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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市长之非常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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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市长之非常关系-许开祯
谁来触摸官员的心灵(代序)
说实话,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触摸官员的心灵。世上最不可能的事,也是触摸官员的心灵。官员是天底下最最复杂的人,也是最最简单的人。说他复杂,是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复杂,处在领导阶层的官员,一直是社会触目的焦点,百姓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又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他们身上。这就必然地要求他们具有多重性格。在正式场合,在镜头下,官员永远是严肃的,他们的脸上千篇一律地写着庄重,他们的身上总是充满正义。而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办公室,或者家里,官员又极想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普通人。但某种文化在自己身上浸淫久了,自然而然地,就会留下烙印。官员更是如此,当他们在一种游戏规则下活动久了,他们就再也回不到自然状态,无论何种场合,本能地,都会流露出只有官员才有的那种气息。我们把它称之为官气,或者官派。官派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让一个人失掉了本我,而虚幻或者放大成另一种“非我”。这个“非我”既成为一种距离,让他跟庶民百姓有了鲜明的对照,又成为一种伪装,让他跟本真的自我发生脱节。这是官员外貌上的复杂。内心里,官员要遵从的东西太多,要屈服的东西也太多,这就让他们的心理在强大的重压下发生变形,扭曲或是变异。压抑和克制是所有官员必有的一种心态,伪装或藏头藏尾更是官员普遍具有的一种常态。抑制自我,归于大流,这是官员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的选择,不这样选择,你就很难在那个圈子里生存下来。说官员简单,理由只有一个,官员也是人,有着人的七情六欲,有着人的喜怒哀乐,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也渴望渲泻,渴望张扬。
我向来反对文学作品特别是所谓的官场小说把官员妖魔化,或者无原则地丑化。而且我承认,中国的大批精英,就活跃在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场里,是他们帮我们治理着这个国家,也治理着这个社会。社会不可能无官,就跟不可能无民一样简单,官是相对于民存在的,官更是国家这个庞大机器的必需。正因为有了一大批精英式的官员,有了他们辛勤的努力,我们的社会才能按法制和文明的轨道,一步步地前进,我们的国家,才能在各种危难面前,一次次地挺胸阔步,昂首向前。这个意义上,官场小说中越来越多阴暗面的出现,越来越灰甚至见暗的描写,是有失偏颇的。它给读者一个误区,好像官场小说就是揭黑小说,就是鞭笞。
我在这些年的创作中,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抛开世俗的官场写实,愤青式的激扬或批判,想以温暖的方式,进入到某个官员的心灵深处,跟他做一次彻夜的长谈。文学作品在关注这个时代的同时,更应该关注这个时代的人,关注他们的心灵,这是文学作品永远的主题。官员做为人类中特殊的一群,他们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隐秘,或者他们的痛来自何处?除了对权力的迷恋与追逐外,他们内心还渴求着什么?他们是否也像我们一样,还存在着迷茫、伤感或是颓废,等等。当苏晓敏这位女市长第一次出现在我脑子里时,我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女人来想象的,她有女人的苦与乐,她有女人的欲与求。作为女人的欲求满足之后,她才是社会意义上的市长。苏晓敏漂亮,泼辣,我们的身边不乏这样漂亮而且能干的女人,但她绝不是形而上的女强人,她普通,心中既有理想又有目标,她像任何一个女人一样,渴望爱,也渴望被爱。当做教授的丈夫渐渐跟她远离风花雪月时,她也有痛苦,女人的痛苦。当她遇到自己心仪的男人罗维平时,忍不住也会怦然动情,并渴望能来一场风花雪月,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作为女人,这些都无可厚非,而且让她显得更可爱,更可亲。但是苏晓敏是市长,是符号化的社会人物。于是她的麻烦就有了,她跟丈夫感情发生危机,但她不能表现出危机,必须装作家庭很完美的样子。她对罗维平有情,却又不能表现得有情,因为她是市长。红杏出墙本来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文学故事,但这个故事要是发生在女市长身上,那就一点也不可爱,甚至有几分危险。于是她就得压抑,就得拼命克制。糟糕的是,给她带来朦朦胧胧情感的罗维平,也是官场中人,而且官比她大,是省政府领导,麻烦因此就更大。恰恰罗维平对潜规则的遵从或是屈服,又胜于她,这场感情戏注定就不可能发展下去。小说的遗憾便也有了,我不能放开手脚让他们爱下去,更不能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撞出爱情火花,甚至开花结果。或者按苏晓敏暗想的那样,出一次轨。不能。没有别的缘由,只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官员。
困境便因此而生。有太多的官场小说,只要一写到官员,特别是那些反面角色,都在极力渲染着他们情感上的放纵,似乎他们见不得女人,一遇到漂亮女人,就想占为己有,就想利用手中的权力,将她牢牢地俘获在自己手中。这同样是一种偏颇,而且偏颇得有些厉害。色欲也好,贪欲也好,都是人的本欲之一,它像恶魔一样存在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能扼制住它的,除了我们个人的修炼,还有社会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我们身上潜伏的这些恶魔所以不能张牙舞爪地活跃,不是我们修炼的好,也不是我们道德水准有多高,事实上,是我们缺少让它活跃的机会。官员和企业家却有了这个机会,于是恶魔活跃的可能性就远远大于我们。但这并不是说,官员就全是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见不得女人。事实上,那些步入政治舞台的官员,在这点上是极为敏感的,也极为谨慎。尽管曝出的腐败官员中,十个有九,都养着情人,包着小蜜,但我想这跟他们的官员这个社会身分无关,或者关联意义不是太大。说到底还是人的本性在作怪,是人的原罪在起作用,官员身份只是给了他们方便,给了他们更多的可能性。但你如果非要把官员描写成十恶不赦的色魔,那就是你的道德有问题了。中国人有个不好的习惯,仇富,发展到现在,国人又多了样东西,仇官。无论仇富还是仇官,都是不健康的,作家尤其如此。
说到这本书上,我是想极力写出一个好女人,好女人的评判标准在我心里,落实到纸上,她就成了苏晓敏。她在家里尽职尽责,对婆婆孝顺,对丈夫尊重,对小叔子和小婶子,也有着大姐姐一般的亲昵。而且她还能撑得住一个家,是婆婆心中的顶梁柱。尽管骂起仗来,十分的凶,甚至敢先下手为强动手打瞿书杨,但我还是十分喜欢她的个性,甚至喜欢她跟丈夫吵架时的那种“本市长”长“本市长”短的腔调。女人的可爱不只是温顺或乖巧,有时候女人适当淘一下,还能多几分颜色。单从对角色的喜欢而言,我是不想让苏晓敏当这个市长的,我宁愿她是一个普通女人,爱敢爱,恨敢恨。爱也惊心动魄,恨也惊心动魄。所以让她担任这个市长,就是想透过她,看到官员身上的二难境地,多难境地。
老百姓的眼中,官员是威风八面的,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为。其实恰恰相反,身为官员,身上的约束太多,有明的,有暗的,还有不明不暗的。心灵上的禁忌也太多,有必须遵守的,也有逼迫遵从的,还有别人强加于他心灵上的。潜规则也好,显规则也好,总是有规则约束或束缚着他们。潜文化也罢,显文化也罢,总是有文化浸淫着他们的心。表面的风光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孤独。官场无朋友,这是我一个官员朋友发自肺腑的真言。官场无利器,这又是我另一个官场朋友说的伤感话,投向你的,永远是含笑的软器,却有着惊人的杀伤力。如果你跟官员接触久了,就发现他们脸上永无开心的笑,他们的话永远不会从心里说出来,他们总是端着一个架子,不是他们不想放,而是他们放不下,也不能放。我有个秘书朋友,跟了领导差不多十年,他说,领导对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完整话,每次都是说半句,或更少,剩下的,要靠他揣摩。这多可怕啊,想想我都毛骨悚然。可是官员们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打拼一辈子,他们的心里如果没痛苦,没悲哀,那绝对是假话。
剥去官员表层的光环,深入到内心深处,去抚摸,去感知,去理解,这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写作的过程中,我一次次为苏晓敏鸣不平,她忍受的不公或不平实在是太多了,她所处的境地实在是太难了,她要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她要平衡各种各样的关系,她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手握重权,有些,甚至左右着她的前程。她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左突右冲,最后却又不得不对现实妥协。她在权力的刀锋中左避右躲,最后还是未能逃开暗箭的追杀。况且她还要忍受丈夫跟别的女人的谣言,尽管只是谣言,但对女人而言,这种谣言跟真实有一样的杀伤力。她一面受着伤害,一面又为丈夫制造着伤害,到头来,惊讶地发现,她寄情的地方,居然是一片空茫。那个打动过她心的男人,给她的伤害远比丈夫深重,而这一切,都因为他们是官。
男人在权力场,往往都是精疲力竭,身心具瘁,何况女人!
苏晓敏最终是妥协了,她找不到别的出路,我也找不到,但我相信,妥协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我期待着更多的苏晓敏们,能在未来的政治场中,一身轻装上阵,能很透明地微笑,很阳光地生活。当然,也能很阳光地使用手中的权力。这不是空想,也绝不是乌托邦。不管是作家也好,读者也好,我们要有这个信心,否则,我们的心灵就会多蒙上一层阴影。
2009-9-22于甘肃凉州女市长的非常关系
许开祯著
我们总是处在乱麻一样的关系中,同事也好,朋友也罢,这两个字总是那么难以处理,就算是夫妻,或者亲人,也会时不时跳将出来,给我们姜汤一样的生活调点辣椒。我们得做好准备,得用一生的精力去对付它,就跟我们企图用一生的搏斗来战胜自己一样。
——题记
引 子
在苏晓敏看来,世上最难处的既不是男女关系,更不是夫妻关系,情人虽然麻烦一点,但还不至于让人束手无策。当然,苏晓敏目前还没有情人,她跟省政府秘书长罗维平只能算是知己,跟社会上流行的那种情人相差甚远。人家那是要上床的,要大把大把拿钱维护,他们不,他们是君子之交,虽然不能说淡如水,但也绝没浓得化不开。这种关系在目前已很罕见了,但上帝让他们有幸遇到了对方,苏晓敏为此激动。人到中年,如果只把自己囚禁在婚姻里,囚禁在那个俗而又俗的社会圈子里,那是很苍凉很可怕的,苏晓敏不喜欢活在套子里,她想活得鲜活一些,活得稍稍那么越轨一点。
这越轨就是指她跟罗维平的关系。当然,这层关系目前并不困扰她,至于说后来发生变故,那是另一码事。
苏晓敏认为最难处理的,是跟同僚之间的关系。
苏晓敏21岁参加工作,到现在已二十多个年头了。因为工作单位换得勤,跟她做过同事的,少说也有三四百人。细想起来,这三四百人中,至少有一半没把关系处理好,不,远不止一半,三分之二还要多。这就让她很懊恼,怎么会这样呢,苏晓敏常常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有些问题有答案,有些问题却永远没有答案。苏晓敏便带着这样的心结一路走来,她自认为是一个开朗温和能宽容一切的女人,没有强势女人那种咄咄逼人味,也不像怨妇一样整天怨声载道。她虽然人在官场,身上却很少有官味,当然,这只是她的自我评价,到底准不准确,还有待证明。就连新荷也不承认这一点呢,说她是矫情,明明一身官味嘛,打老远就能闻出来,你还不承认?这是妯娌俩之间的私房话,有戏谑的成分,不足为凭。不过,苏晓敏的确是处理不好同事特别是班子内部各位同仁之间的关系的,从她26岁被提拔为副科长,将近二十年为官生涯中,困扰她最多的,就是这层关系。有次她跟罗维平说:“为什么同样的关系,到了你们手里,就跟玩魔方一样简单有趣,到了我这里,就像是乱麻缠在了鸡腿上,怎么也理不顺?”罗维平只送给她两个字:平衡。罗维平说一切关系都在平衡中,一切奥妙也在平衡中。为官的全部哲学,其实都在平衡或反平衡里面。
对平衡,苏晓敏多少还有一些感悟,也尝试着用过一些手段。但对反平衡,她真是理解不了。
罗维平笑她愚木。“你呀……”每每苏晓敏为此问题困惑,罗维平总会叹上这么一声,然后笑眯眯盯住她,盯得她浑身发麻,盯得她胸闷气短,很不自在。
他那目光,有毒呢。
“其实没有哪样关系不棘手,包括夫妻,你是把同僚关系看得太重要了,我告诉你一个秘诀,有人拦住你的时候,要么一脚踢开,多用点力,踢得让他还不了手。要么,就绕道而行。”罗维平笑着给她传授经验。罗维平总是有很多经验,要不然,省政府秘书长这个位子是轮不上他的。
不过绕道而行四个字,苏晓敏还是记住了。其实绕道而行跟宽容是一个意思,在处理剑拔弩张的关系时很有用。苏晓敏是女人,她更喜欢用女人的方式来处理一些看似复杂的人际关系,尽管有时收效甚微,可她还是乐意这么做。火药味太浓的事她做不出,刀光剑影她也尝试过,但杀伤力太强。对一个想在官场上走得远一些的人来说,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因为杀伤别人的同时,你自己也会受伤。
女人不比男人,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承担受伤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温情化解一切。
可惜,温情并不是对谁都管用,让步有时很危险,比如说现在,苏晓敏就遇到了这种困境。她跟东江新班子之间,准确说是跟常务副市长陈志安之间,就出现了新的尴尬。
尴尬会滋生出烦恼,还是大烦恼。
按常理,苏晓敏是没有必要为这事烦恼的,她是东江市人民政府代市长,是陈志安的顶头上司,从组织原则讲,陈志安应该服从她。按官场约定俗成的那套规则,陈志安更应该讨好她,应该时时刻刻迎合她。可惜事实不是这样。苏晓敏到东江上任已经两个月了,两个月的事实证明,陈志安是一根刺,这根刺冷不丁地,就要扎向她。有时候这根刺也会变成一只羚羊角,从某个角度突然地冲她攻击过来。
苏晓敏已经受过陈志安两次攻击了。一次是为了办公室,当时苏晓敏初来乍到,对东江市的情况还不是太熟悉,准确说是两眼抹黑。政府办公大楼空着很多间办公室,秘书长唐天忆问她要哪间,苏晓敏说随便吧。唐天忆说这事随便不得,眼下前市长杨天亮的办公室空着,没人愿意搬进去,原打算要分给常委副市长陈志安,可陈志安早就放出话来,宁可在他原来那间小办公室办公,也不会搬进杨天亮那间。
“为什么?”苏晓敏顺口问了唐天忆一句。
“不吉利啊,天亮同志出事后,很多同志都说那间办公室风水不好,甭说是副市长,就是给下面的处长们用,他们都嫌霉气。”
“扯淡。”苏晓敏很随意地就否定了这些人的看法,紧接着她说:“既然大家都看不上,收拾一下,我搬进去。”
唐天忆当然不同意,唐天忆怎么能同意呢,他是东江调整班子后新提拔起来的秘书长,是苏晓敏这一届政府的大管家,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苏晓敏的安全。这安全有两层意思,一是人身安全,不能让苏晓敏在身体健康上出问题。前市长杨天亮出事后,不知从哪里传出小道消息,说有位风水先生特意来到杨天亮办公室,看后直摇头,说西边那扇窗开在了心脏位置,开成了死窗,杨天亮一定会有心绞痛或心肌缺血的毛病。结果,杨天亮受审期间,纪检部门的同志就接到了类似报告,杨天亮每隔两天就发作一次,弄得审查工作时断时续,本来半年能结的案,就因了杨天亮两天去一次医院,耽搁了,整个案件审查了一年零四个月。另一层意思,就是政治安全。如今官员的政治安全似乎比生命安全还重要,你可以身体不健康,但绝不可以在政治上不健康,更不能在“政治”上弄出病来,特别是经历了“陈杨”大案后,东江上下变得都很敏感,也很脆弱。唐天忆可以不为苏晓敏的身体着想,但绝不能不为苏晓敏的政治前途着想,所以他说:“万万不行的,宁可让这间办公室闲着,也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这算什么话,装修如此豪华的办公室,你让它闲着?”苏晓敏质问了一句唐天忆,又觉这种质问毫无意义,便道:“就这么定了,你派几个人,把天亮同志的东西搬走,另外,那把太师椅也搬走,换把简单的椅子。”
唐天忆不好再坚持,他知道苏晓敏如此做,有率先垂范以身作则的意思,于是顺理成章,调整办公室时,就将前任常务副市长用过的办公室调换给了陈志安。
这下闯大祸了。
就在分配方案公布的第二天,副市长陈志安闯进了唐天忆的办公室,劈头就问:“什么意思,你们还嫌折腾的不够是不是?”唐天忆起初听得莫名其妙,调配办公室是市长办公会上定了的,陈志安当时也点了头,同意让秘书处拿意见,怎么这阵他又说是折腾了呢?
“陈市长,这只是初步方案,如果不满意,还可以调换的。”唐天忆赶忙笑着说。
“调换,你以为这是小学生换坐位啊?我再三说过,我要到九楼去,你们为啥非要把我安排到七楼?”
“这……”唐天忆不好回答了,不是他们非要把陈副市长安排到七楼,而是前任常务副市长就在七楼办公。
事情最终闹到了苏晓敏这里,苏晓敏听完唐天忆的汇报,思考了一会儿,道:“就按志安同志说的办,让他到九楼。”
按说这样变通后,陈志安就不应该再闹什么意见,但是紧跟着,新的矛盾就又出来了。市长办公会明确规定,这次办公室调整后,一律不再重新装修,因为政府这幢楼是三年前花三千八百万装修过的,无论设施还是装修档次,都是一流的,没必要再花冤枉钱。哪知调整方案刚一出,陈志安就叫来一家工程队,在九楼那间办公室比比画画,商讨起装修方案来。唐天忆觉得这事有点不合原则,第一时间汇报到了苏晓敏这里,苏晓敏听完,口气也不那么友好了:“你转告陈副市长,办公室不装修,这是会议定的。如果他觉得自己可以越过会议独立行事,那就让他装,不过费用由他自己出!”
唐天忆拐弯抹角把这层意思转达给了陈志安,陈志安听后什么话也没有说,悄悄打发了那家工程队。不过第二次召开市长办公会时,陈志安拿出一份报告,说要申请换把椅子,请会议讨论通过。
苏晓敏哭笑不得,她知道这是冲她来的,你不是不让花政府一分钱么,不让再奢侈浪费吗,那你怎么换椅子?那次会上她给陈志安那份报告签了字,同意他换把椅子,但第二天,她就让唐天忆把自己新换的椅子退了,原又搬回前市长杨天亮坐过的那把太师椅。
这种事按理说不应该发生在市政府高层领导间,但它确实发生了。它给苏晓敏一个警告,常务副市长陈志安不欢迎她。
第二次冲突发生在秘书身上,由于东江市政府的特殊情况,原来杨天亮在任时的秘书一半因“陈杨”大案受了牵连,不是受了纪律处分就是因触犯刑律而去了该去的地方,剩下的几位,也因种种原因不便留在秘书处,秘书处等于是重新组阁一番。苏晓敏挑了一位新来的女秘书,陈志安这边派的是从市委政研室调过来的一位秘书,大学生,小伙子在政研室口碑不错,工作也很勤奋。哪知到陈志安身边刚两天,就被陈志安退回来了。陈志安的理由是,政研室出来的人都存在一个毛病,眼高手底,论理论水平行,论实际工作经验,太差了。这次唐天忆没请示苏晓敏,而是把副市长赵士杰的秘书调换给了陈志安。陈志安像是成心找事一样,第二天又把人家打发回来了。唐天忆感觉不对劲,跑去请示苏晓敏,苏晓敏说:“让他自己挑,他挑上谁,给他调谁。”
这样的让步在苏晓敏的从政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苏晓敏从政二十余年,当一把手也有近十年历史,还从没在这种带有挑衅性的行为面前让过步。考虑到东江局势的复杂性,还有自己初来乍到,一切都在磨合中,便也狠着心让了步。原想陈志安会见好就收,哪知他得寸进尺,竟提出一个无法让人接受的要求,他要把“陈杨”期间那位弃他而去的秘书调回来,继续给他做秘书!
“这不是明显带着报复嘛,再说了,那位秘书离开他后,就到基层担任领导职务了,现在是安平区农委副主任,怎么可能再回来给他当秘书?”唐天忆愤愤不平道。
“变态!”苏晓敏只说了两个字,就因过于激动而说不下去了。
秘书事件最终还是苏晓敏这边妥协了,陈志安虽然没有把那位副主任调来,但他还是越过原则,从老家那边县上调来一位秘书,据苏晓敏后来听到的消息,这位秘书其实是陈志安一位远方亲戚,陈志安借此机会,等于是给亲戚办了件大事。
从县上到市上,如果按正常手续走,那要费多大力气啊。
两件事综合到一起,苏晓敏就觉得,她在东江的麻烦不只是“陈杨”撂下的烂摊子,也不是她跟市委那边的配合,关键还在,她这个副职!
让副职连将两军,而且两次她都选择了妥协让步,无形中,就让她在东江的影响力削弱不少。果然不久,东江政界就传出一句话来,说新来的女市长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根本不是陈志安对手。
对手两个字,狠狠地刺激了苏晓敏。本来她到东江,是当火车头来的,省委省府对她期望很高,希望她能带好这个头,把班子成员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带领全市人民,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哪知她这个头还没做好准备,就让陈志安狠狠撞了两下。
撞两下就撞两下吧,苏晓敏这次来东江,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她相信陈志安为她准备的,绝不是这两拳。
一个人如果成心要跟你过不去,随时随地都会给你制造麻烦。只是苏晓敏不明白,陈志安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跟陈志安之间,以前并无什么瓜葛啊——
第一章 浪漫
第一章浪漫
1
时间又到了下午四点,每天这个时间,苏晓敏都会收到一条短信。
这是她跟罗维平之间的秘密,无论有多忙,罗维平总会抽出空,给她发来一声问候,要么是“今天开心吗”?要么就是“工作还顺利吧”?
短短几个字,看得苏晓敏面红心跳,心里止不住要发热。她会捧着手机,痴痴地看上那么一阵,直到心情再次平静了,才回复给他。她的回复也很简单,要么平静如水地写上三个字:“我很好。”要么,就坏坏地挑逗他一下:“我有点想你了。”
收到第一条短信,罗维平一般不会再回复,这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如果是第二条,就不一样了,罗维平马上会跟过来一条:“别乱想,乱想会出事的。”
这时候苏晓敏的心就乱了,哪怕手上有再紧的工作,她也会停下来。罗维平的影子会渐渐明亮,有棱有角的脸,忧郁而充满着某种气质的眼神,微微鬈曲的头发,还有那宽厚结实的胸膛……哦,胸膛,苏晓敏会甜蜜地闭上眼睛,陶醉上那么一会儿,而后,狠狠一摔头,想奋力地将他驱赶出去。
罗维平是江东省政府秘书长,在省里,应该算是高级领导了。对一个高级领导想入非非,按理不该是苏晓敏做的梦,但有些梦一旦种植到心里,你就无法驱开,苏晓敏为此苦恼。
苏晓敏跟罗维平认识是在三年前,那时她在省招商局工作,一次去老领导巩一诚家,谈完要谈的事,苏晓敏起身告辞。巩一诚突然说:“就在我家吃饭吧,等一会儿还有客人来,你跟他认识一下。”
这个客人就是罗维平。
那时候罗维平还没到省政府,他在省里一个特大型项目担任副总指挥。该工程的总指挥以前是巩一诚,巩一诚退居二线后,程副省长接过了他的担子,但在工程建设中真正发挥作用的,还是罗维平。苏晓敏对罗维平的大名早有耳闻,只是从没见过面。
那天天气很好,夕阳从西天那边射过来,将余晖尽情地泼洒在巩一诚家的小院落里。小院里爬满了藤萝,各色花草像是争芳斗艳一样,把小院渲染得生气腾腾。苏晓敏陪着老领导,一边赏花,一边等罗维平。大约半小时后,小院的门开了,负责值勤的小战士走进来,向巩一诚说:“客人到了。”
“请他进来。”巩一诚放下手里的剪刀,顺便活动了几下身体。
罗维平穿一身工装,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粗看起来,他跟这个城市里到处活跃的那些装修工没啥两样,只是他的个头高,身材也魁梧。说实话,苏晓敏一开始对他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呢,一看来了个五大三粗不修边幅的男人,目光就有些不敬,心想老领导把她留下来,居然是要介绍这么一位男人。可是等巩一诚说出罗维平三个字时,苏晓敏的目光立马就变了,她盯着罗维平傻傻地望了有几秒钟,心道,妈呀,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罗维平?
她发傻的空,老领导向罗维平介绍了她。
罗维平微微一笑,点头道:“很高兴认识你。”
苏晓敏受宠若惊地说:“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认识您。”
罗维平显然没她那么激动,平静而又客气地说:“我来省里汇报工作,顺道给老领导带来两条鱼。”
简单寒暄后,巩一诚说:“进屋吧,好久没吃到三溏峡的鱼了。”三个人进了屋,罗维平非要自己下厨,说三溏峡的鱼只有他做出来味道才鲜。巩一诚笑说:“让保姆去做吧,你陪我下盘棋,晓敏给我们当裁判。”
苏晓敏赶忙哦了一声,忙着摆棋子,为罗维平沏茶。
那是苏晓敏第一次看两位高层领导面对面博弈。巩一诚爱下棋,这点苏晓敏知道,为此她还偷偷拜师学会了围棋,但在象棋和围棋间,老领导巩一诚更爱象棋,说下围棋太静,一点不过瘾,远不如下象棋痛快。苏晓敏后来又偷学象棋,目的就是陪老领导解闷。但在下过几次后,巩一诚便批评她:“你这哪叫下棋,胆小如鼠,一点冲杀的勇气都没。还有,你凭什么要给我让,难道我下不过你?!”
苏晓敏拘谨地笑笑:“我哪让吗,是你杀气太重。”
“你耍什么小聪明,就你那点小伎俩,难道我看不出?”批评完,巩一诚又道:“晓敏啊,棋风就是一个人做人做事的风格,你在这点上,还欠修炼。不要以为自己谦虚,礼让着领导,领导就能开心。你那是哄,是欺骗,我巩一诚是看不上的。我希望你在做人和做事上都放开手脚,坦坦荡荡。我巩一诚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靠小聪明小手段讨好别人的人,你不应该是这种人。”
苏晓敏赶忙检讨,巩一诚朗笑道:“当然,就算你拿出真本事来,也不是我对手,你这棋,嫩了点啊。我要是让你,你是看不出破绽的,信不?”
“信,信。”
“呵呵,又来了是不,你啥时候才能拿出点锐气来,别老这么窝窝囊囊。”
打那以后,苏晓敏再也没跟老领导下过棋,她知道自己棋艺永远不会提高,因为自己压根就不喜欢下棋。为一件不喜欢的事付出精力,不值得。奇怪的是,她彻底放弃下棋后,对巩一诚教诲过她的那些话,却有了一种新的领悟。
罗维平就不一样。刚才在院里还显得拘谨的罗维平,一到了棋桌上,立刻就换了一个人。他的棋风凌厉,攻势凶猛,几步之后,巩一诚就紧张了。苏晓敏发现,巩一诚一旦紧张起来,样子蛮好玩。时而像困兽,想反扑罗维平一下,时而又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为罗维平暗暗布下陷阱。遗憾的是,罗维平棋风老辣,几次都没上巩一诚的当,反倒在巩一诚的陷阱中,找出一个破绽,一步便结束了战斗。
“不算不算,这盘不算,再来。”巩一诚嚷起来,他嚷嚷的样子就像小孩子,惹得苏晓敏差点笑出声。罗维平望了苏晓敏一眼,这一眼望得有点特别,似乎是欣赏,似乎又带着某种讯问。苏晓敏兀自红了脸,殷殷道:“再下一盘,挺刺激的。”
那天罗维平一连赢了巩一诚五盘,赢得巩一诚大汗淋漓,不停地冲苏晓敏要毛巾。赢得苏晓敏在边上都有些坐不住,中间,她替巩一诚作了一次弊,趁巩一诚和罗维平抢棋子的空,偷偷把巩一诚的炮偷挪了一步。巩一诚没发现,罗维平一看她帮巩一诚,居然叫嚣起来:“你凭啥要帮老领导,你们合起手来作弊,不下了!”
苏晓敏道:“让一步也不行啊,哪有你这样霸道的?”
“让?我让他赢了五年,今天我是有备而来!”
苏晓敏既觉好笑又觉可气,明明巩一诚输得眼都红了,罗维平居然不照顾一下老领导的面子:“算了,我不当这个裁判了,你们哪拿我当裁判?”说完,真就离开棋桌,走出小洋楼,来到葡萄架下。屋里仍然杀声震天,巩一诚不时地要冲罗维平吼两嗓子,说他棋风太恶劣,一点不讲章法。罗维平以赢者的口吻说:“我学的就是奇拳怪招,要不能赢你?”
这个罗维平,真有点意思。站在葡萄架下,苏晓敏忍不住就琢磨起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来。在她眼里,敢跟老领导巩一诚这么较真的人,还真不多见!
保姆催了几次,两人才结束战斗。坐在饭桌上时,苏晓敏发现,老领导巩一诚全然没了刚才棋桌上那种忿忿不平的样子,他开心地直笑:“过瘾,这才叫杀棋,晓敏啊,有空你拜维平为师,提高提高你的棋艺。”
“好,只要副指挥不嫌我笨。”苏晓敏装作乖巧地说。
“笨,谁敢说你笨?”巩一诚一边夹菜一边道。饭吃一半,他忽然又问起罗维平来:“最近是不是工作不顺心?”
罗维平说没有。
“没有?你当我看不出来?”巩一诚怪怪地盯住罗维平,盯半天,又道:“你这棋风不好,只刚不柔,成不了大器。还有,以后不能把工作中的不愉快带到下棋中,工作是工作,下棋是下棋,一定要分开。”
罗维平点头,紧跟着就向巩一诚汇报了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阻力。苏晓敏面色大骇,她再次惊讶老领导巩一诚判断事物的能力,还有,他提醒罗维平的那些话。
那次之后,苏晓敏跟罗维平有了接触,有时候是她打电话给罗维平,向他问声好,顺便开句玩笑:“什么时候收我为徒啊?”罗维平会笑道:“等把工程忙完,我一定收你为徒。”“那好,我等着。”有时候,是罗维平回省城汇报工作,拉上她一同去巩一诚家。三溏峡工程建设指挥部设在离省城金江五百里外的三溏县,一年中有十个月,罗维平工作在那里。等工程峻工时,两人已成为老朋友。棋桌上锐不可挡杀气腾腾的罗维平,生活中完全另副样子,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对待女同志,更有一种绅士风度。总之,罗维平给苏晓敏留下了极为不错的印象。
是什么时候关系突然变得暧昧了呢?
苏晓敏似乎想不清楚,又似乎觉得,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暧昧过。但真的没有暧昧过么?苏晓敏又不敢肯定,也不忍肯定。女人总是这样,看到一个心仪的男人,总会浮想联翩,却又怕着什么。怕着什么呢,苏晓敏笑笑,她是一个有家有事业的女人,从来也没想过要出轨,也不能出轨。但感情这东西,有时候真是控制不住。她记得有一次,是在罗维平担任秘书长职务后不久,三溏那边来了几位客人,罗维平请苏晓敏作陪。那天罗维平喝了不少酒,苏晓敏也喝了不少。三溏那边喝酒厉害,朋友间招待,不醉酒是不行的,表明你不诚心,恰好又是周末,心理上也放松,于是大家就都放开了喝。她跟罗维平不是人家对手,人家那边都还没事,她跟罗维平,却有点晕晕乎乎。
喝了酒的感觉跟不喝酒时完全不同,不喝酒时,心里就算有什么想法,也能装作若无其事,一喝酒,那些想法便赤裸裸地跳在了脸上。看对方的目光,仿佛也让酒精麻醉了,怎么看怎么顺眼。
那天就是如此。坐在罗维平身边,苏晓敏心里始终有股热乎乎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在工作当中,苏晓敏也接触过不少男人,有些关系也算密切,但从不会生出什么特别感觉。罗维平就不同,他给苏晓敏带来一种陌生,新奇。其实细想起来,这种陌生或新奇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从他身上体现出来,就有了别种味道。苏晓敏一开始兴奋地帮他喝酒,替他夹菜,隔空儿,还要傻傻地盯他望上一会儿。三溏峡那边有个姓邹的人大副主任,年纪比苏晓敏和罗维平都要大,快要退休了吧,他跟罗维平在工程建设中建立了非常不错的感情,说话也就格外随便。大约他从苏晓敏的举止还有眼神中瞅出了什么,毫不躲避地开起了玩笑:“我说罗指挥,你可要小心啊,现在的女同志贪得无厌,先是说做朋友,朋友到一定程度,就提出做情人,情人的滋味还没体验够,就要大闹皇宫,篡位夺权了。”
换上别的时候,苏晓敏可能会生气,就算不生气,也要给对方使一眼色,不能让对方把她看成那种随便的女人。心里呢,同时也要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不能授人以柄。但那天,她像是渴望别人拿她跟罗维平开玩笑,开得越过分越好,别人开不过瘾,她还要煽风点火。
“秘书长,这可是邹主任的切身体会啊,不能让人家白传授给你,得敬酒。”于是,便给邹主任敬酒。邹主任见她大方,是那种不端架子不给别人脸色的人,喝了酒,说话更没了约束。
“不过像苏小妹这样的女同志,就得另当别论。我要是你,我就奋不顾身。”说完,哈哈一笑,抢过酒杯:“不用小妹罚,我自罚,自罚两杯。”
听听,他把晓敏都改称小妹了。
苏晓敏莞尔一笑:“邹主任经验真丰富,啥时也教我两招,让我也奋不顾身一次。”说着话,眼睛偷偷瞟一下罗维平,见罗维平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心越发热了。
“万万不能,男人主动,叫赴汤蹈火,女同志一主动,性质就变了,叫自投罗网。哈哈,自投罗网。”邹主任哈哈大笑,笑声让宴会气氛到了高潮。
那晚苏晓敏是非常愉快非常情愿地喝醉的,喝醉后她就有了飘的感觉,以至于走出酒店时,不得不搀住罗维平的胳膊。邹主任倒是热情地想抚她,她嗔了一句:“去,成心灌醉了人家,这阵又学雷锋。”
“雷锋有我这么老吗,没有,还是让秘书长抚你吧。”邹主任不失风趣地幽默了一把。
等离开酒店,坐在车里,苏晓敏就觉整个身子要软下去,努力抬了几次头,没抬起来,索性一歪脖子,牢牢实实靠在了罗维平肩膀上。
他的肩膀热热的,靠上去真踏实。
“你喝多了。”快到家时,罗维平扶起她说。
“我没喝多,我还要喝。”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不嘛,人家还要喝。”
“听话,今天先回家,哪天找机会,我陪你喝。”
“就不嘛,人家不想回家,就想跟你在一起。”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晓敏大脑是清醒的,她不想回家,她家那个老夫子,老惹她生气,最近,因为婆婆,他们又吵了架。老夫子骂她不守妇道,当个破官就把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全忘了,既不相夫,也不孝敬婆婆。苏晓敏觉得自己冤,她不是那样的人,可老夫子非说她是那样的人。她想问问罗维平,自己到底是不是那样的人?
罗维平缠不过她,再者,他们是坐出租车回来的,这是罗维平的习惯,只要晚上有活动,一律不带公车。出租车司机已经不耐烦了,如果再纠缠下去,怕就要说出难听的话。
“师傅,麻烦你掉个头,去丽都景苑。”
丽都景苑是金江大桥边上一家非常浪漫的酒城,常常有伤心或得意者在这里泡通宵。苏晓敏来过这里,罗维平更是这里的常客,酒城老板是他老战友的儿子,老战友闲着没事,自动到这里替儿子当保安。罗维平只要一想起过去的岁月,一准会跑到这里。
那晚,罗维平的老战友偏巧不在,这就让苏晓敏有了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选择酒城一灯光幽暗处坐下来,苏晓敏嚷着要喝酒,罗维平起初坚决不同意,后来,耐不住苏晓敏的软缠硬磨,两人要了一瓶法国威士忌。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酒城那种特殊气氛的感染,苏晓敏那晚的目光有些缠绵。罗维平呢,起先还能保持清醒,后来,后来竟也……
如果说他们有过暧昧,那晚应该算一次。
第一章 浪漫
2
东江市政府办公大楼坐落在东江最繁华的南华大街北二十四号,这座高十六层的建筑是六年前修的,因其高昂的造价和豪华的装修,这幢大楼一度时期成为轰动全国的新闻,围绕着政府到底该不该斥巨资修建如此超标准的办公大楼,国内舆论界展开一片争论,争论的结果,是这幢大楼再次追加投资,工程造价比预算整整超出了三千万,加上配套工程,也就是市府大院东西两幢小洋楼,差点让东江市财政崩溃。也就在那一年,东江市原市长杨天亮带着一个庞大的考察团,去欧洲考察,回来后,东江市便接二连三出台了一系列经济振兴和城市繁荣计划。又是一年后,东江方面将这些计划汇总到一起,这就是著名的“东江十二条”。
然而,时间过去六年了,当年被媒体大肆渲染的东江十二条,如今落实了不到五条,其中最受人关注的东江国际商城,经历了三上三下的波折后,如今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高高挂在那里。
这一天是周二,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斜斜地打在新上任的东江市委副书记、代市长苏晓敏身上,显得她是那么的安静、专注。苏晓敏今天特别忙,下午上班到现在,她就一直坐在那里没动。秘书进来过几次,像有什么事要汇报,见她十分投入,没敢打扰,悄无声息原又出去了。桌上的座机响起过,苏晓敏没接,她真是抽不出空,也不想被打扰。
面前一大堆有关东江国际商城的资料,已被苏晓敏翻了若干遍,工夫不负有心人,她总算从乱麻一样的线索中理清了一些头绪。东江国际商城最早提出是在1996年,东江市安平区住宅办、大华企业、广泉地产共同出资组建了东江国际商城发展有限公司,并着手开发位于市中心的光华路地段。两年后,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内部出现意见分歧,大华企业跟广泉集团闹翻,开发工作搁浅。半年后,大华宣布退出,东江国际商城有限公司陷于瘫痪状态。就在广泉地产老总朱广泉积极寻找新的合作伙伴时,东江市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这一地块批租给香港万盛集团。据苏晓敏了解,当时东江方面抱着这样一种幻想,借万盛集团的资金优势和管理优势,迅速将已经流产的国际商城项目重新启动。万盛集团在东江国际商城有限公司原来构想的基础上,再次扩大投资规模,拟将光华路这一黄金宝地跟东江著名的地铁站宁海北路百汇购物中心贯通,在东江开发出一个功能齐全、理念超前的商务大区。香港万盛集团的项目报告显示,新开发的国际商城使用土地面积超过4万平方米,预计可建设30万平方米的集购物广场、写字楼、宾馆、休闲娱乐中心等于一体的特大型项目。动迁工作也在这一年开始,遗憾的是,项目启动之后,万盛集团的资金链出现断裂,原先谈好的项目资金迟迟不能到位,迫使开发工作再次停顿下来。已经动迁的光华路变得不伦不类,为了不让荒废的光华路影响到城市形象,市长杨天亮再出奇招,于工程搁浅两年后,也就是2001年,由广泉地产单方投资,建设光华路市场,并签订5年临时用地协议。广泉地产这次没有让杨天亮失望,工程很快启动,2002年6月,光华路市场正式对外营业,随后便享誉省内外。
光华路市场的建立运营虽然让这块土地焕发了生机,但它的运营只是暂时性的,当时协议中写得很清楚。而且光华路商场只占用了不到项目总用地三分之一的土地,其它土地已闲置近9年,随着临时性用地协议的到期,这一块土地到底怎么开发,国际商城到底要不要建,怎么建,这一大堆问题又堆到了苏晓敏面前。
苏晓敏正在深思,手机的蜂鸣声响了。换了平日,苏晓敏会在第一时间拿起手机,她是从不放过一条短信的,包括那些垃圾短信。这也算是她一个怪癖吧。今天她没,太投入了,以至于手机的蜂鸣声都没把她从怔思中唤回神来。过了大约有十分钟,秘书蔡小妮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拿一份文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声道:“苏市长——”
苏晓敏这才抬起头,揉揉发酸的眼睛,问:“有事?”
“发改委的批复下来了,国际商城再次通过立项。”秘书蔡小妮的声音向来很轻,这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女孩子,长得好不说,性情温和,做事认真,还带点幽默,让她做自己的秘书,苏晓敏特别满意。
如今找一位领导似乎不是太难,但找一位称心的秘书,就不那么容易了。苏晓敏以前当招商局长时的那位秘书,就让她苦笑不得,人倒是敬业,可惜是根木头。男人木头了倒也能忍受,女的一旦木头起来,就让人觉得上帝造她时真是少了个心眼儿。有次省政府秘书长罗维平请苏晓敏吃饭,这种场合按说秘书是不该跟去的,可偏巧,那天苏晓敏跟秘书在一起,她也就顺口说了一句:“要不你陪我去?”秘书信以为真,真就跟去了。见了面,罗维平一看她还带个电灯泡,表情本能地就不自然起来。如果换了别人,中间找个借口溜走也就行了,那秘书居然老老实实陪了她两个钟头,弄得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先看看秘书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说漏嘴,就把什么秘密说到了秘书耳朵里。
要说,她跟罗维平之间,也没啥秘密。但苏晓敏一直很谨慎,这种事,不是你说没秘密就没秘密,捕风捉影者大有人在。苏晓敏一位老同学,就因为跟一位女下属接触密切了些,被好事者传播出去,结果,在他由市长提升为书记的关键时刻,有人为他制造了一起桃色新闻。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具体细节描绘得非常逼真。结果,他非但没如愿当上书记,反连市长那个位子也丢了,回到原单位,老婆又不放过,整整闹了两年,闹得那位老同学焦头烂额。后来才知道,最初为他传播新闻的,竟是他非常信赖的司机!
苏晓敏从政这么多年,对司机和秘书,也有一种类似的认识。这些人大多长着两张嘴,一张是专门用来跟领导讨亲热套近乎的,另一张,就有些麻烦,管理不严,便成了领导私生活的传播筒。这些认识虽然片面,但又随时被事实印证着。
苏晓敏现在这秘书,就大不一样,苏晓敏背后夸她,是个人精呢。
“先放放吧,暂时还顾不上看。”苏晓敏说了一句,就又低下头去,本来就不顺畅的思路似乎更堵了,手握着笔,不知道写什么。
秘书蔡小妮依旧站在门口,并没走,过了一会儿,她又道:“苏市长,您忙了一下午,该休息一会儿了。”
苏晓敏知道,蔡小妮这样说,等于是告诉她,这文件现在必须得看。她再次抬起眼睑,不露痕迹地笑了笑:“拿来吧,不会十万火急吧?”
蔡小妮双眉一展,愉快地走过来,双手捧上文件。
等看完批复,苏晓敏才知道,省上已将此项目列入本年度重点,要求东江尽快拿出配套方案,力争七月底以前启动。
真还是件十万火急的事!
苏晓敏本能地拿起大板桌上的手机,想看看离省上规定的期限还有多长时间,结果,就发现有一条短信。她的脸兀自一红,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蔡小妮。蔡小妮刚才还在看着她,这阵,目光已投向窗口一盆花,苏晓敏发现,窗口那盆花开得正艳。
她略微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匆忙调出短信。只扫了一眼,苏晓敏的脸刷就黑下来。
“明天有什么重要安排没?”她声音紧促地问蔡小妮。
蔡小妮回答没有。见苏晓敏脸色突然发生变化,蔡小妮不安地问:“苏市长,没出什么事吧?”
苏晓敏摇摇头,心里道,这个死人,他乱来什么短信?死人是骂丈夫瞿书杨的,苏晓敏以前管丈夫瞿书杨叫“呆子”,后来得知这词是猪巴戒猪悟能的专利,加上瞿书杨也没悟能和尚那么丑,改口了,骂他“死人”。总之就一个意思,这人书念得太多,愚了。
苏晓敏顿了几秒钟,思绪又回到短信上,声音果决地跟蔡小妮说:“马上安排车,我要回趟省城。”
蔡小妮以为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应声而去。苏晓敏再次调出短信,脸上就不只是困惑了。
丈夫瞿书杨是从不给她发短信的,他笨,对手机的这个功能,一直学不会,也烦,还振振有词地狡辩:“打电话那么方便,为啥要发短信?口头交流多好,干嘛要退回到书信时代?”听听,他把短信说成是书信时代,这个“死人”哪里知道,有些话,平常说着也没啥,一旦成了短信,读起来格外有味道。还有,那些藏在心里的话,嘴上是讲不出来的,幸亏现在有了短信,让很多本该烂在肚子里的话有了机会跳出来。比如“我想你了”,这四个字就是打死苏晓敏也不可能当着罗维平面讲出来,短信则不同,她可以大大方方把它发过去。
瞿书杨是没这种体会,要不怎么叫“死人”呢,可今天这“死人”居然学会了短信,还是一条很吓人的短信!
“家里有急事,速回!”
有什么事呢?坐在车上,苏晓敏心里七上八下,到东江上任后,她还一次家也没回,算来也有两个月了,中间跟瞿书杨通过几次电话,互相报过平安。她说她忙,瞿书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当然忙,哪一个当领导的不日理万机?我们的系主任刚刚从国外回来,只给老婆赐了一晚上,就又飞上海去了,忙啊,全国人民都忙。”瞿书杨阴阳怪气,把她美美挖苦了一顿。苏晓敏倒也不介意,她听这种话听习惯了,瞿书杨那张嘴,除了刻薄,再就是酸,有时能酸得你掉牙。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她只能适应。不过她也知道,瞿书杨话尽管难听,心里,还是实实在在为她想呢,毕竟是夫妻,争归争,吵归吵,关键时候劲还是使在一处的。瞿书杨自己也很忙,一年到头,没几个休息天,学校的事,自己的事,还有研究生的事,总之,结婚这么些年,他们是在忙中度过的。现在算是好了,女儿上了大学,以前婆婆在她这边,由他们赡养,她要下派了,小叔子瞿书槐很自觉,提前一天将婆婆接到了他那里,算是了了她一桩心愿。她很感激书槐,要不然,她在东江是一天心也安不下来。
怎么会突然有事呢,还是命令式的口吻,说得十万火急。莫非是婆婆?想到这一层,苏晓敏的心猛地一紧,婆婆快八十岁了,心脏不好,血压又高。她掏出电话,打给瞿书杨,想问个清楚。电话通了半天,没人接,摁了再打,被告知对方不在服务区。
奇怪了,怎么不接电话?
苏晓敏正怔想着,手机的蜂鸣声又响了,这次她听得很清,紧忙翻开短信,居然是罗维平发来的。她看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比平日晚了近两个小时。今天的罗维平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一反常态地发来了一条肉麻的信息:“我在省城思念着你,你呢?”苏晓敏看完,平静地将它删了,内心居然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她接着把电话打给瞿书杨,连打几遍,都不在服务区,苏晓敏心里就有了一丝不祥。
车子是晚上九点二十分驶进省城金江的,东江到省城,本来跑不了这么长时间,谁知半路上遇到一起车祸,堵了半小时。堵车中间她又给瞿书杨打了几次电话,还是不通。死哪儿去了!苏晓敏莫名地就来了火,赌气话也出来了。瞿书杨向来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很守规矩的人,生活过得点是点,线是线,一点不乱,也乱不了。自从有了手机,他就保持着二十四小时开机,生怕哪一秒钟漏掉一个电话。他其实是没多少电话的,除了院里、系里那几个固定找他的人,再就是几个研究生。但他还是保持着这个愚蠢的习惯,一度时期,苏晓敏笑他老夫子,那是他接连买了几块电池几个充电器后,他还认认真真说:“配手机做什么,不就是随时保持跟外界的联系么?配了手机而不开机,装什么爷们儿?”爷们儿是他的带口词,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具体意思苏晓敏也不明白,听久了,就知道是一句奚落别人的话,有时也用来发泄。到后来,两口子吵架,苏晓敏缺词了,也偶尔借来用用:“你装什么爷们儿啊,不就一个破教书的。”
这种时候,他会突然地哑巴下来,傻傻地瞪住苏晓敏,半天,说出一句不甘心的话:“行啊,苏大局长,知道小看自己的老公了,行,我不爷们儿,你爷们儿!”
车子到了楼下,苏晓敏心急火燎地上楼,开门一看,屋内空空,瞿书杨不在。家里像是几天没住人,尘土落了一层,阳台上的花不知多长时间没浇过水,花朵凋零,花枝枯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尘味。
他能去哪?苏晓敏在屋内找了一圈,有些茫然地站在阳台上,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半天,她掏出手机,打给小叔子瞿书槐,问书杨是不是在他家?瞿书槐不大高兴地说:“他能来我家?你问问他,自打妈住到这边,他啥时送过脚步来?”瞿书槐是金江市房管局拆迁办副主任,一个老实人,瞿家的人都老实。书槐不像他哥,念的书不多,说话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他哥倒是一肚子学问,斯斯文文中却透着小心眼儿。苏晓敏一听,知道他哥儿俩定是闹了矛盾。瞿家这一对宝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在闹矛盾,也不知他们上辈子结了啥冤。苏晓敏耐着性子,问了问婆婆的情况,瞿书槐告诉她,老人家很好,身体比两个月前还长了三斤呢,就是有点想她,天天念叨着她咋不来看看呢。
“嫂子,抽空过来一趟吧,妈是真想你。”瞿书槐认真地说。
苏晓敏赶忙道:“书槐,今天太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过去。”
跟书槐通完电话,苏晓敏心里就更火了,既然婆婆身体健康,瞿书杨凭什么要发那条短信,难道他不知道她有多忙?生了一会儿气,就又不安起来,莫非是他自己出了啥事?这一想,她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后来苏晓敏将电话打到学院,瞿书杨在学院不但带研究生,还主持几个课题,晚上加班是常事。那边的电话嘟嘟响半天,没人接,就在她失望地要收线时,电话突然接通,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请问你找哪位?”
苏晓敏一愣,随即又态度谦和地说:“我找你们瞿主任,瞿书杨。”
“对不起,瞿主任下班了。”对方说完就要挂机,苏晓敏赶忙说:“不好意思,我是他爱人,请问怎么才能跟他联系上?”
一听是瞿主任爱人,年轻女孩马上变得热情:“是师母啊,瞿主任下班跟省政府两位领导走了,你打他手机吧,这阵应该吃过饭了。”
跟省政府的领导走了?他一个穷教书的,啥时攀上了高官?
苏晓敏道了声谢,合上电话,心里却气得要死。她开始相信,家里并没出啥急事,瞿书杨今天这个短信,纯属恶作剧。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结婚到现在,瞿书杨从来没这样过啊?
她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起身,打扫卫生。家里乱得像库房,苏晓敏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家里乱。结婚到现在,家里啥时不整洁过?刚开始他们住在经管学院那幢筒子楼里,一间小房,做饭在楼道里,那么差的条件,她也把小家打理得温馨十足。后来有了沫沫,瞿书杨也评了讲师,学院照顾他,在住宅楼调配出一个二居室,让他们跟祁老师一家合住,两家各一卧室,卫厨共用。祁老师爱人是个马大哈,不太讲究卫生,苏晓敏连祁老师家的卫生也包了,三年合住下来,愣是把祁老师爱人脏乱差的毛病给改了。搬新居那天,祁老师抓着她的手,动情地说:“我真舍不得跟你们分开啊,我那老婆,一没了你,真不知会变成啥样。”
苏晓敏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在心里数落着瞿书杨,收拾了一会儿,脑子里猛地闪出一个人,难道?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罗维平三个字蓦地从脑子里跳出时,本能地,她就想到另一层,天啊,是不是他查觉到了什么,他要是跟罗维平无礼,可咋办?!
苏晓敏扔掉拖把,虚脱了一般,瘫在沙发上。
第一章 浪漫
3
瞿书杨是晚上十二点回到家的。
瞿书杨这天牛气十足,他喝醉了酒,走路尽管有点摇晃,心里却充满豪迈。打开门后,瞿书杨看见了苏晓敏。他打出一个酒嗝,很响亮的那种,目光上上下下瞅了苏晓敏几遍,确信是自己的老婆后,喷着满嘴的酒气说:“你还知道回家啊?”
苏晓敏坐着没动,她猜想瞿书杨今天一定会很晚,但没想到他会喝酒。瞿书杨是很少喝酒的,瞿家的兄弟俩都不会喝酒,酒到他们肚子里,比毒药还难受。
“我说话哩,你没听见啊?”瞿书杨边脱外衣边说,口气很男人。苏晓敏从沙发上起身,从他手里接过外衣,挂在了衣架上。瞿书杨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苏晓敏紧忙伸手扶他,哪知瞿书杨不识好歹,猛一用力,打开了苏晓敏的手,很有气慨地进了卫生间。
苏晓敏惊诧地瞪住瞿书杨,感觉回来的不是自个丈夫。结婚到现在,瞿书杨还从没放肆到敢打她。酒壮?人胆!苏晓敏冷笑一声,她倒要看看,瞿书杨能英雄到什么程度?
卫生间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伴着瞿书杨的呕吐声。
苏晓敏原又坐回到沙发上,她的脑子有些乱,一个晚上的等待还有瞿书杨进门后的态度,像是在向她证明着什么,她不知道这时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或许,她应该安安静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等他发作。
卫生间里传出叮叮哐哐的声音,瞿书杨好像把什么打翻了,又好像故意拿什么东西制造气氛。这么晚了,他居然不怕影响到邻居。苏晓敏刚要起身阻止,里面的声音又没了,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次苏晓敏听清了,他把涮牙用的杯子打翻了,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像一首惊魂曲,苏晓敏连着打出几个战。奇怪,自己怎么就心虚了呢?苏晓敏一边骂自己,一边又提醒自己,千万别发火,千万别给他机会。
他这样做,目的就是在找机会。
终于,瞿书杨折腾完了,大约他在里面没等到自己希望的那一幕,表情有几分灰暗,人也没刚进门时那么气焰嚣张。他看了一眼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苏晓敏,自己先沉不住气地手足无措起来。苏晓敏这才判断出,他喝的酒并不多,进门时摇摇晃晃的样子,是装的。
“说吧,急着让我回来,什么事?”苏晓敏的口气很镇定,一点听不出她有什么心虚。
“你还问我,你自己知道!”瞿书杨站在卫生间门口,声音夸张,表情更是夸张。
“我不明白!”苏晓敏的预感已被证实,家里确实没出什么事,是瞿书杨自己找事。
“不明白?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瞿书杨又带了酒意,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又开始晃动,像要随时倒下去。苏晓敏这次不再上当,没上去扶他,任他晃。瞿书杨晃了一阵子,自己也晃得不自在了,又稳稳地站住。“好啊,苏晓敏,你真能做得出啊。”瞿书杨阴阳怪气又说了一句。
苏晓敏心里咯噔一声,说实话,这个晚上,她的心情充满矛盾,脑子里充满各式各样的想法。并不是说她跟罗维平真有什么,但她不想这事让瞿书杨知道,瞿书杨这书呆子,听风就是雨,弄不好还给你下成暴雨。看看他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在打雷了,苏晓敏想,怎么跟他把话说清楚呢?
“你不敢说是不,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敢说!”瞿书杨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走过来比不走过来强不到哪儿,原又退了回去。
“你想让我说什么?”苏晓敏克制着自己,反问道。
“干了什么就说什么。”瞿书杨说。
“我没干什么。”苏晓敏说。
“呵呵,苏晓敏,干了的人都这么说,你听过哪个罪犯老老实实认罪的,看来你也跟他们一样。”瞿书杨显然缺乏吵架的本领,或者,在苏晓敏面前,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苏晓敏不想吵架,她起身,走到瞿书杨面前:“书杨,你喝多了,回屋睡觉吧。”
“我没喝多!”苏晓敏不扶还好,一扶,瞿书杨的豪迈就又上来了,一甩胳膊,想再次打开苏晓敏,谁知苏晓敏早有防范,结果,瞿书杨用力过猛,胳膊甩在了墙上,痛得他龇牙咧嘴。苏晓敏扑哧一声就笑出了声,瞿书杨羞恼成怒,猛一用力,将苏晓敏推倒在地。
苏晓敏倒在地上,眼睛傻傻地望着瞿书杨,望着望着,忽然就骂出了声:“瞿书杨,你个王八蛋,敢推……市长?!”
“我就是要推市长,怎么样,有本事你到省委告去呀。”瞿书杨幸灾乐祸。他看见苏晓敏眼中有了泪花,越发得意。酒精在他体内熊熊燃烧,烧得他有点得意忘形。
“拉我起来,瞿书杨,你推倒的我,你拉我起来!”苏晓敏被瞿书杨的反常弄蒙了,不知该怎么跟他讨公道。
“拉你起来可以,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坦白。”说着,瞿书杨伸出手,把苏晓敏拉了起来。
瞿书杨还在得意,苏晓敏趁其不备,抄起衣服架上的掸子,狠狠给了瞿书杨几下。别人是恶人先告状,苏晓敏是恶人先下手,跟瞿书杨打架,她向来是先下手为强,而且从来没输过。
“敢推本市长,我让你尝尝后果!”
这话是跟女儿沫沫学的,沫沫没上大学前,只要爸妈惹了她,一准又咬又踢,嘴里还要骂:“敢惹本姑娘,我让你们尝尝后果。”或者就是:“本姑娘不开心,后果很严重。”苏晓敏觉得这话在这个家里有点市场,篡改一下,成了:“敢惹本局长,我让你们两个瞿家人尝尝厉害。”或者就是警告性的,“注意了,本局长已经很生气,你们两个姓瞿的给我留点神。”现在女儿上了大学,这话就只能拿来对付瞿书杨一个人。
瞿书杨让苏晓敏打得嗷嗷直叫。他打苏晓敏,顶多是吓唬几下,苏晓敏打他,可是实腾腾的。
“瞿书杨,你跟我说清楚,今天你到底想做什么?”苏晓敏扔掉掸子,喘着粗气道。
“做什么?我……我……想离婚!”瞿书杨涨红着脸,使足力气喊出了一句。
这句话刺激了苏晓敏,苏晓敏明知瞿书杨是虚张声势,但还是发了威。
“离婚?好,请给我理由!”
“你……你自己清楚!”瞿书杨的底气明显已不足,他躲开苏晓敏的目光,回到沙发上,装腔作势又喊了一句。
“我不清楚!”苏晓敏的声音猛地高出半拍,两人听上去已经像吵架了。
“你有婚外情,你有第三者!”瞿书杨说完这句,忽然从沙发上哧溜滑下来,双手抱住头,痛苦地蹲下了。嘴里,竟发出呜呜的抽泣声,刚才那个凶蛮霸道的瞿书杨不见了,苏晓敏看见的,是一个受了伤的瞿书杨。
苏晓敏苦笑一声,半是赌气半是心疼地想拉他起来。谁知就在这空,瞿书杨突然又喊了一句,这一句,把苏晓敏傻傻地定在了那里。
“你跟向健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晓敏差点没笑出声来,乐完之后,心一下就重了。瞿书杨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怎么会把她跟向健江扯在一起?
