在被抢救着,所以,她心争如焚,她在这一刻忽视了世界上的一切常识。所有常识都被她擦拭干净了。而当她终于上了四楼,站在急诊抢救室外面等候时,她突然看见脚踝下面的一滩血迹,它们四散而去。
五十九
血迹已经从裙装上渗出,它们像梅花一样鲜艳。然而,她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凝聚力不放在在这里,而是放在那只沉筐之中,顺着河流飘动,如果她说:慢点,那就无法到达他身边,她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她飘不到他身边去了,那个人要离她而去了,门敞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叫唤她的名字。此刻,李水苗这个名字也在急救室我外面回荡不息。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湿透了,让她湿透身体的不是汗液,而是血液。然而,她签了字,审一份死亡证书,男人失血太多,抢救无效而死亡。为证明给她的灵魂看,那个人是可以死的,可以变成灰烬,可以即刻在她眼前消失殆尽。这是生命的炫耀,它可以死,用自己的骨头破裂,用自己的心脏的结束,死亡就是彻底地告别。他挥一挥手就离开了,在那一刻,而她想化成轻烟,一个医生发现了,从她孕妇裙向外渗出的血,医生说:“快到妇产科去,你流产了,快去,我搀扶你走,好吗?”这是一个女医生,恰好经过她身边,许多人都经过了她身边,然而,他们看不到她的血液透出来,也许他们看见的只是孕妇裙子上的鲜血梅花。
她顾不了这些,她的心开始像一只花瓶般破裂了,她从前是一只瓷花瓶,而此刻已经破裂,女医生站在她身边提醒她说:“姑娘,你应该快到妇产科去,否则你的孩子就无法保住了。”女医生这样说着,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意识里渗透进了比血液还潮湿的东西,那就是尖锐的刀锋割破往外喷溅的叫喊声,一种来自血或者肉的叫喊声使她又一次忘记了自我。所以,女医生的提醒显得孤独,尽管女医生已经加快了频律:“姑娘,如果太慢了,你的孩子就无法保住了。”这个时候,她终于回转身来,用一种惊悸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为什么保不住了?”女医生叫来了两个护士。
在护士的搀扶下,她温顺地倚依着护士们的手臂,她意识到了身体有一种汹涌的血液正从子宫向外移动,那种声音可以称之为流动,喷泉似的向外流动。她的意识中现在出现了那个孩子,然而,那个孩子为什么不再贴紧她的肚皮了。哦,然后是妇产科,她躺了下去,医生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孩子已经流产了,太晚了,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到这里?”她似乎听不懂医生在说什么,她依然躺着,这白色病室是她的彼岸,她一定要在这岸上陪同孩子睡上一觉。于是,她合上了双眼,她并没有睡着,而是昏迷了,为此,医生开始抢救着她。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在那一刻,她睁开双眼,躺在了三个人一间的病室,一个护士走上前来为她量体温,护士对她说:“你因为流产而失血太多,昨天下午你昏迷了。”
流产。这个词汇显得黑糊糊的,而且具有毁灭性的打击。她使劲地伸着舌头,舌头在嘴里干燥的,正在冒烟的口腔中寻找着问号和答案,护士不得不再一次对她说:“你流产了,因为失血太多,你昨天下午就昏迷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她感觉到腹部平坦了,这是昨天那次毁灭性的灾难带来的结果。啊,结果竟然是这样,把她的腹部变成了平坦。仿佛有一辆推土机碾过来,推平了像山丘一样高高隆起来的腹部。那个纠缠她生命的负担不见了,她站起来,不顾医生和护士的劝说,因为她想起了车祸。吴学恩的车祸归咎于昨天的午餐,她想起来了,她所有的意识里,此刻都服从于争夺战的调遣,使她回到昨天的午餐桌上去。
也必须在这座医院寻找到一股轻烟弥漫:借助于那烟。她可以控制好这局面,人只有在面对毁灭性的灾难时,把自己化成烟。才能逃逸出去,这是李水苗坠楼事件让她滋生出的历史经验。经验把她推入了这样的时刻:她潜入到停尸房看了一眼吴学恩。然后开始穿越走廊,她的身体速度并不是快得发疯,相反,则是慢得令人窒息。也许,她刚刚昏迷过,她刚刚让那个小生命从她的子宫中流出来,所以,她的身体显得很虚弱。她自己掌握着身体参与的事件,从昨天到现在,俩件毁灭性的灾难已经使她不堪重负,当地站在吴学恩的尸体前,她知道,目前面临的困境使她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处理好后事,而且她观察了一下,吴学恩躺在这停尸房里比外面要安静得多。
她之所以逃逸出去,是因为她把自己当作了杀人犯。如果没有她递给吴学恩的酒杯,吴学恩就不可能在餐桌前贪杯。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如果她昨天中午没有赤身裸体的洗澡,就不会产生一种僵持的对抗,所以,她对自己说:是你杀死了吴学恩。而且你还杀死了那个孩子。她想去死,然而,不是死在医院的走廊上,也不是死在吴学恩身边,而是死在一种看不见的深渊之中。解脱是解除负担的最好的方案,她离开了,从最快的速度中潜回了出租屋,她必须换洗,必须洗干净身上的血液,否则她就会变成痕迹,这痕迹可以延续到她的嫌疑犯的身份中去。
嫌疑犯,每次她都能意识到这种负担,每一次她都在使劲地擦洗着一切痕迹,然后再开始往前行走,所以,她回到了出租屋,房东发现了她满身的血迹,发现了她可疑的磕磕绊绊。在她进洗澡间以后,房东给110打了电话,她站在笼头下面,仔细地审视着自我:腹部扁平着,仿佛让她往前冲刺而去,她听到了敲门声,她不可能蹿入灌木丛中去,何况,四周没有一望无际的灌木丛,有时候,在她感觉到恐慌无助的时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进入一片荒漠,潜入越来越深的灌木丛中,像一只兔子一样可隐蔽,远离开人的控制。然而,她却离真正的荒漠很远,有好几次,她似乎已经看见了那昏暗中闪烁的荒漠了,然而,一双手臂又将她拉了回来,伸长手臂可以抓住她的那个是女人,是男人,是死者李水苗。
敲门声不剧烈,却有节奏感,她以为是房东便拉开了门,她抽搐了一下,她在敲门声中慌乱地套上孕妇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有孕妇裙。所以,即使她流产以后,也无法在衣柜中寻找到别的裙装。警察说你身上的血迹到哪里去了?她看了一眼房东,房东的目光在回避着,她明白了,是房东报的警。
这不是出卖,而一种职责和权利,作为房东,有权利叫唤110警察,因为她满身血迹。警察进屋查看了一遍,看见扔在卫生间里的孕妇装,她就说流产了,房东看了一眼说:“不错,她昨天还是孕妇。”警察明白了事情,让她签了字,也让房东签了字。房东说:“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流产了,你男人怎么样,他一定还在医院里?”她点了点头,现在,她已经会控制局面了。
她回屋收拾一下,她似乎没有可以带走的任何东西了。这可以让她变得简洁起来,她从衣柜中翻出吴学恩的离婚证书,还找到了一本电话本,她并不想带走离婚证书,然而,她想还有电话本应该取走,因为她感觉到电话本上会有与她相联系的东西,于是,她出了门,她在发抖,房东看着她,她在房东的注视下颤抖着出了门,她知道,一旦她出了门,她就可能朝左拐了,朝左拐意味着马路越来越宽,朝着马路越来越宽的地方,她呼吸着,有可能陷进去:那是她的逃亡之路,逃亡之路是没有终结的地方的。而当她还来不及喘口气时,一个女人站在了路中央。
女逃犯六十
方姨说:“你遭遇的任何东西,我都能看到,因为你离开我的时候,也正是我紧跟你步伐的时候,这种关系使我可以离你很近,我知道我老早就已经看见了.然而, 我要让人独自去尝试这种过程。然而,我没有想到吴学恩出车祸了,我原以为你和吴学恩的生活只是短暂的,因为吴学恩根本无法接受孩子,你会因为这个孩子再一次出走。现在,我看见了你的腹部已经扁平,之前,我驱着车追赶上了你,你不可能逃到天涯去,因为真正的天涯就在我们眼前,在我追赶上你的世界里。我躲避在医院的长廊中央看见了你在流血,除了搀扶你进妇产科的医生的护士外,就是我看见了你流血。好了,让我们离开这里,这个晦气、倒霉的地方,它让你没有了孩子,然而,这不正是我们的目的吗?现在,让我们到海边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们都调养体息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们决不肩负任何一种交易,你甚至可以去谈恋爱。”方姨笑了,把李水珠拉进了车厢说:“我们走吧,你好像还有什么事情?”
“我想给吴学恩的前妻打个电话,告诉她吴学恩出车祸已经死了。”
“就这么简单吗?”
在车驱出城外之后,方姨把车停下来,让李水珠到旁边的一家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她决不动用她的手机,因为这里编织着一桩新的人命案,它虽然出自车祸,却散发出血淋淋的腥味。她甚至不愿意听李水珠打电话的内容,也许她对这种主题不感兴趣。李水珠站在公用电话亭中,那像纸箱一样的世界里,她启开了吴学恩袖珍电话本,翻到了写有他前妻电话的那一页,当她肯定了自己的决定是正确无误的,是可以让她抛下负荷逃离海边休养而去的方式以后,便拨了那个女人的电话。电话比她想象的容易接通,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为此,她同样把自己已经呼啸过的、绝望的声音输送过去,而当她说出吴学恩出车祸时,她听到接电话的女人尖叫了一声,接下来,她把吴学恩死后的困境告诉了她,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她坐在车厢中,她闭上双眼,她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在打电话之前,她似乎依然被吴学恩躺在医院停尸房的困境所笼罩着,她觉得自己不该把一个死去的人抛弃在那里,她应该去安葬他,然而,她个人的力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地微薄,而且她的身体刚流产而显得无限的虚弱。最为致命的是他害怕去面对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这个男人的死跟她有着密切的关系,她总是看见那个午后的时刻,害怕去面对递给吴学恩的那只酒杯。
她在内心悄然地开始了忏悔,是她害死了吴学恩,如果她不跟着吴学恩私奔,那么吴学恩就不可以死。此刻,她萎缩地闭上双眼,方姨正放着轻音乐。转眼之前,她们已经来到了一座海滩上,方姨开了两间客房,并把钥匙给了她。方姨说:“忘记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吧,忘记吴学恩的事件吧,我们会活下去。”这时候的方姨似乎又一次让她重新感受到了一种母亲温柔的力量,她依傍着这种力量,方姨递给了她一只箱子,告诉她说,这箱子里所有的衣物都是为了帮助她告别刚刚发生的一场不幸。并鼓励她洗一个澡,尽快地穿上这些新衣服,然后到海边去散步。她进了房间,她只想睡觉,她要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她要用独处的时间来修复她身体中两种剧烈的疼痛。前一种疼痛是从她的身体中割下来的血肉,那个孩子的胚胎已经从她身体中离去,所以,她身体中都是疼痛,缓解这种疼痛的最佳方式就是入浸到时间的河床中去,她愿意变成虾或者鱼,或者变成青苔。后一种疼痛并不像前一种疼痛一样剧烈,然而却是一种忏悔式的撕裂,她时常感觉到那个男人垂死的目光在望着她并在拷问她,为什么递给了他酒杯?
