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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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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陈忠实
梆子老太

引子
梆子井村的梆子老太死了。
头天祭灵,二天入殓盖棺,三天下土埋葬,这是目下乡村里贫富皆宜的丧葬仪程。这样照例一来,梆子老太刚一倒头,活人们趁着尸骨未冷,臂腿未僵,紧张地给死者洗脸洗手剃额剪指甲,穿戴起早已置备停当的老衣。在儿女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悲恸的哭声中,安置起灵堂。用半生的小米做成的“倒头饭”献上了,意在死者吃饱之后,有劲走向阴世漫长的道路;彩纸扎成的童男童女已经侍立在灵堂两侧,准备给刚刚踏入冥国地界的梆子老太引路; 招之即至的阴阳先生掐毕时辰, 写过 “亡期”纸牌(相当于讣告),又把一幅白纸对联贴到街门门框上……屋院里外,紫香缭绕,蜡烛明灭,焚燃阴纸的黑色纸灰在院里飘落,弥漫起悲怆的丧葬气氛来了。
梆子老太的男人景荣老五,压抑着死别的痛楚,保持着一家之主的理智,和近门亲族的几个老年女人忙着安置这一切。现在不是他大放悲声的时候,关键的关键是把丧事安排稳妥,不出意外。好在这一切都进行得顺利,没有大的纰漏。
第二天午时入殓盖棺,板钉钉死,骨肉之情就永不复见了。在儿女、亲属男女混合的近于癫狂状态的哭声中,景荣老五使劲睁开泪水模糊的老眼,最后一次瞅一眼和他过活了一生的梆子老太僵硬灰黄的脸孔,就被人从棺材旁边拖走了,随之听见“哐当”一声压上棺盖,斧头铆击板钉的声音……悲痛是人之常情,而做为一件必办的丧事,这一切也进行得顺利,没有出现偏差,景荣老五倒也心安。
问题出在第三天出殡埋葬的时候。
梆子井是个小村庄,历来死人的坟地都选择在村庄背后的源坡上。坡陡路窄,抬一副灵柩上坡,就需得全村精壮男子一齐出动,前拽后拥,左右帮扶,半路上易人换肩,才能保证棺枢在一路不挨地面的严格的忌讳下送到坟地。这样的地理条件就约成了这个村子的一条习俗,凡遇丧葬,不用邀集,所有男人都自觉前往,宁可劳力过剩而空闲,毋使人手紧张而把灵柩搁置在半路上,谁家也难保不遇丧葬之事而用着旁人的时候。还有一层意思,即是给与自己同在一个街巷里生活了半生的死者的坟地培一锨土,表示庄稼人的一点哀思,一种古朴的乡亲情谊啊:
乡村人至今遵循着午时入葬的迷信习律。眼看午时已到,景荣老五看见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只有三五个尚未成年的娃娃捐着铁锨在晃悠,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急得在屋里院里出出进进,慌急不安。眼睁睁等到午时已过,仍然不见人来,灵柩冷漠地停放在屋子中间的灵堂上,不能启动。队长龙生在村巷里吼喊人的声音,使景荣老五愈加惭愧和惶惑了。拒葬——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景荣老五心里不能不承受这个既成定局的事实。
这是令死者的亲属最难承受的耻辱,只有生前在世时劣迹深重的人,死后才有可能招致如此的冷遇。小小的梆子井村,人们只记得清末民初年间发生过一桩死者无人抬灵的事情,那是梆子井村的一个土匪被外村人打死了,村民们耻于为这个败坏了村风民俗的恶人尽此劳举,致使土匪陈尸三天而不能“以土为安”。土匪的三个儿子齐刷刷跪倒在街心十字,替代土匪老子向乡党村民赎罪赎过,直到尚未成年的小儿子因羞愧冷冻而倒地昏迷,才感动得村里几位长老出面吆集起人手,把土匪被打得遍体伤痕的尸首草草塞进坟墓……
景荣老五蹲在房檐下的台阶上,年近七十的老人的皱脸,皱得更紧了,脸色蜡黄,眼睛痴呆,胡须颤抖,已经忘却悲伤,转化为怨恨死者的强烈情绪了。她眼睛一闭,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等待活人把她埋进地下,不曾考虑把难以承受的耻辱留给她的男人和儿女了!
“甭急,老爷。”生产队长龙生从街门外走进来,用明显的强装的镇静口气宽慰景荣老五说,“人马上就来咧!嗨!现时实行责任制,人都贪着自家的庄稼活儿 ……”
景荣老五没有搭腔,仍然直勾勾盯着冷冷落落的街门。龙生的安慰丝毫也不能减轻他心里的压力,反倒想,要不是当着队长这个官差,怕是你龙生也不来哩!老汉心里明白发生了怎样丢脸的事,现在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及了。
龙生看着景荣老五痛苦羞愧的脸色,难受极了。他急得在屋里站不住,屁股一转又走出街门,回过头来,恨声恨气地说:“老爷,我再去叫人,非把他们……”
“甭去咧!”景荣老五大喊一声,猛然从台阶上站起,奔出街门,拦住龙生,终于说,“我到……街心十字去……”
“啊呀!那算一回啥事嘛!”龙生惊慌地说,死死拉住景荣老五的胳膊,“万万使不得!”
农历三月温暖的阳光静静地照射在空寂的街巷里的土堆、粪堆和柴禾垛子上,行人匆匆,村巷静寂,现出一种压抑着的难堪的气氛。那些紧闭着或虚掩着的大门里,男人们和女人们在怎样嘲笑那位不能出门的灵柩里的死者呢?
在时代已经进入到公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梆子井村的庄稼人,何以要用这种近于恶作剧的办法来为难一个业已死去的乡村女人呢?
梆子井村的梆子老太
小河川道里,黄土源坡下,有个小小的村庄叫梆子井。这个村庄古远的祖宗为啥选用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做为他们的村名,连村里现在已过八旬的白须老汉也说不清来龙去脉了。
梆子井村现在居住着六七十户农家,多数姓胡,杂姓不多;一幢幢新房和旧屋组成的庄稼院,紧紧凑凑地荟集在东沟和西沟之间的平场上。每到春夏,村里的榆槐椿揪树木,郁郁苍苍,河川里杨柳列岸,葱葱蓬蓬;数九交至,白雪覆盖了村后的源坡和村前的河川,房檐上吊下尺多长的冰凌柱儿……一个景致幽雅的北方村落。
梆子老太本姓黄,是小河北岸黄家讫裁人,自幼以三石麦子两捆棉花的彩礼许订给梆子井村的胡景荣。过门这天,梆子井村的年轻后生用花轿把她从北岭上的黄家圪裁抬下来,涉过河水,抬进梆子井村来,停放到胡景荣家门口。男女老幼把屋里院外围塞得水泄不通,兴致十足地等待进入洞房揭去盖脸的红绸中的那一刻,新媳妇是怎样的眉眼呢?
窗户纸被扯掉了,新挂的绣花门帘也被踩在脚下。没有机会挤进窄小的洞房的人,焦急地询问已经先睹过一眼的人,模样怎样?看过的人因为拥挤而喘着气,作难似地笑笑:“说不上来……”又颇费思谋地眨眨眼,滑稽地一笑,悄悄说,“脸 ……长得像个……郴子……”
对于新来乍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新娘,谁也难得逃脱第一次亮相之后被众人品评和议论的难堪处境。男人们自不必说,已经被众人议论和品评过而且无一例外地曾得过一个形象的雅号的老媳妇们,也更有兴味地反复咀嚼着一个新鲜的绰号:梆子!哈呀!真像……
这是生活贫困而又单调的庄稼人的一种乐趣,一般只限于新婚之后的十天半月里,尽兴取笑逗乐,甚至当着景荣的面说他的新媳妇的脸能当梆子敲,也不怕他犯心病。时日稍微一长,庄稼人各忙各的日月生计,谁还有心思去管人家景荣的媳妇的脸长脸短的事干什么呢!
不管旁人怎样苛刻地取笑和逗趣,景荣对他刚刚娶进屋里的媳妇是满意的。尽管在揭去盖脸绸中时第一眼看见这位陌生女人的眉眼时,他也觉得那脸儿未免狭长了些,可他不在心。我的天!老父成年累月串游在渭河北岸产棉区给人家弹棉花,攒下一串串麻钱和铜元,花三石麦子加两捆棉花的礼价,给他订下了这个媳妇。可怜老父未能等到看见儿媳妇过门,自己已经累下痨病去世了,三周年也过了。他能在该当婚娶的年龄娶回一个媳妇,不用担心打一辈子光棍儿,已经很令许多穷弟兄们羡慕的了,怎敢弹嫌媳妇的脸儿是长是短呢?管什么梆子不梆子,哪怕旁人把她的脸比作扁担长哩!他是个庄稼人,穷庄稼人啊!要一个女人来给他管家,做饭,缝衣,生养孩子,而不是要一张年画儿上的人人儿贴到墙上天天去欣赏!
景荣是胡姓景字辈里最后一个男人,人称老辈子,反倒比村里好多年岁高过他一倍乃至两倍的老汉们辈份高过一格,这样,新过门的媳妇的辈份自然也随着他而高了。景荣排行老五,晚一辈的人称他的新媳妇为五婶,晚两辈的叫五太,晚过三辈的就一律不分差别地叫五老太了。“差过三辈没大小,婆婆孙子不讲究。”小辈子的年轻后生和媳妇们,却一律叫起梆子老太来,久而久之,连景荣老五也被他们叫成梆子老爷了。
新婚三五天后,勤快的景荣老五不敢贪恋新媳妇暖和的被窝,背起亡父遗传给他的那张紫红溜光的枣木弹花弓,告别了母亲和亲爱的梆子脸媳妇,赶到渭北棉花产区去弹花挣钱了,结婚拉下的粮款欠债,需当尽早还清。亡父留给他的生活遗训是:“紧还账,慢结债。莫看一文少而不挣,莫视一文少而浪花。”庄稼人背上账债过日月,吃饭睡觉都不踏实啊!
一月之后,景荣老五再转回到梆子井村的时候,他的短头发上落着棉花绒毛;棉袄的袖时上和棉裤的膝盖上,黑色的粗布面子已经四处开裂,露出一串串棉花套子;满脸扑着黄色的灰土,手指裂着一道道结着黑痂的裂口;从外表上看,俨然是个沿门乞讨的叫花子了。母亲和新媳妇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直挺挺走进院子,不知遇到什么凶事,该当如何是好了。
他端直走进上屋偏门,解开破烂棉袄上的布制纽扣,又从腰里解下蓝布带子, “哐啷”一声扔到炕上,黄灿灿的麻钱和红亮亮的铜元抖撒在炕席上。他这时才一弯腰,吁出一口气坐在炕边的木凳子上。为了防备土匪拦路打劫,他故意撕破棉袄和棉裤,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背着褡裢讨饭吃的叫化子了。百余里徒步跋涉,铜元和麻钱硬梆梆别在腰里,腰脊简直都要断裂了。谢天谢地,终于逃过了土匪的眼睛,把一弓一弓弹花挣下的血汗钱带回屋里来了!
老母亲和新媳妇顿然转换出一副惊喜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新媳妇忙着烧水做饭去了。老母亲把散乱的铜元和麻钱整理成串,压到箱子里去了。
按照家规,景荣老五先向母亲问安。一月来家庭的内务和外事没有什么大的跌腾,他放心了。出门在外乡弹花挣钱,睡在这家那家的陌生的炕铺上,他想念刚刚过门的新媳妇,更惦记寡居的老娘。在兵荒马乱的乡村,把两个不能当事的女人撇在家里,他总是牵肠挂肚般地操心会不会遇到凶事呢。
母亲悄悄告诉他,经过对刚过门的新媳妇一月来的实际观察,勤快,孝顺,不抛撒米面,是庄稼院里过日月的可靠人手。更叫老人惊异的是,新媳妇居然能捉着铁锨,把猪粪挖起,从猪圈的矮墙上抛到外头去。她站在猪圈里挥锨挖粪的姿式,强悍而又潇洒,完全不亚于强健的庄稼汉小伙子,景荣老五惊喜地听着母亲乐悠悠的叙说,愈加觉得梆子媳妇可爱了。
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妇有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缺点。老人顺着舌头告诉儿子,新媳妇的针线活计太差迟了。这是一般乡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却不会!
“唔……”景荣老五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笑眯眯的眼睛里顿时散了光,不会缝衣联袂的女人,对于一个农家来说是太叫人遗憾了,“那……会不会纺线织布呢?”
“不会。”母亲曝着嘴唇,现出鄙夷的神气,“锅上灶上也不行,连好一点的饭食也做不出来。”
“唉唉!”景荣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地嘘叹起来,“我怎么就遇上了……这号笨熊呢?”
“甭愁,荣娃。”看见儿子灰心丧气的样子,母亲立即反转来宽慰儿子。儿媳妇虽然有令人遗憾的缺陷,她却压根没有弹嫌厌弃的意思,穷人家娶个媳妇容易吗? “妈十年八年死不了,就不能叫你屁股露在外头,缝联补袂,纺线织布,有妈哩!”
“唉……”景荣又叹一口气,摇摇头,担忧地说:“我能靠你一辈子?”
“赶妈闭眼的时光,就把她教会了。”母亲宽厚地说,“听说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爷整年在地里做庄稼,倒把女儿家的针线手艺荒废了,可怜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谅的,可怜人呀!景荣老五想到早逝的父亲,自己十五六岁就承担起一个庄稼汉子应该付出的全部艰辛,心动了,再不唉叹自己遇到一个笨熊了,问母亲,“她现时还能学会吗?”
“能,怎么不能呢?”母亲和悦地说,信心十足,“我权当是给自家女儿教针线……”
春夜短暂。景荣老五和梆子媳妇亲亲热热睡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就赶往渭北弹棉花去了。梆子媳妇不会纺线织布的缺点,他连提说一句也没有。
半月后,下过一场透雨,他赶回家来,该当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闲地了。河川里杨柳泛绿,麦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
从河川的土路上望过去,沟坡下的三角洼地上,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叉开双腿,踩在耱上,一手牵着套绳,一手抓着黄牛尾巴,正在景荣老五家那块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势,洒脱得完全像个熟练的庄稼把式。景荣老五惊呆了,远远地瞧着他的不善长针线活计的梆子媳妇,心里一热,快步奔过去了。
“你……”奔到地头,景荣老五心里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豪壮感情,“你歇下!让我耱——”
梆子媳妇嗔笑着,故意显示似地响亮地喝斥一声黄牛。黄牛加快了蹄脚移动的速度,在景荣面前停下来。她装出嗔怪的神气:“你刚走半月,又跑回来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会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晒得墒缺了。”
“单是为收墒棉田吗?”
“晤……”
“棉田误不了,你现在放心走……”
“你……”
媳妇瞧瞧四野,静寂无人,猛然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畅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动套绳,吆着黄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黄牛拽着她前进,她扭腰移脚,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忽然转过头来,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远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实地串游到更远的乡村里去弹棉花,挣钱了,不必操心家里那三五亩薄地的庄稼作务了!她倒是有这一手长处!
转眼三年过去了,新媳妇变成了旧媳妇。虽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称谓,但谁也再无兴趣去看她的脸长脸圆了,似乎倒成了一个亲切的称谓;即使她不会女儿针线也早已成为过时的新闻,会像男人一样作务庄稼亦被众人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树叶夹生在绿叶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窝里,生活着。
这时候,不知谁家女人终于把奇异的眼光从她的脸上转移到腰里——没有鼓起来的迹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庄稼院门楼下,少则一二年,多则三四年,那新媳妇就会在奶下吊着个娃娃,在村巷里出出进进。梆子老太过门五个年头了,腹部平平。一个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传播——
景荣老五家的梆子媳妇不开怀!
母亲早已担着这份心。她心里焦急,担忧,又不便于直问,直到这个传言灌进她的耳朵,才决计不让儿子景荣常年在外乡揽工弹棉花了。宁可日月过得更清苦些,但愿小院里早日听到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景荣老五顺从地回到梆子井,把弹花弓挂到墙上去了,只是在临近村庄里做点零活儿,晚上赶回家来,和他的梆子女人厮守在一起。整整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征象出现,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终于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吗?”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我感觉好好的嘛!”
一家人开始张罗给她治病,母亲顶操心了。景荣请来十里堡镇上的老中医先生,又拿出一石麦子,把钱全部买成大包小包的中药,由老母亲亲手熬成汤水,灌进她的喉咙,却仍不见有丝毫的变化。庄稼人是宽厚的,热心的,一当证实景荣婆娘确凿不抓养娃娃的不幸时,全都变得异常热心关照了,不断地有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进小院来,神秘地向景荣一家举荐灵方妙药,单方验方。红公鸡肉啦,公猪肉的药引啦,外加三五样怪癖的中药啦,老母亲已经开始内心惶恐,日夜操心弹花匠家的后继人大事了。凡有推荐,尽皆一试,不怕花费铜元和麻钱,催促已经有点不大耐心的儿子,到处搜寻购买药物。而她呢?无论把什么灵丹妙药吃进去,仍是依然故我,毫无变化。老母亲急得束手无策,对一切药物神医渐渐失去信心,最后引着媳妇,到近处远处的神庙古寺,求拜起娘娘神灵施子赐福……
她的腰似乎更细,臀部也尖削起来,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趋像一只梆子了。
十余年过去了,景荣老五不能不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遵照母亲辞别这个家院时的临终嘱咐,抱养了别人一个女孩子,继之又抱养了一个男娃娃……总不能绝后哇!
两个不是亲生的儿女和他们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这时候,胡景荣和他的梆子女人,从他们满意又不满意的生活里扬起头来,聆听一个陌生的名词:解放了……
“盼人穷”
由于土地的重新分配,由于彻底干净地废除吸吮庄稼人骨髓的苛捐杂税,由于人民政府颁布发展生产的政令,由于提倡男女平等,尊重女权,由于风调雨顺…… 梆子井解放后三四年间发生了——首先是经济上随之是精神上——惊人的变化。一幢幢新瓦房在荒园空院中撑起来了,一匹匹高脚牲畜从十里堡集镇上牵回村庄里来了,一个个光棍后生喜盈盈娶回新媳妇来了。梆子井村前的河川里,时时可以听见庄稼汉子粗声豪气的“乱弹”调儿。
景荣老五更是雄心勃发。他对老婆不能生儿育女早已死心,抱养的一双儿女填补了精神上和感情上的缺憾,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时时刻刻在激发他大干一场的雄心。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世道呀!不怕财东欺侮,不怕土匪打家劫舍,不怕拉兵卖壮丁,不怕军马草料捐税……景荣老五心里说,庄稼人现时还操什么闲心呢?啥啥儿闲心也不用操念了!只有一样:劳动生产,过好日月!在这样好的世道里,谁要是过不好日月,还弄得缺衣少吃,就不会引人同情反而要遭到唾骂了。
他分得一亩坡地,半亩水田,连同自家的土地算一起,有五亩地了。他把这五亩旱地和水田的庄稼,完全放心地交给梆子老太去务弄,自己重操旧弓,几乎一年四季都串游在熟悉的渭河北岸的棉花产区的乡村里。“嘣嘣嘎——嘣嘣嘎——”光滑的枣木弹花弓,在他怀里弹出流水般的音乐。直到他的腰包胀满,才在夏秋两季收获和播种的时月赶回梆子井村来。他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先攒钱,后置买土地,人民政府的纸制钞票,再不用担心贬值罗!一般庄稼人手里有钱了,总是急于买地。他不急,想想吧,他买下的土地稍一多,梆子老婆就务弄不过了,就要把他的手脚拴到土地上去了,很难出门弹棉花挣钱了。他要攒钱,先盖一座三合院瓦房,住得宽敞舒服,再不必担心阴雨天漏雨滴水了。等到养子长得能扶犁耕地的时候,置田买地,那时他将是一户殷实的庄稼院的主人了。
“各家有各家的打算,咱有咱的计划。”景荣老五把他与众不同的打算,给梆子老太亮了底儿,自信地说,“你只管给咱把家管好,我在外乡弹棉花就放心了,甭看人家做啥!”
