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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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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慧-张炜
柏慧

第一章 柏慧 01
……
已经太久了,我们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互通讯息。
也许过去交谈得足够多了。时隔十年之后,去回头再看那些日子,产生了如此特殊的心情。
午夜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我用呓语压迫着它,只倾听自己不倦的诉说。
……
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你。我肯定让你越来越失望了——失望了吗?每个人最后都会让人失望,好在这只是别人的事儿。十几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瘦削的男生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真没有准备。人一晃就来到了中年。原来总以为中年是别人的。
你说,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你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正该是好好安定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去了穷乡僻壤。这真是一种无聊的消磨,大概会很痛苦的。
其实对比起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这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码不那么嘈杂,早晨一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人流、拙劣的建筑物。我呆在自己的葡萄园里,葡萄园当中有座小茅屋:我们四周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蔓子。园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矿泉。我就守着这眼井过了这么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干些园子里的活儿,我有几个最好的帮手。这样过下来,我并不太想城里。
我盼望梅子与我有个同样的抉择,也盼望在这儿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儿可不能说是穷乡僻壤。它处于有名的登州海角,而这个海角从古到今都值得好好记叙。比如说秦始皇三次东巡都到过这里,那个为他采长生不老药的方士徐芾(福)就是这儿的人。海角上虽今仍有不少东巡遗迹,有无数传说。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一呆就是好几年。我感受着我的海角——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认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开始能够好好地、从头至尾地想想我自己、我所经历和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这期间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与你连在一起的那所地质学院。它是我的母校,我的另一个出发地、我的一个港。你们今生都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掉。
在这个午夜里,我仿佛听到了你的询问:从头开始吗?我感激你遥远的注视,从心里感激。
从头开始——开始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充满了感激。我好像已经开始了。
初来这儿时,我对梅子说:我正在从头开始。梅子对此并不支持,但认为可以试一下。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经到了中年,再不试一下就来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谢着她。
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那位小提琴手使你失望了。但他的确是个天才,我这么想。
保重自己吧,柏慧。
不要忘记春天,那个丁香花一齐开放的春天……
这个夜晚大海的潮声可真大。我们的葡萄园离海岸只有两公里远。睡得太晚了,半夜又被潮声弄醒,就索性起来做点别的。
一连几天涂抹,转眼写满了又一个本子。我记下的都是自己隐秘的声音,我把只有自己才能够识别和捕捉的声息尽收其中。你过去曾嘲笑我一心想成个"行吟诗人"——那时我大言不惭地领受了这个称号,骄傲着它所赋予的一切意义;而今我有点胆怯了。我懂得那顶桂冠可不能随便往头上戴。我只配称作歌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自言自语的"歌手",一个倾诉不停、用歌声迎送时光的人,一个足踏大地的流浪者,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还有很多朋友,常常埋怨我背叛了自己的专业,背叛了地质学。我只有在埋怨中不吭一声。不是我同意了这些指摘,而是我在它所包含的那份沉重面前只能缄默。
大概他们没有想到"背叛"这个词儿有多么重的分量。你的小嘴儿一动一动也吐出了这个词儿,挺刺人的。可能你不知道,我一生都在警惕着背叛——我看到、我经受的背叛太多了。生活有时简直是由背叛织成的!我在长夜独守的时刻,在轻声吟哦的时刻,心中常常涌动着那么多的憎恨与温情,泛起着无法推开的自谴……好了,这样会越说越远的。让我谈点别的吧。
今天我在剪葡萄藤蔓时,看到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花束,一下就想到了丁香花绽开之前的形象。我坐在树荫下好久。一个满脸胡茬的人有多少机会享受这种由痛楚和怀念、温柔和决绝组合而成的幸福时光?只有你才能体会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那所地质学院?它出现在我生命的转折点上,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有那样奇特的遭遇了。回顾这些的时候,我对你的怀念和感谢超过了一切,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冲动和激愤。我甚至在设法原谅你的父亲,试了试,很难。他当时差点儿废了我的学籍,一家伙把我赶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亲比所有的父亲都要严厉,虽然他后来穿上了背带裤子,越来越像个学者了。