她还未沐浴就躺下去,在如此之快的时间里,那个房东已经找到了她,出事的交警已经找到了她,医院的工作人员已经找到了她,她不仅抛弃了流血时的孕妇裙,她还抛弃了一个死者。而且,她没有任何证据留给她们,除了房东对她的形象回忆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而且她心存侥幸,希望吴学恩的前妻能够出自一场婚姻的关系,到医院去料理后事。她睡着了,客房的下午顿然之间变得像夜一样昏暗,她睡到了第二天上午,便听到了方姨的敲门声,她起床了,她似乎用不着去睡三天三夜,洗了一个温水澡,那些仿佛从轻柔的玫瑰花中洒在肌肤上的水滴极有疗伤的作用。
送给她的贴近她身份的衣装,是方姨与她形式的傀儡关系中一种方式,现在,已经到了第二天了。方姨说:“我要让你摆脱溺水生活,我要让你押脱你的阴郁,我要主你就像从前一样漂亮迷人。好了,对着镜子,然后穿衣、化妆,然后,我们到河滩上去散步。”方姨轻轻地把门关上,她开始启开箱子,她又一次看见了巴黎时装,那些扔在她做第一次替身时的那个男人衣柜中的时装,曾经使她赢得那个地产商人的爱情。那个男人似乎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送给她。然而,在现实的意义上来讲,豪华的婚房和高贵的轿车是人们追求物质生活的第一目标,男人如此轻快地就满足了她的目标。然而,方姨却不断地说着撤离,我们要尽快地撤离,背叛他,我们要残酷的背叛他。
在撤离与背叛之间,她们确实让男人经历了一场骗局,她抚摸着巴黎时装的手在轻轻地移动,仿佛赤裸的身体在光滑的丝绸上滚动,她穿上衣服,面对着穿衣镜,她心灵生活中的那些像支朵一样的荡漾的阴郁,正在游离她的身体,之前,方姨陈述过阴郁这个词汇,它装满了乌云滚动后抖落下来的云块,它压在她胸口,腹部和脊背上,它可以压住她整个的身体。于是,时装来了,那些令全世界妇女生活产生花朵和香味的巴黎时装已经被她的手一件一件地从皮箱中拎出来。
她想起了另一种拎起来的方式,不久之前,吴学恩一只手拎着箱子,另一只手却拎着她的手臂,她和他就是这样开始了出走私奔的仪式。一个男人退到幕后,那是黑漆漆的幕后,那是一块裹尸布的幕后,然后永诀而去了。一阵痛楚再一次袭来,那个喜欢吃红烧肉的男人,如此之快就被裹尸布带走了。
噢,散发出香味的巴黎时装现在已经穿在她身上,而她的手扣上了衣扣时,她又一次触到了扁平的腹部,她是女人,她本可以做母亲,然而,一个孩子在子宫中生长的权利却夭折了。方姨在叫她,她们下了楼,朝着海滩走去。方姨说:“世界太蔚蓝了。”于是,她不断地抬起头来,世界确实太蔚蓝了,方姨同样也穿着巴黎时装,而且她刚烫过发,一个女人快到五十岁,却像年轻的女性那样披散着波浪似的长发,这当然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她扁平了的身体,已经把那个孩子送走。她,方姨再次回来了,他的存在永远在触及着,并威胁着她的心灵和现实。而此刻,她们看上去是在休假,她们似乎终于有了假期。
这假期荡漾着海浪,她的鞋子、裙摆,乃至器官都被水浪洗涤着。
方姨说:“让我们松弛自我,在这个世界里,你甚至可以去恋爱。”她仰起脖颈,她跟何人去恋爱,她有什么样的心境去恋爱。她冰冷的目光深入到水浪中去,而且她的目光正避开每个人的目光。”
六十一
这假若刚度完第三天,就被方姨收回去了。在方姨手里仿佛攥着一只口袋,她可以随意伸缩在那口袋里,当方姨敲开门瞟了一眼正在恍惚的李水珠时,那只口袋被收紧了,她现在要把李水珠收回到那只口袋中去,只要她肯收回,李水珠必然是那只口袋中的傀儡。她说:“三天时间已经改变了你,这就是女人。现在,让我们走吧,让我们先去看一看那个男人,他一心一意地想让你生下那个孩子,他在秘密地寻找你。让我们去看他一眼,就一眼就够了。然后我们要去见那个萨克斯手,他是最后的目标。我之所以把他留在最后,是因为我对他的仇恨并非那么深刻。”方姨在刚结束了海边的休假之后,急急忙忙地把李水珠控制在她的生活之中,并再一次提醒她说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不仅仅你渴望着自由,我也渴望着自由,让我们获得身心自由的时刻已经降临了,现在,让我们向前冲刺。”
驱车的速度解决了距离的浓荫,一片又一片的被烟雾罩住的浓荫就这样在车轮下散开了。她们很快回到了那个男人生活的城市,在方姨的计划中,这是第二个男人,这个男人给方姨留下了最深的伤痛,方姨每每谈及疯人院身体都会抽搐,方姨触及到的那些碎片越来越锋利,可以切割开任何有生命的身体。
轿车来到了自己的位置,黑夜打开了它的大门。她和方姨坐在轿车上,她们关闭了茶色的玻璃窗,静候着。这曾经是李水珠出入的地方,不久之前,她随同一辆搬家的车来到这里,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她按照方姨的计划为那个男人怀上了孩子,并与那个男人用伪装的证件领到了结婚证书,自从认识了方姨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开始接受了方姨的伪装,为了做替身,她包中任何证件都必须被伪造者所改变,那些伪造者躲在生活的暗处,他们满足了方姨的愿望,为此,方姨曾经低声自语、炫耀着:“我要让这些伪造的卡片儿贴到那些男人的眉心上去,我要让伤害过我的男人尝试到痛苦的负担是什么。”而此刻,从夜幕中走出了一个男人,他酩酊大醉,他被一个女人搀扶着,那个女人越来越清晰了,她剪着齐耳的短发,看上去纯朴天真的脸庞,像蓓蕾一样饱满。她就是那个男人的保姆,她用整个身体搀扶着从轿车上下来的男人。方姨笑了,嘀咕着:“他酗酒开车……”李水珠更多地是在注意那个保姆,这女孩曾像特务一样窥视着她,并在男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出卖过她。如今她出走了,这个女孩留了下来。方姨突然产生了一个诡计,问她是不是还有钥匙?她说钥匙早丢了,在她跟吴学恩出走的路上,就被她抛弃了,因为那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回来。方姨突然说:“现在,你去敲门,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突然让他感觉到惊喜之后再发疯,你一定要替我看到他发疯的模样……然后,你跑出来,我等候着你。”方姨就是方姨,在她所仇恨的男人面前,她就像一只大公鸡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叫喊,尽管那喊声被她压抑着。
现在,已经是静谧的夜晚了,方姨帮助李水珠简单地化了一下妆,方姨说,在这个时刻化妆很重要,她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保姆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一种纠缠关系。所以,她低声承述着她的用意:“这男人,肯定是受不了你抛弃他以后的孤独感,肯定是无法忍受他被你所愚弄的时刻,所以,你一出现,必定会让他感受到风暴,我们必须制造风暴,你瞧一瞧,那房间肯定是卧室,他一定躺在床上,那个小保姆一定守候在他身边,而在门外敲门……开门的一定会是小保姆,哦,你如果不丢弃钥匙多好,你如果把钥匙插进锁孔,这时候,你进去多好……”李水珠突然想并没有丢弃钥匙,钥匙本来被丢弃了,但是她又捡回来了,因为她把男人的钥匙跟父母的钥匙拴在了一起。
理由就是如此地简单,方姨笑了,她笑得很煽情,充满了一种阴谋的搏斗。她从包里摸出了钥匙,她像是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因为接近自己的骨头,似乎更接近那种碰撞声。李水苗坠楼时,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那身体就飘下去了,也许雾一样更轻地落在水泥地上。所以,她总是问自己,李水苗的身体为什么那么轻地落下去?为什么化成了僵尸。在门口,她赤着脚,因为方姨说要尽量保持蹑手蹑脚姿态,要尽可能地像猫一样出现。
她在这一刻不是把自我变成狐狸,而是要变成猫,因为只有猫的脚步声是悄无声息的,她拎着鞋子,然后又放在门外。门被打开了,在这个如此富有戏剧性的场景之中,她必然只可能是一只猫而已,她像猫一样聆听着四周的声音,她是替身,她早已经能够进入这角色,并把这角色演驿下去,她太了解方姨的用意了:方姨想让她在这个深夜,突然潜入男人的房间。在她的腹部被铲平以后,推土机离开了。她要站在男人的身边,在这里,她极有可能作为方姨的替身,使那个男人倒下去。逼使那个男人停止一切呼啸。让男人因为女人而受到惩罚,因为无法抵制住欲望,而受到内心的撕裂,这正是方姨的目的。
于是,她赤着脚顺着楼梯上去,不留下任何回声,甚至她用手阻止了从衣服的皱褶中发出的响声。现在,她上了楼,那个保姆正在沐浴间里洗澡,她一定是用了蒸汽淋浴房,曾经她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这舒服的蒸汽淋浴房打发过那些充满希望而又无耐的时光。那时候,她是这个男主人屋里最有地位的孕妇,在那个男人让他搬迁之后,男人对她的审判和猜疑也就减弱了,因为这个近五十多岁的男人渴望着女人为他生育。
如果她不是替身,很有可能她是为这个男人延续烟火的女人。现在,她贴近了浴房,从房间里传来了那个保姆的歌声,那歌声仿佛挣脱了她身份的外衣,在蒸汽浴房中,可以感受到她全身裸露,她之所以忘情地唱歌,裸露是因为——房间中原有的女主人消失了,出走了。李水珠久久地站在门外,她费力地研究着女保姆,她仿佛刚刚品尝到了甜食,一下子显露出了身形,她甜蜜地哼着歌,然后正在关闭浴房的开关。保姆即将出来,李水珠退到了窗帘之下,这三层窗帘已经足够她回避了。