第二天,留下一厚迭人民币,交给梆子老太去保存,他背起弹花弓,雄赳赳地走出家门,又走出梆子井了。
收割麦子以前的漫长的春季里,小河川道两岸的乡村里,呈现着农闲时月的和谐景象。锄罢麦子以后,田间就没有什么大的活路了,棉花种得很少,整地花不了多少工夫,男人们各自寻找挣钱的门路,进城做工或者串游到外乡卖手艺去了。女人们从纺车下忙到织布机上,准备一家人夏季的衣服和拆洗已经脱下的棉衣棉裤。整个梆子井村,纺车嗡嗡叫,织机夸哒响,和谐而又优雅的农家三月。
梆子老太终于没有学会纺线和织布的技能。阿婆在世时,忙着领她到远处近处的山神古寺里去求神乞子,没有心思教她坐在纺线车前或织布机上学习纺线织布的兴趣了。阿婆去世以后,她只好学会了简单的缝补手艺,勉强可以给景荣老五和抱养的儿女缝制针脚粗放(式样更谈不上了)的衣裤。她家的棉花,只好花工钱请旁的女人纺成线,再织成布,好在景荣老五一身好力气,弹花挣得不少钱,弥补了这个亏缺。
新社会所展示出的新的生活秩序,给梆子井村所有的庄稼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带来了好处。经济上开始翻身,人权上再不受保长和财东的欺侮了,梆子井村那几个活得顶窝囊的庄稼人,也敢于走到村当中的大槐树下,笑吟吟地说闲话了。而仅仅在两年以前,这个大槐树下的这块显眼的位置,是保长和财东的领地,穷人们望一眼也要腿脚发抖的。好了,而后初晴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庄稼人聚集到大槐树下来,说笑逗趣偏闲话,下棋“纠方”“狼吃娃”,尽兴地玩了。
所有别人能得到的好处,梆子老太和她的男人景荣老五也都得到了。可是…… 梆子老太不能生儿育女的缺憾却是无法解除的。虽然养子和养女已经高过膝头,毫不生分地唤爹叫娘,总不能融化她心里的那一块冰土地带。虽然阿婆已经过世,她依然忘记不了阿婆领她求神乞子路上的那种怨恨的眼光,令人寒心啊!虽然景荣老五现在雄心勃勃地挣钱发家,她却忘不了他在那几年间对她的冷漠和鄙视。她和人不一样呀!从她对自己也失去生育的信心以后,就自觉低人一头了!她在屋里和丈夫、阿婆说话,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理屈气短的心情;在村里和老婆婆或小媳妇们说话,也是有一种无法排除的不如人的感觉啊!
这一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河湾乡许乡长到梆子井村来,在村长胡长海的陪同下,亲自召开了梆子井村的村民大会,选举劳动模范。男人们围坐在大槐树的东侧,女人们围坐在大槐树的西边。妇女们扭扭捏捏,梆子老太则自觉地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不料,快嘴二婶第一个发言,就提出了梆子老太,女人们纷纷表示同意了。解放后政府提倡男女平等,要把妇女从锅头、炕边解放出来,有好些女人听了只是笑笑,仍然心甘情愿地在锅头和炕头周围打转转,解放不了自己。可梆子老太早在解放前就和景荣老五平等了,一样推粪,一样挑水,一样叉开双腿站在耱耙上,抓住牛尾巴耱地……梆子老太当选妇女们的劳模,是当之无愧的。
“黄桂英同志,不简单哩!”乡长问清楚梆子老太的真名实姓,当着全村女人们的面,大声感慨地说,“旧社会妇女受三从四德的层层压迫,出门不敢扬头,进门不敢大声说话,整天围着锅头转。黄桂英同志能打破束缚,参加田间生产劳动,真个不简单哩……”
女人们纷纷把眼光朝梆子老太投射过来,惊奇的,羡慕的,盯得梆子老太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脸热了,心在咚咚地跳。许乡长的话像一把火塞进她的胸膛,全身都热烘烘的了。阿婆在世时,没有当面说过她什么好话,寡言少语的景荣老五也很少夸奖过她。许乡长——河湾乡十里八村的一乡之长啊,这样的大人物在众人面前夸奖她,她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意料不到的光荣呀!
“大家要向黄桂英学习!”许乡长向梆子井的所有到会的妇女号召说,“男子汉能办到的事,妇女也能办到——黄桂英同志已经做出榜样了。”
梆子老太扬起头,许乡长的粗壮的声音在大槐树下飞扬,男人和女人们扬着头,听许乡长要他们向她学习的话。晚霞是明丽的,照在树梢、房脊上,天空多么蓝啊!
“你要发扬成绩,起带头作用。”许乡长侧转过身来,瞧着她,“带动全体妇女,积极生产!”
梆子老太发觉整个会场里那么多男人和女人的眼光,都随着许乡长的眼光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像突然面对无数只强烈的灯光,不由地低下头……
许乡长临走给村长胡长海安排了几项工作,其中有一项照顾烈军属和孤寡老人的事,村长把它吩咐给梆子老太了,让她发动几个年轻姑娘和媳妇,给这些需要关照的人扫屋,担水,拆洗被褥。她受到村长的重用,满心喜欢地吆集起一帮年轻姑娘和媳妇,热热火火干起来了。那时既不要工钱,也不知道记工分,完全是义务劳动,乡亲情谊。解放了,人和人之间更加亲热了。
刚刚干了一晌,后晌没有人来了。梆子老太挨家沿门去传呼,一个个姑娘媳妇们不是躲开就是吱唔搪塞过去。梆子老太有点伤心,这个“带头作用”不好发挥哩 ……她终于从旁人口里得知,那些姑娘和媳妇,全是被亲娘老子或阿婆禁斥在屋里,不能出门了。原因呢?少跟那个不生养的假婆娘在一起,那是灾星!似乎梆子老太不生育的缺陷也会传染给她们的女儿和媳妇,可怕!
这真是太可怕了!梆子老太身上的热劲儿一落千丈,气得浑身颤抖。怎么办?给人家军属和孤寡户拆洗的被褥,现在还晾晒在绳子上,后晌缝不起来,晚上让人家装老虎吗?“带头作用”得不到称赞,反要招人骂了。她去找村长,说明了原委,委屈得简直要淌眼泪了,胡长海一拍桌子,也生气了。这个梆子井村的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唯物主义者, 强烈地感到了封建迷信思想的浓厚包围, 鼓励黄桂英说: “甭灰心丧气!有共产党撑腰。咱能打倒地主、保长,封建脑瓜还怕破不开吗?我跟你一起去动员……”
给军属和孤寡老人的被褥总算在天黑睡觉之前缝好了。梆子老太回到自家屋里,抱着女儿痛哭起来了,眼泪像冒泉一样倾泻出来,浸湿了女儿的衣襟。阿婆死了,梆子井村这么多的女人,还是用阿婆的那种眼光盯她哩!许乡长大声豪气表扬她的话,并没有改变她在她门心目中的位置,还说什么向她学习哩!
她哭得伤心极了。 泪水终于流完了, 沉重的脑袋里重复着一句话:让别人去 “带头作用”吧!黄桂英带不起头呀!她的心里却是平静了。
太阳照旧从东塬上升起,在西源那边降落。月亮圆了又缺了。春风一天暖似一天,把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一层层剥落,有人光着脊梁在河滩里整修稻地,准备插秧了,春天变成夏天了。
梆子老太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投注到每一个新来的梆子井村的媳妇身上。她们的针线手艺如何?线纺得细吗?布织得匀吗?当她获悉一个一个新媳妇不仅能缝单衣棉衣,而且会纺线也会织布的时候,常常有一种失望的心情。随之,她更加耐心地等待和观察新媳妇腹部的异常变化,等到确凿看出那位媳妇怀孕的征兆,她就懊丧地转过脸,再也不愿瞧她一眼了,似乎功夫白花了,空等了,在操了一番心思。
“牛犊的媳妇‘有了’!”梆子老太忍不住,给二婶说出自己的发现。
“‘有了’就‘有了’!”二婶不以为奇。
“真快!结婚才半年……”梆子老太说。
“新社会,男二十,女十八,果子一样熟透了。”二婶快嘴利舌,“只要茬儿遇得巧,睡一夜就‘有了’。”
梆子老太立时闭了口,低下头,二婶无意的一句话,又撞着她心里的疤疤了。只要茬儿遇得巧……她和景荣老五睡了几十年,一次都没遇到茬儿上吗?她转过身,回家去了。
“根生媳妇过门八个月……”梆子老太又在街巷里碰见二婶,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发现,“八个月……娃娃夜格黑里落草了。”
“我早说过,新社会,男大女也大,果子一样熟透了。”二婶也很得意,“只要茬儿遇得巧……娃娃像在裤带上拴着,解下一个就是……”
“屁!”梆子老太这回不大信服二婶的话了,神秘地说,“新社会,婚姻自由倒是好。还没过门,你来我去,怕是带着‘肚儿’来的……”
“噢呀!五老太,快不要说这号是非话。”二婶惊吓地瞧瞧左右,“当心根生家里人听见……”说着,张开已经放大的封建脚,怆慌躲走了。
梆子老太暗暗地盼望着,梆子井村娶回一个不会纺线织布,也不能生男育女的媳妇。那样一来,在梆子井这个偌大的世界的一角里,她就会有一个伴儿了,不会显得孤单了。她会在任何人面前抬起头来说,不会纺线织布也不生儿育女的,不单单是我一个……可是,她耐着性子暗暗观察了娶回梆子井村的每一个媳妇,人家都会缝衣纺织,而且比赛似地一个比一个生得快。一次又一次失望,简直叫梆子老太妒恨起来了。
终于,梆子老太观察到了一个有希望的目标。
梆子井村的胡学文,在十里堡镇上的小学校教书,很受人敬重的,这是小小的梆子井村的庄稼院里脱出的第一位先生,有文化的人呀。他恋爱了一个媳妇,结婚三年了,那女人仍然不见“有”的征兆。梆子老太于是推测到,教员胡学文之所以能不花彩礼拣便宜自由来一个媳妇,正是她有这个可怕的毛病,才甘愿让他“自由”。
梆子老太抑制不住这个重要发现的兴趣,凑到二婶跟前,还没开口,二婶已经借口躲开了。这个嘴快却又胆小的老婆子!
“你看出没?学文媳妇不开怀……”梆子老太又凑到年轻的根生媳妇跟前说。
“你怎么知道呢?”根生媳妇问。
“三年了,没见肚子有啥动静。”梆子老太说,“要是能生,早该生了,新社会结婚年龄大……”
“你把宝纳到空里去了!”根生媳妇笑着说,“人家两口子商量好的,自己不生。”
“那能由得人么?”梆子老大不屑地撇着嘴,“能生的不想生不由人,不能生的想生也不由人。”
“人家文化人,能得出奇!”根生媳妇神秘地说,“那小两口……避哩……”
“能避得过么?”梆子老太咄咄逼人地问。
“听说……学文戴着……橡皮套儿……嘻……”
“哈呀!天上的事!”
梆子老太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嘲笑年轻的根生媳妇竟会相信这样荒唐可笑的什么橡皮套儿的事。不能生养的学文媳妇,为了遮丑,为了护短,居然放出男人在那东西上戴橡皮套子的烟幕来,她才不信哩!她头二三年里没有怀娃娃的时候,阿婆为了遮丑也给人家说,那是景荣长年在外乡弹棉花,遇不上茬儿……
农业社社长胡长海在给锄麦子的女人们宣布歇息的口令以后,梆子老太刚刚坐到大渠沿的白杨树下,教员胡学文的妈妈手里提着小锄走过来,开口就问:“老五家的,我问你,你凭啥说俺媳妇不开怀?咹?”一开口就能冲倒人,全是一派闹事的架势。
“我……”梆子老太猝不及防,口语短涩,无言应对,吱唔说,“我也是…… 操心学文媳妇……”
“谁家媳妇要娃不要娃的事, 要你操心? ”学文妈妈寸步不让,直逼不退, “你操心你自个去!”
“我……”梆子老太退躲不及,又被揭着了短处,无力辩白说,“我真是…… 好心……”
“好心留给自家用!”学文妈妈毫不领情,一味进攻,“我看你是‘盼人穷’!盼得人家跟你一样,不会织布,不会要娃娃。”
梆子老太彻底败阵,羞辱得难以还口。好在社长把学文妈妈拉扯走了,渐渐平息下来。锄麦的妇女们不作劝解,反倒仨人一堆,五人一伙,窃窃议论:
“嘴长话多!你管人家要娃不要娃的事做啥?”
“她不会要娃,也盼人家不能要!”
“嘻!‘盼人穷’……”
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景荣老五坐在木凳上,把工分本本交给女儿,让她代替爸爸到队办公室里去记工分。他早已挂起那把弹花弓,在农业社里挣工分了。支使开已经懂事的养女,他开始询问梆子老太和学文妈妈犯口角的原因。她说自己平白无故受人家欺侮,竟然流下委屈的眼泪。他静静地听完,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暴发起来去和学文妈妈雪耻的火气,反而平静地劝诫说:“农业社里大帮人马干活儿,人多嘴杂,一句闲话出口,立马传得满村都知道了。咱只顾做活,甭说长道短。”
没有得到男人的支持,也没有遭到训骂,梆子老太倒也心安。景荣老五把弹花弓搁到木楼上去了,灰土已落下厚厚的一层;他的弹花技术不得施展,手里也短缺了活便零钱,常常郁闷不乐;对梆子老太招惹的是非,不管有理没理,他都烦腻。梆子老太根本没指望这样的男人为她撑腰壮胆,寻到学文家门下去干仗。
景荣老五继续说:“社长派咱做啥活儿,咱就干啥活儿;只做活儿,甭多嘴… …”
梆子老太把简单的饭食摆到男人面前,不应诺也不反对他的处世方式,心里却觉得闷气,眼前似乎浮现着学文妈妈恶气逼人的眼睛,耳朵里响着那些偏向学文妈妈的议论……盼人穷……
盼人穷,是梆子井村庄稼人对那些嫉妒心特别强烈的人的贬称。自己无能,盼别人也无能;自己受穷,盼旁人比自己更穷;自己倒霉,盼别人更加倒霉……这是一个令人鄙夷的雅号,居然随便安派到梆子老太头上来了!
像是故意给梆子老太示威似的,教员胡学文的媳妇,没过一年,果真生下一个娃娃来,足见根生媳妇说的“避着”的话是实事了。梆子老太想在梆子井村盼得一个伴儿的希望彻底破灭,看来继有的希望也很茫渺,也就没有耐心再去关注谁家媳妇迟“有”早“有”的事了。她的兴趣,随着生活的突然变化而迅速转移了……
艰难时月
越来越困难的生活,使梆子老太的眼睛从梆子井村女人的腰部转移到别人手中端着的碗里。
说不清从什么年代形成这样的习惯,梆子井村的农民,一年四季都在街巷里吃饭。冬天,围蹲在向阳的墙根前;夏天,坐在浓厚的树荫下,吃着饭,谈着闲话,舒适而又闲逸,这种习俗,即使在以瓜菜代替主粮的艰难时月里,仍然不改。一人一碗稀溜溜的包谷糁糁,拌就着萝卜叶儿、雪蒿或是红苕叶子窝成的酸菜,香啧啧地喝着,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
“哈!妈的脚!稀糁子越喝肚皮越大……”
“你要是连着吃一月肥肉,保险越吃越少!”
“肉?哈呀……听说全都给黑豆小豆(赫鲁晓夫)坑去了……”
“唔……他们哪儿净出产豆子……”
这些背负着国家沉重困难压力的庄稼人,满脸菜色,有的因为营养不足而浮肿了,可是依然在说笑。
梆子老太端一碗糁子,站在一边,有滋有味地喝着,似乎在听闲话,眼睛一转溜,就瞅遍了在场的男人女人手里的大碗或小碗,谁家锅里的稀稠,尽都一目了然了。
“差不多,一样稀。”她心里说,可见家家的日月一样艰难,原本就是从一杆秤下分得同样标准的口粮嘛,偶尔也能发现某人端了一碗面条,她无法抑制羡慕的心情,嘴里的舌头就像梆子一样敲响了:“啧啧啧!你家还有白面吃?我屋仨月没动褂杖了……”
梆子老太家的日月似乎更艰难,一家四口,都是大饭量,两个孩子正是吃饭长身体的年龄,粮食越紧张,娃儿的饭量似乎增加得越快。她虽然腰细,饭量却不小。一顿饭做熟,总是先尽两个孩子吃饱。只有景荣老五似乎伸缩性很大,看着锅里多了,他就再盛上半碗;看着锅里所剩不多,就把烟锅点着了,他是四口之家里首先浮肿起来的。梆子老太看着男人黄肿透青的脸孔,心里难受,又拿不出什么吃食给他偏补一下。听说一般浮肿不会要命,她也就放心了,因为梆子井村有少一半的男人和女人都发生了这种奇怪的病症,多了则不奇嘛!
这天晌午,梆子老太及时出现在自家街门外边的“老碗会”上,左邻右舍的大人娃娃都围聚在这里,借着门外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的荫凉吃饭。大热天了,仍然是清一色的包谷糁糁,没有发现新的饭色花样。梆子老太本来心里很平静,有心或无心之间,却发现饭场上缺少了胡三恒一家的成员,大人不在,小孩也没见一个,而三恒和他婆娘是梧桐树下的老碗会上最可靠的会员,几乎天天顿顿必到,又是能说会谈的受欢迎的角色。怎么回事呢?三恒一家干什么去了呢?梆子老太动了好奇心,大约是吃什么好饭,怕人知道,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吧?她端上饭,三跷两跷,已经走进三恒家院子串门子去了。
院里悄静无声,梆子老太愈觉神秘,一直朝上房里屋走去,朝侧旁的小灶房里一探头,冰锅冷灶,未见烟火。她好生奇怪,直到跨进里屋门槛,这才看见三恒老婆怀里搂着孙子,眼泪拍洒,三恒老汉蹲在屋角的矮凳上抽着闷烟,对门是儿媳妇的住屋,隐隐传出压抑着的啜泣声,这一家老少闹仗了吗?梆子老太想,乡村里公婆和儿媳闹仗以后,通常就是这种冰锅冷灶的别扭局面。
“咋咧?”梆子老太疑惑地问。
“嗨!明娃前日就去买粮,该是昨日回来。”三恒老婆诉说,“到现时还不见回来……”
梆子老太一听就明白了,买粮的明娃至今未回,三恒家等米下锅,现在断了顿儿了。
“那咋能成?”梆子老太不满意地说,“大人抗住一顿两顿不吃,也罢咧!娃儿不行呀……你该是先借下,吃了这顿饭,明儿买回粮来再还也成嘛!”