向健江是东江市委书记,他比苏晓敏早上任两个多月。之前,东江曾发生过一起震惊全国的大案。
东江是江东第二大市,东江的稳定与发展,不仅对全省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发展与繁荣,也有深远意义。东江经济本来一直处在前沿地带,发展势头前几年甚至超过了珠海、广州等沿海都市,可惜,就在东江经济二次腾飞时,原市委书记陈怀德居功自傲,跟市长杨天亮一起,联手导演了一场“卖官封官案”,陈杨二人狼狈为奸,大肆敛财,置东江各项事业的发展于不顾,以近乎疯狂的手段,在三年时间内以明码标价的方式卖出官位一百多个,安插亲信四十余人。党的组织原则遭到疯狂践踏,任人唯贤、公开透明全成了空话套话,顺我者升,逆我者降成了东江市新的用人原则。受此影响,东江干部队伍鱼龙混杂,一批无德无才、动机不纯者混入领导干部队伍中,仗着是“陈杨”二人的人,又仗着在“陈杨”身上花了钱,在东江为所欲为。受这些人影响,东江干部队伍的工作积极性受到严重挫伤,三年时间,东江综合实力由全省第二滑落到全省倒数第一,一批原本很有前景的企业发展中遭遇空前阻力,部分被“陈杨”二人打着改制的幌子低价出让,三户企业让他们硬性卖给了外来投资者,更多的中小企业则关门大吉。国有资产在改革的旗号下巨额流失,大把大把的黑钱进了“陈杨”二人的腰包。职工下岗,财政减收,“陈杨”二人却以东江工业集团和东江国际商城两个超大型项目为烟幕弹,大肆渲染,扰乱视线,以造假和虚报等欺骗手段,屡次瞒过省上的检查,并以东江工业多为重工业,设备落后,产品更新换代能力弱,科技含量不足,市场竞争力不强等为借口,为自己的失职找托词。如果不是原安平区委书记赵士杰顶着重重压力,向省委和中央多次谏言、举报,揭开这个盖子,东江的情况怕还要糟下去。
“陈杨大案”在江东大地上掀起了一场廉政风暴,不只是东江市,全江东省都陷入了巨大的政治漩涡中,东江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被严肃查处,涉案人员一一落马,59岁的陈怀德和52岁的杨天亮分别被处以无期和有期徒刑二十年,江东省委也因失察和渎职受到中央严肃批评,原省委书记引咎辞职,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因包庇和纵容陈杨二人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相关涉案人员一一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就是在此背景下,中央派华东江同志到江东省委主持工作。华东江到江东后,围绕东江市领导班子建设和东江工业经济的振兴,做了一系列调查研究,最后确定,由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年轻的向健江同志担任东江市委书记,李华欣还有另外两位常委也相继到任,在市长后选人上,省委主要领导之间意见一度有过分歧,最后,竟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
苏晓敏万万没有想到,瞿书杨这个书呆子,会将她跟向健江扯一起。怔想半天后,她揣着一肚子疑惑,耐着性子将瞿书杨扶进卧室。这个时候的瞿书杨真是有点醉了,嘴里胡说八道不说,还跟她动起了拳脚。苏晓敏一一忍了。她知道,这时如果跟瞿书杨较劲儿,等于是替他火上浇油,喝了酒的男人,是不会讲理的,而且胆子大得出奇。她不想让这个夜晚变得那么无聊,更不想让无聊的吵闹声惊了邻居。她心平气和地哄劝瞿书杨:“睡吧,听话,一觉睡起来,你脑子里就啥想法也没了。”
“没了,不可能!”瞿书杨又踹出一脚,差一点就踹她肚子上,“你去听听,别人怎么说,我以后在学院还怎么混?”苏晓敏又被这话惊住了,莫非,这种无聊的话题已传到学院?她想了想,不可能,一定是瞿书杨借着酒乱说。
“睡吧,睡吧,你再胡说我可真要生气了。”不知是她的耐心打动了瞿书杨,还是瞿书杨自己折腾困了,又哄劝一阵,瞿书杨安静了,要水喝。苏晓敏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完,瞿书杨糊里糊涂又说了句:“我要离婚,我不想戴绿帽子。”然后头一歪,睡着了。
苏晓敏默默起身,默默来到客厅,客厅的灯光太刺眼,她关了灯,把自己交给黑暗,也交给一份不知名的孤独,坐到了天亮。
天亮时分,苏晓敏肚子饿了,想想从离开东江,到现在还一嘴没吃,就想弄早餐吃。冰箱打开,一股子霉味扑出来,熏得她差点呕吐。这冰箱一定是好长时间没打开过,里面不知放了什么,早就变臭了。她捂着鼻子,站在冰箱边发了一会儿呆,又关上。来到厨房,不看她还不生气,一看,心就又翻过了。这哪像厨房,就是垃圾道也没这么脏!
恨恨地站了一会儿,苏晓敏鼻子一酸,蹲下身子,开始清理厨房。等把厨房收拾干净,把冰箱清理掉,太阳已从阳台冒进来,新一天的阳光照耀到了她家。她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累得发酸的筋骨,奇怪,这个时候她竟然不再有饿的感觉,也不再生什么气,满脑子就一个想法,这两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么想着,一层浓浓的歉疚漫上来,愁愁地压住了她的心,自己到东江,少说也得三五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正在发呆,瞿书杨的声音到了:“水,我要喝水。”苏晓敏早就为他倒下一杯开水,这经验还是到东江后才有的,苏晓敏本来滴酒不沾,担任东江市代市长后,才知道,喝酒原来也是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地方为官,如果你少了喝酒的本领,少了劝酒的本领,少了拼酒的本领,那这个官,你是当不出色的。很多看似复杂的事,到了酒桌上,突然简单了。很多本来办不了的事,一场酒下来,竟也有了变通的余地。难怪人们要说,一个好市长,首先是半个酒家,她虽然不赞同,但,酒是真正喝上了。喝了才知道,酒不但伤胃,有时,它更伤心。
苏晓敏端着杯子,来到卧室,瞿书杨本来要穿衣起床,看她进来,又倒头装睡。苏晓敏装作没看见,轻轻放下杯子,定眼瞅着丈夫,这一刻,她的心里是没有杂念的,真的没有,丈夫占据了她整个世界。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跟瞿书杨恋爱的日子,想起那些难以忘怀的岁月。一股情绪弥漫着她,感染着她,苏晓敏鼻子有些发酸,心也在一点点潮湿,后来,忍不住就俯下身,在瞿书杨额上深吻了一下。
瞿书杨绝对感觉到了这一吻。
换上以前,瞿书杨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搂了她。甚至动情地唤上她一声,那么,世界将会是另一个景致。一对分开的夫妻,那份热烈,应该不亚于新婚。今天没有,瞿书杨酒是醒了,但有些东西也跟着复活,很顽固地左右着他,他压住心头想亲热的那份欲望,死死地闭上眼,装出一副冷漠。苏晓敏感觉到了丈夫的坚硬,她认为瞿书杨有些恶毒,落在他额上的吻随即变得冰凉,她仿佛看到一颗泪痣在他额上盛开。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叹出一声,转身落寞地走出来,眼看都要离开卧室了,瞿书杨忽然说了一句:“我要跟你离婚。”
这句话才是伤害!
当天苏晓敏便离开省城,往东江赶。没办法,事情一大堆,哪一件也耽搁不得。在新荷家她只待了一个小时,本来还想跟书槐一家一起吃顿饭,顺便跟婆婆商量一下,她想给瞿书杨找个保姆,如果婆婆不反对,这事就交给书槐妻子新荷去做。瞿家的两个兄弟常闹别扭,瞿家的两个媳妇却好得有点不正常,好得让人嫉妒。婆婆经常对她两个宝贝儿子说:“多亏你们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又能干,又会持家,里里外外,都给你们操心到了,要是少了她们,哼。”
苏晓敏没敢把跟丈夫闹矛盾的事说给新荷,这事说不出口。新荷也没想到他们两口子会吵架,还一个劲地吵着要打电话给瞿书杨,后来从她脸上看出端倪,知道情况不妙,不吱声了。不过,那双小眼睛,一直在她脸上转悠,转得苏晓敏心慌,跟婆婆唠了没几句话就借故溜了出来。
车子刚驶出金江,新荷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那个了?”苏晓敏叹了一声,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个书呆子,真有想象力。”新荷是聪明人,一听这话,便明白问题出在了哪,不过她还是提醒道:“嫂嫂,你现在可是红人,按他们的话说,叫什么风头正健来着,不管他咋说,你自己可要把持好。”
听听,这是什么话!
“新荷!”苏晓敏叫了一声,带着怪罪的语气道:“他乱说,你也跟着嚼舌头?”
“不是我嚼舌头,你跟那个姓罗的,真是不正常嘛。”新荷变得一本正经。
一听新荷提起了罗维平,苏晓敏慌乱地就将电话压了,心跳了半天,还静不下来。她问自己,我慌什么啊,我怎么也变得沉不住气了?!
这一路,苏晓敏的心就没再平静过,平静不了。
第一章 浪漫
4
苏晓敏想找常务副市长陈志安了解情况,东江国际商城前前后后这些经过,副市长陈志安相对知道的多一点,这次向省发改委重新申请立项,也是苏晓敏到东江之前,在陈志安的主张下进行的。
苏晓敏把电话打到陈志安办公室,没人接,她让秘书蔡小妮去找,蔡小妮在楼上找了一圈,回来说,陈市长不在,昨天下午就去洪水市了。
洪水是东江下面一个县级市。
陈志安去洪水,这倒是个意外,苏晓敏不知道,一般情况下,副职去哪里,是要让她知道的,除非她在外地。但昨天她已经回来了。
“去洪水做什么?”苏晓敏抬起头,口气很坏地问。蔡小妮被苏晓敏的口气吓住了,苏晓敏的目光更是可怕,似乎藏着什么锐利的东西。
“听秘书处说,陈市长去洪水市督查小项目进展情况。”蔡小妮战战惊惊回答。
苏晓敏哦了一声,显然,她对蔡小妮这句话不满,并不是蔡小妮说错了什么,而是陈志安压根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基层。小项目督查,什么时候不能去,偏要在这节骨眼上!
“秘书长呢,他在不在?”沉默了一会儿,苏晓敏又问。
“秘书长也不在,他跟陈市长是一道去的。”蔡小妮又道。
“乱弹琴!”苏晓敏说了一句,抓起电话就要打给秘书长唐天忆,号拨一半,顿住了,犹豫一会儿,有点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好了,你去忙吧,有事我再叫你。”苏晓敏的嗓子听上去有些干哑。
蔡小妮应了一声,又站了一会儿,见苏晓敏把目光收回到材料上,悄悄关门出去了。
苏晓敏的心,却被陈志安彻底打乱。
苏晓敏来东江以前,市政府的工作由常务副市长陈志安主持。“陈杨”一案,东江市两套班子七个人受到牵连,惟有陈志安独善其身,没有被搅进去,他的威信因此而提高,并且一度时期成为东江市长候选人中呼声最高的一位。省委在考虑苏晓敏之前,也确实动过陈志安的脑子,打算由他担任东江市代市长,但最终省委为什么改变主意,苏晓敏不得而知。
她知道的,就是陈志安对她有意见。苏晓敏到东江上任那天,东江方面为她组织了规模盛大的欢迎会,会议由向健江主持,省委对此也很重视,省委常委、组织部新上任的王部长专程来东江,代表省委宣读苏晓敏的任命书。按说这样规格和级别的会议,东江方面是不能有领导缺席的。可是偏偏那天,副市长陈志安没有参加会议。向健江的解释是,陈志安前一天患了急性胰腺炎,正在医院治疗。苏晓敏后来听说,那几天陈志安的确住在医院,但究竟是不是患了急性胰腺炎,她也没好打听。这件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给苏晓敏心里留下了阴影,没有谁愿意受到别人的冷遇,何况苏晓敏骨子里是很要强的一个人。两个月的接触当中,苏晓敏果然发现,陈志安对她,有抵触情绪,有几次,苏晓敏甚至觉得陈志安在有意为难她。
副职给正职使绊子,这在官场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苏晓敏以前就吃过副职的亏,这方面比较敏感。对陈志安的态度,她看得比任何一个副市长都重要。但是不该发生的事还是一次次发生了。
比如今天,陈志安明显就是故意。省发改委的批复那天她看完就批转到了陈志安手里,这项工作的紧迫性陈志安不可能意识不到,东江国际商城项目目前又由他负责,他就更没理由撇下它去洪水。
半小时后,苏晓敏来到市委,向健江正好在,苏晓敏简略地将国际商城的准备工作和目前最大的困难跟向健江作了汇报,向健江听完,思考一会儿道:“这项目我一开始也持反对意见,既然志安他们提前报了,发改委也批了,我们就得认真对待。这样吧,你先跟志安碰个头,他对情况吃得透,多听听他的意见,然后成立项目领导小组,我们再集中研究。”
苏晓敏嗯了一声,但她的表情十分忧郁,一点看不出高兴的样子。向健江似乎从她脸上读到什么,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又跟志安同志闹别扭了?”
“别扭倒好,他是纯粹躲着我。”苏晓敏一激动,就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向健江笑笑:“志安同志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吧,他去洪水,也是急事,洪水市小项目报上去的多,但批下来的少,志安有点急。”
“难道我不急?”一听向健江在袒护陈志安,苏晓敏心里就不快了,她认为向健江应该站在公正立场上,如果向健江都不坚持原则,不公正说话中,以后她拿陈志安,真是没办法了。
向健江呵呵一笑道:“急,大家都急,目前经济形势如此不好,这个月任务怕是又要欠收,我心里也上火,但光急不顶用啊,得认真坐下来思考对策。”
“他既不主动找我,我找他他又什么也不说,这样下去,工作怎么开展?”苏晓敏忧心忡忡说了一句。
向健江这次不打哈哈了,郑重其事地说:“你跟志安的磨擦,我也听说了,志安这个人,性情古怪,工作方法又跟我们不大相同,是得找他认真谈一次,交交心。当然,你也不必太多虑,你是一把手,他有不对的地方,完全可以当面批评。瞻前顾后,反而对工作不利。”
“我没瞻前顾后,我只是不想激化矛盾。”苏晓敏说。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向健江沉吟片刻,以商量的语气道:“这样好不好,你如果不方便谈,我来谈,一定要把矛盾化解掉。”
向健江这么说,苏晓敏心里就好受了许多,她想,向健江还是能理解自己的,毕竟,他们都是新来的,有共同感受。她扬起头,脸上也露出了笑:“还是你书记谈吧,志安这人怪怪的,到现在我还吃不准他心思。”
“吃不准没关系,只要矛盾不激化就行。”
“我不会。”苏晓敏突然矜持起来,到东江虽说有两个多月了,但跟向健江畅开谈同事之间的关系,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些话,她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向健江十分理解苏晓敏的心情,苏晓敏遇到的问题,他刚来时也遇到过,特别是陈志安,向健江自己也感觉,这人不好共事。陈志安不只是对苏晓敏有意见,对他也有意见,只不过没明显表现出来罢了。对这个人向健江还缺少了解,更缺少沟通。
但怎么才能有效地沟通呢?向健江似乎缺少办法,他不是没尝试过,从上任第一天,他就在努力做着这方面的工作,遗憾的是,效果并不十分明显。
官员之间的沟通,看似简单,实则是门深奥的学问。分歧或意见,看似是冲某项具体的工作而来,但你真要就事论事去解决,那就大错特错。工作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可供意见表露出来的发泄口。真正的矛盾,却在彼此的利害冲突上,说白了还是权力之争。你能抛开权力谈具体的工作么,不能。你能把核心问题躲开去谈枝枝叶叶的事么,也不能。于是,沟通两个字,就成了所有官员共有的困惑,到现在为止,怕也没谁能把这个困惑解决掉。最管用的办法其实也是最愚笨的办法,那就是以权压人,但对方即是同意了,也只能证明他屈服于权力,而不是心甘情愿放弃跟你的争执或对抗。
陈志安这种老江湖,怕是连权力都不肯轻易屈服。
“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交流起来多好啊。”向健江忽然发起感慨。这是句由衷的话,向健江真是庆幸,省委给他派来了苏晓敏,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跟这样的人搭班子,向健江感到轻松。如今能否干好工作,关键一条,就是看班子搭配得好不,如果班子搭配不好,你的精力一半会被熬掉。熬了精力还未必能办成事,这就是当今官场效率不高的真正原因!
“怎么,你书记也遇到棘手问题了?”向健江说话一随便,苏晓敏这边也就随便了,边说边琢磨,今天这话题到底怎么往深里谈?
苏晓敏眼里,有着丰富组织工作经验的向健江不但值得信赖,还可以依赖。她因此而尊重他,并心甘心愿当好这个助手。对向健江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她也从未怀疑过。所以她才敢直截了当把跟陈志安的矛盾提出来,按理,这些话是不能说得太直白的。
“怕是比你轻松不到哪里。”向健江实事求是说。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就没啥保留了,这得益于他们长期的接触与合作。苏晓敏在招商局工作的那些年,向健江帮过她不少忙,特别是在班子配备和队伍建设上,向健江给了她不少支持。以前的招商局,也是因班子不团结,闹得四分五裂,上面才决定让苏晓敏担任一把手。苏晓敏担任局长和党组书记后,在招商局内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唱得最厉害的一出戏,就是把人称“老黄牛”的招商局原副局长黄国梁调出了招商局,从而也结束了不管谁当局长,招商局都姓黄的这段历史。要知道,黄国梁可是老领导巩一诚的亲家啊,黄国梁的二女儿是巩家老三的媳妇。动这样的大手术,没点能耐哪能行。
但,这样的大手术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动的,也没必要,苏晓敏只是想尽快解开跟陈志安之间的小疙瘩,不让这个小疙瘩最终恶变为肿瘤。
“如果我没猜错,志安同志可能有一块心病,他对省委这次调整东江班子,抱有成见,如果真是这样,你我可就有好日子过了。”向健江又说。
苏晓敏叹息一声,她的判断也是如此,她跟陈志安个人之间,并无什么纠葛,陈志安如此三番五次给她难堪,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不管什么问题,苏晓敏都想下决心把它解决掉,没有陈志安的积极配合,要建设国际商城,困难和阻力将会更大。
跟向健江谈完,已是中午吃饭时分,两个人中午都有应酬,向健江这边来的是省人大一个督查组,他要设宴款待人家。苏晓敏呢,她让秘书蔡小妮约了广泉地产老总朱广泉,这个朱广泉,也是个人物呢,苏晓敏必须认真对付。
刚离开向健江办公室,秘书蔡小妮的电话就到了。
“苏市长,我和朱总已经到了。”
苏晓敏赶忙说:“你先陪朱总聊天,我马上到。”
广泉地产老总朱广泉是土生土长的东江人,他的老家在洪水市下面一个叫海石湾的小村子。朱广泉没上几天学,小时家里太穷了,父亲又是个残疾人,母亲在他十一岁那年,跟父亲离了婚,带着他七岁的弟弟嫁到了洪水县城。朱广泉不得不早早辍学,跑外面谋生。他最早跟着人在河里捞沙,后来又给金掌柜当沙娃,帮人家淘金。漂泊来漂泊去,漂泊成了一名小包工头,带着十来个人,给洪水县建筑公司干些人家不愿意干的零碎活,就这么着,朱广泉从小做起,愣是打拼出一番天地。如今的广泉地产,不但在东江赫赫有名,就是在江东省,也是数得上的地产企业。朱广泉现在头衔很多,这个主席那个主任,凡是能给他戴帽子的地方,都变着法子给他头上套一顶光环,有时候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兼了多少社会职务。
当然,此事归传说,传说向来就有虚假的成分,但朱广泉能靠一张嘴吹动自命不凡的女诗人的芳心,也证明他的确不是一个平凡之人。
朱广泉看见苏晓敏,立马站了起来,红着脸道:“我正跟蔡秘书瞎聊呢。”
“是吗?”苏晓敏望着这个满身传奇的男人笑道:“我们小蔡可不会写诗,怕是成不了你的知音。”
朱广泉不自然地一笑:“市长拿扫帚扫我脸哩,脸破了不要紧,只是可惜了扫帚。”
苏晓敏也调侃道:“一把扫帚有什么可惜,有了朱老板,我把全地球的扫帚都买下来。”
“买来再多也没用,东江最管用的扫帚,还是市长您的扫帚。”
“此话怎讲?”苏晓敏也是一个乐于在饭桌上打嘴仗的人,而且跟朱广泉这样的人打嘴仗,对你的智慧还有应变能力包括幽默度,都是一个考验。有句话说,地产商的钱一半是黑出来的,一半是嘴皮子磨出来的。嘴皮子上没几下功夫,要想吃地产这碗饭,难。
“不怎么讲,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件事,一位神医要给叫花子看病,叫花子说你先把你家那块皇上赐的匾砸了,我再让你看。老中医问为什么,叫花子呵呵一笑,说,我这病,经不住你这双神手吓。”
“没意思,我还以为朱大老板能讲出什么经典来呢,一个俗而又俗的故事。”
“要是我说出这位神医的身份,市长就不会说我俗了。”
“哦?”苏晓敏故意装作惊讶,其实心里,她是知道答案的。这个故事并不是朱广泉小时候听来的,朱广泉手下,有一个叫李墨的小伙子,此人善编这些故事,朱广泉高薪聘李墨,就是让李墨给他编故事,然后由他演变成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或传奇,讲到外面。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应该是叫花子是神医的父亲,为了培养儿子,他把祖上的家业全卖了,儿子最终成了神医,却不知道父亲早已流落他乡,变成乞丐。
朱广泉一看苏晓敏脸色,呵呵一笑道:“今天我露了馅,不讲了,再讲,我这张脸真就该拿扫帚扫了。”朱广泉说着,又扫了一眼蔡小妮,刚才还跟他谈笑风生的蔡小妮,这阵儿老老实实待在了一边,朱广泉有点心疼蔡小妮,这样的女子如果在他手下,他是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不过又一想,他是谁啊,蔡小妮怎么会在他手下?朱广泉的自卑就又上来了,自卑这种东西很讨厌,它会莫名其妙破坏你的心情。
苏晓敏却没察觉到朱广泉有什么自卑,在她眼里,朱广泉这种人永远有着暴发户的气概,自我感觉好得很。尤其刚才他看蔡小妮的目光,更是让苏晓敏觉得,他比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还要不知天高地厚,她暗暗一笑,道:“不讲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写诗,我只是想拆市场。”
朱广泉脸一阴,苏晓敏等于是借玩笑把话题挑明了,今天他们要谈的,就是光华路市场。市场到底要不要拆,怎么拆,朱广泉还没拿定主意,苏晓敏如此快马加鞭,追个不停,就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他略微一思谋,笑道:“我就知道这顿饭不好吃,市长是给我摆鸿门宴呢。”
苏晓敏坦率道:“鸿门宴不敢,但让朱老板替政府解难是真。”
“这个嘛,边吃边说,边吃边说。”
菜是蔡小妮提前点的,苏晓敏别的没叮嘱,只叮嘱蔡小妮,有道菜必须要点:羊肚野菜炖萝卜。苏晓敏早就了解到,朱广泉一直胃不好,后来做了手术,胃切了一半,按说这下就不能喝酒了,但为了生意,他还是拼命喝,结果,一喝完回去就吐,后来发展到吐血。他老婆天天给他炖羊肚汤,加几味野菜或是中草药,这个法子还灵,要不然,朱广泉怕是早就趴下动不了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谁都知道身体是本钱,但有时候,你还不得不把这本钱豁出去,这就是做人的二难境地。
朱广泉看见那道菜,眼睛立刻放亮,他奇奇怪怪盯着苏晓敏看了半天,豁然一笑道:“这道菜不简单啊,市长一定见过我老婆了。”
苏晓敏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是想见,但一直没机会,等忙完这阵,我一定去府上,跟嫂夫人好好交流交流。”
“不可能吧!”朱广泉冷不丁地搁下筷子,怀疑的目光直瞪在苏晓敏脸上。这人要说脾气好,就是谁骂他也不翻脸,哪怕是手下干活的民工。要说脾气不好,他敢跟领导拍桌子,哪怕你是市长书记。外界传说,朱广泉这眼泉,水深得很,深得能把半个东江市淹掉。“陈杨”翻船,就是他跟中纪委某位官员拍了桌子。当然,这些也是传闻,并没有人亲眼见过。不过他的梗脾气,东江的领导都领教过。能让书记市长请着吃饭的企业家,东江除了他,怕是没第二人。
苏晓敏见他犯了倔,笑道:“我没说假,这道菜我是从李墨嘴里听说的。”
朱广泉感激地望住苏晓敏,半天后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肚道:“李墨这小子,敢出卖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别老想着收拾人啊,你要是真收拾他,倒显得我不仁不义了。”
“哪敢哪敢,这事跟市长没关系,市长能上这道菜,是我朱广泉的福气,来,我敬你一杯。”
苏晓敏痛快地跟朱广泉碰了杯。
接下来的饭就吃得轻松愉快,这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交底。不管什么人,只要得知你为他费出了真心,他的心里,还是会涌上一层温暖的。苏晓敏为了这顿饭,真的找过那个李墨。当然,她找李墨,并不仅仅是打听朱广泉喜欢吃什么,她想从李墨嘴里,听到一个真实的朱广泉。
一个人在拥有成就或财富的同时,也就拥有了形形色色的传闻。像朱广泉这般神通广大的人,怕不只是拥有传闻,被别人妖魔化的时候更多。苏晓敏喜欢在妖魔化中寻求真实。她就是想知道,财大气粗的地产商,是不是真如外界传说,是一头恶魔?
话题最终还是回到了光华路市场,按当初广泉地产跟政府签的协议,再有四个月,朱广泉的用地时间就到了。如果国际商城真要启动,光华路市场就得提前搬迁,苏晓敏怕这个节骨眼上,朱广泉给她来横的。
“能不能谈谈下一步的打算?”这种事没必要绕弯子,苏晓敏单刀直入。
“还没想好,让我搬,我舍不得,不搬,合同又到期了。”可能是羊肚汤起了作用,朱广泉居然跟苏晓敏说起了实话。
“不大可能吧,以你朱老总的做事风格,早就胸有成竹了。有什么想法,只管谈出来,只要你不狮子大开口就行。”苏晓敏摸出一支烟,没点,拿在手里把玩。这个动作吸引了朱广泉。
“我哪敢狮子大开口,只要政府不撵我,我就烧高香了。”朱广泉夸张地说完,又道:“想抽就抽吧,我见过女人抽烟,还没见过女市长抽烟。”他哈哈一笑,掏出打火机,就要给苏晓敏点烟。苏晓敏笑说:“我从不吸烟。”
“不会吧……”
“怎么不会,就跟你拥有豪华别墅,却从不去住一样。”
朱广泉脸蓦地一红,收回点烟的手,讪讪道:“我一介农民,哪有那福气,市长这是开涮我哩。”
“不敢,我说的是实话,在我心里,你朱老板是个谜,解不开你,我就解不开光华路市场。”
朱广泉垂下头,苏晓敏这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却击中了他某个地方。坦率讲,光华路市场,他自己也认为是个奇迹。当初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境下做出的选择,东江国际商城有限公司套进去他五千万,因为大华公司突然撤资,项目逼迫搁浅,他的五千万又被安平区住宅办挪用,建了别的工程,他想拆资都难。他找市长杨天亮理论,杨天亮表态,半年内给他解决。谁知半年后,政府竟将那块土地包括后来规划的一二区全批租给了香港万盛集团。一块地嫁两次,政府本身就犯了规,杨天亮却振振有词:“地批给你们几年了,一点作为都没有,难道不允许我另想办法?”没办法,一女多嫁的事太多了,游戏规则摆在那里,谁也不遵从,但这游戏你还得玩!
谁让你在游戏中,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呢?朱广泉在商海打拼,感受最深的,莫过于制定规则的人往往也是破坏规则的人,破坏了还要把罪责推别人身上,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朱广泉后来才知道,市长杨天亮也是让钱逼的,住宅办拿了政府不少钱,甚至偷偷挪用了一个亿的住房公积金,跟一家叫宏发地产的公司合着建了不少工程,但关键两处建砸了,住宅办被套了进去。政府为解套,迫不得已,将土地批租给万盛集团,原想借万盛集团之力解围,哪知万盛集团也是玩空手套白狼的游戏。商场就是如此,不见得每项投资都要你掏钱,就看谁能忽悠了谁,事实往往是,每次被人忽悠的,都是政府。
又是两年后,香港万盛集团江东万盛中心负责人出事,因涉嫌巨额贿赂国家公务人员,被依法拒留,接受相关方面的审查。东江方面才急了,提出以短期出租的方式,将原来批租给万盛集团的土地临时性租给朱广泉,拿租费冲减他当初那五千万。在明知要回五千万绝无希望的情况下,朱广泉只能接受这种协议。他原来也没想到,临时建的光华路市场会经营火爆,一举成为东江最受欢迎的批发市场,影响力甚至辐射到省城金江和周边几个市。短短几年时间,给他带来乐观的收益不说,也对东江甚至周边地区的批发市场形成强大的冲击。现在突然面临拆迁,朱广泉心里怎么也受不了。
“不瞒您说,我现在真想赖在那里不走。”朱广泉点了一根烟,腾云驾雾抽起来。
“这可不是你朱大老板说的话啊,赖着不走,朱大老板能丢起这个人?”
“丢不起也得丢,谁让咱是讨饭的命呢。”
“你讨的是金饭吧?”苏晓敏呵呵一笑,又道:“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没事,我身体是铁打的。”
这话是真。苏晓敏近年来发现一个事实,涉足商海而且能打拼出一番事业的,他们不仅才智过人,毅力令人钦佩,就是比身体,也比别人硬朗许多。苏晓敏以前认识一位姓朵的民营企业家,那家伙记忆力超常,跟部下交待过十几天的事,部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他自己倒记得清楚。冷不丁问出来,吓部下一身冷汗。精力更是充沛到令人吃惊的地步。苏晓敏自认为精力相当不错,跟他们一比,就逊色得令她汗颜。
这些人,真是铁打的啊,苏晓敏时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但今天,苏晓敏没这份兴致,她心里装着更沉更重的事。跟朱广泉斗嘴斗得差不多了,苏晓敏言归正传,一本正经道:“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得抓紧弄一份计划书给我。国际商城项目马上要启动,想必消息你已得到,光华路市场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它目前已成了东江一张名片,我不忍心因为国际商城而把一个如日中天的市场毁了,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这……”朱广泉欲言又止,后来他把目光投向蔡小妮,像是求救似的。蔡小妮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缄默,缄默是一个秘书最基本的素养,有些场合不该你说话,你就必须保持缄默。
“我刚才跟蔡秘书交换过一个意见,不知当讲不当讲?”朱广泉犹豫半天,道。
“讲。”苏晓敏也扫了一眼蔡小妮,不过很快又把目光收回来。
“国际商城由我来建,光华路市场的问题也由我解决。”
味口好大啊!苏晓敏深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对朱广泉刮目相看,她是想到了朱广泉会狮子大开口,趁机要挟政府,但没想到他的野心会大到这程度。国际商城是啥项目,几家合建苏晓敏还担心实力不足呢,他一家建,这不等于是告诉她,这项目你还是放弃吧,别费力了。
苏晓敏盯住朱广泉,意味深长地看了好长一会儿,摇头道:“这怕不行,你的要求超过了我的权限,我不能给你表态。”
“市长不会是不信任我吧?”朱广泉反问一句。
“这跟信任不信任没关系,这不符合工程建设程序。”苏晓敏强调了一句。既然朱广泉把牌摊开了,她也没必要再含糊。
“市长言重了,既然要谈,我也就敞开了直说吧,建设程序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不能让尿憋着是不?如今啥都讲究个变通,项目也一样,我们可以在政策允许的大框架内,适当地做一些变通。当然,这样做您可能要承担一点风险,我也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哪有不担风险的事?吃河豚风险大不,那可是有剧毒的,但还有那么多的人争相去吃。为啥,肉鲜呗。不冒险就干不成大事,市长如果能听我的,我保证,将来会给方方面面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朱广泉说得很自信,苏晓敏听了,却觉得他是在叫板,甚至有种利诱的味道。她忽然想起,“陈杨大案”侦查当中,朱广泉前后被有关部门带去三次,都说他脱不了干系,但最终,他还是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是他真的水深,还是出污泥而不染?苏晓敏目前还没有肯定的答案,但这场谈话,至少让她明白一点,要启动国际商城项目,朱广泉这儿是个硬坎儿!
第二章 疼痛
第二章疼痛
1
一个人如果同时被几个人当作目标盯着,这个人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陈志安现在就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本来,陈志安可以不让这些麻烦出现,对处理目前东江班子间的关系,陈志安还是有主动权的,毕竟他是老东江,东江所有情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还有,在刚刚过去的“陈杨”风暴中,他是惟一的获胜者,东江两套班子七个人进去了,陈志安因为检举和揭发“陈杨”,为纪委查处此案件提供了关键证据,他在东江的地位,一下蹿升出不少。不管向健江还是苏晓敏,要想打开东江新的工作局面,不争取到他的支持,那就等于是一句空话。
可陈志安不想处理好这些关系。
我为什么要处理好呢?从向健江上任的第一天,陈志安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没有得到答案,也没有谁告诉他答案。人们全都围着向健江,开始建立新的关系网,向健江表面上看似对这套很反感,还当着他的面,批评过那些一心想讨好他的人。陈志安笑笑,遇到类似情况,陈志安只能笑笑。官场这个世界,妙就妙在你可以对任何事物都发笑,对任何人也发笑,只要你的笑温和甜美,不带欺负人的色彩,别人还是能很开心地接受。装什么装啊,笑过之后,陈志安就开始诅咒向健江,他认为向健江是在装,每个人都在装,他们想装扮出自己的干净廉洁来,想装扮出自己的高尚情操来。但世上哪有什么高尚情操,干净两个字,是要打问号的。如果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或许他还真就是干净的,因为他没资格去脏。但向健江装干净,就真让人发笑了。陈志安早就听说,为了到东江担任这个书记,向健江使圆了劲,不该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最后竟连程副省长那儿,他也烧了香拜了佛,据他掌握,向健江之前跟程副省长,是有一些过节的,两人不属于一条线。关键时刻化解矛盾,进而赢得支持,向健江算是聪明人。
不聪明的是他,如果他早行动一步,或者力气再用足点,东江的局面,或许就是另种样子。
当然,对他来说,争取市委书记这个位子,难度是大,希望不是说没有,但小,这也是他迟迟没能付诸行动的原由之一。而市长就不一样,“陈杨”之后,东江班子一时瘫痪,省委做出一道决定,让他全面负责东江市政府工作。这等于是说,他已经是东江市政府实质意义上的市长了。这种临时负责的机会,一辈子不可能有第二次,陈志安格外珍惜。那段日子,他激情四溢,浑身感觉有使不完的劲。他被“陈杨”排挤打压,内心受苦受累不说,身体里也有很多能量没办法释放,这下好,他总算找着感觉了。于是,短短几个月,陈志安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超人的能力,将东江工作带进了一个新境界。
但他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省委还是抛弃了他,到手的山芋让苏晓敏抢了,眼看就要坐在屁股下的位子,冷不丁让一个女人占了去。陈志安岂止是气馁,他都快要气疯了。
机会不是天天有,失去一次,就有可能失去一生。陈志安咽不下这口气,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空中飞人,这是陈志安送给向健江和苏晓敏这种省派干部的雅号。对省派干部,陈志安意见很大,早在“陈杨”时期,他就给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林中渠写过一封长信,信中他对当前干部选派制度提出了不少看法,其中最尖锐的,就是过分依赖选派干部,打压和削减了本土干部的积极性。谁知,这封信非但没能起到一点积极作用,反而成了林中渠等人打击他的把柄,这是事先陈志安没想到的。不过没关系,黑夜已经过去,“陈杨”大案,不仅让陈怀德和杨天亮翻了船,林中渠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黑夜虽然过去,阴云却没扫除。这阴云便是苏晓敏和向健江!
有人夺了他的位子,还要跟他叫板,这种气,陈志安受不得。第一次受了,以后就得天天受,陈志安再也不想做受气筒了,更不想再看着别人的脸色活人。他决计反击,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赢回自己在东江的地位!
你们不是要急着建国际商城吗,那好,我到下边去,我倒要看看,没有我陈志安,你们能否把这个项目玩转?!
一连三天,陈志安在洪水又是看项目又是听汇报,忙得很。洪水是他的老地盘,就在“陈杨”时期,这边也有他说话的份,甭说现在。他嫌唐天忆碍手碍脚,找个借口把他留在了宾馆,自己天天由洪水市长陪着,跟游山玩水一样,快活得很。
这天下午,陈志安在洪水遇见了一个人,确切说是女人。女人叫安小惠,陈志安在洪水做县长的时候,安小惠找过他,那时她还是洪水县医院一个小护士,参加工作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是她叔叔带她来找陈志安的,她叔叔是陈志安中学同学。安小惠不想在医院干,想到政府部门去,陈志安念在老同学情分上,将安小惠从县医院调到了卫生局。从此,他跟这个女人,也结下了缘。陈志安离开洪水到东江后,安小惠看望过他几次,两人之间该发生的故事都发生了。安小惠是个重感情的女人,一度时期,想摆脱掉自己的婚姻,嫁给陈志安。陈志安虽说垂涎安小惠的美貌,但一想安小惠离婚的后果,还是有点怕。于是他忍痛割爱,主动跟安小惠画了句号。安小惠是个识眼色的女人,虽然离了婚,但再也没找过陈志安。陈志安慢慢就把她忘了。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陈志安除了夜夜诅咒“陈杨”,再就是疯狂地想女人,其中也想到安小惠。过于不在意不珍惜的,那段时间突然都出现在他面前,都很强烈,让他既懊恼又后悔。终于有一天,陈志安再也忍不住,就打电话给安小惠,希望她能来东江一次,陪陪他。哪知,安小惠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心情很糟,不想见任何人。”话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拒绝的意思却很明确。陈志安气愤地扔了电话。
后来陈志安才得知,安小惠跟当时的洪水市委副书记相好了,那个副书记是陈怀德的死党,一个不把陈志安放眼里的人。陈志安发誓,如果将来有一天东山再起,他定会叫安小惠知道,什么叫过河拆桥!
现在,应该说是机会来了。陈志安看着安小惠,一言不发。安小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陈志安,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她现在是洪水市卫生局副局长,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前程,都怪那个副书记,一直答应要把她提拔到卫生局长位子上去,可就是光许愿不抓落实,对她的身体,却落实得很勤,一有机会就把她召去,要落实一次。安小惠后来都有些烦了,想摆脱开他,但难啊。人一旦上了某条道,再想回首,就身不由己了。安小惠骨子里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要强的女人都有一个软肋,就是对权力顶礼膜拜,丝毫不敢得罪手握重权者。因为她们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握在别人手里的。安小惠付出了该付出的,却没得到该得到的,为此她苦恼不已。陈志安主持东江政府工作时,她下过不止一次决心,想重新回到陈志安怀抱,但每次要行动时,她又犹豫了。
那个电话像一块拦路石,横在面前,她真是没有力量跨越过去。
她后悔,当时怎么就能在电话里那么说呢?哪怕背着副书记,偷偷去见他一次,也是应该的啊。
自己种的苦果,还是自己咽吧。安小惠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当她的副局长了。可是最近忽然传闻,有人想把她从卫生局副局长的位子上拿开,给另一位比她年轻比她有姿色的女人!
这个时候看见陈志安,安小惠的心情就复杂得说不出了。看陈志安的目光,也湿漉漉一片。
这个下午陈志安考察的是卫生系统的精神文明工作,安小惠几次想跟他打招呼,都被他用冷漠制止了,直到考察结束,他才认真地望了一眼安小惠,他发现,安小惠老了,比起刚认识时,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有了皱纹,过去的小蛮腰不见了,虽然腰身还在,但也是中年妇人的腰了。陈志安有点伤心,岁月真是无情啊,无情到能把一块玉摧残成一块石头。
下午卫生局设宴招待,陈志安发现安小惠不在场,一时心里有些失落。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想起了那些个缠绵而又疯狂的夜晚。其实安小惠的衰老他也有责任,是他把她的第一次夺走,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那还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年代,人们的观念还有开放度远不如现在。那个年代能发生那样的故事,证明他陈志安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怔想中,陈志安眼前就又浮出安小惠那张美丽的脸来,嫩白的额头,细细的颈,滑滑的肩,还有握在手里仍然乱跳的那对结实而调皮的乳房……陈志安心旌摇曳,眼看不能把持了,洪水市卫生局长过来给他敬烟,他才奋力把安小惠从脑子里驱走。
晚宴的气氛极为热烈,在洪水市长的多番进攻下,陈志安喝了不少酒。不喝没办法,大家全都毕恭毕敬双手捧着酒杯给他敬酒,脸上是他喜欢的那种谄媚,他真是不好拒绝。再说了,这次下来他就是想彻底放松一下,这段日子他的神经绷得太紧,老是想着怎么跟苏晓敏和向健江斗法,那种滋味,不好受啊。灌了一肚子酒,陈志安回到宾馆,感到浑身骚热,坐哪儿也不舒服。洪水市长问他要不要洗个桑拿?陈志安挖苦了一句:“就你这地方,也有桑拿?”洪水市长不好说什么了,这里的桑拿确实没法跟东江比,洪水市长在东江洗过几次,那种感觉,甭提了。可陈志安显然还想干点什么,洪水市长抓头挠耳,一时不知道该给他再加演个什么节目。正犯着急,门轻轻被叩响。洪水市长以为是服务员,没好气地骂了句:“敲什么敲,再三给你们叮嘱,没事少打扰,怎么偏是记不住?”一边骂一边打开门,洪水市长惊了一下,门口站着的不是服务员,而是双目流莹的副局长安小惠。洪水市长一时没反应过,刚要张口训斥,就听陈志安说:“是谁啊,请进来。”洪水市长的酒顿时醒了一半,再看安小惠的打扮,还有眼神里流露出的那股渴盼,一下明白过来。“是小惠啊,快请进,快请进。”
安小惠迈着忧伤而寂寞的步子走进来,问了声陈市长好。床上躺着的陈志安一看来的正是安小惠,一骨碌翻起身:“是小安啊,快请坐,快。”说着,目光扫了一下洪水市长,洪水市长知趣地说:“小惠你先陪陪市长,我跟宾馆经理说点事。”话未说完,人已逃了出来。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默,安小惠望着陈志安,陈志安也望着安小惠。两个曾经云里雨里欢乐过的人,如今见了,却有几分放不开,也有几分陌生。还是陈志安老道,见安小惠拘谨地站在那儿,也不落座,也不说话,咳嗽了一声:“小惠啊,你能来,我十分高兴。下午饭桌上我还问呢,小安局长怎么没来?”
“是吗?”安小惠感动了,她真怕自己进不了这个门,那个电话给她留下的心理压力太大了。“陈市长,我……”安小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嘴张了几张,目光痴痴地望在陈志安脸上。
“小安啊,你能来我真的开心,开心极了,这些年……”陈志安打了一个酒嗝,他后悔酒喝得太多了,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呢,难道不知道晚上有人要来?安小惠往前跨了半小步,这样,她的身子就跟陈志安很近了,她闻到了酒气,很浓,事实上洪水市长打开门的那一瞬,她就闻到了,但那时太紧张,现在不一样,现在屋子里的气氛不那么压人了,安小惠渐渐放松下来。她说:“您又喝酒了,少喝点。”这话一下让陈志安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他在洪水做市长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他喝了酒,安小惠总会这么体贴地说上一句,然后给他捧来一杯水,让他解酒。偶尔,还有酸梅汤什么的。那段日子好啊,没有压力,没有竞争,有的,只是享受不尽的温情。
“小惠。”陈志安不自禁地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温情脉脉的年代。
“市长——”安小惠附和了一句,她的目光越发朦胧,越发迷离,陈志安再看,眼里就没有安小惠这个人了,有的只是她紧裹在雪青色衬衫里的胸,她的胸还那么高耸诱人,一点也没变形。还有那细长的脖颈,柔软、滑腻、充满月亮的光泽。哦,陈志安又看到了她的腰,他甚至已开始猜想,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小蛮腰会不会变形,扭动起来会不会还像以前那么有蛇的灵气和风的轻柔?还有,还有她的臀,那曲线,那弹性。哦,陈志安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抬起目光,认真地盯住安小惠。这时候体内的酒精燃烧得更猛更烈,他觉得口干,舌也燥,喉咙里堵了什么,吐不出来,目光也像是被什么粘住了,稠乎乎的,化不开。
“小惠啊。”陈志安沉沉地在心里叫了一声,像是把这些年的不平和痛苦全都叫了出来,然后,然后他一把搂住安小惠,搂得很坚决,很果断。
“市……志安哥……”安小惠软软地唤了一句,就像泥一样瘫在了陈志安怀里。
这晚,他们在床上化解了所有矛盾,了结了多年的恩怨。把多年破裂的关系原又修复。安小惠哭,安小惠疯,安小惠死死地纠缠着陈志安,不让陈志安喘息。陈志安呢,忽而怀着恨,怀着仇视,怀着强烈的报复。忽而,又怜香惜玉般,捧着她的脸,她的乳,甚至她的……发出一些市长不该发出的声音。
这晚是美好的,激情四溢,浪漫叠起。这晚又是温柔的,似浪,似水,似一床被,软软地覆盖了他们,裹住了他们各自的伤口,又把未来朝无限处延伸。如果不是半夜时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这晚堪称经典,因为它让两个揣着不同心事有着不同目的的男女终于融合在了一起,融得还是那么天衣无缝,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分开过,一直就如胶似漆缠缠绵绵过到了现在。
可是,半夜时分偏是来了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女人,陈志安以为又要遇到桃花运了,兴奋声将疲倦一扫而尽,可是,可是他听完电话,身子就像扎破的轮胎,猛就疲软了。
打电话的是香港万盛集团一位女人,她说了不少让陈志安毛骨悚然的话!
这个臭娘们,她到底要做什么?!
陈志安再回到床上时,就一点缠绵的欲望也没了。
秘书长唐天忆这三天也过得非常自在,陈志安不让他跟,他索性不跟,反正这趟下来,也没啥要紧事,充其量,就是陈志安唱一出戏给苏晓敏。这种戏太小儿科了,唐天忆只感到好笑。他索性不去理会,若无其事地躺在宾馆里,想一些跟工作无关的事儿。
唐天忆47岁,一个47岁的中年男人是有很多私事的,况且唐天忆离了婚,况且唐天忆没打算就这么独身下去。
唐天忆是三年前离的婚,他妻子姓曾,叫曾棉棉,一个非常温柔非常性感的名字,可惜,他们的生活不温柔,也不性感,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吵不完的架,具体为什么吵,要吵出什么结果,谁也说不清,反正就要吵,好像他们的结合就是为了无休止的争吵。夫妻生活离不开争吵,这点唐天忆清楚,但是夫妻生活总是被吵架占据着,也很麻烦。终于有一天,他们吵不动了,也不想吵了,在一个月色很温柔的夜晚,曾棉棉忽然如棉花一般柔软地说:“老唐,我们分开吧,再吵下去,我怕把我们两个人都毁了。”
唐天忆动情地望住妻子,感觉中,结婚到现在,曾棉棉说出的话,就这句最动听。于是,第二天,他们安静而友好地分了手。曾棉棉暂时去美国给儿子当陪读,唐天忆呢,留守在曾经的家里,继续当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官。
曾棉棉大学学的专业是历史,毕业后在东江博物馆工作,两年前拿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证书,就算不离婚,曾棉棉去美国,也是迟早的事,这点上唐天忆十分想得通。
想不通的,是自己的生活何以会成这么个结局?
唐天忆想了三年,终于明白,是自己把生活搞错了,他忽略了夫妻生活的多元性和丰富性,总想把夫妻生活包括彼此的爱好、兴趣置于一个大的框架和原则下,这可能跟他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有关。一种习惯维持得久了,是很可怕的,唐天忆为此还注意过别的官员的生活,当然只限于家庭生活。他惊讶地发现,不少人都跟他犯了一样的错误,他们把政府工作的习惯带到了家里。比如,唐天忆他们在谈工作时从不喜欢把话说完,有时说半句,有时几个字,有时呢,索性就嗯啊哈的,越让人听不明白越好。其实同僚之间这些话是能够听明白的,就算你不发声,眼皮动一下,人家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没这等功夫,就不可能混到跟唐天忆他们说话的份上。家里则不同,老婆不吃你那套,也吃不了。老婆问你十句,你就得回答十句,甚至二十句,越有耐心越好,你若哼啊哈的,老婆就认为你烦了她。你怎么能烦老婆呢,这就有了好戏。还比如,唐天忆他们总喜欢站在很高的角度笼统地答复一件事,下级请示这件事能不能办,唐天忆他们往往不直接说能办还是不能办,而是说,符合原则的事,当然能办,而且要快办大办,至于违背原则的事,我们当然要抵制。这话说到下级面前,下级就要琢磨,这事到底该不该办呢?如果办了,不出问题便罢,唐天忆们也不会追究,一旦出了问题,唐天忆们立刻就会声音洪亮地训斥,我不是再三强调了嘛,不符合原则的事,坚决不能办,你们怎么还要越过原则去办?!老婆则不同,她没那么多耐心,去琢磨你一句话,她问你这件衣服买不买,你就得当场表态,买,再贵也买!她问你过节到她父母那儿去不去,你就得立刻说,去,当然要去。那种含糊其辞的话说老婆面前,不吵架才怪。
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唐天忆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痴迷某种东西痴迷得过了头,殃及到了夫妻感情上。唐天忆想改变,却发现这些习惯已深入到骨髓里,很难改了。后来他跟离了婚的老婆通电话,有意无意,就忏悔起来。曾棉棉听了他的话,吃惊道:“唐天忆,你现在才清醒啊,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觉得是在跟自己的丈夫过日子,好像上帝给了我一张标本。”听听,曾棉棉现在也会说话了,标本,唐天忆呵呵笑了笑,说得好,说得好啊。
多的时候,他真就成了一张标本!
唐天忆后悔不已道:“棉棉,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
曾棉棉扑哧笑出了声:“唐天忆,你醒过头了吧,回来,你见过水库决了堤后水还能收回来吗?”
“收不回来。”唐天忆无不沮丧地道。
“那不就对了,你还是按部就班当你的标本吧,我可要把失去的岁月追回来。”电话里随即传来一个老外的声音,当然是男老外。唐天忆心情立马灰暗到了底,他知道,早在曾棉棉读博士时,就有一个高鼻子蓝眼睛说话从来不分场合的外国佬跟自己的妻子眉来眼去,这下,曾棉棉是把自己彻底交给这个老外了。
唐天忆为此痛苦了很长时间,直到遇上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唐天忆还不能公开,只能偷偷藏在心里。藏在心里其实也幸福,这是中年男人唐天忆的感觉。以前,他是不敢有这种感觉的,就算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只能装正经。现在唐天忆进步了,敢在心里把这个女人藏下了。
第二章 疼痛
2
陈志安在洪水市蹲了五天,五天后他感觉情况不对劲,带着唐天忆回到了东江。
这五天,围绕东江国际商城,苏晓敏做了不少工作。先是召开专项会议,专门就东江国际商城的建设工作做了新的部署。接着又召开两次听证会,一次是听取光华路市场经营户的意见,听说这个会开得很激烈,经营户们异口同声,表示坚决不搬迁。其中有个叫宋挺进的个体老板,在会上还跟苏晓敏当面顶了起来,他质问苏晓敏,政府在做出决策前,到底有没有进行过科学决策?苏晓敏回答说有,宋挺进马上说,既然科学决策了,为什么还三天一小变两天一大变,政府说变容易,一个红头文件就把前面的推翻了,经营户呢,他们损失的可是几百万,上千万,这些损失谁来补偿?苏晓敏当然不能说由政府来补偿,最后在宋挺进等人的质问下,听证会不了了之,什么结果也没有。第二次是召集住宅办和广泉地产的负责人,想听听他们怎么说。住宅办的领导倒是按时参加了,朱广泉却临时缺席,只派了一位副总,这次会自然也就没什么结果。
陈志安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心里还暗暗激动。他就怕苏晓敏不直接插手这件事,把所有的矛盾交他手上,困难多大,都得他自己去克服。苏晓敏一插手,他心中有些后怕就没了。谁知这样的心情没持续一天,另一个疑问便跳了出来,苏晓敏为什么不通知他?
有些事就是这样矛盾,你撒了网,鱼却不钻进来,你还得乖乖把网收起来。为啥?你的目的并不是钓鱼,而是跟鱼过招。鱼若不理你,你便也成了独角戏,有时候独角戏都唱不了。
官场中的事,各有各的玩法。有时候你是逼对方缴械,有时候你只是想争取到对方的重视。让苏晓敏缴械显然是在痴人说梦,让苏晓敏重视他,才是陈志安的真实目的。然而苏晓敏比他技高一筹,他这边刚一装聋,苏晓敏立刻做哑,而且做得让他摸不着一点门道。
陈志安坐立不安,连着两天过去了,苏晓敏这边一点动静也没有,陈志安不敢坐等下去,想以主动的姿态去问问,东江国际商城,他不能失去发言权啊。
那个半夜里打来的电话,又在他耳边回响!
苏晓敏办公在八楼,比陈志安高了两层,陈志安没乘电梯,觉得电梯太快,现在他希望时间慢一些,别那么快,好让他从容些。陈志安步行到七楼,他觉得步子快了些,该酝酿的情绪还没酝酿好,想退下来,又觉退下来滑稽,扭头一看,瞅见了洗手间,于是就往洗手间去。不巧得很,副秘书长叶维东也在洗手间,叶维东刚解完手,正在提裤子,看见陈志安,慌得连裤子都没提好,肥嘟嘟的脸上堆出一大片笑:“是陈市长啊,您也解手?”陈志安硬着头皮嗯了一声,他哪有什么手解,他就是想磨蹭磨蹭。叶维东一听陈志安要解手,紧忙拉开漂亮的小隔断门:“陈市长请。”这下,陈志安不解都不行了,他讪笑着冲叶维东点点头,心想你快走吧,这里不需要你服务。哪知叶维东关好小门,又道:“市长您安心解,我在外面呢。”
这个叶维东,都说他侍候领导侍候得好,现在看来,不只是好,是好得到家好得过头了。
陈志安无可奈何地蹲下,装模作样在里面解手,他是想把思路回到即将跟苏晓敏的见面上去的,他必须想出一两句中肯而到位的话,既不能显得自己心虚,更不能显得心急,这话还要让苏晓敏听着舒服。但这话实在是太难想了,陈志安已在脑子里否定了不下二十句,哪一句都有毛病,偏就是想不出一句没毛病的来。外面的叶维东又故意捣乱,愣是不让他安心想。
有人进来上厕所,副秘书长叶维东居然说:“先回避一下,陈市长在里面。”那人便乖乖回避了。听着往外走的脚步声,陈志安恨不得冲出来踹叶维东一脚。这不是明着给他做广告嘛,这楼上的工作人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所有的市长办公室都带着卫生间,陈副市长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偏要多上一层进公用卫生间?
又过了几分钟,陈志安实在蹲不住了,里面的滋味真难受,刚想起身,又听叶维东说:“陈市长,你是不是便秘啊,这种病很折磨人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有祖传秘方。”
陈志安心里恨道,你才便秘呢,仗着你家祖上是中医,今天跟这位市长说,有治胃病的秘方,明天又跟那位市长说,有治肠炎的秘方。我看,你是想把市政府大楼变成你家的诊所。
为了不让叶维东说自己便秘,陈志安愣是挤出一泡尿来,然后起身,一脚踩开了水阀,水声哗哗中,他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叶维东一听市长解完了,打开小门,神秘着脸说:“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秘的人心情容易烦躁,这病要早治,明天我就给你带秘方来。”
陈志安这次没给叶维东好脸色,绷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每个人都有病?”
“哪啊,陈市长,我哪敢那么想。”叶维东脸上忽然不自在起来,尴尬中他还想说什么,陈志安已经上了楼,后面传来哗哗的水声,陈志安上到八楼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开了水笼头,却忘了洗手。想到叶维东还傻傻地站在洗手池边,陈志安不自禁地就笑出了声。
快到苏晓敏办公室时,陈志安脑子里终于冒出一句好话,他激动坏了,这话要是说到苏晓敏面前,效果一定奇佳!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苏晓敏出去了,不在办公室。奇怪,自己明明是问过秘书的,苏晓敏就在办公室,怎么?后来他才搞清,就在他被叶维东强迫着解手的空,苏晓敏跟副市长赵士杰一同出去了。
陈志安垂头丧气往回走,在七楼又遇到秘书长唐天忆,唐天忆一脸喜色地跟他打招呼:“好消息,我们又有一个城市获得了全国卫生城市。”陈志安哦了一声,他对这些没兴趣,他现在就想知道,苏晓敏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折磨他?
唐天忆拿着那份文件兴冲冲往办公室去了,陈志安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是洪水还是西坪?”
“是张州,想不到吧?”唐天忆说过来一句。
的确想不到。
下午刚上班,叶维东就走了进来,见办公室里只有陈志安一个人,叶维东说:“我还以为您也去广泉集团了。”
这话等于是告诉陈志安,有人去广泉集团了,陈志安本来不想多问,但又忍不住:“苏市长跟谁去了?”
“还能跟谁,老五跟老七呗。”
老五就是赵士杰,老七是唐天忆,这是按市政府领导班子的排名叫的,按这个排行,陈志安算老二。
陈志安心里说,果然是他们仨,嘴上,却装作不屑地道:“跑那种地方做什么,朱广泉就能把国际商城建起来?”
“陈市长,您这么想就不对了,有些话我本不该讲,但最近您在下面,情况怕是掌握得不透,这个朱广泉,最近活跃得很。”
“哦?”陈志安本能地抬起目光,盯住叶维东那张故作神秘的脸。叶维东一看陈志安来了兴趣,凑近一步道:“那块地的合同本来到期了,朱广泉愣是不搬,不但不搬,他还提出一个什么一揽子计划,想把那块地包括东西两头已经规划好的新一、新二区全吞了,这人,胃口大得很。”
陈志安的心蓦地一惊,关于朱广泉的一揽子计划,他听秘书说过,虽不详细,但也能听出个大概,可新一、新二区要并入这个一揽子计划,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两个区,可是他主持工作期间大胆规划的呀,用途他也早就想好了。现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就要把他的规划彻底推翻,纳入到别人的方案中,这不是蔑视他是什么?
“这个朱广泉,野心也太大了吧。”他气咻咻地站起身,说。
“岂止是野心大,我看他什么也大。”叶维东火上浇油道。
“什么意思?”
“那天您在洪水,胡处长打来电话,说家里的水龙头坏了,后勤科没有人,我让朱广泉打发个人过去修一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就一个水龙头嘛,街上喊个人修,钱由他出。”
陈志安阴着的脸刷地变黑,身体内某个地方响出很脆的声音。胡处长就是他老婆,他家的水龙头确实坏过,听老婆说,叶维东花了一下午时间,才把它修好,衣服裤子全让水冲湿了。
陈志安本来不想计较,但叶维东这些话,实在是刺激了他。想想过去他跟朱广泉打过的那些交道,再想想这些年地产商朱广泉的变化,他就有种今非昔比的感慨。坦率讲,没有他陈志安,就不会有朱广泉的今天,特别是“陈杨”时期,如果不是他,朱广泉怕早就被踢出了东江地产圈。
都说商人的脸是善变的,他们不认人,只盯着位子,只要你在位子上,只要你手中有权,他们的脸啥时候都能冲你笑。一旦你手中的权没了,或者被别人扼制,他们那张脸,就变得很有意思。陈志安目前还没到被人扼制的时候,朱广泉就敢给他甩脸子,就敢拿一个水龙头小看他,这也太快了吧。
算了,堵心的事少想为妙。陈志安一边跟自己宽心,一边跟叶维东道:“我正想批评你呢,水龙头的事,责任在你,多大一点事,你就找到人家头上,人家不取笑才怪。再说了,坏的又不是单位的水龙头,我已批评了胡玥,往后,这种事不许找单位,秘书长难道是给你修水龙头的?”
陈志安这话听着像批评叶维东,实则,不显山不露水表扬了叶维东,叶维东自然能听出其中意思。有时候领导如果表扬你,那反倒证明,你跟他有了距离。叶维东不想有距离,陈志安这番话,他听得很舒服。
“应该的,应该的,您不在家嘛,嫂子哪能修得了它。”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陈志安忽然问:“对了,你跟唐秘书长之间,关系融洽一点没?”
叶维东拉了一张哭脸,沉吟半晌才道:“一言难尽啊——”
陈志安不作声了,苏晓敏来东江之前,围绕着市政府两位秘书长,他跟市委那边还暗暗较过一阵劲,市委硬让唐天忆担任秘书长,陈志安不同意,他倾向于另一个人,后来向健江出面跟他做工作,他才点头同意。不过在副秘书长人选上,向健江给了他充分选择的权利,结果他中意的那位人选因为当不了正职,不愿屈就到唐天忆手下,最后到另一个部门当一把手去了,选择来选择去,他选择了叶维东。叶维东这人,表面上看唯唯诺诺,似乎成不了大事,但他可以做到事无巨细。如果正副秘书长都成了唐天忆那种大材料,政府这盘磨,运转起来也难。但唐天忆似乎有点看不起叶维东,上任没一周,就开始大权独揽,叶维东呢,只能忍气吞声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红花,有人就得当绿叶,这是上帝的旨意,谁也没法抵抗。不过绿叶要是当出了水平,有时候也是能抢抢红花的镜头。叶维东能否抢到这个镜头,关键不在唐天忆,还在叶维东自己。就目前叶维东的表现来看,怕是很难。陈志安不免有些失望,其实他是想让叶维东抢一些镜头的,叶维东抢唐天忆的镜头,等于是帮他抢苏晓敏的镜头,这叫相辅相成。可惜啊,叶维东不明白这个理,只知道跑他面前告状。告状能顶什么用呢?陈志安心里气恼着,嘴上却说:“行吧,你再坚持一段时间,有机会,我跟唐秘书长谈谈。”
“别,别,陈市长您千万别……”叶维东慌忙站起身,像是要用全身的力气阻挡陈志安,后来又觉自己的反应有点敏感,讪然一笑道:“挺好的,目前这种状况,其实挺好的。”
陈志安心里就越堵了,这人怎么这样?