在这样的时刻,她不想跟这个乡下来的女保姆面对面地相遇,她藏在第二层窗帘之间。保姆赤身裸体地出来了,谁给了她这种权利赤身裸体地周转着?随后她又赤身裸体地进了男人的卧室。很显然,这权利是男人给她的,门半掩着,仿佛半掩住世界的一半幽暗:这个年轻的保姆替代了她。此刻,她想退出来,她不想再见到男人。看起来,她的消失或存在都已经对这个男人失去了意义。所谓意义在她出走的那一刻已经消失了。从半掩住的门缝中传来了呻吟,那个保姆占据了强有力的优势,充分地替代了她。对此,她在这里是多余的,甚至方姨所密谋的阴谋对于男人来说同样是多余的。为此,她从第二层窗帘中钻出来,她的头发上浸濡上了这房屋中含混不清的气息,她再也无法再呆一秒钟了,甚至是半秒钟也无法再呆下去。她赤着脚,这权利已经回到她自身,如果说那个女保姆的赤身裸体是男人给予的,那么,她的赤脚却是与生俱有的。
这权利来得如此之快,她要走了。她要从这个令她的身心疲惫万分的世界中撤离出去。她把钥匙留在茶机上,她赤脚移动而去,在外面,有一个女人,她就是方姨正等待着她。方姨已经习惯于在这样的时候等候她的到来,所以,她钻进了车厢,她拎着鞋子钻进了车厢。
六十二
“好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男人他正在堕落,你一消失,他就彻底地绝望了,所以,男人在绝望时最易堕落,他与小保姆有染是自然而然的一件堕落之事,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击败了他。以后,这小保姆将纠缠住他,这小保姆的劣等教养将替代我们去惩罚他。这个结局比我想象之中的好多了,比你站在他面前,让他看见你扁平的腹部好多了。男人是多么易于坠入深渊啊,这就是深渊,瞧,他卧室中的灯光已经熄灭,他和小保姆沉入了深渊的梦乡。所以,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座城市逗留了,我再也无法呆下去了。”方姨启动了方向盘,之前,会在一侧的李水珠简明扼要地述说了她看见一切的场景,方姨把这一切归于男人的堕落,这个故事看来已经在这里结束了。
噢,最后一个故事正在被揭开,李水珠仿佛已经置身在舞台上,这舞台已经离她越来越近,当她在车上睡了一觉以后,方姨唤醒了她说道:“轿车已经进入那座城市,我们已经离萨克斯手越来越近了。”就在这一刻,方姨突然感觉到了身体不适,她在轿车中休息了片刻,然后把方向盘交给李水珠。方姨躺在旁边,她不时地按住腹部,那里有轻微的阵痛,她问方姨需要到医院吗?方姨摇了摇头说:“我身体的不舒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然后她沉默了,她似乎不想再谈论自己的身体,那身体蓄满了方姨的一切历史枝蔓,李水珠仿佛看见那些枝蔓下是流水,那些因欲望而变得并不清澈的流水——会不会钻进方姨的血液中去呢。当方姨闭上双眼时,她的脸上的粉脂似乎变得开始斑剥起来,这使方姨看上去显得比以往更憔悴一些。
李水珠驱着车想起了那个房产商人,他送给她的那辆白色的轿车,如今已经沉入在大海,她因那个男人而学会了开车,这不仅是一种技术,更是一种速度。这个世界需要速度是为了体现善变的魔法,就像女人需要速度是为了体现善变的魔法。就像女人需要曲线是为讨好男人的眼睛一样。速度越来越快时,身体仿佛已经蹦跳在茫无边际的白云朵之上,李水珠啊李水珠,她把自己变成了潜游在另一个女人身体中的鱼儿。如果她想呼吸,依赖的是这女人抛给她的诱饵。
这诱饵自始至终都是悬挂在垂杆上,为了获得一种自由,她正尾随着一个女人进屋,这座城市有这个女人的房产,女人带她进了屋。这屋子她呆过,但没有多久她就离开了。离开是为了回来,她吁了一口气,这是最后一次了,方姨从回来就像一头野狐一样开始周转出去,毕竟她们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很长时间了。到了傍晚,方姨回来了,方姨的神态铭写着讥讽,她沏了一杯咖啡开始了这样的谈论:“萨克斯手正在闹离婚,那个跳舞的女人在新婚燕尔之后就背叛了他,听说他可怜极了,把房子留给了女人和另一个男人通奸,自己在外面租住一间房子,这正是一个极好的时刻,是你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刻……”方姨笑了,她说累了,想睡一觉。也许是觉得无聊,李水珠驱车出了屋,方姨已经把车钥匙给了她。方姨说:“你尽可以驱车出去了解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的萨克斯手有待于你去攻击,这就是目标。”方姨确实累了,她拉上了窗帘,几天来一直在床上睡觉、看书,方姨突然喜欢上了光线暗淡的房间,突然喜欢上了足不出户,然而,李水珠已经观察到了,方姨总是用手轻轻地抵住腹部,因为方姨的腹部一直发出轻微的阵痛。
李水珠驱着车已经离萨克斯手的出租房越来越近。自从李水苗坠楼以后,她总是被一个女人支配着到达越来越近的目的地,从而让她有可能越来越近地摆脱坠楼案件。她是在萨克斯手结束一场演奏后追踪上他的,他驱着车,那辆车已经很旧了,隔得很远,都可以倾听到车身所发出的零碎的躁音。车子进入了一条窄小的巷道,李水珠也同时进入了巷道。他把车停下来,路面上布满了水洼,然后开车门下来,他似乎变老了。她后来才知道这是萨克斯手的最后一场演出,已经有新的萨克斯手建立的年轻乐队替代了他,那只算得上随风飘零的乐队突然瓦解,那些在他乐队中还显得年轻的队员离开了他,前去寻找新的乐队。他的婚姻瓦解了,他的乐队也瓦解了,在她看来,——萨克斯手已经失败了,在这样的时刻,她不忍心再去作替身份伤害他。她把这一现实想转述给方姨,方姨去医院,她在等待她,方姨近来总是来得心神不定,她最后还是下决心去医院。方姨去医院已经有一个上午了,她做好了午饭,平常,她们像一家人,外人看她们是一对母女,这正是一种傀儡关系可以延续下去的奥秘。她们扮演着生活中最贴切,朴实的角色,她们外出时部是走得很近,那是一种时常被一个目标所统治的距离;她们在这座城市保持着她们显得华贵的身份,方姨想让别人知道,或者说想看见她的人知道,她过得很幸福。只有回到房间时,她们会撕开一切伪装,撕开一切华美的衣装。方姨回来了,她烹饪好了豆芽、西红柿炒蛋、黄瓜汤,这是美容食品,也是方姨追求的简单明了的菜谱。方姨对自己的饮食控制得很有节制,她总是告诫自己也告诫李水珠:“我们是女人,所以,我们务必像审视时间穿梭一样审视我们自己,如果失去曲线,我们会被所有的人抛弃,包括我们自己。”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异常地挑剔饮食,为了曲线,为了那种在镜子子中被自己所看见,在人群被别人欣赏中看见的曲线,她补充着丰富的维它,同时也抛弃多余的油腻之物,她接受了色泽鲜艳的菜蔬,这是补充她身体曲线的营养品。
方姨回来了,她的脸庞突然之间变得像黄瓜一样拉长了。她进屋脱去了外衣,她带回来了一瓶红酒,那是一种新产品,用纯高原的黑葡萄酿制而成,她启开了瓶塞,端坐在餐桌前,她要干杯。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了,刚开始时,她们有情绪坐在餐桌前喝上一小杯酒,然后在酒杯靠近嘴巴时,方姨说话了。她用语言制造了她们走在一起的极端化的世界;她用语言,那已经被酒精溶化的、带有轻度酒精的语言,缔结了一种藤幔,并让李水珠穿过它们的支架,顺从于她的牵制。于是,就这样,就像任何黑白、红蓝的溶合点一样,它们相缀在一起了。
而此刻,碰杯是为了什么?方姨的脸已经拉长了,变成了一条暗绿色的黄瓜。她碰着杯,是时候了,应该向方姨说出实情。李水珠想借此寻找到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比任何时候都充分:那个萨克斯手把一辆破旧的车开进了水洼里,这就是命运的转折点,因为在那个夜晚,萨克斯手的最后一场演奏结束了。他的乐队瓦解了,再也用不着去对抗这样的男人,再也用不着用充满诡计的手段进入他的生活了。她的替身生活因此而结束了。
方姨吃了一惊,她自语道:“不可能,他怎么会把车开进水洼里去,他怎么可能结束一次演奏,他怎么可能瓦解他的乐队?”方姨碰着杯再次自语道:“我不相信这一切,你在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你想因此逃跑吗?”方姨从她手里收回了车钥匙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趁我去医院的时候逃跑,因为你有了交通工具,可你能逃到哪里去呢?我要收回我的车钥匙,我要收回我的钥匙,然而,我却不会收回你与的关系,因为时机未到,好了,让我们碰杯吧,祝贺我们已进入了尾声,我们快接近最后的目标了。”
六十三
目标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这一次,方姨同李水珠驱车向着那家饭店演奏的娱乐厅奔去,在很长时间里,那个萨克斯手就是在这饭店的炫目的灯光之中演奏他生命的音符。方姨不肯相信有人可以替代他,因为在方姨心目中,萨克斯手已经在他的位置上占据了高峰,并会坚守住那座高峰,他是不可能被替代的,因为他一生抛弃了平庸,她是被他所拚弃的第一个女人。一个敢于毫无休止地拚弃平庸的男人怎么可能被别人击败呢?尤其是在他所演奏的舞台上,他那么炫目,成为了别人的偶像。所以,方姨要亲自到现场证实这一切。在现场,在一群正在打发时光的男女观众面前,小小的演奏厅里已经出现了静谧,就连观众也不发出嘘声。她们坐在观众群中,方姨像是在期待着。当然,李水珠已经不抱有幻想,因为她已经证实过了,当那辆车沿着水洼地前行时,一个已经耗尽了元气的萨克斯手走了出来,差一点绊倒在黑夜面前。这显然是失败的例证,她还要证实什么呢?