“而今都艰难哩!”三恒老婆说,“不好向人家开口……”
三恒老汉是个硬性子,老婆也是个好强的人,不愿意向人低头告借哩?梆子老太听着明娃媳妇在小屋里的叹息,看着三恒老婆怀里哭闹的小孙孙,她的鼻子酸了,不忍心再问什么了,立时转过身,跷过门槛,走出去了。
三恒老汉一锅旱烟还没吃完,梆子老太又跷进里屋门槛来了,手里端着一大碗包谷糁子。她的脸上是一派仗义的气势,大方地说:“先去熬了,一家人喝上一顿,明娃回来就好办了。人不吃饭咋能成嘛!”
“哎呀!五老太……”三恒老婆放下孙子,慌忙接住盛满包谷糁子的大粗瓷碗,动情地说,“你真是好心人哩……”
“咱们亲邻近门的,谁不用着谁一点……”
“明娃买回包谷来,立马还……”
“说那么生分的话做啥?”
没过半月,又是午饭时间,梧桐树下又聚集起吃饭的男女。梆子老太忽然发现,木匠王师一家没有一个成员出席老碗会,也是揭不开锅了吗?因为电通到小河川道,机械弹花代替了手工弹花弓,景荣老五祖传的那把被爷爷和父亲的手磨得紫红溜光的枣木弓,永远挂在木楼上的南墙上,不能出世了。可是,木匠王师却挺红火,政府颁布了“六十条”,王木匠可以背上刨子锯子串游四方,挣得比梆子井的劳动日价值高过十倍的收入,生活比一般死守农业社的笨汉们好多了。他们家里没有人浮肿,脸色红润,怎么会断顿儿呢?
她向来轻脚快步,一脚踏进王木匠家洁净的院子,一缕奇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钻进鼻孔。这种香味,对于常年累月不断装进瓜瓜菜菜的胃,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梆子老太想到猪肉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味道,大约整整两年没有沾过了。
梆子老太一脚踏进里屋,自己先楞呆了。王木匠一家老少围着四方木桌,筷头上挑着白生生的麦面饺子。天爷爷!旁人连稀糁子都喝不饱肚子,木匠王师居然吃大肉饺子……
木匠一家也有点惊异,一齐转过头来。木匠婆娘眼里转过一丝勉强的笑意,礼让说:“五老太,吃碗饭——”
“不啦!我来借……”梆子老太早已感受到一家大小讨厌的眼光,随口编诌出要借什么家具的话,装出无意间打扰了他们吃好饭的样子,一边往后退着,“算咧!不借了……”
“啊呀!狗娃妈,人家王木匠今晌午吃大肉饺子……”梆子老太半是惊奇,半是嫉妒,逢人便说出自己的发现。在严重的荒年饥月里,一顿大肉饺子,不仅使梆子老太惊倒,确实使一切处于饥馑状态中的庄稼人惊倒了。不过天黑,小小的梆子井村,人都知道木匠王师家吃了一顿令人口馋的饺子了。
没过一月,正值夏收前夕,庄稼人最困难的关口上,人民政府给梆子井村批调来为数不多的救济粮,社员们早就翘首以待了。
支书胡长海和大队长胡振武从公社开会回来,召集起社员会,说明上级对这些粮食的分配办法,是重点解决困难户,不能搞平均分配,因为数字确实太少了。在国家处于严重经济困难时期,干部们表现出严守党纪国法的高风亮节,为国家抵抗困局,他们很民主地把这批粮食的数字交给社员,让大伙民主评议,好把粮食分配给急需救济的人家。胡长海和胡振武则声明,他俩一斤也不要,好多人感动了。
尽管这样,评议的结果,仍然不能避免撒胡椒面的偏向,没有办法,需要救济的户数实在太多了。好多人申述困难的时候,鼻涕眼泪当着众人抹,梆子老太也被评为救济户。她哭得也很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而且要众人去瞧景荣老五浮肿的脸色,证明她不是有毛偏装秃子。
因为干部和党员们表示出高姿态,本来容易出现纠纷的粮食分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一次会议就定了案。有点意见的人,碍于干部们的无私行动,也说不出口,就那样随合了众人。
木匠王师的老婆也提出了申求,没有获得众人的赞同,救济户里挂不上名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原因,是在这样严重的饥荒年月,竟然敢于吃饺子,太浪费了!木匠的婆娘再三解释,说是她的娘家哥哥从甘肃来了,至少十年没见过面了,才破费给重要的亲戚浪费了一回粮食,而且说明饺子里包的全是萝卜叶儿……无济于事,总是饺子嘛!
连夜开仓分粮。梆子老太背着小半袋麦子,从仓库里走出来,心里踏实极了。有这半袋子,可以凑合到新麦上场了,应该给景荣老五改善一下伙食,他才能恢复一下体力,夏收活儿重呀!
走过街心十字,再走到木匠王师家门前,明亮的月光下,木匠的婆娘从门外的茅厕里站起身来,双手结着裤带,跳出茅厕,转脸开口就骂,像是早就等待着她: “你狗日现时分粮哩!你害得俺一家……”
梆子老太一听,明知骂自己,心里却发怵,木匠老婆没有拿到救济粮,恨自己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低了头,加快脚步,避一避也就过去了。
“你狗日是特务!你监视东西邻家……”木匠婆娘已经结好裤带,对着梆子老太的脊背骂,“你狗日盼人穷,盼人死……”
梆子老太避不过了,放下麦袋子,转身站住,回骂道:“你是狗日的!你没拿到救济粮,猴急了吗?”
“给我我也不要!”木匠婆娘气壮地说,“俺屋天天吃肉屹塔,你狗特务来打听……”
“你拿不上救济粮,是社员会决定的。”梆子老太也不示弱,跨上两步,“你狗日骂我,瞎了眼了……”
胡长海听到吵骂声,赶过来,问清缘由,批评了木匠老婆几句,推着梆子老太走了。
梆子老太虽然在道理上没有输,但并没有因此提高她的威望。木匠王师家因为吃了一顿饺子而丢失了得到救济粮的机会,使梆子井村的家庭主妇全都提高了警惕性儿:当心梆子老太来串门!严谨的内当家们开始限制男人和孩子到街巷里去吃饭,永久在自家屋里就餐,梆子老太总不至于一天三顿来检查吧?这样,梆子井村的习俗开始转变,热闹的梧桐树下的老碗会,逐渐变得冷清而又寂寥了。
“五老太,你瞅,我喝的包谷糁子,够稀的咧!”胡二老汉把碗伸到她面前,戏谚地笑着,“咱不怕谁看咱碗里装的啥饭!”
“报告五老太——”狗娃也跟着把碗伸过来,“我也喝的是糁子,原料是包谷,请检查——”
梆子老太顿时臊红了脸,说不上话来,她成了什么人呢,给木匠王师不分救济粮,是社员会上民主评议的,干部拍案决定的,大伙为啥这样对待她呢?梆子老太一肚子冤情。
景荣老五看着别人这样不尊重自己的婆娘,脸上像挨了鞋底,气得端起碗回到屋里,再不到梧桐树下乘凉吃饭了,也狠狠地噤斥梆子老太,不许到老碗会上去,更不要在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串门子。
梆子老太在屋里寂寞地吃饭,三五天后也就习惯了。听见钟声,她捞起锄头或铁锨就去上工,工分是不能不挣的。走到村口,碰见莲花,她按照乡村人见面时的礼仪随便问:“吃饭了没?”
“吃了。吃的大肉白米饭。”莲花高喉咙大嗓门,连珠炮似地数说起来,“昨日吃的肉菜米饭,今日吃的米饭肉菜,明日还是……”
“莲花,你这叫做啥?”梆子老太受不住这样的奚落,脸孔煞白,“随便招呼你一句话嘛!”
“我知道你爱打听,就自动给你汇报。”莲花嘻嘻哈哈笑着,全不把比她长两辈的梆子老太放在眼里,肆意挖苦,“让你眼红,让你嘴里流涎水,让你盼人穷… …”
梆子老太真想破口大骂,无奈莲花却嘻嘻哈哈笑着,自己又不好翻脸,想想闹腾起来,别人明知莲花无理,却不会同情自己,也就忍受了这辱践的话……哎嘘!
真成了一种毛病
困难的局面没有延续多久。三年没过,梆子井村像一个被突发的霍乱击倒的壮汉,亏损的机体逐渐恢复,又显出生命的活力。没有人再为三五十斤救济粮而在众人面前抹鼻涕眼泪了;王木匠家的一顿饺子,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妒羡,以至闹出纠纷了,属于一种很普通的面食花样了……作为梆子井从严重困难之中完全恢复丰衣足食的标志,社员胡振汉首先在梆子井村撑起三间新瓦房来。
梆子井村东头,胡振汉扒掉了居住多年的窄小而又破烂的两问厦屋,盖起三间新房,青砖红瓦,新式开扇的宽大门窗,竖立在左右那些旧式厦屋的建筑群中,宛如一个风韵韶华的姑娘亭亭玉立于一堆佝偻驼背的老太太之中,更衬托得出众显眼。几天来,男女乡亲赶到了村东头,仰起头,参观赞叹一番,向胡振汉夫妇表示热心热肠的祝贺。
庄稼人啊!过了多年集体化生活,再不讲置买土地罗!三大心愿就只剩下盖新房和娶媳妇这两件大事了。他们拼命挣钱,攥紧拳头攒钱攒粮食,盼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撑起一幢宽敞的大瓦房来。他们对于旁人勤俭操持日月所积攒下的令人眼热的成果,由衷地表示羡慕和钦佩。
梆子老太也到村子东头来参观了。她来的那天,涌涌而来的势头已经过去。她原不想来参观,怕胡振汉两口子又犯疑,在家忍耐了两天,还是不能排除那新房的诱惑。别人都能去看,自己为啥不能呢?胡振汉家和她住得相距甚远,没有利害纠葛,那两口子人又厚道老好,看看怕什么呢?她心里提示自己:只用眼看,不动嘴说话。她随两三个女人一起走进新房跟前,眼前豁啦一亮,红色的机制大瓦在阳光下闪亮放光,红砖顶柱,白灰勾缝,这无疑是梆子井村顶漂亮的一座房屋了。
同来的那几位女人,在新房前和振汉婆娘说笑,讲恭维话,说他们夫妻能吃得苦,能节俭过日月,盖起这样好的房子,太不容易了。不听这样的恭维话则罢,越听越使梆子老太心里不服气,她努力使自己保持脸面上的平静,心里却嘲笑那些说着廉价的恭维话的女人们,太不晓得世事了。梆子老太心里再清楚不过——
前年春天,政府发布了“六十条”,准许社员开荒种粮食的政策一宣传,振汉两口子就扎进小河中间的荒草滩里,弯着腰,撅着屁股开荒,接着就栽下了红苕秧儿。这是河水分流改道以后,在两股流水之间逐年淤积起来的一片孤岛;
“河滩地不成业产”有人劝振汉。
“再好的庄稼,招不住一场洪水。”有人断言。
“我是碰运气哩!”胡振汉笑笑,态度平和,“碰不上大水,收一料算一料;碰上大水冲了,拉倒。我不过摊了几个秧子钱,汗水不算成本!”
那终年荒芜的沙滩上,涨水里携带的腐枝烂叶,层层淤积,倒很肥沃。红苕的叶儿黑油油地发亮,稠密的藤蔓覆盖了沙滩,三亩大的一片,该收获多大一堆红苕呀!好多人站在村口的场楞上,眺望河石粼粼的沙滩上的那一片绿洲:要是躲过了洪水,振汉就该发财了。
胡振汉也鬼得很,不等秋收,早早地割去青绿的叶蔓,挖收红苕了。秋收开始前的整个半个多月时间里,两口子天不明起来,在薄雾笼罩的河心里开始挥动撅头,直到天黑,拉回一车又一车红溜溜的红苕来。三亩地的红苕刚刚收获完毕,一场预料中的洪水从那块绿岛上齐刷刷漫流过去。梆子井村的庄稼人大声惊叹胡振汉神机妙算,运气真是太好了!甚至有人传说振汉天天夜晚星齐以后给河神烧香叩拜,才得到河神的保佑云云……不管旁人怎样说,胡振汉可是冒了一身冷汗,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那两口子也真诡!他们挖下红苕,顺手用蔓叶盖住,害怕过往小河的人看出红苕堆子的大小,等到天黑,借着星光,用架子车拉回村里来,一般社员已经扯起了鼾声,谁也估摸不清究竟收获了多少红苕。可是,胡振汉两口子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就在他们喘着粗气,把装满红苕的架子车从塄坎下的漫坡道里拽上村子的时候;村边榆树荫影里,站着梆子老太,义务替他们计数,累计下一个确切的数字:四十一车……
梆子老太从胡振汉家观赏新房回来,走过梆子井村的街巷,心里十分鄙视那些向振汉婆娘尽说恭维话的女人。她们糊里糊涂地恭维她勤俭持家过日月,盖起这样排场的三间瓦房大不容易了。屁!梆子老太心里清楚不过,那四十一车红苕,现在变成砖、瓦和木料,撑起在梆子井村东头了!这些糊涂的女人们难道忘记了?刚刚过去的三年困难时月里,市场上红苕的销价是一元人民币买三斤……不过,直到梆子老太走进自己的院子,也没有跟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发现。可以藐视那些糊涂的女人,她却不便说出自己的发现。政策鼓励社员开荒种粮,胡振汉没有什么错处,自己说出来,不是正好应了“盼人穷”的绰号么?
梆子井村风景幽雅,却显得偏僻,也许那幽雅的自然景致正得助于地理位置的偏僻。偏僻造成村庄的闭塞和文化的落后。所有居民以务弄庄稼为祖传之事,仅有的一户地主也是属于土财东。地主分子胡大头也不过完小毕业,只会记帐和春节时给大门上写一副歪歪扭扭的对联。庄稼人中,多有一些木匠,泥瓦匠,弹花匠和打土坯的手艺人,而有文化的人向来稀罕,几乎绝无仅有。
前头已经提到的那位小学教员胡学文,是解放后梆子井村出现的第一位教书的先生。在整个公社已经相当庞大的中小学教员队伍当中,他是一位很不起眼的小学教师,只读过师范,毕业后自动要求到自己偏僻的家乡来执教,可是在梆子井众多的不识字的庄稼人眼里,他简直是一位和孔子不相上下的大圣人哩!
这位圣人也真是出奇,在梆子井村占取了太多的“第一”。第一位文化人。第一个自由恋爱而引回媳妇的人,第一个使用避孕工具,不仅使闻所未闻的庄稼人兴味十足地嘻嘻议论,而且使梆子老太闹了一场结局很不愉快的笑话。更稀奇的是,近日他在什么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报社把一张十九元钱的汇款单寄到梆子井村来,这件新闻,霎时轰动了全村。十九元的汇款单,数字虽则不大,却压住了胡振汉新建成的三间大瓦房的新闻。胡振汉夫妻凭出笨力盖瓦房,梆子井的任何一位庄稼汉,只要运气顺,都可以办得到。而胡学文笔杆一摇,就有汇单飞来,梆子井村哪一位能办到呢?真是稀奇的圣人!
梆子老太一时弄不明白,写什么文章挣钱?她活了四十多岁,听都没听说过。没听过的事,自然就稀奇,就惊异,就得赶到人窝里去听,去问,搞得明明白白,一当她听得多了,问得明了,反倒更稀奇,更惊讶了。天老爷!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气的好事!二两重的笔杆捉到手里,坐在凉房子里头,不晒日头不淋雨,写划一篇文章就挣钱,太祐了哇!听说不过是鞋样儿那么大一块文章,居然就值得十九块。十九块该买多少红苕呢?又听人说,学文给人说他只写了三个晚上;三个晚上挣十九块,那么一月呢?一年呢?世上有这样轻松易便挣大钱的事……
“没看出,这娃子真是块料!平日看起闷腾腾的样儿,倒是哑巴吃洋蜡——内里明!”有人说,兴趣也很高。
“有内才的人都是这个样儿,外表上并不张狂。”有人说,“这倒好,咱梆子井真是出圣人了!写文章,自古都是圣人才能做的事……”
“写文章挣钱,公家月月还给发工资吗?”梆子老太插上嘴,不戒意地问。
“那当然发哩!”有人瞅一眼她,疑惑地说了一句,就闭了口。
“那……真好!一马备双鞍。”梆子老太装出替学文高兴的神情,不过太做作了,“可甭只顾写文章挣钱,把娃儿们的念书给误了……”
“放心!”有人随口说,“学文教出的学生,考中学年年考中的人最多。”
“听说他写文章,用公家的纸,公家的笔,连墨水也是公家的。”梆子老太终于控制不住,把心里的不平一下子全说出来,“挣钱连本儿都不摊!”
正在说着闲话的人,一齐哑了声,互相挤眼呶嘴,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意识到可能会因此而牵扯到是非里,纷纷走散了,只留下梆子老太站在那儿。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天又黑得早。梆子老太一人站着无聊,也就回到家中。十里堡小学校长来家访,和景荣老五坐在方桌两边,交谈他的儿子在学校念书的情况哩。梆子老太和校长打过招呼,就收拾起晚饭,摆上桌子。校长说他已经在学校灶上开过晚饭,只喝水而不动筷子。梆子老太热诚地礼让再三之后,也就不再勉强,坐在一边,插嘴问:“校长,你看咱那娃子,念书灵不灵?”
“灵是灵着哩!是个聪明孩子。”校长笑笑,诚恳地说,“只是有点荒。”
“文章写得咋样?”梆子老太问。
“还可以,作文还不错。”校长回答,“比起来,这孩子算术学得更好些。”
“你教咱娃好好写文章……”
“小学阶段打基础,要全面练习……”
“我想叫娃长大写文章,又轻松,又干净。”梆子老太说,“俺村的学文……”
“噢呀!”校长一听就笑了,不过绝没有嘲笑的意思。他自解放以后就在乡村小学任教,熟知庄稼人盼子成龙的普遍心理,并不奇怪,笑着说,“那首先得看孩子爱不爱哩!”
“叫他爱他就会爱。”梆子老太不以为然,“这样的好事,他怎会不爱呢?”
“咱娃恁小,咋能写文章嘛!”景荣老五早听得不耐烦,就打断梆子老太的话,斜溜了她一眼,意思是:甭说没神儿的话了!