陈志安不喜欢唯唯诺诺的人,尽管有时候,他也需要别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但骨子里,他还是希望手下能有点血性,敢于冲锋陷阵。尤其眼下这种时候,更需要有人站出来,替他向苏晓敏和唐天忆的阵营发起攻击。一个阵营一旦巩固了,是很难颠覆的,要颠覆,就得趁早。趁苏晓敏立足未稳之前,彻底搞乱她,这是陈志安的目标。但叶维东显然担当不了这个角色。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声,道:“也好,难得你有如此胸怀,工作嘛,就是在碰碰磕磕中干的。”
叶维东脸上的讪笑不见了,表情僵在那里。其实他巴不得陈志安跟唐天忆谈一次的,多谈几次更好,唐天忆实在是过分,现在秘书处,压根就没他叶维东说话的份,他这个副秘书长,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默站了一会儿,叶维东从包里拿出几个小瓶,还有一沓包装并不怎么好看的膏药贴:“药我给您带来了,这是吃的,一次吃几片,我都写在上面了。这膏药看似不起眼,其实挺管用的,您试试。”
“药?”陈志安一时恍惚,记不起自己有什么病,等看清膏药贴上的字,猛就笑了,原来,叶维东真以为他便秘,把祖传的好东西拿来了!
苏晓敏终于组织召开了一次市长办公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如何尽快启动东江国际商城项目。
会议先由陈志安主持工作时期任命的项目组副组长、住宅办主任李长发代表项目小组向会议作汇报,李长发先就该项目的大致背景、前后经过及目前的基本思路向与会领导作了汇报。苏晓敏原打算让副市长赵士杰汇报,把赵士杰临时拉进这个项目,是苏晓敏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赵士杰以前是安平区区委书记,光华路又在安平区的管辖范围内,对这个项目,赵士杰也算熟悉。但决定开会前,省上来了通知,要赵士杰去参加省委党校一个为期一周的短期培训班。她只好改变主意,让李长发汇报。李长发汇报的时候,苏晓敏的目光一一扫过与会者,最后刻意在陈志安脸上多停了会儿。陈志安一开始没回避,坦然跟她对视在一起,几秒钟后,陈志安坚持不住了,装作喝水,低下头去。
苏晓敏暗自一笑,她不是笑陈志安,她是在笑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故意冷落陈志安,她自己也说不清。按说这不是她的风格,以前在招商局,她跟副局长黄国梁也闹过矛盾,远比现在尖锐,但在具体工作上,她还是十分尊重黄国梁的意见,黄国梁分管的事,向来都是黄国梁说了算,她只是把把关,不要太越过原则就行。但这次,她改变了策略,她决计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化解目前在东江遭遇的冷危机,这危机不只是她跟陈志安之间的这种别扭,还包括其他领导。她的工作局面还没打开,整个班子还处在彼此观望的程度,并没磨合到一起。按常规办法来解决班子融洽的问题,时间来不及,工作也不容许,她只能用些奇拳怪招。
这第一招,她就是想给陈志安一点颜色。
你不是不打招呼躲走了么吗,好,我让你躲,躲到啥时候都行。我就不信你不急!
苏晓敏料定陈志安会急。陈志安去东江的那天晚上,苏晓敏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罗维平,罗维平先是过问了一下她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状况,然后说:“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国际商城这项目,你要亲自抓,不可把它交到别人手上,分管也不行。”
“为什么?”苏晓敏当时很不理解,按说这种不合常规的建议不应该由罗维平提出,罗维平如此郑重地跟她说,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不为什么,这只是我的忠告,如果你不想让它再一次流产,就听我一次。”
罗维平的语气分外严肃,隐隐的,还有点骇人。苏晓敏忽然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拿着电话的手不由地微微的抖颤。
“……我听。”半天,她咬住牙说。
“有些事单靠激情是不行的,还要讲究策略。”罗维平又说。
“我懂。”苏晓敏应了一声,问,“省上对这个项目怎么看?”
“目前意见不怎么一致,但有一点很明朗,这个项目肯定要上。”
“哦——”苏晓敏握着电话,就不知说什么了。罗维平那边也是一片静默,半天,电话里又传来罗维平的声音:“有机会,还是来一趟省里,单独跟程副省长汇报一下工作。”
程副省长?单独汇报?罗维平尽管没把动因讲出来,苏晓敏却已意识到,这项目,跟程副省长有关,而且,程副省长对她现在的工作有了意见。
上级对下级有意见,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下级没把工作做好,二是下级没把上级尊重到。苏晓敏断定,她是属于第二种情况。自打到东江,她还没单独找过程副省长。她是想找,但一则时间不容许,另来,她也怕。怕什么呢,苏晓敏说不清,但一想单独面对程副省长,她心里的怕就莫名地涌出来。看来,光怕不行啊,该面对时,还是要面对。下级找上级汇报工作,重要的不是你汇报什么,而是态度,这点认识苏晓敏还是有的。没有一个好的态度,就算你把工作干在了前面,该挨批评时,照样挨批评。
况且,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批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快要压电话时,罗维平又说:“估计万盛集团会给你添些麻烦,你心里要有准备。”
“什么麻烦?”苏晓敏失声问。
“具体我也说不清,到时你就明白了。”罗维平含糊其辞的回答越发让苏晓敏心里有了魔,刚想追问,罗维平又说:“陈志安最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提陈志安,苏晓敏的情绪就无端地败坏起来。这样的晚上,她是不想跟罗维平谈陈志安的。
罗维平呵呵一笑,知道她在闹情绪。笑完,语气非常沉重地道:“这人毛病不少,你要警惕点。”
“不会吧……”苏晓敏虽是十二分的不愿,终还是忍不住问过去一句。
“什么都有可能,你还是谨慎点好。”罗维平说完,就压了电话。天太晚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风,风吹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这声音打在苏晓敏心上,让苏晓敏坐立不安。人其实是很脆弱的,有时候脆弱得经不住一点风吹草动。没有哪个人能做到稳如泰山,特别在官场上,每个人的心,都因了外来的一句话,一条信息,就会变得飘摇不定。苏晓敏往窗户这边走了走,感觉有点凉。后来她才知道,天下雨了。
罗维平最后说的这句话,让苏晓敏想了一个晚上。罗维平是轻易不攻击别人的,更不会无原则地挑拔是非。苏晓敏跟他认识几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谈论别人的不是。
难道?
分析来分析去,苏晓敏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副市长陈志安一定跟香港万盛集团有什么瓜葛,而且这瓜葛,牵扯到程副省长!
人是需要一种敏感性的,官场中人靠什么生存,其实就是敏感二字。能从一些毫无关联的信息中勾勒出全景,进而把握事物的本真,这是一种能耐,苏晓敏不缺少这种能耐。
会议仍在继续,苏晓敏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陈志安,李长发汇报什么,她不去关心,那些东西早已烂在她脑子里,她今天格外关注的,就是陈志安以及在座各位的反应。
苏晓敏惊讶地发现,今天的与会者表情十分怪诞,除常务副市长陈志安外,其他人脸上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漠然,或者超然于事外的冷静。虽说这是市上开会常有的一种表情,但今天这会不一般啊,讨论的是大家颇为关心的国际商城,怎么也会?
一股寒风袭来,苏晓敏暗暗打出一个冷战。
苏晓敏不由得一阵多想,市上开会这种表情,在省直机关看不到。省直机关开会,每一个主题都跟与会者息息相关,因为就那么多人,就那么多事,谁想绕绕不过去,也不能绕。市上不同,东江现有五名副市长,两名市长助理,加上一名挂职副市长,正副秘书长,办公室副主任,以及例会的经贸委、外经局、建委等领导,今天与会者共有十六人,这十六个人,就是十六份心思。苏晓敏虽然不能一一猜到他们的心思,但她敢保证,今天真正关心这件事的,超不过五人。
这个发现令苏晓敏惊讶,也有点不甘心。
尽管苏晓敏早就有一种发现,在市上,除了研究人事的常委会,与会者能做到心神高度集中外,其余各会,不管是谁召集,有多重要,与会者都是带着耳朵来,心却留在别处,有时候甚至耳朵都在开小差,除非这件事跟自己有密切关系,一旦关系稍稍远一些,你就瞧吧,抓耳挠腮的,盯着天花板出神的,望住别人眼睛瞎琢磨的,还有没事干反反复复研究自己手指甲的。总之,五花八门,要多稀奇有多稀奇。苏晓敏以前并没这份感受,是到东江后,慢慢感悟到的。她也研究过原因,起初她以为,可能是领导多,分工也多,分工越细,职责便越明确,禁忌也越多,谁也不想让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更不敢轻易插手别人分管的事。大家在各自分管的范围内,建立一个小王国,心照不宣地恪守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和平共处原则。后来她又想,原因还不只这一个,更关键的,怕是大家都在设防,都不想把自己暴露出来,因为说的话多暴露的就越多。有人说这叫虚伪,其实不是,这是一门官场艺术,只不过,它属于低级层次。
什么时候,我们的干部队伍互相之间能坦诚相对,彼此不设防呢?
怕是没这么一天。
不过苏晓敏还是想改变这种气氛,至少,在她主持的会议上,力争让气氛活跃一点。
李长发汇报完,轮到大家谈意见,会议果真出现了冷场。苏晓敏不着急,现在她遇到很多问题,都不着急。
苏晓敏刚来东江时,遇到类似情况很不习惯,在她心里,大家那么忙,谁都在日理万机,谁都忙得连回家的空都没,召集一次会不容易,召集了,却都不讲话。为此她还跟向健江展开过一次争论,她认为应该制定一项制度,要求大家对会议所议事项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并在会上畅所欲言,发言不积极或态度模棱两可者,应该当场给予警告。向健江说你这想法很好,也很积极,不过我告诉你,履行不了。苏晓敏不服气,问向健江为什么?向健江笑说:“这是市里,跟你我以前所处的机关不同。”“市里怎么了,机关又怎么了,不都是在干工作吗?”向健江再次笑笑:“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你体会一段时间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没错。”
“你这是不负责任!”苏晓敏当时很激动,一个月后,向健江再次问起她,她就哑巴了。现在,苏晓敏已经能适应这种冷场。如果说以前她对惯性两个字不甚理解,现在,她不仅有了新的理解,而且深深感觉到,这两个字像无形之绳,捆住了她。
会议沉默了将近半个小时,苏晓敏觉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沉默下去,目光一扫,决定用点将法。这是很老土的一个办法,但却管用。对付一些老积习,你还真得用老办法,这是苏晓敏总结出的一条经验。就在她把目光伸向陈志安的一瞬,陈志安忽然掏出手机,身子一歪接起了电话。在会场接电话,苏晓敏也禁止过,禁了两次,开禁了,不为别的,她是市长,可以禁得了市政府这边的会,禁不了市委那边。同是市上的会,常委会上大家能接电话,政府这边为什么不行?难道政府的会规格比常委会高?这事她没跟向健江理论,只是淡淡说了句:“看来我做什么你都不支持。”向健江似笑非笑地回答她:“该支持的我自然会支持,但不是每件事都支持。”
陈志安一个电话接了将近五分钟,后来索性抱着电话出去了,在楼道里又接了五分钟,等他走进会场时,苏晓敏头靠在沙发椅上,双目微闭,像是在养神,其他人表情肃穆,会场气氛有点瘆人。
“老陈,是你分管的,你说两句吧。”苏晓敏依旧微闭着双眼,不淡不咸地说。
陈志安今天也是明显带着情绪,听苏晓敏点他的名,并不慌,不淡不咸地回敬了一句:“我没说的,会议怎么定,大家怎么执行。”
苏晓敏便清楚,陈志安是在跟她较劲了,较劲好,较劲证明你还在乎国际商城,也在乎自己在班子里的位置。就在她打算冲陈志安说句什么时,罗维平的提醒猛地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马上咽下要说的话,换了一张笑脸,直起身子,语气轻松地道:“大家的意见呢?”
会场终于有了声音,但有了还不如没有,与会者几乎异口同声:“这事志安同志分管,听志安的。”
“好吧,今天就议到这里,散会!”
第二章 疼痛
3
秘书长唐天忆问苏晓敏:“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吗?”
苏晓敏说:“嘴长在他们脸上,我哪知道?”
唐天忆笑笑:“市长成熟了。”
这是几天后的下午,周末,唐天忆请苏晓敏吃饭。吃饭不过是借口,唐天忆是想找个机会,跟苏晓敏单独聊聊。
唐天忆比苏晓敏大几岁,跟她家老瞿是大学同班同学。以前在市委政研室工作,是向健江发现了他,将他安排在秘书长这个岗位上。对向健江这一安排,苏晓敏打心眼里高兴。她能这么快地熟悉东江的工作,一半功劳在唐天忆。都说秘书长是市政府的大管家,这话没错,苏晓敏也这么认为。唐天忆是她和各位副市长以及部门之间的那根“线”,她在东江的工作能否干得好,某种程度上要取决于唐天忆这根“线”。这根线穿好了,就能把各种力量紧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体。要是穿不好,她这个头,就很难带动身子。
“是不是又有锦囊妙计?”因为有老瞿这层关系,苏晓敏一向在唐天忆面前说话很随便,现在不仅随便,还多了份亲切。
“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来那么多妙计?”
“别谦虚啊,谦虚有时候并不是美德。”苏晓敏笑呵呵的,看不出她有什么忧愁。
唐天忆还担心她为会议的事烦心,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显得多余。
“诸葛亮就诸葛亮,参谋错了,你可别怪我。”
“敢!出上一个馊主意,就让你原回政研室蹲冷板凳去!”
“那我现在就走。”唐天忆也是玩笑开惯了,公开场合,他能把握好分寸,一到私下,说话就没了上下级间那么多的禁忌。苏晓敏倒是蛮喜欢他这样,还警告唐天忆,私下场合,敢拿她当市长,一定不客气。
“走就走,反正工作做不好,就全赖给你这个臭皮匠。”
两个人斗了一阵嘴,苏晓敏觉得差不多了,言归正传道:“说吧,我洗耳恭听。”
“该告诉的我当然要告诉,不过跟你说这些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唐天忆也正经起来。
“要挟我是不,让我答应什么,违犯原则的事我可不答应。”苏晓敏抬起眼来,目光清澈地盯在唐天忆脸上。唐天忆却忽然垂下目光,神色忧郁地道:“先吃菜吧,点了这么多,你一口不吃,我可要见怪了。”
苏晓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是好菜,地方选的就更有意味。这是东江再就业市场边上一家叫川西坝子的食府,门脸不大,门店装修却很别致。唐天忆选的是一雅间,类似情侣包厢那种,竹排做成的隔断,加上各种工艺画的装饰,既简朴又有情调,苏晓敏很喜欢这里。
“这里的菜味道不错,重要的是,没人打扰。”唐天忆像是觉察到苏晓敏想什么,主动说。苏晓敏笑了笑,她的笑有赞许的味道。
唐天忆替苏晓敏夹了一块鱼,告诉她,川西坝子的鱼是市场上见不着的,女主人在月亮湾承包了一个鱼塘,自己养自己卖。月亮湾苏晓敏听过,是东江郊区一个小渔村,这些年发展很快。鱼的味道的确新鲜,做法也很别致,苏晓敏赞不绝口。
“有空你应该去那里看看。”唐天忆又说。苏晓敏眉头一皱,唐天忆明明是想跟她说什么,却总拿这些不相干的话题跟她兜圈子,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唐天忆却不急,老谋深算地劝苏晓敏吃菜,完了又让她品汤,苏晓敏原本没有味口,结果在他的一次次诱劝下,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唐天忆这才笑眯眯地说:“人是铁饭是钢,老辈人的话什么时候都有用。无论干什么事,都得先吃饱肚子。”
苏晓敏呵呵一笑,老大哥就是老大哥,劝人吃饭都要讲技巧。“现在该说了吧?”她讨好地往唐天忆跟前坐了坐,道。
唐天忆点了支烟,悠然自得吸了一口,再次说:“你得答应我,听了我的话,不能犯急。”
“不急,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急。急顶什么用,还是你说得对,一口成不了胖子,慢慢来。”
“东江很复杂,”唐天忆掐灭烟,脸色比刚才沉重许多,“且不说之前发生过那样的大案,就是大案平息后,东江形势也未晴朗。”
“来点实用的好不好,别老生常谈。”苏晓敏不想听这些,类似的话她听得太多,从她家老瞿到罗维平,再到唐天忆,一提东江,都说复杂,好像东江真成了大染缸。就连新荷,也不止一次替她担心:“东江那种地方,一听都怕死人了,你还是想办法调回来吧,别到时候让我到监狱里去看你。”
苏晓敏想听的,是对具体人和事的分析。
唐天忆被打断,脸上露出不快,掩饰性地说了句:“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苏晓敏知错地笑了笑,规规矩矩坐下了。
“你和向书记都是新来的,健江同志虽比你早两个月,但那两个月他什么也没做,做不了。东江现在是一条搁浅了的船,你和健江同志都急着让它起航,回归到它原来的航道上去,但你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唐天忆说着,又点了一根烟。
唐天忆这人,要么不抽烟,要么就抽个没完,你还不能劝他少抽。这点上他跟老瞿有点相似,都是那种犟脾性人。
“什么事实?”苏晓敏来了兴趣。
唐天忆也不谦虚,直接道:“这条船还需要维修。”
“哦?”苏晓敏夸张地哦了一声。
唐天忆对她的惊讶视而不见,继续操着老练的口吻道:“知道你现在为什么孤立吗?”未等苏晓敏回答,唐天忆又道:“你太急了,向书记就比你沉稳。”
苏晓敏身子往后一倒,屁股下的竹椅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唐天忆瞥了她一眼,又道:“我想知道,你对志安副市长到底怎么看?”
“没怎么看。”苏晓敏端起水杯,呷了一口。
“假话。你们两个,在玩一种游戏。”
“什么游戏?”
“猫捉老鼠。”
“……”
“你们两人,都自认为是猫,把对方看成是老鼠,结果两个人拼足了智慧,却发现老鼠不在了。”
“我没有。”
“你先别急着澄清,如果我说的不对,我向你检讨。”
“你对志安同志一开始就有成见,或者说有一种本能的提防。我不知道你的成见从何而来,按你的性格,不应该是这样。后来我想,可能你在来东江之前,太多地听了他的传闻,他是‘陈杨’大案中惟一没被牵连进去的,对于这样一个人,传闻不可能放过他,这就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提防一个人没有错,问题是,你有没有必要提防他?”
“你认为呢?”苏晓敏反问道。
“我认为完全没必要。”
“这只是你的想法。”
“是的,我谈的就是自己的想法。”
苏晓敏长叹一声,承认道:“是的,我听过他太多传说,对这个人,我不大放心。”
“你心里竖了一堵墙,志安同志心里也竖了一堵墙,你们之间的疙瘩,就没法化解开。”
苏晓敏点头,唐天忆分析得对,但要想让她把心里那堵墙拿掉,她做不到。
“不过这都是小事,一起共事,不设防不可能,如今大家都在设防,包括你我,都不可能把自己赤裸裸暴露给众人。”
“小事?”苏晓敏不解地盯住唐天忆。
“设防是为了保护自己,本质上讲,它不会影响工作,就跟夫妻之间一样,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没有隐私,有隐私而不影响感情,婚姻才能走得远。”唐天忆说着,别有意味地把目光对在苏晓敏脸上。苏晓敏脸兀自一红,好像什么秘密被唐天忆窥到似的。
唐天忆接着又道:“现在的难点是,国际商城马上要开工建设,这项工作避不开志安,但志安态度又不积极,你呢,又不可能采取低姿态,这样僵下去,不但会影响到你们二人的形象,还会伤及整个班子。”
“你的意思,我该低头,去求他?”
“这倒没必要。”唐天忆笑了笑,又夹了一根烟。
“行了,你就少抽点,这才多大工夫,你抽了多少?!”苏晓敏一把夺过唐天忆手里的烟:“我看得找个人管着你了,这么抽下去,身体哪能受得了。”
“你别打岔,这跟今天的谈话是两码事。”
“好,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发现志安一个秘密。”唐天忆忽然极为神秘地说了一句。
“什么秘密?”苏晓敏的味口被吊了上来。
“其实他很怕你。”
“乱说。”
“真的,洪水那几天,我也在反复琢磨他,你还甭说,以前我对志安同志,也缺少了解。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就烦政治斗争,也看不惯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的人,索性躲起来,做学问。现在当了秘书长,情况不一样,也得学着琢磨人了。”
“琢磨出啥了?”
“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没来之前,志安同志主持工作,东江在短期内,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这个圆健江同志一开始也不想打破,还想让它继续活跃,现在你来了,这个圆不得不打破,志安同志有些失重,一时半会儿,他怕是找不到方向。”
“这话我不同意,志安同志对我有意见,这我能理解,但你说的这个圆,我不赞同。”
“我说了不让你急,你还是急。”唐天忆笑笑,他的笑有一种豁达的韵味。瞿书杨曾经说,世上有唐天忆这么个人,让那些自以为有智慧的人汗颜,好在老唐不事张扬,他把智慧藏在肚子里。瞿书杨还说,这种人一旦真刀实枪弄起来,千军万马怕也抵不住。看来,瞿书杨对他这个老同学,了解得还真是很透。
苏晓敏为自己的急躁懊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为官从政,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浮躁。苏晓敏尽管对官场哲学不是太精通,但最基本的,她还能掌握,要不然,她也到不了今天这位子。问题是,有些错误你明明知道不该犯,犯了就会出问题,关键时刻,你还是犯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按唐天忆和罗维平他们的话说,这叫修炼不够。
自己真是修炼不够啊——
“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她再次友善地笑笑,算是对自己的检讨。
“有个问题怕是我们都想错了,志安同志的意见不是冲你来的,换上谁做市长,他都会有意见,你想想,一个志在必得的人,最终没抱得金碗,上面只给他个银碗,他怎么能满意?都说不谋,不谋是假话,哪个人愿意做副职,况且他做副职也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啊,坐的又是冷板凳,心里没怨气才怪。”
苏晓敏会意地点点头,唐天忆这些分析,她还是赞同。说来也是奇怪,等唐天忆说完,苏晓敏心里,竟隐隐生出对陈志安的同情。哪一个从政的人没有野心,包括她,谁能心甘情愿做副职?
唐天忆接着道:“现在的难点还不在于陈志安一个人,政府五名副职,除志安外,老赵是新提拔的,其他三名是外派的,谁都有目的,谁都不把目的暴露出来,就像五匹马拉车,谁也不出力,车子当然不动。你是惟一手拿鞭子的人,车子到底动不动,不取决于你鞭子的力量,取决于你鞭子的方向。这样说也许不妥,但事实就是如此。”
唐天忆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松,但也颇费了一番脑子。苏晓敏听了,感触颇深。唐天忆分析得对,尖锐中带着中肯,不恭中藏着事实。按说,这些话不是他一个秘书长讲的,他讲了,证明他的心在工作上,在为东江着急,在为她急。
这天两个人谈得很开心,谈到后来,苏晓敏激动得打开一瓶酒,非要给唐天忆敬。唐天忆推辞不过去,就跟苏晓敏碰了一杯。苏晓敏不过瘾,嚷着还要喝,唐天忆只好奉陪。两人连碰几杯后,苏晓敏脸上就有了酒色,那酡淡淡的红泛出来,很好看。唐天忆忍不住多望了几眼,心里扑扑的。唐天忆承认苏晓敏是个美人,以前在金江,瞿书杨请他吃饭,他还当面夸过苏晓敏几次,说瞿书杨这个书呆子,别的外行,找老婆内行。找的老婆不但心灵美,外表更美,里里外外都占上了。瞿书杨谦虚,故意贬低苏晓敏,唐天忆就借着酒,骂瞿书杨虚伪,不但虚伪,还带着酸臭。那个时候,苏晓敏多半是站在唐天忆这边的。只要唐天忆跟自己丈夫打嘴仗,她一准站出来拥护唐天忆。瞿书杨嘴笨,骂不过他们,只好拿官员两个字来攻击,说再虚伪还能虚伪得过你们官员?我们知识分子是脱光了虚伪,虚伪得真实,你们这些臭当官的,是穿戴整齐了虚伪,人模狗样,道貌岸然,不但可恶,还可恨。
那个时候在苏晓敏面前,唐天忆啥防也不设,一张嘴痛快得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不行了,现在苏晓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大老板,说话做事就有了几分谨慎。不过,唐天忆还是喜欢跟苏晓敏交流,有哪个男人不愿意跟苏晓敏这样漂亮而又得体还能把你尊重得很舒服的女人交流呢?唐天忆认为没有。
有时候唐天忆也会动那么一丝儿邪念,认为跟苏晓敏交流是很享受的一件事,替她操心也很享受。这是意识层次里的享受,跟平常说的物质享受或肉体享受是两码事。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唐天忆就会把它掐灭。唐天忆受过伤,对感情两个字,他过敏。
“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啊。”酒精的妙处就在于它能让人生出些幻觉,这阵的苏晓敏就有了幻觉。在她眼里,今天的唐天忆不像是一位秘书长,倒像一位师长。
唐天忆没想那么多,他所以急着跟苏晓敏讲这些,是不想让她犯操之过急的错误。最近一个阶段的工作表明,苏晓敏已经在犯这样的错误,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她将会很被动。
唐天忆正要开口,门轻轻一推,闪进一张脸来。苏晓敏望了一眼,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不是青春靓丽的美,而是在岁月中洗尽铅华的脸。美得成熟,美得自然,美得含蓄。她正要起身,唐天忆开口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板娘蛾子,这位是苏市长。”
叫蛾子的傻傻盯住苏晓敏,大约她没想到,今天小店会来这么尊贵的客人,那双汪着水的黑眸子里扑闪出一大片惊讶,嘴唇翕动着,却不敢讲话。苏晓敏也从惊愕中起身,顺势望了一眼唐天忆,内秀地伸出手说:“我叫苏晓敏,你做的菜真香,有空我得跟你学两手。”蛾子更慌了,她是跑来为唐天忆他们续水的,刚才客人多,她顾不过来,怕慢待了二位,哪知就给遇上了市长。
“我……我……”蛾子惶惶地握住苏晓敏伸出的手,美丽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一片细汗。唐天忆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等两人打完招呼,他才说:“蛾子开这家店很不容易,今天到这里,我也有私心,还望市长以后能光顾这家小店。”
刚才还是师长的样,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突然间又谦恭地称她市长,做足了下属的表情,苏晓敏哪能适应,诧诧地瞪住唐天忆。蛾子抓紧续了水,知道他们谈正事,道了声安出去了。
“好啊,唐天忆,你也……”苏晓敏差点就说出金屋藏娇四个字。猛见唐天忆表情不大对头,慌忙把话收住了。
第二章 疼痛
4
一连几天,苏晓敏都忙得喘不过气,这天晚上,又是应酬,等把省上来的领导送回宾馆,已是十一点钟。回到住处,急不可待就往浴室奔,天太热,一天忙碌下来,浑身是汗,不难受的地方都难受。直到泡在热水中,直到香喷喷的浴液吻舔到她嫩白的肌肤,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泡在水里的感觉真舒服啊,苏晓敏惬意地闭上眼,脑子里便浮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瞿书杨,罗维平,唐天忆,还有那个蛾子。奇怪,怎么会想到蛾子呢?下午的饭局是她和唐天忆一块陪的,省上来的是发改委和财政厅领导,都是要害部门,慢怠不起。向健江本也要来,结果快下班前省政协又来了一位副主席,是从邻市赶过来的,向健江只好去那边。饭桌上是不谈公事的,除了拼酒,再就是讲段子,拼酒苏晓敏算是入了门,加上有唐天忆保护,省上领导虽是野心勃勃,但也没讨到多大便宜。最终,唐天忆没醉,省领导那边,却有人一醉不起。苏晓敏一向都认为,唐天忆酒量不行,今天却发现,这人要是硬拼起来,酒量是很吓人的。
轮到讲段子,苏晓敏就招架不住了,这方面她真是没天分。酒桌上的段子大都带着颜色,甭看领导们平日一个个严肃正经,到了私下,讲起段子来,比乡野还乡野。苏晓敏连着听了几个,脸也红了,心也跳了,端着酒杯的手开始打颤。唐天忆见她面色绯红,赶忙打岔,想把话题引到别处,领导们哪肯放过,合谋好似的,要她出丑。
其中发改委一副主任就赤裸裸的讲了一个,说一领导请小姐吃饭,让小姐点菜,小姐想也没想,就替领导点了道“爆炒鞭花”,菜上来后,小姐给领导献殷勤,主动夹鞭花给领导,谁知筷子不听话,没夹牢,鞭花掉在了小姐两腿之间,小姐大惊,道,这玩意真厉害,煮熟了剁碎了,竟然还认识路。
副主任讲完,举座皆笑,苏晓敏想笑,又不敢笑,矜持间,就把水洒在了身上,财政厅副厅长立马攻击她:“别讲了别讲了,你们没看见,苏市长的裤子都湿了。”羞得苏晓敏脸红到了脖子里。
这阵,泡在热水中,苏晓敏脑子里竟奇奇怪怪又浮出那些段子,想着想着,就有些……讨厌啊,啥人这么无聊!
她闭上眼,任思绪信马由缰,一阵乱飞。说来真是羞,她跟老瞿,快三个月没那个了,上次回家,她是满含着期待的,谁知那个小心眼,竟说她跟向健江……算了,不想了,越想心越乱。
说是不想,苏晓敏还是想起了一个段子,是发改委张副主任讲的,此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不爱多讲话,也不好战,一开始苏晓敏还以为他是好人,等他讲完,苏晓敏才知道,越是这种瘟不啦叽的人,越坏,坏透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张副主任讲的这段子,就跟别人不一样,蛮有学问的。他说,工作搞不好的原因无外乎三个:一是没关系,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二是不稳定,像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三是不团结,像和自家老婆睡觉,自己人老搞自己人。
苏晓敏仔细品味一会儿,扑哧笑了,此段子虽然露骨,却也道出了一些真理。
洗完澡,时间不早了,苏晓敏想上床休息,偏在这时候,手机叫响了。拿起手机一看,是新荷打来的,苏晓敏接通,新荷在那边说:“干啥坏事呢,半天不接电话?”苏晓敏愣了一下:“啥时不接电话了?”
“我打了有半个小时,不会连我的电话都不方便接吧?”新荷向来口无遮拦,今天的话里更是有股坏味。苏晓敏嘻嘻一笑:“我洗澡呢,没听见。”
“不会是在搞腐败吧,你可不能学那些男人,洗澡洗到人家被窝里去了。”新荷吃吃地笑着,这张嘴越来越没管束了。
苏晓敏轻声斥道:“又乱说,你这张嘴,啥时能说点好听的。”新荷报以笑声,然后言归正传,跟她说起了正事。
瞿家的两兄弟又吵架了,是为老房子。
瞿家的老房子是瞿书杨太爷手上置下的,瞿书杨太爷曾是清朝大员,官做到一品,告老还乡时皇上恩赐,赏了银两,在江东省城金江建下了一座花园。花园是仿着京城恭王府修建的,气派不说,还颇具人文价值。岁月沧桑,世事变迁,当年的瞿家花园早已失尽繁华,只留下一角,这一角还是文革后瞿书杨的父亲四处上访,从政府手里讨要回来的。苏晓敏刚嫁到瞿家时,老房子还能住人,她记得一共有十二间,外带一个长廊,长廊尽头向西北延伸处,是一梅林。这梅林原本是瞿府的后花园,后来几经浩劫,早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不过这些年,瞿家弟兄还为梅林的产权四处奔波。说瞿家弟兄,其实主要还是瞿书杨,弟弟书槐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他知道争不回来,索性不争,也劝哥哥不要争,省点时间干别的事。瞿书杨偏是中了魔,父亲死后,他就义不容辞将上访的重担接到了自己肩上,这些年,为梅林还有老房子,瞿书杨没少找过政府,谁劝也不听。去年,不知受谁蛊惑,竟然异想天开要将瞿家花园还有梅林申报文化遗产,还煞有介事准备了一大堆材料。抱着这些材料,他天天跑申报部门,一年过去了,事件毫无进展,不但主管部门不理睬,就连曾经对瞿家花园动过心的几位民间人士,也渐渐失去信心。年前,瞿书杨找到城建部门工作的瞿书槐,让弟弟从城建这个口再争取一下。瞿书槐在城建部门负责拆迁,瞿家花园又在拆迁范围内,他已向有关部门表态,决不做钉子户,一定配合市上的拆迁行动。至于补偿,他答应跟哥哥碰过头后再给有关部门一个答复。谁知他刚把补偿两个字提出来,就遭瞿书杨一顿臭骂,说他是败家子,内奸。还骂他吃里扒外,为了求官,竟连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子也不要了。
瞿书槐性格比较内秀,也没读下瞿书杨那么多书,嘴巴自然没瞿书杨会说。瞿书杨骂急了,他就一句:“不拆咋办,四周都拆光了,就留下那十二间房,谁住?”瞿书杨骂他糊涂,说这不是十二间房的问题,这关系到物权,物权你懂吗,他反问瞿书杨,不等瞿书杨回答,他又道,物权之外,还关系到瞿家的文化。
“听听,他动不动就拿瞿家文化教训人,我说嫂嫂,你们家这口子是不是让文化给弄傻了,真不知道,这个瞿家文化是谁传给他的,他又想把它传给谁?”新荷把事情说完,附带着又把瞿书杨骂了一顿。苏晓敏苦笑一声:“我家这个死人,你又不是不知,我也拿他没办法。”
“嫂嫂,你得想个办法啊,再这样下去,我让这一对宝贝折腾死了。”新荷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
“能有什么办法,他要闹,谁也拦不住。”苏晓敏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替丈夫烦恼上了。结婚这么些年,她最悚的,就是丈夫的愚顽。这人要是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她叹了一声,道:“你跟书槐说说,让他跟城建部门多做做工作,这事能了还是及早了了吧。”
“你还说呢,我家这个死人,让他哥哥一闹,索性甩手不管了。”新荷无不懊恼地说。
“婆婆呢,婆婆什么意见?”苏晓敏问。
“她让你拿主意。”
其实不用问苏晓敏也知道,家里只要遇上事,婆婆一准会把矛盾交给她,信任也好,难为她也好,这么多年,老瞿家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新荷虽说也是个有主心骨的女人,但在所谓的大事上,从来不擅拿什么主意,她信赖苏晓敏信赖惯了。
苏晓敏只好说:“你先撑一撑,等我回来再商量吧。”
话说这儿,本来该挂机了,苏晓敏真是累了,没完没了的忙碌,加上天天陪吃陪喝,还有那些大大小小令人焦虑的事,就算男人也招架不住,何况她一个女人。她打个呵欠,跟新荷说:“就这样吧,我累得电话都拿不住了。”新荷突然说:“正事还没说呢,跟你说一次话不容易,你就多陪我唠几句吧。”新荷的声音软软的,苏晓敏拒绝不得,顺口问了句:“正事,哪有那么多正事?”
“你还说呢,比起老房子来,这事可大得多。”
“什么事?”苏晓敏的心莫名一紧。
新荷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片刻,声音神秘地道:“嫂,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了外人?”
“新荷你有说的没,没说的我挂了。”苏晓敏像是动了气,脸色也一下难看,胸脯一起一伏,急于为自己辩解的样子。要是换上以前,新荷会笑出一片,这天新荷没笑,非常严肃地道:“嫂嫂,你别怪我多嘴,大哥最近的样子,让人担心,你们要是真有啥事,那可是你的不对。”说完这句,不等苏晓敏把话说过去,新荷抢先一步挂了机。
苏晓敏蓦地怔住!久长地,她站在那儿,发一种空茫的呆。夜风微凉,江边的湿气从遥远处涌来,透过窗户,侵袭到她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凉下去,渐渐发冷。脑子里涌出另一些事儿的时候,她打了个寒噤。她似乎在问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对吗,真的要发生什么吗?这个时候手机响来一声蜂鸣,她几乎是在渴盼着似的,一下就调出了短信,果然,是他发来的,短短四个字:早点睡吧。
就这么平平常常四个字,就让她的夜晚颠覆。躺在床上,苏晓敏了无睡意,脑子里翻来覆去挥不走的,就那张似曾清晰又似迷蒙的影子。
第三章 矛盾
第三章矛盾
1
苏晓敏跟陈志安的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
起因还是光华路市场。
这一天,光华路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按照原定计划,建委和住宅办的同志到光华路市场去做宣传,向经营户发放宣传材料,这些材料是在苏晓敏的授意下由建委印制的,目的就是想在经营户中制造一种气氛,或是声势,让他们知道,光华路市场的拆迁势在必行。哪知材料发到一半,建委的工作人员就被光华路市场的经营户围攻住了。他们不但收缴了全部宣传材料,还把拆迁办主任还有两位女同志扣下了。
当时苏晓敏不在东江,她跟唐天忆到张州参加全国卫生城市的授牌仪式,接到报告,苏晓敏立刻将电话打给副秘书长叶维东,让他跟建委主任高强一道去现场,妥善处理此事,谨防事态进一步恶化。半小时后,叶维东打来电话,慌慌张张说:“苏市长,我们平息不了,光华路这些经营户实在太野蛮了。他们扬言要与市场同生死,共生存。”
苏晓敏哭笑不得,她后悔刚才把电话打给了叶维东,让叶维东处理这类事,等于是没事找事。
“我这边暂时还脱不开身,你通知陈副市长,让他到现场解决。”
苏晓敏原以为,副市长陈志安出面,这么点小矛盾,一定能化解得了。哪知等她参加完授牌仪式,在张州市领导的陪同下往宾馆去时,市公安局的电话又到了,公安局副局长林和平气喘吁吁道:“苏市长,情况不好,经营户跟市上先后派去的工作人员发生冲突,械斗中有五人受伤,其中工商局谢芬芳伤势严重,目前已送往医院救治。”
“什么?!”苏晓敏抱着电话,惊在了那里。随后,她把张州这边的工作托付给唐天忆,驱车就往东江赶。
苏晓敏赶到东江时,已是下午四点。太阳懒洋洋地悬在半空中,像是带着什么恶意,照得大地灰不灰黄不黄的,没有一点生气。也难怪,最近东江天气反常,忽而阴云密布,忽而又雷声密集,但无论老天爷把自己渲染得多么吓人,就是横着性子不下一滴雨。从苏晓敏上任到现在,老天下只下过一场透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东江这种地方,最经不得旱。
车子停在光华路市场东大门,苏晓敏从车里走下来,抹了把汗。这种天气最容易出汗,尽管车里有空调,苏晓敏还是感觉衣服被汗水沾在了身上。他冲慌慌张张跑来迎她的副秘书长叶维东问:“情况怎么么样了?”
“苏市长,您可来了,这些经营户,简直无法无天!”叶维东像见着大救星似的,也不管苏晓敏爱听不爱听,紧着就向苏晓敏诉起苦来。
原来苏晓敏往东江赶的这几个小时,叶维东一直被宋挺进他们关在办公室里,宋挺进扬言,不见着苏晓敏,绝不放叶维东回去。后来公安局副局长林和平发了怒,宋挺进才把叶维东放了出来。不过,叶维东还着着两个人,一个是城管大队副大队长雷默,一个是工商局执法大队队长苏大海。
“志安同志呢?”苏晓敏懒得听这些,她想搞清楚陈志安到底来没来现场。
“陈市长把执法大队叫来后,就忙着去省城了。”叶维东道。
“去省城?”苏晓敏感到意外。
这时候,林和平也赶来了,他给苏晓敏递了个眼色,苏晓敏会意地丢下叶维东,跟林和平到了市场边上一家茶坊。
林和平给苏晓敏要了一杯茶,又递上一块毛巾,道:“都怪陈副市长,这事不该让城管大队和工商执法大队插手,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叫这些人做什么?”苏晓敏也是一头雾水,等林和平把前因后果讲完,苏晓敏心里就气得锅滚了。
副市长陈志安是到了现场,但,他跟经营户没说上几句话,就让宋挺进等人气走了。宋挺进骂陈志安:“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你串通香港万盛集团,想把这块黄金宝地白送给香港人,当年你的阴谋没得逞,现在也休想得逞。”
陈志安一开始还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发火,后来见宋挺进他们越闹越嚣张,越闹越目中无人,掏出电话,就打给工商局,十分钟后,苏大海带着执法大队的人,冲进市场,要带走宋挺进。无独有偶,建委副主任朱增泉不知什么时候也叫了城管大队的人,这些人大约把市场经营户当成了那些沿街乱摆乱放的小摊主,口气凶得不成,几句话不是,双方便起了冲突。城管大队和工商执法大队仗着自己有执法权,嚷着要封市场,宋挺进巴不得他们封,结果在工商执法大队工作人员掏出封条封宋挺进的商铺时,宋挺进喝了一声,双方便大打出手。
“谢芬芳又是怎么一回事?”苏晓敏急不可待地问。
林和平苦笑一声,叹道:“这个女人,惟恐天下不乱,本来没她的事,事态都被我们平息了,结果她又跳出来,责骂宋挺进,宋挺进也是过分,骂了她一句婊子,就把祸闯下了。”
“她伤得重不?”
“她的脸被宋挺进老婆抓破了,另外,撕打当中,有人趁机揩她油,这女人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撕扯开衣服,现在又控告经营户对她性侵犯。”
“性侵犯?”苏晓敏刚喝了一口茶,一听这话差点就把喝进去的茶喷出来。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问:“医院那边叮嘱了吗,要积极给她治伤。”
“叮嘱了,不过光叮嘱不顶用,苏市长,怕是您还得亲自去一趟,我怕……”
林和平没把话说完,苏晓敏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等问清市场这边一切已处理妥当时,她跟林和平说:“跟我去医院。”
东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坐落在东江主街道解放大街11号,它的对面,就是东江市人大常委会。苏晓敏赶到市医院时,秘书蔡小妮已等在那里,蔡小妮的脸色有点紧张,大约这是她当秘书后第一次遇上这类事,一时不知道这种时候她这个秘书该做些什么。
苏晓敏问蔡小妮:“病房你进去过没?”
蔡小妮点点头,她像是被什么吓着了,脸色苍白不说,两条腿还在忍不住打颤,看见苏晓敏往里走,蔡小妮紧追几步跃在了苏晓敏前面:“苏市长,您还是别去的好。”
从秘书蔡小妮脸上,苏晓敏已猜到什么,但她还是果决地往楼上去了,林和平和蔡小妮几个紧随其后,生怕他们的市长在医院里遭遇什么不测。
怕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就因为工作当中跟工作对象发生了点冲突,意外受了伤,就会被安排在东江市人民医院规格最高的特护区。早些年,只有市上主要领导生病,才能享受这种护理和服务,现在医疗条件虽说改善了,但,能被安排到这样的病房接受治疗,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志安上次患病住院,就是苏晓敏上任的那次,他也没敢提出住在这里。
这世上有许多地方,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你不管它是闲着还是空着,只要你自己还没活到一定份上,就别抱那份奢想。苏晓敏想起一个故事,是在她当省招商局长的时候,有次她带着一个团去北京,遇到北京一个侃爷,自称身份显赫,在北京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苏晓敏一开始还热情相待,哪知这家伙不识脸色,蹬鼻子就上脸,非要拿苏晓敏她们当傻子。连着吹嘘了几晚上,不见苏晓敏上当,最后竟打着高层某领导儿子的旗号,说他大哥说了,让苏晓敏留下一千万,保证不出三个月,就给江东省引来十个亿的投资。苏晓敏对这种靠吹牛耍骗生存的人,向来是脸上应付,心里厌恶。招商团中有个煤老板,也是个不可一世的人,见侃爷牛吹得过分了,成心想耍他一下,接过话道:“我给你一千万,只求你在北京帮我办件小事。”侃爷一看有人上勾,当下表示出极大兴趣:“甭说一件,十件百件只管提,哥们儿如果没这点能耐,白在北京混了。”
煤老板一脸坏笑地盯住侃爷:“哪敢十件八件,就一件小事,我想把我的照片放大,挂在天安门城楼上,这事你能办了?”
一句话,吓得侃爷夹起包就走,此后一连数日,苏晓敏们再也没受到骚扰。
这故事看似跟眼下这档子事无关,但细一品,还是有关。比如说,林和平要是患了病,想住进十一楼特护区,怕是就跟那煤老板说的事一样,不能说难,是压根没这种可能!
出了电梯,苏晓敏的步子在特护区那道双层玻璃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推门进去了。林和平想跟进去,蔡小妮一把拽住他:“这地方,哪是你进的啊?”
林和平知趣地止住步子。
特护区向来以安静著称,但这一天的特护区,一点也不安静。不到十米长的走廊,站满了人。苏晓敏大约看了下,有医院院长、卫生局长、工商局长等,几位大夫在病房外窃窃私语,市人大一副主任站在病房门前,看见苏晓敏,从人堆里挤过来说:“市长你可来了,今天这事闹的,老爷子直发脾气呢。”
苏晓敏哦了一声,她早就料到,被东江人称为老爷子的人大主任荣怀山一定在现场。
“病人不要紧吧?”苏晓敏尽管十分憎恶眼前这一幕,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这个我不好说,市长你还是进去看看吧。”副主任也是位老猾头,一看苏晓敏脸色,就知道苏晓敏已经生气了,但他还是厚着脸,帮苏晓敏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人不多,除人大秘书长外,还有荣怀山的秘书小安。荣怀山坐在病床边,绷着脸,见苏晓敏进来,也不抬头,也不吭气。苏晓敏立在门边,一时有些为难,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到底该不该迈进病房?站了有一分钟,苏晓敏咳嗽了一声,走进去道:“荣主任也在啊,我刚从张州回来,听说小谢受了伤……”
苏晓敏话还没说完,荣怀山腾地站起:“不是听说,是事实!”
一句话,病房里的人脸色全变了,小安吓得躲在里边,扭过头,目光不敢往苏晓敏这边望。
人大秘书长走过来,说了声:“市长请坐。”
苏晓敏强压住心中的不痛快,挤出一丝笑道:“现在不是坐的时候,我来了解一下,小谢的伤势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市长大人你亲自来看看。”荣怀山发着火,为苏晓敏让开一条道。苏晓敏走到病床边,谢芬芳正在输液,她的脸和半个头让纱布裹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许,听见公公发火,她很快就把眼睛闭上了,还故意呻吟出几声。
苏晓敏再笨,也知道这翁媳俩演的是哪出。在东江,敢把声势往这么大里造的人,除了人大主任荣怀山,怕是再没第二人。敢为儿媳妇不顾身份、慷慨激昂挺身而出的,怕也只有荣怀山。
苏晓敏盯着病床上呻吟的谢芬芳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冲秘书长道:“把医生叫来。”
不大工夫,医院院长带着三名主治医进来了,院长瞅瞅苏晓敏,再瞅瞅荣怀山,难为情地垂下头,这种场合,他真不知道该不该跟苏晓敏打招呼?
苏晓敏并不计较院长的态度,她理解院长,在东江,只要荣怀山在场,怕是没人敢越过他跟别的领导打招呼。“陈杨”时期,荣怀山一度被排挤或打压,陈怀德把他从常务副书记位子挤到人大,后来索性连人大常委会主任也兼任了,荣怀山只能坐在人大二把手的位子上,这种局面似乎得到了改变,但不幸的是,“陈杨”出事,双双进了监狱,荣怀山很快扬眉吐气。扬眉吐气后的荣怀山,腰杆子似乎更直了,说话做事,愈发目中无人。
这也难怪,如果你了解了荣怀山这个人,知道他这一生是怎样摸打滚爬从基层乡镇一位普通的民兵连长最终拼搏到东江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这个位子上,你就对这种“荣氏现象”一点也不惊讶了。有句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意思是军营的地盘是铁打的,谁也搬不走,军营里的兵却像流水,这一拨走了,那一拨又来。荣怀山跟东江,则是铁打的营盘铜做的兵。在他心里,东江就是他的家,他则是这个家里当之无愧的家长。“陈杨”之前是如此,“陈杨”之后更该如此,独独“陈杨”时期是个例外,好在这个例外不用他努力,“陈杨”自己就把自己否定了。
面对盛气凌人的荣怀山,苏晓敏也只能装作屈服,她跟院长说:“我把人交给你,要是小谢脸上留下一块疤,你这个院长,就考虑挪地方!”说完,也不管这话说得应该不应该,符不符合她的身份,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蔡小妮和林和平紧随其后,三个人出了医院大门,苏晓敏才像是要吐出什么似的恨恨吼了一句:“太不像话了!”
一连两天,苏晓敏都找不到陈志安,电话关机,派人去家里找,胡玥说人去了哪,她也不知道。真是奇怪了,难道陈志安会玩失踪?就在苏晓敏打算将这一情况向省府汇报时,陈志安却又神秘地回来了。
陈志安遇上了棘手事,这两天他不是玩失踪,而是情非得已。他当然知道,苏晓敏不会对此甘休,所以一回来,就很主动地找到苏晓敏,带着请罪的口气说:“实在不好意思,有个朋友出了点事,顾不上请假,我去了趟外地。”
“朋友?你朋友重要还是东江的工作重要?!”苏晓敏板起脸,不怒而威地说。
陈志安尴尬地笑了下:“我已经向你检讨了,当时实在是事情紧急,一分钟也耽搁不得。”
“这话你到常委会上去讲,我现在要知道的是,光华路市场发生的这起严重事件,你该负什么责任?”
“光华路市场?不是已经通知工商局了吗,怎么,他们连工商局的管理都不服从?”
苏晓敏哭笑不得。为了袒护陈志安,她连市委都没汇报,向健江几次打电话过问此事,她都说,这起事件纯属意外,是谢芬芳跟宋挺进个人之间有什么恩怨,目前公安部门正在积极处理。没想,陈志安竟连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志安同志,你太过分了!你可以跟我装傻,但在五位伤者面前,你能装得了傻?!”苏晓敏认定,陈志安是在装傻。
“装傻?我装什么傻!你安排我去现场,我当时就去了,相关部门我也通知了,还要我怎么做?”陈志安本来是忍耐着的,一听苏晓敏要把这起事件的责任往他身上推,心里的火扑就冒了上来。
“好好好,你说的都有理,我不跟你争,我们到常委会上去讲。”说着,苏晓敏抓起电话,就要打给向健江。
这下,陈志安被彻底激怒:“不就是常委会吗,用不着你这么激动,我陈志安这点责任还担得起!”
“陈志安——”苏晓敏打电话的手僵住,陈志安的“激动”两个字提醒了她,她蓦然觉得,今天自己太冲动了。
冲动是魔鬼,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是真理。
苏晓敏泄气地扔下电话,颓然倒在椅子上。
陈志安错了。
他只想到是苏晓敏跟他过不去,没想,光华路市场集体械斗事件中,还有另一位人在等他。未等苏晓敏把情况反映到向健江那儿,一个电话便把他召到了市人大。
人大常委会主任荣怀山非常庄重地坐在椅子上,脸上仍然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不怒而威的那种表情。秘书小安带着陈志安进来,荣怀山头也没抬,小安说了声:“陈副市长到了。”然后就躬身退到了边上。荣怀山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目光,仍旧搁在当天的《东江日报》上。
陈志安往前迈了小半步,恭恭敬敬道:“老领导,您找我?”
“我找陈副市长。”
“老爷子,您别怒啊,我做错什么,您老尽管批评。”陈志安在荣怀山面前,一向谦卑得很。当然,自从荣怀山到人大后,这种谦卑便变了颜色,有一种做秀的成分在里面,可惜,荣怀山感觉不出来。
“做错?你陈大市长能做错什么,你向来都做不错什么!”荣怀山一脸怒色道。
“老爷子……”
“这是办公室,不是江湖。”
“老……老领导,您先别怒,芬芳的事,我也是刚刚听说。”陈志安强忍住内心的不快,继续堆着讪笑说。在他看来,荣怀山现在这样发脾气,极不应该。你都到了这位子上,还发给谁看啊?
“你日理万机,为东江人民谋福利。”荣怀山没好气地又说了一句。
“老领导……”陈志安想收起脸上的谄笑,想了想,没收,继续点头哈腰跟荣怀山赔不是。
荣怀山觉得威严使得差不多了,再使,就有些过分,这才抬起头:“我说小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在工作中的每一次进步,我荣怀山都看在眼里,也替你高兴。怎么现在到了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反而不会工作了呢?是不是觉得官大了,谱也大了?”
“我知错,老领导批评得对,我知错。”
“知错?如果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自己有了过失,都来一句我知错,然后不了了之,党的事业还有什么指望?”
“……”陈志安不知道说什么了,承认错误也不对,不承认错误,怕是更不对。
“我在多次会上都讲过,我们不是官,是公仆,我们手中的权力是人民赋于我们的。我们不能因为拥有了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置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于不顾,‘陈杨’的教训多深刻啊,可惜我们很多人,都没受到教育。”荣怀山说累了,口也有些干,瞅了一眼秘书,小安赶忙提起暖水瓶,给他的杯子续了水。
“给陈大市长也沏杯茶吧。”
小安这才高兴地为陈志安沏了茶。
陈志安以为荣怀山的脾气发完了,心里刚要轻松,就听荣怀山又说:“关于谢芬芳被经营户打伤的事,按说我这个人大主任不该插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芬芳是国家公务人员,依法执行公务,受到不法人员的侵害,法律自然会为她讨回公道。只是……”
一听谢芬芳三个字,陈志安的神经本能地紧起来,这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啊,东江人背后有句话,叫“宁剁荣怀山的头,不摸谢芬芳的手。”意思就是,宁可开罪荣怀山,也绝不可去碰谢芬芳。
这样说并不是谢芬芳有什么怪异之处,谢芬芳这个女人,除了漂亮、风骚,什么怪异之处也没有,东江人怕她,原因还在荣怀山。
第三章 矛盾
2
要说荣怀山这个人,也是领导干部队伍中难得的一员。
荣怀山出生于东江解放前四年,跟共和国算是同龄人。小时候因为家贫,一天学也没上。15岁那年,荣怀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初在步兵,后来又到炮兵营,18岁时,荣怀山被炮兵团长看中,调到团部当内勤,具体照顾团长的生活起居。这怕是他人生的一个起点。团长很喜欢这个个头奇高,手脚利落,做事一丝不苟的小伙子,打算重点培养他,并且亲昵地称他小山子。荣怀山在团长的关心下,参加了部队的扫盲班,开始学文化。后来团长又教他练毛笔字,教他拉二胡、打篮球等,如果照这么发展下去,荣怀山在部队是很有前途的。可惜不幸的事很快发生,19岁那年秋天,部队实战演习,把他们拉到了青藏高原上。有一天,团长到新兵连检查,当时新兵连正在练习投弹,一位来自江苏的小战士连续五次动作不合格,被团长训得眼泪都下来了。团长最见不得这种没出息的兵,骂了句:“格老子的,掉几滴尿珠子老子就同情你了,给我投!”江苏新兵战战兢兢接过班长递过来的手榴弹,一边偷窥团长脸色,一边抖索着往外投弹。不知怎么,江苏新兵拉开了导火索,竟把手榴弹没投出去,而是软软地掉在了团长脚下。团长刚要骂:“你个软蛋,一颗手榴弹都投不出去,还怎么参加演习。”那玩意已冒起了烟。团长倒是没怕,他想走过去,一脚踹出那个讨厌的家伙,谁知那家伙也是驴脾气,就在团长踹它的一瞬,竟给响了。
人们都以为团长出事了,新兵蛋子甚至软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这个时候尘烟中突然响起团长的吼声:“你他娘的,真敢炸我,老子……”老子还没喊出口,团长就扑向血肉模糊的荣怀山,声如狼嗥地喊起了小山子。
“小山子,小山子,你醒醒啊!”
千钧一发之际,荣怀山一把推开团长,扑向了手榴弹,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团长。
荣怀山没死,但他的左腿没了,被那颗驴脾气手榴弹炸飞了。半年后,他装着一条假腿从部队医院走出时,前来接他的参谋长告诉他,考虑到他身体状况,部队决定让他退役,让他到地方工作。
“什么,到地方,哪个混账说的,团长呢,我要见团长?!”
荣怀山在部队大闹一场,最终还是坐着新团长的北京吉普,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洪水县巴子营山区。新团长耐心地告诉他,老团长调走了,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保家卫国了。但多余的话,新团长一句也不说,荣怀山到走也没打听到老团长到底调到了哪。
他原以为,老团长把他忘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抱着一条腿,自言自语,我为你献出了一条腿,你倒好,一句话不说,就给走了,你这人,让我尊敬哩还是让我骂哩?
又是若干年后,一辆小车停在了巴子营,车里下来一个勤务兵,跟老乡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小山子的人?人们起初并不知道小山子是谁,等明白小山子就是荣怀山时,激动地告诉车里的首长:“有,有,有这么个人,他现在是乡上的民兵营长哩。”
“民兵营长?”首长似乎对这个官衔很不满意,骂骂咧咧地上了车,让老乡带他去县上,他要见县长。
首长那个时候官已经很大了,比当初的团长大出许多,但他仍然改不了脏话,跟县长见面没多久,一听县长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又骂开了:“格老子的,小山子为部队献出了一条腿,原指望你们能重用他,弄半天,才给个民兵营长,我看你这个县长给他干才差不多。”
那次首长没见荣怀山,本来想见的,后来突然说不见了,没脸见。一定是民兵营长四个字刺激了他,公社民兵营长,芝麻大的官都不是啊,再一听小山子的生活,连一毛钱一包的经济烟都抽不起,他的心里岂能好受?要知道,当初他正是怕见小山子,才急着离开原来那个团的,后来,后来,不提了,一提首长就悔得要命!
首长痛痛快快教训了一通县长后,走了。临走,还抹了几把眼泪。格老子的,他老骂着不让别人掉眼泪,自个却也禁不住掉下了这玩意儿。罢罢罢,掉就掉吧,反正是给小山子掉的,值!
正是这几滴眼泪,让县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荣怀山的人生自此翻开了新的一页。一条腿的荣怀山很快从巴子营山区走出,先在县上担任民政局长,后来副县长、县长,直到今天的东江市人大主任。
如果把荣怀山的今天完全归结到他有个好团长上,那是片面的,也对他不公平。荣怀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干起工作来,有他独特的一套。他果断,做事说一不二,从不拖泥带水,按老家巴子营的人话说,荣怀山放一个屁,巴子营的山都要抖三抖。更重要的,此人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做人做事,真正能做到大公无私。
再了不得的人也有软处短处,就跟再干净的水也有杂质一样,英名一世的荣怀山,想不到最后会把自己的名声搭在谢芬芳上。
要说这事也跟谢芬芳无关,关键是荣怀山的儿子不争气。
荣怀山结婚晚,这跟他那条假腿有关,若不是首长后来辗转千里找到了他,怕是这辈子,他就得打光棍。幸好,首长来了,荣怀山这才有了讨老婆的资本,他讨的还是一房好老婆,在张州是出了名的美人,因为太美了,眼界就高,找对象挑三拣四,结果挑来挑去,被她淘汰了的男人都结了婚,生了娃,自个过了三十,还独守空房。独守空房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再也对她不抱幻想。女人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被男人时常骚扰,而是天底下的男人一个也不骚扰你。男人对你都不抱幻想,你个美个啥,美给谁看嘛。就在她痛苦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时,荣怀山敲开了她家的门,先跟她爹她妈见了个面,然后到她的空房里,开门见山说:“这样吧,你也过了三十,我呢,虽说没三十,但少了一条腿,比过了三十还糟糕。反正我们俩个,都是剩下的。我就一个想法,与其都剩着,不如我们凑一起过吧,成不成,你给个话,我这人粗,不会说那些腻歪歪让人酸牙的话,俗话说,破锣还配个破对头呢,我就不信,你我配不起一个对?”
一席话,讲得美人哭笑不得,骂他吧,他说的是实话,自个本来就是剩下的,人家没说错。不骂他吧,这话又太伤美人的心,啥叫破锣还配个破对头呢?美人想了想,甭看荣怀山一条腿,人家是民政局长呢,嫁给他,至少也是个官太太嘛。于是别别扭扭点头,一门亲事就这样成了。
美人很争气,连着给荣怀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爱军,小儿子叫爱民。荣怀山本来还想要个闺女,美人说:“你就知足吧,你当我是老母猪啊,一肚子给你生一窝。”荣怀山虽是遗憾,却也无奈,毕竟,在家里美人的话高于一切。
这个家庭本来很幸福,荣爱军十八岁当了兵,五年后转业,安排到南方一家军工厂当副厂长,不久之后结婚,也娶了一个天仙美女,也学美人一样生了两个,不过是一龙一凤,喜得荣怀山一喝醉就炫耀,说他荣家人有福气,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美女。荣怀山当上东江市公安局长那年,不幸发生了。长子荣爱军回家探亲,携着一家人,就在荣怀山跟老婆翘首相望时,噩耗传来,归家心切的荣爱军出了车祸,一家四口一个也没活下!
巨大的悲痛击穿了老美人的心,她一病不起,半年后,撇下她的破对头走了。
连着遭受两次致命打击的荣怀山最终还是挺了过来,没追随美人而去,挺过来的荣怀山把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二儿子爱民身上。偏是,爱民跟他哥不同,仿佛身上流的不是同一个人的血。荣爱军务实、肯吃苦、工作卖命地干,年年都评先进。荣爱民呢,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典型的花花公子,眼看奔三十了,还不结婚,女朋友倒是一大把,就是不成家,气得荣怀山一见着他就骂。骂来骂去,他领来了谢芬芳。荣怀山起初是看不上谢芬芳的,倒不是看不上谢芬芳的长相,论长相,谢芬芳没挑的,是荣家三个女人中最美的。他是嫌谢芬芳轻浮,软嗲嗲的,见谁都没有骨头。这种女人真是可怕,荣怀山再三提醒儿子,要他千万别上当。荣爱民油腔滑调道:“你打小就教育我们,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现在怎么胆小成这样了,连个当也不敢上?”