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观望,有可能的话同方姨解除傀儡关系,然后一有机会撤离出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她的命运会怎么样,她并不知道,她依然坐在方姨的一侧,她们看上去显得华贵而优雅,她们的形象完全匹配这座五星级饭店。四周散发出维持着这座演奏厅的一切等待。人们需要演奏,人们也需要乐器和萨克斯手,因为人们需要在被时光所耗损的身体中,注入一些音符,人人都需要那些可以放纵也可以收敛身体疼痛和欢娱的音符。所以,人们等待着,喝着美酒、咖啡、苏打水在等候。
李水珠要了一杯咖啡,在这样的时刻,她感到头轻脚重,幸好有沙发椅托住她的身体,她在静观时局的变幻,她希望演奏台上出现的是那支年轻的乐队,这样,她的等待就会充满希望。同时,她也盯着方姨的脸,这个时候,方姨的全部神经已经崩紧,那是一根钢丝,横穿在舞台的中央。此刻,方姨的脸经过化妆已经不像黄瓜那样拉长,淡淡的脂粉使方姨看上去依然显得动人而眩目。
以致于让李水珠费解:方姨为什么经历了三次婚姻,像方姨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不能跟男人构成一条永恒的纽带。许多人都可以抓住的那根纽带为什么与方姨无缘?
年轻的乐队占据了人们的视线,此刻,方姨欠起了身体,有什么障碍物似乎挡住了她的视线,其实,此刻,她比任何人都多了一种期待,她使劲望着前方,仿佛那里出现了一个黑洞,她坚持着自己和信念,一旦这信息被摧毁了,那么,方姨就会失去一种精神:因为她确信她所惩罚的那个萨克斯手就要来了,就要穿着黑色的演出服装上台来了。突然,一个年轻的,披着长头发的小伙子走上台来,向着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始演奏,方姨的头开始朝下垂落,她似乎无法与这个世界相互融合。
因为她来此地,只为了看见一个男人的存在。简言之,在方姨的整个精神世界里,那个老萨克斯手应该永远大红大紫,因为那是一个永远与平庸作斗争的男人。她此刻失望地垂下头去,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是那么年轻,那么甜美,那么骄傲,那么前卫,他自然可以替代她的老萨克斯手了。看到方姨的头垂下来,那显得沮丧的头,那被摧毁的精神的头颅,突然垂下来,李水珠抑制住自己的快感,她知道惟其如此,她才可能尽快地脱身出去,然而,她不会让这种快感泄露,她觉得同方姨在一起,就是同一只野狐在一起,既然如此,她时刻提防着,因为方姨是不会罢休的。
然而,对于一个已经失败的男人,方姨还值得去惩罚吗?在李水珠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又被光泽照射着,那是几小团从有皱褶的饰物中散发出来的光泽,它照射着这个问题,并使这个问题耸立着。当方姨同李水珠撤离时,这个问题正受到重视,在饭店外面,当她们头顶着夜色向着轿车走去时,方姨突然让李水珠驱车,让她带路:她想在这个夜色弥漫的时刻,突然出现在那个男人身边,她想在这个男人败退的时刻,躬身走到他身边卖弄她的精神世界吗?
李水珠驱着车,她似乎只理解方姨的一部份,她知道,萨克斯手的失败让方姨感到空虚和失望。此刻,她似乎作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当轿车在夜色中来到了出租屋外,李水珠告诉方姨,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就是从这里走进去的。方姨呼吸着从下水道涌上来的臭味,她触及到了一个底层的世界,然而,那个眩目的萨克斯手竟然已经与这个世界相融在一起了。
突然,一个男人跑着,手里抱着一只萨克斯正从街灯的照射下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方姨闪在车身之后,她并不想现身而出,她也许已经隐蔽惯了,她并不习惯这种现身,在一个已经失去的世界里,已经被羞辱过的婚姻之中,她已经走出来,当她费尽一切心机,想对抗这个大红大紫的萨克斯手时,意想不到提这个男人却像五彩纸屑一样在一场风雨之后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
男人朝前踉跄着,不久之前,他还那样眩目,他还被无数的喝彩、掌声簇拥着,而如今,他怀里的那只萨克斯仿佛失去了位置,仿佛布满了锈迹,方姨候在车身之后,在她等候的日子里,她没有料到,那个男人却看见了李水珠,他踉跄着走过来对李水珠说:“你是听我演奏的观众吗?你是我的观众对吗?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听众来找我。”他已经完全记不得很久之前出现在他身边的李水珠了,他把她忘记理由当然很简单:那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而且游戏的时间如此短暂,他理应把她忘记。在过去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场游戏,也许都会被他所忘记。因为,在一个男人进入明星状态时缔结的任何一种游戏都只是过眼的烟云而已,它绕着他一圈之后,虚无地消失了。
这个男人并没有完全消失激情,他突然抓住了李水珠的手臂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单独为你一个人演奏。”李水珠想退出去,她不想让时辰再一次挥霍,然而,萨克斯手却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松开,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就在这时,方姨却驱车离开了,她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方姨想让她留下来,所以方姨离开了现场。方姨再一次让她沦陷在了男人的身边。她在那天晚上随同萨克斯手进了屋,然而,当萨克斯手刚一演奏时时,旁边的邻居便来敲门了,除了房东之外,还有出租房屋的人,他们抗议这个男人影响了他们的夜生活。因此,那只萨克斯只好关闭了声音,男人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知道,我过去拥有很大很大的演奏大厅,你知道的,我拥有很多的观众和崇拜者……”
李水珠就要离开此地了。她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车,方姨正等候着她回去,每当面对方姨时,她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快结束了,这种关系快到终点站了。她随时等候着方姨对她说:“你走吧,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然而,这句话始终就没有从方姨的嘴里说出来,方姨听完了她的讲述之后,一声不吭地进了浴房,她并没有在方姨的脸上看见任何一种表情,而在以往,每当方姨听完她讲述时,方姨的脸上涂满了那些符号:颤栗、讥讽、喘息、嘟嚷、呻吟和装腔作势。
六十四
方姨总有精神焕发的时候,她的所谓神经经过一夜睡眠之后,就像强劲而带刺的仙人球球出现在你眼前。方姨说:“他萎顿了,可我并没有萎顿,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萎顿下去。现在,到我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了,不是吗?如果他能认出我来,那么,所有的戏将由我独自一个演下去,相反,如果他认不出我来,这很有可能是萨克斯手一生中见过的女人的面孔太多,累积起来,无法计数……所以,我有一种预感,他认不出我来了,那么,你就要留下来。”她们就这样顺从于生活中的藤幔,果然就像方姨所预料之中的那样:萨克斯手患上了失忆症。那个上午,她们出现在萨克斯的出租房中,方姨特意打扮一番,让自己回到多年前的装束之中,那时候的方姨朴素而雅致,就像一朵兰花样绽放着成熟的香味。
这是首例,方姨出在在她想报复的男人面前,并用几十年前的称呼叫唤着萨克斯手的名字,那是一个亲切的称呼。萨克斯手却麻木地张望着她们,突然动了灵感,端来了客厅中惟一的凳子嘀咕道:“你们是来听我演奏的吧,我猜测对了,你们一定是我的观众,噢,很久以前,我拥有一座很大的演奏厅……”李水珠又一次听到了上次见面听到的语言,为此,她断定萨克斯手在上次见而面以前就已经真正地失忆了。无人知道他为什么失忆。一个人被人忘记得如此之快,即使在这个曾经大红大紫过;即使这个人演奏过的音符已经支配过人们的心灵生活史,这个人依然要被人们忘记。因为在这个被人忘记之前,一种强悍的力量带来了一支新生的年轻的乐队,他们替代了一个老萨克斯手已经生锈的乐器;他们真实而有效地替代并战胜了他,观众的眼球向着更年轻的萨克斯手移动并为之吆喝着。就这样,老萨克斯手抱着他孤独的乐器,从幕后隐退出来。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失忆症开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幸福的失忆症,是为了告别宴会而产生的失忆,所以,他丧失了对前妻的记忆,就这样,方姨可以站在老萨克斯手面前,她展示出了一种抚摸状态:其实,她想抚摸那管乐器,她想知道,那管乐器是不是果真生锈了?许多东西都在生锈,导致事物生锈的是时间。比如,经常被使有的一件东西,无论是闹钟也好,匕首也好,发卡也好,电话机也好,它们都会在四季轮转中想法子生锈,就连我们的大脑也会生锈。比如,李水珠的母亲,每当想到母亲的时候,李水珠就会感觉到母亲的大脑循环器出了严重的问题,所以,它们变得萎谢了,提前萎谢下去。
方姨的手从未这样颤栗过,她伸出手去抵抗那乐器自语道:“还是从前的那乐器,很久以前,我曾经想干一件蠢事,想把这管乐器砸碎当萨克斯手嫌我平庸时,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外遇……噢,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把这个女人忘记了,正是那个女人的存在导致了萨克斯手彻底地撕毁婚姻证书。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她呢?为什么已经忘记她了,其实,我应该记住她,我应该清醒地知道让我失去婚姻的不是萨克斯手,而是这个女人。”方姨突然冷笑了一下,缩回了手,对李水珠说:“我现在已经寻到目标了,让我们去见那个女人吧,我记得她是灯光师,她在一家戏剧团工作,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当然很年轻,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年轻。年轻就是极好的诱饵,当垂钓者坐在岸边钓鱼时,如果他们抛在水里的是一些鲜美的诱饵,那么,鱼儿迅速地在上勾。”