你对他还像过去那样害怕和畏惧吗?你现在离开了他,搬到别处住,这未必是件坏事。可是你将来还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他以后大概需要别人的照顾。过去我把他当成了那一类人:骄横了一辈子,一辈子都要骑在别人头上。现在看他也很可怜。
一个人长大了一点很重要,这样他才会冷静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敌人。
我梦中老出现一个叼着黑色大烟斗的人,他笑眯眯地叉开腿站在前方。因为他挡在那儿,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这条路就通向我的地质学。我曾那么热爱自己的专业!柏慧,你知道,你的叼着大黑烟斗的父亲阻挡了我,伤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却的。
毕业了——总算熬到了毕业,让人松了口气。我有幸被分在那个著名的○三所里,巍峨森严的一座大楼让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这儿我又遇到了一位跟柏老差不多的人。我怕极了。我竭尽全力躲着他、他们。可这是躲不开的。我最终还是在心里做了个痛苦的决定,干脆放弃地质学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杂志社。
结果你知道,这同样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后来还是不得不狼狈地离开。恰好这时赶上了辞职风,我就辞掉了公职——背上背囊,沿着黄河向东,再从黄河入海口继续走下去……我翻过了那片从童年起就让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园里,我把背囊卸了下来。
这之前我总是寻找着区别——区别于那座地质学院、那座城市的地方……没有区别。到处都一样。
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我的双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辽阔的海滩,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这儿再也没有那么多灰色的楼房,到处都绿蓬蓬的,一片生机。这就是我母亲般的原野……
落脚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搬过来,但我失败了。梅子舍不得,因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她与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这片原野上的海滨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于是我一个人,赢得了静思的机会。
人哪,人的一生总是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是否走入了自己的静思?让一片喧嚣从耳畔退开,一个人安静下来,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你的居所附近没有大海,于是你听到的不是海潮,而是如海潮般细琐无边的市声……
这片葡萄园啊,它是我的什么?它让我如此心甘情愿地操劳,让我绞尽脑汁。不用说,几年来我都在当它的忠实仆人,照料它,安慰它,有时像哄一个孩子。它越来越娇气,动不动就生病。我在这年夏天几次累倒,那些好帮手也给弄得精疲力竭。不过我们都没有一点怨言。
你该熟悉一下拐子四哥夫妇了,还有小姑娘鼓额。四哥是很早以前从一座兵工厂回来的,六十多岁了。他的左腿因公受伤,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看到他走路一拐一拐。我从小就记住了海滩上这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并亲近着他。这一回他与我一起侍弄这片园子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他的老婆叫响铃,胖胖的,小他二十岁,一天到晚只知道笑,几乎不懂得忧愁。他们夫妇没有儿女,待我像亲人一样。我在这儿真的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亲人,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外祖母……很难说不是他们在冥冥中把我召唤到这里。我呆在这片原野上,觉得心和身都离他们近了。
鼓额是四哥从远处的村子里雇来的民工。她刚来时只有十七岁,可看上去连十五岁也不到,瘦瘦的,只突出了那个鼓鼓的额头和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她显然没有发育好。我去过她的家,真是穷得令人难以想象。这只是平原上的普通人家。
我有时必须把全部精力都贡献给这片园子。你如果亲眼看到我的这些朋友是怎么对待它的,就会像我一样去做。他们从来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连小鼓额也不例外。这个长了黑红色皮肤的小姑娘内向极了,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她只在默默地做活。不过她的那双眼睛可以表达一切。太阳下她都不戴一顶草帽,整个夏天都是这样。这会儿她给烤成了一块小红薯。
这儿还有四哥带来的一只护园狗,叫斑虎。它栗色皮毛,灰蓝色的眼睛,长了长长的金色眼睫毛。谁都不会怀疑它的聪慧;它只是操着特殊的语言而已。我有时长时间地注视它,看着它善良而纯洁的面容,忍不住一阵阵羞愧。
真的,从品质上而言,我们许多许多人都不如一条狗。它那么憨厚,忠诚,当然也很勇敢。它们身上只是缺少某种东西,比如自信和独立性——这很致命。这种缺失使它们处于人类的永远奴役之下。
我们最焦急的就是葡萄的销路。现在就到了关键时刻,不然秋天就要哭鼻子了。我们特别倚仗东部小城的葡萄酒厂。
你现在愉快些了吧?多么想念你。
我常常记起你不愉快时的样子——不要不愉快,因为忧愁从来没有用处。
你大概常常见到那位大胡子老师吧?你知道在校时我们关系非常密切,无话不谈。在我当年最苦恼的时候,就是他好好安慰了我。我们十年里都保持着联系。他现在把信寄到了葡萄园,还许诺有机会来这儿看看。真想念他!我平时只称他为"老胡师"。
老胡师有些地方像你,对我离开那个著名的○三所深表遗憾。他在那儿有个同学,还有两个学生,并且关系不坏。他们常因业务关系到学院去,讲了很多所里的事情,多少给他造成了误解。他听得多了,并不认为讲那些话的人品行不端,反而真的一度对我有些生气。
我们那一段来往信件都是唇枪舌剑。因为我被看成了一个不够安分守己的人;不仅如此,而且还有些骄傲、有些其他的毛病……我可能在激动中忘记了自己"学生"的身份,冒犯了他。我后来向他补写了一句话——那是苏格拉底的吧?