荣怀山气得砸碎了一只砚台,最后说:“你的事,我再也不管!”
“这可是你说的啊,老爷子,别到时又反悔。”荣爱民打了一个漂亮的口哨,哼着“妹妹你等等我,哥哥有话对你说”出去了。
荣爱民最终还是娶了谢芬芳,没办法,人家漂亮嘛,对女人来说,还有比漂亮更强的优势吗,似乎没有,就算有,在荣爱民这样的人眼里,也不管用。娶就娶了,荣怀山也没打算反对到底,只要小两口好好过日子,给他个盼头,他这把老骨头,也有个拼头。哪知就在谢芬芳生下荣兴旺的第二年,更大的一个噩耗传来:荣爱民吸毒了!
听到这个消息,荣怀山如同五雷轰顶,当确证儿子的确已染上毒瘾时,他大病一场,差点就把老骨头扔在医院病房里。要知道,荣怀山在公安局长位子上,干得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就是一举捣毁了在东江猖獗近十年的地下贩毒团伙,抓获贩毒、藏毒、吸毒人员62名,击毙大毒枭丘二麻子。
荣家的天变了,地也变了。先是谢芬芳嚷着离婚,孩子她也要带走,不能留给大烟鬼。后来再三做工作,谢芬芳才答应再过一年。接着就给荣爱民戒毒,吸毒容易戒毒啊,当公安局长时没体会到的很多东西,荣怀山在自己儿子身上体会到了。
荣爱民从戒毒所三进三出,进一次严重一次。谢芬芳先后嚷着离了无数次婚,若不是荣怀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说好话说软话,怕是这个家,早就散了。到现在,荣怀山为了维系住儿子这份婚姻,几乎对谢芬芳是言听计从。谢芬芳打个喷嚏,他的头就得痛三天。
别怪荣怀山,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些事是你没遇上,遇上了,怕是比荣怀山还荣怀山!
谢芬芳仗着有老公公这份疼爱,自然就在单位骄横跋扈,那天若不是她口出恶言,激怒宋挺进,怕也没人敢打她。
但,现在谢芬芳受了伤,情况就不一样了。
荣怀山冲陈志安说:“这事要说我不该插手,毕竟我们党还有回避制度嘛,但这件事的性质绝不仅仅是谢芬芳受了伤这么简单,它关乎到东江的形象。你务必给我查清楚,是谁挑起的事端,又是谁先带头暴力干扰执法的,还有,关于光华路市场的搬迁,人大要督查,一定要严格按合同办。我们不能容忍有钱人为所欲为,置国家法律法规于不顾,置东江的整体大发展于不顾。他们虽然为东江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但贡献再大,也不能当特殊公民!”
从荣怀山那里出来,陈志安猛觉头有斗大,身子骨软塌塌的,虚脱了般。他这才知道,那天通知工商执法大队,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后来仓惶离开东江,又是多么荒唐的选择!
但这由得了他吗?
由不得!
陈志安仓惶离开东江,并不是朋友出了急事,他跟苏晓敏撒了谎。那天他到光华路不久,就接到一个神秘电话,事实上在这之前的某个夜晚,他就接到过类似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女人,声音很年轻,也很有骨感,陈志安对这种声音过敏。他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过敏,想得到,又怕得到,所以常常表现得恐慌不定。
女人在电话里说:“是陈市长吗?”
陈志安嗯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朝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他,压低声音道:“我这阵很忙,晚上我打给你好吗?”
“不好。”对方似是在撒娇,又好像不是,总之,那声音像一盆凉水,浇得陈志安在骄艳的阳光下打出几个寒噤。
“我想见到你。”对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又道。
“不行,我不能见你。”
“为什么吗。”对方这次是在撒娇了,就像女儿冲爸爸,小情人冲老相好的。
“不为什么,我们没必要见面。”陈志安连连擦汗,好像光华路的太阳跟他过不去。
“如果我一定要见呢?”对方说着,吃吃笑起来,那声音特甜,可陈志安心里却比吞了黄连还苦。
“不可能,再说你也没道理见我,我又不认识你。”
“见面不就认识了吗,你说是不是,陈哥?”
妈呀,她居然改口称他陈哥。陈志安仓仓惶惶中,挂了电话,咳嗽了一声,冲住宅办副主任说:“工商局的人怎么还没来?”
“马上就到,高主任把城管大队也通知了,人多力量大,这次要好好震一下他们。”
电话又响了,陈志安一边看号码一边问:“你说什么,什么震一下?”
“我说真该拿出点威力,把这帮人震一下。”
电话那头,紧跟着就传来女人的声音:“陈哥哥,你要震谁啊,好吓人的。”
陈志安本来要摁拒听键,结果一慌摁了接听键。
“我在谈工作,你少打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好不好?!”
“不好嘛。”
这个讨厌的女人,口香糖一样粘上了陈志安,陈志安知道躲不过她,一横心道:“你到底有何目的,请直言。”
“电话里哪能说得清啊,陈哥,要不你来省城吧,我在省城等你。”
“不可能!”
“不要这么绝对嘛,世上哪有不可能的事,凡事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啊,陈哥?”
女人左一声陈哥右一声陈哥,叫得陈志安心惊肉跳,最后,他下逐客令般道:“我要挂机了,以后请不要骚扰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女人哈哈笑了起来,这笑令陈志安毛骨悚然,笑完,女人道:“陈哥生气了,好吧,我也不跟你啰嗦了,我在金江大饭店1101房间等你,下午四点以前见不到你,我就要去该去的地方。”
说完,女人啪地挂了电话。
陈志安怔了有那么几秒钟,抬起手腕一看,时间已是上午十时二十分,离女人限定的时间只剩五个半小时。他冲住宅办副主任嘀咕了一句,跳上车,跟司机说:“直接去省城!”
车子到了金江大饭店,陈志安打发开司机,在楼下定了好长一会儿神,才煞模煞样朝贵宾楼走去。出了电梯,陈志安有那么一点儿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这个神秘女人呢?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是人是鬼,见了再说!
门打开的一瞬,陈志安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她!但是旋即,他又疑惑,不是她,绝不是,眼前这个女人,虽说跟她极像,但比她年轻,也比她妩媚。惊恐不定中,陈志安问了一句:“你是?”
女人嫣然一笑:“我就知道嘛,陈哥不可能不来,快请进。”
女人穿着睡袍,一对壮兔似的乳房眼看就要跳出来,清晰的乳沟耀得人不敢睁眼。陈志安眨巴了几下眼睛,努力避开女人饱满的胸脯,想把目光搁别处。可是不慎又看到了女人的大腿,不知是天太热的缘故,还是女人故意要拿他开涮,女人的睡袍过短,这样,她在走动中,两条光滑而又十分有质感的大腿便晃到了陈志安眼里。陈志安这辈子,没见过多少女人,除了他老婆,再就是以前那个她,当然,夜总会或桑拿房的女人不算。陈志安毕竟是副市长,如果把那些女人也算上,有失他的身份。眼前晃来晃去的两条大腿,让他蓦地就想起以前,想起自己刚当副市长的那段日子,其实那段日子是幸福的,足可以让陈志安铭记一生。
那段日子是因了一个叫丽娜的女人。
那段日子很短暂,似乎还没开始,就又结束了,陈志安始终觉得遗憾。
女人终于晃完了,她殷勤地替陈志安沏了茶,又打开一听饮料,为陈志安捧上果盘。做这些的时候,女人始终是含情脉脉的,一双渗满了水的眼睛不时地扫过来,冲陈志安甜蜜地一笑,而后又促促地掠开。弄得陈志安心旌摇曳,思想控制不住身体。
女人在她面前坐下的时候,陈志安也收回了神。
“你是?”他问。
“我是小妹。”女人痛快地道。
“小妹?”
“嗯。”女人为陈志安剥了一根香蕉,陈志安不想吃,女人一再让他吃,陈志安只好接住,吃了起来。
女人望着他,望得很专注,神情有几分痴迷,好像陈志安是个很有诱惑力的男人,一下就把她迷住了。当然,陈志安不会这么想,他虽然有些神魂不定,但还远没到想入非非的地步。
这一天,陈志安经受了一场考验。
一系列诱惑后,女人拿出了一沓照片,陈志安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叫:“你到底是谁,怎么有她的照片?!”
女人莞尔一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柔声道:“小声点,你可不能吓坏我啊,告诉你吧,我是她妹妹。”
妹妹!
陈志安恨恨地吐出这两个字,到现在他还纳闷,丽娜怎么会有个妹妹,她可从来没提起过啊!
陈志安揣着复杂的心,乘车往人民医院赶去。
第三章 矛盾
3
谢芬芳一口咬定,是宋挺进指使手下,将她打伤的。
“陈市长,你可得给我做主,这些暴发户,仗着手里有几个钱,根本不把政府放眼里。”谢芬芳把自己比成了政府,陈志安认为她的话逻辑上有问题,但又不好纠正,只能附和道:“小谢你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出院。”
“我才不早出呢,陈市长,我可把话说前面,如果政府这次没个态度,我谢芬芳就在医院住一辈子。”谢芬芳斜躺在病床上,她头上的绷带已取了,脸上的还没取,陈志安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也就无法判断此话的真假。但凭直觉,陈志安认为谢芬芳是要大闹一场的。
“小谢,你听我说,事情的经过还没调查清楚,现在我也不好明确给你表什么态,不过你放心,只要公安部门认定,是经营户先动的手,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本来就是他们先动的手嘛,好像我谢芬芳说了假话,不信,你可以唤其他同志问嘛,跟我一起的小黄、小董,他们都可以作证。”
“没问题,该取证的我们一定取证。”陈志安只能这么说,到现在他自己对整个事情经过还没听上一遍呢,太具体的态,他真不好表。
就在这时候,林和平带着两位干警进来了。谢芬芳刚才还像好人一样跟陈志安说着话,一看见林和平,马上呻吟起来:“陈市长,劳驾你扶我躺下,今天我的腰好痛,哎唷,我的妈,痛死我了。”
陈志安瞅了一眼林和平,意思是让林和平过去扶,林和平没动,两位干警也没动,陈志安只能硬着头皮去扶谢芬芳。手刚触到谢芬芳的身体,谢芬芳就呻吟起来:“哎唷,轻点,我那儿最痛了。”
两个干警差点笑出声,见林和平黑着脸,强忍住了。陈志安扶谢芬芳躺好,转身问林和平:“调查得怎么样了?”
“有些事需要跟当事人进一步核查。”林和平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那……你们谈,我先走一步。”
陈志安还没迈开步子,谢芬芳就喊过来一句:“不要走啊,陈市长,我头痛得要死,你帮我叫一下医生吧。”
陈志安只好去叫医生,也好,趁机可以溜走了。
溜得了今天溜不了明天,谢芬芳这边一日不安宁,陈志安的麻烦事就一日不断。果真,连续几天,他都在公安局和工商执法大队之间来回奔波,人大主任荣怀山跟他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件事,我谁也不相信,就相信你小陈,我希望你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严肃对待这起暴力抗法事件。”
听听,他说得多严重啊,而且,他已把事件定性了,暴力抗法事件!
苏晓敏却不这么想。林和平再三证明,那天挑起事端的是谢芬芳。如果谢芬芳不骂宋挺进是臭暴发户,宋挺进老婆就不会骂谢芬芳婊子。还有,带头打人的也是谢芬芳,最先赶到的“110”值班警员说,一开始双方只是围在一起,互相谩骂,并没动手,是谢芬芳趁“110”干警维持秩序的空,先用手里的坤包砸了宋挺进老婆,宋挺进老婆才扑过来,两人扭打中,宋挺进老婆占了上风,抓了谢芬芳的脸。
“那女人是市场里有名的母老虎,厉害得很,谢芬芳根本不是她对手。”
“宋挺进动手没?”
“动了,宋挺进是想阻止自己老婆,他也怕闹出事来,结果谢芬芳趁其不备,在他裆里踹了一脚,踹得宋挺进当时就蹲在地上号叫起来。宋挺进老婆见状,喊了声打死这臭婊子,市场里十几个女人就扑向谢芬芳,中间有人还骂出更难听的话。”
“算了,我没问这么详细。”苏晓敏害怕干警把那些难听话说出来,不用猜,那些话一定跟荣怀山有关,公公给儿媳妇不讲原则地撑腰,不惹出闲话才怪。
苏晓敏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跟向健江作了汇报,向健江不悦地说:“出了这么大乱子,你居然能装住!”
“不装怎么办,难道我也去打?”
“不是让你打,是你应该及时将情况向我讲明,弄得现在如此被动!”向健江头一次在苏晓敏面前发起了脾气。
“被动什么,这事有什么被动的?”苏晓敏也有点不高兴,如果不是包庇陈志安,她能拖到现在?这下好,陈志安不领情,向健江又怪她,弄得她两头不讨好。
“我已经跟怀山同志表了态。”向健江突然说。
“表什么态?”苏晓敏怔在了那。
怀山同志找我,他说的情况跟你讲的完全不同,我当时也很生气,就向他保证,一定要严查,现在好,恶人先告状,一粒大豆让他们炒成了原子弹,东江三套班子为一个女人忙活。”
“是四套班子,别忘了,还有朱广泉,他是政协副主席。”苏晓敏嘲讽道。
“对了,朱广泉人呢,实在不行,让他出面给怀山同志道个歉。”
“道歉顶什么用,他明摆着是要我们难堪,再说了,朱广泉不在,我也找不到他,听说去了广州。”
“什么广州,这人的当你千万别上,这家伙凶险着呢,没他的指使,宋挺进敢?”
“不会吧?”苏晓敏略带恐怖地问了一声。
“上没上当,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向健江说着,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不大工夫,传来朱广泉的声音,向健江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有急事!”说完,腾地挂了电话。
苏晓敏的脸色复杂起来,难道朱广泉真在东江?如果这样,自己就是傻子,为平息事态,她三次去朱广泉办公室,秘书都说他不在。后来她不甘心,又跟蔡小妮一道去他家。朱广泉住的是小别墅,养着两条狼狗,凶狠样吓得蔡小妮直哆嗦,不敢往大门前去,后来出来一保姆,苏晓敏讲明身份,要求见朱广泉,保姆理也没理她,只说主人不在,去了广州,就砰一声锁了门。
苏晓敏暗暗祈祷,朱广泉千万别来啊,如果他突然出现在向健江办公室,她就要把自己恨死了。可是没过十分钟,朱广泉就推门进来了,脸上挂着民营老板惯有的那种笑,装出一副绵羊的样子说:“两位老板都在啊,啥事这么急?”
“你不是去广州了吗?”未等苏晓敏说什么,向健江先就揭穿了谎言。
“本来要去的,到金江办了点事,这边又闯下大乱子了,只好回来。”
朱广泉这种人,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比老江湖还老江湖。苏晓敏冷冷地盯住他,她倒要看看,朱广泉到底要怎么表演?
朱广泉一点不在乎苏晓敏的态度,向健江问他打算怎么办,他笑呵呵说:“我咋都行,听两位老板的。”
“那好,你跟我去见荣主任。”向健江说。
“见他?我为什么要见他?”
“为什么,你自己惹的祸,你自己不知道?”
“我惹什么祸了?大老板,你可不能冤枉人啊。”
“正经点,谁是你大老板!”
朱广泉又是一阵笑,边笑边瞅苏晓敏,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苏晓敏,看朱广泉哪儿也不顺眼。以前她还觉得,朱广泉是个人才,为东江经济的发展出了不少力,特别是在国际商城的起起落落中,政府有点亏欠他,因为国际商城几次上不了马的原因,说到底还在于政府力度不够。特别是代表政府行使职能的住宅办,在中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正是基于这几方面的考虑,对光华路市场的搬迁,苏晓敏才左右为难。昨天她还想,等朱广泉从广州回来,坦诚布公跟他谈一次,实在不行,政府就在别的项目上多给他一点优惠政策,反正东江成熟的项目还有好几个。现在一想,自己的想法就有点愚蠢,这些人,怎么满嘴都是谎话啊?还有,她登门造访,朱广泉避而不见,向健江一个电话,他跑得比奥迪还快。苏晓敏虽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也绝没修炼到对一切都不去计较的那个境界。
向健江又问了几件事,朱广泉都是打着哈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正,他就嬉笑着脸,跟向健江耍嘴上工夫。苏晓敏终于憋不住了,起身道:“朱大老板,你也表演够了,我说两句吧,第一,关于光华路市场经营户围攻执法人员进而引起混乱,造成五人受伤的恶性事件,希望你有个正确的态度,当然,这事怎么处理,我们都没权力,交给公安依法办理就是。第二,光华路市场的合同很快到期,这块地政府将要收回来,用于建设国际商城,请你及时做好搬迁准备。”
“苏市长,您别,别啊。”朱广泉一看苏晓敏来真的,急了。
苏晓敏跟向健江说:“向书记,你跟朱老板谈吧,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也不等向健江表态,几步跨出了向健江办公室。
向健江后来打电话说,朱广泉固执得很,拒不向怀山同志道歉,就连谢芬芳的医药费,他也不承担。
“这下你我遇上棘手事了,他们两个都有理,就我和你没理。”向健江在电话里叹气道。
“那就交给公安吧,他们不是理由多吗,那就跟公安去说。”苏晓敏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费神了,芝麻大点事,把她的精力全占了,其它事还做不做?
“如果能交给公安,还用得着你我费神?大姐,你是不知道东江的情况,荣老爷子这次是借题发挥啊,上午人大递过来一份材料,老爷子要对全市的执法大环境做调研。”
“好啊,我正愁没人管这些事呢,那就交给人大,让他们来解决。”
“你又错了,你以为他真是冲工作来的?他不是要调研,他是故意找麻烦,添乱!”向健江口气很坏地说。
苏晓敏无语了。荣怀山早不调研晚不调研,偏在这个时候调研,明摆着是要给政府找麻烦。还有,公安局长的位子一直空着,几次都定不下人来,苏晓敏和向健江都看好林和平,独独荣怀山对他有意见,这次的事要是处理不好,林和平这个局长,还是当不了。
再怎么着,也不能殃及到林和平啊,他是块好钢,如果用不到刀刃上,就是她苏晓敏的失职。
苏晓敏沉默一会儿,语气沮丧地问向健江:“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不能让一个谢芬芳,把我们都难住。”
“谢芬芳事小,关键是,光华路市场的遗留问题解决不好,国际商城就无法启动。”
国际商城!苏晓敏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渺小,就这么一件小事,就把她彻底难住了——
三天后的下午,秘书长唐天忆再次拉她到川西坝子食府,这个时候,荣怀山带着人大督查组,已经对工商局的执法工作开始督查了。荣怀山前面说是要调研,真到工作时,又改成了督查。督查当然比调研更有分量!
唐天忆亲自为苏晓敏沏了茶,关心地说:“这段日子气色不好,你要注意身体啊。”
“到处都是烦心事,你让我怎么注意?!”苏晓敏没好气地道。
“有些事是你们故意弄复杂了,挺简单一个扣子,让你们越解疙瘩越多。”唐天忆笑道。
“什么意思?”
“想听实话吗?”
“废话,不听实话我跟你浪费什么时间,我无聊啊,一次次充当你的电灯炮。”苏晓敏已经知道,唐天忆喜欢上的女人,就是老板娘蛾子,这话还是蔡小妮偷偷跟她说的,甭看蔡小妮年轻,观察事物比她还仔细,蔡小妮断定,唐天忆喜欢的并不是川西坝子的菜,而是老板娘!
唐天忆脸一红,呵呵笑了一声:“啥事也瞒不过你,一定是蔡小妮多嘴,在你面前打我的小报告。“
“你谈恋爱,关人家小姑娘什么事?说,打算啥时娶蛾子?”苏晓敏一本正经道,她也觉得,唐天忆该有个家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唐天忆讪讪道。
“不会是单相思吧,可怜啊,堂堂秘书长,居然连自己的心思也不敢表白。”苏晓敏风趣道。
“还不到时候嘛。”唐天忆被苏晓敏说的不好意思,脸越发红了。
“还不如人家小年轻,等一会儿蛾子进来,我说。”
“别,千万别,你把人家吓着了咋办?”
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唐天忆一本正经道:“你和向书记都没猜到谢芬芳的心思,其实,她跟宋挺进闹是假,要官是真。”
“要官?”苏晓敏端起的杯子又放下,唐天忆这句话,实出她意料。
“对,要官。你怕是想不到吧,谢芬芳官瘾很重,早在‘陈杨’出事前,她就吵着要当工商局企业科长,现在,怕是胃口更大了。”
“乱弹琴!”苏晓敏猛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怪不得谁做工作都做不进去,原来她是抱这个目的。”
“志安同志主持工作期间,谢芬芳就提出过,志安同志也向组织部建议过,可谢芬芳口碑太差,这事不了了之,眼下怀山同志快退了,谢芬芳有点急。”唐天忆进一步道。
“此事怀山同志知道不?”
“怎么能不知道,他只是不公开出面罢了。”
“怀山同志这样做,是在毁他自己的声誉啊。”苏晓敏忧心忡忡道。
“谁都这么想,但是,怀山同志也确实有难处,他那个家……”
“这跟家没有关系,这是原则,作为一名老领导,他应该主动站出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工作。”
“那样,怀山同志的家就彻底散了。”唐天忆的语气里有了悲凉的成分。
又坐了一会儿,苏晓敏说:“这事你怎么想的,该不会是劝我,给谢芬芳一个副局长吧?”
唐天忆郑重其事说:“我正是这么想的,当然,不一定是副局长,谢芬芳现在是副科级,给她安排一个科长就行。”
“不可能!”
第三章 矛盾
4
星期五上午,罗维平突然打来电话,让苏晓敏去一趟省城。苏晓敏有点兴奋,她还以为罗维平把她忘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跟她联系,原来还每天坚持发一次短信,现在倒好,她有两周多时间没收到他的短信了。
接完电话,苏晓敏兴冲冲收拾东西,秘书蔡小妮进来了,满脸喜色道:“苏市长,好消息,朱老板同意向老爷子道歉了,医药费他也掏。”
“是吗?”苏晓敏心不在焉问了一句,就又翻腾起柜子来。翻了一会儿,她问蔡小妮:“那几张字画呢,怎么找不见了?”
苏晓敏想给罗维平带份礼物,一时又想不出带什么好,忽然记起东江几位画家送她的字画,就想把这些东西带上。但柜子里放的东西太多,有时忙疯了,不管多重要的东西她也会顺手擩到柜子里,时间一久,她就不知道东西去了哪。幸亏有蔡小妮,要不然,每天单是找东西,都要浪费不少时间。
蔡小妮走过来,从第二个柜子最上一层拿下了字画。苏晓敏不好意思地一笑:“看我这记性,字画是我放那儿的吧?”
蔡小妮嗯了一声:“您还特意叮嘱我,这些字画很重要,千万别弄丢了。”
“老了,记忆力真差。”苏晓敏自嘲了一句,开始小心翼翼装字画。
蔡小妮过来帮忙,顺口又说了一句:“朱老板一道歉,事情怕有转机。”
苏晓敏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望住蔡小妮,望了好长一会儿,望得蔡小妮都有些不安了,她才一脸正色道:“小妮你要学会一样东西,判断一件事物,不要被它的表面所惑,要学会把握事物的本质。”
蔡小妮有些莫名其妙,弄不清苏晓敏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她讲这么深刻的问题,但还是很乖地点了点头:“市长,我记住了。”
“我要去趟省城,有件急事要办,过一会儿,你跟唐秘书长说一声,别让他们找不到我。”
“好的。”蔡小妮脸上闪着笑,心里却有些涩,并不是苏晓敏刚才给她上了课,而是苏晓敏去省城,并不带她,让她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一份不安。
现在哪个岗位,竞争都激烈啊,前两天,市委那边就打发了两个秘书,其中一个,就是向书记的秘书,据说是他打着向书记的旗号,跟下面一个副县长索要了两万块钱,还答应人家,在下次班子调整时,一定让他挪到正位上。要说这副县长也是傻子,两万块如果能把头上那个副字取掉,这官也太不值钱了。不过这件事还是震动了两个大院的秘书,这段日子,两个大院的秘书全都惶惶不安,尽管自己并没索要什么,但还是怕厄运会降临到头上。
苏晓敏收拾好东西,出发了。蔡小妮望着远去的车子,禁不住生出些一丝伤感。她想,苏市长为什么对朱广泉道歉的事不感兴趣呢,这些日子,她可是紧紧地盯着朱广泉啊,朱广泉那边做了什么,她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原以为苏晓敏会表扬她,没想……
在所有的秘书中,蔡小妮并不占什么优势,一是没人们所说的那种后台,她进机关,给苏晓敏做秘书,全是因为唐天忆的器重,但是至今,她连唐天忆家里一次也没去过,有时她也想去,略微表示一下,可一看唐天忆那正经脸色,她又心虚了。二来,工作经验上她也没优势,不像别的秘书,已经陪过好几任领导了,经的见的,都比她多。秘书这碗饭,对她来说,既新鲜又忧虑重重,都说伴君如伴虎,蔡小妮虽然不觉得苏晓敏是老虎,但苏晓敏那张变幻莫测的脸,还是让她恐惧。她惟一能做到的,除了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再就是多替苏晓敏操点心。
蔡小妮其实是多虑了,苏晓敏对她一点意见也没有,说那番话,完全是为她好。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别人不断点拨和提醒的,苏晓敏义不容辞担起了这份责任。蔡小妮说的那件事,苏晓敏不是没兴趣,而是半个小时以前,有人就告知她了,这次不是唐天忆,是林和平。林和平说:“朱广泉突然决定,要向荣主任和谢芬芳道歉,承担全部医疗费,并拿出十万元,算做精神补偿。”
苏晓敏呵呵一笑:“他这唱的是哪出啊?”
林和平也莫名其妙:“就是嘛,之前我跟他做工作,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下好,态度积极得令人吃惊。”
“他要道歉,就让他道吧,这是他的自由。不过我们还是多留点神,市场不安定因素还在,千万要小心。”
林和平在电话里说是,苏晓敏又叮嘱了几句,算是把这件事从脑子里打发了。一坐到车上,朱广泉这个人又在脑子里活跃起来,苏晓敏总感觉,朱广泉在玩什么手段,或者在用什么计谋,但愿这些都跟即将启动的国际商城无关。
到了省城,苏晓敏让司机直接把车开进省府大院,她在楼下给罗维平打了个电话,罗维平说:“办公室你就不必上来了,这么着吧,你先到海滨路23号,那边有家海天食府,我请你吃饭。”
苏晓敏心中有些不高兴,到了人家楼下,却不让上去,自己风尘仆仆起来,连一句可心的话都听不到。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她还得乖乖去海滨路,谁让人家比自己职位高呢。
到了海滨路,苏晓敏将司机支开,自己步行到海天食府,罗维平已打电话订好房间,一听玫瑰厅三个字,苏晓敏的心动了一下,刚才生的那点小气就没了,跟在迎宾小姐后面,精神焕发地往楼上去。海天食府的环境相当不错,不像那些海鲜城、大酒店什么的,给人一种乱哄哄的感觉,苏晓敏喜欢那种安安静静用餐的感觉,这里的气氛似乎刻意迎合了她的口味,她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看来,罗维平选这个地方,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等走进玫瑰厅,她的双眼立刻就直了,差点就失声喊出来。
罗维平在里面!
餐桌上摆着一大束玫瑰,鲜艳得令人惊叹,芬芳的花朵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嗅一口令人心醉。罗维平的脸映在玫瑰后面,仿佛藏在花后的人,等服务员出去,罗维平笑吟吟站起身,满面春风地望住苏晓敏。
“你不是在办公室吗,怎么?”苏晓敏惊愕得合不上嘴。
罗维平扮个鬼脸:“我说在办公室,你就信?给你个惊喜,快请坐。”
苏晓敏哪里肯坐,她还沉浸在惊喜中醒不过神。她的记忆里,罗维平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正经中多少还透着一些古板。就是在多年前丽都景苑那个令她心旌摇荡的夜晚,罗维平也没有做出什么浪漫的事来,只是在酒精的驱使下,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后来又轻轻握过一次她的手。好像,这就是他能做的最出格的事了。但就是这么两个细小的动作,就让苏晓敏铭记了这么长时间,今天,他竟……
罗维平已从花后面走过来,站她面前,他的目光是清澈的,不含一点杂质,更不带什么情欲,但这目光足以让苏晓敏生出幻想。苏晓敏陶醉在那股清澈里,定定地望住她。她弄不清罗维平的意图,更不明白这束娇艳的玫瑰代表什么,但她想知道!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罗维平忽然说。
苏晓敏摇头,刚才她脑子里就闪过这问题,情人节,不是;愚人节,也不是。她搜肠刮肚,还是没想起今天有什么特别,只好傻傻地瞪住他,等待答案。
罗维平从桌上拿起花:“生日快乐。”
生日?!
苏晓敏妈呀一声,天,怎么把这忘了?!
这也怪不得苏晓敏,似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毛病,除了老人和孩子的生日,其它的,统统都给忘到了脑外。心细一点的女人,偶尔还能想起丈夫的生日,至于自己,就算想起来,也没兴趣过。
女人一过了三十,多一个生日就是多一道皱纹。
但是今天,苏晓敏心里不一样,罗维平居然记得她生日,好像她从未跟他提起过的呀,他怎么知道的?苏晓敏连疑惑带惊讶,接过玫瑰的一刻,她忽然记起,到东江上任之前,她填过一份表,罗维平一定是从那份表上得到的!
她的心热得不能再热了,这一刻,她多么想扑进他怀里,把这份浪漫还有感谢全释放在他怀里。
罗维平像是猜到了她的“阴谋“,花一给她,就躲一边去了,看她脸红得快要跟玫瑰成一个颜色,罗维平笑道:“都说玫瑰代表爱情,在我看来,她代表美,祝我们的女市长永远年轻漂亮。”
苏晓敏嗓子里噎了一下,捧着花,喃喃道:“这份喜悦令我陶醉。”
“看你,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束花也值得那样?”罗维平解嘲道。
“值得!”苏晓敏很庄重地说。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这束花呢,你来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换束别的。”
罗维平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什么,其实用不着的,苏晓敏心里想,就算他送别的花,她也一样把它当玫瑰。
“快坐吧,赶了这么长的路,你一定累了。”罗维平殷勤地为她拉开一把椅子。苏晓敏说了句“不累”,人却乖顺地坐下了。刚坐下,罗维平就变戏法似的打开了另一只开关,包房里的灯光立刻变得柔情而且暧昧,刚才的强光不见了,换成了酒吧里那种暗暗的红色,紧跟着,就连这暗红也没了,包房一片黑。厚实的窗帘在她进来之间就已拉严,将艳丽的阳光还有天空的色彩全挡在了外面,苏晓敏有一种做梦的幻觉,她幸福地闭上眼,今天这惊喜,令她既开心又眩晕,她有一种被幸福击穿的感觉。
只听得“啪”一声响,罗维平打着了火机,随后,烛光摇曳,等苏晓敏再次睁开眼时,就看到面前多出一个小蛋糕。蛋糕的样子可爱极了,是只调皮的小兔,踩在月亮上,翘首巴望,一双眼睛能传神。
“谢谢您,维平。”苏晓敏平生第一次,唤了罗维平的名字,她能听得见心腾腾直跳的声音。
罗维平的目光动了一下,似乎含着某种期待,又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听到苏晓敏改口唤他的名字,他嘴唇动了动,像是使了很大的劲,才道:“晓敏,真心祝你开心、快乐。”
“谢谢。”
这顿饭吃了有三个小时,罗维平推开了所有的工作,到后来,他把手机也关了。苏晓敏也学他的样子,关了手机。中间他们谈了许多,从老领导巩一诚谈到他们的相识,从省府今年的几项硬任务谈到东江面临的困境,后来又谈到向健江,谈到陈志安。罗维平娓娓而谈的时候,苏晓敏做出专注的样子,听得很投入,偶尔,她也插进话去,说一些不同的意见。苏晓敏感觉到,今天这顿饭,罗维平不只是给她庆祝生日,更重要的,是要为她解开困境。其实,她也没觉得自己被困住,眼下工作虽是被动,但她相信有办法解决,毕竟,她到东江才三个多月,一切都只是开始。她更想听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话,哪怕罗维平过分一点,她也能接受。偏是,她想听的,罗维平一句也不说,自从话头打开以后,罗维平就一直谈工作,谈怎么才能做好一个市长。苏晓敏听到后来,心里就有些不乐了,学着骂瞿书杨的口气,在心里偷偷骂了句罗维平:“死人,你就不知道人家想听啥啊!”
罗维平像是成心要折磨她,明明看到她眼神里流露着渴望,流露着热盼,话头就是不往那方面转扯,急得苏晓敏直挖心。好不容易听他把一个话题谈完,苏晓敏插了一句:“你最近过得还好吧?”
按说这是一个信号,女人要是想听暖心话,一般是从说知心话开始的,罗维平像是没反应,语气平静地道:“就那老样子,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担心的,还是你在东江能不能打开局面。”
“有你的关心,一定能。”苏晓敏紧着表态,她是想把工作的话题打住。工作的事什么时候谈也可以,今天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她目光殷切地望住罗维平,心道,别谈工作了啊,求求你。
罗维平似乎浑然不觉,仍然郑重其事劝诫她:“别那么乐观,地方工作跟上面不一样,你还是谨慎点。
苏晓敏轻叹一声,这人咋就这么不开窍啊!
罗维平后来说起了荣怀山,这才把苏晓敏的兴趣重新调动起来。罗维平说:“怀山同志是东江的一面旗,他为人正派,工作扎实,勤勤恳恳为东江工作了一辈子,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
苏晓敏心里不太认同,嘴上却说:“怀山同志的经历我也是才知道的,他这一辈子,的确不容易。”
“不只是不容易,是艰难,但他是一个乐观的人,东江书记就在会上多次讲,要我们学习怀山同志这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东江书记真的讲过?”苏晓敏敏感地问出一句。
罗维平不动声色地笑笑:“讲过,还不止一次呢,前几天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东江书记还讲到怀山同志刚参加工作时的一段经历,那时候,苦哇。”
“那时候的事,东江书记咋知道?”苏晓敏似乎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想问个究竟。
“哦,忘了跟你说,东江书记以前也在部队,听说他的老上级,就是当年怀山同志舍身相救的那位团长。”
苏晓敏长长地哦了一声,到现在她才明白,罗维平转一个大弯,给她讲这番话的深层用意了。
罗维平依旧装作随意地道:“最近听说,怀山同志对东江的工作不太满意?”
苏晓敏装不住了,起身,为罗维平的杯子续满水,也为自己添了水,然后坦然地注视罗维平:“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你我之间,用不着拐弯抹角。”
“我没有拐弯抹角。”罗维平为自己辩解。
苏晓敏笑了一下:“你要是说不出口,我替你说,是不是觉得,我和健江应该成全他,给他儿媳妇一官半职?”
罗维平怔了一怔,旋即,就又坦然了。
“好吧,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也就实话实说,荣山同志可能很快到省上工作,具体担任什么职务,我也不太清楚。他如果真有什么要求,我想你应该尽量满足他。“
“包括不合理的要求?”
“我想,依怀山同志的品格,他不可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变着法子给他儿媳妇要官,这还不过分?”
“你不要那样想嘛,你要学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问题,角度不同,问题的性质就不同。”
“我学不会!”苏晓敏脸一黑,就冲罗维平使起性子来。
“看你,又耍脾气了不是?在我面前可以耍,别人面前,万万不可。”
“别人没你这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
“原来你又是献花,又是搞烛光宴,心里才早有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了,我是真心真意给你过生日。”
“鬼才相信,没目的你谈什么荣怀山,还要我不讲原则给那个谢芬芳封官许愿。”
两人斗了一阵嘴,罗维平投降了:“好好好,是我不对,我向你检讨。”
“用不着。”
“不要生气嘛,再生气,今天这美好的气氛就全变味了。”
“你还知道气氛啊——”苏晓敏啥时候把您改成了你,她自己也不知晓,这一顿脾气耍的,心里痛快了不少。罗维平似是知错改错,往前挪了一下椅子,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不许生气,知道不?”
苏晓敏遭电击一样,身子猛地发出一阵痉挛,很快,她又恢复了镇静。半天,她目光楚楚地望住罗维平,用近乎昵喃的声音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是为你好。”罗维平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更轻地说。
“可违犯原则的事,我真的做不出。”
“别老想着原则,有些事并不伤害原则,是我们让原则框死了。你想想,有多少职位,被不合适的人占着,又有多少应该重用的人,没被重用起来?现实跟理想总是有差距,我虽然不知道那个谢芬芳有多糟糕,但她毕竟是怀山同志的儿媳妇,适当照顾一下,也是原则。”
“这也是原则?”苏晓敏惊大了眼睛,真想不到罗维平除了拐弯抹角外,还会狡辩,这可是今天的新发现啊。
“当然是,作为一市之长,我希望你能充分领会这个原则,这对你今后的工作有好处。”
“我要是不听劝呢?”
“那我就没办法了。”罗维平松开苏晓敏的手,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的样子有些无奈,但又有些不甘心。
“我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不过,要是因这件事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阻力,我想就不划算了。我们在工作中,不但要坚持原则,还要学会利用原则,适当地做点让步,为的是更好地开展工作,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苏晓敏不语了。利用原则,这个说法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细细想一下,有多少原则不是被人们坚持,而是被人们利用。原则两个字,不同的场合是有不同用途。有人拿原则压人,有人拿原则打击别人,还有人利用原则,为自己谋取不该谋取的利益。有些荒唐可笑的事,一旦戴上原则的帽子,立马就合法了。
她承认,从另一个角度讲,罗维平的话是对的。
不管怎么,这顿饭苏晓敏吃得开心,尽管她渴望的温情始终没有出现,但,罗维平的眼神还有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真诚,已经在向她证明,他心里,是有她的。
这就足够,难道她还有更多的奢望不成?
苏晓敏摇摇头。贪婪虽是人类的本性,但在情感上,她还是不敢太贪婪,尽管有时候她也想冲动上那么一次,但冲动之后呢?
她有点害怕面对这个问题。
第四章 变故
第四章变故
1
苏晓敏这天应该是能早一点到家的,跟罗维平分手后,还不到四点。这个时候她如果及时回家,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遗憾。
但这一天对她来说真是太意外了,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跟罗维平依依不舍告别后,苏晓敏想一个人走走,想让那朦朦胧胧的感觉再清晰一点。或者,让好心情再延续一段时间。
海滨大道人影绰绰,走在林荫道上,苏晓敏脑子里不时浮出罗维平那张脸。那张脸清晰、深刻,带点哲人的味道,还有他的目光,那是一个久经岁月洗礼、在官场上摸打滚爬多年的男人独有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睿智,还有爱,还有对女人的体贴。哦,体贴,苏晓敏捧起那束玫瑰,玫瑰在夏日的树荫下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仿佛上面有欲望在舞蹈。她将玫瑰举过头顶,高高地举到半空中,她想举上蓝天,举到白云处。后来她又将玫瑰紧紧贴在胸前,贴在她怦怦乱跳的心上,她感到了胸脯的起伏,哦,起伏,这是一种陌生的起伏,因为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一个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男人,是的,安全感,这个时候,苏晓敏才领悟到罗维平今天催她来省城的深刻用意,他是在替她的安全着想啊。这么想着,她又陶醉了,将脸埋进玫瑰,埋进那危险的诱惑中,埋进那看不见的刺中。好久好久,她抬起脸来,盯住远处的江水,盯住碧波荡漾的江面,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冲浩浩荡荡的江水痛快地喊了一声:“我不想被他诱惑,可我喜欢他!”
她的声音吓坏了躲在树丛中的一对小恋人,两人正在亲昵,猛听得有人扯着嗓子喊,慌忙停下动作,跑出来看,见是一个中年女人在发疯,小男孩没好气地骂了声:“有病!”就又钻进树丛,搂着他的小恋人继续甜蜜去了。
苏晓敏吐了下舌头,这种地方是不宜出丑的,弄不好会遭孩子们的耻笑,就想跑到江边去,那里能包容一切,可以更放得开。偏在这时候,手机叫响了,苏晓敏以为是罗维平,兴奋地拿起手机,结果不是,是洪水市市长。
“什么事?”苏晓敏问了一句。
“苏市长,我有急事找您汇报。”
“我在省城。”
“我也在省城。”
苏晓敏的心情蓦就暗下来,说不清的,有种沮丧。等她问清是什么事时,那股沮丧忽又没了,紧跟着,另一种兴奋燃烧起来,洪水市长终于攻下了一道难关,省发改委答应,集中力量,解决困扰了洪水市多年的水资源污染问题。
“好啊,得好好庆贺一下。”苏晓敏在电话里说。
这天下午,苏晓敏跟洪水市长一道,在省城设宴,宴请发改委领导和省城几名水资源专家,也许是太兴奋的过,苏晓敏竟然喝多了酒,等把领导们一一送回家,回到自己楼下,才发现,时间已是次日凌晨零点四十二分。
苏晓敏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屋里漆黑一片,她以为瞿书杨不在,想冲个澡睡觉。哪知开了灯,屋子里的情景吓她一跳。原来乱糟糟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比她以前在时还要干净,一看就不是瞿书杨的手笔。她摇了摇头,怀疑自己进错了家门,猛又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照,沫沫搂着她脖子,扮着一副鬼脸,那是沫沫拿到大学通知书后一家去照相馆照的,照片上的她和瞿书杨都是一脸幸福,尤其她,笑得格外滋润,被女儿搂着的那份感觉真是幸福死了。她这才确信自己没进错。
苏晓敏换了拖鞋,强撑着往里走,边走边唤:“我回来了,瞿书杨,出来给我倒水。”
没有人应她,她刚要骂句难听话,猛见餐桌上摆满了东西。一盆鲜艳的花摆在餐桌正中,虽不是玫瑰,却比玫瑰要香,也耀眼。花旁边是一大蛋糕,也是一只矫兔。矫兔四周,摆满了菜,其中就有她最最爱吃的蛋花鱼。
天啊,他也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苏晓敏酒醒了一半,连着叫了几声:“书杨,书杨,瞿书杨!”
屋子里还是没人回答,苏晓敏来到卧室,打开灯,见瞿书杨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打出长一声短一声的鼾。一股更浓的酒气冲来,苏晓敏确信这股酒气不是自己带来的,摇了摇头,扑到床边一看,瞿书杨喝醉了。
“死人,真是个死人,做好了饭菜,你就不知道打个电话啊!”苏晓敏骂着,身子软瘫了一般,倒在地毯上。
瞿书杨要给她过生日,她却在外面喝醉了!还有,她猛地就想起罗维平,想起那束因不能带在身边不得不让她缓缓放到江里的玫瑰!
我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这样?!
苏晓敏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巨大的歉疚涌来,袭击着她,蹂躏着她,要让她疯,让她狂。她扑上床,扑到瞿书杨身上:“死人,你给我醒来!”“呆子,你给我起来!”连着喊了几声,瞿书杨除了打出动听的呼噜,没有任何反应,苏晓敏无力地倒在床上,倒在瞿书杨身边,喃喃道:“对不起啊,书杨,我今天不该喝酒,不该在外面混这么长时间。”
好久,苏晓敏起身,来到餐厅,对着一道道菜,发起了呆。这时候她的酒气已没了,是让愧疚驱走的。苏晓敏终于看见了酒瓶,瞿家这个呆子,居然一个人喝掉了一瓶多,而且这么多的菜,他一口没吃!
“你是傻子啊,不会吃饱了再喝。”
苏晓敏趴在餐桌边上,呜呜哭出了声。她感到是那么的对不起瞿书杨,对不起这个又傻又呆又可爱的男人!
等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儿,她又回到卧室,替瞿书杨脱了衣服。折腾的过程中,瞿书杨好像要醒来,苏晓敏刚要兴奋,瞿书杨踹了她一脚原又睡熟了。不睡熟才怪,他酒量本来就不行,一个人空腹喝掉一瓶多,能回到床上就算不错了。这么想着,苏晓敏就又伤心起来,她抱住瞿书杨,连着喊了十几声书杨,连着给瞿书杨道了一大堆歉,然后紧紧地抱住瞿书杨,抱住自己的丈夫,睡了。
苏晓敏睡得很踏实。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一看怀里空空的,昨夜抱着的人不见了,苏晓敏一骨碌翻起身,“书杨,书杨!”她的叫声急迫而紧张。
瞿书杨还是不在,除了上午吉祥的阳光,还有久违了的那种家的亲切感,苏晓敏什么也没唤到。后来她才发现,一张字条搁在醒目的地方,是瞿书杨写的:
我要去北京参加学术活动,上午八点二十乘机,大约十天时间。
下面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快乐个头!
穿着睡衣的苏晓敏开始发疯,她扔了字条,扑向阳台,从窗户往外看。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扑面而来的清风非但没吹醒她,反而让她在懊恼中愈发地走向混乱。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苏晓敏忽然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后来她倒在沙发上,倒在败坏至极的情绪里,抱着电话,冲新荷吼:“新荷,我不想活了,你快来呀。”
新荷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什么也没发生,她就是不想活了。
新荷被她的怪声吓坏了,极短的时间里,就出现在她面前,一看她裸着半个身子,哭成了泪人儿,像被恶人凌辱了般,新荷就感觉问题严重了。新荷扑过来,替她拉好掉下去的睡衣带子:“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新荷,我好可怜啊。”苏晓敏号啕大哭。
“瞿书杨,你给我出来!”新荷以为是瞿家老大欺负了她尊贵的嫂嫂,也不管自已能不能直呼大哥的名字,叉起腰,就要为苏晓敏做主。
苏晓敏被新荷凶悍霸道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个不讲理的,比我还凶。”她抹掉脸上的泪,笑说。
新荷好生纳闷,等弄清原委,她狠狠地捶了苏晓敏一拳,抱着肚子笑起来。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苏晓敏心情好受多了,她换了睡衣,打算为自己弄点吃的。新荷说你歇着,我来吧。苏晓敏就像立了什么功似的坐在沙发上看新荷给她下面,坐着坐着,苏晓敏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起身,在屋里四下搜寻。新荷看她怪怪的样子,笑问:“这是你的家,你干吗做贼似的?”苏晓敏一本正经道:“新荷,我咋觉得不正常?”
新荷停下手里的活:“哪儿不正常?”
“哪儿都不正常。”
“你说什么呀?”新荷从厨房里走出来,目光学她一样,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没什么呀,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新荷说。
“这家伙有人!”苏晓敏像是逮到了什么把柄,非常肯定地说。
“乱说了不是,你是不是酒精还没过呀,以后少喝点。”新荷说着又往厨房去。
“新荷,你快来看!”苏晓敏很神秘地将新荷叫到了洗手台那个地方,“头发,长头发!”说着,她从洗手台上小心翼翼捡起一根长头发:“不是我的!”
新荷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不就一根头发嘛,大惊小怪。”
“不是一根,这儿还有。”苏晓敏又从放牙具的地方找到一根,苏晓敏没烫发,但这两根头发都是鬈曲的,而且染了色。
“别犯神经了,快去歇着吧。”新荷一边说,一边往厨房去,她怕把锅烧干。
苏晓敏一把拉住她:“新荷,你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人?”
“你说什么呀,我哪知道?!”新荷嗔怪道。
“不对新荷,你在撒谎,看看你的眼睛,瞒不了我的。”
新荷脸蓦地一红,像是急于躲开什么似的,撇下苏晓敏进了厨房。苏晓敏在客厅里怔了一会儿,几步蹿进卧室,又开始认真寻找起来。这次她发现了更有价值的证据,她在衣柜里找到一双长筒袜!
新荷再劝,就不起任何作用了,凭着这双黑色长筒袜,苏晓敏已经断定,瞿书杨在外面有了女人,而且,他把野女人带到了家里!她甚至已想象出那女人的面孔,身材,还有她跟瞿书杨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样子。
“这个混蛋!”她骂了一句,想把长筒袜撕碎,又害怕毁了证据,只好拿在手中,让它欺负自己。
“敢给我戴绿帽子,我饶不了他!”
“什么绿帽子,那是男人说的话。”新荷道。
“都一样,新荷,怪不得家里收拾得这么整齐,我还以为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原来……”苏晓敏说不下去了,其实她的疑惑也是从家的整洁开始的,起初她以为是瞿书杨雇了钟点工,现在看来,不是,是有人替代她担当起了女主人的角色。
“他还要给我过生日,你说卑鄙不卑鄙?”苏晓敏的身子在抖,拿着丝袜的那只手发着一阵阵的颤,她的脸已经变形,眼里竟又奔出一大片湿来。
新荷吓得不知所措,其实她心里的怀疑比苏晓敏更重,刚才她在厨房,就感觉不正常。女人的感觉是很细微的,也很可怕,尤其厨房和卫生间这种地方,只要被别的女人动过,一眼就能看出来。新荷虽然不是这家的主人,但对苏晓敏家的厨房,一点也不陌生,厨柜里碗筷调料瓶等等,都是按她家的位置和次序摆放,多少年了都这样,她等于是这家的第二个女主人。但是,现在这些东西的秩序被打乱了,可以肯定,背着苏晓敏跑到这个家的女人,在生活上绝对没有什么条理,新荷马上就联想到瞿书杨手下那些女研究生,这些女人跟瞿书杨一样,做学问行,做家务,外行着呢。尽管她把苏晓敏的家收拾得很干净,但明显,她是为了掩盖掉什么而刻意收拾的!
瞿书杨,你把祸闯大了!新荷心里想。
果然,新荷还没想到该采取什么措施,以保证这个家的平静,苏晓敏已在电话里冲瞿书杨吼上了。
瞿书杨肯定是刚下飞机,他似乎听不清苏晓敏说什么,苏晓敏不得不把嗓音提到最高:“姓瞿的,你马上给我回来!”
瞿书杨肯定不会回来,他在那头支吾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苏晓敏一手拿着手机,另只手拿着那双黑丝袜,脸色黑青地站在那儿。
苏晓敏当天便回到了东江,本来她还打算要去看看婆婆的,因为那双丝袜还有两根来历不明的长发,她把计划取消了。新荷也不同意她去看婆婆,怕她控制不住,在婆婆面前说出什么过激话来。离开省城的时候,新荷再三劝,一定要想开点啊,就算他在外面有女人,也是斗不过你的,这个家,还是你说了算。苏晓敏不吭声,新荷又说:“你是市长,身子金贵着哩,为一个野女人生气,不值。”
苏晓敏突然说:“新荷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饶过他,还有那个妖精!”她把野女人骂成了妖精。
但是到了东江,苏晓敏的想法就变了,自己不也跟罗维平偷偷幽会吗,虽说没学妖精那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心里毕竟藏了别的男人。她想劝自己想开点,别太认真,但是一看到包里那双丝袜,她的火又上来了。
奇怪,她把丝袜带到包里做什么,真是气昏头了。
第四章 变故
2
唐天忆告诉苏晓敏,建委已把国际商城的启动方案报了上来。方案以前就有,为慎重起见,苏晓敏让建委会同有关部门在原方案的基础上重新细化,力求将方案拿得更为全面。方案重点解决两个问题,一是东江国际商城的建设主体,也就是投资人。按原来的方案,投资人仍然为国际商城发展有限公司,虽然大华企业撤了资,国际商城公司却还在,只不过这些年没什么大的作为。苏晓敏跟建委和安平区住宅办商量后,拿出一个新的意见,由住宅办牵头,继续招商引资,多吸纳几家有实力的企业加盟进来,做为新的投资人。最近一段时间的运作看,对国际商城感兴趣的企业还不少,资金实力和企业信誉也都不错,建委和住宅办挑了三家,供苏晓敏选择。这三家企业两家在东江,另外一家是浙江大明实业。大明实业的情况苏晓敏掌握一些,这是一家上市公司,主要经营电子产品,近年来又涉足房地产和高等级公路建设,资金实力非常雄厚,加上又有浙江商会做后盾,让它做为新的投资人再也合适不过。苏晓敏现在考虑的不单是商城的建设,还有将来商城的运营,如果能把浙商吸纳进来,运营这一块是不用发愁的。如果你对目前全国各地的商城还有商厦做一考察,就会发现,一大半是江浙一带的商人投资兴建的。东江目前有三座商厦,两座就是浙江老板修的,运营情况都很好。唐天忆也主张让大明实业加盟进来,而且他的思想还比苏晓敏超前。“实在不行,就让大明把国际商城公司收购了。”这是唐天忆的原话,苏晓敏笑道:“其实就是一个空壳子,你让他收购什么?”
“那就把国际商城公司注销了,让大明重新注册。”
“这怕不行吧,朱广泉能答应?”
一提朱广泉,唐天忆不说话了,国际商城公司所以能保留到现在,其实还是朱广泉在撑着,不过朱广泉后来又把精力转到了光华路市场,等于是一套人马,两套班子。
苏晓敏看完方案,感到比原来充实多了。唐天忆说,他跟大明实业接触了三次,从目前情况看,他们积极性相当高,对国际商城,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架势。
“这就好,只要他们参与进来,资金就有了着落。”苏晓敏说。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麻烦。”唐天忆又说。
“什么麻烦?”苏晓敏抬头问。
“我跟朱广泉谈过,他坚决不同意让大明加盟。”
“为什么?”
“他说这项目是他最早提出的,前前后后折腾了六年,现在总算要建了,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劳动果实。”
“他自己建得了吗?”苏晓敏不高兴了,朱广泉明显是跟她出难题。
“他说他能建。”唐天忆道。
“能建?”苏晓敏没想到朱广泉口气会这么大。
朱广泉的问题也就是方案要重点解决的第二个难题,不只是他跟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的关系,更难的,还有光华路市场怎么办?按目前方案,光华路市场可以考虑搬迁,建委提出了三块地方供朱广泉选择,但考虑到朱广泉可能会有新的要求,目前这三块地方都还没跟朱广泉谈。
“你和高主任再找一次他,重点跟他谈光华路市场,至于大明实业该不该加盟进来,我跟向书记再碰个头,听听他的意见。”苏晓敏说。
“向书记可能会倾向朱广泉。”唐天忆突然说。
苏晓敏惊讶地望住唐天忆,唐天忆这句话,明显有别的意思。
“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唐天忆说完这句,神色有些紧张地出去了。
苏晓敏心里,就多了一层疑惑。
唐天忆的猜测没有错,苏晓敏刚把大明实业提出来,向健江就道:“投资人的事,我们不能硬性定,这是他们的自主权。”
“我们只是帮他们选择。”苏晓敏解释。
“建议可以,但不要过多干涉。”向健江一边看方案,一边道。
等把方案看完,向健江说:“这方案怕行不通,广泉地产是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的大股东,把它绕开,让别的企业参与进来,朱广泉能答应?”
“我们不是绕开他,而是在寻找更有实力的投资商,谁有实力,就让谁来控股。”苏晓敏进一步解释。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朱广泉不是一个轻易能被你说服的人,这些年,他跟浙商为了拿地,竞争很激烈,他不会把机会让给浙商。”
这倒是实话,关于广泉地产跟浙商之间在地产市场的火拼,苏晓敏早有耳闻,朱广泉也确实是条汉子,属于那种宁折不弯的人,在东江地产界,能跟浙商抗衡的,怕就只有他一人。可是苏晓敏还是担心,如果不让别的投资人参与进来,一旦广泉地产出现资金问题,国际商城怕又要夭折,作为市长,她必须从最坏处着想。
要防患于未燃啊。这次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国际商城,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更不许把它建成半拉子工程。
“那怎么办,我心里,对广泉地产真有点不放心。”苏晓敏带着征询的口吻道。
“不只是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但我们要尊重历史,除非广泉地产自动退出,否则,他就是大股东。”向健江说。
苏晓敏见向健江口气坚决,没有再坚持下去,其实她也不是刻意要坚持什么,只要朱广泉能把国际商城建设好,她当然高兴。
问题是朱广泉能建设好么?
周三下午快下班时,苏晓敏接到市工商行行长柳彬的电话,柳彬热情地请她吃饭,苏晓敏婉言相拒,说最近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能赴约,请柳行长谅解。柳彬笑了笑:“老同学,怕是借口吧,昨天你还陪发改委领导吃饭,怎么今天就不舒服?”柳彬说的没错,苏晓敏昨天的确在陪省发改委主任,晚上设宴招待,发改委主任酒量不错,苏晓敏和向健江都喝多了,上午她睡到十点才起来。
没办法,有时候,喝酒比工作还要紧,昨天一场酒,苏晓敏又为东江争取到三千万,向健江打电话说,这场酒喝得值啊,如果天天能争取来三千万,我宁可当醉鬼。
当然,玩笑归玩笑,如果天天让她泡到酒桌上,怕是不被累死,也得难受死。酒喝多了的那份罪,真是不好受啊。苏晓敏还庆幸,今天上边没来人,她下午可以安安静静吃顿饭了,哪知柳彬突然又冒了出来。
柳彬跟苏晓敏曾经在省党校学习过半年,苏晓敏到东江上任的前一天,柳彬专程从东江赶到省城,约了一帮党校同学给苏晓敏祝贺。那天苏晓敏喝了不少酒,柳彬也喝了不少,酒一多话就多,柳彬跟苏晓敏说了不少,苏晓敏记忆深刻的,就是柳彬的地盘论。柳彬说:“好啊,老同学,你现在到东江做老大,这东江,就真是咱老同学的地盘了。”柳彬又说出几位同学的名字,这些人虽然没能赶来为她祝贺,但都把祝福的话托给了柳彬。那天苏晓敏就觉得柳彬是个人物,这人在同学中异常活跃,在官场也异常活跃。他是两年中连升三级,从西坪区行长的位子上升上来的,同学们笑他是直升飞机专家,柳彬也不自谦,说他喜欢坐直升飞机,那种感觉真爽。到东江后,柳彬约过她几次,也专程到办公室请过她,苏晓敏一一谢绝了。她对柳彬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再提醒自己,还是离他远点。
苏晓敏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有时候找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理由真难,找一个拒绝别人的理由,更难。苏晓敏不善于撒谎,在官场,不具备撒谎的本领,你的能耐就会减一半。这话好像是罗维平说的,又好像来自唐天忆,总之,苏晓敏记住了。撒谎其实也是一门艺术,特别在官场,这是苏晓敏后来的感悟。
“老同学,你就别难为自己了,你嘴还没张,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柳彬是个能把同学这种关系放大几倍的人,也能把这种资源利用到最大程度,这从他张口闭口老同学而不带半点生分或拘谨就可以看出来。苏晓敏佩服他这种才能,换了她,是绝不敢跟人家这样的。他们在党校一块学习的时间,也就两个半月,那个时候苏晓敏还是招商局副局长,记忆中柳彬好像对她并不怎么在意。
“我真是腾不出空,改天吧,改天我请你。”苏晓敏让柳彬逼得有点急,这人像口香糖,甜甜蜜蜜中就把你粘牢了。
“老同学,你就赏个面子吧,如果单是我,你怎么推辞都行,关键是还有位朋友,你怎么也得见一下。”
“朋友?”苏晓敏警惕地问了一声。
柳彬呵呵一笑:“当然是朋友,他是专程从省城来的,一块坐坐,叙叙旧,展望展望未来。”柳彬粘人的功夫真是不错,这功夫绝非一朝一夕练成的。
苏晓敏难住了,省城来的,到底是谁?柳彬结交面很广,他的圈子里,啥样的人也有,这个圈子可不好开罪。
“能透露一下吗,是谁?”苏晓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暂时保密,让我也卖一回关子。”柳彬故作神秘。
苏晓敏不好再坚持,看来,这顿请她必须得吃。柳彬说了地方,问要不要开车来接她,苏晓敏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柳彬请客的地方在翠烟郊区,这个地方十年前还是一片荒凉,自从东江搞了新工业城,这片海滩废地哗就热闹起来,短短十年,这里已从当年的不毛之地变成东江小特区,餐饮、娱乐、高尔夫球场、狩猎场、跑马场,啥时兴这儿便建啥。一年前,这里忽然建起一片高档别墅区,入住的,除东江先富起来的人外,还有省城金江、邻省几个城市及来自广州、香港的富商,苏晓敏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迷恋翠烟这片地方,但有一点她很清醒,翠烟乃至东江,已越来越受到巨商富贾的重视,据说单是富商包养起来的小蜜,在这座小区里就不下十位。有时候别墅区就是地方经济的一面窗口,而那些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更是地方经济的显示器。可惜,透过这些显示器,苏晓敏仍然感觉不到东江经济的繁荣。
这是否表明,她本质上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者总是看到事物的最坏处,有时候坏到极端,坏到令人绝望。苏晓敏也想乐观一点,但那双眼睛真是可怕,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事物的最本真处。对事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苏晓敏赶到翠烟郊区时,夕阳已将翠烟染得一派绚烂,远处的山,近处的海,海滩上嬉戏的人,以及小码头上拉纤的纤夫。翠烟在她眼里,忽然就变得生动。有那么一刻,苏晓敏禁不住就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想起跟瞿书杨携手走在海滩上的情景。
酒店叫醉海鲜,一个挺俗气的名字,生意却是绝对的好。泊车时,苏晓敏盯着那一字儿排开的各色车辆发了一会呆,发呆是坏毛病,苏晓敏就是改不掉。等司机把车子泊好,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个数字,单凭停在门口的这些车辆估算,醉海鲜一天的收入,少说也在百万之外。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司机自然是不能跟去的,他泊好车子,自个寻地方吃饭去了,苏晓敏独自往酒店去。
柳彬笑容可掬地恭候在大厅,苏晓敏刚一闪身,他便热情迎过来:“市长大人,你总算来了。”说着便伸出手,苏晓敏轻轻握了握,她感觉柳彬的手有些发热。
往楼上去的时候,苏晓敏很想问问那位神秘的客人是谁,也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一看柳彬神神秘秘的样子,忍住了。不过她有种预感,今天的客人不寻常。
两位漂亮的迎宾小姐热情四溢地将他们带进清风轩,一间宽畅而又极尽奢华的包房。苏晓敏自以为还见过点世面,大大小小的酒店,也出入过无数次,然而,这一刻,她有些目眩。金壁辉煌的清风轩刺得她睁不开眼,扑面而来的奢华还有高档包房那种特有的味儿令她的心打了几个颤。说实话,她是惧怕这种地方的,不是说为官者就进不得这种地方,而是她心里有个结,但凡遇到这种奢华,就本能地生出一种自卑自怯,驱不掉的,童年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给她心灵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是在穷处能伸开腿富处直不起腰的那种人。这阵儿,她的腿就在打颤,好不容易才挺住。缓过一口气后,她才看见,包房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秃顶,肉乎乎的脖子上栽着一颗肉球似的脑袋,不用说,这就是郭栋,程副省长的前秘书,眼下是省委组织部一处处长,官不大,能耐却惊人。他怎么会来?苏晓敏心里打个冷战,还真没想到是他。
女的二十来岁,三十岁也说不定,这种女人是看不出年龄的,能看到的,就是一身艳,艳光四射,艳光逼人。说珠光宝气是俗她,说雍容华贵是丑化她,怎么说呢,她属于那种男人们做梦都向往见了又不敢轻易生出非分之想的女人。对女人而言,她属于那种见了谁都优越的类型。苏晓敏脑子里忽地就冒出尤物两个字。
是的,她才是尤物。
发怔间,郭栋已起身,容光焕发地走过来,伸出那双胖嘟嘟近似于女人的手:“我的大姐,真怕你不给小弟赏这面子呢。”他的话热情中带着夸张,跟他做人一样,大约一辈子都不会低调。苏晓敏矜持地伸出手,交给郭栋,目光,却一刻不离盯着那女子。能跟郭栋坐一起的,会是什么人?显然不是演艺圈的,郭栋虽说张扬,但脑子绝对够用,不会俗到把演艺圈那些缺份量的洋娃娃带到这种场合。也不是主持人,省城电台电视台那些二流的主持人,郭栋只是私底下玩玩,称称哥们,真要让他满世界带着跑,他怕也没那个耐心。至于一流的,还轮不到他郭栋。那么她是谁?