这个故事并不新鲜,却已经发生了。已经被方姨所忽略过的一次往昔现在正历历在目,如电影屏道一样敞开着:方姨第一次感受到那个女人的存在的时候,是在男人的乐器箱中发现了一张手写的电话号码,这并不奇怪,方姨并不介意,在她启开乐器箱擦洗灰尘时,她经常会发现各种各样的名片。而在之前,他们的婚姻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磨擦。萨克斯手嫌她的指甲油太艳太俗,嫌她叉开的裙子流行着一种媚俗之气。所以,她当然在努力地在弥补这种间隔,她总是在悄无声息之中替萨克斯手擦洗干净这乐器上的灰尘,她的良苦用心在告诉萨克斯手,她并不平庸,她热爱那乐器箱中飘动而出的音符。哪知道,那张手写的电话号码被她在无意识之中抛进了垃圾桶,当萨克斯手在一个夜晚归来寻找那手写的号码时,萨克斯手大声说:“你知道那电话是一个年轻女人写的,所以你嫉妒了,所以你销毁了它。”
方姨第二次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是在一个黄昏,电话响了,一个女人打来了电话,要找萨克斯手,她解释说萨克斯手正在洗澡,哪知道,她刚说完话,萨克斯手就越过了洗澡间,裹着一根大毛巾夺过了电话,萨克手坐在电话旁边,无视她的存在低声地跟那个电话中的女人约定着明天见面的时间。方姨无法听见已经约定的时间和见面的地点。然而她知道,明天的明天,萨克斯手要去会见一个女人,她核对了一下电话,那手写的电话号码并没有真正地从垃圾桶中消失,在那次争执之后,她便把手伸到了垃圾桶,她很庆幸,自己家的垃圾袋没有被她很及时扔出去。就这样,那张电话号码已经被西红柿红色的皮裹住了,又被她撕开。她悄然地留下了电话号码,现在一核对,竟然是同一个电话号码,于是,她的心计像看不见的攀援在黑夜深处的瓜蒂一样延伸到明天。
明天意味着嫉妒的火焰已经熏倒了她,所以,她观测着一切:临近黄昏的半小时之前,萨克斯手便开始将手伸出衣柜。男人像女人一样在约会之前也要装扮一番。这种不愚蠢也不聪明的常识使她充满了快感,因为她在这个黄昏将作为影子,时刻跟在男人身后。萨克斯手穿上了他最喜欢穿的黑色的羊绒外套,在那个冬天,方姨阴郁的心灵就像那件外套一样穿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体上,她变成了一道影子。这并不是第一次,之前,她跟别的男人的婚姻中,她曾经有过影子的经验。
萨克斯手出门了,他骑着一辆自行车,那时候,萨克斯手还没有轿车。方姨也蹬着一辆自行车,萨克斯手朝着一幢住宅大院进去了。接下来,她刚想进大院,门房的老头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说找戏剧团的灯光师。老头说,灯光师有好几个,你找哪一个呢?她愣住了,此刻,她看见了萨克斯手朝着一号楼上第一单元进去,她随手指了指,老头现在明白了,他说:“进来吧。”她进了院子,把自行车停在楼下,男人已经朝着楼上去了,哦,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灯光师所住的地方,她屏住了呼吸上了楼,那道门张开合拢,只用两秒钟,她下了楼,她是一个静观者,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她不会轻易出场。
方姨第三次感受到了那个女人存在是在一个夜晚,萨克斯手打来电话,告诉她因为乐团演出太晚,他就住在饭店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外过夜,方姨那怀疑的神经突然像盘桓在房间里的电线一样触到了电流的力量,她出了门,她蹬着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往前追赶。她要追赶上萨克斯手的影子,她要验证这个男人有没有撒谎。那天晚上,她站在灯光师门口敲门,如果门开了,她就进屋,她要不顾一切地站在灯光师面前,不仅仅审视她的存在和她的脸,也要审视灯光师的房间,如果萨克斯手不在灯光师的家里,她就向灯光师解释说她敲错门,对不起,她要寻找一个男人,但她敲错门了,对不起。
六十五
方姨进了灯光师的房间,门一开,她就像狐狸一样进了灯光师的房间,她年轻的质问声仿佛长出带有荆棘似的栅栏。然而,方姨却越过了栅栏,她不顾一切地审视着房间的结构,然后拉开了一道房间或另一道房间的门,她不顾一切地进屋,年轻的灯光师大声叫道:“你疯了,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我要报警了。”方姨终于平息了内心的风暴,她感到一阵窃喜,每一个房间都找遍了,萨克斯手并不在此地,她开始按照原来想的话语送给灯光师,她站在离灯光师很近的地主,审视着灯光师的脸,她并不漂亮,然而她清新,她的脸清新得像雨后一只只蓓蕾。灯光师却并不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好对付,灯光师说:“我知道你是谁了。这事不会就此罢休,你并没有敲错门,你不过是在说谎而已。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会如此罢休。”她离开了,不管灯光师怎么对她说话,她都不再指责任她,因为她证实了萨克斯手并没有在此过夜。
她嘘了一口气,宽慰了自己说:“萨克斯手与灯光师的关系也许是纯洁的。然而,事情却被她弄糟了。萨克斯手有一天怒气冲冲地回家来,他掩上门,然后审视着她的身体说:“俗气,你满身的俗气,你为什么跑到灯光师家里胡闹,这是小人才做的事,真是无耻啊。”萨克斯手说完就出门了,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萨克斯手开始了对于方姨的真正的背叛,当他有三天三夜不归家时,她又一次出门了,这是她第四次面对灯光师的存在。之前,她试图用电话的方式寻找到她的男人,然而,任何一种电话的的联系都似乎被这个男人有意识地关闭了。她被激怒了,她决定让自己变得更加无耻和庸俗起来,因为只有无耻和庸俗才能醒目地引起男人的注意力,才能刺痛那个沉溺于音符中的男人的心灵。
她无耻地穿过许多城市斑马线,她仰起头来看着街灯,她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抑制在眼眶中。她无耻地进了戏剧团的住宅大院,门房老头已经认识她,之前,她曾经贿赂给老头一包香烟,从此以后,她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了,仿佛她就在这里。她无耻地上楼,并把自己周身打扮得庸致极。这是萨克斯手最不喜欢的打扮,她化了浓妆,她穿上了令萨克斯手感觉到恶心的那条粉红色的灯笼裤,灯光师敞开了门,她进了屋。灯光师低声说:“他在我这里,你要干什么?”他在里面,在灯光师的书屋之中,她没有想到灯光师有如此多的书,那层层叠叠的书,而此刻,她的男人,正倚坐在椅子上,似乎并没有看她的存在,她咳了一声,以引起男人的注意。男人果然注意到她。男人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她回答说:“我因为无耻和庸俗而到这里。”男人说:“你不要闹事,我们离婚吧。”方姨走上前去嗅了嗅男人的衣服说:“你衣服上弥漫着一个女人的味道,你背叛了我。”然后,又抓起灯光师的手臂仇恨地叫嚷着:“你是一个年轻的婊子。”灯光师并不畏惧地看着她说:“不错,我就是一个年轻的婊子,我勾引你的丈夫,你想怎么样?”灯光师站在她面前,仿佛用她年轻的身体向她示威着。她的内心呐喊着,然而,她控制住了这叫喊。回到家,她就写好了离婚协议,三天后,她和萨克斯手彻底地解除了婚姻。
这段真实的故事在之前方姨并没有完整叙述过,也许,她不便于讲述她把自己变得无耻和庸俗起来的那些片断。只有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变得真实起来,因为她要寻找到目标。已经被她所忽视过的目标,因为老萨克斯手患上了失忆症而冉冉升起了。
方姨说:“我们必须找到灯光师,我离婚以后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因为萨克斯手后来没跟灯光师结婚,从而忽视了她。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是灯光师的存在导致我的无耻和庸俗。从而使我失去婚姻。啊,我的婚姻,所以,你必须作我的替身。去报复这个女人。”李水珠惊愕地张开了嘴,她没有想到,在这最后的时刻,她所对付的性别角色由此而变换了,男人变成了女人。方姨驱车到戏剧团从前的住宅大院,那些房子依然存在着,只是守门的老头已经变换,变成了一个保安,他对方姨说:“这些房屋已经是危房,已经纳入 了拆迁房,住户们已经迁走了。”这么说,灯光师也迁走了。
方姨并不罢休,她想到了戏剧团,她驱着车,半小时后就到了戏剧团所在地。灯光师的名字早就已经不在戏剧团的档案中,一个行政干部告诉她们说:“灯光师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辞职了。她好像因为一次桃色故事而辞了职。”行政干部说到这里不愿意继续说下去。方姨睁大了双眼,对李水珠说:“这个故事让我感到人世间无聊透顶,然而,我还是想找到这个女人。”她们回到了住宅房,她们奔波得已经太累了,很显然,在这个时候,方姨对老萨克斯手的兴趣已经转移到灯光师的身上。
方姨用了三时间寻找到了灯光师的存在。在这三天时间里,李水珠几乎都在睡觉之中度过,她从内心希望方姨永远寻找不到灯光师的存在,因为她累了,她想早一点摆脱替身的生活。然而,方姨想做的事情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方姨的兴致又一次像手中的摇控器一样变奏着。灯光师和萨克手与方姨离婚走了以后,就公开地同居在一起。然而,谁也无法讲述清楚他们为什么没有继续走下去,不久以后,灯光师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一个剧作家,她跟着这个男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同时也为这个男人辞了职。灯光师到了北京,在所有北漂的队队伍,她依倚着剧作家的手臂,在拥护不堪的人群中浮存着。她的目的想利用剧作家寻找到一个电影演员的角色,哪怕是一个小角色也能够满足灯光师的愿望。方姨讲到这里,大概已经累了,她说明天就带李水珠去北京,余下的故事到飞机上再继续讲下去。
北京是多么遥远啊,一听说明天要飞往北京,李水珠的心就开始悬在半空中央。然而,她无法阻止这一切,她无法改变这路线:因为,那个几十年前的灯光师此刻在北京。这个女人的存在已经使方姨战胜了腹痛,已经使方姨战胜了长久的疲惫不安。这时候,那个失忆的萨克斯手已经对方姨失去了意义。她把最后的目标投向了一个女人,经过回忆和熔炼之火的方姨再一次充满了复仇的激情。她们很快就来到了北京,然而要在北漂队伍中寻找到昔日的灯光师谈何容易。为此,方姨独自奔波着,在寻找一个人的时间里,她似乎不愿意让李水珠参与,她总是把李水珠抛在宾馆,单枪匹马地行动永远体现出了方姨那坚韧不屈的性格和决心。
李水珠一到宾馆就睡觉,她想用睡眠来克服漫长的苦役生活。她想投入到睡眠之中去,就像忘却一个残缺的梦一样。然而,方姨只用了三天时就把她唤醒了,方姨说:“我找到了昔日的灯光师,她被影视所抛弃,因为她连配角也无法争取到,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攀延在演员的梦幻之中了,当我看见她的时候,你猜她在干什么,她在整容,她最近出了一场车祸,她的脸完全被毁坏了,她正在想方设法地整容,她本来就长得不漂亮,即使是她最年轻的时候,她也只是长得清秀一些罢了。哦,她在整容,而对这个女人,我们如何对付她呢?”