"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好一段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我担心他生病。你能否了解一下他的近况?请转告他:我非常想他。
请不要给我什么了——我收到的已经够多了;我是说你给予我的,足够我一辈子使用的了。
梅子来住了一段时间。她这次大概喜欢上了葡萄园,对一切都入迷。她甚至与斑虎也结下了深深的友谊,走时彼此恋恋不舍。
她提议邀请你来这儿。我知道她想结识你。她真心地想邀请你。关于你,她总是十分关切。她听说了你的近况,特别是得知了你与小提琴手暂时分手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泪。
你竟迟迟没有回答是否来这儿相聚。
她还没有下决心来此定居。一个人要告别一种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但我看得出,这一次对她的触动很大。她亲眼看到了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当然会把今天的生活对照昨天,那时她为我的穷于应付、焦头烂额而苦恼。
她的个子比你矮得多,走在田垄里,看着朝阳勾勒出的那个小小的剪影,心里一阵痛怜。她为我分担的忧愁太多了,而我又不能更多地照顾她、保护她。她大概离不开城里的父母:我的岳父是个老同志,生活上对她照料得很好,虽然她现在不太需要这些了。
她好比一株青苗,我正设法把她移栽到另一块土地上。移栽的时候要连根掘起很大的一方泥土,不然的话它就会枯萎。
夜间我们一起走出园子,一直往北,向着海边走去。天乌黑乌黑,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斑虎追了上来,不断用身子蹭我们的腿。这一下就更好了。没有多少风,可是海浪依然很大。噗噗的浪涛在梅子看来新奇极了,有一阵她是跑着往前的。她想亲眼看一看水头是怎样扑到沙岸上并发出这样的巨响。海浪绽开一道道白色的花练,在夜色中泛着银光。天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它们垂得如此之低。这在那座城市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
后来我们依偎在沙滩上,偶尔有水沫飞到身上。她并没有忘记询问你的情况——关于你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你过去很爱她,是吧?
是的。
她那么好,是吧?
是的。
我知道她不止一次从我的像册中端详过你。她说你比她好看——实际上你们是不同的。她的赞扬是真实的,由衷的。
她说你们没有走到一起,而我们却走到了一起,这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误会呢?
我向她介绍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不能不一次次谈到你的父亲柏老。在那个冷肃时代刚刚结束的年头,人们遵循的逻辑与今天有多么不同。今天再没有人理解那样的故事了,尽管它刚刚过去十几年。我告诉梅子:因为那时我父亲的案子还没有个结论,我曾经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当时父母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义父;我害怕去见义父,很恐惧,就半路上一个人溜了,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入学时我彻底隐去了真实的父亲,而只承认是山里人的后代……就这样我才得以走进地质学院的大门。后来就是我们的热恋,再后来就是我不小心倾吐了秘密,差点招灾惹祸——这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被出卖了。你把这一切都报告了你的父亲,他当时是院长!
梅子说这不是"出卖",而只是做女儿的对父亲不自觉的一种流露。
我说是的。不过这就足够了。当时柏老暴怒起来,让政工处好好忙了一场。结果我受了处分,只差一点就被赶跑。
那场打击的滋味别人是体味不到的。它碰到了我最深处的伤疤,让我浑身战栗。因为我长期以来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好不容易摆脱的父亲的形象,又紧紧地缠住了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第二次从囚禁地回来时的模样:黄瘦、目光呆滞、脚步飘忽、紧紧咬着下唇……从此我们全家都陷入了一场恶梦。妈妈为了把唯一的儿子搭救出来,不断地催促我:孩子,跑吧,跑吧,你一个人快速……我就这样逃进了大山,渐渐变成山中的一只野物。我含辛茹苦!
据说当年能进这所学院柏老是说了好话的。因为按我的分数只能上二类大学,是柏老碰巧注意上了我的名字。对此我一直感激着。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一切仿佛都是天意。
这些不该再一次提起。
我只想说,梅子心中从来也没有怪罪过你。她似乎比我更有道理。我是一个特殊的生命,身上创痕累累,像一个被追赶了半生的动物。我侥幸呆在了你的身边,只是把满心警觉和惊悸掩藏起来……请原谅我的敏感和苛求吧。
我对你的伤害——不,我们彼此的伤害,都是非常非常深的。于是我们今天的友谊才有了分量,才让我们无比珍惜。
因为我那时爱着你,所以才头脑昏昏说出了不该说出的秘密:也因为我那么爱你,你的"背叛"才让我万念俱灰。你大概想不到当时我有多么绝望……我只跟你讲了很少很少一点儿:关于我的家世、我的过去。出于恐惧和警觉,即便在你的面前我也没有说得太多。今天则不同了,今天我有必要对你说出一切,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倾听一个家族的故事了——虽然这有点太晚太晚了……
这种诉说是必要的吗?我一直在犹豫。
在这沉寂的夜晚,在我的葡萄园中,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追溯。我实在有些忍不住。
分手后的十几年中,我经历了很多。我是慢慢才搞明白了我从属于哪一个家族,有着什么样的血脉——我、我们——而"我们"到底又是谁……
"我们"为什么总是有着同样的命运?