“哈呀……”校长眼里浮出一缕说不清不必再解释的超然神色,打着哈哈。景荣老五也不好意思地陪着校长干笑着。
“好!正好校长也在这儿——”门外有人气冲冲地说。人尚未进屋,声气却冲进来了。梆子老太一回头,教员胡学文的母亲刚好跨进门来。
“五老太,你给俺学文满村扬风,说俺娃是一马备双鞍,吃官粮放私骆驼……” 学文妈妈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直来直说,“校长,你是学校领导,你凭实际说,俺学文教书教得……”
校长眨着眼,摸不清头绪,搞不明白原委,却准确地预示到要被牵扯进一桩是非里去了。他只管笑着,不作正面回答。
“我啥时候说过?”梆子老太一口回绝,“你听谁给你挑唆?”
“你在村子西头说了,又在村子东头说。”学文妈妈强硬地说,“你说俺学文写文章挣钱,连本儿也不摊!”强悍精明的中年妇女,经济宽绰,向来不受任何人一句闲言,岂把梆子老太放在眼里。说着,她从腰里拉出两张纸,连扇带摔地铺展到桌子上,“校长你看,这号格子纸,是不是你们学校的?”
“甭急,也甭躁嘛!”校长瞧一眼桌子上的稿纸,不做裁判,只顾息火,“没关系!没……”
“前几年,你说俺学文媳妇不开怀……”
“算哩!我给你赔不是。”景荣老五早已忍受不住,要不是有校长坐在当面,他会狠狠地骂一顿招惹是非的老婆。他按捺着性子,给学文妈妈赔笑脸,“算咧!你是明白人,甭跟那个黏浆子一般见识……”
在景荣老五的笑脸陪送下,学文妈妈总算走出门去了。校长也再无兴趣坐下去,起身告辞了。
“你不说长道短,由不得你么?你不拨弄是非,也由不得你么?”送走校长,转回屋来,景荣老五的火气暴发了,“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过自家的日月,甭管人家七长八短的事,你记不住么?你一天招惹是非,让我也跟上受人辱践…… 你丢人不知深浅!”
梆子老太低下头,洗涮锅碗,一句不吭。和景荣老五过日月二十多年,她已习惯了当面遵从。尽管景荣老五不是那种架子大,家法严的男人,可是她怯他:虽然景荣老五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她仍是怯这个不常动火的男人。在屋里,凡事总要先征询他的主意;偶尔发生的矛盾嗑牙中,她总是自觉地作出让步。这种局面形成的原因,只有她心里明白:自从确切知晓自己不能生养儿女的可怕缺陷——可怕就在于无法弥补——以后,她就觉得失去了和男人争高论低的气力。
她低头洗碗涮锅,一任景荣老五发一通火,完了也就没事了。她的多言招引来学文妈妈闹事,又恰逢十里堡小学校长这样有身份的体面人物在当面,理该让男人发泄一番。她开始问自己:错在哪儿咧?果真得下了一种难于改易的毛病了吗?她下狠心往后再不说长道短……这回刺激太深刻了!
可是,晚了,于她的声誉已经毫无补益。她的人格和乡誉降低到十分糟糕的地步。男人们不屑一顾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女人们和她碰个照面,斜眼咧嘴地走过去,不予搭理;娃娃们唱歌似地喊着“盼人穷”的绰号……梆子老太简直觉得在梆子井村活成了独人!
但谁也料想不到,连梆子老太自己做梦也不曾想到,一场连一场席卷梆子井村的旋风,居然把她从众人蔑视的龌龊角落里哄抬起来,搁置到梆子井村特殊显要的位置上,造成了她一生中的鼎盛时期……
梆子声声里
历时半年之久的“四清”运动即将结束的时候,梆子老太当上了梆子井大队新成立的贫农下中农协会主任。
驻梆子井大队“四清”工作队队长把这一决定解释得合情入理:“盼人穷”属于什么性质的矛盾呢?如果拿黄桂英同志在运动中揭露的两件大案(暴发户胡振汉和写反动文章的胡学文) 来看, 那正好是她阶级觉悟高的铁一般的例证,这样的 “盼人穷”,好得很!
梆子老太不是蓄意谋政谋权的阴谋家,只是在工作队队长“扎根串连”来到她家访贫问苦的时候,征询她对梆子井村现任的两位主要领导人胡长海和胡振武的意见的时候,她说她在梆子井村受欺压,受孤立,无意间说出了胡振汉在河滩种红苕而后盖新瓦房的事,又说出胡学文妈妈寻上门来骂她的事,工作队队长严肃地听着,在本本上记着……胡振汉在国家困难时期高价销售红苕,是新生的暴发户,新盖的瓦房予以没收,改作青年俱乐部了。胡学文的文章经过剖析,是攻击性质的毒草,建议县教育局处理,因为胡学文的行政关系属于教育系统。平心而论,梆子老太当初躲在榆树下,记下了胡振汉夫妻从河滩收获回来的四十一车红苕的数字,并非为后来进行的“四清”运动准备材料,她当初仅仅出于某种过分的好奇心,想得知胡振汉夫妻的家底机密。想不到,“四清”工作队队长正需要这样的人证和物证……
梆子井村的贫农下中农接受了这样的决定,选举会上一律给梆子老太举起了拳头。人人心里明白,工作队队员们口口声声说:“要依靠贫下中农”,实际呢?事事处处贫下中农得顺着工作队说话;要不,小心挨挫!
作为这件本来难于接受的事实的基础,前任梆子井大队队长胡振武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了,天天早晨在街巷里扫街道哩!这样意料不到的事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那么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一切无须追究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整个中国正进入一个几乎天天都在发生使人意料不及的奇怪事情的时期。
与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这件事相映成趣的是,“四清”工作队队长自己顷刻之间垮台了!
宣布梆子井大队各级各部门新的领导人名单的社员大会正在进行,工作队队长刚宣布了贫协主任黄桂英的名字,一辆大卡车从村西大路上开进村子,一直驶进街心十字的会场。车上跳下十几个男女,一律的黄军装,一律的红袖筒,不由分说,把工作队队长扭胳膊拽腿地架抬起来,扔到汽车车厢里去了。梆子并村正在开会的男女社员吓呆了,这位三句话不离“革命”的老同志,怎么一下子……梆子老太也吓得脸黄如蜡,双腿颤抖。
“这是我们单位的‘走资派’!‘三反分子’!”一个中年人站在汽车上,向惊惊吓吓的梆子井社员宣布说,“欢迎贫下中农和我们一起造反……”
汽车卷起滚滚尘烟,开出村去了。
现在,谁也说不清工作队队长宣布的干部人选还算不算数儿?梆子老太一次也没有行使贫协主任的职责,梆子井村也已被派性斗争搅得混沌一片了。
在激烈的口号和怕人的枪声中,梆子井村老成胆小的庄稼人缩在炕头上,度过了解放十八年来第一个兵荒马乱的春节。农历大年除夕的夜里,梆子井村背后的南源上枪声彻夜不息。两大派交战,枪声代替了鞭炮,家家关着门,提心吊胆地捏着饺子……老干部被“四清”工作队打垮了,新班子在武斗中自动解散了,麦子没有施肥,也没有冬灌、夏收收什么呢?日子怎么过呢?谷雨节气已经过了……
两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到梆子井,采取强硬的又是应急的措施,不管两派组织怎样表白自己如何敢于革命和造反,都得接受梆子老太的领导,在农村,贫下中农是领导一切的。两派各出两名代表,组成五人临时领导小组,贫协主任黄桂英任组长。
一枚刻着梆子井革命领导小组字样的印章,由解放军战士郑重地交托到梆子老太手里。已经交近五十大关的梆子老太的心里,一阵喜,一阵愁,忧喜交织,手也颤抖了。这是权力的象征。代表梆子并势不两立的两派头头,挖空心思想把这枚用红绸包裹着的印章摸到自己手里。解放军战士没有上当,双手交给她了,她怕因握有这个印章而招致祸端,心里怯得慌慌。解放军战士鼓励她说,他们支左的军队驻在公社机关,整整一排人马哩!
她接过印章来了。家里没有带锁的办公桌,搁在大队办公室更不保险,于是就装在一只吃完了点心的硬纸盒子里,搁在炕头上方的墙壁上挖出的窑窝里。这儿最保险了。
梆子老太每次擦着这只印章的圆把儿按下去的时候,虽然免不了常常把字弄反,心情却是神圣的。反了正了,只要有这几个红字在!
许是慑于解放军的强大威力,两派头头们不管心里怎么捣鬼,表面上却不能不接受梆子老太的领寻。景荣老五不管心里怎样害怕,也不能不接受解放军战士三番五次的谈心说服。多数还想依赖梆子井的土地养活儿女的庄稼人,已经想得很少了,无论什么人,只要在春耕生产的关键时刻,能站出来领着社员去出工就行了!梆子老太应运而生,人们倒是感激解放军,给梆子井村扶植起一位能牵动铃绳儿的人来。
“赶紧整备棉田!”有人积极地向梆子老太建议。她就指派社员去耕犁棉田了。
“该下稻秧了!”想依赖梆子井村吃饭的人继续建议。梆子老太立即指派几位有技术的老农去下稻秧,她虽然不大精通各项庄稼的活路,却比一般妇女强多了,也乐于听取众人的建议。
几项当务之急的农事活路纷纷铺开,取得进展,老成的庄稼人悄悄在私下议论,这个梆子脸老婆倒是不错的一位干部哩!胡景荣看看自己的婆娘受人赞扬,心头也舒悦了许多,常常在夜里睡下以后,提醒她遗忘了的漏洞:该清除自流灌渠里的淤泥了!在渠沿上点下黄豆,不是小事哩!梆子老太第二天就会派人去挖渠点豆儿。
梆子老太领导下的梆子井大队,生产上逐渐铺开,庄稼人心里开始踏实,自己也增强了信心。她的一生中没有生育过的身板,愈显得刚强,走起路来,腿脚利落,似乎梆子井村的街巷一下子变短了,气呼呼呼走过去,又蹬蹬蹬走过来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同于已往,高了,也脆了,理直而又气壮,毫不拖泥带水,倒是活像呱嗒呱嗒响着的梆子声音了。年轻人学着她的调腔说话逗笑,老人们噤斥年轻人说,管人家像不像梆子呱嗒做啥?只要她能领得大伙混饱肚子,哪怕她说话像敲锣呢!
也难怪梆子老太在村巷里匆匆来去地走动,说话,她太忙了。梆子井村的内务和外事,革命和生产,上级下级,大事小事,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来了。
刚刚送走公社派来的两位检查大批判工作的干部,又有两位骑自行车的陌生人走进梆子老太家的院子。
“黄主任,这是我们的介绍信。”来访者其中一位年长的人,把一张铅印的介绍信递到梆子老太面前,“我们向你了解一个人。”
梆子老太接过介绍信,看见那上面盖有红色印记,虽然不识字,也就放心地撂到桌上,随口说:“你要了解谁的啥问题呢?”
“我们单位的胡玉民,老家在你们村里。我们想了解他的社会关系。”
“唔……有这人。”梆子老太稍一筹思,就说,“这人全家住在西安城里,老不回来,家里没谁了。”
“我们‘清队’中查出他有‘现反’言论,想了解了解他的家吏……”
“这人……他爸死得早,他妈改嫁了,他要饭混进城里,给一家糊子场抹浆子糊子;解放后听说干阔了……”
“他倒是工人出身。”来访者说,“可是‘文革’以来,尽说反动话……”
“他家没人了。”梆子老太说,“他在你们那儿的表现,俺就不知道了。”
“唔……”来访者显然失望了,几十华里路,从西安找到这个偏僻的山村,一无所获,实在有点不甘心地说,“他爷爷干什么呢?”
“他爷也是庄稼汉。”梆子老太回答之后,倒是想起一条重要的记忆,“他的老爷……要不要说呢?”
“他老爷……也是重要亲属嘛!”来访者眼里闪现出希望的光芒,“虽然出了三代,可以作为参考。”
“他老爷当过土匪……大概在啥时候呢?反正男人都留辫子那会儿。”梆子老太追忆说,“我听人说,他老爷让郑家村人打死了,尸首抬回梆子井,乡党没人去抬埋……”
“请你说得详细点儿。”
“就是这些了。”
“他老爷叫啥名字呢?”
“记不得……”
“请你盖章。”来访者把记录下的文字复述一遍,然后把写得密密麻麻的红格纸页送到梆子老太手里。
梆子老太看也不看(她不识字),从点心盒子里取出圆形印章,在印泥盒里蘸一蘸,又放在嘴前哈一哈气,庄重地压下去,揭起一看,很好,字迹清晰。似乎只有盖上了这记圆坨儿,那份材料才活像一份材料了。
“麻烦黄主任。”来访者满意地向她告别,推动自行车,告辞了。
梆子老太笑着,送客人上路。当她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看见景荣老五慌慌乱乱在院子里转圈圈,火烧火燎的样子。
“啥事把你急成这样?”梆子老太忙问。
“回屋里说。”景荣老五气急败坏地说。
两人相继走进里屋,坐下了。
“我说你……”景荣老五气恼地抱怨说,口语不畅。
“我咋咧?”梆子老太也莫名其妙,气咻咻问。
“你……唉!”景荣老五一拍炕边,“你说人家……老爷的事做啥?”
“我说谁的老爷的啥事啦?”
“你说玉民他老爷当土匪的事做啥?”景荣老五终于说出口来。他在后院里破柴,通过后窗,窃听了老婆和来访者的全部谈话内容,眼都要急红了。
“噢!是这事——”梆子老太倒释然笑了,“人家问我嘛!”
“人家只问到他爷这一辈儿。你把他老爷的事说出来了。”
“对组织负责嘛!”梆子老太忽然变了腔调,“他老爷当土匪是事实嘛!”
“你见来?”景荣老五一急,抬起杠来。
“我听人说过。”梆子老太也不示弱。
“你听谁说?”
“我……”
变成老两口之间难分难解的争执了。
“这是组织对组织的事。”梆子老太提高嗓门,郑重地告诫不问政治的落后老汉说,“人家跟我来谈的是公事,党里的事,革命的事,你往后就……甭管!”
景荣老五一听老婆以官压人的话,不由得火起,烟锅“哐当”一禅,也提高了嗓门:“共产党讲的是以实为实,哪兴你给人胡说乱道?”
“我说的哪句话不是实的?”梆子老太声调更高了,像吵架一样,“他老爷当过土匪的事,谁不知道?”
景荣老五软下来了。吵闹起来,把他们老两口的谈话内容张扬出去,结果肯定更糟糕。既然自己在气势上压不住老婆,他就忍气压火,恳切地说:“好我的你哩!你没看世事乱到啥地步了,好人尽遭罪哩!从那俩来人的话里,咱听出来,咱村的胡玉民现时也遭了罪了!人家专门来搜事整人哩,你还说那些几辈子以前的事,不是火上泼油吗?”
“你这思想,该当批判!公社里开会,革委会主任说,要批判‘老好人’思想!” 梆子老太更加得意,嘲笑自家落后脑袋的老汉,“你只管劳动挣工分去……”
景荣老五彻底败阵,瞧着老婆子洋洋得意的脸色,厌恶地哼了一声,就掂着烟袋走出门去了。她虽然是梆子并村的头头脑脑,毕竟又是他的婆娘,和他白天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晚上在一个炕上脚打蹬,他不能不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关照她的言行的合理性和安全性。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事,切实关系着他和他们抱养下的已经长得墙高的儿女的声誉……想到这些,他把怨气归结到前后几位把她扶到台上的人身上去了。他们走了,却把不尽的忧愁和烦恼留给这个家庭了。
他独自一人,远远坐到场楞边的榆树下。想到而今混乱的时世,斗人打人的奇事怪事流传不断,塞满了他的耳朵,在这样的时世里,怎敢抛头露面,胡说乱道呢?他的心头愈觉沉重,总有一种祸事迟早要降临的慌恐感觉。这个不明世事的混账婆娘……
梆子老太继续接待来访者。
前来访问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男人,偶尔也有女人。他们操着叫梆子老太难得听懂的南方或北方的陌生口语,笑着打开公文包,递上盖着红色印记的介绍信,叙说他们所要了解和调查的对象。梆子老太热情待客,倒水,让烟,然后尽其所知,一一回答,再盖上梆子井大队临时权力机构的印记,送客人上路。
运动在继续,看不出有完结的可能。作为整个“文化大革命”的组成部分,清队,整党,一打三反……梆子老太刚刚把一个新的名词说得顺口,一个陌生的新名词又响亮地提出来了。她渐渐摸出一个规律,大凡一个运动兴起,前来梆子井村找她调查了解情况的人就多起来。她掐指一算,六七十户人家的梆子井,在西安以及本省南北各地,以至在新疆、北京或南方什么地方工作的人,他们所在的大工厂或小机关,都派员光顾过这个隐藏的黄土源下,小河岸边的偏僻角落了。
两位穿着军装的军官走进梆子井来了。
“黄主任很忙,我们打扰您了。”两位军人异口同声地说,态度和蔼,客气,照例先递上介绍信。
“没啥没啥!革命工作嘛!”梆子老太已经习惯于这种礼节性的客套,应对也已自如老练了,“有什么问题,直说吧!”
谈话正式开始了。
“你们村有个叫胡选生的?”
“有。是普选那年生的。”
“这个青年在我们部队服役。”
“噢。”
“这青年参军两年了,表现不错。”军人热情地赞扬梆子井村长大的人民战士, “连里想把他当个苗子培养,我们来考察一下他的社会关系。”
从众多的来访者口中,梆子老太听多了也听惯了梆子井村在外工作的男女们的不测之事,听多了那些人的不幸,反而习惯于听那些不幸的事,倒不习惯于听这稀有的有幸的事了。既然作为苗子培养,不言而喻的是,入党和提干。梆子老太不知该对这样的人怎么说话了。
“胡选生家庭是贫农成分。”她说。
“对。”军人点头说,“父母亲在队里表现怎样?”
“一般。”梆子老太说,“不积极也不反动。”
军人很不放心地问:“没有什么问题吧?”
“大的问题倒没有。”梆子老太叹口气,表示惋惜地说,“他爸他妈的历史… …复杂……”
“唔——”两位军人相对一看,脸色专注而严肃起来,显然是没有料到的。
“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说他爸是个兵痞,卖壮丁,搂一把钱,去了又跑了,回来再卖……听说到过广东,云南……”
“干过什么坏事没?”军人吃惊地问。
“说不清楚。”梆子老太反而平静地说,“他妈的事,更说不清了。有人说,他爸卖壮丁跑到河南,躲到一家地主家扛活,没过十天半月,把财东家的小姐拐带跑了……”
“你们调查清楚这个问题了吗?”
“查不清。”梆子老太说,“我们派人到河南,她老家那个地方,修了水库,村庄搬迁了,找不到下落……”
“这……怎么办呢?”一位军官摇摇头,犯愁地说,“到哪儿去澄清呢?”