苏晓敏还在困惑,女子已然起身,迈着小鸟般的脚步,略带几分欢快地走过来,很有礼节地伸出手,性感的嘴巴一启:“市长好,我叫曹辛娜,彬哥的朋友。”
彬哥?苏晓敏有些转不过弯地握住曹辛娜那双玉手,目光仍就带着审问地盯她脸上,曹辛娜被她望慌了,羞涩一笑道:“辛娜不才,还望市长多多关照。”
苏晓敏这才想到,所谓的彬哥不就是柳彬么?这脑子,迟钝到了啥程度。她若有所悟地一笑,这才挤出一句:“曹小姐好。”曹辛娜浅浅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都说苏市长是个大美人,今日得见,果然美得不一般,辛娜三生有幸。”
这番话说得居然不肉麻,也不造次,苏晓敏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曹辛娜,就觉这女子其实是清纯的,外表的华艳掩不住眸子的清澈,还有说话间透出的那份天真。人不论经过多少风雨,在你真正没熬到岁月的那个份上时,天真是褪不去的。她想,曹辛娜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吧。
四个人坐定,苏晓敏这才知道,今天这饭局,是曹辛娜摆的,中间人是柳彬。她和郭栋都是客,郭栋跟曹辛娜,认识时间也不长。
后来苏晓敏才想,曹辛娜请郭栋作陪,是有深刻用意的。郭栋是谁?他是省府二号人物的前任秘书,目前虽说离开秘书岗位,但他跟程副省长的关系,绝非一般。郭栋虽然只是组织部一位处长,但这只是过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顺利升到副部长位子上。这点,不只是柳彬他们信,就连苏晓敏,也确信无疑。她受命担任东江市长前半月,就有消息传出,说郭栋要到邻市担任常委兼政法委书记,最终所以没去,是郭栋自己不想离开组织部,程副省长也不希望他走曲线救国的路子。郭栋的政治前程,远大着呢。有人说他是第二个向健江,有人说他比向健江还聪明。苏晓敏看来,郭栋的政治抱负还有政治野心,远在向健江之上。这样一个人物忽然来东江,不能不引起苏晓敏警觉。
可惜在这一天,苏晓敏没想这么多,也没机会多想。刚一坐定,郭栋便热情寒暄起来,郭栋跟苏晓敏不能算陌生,以前程副省长分管招商,郭栋跟招商局打得火热,好几个大项目,他都是亲自参与的。郭栋跟苏晓敏聊的,也都是以前的事,很有些叙旧的味道。他用这种方式拉近跟苏晓敏的距离,还真让苏晓敏放松了警惕。郭栋跟苏晓敏闲侃的时候,曹辛娜扑闪着一双黑眼睛,很专注地望着他们。她的专注很容易让人把她想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尤其长长的睫毛下那两汪清泉,更显出她的天真和纯稚。有那么一刻,苏晓敏都把她当成乖小孩了,这种感觉很怪,但确实在她脑子里闪了闪,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她的不一般了。
那是她投到柳彬脸上的目光。苏晓敏跟郭栋闲侃时,目光一直是注意着他们的,柳彬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目光并不安分,有窥探的成分在里面。大约他心里有什么事,急于想从苏晓敏脸上捕捉到答案,见郭栋跟苏晓敏聊得起劲,他插了一句:“郭处,话留着以后说,你这趟来,有的是时间,还是给辛娜也给个机会吧,你看辛娜,眼巴巴的,就是不敢插话。”
就在苏晓敏将目光转向曹辛娜的一瞬,曹辛娜恨恨剜了柳彬一眼,这一眼被苏晓敏看个正着。立马,刚才那种感觉全没了,曹辛娜貌似清澈的眼神里,原本还藏着比世故更可怕更凶险的东西。这女子,真会藏啊。
苏晓敏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尽管她还不知道,曹辛娜请她这顿饭的目的,但,她已感觉到这顿饭不好吃。
等侍女将餐具一一捧出来时,苏晓敏心就惊了,惊得差点发出声。原来就听说,醉海鲜有一种秘密武器,它的特别不在于菜有多好,在于它有不同档次的餐具。苏晓敏以为是谣传,这阵被金光闪闪的餐具一耀眼,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她诧诧地望住柳彬,想从柳彬脸上看个明白,谁知柳彬轻轻一笑:“难得市长跟郭处赏脸,今天这顿饭,我们吃点新鲜。”
侍女殷勤地将餐具摆放在他们面前,不用细摸,苏晓敏就断定,面前的羹匙、筷子、小汤碗、小碟,都是纯金的,这顿饭猫腻就在这套餐具上。苏晓敏白了脸,对面坐着的曹辛娜脸上滑过一丝不安。
“柳兄出手真大方啊,你们银行是不是金子多得放不下?”郭栋把玩着金羹匙,故意道。
“哪里,这家酒店是老关系,今天听说二位来,特意送的。”柳彬明知郭栋在帮他,还是煞有介事地说。苏晓敏清楚,他们是在给她演戏。她在心里紧急思忖,这顿饭该不该吃下去?平衡来平衡去,她还是稳稳地坐住了。
曹辛娜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脸色不明朗,装出一副怯懦的样子道:“要不,让她们换一套?”
苏晓敏装作毫不介意地说:“没关系,不就一套餐具,又不会把它吃肚里。难得老同学一片盛情,让我也开开眼。”说着,别有意味地望了柳彬一眼。
柳彬见多识广地道:“上次去广州,有家酒店还让我们吃人体宴呢,相比那个,今天这宴就逊色多了。”
一听人体宴,郭栋马上来了兴趣:“哦,真有吃人体宴的?我还以为只是传说,柳兄你可腐败到家了啊。”柳彬打着呵呵,连说了几个不敢,却又带着卖弄的口吻讲起那次人体盛宴来。这种宴苏晓敏还是头次听说,把菜肴放在青春少女的裸体上,玉体横陈在餐桌上,让食客一道道品尝,这种创意,还真有人想得出来!
菜倒是不怎么丰盛,但道道是极品,单是这鲍鱼,价格就贵得吓人,还有鱼翅、燕窝,苏晓敏一边吃,一边蹙着眉头。饭吃到中间,他们还不提要提的事,更令她纳闷,好像今天请她,就为了吃饭。苏晓敏原来担忧,他们要跟自己拼酒,奇怪的是,柳彬只开了一瓶茅台,简单行过敬酒礼后,道:“今天不劝酒,我得替两位领导着想。”曹辛娜也说:“很想跟两位领导多敬几杯的,柳哥这样说,辛娜只能从命。”
苏晓敏后来才知道,这天所以没拼酒,是郭栋不能饮,她来之前,郭栋已跟柳彬讲好了只开一瓶,意思一下。
不拼酒,气氛就有些欠活跃,尽管柳彬多次提起党校,想把话题往同学两个字上引,无奈苏晓敏表现冷淡,柳彬也不好太虚张声势。曹辛娜倒是讲了一个笑话,是郭栋提议让她讲的,她从容讲了,讲得还蛮有趣。郭栋听完后开怀大笑,柳彬也夸张地鼓起掌来,苏晓敏想笑,但笑不出来。曹辛娜知趣地把再讲一个的yu望收回去了。郭栋又讲了几桩组织部的趣事,后来又提起邻市班子调整后一二把手闹矛盾的事,不知是有所影射还是事实真就如此,他讲得有板有眼,听得曹辛娜两眼发直,末了还夸张地说了句:“真有此事啊,我还以为,领导们之间啥都是含蓄的,你讲得这么吓人。”
“领导也是人,哪儿有人,哪儿就有斗争。”郭栋笑着给曹辛娜做了回答。
“官场太可怕了。”曹辛娜表情丰富地说出这么一句,她的样子原又回到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上。苏晓敏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人如果太过聪明,也会露出马脚,苏晓敏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
郭栋倒是对曹辛娜很有兴趣,他道:“你是没做过官,做了,你就知道官场有多可爱。”郭栋这番话多少有些暧mei。曹辛娜一定是感觉到了,吐了下舌头,脸兀自一红,目光避开了郭栋。
苏晓敏看着他们的表演,听着他们的弦外之音,感觉这顿饭,吃得也算有味道,不过在心里,她还是期待能早点结束。
最后一道甲鱼汤上来时,柳彬终于说:“辛娜刚从香港回来,她的事业目前才刚刚起步,以后如果有机会,请二位领导多多照顾。”曹辛娜赶忙端起酒杯,又要给苏晓敏敬酒。苏晓敏说:“酒就免了,曹小姐如果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说出来。”
曹辛娜红脸道:“哪啊苏市长,今天辛娜只是想拜见一下苏市长,哪敢这么快就麻烦您呢。以后辛娜要是真有事了,市长大姐可别认不得辛娜哟。”
“不会的,就算大姐忘了,还有大哥嘛。”郭栋俨然一副老熟人的样子,他跟曹辛娜之间,似乎已没什么距离。
“谢谢栋哥。”曹辛娜含情脉脉望了一眼郭栋,羞怯的样子让人误以为她是初入爱河的少女。
这顿饭就这么结束了!他们真的没跟苏晓敏提任何事,但,苏晓敏已经感觉到,曹辛娜的出现跟国际商厦有关,指不定,他们已做足了准备,今天这饭局,是演给苏晓敏的一个开幕式。
那套餐具自然是要带走的,苏晓敏跟郭栋不咸不淡说着告别话时,服务小姐已经小心翼翼替他们重新包装起来。郭栋毫不犹豫就将自己那套接了过去,轮到苏晓敏时,她的手尴尬在了那儿,接,还是不接?正在难堪,电话响了,一看是向健江打来的,苏晓敏慌忙说了声:“向书记找我,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说完,逃也似地奔出了包房。
第四章 变故
3
向健江是在办公室里给苏晓敏打的电话,苏晓敏赶到时,有两个常委已经坐在了那儿。三个人脸色都很沉闷,不用问,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还没站定,向健江便说:“刚才接到罗秘书长的电话,光华路市场二十几名个体户到省政府上访。”
“上访?!”苏晓敏大惊失色。
“问题还不只是上访这么简单,听罗秘书长的意思,领头的那个宋挺进好像掌握了什么证据,扬言要告市政府。”
“又是宋挺进?”苏晓敏又惊出一声。
“不是他还能有谁,这个宋挺进,以前坐过牢,现在仗着有几个钱,整天惹事生非,前些日子刚打了怀山的儿媳妇,我还没追究他的责任呢,他倒好,又拿着什么合同跑省政府上访。”沙发上坐着的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老佟说。
苏晓敏心里骂了一句该死,昨天她还跟林和平叮嘱,让他尽快对上次事件做结论,林和平说,宋挺进两口子找了他,做了检讨,提出向谢芬芳赔情,她心里还暗暗高兴呢,以为那件事总算可以了掉了,没想,都是假的,宋挺进在给她放烟幕弹!
“他们没闹出什么动静吧?”苏晓敏担心地问。地方为官,别的事情都还好办,再难也有难的办法,对上访,几乎让每一位从政者为难。特别是苏晓敏跟向健江他们,上访不只是表明他们没把工作做好,重要的,是证明东江还有不稳定因素存在。任何时候,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主题!
“具体情况我还不是太明,秘书长也没多说。这样吧,你准备一下,跟我去省城。老佟你们也辛苦一下,连夜去光华路市场,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隐患。对了,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
“去省城?”苏晓敏有点反应不过来,老佟他们都已起身往外走了,她还怔在那里。
“傻着干什么,去领人啊。”向健江已经在打电话叫车了,苏晓敏才恍然大悟。省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遇到这种集体性上访,不论结果怎样,第一步,都是由各地的一把手亲自去领人。
直到坐上车子,苏晓敏还是惊魂未定。朱广泉啊朱广泉,你真有本事,居然玩起这一手来。苏晓敏认定,打人也好,上访也好,都是朱广泉在当导演。这个宋挺进,听说当年就是因为他坐牢的。朱广泉跟人讨债,别人不给,就让宋挺进装扮成黑社会,去恐吓人家。结果对方真的弄来了黑社会,双方三句不是好话,就交了手。宋挺进仗着在武警部队当过四年兵,手上有点功夫,扬言要砍掉对方三条胳膊,一条算十万。打斗中,他失了手,将对方一名打手致成了重伤,被判刑十五年,是朱广泉费了好大力,才把他从监狱弄出来的。据林和平讲,宋挺进名着是经营户,暗,其实是朱广泉的保镖。
“政府当年向广泉地产借过五千万,这事牵扯到光华路市场的租地期限,经营户就是冲这个上访的。”向健江突然说。
“这事我知道,五千万原是广泉地产在国际商城公司的入股资金,后来被政府借用,不过这些钱已经还了,是拿玫瑰花园那块地顶的,他们还闹什么?!”苏晓敏没好气地说。
向健江笑了笑:“你搞错了,除这个五千万外,还有一个五千万,是后来修建地铁站广场时借的,难道高强没跟你汇报?”
“还有一个五千万?”这下轮到苏晓敏哑巴了,上任到现在,还没哪个人跟她提起过这五千万,包括朱广泉本人!
“我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朱广泉耍了咱们,当时他跟建委签过一个合同,如果政府到期还不了款,就要延长光华路市场的用地期限。”
“有这回事?”苏晓敏傻了眼,脸色因突然冒出的又一个五千万变得煞白。怪不得朱广泉能稳坐钓鱼台,原来他手里还握有这么一张重要的合同,可这也太过分了吧,就算他要当国际商城的主人,也可以实事求是跟她谈嘛,反正工程就是要人来建的,她苏晓敏又没挡着谁!
气完,她又气高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她汇报?她来得晚,前任领导干的事,很多她都还不知道,高强一直在建委,难道他也不知道?!
车子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向健江和苏晓敏都不说话,两个人都绷着脸,在想事,过了一会,向健江轻叹一声,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通通气,香港万盛集团也在动作,他们很可能也要争建设权,对这家公司,我们必须得慎重。”
“他们有什么资格争,如果当初不是他们插进一条腿,事情哪有这么复杂?”苏晓敏气乎乎地道。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万盛集团目前很活跃,四处争抢项目,香港总部对设在江东的万盛中心又格外支持,考虑到前面那些因素,他们对国际商城,也是有资格说话的。”说到这儿,向健江突然扭过目光,盯住苏晓敏的脸:“对了,我听说,你已经见过江东中心的负责人了?”
“我见过?”苏晓敏愕了一下。
“她叫曹辛娜,很年轻,听说也很能干,尤其社交方面。”向健江又道。
“是她?!”
这下,苏晓敏完全哑巴了,直到车子进了东江,她再也没说一句话。
车子是凌晨两点多赶到省城金江的,向健江本想跟罗维平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太晚,估计罗维平已休息了,就将电话打给信访办老钟。老钟说东江来的上访对象已安排在红光宾馆,信访办有三名工作人员在那儿。向健江在电话里谢了老钟,吩咐司机往红光宾馆开。
经历了一天的喧嚣,金江的夜晚早已安静,位于地质新村的红光宾馆,却是另番景象。
1102房间,宋挺进跟几名工商户正在拿扑克牌玩一种拖拉机的游戏,考虑到是在金江,他们没敢放赌资,输者喝酒。跟宋挺进一同来的,除了在光华路市场管委会担任职务的几名经营户外,还有宋挺进的几名死党,其中有个叫华英子的女人,是宋挺进的情人,也在光华路市场开商铺,平日宋挺进老婆把宋挺进看管得严,两人想幽会,找不到时间,这次上访,一听宋挺进老婆不来,华英子二话不说,叫了两个姐妹就跟来了。他们被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带到红光宾馆后,华英子急不可待地跑进宋挺进房间偷欢,两人痛痛快快云雨了一场,本来想睡到天亮,又怕一同来的人说闲话,只好穿戴整齐,装模作样跟他们玩起牌来。
宋挺进这次带人上访,自然是朱广泉的指示,很多事朱广泉是不能直接出面的,必须得有宋挺进这么一个人,宋挺进也喜欢给人当枪炮,他这种人,凭自己的能力打天下,太难了,但是给人当枪炮,他很快乐。当然,朱广泉给他的好处也不少,包括这个华英子,也是朱广泉介绍给他的。怎么说呢,她应该算是朱广泉的处理品吧,朱广泉以前有不少女人,自从担任政协副主席等社会职务后,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特别在女人方面,尤其谨慎。以前那些女人,能断的,都断了,像华英子这种不好断或断不了的,就变着法子送给部下,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了结吧。
朱广泉做梦都想拥有国际商城,不是说他贪,是商人的敏感性告诉他,这是一块肥肉,如果能把它吞下,他在东江地产界老大的位子,就坐定了。最初住宅办副主任李长发找他谈这个项目,他一口就答应了,但当时他的资金实力还不是太大,加之那一年他开发的项目又多,一个人明显拿不下这个项目。李长发说不要紧,住宅办也可以参与进来,当股东,共同开发这个项目。朱广泉明知道住宅办是个空架子,没多少钱,他们能用的资金,就是住房公积金,但住宅办连续开发了两个小区,已把那些钱挪用得差不多了,再入股,怕也是句空话。但住宅办毕竟是政府单位,有优先拿地权,朱广泉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后来运作当中,住宅办果然连谈好的一千万都拿不出,正好前市长杨天亮又介绍了大华企业的老总跟他们认识,大华也想在东江有所作为,于是三家联手,成立了国际商城发展公司。遗憾的是,大华进入不久,其老总出车祸,他老婆接手大华后,开始收缩投资策略,便在杨天亮的通融之下,撤了资。国际商城的建设工作,逼迫停下来。又是两年后,杨天亮又拉来香港万盛集团江东万盛中心,万盛中心胃口大得惊人,不但想把广泉地产和住宅办全踢出去,而且还将原来的项目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投资追加了两个亿。杨天亮一看万盛有这么好的胃口,便也想一脚踹开广泉地产,想把整个项目交到万盛手上。当时江东万盛中心的主任姓魏,五十岁,他手下有一名得力女干将,叫曹丽娜。凭借这位女干将,魏主任很快跟杨天亮成了铁哥们,两人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杨天亮为了万盛拿到这个项目,跟住宅办和朱广泉做了很多工作,朱广泉迫于某种压力,答应退出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将自己的股份转让给万盛。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万盛总部出了问题,因为在马来西亚和韩国跟竞争对手血拼过猛,造成整个资金链的断裂,答应投到江东省的两个亿无法兑现,国际商城项目再次陷入瘫痪。这时候万盛江东中心在光华路的拆迁工作已过一半,整个光华路被撤得面目皆非,杨天亮为了不让这项目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更为了不让国际商城这把火烧到自己,再次找到朱广泉,让广泉地产先把这个烂摊子接上,掩人耳目地先建一个光华路市场,算是为被万盛中心撤得七零八落的光华路遮遮丑。朱广泉明知这种短期投资搞不得,但为了拿到玫瑰花园那块地,还是答应了杨天亮。怕是朱广泉自己也不会想到,连他自己都不抱指望的光华路市场,效益出奇的好,开业刚一年,便一跃成为东江老百姓最喜爱的市场之一。朱广泉尝到甜头,又对光华路市场进行了二期投资,完善了市场功能,开通了五条便道,并设立了物流速配中心。光华路市场的声誉越来越好,效益好得让朱广泉咂舌。后来政府另一项工程也就是地铁站广场缺钱,不能按时竣工,朱广泉态度非常积极,主动提出给政府借款五千万,签定借款协议时,朱广泉提出,如果不能按时还款,政府应延长光华路市场的租地年限,以租金冲抵借款。当时杨天亮已被某种危机困扰,哪还能顾得上这些事,想也没想便让建委签了合同。随后,“陈杨”案发,东江发生一场大地震,一拨一拨的官员被纪委和反贪局带走,再也没有人去管还款的事。
政府不还款,朱广泉却偷偷乐,他靠第一笔借款顺利拿到玫瑰花园那块地,现在他打算靠第二笔借款跟政府讨价还价,目的,就是牢牢占领住光华路,不让任何人插进一条腿来!
绝不让!
朱广泉自己也有一套方案,他追求两全其美,既在光华路建成国际商城,还不伤害他现在的光华路市场。谁知陈志安主持工作期间,将原来万盛搞的那套方案报了上去,发改委又顺利通过,这才让他处在了风波中心。
不过朱广泉不急,他打算耐心跟政府玩下去,凭他多年的经验,他坚信,这场游戏中,他不会输。
他怎么会输给政府呢?
苏晓敏不识时务,想在国际商城建设工作中标新立异,让朱广泉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却又不能直接表现出来,朱广泉只能动歪脑子。其实跟政府官员动歪脑子是很有意思的,它不但能考验一个人的智慧、胆略,还能验证一个人的实力。
说到实力两个字,朱广泉心里的不痛快就多起来,当初他被杨天亮耍来耍去,他承认是自己实力不足,政府向来看不起实力弱小的商人,这点朱广泉有深刻体会,现在不同了,现在朱广泉有足够的能力跟别人对抗,别人再对他不尊敬,他心里就有想法。
集体围攻工商执法大队工作人员,给政府以脸色,就是在他的暗示下发生的一场闹剧,遗憾的是,宋挺进老婆打伤谢芬芳,惹了不该惹的主,让他被动。不过这是件小事,只要他愿意低头,没有摆不平的。但苏晓敏得寸进尺,扬言要关闭光华路市场,就让他觉得,苏晓敏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向健江都不敢说的话,你苏晓敏就敢公然说出来?朱广泉决计再给苏晓敏上一堂课,他要用这种方式让苏晓敏悟到,在东江当好一个市长,是不能太瞧不起他朱广泉的!
有了朱广泉这些暗示,宋挺进当然有恃无恐:“上访怕什么,我们是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省政府不管,我们就去京城。你们别担心损失,每人每天补助五百元,上访期间店里的损失由我包赔,不错吧,这都赶得上官员公费旅游了。”这是他跟华英子那几个姐妹吹的牛,华英子一看宋挺进这么为她张脸,兴奋得两个腮帮子都在舞蹈了。
就在宋挺进他们眉飞色舞边玩扑克牌边高谈阔论时,向健江和苏晓敏推门进来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烟草味和着女人的香水味还有男人的脚汗味冲苏晓敏袭来,苏晓敏拿手挥了挥,冲里面的人问:“哪位是宋挺进?”
宋挺进当然认得苏晓敏,通过电视认的,如今只要打开地方台,就全是领导们的影子,你想躲都躲不掉。宋挺进那天还跟华英子说:“都说新来的市长是个大美人,我以为是她底下那帮人瞎奉承呢,细一看,果真长得不简单。女人长得漂亮我能理解,长得漂亮还有权,还能当市长,我就不理解了。”说着,他在华英子鼓起的奶子上捏了一把。
华英子打开他的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人家是市长,你少贫嘴。”
宋挺进不服气道:“市长怎么了,在我眼里,她还是女人。”
“别想入非非啊,你以为你是谁,她的脑子你也敢动?”
“不敢。”宋挺进说着,一把搂过华英子,就势就往沙发上压。那天他老婆正好不在,进货去了,宋挺进才敢有恃无恐。华英子先是“不要啊,你坏!”地拒绝着,后来,后来宋挺进的手强行伸进她的衣服,将她丰满的乳房捏在了手里。华英子动弹不得了,又坚持着哼了几声,然后,然后就像母虎扑食般,猛一用力,将宋挺进扎扎实实扑到了怀里。
华英子这女人,外表看起来小巧玲珑,怪可人的,一旦那股火烧起来,比男人还凶猛。对了,她喜欢用男人的方式折磨男人,也就是说,在床上,她不愿意做女人。朱广泉大约不喜欢这个,才把她这道菜送到了宋挺进嘴里。
宋挺进倒是觉得合胃得很。
宋挺进看了一眼苏晓敏,慢悠悠地起身:“你找我,你哪位啊?”
苏晓敏忍住心中的不快:“我是代市长苏晓敏,你就是宋挺进?”
“对头,我就是光华路市场管委会副主任宋挺进。大半夜的,市长找我什么事?”
宋挺进油腔滑调的样子激怒了向健江,他往前跨了一步:“我们从东江专程赶来请你,怎么样,宋大主任,这儿住得很逍遥是不?”
一看向健江也来了,宋挺进有点怯。他刚想说什么,华英子抢先一步站起来:“怎么说话啊你,我们被政府逼得没饭吃了,你还幸灾乐祸?”
宋挺进暗暗捏了华英子一把,示意她别乱来。华英子才不管呢,她一直想露回脸,就是找不到机会,今天这大好机会白送给她,她岂能放过?
“你是谁?”向健江比这个妖冶的女人怔住了,大约他这一生,还没遇到过这种挑衅。
“我是谁不用你管,你倒要说说,我们上访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么?”向健江被这个女人的无知和无礼弄笑了,哭笑一声道:“没错,你们都没错。”
“这不就对了嘛,来,我们继续玩我们的,不跟他说。”华英子嘴上这么说着,人却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苏晓敏脸上扫了一下,转而盯到向健江脸上。这女人也真够胆大,明知道眼前就是东江市委书记,她倒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是向书记吧,呵呵,我叫华英子,光华路市场个体户。”
向健江又愣了一下,这女人也实在是怪诞,别人没问她,她倒自己介绍起来了。
向健江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有点怵华英子。
华英子见状,越发有了勇气:“向书记,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光华路?”
“这问题回去再说。”
“不,就在这儿说,说不清楚,我们不回去,长住这儿了。”
“对,说不清楚,我们就住这儿了。”跟华英子一道来的几个女人以为向健江怯了阵,起哄道。
向健江定了定神,黑下脸道:“你们想怎么说清楚?”
“不是我们想说清楚,是你们应该先把问题说清楚。”华英子得寸进尺,似乎她觉得,跟向健江过招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挺进在边上发急,但又不好阻止华英子。男人一旦跟女人有了那种关系,就处处显得被动。宋挺进不想惹恼向健江,他只是想给苏晓敏一点脸色,这也是朱广泉再三交待过的。
“英子你少说两句。”宋挺进终还是忍不住,冲华英子说了一句。
“你甭管,我就不信,书记能把人吃了?”华英子已经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觉得自己今天好棒。
“我吃不了你,你这张嘴,厉害啊。”向健江叹道。
华英子吃吃笑出了声,笑完,捋了下头发:“哪敢跟你书记大人比,我们也就是讨口饭吃,东江不让我们吃,我们只好到省城,省城要是不让吃,我们就去中央。”
一旁站着的苏晓敏早已忍耐不住,她最见不得这种不知天高天厚的人,再说,华英子扭捏作态的样,也实在让她看不惯。她往前跨了一步,冲华英子说:“你嘴会说是不是,我们大半夜的跑来,不是听你卖弄嘴皮子的。”
华英子正跟向健江说得开心,她喜欢跟向健江斗嘴的那份感受,很美妙的,她打算一直斗下去,苏晓敏不识时务地打断她,令她十分不开心。
“那你跑来干什么?”华英子反问苏晓敏。
“按规定,带你们离开省城。”苏晓敏正起脸,毫不客气地说。
“笑话,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跟你回去?”华英子脸上满是不屑,说话间,她还掏出口红,往自己嘴上抹了两下,然后上下嘴唇那么挤了几下。
“不想回是不是?”苏晓敏不那么客气了,口气明显严厉了不少。华英子偏是不识脸色:“想回能咋,不想回又能咋?”
苏晓敏被华英子的态度激怒了,明知这种场合不能发火,仍然火气十足道:“说你会说你还真的卖上嘴巴子了,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把你老公叫来?!”
华英子没想到苏晓敏会来这一手,一时有些慌,不过,她还是佯装镇静道:“你把天王老子叫来也没用,我们是干正事。”
苏晓敏掏出电话,就要往外打,华英子以为苏晓敏真要打给她老公,脸色蓦然一变:“干嘛呀,是你们闯进来的,管我老公什么事?”
宋挺进的脸色也变了,结结巴巴道:“除非市上答应光华路市场不拆迁,否则我们就不回去。”
苏晓敏一边佯装拨号一边说:“拆不拆迁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你们如果想闹,可以,费用也不用你们出,市上掏。我可以把这家宾馆给你们长期包下,只要你们敢住。”说着,她故意拿目光扫了一下宋挺进和华英子,然后对着自己的手机说:“给我接弹克团!”
“干嘛,干嘛呀!”华英子扑过来,就要抢苏晓敏的手机,苏晓敏厉声道:“你不是想长期住么,我把刘营长请来,让他多陪几天你。”
“谁让你请他了,吃得不多管得多!”华英子说着话,一扭屁股,从向健江身边挤了过去,随后响来一声刺耳的关门声,华英子将气撒在了门上。华英子一走,其他几个女的也不敢多留,红着脸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宋挺进几个时,苏晓敏立马调整了策略,她收起手机,冲宋挺进道:“你想干啥,你现在是人物了是不,东江闹还不够,还要跑到省上来?!”
宋挺进没吭声,但明显,他的士气被压下去不少,特别是刚才苏晓敏说要给弹克团打电话,几乎让他冒了身冷汗。华英子的老公在弹克团当营长,长年不在家,正因为如此,他才敢胡来,如果让刘营长知道,他怕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宋挺进我明确告诉你,光华路市场的拆迁势在必行,谁也阻挡不住国际商城的建设步伐,至于你手里握的那份借款合同,如果政府违约,你可以依法起诉,但这不是你上访的理由。另外,你必须回东江,谢芬芳重伤一案,公安局还没做定论。做为主要责任人,你不得离开东江!”
“谢芬芳挨打,关我什么事?”宋挺进有些嘴软。
“关你什么事,回到公安局就知道了!”
宋挺进不安地瞪住苏晓敏,他原来听人说,新来的女市长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东江绝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现在他感觉不是,这女人,有一股杀气。宋挺进考虑,要不要改变一下策略,毕竟,上次围攻工商执法大队,他在公安局是挂了号的,虽说朱广泉给荣怀山道了歉,但苏晓敏真要追究起来,也没他好果子吃。
就在宋挺进犹豫不决时,房间门啪地被推开,朱广泉进来了。风尘仆仆的朱广泉顾不上跟向健江和苏晓敏打招呼,冲宋挺进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好啊,宋老二,你胆子也忒大了,东江打了人,事情还没处理呢,你又带人上省城闹事,你长了几个胆?!”
宋挺进在家排行老二,平常朱广泉都称他宋老二。
宋挺进吓得往后一趔,他闹不明白朱广泉唱得是哪处。
“我看你自由日子过得不舒服了,是不是还要进一次监狱?”不等宋挺进还嘴,朱广泉又冲跟另外几个工商户骂:“你们是不是钱挣得烫手了,跑到省城来上访,还惊动了两位领导,你们面子大啊,我朱广泉要见二位领导,都得斟酌斟酌呢,你们倒好,坐的坐着,躺的躺着,反倒让书记市长站着。都给我起来,我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
包括宋挺进在内的上访者全都乖溜溜站了起来。
朱广泉这才转过身,冲两位领导点头哈腰道:“实在对不住啊,向书记,苏市长,怪我,都怪我,你们批评我吧,是我没把工作做好。”
向健江没有说话,苏晓敏故意问了句:“是吗?”
“向书记,苏市长,你们别生气,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来上访,这些天钢材价格涨得太快,而且货异常的紧俏,我正在为钢材奔波呢,家里的事,没顾上。我检讨,我现在就检讨。”
苏晓敏看着朱广泉一阵红脸一阵白脸的唱,心道:“这人真是不简单啊。”
等朱广泉表演得差不多了,向健江才说:“多的话不说了,人全在这里,他们啥时回去,你朱老板说了算。”
“现在就回,现在就回。”朱广泉说着,突地转身,怒瞪住宋挺进:“还楞着做什么,要我一个个背你们下楼啊?!”
朱广泉这种人,做起事来是没有分寸的,按说等天亮后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他楞是把上访者骂下了楼,还主动到前台结了帐。
第四章 变故
4
上访者是回去了,苏晓敏跟向健江却还不能回去。
当天晚上朱广泉像喝叹民工一样把宋挺进他们喝叹走后,厚着脸要给苏晓敏和向健江压惊。向健江说不必了,苏晓敏呢,拉个脸,一句话也不愿跟向健江说。后来向健江让司机先把她送回家:“你先回去休息一会,明天一早等我电话。”向健江本来是想打的去宾馆的,后来又打电话叫住了司机,跟苏晓敏坐在了一辆车上。
“你真行啊,还没见过你这么发过火。”向健江一上车便感叹。
“不发火怎么办,跟他们讲理,讲得清么?”
“是讲不清,不过我还是纳闷,华英子的老公在弹克团,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到东江早,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是林局长告诉我的,上次处理谢芬芳的事,林局长就跟我提起过,宋挺进身边有好几个女人,其中这个华英子,是跟他最亲密的。”
向健江哦了一声,进而又问:“谢芬芳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呗。”
向健江不再作声,似乎,他挤到这辆车上,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苏晓敏本来不想回自己的家,上次那两根头发还有黑丝袜,至今还像肿瘤一样长在她心里,让她一听家这个字眼,就过敏。可又怕向健江乱想,只好硬着头皮到了楼下。车子刚一掉头,她便出了小区,天快要亮了,这个时候去住宾馆,显然不划算,苏晓敏索性坐在小区外面小广场里,她想就这么坐到天亮。可是坐下没多久,她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广场里已聚满了人,都是早起锻炼的。苏晓敏怕被人认出,落荒狗一样逃离了小广场。她给新荷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金江。新荷像是刚睡醒,连打呵欠带问她:“不是来捉奸的吧?”她骂了句新荷,把电话挂了。
她本来是想到新荷家,至少也得洗把脸啊,一听新荷这么问,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她去公厕,佯装上厕所,随便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去吃早餐。
吃完早餐没多久,向健江的电话来了:“收拾一下,去省政府。”
“去省政府做什么?”苏晓敏不解。
“做检讨。”向健江说得很干脆,说完就将电话挂了。苏晓敏的心忽就暗了,真是忙昏了头,怎么把做检讨的事给忘了!
可是真要去做检讨,苏晓敏又有点迈不开步子。她不是怕做检讨,是怕这种程序。苏晓敏尽管身居官场多年,但对官场很多不成文的规矩,仍然不能适应,有些,甚至充满憎恨。但她知道,这种憎恨只能埋在心底,甚至心底都不能埋,得把它消化掉,嚼碎吐掉。就说这检讨吧,如今不管什么事,只要伤及到上层的脸面,下级就得主动去做检讨,换了省上也一样,不管上级需不需要这个检讨。有时苏晓敏会想,这样的检讨有必要么,对改进工作,对改善党群关系,这样的检讨到底有没有意义?
形式大于内容!
但有时候你必须重视形式!因为形式是直观的,是能够让别人看见的。
不管苏晓敏乐意不乐意,她都得去,而且要配合向健江把这个形式做好,做足。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她这个市长的职责。
不大工夫,车子来到小区大门前,苏晓敏上了车,见向健江也是双眼发红,就知道他没合眼。看来,他的心事比自己还重。他们这对难姐难弟,算是难到家了。
车子驶过解放大道,往高架桥上去时,苏晓敏忽然喊着要下车,说把一件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家里。向健江说:“那就在前面掉个头,回去取。”苏晓敏说:“不用了,我打个车自己去取,半小时后赶到。”向健江心里惦着别的事,没太在意她的表情,见她心急火燎的样子,道:“你抓紧点,我在秘书长办公室等你。”
四十分钟后,苏晓敏气喘吁吁赶来,向健江正跟罗维平说着什么,看到她,眼睛一亮。这人怎么回事啊,刚才还是一身呆板,一转眼,就妩媚起来。岂止是妩媚,向健江瞅了一眼,就觉有些目眩。苏晓敏变戏法地换了她那套在东江常穿的职业装,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套裙,里面配了白色绉纱衬衫,质地很柔软的那种,款式也很新潮。一下就让她年轻出许多。丰腴的身子更趋饱满,两条修长的腿毫不掩饰地将她错落有致的身姿衬托得山是山水是水。向健江有种不敢相认的错觉,讪讪地笑了笑,避开目光。
苏晓敏的脸微微泛红,看得出,她自己也有点不大自然,站在那儿,等罗维平说话。罗维平抬起眼,轻描淡写地瞄了她一眼,口气寡淡地说:“坐吧。”
苏晓敏的脸色蓦就暗了,那层红晕不见,像是被人羞辱一般,默无声息地坐在了向健江边上。接下来的汇报,苏晓敏就开始走神,她是想集中精力,可罗维平刚才那一眼,伤到了她骨头上,坐在那儿,她感觉浑身都在痛。她偷偷瞄了罗维平一眼,发现他正经得令人惊讶。那张脸绷得要多严肃有多严肃,目光始终盯着手里的材料,偶尔抬起来,也是没有方向的空扫一眼,原又收回去。他说出的话,就越发冷冰冰的,坚硬,不含感情,完全格式化了的官方语言。
怎么会这样呢,好陌生啊。
苏晓敏打个冷战,黯然垂下头,心里开始埋怨自己,人家正眼都不瞧,你又何必?想想这一早上的荒唐举动,忽然就觉自己很滑稽。
见她分神,向健江用胳膊肘捅捅她,提醒道:“你也把自己的想法谈一谈,让秘书长帮我们号号脉。”
苏晓敏冉冉抬起目光,努力排开脑子里那些混乱想法,正欲说话,罗维平开了口:“在我这儿就不浪费时间了,你们准备一下,见见程副省长。态度诚恳点,出了问题不要紧,关键是得有个态度。”说完,目光搁在了苏晓敏脸上,这一眼搁得久些,但很平静,没起什么波澜。苏晓敏仿佛受了伤,起身,也用同样冰冷而又客气的语气道:“那就有劳秘书长了。”
罗维平干笑了一声:“那边我就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刚才我联系过,秘书会接待你们。”说完,他抓起电话,打给程副省长秘书,秘书让向健江他们过去。
离开罗维平办公室,苏晓敏顿觉脚下无力,像是让人当头浇了一盆水,浑身上下没了一点热情。向健江尽管觉得她不正常,但想不出不正常在哪。两个人不说话,往二号楼去。走着走着,向健江突然停下脚步,盯住苏晓敏,陌生地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跟谁玩迷藏?”
苏晓敏懊恼地摇了摇头,带几分尴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滑稽?”
向健江明显感觉到什么,但又不确切,没敢多说什么,沉默着往前走。苏晓敏迟疑了一会,像是要打退堂鼓,后来一咬牙,跟了上去。
这天上午,苏晓敏和向健江并没见到程副省长。他们来到二号楼时,秘书果真等在那里,打过招呼,客气地引他们进了接待室。秘书告诉向健江,程副省长这阵正会见客人,半个小时后便结束。向健江和苏晓敏老老实实候在那里,一边等,一边心里犯嘀咕,今天这检讨,到底怎么做?本来是想跟罗维平探点口风的,至少听听程副省长对这起事件的态度。程副省长分管信访,东江又是他的联系点,听说昨天下午,他已跟几家单位发了火。信访办那三名同志也说,程副省长对东江发生的这起突然上访事件很重视,指示他们要严肃对待。
到底能严肃到啥程度,向健江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苏晓敏没到之前,他把疑惑道给了罗维平,谁知罗维平今天很深沉,高深莫测,他心里就越发没了底。不是说上访这件事有多严重,严重的,还东江经济的二次振兴,这是根本。
但是东江经济如何才能尽快走出低谷,重新迎来它的辉煌呢,向健江到现在,还没找到一条捷径。兴许,国际商城项目,就是一个好的开头,这么想着,向健江把目光对住苏晓敏,他真想跟苏晓敏谈谈自己的想法,有关国际商城项目的想法。转念一想,这种场合,怎么谈啊?
一上午就在等候中过去了,快近中午时,秘书忙忙碌碌走进来,客气道:“实在对不起,副省长那边挤不出时间,下午三点你们再来吧。”
两个人揣着惶惶的心离开省府,此时已到午饭时间,向健江问苏晓敏吃点什么,苏晓敏回答没味口。她拿着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向健江见她一上午都神不守舍,拐弯抹角劝道:“下午就下午吧,别太在意,以前我在组织部时,也让人等过。”
“那是你。”苏晓敏丢下一句,往前走了,向健江怪怪地盯住她,心说,这人犯什么神经啊,莫名其妙!
这时候向健江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翠烟区梅区长,她也从东江赶了过来。电话里说了几句,向健江告诉梅区长一个地方,让她在那儿等,他们马上过去。偏巧就在这时,新荷也打来电话,问苏晓敏到底是不是在金江?苏晓敏说我就在金江,一大早不是就跟你说了么?新荷嗔了一声:“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我这阵在你家,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遇了小偷,一定是你忘了锁门。”
“忘了锁门?”
苏晓敏惊慌地叫了一声,匆匆跟向健江说了一句,打车就往家里赶。早上苏晓敏的确是去了家里,她不能穿一身灰不啦叽的衣服去见罗维平,她要在他面前保持新鲜。那么短的时间,慌慌张张换衣服,心里只惦着别迟到,门到底锁没锁,她还真没印象。等满头大汗赶到家,新荷果真就在家里,正在大汗淋漓地给她家擦地板。看见她,新荷刚要数落,猛被她今天的打扮惊住了。半天,嗓子一亮,惊诧道:“你是当市长啊还是当模特,打扮这么艳,到底给谁看?”
苏晓敏剜了新荷一眼,情急地问:“门真没锁?”
“锁了我能飞进来?”新荷嘴里说着,眼睛仍然不放过她,像盯稀有动物一样盯着面色绯红一身亮丽的苏晓敏,盯足了,盯过瘾了,才咂巴着嘴道:“看不出啊,原以为你只会当官,没想,你还会包装自己。”
新荷的话并不夸张,苏晓敏其实是个很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按新荷的话说,她缺少美感。刚嫁到瞿家时,瞿书杨没少臭她,就连小叔子瞿书槐,也在背后说过她的坏话,意思是她太老土了。直到瞿家娶了新荷,苏晓敏的生活才翻开新的一页。新荷在审美上就是比她强,穿衣打扮也比她有品位,她的提高,一大半功劳在新荷。
新荷调侃完了,才告诉苏晓敏,她是给婆婆拿衣服来的,婆婆非要穿她那件亚麻格子衫,不过来取她就唠叨,买新的又说新荷太糟蹋钱。没办法,新荷只好过来取,婆婆手里有苏晓敏家的钥匙。没想,她来到楼上,发现门开着,她吓坏了,以为家里进了贼,跑去跟门房报案,门房值班员说,一定是苏晓敏忘了锁门,他看见苏晓敏一大早回来过。
新荷说话的空,苏晓敏已挨房间看了一遍,确信家里没进来外人,才一屁股坐沙发上:“哎哟妈呀,你一个电话,我魂都没了。”
“你家里有宝贝啊,犯得着那么慌?”新荷故意道。
“就会耍贫嘴,给我来杯水,渴死了。”
“哪有水,看看,你这个家,还像家?”新荷说着,替苏晓敏打开一瓶矿泉水,水还是她在超市买的。“我说你们两口子就不能安安静静守着这个家啊,再折腾下去,这个家就成庙了。”新荷又想把话题往瞿书杨身上引,上次苏晓敏走后,新荷也想了很多,她觉得,瞿书杨很可能有问题,她得跟苏晓敏提个醒。
苏晓敏的心思显然不在瞿书杨上,也懒得听新荷说这些。反正她已想好,等瞿书杨回来,就离婚,她才不能跟一个叛徒过日子呢。至于离了婚后怎么办,她还没想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她脑子里现在想的是罗维平,上午罗维平的表现太反常了,怎么会这样?
新荷见她神神经经的,心里再次起了疑,定定望了她半天,突然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去见他了?”
“谁?”苏晓敏蓦地抬头。
“还能有谁,他呗。”新荷从她脸上看到答案,故意笑道。
“你个死人!”苏晓敏弹起身子,要打新荷,新荷尖叫道:“我给你家当保姆,你不说谢倒也罢了,还敢打人。”妯娌俩闹了一阵,苏晓敏沮丧地倒在沙发上,有些事,她是不瞒新荷的,也瞒不了。她跟罗维平的相识到相知,新荷一清二楚,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瞒过新荷什么。有时苦恼了,还特意将这话题拿出来,跟新荷讨主意。新荷是个感情上极有主见的人,不像苏晓敏,这方面永远是小学生水平。新荷一开始鼓动她:“冲上去,别怕,我在后面给你做掩护。”新荷也确实替她做过掩护,上次瞿书杨所以讲出她跟向健江如何如何的荒唐话,就是中了新荷的计。新荷害怕瞿书杨嗅到罗维平,故意就拿向健江开涮,其实连傻子也知道,苏晓敏跟向健江,让他们生点事都生不出来。不是哪个男人跟女人都能生出事,也不是哪个女人都让男人想入非非,这得看缘分,还要看你俩是不是一条藤上的瓜。向健江跟苏晓敏虽是熟悉,关系也不错,有时还能称得上亲近,但就是生不出事。倒不是说苏晓敏比向健江大,如今反倒流行这个,问题是他们俩个太知根知底了,啥都是透明的,就是缺少朦胧。感情这东西,妙就妙在朦胧,妙在若有若无,妙在分不开又近不得。这是新荷的逻辑,苏晓敏认为她说的正确,至少在理。当然,就是罗维平,新荷也料定不可能生出啥事。要不然,她还真不敢怂恿。不过既然邂逅了,相遇了,对方还有点品味,新荷的意见就是发展下去。并不是朝那个方向发展,新荷的原话是:“这辈子,守着瞿家这两根木头,真是亏死了,我是看开了,也劝你别太亏自己,就算不能有情人,有个红尘知己总是应该的吧。”
“那你怎么按兵不动?”苏晓敏明知新荷是好意,还是反击道。
新荷实话实说:“我不像你,漂亮,有气质,还当着官,自身有条件,我一个小人物,谁肯?”
新荷说这话时多少带着伤感,她其实也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说完,背对着苏晓敏,凝视着窗外,肩膀发出微微的颤动。苏晓敏知道,那颤动其实是她心底里发出的,新荷跟书槐,感情要说好也好,要说坏,也不算诋毁他们。关键是新荷心气太高,感情上要求也高,书槐呢,属于那种过分老实过分守旧的男人。苏晓敏心里涌上一层同情,走过去,轻抚住新荷双肩,温柔地问:“嫉妒了?”
“臭美!”新荷转过身,忽然间又变得无所谓:“我才不嫉妒呢,哪一天上帝开了恩,赐我一个更好的,酸死你。”
妯娌俩就是这样,一旦说起私房话来,就没了边,而且脸不红心不跳,更不害臊。那份亲热劲,坦率劲,怎么看也不像妯娌,倒是比别人家亲姊妹还要亲。
不过今天,新荷的话不一样了。见苏晓敏闷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新荷体贴地坐她身边,宽慰道:“早就告诉你,别太当真,你非要当真。”
“谁当真了?”苏晓敏明知自己当了真,嘴上还硬。
“一大早的,跑回家换衣服,门也忘了锁,回来又一副哭丧相,你这样子,哄哄你家书呆子还行,哄我,远着呢。”
苏晓敏不语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当真,为什么就变得这么敏感。不应该这样啊!她叹了一声,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原本想,他能给我鼓鼓劲,谁知……”
“你呀——”新荷也叹了一声,接着道:“他现在位高权重,你这么惹眼地去见他,他理你才怪。我说你一到他面前,怎么就傻得冒气了?”
“谁惹眼了?惹眼他都不在乎,要是不惹眼,还不定怎么给冷脸子呢?”
“算了算了,说这些多没劲。说说东江吧,你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一锅粥。”
新荷不语了。她尽管没当过官,但她家书槐是个小头目,官场的事,她多少知道一点。有时候书槐深夜里坐着发呆,被大山压住了似的,她也会劝:“想开点吧,能干就干,实在干不了,辞。”但对苏晓敏,不能这么劝。人跟人不一样,自家丈夫能干到那位置,到顶了,再高,会把他难死。苏晓敏不,她是心有多高,事业就有多高,新荷看好她,也支持她。
“慢慢来吧,凡事急不得,我听说,这几个月你也干得有声有色。”
“你哪里听来的,少拿这些空话安慰我。”苏晓敏白了新荷一眼。
“哪听来的你甭管,我就一句话,按你自己的路子干下去,千万别打退堂鼓。”
“难啊,新荷,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其三呢。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洗洗脸,别那么垂头丧气好不好,振作点,啊?”
苏晓敏扑哧一声笑了,也难得有这么一位小婶子,经她一劝,苏晓敏的心情好起来,心里便又惦起下午的事。
三点差一刻,苏晓敏来到省府,向健江已等在那里,看到她,心急地说:“怎么现在才来,手机也不通,怎么回事?”苏晓敏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没电了,不好意思道:“真对不起,路上遇了熟人,多聊了几句。”
“就你事多。”向健江轻声斥责了一句。
“没召见吧?”苏晓敏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向健江摇头,他两点钟就坐这儿了,到现在还没一个人跟他打过招呼,就连秘书也不知去了哪。苏晓敏坐下的时候,接待室又进来两位,一看也是下面来的,其中一位好像跟向健江认识,但也仅仅是点了点头,便很沉重地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空气死闷。六月的金江,气温已高达36度,接待室偏又没空调,坐了不到五分钟,苏晓敏身上就出汗了,一看向健江额头上也在渗汗,掏出纸巾,递给向健江,向健江居然视而不见,苏晓敏只好将纸巾收回去。
又过了半小时,还不见秘书的人影,苏晓敏坐不住了,想问问向健江,不会是秘书忘了吧?一看向健江脸色,没敢问出口。另一张沙发上,那两个人也跟他们一样,正襟危坐,很庄严很沉重。苏晓敏心想,这二位不会也是等着见程副省长吧?
正这么想着,来了一位不认识的秘书,将两位叫走了,苏晓敏才知道,这二位是找管交通的苏副省长汇报工作。接待室里就剩她跟向健江,她才大着胆子说了句:“要不给秘书打个电话?”
向健江没吭声。不过他的神情告诉苏晓敏,这话等于白说。苏晓敏心里有微词,嘴上却很老实。不同场合得有不同场合的规矩,这点常识她还是有。下面任何一位领导,只要将你安排到接待室,你就只能老老实实等。别的捷径有,可惜你事先没走到。这点上,她跟向健江一样固执,也可以称作愚蠢。如果昨天晚上从东江出发时,就给程副省长秘书打电话,情况怕是另番样子。苏晓敏这么想着,就又怪起罗维平来,他也不知道通融通融。
这个下午他们一直等到了五点,中间苏晓敏出去过,没走远,楼道里随便走了走,进了趟洗手间,然后又乖乖回来了。向健江一下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他真能坐啊,苏晓敏不得不叹服,很多方面,向健江就是比她强,比她守“规矩”,看来组织部这些年,他真没白蹲!
五点钟时,程副省长的秘书来了,日理万机的样子,进门就说:“实在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向健江起身:“现在可以进去了吧?”秘书怪怪地盯住向健江,不明白他的口气为什么这么生硬,他避开向健江锋利的目光,转而对苏晓敏说:“你们请回吧,程副省长会见法国客人,估计今天是没时间了。”
“明天呢?”向健江追问一句。
一听向健江的口气不对劲,苏晓敏抢在前面说:“省长要是没空,我们就不打扰了,改天我们再向省长汇报。”她这次用的是汇报,没用检讨。
秘书客气道:“只能这样了,让二位等了一天,实在过意不去。下次来时,最好先通个电话。”
苏晓敏温暖地望住秘书:“这次怪我们,事先没跟你联系。”说完,她要了秘书电话,拽着向健江离开接待室。
“一定是这小子在捣鬼!”刚下楼,向健江就发了火。这个时候,他才敢把心头的不满发泄出来。
“别乱怀疑,的确是法国人来了,我看见外事办刘主任他们在楼上。”苏晓敏反倒变得清醒。
“就算有外事活动,也不该把我们晾一下午。”
“算了,你不是曾经也让人等过?”一离开接待室,苏晓敏的心情就好起来,有一种解脱,或者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反倒觉得向健江发这种脾气很没意思。
第五章 难题
第五章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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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江回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上访那件事,最终也不了了之,这种时候,追究某个人的责任,只会让工作更为被动。苏晓敏和向健江抱了同样的想法,只要朱广泉不惹事,就先顺着他吧。
这一天,向健江突然打过来电话,让苏晓敏过去一趟,有事要商量。
苏晓敏到了市委那边,向健江说:“怀山同志刚走。”
苏晓敏清楚谢芬芳提拔的事终于要提上日程了,不过她装作什么也不觉,耐心等向健江把话说完。
向健江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情绪有些激动:“怀山同志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什么课?”一听不是谢芬芳的事,苏晓敏来了兴趣。
“怀山同志给我讲了一上午他的革命事迹。”
“他倒是有兴致啊!”
“你还别说,他那些故事,对我启发也大。”向健江似乎没觉察到苏晓敏有什么不满,仍然兴致很高地说。
“是吗?”苏晓敏暗下脸来。也不知为什么,自从罗维平给过她忠告后,对荣怀山,苏晓敏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女人都是情绪化的,苏晓敏有时候也恨这种情绪化,但没办法,一旦心里对某个人有了成见,对这人的一言一行,就都看不惯。
“当然,怀山同志也谈到了另一件事。”
“是他儿媳妇的事吧?”苏晓敏冷冷地说。
“猜对了。”向健江笑了一声,“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怀山同志提出,他儿媳妇想上个台阶,让我和你碰个头,帮他成全了。”
“"既然你们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要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我向健江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怀山同志是老革命,为东江奉献了一辈子,眼下他快要退了,提点要求,也不过分。”
“我没说他过分。”
一句话堵住了向健江的嘴,其实,向健江也很难为情,他跟苏晓敏不同,他是书记,是东江名符其实的一把手,很多事情,别人不找苏晓敏可以,但不能不找他。这就让他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就说跑官要官这事吧,他到东江才短短几个月,跑他这里要官的,已经不下十位,虽然东江刚刚经历了“陈杨”大案,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跑官要官的劲头。向健江本人是非常反感这一套的,从他自己的从政经历看,并非每一顶官帽,都是跑来要来的,至少他自己不是,他相信,苏晓敏也不是。但下面不这么认为,一批曾经在“陈杨”手里不得志不如意的干部,以为东江现在是他们的天下了,理直气壮跑他面前,直言不讳就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荣怀山也是如此,在跟他讲完自己的革命历史后,荣怀山话题一转,道:“小向啊,以前陈怀德和杨天亮在时,我荣怀山什么要求也不提,他们是党的败类,是蛀虫,我荣怀山羞与他们为伍。现在不同了,你来到东江,让东江各项事业重见希望,我如果再不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就是我荣怀山的不是了。”
听听,他说得多好啊,好像他提这个要求,是很看得起他向健江的。
“我应该称你向书记,尽管你年龄轻,但毕竟你现在党的书记,党领导一切这个根本我们不能丢,要不然,你就要骂我荣某人倚老卖老了。建议和意见,没有,个人要求,倒是有一个。”
“荣老请讲。”
时机什么时候成熟?怕是再傻的人,也能听出此话的玄机。
荣怀山毫不客气就把谢芬芳的事讲了,当然,他的用词十分考究,绝不会让人说他赤裸裸。他说:“要说,这个要求我是不能提的,毕竟她是我儿媳妇,我要是一提要求,等于就是为自己的家人要官。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谢芬芳要求进步,不能因为她是我儿媳妇,我就不支持她进步。她个人是有些缺点,这个你可能也听到了,可哪个人没缺点。有缺点不可怕,怕得是不改正缺点,给她加点担子,让她身上的责任重一点,她对自己,就会有新的要求,这对她,对工作,都是有好处的嘛。”
荣怀山这样说,向健江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行啊,老领导,我跟晓敏市长碰碰头,看她那边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既然小谢要求进步,我们就要把她用到合适的岗位上。”
“当然,岗位不合适,那不是用人,是在毁人,我看执法大队大队长,就很合适的嘛,你们碰个头,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听听,他用的都是答复,而不是常人习惯用的消息。向健江只能随和:“一定一定,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您老一个答复。”
时机什么时候成熟?怕是再傻的人,也能听出此话的玄机。
当然,向健江并不怕荣怀山找麻烦,找麻烦也是应该的,问题是,他如果刻意给你找起麻烦来,你还干不干别的工作?
“大姐,这事我看就按他的意见来吧,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苏晓敏想了想,道:“提拨可以,但让谢芬芳当执法大队大队长,我坚决反对。我们不能因为尊重老领导,就拿官衔换人情,再者,谢芬芳也胜任不了那个工作。”
“那你的意见?”向健江没想到苏晓敏会直截了当把反对意见说出来,脸上一时挂不住,不过很快就镇定了,“当然,如果你不同意提拨,我们也不必做这个让步,怀山同志的工作,由我来做。”
苏晓敏诧诧地瞪住向健江,在她看来,向健江这句话,就有些威胁她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她一点也没客气。
向健江见她认真,呵呵笑了声:“大姐,你这脾气啊!算了,多的话不说了,你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另外,如果安排,安排到什么岗位合适?”
苏晓敏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还微笑道:“行,我同意,至于岗位,还是由组织部门来定吧,你说呢?”
“好!”
又是几天后,组织部门的意见出来了,谢芬芳由副科提拔为正科,由执法大队调入企业科,担任企业科长。
常委会上,苏晓敏第一个举手同意。
苏晓敏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举动,不但为她赢来了声誉,还让她在东江的那种微妙处境,一下改观了不少。会议当天,她便接到荣怀山电话,荣怀山在电话里开心地说:“苏市长啊,你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那样做,也是被逼无奈,谁让我是父亲呢,可怜天下父母心,等你到了我这年龄,就体会到了。”
一句话说的,苏晓敏眼里差点就有了泪。她没想到,荣怀山原来这般开朗,这般拿得起放得下,当下,她就感动地说:“老领导您甭说了,您的心情我能理解。”
荣怀山打断她:“苏市长,今天我就多耽误你一点时间,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好,您说,我在听。”
“我那个儿媳妇,素质是差了点,缺点也有不少,但她一定会改。你放心,你和向书记给了她这机会,她要是不努力,不严格要求自己,给你和向书记丢脸,不用你们撤,我荣怀山先把她撤了。”
“荣主任……”苏晓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苏啊,请容许我这么称呼你,人上了岁数,感觉这样称呼你们亲切一点。你只管放开手脚干,有什么阻力,我荣怀山给你排除!”