柏慧,我昨天因为爱而过早地倾诉过;你今天能够细细地倾听并且回答吗?
这时外面的海潮又加大了——我想是大海深处涌起了风暴。窗外静静的,没有风……
秋后这一段时间,葡萄全送到榨汁厂了,我们终于可以清闲一点了。大家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四哥捣弄他的猎枪,领上斑虎到看渔铺子的老人那里玩了。老婆响铃和小鼓额采野果做一种蜜膏——这是平原上的人最独到的发明,记得外祖母在世时我就常常吃到这样的蜜膏。它可绝不同于今天的果子酱。
我一连多少天都在一些极有意思的地方转,像东莱子古国遗址、徐芾东渡启航港遗址、乾山遗址等,我已经不止一次去看过了。这儿的民间传说中,关于秦始皇东巡、召见徐芾的故事很多,几乎每个村庄的老人都能说出一串。而且这里徐姓村落非常之多,有七十多处。关于徐芾的出生地,近来史学界争论不休,这极大地引发了我的兴趣,因为它是关于我的故地的啊。
在这种兴趣的牵动下,我找来了一堆堆史料,包括人类学著作,翻了起来。我想象那个很神秘的人物徐芾,十有八九与东莱子古国的血脉有些联系。当时的东莱人最早发明了炼铁术,他们当时有个很大的冶炼基地,现在是一个镇子;辽东半岛与登州海角如今隔海相望,在当年却是相连的一片大陆,那时候老铁海峡还没有发生陆沉。他们丰富的铁矿资源当然就来自老铁海峡。这个了不起的氏族祖居地就是登州海角。除了冶炼技术,还有当时最为发达的丝织业、渔盐业。他们几乎个个擅长骑射,英勇剽悍。他们的势力在相当于夏代的时候已经非常强盛,居住地域相当辽阔:北到渤海海岸,向南延伸到龙山文化中心的益都一带。可以断言,它和龙山文化有着某种血缘的渊源。
它是东方最古老的土著部落,最早应是一支在此定居的游牧民族。直到了先殷时期,由于殷人入侵,这一部落才穿过尚未陆沉的老铁海峡北上。因为他们不可能绕过大半个渤海湾经大沽、秦皇岛而北移,肯定走了海道。这次氏族大迁徙是必须注意的。因为至今可以从辽东半岛,甚至是贝加尔湖南畔、斯塔诺夫山脉以东地区找到他们的踪影。
口口相传的故事、古歌,有时真是让人怦然心动。我相信《史记》上记载的那个"齐人徐芾(福)"就是东莱夷族的后人,是留在祖居地的一线血脉。这种氏族大迁徙后来肯定还发生过,不过极有可能是逆向的。
这就说到了徐芾东渡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这个传奇在中国大概妇孺皆知。我觉得这是个被世俗化了的重大历史事件。他的本来面目还有待于重新探究。
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中传出的隐秘的历史之声……
有人多次从徐姓村落里发现一份所谓的"徐芾家谱"。两千多年前的流传抄袭,今天看已不可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伪托,其目的当然是出于维护家族荣誉。不过这期间我倒有了一个发现:关于秦王东巡和徐芾东渡的古歌、民谣。
我先是稍稍抑制了一下心中的惊喜,细细探察。我认为这些古歌比起那份纸页发黄的"家谱"有意义得多,也真实得多。它没有写在纸上——那样是极易损坏的;它只刻在了人民心头,这就可以大致不朽。
能咏唱古歌的都是一些老人,他们记忆力不好,吐词不清,而且不同的人转述相同的片断时差异甚大。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吟诵全篇,这倒也正常。我准备把不同的片断连缀起来,去伪存真,充分比较之后再来一番筛选。这是非常花费功夫的一件事,有时为了订正鉴别一个音就要花去半天时间。
不过我觉得这是再有意义不过的一件事了。
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在学院时的两个假期——我们一起去野外勘查的情景。那时你的父亲可真宽容,竟然同意了。他误以为我们随大队人马一块儿走,想不到我们会半路"掉队"。那一次我们考察了华东最有名的一条大断裂带,你回头向父亲描叙时露馅了,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从此以后我们每到了隐瞒什么的时候总是有些胆怯,也总不成功。他没有阻止,但我隐约觉得他在寻找一个机会。后来那个机会出现了——我认为他的暴怒除了更深刻的原因之外,也还有其他的……
这一次在莱夷故地我相信会有收获。你若亲耳听听那些缺少牙齿的老人吟诵古歌多好啊!我搞了录音;其中有整理好的片断我会给你寄去的。
……我因为居于此地,听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指责和抨击已经太多了。来自其他方面的且不去管,但有些话出自我的挚友和爱人口中,不免让我稍稍痛苦。可怕的误解已无需辩驳,因为这要付出一吨的言词。言词对于我是非常珍贵的。我多少有些疲惫了。
"老胡师"又给我来信了。他信中暂时没有了那些责备一再不因我在○三所的行为而喋喋不休……我一想起那些就有些痛心和焦躁,当时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我在○三所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我当时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真不愿向你提起他的那些话。我很难过。字里行间再没有了信任,他甚至从人格上审视我、怀疑我。而这种侮辱是在我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出现的,它竟来自我的挚友和师长!