“我们也没办法。”梆子老太说,“弄不清,先挂起来……”
两位军人轻轻叹息着,走出梆子老太家的院子。梆子老太照例用干脆响亮的声音送客人上路:“慢走……”
报复事件
那个曾祖父当过土匪的胡玉民,由他所在的西安那家工厂的两位干部押解着,遣返回原籍梆子井村劳动改造来了。他的老婆,他的两个孩子,由梆子老太安置在村口储藏麦草的场房里。之后又有两个人被遣送回来,一个是正在兰州念书的大学生,一个是陕南什么县城的什么公司的经理。尽管他们戴着不同名号的“帽子”,梆子老太在接收安置他们的时候,总是一律地用这样的话安慰说:
“你们都是梆子井村人,在外边工作,不给咱们村的贫下中农争气,尽搞反党活动!现在倒好,都回到梆子井来!回来了……好好劳动改造……”
每天早晨,在大队办公室门外的请示台前,站在这里来请罪的队伍扩大了,再不是新地主分子胡振武和老地主分子胡大头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了,已经有了一排溜儿。构成这一列队形的成分也多样化了。梆子井村的庄稼人看见,再不是纯一色的黑色裤褂的农村型号的五类分子了,掺杂了蓝色和灰色,衣服虽然破烂,却是制服式样。那一律弯腰低垂下去的脑袋,也不全是过去那两个新老地主分子的光葫芦脑袋了,有了蓄留着头发的工作人的脑袋了。
按照上级要求,梆子老太起初天天早晨监督他们请罪,后来就交给民兵连长去执行,只是在有新的成分增加到这支队列里来的时候,她才来亲自监督一次,看看此人老实不老实,规矩不规矩。
她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一个一个依次开口,说那些天天重复着老一套的活。往昔里,他们都是梆子井村的头面人物。不屑说老地主胡大头了,新地主胡振武从村长当到大队长,一直是站在梆子井最显眼的地方说话的人,现在由梆子老太监视着悔罪哩!那些穿破烂制服的人,往昔里在天南海北干大事,挣工资,他们留在梆子井村的老人和家属,过着比一般庄稼人明显优越的生活;他们在年时节假里回到梆子井,穿戴一新,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羡慕。他们和她见面时,打一句招呼就过去了,不大把她收进眼角里。现在,这些梆子井村的头面人物,全都匍匐到她—— 一个乡村女人的半解放式的小脚前头了。她的一句话出口,就可能使他们流下许多毫无报酬的汗水。
“五类分子修河堤!”她给民兵连长一句话,这些人就被吆喝到河滩里,在晒死青蛙的沙滩上,扛石头,推沙车,从早干到晚。
有时,看着这些人累得扭腰拉腿,疲倦不堪的样子,她心里又觉得他们可怜。是呀!一个没有抓摸过上圪塔的手指头,长得那细,怎能有劲呢?细指头捉水笔和揭文件纸,倒是轻巧利索,捉锨挖沙扛石头,就显得太弱嫩了。她想派他们干些稍微省力的轻活儿,又怕那几位造反头儿说她同情反革命分子,也就作罢。转念一想,让他们流些汗,出些大力,吃点苦,也使他们亲身经受一下,该当知道庄稼人平日里受的什么苦了。再甭像已往回到村里,摆一副挣大工资的工作人的优越面孔了!
胡选生从部队复员回来了。
梆子老太站在街心十字,看见他穿着摘掉了帽徽和领章的草绿色军衣,背着军队上的那种黄绿色被子,走到街心十字来了。他和几位庄稼汉男女打着招呼,并不停步,从梆子老太旁边走过去,装作没看见,或者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似的,端直走过去了,走进梆子井村中间胡大脚家的土门楼去了。
梆子老太心里明白,他恨她。三天过去了,这个胡选生不见前来报到,意向十分清楚。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个复员军人回归本土,不出三天,就得向村里的最高领导者报到,由她再吩咐队长给他们安排活路。工分也不是随便可以去挣的。胡选生不仅不见来报到,也没见他像其他复员军人那样提上糖果糕点去走亲访友。胡选生回乡的第二天,就扛着撅头下地干活挣工分去了。他这样爱工分?他爸胡大脚也这样爱工分而不通人情世故吗?
他憋气,梆子老太猜想。她想指令生产队长:甭给他记工分!既然没有向梆子井的现任领导人报到,一句招呼也不打,谁认识你是什么人呢?你的户粮关系尚未在梆子井落下,能随便挣工分吗?她觉得理由十分充足,却终于没有给生产队长下达这样的指令。她心里有点虚,有点怕惹麻烦,终于忍住了这口气。
在一条没有岔道可循的田间土路上,梆子老太和胡选生迎头碰面了。她等待他先开口,和她打招呼。她是领导小组组长,又是长辈人,不能先开口问候他一个晚辈娃子,那样有失身份和尊严……可是,要是他还是不理她的话,怎么办呢?她总有点心虚,想到应该和他打一句招呼,缓和一下,这儿在河滩野地,谁先朝谁开口,没人看见……胡选生头一扬,脸一迈,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满脸的傲气,这个狂妄的家伙!
现在清楚不过地证实了梆子老太隐藏在心底的那一层顾虑:他恨她。气她向部队的那两位军官说出了他的父母亲复杂的历史状况,使他失去了被连队当作苗子培养的可能,既没有提干,也没有入党,又回到梆子井村来务庄稼了……他不恨她才怪哩!有人恨她恨在心里,比如那个胡玉民,表面上一句不吭;那个什么县的什么公司的胖经理,不管心里怎么想,却总是蜇到她跟前来汇报改造收获,满脸赔笑。这个胡选生硬得很!仇恨就摆在鼻子眼上,专给她瞅似的。她再三思量,得忍着点,胡选生和那一帮人不一样,他头上没有“帽子”,不好抓摸哩……
大约过了半个月,相安无事,梆子老太也约略放心,他敢把她怎么样呢?这一天,胡选生终于亲自登门来了。
“这是部队给大队的介绍信。这是户粮关系。这是团关系……”胡选生站在院子里,不笑也不恼,像对一位陌生的人交待手续一样。
“屋里坐。”梆子老太礼让说。
“没有什么事情了吧?”胡选生打算立即走开的神气。
“甭急。”梆子老太把那份团组织介绍信,又塞回对方手里。那是参军时从梆子井村团支部转入部队的,现在换了一张表,又从部队转回梆子井村团支部来了。她说,“你到团支书那里去办团关系。”
选生把那张表格塞进裤兜,抬脚要走了。
“选娃。”梆子老太转念一想,不管怎样,表面上也该缓和一下这种紧张的气氛。她装出什么也不戒意的样子,关心地说,“你回来了,要多帮助咱村干工作,老太我没文化……”
胡选生停住脚,转过身,从门口重新走回院子当中,咧开的嘴角上,荡漾着不屑的嘲笑。
“你在部队受过教育,表现不错。”梆子老太廉价地安慰失败者。她虽然不大习惯给胜利者祝贺,却能大方地安慰失败者,不惜言词,“咱们队里革命生产忙啊!正需要你们年轻人!”
“需要我?”胡选生眼里滑过一缕疑问的光,“你说的是真心话?”
“啊呀!老太啥时候哄过你?”
“黄主任,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忍不住,想问你个问题——”胡选生冷声静气地说,“关于我爸和我妈的历史问题,做结论了吗?”
梆子老太愣住了。在这个年轻的复员军人的冷静的语气里,感觉到了蓄久而又压抑着的愤怒;那一双被蓬乱的头发掩遮下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憎恶的冷光;因为外表上努力做出平静,反倒使他那种愤恨和憎恶的怒气更显得深沉和不可压抑,像暴雨降落之前的静寂中掠过的一股风,带着冷气,直透进梆于老太的骨缝。
“你爸是贫农,你妈也是贫农,这不含糊。”梆子老太干脆地说,丝毫也不拖泥带水,“没有做不做结论的事嘛!”
“说我妈是逃亡的地主小姐的事,从何说起呢?”显然是经过千百回的思忖和度衡,胡选生不慌不忙,把自己心里要说的话,一句咬到要害处,“我想问个明白。”
“那是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梆子老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仍然和气地解释, “群众意见嘛!要正确对待,相信群众相信党嘛!”
“群众意见我不计较。”胡选生说,“如果有人以党和群众的名义,把这些专门害人的谣言当作事实,给我装进档案,我就会成为兵痞和逃亡地主的狗崽子…… 背一辈子黑锅!”
“咱们……没有……这样看待你。”梆子老太心里发慌了,一切已不再是秘密,看来是不好对付的,“你甭……背思想包袱……”
“我怎么能不背包袱呢?”他眼皮一翻,紧紧盯住梆子老太的眼睛。他想说,你给部队外调干部的一席谈话,把我一生的前途葬送了,还叫我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忍一忍,继续谈他早就要谈清楚的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爸我妈的历史调查清楚,做出结论。要是证据确凿,我当逃亡地主的狗患子,算我活该!”
“我们派人到河南,查不到……”
“那应该再想办法去查!”
“不好办哩……”
“光说‘不好办’不解决问题。我背着黑锅哩!”
“群众意见嘛!正确对待……”
“什么‘群众’的什么‘意见’嘛!”胡选生终于忍不住大声说,“我爸背了河北宋家财东一身烂账,万般无奈,卖壮丁给人家还钱,你说他是兵痞!谁家里有一丝活路,愿意拿性命冒险换钱?俺妈家在河南,穷得要饿死了,才卖给财东家当丫环。俺爸从刮民党队伍里偷跑了,躲到财东家扛活儿,看见财东把个穷丫环打得半死,锁在柴禾房里,他可怜穷汉人,救了她,两人逃回陕西……咱村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不想想,凭俺爸一个穷汉人,能勾引来地主家小姐不能?你……”
“我早就说过,是群众大字报上写的嘛!”梆子老太无法应付了,只是勉强地重复她领略到的这句政策性十分广泛的话,“群众在恁大的运动中……难免有不太实际的话写到大字报上……”
“哼!我说——”胡选生无可奈何地冷笑着,“如果有人贴大字报说,你不生娃,是当姑娘的时候,让野汉子给搞坏了……你能正确对待吗?”
梆子老太一哆嗦,眼睛里起雾了,黑了。这样刻毒的辱骂,从一个晚辈后生的嘴里吐出来,像迎头浇来一盆屎尿,她被呛得张不开口了,嘴唇颤抖,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响,几乎昏厥了。
“反正……我背一辈子黑锅了……活着有啥意思!”胡选生怏怏地转过身,眼里泛出恶毒的报复以后的得意神气,似乎什么都在所不惜了,他出够了气,准备走了。
“你放你妈的臭屁!”梆子老太一下子从沉重的打击中醒悟过来,蹦前几步,把一口唾沫喷吐到选生脸上,骂起来,“你狗日翻了天了!”
胡选生抹着鼻脸上的唾沫,阴冷地笑着:“看看你……这下也不能‘正确对待群众意见’了吧?”
梆子老太更加气急,一摔手,就抽到选生的脸上,再扬起手的时候,就被选生铁钳一样有劲的大手攥住了时腕,她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了选生的领口,钮扣一个个挣断脱落了。
胡选生没有想到会打架,原来只想骂几句出出气罢了,他突然有些后悔,和一个老太婆打架,太没意思了,他甩开她乱抓乱撩的手,准备摆脱,不料梆子老太突然趴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左腿,大哭大喊:“救命——”
胡选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缠,打不敢打,一个老太婆怎能招架得住他的拳脚呢?摆脱又摆脱不了……突然,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咬了他一口。小伙子疼得难以忍受,又听着她虚张声势的哭叫,愤恨的火气喷涌而出,抬起另一只脚,照梆子老太的屁股踢去——
这一脚,可能结果梆子老太的性命,从而酿成人命案件,至轻也会踢得梆子老太皮烂骨折。幸亏门外扑进一个人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两人跟前,恰到紧要关头,抱住了选生刚刚抬起的腿腕。选生自己始料不及,身体失掉平衡,摔倒在院子里。
来人是胡选生的父亲胡大脚。他早已从儿子的言行神色中窥察出来某些异常的神态,暗暗地监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生怕闹出乱子来。他的心计没有白费,恰到好处地制止了一场可能酿成的祸事……
这件事处理得十分及时,三天没过,胡选生被县公安军管会拘捕了,性质定为阶级报复。
拘捕胡选生的吉普车刚一开出梆子井,村民们一股水似地涌进胡大脚家窄小的院子。女人们安慰嚎啕大哭得嘶哑了嗓子的河南籍女人,男人们劝解双手抱头唉声叹气的胡大脚,悄声怨骂那个瞎心眼的梆子嘴……太过分了!
“啊呀!这个梆子嘴,不知给外边来的人,都胡说乱道了些啥……”
“甭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吉利话!”
“上头来人尽听她瞎汇报……吹胀捏塌,好事说瞎,全由她叨咕!”
梆子井村的庄稼人都养儿育女,悉心盼望自己的儿女将来比自己活得更有出息,顶好能到外部世界里去干一番事业。那不仅是单纯的经济收益上的实际利益,重要的是标志着作为父母教养儿女的光荣啊!尽管他们自己在梆子井村里不打算加入共产党,甚至开会时总朝拐角挤,甚至甘当落后;但他们几乎一律诚心地希望儿女们在学校,在部队,在工厂或记不清名号的单位里,积极工作,思想进步,最好能加入共产党,能提拔干部……解放以来形成的新的社会观念是:党员和干部是一切角角落落里的优秀分子,是好人的同义语,处处受人敬重和爱戴啊!
现在,梆子井村的父亲和母亲们不能不切身考虑:如果自己的儿女将来参了军(或服现役),上了学(或已在校),在西安或外省工作的话,要入党,要进步,仍然与梆子井村的现任领导有割不断的关系哩!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仍然得由梆子老太向你所在的单位证盼一家老少乃至骨头早已化成泥水的上几辈祖宗,究竟是好人或者是坏人!谁家几代人中没有一点纰漏和过失呢?梆子老太实实在在叫他们不放心呀!岂止仅仅是同情胡选生的厄运?一个盼人穷、瞎心眼的婆娘,能指望给你的儿子和女儿说什么好话吗?甭想!
于是,在胡大脚家的院子里,七嘴八舌,乱口纷纷,把梆子井村几年间所有人的倒霉和劫难,都有根有筋地与梆子老太联系起来了。梆子老太的存在,显然已经对全体村民都构成一种潜在的威胁:只要她健在,只要她手里还攥着那个“红圆木” (印章),他们就怕怕……谁能保证那不祥的梆子似的声音不会敲响在自己的头顶呢?
光荣的孤立
梆子井村贫协主任黄桂英被阶级敌人殴打的严重事件,震惊了公社和县上贫协的领导同志。他们或骑自行车,或坐吉普车,先后赶到南源坡根下的偏僻的小村庄来,带着沉重的心情,表示关切和慰问。
梆子老太深受感动,当着领导人的面,流出擦不干的泪水。她艰难地用胳膊撑起身子,想坐起来,躺着和县上的领导说话,太没礼节了。领导人亲切地按住她的肩膀,坚决地劝慰她继续躺着,安静地养伤,不能乱动,不必讲究礼仪,养伤要紧呀!她就躺着,仔细认真地聆听上级领导热心热肠的鼓励的话。她感到无上荣光,甚至受宠若惊。好呀!让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都瞅一瞅,县上的坐小车的大领导亲自看望黄桂英来了!梆子井任何一位庄稼人生疮害病,甚至老死病逝,除了他们的亲戚来看望,公社和县上的领导看望过哪一位普通庄稼汉呢?她的心情十分好,胡选生的辱骂带给她的是难得的荣耀,而他自己现在则蹲到县公安局的拘留所里了。她向领导表示,自己决不怕打击报复,在梆子井这个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复杂的村庄里,为贫下中农掌好印把子……
所有来访的人,无不为这个五十岁的乡村老太婆所表现出来的斗争精神所感动。县贫协主任当着梆子老太的面,指示随身前来的小秘书说,把黄桂英同志的事迹整理出来,印发到各级贫协组织,学习她的斗争精神;而且诚恳地做着自我批评,因为官僚主义,竟然没有发现这样一位富于斗争精神的好同志……
梆子老太抱养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白天守候在身边炕前,默默地递水递饭,晚上就由景荣老五来代替侍候了。
“你觉得怎样?”整整躺着五天了,仍不见梆子老太康复,景荣老五有些焦虑, “腰还疼不?”
“轻是轻些了,腰还是疼得翻不过。”梆子老太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景荣老五一声叹息,就低下头去默默地抽烟。不管怎样,她和他过了大半辈子,老夫老妻了。她被一个晚辈的年轻后生打伤,他心里难过。他不能解除她的痛楚,也体味不到她疼痛的程度,只是这么一直躺下去,他很担心,万一瘫痪了咋办?他是那种胆子小而不愿招惹是非的手艺人,就说:“要是还不减轻,我拉你到城里大医院去检查,看看伤没伤着骨头?”
“过两天再说……”梆子老太有气无力地说。
这时候,会计送来一张通知。
“啥通知?”梆子老太躺着问。
“公社召开‘活学活用讲用会’,通知你参加。”会计回答说,“明天上午八点,会期三天。”
会计走了以后,景荣老五劝说,“你有病,另派旁人去吧!”
“旁的会不开没啥,这个会非开不可!”
景荣老五正想认真地劝解,未及开口,却吃惊地看见,刚才哼哼卿卿痛苦呻唤着的老婆,忽地一声坐起来,一把掀掉被子,旋即溜下炕来,双手紧着裤带,像要出征的将军。他一下子愣住了,忙问:“你——病没好哩……”
“好了!”梆子老太赌气似地说,“我一没伤,二没病,让那娃子乖乖蹲劳改窑去!”
景荣老五听罢,难为情地低下头来,默默地装烟打火,张不开口了。担心老婆瘫痪的顾虑虽然解除了,可是她装病唤疼用以扩大事态而致使胡大脚的儿子套上法绳的行为,无论如何使善良的弹花匠老汉感到了良心的谴责。
他从父辈手里继承过来一张枣木弹花弓,也继承了父亲靠手艺吃饭、正直为人的家训,他给人家弹花挣钱吃饭,不想蓄意设陷伤害任何人。他参加农业社集体生产以后挂起了弹花弓;虽然留恋背一张弹花弓走四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却仍然遵循着与人和善相处的父训,听从干部分配,不避不拣轻活重活,实实在在地在梆子并村生活着。因为老婆子登上村里的最高权力机构,他更加注意善言善行,与人和睦友善,意在弥补招惹是非的老婆子所造成的乡党友情方面的损失。看到梆子老太确实是装病装疼,他顿时产生一股厌恶的情绪,用吸烟来调节这种不快的心情了。
梆子老太倒水洗脸,梳理散乱的头发。
公社和县上的那些领导,要是知道了他们不顾路程僻远前来看望的并不是一位受伤的人,而是一个完全的好人,心里会怎么想呢?县公安局要是知道了胡选生并没有打伤黄桂英的真相,又该怎么办呢?唔呀!那样一来,从里到外,从下到上,他的老婆就臭名远扬了!近几天来,看着乡邻们一溜一串出出进进胡大脚家的门楼,庄稼人不来看望挨打受害的人,反倒同情打人肇事的胡选生的父母,已经使景荣老五心里承受着压力。现在,他觉得这种无形的压力愈加沉重了,出门怎么和乡党见面说话……
“你要去开会,我也不敢拦挡你。”景荣老五思谋再三,使自己的情绪缓解下来,委婉地劝说,“开会时跟领导说话,注意尺码!经过这场事,咱也该学得灵活些,说话办事,多想想前后左右……”
“阶级敌人斗到我的大门里头来咧,你倒叫我装乖学龟!”梆子老太气呼呼地说,“你倒说说,‘前后左右想’什么?”