六十六
方姨第一次陷入了迷惘之中,灯光师出现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每天往返于美容店一次,因为整容的工作是长期的,何况,她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当李水珠见到灯光师时,她变得很凄凉:这个中年妇女的脸上裹着一条纱巾,但即使隔着纱巾,你也能感受到她脸上的痕迹,在颤抖。方姨说:“我突然感觉到了无聊,因为这个女人看上去已经够惨了,我对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有什么兴趣了,然而,我还是想让她知道我,一个在几十年前曾经被她污辱过的女人,不是么?我为了她而变无耻,我为了她而失去了那段婚姻生活……我想让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所以,我们要到美容店去,或者跟踪她,看她住在什么地方,我要与她面对面的对峙……或者……”方姨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对于这个女人,方姨似乎已经失去了计谋。突然,方姨的眼睛亮了一下说道:“我听说她还有一个男朋友,她出车祸以后,这个男人在四处寻找她,可她却消失了,她想把脸修复好以后再去见男友,这人男友比她小8岁,就住在她从前的洋房中,哦,她也有洋房,你想象不到在北京拥有一套洋房的梦想有多艰难,很多人连出租房都住不起,因为这里太拥挤了,许多想实现伟大梦想的人都想占据这里的一个位置,这几天,你看到了一切,噢,好像你并没有看,除了睡觉之外,你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不是吗?然而,现在,你必须随同我的视线去看一看这个世界,我听说灯光师几十年来在北京用尽了一切力量,终于有了一套洋房,一个比她小8岁的男人拥进了北京,那个男人长得不错,后来住进了她的洋房,而她呢出了车祸以后就没有回家,独自在外租了一套房子,现在我弄明白了,她害怕让那个男人看到她的脸,不错,她就是碍于脸面没有回家,这时候你想象一下,那个男人,他在干什么呢?”
方姨只用不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弄清楚了灯光师的洋房位置。现在,她似乎弄清楚了下一步她将做什么,她感觉到她的替身就在旁边,她感觉到这个世界并没有结束,她终于抓住了可以燃烧的兴奋点。作为替身的李水珠现在出发了。在出发之前,方姨告诉她说:“那个小男人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他的特长就是广告杂志设计,你如果想接触他必须到广告公司去应聘。李水珠珠现在被方姨打扮得很清纯。仿佛大学刚毕业,她站在那家座落在北京东边的广告公司门口徘徊着,她必须佯装一个求职者,而且她必须佯装自己也是北漂亮队伍中的一员。终于,她鼓足了勇气进了广告公司,一个男人抬起头来,这大约就是那个小男人了,他三十岁左右,确实长得不错。他冷漠地问她找谁。另一个男人出来了,她感觉到出来的这个男人大约才管事,而那个小男人不过是设计者而已。接下来是面谈,广告公司恰好需要人,而她呢,在之前已经想好了自己应聘的现由,她懂得广告理念,她是从哲学系毕业的,她有足够的理念来解释广告,很快,广告公司就录用了她,让她留下来上班,并协助小男人设计广告。她很快进入了角色,已经很长时间了,她远离了她的哲学思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思想离她的现实世界是多么遥远啊。而此刻,她坐在小男人身边,这个男人肤色白皙,属于脆弱型,所以,他才投进了灯光师的洋房,她的思想很快闪烁开去,小男人开始用明亮的眼神与她的思想火花碰撞着。
晚上她回到了方姨的身边,方姨最近在不断地吞咽药片,她抓住药瓶开始了倾听,然后她告诫李水珠说:“尽管灯光师的现状已经苍凉了,然而,我还是要让她的生活更悲凉一些。所以,你必须潜入小男人的心灵世界,你必须征服他。因为在这个时刻,我已经把握住了灯光师的心灵世界,她想尽快地整容,修复她原来的脸面,回到小男人的生活中去,因为在这个现实中,小男人已经变成了全部的情感世界。在这点上,她像所有女人一样愚蠢,事实上,几十年前,当她勾引萨克斯手时就开始了作为一个女人愚蠢致极的情感生活,从那一刻,她的情感世界就已经开始混乱不休,看得出来,直到现在,这混乱依然延续着。”方姨睡觉去了,李水珠也开始睡觉,她要保持好夜晚的睡眠,她要保持好身段、思想、灵感和姿色。因为这是最后的傀儡生活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这种生活就会彻底结束,到时候她会到何处去,她将开始什么样的生活。
她化妆,打扮,让纯情而有灵性的形象出现在广告公司,出现在小男人的面前。经过她思想的提炼,小男人设计的广告出来了,那是一幅美酒的广告图。而她对生活的味蕾使得美酒弥漫在浓郁的广告图上。这幅广告图一出来,就引起了一座城市广告人和市民的共同审美情绪。于是,在一个弥漫着酒的夜色中,小男人和李水珠又坐在了一家酒巴为他们之间的合作干杯。哪知道,小男人是一个贪杯的人,在这样的时候,男人贪杯恰好可以让李水珠节省时间,她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寻找到送男人回家的时机。在男人贪杯时,她却保持着清醒的理智。所以,男人一贪杯事物就朝着她最后冲刺点而去。她打了一辆出租车送男人回家,她,一个女人,这个从花草在蔓延出来的尤物,在这小世界中被一个偶然的事件所掩盖,从此以后,命运交给了一只控制杯,似乎方姨一直在她身后,那个从杯中蹿出的野狐,还在控制她的脚印吗?
小男人被她搀扶着上了一座小洋楼,而此刻,在另一时态里,那些女人,那个昔日的灯光师在干什么,噢,脸已被毁灭成一道道伤疤。对此,方姨本该松手了,然而,却出现了这座洋楼,方姨不松手,依然不想结束这最后的搏斗,替身搀扶着小男人上了洋楼,小男人还保持着一些清醒,他突然侧过身来抓住李水珠的手臂,这目的比预料之中的来得快一些,他们彼此搀扶着、拥抱着,她的肉体已经无所谓——何况这是最后一次呢,只要她勾引了他,这就达到目的了。
他,抓住了她的衣领,这领口一直在滑落——将展露出她的肉体,因为陷入了一场特殊的事件,此刻仍在呻吟着。他确实被她的降临所迷乱,他忘记了一切,第二天拂晓,她望着天花板赞美这洋房,这正是方姨的策略,她想刺激这个男人,她想让这个男人谈论昔日的灯光师。果然有效,因为洋房中已经出现了昔日灯光师的影子。在过道、楼梯墙壁上出现了灯光师的肖像,这些一张又一张放大时的投影,正盯着李水珠,此刻,她看到了当年剥离方姨婚姻的女人的形象,正像方姨所说的那样,这个女人并不是漂亮女人,却长得清新、甚至还有些妖娆多姿。小男人说:“她大概在旅行,她是一个很特殊的女人,她把我留在房子里,却自己去旅行了,很显然,小男人并不知道车祸,他被蒙在鼓里,如果他看见灯光师脸上的伤疤,如果此刻带上他去见灯光师——这正是方姨所制造的最后的一种结局。
方姨看上去是越来越累了,在越来越累的状态之中,她只想达到一种目的:让小男人看见灯光师脸上的伤疤,而且让小男人挽着李水珠手臂散步的场景也同时让灯光师看到。很显然,方姨太累了,她已经无法设计出更令她激动的报复方案。她不断地吞咽着一种粉红色与黑色混合的药片。在幕后继续控制着一切局面,同时也在继续控制着她们的傀儡关系到底会飘荡到哪里去。而此刻,李水珠已经同小男人走在大街上,李水珠有意识地让他陪同自己进入一条僻静的小巷道,李水珠说在那条小巷中有一家小吃店的米粉很馋人。
六十七
米粉确实馋人。小男人坐在她对面,经历了几个夜晚的缠绵之后,小男人已经决定离开那座小洋房,同李水珠去同租另一房屋,他承认他之所以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一种需求,因为他刚漂到北京不久,他居无定所,因为他需要居所比需要一个女人更强烈,所以,灯光师在所有北漂人群中发现了他,同时勾引他,同时满足了他的需要,现在,小男人已经在北漂队伍中寻找到了另外一个女性,他呼吸着从她液体中弥漫出的味道,他搂着她腰肢,需要说明的是她的腰肢不会因为李水苗的坠楼事件而变粗,它依然纤细着,就像石榴树枝不会因为一场风雷巨变而改变一样。小男人突然对她说,让我们逃离这里,去合租一套房屋,这个时候,小男人已经摆脱开了那种功利的需要,他把小洋房的钥匙留下来,并且给灯光师留下了封信。
而她,想带上他去小吃店,他们坐在小吃店外的餐桌旁边,李水珠一直目视着小巷那边的动态,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灯光师总要从小巷中走出来,她的出租房就在小巷的那一边,她从小巷的那边走出来以后,将穿过小巷,然后到她认定的美容店去。她之所以在这荒凉偏僻之地租房,是为了回避别人的目光。因为在几十年前,她就已经漂到了北京,在几十年里,她做过好几次配角演员,所以在演艺界,她还是有一定的位置。她的衰败是因为缺乏演技,早期,她尽可以凭着青春的外表和一切手段,争取到配角的演员的位置,然而,这是短暂的,随着时间的移动以及她演技的频频下降,她现所当然被抛弃。当她披着纱巾从小巷中走出来时,李水珠有意识地盯着她,同时也让小男人注意到那个女人。李水珠说那女人好熟悉啊。她好像在哪里见她,小男人不吭声,他好像被什么所触动了,他站了起来,他朝着那个女人迎面走去,于是,一场对峙开始了,李水珠也站了起来,朝着小男人走上前去,揭开了裹着纱巾的女人的面纱,然后退后了一步,李水珠就在这一刻走前去紧紧地挽住了小男人的手臂。低声问他:“她到底是你的谁?”