我在○三所干了什么?我勤奋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交付于我的专业项目,连续三年获得成果奖——这在毕业不久的一茬人中并不多见,连那个所长也同样承认这个基本事实。不幸的是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和柏老一样的人——请原谅吧,柏慧,我不得不又一次提到了你父亲,因为不借助这个比喻就讲不明白。我是说这个人像你的父亲一样含蓄而霸道,是这儿的一位"老族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大楼中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物,这点也很像你的父亲。他成了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权威,却又毫无真实货色。说起来也许令人不信,他大部分时间连一些专业上的基本概念都搞不明白,可荒唐的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专家之一。
就靠了这些,他成为那些呕心沥血的学者头上的一块顽石。他成了"牧羊人",一天到晚挥动鞭子,不管那些羔羊怎样惨叫、鲜血淋淋。我也是一只羔羊,不过我没有仅仅捂住自己的伤口而已。
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原来他们由来已久,从来都把我们视为"异类"!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才弄清了他的历史。
……他的最重要的所谓著作粗陋不堪,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又出自别人之手。那些精神的苦役犯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不得不违心劳作。他们被迫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文字,在双重的折磨之下,或者倒毙或者苟活。而其中的一大批人在这之后永远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屈辱和死亡……
我可以开列一串长长的名单。有一天我会一个一个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掠夺与被掠夺、是魔鬼的毒计与被蹂躏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你是不该陌生的。
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时,我震惊了。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血流滚烫滚烫,我不能忍受。在○三所,有幸的是结识了一位地质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后来成了我最好的兄长和导师。他长得黑瘦黑瘦,脸上没有一点光泽,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正害着一种可怕的疾病。他只是没命地工作,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整整两年时间因一个项目与他日夜在一起,这才有机会靠近他的心灵。我敢说他从根上影响了我这个人,并使我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位真正的歌手。
谁也想不到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两次被监禁,两次进入劳改农场;而他当年的老师是最著名的大学者,称得上学界泰斗,命运比他惨多了,终于没有捱过来,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认识他时,他有一多半时间在整理自己老师的遗著。
奇怪的是他直到最后仍然不愿提起这些往事,谈的只是手头正忙的事情,是年轻时野外勘查经历的美好故事,是心中涌动的诗情……可即便这时那个外号叫"瓷眼"的所长也没有停止对他的围剿。那一伙使用了一切善良人所无法想象的卑劣手段,甚至非法审讯了他身边所有的朋友……
那时这位可爱的兄长身上潜伏的癌症开始剧烈地折磨他,等他不得不住院治疗时,已经到了晚期。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是吐血而死的,就死在我的怀中。
一个最好的导师死在我的怀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大声告诉"老胡师",我的老师,告诉他有人是怎样死亡的——他们或死在我的怀中、或倒在我们看不见的其他一些地方,那儿的蜀葵花静静地开放……
这就是我在那个○三所大致的经历。这就是我要说的简单的事实。我已经没有眼泪。因为一个长满了胡茬的男人是不该哭泣的。
柏慧02
离开○三所后,"老胡师"在来信中先是叹息,接着又是赞扬,说我虽然可惜地离开了自己的专业,有点"遁世"的消极,但谢天谢地总算从激烈的、无谓的争斗中解脱了——这也值得庆幸啊……
读着这些信,一时无语。我想他大概再也不会明白我了。
很可惜——这才真的算可惜呢。我的那位兄长和导师本该是他的同类,他应该自觉地站到这一边。我的兄长最后吐出的殷红的血应该溅到他的身上才好,也许这样才会让他记住什么。我感到更加愤慨的是,他正在不自觉地践踏什么,而它是我心中最可宝贵的东西……还有,他认为我退却了,逃遁了——我会吗?