荣怀山打完电话没多久,苏晓敏的办公室被敲响了。门一开,竟是谢芬芳。
“你……”苏晓敏很意外。
“苏市长,我……”
“进来吧。”苏晓敏从谢芬芳的脸上看到了一层信任,这信任令她心动。
谢芬芳极为腼腆地走进苏晓敏办公室。
“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我等会还要出去。”苏晓敏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之前她已约了大明实业的老总谈事,她倒是乐意跟谢芬芳谈谈心的。
“你要记住,机会不是我和向书记给你的,是组织上给你的,你首先要对得起组织的信任,懂吗?”
“苏市长,我是来向你表态的。”谢芬芳鼓足勇气说。
“表态?”苏晓敏觉得新鲜,对谢芬芳也有了好奇。
“苏市长,你我都是女人,有些话,我能瞒别人,不能瞒你。其实,以前我是有许多机会升上去的,可是我公公死活不同意。他那个人,典型的老顽固。这一次,我也是豁出去了,这次要是抓不住机会,我谢芬芳以后就没机会了。我谢芬芳想活个明白,也想活个精彩,但没了舞台,你精彩给谁看?苏市长,我一定珍惜你和向书记给我的机会,要是干不出个所以然,我自个儿离开工商局,卖烧饼去。”
苏晓敏差点笑出声来,荣家这翁媳俩,不但做事的风格像,就连说话的腔调也像。
“好,你说的话我相信,不过你要记住,机会不是我和向书记给你的,是组织上给你的,你首先要对得起组织的信任,懂吗?”
谢芬芳重重地点点头,见苏晓敏并无反感,又道:“苏市长,你不会记恨我吧?”
“我为什么要记恨你?”
第五章 难题
“我就说苏市长大人有大量,她们还不信,说我一定会被你臭骂出去。”谢芬芳说到这儿,咧开嘴笑了。
她这样子跟几天前医院里那个谢芬芳简直判若两人,苏晓敏想,也许这才是真实的谢芬芳。
“好了,我马上要出去,今天就谈到这儿,你也用不着跟我表态,好好干工作就是。”
“我谢芬芳绝不是一个给人丢脸的人,多说无用,你就看我的表现吧。”说完,谢芬芳冲苏晓敏躹了一个躬,红着脸退出去了。
苏晓敏掩上门,在屋子里站了好长一会。这世上的事,真奇妙啊!
苏晓敏找大明实业老总曹永明,还是国际商城的事。通过几次接触,苏晓敏认为曹永明是个很有想法且很能做事的人,她对这人有点偏爱。上次他们交谈时,曹永明提出一个思路,将现在万泉建的光华路市场搬迁到建设路,那儿他有一块地,是三年前买的,原来那里是棚户区,最初的想法是改造成住宅小区,等搬迁工作告一段落后,曹永明发现,那里建市场更合适。
光华路市场搬迁后,可以腾出一大片土地,国际商城的主体完全可以建在那里,目前已经规划出的一区和二区,建设它的辅助设施,比如广场、停车场、物流中心等,另外,二区通往地铁广场那一段,将原住户搬迁后,可以建成东江明清一条街。明清时代,东江经济极为繁荣,是整个江东的经济文化中心,兴修明清一条街,不但可以跟国际商城前后呼应、相互拉升,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大商业格局,还能有效地提升东江城市品位。
苏晓敏来到大明实业公司,曹永明跟他的助手们正在等她。曹永明43岁,但那张脸远比50岁的人还苍老,如今只要出来打拼的人,哪一个不是满脸沧桑?
苏晓敏多少知道一点曹永明的过去,他以前在政府机关,后来不满足现状,跳了出来,在商海里扎猛子,贩过鱼、捕过猎,给人当过跟班,后来又捣鼓车,差点让人把裤子都骗掉。最后才一门心思安下心来,从房地产做起,好在他赶上了房地产业的黄金时期,从帮人做小工程起步,慢慢发展起来,到现在,他的实力已不在朱广泉之下。只是这人比较内敛,没朱广泉那么张扬,再者,他也从不兼什么社会职务,因此影响力要比朱广泉小得多。但苏晓敏喜欢他的沉稳,还有他骨子里那种深刻。
简单打过招呼,曹永明将拟好的方案呈给苏晓敏。这方案是一周前苏晓敏布置给曹永明的作业,让他结合发改委批的方案,再把自己的想法大胆穿插进去,既要创新,更要务实,因为好的创意并非全能实现,必须跟现实条件相结合。
曹永明不愧在政府机关工作过,虽然下海多年,但老底子还在,苏晓敏只看了个开头,就知道,这方案写得巧妙,妙就妙在它保持了官场行文的那种风格。
“行啊,妙笔生花,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她由衷地夸奖道。
“市长是批评我吧。”曹永明不好意思道。
“不是批评,是表扬,我看调你去当秘书长才合适。”
两个人说话间,苏晓敏将方案看完了,按理讲,这方案写得要比原来那个强,谈得也具体,但是有两个核心问题,却让苏晓敏犯起了难。一是方案提出要重新组建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在原来基础上,新增大明实业等三家股东,这三家公司都在方案涉及的地段享有地权,也就是说,他们各自占据了某一块地段,只有把他们吸收进来,才能有效解决整个项目的用地问题。第二,方案要求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特别是涉及到拆迁户的安置,政府给政策,由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统一安置。
上访事件发生后,朱广泉一直对人很客气,但这份客气带着阴险的成分,苏晓敏很谨慎。
后一条,苏晓敏觉得问题不大,只要有人主动承担拆迁户的安置工作,政府出台政策是应该的。难的是第一条,重组国际商城发展公司,政府说了不算,曹永明说了也不算,难点还在朱广泉这里。
“方案是好,可我就怕朱广泉不答应啊。”苏晓敏无不忧虑地叹了一声。
“我也担心这个,不过,只要能保证光华路市场不因搬迁受损失,同时保证朱广泉在国际商城中的利益,我想,他应该能答应。”曹永明说。
“试一试吧,凡事只有试了,才能知道答案。”
朱广泉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之间还搞不清。
这一天,苏晓敏主持召开了一次小范围的讨论会,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她没让曹永明参加,只通知了住宅办和广泉地产,以及市上几个部门的领导,陈志安和唐天忆也参加了讨论会。
方案是由唐天忆代读的,唐天忆没说拟定方案的是曹永明,只说是按市长办公会议定的程序,由相关部门共同拟定的。
朱广泉这一天倒是来得积极,听得也很认真。等唐天忆读完,苏晓敏说:“方案只是初稿,还很不成熟,今天召集大家,就是想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力求让它更完善。”
朱广泉没急着发言,他把目光投向住宅办主任李长发。李长发咳嗽了一声,道:“市上重组国际商城发展公司,我没意见,住宅办虽是股东,但这些年并没做多少实质性工作,这个股东当得名不符实。再说目前我们资金实力也不足,开发的几个项目都还未竣工,我的意见,重组过程中,我们就不参加了,让更有实力的企业加入起来,把工程建好。”
李长发的话音刚落,副市长陈志安接话道:“长发同志的意见我赞成,我个人意见,住宅办也是退出来的好。”
陈志安最近很神秘,似乎在走一条内敛路线,苏晓敏有意跟他谈过几次国际商城的事,他都是只听不说,好像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了。苏晓敏却觉得,陈志安最近遇到了什么麻烦。
陈志安说完,苏晓敏没急着表态,将目光投向朱广泉。上访事件发生后,朱广泉一直对人很客气,但这份客气带着阴险的成分,苏晓敏很谨慎。
等几位部门领导发完言,朱广泉才说:“重组我没意见,我也打算退出来,这个项目不参加了。”
“退出?”"苏晓敏一惊,她没想到朱广泉会说这话。
“是啊,广泉地产现在也遇到了危机,我想缓口气。”
“那……光华路市场怎么办?”苏晓敏又问。
“政府说咋办我就咋办呗,不是一向都如此吗?”
如果朱广泉不说最后那半句,苏晓敏真就以为他要退出来了,可最后半句一出,苏晓敏马上意识到,朱广泉开始跟她出招了。
这天的会议自然没有结果,苏晓敏也不想要什么结果,她就是想听听各方口风,掌握一下各自心理。会后,唐天忆说:“朱广泉这个人,老谋深算啊。”
“老谋深算的不只他一个。”苏晓敏道。
“但能左右国际商城的,好像就他一个。”
“他能左右得了?”
“不信咱们打个赌,过不了三天,他就有新招。”
果然,副市长赵士杰回来的第二天,朱广泉就出新招了。
副市长赵士杰党校学习结束后,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又在珠海参加学习班,这一个多月,他一直在外面漂着,东江的情况自然知道的少。一回来,他就找苏晓敏了解情况,苏晓敏将近期发生的几件事告诉了他,问:“你怎么看?”
赵士杰说:“朱广泉这人我打过不少交道,不只是心计多,办法也多,对他,我们是得谨慎。”
“都说要谨慎,难道因为谨慎,工作就不干了?”苏晓敏有点不满意。
赵士杰微微一笑:“你先别急嘛,容我把话说完。”
苏晓敏抱以歉笑,最近她的确有些心急,这么多事压在心上,不急才怪。
赵士杰道:“说实话,我担心的不是朱广泉,朱广泉心计再多,也只是玩些小把戏,碍不了大事的,我担心……”
“你担心谁?”
“说出来你别生气,我担心的是陈副市长。我听说,上次陈副市长去金江,见过江东万盛中心的负责人。”
曹辛娜?怎么又是她?
上次从省城回来,向健江还问过她两次,是不是给香港万盛中心答应了什么?苏晓敏见向健江好像在怀疑她,便没好气地说:“我只是跟她吃了顿饭,也值得大惊小怪?”
向健江让她一句话呛得,差点把要跟她谈的正事给忘了,苏晓敏自己也让这个叫曹辛娜的女人留下了阴影。今天赵士杰再次提起曹辛娜,苏晓敏就觉得,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下这个女人了。
毕竟陈志安有前科!对付一个有前科的人,曹辛娜还是很有信心的。
也就在同一天,曹辛娜来到了东江,这次她没跟郭栋一起来,只带了一位叫叶眉儿的妹妹。叶眉儿在万盛江东中心担任投资部经理,外出时充当曹辛娜的助理。
两个人先是找到柳彬,柳彬一看到叶眉儿,眼都直了。柳彬这人有两大特点:一是好赌,他跟万盛的关系,还是在赌桌上建立的。二是好色,按柳彬的逻辑,这个世界上,怕没有一个男人不见色动心。
不过,柳彬好色也不乱好,有些女人看上去满身是色,但你是动不得心的,就跟曹辛娜一样,柳彬不是说没动过心,但动过之后还是没敢下手。可是今天曹辛娜带来了叶眉儿,情况就不一样了。柳彬只一眼,便断定这道菜是曹辛娜为他准备的。
柳彬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色眯眯地盯住叶眉儿。曹辛娜笑眯眯地说:“彬哥,你再看下去,眉儿妹妹都要逃跑了,瞧你那双眼睛,一来就想把人家吃掉。”
“绝对没有。”柳彬讪讪道,其实他还没看够。不过也不要紧,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他相信叶眉儿飞不掉。
“彬哥,上次说的事,你怎么考虑下了?”曹辛娜终于谈起了正事。
柳彬略一思索,道:“这事目前有些麻烦,辛娜,直接攻苏晓敏这道关,难啊。这人刀枪不入,再者,女人对付女人,就有些难,往常那套用不上。这么着吧,我的意见,还是从陈副市长那儿打开缺口,毕竟他是男人,毛病也不少,容易下手。”
第五章 难题
“问题是……”曹辛娜看上去有些矛盾。
“我知道,你是担心他的能量,辛娜,不要小看这个人,一个能在惊涛骇浪中不翻船的人,没有两下子,能行?”
“但项目是由苏晓敏亲自抓的。”曹辛娜忧心忡忡道。
“这你就不懂了,哪有一把手亲自抓某项工作的?苏晓敏的意思,我搞清楚了,她这样做,是想把陈志安逼出去,将项目交给赵士杰。”
“赵士杰?”曹辛娜一惊。
“对,这人非常棘手,无论如何,项目不能由他负责。这样吧,我们也按计划,将陈志安拿下,然后再动用力量,把赵士杰打发到别的事上去,等陈志安主管了国际商城,事情不就由着你辛娜说了算?”
把赵士杰支开,她曹辛娜有这个能耐,郭栋那边不行,她就直接找程副省长,程副省长跟香港总部的关系,绝非一般,靠他的力量,不信搬不开赵士杰。不过曹辛娜还是很谦虚地说:“不是辛娜说了算,是我们说了算。”
一句话说得柳彬大笑起来,他当然知道,我们两个字的含义!
当下他们便约定,晚上请陈志安吃顿饭,一顿饭拿下陈志安虽说有点不切实际,但只要曹辛娜愿意,甚至不用吃饭,也可以拿下。
毕竟陈志安有前科!对付一个有前科的人,曹辛娜还是很有信心的。
谁知柳彬给陈志安打电话,起先手机忙,打不进去,后来终于通了,陈志安说自己在洪水视察工作,三天两天回不来。柳彬虚情假意问候一番,跟陈志安说了再见。
一合上电话,柳彬就骂开了:“老猾头,哪是去了洪水,分明是躲了起来!”
“不会吧?”一旁呆站着的叶眉儿问了一声。
“怎么不会,最近他神神秘秘的,我连请了几次,他都不给面子,看来,我们得采取点措施了。”
“采取啥措施?”曹辛娜带着一丝不安问。
“山人自有妙计。”柳彬自信地说。
陈志安果然在跟柳彬撒谎,他压根没去洪水。这些日子,他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可静下心来想一想,又觉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自从上次让曹辛娜一个电话召到省城,跟她度过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后,陈志安的身心就发生了巨大变化。妩媚性感的曹辛娜让他想起一个人——她的姐姐曹丽娜!陈志安原以为,自己早把曹丽娜忘了,把那段缠绵悱恻却又惊心动魄的岁月也忘了。现在看来,他没忘,记得还很深刻。现在曹辛娜出现了,她激活了那个影子,也把陈志安体内熄灭多年的那股欲火点燃了。尽管省城金江那个不眠之夜,面对性感十足温情四射的曹辛娜,陈志安控制住了,但他清楚听到自己体内发出的声音,他怀念曹丽娜,他渴望曹丽娜。
曹辛娜的出现,明确无误地传递给他一个信号:香港万盛集团没忘记他!
按说,让别人记住是幸福的,让别人挂念同样幸福,但如果这个别人是香港万盛集团,你就一点幸福感也没了。陈志安曾被这个集团诱惑过,也被这个集团冷淡过,原以为,他跟这个集团的故事,永远停留在了六年前,谁知,六年后的今天,这个集团又伸出了一只魔手,想把他拢到旗下。
陈志安盯着胡玥,想从妻子脸上看出什么。可胡玥脸上除了恐惧,什么也没有。
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出头,长得很精明。女的看不出年龄,怎么看都像电视里的明星。胡玥心里疑惑,感觉他们不像是老家八里营的,可男的硬说是,还报出老家几个人名来,说他家就在水湾边上。
胡玥问他们找老陈做什么?男的笑说:“也没什么,我要去广州,顺道过来跟三表叔问个好。”
“三表叔?”胡玥好像记不起来,老家何时有这么一个表侄?
男子呵呵一笑:“我爸是何老幺,我自小出了门,你不记得的。”
胡玥长长舒了口气,何老幺这名字她听过。当年公公挨批斗,听说就是何老幺暗中护的他,于是就放心地跟他们寒暄起来。
胡玥跟何表侄说话的时候,女子矜持地坐着,显得很规矩。后来女子接了个电话,说接她的车到了,要告辞。
胡玥送客时发现,他们把一个纸箱落下了,何表侄说:“这是我爸专程让我给表叔捎来的,两只熏烤好的长毛兔,还有核桃仁。我爸让表叔有空一定回老家看看,老家现在变化大着呢。”
一听是土特产,又是何老幺特意捎来的,胡玥没再坚持,等送走客人回到家中,打开一看,胡玥就傻了眼。
陈志安也傻了眼!
一个看似极普通的纸箱,里面却装着二十沓百元大钞,还有五万美金,旁边一精美的包装盒,打开一看,是一块劳力士金表。
陈志安被这特殊的礼物吓住了。
是谁呢?这么大胆!
陈志安盯着胡玥,想从妻子脸上看出什么。可胡玥脸上除了恐惧,什么也没有。
胡玥是真害怕,她怎能不害怕呢?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暴,震动了东江,更是震动了她们这些官太太。那些个日子,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天天有人被带走,他们的家属,也时不时地被叫去。胡玥提心吊胆,生怕同样的厄运降临到这个家,降临到自己头上。整整六个月,她吃不香,睡不稳,身体消瘦下去十几斤。家里电话一响,她就毛骨悚然。那种煎熬,远比没钱的日子更折磨人。
就这么着,她熬过了那段非常难熬的日子,直到风暴结束,直到上级召开全市干部大会,通报“陈杨大案”的查处情况,她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有了这么一场经历,胡玥还敢指望别人送礼?胡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这个家能平平安安,丈夫能平平安安。可是,有人给她家送来了钱!
胡玥强打起精神,泪眼兮兮地望着丈夫,怯怯地道:“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老家,看老幺怎么说?”
“何老幺都去世三年了,我上阴间问他去?”陈志安没好气地臭了妻子一句,过后又觉自己不该把气撒在妻子身上,宽慰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怎么处理?”
陈志安冷静下来,开始想这件事怎么处理。
过了一会,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叫牛家山的镇政府,何老幺的长子何怀岸在那个镇上当书记。简单寒暄几句,陈志安问:“你弟弟是不是在广州?”
何怀岸纳闷地道:“你问哪个弟弟啊,我就一个弟,在八里营养牛呢。”
陈志安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家亲戚,有没有在深圳那边做生意的?”
“没有。”
陈志安确定,给他送钱的那名男子,绝不是老幺什么人,他只是用这种手段骗取胡玥的信任罢了。
何怀岸问:“市长您打听这些做什么?”
“没事,想老家了,也想起你家老爷子,抽个时间,陪我到老家走一趟。”
陈志安这句话,本来是搪塞着说过去的,没想何怀岸当了真,立马热情地说:“市长,老家人都盼着您来呢。”
挂了电话,陈志安心里便有了底,送钱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柳彬和曹辛娜!
他跟老婆交代了几句,便提起箱子就往外走。胡玥问他去哪儿,他恨恨地说:“还能哪去,找人呗!”
胡玥一看他坚决的样子,放心了,她想,陈志安一定是把钱退回去。
陈志安最终还是没把钱拿到柳彬面前,这种事,做得太过分也不好,他想稳妥些。当然,他也抱着另一种侥幸,万一钱不是柳彬他们送的呢,那不是自己暴露自己?
他将钱放在一个安全地方,给柳彬打了个电话。两个人互相客气了一番,陈志安说:“老弟,有什么事当面说,以后别搞小动作。”
“什么小动作?”柳彬惊讶地问。
第五章 难题
陈志安心里一动,柳彬这声惊讶好像在暗示他,他可能对刚才陈志安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一想到曹辛娜,陈志安的心又莫名地兴奋起来,仿佛那一大堆钱带来的不安,已被那张美丽的脸遮盖掉。
“我说老弟,你就甭装了,那东西我家里够用,就不劳老弟费心了。”陈志安又试探着抛过去一句。
“陈市长,您到底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真听不懂?”陈志安心里又是一动。
“市长啥时候说话也云里雾里了,这样吧,赏个脸,一起坐坐?”
陈志安想了想道:“好吧,啥地方?”
“云水间,下午六点我过来接你?”柳彬话语间流露出兴奋。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通完电话,陈志安就纳闷了,不是他们又是谁?
不管怎么,陈志安决定会一会柳彬,也会一会曹辛娜,看来,现在是躲不过去了。
一想到曹辛娜,陈志安的心又莫名地兴奋起来,仿佛那一大堆钱带来的不安,已被那张美丽的脸遮盖掉。真是奇怪了,怎么最近心思老往女人方面跑?
陈志安跟曹丽娜认识,是在程副省长家中,当时国际商城项目刚提出来,做为项目小组组长,陈志安必须就有些事向程副省长当面做汇报。那天好像下着雨,省城金江被厚厚一层雾笼罩着。陈志安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程副省长家中,见沙发上坐着两位客人。这两位客人,陈志安后来才知道,是香港万盛集团派往金江的驻省代表。那天曹丽娜话不多,陈志安向程副省长汇报的时候,她乖乖坐在一边,像个听话的孩子,不敢乱动。直到工作汇报完,程副省长拿出一瓶酒,说要为国际商城庆贺,曹丽娜才起身,帮程副省长拿酒杯。
这个时候,程副省长说话了,他说:“志安啊,今天你来的正好,这两位客人,是我们省府请来的,国际商城项目,他们也打算参与进来。参与进来好,我们招商引资,就是要把国际上一些大集团大公司招来,为江东经济的发展做领跑者。当然,目前这还只是个意向,到底能不能促成,还要看双方的努力。不过志安你可要抓住机会,要是能把这两位财神爷抓住了,东江经济的发展,那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陈志安赶忙说:“我一定努力,请省长放心。”
“我当然放心,你志安办事,我啥时不放心了?”程副省长换了一种朋友间才有的口吻热情地说。
陈志安立马心花怒放,要知道,程副省长向来以严厉著称,很少跟部下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他说了,就证明他没拿你当部下。
隐隐约约中,陈志安记得,程副省长是向他介绍过两位贵宾的,但是陈志安那天心情太过激动,他只记住了曹丽娜三个字,至于东江万盛中心主任姓什么,大名怎么称呼,他居然没记住。没记住不要紧,反正人家主任也不打算跟他打交道,只要能把曹丽娜记住,程副省长的意思就算是领会了。
接下来,陈志安便按程副省长的指示,开始抓这个机会,这个机会真是难抓啊,曹丽娜一开始是不情愿被他抓住的,陈志安动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时间,居然连一顿饭都没跟她吃成。就在他心灰意冷打算放弃时,一个意外的机会降临了。
要说得感谢郭栋,没有郭栋,陈志安不可能抓到曹丽娜,更不可能跟曹丽娜在床上云山雾海的快活,真是快活哩,陈志安现在想起来,仍禁不住热血沸腾。
有次郭栋来东江,那时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已经组建,项目也按程序正往上报,陈志安忙得不可开交,郭栋打电话请他吃饭,他两天里安排不出时间,气得郭栋丢下话走了,说再也不想见到他。那时候郭栋还是程副省长秘书,他活跃得很,只要一有空,就往下跑,来时带着花花绿绿的女孩,弄得下面的弟兄眼花缭乱,以为他私下开着模特公司。其实不,这些女孩都是到下面找钱来的,她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扛着各色各样的大旗,再加上有郭栋的忽悠,让人辩不清真假。吃喝说笑间,大把大把的票子便到了她们口袋里。陈志安以为郭栋那次下来,也是帮女孩们弄钱,后来才知道不是,他是奉程副省长之命,带着曹丽娜来东江见杨天亮,偏巧杨天亮临时有事,去了深圳,郭栋就想做个顺水人情,把曹丽娜留给陈志安,让他照顾几天。
陈志安弄清原委,后悔得连连骂自己,得知曹丽娜还在东江,他兴奋得叫了几声,幸好没被秘书听见。叫完,便急不可待往宾馆去。那次郭栋见到曹丽娜,第一句话便说:“丽娜你瘦了。”
这是句实话,实话有时候是能打动人的。曹丽娜的确瘦了,而且憔悴了不少。女人都喜欢瘦,但没有女人愿意喜欢憔悴,曹丽娜也一样,她正为自己的憔悴叹息,陈志安就把关切和温暖送来了。
印象才是关键!在官场,没有比印象更重要的东西,陈志安能有今天,印象帮了他太大的忙!
都说机缘是上帝奉送的,这话一点不假,陈志安认为,自己跟曹丽娜的机缘,就是上帝对他的一次恩赐。
从那天开始,他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思想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开始不遗余力为曹丽娜奔波,为曹丽娜呐喊,直到把原来拟定的国际商城建设方案推翻,重新制定出一个曹丽娜和万盛集团都满意的方案。
要说,国际商城出现这么多反复,这么多周折,陈志安是第一责任人。然而,现在谁也不敢这么说,也不会这么说,因为,所有的责任都让“陈杨”背走了,不只是国际商城,那个时期发生的所有不痛快的事,不满意的结局,统统都成了“陈杨”的罪责,陈志安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被排挤被打击者,最终又成为“陈杨”大案的受益者。
这就叫生活!
这个燥热的七月的下午,陈志安尽情地把他跟曹丽娜的过去重温了一遍,重温到后来,他都要热泪盈眶了。陈志安打算,等有一天,他要把心中的这份痛好好跟曹辛娜诉诉,他要让曹辛娜知道,失去她姐姐,他是多么的痛苦。
对男人而言,人生中最不能失去的东西有两样——权力和红颜知己!陈志安极为幸运地抓住了权力这根魔杖,却不幸丢失了他最最舍不得的另一半。
快到六点时,陈志安冲了一个凉水澡,换了件新衬衫,穿了条米色长裤。镜子里的他有些道貌岸然,但他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有气质,越来越有领导那种派头。是的,派头,一度时期,陈志安为自己不具备某种派头而苦恼,后来他刻意加强这方面的修炼,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他基本上满意了,不过更满意的,是他留给外界的印象!
印象才是关键!在官场,没有比印象更重要的东西,陈志安能有今天,印象帮了他太大的忙!
陈志安对着镜子,自信地笑了笑,然后出了门。他要心情明亮地去赴柳彬的宴,哪怕是鸿门宴!
云水间位于安平区与翠烟区中间地带,前面是开阔的翠柳湖,旁边是翠柳大道,这条道多少带点红灯区的味道,是东江有名的消费一条街。酒店后面,则是东江有名的紫光山。单是凭了这紫光山和翠柳湖,这家酒店的档次,就很不一般了。再加上酒店老板的背景,云水间可以压过东江任何一家饭店。据说,这家酒店的老板以前是影视界大腕,他投资的电视剧,上央视是常事,有两部片子还获得了国内大奖。后来他在影视界玩腻了,拉了几个“哥们”捣腾古玩字画,再后来,这人便在全国各地开酒店,据说仅北京城,他投资的五星级酒店就有三家。
他到东江投资,完全是因了这紫光山。此人跑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独独对紫光山情有独钟,说他一到东江,就能看到紫光缭绕,祥云高悬,哪怕是雨天,他的双眼照样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紫烟。陈志安不信这一套,但对云水间的名气,却不得不佩服。
陈志安赶到时,柳彬早已候在云水间外面的状元桥上,看见陈志安,柳彬迎上来,“大市长,我还真怕你不来呢。”
“你柳大行长设宴,我敢不来?”陈志安一边说话,一边目光朝四下扫。状元桥另一侧,两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倚栏而立。陈志安发现,今天的曹辛娜打扮得很庄重,完全是职业女性的着装。他定睛望了一会曹辛娜身边的叶眉儿,发现这女子姿色非常,陈志安咽了一口唾沫,悄声问柳彬:“边上那位是谁?”
柳彬一看陈志安眼里露出令他害怕的光,急忙道:“她叫叶眉儿,辛娜的助理,不过她已名花有主了。”
“小气了不是?我又不跟你抢。”
曹辛娜先叶眉儿一步走上前来,吟吟道:“陈市长好,辛娜还怕市长不肯赏光呢。”
陈志安笑笑,没说话,目光仍就忍不住往叶眉儿脸上凑。曹辛娜一看陈志安的神色,便知道,这男人又起花心了,便冲叶眉儿说:“眉儿,这位就是我跟你常说的陈市长陈大哥。”
叶眉儿赶忙往前迈了一小步,微微笑了一下,道:“大哥好。”
这声大哥,叫得陈志安骨头都在发酥。他本来也想唤叶眉儿一声眉儿的,又觉这样太赤裸裸了,咳嗽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曹辛娜脸上,道:“没想到是你们。”
曹辛娜说:“我们也是刚刚从金江过来,应该先到府上拜访的,又怕打扰了陈哥,只好让柳行长冒昧请您了,市长不介意吧?”
这话让陈志安难以作答,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介意,只好道:“不就吃顿饭吗,应该我请二位的。”
“一顿饭辛娜还是请得起的,大哥能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大哥快请。”
曹辛娜绝不容许一个把姐姐逼到绝路上的男人厚颜无耻活下去!
柳彬订的是豪华包房,在十二楼。包房的豪华自然不用多说,单是面积,就有陈志安的两个办公室大,陈设也是极尽奢侈。
四个人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陈志安心里想的是,他们为什么要送钱给他,送了为什么又不承认?柳彬想的是,到底该不该直接把曹辛娜的那层意思表达出来,如果陈志安翻了脸,又该怎么收场?曹辛娜呢,只盯着陈志安,像是在琢磨一道难解的数学题,盯着盯着,眼前蓦就闪出姐姐丽娜那张脸来。只有叶眉儿,轻松地品着茶,间或抬起目光,盯住对面那道水墙。
菜点得极为丰盛,柳彬一开始是想点人体宴的,这是云水间出了名的服务。曹辛娜坚决不同意,她说请的毕竟是政府副市长,得替他维护一点官员的脸面。
柳彬最终点了“金錂十二钗”,就是一共十二道菜,由十二位小姐上。这十二位小姐,有的半裸,有的近乎全裸,有的呢,羞羞答答遮三片树叶。柳彬所以要点“十二钗”,就一个目的,借色助兴,彻底打掉陈志安那身虚伪气。
果然,“十二钗”露面了还不到五位,陈志安就有些坐立不稳了。
“柳老弟真是会点菜啊,这哪是吃菜,简直就是让人吃我嘛。”
柳彬不怀好意地一笑。
曹辛娜静静地观察着陈志安,到现在她还琢磨不透,陈志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说他色,那晚在省城,她把自己呈现给他,他居然无动于衷。说他不色,那双眼睛又时时刻刻喷着欲火。曹辛娜倒不是怕陈志安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他,就是想把自己献出去,但不是学姐姐丽娜那样献出去,丽娜不但把身子献了,把情也献了,这是姐姐的悲剧。她不,她只献身,情她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曹辛娜这次到江东,不只是想替万盛打一场漂亮的商城争夺战,还要替姐姐讨回公道。曹辛娜想一箭双雕,说穿了,就是利用陈志安,让他乖乖为自己和万盛服务,最后再让他身败名裂!
曹辛娜绝不容许一个把姐姐逼到绝路上的男人厚颜无耻活下去!
第六章 陷阱
第六章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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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安明知道曹辛娜和柳彬在合着为他挖陷阱,但他仍心甘情愿往里跳。
那天在云水间,陈志安一开始控制得很好,“金錂十二钗”轮番上菜时,心里虽说也有一股冲动,但还是被他坚强的意志力战胜了,所以直等“十二钗”全都露了面,陈志安也只是出了点小洋相。柳彬急得抓耳挠腮,曹辛娜也有一丝伤感,难道她的杀手锏一点都不灵?
转机出现在两瓶人头马喝完后。曹辛娜定睛望了一会陈志安,见他的脸红了,说话的神态也在变,望她的眼神,似乎有了某种内容。曹辛娜暗暗一喜,原来酒精的作用比“十二钗”大,早知道这样,就把人头马和xo两种酒掺一起喝,不是更直接?
陈志安那天不是在吃饭,而是在搏斗,自己跟自己搏。人生其实一直在搏,搏来搏去,就搏出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生。有人成功了,辉煌一生,有人失败了,一个跟斗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还有的人看似仍在风光,其实内心里充满了凄凉。没办法,上帝不可能让每一人都成功,那样世界多没意思。陈志安是栽过跟斗的人,如果“陈杨”大案中,万盛方面稍稍使点劲,他可能也就万劫不复了。好在,万盛是家讲义气的公司,说好了不折腾,所以陈志安跟曹丽娜的事,以及那三百万巨款,都被巧妙地掩盖了。万盛在关键时刻,还授意他可以勇敢地站出来,做反腐英雄。陈志安照着做了,果然灵验,他这个反腐英雄,一下轰动了东江,也轰动了江东省。结果,别人溺水而亡,他却因祸得福,差一点,就真正掌上东江的舵把子。这事让陈志安悟出一个真理,人不可以投机,但绝不可以不冒险。冒险是啥,冒险就是搏!
现在,万盛又向他打出一张牌——曹辛娜。陈志安一开始胆怯,不想接这个招,现在矛盾出来了,他如果不接招,万盛就会找别人,比如苏晓敏、向健江,总之,万盛不会甘休,他们铁定要拿下国际商城。在江东这块地盘上,陈志安相信,只有万盛想不到的,没有万盛做不到的,这不是说万盛有了程副省长,就可以为所欲为,关键是万盛在江东省,不只是一个程副省长,它的后台多着呢。
陈志安可以违背程副省长的意愿,就算这顶乌纱他不要了,但他能违背得了其他人的意愿?当某种力量结成网时,做为一条想逃走的鱼,出路就很少了,几乎没有。而现实的官场,又是无数张网网起来的,因此,每一条鱼,要想自由地行走,都很难,难得几乎你连做一下梦的机会都没。
曹辛娜这才知道姐姐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陈志安,原来陈志安对付女人真有一套。
这些道理陈志安都懂,如果不懂,早在省城金江的那个夜晚,他就跟曹辛娜翻脸了,用不着到现在还这么不痛不痒地陪着她。曹辛娜不就是想学她姐姐一样拿下他,不就是想让他站出来,为万盛争取利益吗?这么简单明了的目的,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
陈志安难的是,他必须权衡利弊,必须明确地知道胜算的概率到底有多大?
因此,陈志安一直在等待,他在等一句话,这句话等不到,他只能搏,而不敢轻易把自己这块肉喂到曹辛娜那张贪婪的嘴里。
其实陈志安早就明白,从他跟曹丽娜上床的那一刻,他就已变成一块肉,一块随时要被万盛吞下去的肉。
这块肉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吞掉,不是万盛没能力,是他这块肉还没成熟。以前他是块可吞不可吞的生肉,现在,他终于是常务副市长了,在万盛眼里,他算是一块香喷喷的熟肉了!
熟肉未必就能心甘情愿让人吞,至少,他得找到一个被吞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等的那句话,一个来自高层的暗示或是默许。
可惜,为这句话,陈志安等了半晚上,叶眉儿都已经乏味得要打瞌睡了,曹辛娜还是不把定心丸给他。
其实他哪里知道,曹辛娜比他更急。曹辛娜在东江跟他苦苦打消耗战的同时,省城金江,另一拨人也在打消耗战。来自香港万盛总部的另一位高管也同样在酒桌上攻关。不得不承认,万盛这次重新介入东江国际商城,的确给包括程副省长在内的几位高层领导带来了麻烦。新来的省委书记华东江是个非常谨慎、非常固执的人,他不会听上程副省长一个人的话,他需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因此,万盛必须在“多方面”三个字上下功夫。
好在,万盛早已做足了多方面的准备,这天晚上,万盛就在攻最后一道关,只要这道关攻下,华东江的关也就等于攻下了,毕竟他初来乍到,很多事都要听其他人的意见。
将近十一点时,曹辛娜的手机发出一声蜂鸣,这声蜂鸣对后来故事的演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曹辛娜掏出手机,还没看完短信,她的脸就一扫愁云,露出了非常好看非常诱人的笑容。
紧跟着,陈志安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郭栋打来的,他说:“老兄啊,有个消息我跟你透露一下,国际商城那个项目,省上有个意见,打算让你老兄分管,这事也很正常嘛,本来这个项目就一直在你手上的,省上领导觉得,还是你抓比较放心。”
“真的?”陈志安浑身一紧,旋即又呵呵一笑,“这项目我已不上心了,我们的一把手亲自抓,相信比我抓更好。”
“老兄,这么说就不好意思了,我刚探听到点消息,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你这么搪塞我,说不过去啊。”
话说这儿,陈志安就知道,他要的结果来了,说话也痛快多了:“谢谢老弟,哪天到东江来,哥好好招待你!”
“不用了,把我妹妹招待好就行。”
“妹妹?”陈志安一怔。
“你装什么啊,她就在你身边,记住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一定要办好啊。”
“没问题。”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当多了。因为彼此都吃了定心丸,陈志安跟曹辛娜交流起来,就完全跟吃饭时不同。曹辛娜本来还担心,陈志安会把心思动到叶眉儿身上,她还不断向柳彬暗示,让柳彬动作快一点,别让叶眉儿闲得无聊。后来发觉,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陈志安的心思压根就没在叶眉儿身上,状元桥边见面的那一幕,是他故意演给曹辛娜看的。
曹辛娜领教了陈志安的厉害,她这才知道姐姐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陈志安,原来陈志安对付女人真有一套。
苏晓敏再次遇到了尴尬局面。本来她已跟赵士杰说好了,让赵士杰担任国际商城项目组长。赵士杰一开始不答应,苏晓敏苦口婆心地把自己的种种担忧都道给了赵士杰,赵士杰还是犹豫着不表态。苏晓敏急了,道:“怎么,还让我求你不成?”
“不是让你求我,这样以来,别人会说闲话的。”
“说什么闲话,这只是分工,我又没削他的权。”
“志安心计很重,他故意做出一种姿态,对国际商城不闻不问,是在跟别人演戏,其实心里,他是时刻惦着的。”
“正因如此,我才害怕让他分管。”
“可关键是……”
“别这个关键那个问题了,你回答我,到底有没有信心建好这个项目?”
“信心当然有。”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跟向书记碰完头,这边就开会宣布。”
程副省长凭什么说她专断,她怎么不调动其他人的积极性了?
未等苏晓敏跟向健江碰头,程副省长便打来电话。程副省长先是在电话里了解了一下东江的工作,苏晓敏就当前几项主要工作一一向程副省长做了汇报。程副省长听了,夸道:“不错,我还担心你一时半会打不开局面,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角色,证明省委省府没选错人。”
苏晓敏刚要高兴,程副省长话头一转,“这只是些小成绩,千万不能骄傲,更不能把它当作自己的资本。东江情况复杂,又刚刚经历过一场大乱,你和健江同志一定要保持高度清醒的头脑,切不可让小小一点成绩冲昏头脑。”
“不会的,请省长放心。”
“我放心没用,得让东江的老百姓放心。”
苏晓敏一听话头不对,不敢乱应声了,抱着话筒耐心听程副省长往下说。
程副省长也是怪,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也不挂电话,就那么哑巴着。良久,他重重咳嗽了一声,道:“晓敏啊,最近我怎么听说,你在工作上有些霸道。”
“霸道?”
“也许这个词不妥,但据下面同志反映,说你别的风格没显出来,倒把最不该显的专断和片面显了出来。这很危险嘛,晓敏你要记住,专断和片面是我们工作中的大忌,既会破坏同志关系又会伤害到大家的工作积极性。比如说国际商城这个项目,你要发挥大家的力量嘛,你一个人把啥事也揽了,还让其他人怎么发挥作用?再说了,哪有一把手亲自抓具体项目的,你要统揽全局,懂不懂?”
苏晓敏握着话筒的手软下去,她还以为程副省长是真夸她呢,弄半天,是拐弯抹角批评啊。她本来想解释几句,就国际商城这个项目,她有很多想法要跟程副省长谈,谁知程副省长又道:“志安同志是省委省府树起的一面旗,他在‘陈杨’大案中的表现有目共睹,他对国际商城比你熟悉,熟悉就是优势嘛,你是班长,要学会发挥整个班子的作用,千万不要唱独角戏。”
话到此,苏晓敏便清楚,程副省长打这个电话的真正用意了,看来,赵士杰担忧得没错,是她把问题想简单了。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谢谢省长批评,我记住了。”
“批评谈不上,提点建议,如果不妥,你可以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
“我没意见,请省长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接完电话,苏晓敏就有些虚脱,她在沙发上坐了好长一会儿,脑子里还是转不过那个弯,程副省长凭什么说她专断,她怎么不调动其他人的积极性了?
就在苏晓敏委屈得想掉眼泪的空,手机又叫响了,苏晓敏以为又是程副省长,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接起,电话里却传来瞿书杨的声音。
“苏晓敏,我跟你没完。”瞿书杨开口便说。
苏晓敏愣了一下,转而愤怒了,把该发的不该发的火全发在了瞿书杨头上:“流氓,你还有脸跟我打电话啊。”
瞿书杨好像也被苏晓敏的愤怒敲了一闷棍,一时有些接不上话。不过,片刻之后,他又骂回来:“苏晓敏,你可以骂我流氓,但我警告你,你气坏了我母亲,你得负全责!”
“瞿书杨,你把话说清楚,你妈怎么了?”
“我妈让你气坏了。苏晓敏,你好狠毒啊,欺负我不算,还要欺负我妈,你等着,我要把我妈送到你们市政府!”
不等苏晓敏再问第二声,瞿书杨便挂断了电话。
苏晓敏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瞿书杨从北京回来她知道,本想赶回去跟他大闹一场的,结果不是这事便是那事,一直腾不出时间,拖到后来,竟把心里那份气拖没了。两根头发包括那双长筒袜,也不知让她弄到了哪儿,反正不是垃圾筒就是马桶,不会是别的地方。她想,如果自己真能把这气消下去,就饶了他。谁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苏晓敏没敢多犹豫,抓起电话就给新荷打,电话半天没人接。苏晓敏骂了句新荷,想打给书槐,就在这时,新荷回电了。
“累死我了,嫂嫂。”新荷叫苦道。
“新荷,婆婆怎么了?”苏晓敏情急地问。
“你还知道有个婆婆啊,我以为你当市长当糊涂了。”
“新荷你快说,婆婆到底怎么了?”
“她说是让你气坏了。”
“让我气坏了?”
“嫂嫂,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可这次好像不管用,他们仨合起来要对付你。”
“仨?”
“是啊,我家那死人这回也向着他哥了,一口一个要替他哥讨回公道。”
“新荷,婆婆到底怎么了,现在人在哪?”
“气病了,躺在医院让我侍候呢。”
“医院?”
“王医生,我们是来询问病人病情的,不是来谈别的事,请你抓紧点时间好不?”
苏晓敏不敢乱使性子,婆婆是个坚强的女人,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小病小痛自个就扛过去了。现在居然住进了医院,证明病得一定不轻。苏晓敏赶忙给向健江打了电话,简单地把婆婆的情况说了一下,说自己必须回一趟省城。
请好假,苏晓敏就急着回省城,临出发前,又多了个心眼,自己得跟瞿书杨绷着,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但两个人到一起,免不了要说话,最好还是拉上个传话筒,免得到时候尴尬。于是就把秘书蔡小妮拉上了,路上她叮嘱蔡小妮:“到医院,你多替我跑跑腿吧,这两天我有些头晕,看什么也在动。”
蔡小妮还以为她真头晕,吓得变了脸色,“我就感觉您这几天精力不如以前,要不我让办事处先联系医院,到省城后您先检查一下?”
“没那么多事,别添乱。”苏晓敏说了一句,头靠在后背上,不作声了。
蔡小妮没敢再多问,专心致志替司机看起路来。
车子很快驶入金江市。婆婆住在金江市第二人民医院,那边离新荷家近。苏晓敏赶到医院的时候,新荷不在,她给婆婆做饭去了,病房里留守的是小叔子书槐。
第六章 陷阱
2
苏晓敏几步奔到床头,想先问问婆婆,哪知婆婆一听见她的脚步声,身子就转了过去,头也埋在了被子里。
苏晓敏被晾在了那里,她问书槐:“到底啥病?”
“不知道。”瞿书槐说完,到楼道里抽烟去了。
苏晓敏僵在那儿,好不尴尬。蔡小妮见状,走过来悄声道:“要不问问医生?”
苏晓敏点点头,随着蔡小妮的脚步出了病房。
主治大夫姓王,王医生告诉苏晓敏,老太太是急性胃炎,目前炎症已消了下去,关键是血压偏高,一直降不下来。说到这儿,王医生忽然抬起头,瞅了眼苏晓敏和蔡小妮,“你们是病人什么人?”
“我是病人的大儿媳。”苏晓敏赶忙说。
“大儿媳?”王医生像是不相信地盯着苏晓敏看了一会儿,“你就是东江市市长?”
蔡小妮跟王医生说:“她就是我们苏市长,我是她秘书,我们刚从东江赶过来。”
王医生拍了下脑门,赶忙搬过一把椅子,说:“苏市长,快请坐。”
苏晓敏没坐,她急于想知道情况。
王医生却不急着说,他连着问了几个人,都是东江那边的,两个苏晓敏认识,其他几位,不认识。
见王医生慢条斯理,苏晓敏越发着急,插话道:“王医生,我婆婆的病?”
“这个嘛……”王医生挠了一下头,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有个叫王洪军的,在东江下面一个区工作,不知苏市长知道不?”
苏晓敏摇摇头。王医生接着说:“要说呢,我跟这个王洪军,也不沾亲带故,不过,他姐姐在我们医院,对了,就在楼上的外二科,有机会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王医生兴高采烈,好像介绍王洪军的姐姐跟苏晓敏认识,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王医生,我婆婆到底什么病,能不能先讲讲她的病,你知道的,我在下面,平日对她照顾不上,心里……”
“这个我能理解,不过你也用不着着急,有我在,不怕的,真不怕。”
“谢谢王医生。”苏晓敏已经有些耐不住了,她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啰里啰嗦不着边际的医生。
“我说苏市长,那个王洪军,你可要关照一下啊,他在下面一个区当档案馆长,有点屈才,有点屈才啊。”
苏晓敏强忍住内心的不满,又冲王医生问了句:“我婆婆的病……”
王医生似乎不高兴了,苏晓敏怎么能连着问她婆婆的病呢,她应该热情地跟他谈谈王洪军,最好当场就能表个态什么的,这样,他就可以到王洪军的姐姐面前好好献一番殷勤。
这个时候,边上站着的蔡小妮不满了,她往前跨了一步,说:“王医生,我们是来询问病人病情的,不是来谈别的事,请你抓紧点时间好不?”
苏晓敏看了蔡小妮一眼,示意她别乱讲话。
王医生听了蔡小妮的话,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谁说我不抓紧时间了,你怎么讲话的?”说着,拿起桌上另一份病历,冲门外叫了一声:“张惠芳的家属来了没?到楼下交钱去!”
苏晓敏算是清楚了,这个王医生,醉翁之意不在酒,新荷把婆婆送到这里,算是送错了地方。
她恨恨地掉头,走出了病房。
蔡小妮又冲王医生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也跟着走出来,不过,她没跟到病房来,而是去了楼下。
苏晓敏发誓,要给瞿书杨一点颜色,关于头发和长筒袜的事,他必须说清楚,否则……
回到病房,瞿书杨来了,一看见苏晓敏,阴阳怪气地说:“大市长来了,妈,你快睁睁眼,你的市长媳妇来了。”
“瞿书杨,你少挖苦我!”
“挖苦?我一个穷教书的,哪敢挖苦你大市长?书槐,你看看,你嫂子这一来,病房立马蓬荜生辉。”
瞿书槐可能也觉得瞿书杨过分了,不满道:“你们回家吵去,别在这里烦人。”
“我哪儿烦人了?”苏晓敏抢白了书槐一句。
病床上躺着的婆婆立刻发出几声呻吟,瞿书杨紧忙奔向母亲,嘘寒问暖起来。
一看这哥俩的态度,苏晓敏知道自己不便在病房久留,她郁闷地走出病房,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去楼下找小蔡。
蔡小妮刚才扔下苏晓敏,是去找她的表叔了,她的表叔在这家医院当副院长。苏晓敏刚下到三楼,蔡小妮的电话就到了,兴冲冲地说:“市长,麻烦解决了。”
“什么麻烦?”
“那个王医生啊,他不是想拿婆婆的病给王洪军要官么,我让院里换了主治医生。”
“你怎么能这样?”苏晓敏一边发火,一边往副院长办公室走去。
蔡小妮的表叔倒是一个很负责任的领导,刚才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就打电话把病情了解清楚了,他跟苏晓敏说:“实在对不起,对王医生刚才的态度,我向二位道歉。”
“表叔,还是快跟市长讲讲病情吧,到现在市长还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住院呢。”蔡小妮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嘴一下子变甜了。
“其实也不要紧,老人家是长期消化不良,加上心情郁闷,又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引发的病。目前病情已得到控制,再住一段时间的院,估计就能康复。”副院长说。
苏晓敏哦了一声,又问:“她不是生气生的吧?”
副院长摇摇头:“怎么会呢?我不是说了吗,她是吃了霉烂变质的食物,以后一定要对老人家的饮食注意,她这胃,经不起几次折腾。”
苏晓敏郑重地点头,又跟副院长聊了几句,道过谢,告辞出来。
出了医院,苏晓敏忽然不知道该去哪,蔡小妮说:“要不先住宾馆吧,你头晕,不能太累的,先休息一会儿。”
苏晓敏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和司机先去宾馆,晚上等我电话。”
蔡小妮见苏晓敏心事重重,就知道他们夫妻一定是闹了别扭,这种事她是不敢瞎凑热闹的,忙叫上司机走了。
苏晓敏一个人走在街上,忽然感到脚步是那样的沉重。瞿家母子的态度伤了她的心,这次伤得好像还不轻。上次那件事,她还没跟瞿书杨算账呢,她也够息事宁人了吧?结果呢,瞿书杨非但没有一丝歉疚,反而……
苏晓敏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能饶恕瞿书杨:“瞿书杨,敢跟你妈合起来欺负我,这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苏晓敏发誓,要给瞿书杨一点颜色,关于头发和长筒袜的事,他必须说清楚,否则……
否则能怎么样呢?苏晓敏忽然就没词了,她沮丧地坐在马路边上,无助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新荷也真是,电话也不打一个,明明知道她来了省城,来了医院,竟然不来帮她。
说来也巧,苏晓敏正坐在马路边发闷呢,一辆车嘎地在对面马路边停下,车里跳下一女人,风风火火就往苏晓敏这边跑,到了跟前,苏晓敏见是谢芬芳,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芬芳更是惊讶,她万万没想到,她敬爱的市长大姐会像流浪汉一样坐在马路边。
谢芬芳叫了一声“市长”后,就茫然地盯着苏晓敏,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什么。
苏晓敏苦笑了下,问:“来开会还是办事?”
“我们有个职工病了,住在二院,我来看她。”
苏晓敏把自己婆婆住院的事跟谢芬芳说了。其实苏晓敏是不必说的,但她实在是忍不住,这时候如果有陌生人走向她,她也一样会说的。女人就是这样,遇到一点挫折,首先想到的就是倾诉,苏晓敏贵为市长,但也不能脱俗。果然,说完她就轻松多了,这才真正地笑了一下:“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快去,别耽误了正事。”
谢芬芳哪里肯去,就算苏晓敏的婆婆不住院,今天她也不能走,必须陪着苏晓敏,她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苏晓敏二次来到婆婆的病房时,瞿家两根木头都不在,新荷倒是在里面,不过看样子正跟婆婆怄气呢。婆婆也是,看她两个儿子怎么都顺眼,看她两个儿媳妇,就不是一码事了。苏晓敏甚至怀疑,婆婆这次住院,就是想给她一点厉害。说不定,瞿书杨外面找女人的事,婆婆已经知道了,怕苏晓敏闹,才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个下马威。
“这回我也打定主意了,她要单过就单过,我再也不落这个骂名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新荷见苏晓敏,气鼓鼓说了句。
苏晓敏有点莫名其妙,转念一想,明白了,新荷一定是受了婆婆的气没地方撒,把她当成撒气对象了。
“我回来好久了。”苏晓敏也绷着脸。
“那好,这地方我交给你了,我不讨人爱,我走,免得人家冷鼻子冷脸。”新荷说着就收拾碗筷。
苏晓敏看见,新荷端来的饭,婆婆一嘴未吃,她也有些不高兴,怎么能这样,就算心里不高兴,饭总得吃吧?
“你走我也走,我才不招人家烦呢。”苏晓敏说着,却没动,一双眼偷偷瞅婆婆。
婆婆倒是能装啊,妯娌俩一唱一和,想激她,她偏不上这当,躺在那里,一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新荷气得跺了下脚,把手里的饭盒还有碗筷往床头柜上一搁:“反正我不管,人是你气病的,我交给你好了。”
“我哪儿气她了?新荷,你说话得讲依据,你让婆婆说,我哪点气她了,我在下面忙得要死,别人不给我气受我就谢天谢地了。”
苏晓敏跟新荷唱双簧的时候,谢芬芳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她终于明白,这家人在互相斗心眼呢。
谢芬芳望着婆媳仨,挤眉弄眼笑了声,轻步走到病床前,冲苏晓敏婆婆道:“婆婆,我是小芳,我看您来了。”
苏晓敏婆婆仍然坚持着,没睁眼,谢芬芳回头冲苏晓敏使了个眼色,扭过头又道:“看看,把婆婆气成了啥样,我说你们啊,就不能设身处地为老人家想想,人老了,活得有多艰难,替你们操这个心操那个心,你们倒好,以为老人没事找事,不领情倒也罢了,还非要把老人家气出病来。婆婆,你转过来,跟我说,哪儿不顺心,我帮你解。”
苏晓敏以为谢芬芳这招不灵,哪知谢芬芳的话音刚落,婆婆猛就转过身来,一把抓住谢芬芳的手:“小芳,你可要替我做主。”
谢芬芳扮个鬼脸,又快速收起脸上的表情,转而对婆婆道:“婆婆您说,小芳一定替您做主。”
这句骗人的话居然就打动了婆婆,婆婆紧紧抓住谢芬芳的手,呜咽着嗓子:“小芳,我命苦哇,我不想活了。”
“使不得,婆婆,您咋能说这样的话呢,您两个媳妇虽然惹您生气,但她们一个是市长,一个是……是……”
“社区。”苏晓敏张着嘴,又不敢声音太大,努力着把信息透给了谢芬芳。
“对,一个是社区主任,别人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呢,您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折腾她们,婆婆您说是不是?”
苏晓敏差点就笑出声,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谢芬芳有这等才能,不过谢芬芳还是说错了话,新荷只是在社区干临时工,她早就下岗了,哪是什么主任。
婆婆却没想这么多,很快就把谢芬芳当成了知音,这些日子,她想知音都想疯了,现在终于来了一个,马上就变得精神焕发起来。她抓着谢芬芳的手,左一声小芳右一声闺女,叫得既亲热又感人。
“小芳,这次你可得替婆婆做主,我跟她们谁也不过,一个人过!”
弄了半天,婆婆竟是为了这个!
第六章 陷阱
3
据新荷讲,婆婆是放心不下瞿书杨才跟她闹别扭的。刚开始,婆婆在她家住得很好,可瞿书杨从北京回来没几天,婆婆就不一样了。她去过一趟苏晓敏家,回来便唠叨个没完,还骂:“我老瞿家烧错哪柱香了,娶个家里放不下的,非要把男人丢在屋里,你看看,这哪像个家?我家书杨要做学问,要带弟子,忙活一天回来连口热饭也没。”
骂了两天,新荷没接茬,她又把气撒新荷头上。“你做的这是什么饭,这么半生不熟的吃下去,我这身子受得住?”婆婆爱吃面,新荷变着法子给她做,面在锅里煮得时间长了,婆婆骂:“这跟浆糊差不多,怎么吃?”总之,瞿书杨北京回来,婆婆去了一趟苏晓敏家,原来晴朗的日子没了,家里整天乌云密布,稍不留神,暴风雨就下来了。更可恨的,瞿书槐非但不帮她说句公道话,反而帮着婆婆欺负她。
“你不知道,瞿家这个二呆子,一辈子就知道听他妈的话。我见过孝顺父母的,没见过瞿家这么孝顺的。我们成了啥,成了他们家的出气筒。这回我也打定主意了,她要单过就单过,我再也不落这个骂名了。”
苏晓敏想劝新荷,却又不知咋劝,新荷说的她都信,婆婆跟她过了二十年,婆婆是咋样一个人,她比新荷了解。但让婆婆单过,这事说啥也行不通,不怕别人笑话,她自己心上就过意不去。她只好求新荷:“她那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忍忍就惯了。听我的话,别生气,啊,你要不管她,她可就真没地方去了。”
“瞿书杨,你个流氓,无赖,你马上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今天就自杀!”
“你带到东江去!”新荷故意道。
“我还想把你也带去呢,行得通吗?”
“不是我不要,是她铁定了主意不跟我过,知道她咋吃坏的么?”
苏晓敏摇头。
“都怪她那个孝顺儿子,那天她又跑到你家去,张罗着要给他的教授儿子做顿合口的,没想饭做一半,停电了。你家那个宝贝,硬拉他妈去吃西餐,点得太多,没吃完,舍不得扔,打了包回来,冰箱里放了一天,拿出来又吃,结果就吃出病来了。”新荷抱怨道。
一席话说得苏晓敏心里又难受起来,本来她是对瞿书杨又憎又恨的,昨晚她跟谢芬芳守在医院,瞿书杨来过,看有陌生人在,非但不说句感谢话,反倒冷嘲热讽说:“到底是市长,侍候病人都带跟班。”婆婆本来让谢芬芳逗开心了,跟苏晓敏也开始说话了,一见她儿子正眼都不瞧媳妇,马上也变得很牛气,居然冲苏晓敏说:“你跟省里说说,妇道人家,别学男人一样瞎折腾,照顾好自家男人要紧。”
可这阵新荷说完,她又觉得对不住瞿书杨,如果自己不去东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如果新荷后来不多嘴,不说到那个女人,苏晓敏都打算不再生瞿书杨的气了,关于两根头发和那双长筒袜的事,她也打算忘掉。静下心来想想,如今哪个男人没点花花草草的事,她相信瞿书杨也不会太过分。
谁知就在她打算给瞿书杨发个短信缓和一下关系时,新荷开口了,“嫂嫂,你家那个花花肠子,外面真有人呢。”
“什么?”苏晓敏猛然抬头,吃惊地瞪住新荷。
新荷垂下目光:“我说了,你可别怪我多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
新荷这才道,瞿书杨回来后,她跟踪过他,结果发现,瞿书杨跟手下一个叫杨妮的女研究生有问题。
“他们一起吃过两次饭,婆婆发病前一天,我亲眼见他俩进了红磨坊。”
红磨坊是省城金江有名的娱乐场所,是男人女人唱歌跳舞的地方。
苏晓敏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爆炸了,一下就把两根长发和那双长筒袜联想到了一起。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看样子,不是一天两天,那女人,妖着呢,说是研究生,我看打扮得跟夜总会那些小姐没啥两样。对了,有天婆婆还跟你家呆子问起过那个女人呢,好像去北京,他俩是一块去的。”
“婆婆?”
苏晓敏再也坐不住了,她从新荷家愤怒地离开,往自己家去。本来她拿定主意,瞿书杨不请她,她不进这个家门。现在她不能坚守诺言了,她必须回到家,先占领住这块阵地,然后……
“瞿书杨,你给我马上回来!”回到家没多久,苏晓敏拨通瞿书杨手机,冲他咆哮。
“是市长啊,我忙。”瞿书杨懒洋洋道。
“瞿书杨,你个流氓,无赖,你马上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今天就自杀!”
苏晓敏这句话太有威慑力了,大约瞿书杨从没听过苏晓敏说这种话,感觉不妙,电话打完没十分钟,他就慌慌张张跑回了家。
“杨妮是谁?”苏晓敏劈头就问。
“杨妮?我的研究生啊,怎么了?”
“怎么了,老娘也不想活了!”说着,苏晓敏就扑向瞿书杨,什么时候,苏晓敏都掌握一个原则,那就是先下手为强。还未等瞿书杨反应过来,她充满正义的两只手已扑向瞿书杨,撕住了瞿书杨的胸大肌。
瞿书杨痛得嗷嗷大叫:“苏晓敏,你是母老虎啊,你轻点行不。”
“我让你叫,说,那个妖精在哪,你跟她干了些啥!”苏晓敏越发用力,瞿书杨已是满头大汗,挣扎着回答:“啥妖精,你疯了是不是?”
“杨妮、头发,还有长筒袜,姓瞿的,今天你要是不坦白,这个家,我一把火烧掉!”
瞿书杨吓得脸色惨白,如果这时候他能勇敢一点,一把打开苏晓敏的手,或者再用力一些,像无辜者那样奋起反抗,苏晓敏兴许还能好受些。可是他没,一看苏晓敏发疯的样子,瞿书杨立马就苍白着脸,身体抖动起来。
苏晓敏再次发出一声惨叫:“瞿书杨,你敢跟野女人鬼混,给我戴绿帽子,今天我撕烂你!”
“哪有绿帽子,绿帽子是女人给男人戴的。”
“我叫你贫嘴!”苏晓敏也不知中了什么魔,抡起巴掌,就给了瞿书杨一下。这一巴掌,把两个人都扇愣了。苏晓敏松开手,瘫痪了一般倒在沙发上,瞿书杨呢,半天捂着脸,不知道这巴掌从哪飞来,怎么就会到了他脸上。
战火最终还是走向了平静。瞿书杨心里有鬼,不敢闹下去,挨了打只好自认倒霉。
半天,瞿书杨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一巴掌是自己老婆搧的,他怒了:“苏晓敏,你敢打我?”