一张脸被揭开了纱巾以后,赤裸着,因为刚按照程序做过美容,她的脸浮肿着,一道褐色的伤疤就像蛇一样弯曲着,女人突然跑了起来,朝着前面的小巷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男人说:“不用管她,我们用不着去追她。”就在这时,方姨出现了,她拉着李水珠的手说:“我们追吧,她跑了,我们看她能跑到哪里去?”就在这一刻,前面的女人朝前跑着,后面的两个女人也朝前跑着,她们已经跑出了小巷。小巷之外是一座大厦,前面的女人跑进了大厦,她没有乘电梯,而是在寂静地上了楼梯,后面的两个女人也上了楼梯。
她们一口气上完了20层楼梯,然后到了一片顶楼的平台上,李水珠一站在这平台上就已经感觉到了头在剧烈地阵痛着,方姨已经逼近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当然就是昔日的灯光师,方姨开始了同女人对峙。方姨说:“你已经想不起我来了?”灯光师摇了摇头。方姨脸上出现了斑剥的幻影,那些像云朵一样的幻影纷乱着或者簇拥着,她冷笑着,然后一步步地在原地转动,盯着灯光师的脸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很年轻,像朵花蕾等待着被开花的时刻的降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一名灯光师,我敲开你的门,那是一个午夜,我因为找不到丈夫而敲开了你的门,你记得起来了吗?”女人摇了摇头。方姨提醒她说:“你大概记不得我了,不过,这没关系,但你一定不会忘记萨克斯手吧,你一定不会忘记你跟萨克斯手度过的许多夜晚……”女人的伤疤颤抖着着,浮肿的脸像膨胀起来的气球,女人惊恐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逼到这里,想干什么?”方姨毫不罢休,依然步步相逼,她似乎还想用无尽的言语控诉几十年来的不幸生活,她似乎想撕下这个女人脸上的伤疤贴在她面前的墙壁上,可现实中并没有一道墙壁,拥有的只有那些空旷,这是20层楼的上空,是一个危险的深壑,里面荡漾着李水珠曾经感受到那些碰撞的玻璃碎片,它们不飞扬,也不沉淀。然而,它们已经开施展它们特殊的功能,用尖锐的玻璃来刺伤你的身体。
李水珠站在几十米的地方,她的胸间塞满了一种记忆的惊恐的碎片,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已经达到了一种最疯狂的边缘,然而,她似乎已经没有退路,她的傀儡在此地,她的思想和命运的碎片就在她胸中猛烈地撞击着。而就在这一刻,方姨突然扬起手掌朝前面的脸扬去,那女人的脸猛然地抽搐着,那女人想避开这巴掌就像避开一群硕大的黑色的马蜂前来蜇痛自己的脸。于是,她朝后退着,而后面显然是边缘。是李水珠曾经在记忆的苦海中一次又一次回望到的边缘,那边缘如此迷惘和黑暗,灯光师在李水珠经历过的画面之中朝后退去,很显然,灯光师不想让这个女人的巴掌落在脸上,她的脸已经够惨了,而且她正在修补的皮肤却显得越来越膨胀,这是一种伤痕累累的标志,所以,她再也不能忍受新的伤痕了,她后退着,重复了当年李水珠的遭遇,在后退中顷刻离开了边缘,那边缘根本已经无力承受住她身体的后退力,这是一种危险的力量。
灯光理突然坠入深渊,从20层楼的平台下往下坠,在那个上午,几个在楼下的清洁工人刚扬起扫帚就听见了或在之前已经看见了飘然而下的一具身体,接下来是砰然一声,就像高处的一块石头掷在地上,不重也不轻,因为很快就没有声息了。几个清洁工人很快打了110,不到10分钟,警车包围了那座办公楼。
而在这10分钟里,只剩方姨和李水珠,方姨并没有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声音,她嘀咕道:“她落下去了,灯光师落下去了,可我并没有逼她,我的巴掌也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你可以证明,对了,你就在我们身后,你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方姨突然把一切目光专注地凝固在李水珠的脸上说:“你是唯一的证人,你可以证明我的行为,我并不是凶手,我并没有杀她,是她自己跳了下去……不是吗?”她的话刚说完,就听见了警车的声音,她拉住李水珠的手臂说:“你不能跑,在这特殊时刻,你一定不能离开我,警车来了,警察也来了… …”方姨突然想起了什么,嘲讽地再次嘀咕道:“我们站在一起了,我想起来了,还有李水苗事件,你经历过李水苗的坠楼事件,所以你有经验,你并这害怕这一切,你听,警察上楼来了,我已经听见了错乱的脚步声。”果然是警察,几十个警察突然像蜂群一样包围着顶楼,方姨抓住李水珠的手臂走到警察身边低声说:“我没有把她推下去,李水珠可以证明我不是凶手。”
灯光师必死无疑。李水珠和方姨在楼下嗅到了血腥味儿,灯光师周围站着围观的人群,最里的一层站着验尸的警察,方姨突然开始泣泪:“她死了,她死了吗?”两个人坐上了警车,她们都是这桩坠楼案的重大嫌疑人,所以,必须跟着警车而去。因为空间很小,她们彼此肩靠着肩,她们必须肩靠着肩,以此形式来维持她们在短暂的一刹那间承受的不堪忍受的重负。李水珠沉默地望着车窗外杂乱的风景,在这一刻,世界突然变得比任何一天,任何一刻都零乱不堪,所以,她们的目光坚定地穿越着这车窗。
六十八
诉讼笔录开始之前,李水珠和方姨已经分开了。她们坐在一个用玻璃隔开的空间里,李水珠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戴上手铐,从她在22层楼看到警察时,她就已经准备好了伸出双手让警察戴上手铐,在一刹那间,发生了多少事,当灯光师朝后退去,化成一种嘘声时,她骤然将时空倒退着,回到李水苗的坠楼的那一刹那里去,她的手扬起来,李水苗朝后退着,直到化成了同样的一片嘘声。
这嘘声仿佛一个生命的泣声,从此离她而去,接下来是警车的轰鸣和方姨的颤音。而此刻是诉讼的开始,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想着这样的时刻,然而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回避着,她已经逃过了一场应该有的询问笔录,她扇动着翅膀,不停地朝前扑动,即使受伤了仍然朝前扑动。因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所以,她扑动着。然而,她没有想到她所期待中的最后一刻会是这样:方姨扬起了巴掌,就像不久之前自己一样,从她人的诅咒中浸溢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巴掌的力量,这巴掌扬起来时,也是另一个女人逃跑之时,那女人无论她是李水珠也好,还是灯光理由也好,竟然选择了同样的命运,朝后退去,她为什么不朝前奔逃,而是朝后逃去。
如果朝前奔跑,出现的将是楼梯、电梯,出现的将是穿越深渊的桥梁和彼岸地区的阳光。然而朝后奔逃的结局却惨不忍睹,它们是绝境中发出一片嘘声的漫漫尘埃之地;它们潮湿、冰冷、窒息了一个生命温热的肢体语言之后,从而把这个生命变成了灰。两种极端都呈现出来,可悲的是她们选择了同样的一种极端。
此刻,她们是嫌疑人,当然也是证人,诉讼笔录开端并不像李水珠想象的那样简单,在想象中,她只在重述着顶楼所发生的一切就已经足够了。然而,笔录员却像已经摘下了帽子的笔尖必须从原初开始划动圆圈。她们所谓的原初在哪里,此刻,李水珠的肩膀颤栗了一下,她是那种容易受惊吓的女人,也是容易自己捆绑自己的女,她不愿意出卖原初,如果那样,那些已经折磨了她很长时间的恐怖将再一次回来。所以,她寻找到了一种简单的理由,省略了她和方姨之间所有因傀儡关系而发生的一系列的交易的事件。她想省略这一切,最为重要的省略那致命的嫌疑人身份。她把与方姨之间的关系称之朋友关系,在她的诉讼之中,她绕开了笔录员的提问,并把审讯员引入了现场。现在,她需在在她的思维中重新审视方姨和灯光师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必须如实地承述她们所看见的一切,主姨的手掌很重要,那手掌到底是如何扬起来的,那手掌有没有准确无误地击在灯光师的脸上,这个细节很重要。在这一刻,忽视细节就意味着使人命案置入迷雾之中,这是生与死的一团迷雾。
手掌扬起来了,并没有落下去,因为手掌刚扬起来,灯光师就已经后退了。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也不容颠倒的细节。在这样一个时刻,李水珠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掌,她开始正视了一个事实:她的命运同方姨的命运完全一样。她们的手掌因诅咒而扬了起来,然而,还没有落下去,李水苗和灯光师就已经朝后退去,她们并没有杀人,她们只是想借助一下手掌的力量引发一种诅咒而已。
审讯员对这样一个时刻当然很感兴趣,他如实地根据李水珠的描述记录下了这样一个时刻。然后,第一次笔录结束了。李水珠感到释然了,因为她省略了她和方姨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就意味道着她已经聪明地省略她的嫌疑人的身份。她希望快快地从拘留所中出去,而且,她希望方姨也解脱出来,然而,拘留所的门却朝她关闭着。
于是,第二次诉讼笔录又开始了。在一个细雨朦朦的上午。李水珠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方姨了,作为一桩人命案的嫌疑人,她们必须隔离审查。而此刻,她,李水珠又进入了诉讼笔录员的审问之中,提审人开始让她进入强逼似的回忆之中,这是一个茫然的开端,她必须按照提审人的提问逐一回答。
她回答了提审人的第一个问题;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关系与方姨认识的。她果断地说因为邻居关系。她以为这样的巧妙回答务必会省略许多枝蔓。提审人的眼睛盯着她,这是一个富有经验的提审人,他问道:“在之前,你在哪里,任什么职?”她想起了浸溢在刚刚逝去的时光中的辗转,由此,她混淆似的声音把时间完全颠倒了。她说她居无定所,到处在寻找发展和职业,到处在寻找希望和个人存在的空间,然而,直到现在,她依然在流浪,她属于社会群体在那一类正正寻找生存目标和价值的年轻一代。提审员开始涉入正题,她一阵窃喜,在这里,在目视她眼底的云翳,力图想把她的个人历史深掘出来的提审员已正视她胡乱混淆的个人片断。她的一切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普遍。