“我是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甭说。”景荣老五依然耐心地说,“咱已是五十岁的人了!”
“我说过啥不该说的话咧?”
“人家选生他妈的情况……你不该给军队上来的人乱说嘛!”
“你倒跟他一口腔!”梆子老太真的动气了,“我说得不对,为啥法办他娃子?”
“甭看法办了选生,乡党骂咱哩!”景荣老五难受地说。他认为有必要提醒已经丧失正常理智的老婆,甭看公社和县上有领导来看望你,梆子井村的男女却涌到胡大脚家去了。他终于把社会舆论摆到她的当面,想促使她冷静下来,“人家叫你 ‘盼人穷’,瞎心眼,连我也恨着哩!”
“被敌人反对是好事。 ” 梆子老太不屑一顾地回顶道,反而更加气壮声粗, “县贫协主任那天批评你落后脑袋,你咋只笑不说话?”
“乡党不是敌人嘛?”景荣老五争辩说,“县贫协主任批评我落后脑瓜,我没说话,是看他远远地来了,礼让他了。我心里也没接受!”
“你怕人骂,你躲远。”梆子老太不愿意和落后男人再啰嗦,“我的事情由我办,你往后甭在我跟前嘟嘟囔囔!”
厌恶地瞅一眼这个不明世情的婆娘,景荣老五站起身,掂着烟袋走出院子,蹲在门外平场里的青石碌碡上了。月色溶溶。梆子井村早已沉寂。从一家一户的大的或小的透着光的窗户上,他想到人家的夫妻们在灯下窗前和声细语,在商量如何安排家庭生活吧?在商量给儿子订媳妇或给女子寻婆家的事情吧?不管贫富,人家生活过得安宁和平静。他已接近花甲之年,希望晚年的日月过得安宁,特别是在已经纷乱得令人烦腻的当今社会里,他希望有一个安宁和谐的家庭。现在,在这样大的世界上,没有一块能叫他劳动、吃饭和睡觉的安宁角落了……唉!他断定自家这个门楼里日后更不会少事,和胡选生的纠葛不过是一种先兆罢了。那些骑自行车或坐吉普车来光顾他家门楼的县社干部,只顾鼓励他的老婆去斗争,却不知把景荣老五一家的乡邻关系完全破坏了!他们的话,像火一样烧燎着他的不知深浅的老婆,屁股烫得坐不安稳呀!他毫无办法……
梆子老太按时出席了公社召开的“讲用会”。她的发言,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真是人老心不老的‘老来红’……”
“黄桂英同志真是睁着眼睛睡觉——警惕性最高了!”
“学活了,用活了,有阶级感情呀……”
梆子老太简直应接不暇了,迎着她的是一张张笑嘻嘻的脸孔,钻到她耳朵来的是一句句热情赞扬话,始料不及的巨大成功,使她感到生活的欢乐了。第一天会议结束,她心里装着盛不下的欢悦之情,格外有劲地走完公社离梆子井之间的十多里路程,凯旋似地归来了。自从一顶花轿把她招进陌生的梆子井村,她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得意过,几十年来别人赞扬她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一天里听到的多!
梆子老太兴冲冲走进街门,看见儿子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墩上喝水,乘凉,瞅见她进门,白眨白眨看她一眼,既没打招呼,也没问饥问渴,狠狠地翻给她一副白眼,扭身走出街门去了。
“你在公社胡乱讲些啥呀?”女儿腰里结着围裙,从小灶房里走出来,一瞅见母亲,辟头就问,像是早就等待着她似的,女儿嘲笑说,“你这下光荣了!光荣得全公社都闻名扬声了!”
“你——不想活咧?”梆子老太从热烘烘的公社会场,一下子跌进自家小院的冰窖里。她一时搞不清儿女们顶撞她的原因,无法忍受下辈人的放肆和无礼,骂道, “反了!”
“你是硬逼别人去跳井!”女儿根本不把母亲的斥责当一回事,看来已经是忍无可忍,火气更盛地反唇相讥,“你耍积极。你逞能。你把俺爸也贴赔进去,糟践再糟践!你简直——”
在公社大礼堂的讲台上,梆子老太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梆子井村与阶级敌人作斗争的事迹时,公社自办的有线入户喇叭,准确无误地把她的每一句话,高兴时的笑声,难受时的哭声,一声咳嗽,都传遍整个公社的每一户农家了。其时,景荣老五和他的儿子和女儿,坐在院子里,一个个脸红耳赤地听着,当梆子老太讲到她与顽固的老汉作思想斗争的时候,儿子一跃身,从门媚旁边的土墙上,把那只纸质舌簧喇叭扯下来,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从女儿的言语间,大体明白了缘由。她现时置身于自家的小院,面对丈夫和儿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讲用”发言,似乎觉察到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不仅伤老汉的面皮,也伤了儿女们的面皮,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了呀!那些过分的话,大约是在频频而起的掌声中,她的嘴巴变得收拢不住了,她有点懊悔,又不甘在儿女面前示弱。于是就把气使到景荣老五头上,一任儿女横加诘责母亲,他不拦挡,也不劝解,掂着烟袋倒像看热闹。她说:“说了就说了!谁要他一天尽说落后话!”
“你也该想想,五十多岁了,你积极得想当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吗?”女儿气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说乱道,村里人听着广播骂,唾沫星儿把人都要淹死咧!你爱光荣,我嫌丢脸……”
这样的话,太叫做母亲的难以承受了,梆子老太气得脸色蜡黄,气呼呼地骂: “你嫌我丢脸,你滚!”
“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儿子此时走进门,粗声粗气地接上说,比姐姐的话更难听,“人家把你当猴耍,你还当你能行哩!公社干部吃公粮,挣工资,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难道不怕众人指脊背吗?”
梆子老太孤立无援, 四面围攻, 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黄变青,双手捂脸, “呜”地一声哭起来。
景荣老五憎恶地翻一眼老婆,又低头抽他的旱烟。他也早已准备了一肚子难听话,准备和老婆闹一闹,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过,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无法安宁。现在,儿女们已经说得够多够难听了,他把想说的话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汉啊!儿女们近乎辱骂的话语是不该有的。可是对于头脑发热的老婆,好言规劝变得无济于事了,有几句冷言冷语,使她发热的头脑凉一凉,也许正好。他觉得事态不能再扩大,就开口斥责还不肯罢休的儿女。
“你要当积极分子,你去!”听了父亲的斥责,儿子赌气地说,“把我分开。我单独过。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儿子几乎哭了。
“把我也分开!我跟俺弟俺爸过。”女儿也施加压力,“你积极,你革命,你一个人过活。俺一家老落后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气!”
梆子老太不曾注意,她和景荣老五抱养人家的女儿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开始在梆子并村里和周围的邻近村庄里,结交同龄的相好和伙伴了。在她超出一般乡村庄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语和行动中,不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儿女们在年轻的伙伴当中也孤立起来了。旁人撂下的杂话碎语,儿女们听到了,脸烧哇!
“你们多嫌我……我给你们离眼……呜呜呜……”梆子老太哭得好伤心,“我受苦受难……把你俩养活大了……呜呜呜……”
儿子一甩手走出门去了。女儿在灶房里也不再出声,磕碰得碗儿碟儿乒乓乱响。
“你要会听话。娃们原为你好。”景荣老五这时才开口,劝解哭哭啼啼的老婆, “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狮子!你当是人家赏识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骂我……你看我不顺眼……唉嗨嗨……”
“该当修德养性了,甭叫人斜着眼瞅咱。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咧!”景荣老五诚心实意地说,“娃儿长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们挨骂,儿女在人前也难说话呀……”
这些陈腐的为人处世的俗理,与公社领导讲的话,恰好相背,相去太远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赞扬,回到屋里遭围攻,太叫她难以接受了。她听不进去,景荣老五不知给她重复过多少回的这些处世俗理,没有任何力量。她又无法辩解,儿女们几乎一边倒地站在顽固脑袋的老头子一边,对她的威胁太大了。要知道,儿子和女儿毕竟不是亲生骨肉,终究有一层后天无法弥补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闹出分家的局面,她怎么办呢?哭着想着,梆子老太强迫自己吞咽了儿子和女儿的恶言秽语,就不再开口,算是平息了骤然暴发的这一场内乱……
无论是景荣老五诚心实意的劝解,抑或是儿子和女儿恶言恶语的刺激,都无法挽回梆子老太的“讲用”在外部世界所产生的影响,更无法使梆子老太安静地屈居于他们的农家小院了。
公社为期三天的“讲用会”结束以后,梆子老太被推选为出席县“活学活用” 的积极分子了。下半年里,参加过县上的“讲用会”,她的发言引起更大范围的反响,县广播站播放了全部录音,铅印的单行材料发至县属的各个单位。黄桂英的名字,已经从偏僻的梆子井村飞出来,叫响在全县的角角落落里。
第二年春天,梆子老太光荣地出席地区“活学活用积代会”,会后又被选为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占有别的代表们无法竞争的优势:五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一个大字不识,尚且能学好用好,势必对众多的识字的人是一种刺激!她到处都受到重视和欢迎。省上的会议需得等到下半年召开,梆子老太暂且回到梆子井村里来。
景荣老五和他的儿女们大惑莫测,真不敢再往下想,说不定省上的“积代会” 之后,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难说哩!这对他们过去对她的那种态度,无疑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他在老婆归来之前,提早告诫过自己的儿女:
“看清了没?你娘现在落不下马了!凭咱爷儿们劝不回来了!她愿意做啥由她去,咱爷儿们过咱的日月……”
梆子声声响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梆子老太参加各级“活学活用讲用会”,从公社走到县,又从县城走到地委所在的城市,后来又被地委选入巡回“讲用团”成员,到处去现身说法。她究竟走过哪些县城,已经记不清楚了,至于去过哪些工厂、学校、商店和公社,就更难于说得清了。笼统的印象是,所到之处,锣鼓,鞭炮,红旗和大幅标语,一处比一处欢迎的场面更热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赛着似的。所到之处,热烈的掌声,满台的笑脸,许多记不清名字的领导人的欢迎词,真诚而又谦恭。所到之处,七碟八碗,肥的瘦的,烧的炒的,辣的甜的,洋的土的一齐涌上餐桌,也像暗中比赛着似的。
梆子老太一生只去过十里堡,县城一次也没去过,这回可是大开眼界,见到了平生没见过的大世面,受到许多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的欢迎和尊敬,尝腻了从来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她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没有必要和顽固脑袋的老汉计较了,他经见过什么呢?
乍一回到梆子井,梆子老太顿然觉得南源和北岭之间的这条小河川道太狭隘了,梆子井村的街巷太污脏了,她心里很不满意,街巷搞得这样脏,五类分子干什么去了呢?给他们规定的每天早晨清扫街道的制度,因为她不在家,显然是松懈了。她去找干部,民兵连长到渭河北岸的什么地方买粮去了,生产队长给队里买化肥去了。
要不要到支部书记家去呢?在她外出的时间里,公社派人整顿选举产生了梆子井党的支委会,胡长海任支部书记了。她不想到他家里去,起码是不必刚一回来就去找他,给人造成她去朝拜他的印象。什么样的大领导,梆子老太都见过了,和地委书记握过手,照过相,吃过饭,地委书记还给她碟儿里夹过菜哩!县委书记扶她上车哩!胡长海算几级干部呢?本该在她一回到村里,他来找她汇报工作才对。虽然他是支书,可她是省“积代会”代表。
梆子老太觉得不去朝拜胡长海是对的,于是就从村里转过来,整个村巷里的树木,房舍,粪堆和柴禾垛子,既熟识而又显得陌生。社员们看见她,有的远远走过去了,有的平淡地打一句招呼,也就没精打采地走过去了。梆子老太不大在意,这些只知挣工分的庄稼人,又经见过什么大世面呢?她也许知道也许是不知道,梆子井村的社员,一年四季的吃食,主要靠渭河北岸的农户供应了,用一句调皮话说,户口在梆子井,而粮食关系早已转到渭北去了。
梆子老太走过地主分子胡振武家门前的时候,看见那家院子里,拥着一堆一伙妇女和娃娃,有人走出来,又有人走进去,熙熙攘攘的样子。她不由一惊,这么多社员围在阶级敌人家里干什么?地主分子太猖狂了,竟然敢把这么多贫下中农拉拢到屋里,搞什么鬼名堂呢?她径直走过去。
“哈呀!黄主任也来看新媳妇了!”
梆子老太刚走到门口,一个眼尖嘴快的妇女高声喊,她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停住匆忙的脚步,进去不进去呢?人家给儿子订媳妇,自己进去干什么呢?转而一想,在上级开会时,领导人反复强调,阶级斗争处处有,婚丧大事中更不会风平浪静,何况胡振武本身就是地主分子!这样想着,她决定:应该进去看看究竟。
“主任,回来了。”大队会计花儿正从门里走出来,急急忙忙的样子,和她招呼说。
“你急急忙忙做啥?”梆子老太问。
“我去开个介绍信。”花儿事务式地说。
“给谁开啥介绍信?”
“给解放哥开介绍信,他跟媳妇明天到公社领结婚证,急着要大队的介绍信哩!”
梆子老太闭了口,瞧瞧左右,就跟着花儿走到远离胡振武家门的街巷里,悄声问:“你审查过了吗?”
“两人都超过晚婚年龄了,再没啥审查的!”
“女方是哪里人呢?”
“陕北人。贫农。”花儿有点不耐烦地说,“女方合格不合格,由公社审查,咱们大队,只负责审查男方。”
“一个贫农女子,怎能嫁给一个地主儿子呢?”梆子老太紧盯着花儿问,“你想过没有?”
“人家两厢情愿嘛!”花儿烦了,“我管不着。”
“你管不着?”梆子老太重复着花儿的话,加重了语气,“你知道不知道,你手里攥的啥?”
“章子。”花儿说,“公章。”
“贫下中农的印把子!”梆子老太纠正说,“怎么能丧失警惕性儿?”
“地主家的娃娃也得娶媳妇嘛!总不能去当和尚!”花儿不服气地说,“再甭疑神疑鬼了!”
“我没说不准他结婚!”梆子老太毫不放松,“要严格审查!”
“好!黄主任,你不放心我,你亲自去审查吧!”花儿烦腻地说,“你啥时候审查完毕,合格了,我再来开介绍信。”
“我就是要审查!”梆子老太一脚踏到底,毫不动摇,“你叫解放和那个女的到办公室来。”
“你叫啥名字?”
“兰铃铃。”
“哪里人?”
“陕北。兰家峁。”
“到这儿来干什么?”
“跟他……结婚。”
“为啥不在你们陕北找对象?”
“当地没粮吃。我想落脚到一个产粮的地方。”
“陕北革命形势大好!你咋说没粮吃?”
“俺家净吃糠。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你家啥成分?”
“贫农。”
“你知道他家的成分吗?”
“知道——地主。他到俺家,头一回见面,就给俺说清楚了。”
这个贫农的女子呀……梆子老太深深地惋惜,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很聪灵,可是太没出息了!眼看着这样好看的一个贫农姑娘要被地主的儿子引进屋里去,她心里难受,就耐心地开导说:“你仔细想过没?终身大事呀!”
“想过了,俺一家人都商量过了。”兰铃铃话语里不留一丝缝隙,表现出死心踏地的样子,“俺看出他人老实,对我好。他爸戴‘帽子’,那是他爸……”
梆子老太丧气了,甚至觉得这个甘愿投身地主家庭的贫农女子,未免太没骨气。她对呆呆地站在一边的解放说:“你俩先回去。介绍信现在不能开,等干部会上研究以后再说。”
“我给支书说过了。”解放急了,生怕到手的媳妇再发生变故,急忙解释说, “他同意呀!他说这号事一律由会计经办,用不着找旁的干部。”
“我也没说不同意,得研究研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梆子老太一听解放找过胡长海,心里就更不美气,冷冷地说着,又转过脸,叮嘱陕北姑娘说,“你再好好想想……”
解放领着铃铃走回家去。两人把梆子老太审查他们的经过如实叙述一遍,人家怎么问,她和他怎样答……感动得解放的妈妈热泪扑流了。不等两娃叙说完毕,她已经忍耐不住,一把拉过铃铃,把这个操着生硬的陕北口音的姑娘搂进怀抱,五十多岁的乡村老婆皱纹密布的脸颊,紧紧贴到未婚儿媳乌黑发亮的头发上,竟然呜咽起来了。
自打会计花儿来通知解放和铃铃到办公室,接受梆子老太的审查,解放妈妈的那颗母亲的心就冻结了,吉凶难测!简直完全可能是凶多吉少!她在屋里坐不住,站不稳,出出进进,慌慌乱乱,像是要发疯了。铃铃的回答真是恰到好处,这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呀!她觉得那颗冻结在胸膛里的心,顿然舒脱了,紧紧地搂着陕北姑娘、可爱的未来的儿媳妇!
“四清”运动中,她的男人胡振武,一夜之间,由共产党员大队长变成了地主分子。她跟着受了多少折磨,且莫说起,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使她日夜揪心的是,儿子解放长到二十八岁了,订不下媳妇,人家哪个贫农女子愿意进她的家门呢?好容易托人在陕北山区介绍下这个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给吓跑了,她的儿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样一来,她真的可能发疯。现在,这样的祸事可以避免了,尽管介绍信还没弄到手,尽管梆子老太说还要“研究研究”,她觉得心地踏实,那颗承受过大多的折磨和惊吓的心,一时盛不下这个可爱的陕北姑娘带给她的太多的喜悦了。
胡振武磕掉烟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个姑娘给人心里安慰,足以排除梆子老太给人的反感。他动情地瞅一眼老伴搂着未来的儿媳的动人情景,背抄起双手,放心地走出门去了。他已经养成不说话的生活习惯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开展的“四清”运动中,他从梆子井的共产党员大队长,一下子变成人民的敌人了,他不服气,也不理解,却是硬得出奇,他可以天天无偿地扫街道,干最脏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儿,却是硬着嘴巴不请罪,只说自己有过错误,而拒不承认自己是剥削压迫群众的地主,即使没有蓄留头发的光头被打得屹塔连着屹塔,他的嘴里却咬得紧紧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抽烟,决不无事迈出大门一步。梆子老太和民兵连长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屁放得响了,她也怀疑他要嚣张起来了。他从早到晚可以不说一句话。无论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灾祸,他都保持沉默不语,遇事不惊了。谁能了知这个外表硬得像一块钢铁的汉子,心里整天在淌血!刚刚从三年困难生活中恢复起来的梆子井大队,现在在梆子老太一帮人手里,又穷得和三年困难时期不相上下了!他给家庭和儿女们带来的深重灾祸,日夜咬噬着父亲的心……面对这件本来就很伤情的喜事,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呢?看着老婆抱着陕北姑娘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实实不忍心再看了!