退却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退却的机会再也没有留给我。我命中注定了要迎上去,要承受,要承受这一切。我说过我从属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当我慢慢辨认出这一点时,我就明白了该做些什么。我只有一种结局,就是迎上去,奔向那个我应该去的地方。这是非常光荣的。
我离开了那些嘈杂,只是为了更好地检视。还有,我要舔一舔创痛。我要好好地整理浑浑的思绪,把爱和恨的贮备好好咀嚼一遍。我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柏慧,今天该是个时候了,有机会我将好好地谈谈你的父亲。
……失去了当面向你叙说这些的机会,大约是一生的遗憾。好在我仍然能够叙说;而且我们都是过来人,有了另一种达观与平静。在学院时,在你面前,我是一个燃烧着的山里毛头小伙子,惊悸未消,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特别是牵涉到我的家庭,我的身世的时候。我只记得母亲在分手时对我的告诫: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
由于那个春天的丁香花开得太茂盛,浓烈的气味让我整个个人都眩晕了。在一阵恍惚迷离中,我忘记了母亲的告诫。
于是报应接踵而来。
我出生在登州海角的一个小城里。这儿在民国初年有过一阵畸型的繁荣,倚仗了一个天然良港,海上贸易使它日益发达。小城的人见多识广,他们有幸不断在这儿迎接一些非带有意思的人物。那些在中国近代史上被写过一二笔的人,当年就有几双脚板磕响了小城青砖铺起的街道。一些新兴工业主、大商人,纷纷来到这个小城,拓展他们的一份事业。我的外祖父一家来得更早一些,当地人记得从一开始这儿就有这么一支望族。他们的主要产业不在这儿,这儿只是他们一个惬意的居住地。蓝蓝的海湾,密密的树林连接着洁白的沙滩,一年中有一多半时间风和日丽。而且这儿交通方便,风气开化,又免除了大都市的拥挤和喧哗。
外祖父的前几代都是经营实业物产的,最早还出过一个清代官吏,作为第一批钦定的"金矿督办",到登州海角来"发凿山谷"。我相信当年的"督办"是一个肥缺,整个家族的兴盛显然有迹可循。反正到了外祖父这一代,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他们有多少资产了。外祖父走的也是当时大多数名门子弟的道路:在大城市读书,寻机会到国外深造——如果不是因为意想不到的一场婚姻,外祖父一定会在他二十岁左右出洋。
他当时完全是疯迷了,为了外祖母不顾一切。外祖母只是他们府中一个身材瘦小的使女,他们竟然难舍难分,后来一起从海港上逃走了。在外流浪的几年中,外祖父结识了一些革命党;最后跟上一位荷兰籍医生学医,去了欧洲。归来时父母都去世了,外祖父和外祖母双双回到这座小城。这儿处于战略要地,由于有一个港口,又临近一个国内最大的金矿,几派政治力量都在这儿集结、较量。外祖父回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开办了当地第一所中西医院,并亲自担任院长。
他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当地政治纷争,我无法从外祖母和母亲口中知道得太多。我出生时外祖父已经不在人世。
从他那场奋不顾身的恋爱我就明白了,外祖父是一个心怀热烈理想、追求完美的人。他本来可以任意享用祖上的遗产,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但他宁可让这一辈子波澜迭起、惊险丛生,而不愿重复一种陈腐老旧的生活。他勇敢地投入了自己只遭逢一次的时代,做了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情。
这样的人往往不得善终。
一个人心中燃烧着希望,就不能害怕牺牲。牺牲对他而言是经常的事情。
我的父亲从小就在他叔伯爷爷——一个官僚商贾身边生活。因为叔伯爷爷没有儿子,就对父亲格外器重。可是这并没有阻碍他成为一个职业革命者——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以后甚至担任过一支部队的副政委。
后来由于斗争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脱下军装。
父亲就在担任副政委的前后结识了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后来说,他来到那个大院,看到那几棵高大茂盛的白玉兰树,顿时双眼一亮。那是一个春天……父亲频频来往于小城和另外几所大城市之间。而今,他所做过的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他的事迹没有被写入教科书中,没有被记录下来,我只能从外祖母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点,留在脑海里连缀编织。
大约是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二年,外祖父遇难了。他多少年来都是当地丑恶势力的眼中钉,敌人已经不止一次扬言要"除掉他"。他们知道外祖父的分量,完全懂得要实现自己的阴谋,就必须消除小城中这个巨大的、难以动摇的存在。
母亲说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天气闷热异常。全家人都没有午睡,不知为什么不安地走来走去。父亲出发到外地去了,大院里只有母女俩、一两个常住院内的帮工。他们好像都同时在挂念着什么。"老爷"还没有回来——"老爷"开会去了……到了下午,很快,太阳红了,红得像血。一阵风吹得树叶乱响,像有马队从墙外驰过。就在这时,大院的正门被什么撞开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外祖父的大红马走了进来,马背上没有人!