所谓正题当然是与坠楼案有关的事,不过,她已经逃过了一劫,她害怕回到有关李水苗事件中去,只要逃过这一劫,似乎她就再也不害怕什么了。她必须从此刻开始省略,因为在她看来,哲学的任何一种思想都在暗示她说:越是简洁的东西越能解释清楚。所以,她绕开了一切,回到了22层楼,她说她完全是很竟外地进入这个世界。这时,提审人问她很意外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并不想跟她上楼来,当时,她们上楼时她也在跑着上楼,三个人都没有乘电梯,自从她们三个人相遇以后,世界就变了成了仇恨,而她是目击证人,因为方姨同灯光师的关系,在这里,她不得不真实地再现出方姨给她讲述出的那段婚姻史,提审人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不断地询问细节,所有她能回答的细节她似乎都已经回答了。包括灯光师的车祸等等。接下来,提审人再一次让她回到了22层楼,在上面,在一片看上去平坦却布暗礁的平台上,她真实地证实了两个女人因为情敌关系而导致的一场人命案,提审人让她签了字,然后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请你回到你生活的地方去,如果我们需要,请随时听从我们的传讯。”
她嘘了一口气,现在,她真正地松弛开了四肢,她似乎已经很长时间失去肢体语言了。她走出拘留所往后看去,她想方姨也应该被释放出来,不错,方姨肯定会被释放出来的。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并没有见到方姨的影子。她突然感觉到愚蠢,这是一个多好的时刻啊,为什么还要等方姨呢?为什么要等下去。于是,她回到了她和方姨住的房间,她的东西还在那里,她想收拾好东西尽快地离开,或者先到旅馆住下来再说。后一个方案更合适她。所以,她收拾好东西,那不过是一只箱子而已,箱子中装着的永远是衣服,方姨送给她的全部衣服。
她住进了一家旅馆,她并不想逗留时间太长,她只想好好闭上眼睛睡一觉,然后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决定自己何去何从,黑夜像一项帐篷般地把她罩了起来,她睡得很香甜,醒来得也很晚。她拉开了窗帘,阳光明媚,天地溶为一体,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负的替身已经从身体中剥离出去了。再也用不着与她的傀儡者方姨并肩作战了。尽管如此,她不想即刻离开这座城市,她还是想等待方姨出来以后,与她告别以后再离开。
六十九
来自公安局的传讯单只在三天后就降临了。她愕然地盯着传讯单,在她以为什么都已经划上句号时,传讯单又飘到了房间里。这是一个服务员给她送来的。她整装了一下来到公安局所指定的传讯室,那个熟悉的预审员又坐在了她身边,显然,这已经是第三次进行诉讼笔录。比起前两次来,这一次还增加了一个女审讯员,而且气氛显得很严肃。女审讯员走近她,给她端来了一杯茶水。
女审讯员就坐在她对面,很难想象,在警察队伍里也有如此漂亮的女警官。她既有柳叶眉,也有鹅蛋脸,而且声音很有磁性。她审视着李水珠的脸,开始了第三次审讯,女警官说:“你的朋友,方姨已经如实地交待了一切,现在轮到你了。通过察询你上两次的笔录,你并没有认真地对等我们的审讯,许多真相你都拒绝回答,因为你害怕暴露。”女警官用“暴露”这个词汇,并且把这个词汇延续得很长。女警官继续说:“方姨已经患上了癌症,她所延续的生命已经不长了,在她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审讯中,她像你一样编撰了一套谎言,她并不想出卖你……在你和她的诉讼笔录中我们读到了谎言,于是我们对她进行了第三次诉讼笔录,这一次,方姨真实地讲述了你和她的关系,讲述了你们的开初和现在……”
女警官拉开了窗帘,她有意识地让明媚的阳光倾泻到审讯室中,而且,那一缕缕的斑剥阳光已经移动在李水珠的脸上,她的心在抽搐着,她怎么会忽视了这样严重的问题:方姨之所以跟她形成了傀儡关系,是因为李水苗的坠楼案,她竟然是如此地愚钝,竟然忘记了盘桓在她生命中的、被她纤弱的肩膀一而再,再而三地负载着的羁绊。女警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凝视着她的脸、耳朵、头颈,然后果断地说:“现在,让我们开始吧!就从李水苗开始讲起。”
一个沉重的名字终于被提炼出来了,她看见了活生生的李水苗,她突然惊悸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并没有杀死她,我并没有。”女警官轻声地说:“别激动,喝口水,慢慢给我们讲下去。”她喝了口水,她真的感到口干舌燥,水滋润着她的喉舌,她的舌苔布满了疼痛和哑语,她必须表达,这才趋近一种真理,她是学哲学的。她知道真理很重要,很伟大。她似乎已经在漫长的幽径中走了很长时间,她的头上挂满了蜘蛛网络,她的心灵在布满了黑暗的碎片,而此刻,她似乎寻找到了一种接近真理的契机,那就是诚实,她并不埋怨方姨,相反,她感觉到方姨比她更快地接近了真理。于是,她讲到了李水苗勾引自己的男朋友,她不得不开始沉浸在以前男友崔亚明的历史之去,而此刻,崔亚明在哪里,她的心灵已经激荡不起任何燃烧的激情。她破碎地表达着那一个晚上的争执,然后,她们的争执声似乎惊动了母亲,在她们出门时,母亲就在她们身后目视着她们。是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目击证人,然而,母亲并不能证明她们去了哪里。她们上了电梯,她们一前一后地来到高楼的顶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她在激怒之下,在被爱情的火焰所转化为嫉妒的焰火之后,控制不了焰火的燃烧,扬起了巴掌,试图向着妹妹李水苗打去。李水苗朝后退去,在刹那间,在那个夜色朦胧之中,李水苗和李水珠都忘记了后面是无路可退的。
这里显然不是沙漠,如果说她们对峙发生在沙漠上,李水苗的后路是宽阔而浩渺的,她尽可能地后退到沙漠的广大世界中去——李水珠的巴掌既然对她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那么,她完全可以抗拒那巴掌。如果她的脸不需要那巴掌的话,她可以退到越来开阔的地带上,即使远离沙漠,换一个环境也可以,比如城市广场或者公园深处,通常,这样的情敌式的的对峙,通常发生在这类环境之中,在一个远离自然界的沙漠世界里,那一时刻,她们却已经用心灵展现出了内心的沙漠,所以,置身在广场或公园的对峙,是目前的选择,如果在这一刻,李水珠扬起巴掌朝后退去,她有可能会后退到一片城市的喷泉音乐中去,那是快要接近天堂的一片区域,她的脸会被水声喷溅着,如果在这样的时刻,李水苗就不会死;她也有可能后退到公园深处的小树林里去,在里面,在潮湿的空气之中,一对恋人正在疯狂地接吻。李水苗后退的身体会撞击着一对恋人窒息般的接吻中去,她因此会被那吻声所包围。
然而,她们都选择了28层楼顶上的平台来对峙,当女警官司问她为什么要选择如此高耸如云的平台上来对峙时,李水珠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走在前面时,李水苗也毫无顾忌地跟着她往前奔走。那个午夜完全是劫持住了她们的身体,对于她们相互来说,是一场不知不觉陷进去的劫难。两个人都来不及思虑什么,因为两个人都被巨大的情绪送上了悬崖,也许,她们选择的就是危崖,而那座耸入午夜的28层顶楼,就是她们心灵的一片危崖。她们登上了电梯,上了危崖,然后,她们开始对峙了,只是几分钟,一场坠楼案就开始了,李水苗寻找不到公园和喷泉似的广场,于是,她只好坠入而下。
这个事件跟方姨的事件一模一样。方姨和李水珠都在那极端化的一刻,扬起了巴掌:很显然,在那一刻,她们利用了手上的力量来铲除内心的仇恨火焰,她们的手比利刃更可怕,女警官盯着李水珠的牙齿,她似乎一直在观望着那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这牙齿已经诚实地公诸了李水苗坠楼案的整个过程。然后,女警官夺口而出:“证人,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什么人见过你们上电梯,还有什么人目击过你们的对峙吗?”她回答得很准确:“没有。”女警官说:“证人很重要,你的巴掌难道真的没有落在李水苗的脸上吗?在那样一个时刻,你的手难道真的没有代替你的愤怒吗?简言之,在李水苗朝后退去时,你有没有步步逼近,你有没有把她逼到尽头?”
女警官提出的这个问题使得她沉默了,然后女警官又一次开始攻击她的心理:“如果你没有步步逼近李水苗,你为什么要跑,当李水苗坠楼以后,你为什么要逃走?很显然,你逃走是因为你害怕,可你为什么害怕?”
在缺乏证人的情况下,女警官并不放弃这一切,她给李水珠又一次沏满了茶水,她让李水珠润了润喉咙,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询问:“你告诉我,你没有步步逼近李水苗?是吗?”李水珠垂下头去,她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不堪。如果有一个证人就好了,如果有一个证人在那天晚上站在她们身后,目击这场事件就好了。她不想轻易地否定,也不想很简单地就承认这一切,她的大脑瑞变得一片混沌不堪,她记不清或者已经混淆了那个场景。她需要时间来澄清一切,于是,这场诉讼笔录因为时间关系只好收场。
她望着拘留所幽深的天顶,她第一次失去了与方姨之间的傀儡关系,一个女人再也没有站在她旁边,支配并笼罩她的生活了,这是因为一桩人命案改变了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见方姨一面,哪怕是一种短促的对视。因此,在又一次诉讼之前,她向女警官提出了这个要求,女警官满足了她的愿望,警车把她带到了一座医院,她很快就跟随着女警官上了电梯,然后到了病房,方姨躺在床上,她已经陷入了癌症后斯的昏迷期,她已经不省人事,即使她年轻的傀儡站在她床边,她也失去了昔日的那种操纵一切的力量。现在的方姨离死亡已经很近,她再也没有力量来对抗,她生命中的敌人。
女警官带走了李水珠。又一次诉讼笔录将开始。在警车里,李水珠不停地在正视即将开始的这一切,她知道,女警官提讯的是上一次没有回答清楚的问题,此刻,她必须回到那个午夜,她必须利用这个明媚的上午的光线,潜回到那个给她的生命带来了劫难的午夜,所以,她的心灵必须再一次重新颤栗起来,这颤栗经过了那午夜,她开始逼近了那28层楼,她开始扬起了巴掌,粉红色的巴掌,然后她将清除真理之外的杂念,包括女逃犯的恐怖和惊悸。她要面对女警官,在这样一刻,寻找到一个真相;她扬起巴掌以后有没有步步逼近李水苗。 这正是女警官城要回答的问题,也是她寻找的真理。
噢,属于她的真理已经冉冉升起,她知道在李水苗的坠楼案件中,已经没有证人可能抓住,惟一可以抓住的是她的心灵,那心灵正荡漾着,她就是女逃犯李水珠。她昂起了头,用长久以来的已经窒息了很长时间的心灵之语开始了一次真正的坦言。她到底是不是凶手,她到底什么时候走出拘留所去看望她的母亲,还是需要很长时间,总之,她明澈的目光激荡着她所响往的一种真理,从这个时刻开始,她真正地结束了与方姨的傀儡关系。而且她再也用不着奔逃,她再也用不着跑啊跑,因为她再也不是女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