人说胡长海当支部书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长海自己说,他的两只眼都闭着。
问题恰恰在于:眼不见,心也烦!一个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为党和群众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产党员,强令自己容忍许多实在无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发生,是一种自我折磨, 只好闭上双眼不看。 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来,只需三、五句话(多了用不着),把梆子老太的瞎折腾的话驳斥回去,想想又作罢了,长叹一声:唉!何必!
眼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结婚介绍信,已经一月了,那个陕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里。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将会把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么地步,也就忍着,等待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里,诘问起地主儿子哄骗贫农女儿作媳妇的事来了。
“地主儿子到处乱蹿,两次跑到陕北,给你请假来没?”梆子老太一开口就咄咄逼人,“我可是一点不知——我在地区开会哩!”
“请假是给队长请。”胡长海淡淡地说,“我管不着社员请假的事嘛!”
“他从陕北拐骗回来个媳妇,请示过你没?”
“人家订婚娶媳妇的事,请示我做啥嘛!”胡长海一听就想发火,管得太宽了!他强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稳的口气,说,“人家是订媳妇哩!不能随便说是‘拐骗’。”
“一个贫农女子,咋会心甘情愿嫁给地主?”梆子老太眉头紧皱着,“我看有麻达!”
“解放是社员,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头上,没有扣着解放。”胡长海声音不高,口气却不软,不断纠正梆子老太言语中出现的概念上的混乱,“贫农女儿不能嫁给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给他,又咋说呢?怕是又要说成臭气相通了……地主家的娃子……只有断子绝孙!”
“反正……眼看着一个阶级姐妹被敌人腐蚀拉拢过去,我们不能不管。”梆子老太心里明白,胡长海偏向解放,就强硬地说,“党支部不能不抓阶级斗争!”
“婚姻法上没规定说,地主子女不准和贫农娃结婚!”胡长海也强硬起来了, “这件事总不算阶级斗争,我还没吃准哩!有什么责任的话,我担承着。”
“我看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她是个性急人,见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听见胡长海要承担责任的话,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庇阶级敌人的问题;话到口边时,她又绕了一下,改为批评教育了,“这次,我在地委开会,领导们再三强调,阶级斗争……”
胡长海点起烟袋,一任梆子老太给他传达她听到的那位领导人的讲话。他觉得好笑,让他们到梆子井村来吧,住上三年两月,看看社员吃什么,就懂得饥饿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凶恶十倍!黑市包谷卖三毛八分钱一斤,看看庄稼人的日月怎么安排?哪里有劲去搞斗争……现在的紧迫问题是,怎么把这个有恃无恐的女人支使开,甭让她给解放把媳妇冲散了,那就不会给胡振武一家带来灾祸了。他忍着性儿,好言解释说:“解放已经二十六、八岁咧!甭说他妈他爸着急,乡党们都替娃操心这门亲事哩!咱们要是把这婚事给弄瞎了,不说解放本人吧,乡党们都要骂咱们当干部的哩……”
“你怕挨骂,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说,“地委领导说,要和民主派思想斗争……”
“说我是啥‘派’我都应承了。”胡长海笑笑,“只是……这婚事……咱们最好再甭过问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说,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话,我以贫协的名义,给她老家陕北打电话,让县上领回他们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长海一听,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烟袋“啪” 地一声摔到桌子上,声音都颤抖了,“你没资格代表梆子井!也没有资格给陕北打电话!我还是支书!”
梆子老太真地吓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钟。平素,无论开什么会,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是蹲在墙角吸旱烟,临走时给地上留一堆黑色的烟灰。所有她对梆子井的工作意见,他都不表示异议,更难见到他发怒动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证实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着连裆裤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说:“好!支书,把你今天说的话,全盘端到公社去,让公社党委评评哩!”说罢,梆子老太转过身,气冲冲地走出门去。
“到北京告状去!”胡长海一听梆子老太有恃无恐的话,更加火冒三丈。这个平素闭着双眼的支部书记,现在怒目圆睁,呼呼喷火了。他跳出里屋门槛,站到院庭里,对着即将走出街门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声嘲骂说,“那个害人的婆娘给捉起来了!你找不上了……”
胡长海的老婆正在门外看守淘净晾晒的粮食,听见喊声,慌忙奔进院子:“你疯了?”
“欺人太甚!”胡长海余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嘱他的话完全忘记了,“这个混世婆娘……”
春天的梆子井
梆子老太远远望见,大队办公室的玻璃窗户上亮着电灯光。春天的夜晚,温柔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一阵争论,又一阵笑声,总能听出杂乱的声音里胡长海那种苍劲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刚强和沉稳的气色。梆子老太听惯了胡长海吭吭吧吧的那种说话声,现在倒像是蜕换成另一个人了,说话畅快了,声音高昂了。她此刻听到这种变化明显的声音,心里怪不是味儿。
胡长海在办公室召开什么会议呢?咋能连她也不通知参加?梆子老太生气地想,没有她参加的会议,算是什么会议呢?自从梆子老太登上梆子井村的政治舞台,大队办公室是她一贯坐阵的地方。她在这儿主持召开各种会议,接待来人来访,给五类分子训话……胡长海像是有意躲避她似的,从来是绕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口走。现在,他召开什么会议,竟然不通知梆子老太参加?她所负责的临时领导小组虽然名存实亡,而贫协主任却是毫不含糊的。
梆子老太愈想,气儿愈加不顺,把出席过地区一级“活学活用”的先进人物摔开,胡长海眼里还有谁呢?她照直朝大队办公室的大门走来,你不通知我,我自个找上门来,看你咋说?贫协主任有权监督一切!
她气突突地走进门,往屋子中间一站,一只手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了。果然,在她往常坐用的那把红漆靠背木椅上,坐着胡长海——不,这家伙不是坐着,而是蹲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正在和谁大声争论,会开得好像很热闹。
“你们……正开会?”梆子老太想直问,你们开什么黑会呢?可是看看会场那四五个人的脸色,这样的话不好出口了。她的舌头临时打了弯儿,把话改变了。
“噢!”胡长海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她,眼一眨,完全明白了梆子老大的来意,毫不含糊地解释说,“党支部召开支委会,研究工作哩!”
梆子老太肚里气得鼓鼓,却开不得口,她不是支部委员,毫无办法!多年以来,在她执政的年月里,从来没有分门别类地召开过什么名堂的会议,全是“一揽子会”。在好多场合下,需要谁参加,全是由她点了名,再让会计花儿去通知。胡长海从来也没主动召开过支委会,倒是她有时通知他来参加一些会议,表示有党的领导人来哩。胡长海在她主持召集的大小规模的会议上,总是蹲靠在办公室里那根明柱下,头低在两膝之间,自头至尾不发表任何意见。梆子老太不由地瞅瞅往常开会时胡长海常蹲常靠的那根明柱,现在空下了,胡长海蹲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去了!坐在他周围的那四个支部委员,没有谁打算搭理她,脸上全是明显的或隐蔽着的厌烦之色。梆子老太有点尴尬,贫协主任能监督一切,却不能参加党支部会议。她勉强装出无意间走进办公室的神气,说:“那好,你们开会……我走。”
“没关系,会开完咧。”胡长海大声说,“你坐下,甭急着走,我正想寻你哩!”
那位女支委懒洋洋地挪一挪屁股,给梆子老太在长凳上腾出一席之地,绷着脸儿招呼她坐下。
“关于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胡长海看着梆子老太坐下来,就说,“我晌午到公社参加了党委扩大会,后晌回来先给支委们传达。按照公社党委的安排意见,先成立一个领导小组,有计划有组织搞好这件工作……”
“唔……”梆子老太恍然大悟,早就风传着要给五类分子平反,现在可见是实事了!怪道你胡长海说话声音这么粗壮,调门这样响亮呀!这些五类分子要是都平反了,那么她这多年专他们的政,要他们老实劳动,老实改造的事,全都错了!她的心在往下沉,慌乱了,说话也有点结巴了,“那……怎么弄呢?”
“我来挂帅!”胡长海说。
梆子老太心里轰然一响,鬓角限限直跳。胡长海口大气粗,简直浑身都是劲儿了。这是上级党委安排的工作,她有什么办法呢,世事怎么一下子翻了过来,怎么料想得到……看着胡长海得意的样子,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胡长海确实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多年闭着的眼睛,现在闪闪放光了!这个受梆子井村庄稼人拥戴的领袖人物,重新抖擞起精神来了!
“四清” 运动中, 他被斗得死去活来,没有弄出一分钱一斤粮的问题。临近 “四清”运动结束时,工作队长说运动“考验”出他是“比较好的干部”,要他继续革命。他说他再经不起拳头和唾沫的“考验”了,当不了支书。直至工作队长用开除党籍来威胁, 他才松了口。 胡长海留任支书后,还没来得及开一次支委会, “文革”开火了,造反派们要夺权了。他拍手大笑,拱拳作揖:“不用抢不要夺,这权我还没掌稳哩!谁要谁拿去……”
前年整党时,公社里要他当支书……仍然是在以处分相加的压力下,他又当上了。他当是当上了支书,实际跟没当一样。他整天在地里出工,偶尔被梆子老太叫去开会,他低头蹲到散会,总是不哼一声。他冷漠地看着梆子老太在村巷里奔走呼号……
“支书,公社里布置批林批孔……”
“你领着人去批吧!我记性不好……”
“公社明天要汇报,开了几回批判会,写下多少批判稿……”
“你去汇报吧!我感冒咧……”
他把梆子老太从眼前支使开,自己就又扛起家活下地去了。
他心灰意冷……待他从“四清”运动骤然而起的冰雹中苏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被这场雹灾彻底击倒的前大队长胡振武。他和振武从土改干到一九六六年春天,人称梆子井的“左右手”,他比他更惨,一巴掌给抽到敌对阵营里去了……每当他看见振武脊背上背着打×的白布块,在村巷里扫街道,在田地里担稀粪,在河滩里扛石头,和那个老地主胡大头一起做惩罚性劳动,心里就不寒而栗!太令人伤情了啊!他的老婆一天三次给他敲警钟:“你大公无私!你一心为社员!你……振武的下场等着你哩!”
他冷眼看着梆子老太东奔西颠,唾沫飞溅,而不予理睬。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放到眼里。那纯粹是一个既没有本事,也没有德行的人;怎能指望一个既无本事而且心术不正的人办出有益于社会和群众的事来?
他和景荣老五年龄相仿,他和年轻的伙伴们从黄家讫载把她用花轿给景荣老五抬回来,在一个村庄里生活了几十年了,他不知她的什么秉性呢!作为一般妇女,她有令人同情的生理缺陷,谁也不能因此下看她,这是普通常识。作为一般社员,她心眼窄些,有点“盼人穷”的毛病,也坏不了梆子井任何人的任何事,须知旁人是无法“盼”得“穷”的嘛!可是,梆子老太一登上梆子井的权力宝座,这个女人一下子变得非同小可,搅得四处不安了!
他决计不跟她共事。她喊她叫,他只是不在乎地笑笑。他不屑于跟她去辩争— —揭露和排除这样一个女人能费多大劲嘛!问题在于:时势不对。时势正在把这个昏头昏脑的女人轰抬起来,竟然登上县和地区的讲台了……他能跟她争执什么呢?
“我来当组长。”胡长海重复一遍,毫不拖泥带水,过去的那种干练的办事作风又显现出来,“领导小组三个人,还有你和大队长。”
梆子老太本想一口回绝:不当!不当你的什么平反领导小组成员!要她给那些人去平反,那不是让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想想,即使她不当,平反工作还是要进行的,反倒失去了监督胡长海他们的机会。她终于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
“下设专案组,拟定七个人。”胡长海继续说,“工作量大!咱们小小的梆子井,粗略算一算,两场运动(‘四清’加上‘文革’)中需要复查的人,不下二十个!当然,有些人的案子简单些……”
“专案组的七个人都是谁呢?”梆子老太问。领导小组的三个成员,是由支部、大队管委会和贫协三家的头头组成,各代表一方。专案组物色的什么人呢?胡长海肯定会把他的人手安插进去。她准备在这个问题上不作退让。
“专案组的成员,一要公道,二要有点文化。”胡长海说,“明天召开社员会,让大家推举。”
“那样……”梆子老太一愣,这样的选举办法,对于她所信用的那几个人,一个也选不上去。她急中生智,“我看应该先在贫下中农中间酝酿,提出人选,再放到社员会上通过。”
“算咧!咱村除过一户老地主,五户中农,剩下全是贫下中农,甭多费一番手续了!”胡长海断然说,“时间短,任务重,麦收前要搞出个段落,免得干扰三夏。”
“可是,党在农村的阶级路线……”
“那些受冤受屈的人,早压得一天也憋不下去了!”胡长海从椅子上下来,站在梆子老太当面,沉重地说,“咱们少绕些弯路,该当早一天给他们把套枷打开!”
“怎么能是‘绕弯路’呢?”梆子老太认真地争执说,“依靠贫下中农,是党的路线……”
“你有意见,咱们个别谈。”胡长海并不戒意她的话,可也并不打算改变已经定下的办法。他对支委们说,“大家回去吃晚饭吧!”
四个支委一转身全走掉了,好像谁也不愿意再听她啰嗦。梆子老太心里冒气,全都把她当什么累赘一样讨厌了。是谁刚走出门,就在院子里呼喊起胡长海,也叫他赶快回家吃饭……
梆子老太似乎感到脚下铺地的砖块在下陷,在崩塌,不祥的阴云愈加浓厚地聚积到胸间。
无法改变了!无可挽回了!她也不再开口,示威似地猛转身,走出门去了。给胡长海点难看!
夜幕笼罩着树荫苍郁的梆子井。西边河天相接的地方,有轻烟似的一缕亮光。河川里的麦苗的气息,随着夜风弥漫到村巷里来了。有人在畅快地谈论,日前那一场透雨下得太好了,太神了!与麦子拔节好,与棉花播种也好,与一切庄稼的生长都好极了!
“经公社党委批准,将胡振武同志在‘四清’和‘文革’中受到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全部推倒,予以平反。现决定:一撤销胡振武家庭地主成分的决定,恢复下中农成分;二撤销对胡振武作出的地主分子的决定,恢复一切公民权利;三恢复胡振武同志中国共产党党员……”
公社党委常书记亲自宣布党委的决定,还没落音,掌声就把一切声音都淹没了。
这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时节,历史将记载这个重要的年代,梆子井的庄稼人,也难以忘记这个年代发生的生动的一幕。
胡振武浑身颤抖,头脸上涌下黄豆大的汗珠。这个强硬的庄稼汉子,在他扣着地主分子帽子的整整十三年里,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谁也没见过他流一滴眼泪。现在,汗水和泪水从鼻翼两边涌流下来了,竟然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几乎摔倒。站在麦克风前主持大会的胡长海双手扶住他,两人抱扶着,“哇”地一声哭了,同时在讲台上蹲下身去……
梆子老太作为平反领导小组成员,也坐在主席台一角,无论怎样努力使劲,总是抬不起头来。平心而论,在给胡振武订地主成分的问题上,她没有提供什么虚假的证据。只是在她把他当敌人专政的时候,也许过分了一些……人无法掩饰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被揭穿以后的尴尬情绪,更无法鼓出与几百双鄙视的眼睛相对峙相抗衡的力量……
“欢迎胡振武上马!”
一声粗浑的呼声刚落,立时激起宏大的响声,在会场背后的黄土崖上发出回响 ……
“社员胡振汉在河滩开荒种红苕,是党的政策允许的事。现在决定:将没收胡振汉同志的三间瓦房,退赔本人。”
胡振汉从讲台下爬上台子,愣呆呆地盯着常书记。梆子井村的庄稼人忽然发现,当年开荒种地的壮年汉子,现在老了!他腰弯背驼,一只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盖儿,苍老成这个样子了啊!他哆嗦着手,狠着声问:“你这回说话算话?”常书记没有回答,瞧着老汉,嘴唇也抖动着,用涌满眼眶的热泪回答了乡村父老。
教员胡学文十几年前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一篇小故事,“四清”时定为毒草,因为发端于梆子井,也一起平反了。常书记握着中年教师胡学文的手,鼓励他重新提笔……
胡振武,胡振汉,胡学文……一摆溜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公社党委常书记宣布的平反决定,接受台下几百个社员同情的目光。三月末的太阳照射着甫源坡根下的绿叶葱茏的梆子井,有人在会场剥掉棉衣了,太阳的热力好强呀!
梆子老太坐在主席台一角,心情与在场的庄稼人相去太远了。如果说胡振武被错划为地主分子与她的直接关系不大,那么胡振汉被定为国家困难时期的暴发户而被没收了三间新瓦房,却是她向工作队提供的“四十一车红苕”的确凿证据,工作队队长曾经赞扬她是“睡觉也睁着一只眼……”胡振汉老汉跌跌撞撞爬上台子,愣呆呆地问常书记“这回说话算不算话”的时候,梆子老太立时闭了眼,会场里投射过来的那么多眼光,简直要把她挤扁了。
梆子老太真想离开会场,立即回到屋里去,把门关紧,什么人也不要见,什么声音也不要听。她坐过多少次主席台,从来没有觉得坐在众人头前是如此别扭!可是,怎么好意思走掉呢?
需要平反的人太多了,啊啊!轮到胡选生了!梆子老太更加惶惑了,头上直冒虚汗。
“胡选生同志,你的问题平反了。”常书记宣布过平反决定以后,征询被平反者的意见,“你和家属还有什么意见,要求,尽管说。”
胡选生头也没抬,只是摇摇乱蓬蓬的脑袋。
“常书记!你不知……”胡选生的父亲胡大脚,挤到台前来,溅着唾沫星,急头急脑地说,“把娃的好前程毁了哇!人家军队上原先要……”
胡选生一把把老汉扯得坐在地上了。
会场里响起轻微的笑声。大伙笑胡大脚可爱的愚笨的举动。能给选生平反,再不按前科犯对待;彻底否定选生娘是地主小姐的说法,再不按逃亡地主去对待;彻底否定对你胡大脚兵痞的看法……还不足够你胡大脚和那位河南籍老伴畅快一番吗?居然提出选生毁不毁前程的事……
在那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中,梆子老太愈加觉得如坐针毡了。
梆子老太跌落
在社会上颠跑惯了也更多经见过大世面的人,一旦不得不把自己封闭在冷清的小院里,那种寂寞和慌乱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梆子老太关紧后门,又闭了街门,决心不复到村巷里去走动,工分也不想挣了。
景荣老五出工去了,女儿早在四五年前婚嫁了,成了别人家里的一位成员了。儿子也在三年前娶下媳妇,因为婆媳关系不和睦,分家另过了,搬到村子东头的新庄基上去了。屋里现在剩下她一个人,没有一丝声息,老鼠公然在大白天也敢于在屋里穿游。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蓝天上纹丝不动的白云,伸到屋脊上空的绿色的树梢,南坡上泛绿的梯田。春天给自然界带来了繁荣,给梆子老太带来的却是凄风苦雨啊!