马背上有湿湿的一片,母亲伸手摸了一下,是红色的。外祖母迎着红马叫了一声,红马扭头就跑。全家人紧紧随上。
大红马跑、跑,一直跑了好久,来到了城郊,那里是一片矮矮的松林……外祖父就在那儿遭了埋伏。他静静地躺着,身下的白沙和一层松针都被染红了。
这就是外祖父的死。它离我的出生还有近十年的时间。那一场巨大的不幸、难以想象的悲恸完全被排除在我的视野之外,却不可避免地在我心中结下了永难消除的疤痕。因为我们的生活到处打下了他的印记——我识字以后读到的每一本有趣的书,问一下都是他遗下的;还有那些精美的小器具,比如一件漆器、一个八音盒、一台西洋钟,都是他留下来的。更多的是故事,外祖母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就要回忆那些美好的或是担惊受怕的年代。外祖父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神秘的、英俊的、殉道的男人。
他没有迎来小城的解放,虽然他为之奋斗了一生。这对于他不知是不是一件幸事。父亲的经历多少可以给人一点启迪,因为他们走了相同的道路,用来互为参照也并非毫无意义。
外祖父遇害的第二年小城解放了。作为胜利者,父亲接受了人们献花,受到了好多人的欢呼……但他没有陶醉,很快就投入了更为繁忙的工作,几乎不怎么沾家——母亲说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简直化为了革命肢体上的一个器官。那时候有多少事情要做,他的心情时而沉重时而欢乐,两眼常常闪烁着动人的光。
这种光用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奇怪的是他毫无预感。因为一个人如果被理想烧灼着,心中存有不灭的希望,那么生命就不属于自己了。他甚至在解放前夕做了一件事——我相信这件事会长久地折磨着他,特别是他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
我前面说过,他从小就跟在叔伯爷爷身边,他曾是大山里的一个穷孩子。叔伯爷爷是省城的一个大官僚,把他从山里领走,洗去了他身上的泥土,又送他上学,直到把他养育成人。那个老人和他的夫人都在父亲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他们是他无可争执的恩人。后来父亲从他们身边飞开了。当平原地区的战争到了决定关头时,叔伯爷爷亲自策划了几次大的行动,使革命力量蒙受了巨大损失。也是一种宿命,那个老人在一次回乡时竟然被俘了。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父亲受命参与了对自己叔伯爷爷的审判。
结果可想而知。叔伯爷爷被处决了。据母亲说,行刑前夕爷儿俩谈了一次话,两个人看上去都还平静……其实谁都明白,整个平原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挽救这个老人的生命,他就是我的父亲。可他没有那样做。
这就是一个处于特殊时刻的人:纯洁而残酷。他深深地爱着、恨着,走到了一个极端。
可是他想不到小城解放的第二年,他自己也被捕了。这个事件惊动了全城的人,因为这太突然太出乎预料了。他搅进了一个永远无法查清的案件中,据说这个案件水落石出那天就可以解释一切:黑暗年代里一个又一个革命者的失踪、斗争的失利、计划的破产……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逮捕父亲大半只是出于臆测,或出于更大的阴谋。反正我相信母亲的话:
她当时就认为父亲是无辜的。父亲永远不会背叛。是他的忠贞使他逼近了这样一个结局。
从此我们家走入了恐怖时期。大院里没有一天是安宁的,不断涌进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大半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
母亲日夜哭泣,后来又病倒了,是外祖母劝导她、安慰她,请医生为她诊治……今天我想:外祖母可以说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了,失去了丈夫:又守着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女儿,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母亲告诉我,她当时后悔的是没有听从别人的劝告,尽快地离开这个大院,也没有把父亲的东西转移出去。不久一些人驾着马车来了,不由分说就把几代人积存的东西往车上装。外祖母疯了一样奔跑,伸手拦他们,说这是先生的东西,你们没有权利拿走。领头的冷笑说:先生算什么?