“我就打了你,怎么样?”苏晓敏已经意识到刚才有些走火,心虚下来。
“我妈都不敢动我一指头,你凭什么敢打我?”
一听他妈,苏晓敏平息下去的火又猛地窜起,母子俩串通好欺负她,这还了得!
“我就打你了,去向你妈告状,最好把那野女人也带上,你们一起过!”
瞿书杨想发更大的火,但野女人三个字,显然击中了他。他仍旧捂着脸,像是理亏地说:“你还市长呢,撒起疯来简直……简直……”瞿书杨努力了几次,终还是没敢把娼妇两个字说出口。
战火最终还是走向了平静。瞿书杨心里有鬼,不敢闹下去,挨了打只好自认倒霉。瞿书杨一理亏,苏晓敏马上就变得没有主张了。因为这时候她猛然意识到,那个猜测已被证实。女人最怕什么,不是怕男人死不认帐,而是怕男人很快就认帐。
瞿书杨嘴上虽没认,但他的样子,还有表情,还有今天的胆怯劲,无一不在证实,他跟那个叫杨妮的女研究生,的确有问题。
苏晓敏觉得天旋地转,她对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忽然就没一点办法了。万般无奈之下,她想到了逃。因为只有逃,她才能避开那个年轻又留着长发的女研究生,因为只有逃,她才能保住最后一点脸面,不让瞿书杨当着她的面,把他跟女研究生之间的那些事说出来。
苏晓敏压根就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面对这么荒唐可笑而又异常残酷的事!
苏晓敏回到了东江,秘书长唐天忆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问:“闹别扭了?”
“你怎么知道?”
“老瞿跟我通过电话。”
“他跟你说什么了?”
唐天忆不紧不慢地说:“他说他要替东江人民修理一下市长。”
“这个王八蛋,这种话他也敢说。”
唐天忆笑了笑,又道:“两口子闹矛盾很正常,不要往心里去。”
“正常?他有第三者,这也正常?”毕竟是在办公室,苏晓敏没说野女人那种难听的话。
“不会吧,老瞿哪有那爱好,一定是你冤枉了他。”
“他爱好多着呢,都说教授就是叫兽,我看像。”
“那是别人糟蹋教授呢,你千万别跟着说。”
“不是别人糟蹋,是他自己糟蹋自己。”
两人正说着话,建委主任高强进来了,他是专程请示苏晓敏来的。这两天,副市长陈志安连着去了几趟建委,要求建委把以前香港万盛集团跟东江市前期洽谈的资料全部找出来,整理一份给他。上午高强拿着整理好的资料去跟陈志安汇报,陈志安看完,吩咐高强一件事,要建委按照原来的思路,重新拟定一份方案,中心目的就是让万盛集团参与到国际商城的建设中来。高强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这才赶来跟苏晓敏请示。
第六章 陷阱
4
高强是苏晓敏来东江后才提拔起来的,之前,建委的一把手空着。“陈杨大案”,卷进去的不只是市委市政府一干人,下面部门,也卷进去不少。原来的建委一二把手,都因在重大工程的招投标中涉嫌收受巨额贿赂,被依法开除了公职。一把手最后判了十二年,二把手好像是五年。建委是重要部门,对一把手的人选,向健江一直拿不定主意,在几个人中间犹豫来犹豫去,苏晓敏一开始也对高强不太满意,当时她在常委会上的意见是,能不能把高强安排到别的部门,建委找个更合适的人来干?向健江无奈地笑道:“就这么多人,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当然,高强最终被安排到建委主任的位子上,还跟另一股潮流有关。“陈杨大案”后,东江有一股风气,凡没被牵连的,不管以前工作咋样,都成了好同志,都应该提拔,安排到重要岗位上去,陈志安就是典型的例子。
“苏市长,国际商城方案,是不是又要重新调整?”高强手里拿着一大撂材料,是陈志安让他整理的那些材料的复印件,他复印了一份,随时准备呈交给苏晓敏。
苏晓敏望着高强,反问道:“你说呢?”
高强讪讪笑了笑,不好意思地答道:“志安副市长让我们重新调整方案,我吃不准,所以……”
“所以就找到我这儿来?”苏晓敏今天的脾气真是糟糕透了,按说这句话她不该问,下级找你汇报工作,不管处于何种动机,你都不能挖苦人家。能回答则回答,不能回答,找个借口支吾过去便是。支吾在领导来说,也是一门艺术,比如程副省长,人家这点上就做得很好。
尽管向健江什么态也没表,但凭直觉,他认为,向健江那边,也在动摇了。
唐天忆见状,支吾道:“你先按志安市长的意见办吧,我跟市长有点急事,等我们谈完你再来,好不?”
高强哪敢说不好,躬腰点头道:“好,我先按志安市长的意见办。市长,秘书长,你们忙,我不打扰了。”
高强走后,苏晓敏问:“他开始行动了?”
唐天忆点头,接着又把这两天听到的一些情况汇报给了苏晓敏,包括曹辛娜频频约请东江领导吃饭的事。
“看来,他们是志在必得啊。”苏晓敏叹道。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唐天忆又说。
“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万盛真能把国际商城建好,我们是不是可能腾出更多精力,建设别的项目?”
“如果建不好呢?”
“不会吧,怎么会建不好呢,他们信心如此之大。”唐天忆呵呵道。
“就会呵呵,我说你啥时也学成老猾头了,明明知道万盛葫芦里卖什么药,还要帮着让我上当。”苏晓敏不满地说。
唐天忆又呵呵了几声,才一本正经道:“你误解我了,其实我心里,也是不同意万盛掺和进来的。当年就是因为他们瞎掺和,商城才一拖再拖。但万盛来头不小啊,凭你我之力,怕是难以阻挡。”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把意见推翻,交给万盛去做?”
“先等等吧,不急着表态,看看万盛还有什么动静。另外……”唐天忆说到这儿,忽然露出一脸神秘,“这个项目,你也不能亲自抓了。再抓下去,我怕把你陷到里面。”
“我倒不怕陷到里面,就怕……”苏晓敏犹豫一会,没把“程副省长”四个字说出来。这些日子,她反反复复考虑的就是这件事,如果她一意孤行,不但会惹恼程副省长,万盛还会把火苗点到别处,那么,她在东江的处境将会很被动。但是,让她就这么放手,她又很不放心。她相信,只要陈志安一接管项目,包括大明在内的几家有实力的企业,都将会被拒之门外。
苏晓敏恨恨地叹了一声。
唐天忆懂她的心思,这些日子,关于程副省长跟万盛的种种传言,挡不住地往他耳朵里进,他所以力劝苏晓敏交出这个项目,就怕在她立足未稳时,被他人暗算。
牺牲一个项目不要紧,但是牺牲掉一个有作为的市长,那就太不值得了。唐天忆为此还找向健江谈过,尽管向健江什么态也没表,但凭直觉,他认为,向健江那边,也在动摇了。
不动摇才怪!
跟苏晓敏打完电话那天,程副省长又将电话打给了向健江,他对向健江远没对苏晓敏那么客气,开口就说:“小向,你下去快半年了吧?”
向健江说是。
他又道:“半年时间,不短了啊,工作理顺了没?”
向健江含糊其辞说了句:“差不多了吧,有些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理顺的。”
程副省长马上就批评起来:“难道你到东江才一天两天?我说健江同志,你这个态度怎么能行?都说东江的工作难干,我看根本问题不是难干,是你们压根就没打算干。你到东江半年,除了提拔一批干部外,还做了什么?”
向健江无言以对,他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提拔一批干部倒是真的。
“健江啊,年轻同志应该有年轻同志的闯劲,不要学那些没有抱负没有追求的人,一换环境,首先想到的,不是开创性地干工作,而是一轮接一轮提拔干部,这不是省委和省政府期望的。”
程副省长本来就对向健江有成见,当初他是坚决不同意派向健江去东江的,他推荐的是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后来这位副秘书长去了别的市,不过对向健江,他的成见似乎还没消除掉。
向健江对着话筒,自我批评了一番,然后字斟句酌地说:“副省长,您的批评我虚心接受,请副省长放心,东江的工作一定会走在兄弟市的前头,我们会加倍努力的。”
“说大话!”说完,程副省长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虽然程副省长自始至终没提国际商城,但向健江坚信,这个电话就是冲国际商城打来的,因为那个叫曹辛娜的女人几次请他吃饭,他都婉拒了,程副省长打电话前半个小时,他的秘书,也就是上次把向健江和苏晓敏安排在接待室等了一下午的那位年轻同志,曾给向健江打过一个电话,非常带有煽动性地讲了一番万盛集团在内地投资取得的巨大成绩。秘书最后说:“向书记,这可是只金凤凰,东江一定要把她抓住。”
向健江偏是烦这种拐弯抹角替人当托的人,没好气回了一句:“东江太小了,金凤凰怕是落不下来。”
哪知就这么一句,就惹恼了程副省长。
朱广泉为什么要把银都卖给万盛,四十天后他为什么又跟万盛翻脸?向健江觉得这是一个谜。
挨完训,向健江把陈志安叫来,详细询问了万盛集团的情况,陈志安别的倒没多说,但他讲了一个很关键的细节,原来万盛集团一开始就是程副省长在招商引资中引来的。向健江在心里连连叫苦,原来万盛集团能不能在江东省有大作为,也关乎到程副省长的锦绣前程啊。
意识到这一层,向健江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向健江的思维方式跟苏晓敏不同,尽管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有共同的意见,也尽管他们都全心全意,想把东江的事办好,但在关键时刻,向健江却有着跟苏晓敏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
在向健江看来,组织原则的最高境界,便是下级服从上级。任何时候,下级都要正确领会上级的意图,并积极贯彻这种意图。思想上要跟上级保持高度一致,行动上更是要一致。从个人角度,向健江不是说对程副省长没有看法,但那仅仅是看法而已,并不能影响到他处理问题或作出决策的态度。
向健江痛苦地思索一夜,第二天突然作出一个决定,他要以积极乐观的姿态,为万盛搭建一个平台,还要尽可能地为万盛排开干扰,清除阻力。
想法虽是有了,但把想法变成事实,得有个实施的过程。让谁去实施呢,向健江想到了陈志安。
他再次将陈志安叫来,让陈志安把万盛到东江的一系列经过包括当初在国际商城中的种种作为整理一份资料,他要依据这份资料,重新调整思维。同时,他也在有意透给陈志安一个信息,至于信息内容到底是啥,不用他明说,陈志安自然会领悟到。
陈志安很快就把资料整理好了,向健江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向健江发现一个问题,当初万盛提出重新规划国际商城,扩大建设规模时,东江上下都是持赞成意见的,包括当时已经注册成立的国际商城发展公司,也在几次论证会上签了字,而且当时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的两大股东住宅办和广泉地产,也都同意由万盛牵头,重新修正国际商城建设方案,并同意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由万盛控股。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江东万盛中心,实质上已成为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可是方案论证通过,光华路实施拆迁后,大约半年时间,广泉地产负责人朱广泉突然对外宣称,万盛进入国际商城公司不合法,不具备股东资格。矛盾因此而生,随后一年多时间,广泉地产和江东万盛中心便陷入纠纷,结果就导致了国际商城项目的停工。
陈志安说,广泉和万盛第一次冲突的焦点集中在万盛的入股资金上,按最初协定,万盛应该在加盟国际商城后,在规定时间内向公司注资7200万元,万盛实际上只注入1200万元。另外6000万元,万盛已经从银行办理了贷款手续,之所以没有落实,还是因为朱广泉。
陈志安交给向健江的另一份资料证实,万盛打算进入国际商城项目前,已经跟广泉地产私下达成一笔交易。如果不是这笔交易,朱广泉也不会答应让万盛进来,更不会把到口的肥肉分一块给万盛吃。可惜的是,这笔交易从达成到毁约,前后不过四十天。
朱广泉在翠烟工业小区还有一处商厦,叫银都商厦,位于翠烟工业小区的黄金地段。国际商城项目立项时,银都商厦建了一半。据说当初为了争这块地段,朱广泉跟另外三家地产商差点打破头,后来还是朱广泉拿到了这块地,并很快动工修建银都商厦。令人蹊跷的是,万盛跟朱广泉接触几次后,朱广泉竟将建了一半的商厦以8260万元卖给了万盛!
朱广泉为什么要把银都卖给万盛,四十天后他为什么又跟万盛翻脸?向健江觉得这是一个谜,但他目前不想解开这个谜。
在国际商城问题上,向健江才有了跟苏晓敏截然不同的态度。苏晓敏是就事论事,没有跳出国际商城这个局部,上升到全局的层面上。但向健江不能,他既要维护上级的尊严和体面,更要调动东江各方面的积极性,同时,还要保障外来投资者的利益,不能因为一个国际商城,就伤害一大批投资者,那样,东江以后还有谁敢来投资?
吸引不了投资者的城市,就是没有希望的城市。
不能再犹豫了,这一天,向健江在光华路市场召开现场办公会,参加现场会的除跟国际商城有关的几家企业和市直有关单位外,向健江还特意邀请了两个人,一个是市人大主任荣怀山,另一位,是工商行行长柳彬。
把向健江跟苏晓敏混为一谈,是个巨大的错误。他们两个,原本不是一回事啊!
请荣怀山来,名正言顺,人大监督一切嘛,既然国际商城如此敏感,那就把一切都摆到明处,让大家看得真真切切,就算将来有了啥闪失,对上对下,也能交待过去。
请柳彬来,向健江是颇动了一番脑子的。向健江怀疑在国际商城几次周折中,银行方面起着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事实上,现在只要是项目,都跟银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陈志安在几次汇报中,也有意无意提到了几家银行,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位柳彬。向健江决计不主动过问银行跟国际商城还有万盛的关系,他想让银行自己表演。只有自己表演了,才能把最真实的东西暴露出来。
现场会自然少不了曹辛娜,她应该称得上现场会的主人。向健江是第一次跟曹辛娜见面,曹辛娜穿得很正规,身边的叶眉儿也打扮得很得体。曹辛娜大方地跟向健江打过招呼,然后很知趣地坐在了自己的坐位上,目光镇定、坦然,没有丝毫的惊慌和不安,一举一动都透着自信。向健江很欣赏这个女人。
这次现场会,向健江一改温文尔雅的作派,一开口便给人以威慑。他说:“国际商城拖了有六年,如果当时能按期竣工,按期投入使用,怕是两个国际商城也收回来了。现在我们不去追究为什么会拖,我们只考虑一个问题,国际商城到底要不要建,怎么建?”
讲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逐一扫过与会者的脸,扫到苏晓敏时,他多停留了一会,似乎想给她一点暗示。苏晓敏这一天仍旧板着脸,其实不是板着,是她那张脸压根就松动不下来。
向健江接着道:“建与不建的问题,我想已没必要再争论。项目已经批了,省上很重视,市委市政府也很重视,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把它建起来,建成一流的商城。关于如何建的问题,我强调两点:第一,充分尊重历史。广泉地产、住宅办,还有江东万盛中心,在过去都为国际商城的建设出过力、尽过心,国际商城的建设,还得靠你们三家。至于如何协调你们三家的关系,下去之后,由志安同志负责,拿出具体意见,常委会研究讨论。当然,我们也欢迎更多的投资者加盟进来,但参与的前提,必须符合公司法,符合三家主要投资者的意愿。第二,要排开一切干扰。今天我强调一点,光华路市场必须搬迁,阻力再大也要搬迁,要给国际商城让道。往哪搬,怎么办,建委会同有关部门,短期内拿出方案。当然我相信,方案一定有了,只是还没拿出来见我这个‘婆婆’。”
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似乎有意要缓和一下会场气氛。可是未等其他人笑,他又马上板起脸,严肃地道:“任何想借国际商城给政府施加压力的行为,我们将坚决打击,不论牵扯到任何人,任何单位,都要严肃处理。至于政府拖欠你们的,我保证一个月内全部还清,因拖欠造成的经济损失,也一并给予补偿。”
坐在主席台下的朱广泉脸色一阵发青,这话明显是冲他说的,他没想到,向健江会这么不留情面。
看来,自己把向健江跟苏晓敏混为一谈,是个巨大的错误。他们两个,原本不是一回事啊!
第七章 冲突
第七章冲突
1
对那天的现场会,苏晓敏很有意见。
第一,向健江事先没征求她意见,就算要让万盛重新加盟进来,那也得跟她碰头后再宣布。向健江如此做,等于是把她彻底否定了,不只是否定,还让其他人觉得,是她从中阻挠,破坏招商引资,这个罪名她担不起。
第二,向健江强调的尊重历史,她认为也过于偏颇。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东江国际商城吵吵停停,停停吵吵,一拖六年,把光华路还有临近几条街,折腾得面目皆非。这是其次,无非就是城市形象差一点,该发挥的效益没有发挥出来。关键是,在国际商城的周折中,万盛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万盛跟广泉地产的交易,是否合法化?交易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目的?如果不把这些搞清楚,就盲目表态,让万盛重新当国际商城的东家,苏晓敏认为是不负责任的。弄不好,国际商城仍然会重蹈覆辙。
会后,苏晓敏找到向健江那儿,开诚布公地说:“你对我本人怎么否定,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讲原则地乱表态,我有意见。”
“我怎么不讲原则?”向健江笑着问。
“万盛的背景你搞清楚了么,当初它跟广泉地产在银都商厦中的交易,你查清原委了么?还有,万盛一直说要注入资金,到现在也不见实际行动,就这样一家公司,你还放心把国际商城交给他?”
苏晓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和预感已被证实,有人开始排挤她和赵士杰了。
向健江耐心地听苏晓敏说完后,略一思忖,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有些事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它们是企业,企业就得按企业的法则行事,如果万盛有什么不轨,法律法规会管着它,但目前来看,万盛并没有什么违法行为,它是来东江投资的,而且这个项目本来就属于它,现在你突然不让它参与进来,如何解释?”
“我没说不让它参与,但必须搞清它的真实动机。”
“怎么搞?它是省政府招商引资引来的企业,万盛加盟国际商城,当初也是省领导表了态的,难道你要说,是省上把真实动机没搞清楚?”
“你在狡辩,这事跟省领导没有关系,万盛是在东江投资,它的一切后果,都得由我和你负责。”
“它会有什么后果?”向健江反问道。
“这个我还说不定,但我可以肯定,万盛当初跟广泉地产的交易,绝对有猫腻。”
“光猜测不行,得拿出证据,你有吗?”
苏晓敏摇头。
向健江笑道:“老大姐,光凭猜测和怀疑来决定一件事物,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苏晓敏无语了。
向健江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虽然怀疑万盛,但拿不出证据。不过她仍然不甘心,她用试探的口气说:“让万盛参与进来也行,不过这个项目不能交给陈志安,我的意见,由赵士杰负责。”
“为什么?”
苏晓敏再次哑巴,是啊,为什么?两个人不都是副市长么,陈志安排名还在赵士杰前面,国际商城项目,也一直由他负责,现在突然决定换帅,总得拿出理由吧?她有理由,但这个理由同样在向健江这里站不住脚,因为她凭的仍是直觉,仍是怀疑。她总不能说,我怀疑志安副市长。
就在苏晓敏结舌得不知该怎么跟向健江把内心的担忧道出来时,向健江开口了,“忘了跟你说一件事,昨天我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士杰同志可能另有任用。”
“另有任用?”苏晓敏惊得目瞪口呆。
“还没确定,省委只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士杰同志最近不能分管具体工作,组织部正在考虑,要派他到中央党校学习。”
“刚学习回来,怎么又要去学?”苏晓敏更加惊讶。
“上次是省委党校,这次是中央党校,是有区别的。”
苏晓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和预感已被证实,有人开始排挤她和赵士杰了。
赵士杰却不这么想,或者,类似的想法他也有,但他不能明着说出来,那样不但会加重苏晓敏的思想负担,还会影响到东江两套班子的团结,这种事,他不能做。
赵士杰是在一周后接到省委组织部学习通知的,这一周,苏晓敏过得很压抑,她有一种被抛弃、被孤立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可怕死了,让她无法排开干扰静心投入到工作中。尤其是看到陈志安眉飞色舞的样,她就由不得地来气。陈志安现在算是扬眉吐气了,整天风风火火一副干大事的样子。不只是陈志安扬眉吐气,就连副秘书长叶维东,也跟着扬眉吐气,整天跟在陈志安屁股后面,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陈志安现在已经在尝试着越过她,直接去找向健江,向健江也真是,按说这种违犯工作程序的事,他应该提醒或批评陈志安,可他倒好,心安理得就接受了这种越级汇报越级请示,这不是怂恿吗?
苏晓敏忽然羡慕起赵士杰来,这个时候,如果她有个外出学习的机会,那该多好。
接到通知后,赵士杰想请苏晓敏吃顿饭,毕竟这次出去长达三个月,学习结束后能不能回到东江也很难说。虽然同事了才四个月,但赵士杰还是觉得,跟苏晓敏是有感情的,也有默契,现在要分开了,心情也不大好受。临出发前,他又拉上唐天忆。这些日子的唐天忆完全是另种状态,据说他跟川西坝子那个叫蛾子的老板娘打得火热,两个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三个人上了车,赵士杰问苏晓敏到哪儿去吃,苏晓敏说你请客,我怎么知道上哪?赵士杰看她还是愁眉未展的样子,将目光投向唐天忆,没想唐天忆也说了同样的话。
犹豫半天,苏晓敏开口了:“去蛾子那儿吧,看看准新娘现在幸福成什么样子了。”
赵士杰说:“我怎么把这么好的地方给忘了,老唐你也能装得住,是不是怕我把你的新娘子抢了?”
唐天忆呵呵笑笑,“我那个地方太小了,怕委屈了二位市长。”
“有秀色可餐,委屈什么呀。”赵士杰故意大声道,想把气氛弄活跃点。
“好啊老赵,夺人之爱,可不是君子作风。”苏晓敏的兴头也被逗上来了,三个人开着玩笑,往川西坝子去。
“你看你这人,不让你说我拉你来做什么,白蹭饭啊?”
蛾子这天打扮得非常漂亮,她事先接到了唐天忆的电话,丢下手头的活,赶忙就装扮自己去了。
赵士杰一见,就极为夸张地说:“好啊老唐,别人是金屋藏娇,你是金店藏娇。”
唐天忆说:“金店不敢当,娇倒是有几分。”
苏晓敏仔细端详了一会,道:“怪不得秘书长最近气色这么好,原来是被娇着了。”
蛾子娇嗔道:“两位市长快别开玩笑了,再开,蛾子都要羞死了。”
等把玩笑开够了,蛾子忙着去做菜,唐天忆沏了一壶好茶,为苏晓敏和赵士杰当起店小二来。
说是放松一下,真坐在一起,还是免不了谈工作。特别是苏晓敏,她现在真有点像祥林嫂,三句过后,又把话题扯到了东江国际商城。
苏晓敏说:“我从银行那边拿到了确切证据,银都商厦建到一半时,朱广泉的资金链出现问题,这个项目他有点费力,正好万盛想参与到国际商城来,朱广泉就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把银都卖给万盛。双方谈妥价格后,万盛先付了500万元,紧跟着,万盛就将银都抵押给了银行,一次性从银行贷出8000万元。这还不算,不出二十天,万盛又以9600万元将银都卖给浙江一家公司。朱广泉得知消息,认为自己吃了亏,强行毁约,结果银都这笔交易没做成。后来又波及到国际商城,导致了国际商城项目的流产,万盛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赵士杰道:“类似的事情多了,万盛这种公司,完全是靠捣空卖空来操纵市场,说它投资,是美化了它。”赵士杰接着告诉苏晓敏一个事实,那家以9600万元买银都商厦的浙江公司,其实是个托,万盛手上有很多这种托,目的就是诱使朱广泉毁约,毁一次约,违约金就是上千万,万盛发的就是这不义之财。
“问题是现在有人信它。”苏晓敏道。
赵士杰不说话了,他知道苏晓敏是在说向健江。向健江那天在现场会上的表现,同样令赵士杰吃惊,不过赵士杰没苏晓敏那么悲观,他相信向健江不是个糊涂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加上两位都是他的直接领导,他更是不好说什么。
见赵士杰不吭声,苏晓敏又说:“我查了不少万盛的资料,他们是在国内投了不少资,有些很成功,不过骗局也不少。珠海云海大厦就是典型例子,这个项目当时炒得多凶啊,单是被万盛诱惑去的投资商就不下十家,结果成了烂尾楼。还有景山高速,万盛以合伙经营的名目,诱惑了三家投资商,自己却提前撤了,景山高速到现在还没开工。”
“如今的商海,就是鱼龙混杂,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但愿万盛这次在东江,是来真的。”赵士杰道。
“老赵,你跟我说句实话,对万盛,你心里有没有底?”苏晓敏索性直接问起来。
赵士杰勉为其难地笑说:“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若不信它吧,它的实力还有名气以及业绩都很大,大到可以在国内为所欲为。你说信它吧,它又总是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实意图。还是那句话,看结果。”
“等结果出来,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那也没办法,当总是要有人上的。”赵士杰说了句透彻而又悲观的话。
苏晓敏不作声了,赵士杰这句话,似乎在给她一种暗示。类似的暗示,这些天也有人给过她,包括秘书蔡小妮,也无不忧虑地提醒她,凡事适可而止:“市长您尽力了,有些事不是您能左右得了的,顺其自然吧。”
难道真要顺其自然?
唐天忆像个世外高人,只听他俩说,一言不插。赵士杰又谈了些自己的看法,忽然看见唐天忆笑眯眯地瞪着他,便故作惊乍道:“老唐,你怎么不说话,市长都让国际商城难得吃不下饭了,你这个高参却袖手旁观。”
“真要我说?”唐天忆怪模怪样盯住赵士杰。
“你看你这人,不让你说我拉你来做什么,白蹭饭啊?”赵士杰这句倒是实话,今天他刻意叫上唐天忆,就是想让唐天忆帮着自己给苏晓敏做工作。说实话,他也不愿意看到苏晓敏被国际商城困住,一个市长让一个项目困住,这事传出去让人笑话。但是不困住又不可能,苏晓敏是一个认真起来接近顽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担任市长,其实是个错误,她会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路上。
但这些话他又不便讲给苏晓敏,毕竟,他们还没到啥话都可以畅开说的程度。唐天忆就不一样,有老瞿那层关系,他在苏晓敏面前,就自如得多。再者,有些话,秘书长能讲,副职不能讲,这也是他强迫自己收敛的原因之一。
茅塞一打开,心情顿然开朗起来,这天这顿饭,苏晓敏吃得很开心。
唐天忆感觉到了赵士杰的诚意,这些日子他也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帮苏晓敏跳过这个坎呢?是的,这是一个坎,苏晓敏如果跳过了,以后的路,会顺畅许多,如果跳不过,兴许,她的仕途就让国际商城给挡住了。
这是唐天忆不想看到的一个结果。
“要叫我说,这事到此为止。”唐天忆忽然说。
“到此为止?”苏晓敏和赵士杰同时抬起目光,惊愕地盯住唐天忆。
唐天忆也不谦虚,真就指点起苏晓敏来:“你把它太当回事,它就把你挡住了,不如索性不去管它,反正天不会塌下来。”
“你这什么话?”赵士杰不快地反驳了一句,他认为唐天忆这话有点油条。
“你让我把话说完,再批好不?”
苏晓敏递给赵士杰一个眼色,示意他别打断,让唐天忆把话说完。
“你们都把万盛看得太强大了,它能翻得了天?”唐天忆冷不丁就丢出这么一句,这话像一记闷棍,一下把苏晓敏敲愣了。
半天,苏晓敏才像缓过神似的说:“高啊,唐天忆,真看不出你还有哲学脑子。”
人在某种时候,是会被某种事物蒙骗住的,苏晓敏现在的状况就是如此。唐天忆一句话,让她忽然间茅塞顿开,是啊,万盛再强大,它还能翻得了天?
茅塞一打开,心情顿然开朗起来,这天这顿饭,苏晓敏吃得很开心。
有了唐天忆那番怪理论,苏晓敏忽然觉得,国际商城不是个事了,既然向健江点名要让陈志安管,那就让陈志安去管,她索性做个甩手掌柜,站在一边看进展好了。
看有时候比干要好,干时你未必能把许多事理清,未必能从乱麻一样的纠葛中理出头绪,看就不一样。你站在边上,别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里,甚至别人的内心,你也能看到几分。而且,除事件之外,你还能观到很多意想不到的风景。
陈志安跟曹辛娜的不轨之举,就让苏晓敏不慎看到了。
那是送走赵士杰一周之后的某个日子,苏晓敏因为在电话中跟瞿书杨吵了架,心情非常糟糕,就想找个人诉诉心中的苦。
一开始她是想找罗维平的,想想,自从上次省城那一面后,她跟罗维平之间,好像断了联系。她拿起电话,怀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心情打给罗维平,没想,罗维平没接,过了几分钟,她收到一条短信,是罗维平发来的,只有几个字,毫无感情色彩:我现在忙,以后说。
以后说,以后说什么呢?或者,他们有以后吗?这些烦人的问题一古恼儿冒出来,把她的心情折磨得更糟了。
苏晓敏不想继续闷在办公室,想到外面透透空气。她叫上蔡小妮到洪水看看。
苏晓敏跟蔡小妮刚上了车,谢芬芳的电话到了,大呼小叫说:“苏市长,我有急事向您汇报。”
苏晓敏听谢芬芳的口气,以为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便让谢芬芳到市政府来。
谢芬芳说:“这事不能上您办公室,我一进您的办公室腿就抖,还是劳驾一下市长,我现在在香茗聚茶坊,市长您能出来一下吗?”
好家伙,口气不小,敢让市长出去见她。这就是谢芬芳的风格,做什么事都不按规矩来,不过苏晓敏能理解她,上次在省城,是她无微不至替她照顾婆婆,也是她缓和了她跟婆婆的关系。苏晓敏觉得谢芬芳是那种有口无心的人,虽不拘小节,人却很实在很厚道。
十分钟后,苏晓敏来到位于西城区的老水街,这是东江人专门喝茶休闲的地方。
苏晓敏一眼就望见立在茶坊门口的谢芬芳,谢芬芳穿一件大红t恤,特别醒目。她冲蔡小妮说:“你先回去吧,回头等我电话。”
等进了茶楼,还未坐定,谢芬芳便说:“市长千万别批评我,今天这件事,真不能在办公室说。”
第七章 冲突
2
苏晓敏说:“知道了,唠唠叨叨,哪有那么多解释?到底什么事?”
谢芬芳神神秘秘道:“我说了,您可不能怪我。”
“你啥时候也这么婆妈了?”
“我把杨妮的背景全查清楚了,果真是个妖精。”
“杨妮?”苏晓敏惊得差点把茶杯扔下去,进而吼道,“谢芬芳,谁让你查她的?”
谢芬芳吓得嘴唇嗫嚅着:“不是说好不发火的吗?”
“我不发火还夸你啊,无聊!”说完,苏晓敏腾地站起,就往外走。
谢芬芳急了,堵在苏晓敏前面:“市长,您别怒啊,您怒了我可就不知道该咋办了。”
“回你单位,上班去!”苏晓敏喝斥了一声,步子跃过谢芬芳,出了包间。
骂她妖精,是谢芬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贬杨妮,但不贬她心里又不舒服!
谢芬芳追上来,一把拽住苏晓敏:“市长您别走,还有更重要的情况没向您汇报呢。”
苏晓敏狐疑地瞪住谢芬芳,似乎没刚才那么冲动了,脚步也有些迟疑。
“还有什么情况?”
谢芬芳一看有望,脸上马上堆出笑:“先坐嘛,您这一发火,我魂都没了。”
“说啊,还有什么重要事,不会是你也无聊得发慌吧?”
谢芬芳绝不是无聊到没事干,也不是拿杨妮这件事来讨好苏晓敏,她是被激的。
上次苏晓敏因为跟瞿书杨吵架,逃离金江后,谢芬芳又在省城多待了两天,名义是上看望工商局那位职工,实则,是跟新荷鬼混在一起。
也难怪,新荷跟谢芬芳,像是上辈子有缘,一见面就投机,不只是相见恨晚,简直是恨太晚了。苏晓敏离开金江的那天夜晚,新荷跟谢芬芳去了宾馆,白日病房里说话不过瘾,婆婆总是插嘴,生怕她抢了小芳似的。她跟着谢芬芳,想痛痛快快聊一场,结果聊到中间,就把杨妮的事说了。谢芬芳一听就炸了锅:“好啊,有人敢跟市长抢老公,吃豹子胆了。”
新荷也说吃豹子胆了,谢芬芳说修理她,新荷也说修理她。两人很快商定,由谢芬芳出面,先教训一顿杨妮,如果杨妮知错该错,不再跟瞿书杨来往,就放过她,如果她厚颜无耻,继续跟瞿书杨眉来眼去,就让她身败名裂。
至于怎么让杨妮身败名裂,两个人却没细说,其实也说不出什么细的,当时完全是冲动,两个疯子到了一起,从头到尾就全成了疯话。
谢芬芳算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本来她有个关系,也在瞿书杨他们学院,但她楞是没动用这层关系,心想不就一个研究生么,傻乎乎的,叫出来大骂一顿,保证吓得她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她揣着一腔豪情,按新荷提供的地址还有照片,直接找到瞿书杨学院去。杨妮住在研究生公寓,谢芬芳等研究生们吃饭的空,在公寓楼口堵住了杨妮。原以为,只要堵住杨妮,天下就是她的了,哪知,刚一遇面,她就败下阵来。
杨妮这女子,实在是不一般了,怪不得瞿书杨放着市长老婆不好好爱,还要跟人家眉来眼去。
她是女人中的极品啊。骂她妖精,是谢芬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贬杨妮,但不贬她心里又不舒服!
谢芬芳那天完全被杨妮震住了。从公寓楼里走出来的杨妮刚刚剪了短发,齐耳的短发衬得她那张脸格外年轻,其实杨妮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在谢芬芳眼里,杨妮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岁。年龄上的优势倒也震不住谢芬芳,作为女人,谢芬芳也年轻过,而且她年轻的时候,姿色绝不在杨妮之下。震住谢芬芳的是杨妮的气质。
你可以跟别人比打扮,比化妆,甚至比美色,但你就是不能跟别人比气质,气质这东西,有说是与生俱来的,也有说后天修炼的,但在谢芬芳眼里,气质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她什么也不缺,独独缺的,就是这气质。杨妮那天穿一件无袖t恤,园领,天蓝色的,跟那天金江的天空接近一个颜色,于是在谢芬芳眼里,杨妮那天就多了种天空的遥远和神秘,跟她距离很远,她必须抬起头来,才能把杨妮看得真切。但是她能看真切么,谢芬芳后来的回答是,不能。
杨妮太有学究味了,这学究味跟瞿书杨他们身上的学究味还不同。瞿书杨他们身上的学究味散发着一股霉气,一股腐朽,杨妮不,清清爽爽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清清澈澈中,就让你的灵魂显了形。真的是显了形,谢芬芳一开始还不觉得,认为这么一个小毛丫头,傻不啦叽的样子,压根就不是她的对手嘛,她还有点轻敌,装腔作势看着她,并且问出一句:“你就是杨妮?”
杨妮端详了一会谢芬芳,确认不是自己的亲戚,抬手捋了下头发,笑吟吟道:“我是杨妮,请问你是?”
“我是谁不用你管,杨妮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我专程来,是教训你的。”
就这么一句,就充分暴露出谢芬芳的没文化来,文化人哪能这么说话,文化人骂人也是文绉绉的,不带恐吓味。如果是在街头或集市口倒也罢了,那里是比武功比蛮劲的,谁的嗓门大谁就有理,但这是学院,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也是文化味很浓的地方,谢芬芳这种气势,就一点使不开。谢芬芳说完头句,正想跟出第二句,第二句她想说得更有气势一点,更具有下马威一点,可是杨妮说话了。杨妮把左手的饭盒换到右手,用左手扶了扶眼镜,对了,杨妮带眼镜,有学问有气质的哪个不戴眼镜?杨妮略显陌生地盯住谢芬芳,道:“我不认识你,我做了什么错事,要劳你老人家的驾,专程跑来教训我?”
谢芬芳今天急着找苏晓敏,就是想教给她几招笼络男人的法子。
“你……”谢芬芳明显是对杨妮这声老人家不满意,她才四十岁,怎么就能称老人家?算了,不跟她计较这个,还是开门见山,谢芬芳一咬牙:“杨妮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不管你是研究生还是烟酒生,勾引人家老公是不对的,当第三者绝没有好下场。”
“请问你老公是谁?我不认识他呀。”杨妮依旧端庄着脸,很淑女地问了一句。
“不是我老公,是别人的老公。”
“别人的老公?大妈,你不是居委会的吧,别人老公的事你也管?”
谢芬芳又被杨妮呛了一句,差点就控制不住跳起来。
“杨妮,瞿教授老婆是市长,我是市里的干部,我是来替市长鸣不平的。”
“你是说瞿教授啊,不好意思,我很爱他,当然,他也很爱我,这跟市长没有关系,跟干部更没关系,大妈,你还是回市里去吧,这是学院。”
“爱?杨妮,你敢说爱,你好无耻啊。”谢芬芳浑身发抖。
“我很好,谢谢你提醒,不过我也告诉你一句,乡下老太婆那一套,以后别往这儿带,不好意思,打饭时间到了,我要去食堂,不陪你了。”
说完,杨妮就走了。
谢芬芳当即找到她在学院的那层关系,要求那人迅速查清杨妮的底细,她要采取第二号计划,就是找杨妮的家人,爸爸妈妈都行,她不信没人管得了杨妮。
那人笑笑,道:“不用查了,她是社科院杨先生的宝贝女儿,杨先生你听过吧?”
说着,那人道出了一个名字,谢芬芳似乎觉得,这名字很熟,后来一想,也不熟,不过这名字确实不一般,他是国宝级的专家,是瞿书杨的前导师。那人紧跟着告诉她,杨先生夫妇目前在美国,他们是接受白宫的邀请去的。
谢芬芳并不气馁,倒是新荷气馁得不行:“怎么办啊,专家肯定比市长大,再说,杨先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年轻又有学问,还那么漂亮,她要是不丢手,我看瞿书杨就回不来了。”
“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快说。”
“让市长放下架子,变着法子笼络住瞿书杨。”
“废话,要是能笼络得住,还能发生这种事?”新荷急得要哭。
谢芬芳今天急着找苏晓敏,就是想教给她几招笼络男人的法子,没办法,摊上这种事,只能女人倒霉。
苏晓敏还没听完,脑袋就要爆炸了,哪还有心思跟着谢芬芳学奇拳怪招?
苏晓敏心情坏透了,工作上的烦心事还没了掉,家里的烦心事又一股脑儿朝她涌来。
苏晓敏恨着、恼着、烦着,也骂着。骂来骂去,才发觉气全让她一个人受了,瞿书杨这头猪却逍遥法外,跟他的女弟子甜甜蜜蜜呢。
不能便宜了他!苏晓敏一次次发誓,要收拾瞿书杨,但几天过去了,就是想不出一个收拾瞿书杨的法子。
蔡小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几天,市长苏晓敏明显憔悴了许多。蔡小妮虽然着急,却又帮不上苏晓敏,只能眼巴巴望着苏晓敏憔悴下去,顶多就是在心里偷偷骂上几句瞿书杨。
苏晓敏必须静下心来,尽快想出一个保护自己的完美之策。这天,她把电话打给了新荷,新荷比她还急。
“嫂嫂,你快回来吧,市长咱不当了,看住男人要紧。”
苏晓敏喉咙一哽一哽,好像有呜咽声发出。
新荷又说:“嫂嫂,你现在该觉醒啊,他要是真跟那个小妖精成了,咱可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
“嫂嫂,你就甭说大话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他,瞿家这两头猪,平日看着窝眼,真要是有个啥事,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再说了,你一个市长家,让小妖精把男人抢走,那成多大的笑话?”
“爱抢谁抢,不关我事。”
“嫂嫂!”新荷恨了一声,缓了语气又道,“嫂嫂,有句话我说了你别不爱听,你市长也好,大官也好,那都是假的,你我都是女人,女人这辈子最要紧的还是一个家,你连家都看不住,还怎么管人?再说了,大哥那边,还没把事情做绝,我打听过了,头发是那个小妖精的,但那双袜子,是婆婆那天去你家时,在楼梯口捡的。她本来要跟你说的,你不在身边,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真的?”苏晓敏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异样。
“难道我也骗你?”
苏晓敏就不语了,这是个重要的情报,证明瞿书杨还没她想的那么糟糕,至少没让那小妖精上她的床。那么……
但她旋即又摇摇头:“新荷,我不能回去的,怎么说错也不在我这里,是他先有不轨之举。”
“嫂嫂,你千万别这么想,这么想,这个家就散定了,大哥不是那种人,他不会背着你干什么事。”
瞿书杨一度想把苏晓敏弄到学院去,不让她继续走仕途这条道了。
“那个小妖精都亲口承认了,你还袒护他。”
“我没袒护,她承认归她承认,只要大哥不动心,那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他不动心才怪!”苏晓敏眼前猛然浮出杨妮那张清新脱俗的脸来。事实上,她也是见过杨妮的,是新荷告诉她以后,她径直去了学院,假借找瞿书杨,看到过杨妮,还跟她说了几句话。苏晓敏当然没跟杨妮吵,杨妮也不知道她是瞿书杨老婆。跟谢芬芳一样,她也觉得杨妮跟她不是一类人,太超凡脱俗太空灵了,简直就有点绝尘味。
奇怪,自己怎么能夸她呢?但她从心底里,是欣赏杨妮的,这点她否认不了。一个自己见了一面都赞叹不已的世间少有的女子,瞿书杨能不动心?
苏晓敏忽然就变得没有底气了,她的嘴不由得软下来:“新荷,那个杨妮不是你我想像的那种人啊,对付她,我还真没有办法。”
“不是对付她,嫂嫂,现在是你要想办法拢住大哥的心,不能让他的心跑远了。回来吧,市长缺了你,谁都能当,沫沫可就你一个妈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新荷一说沫沫,苏晓敏的心就慌了。他跟瞿书杨吵闹,都是瞒着沫沫的,在女儿沫沫心里,他们俩是完美的。如果沫沫知道他们现在闹到这分上,那该多失望多伤心啊。
新荷的话她能理解,不只是新荷,婆婆称病住院,核心问题也在她这个市长上。瞿家一家人,包括新荷,都不赞成她当这个市长。在她们眼里,抛家离子去当这个官,等于是舍本逐末。
跟瞿书杨的矛盾,一大半,也是来自这个“官”。
你真是想不到,瞿书杨有多恨官,有多恨他们这些当官的人。平日说话,开口闭口,就是“政客”“官僚”,那些尖锐过激的话,能让苏晓敏的耳朵出血。这还不算,一旦谈起时政来,他的激动无人能比,在他眼里,如今的官员没一个不腐败的。
苏晓敏一开始认为他偏激,大脑有问题,后来发现不是,是瞿书杨在象牙塔待久了,待成了古董,对这个社会,对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事,已经失去了判断力,除了愤慨,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途径。
一个人有残缺的观念已经够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他还要把残缺的观念强加到你头上,让你无条件地服从他。
瞿书杨一度想把苏晓敏弄到学院去,不让她继续走仕途这条道了。
那时候苏晓敏正在全力以赴竞争招商局局长,她对前途充满信心,瞿书杨却认为她是执迷不悟,是拿自己的一生做无谓的牺牲。
“想想看,那种地方,是你这种人待的?他们要么戴着假面具,干着口是心非的事。要么就怀揣阴谋,踩着人头往上爬。这种人除了恶心,再换不回别的,你还是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悬崖勒马吧。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这个浪女要是能早回头,后半生还是大有作为的。”
听听,瞿书杨都把她说成浪女了。
苏晓敏知道跟他讲不明白,还是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吧,谁知瞿书杨见劝说无望,便暗中给她来歪的。
瞿家这个书呆子,正点子上没一着,来歪的却是一绝。上次,瞿书杨给她使的招是告恶状。他装扮成招商局的正义职工,连着给纪委和组织部门写了几封检举信,信中他喊了一大堆口号,无非就是要让组织擦亮眼睛,不能让个别人浑水摸鱼,将阴谋得逞等等。由于实在找不出苏晓敏有什么贪脏枉法的事,他只好罗列了五个不合适,其中最搞笑的一条就是苏晓敏在家里骄横跋扈,既不孝敬婆婆也不尊重丈夫,这样一个女人,要是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单位的同志岂不是遭大殃?他还罗列了十条苏晓敏欺负丈夫的罪状,正是他最自以为是的这条暴露了他,组织部门没费多大力就找到了他。他非但不承认错误,反而情绪很坏地说:“查贪官污吏你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查我你们倒是火眼金睛。”
那次虽然没把苏晓敏的局长告吹,但也着实给苏晓敏制造了不少麻烦。好在苏晓敏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还是顺利通过了各项考察。
任命书下来那天,苏晓敏想庆贺一下,他破口大骂:“是不是需要我花十万,在人民日报给你做个大广告?”那晚苏晓敏跟几个要好的同事去吃饭,回来后发现家里被摔得一塌糊涂,苏晓敏得的奖状奖杯都成了那晚的牺牲品。
第二天醒来,苏晓敏原以为瞿书杨会说句道歉的话,哪知,他非常正经地跟苏晓敏说了一句这辈子她也忘不掉的话。“苏晓敏,我不是怕你超过我,更不是嫉妒你,我是担心你不是那条河里的鱼,你最好别在那条河里游,否则什么时候淹死你都不知道!”
就算你没了工作,也不能低三下四求他啊,这样幸福从何谈起?
第七章 冲突
3
思来想去,苏晓敏最终还是回到了省城家里。
按新荷的计划,苏晓敏这次回来,主要就做一件事,缓和跟瞿书杨的关系。
新荷说:“两口子没有隔夜仇,就算他有那回事,你也得原谅他。现在哪个男人没有,没有那才叫不正常呢。只要他心里装着你,不把你抛下,你就算是幸运。”
“幸运?”苏晓敏实在不能理解,新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委屈自己了。
“女人一过了四十,就成残汤剩饭了,谁还稀罕你。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白送,人家还不见得正眼瞧你呢。”
“瞧你说的,女人不是人啊,过了四十怎么了,我还觉自己很年轻呢。”
“你是你,不是谁都能当市长。”
苏晓敏不跟新荷较真,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探讨女人究竟是不是残汤剩饭,就算是残汤剩饭,也要剩得有骨气。难道只有女人会老,她就不信男人能年轻一辈子。
新荷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当官你比我强,外面混你也比我有能耐,但如何拢住男人的心,你得听我的。不瞒你说,我家书槐,外面也有过女人,跟他一个单位的,两人都到了外面开房的程度。你说不气吧,那是假话,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个?不过不哭也不闹,我对他好,把他侍候得比皇上还皇上。怎么着,他收心了,打今年开始,再也不跟那个妖精来往了。这不叫窝囊,按你们文化人的说法,这叫牺牲。女人总得为男人牺牲点什么,为这个家牺牲点什么。哪像你,强大得就像一座山,把大哥活活压在山下,他不出事才怪。”
苏晓敏先是震惊,她还真不知道瞿书槐也有这种风流事。尔后,她又为新荷悲哀。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没了工作,也不能低三下四求他啊,这样幸福从何谈起?等新荷说出最后一句话,她的心里,才有了另种想法:——山,她像山一样,活活把瞿书杨压在下面?
真是这样吗?想想,还真是有几分。
结婚二十年,苏晓敏从没想过他们的婚姻有什么不对劲,就在她心里暗暗对罗维平生出另一份情愫时,也没考虑过这跟他们的婚姻是否有关。现在新荷这么一说,苏晓敏才蓦然意识到,她跟瞿书杨的婚姻,其实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存在了还不只一天两天。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新荷走后,苏晓敏想了很多,思来想去,她把问题的症结归到“疲倦”两个字上。
都说男人是喜新厌旧的,其实不,苏晓敏认为,同样的困境,也存在在女人身上。一种生活过得太久,人就会困倦;一张面孔看得太久,就会生出审美疲劳。男人也罢,女人也好,都不希望生活呈静态。永远保持一种格调,生活便成了一潭死水,不霉才怪。
这不是说他们的爱情出了问题,而是生活出了问题。苏晓敏跟瞿书杨走的完全是不同的两条路,以前的瞿书杨开朗、积极,对什么也感兴趣,而且从来不说灰暗的话。但是在学院困久了,瞿书杨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以前的开朗变成了保守,以前的积极变成了消极,特别对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事,瞿书杨不但眼光老,心态也老。
她自己呢,可能有意无意,把机关那套带到了家里。这很糟糕,苏晓敏终于承认,这些年,她对瞿书杨有点过于狠了,女人一旦在家里处于强势地位,这个家就危险了。
不是说它会散,而是角色倒置会引发很多危机。比如男人压抑得太深,免不了要在外面寻求释放,找一个小巧玲珑瓷娃娃一样的妹妹,释放他的大男人情怀。杨妮就是典型例子。
苏晓敏想做虎,可瞿书杨也是虎,还是老话说得好,一山不能藏二虎。惟一的办法,就是她这只虎先把尾巴夹起来,装几天小熊。
新荷再次来时,苏晓敏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她变得虚心,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孤苦伶仃的样子,一下就把新荷的同情心放大,甚至,她的豪迈劲也上来了。
新荷原本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她对瞿书槐乖,并不是要靠瞿书槐养着,她是悟到了家的根本。一个家,总得有人先乖下来,乖下来家才安定。新荷看似是委屈了自己,其实换回的,是家的稳定,家的发展,最终得利的还是她。这点上她确实比苏晓敏聪明,苏晓敏在同情过她后,又对新荷刮目相看了。她决计听新荷的,先把眼前这场危机解除了,然后再从长计议。
一看苏晓敏态度有了转变,新荷打心眼里高兴。能让一个市长心甘情愿低头,不容易啊。新荷站在阳台上,就像欣赏战利品似的欣赏着苏晓敏。
瞿书杨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心想苏晓敏是不是又逮到了什么证据?
“新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快说呀。”苏晓敏没有足够的时间熬在家里,向健江只给她两天假。再者,程副省长马上要到东江调研,这可不是小事,她得抓紧把瞿书杨摆平,然后精神抖搂地回东江做准备去。
苏晓敏一急,新荷反倒不急了,她冲苏晓敏一笑,不着边际地说:“嫂嫂,我最近在看《武林外传》,建议你有空也看看,看看佟湘玉,那才叫女人,能把男人的骨头都给化掉。”
“我没工夫。”苏晓敏不悦了。
新荷收起脸上的笑,话题原又回到瞿书杨上。新荷跟苏晓敏约法三章:第一,这次不能在瞿书杨面前提杨妮,这事留待以后解决。第二,她必须做一回贤妻,要尽可能地对瞿书杨温柔体贴,要让瞿书杨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是老婆对他好。第三,不能吵架,更不能学以前那样一句不投机就发火,千万不能张口就本市长怎么怎么的。
苏晓敏一听新荷把她的缺点全点了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点头称是。
新荷笑道:“说乖就乖了,有长进,走吧,买菜去。”
“买菜?”
“给他做一桌家庭盛宴啊,难道这么长时间,你就不该犒劳犒劳他?”
苏晓敏恍然大悟,跟着新荷去买菜了。
这天新荷一直帮苏晓敏把菜做好,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新荷馋得直流口水,苏晓敏笑道:“晚上你也别走了,留下一块吃。”
一看时间不早了,新荷忙着收拾起东西,道:“我走了,接下来的戏就该你自己唱。”
瞿书杨按时回了家,之前他并不知道苏晓敏回来了,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条鱼,想犒劳犒劳自己,因为他的又一个项目大功告成。
进了门,瞿书杨忽然闻见扑鼻的香味,他以为是母亲回来了,高高兴兴就往厨房奔,结果到了餐厅,就发现了苏晓敏。苏晓敏还系着围裙,不过人已坐在了餐桌旁。
“回来了?”苏晓敏起身,笑吟吟往瞿书杨这边走,瞿书杨本能地往后一躲,他的样子真就像是见了老虎。
“鱼我做好了,拿来,我放冰箱里去。”
“我还是自己放吧。"瞿书杨一边往冰箱前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着苏晓敏,这一桌的菜,还有苏晓敏今天莫名其妙的态度,让他生出极大的不安全感,他警惕地瞅着四周,生怕突然间祸从天降。
瞿书杨坐到了饭桌前,他一句话也不讲,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心想苏晓敏是不是又逮到了什么证据?
苏晓敏先是静静的瞅着瞿书杨,毕竟好久没在一起这么坐了,内疚也好,期盼也好,她内心还是有的。当真情蕴动时,她眼里的温柔便自然流露出来,跟刚才完全不同。瞿书杨心有所动,他发现妻子并没那么可怕,他收起心中那些混乱的想法,开始凝视住妻子,心疼地捧起她的脸,终于说了一句:“今天怎么有这么好的心情?”
苏晓敏被这句话感染,也被瞿书杨痴痴的目光感染,近乎昵喃道:“想你了呗!”
“真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想老公呢。”
第七章 冲突
“你才不会!”苏晓敏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了一下瞿书杨额头。
两人起先是亲昵地斗着嘴的,斗着斗着,居然就,居然就缠绵在了一起……
激情过后,苏晓敏确信丈夫没有外遇,真的没有。在这点上,没有谁的感觉比做妻子的更准确。
两个人这晚谈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少了交流,少了这种面对面心对心的闲侃。其实,瞿书杨是知道罗维平的,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他强迫自己,不让这个陌生的男人来干扰他。上次醉酒后他故意把罗维平说成是向健江,那是给苏晓敏一个暗示,一个提醒。苏晓敏到学院找杨妮,他也是清楚的,杨妮告诉他的。事实上到现在,他跟杨妮也没怎么样,杨妮倒是有那层意思,很明显的,但让他慢慢抵挡住了。瞿书杨自己很理智,他相信,跟杨妮的故事,很快会结束,她大洋彼岸的父亲马上就会回来,到时他就再也没义务帮她了。
但是这些话,他是不能跟苏晓敏说的,上次他差点就把实情说出来,后来他才意识到,夫妻之间有些事是没法讲得清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缄默,或者回避,什么也不讲,反比讲强。
这晚他们谈论着别的事,瞿家的老房子还有新荷跟书槐的婚姻,这些话题他们以前从未谈过,没想到,谈起来也津津有味。谈到后来,苏晓敏也激动了,决计跟瞿书杨站在一起,为老瞿家那一院不该收走的房子维权。
瞿书杨笑着说:“算了吧,这种事你还是少掺和,再怎么说你也是市长,不能让你丢这个人。”
“瞿书杨,你再敢让小妖精气我,我会杀人,你信不信?”
苏晓敏妩媚地笑笑,她发现,很多事上,她缺少对丈夫的理解,丈夫其实并没那么愚,个别时候,他还蛮可爱的。
这晚,苏晓敏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她决计赶走罗维平,再也不让那股危险之火燃烧在心里。
不快发生在早晨,两个人都已穿戴整齐,心情愉快地打算出去吃早餐。苏晓敏换鞋的时候,瞿书杨忽然说:“东江你还是不去了,最近我托了一层关系,你还是回到省城来吧,随便找家单位,不要再在风口浪尖中搏了。”
“什么意思?”苏晓敏回过头,好奇地打量着瞿书杨。
“没什么意思,那种地方不适合你,早点回来没错。”大约昨晚的交流给了瞿书杨信心,他说话的语气包括姿态都跟往常不像了,一股大男人的豪迈奔放在脸上。
“我不可能回来,你也别费那个心。”苏晓敏说着,将另只鞋子往脚上套。
“这事我已决定了,等一会跟我去见个人,他会帮你。”
“谁?”
“我在香港的一位朋友,他跟省里的关系很熟。”
一听香港两个字,苏晓敏本能地一惊,紧接着就道:“不可能,我不会离开东江。”
“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事我说了算。”瞿书杨说着,凑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想吻一下苏晓敏的额头。
苏晓敏一把推开他:“凭什么啊瞿书杨,我的事为什么要你说了算?”
“我是你老公,我怎么就不能说了算?”瞿书杨仍然嬉笑着脸。
“老公怎么样,老公就可以干涉别人的自由?”苏晓敏黑下脸来,声音扯得老高。
“我不是干涉,我是为你好!”瞿书杨这才发现苏晓敏已经翻了脸。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很快就干上了。瞿书杨说一句,苏晓敏还两句,言语间,渐渐就有了以前那股味儿。瞿书杨生怕再吵下去,昨晚的温情还有友好全就没了,悻悻道:“好,我吵不过你,随你便,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干什么了,瞿书杨,你把话说清楚,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你自己清楚,何必问我?”瞿书杨说着,想出门,他实在不想吵架,大清早的,让邻居听见,成什么样子啊。
苏晓敏扑过来,用身体拦住他:“瞿书杨,今天你要不说个明白,我跟你没完!”
“显形了吧,我说昨晚咋怪怪的,原来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就是黄鼠狼,你这披着羊皮的狼,恶狼,毒狼。”
“我不跟你吵,苏晓敏,本教授今天心情好,不想吵架,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本市长怎么成黄鼠狼了。”
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撕在了一起,苏晓敏的胳膊被瞿书杨抓痛了,她瞅准机会,冲瞿书杨手上咬了一口:“你这恶狼,敢诬蔑市长!”
“苏晓敏!”瞿书杨猛一用力,想推开苏晓敏,苏晓敏一只鞋子还没穿好,身体本来就不平衡,瞿书杨这一把,用的力又过于大,结果,她就给摔倒了。
苏晓敏翻起身,趁瞿书杨发怔的空,提起地上放的高跟鞋,就冲瞿书杨给了一下。
瞿书杨的眼镜被打掉了,一时看不清,等他摸着把眼镜重新戴上时,身上又让苏晓敏攻击了几下。苏晓敏一边打,一边不停地骂:“昨晚还跟我卿卿我我,今早就动手打我,你个伪君子,假道学,心里压根就没有我!”
“我就没有你,我都后悔昨晚跟你上床!”瞿书杨也是被激怒了,一时冲动,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这话可就闯下大祸了,女人哪能受得了这种话。果然,苏晓敏跳了起来,苏晓敏一跳起来,这场战火就要升级了。
“姓瞿的,你烦我了是不,你后悔了是不,好啊,去娶那个妖精啊,去跟杨妮上床啊,去啊,有本事现在就把她叫来,本市长给你腾地方。”
活该这天要出事,杨妮这女子,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偏要在这时候打进电话来。苏晓敏抢过电话,冲那边就吼了起来:“是不是等不到他上班了,有种你来啊。”
电话那头的杨妮冷静地说:“是苏市长吧,这么大吼大叫,可不像一个市长啊。”
“关你什么事,妖精!”
“我是妖精,那你成什么了,大清早的,一定又给教授耍你的威风吧?悠着点,别把你老人家气坏了。”
说完,杨妮抢先挂了电话。苏晓敏再想平静自己,已是不可能,她想也没想就把手机朝瞿书杨扔去,瞿书杨躲闪不及,被苏晓敏砸了个正着,额头上很快出血了。
“苏晓敏,你行凶!”瞿书杨冲苏晓敏咆哮。
苏晓敏突然收起脸上的怒,冷冷地说:“瞿书杨,你再敢让小妖精气我,我会杀人,你信不信?”
“她的事还是让她做主吧,如果嫂嫂不让你当这个教授,你会怎么想?”
第八章 挑战
第八章挑战
1
战火最终还是新荷平息掉的。
新荷很想知道苏晓敏昨天那一招的效果,刚等瞿书杨上了班,她就兴高采烈跑了过来。原以为,她会看到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没想,她看到了跟世界末日差不多的场面。
“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新荷见瞿书杨满脸血污,衬衣领口还有袖子上也染了血,气势汹汹站在阳台上,脚下是一大片花盆的尸骨。苏晓敏一只脚穿着高跟鞋,一只脚只穿着袜子,两手叉腰,胸脯鼓得跟充了气一样。
“怎么了,你问她!”瞿书杨气哼哼道。
“应该问问你才是。”苏晓敏瘸着腿往前迈了一步,拣起地上的相框,那是她发疯时摔错的,她原想摔的是自己和瞿书杨的合影,没想竟错摔了自己和女儿沫沫的合影。
“你们就不能友好点?都多大人了,还打架,这要传出去,我都羞得出不了门。”新荷边捡东西边说。
“是她动手打人。”瞿书杨一看到新荷,就像看到救星,刚才还气着不说话的他,连着向新荷数落了好多苏晓敏的不是。
“你就告吧,再告新荷也不会帮你。”苏晓敏说。
“我谁也不帮,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两个的矛盾你们自己解决,我一个下岗女工,哪能帮得了你们市长和教授。”
“下岗女工也比有些市长强。”瞿书杨接话道,目光又极为不满地瞅了眼苏晓敏。
“再强哪有你的杨妮强,人家又纯洁又年轻,到现在不嫁人,等着你呢。”
“苏晓敏,你别太过分,吵架是我跟你的事,少拿别人当垫背的。”
“我就拿了,怎么着,不服气你把她叫来啊,正好新荷也在,让我们都看看,你的徒弟是怎样爱上你的?”