可是,梆子老太毕竟生活在梆子井的村巷里,无法把自己与世隔绝。轻柔的带着草木的清香气息的春风,从窗孔和门缝里吹进来了,街巷里的说话声,女人们的尖笑声,男人们打浑骂俏的声音,还是越过土打的围墙,传进小院里来了。她听了心烦,烦一切人的一切声音。那架在树杈上的大喇叭,把许多使她烦恼的消息倾泻下来,梆子老太仍然不能求得一个心里安静的去处。
平反大会以后的整整三天里,白天晚上,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掂着烟袋,抱着娃娃,赶到胡振武家里去看望。临近村庄里的熟人,也有不少男人们走进梆子井村来,端直朝胡振武家的门楼走去。胡振武家远远近近的亲戚,提着鸡蛋和烧酒,也纷纷赶来庆贺了……
胡振汉两口子,在搬进退赔的那三间瓦房的时候,居然在门口放了一长串鞭炮 ……
胡学文家来了两位戴眼镜的记者,说是他曾经发表过文章的那家报社专门派人来访问,记者鼓励他重新开始写稿,文艺政策也放宽了……
平反会后的第三天,就有人给胡选生介绍下对象,把女方引来和胡选生见面了 ……
梆子井村的生活乱了脚步,变得沸沸扬扬的一番景象了,被柴禾垛子,粪堆和树木充塞着的街巷,由葱绿的小麦,棉苗和稻禾覆盖着的田野里,到处都议论纷纷,传说着稀罕事。
梆子老太却出不得街门了。
梆子老太百思不得其解,怪她的什么呢?她错在哪里呢?难道不是“四清”工作队队长亲自跑到她家里,千方百计鼓励她揭发出胡振汉的“四十一车红苕”的事吗?她当初记下这个数字的时候,不过是出于好奇,而决没有想到后来去揭发。她当贫协主任,难道不是众人举拳头选举的吗?她当临时领导小组组长,难道不是那两位解放军的命令吗?让她抓对阶级敌人的斗争,难道不是各级领导每一次会议布置的要求吗?她从公社到地区逐步去“讲用”,难道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事吗?现在,梆子井村的庄稼人,不管这些事情是谁布置她做的,而只知鄙夷地朝她翻白眼了!
大队会计花儿,尖着嗓子几乎天天晚上在大喇叭上宣布通知,有县上的,也有公社的,还有梆子井大队自己开会的通知。有的通知支书胡长海参加,有的通知刚刚被众人拥上台的胡振武参加,独独没有通知梆子老太参加的会议。贫协主任被闲置下来了,梆子老太被各级政府遗忘了,冷落了。十余年来,她在县、社两级参加了多少次各种名称的会议,会议多得她都开烦了。现在,十天半月里没有她出去开会的一次机会,似乎于生活里严重地缺少了什么。听着别人去这里那里开会,她心里很别扭,觉得自已被冷落到这样的地步,简直活不下去了。
她有一肚子想不通的问题,决计到公社去找党委常书记问一问,现行的政策到底是啥政策?适逢花儿在当晚的广播中,通知贫协主任到公社去开会,正好。
梆子老太早早来到公社,端直坐到公社小礼堂的前排靠背连椅上。这是公社党委常书记亲自主持的会议,足见其重要了。梆子老太不会写字,就集中精力,努力去听。
万万没有料到,常书记宣读的文件,竟然是在农村各级政权中取消贫下中农协会这个机构的内容。文件说,以后再不提贫下中农这个说法,只说社员……梆子老太耳朵里呜呜呜响,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就是在这个小礼堂里,常书记多少次强调过,要依靠贫农下中农,抓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呀!他现在却念着一份要取消贫协的文件,难道把他过去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
不管梆子老太想得通或想不通,常书记宣读的文件,却是省委郑重其事发下来的。常书记一边念着文件,一边作着解释。梆子老太心里乱糟糟的,耳朵里乱嗡嗡的,一句也听不进去。临近坐着的几个贫协干部,叽叽咕咕在小声议论,也是料想不到又不大想得通的话,夹杂着牢骚。她似乎受到鼓舞,在常书记要大家讨论的时候,第一个开口发言了。
“毛主席说,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梆子老太像受了委屈,委屈得几乎要流泪了,口气却是怒冲冲地质问,“老人家去世了,说过的话也不算数了?”
“黄桂英同志很直爽,把自己想不通的话直言提出来,这很好嘛!”常书记不恼也不怒,笑嘻嘻地说(梆子老太简直不能容忍这种不经心的轻松的笑),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地瞧瞧众人,又笑着问,“黄桂英同志,你知道不知道,主席讲这句话,是在哪一年?”
“‘四清’运动那年讲的嘛!”梆子老太胸有成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 “主席刚讲下十来年,就不管用了呀?”
有几位年轻的贫协干部吃吃笑起来,他们大约知道梆子老太说错了,而且错得太远了。
“你大概是‘四清’当中才听到主席的这句话。”常书记不笑了,表情庄重。他在农村工作好多年,此类笑话早已不足为奇。对于没有文化的农民,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像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分不清谷子和糜子一样正常。他耐心地解释说,“这句话,主席是在一九二七年讲的,离今天五十多年了。‘四清’运动当中重新喊响起来的。”
“不管哪一年,总是他老人家讲的话。”梆子老太不仅不窘,反觉得理直气壮, “现在不管用了吗?”
“五十多年前,地主阶级统治中国乡村,贫农受压迫,贫农是党领导的革命的中坚力量。五十年后的今天,乡村里是共产党领导了,搞农业现代化建设,要团结全体农民群众,治穷致富。情况和形势早已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同志们应该想得通 ……”
“我想不通!”梆子老太积聚在胸间的闷气,终于压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里关门自守时想到的问题,捅出来了,“现在是:五类分子张狂咧,贫下中农不香咧……”
“黄桂英同志的这个话,我在其他村里也听到过。”常书记仍然不动气,倒显得老练而宽容,但是却认真地说,“我们也应该问问自己:脑子里有没有‘左’的东西?过去的工作中有没有过火的地方?”
梆子老太张不开口了。过去有没有过火的事呢?这是常书记巧妙地对她的批评了。她又多么委屈、多么服不下这口气呀!多少回,坐在这个小礼堂的连椅上,常书记安排任何工作,头一条总是抓阶级斗争,最后一条总是搞生产。他安排让她去抓胡振武等人的破坏活动,现在反问她有没有“左”的东西。她忽然想到儿子骂过她的一句话:“公社干部吃公粮,挣工资,人家把你当猴耍……”她的脑子里一震,真应了儿子的话吗,顿然觉得往常里很敬重的领导者也不值得那么可亲可敬了!
“我在公社这几年的工作中,有不少错误,主要是‘左’的思想造成的错误。” 常书记诚恳地盯着梆子老太,又扫过整个会场,沉重地说,“我正在筹备党委扩大会,中心是解放思想,打破‘左’的教条。欢迎大家将来给党委、特别是对我本人提意见。”
梆子老太安静下来了,心里的气往下泄,既然常书记承认自己“左”了,她还能“端正”吗?
“我需要清理一下脑袋了!”常书记沉痛地说,“‘文革’中我赔了两根肋骨,重新工作以后,却搞了好多‘左’的名堂……”完全是痛心疾首的神色,对大家说, “我给你们也贯穿过不少错误的东西,咱们应该一起清理……”
梆子老太有点难受,她忽然想哭,不是为常书记难受,而是为自己……会议结束后,她端直走出公社院子,又走出了大门。到这里来开会,大约是最后一次了,既然贫协取消了,她就什么干部也不是了!心里激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腿脚都软了,简直跟做梦一样啊!现在,她又是什么头衔也不披挂的那个弹花匠胡景荣家里的老婆了……
梆子老太在田野里的大路上走着。收割过麦子的土地上,秋庄稼又罩上一层淡淡的嫩绿。天空高远,热气蒸腾,人们躲在屋里歇晌,还不到后晌出工的时间,田野里静静悄悄。
——“黄桂英同志,睡觉也睁着一只眼!”
——“人家是哄得憨狗咬石狮子……”
那些胖的或瘦的各级领导的脸孔,和景荣老五憨厚的黑脸同时在眼前迭印;那些领导们热情赞扬她的话,和景荣老五的冷言冷语同时在耳朵边响起,不光彩的记忆啊!
包谷苗儿蓬蓬勃勃长起来了,棉花已经开花坐桃了,一片连一片的包谷,一块接一块的棉花,田野这样静溢。梆子老太走着,真想坐在地楞上,放声痛哭一场,胸间的酸水积得盛不下了,哭一场,也许会轻松一下。既没有丧事,又没有闹家庭纠纷,平白无故地在这儿哭嚎,遇见路过的熟人,会怎么说她呢?
梆子老太终于忍住没有哭,走回梆子井村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感到如此疲倦。走到村口,梆子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几条土路上,男男女女扛着工具去出工。从楞坎上朝河川里一瞅,在白杨参天的机耕大路和灌溉大渠交叉的拱桥上,站着两个人,梆子井大队支部书记胡长海和新任大队长胡振武,两人穿着汗夹,站在一堆,对着广阔的河川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她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转头走回村子里去了。
走过代销店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几个婆娘说话的声音:
“多日不见梆子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你想听她敲梆子了?耳朵刚清闲下来……”
“梆子长,梆子短,梆子从早敲到晚。不怕风刮日头晒,单怕梆子黄老太…… 哈哈哈……”
“嘻嘻嘻……”
梆子老太吐一口唾沫,走过去了,真是墙倒众人推!
她一走进院子,看见景荣老五扛着长柄锄头,准备去出工。梆子老太再也忍不住,扑到景荣老五怀里,失声痛哭了。
“这……咋咧?”景荣老五扔下锄头,扶住老伴,“看人家盯见……笑话……”
“唉嗨嗨嗨嗨……”梆子老太浑身都软了。
“这……”景荣老五也难受了。他能理知老婆的心情。虽然她过去不听他的话,而今落到这样难受的地步,他不给她宽心,还有谁呢?她毕竟跟他过了一辈子穷苦日子,给他缝衣绱鞋,虽然针脚粗放,总是能在下雪以前穿上棉衣,春天来到时换上单衫啊!再说,她是被人家哄弄得昏头昏脑了,没主见的傻女人……
“我现时才明白……”梆子老太被老汉搀扶进屋里,拍打着景荣老五的胸膛,哭着说,“只你是……我的……实在的亲人……”
景荣老五也难受了,鼻腔酸酸的,抽一下鼻子,想再安慰老伴几句,却没词儿了。许久,他只能用自己的老话安慰说:“过去的事……错的对的,都甭想了!咱过咱的……日月……”
不管梆子老太心里怎样想,急骤变化着的生活,还是把她从关紧前门和后门的小院里挟裹进梆子井村男女社员中间来了。
胡长海和胡振武召开社员大会,要在队里划分作业组了。她不参加别的会议问题不大,这个会不参加是逃脱不了的。人家划成作业组劳动,她跟谁在一起挣工分呢?日后分粮呢?
她坐在会场偏远的边角上,再不想到人前走动了。胡振武宣布了作业组的组合办法,胡长海叮嘱了几件应该注意的事项,就把男社员划定到会场东边,女社员划到西边,让他们去商量,去自由结合,去选择自己的组长,原则是:人合脾气马合套,不要勉强。
妇女们叽叽嘎嘎的笑声,喊声,吵闹声覆盖了整个会场,显得聚积在会场东边的那些男子汉们太老实了。她们公开地互相串联,互相靠拢。很快地,那些老婆、媳妇和姑娘们,划归成三堆儿了,而且推举出三个组长来。
梆子老太远远地坐在一棵伐倒的榆树干上。没有人来拉扯她入组。年轻女人没人拉她,老婆婆们也没人来拉她入组,全都远远地躲避到一边去了。梆子老太坐在那儿,难堪地听着那些婆娘女子们叽叽喳喳地笑闹,冷眼瞅着会场。她不想向任何人低头下气,申求她们收留自己入组。她知道她们讨厌她,她也在这样的场合里抹不下脸呢!看你胡长海怎么办吧!总不能把我排除出梆子井吧?
胡振武接过三个妇女组长送交给他的名单,一一审查着,问她们:“再看看,把哪个女社员漏掉了没?”
“没有。”三个组长说。
“没有参加会的人呢?还有今日不在家的……”
“唔!小牛妈到她娘家去了,划到俺组吧!”
“还有谁,齐摆摆数一遍!”胡振武大声说。
胡振武说着,抬头看到人堆后边坐在榆木树干上的梆子老太,又低头查看分组名单,没有发现黄桂英的名字,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黄老太划在谁的组里了?”
梆子老太立即偏转开脸,心想:明知没有人收留我,你大声咋唬,故意丢我的面子!
三个妇女都不说话。很明显,谁也不愿意要梆子老太入组。
“搁到你那一组。”胡振武命令似地对他的儿媳妇说,“再甭推委了,再推下去不好了。”
怀里已经抱着一个会笑的娃子的陕北媳妇兰铃铃,没有说话,完全体察到了作为大队长的阿公的难处, 抱着孩子走到她的那一堆组员跟前, 操着陕北调儿说: “就这样吧!算我主观一回,要不,我也不当组长了。”
组员们勉强同意了。解放从陕北山区娶来的这个媳妇,到梆子井村几年来,以她的率直、朴实和勤劳,赢得了男女老幼的夸赞,甚至那一口生硬的陕北话儿,听来也别有风味。梆子井的庄稼人崇尚正直和勤劳,并不狭隘地一律排斥外地人。她们一致推举她当作业组长。
“黄老太,参加我们这一组吧!”兰铃铃抱着孩子,走到梆子老太面前,毫不介意这位曾经刁难过她和解放结婚的前梆子井大队的掌权人。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或者是因为过去发生过那件令人反感的往事,今天更需要毫不介意地和这位长辈相处,总之,兰铃铃态度自然,说话得体,一切都恰到好处,“走吧,黄老太,咱们组里还得订几条劳动纪律哩!”
好多人在悄声叨咕,看着混混乱乱的会场一角里的这段小插曲,更加佩服这个陕北来的媳妇,心肠好,肚量大,不记恨人……
梆子老太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的脸热臊臊地难受,似乎血液一下子全都涌到面部来了。这个因为要“找一个产粮的地方”而愿意走进当时是敌人的胡振武家门楼的陕北姑娘,笑盈盈地站在她的面前,拉扯她去入组,梆子老太从心底里惭愧了。
太令人尴尬了!梆子老太不好意思立马应诺,又没有力量拒绝,难在人家面前开口呀!
“好咧!”兰铃铃像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也就转过身走了,唱歌似地畅快地说, “我把你的名字写上了!黄老太……”
梆子老太尾声
胡长海和胡振武参加县委农村工作会议回来了。
新的农业经济政策又从中央传达下来了,县委已经作出执行决定:各种形式的责任制,由社员讨论选择,干部不要主观干涉,包括“大包干”的责任制形式,即把土地和牲畜承包到一家一户去……
生活发展的步子太快了,连性急的人也觉得赶不上趟了。这样宽限的农业政策,连多年来受批挨整的胡长海和胡振武,起初听到时也目瞪口呆了。他们俩在梆子井村的土地改革结束以后,组织互助组,又建立起农业社,地畔上的界石是他俩带领着社员,一个一个拔除掉的;牲畜是他俩一家一户说服动员集中到大槽上来的。现在,得由他俩再把一条条地畔划分开来,把一头一匹牲畜送交社员牵回家里去饲养 ……
不管感情上是否完全通畅,他们已经向县委明确表示:保证尊重社员意见,由社员选择责任承包的形式。他们也伤脑筋:包干到组的办法实行不到一年,麻烦更多,难以为继了……
两人春风满面,走进梆子井街巷,突然看见队长龙生和景荣老五在门口拉拉扯扯,龙生急得满脸汗水,景荣老五急头晕脑,要从龙生的拉扯中挣脱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经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伙子悄悄说明缘由,两人都愣住了:怎么弄出这号没名堂的事呢?
胡长海和胡振武快步走到跟前。
“好五爷,你咋胡来哩嘛!”胡长海说。
“你真个老糊涂了吗?”振武也说。
两人说着,把景荣老五拖着架着拉进屋里去了。
胡振武紧紧勒在腰里的布带,捞起皮绳,动手在棺材上捆绑抬杠。他说:“长海哥,你去叫人吧!”
胡长海走出门去了。
胡振武捆绑好抬杠。和景荣老五挨肩坐在条凳上,接过老五递来的一支纸烟,点着了,诚恳地说:“你一个人怎么办呢?想法子和娃娃合到一起过吧!要是你愿意,我给那小两口子说话……”
景荣老五感慨地摆摆头:“缓后再说……”
“心放开,五爷!”振武说,“庄稼人的好事来了啊!”
陆陆续续有人走进院里来了,景荣老五拿着纸烟,给大家敬着。
胡振武蹲下身,把一条抬杠压到自己肩上,七八个汉子先后蹲下身,肩膀顶着抬杠了。
胡长海大喝一声“起!”装着梆子老太尸体的棺木平平稳稳离开地面,起动了。
孝子和亲戚在灵柩起动的一刹那,哭声骤然暴发了。
吹鼓手们吹打起悠扬哀婉的祭灵曲。
那些随后跟来的人,扛着撅头和铁锨,尾随在灵柩后,朝坟地赶去。
一切进行得顺顺当当,梆子老太的灵柩安然入士了,梯田根隆起一个黄土墓堆。所有参加埋葬的人,在坟地上轮流对着瓶口,喝了景荣老五敬奉给掩埋人的答谢烧酒,再接过一支香烟,就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往下走。
往昔里,他们埋葬了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死者,喝了酒,咂上纸烟,回去的路上,总是以惋惜的声调,谈论死者生前一切可以记忆的光荣,如何耿直,如何勤俭,如何孝顺父母,如何敬重乡党……绝不提死者生前一切不大光彩的作为,似乎也成了一条习俗,算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庄稼人式的伟大宽容吧!
现在,人们缓缓走在坡间小路上,既不谈梆子老太的好处,也绝口不提她的过失,什么都不说。只是感叹今年麦子长得好,好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这是梆子井村的田地里长出的庄稼!你看吧!坡地和滩地,旱田和水田,全是一样成色,不分彼此,似乎种到石头窝里,也会长出好麦子来!人说“麦吃三场雨”,从播种到入夏,场场雨都下得及时而又足透,肥料又供应得充足,麦子怎能不长呢?真是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哪……
1984年2月于西安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