“你别逼我把难听话说出来!”瞿书杨警告了句,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新荷一把拉过苏晓敏,边递眼色边把她往卧室推。新荷真是担心,瞿书杨如果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今天这戏,怕就能唱成秦腔。
还好,瞿书杨控制住了自己,苏晓敏呢,也怕瞿书杨揭短,更怕瞿书杨抖出些不该抖的事儿。
半小时后,新荷把苏晓敏劝平静了,她走出卧室,一边收拾惨不忍睹的屋子,一边劝瞿书杨。
“你就不能让着点她啊,再怎么说,你也是男人,不知道我们女人心眼小啊。”
“她心大着呢。”瞿书杨忿忿道。
“看看,又来了,大度点,别跟我们女人一般见识。”新荷的嘴巴就是甜,劝了没一阵,瞿书杨就不生气了,开始跟新荷认真说话。
“我是为她好,东江本来就是个烂摊子,是别人不想接才轮上她的,她倒美的,还以为上级真重视她,猴子捡根针似的,直当宝贝。”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市长,上级怎么不把你派去,证明嫂嫂还是有能力的。”新荷已收拾完地上的残局,她给瞿书杨沏了一杯茶,找了一条新毛巾,想帮瞿书杨把脸上打扫干净。
瞿书杨说我来,新荷侍候他,他还真有点不习惯。不大工夫,瞿书杨把脸弄干净了,新荷这才发现,伤口并不大,刚才那张血腥的脸,是瞿书杨故意弄的。
新荷扑哧一笑,心道,这两个活宝,跟孩子差不多。
“她的事,你还是让她做主吧。如果嫂嫂不让你当这个教授,你会怎么想?”
“两码事,新荷我跟你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我干的是功垂千秋的事,她呢,政客。政客怎么讲,就是一辈子都在忙一辈子都不知道忙什么的人,他们冠冕堂皇……”
“大哥,我知道你对当官的有意见,可嫂嫂不是那种人,她是清官,咱家的包公。”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继续干下去。”瞿书杨像是找到了知音,往前凑了下,他的鼻息呼在新荷脸上,呼得新荷痒痒的,新荷脸无端地一红,借故倒水,离开了沙发。
瞿书杨浑然不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今天他要把内心的担心全都讲出来。
这时候苏晓敏出来了,奇怪的是,苏晓敏没有打断瞿书杨,也没有反驳他,她乖巧地坐在沙发一隅,又回到了昨晚上那可人的样子。
瞿书杨瞅了妻子一眼,冲苏晓敏说:“早上怪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不用。”苏晓敏不好意思道。其实刚才新荷劝她的时候,她已在反省自己,坏毛病就是改不掉,她也很后悔,这阵她的心情平静多了,也想跟瞿书杨认真谈谈。
“你接着说吧。”她又说。
“晓敏,你的处境让我们放不下心啊。你想想,东江什么地方,刚刚发生过那么一场震惊全国的大案,东江等于是瘫了。这且罢了,瘫不瘫不关我们的事,关键是……”
她想不通向健江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他们之间的同盟这么快就被瓦解?
“关键是什么?”
“国际商城。”瞿书杨道。
“你怎么知道?”轮到苏晓敏吃惊了,她一直以为丈夫头埋在学术堆里,对她在东江的工作,一点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比这更多。”瞿书杨叹了一声,这时,他像一位长者,在语重心长地劝说着苏晓敏。
“国际商城是什么,它是一颗烫手的山芋,扔,扔不掉,建,建不起来。据我掌握,这次上上下下这么热情,这么积极,是有人欠了香港万盛的债,万盛找上门来,这些人不得不还债。”
“没那么恐怖吧?”苏晓敏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谨慎,变得胆怯。
“怕是比这还要恐怖。你想想,在你还没到东江之前,陈志安为什么要急着报方案,方案是早就批了的,他如果真要建,直接找人建便是。这一报一批,里面学问大着呢。还有,香港万盛早不出现迟不出现,为什么单要在这时候出现?它出现倒也罢了,毕竟这项目是在万盛手上变瘫痪的,万盛有责任把它重新拾起。疑惑在于,朱广泉又跳将出来,给你们制造麻烦,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朱广泉跟万盛,是不是在合起手来演一出双簧,他们看似是冤家,但拥有共同的目标,就是借国际商城,肥自己的口袋。”
“不可能!”苏晓敏心情陡然紧张。
“我绝不是凭空猜疑,没有证据的话,我瞿书杨不说,也说不出。你们都恨杨妮,但杨妮有层特殊的关系,她舅舅就在省委,这关系谁也不知道。我听杨妮说,她舅舅一开始是坚决反对国际商城再次上马的,省委华书记也是,但支持者是绝大多数,他们也只好妥协。但妥协并不意味着他们赞同这项目,据杨妮说,她舅舅跟华书记,是在采取缓兵之计。陈杨大案虽然搞得轰轰烈烈,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兴许,借国际商城这个项目,可以把漏网之鱼引出来。当然,这是主观愿望,客观上,省委这样做,等于是把矛盾和风险全交到了东江,交到你和向健江身上。”
瞿书杨采取层层递进的方式,一步一步帮苏晓敏分析下去。
苏晓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奇怪,瞿书杨这次提到杨妮,她居然没一点醋意,相反,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杨妮,跟她仔细谈谈。她已经明白,瞿书杨早上说的要帮她回省城的香港那层关系,就是杨妮舅舅。如果没有猜错,他就是江东省委二把手,以前在中组部工作的郑副书记郑桐。
苏晓敏长长吁一口气,看来,丈夫瞿书杨也不是书呆子啊,他能打听到这么多,分析得又这么到位,证明他对官场,还是有深刻洞察力的。
“接着讲。”苏晓敏似乎是被丈夫说动心了,迫不急待想听下去。
瞿书杨丝毫没有炫耀之意,依旧用他那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如果单是省委这边意见不统一,也好办,随大流便是,反正在官场,只要随了大流,你就不会出问题。难点在于向健江,难道你没发现,向健江这个人,现在变化大得很么?”
苏晓敏惊大了眼睛,瞿书杨这句话,算是戳到了她痛处,她现在最烦心的,就是吃不准向健江这个人。
本来,苏晓敏眼向健江是很有默契的。苏晓敏不是一个藏着掖着的人,向健江一开始也确实没跟她留伏笔,两人配合得很好。但是这一次,苏晓敏觉得向健江违背了他的诺言,不但保留,而且有出卖她的意思。她想不通向健江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他们之间的同盟这么快就被瓦解?
瞿书杨接着说:“别看你当了市长,在官场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对人对事,你的经验还欠缺得很,感情用事,一厢情愿。向健江这种人,你居然也敢相信,他是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不可能!”苏晓敏大声,“他没那么卑鄙!”
“卑鄙?”瞿书杨冷冷地笑出一声,“记住我一句忠告,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特别你们那群人。看看你的周围,哪个不卑哪个不鄙,哪个不是心怀叵测?”
“你太片面了!”
新荷害怕苏晓敏再发火,推了推她,示意她冷静。瞿书杨这番高谈阔论,让新荷听得目瞪口呆,嫁到瞿家这么多年,她还是头次发现,瞿家也有嘴巴会说的人。
瞿书杨略微停顿了一会,又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官场无好人,商场无善人,这不怪谁,怪只怪他们就活在这残酷的现实里。我不是说向健江人品有啥问题,他是在自保啊。他等于是挖了一个陷阱,逼迫你掉进去,事情成功了,功劳在他。事情要是败了,他可以把所有责任推给你。”
苏晓敏的头慢慢垂下去,瞿书杨这番话,让她不得不重新思考一切。
苏晓敏在考虑,这次回去要不要跟向健江敞开心扉谈一次?
苏晓敏是第三天才回到东江的,她在省城多留了一天,瞿书杨那番话打乱了她的脚步,她不得不去讨教老领导巩一诚。听完她的述说,巩一诚笑道:“别听你家小瞿乱说,大家都是认认真真做事,哪有他说的那么阴暗。”
“可他说的还是有些道理。”老领导面前,苏晓敏向来是怎么想怎么说,从来不怕失口。
巩一诚呵呵笑笑:“凡事都有道理,就看你怎么理解,别人我不敢保证,小向我还是敢保证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么着吧,你先服从他一段时间,叫妥协也行,看看他还有什么妙招。”
有了巩一诚这番话,苏晓敏心里才踏实下来,当天下午,她到新荷家看了婆婆,亲手给婆婆煎了药,又拉新荷去给婆婆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正打算回家时,谢芬芳的电话到了。
谢芬芳说,她是专程来省城接苏晓敏回去的。
苏晓敏哭笑不得:“我回东江,还用得着你来接?”
“我也说不用,可公公非让我来,没办法。”
“你公公怎么了?”苏晓敏勉强问,她在考虑,这次回去要不要跟向健江敞开心扉谈一次?
“我公公他非要说,你想当逃兵。”
“逃兵?”苏晓敏的脚步怔在了那里。
第八章 挑战
2
“我就说不会嘛,你到东江还没半年,抱负还没施展呢,怎么会想到逃。公公却一口咬定,你是被东江的局势吓住了,一个国际商城,就让你成了困在岸上的鱼。”
“岸上的鱼?”苏晓敏觉得这比喻新鲜,但又把握不准它的准确意思。
“就是不招人喜欢,被大伙踢出来了。”
“我有那么讨厌?”
“至少在我谢芬芳这儿,你是伟大的市长。我公公向我表态,他要坚定不移地支持你,不管你遇到多大阻力。”
“他向你表态?”苏晓敏几乎要被谢芬芳逗笑了,这女人说起话来,啥词都敢用,了不得。
苏晓敏回到东江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荣怀山,这是荣怀山吩咐过的。荣怀山叮嘱自己的儿媳妇,让她直接把苏晓敏接到家里来。
荣怀山的家在东江二环路市委党校边上的榆树林边,典型的四合院,很有特色。
苏晓敏进去的时候,荣怀山正在看书,最近他一直在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这让很多人费解,包括谢芬芳。
荣怀山正看得津津有味,谢芬芳带着苏晓敏走进去,谢芬芳冲公公说:“我把市长请来了。”
荣怀山抬起头:“苏市长,快请坐,芬芳,拿好茶叶来。”
苏晓敏说:“谢谢老领导,小谢说是您让她去接我的?”
荣怀山朗声一笑:“我最近身子骨不大舒服,不能亲自去,不会介意吧?”
“哪里,晓敏感谢都来不及呢。”等坐下,又关切地问,“身体哪儿不舒服?”
“老毛病,假腿要换了。”
“那就及时去换啊,这可不能耽搁。”
“缓两天,如果它再作怪,我就跟医院联系。”
“要不我安排吧,让老干部局帮着联系一下?”
“没那个必要,我荣怀山还没那么矫情。”
苏晓敏一笑:“老领导就是老领导,处处做表率。”
“这跟表率没关系,我是不想让病把我吓倒。对了,我让芬芳急着找你,是有急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苏晓敏暗自一震,她就知道荣怀山绝不是怕她当逃兵。
“还能是什么事,陈志安这个人,我看有点变质。”荣怀山直截了当说。
“这个……不会吧?”荣怀山如此开诚布公,她还有点不适应。不过这样也好,证明荣怀山对她还是信任的,没有什么比信任两个字更值钱。
荣怀山接着说:“怎么不会,我看他现在跟以前完全是两个人,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苏晓敏哦了一声,她还猜不准荣怀山为什么要说这些,难道是陈志安对他不敬?不可能,据她掌握,自从光华路市场那起斗殴事件发生后,陈志安往荣怀山这边跑得很勤,一段时间,唐天忆还提醒她,说陈志安想走老人路线,就是依靠这些老同志,抬高自己的威信。怎么会?
“你得提防着点,不能把国际商城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他。另外,我发现他跟那个姓曹的女人眉来眼去,这个坏毛病,他一辈子也改不了。”
“怎么提防,项目由他负责,这是常委会上定的,向书记的态度很坚决,我很难反对。”苏晓敏实事求是道。
荣怀山沉思一会,重叹一声道:“小苏啊,有句话兴许我不该讲,但既然把你诚心请来了,我想还是讲出来的好,对你的工作兴许有帮助。”
荣怀山为什么要把陈志安的建言书给她看,他真的是一腔正义吗?
谢芬芳沏好茶端过来,荣怀山冲她说:“我跟市长有重要工作谈,你回避一下。”
“在家里也要回避啊?”谢芬芳极不情愿走开。
等谢芬芳到了院子里,荣怀山才说:“你这个市长,当得太保守,也有点窝囊。常委会的决定当然要服从,这是组织原则,但在执行过程中,如果发现决策有问题,你可以向健江同志反映,总不能像哑巴一样,什么话也不说。”
“让我说什么呢,国际商城一开始就是由志安副市长负责,这次让他分管,也是从实际出发,班子里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你这话有点虚伪,我不爱听。晓敏啊,当初我也赞成你的意见,让士杰同志负责,但省委既然决定让他去学习,我们就得服从,不过让陈志安负责这个项目,我看是个错误。”荣怀山换了一种长者的语气,这语气听上去很和蔼,苏晓敏却感觉到他语气背后的压力。
她微笑了一下,也用谦和的语气道:“不见得吧,再说现在下结论还有点为时过早,毕竟项目还没开始建。”
“我给你一样东西。”荣怀山知道,单凭一张嘴是说不服苏晓敏的,他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志安副市长写给我的两封信,算是建言书吧,你认真看一看。”
“建言书?”苏晓敏疑惑中接过文件袋,打开一看,果然是陈志安写的。她认真看起来,未看到一半,心里就开始尖叫了。
这哪是什么建言书,这明明就是控诉信罪状书!陈志安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东江大地上成长起来的干部,但是长期以来,东江的权把子都掌握在外地干部特别是省派干部手里。这些人来时带着雷风电雨,走时却留下满目疮痍。东江之所以有今天这种被动局面,完全是外来干部造成的。他们一心只想着升迁,实在升迁不了,就学“陈杨”一样疯狂捞钱,却把东江的发展和东江几百万百姓的利益抛在一边。另外,无论是以前的“陈杨”,还是现在的向健江和苏晓敏,他们本质上都是亲外排内的,就是拉拢和提携外地干部,排斥和打压本地干部,致使本地干部工作积极性受挫,思想包袱很重。他还列举了政府副秘书长叶维东,建委副主任朱增泉。当然,陈志安也列举了外地干部无原则受重用的典型,这个典型就是公安局副局长林和平。陈志安最后说,要想改变东江的面貌,就得把东江本土干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让他们在经济建设和政治建设中发挥主力军作用。但是怎么调动,调动到啥程度,陈志安没说,他把问题留给了荣怀山。
等苏晓敏看完,荣怀山笑说:“苏市长,信有意思吧?”
苏晓敏心中暗暗叹服,荣怀山就是荣怀山,这样的信他也能拿出来,这在官场可是大忌啊。
她把信缓缓放在桌上,强装出一种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因为她实在弄不清楚,荣怀山今天请她来的目的。
荣怀山咳嗽一声,道:“他是想借我这双手,扼制你跟向健江。通过人大的权力,给你们施加压力。一开始我也被煽动了,觉得他说得有理,但仔细一想,他这分明是制造新的矛盾。这人以前品行还行,最近变了,变得琢磨不透,变得更加工于心计。”
苏晓敏强抑住内心的波澜,不紧不慢地说:“他说的问题的确存在,但没这么严重。不管是省派干部,还是本地干部,在我这个天平上,都是一样的。”
“如果我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还跟你说什么。”荣怀山又恢复到刚才那个状态,“来,我这里别的东西没有,茶有,啥时想喝,只管来。”
两人说笑一阵,气氛轻松不少,苏晓敏的心却一点不轻松。荣怀山为什么要请她到家里来,为什么又要把陈志安的建言书给她看,他真的是一腔正义吗?这里面,有没有其他名堂?
奇怪,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敏感这么多疑,还是一向就多疑?她现在连自己都搞不清了,都是让国际商城给闹的!
苏晓敏坦然一笑,冲荣怀山说:“老领导能替我着想,令我感动,东江国际商城是全市乃至全省人民都关注的项目,不论谁负责,他都不该让关注者失望,当然我相信,这个项目也不会让我们失望。”
荣怀山从苏晓敏话里听出一种弦外之音,他朗声一笑,极富夸张地说:“苏市长的胆略令我佩服,不过我还是想多说一句,对这个项目,我不看好,如果你们都这么自信,我也就不多说了,但愿国际商城能让东江老百姓满意。”
说完,荣怀山顾自饮茶,苏晓敏有稍稍的不自在,但她不打算再跟荣怀山说什么了,因为现在一切都是空谈,就算有什么问题,也只能等工程开工后再说。
原本,荣怀山想把这件事吞进肚了,谁知陈志安现在旧病复发,竟然又跟曹辛娜搞在了一起!
往回走的路上,苏晓敏就想,国际商城项目,把东江所有的力量都调动起来了,就连荣怀山,也在摩拳擦掌了。这也是好事,接下来,东江将会很热闹。
苏晓敏其实误会了荣怀山,这一天的荣怀山,是诚心想跟苏晓敏说点什么的。陈志安最近的表现,令荣怀山大失所望,不是说陈志安对他不敬,而是太敬了。一个人如果突然对另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尊重,这里面就有了名堂,荣怀山不得不起疑。起疑事小,关键是,荣怀山得知了另一件事——曹辛娜、柳彬他们,正在跟陈志安完成一项秘密交易!
人大主任这个位子,说权力谈不上,听上去很了不得,大得无边,但都是虚的。不过这个位子也有好处,比如消息就比别人多。怕是向健江和苏晓敏听不到的,荣怀山都能听到,因为那么多代表,就是他布在民间的探测器,市委和市政府主要领导,谁有什么动静,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会从不同的渠道传到他耳朵里。如果是一般的消息,荣怀山会装聋作哑,不去理会,理会不过来啊。可这次反馈上来的,是陈志安跟万盛的关系,这就让他警惕。警惕之余,他想起另一档子事。按说那事应该尘封在记忆里,对谁也不该提起,但是说不清什么原因,荣怀山又把它翻腾了出来。
陈志安跟万盛,一开始就是沆瀣一气的,这点,怕是东江在任领导中,除了他,没第二个人知道。那时候,荣怀山跟陈志安的关系算是很近。陈志安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陈志安,盯得也相对紧,生怕陈志安一脚踩歪了,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可是陈志安不争气啊。手里刚刚有点权,就开始想入非非了。
陈志安跟原江东万盛中心曹丽娜的关系,荣怀山是知道的,起先他并没把它当成个事。后来见他们闹得太过分了,就婉转地提醒陈志安:“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出格了会伤到你的根本。”
陈志安当时就表态:“老领导,您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荣怀山说:“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手中的权力,还有你妻子。”
他提醒过后,陈志安消停了一段时日,可是很快,他跟那个姓曹的就如胶似漆缠绵得分不开了。荣怀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来他还找过胡玥,委婉地提醒她,让她把丈夫盯紧点。胡玥大约是被陈志安瞒得太严实,居然说:“我的老公我放心。”人家这样说,荣怀山就不便多言了。
就在他杞人忧天为陈志安捏把汗时,东江政界发生了一件事,市长杨天亮突然削了陈志安手中的权,将众人紧盯着的国际商城项目还有其他几个大项目调整到了当时的常务副市长手中。陈志安当天就跑到荣怀山家,说了一大堆杨天亮的坏话,最后央求荣怀山,让他出面跟杨天亮交涉一下,至少要让他把国际商城这个项目抓下去。
“为什么你非要抓这个项目?”荣怀山突然问。
陈志安一阵脸红,似乎感觉出荣怀山话里的意味来,不过他还是故作镇静道:“这是全省关注的大项目,对锻炼我有好处,再者,我也对它有了感情。”
“感情?”荣怀山冷笑了一下,没把话说透,不过他的意思陈志安是明显感觉到了。
自那以后,陈志安跟他就远了,其实不远也没办法,“陈杨”联手,开始在东江重新洗牌,不只是陈志安,就连荣怀山也变得岌岌可危。人在这种状况下,首先想到的是自保,不会也不可能再有精力去顾及别人了。
后来荣怀山才知道,杨天亮真正从陈志安手里削权的原因,是为了那个女人!
杨天亮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曹丽娜,见到后便无法丢开,当得知曹丽娜跟陈志安早已滚在了一个被窝,杨天亮就愤怒至极,恨不得把陈志安一脚踹出东江,再也不让他回来。
经过一番曲折,曹丽娜到了杨天亮怀抱里,不过杨天亮最终也没得到那个女人的心。听说那女人对陈志安痴情得很,这才导致了陈志安的再次受排挤,最终手里可怜得一点权也没了。那女人也没什么好下场,她的自杀,跟杨天亮有脱不了的干系。但就是这件事救下了陈志安,曹丽娜一死,国际商城便流产,她跟陈志安之间所有的故事也都结束了,包括后来被人举报出的那三百万巨额贿赂。
但是这三百万贿赂荣怀山清楚,是柳彬一次到他家说起的,那钱经过柳彬的手,转到了香港一家银行!
原本,荣怀山想把这件事吞进肚了,谁知陈志安现在旧病复发,竟然又跟曹辛娜搞在了一起!
难道他真的想毁在国际商城上吗?
“我就说嘛,在东江,要说万盛有朋友,也就副市长您了。”
第八章 挑战
3
陈志安不想毁,也毁不了。他现在如鱼得水,滋润得很啊。
一开始,当柳彬郭栋还有曹辛娜一齐向他扑来时,陈志安怕极了,他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他也知道香港万盛的野心有多大。但是很快,他就不怕了。不怕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曹辛娜跟他上了床;另一个,是郭栋跟他交了底。
曹辛娜一开始是把目标对准向健江的,无奈,她进攻了几次,向健江都不接招。向健江看似很支持香港万盛,但在关键时候,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让人无法琢磨。
"他是不会上钩的,辛娜,听我的话,别在向健江身上浪费时间了。"柳彬一次次这么说,曹辛娜也就心灰意冷。
“那你说怎么办,拿不下向健江,我们在东江就不可能有所作为。”曹辛娜略显着急地问柳彬。
柳彬诡秘地一笑:“没有哪个人会是刀枪不入,对付向健江这种人,我们得采取其他策略。”
“什么策略?”
“知道不,向健江唯上,只要上面给他施加压力,他不可能不屈从,这点他跟苏晓敏不同。”柳彬得意地说,柳彬能这么快把向健江的软肋找准,得益于郭栋和他在省委组织部的关系
曹辛娜一听兴奋了:“真要是那样,反倒容易得多。”
跟柳彬商量后的那个晚上,曹辛娜便将电话打到总部,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她原想总部会犹豫,没想,电话里痛痛快快说:“辛娜,向健江和苏晓敏你不用费太多神,会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牢牢抓住陈志安,我们的目的是要通过某个具体人去实现的,这个人就是陈志安。”
曹辛娜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从万盛高层到她,都把目标锁定在了陈志安身上。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试想一下,如果非要在东江高层中打开一个缺口,这缺口非陈志安莫属。
事实证明,他们的策略是成功的,动用江东高层那些隐秘的关系,万盛不但成功将赵士杰派到了中央学校,打掉了一个障碍,也很快打通了向健江这个环节。剩下就是苏晓敏了。
对付苏晓敏,曹辛娜也想了两条策略,一是从瞿书杨入手,采取迂回战术。后来发现这策略不妥,瞿书杨比苏晓敏还顽固,简直是一个不食人烟的家伙。曹辛娜逼迫采用第二条策略,那就是彻底孤立苏晓敏,让她在东江成为孤家寡人。由孤立再走向排挤,最终将她赶出东江去。
这策略颇见成效。曹辛娜发现,自从向健江转变态度后,苏晓敏的处境立马变得尴尬,已经苦不堪言了。
曹辛娜一边幸灾乐祸,一边,琢磨着怎么对付陈志安。
说实话,曹辛娜是不想跟陈志安上床的,她不像姐姐曹丽娜那么多情。如果说曹丽娜是一根水草做的绳子,曹辛娜就是一把狼牙做的剑。曹辛娜从来不认为,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会对她动真情,因为在她眼里,男人都是兽,只不过分几个等级。有恶兽、猛兽,也有半人半兽。像陈志安这等货色,充其量只能算是没有进化好的兽。
曹辛娜一开始小瞧了陈志安,认为只要学姐姐那样妩媚一下、温柔一下,陈志安就会像冰块一样被她化掉。结果她错了,省城金江那晚,对曹辛娜来说是个羞辱。有着前科的陈志安面对她的挑逗与诱惑居然做到了坐怀不乱,难道她的姿色不够,或者陈志安真的改邪归正了?后来发现都不是,是陈志安怕,他太怕了,“陈杨”大案带给他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掉,那三百万元仍然像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于是,第二次单独相处时,曹辛娜就一改妖媚,装作正统人一样跟陈志安消解心上的那个疙瘩。她说,万盛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原则,就是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
陈志安带着疑惑问:“陈杨怎么解释?”
“那是他们不拿万盛当朋友,对于伤害万盛的人,万盛也不会放过。”说完,她认真地盯住陈志安看。
“我是万盛的老朋友了,这你是知道的。”
“对呀。我就说嘛,在东江,要说万盛有朋友,也就副市长您了。”
接着,曹辛娜将电话打给郭栋,让郭栋跟陈志安宽宽心。郭栋便透露给陈志安一个重要信息,省委可能还要调整东江的班子。
后来他又接到另一个电话,是程副省长现任秘书打来的,电话里只说了两句话,第一,要陈志安拿出魄力来。第二,如果有什么阻力,尽可向上面发映,不要有顾忌。
这两句话,等于是给陈志安吃了定心丸。
吃了定心丸,陈志安就开始大刀阔斧了。
“这跟松绑是两码事,你胃口还是别太大,弄不好会撑出病来的。”
周末的下午,陈志安草草跟建委主任高强安排完拆迁的事,就急着去会曹辛娜。这是他跟曹辛娜之间的秘密约定,每三天见一次面。
约会地点在东江喜来顿大酒店,曹辛娜住在那里,她把办事处也设在了那里。陈志安刚进门,就把曹辛娜拦腰抱住了。
曹辛娜一边推他,一边说:“晚上郭哥要来,我们得准备一下。”
“他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郭哥说有要事跟你谈。对了,陈哥,总部又在催我了,朱广泉那边的工作到底做通没?”
陈志安冲曹辛娜温和地笑了笑,“辛娜,我该走了,刚才你一说,我忽然记起晚上还跟朱广泉有个约会。”
“陈哥……”曹辛娜想挽留陈志安。
陈志安再次笑笑,脚步已到了门前。
曹辛娜扑上来,从后面搂住陈志安:“不要走嘛,等会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
陈志安今天一点兴趣也没有,本来他还想好好庆贺一下。下午他就光华路市场搬迁的最后方案还有明清一条街的建设规划等跟向健江做了汇报,向健江听完表态道:“志安,进展不错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项目正式开工,我请你喝酒。”
陈志安掰开曹辛娜的手,从喜来顿大酒店走了出来。
站在街上,他掏出电话,打给朱广泉。陈志安真是跟朱广泉有约会的,光华路市场经过多次协商,朱广泉终于答应搬迁,不过朱广泉提的条件很狠毒,他瞅准了翠烟区的老街,那是东江惟一保留下来的老街,以前不知有多少开发商打过它的主意,阴谋都被粉碎了,这次,怕是保不住了。
这事太大,陈志安根本就做不了主,也没敢跟向健江提,他想再跟朱广泉商量商量,能不能让让步,把市场挪到老街后面的上海路去。那儿也蛮不错的,上海路本来就是商业区,离老街又近,只要重新规划一下,做市场不比光华路差。重要的,上海路陈志安就能做主。
遗憾的是,这晚又谈崩了,朱广泉拒不同意将光华路市场搬到上海路去,他对老街蓄谋已久,这次是志在必得。
“陈市长,我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你就高抬贵手,了掉我这小小心愿吧。”朱广泉嬉皮笑脸,一边说一边给他边上的小妹递眼色。
小妹叫苏苏,朱广泉这样跟陈志安介绍的,苏苏是一家唱片公司的签约歌手,还兼着两家时装公司的模特,朱广泉想把苏苏挖到自家公司。
“有她在,我们公司的生意一定会火。”朱广泉说。
陈志安点点头,朱广泉之前也给他带来过几位美女,都是打着公关的旗号带来的,这种事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细究。不过他一个也没看中,这种事上,陈志安也不是太随便,他还是要讲一定品位的。不过今天这位苏苏,却让他心猿意马,有点收不住神。
陈志安盯着苏苏两条修长的美腿看了好长一会,看得满世界都成了黑丝,都成了镂空,咽口唾沫,道:“我说朱老板,你胃口也太大了吧,知道老街是啥地方,多少人打过它的主意?”
“这我不管,我相信陈市长有办法。”朱广泉依旧嬉笑着脸,他的样子蛮像一位老江湖,陈志安反倒成了小混混。
“如果我没办法呢?”陈志安收回烙铁一样烙在苏苏黑丝上的目光。
“怎么会呢,政府不是天天在讲松绑么,不松绑,东江经济怎么发展?”朱广泉示意苏苏给陈志安添水,苏苏像黑蝴蝶一样飘起来,在陈志安周围旋了一圈,陈志安杯子里的水就满了。
“这跟松绑是两码事,你胃口还是别太大,弄不好会撑出病来的。”
“要撑咱们一块撑,不过要是饿着了,我可要找你市长要饭去。”
“你个老狐狸,尽给我出难题。”陈志安开了句玩笑,又把目光伸向苏苏。
“市长,我可是给你面子的,换了别人,休想让我搬出光华路。您放心,只要老街到手,我立马从国际商城退出来,再也不给政府添乱。”
“本来就不该跟政府添乱嘛,可你个老狐狸,时时处处给政府添乱。”陈志安说着,身子往后仰了仰,他在想,如果把苏苏带走,会不会给自己留下后遗症?
朱广泉非常阴暗地一笑:“这么着吧,陈市长,您只管给我报方案,其他事我来操作,将来批不了,我不怪您,该酬谢您的照样酬谢。如果批了,那就是你我的大造化了。”
“这……”陈志安蹙起了眉头。
“市长,您就放心吧,朱老总省上已跑好了,就等您这边报方案呢。”苏苏见缝插针地说了句,一双小手在陈志安肩上轻轻揉捏了几下,揉得陈志安一阵发麻。
程副省长终于来到东江。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充满了困惑的事。
“老朱,这话可不敢开玩笑。”他一本正经道。
“放心,我朱某人做事,从来一是一二是二,这事上面已经点头了,下周省领导就要下来,如果不相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郭栋。”
陈志安心里长长哦了一声,看来,谁都没闲着啊,一个项目说穿了就是一场战役,谁都在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将来到底谁能胜出,就看造化了。不过,他从来不怀疑朱广泉的能耐。
程副省长终于来到东江。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充满了困惑的事。到底要不要亲自下来一趟,要不要干预东江目前的工作,程副省长犹豫了很久。后来他明白,再不下来,怕就会失去机会。因为万盛集团和国际商城这件事,他必须处理好,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满足万盛的各项要求,将国际商城这块肥肉喂到他们嘴里,否则,万盛就会变成一条狗,掉转头来咬他。
程副省长已跟万盛高层讲好,国际商城可以完全给他们,他们提出的种种条件,也都可以答应,但双方的关系到此为止。
第八章 挑战
“我不希望有以后,也希望你们能忘了过去。”程副省长义正词严道。
万盛在这点上很讲义气,他们也知道,像程副省长这个级别的官员,开罪不起。其实对商人而言,哪一级的官员都开罪不起。有时候你开罪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员,却能触动一大批官员的神经。官员的力量往往是纠合在一起的,你面对某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就是在面对整个群体,这个群体是不容许你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的,除非他们自己要清理门户,才可以借你的手,把某人踢出去。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万盛做事向来是利己不损人,万盛行事的原则,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买卖可以不成,但和气绝不能伤。伤了和气等于就是伤了万盛的元气。既然程副省长不愿意再发展下去,他们也只能忍痛割爱。不过万盛相信,程副省长是舍不得他们这个朋友的,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程副省长想化被动为主动而已。
“好吧,一切听副省长安排。”万盛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就该程副省长兑现诺言。程副省长这次来东江,确切说,就是给包括朱广泉在内的几家投资商分配利益来的,只有把他们分配舒服了,才能让国际商城变得单纯,变得没有麻烦。
一个项目如果有了麻烦,那是很糟糕的,程副省长后悔当初没快刀斩乱麻把国际商城这件麻烦了掉,弄得他被动了好些年,现在,他要亲手操刀,砍掉这个麻烦了。
按以前的规矩,省上主要领导来,市委、市政府领导要到城外迎宾广场那里去迎接的,后来因为有了“陈杨”大案,省委下了一道文件,要求各市不再搞这种形式主义。但形式主义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取缔不了,只有改头换面。
东江一干人早早恭候在东江大饭店,向健江、苏晓敏、陈志安还有四位常委站在中心位置,部门领导或唐天忆他们则站在离饭店大门较近的地方。唐天忆是任务最重的,整个接待工作由他负责。为做好这次接待,他已两宿没合眼了,公安、城管、环卫、信访,哪一头都不能疏忽,哪一头都得把心操到。
人大主任荣怀山本也要来,临出发时又打电话说孙子发烧,不能恭迎程副省长了,请市委转达他的歉意。一干人中,属陈志安最兴奋,伸着脖子,猴急地朝饭店门口巴望着。同时,他的目光不时扫向苏晓敏,带着某种意味。
苏晓敏佯装看不见,两天前市委召开的国际商城项目讨论会上,她跟陈志安差点吵起来,原因还是光华路市场。陈志安提出的方案中,要将老街做为补偿,让广泉地产做为光华路市场的新址。苏晓敏坚决反对,她说打哪块地的主意也不能打老街的主意,如果我们把老街开发成商业区,我们就是东江的罪人。陈志安却说开发老街就是充分利用老街的商业价值,同时还能提升老街的文化品位,让老街焕发青春。
“你都把老街开发成市场了,还有什么文化品位?”
陈志安却显得胸有成竹,不急不躁说:“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问题,既不能守着前人的成绩吃一辈子,更不能让老街成为摆设,要让它在新的时期发挥新的作用。”
两人争执不下,向健江出来调解,说:“把老街开发成商业区,是有点冒险,但现在做事不冒险还真不行,这样吧,下去之后志安再组织有关方面论证一下,我们既不能固步自封,也不能太过超前,我想,折衷的办法还是有的。”
一听向健江这样说,苏晓敏就已明白,老街怕是保不住了。
工作多年,她哪让领导这么恶地批评过,而且当这么多人面!
会议之后,有人告诉苏晓敏,向健江找了朱广泉,一番讨价还价后,朱广泉做了稍许让步,同意暂时不把新建市场的主体部分放在老街,老街后面有片居民区,原来也是做为景点保留下来的,只因供水供电不太正常,如今已没什么人居住,原住户将它租给外来经商者做库房用。朱广泉提出,将市场建在老居民区,但老街必须重新改造一番,至少要打通两个入口。向健江同意了。
他居然同意了?
苏晓敏相信,只要老街到了朱广泉手里,用不了两年,它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市委书记都点头同意了,她一个市长,还能怎么着?
苏晓敏是很想找向健江谈一谈的,最近一段时期,向健江的变化有些大,大得已超过她的想象范围。一个人怎么能忽然间放弃他多年坚守的原则呢,她原来了解的向健江不是这个样子啊?原来的向健江开朗透明,跟她有一样的抱负和原则,到东江这才多长时间,他怎么就?
唐天忆阻止了她。唐天忆只说了一句话:“有些事不必太急,你应该静观其变。”
她真能做到静观其变吗?
陪程副省长来的,除了省发改委、建委、政研室和财政厅的领导,还有两位客人引起了人们注意,一位是前秘书郭栋,他也凑热闹来了,后来才知道,郭栋前一天就来了,只是苏晓敏他们不知道。另一位,是省政府秘书长罗维平。
看见罗维平的一瞬,苏晓敏的心连跳几下,脸也无端地红了,罗维平回避了苏晓敏热辣辣的目光,装作跟别人打招呼侧过了身。苏晓敏热热的心有点变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往人堆中间去。
程副省长热情地跟迎接他的东江官员打着招呼,可惜的是,他把陈志安的次序跟苏晓敏颠倒了过来,应该说,他要先跟苏晓敏握手寒暄,然后才能轮到陈志安,但他先抓住了陈志安的手,一连问了好多跟工作无关的事,才把目光转向苏晓敏。
这个细节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已经打过招呼的向健江看到这一幕,心里有几分紧张。苏晓敏却跟没事人似的,冲程副省长笑笑,然后握住他半伸过来的手。程副省长脸上的笑容就在这时候不见了,目光阴沉下去,像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口气败坏地说:“我听说你最近有情绪啊,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见可以商量嘛,不要动不动就耍小脾气。”说完,大步往前走了。
这当头一棒敲得实在是太重了,苏晓敏晾在了那!
自己什么时候闹情绪了,什么时候又耍了小脾气?向健江走过来,轻声说:“冷静点,快跟进去。”
苏晓敏瞪了向健江一眼,这一刻,她真想离开这里。工作多年,她哪让领导这么恶地批评过,而且当这么多人面!但她能走开吗?她郁闷了一会儿,机械地迈着步子,跟在向健江后面往宾馆大厅走。
程副省长一直由陈志安陪着,两个人谈笑风生,说说笑笑上了楼。
汇报是下午三点开始的,原定由苏晓敏就东江国际商城进展情况做专题汇报,会议前半小时,向健江突然改变主意,通知让陈志安汇报,他和苏晓敏做补充。这个时候的苏晓敏已经没有汇报的兴趣了,中午吃饭时,她跟程副省长都没能坐到一桌上,唐天忆安排她跟郭栋坐一桌,郭栋说了很多话,苏晓敏只记住一句:“国际商城的进展省上很不满意,程副省长很恼火。”
这一切都向她预示,她的处境有了麻烦。汇报开始前五分钟,苏晓敏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居然是罗维平发来了,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少说话为妙。后面还赘了两个字:谢谢。她抬起目光,罗维平坐在程副省长边上,并没看她,很超然也很冷漠。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
陈志安汇报的激情飞扬,今天他是找到感觉了,程副省长的态度已经向东江宣布,他陈志安才是今天的主角。他先就东江国际商城的意义以及对东江经济的带动做了一番渲染,接着就开始表功。苏晓敏头次发现,陈志安还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他把建设国际商城的一切功劳都归在了项目小组头上,说项目小组克服种种困难和阻力,在东江经济一蹶不振的今天,终于将国际商城的建设号角吹响。自始至终,他没提市委市政府,好像市委市政府才是他要克服的阻力。
在座的人都知道,陈志安是项目小组组长,他是在不择手段为自己脸上贴金。
听到中间,苏晓敏实在听不下去了,想站起来打断陈志安,可是一看向健江的脸色,她又克制住了自己。
苏晓敏不是怕丢官,她是怕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或是让上面挪了地方。
向健江的脸色其实比她还难看,不过,他是镇静的,泰然自若的。
功表完后,陈志安开始诉苦,他绕了一大圈,把话题绕到了老街上。他说:“经过多番调研,项目组认为,把光华路市场建在老街附近,对拉动整个翠烟区的经济都有好处,不过我们也担心,商业气氛过浓,会不会降低老街的文化品位?”
这个时候程副省长说话了,他没直接表态,而是讲了一段他到江苏某市考察时看到的一番景象。那个市也有一条老街,以前也是不敢动,后来去了一位市长,大着胆子就在老街搞开发,结果,他把老街开发成江苏最有名的商业一条街。然后,他示意陈志安接着汇报。
陈志安再汇报什么,苏晓敏就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一连三天,苏晓敏都在陪程副省长一行视察。这三天,她几乎是度日如年,程副省长像是揣了一肚子气,专门找她来发泄的。每到一处,都要批评她几句。
第三天下午,程副省长一行去参观老街了,苏晓敏借故胃不舒服,没跟进去。这时,电话响了,是新荷打来的,她不想接。家里那点破事还没解决清,工作上又如此被动,现在程副省长又逼迫着她妥协,她真的要妥协吗?
电话顽固地叫着,苏晓敏不能不接了,她怕新荷那边真有急事。再者,苏晓敏忽然想听听新荷的声音,就算这时候瞿书杨打过来,她也一样会激动,毕竟,这个世界上,最能温暖自己最能激励自己的,还是亲人。
苏晓敏头一次感觉到离开亲人的孤单。
她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你野掉了啊,多少天了,电话也不来一个。”新荷在电话那头叫。
“我忙。”她说。
“再忙家也得要啊,一个破市长就把你的心当野了?”
“新荷!”苏晓敏叫了一声,感觉有一肚子话要说。
“你马上回来,家里出事了。”新荷的大嗓门听上去格外洪亮。
“新荷你别吓我,我现在担不起。”苏晓敏的声音打着颤,她真是不能再经受什么打击了,三天里程副省长给她的压力已经够大。苏晓敏不是怕丢官,她是怕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或是让上面挪了地方。还没开始还击就被别人挤走,这是耻辱啊。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不听我挂了。”新荷半天听不见回应,再次抱怨起来。
“我在听。”
“你马上回来,你家那位,给你闯祸了。”
“闯什么祸了?”
“你回来问他去!”
“姑奶奶,你别折腾我了好不,快说,他闯了什么祸?”苏晓敏急得心都出汗了。
新荷长叹一声,说:“我实话跟你说吧,他们两个,见过面了。”
“他们两个?”
“你装什么装,是瞿书杨跟姓罗的,我也是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末,你家那位请人家到红磨坊喝茶。我听说一杯茶上百块呢,加上夜宵,少说也得千儿八百。”
“你别婆妈好不,挑要紧的说。”苏晓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瞿书杨请罗维平喝茶,简直是天方夜谭。
“要紧的就是,你家那位跟姓罗的摊了牌。”
“什么?”
“还没明白啊,他教训了姓罗的!”
第九章 妥协
第九章妥协
1
没有哪个人能聪明到瞿书杨这种程度,也没有哪个人能愚笨到瞿书杨这程度。
瞿书杨居然真的找了罗维平,而且很坦荡地跟罗维平摊了牌。
瞿书杨一直想找罗维平谈谈,他不能容忍妻子红杏出墙,更不能容忍妻子被一个官员勾走。尽管他相信,妻子跟罗维平之间,还没发生什么。但现在不发生并不表明以后不发生,瞿书杨不想等到那一步。
罗维平以前跟瞿书杨打过交道,是工作上的事,他以前在教育厅干过,对江东高校这些拔尖人才,他还是有了解的。不过,这事他一直没跟苏晓敏提。
两个人见了面,罗维平心里有点虚,这种虚不是做贼心虚,他是怕瞿书杨的个性。知识分子的性格不跟官员比,他们可是既酸又刁,你不爱听什么他偏说什么。
两人见面后,瞿书杨居然很客气地说:“谢谢秘书长赏光。”
罗维平有点惊讶,他还以为瞿书杨一见面就要教训他呢,没想人家如此彬彬有礼,松口气道:“好久没见了,我也想见见教授。”
“不,我们天天见面。”瞿书杨突然说。
“天天见面?”罗维平惊疑地抬起目光。
瞿书杨笑了一下,请罗维平入座,点了两杯铁观音,又叫了两杯咖啡。罗维平暗自一笑,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点的。
“向健江、陈志安,还有你的顶头上司,包括你,你们都在算计她。”
等茶水上来,瞿书杨又问:“喝杯酒吧,这里的酒调得正宗,口感很不错的。”
罗维平摇头。
瞿书杨自己给自己点了一杯,罗维平就佩服起他的个性来,这种事,放在他们那个圈子,是没人能做出的。
“你刚才说,我们天天见面,这话我没听明白,能告诉我什么意思吗?”罗维平怕两个人会陷入尴尬,主动问。
“是啊,我们天天见面的,自从我老婆去了东江,我就天天梦见你。”瞿书杨一口把那杯酒灌下去,又招呼服务生。
罗维平预感到不妙,原来瞿书杨的彬彬有礼是假的。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但事实就是这样。这么说吧,秘书长,今天请你来就一件事,你能不能让我安心点?”
“你怎么不安心了?”罗维平脸上变了颜色,觉得有必要跟瞿书杨对抗一下。
“假如有个男人整天围在你老婆身边,你会怎么样?”瞿书杨端起酒杯,笑眯眯盯住罗维平,他的笑让罗维平很不高兴,但也有几分发毛。
“怎么,你夫人出问题了?”罗维平故作镇静问。
“不是她出问题,是秘书长你出了问题,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想不到吧?”
“我们之间没什么。”罗维平心里极为不快,还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张扬,如果不是考虑到苏晓敏,他很可能就要发火了。
“没有就好!”瞿书杨又把第二杯酒喝了,招手要第三杯时,罗维平开了口:“如果今天你只是为了喝酒说疯话,恕我不能奉陪。”
“不,你别走,还有一件事我没说。”
“什么事?”
“我老婆现在遇到了难题,你得帮她把这个坎过掉。”
“难题?”
“国际商城啊,难道你没听说,为了国际商城,东江快成一锅粥了,还有你们高层,怕也快成一锅粥了。”
“这个我没听说。”
“假,你们官员就是假,明明在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嘴上却客气得像亲兄弟,无聊,你们这些人,真无聊。”
“对不起,我该走了。”罗维平实在不能听下去了,起身,伸手往口袋里摸,他想今天应该由他来埋单。
瞿书杨也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刚才态度可能失礼了点,不过这件事你必须得帮,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算计。”
“被谁算计?”
“向健江、陈志安,还有你的顶头上司,包括你,你们都在算计她。”
“我没有。”
“你有,你把她鼓动到一个不该去的地方,让她四面楚歌,八面受敌,你别忘了,她是女人,是不能承受这些的。”
“她是去工作。”
“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就是互相斗、互相整,你们热衷这个,我不管,也管不了,但不能祸害到我妻子身上。你们这么多人给她设圈套,不觉得卑鄙?”
这句话,忽然就让罗维平哑巴了,不是说瞿书杨击中了要害,而是瞿书杨的话忽然让他想起一件事。
两天前程副省长找过他,婉转地问过他,苏晓敏到底怎么样?当时他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光明磊落地承认,他跟苏晓敏关系非同一般,她很优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上级应该支持她。另一种,就是装傻,什么也不说,或者,顺着程副省长耳朵说几句。至于苏晓敏的处境还有将来,他都可以不理会,这样的结果是能打消程副省长对他的疑惑,先保证他这边万无一失。
他矛盾了一会儿,居然,居然选择了第二种。
“对她,我缺乏了解,不过从东江目前的工作看,似乎少了点魄力。”他说。
“少的仅仅是魄力?”程副省长不露声色地盯着他。
“还有工作方法。”他终于又说了一句。说完这句,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配跟苏晓敏谈什么人生和理想,更不配跟她保持那层微妙的关系了。
罗维平很伤心,他甚至有点瞧不起自己,但是没办法,他不可能把什么顾虑都抛开,一门心思去呵护苏晓敏。他更怕程副省长会抓住他跟苏晓敏这层关系,无端地给他找出一些事来。
男女关系现在虽说不是什么问题,但在特殊时候,它还真是大问题,罗维平必须得小心翼翼。
半天,罗维平缓缓坐下,冲瞿书杨说:“谁也帮不了她,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小人,你们都是小人!”瞿书杨终于愤怒了,嘲笑了一句,“就你这样子,也配追我老婆,好好当你的官去吧。”
说完,扔下罗维平,连夜去找研究生杨妮。
杨妮曾经说过,如果苏晓敏有什么事,她可以帮忙。
苏晓敏倒也没什么事,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决定:她要妥协了!
这件事严重动摇了苏晓敏的信心,也让她恪守多年的原则遭到颠覆。
逼她做出决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谢芬芳找了她,告诉她一件非常搞笑而又十分滑稽的事。另一个,她脸红得说不出口。
程副省长参观完老街的第二个晚上,苏晓敏闷在屋子里看一份报告,白天的活动她没参加,向健江见她情绪不佳,说:“要不这两天你就不陪了,全省物价工作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你跟物价局的同志们一道,把会议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要措手不及。”
苏晓敏心里巴不得这样,嘴上却说:“不陪能说得过去,我可不想再犯愚蠢错误。”
向健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笑着道:“没那么严重,副省长如果问起来,我就说你在准备现场会。”
物价工作会议定在东江召开,要说,这也是目前的紧迫工作之一。苏晓敏欣然接受,程副省长这趟来,她陪得有点痛苦,也有点乏味。
谢芬芳是晚上十点来的,风风火火,把门敲得很响。苏晓敏一看是她,眉头一皱道:“打砸抢啊,半夜三更的!”
“比这还严重。”谢芬芳边说边往里面挤。
进了屋子,目光四下一瞅,还钻卧室里看,道:“屋里没人吧?”
“你屋里才有人呢。”苏晓敏以为她查岗,生气道。
“我没那意思,我是怕隔墙有耳。”
“半夜三更搞什么鬼。”
“我专程给你送情报。”
“什么意思?”
“我公公叛变了。”谢芬芳身子一软,疲惫而又沮丧地倒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第九章 妥协
“叛变?”苏晓敏一愕,目光瞪住谢芬芳。
“他让程副省长招安了,这阵他们还在谈条件,我偷着跑出来给你通风报信。”
谢芬芳没有说谎,这天下午的宴请,程副省长特意通知向健江,要荣怀山也参加。宴会气氛热烈,程副省长跟荣怀山说了不少话,也喝了不少酒。程副省长还特意提起一件事,是他在东江下面一个县当副县长时经历过的,有次发洪水,他带着县上的干部在堤坝上指挥抢险,结果一个浪打来,他被卷进江中,是荣怀山带着基干民兵奋力将他救上岸的。
“老领导,要说我这条命,还是你捡的。”程副省长再次端起酒杯,要给荣怀山敬酒。
“不敢不敢,省长言重了,是省长命大福大造化大。”荣怀山说着,一仰脖子,主动将一杯酒干了。
两人在饭桌上没谈过瘾,程副省长提议,到荣怀山府上小叙。荣怀山受宠若惊道:“省长能屈尊到寒舍,是我大福啊,我这就准备。”
程副省长笑道:“你老革命的家里,还要什么准备,听说你藏有好茶,今天我可要讨一杯喝哟。”
就这么着,一行人来到了荣怀山家中,快进院子的时候,秘书长罗维平站在了院门左边,向健江站在了院门右边,像两个门童似的把住了门,荣怀山躬请程副省长进院后,其他人的步子便止在了院外。后来起风了,罗维平跟向健江商量了一下,说这么多人站这里,群众看见也不好说,于是就领着大家去喝茶,这边交给了陈志安和唐天忆。
“他让公公去省里,说省里差不多定了,到省人大担任秘书长。”谢芬芳说,脸上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苏晓敏长长哦了一声,真是没想到,程副省长还有这一着。看来,他是把哪方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荣怀山如果到不了省上,再干一年就得退下来,政治生命便宣告结束。去了省上就不一样,虽说是秘书长,级别还是地级,但一只脚已跨进省领导的门槛了,运气好,干一年半载,升到副主任的位子上也有可能。而且,荣怀山又能多干五年,对一个眼看就要退下去的老领导来说,这是何等大的诱惑啊。
“我公公这人,也真是贱,人家一许愿,立马就变得小狗一样摇起尾巴来。”谢芬芳仍然在愤愤不平地说着。
苏晓敏一笑,她算是领教到程副省长的厉害了,调动一切力量,化解一切矛盾,最后把她完全地孤立起来。
苏晓敏不怪荣怀山,相反,她很能理解荣怀山,换了她,同样很难拒绝。要说贱,他们中的所有人,又有哪个不贱呢?
有时候,能摇上尾巴也是一种福分!
这件事严重动摇了苏晓敏的信心,也让她恪守多年的原则遭到颠覆。
送走谢芬芳后,苏晓敏关了房间所有的灯,她把自己交给了黑暗,这一刻,她是那么的喜欢黑暗,她喜欢黑夜里透不过气的死沉味道,喜欢黑夜辨不清方向的迷宫一般的感受,更喜欢黑夜里涌向她的茫然。她像一只孤独的狼,置身荒原上,想嗥,却发不出声音。她又像一件被人扔了的衣裳,不知道该披在谁身上?
万盛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建设国际商城,而是利用这个项目,大肆在国际上融资。
一夜未眠,难眠啊。夜里一点钟的时候,苏晓敏实在痛苦得不行了,抓起电话,打给了瞿书杨。
真是奇怪,到东江后,苏晓敏从来没有像这夜这般思念过瞿书杨,思念过她的丈夫。刚听到瞿书杨的声音,她便哽咽了嗓子:“书杨,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想回去。”
瞿书杨怔了好长一会儿,说:“怎么样,后悔了吧?”
“不是后悔,他们……”
“跟他们无关,我是说你自己。”
“书杨,我不想干了,一天也不想干了。”
“不行,你得干下去!”瞿书杨忽然说,声音听上去像是跟谁在较劲。
“书杨,你不知道,他们合起手来……”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正因为如此,你才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你不能当逃兵,更不能屈服。有多大的阻力,我跟你一起面对,好吗?”
“书杨……”苏晓敏这次是真的流下泪来了,她不想流,但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她控制不住。瞿书杨终于支持她了,终于跟她并肩站在了一起,她好感动啊。
接下来瞿书杨再说什么,苏晓敏就感觉无所谓了,其实多少年来,她就等着瞿书杨一句话,一句支持她鼓舞她的话,现在,瞿书杨把这句话送给了她。
苏晓敏抹了把鼻子,她笑自己的脆弱,好赖也在官场打拼了二十多年,怎么仍然经不得风雨。
“今天让你笑话了。”
“你说的什么话,你是我老婆,你有难过当然要跟我诉,我和杨妮会帮你的。”
杨妮?
瞿书杨啊瞿书杨,你真是书呆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杨妮?
奇怪的是,这晚,苏晓敏居然没吃杨妮的醋,居然没在电话里跟老公翻脸。她的大度让她自己都吃惊,后来一想,也不是什么大度,她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苏晓敏心里隐隐期待着,能凭借杨妮跟省委高层的特殊关系,阻止住即将发生在东江这块土地上的荒唐事。
可惜的是,瞿书杨和杨妮并没马上给她带来好消息。
苏晓敏的处境便仍然尴尬,随后她在东江大饭店看见的另一幕,才让她彻底明白,要想阻止住万盛,已是很难。
是在跟瞿书杨通完电话的第二天晚上,下午罗维平主持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跟东江工商界人士还有十余位老干部共同座谈东江经济如何冲破瓶颈。这样的座谈在苏晓敏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她没有参加,下午她跟唐天忆在一起。唐天忆说:“万盛独家建设国际商城,看来已成事实,程副省长已经多次讲了这个意见。”
“那就让万盛一家建吧,只要能保证把这项目建好。”
“我就怕建不好。”唐天忆说着,拿出一份资料,是他托人从香港那边搞来的。
“你看看吧,这就是万盛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要拿到国际商城项目的真实原因,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妙了。”
苏晓敏接过资料,认真看了一遍,其实不看她也清楚,万盛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建设国际商城,而是利用这个项目,大肆在国际上融资。
这是苏晓敏最近才了解到的内幕,万盛连续在国内拿到不少大项目,他们自己并不建,而是借这些项目,实现他们的阴暗目的。他们将这些项目吹得天花乱坠,将未来收益放大十几倍,吸引众多的投资者上当。等拿到大笔投资后,万盛便金蝉脱壳。至于项目到底由谁来搞,何时才能搞成,万盛不去考虑。那些上当者会重复他们的手段,不断地诱惑一批批下线参与进来,这样,一个项目最终会被他们转手上百次,到头来这项目究竟算谁的,你都搞不清。
万盛在这方面经验老到,总结出不少让人上当的办法,关键一条,他先把政府这张嘴堵住了,将来有多大的麻烦,都会有人站出来替他们收场。
有人在金融市场玩炒作,有人在期货市场大肆炒作敛财,万盛则选择项目,他们巧妙抓住了内地政府官员急于干政绩,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这个软肋,屡试不疲,而且每次都很成功。几年前若不是朱广泉搅和在里面坏事,万盛在东江,早就掠足了。
“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唐天忆忧心忡忡说。
苏晓敏苦笑一声:“就凭你我?”
唐天忆垂下目光,不说话了。这些天他陪程副省长一行考察,感触颇多,最大的感触,就是项目两个字已经变形,成了工具,成了交易,甚至成了政治场斗争的一件利器。唐天忆突然有些失望,后悔当初听了向健江的话,来到政府,担任这个秘书长。
如果万盛将来真的把国际商城搞砸,他唐天忆就是帮凶。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东江发生了很多事。
苏晓敏叮嘱唐天忆,这份材料千万别传出去。
“我不想让你有负罪感,如果国际商城真的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那我这个市长承担好了。”苏晓敏说。
说完,她决定去找程副省长,不管程副省长怎么想,她只想告诉他一句话:国际商城是东江举足轻重的大项目,东江人自己有能力把它建好,如果非要让万盛建,万盛必须把足额的保证金打过来,上次那种中途夭折的事不能再发生。
谁知晚上她到了东江大饭店,负责接待工作的市委秘书长告诉她,程副省长在会见重要客人,不能打扰。苏晓敏的牛脾气上来了,坐在饭店大厅里等。
后来秘书长把电话打给向健江,想让向健江阻止她,没想,向健江说:“她要等就让她等,没有关系。”
苏晓敏等到了十一点半,程副省长房间的客人终于出来了,她起身,想往楼上走,谁知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曹辛娜从二楼一间房里走出来,迈着隐秘的步子,朝程副省长房间走去。
随后,她看见了陈志安。
苏晓敏一夜未眠,陈志安也是一夜未眠。
要说,把曹辛娜亲自送到程副省长房间,是陈志安不想做的一件事。尽管陈志安知道,自己跟曹辛娜只不过是逢场做戏,但要让这个游戏再加进另一个人,还是对他的命运有决定权的程副省长,他的心里就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有一丝隐隐的痛。
曹辛娜软绵绵地赖在程副省长怀里:“谢谢您,副省长。”
“谢的话就不说了,项目我是给你了,你要保证,不能让它出事。”
“怎么会呢?”曹辛娜幽灵一般笑了一下,“副省长,我连明清一条街也要,不能让苏晓敏给了别人。”
“这……”程副省长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你就答应我好不好?”曹辛娜如蛇般缠了上来。
“好,我答应你,我啥也答应你!”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东江发生了很多事。
备受关注的东江国际商城经过一系列运作,终于尘埃落定,万盛独占花魁,成了国际商城的主人。
朱广泉也心想事成,终于拿到了翠烟区老街的开发权。光华路市场搬迁这一天,市里四大班子的领导都来了,向健江看上去精神萎靡,两个月里他比谁都忙,也比谁都艰难。为了让光华路市场顺利搬迁,政府做了太多让步,不但一次性还清了原来欠朱广泉的钱,还将相关补偿给到了最大额度。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东江财政,经过两个月的折腾,快要见底了,向健江忧心忡忡。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奇怪的是,苏晓敏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她像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跟向健江计较什么了,向健江说什么她都点头。苏晓敏的妥协让向健江一次次生出自责,内心里,他多么期待着苏晓敏能站出来反对他、指责他,甚至跟他公开叫板。苏晓敏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敢于把不同意见搬到桌面上的人了。
向健江很失望,他承认是自己策略上出了大失误。坦率讲,国际商城这个项目中,向健江是玩了心眼的,他知道开罪不起程副省长,也开罪不起省上其他领导,于是就放弃所有的原则,像模像样地走起他的唯上路线来。
光华路市场的搬迁仪式苏晓敏也参加了,两个月里,苏晓敏憔悴了不少。陈志安在有关光华路市场搬迁及几片居民区拆迁补偿中,提出的补偿标准比原来拟定的翻出一番,向健江居然同意了。苏晓敏算了算,单是这一笔损失,就高达五千万元。奇怪的是,省财政居然就按照东江方面提出的申请报告,一次性划拨了六千万元。
苏晓敏一想这个数字,心就发紧,她跟瞿书杨说:“我好怕,大张旗鼓招一次商,合同能签几十个亿,真正到位的资金,怕连一个亿也没,但有人大笔一挥,六千万就没了。”
“这六千万将来是要记到你头上的。”瞿书杨说。
“岂止一个六千万,照这么下去,怕是两个、三个六千万也不止。”长着娃娃脸的杨妮也忧心忡忡说。
苏晓敏原来是嫉恨着杨妮的,但这一刻,她非但嫉恨不起来,相反,她把希望寄托在杨妮舅舅郑副书记身上了。
遗憾的是,杨妮告诉她,她舅舅什么话也没说。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就没人站出来制止呢?
等再次回到东江,苏晓敏就明白,她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妥协。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反抗,但结局只有一个,你会被踢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