"先生"就是我的外祖父,因为那时已经不能叫"老爷"了。天哪,一个为小城的解放忙碌一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人,在胜利者看来已不算什么了。外祖母坐在了院里的方砖地上,不吱一声。她似乎明白了,胜利者即幸存者,他们要背叛和遗忘都是非常容易的。他们为所欲为,只要有个借口。
现在他们的借口就是这个大院出了一个"敌人",这个人刚刚被捕,因而这里要全面清查……我们一家是献出了生命和鲜血、献出了全部热情的人,可怜的我们直到最后才明白:
我们不是胜利者。
那一次马车究竟拉走了多少东西,已经无法统计了。有人说整整拉了十二车,有人说更多。反正当时都害怕、愤怒、惊愕,顾不上其他了。东西都拉到了新成立的一个管委会,大部分堆在一个大砖屋中,后来可能又转移到别的地方一部分。
妈妈的病好了。奇怪的是她在更为严酷的时候反而挺住了。她安顿好自己的母亲,一个人去见城里的司令官。司令官对她还算礼貌,耐心听了她的陈述。妈妈主要指出自己的父亲属于为革命献身的先烈,我们既然胜利了,就应该尊重他,尊重他的一切。司令官觉得有道理,但又认为我父亲的东西(它们有可能是罪证)与外祖父的东西并非一下子可以分得清的,所以暂且一并收起——归还的日子嘛,指日可待。
妈妈抱着一线希望归来了。
结果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回话来,让去人认领东西。外祖母和母亲都去了,领回的都是一些外祖父穿过的旧衣服,不太值钱的老式家具。要知道外祖父当年是非常简朴的,他的全部积蓄都用在了新医院的创立上,当时的药品和医疗器械非常贵,有不少需要直接进口。妈妈说这些药品的一大部分都在暗中运给了革命队伍……令人欣喜的是几乎所有书籍都拉回来了,这一点让妈妈高兴。她说:从那时起她就明白了,掠夺者是些不读书的人。
我知道外祖父、父亲,还有那个同样不幸的"反动政客",据说是心慈面软的父亲的叔伯爷爷,都是些读书的人。
他们不停地读。我那时觉得母亲在把人划分成"读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而不仅仅是分成"好人"和"坏人"。直到长大了我才明白,划分人的方法还有许多,比如说"善良的人"和"凶狠的人"、"单纯的人"和"复杂的人"、"纯洁的人"和"污浊的人"、"卑劣的人"和"崇高的人"……要划分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这个大院从那时起就不适合居住了,尤其是只剩下一些女人的时候。这儿有着太多的往昔的气味,令人心疼的怀念和追忆日夜噬咬人心。外祖母和母亲都盘算着怎样离开这里。
这显然是个非常痛苦的决定。
不久,上面又来了新指示,说要没收(也说是征用)这个大院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三分之二的房子。从实用方面说,这时人口少得可怜,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房子了;但这只是另一个问题。无缘无故地掠夺,而且是对待那样一位老人的遗产,真让人气愤。妈妈这一次又挺身而出了。
经过妈妈出面反复交涉,有关的机构正式回答我们,这只是暂时"征用",它的所有权仍属于我们——"你们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现在胜利了……"回答母亲问题的那个人在正式宣布了决定之后又这样不解地追问一句。
妈妈无言以对。是啊,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那的确是无用的。至于说"胜利了",妈妈是颇不同意的,就随口说了一句:"是你们胜利了,我们没有……"
是的,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排除在胜利之外。好像历史不断地说明:有的人只是为了胜利而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胜利是与他们无关的。这有多么奇特啊,这种怪异的道理直到现在还让我费尽琢磨。
我们全家被赶在剩下的几间房子里;为了与之有个区别,他们就在房屋之间垒了一道墙,原来的后院小角门就成了我们一家的大门了。新的时代开始了。
父亲被捕不久,常住我们家的那些人就先后离开了。他们严格讲在此之前也不算什么仆人。因为外祖父是不容许有主仆之分的。他在主持了大院事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分发钱币和东西,让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一份生活。后来只有两个人没有走:一个是本家的婶婶,另一个是外祖父搭救的孤女。她们都没有家。外祖父的遇害除了使外祖母和母亲痛不欲生之外,受到致命打击的就是本家那位婶婶。她说"我要随先生去了",几天之后就服毒自杀了。
这位婶婶叫淑嫂,我当然没有见过。听外祖母和母亲讲,她是一位无比温和宽厚的女人,善良到了极点。她的男人从很早起就消逝在东北,她一直守寡。她长得极为白皙,个子高高的,头发墨一样,一双眼睛像两汪水。母亲一提起她来就流泪,外祖母则叹息:我的这位姊妹啊,命也真苦。
两个女人长期厮守在这里绝不算明智。但她们要在这里等那个男人——我的父亲。
这期间风声越来越紧,母亲为父亲的事奔走了许久,后来终于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据说父亲未经审判就给押到一座大山里了,在那里服苦役。母亲去探望了一次,没有见到。
各种各样的骚扰不断出现。一个经历了两次劫难的大院绝不会再享有安宁了。母亲开始寻找一个地方,她指望有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地呆下来,等待我的父亲。那时母亲还很年轻,外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她要服侍自己的母亲,要等待。有一阵母亲的眼睛突然失明了——当后来她告诉我时,语气里还有那么多的惊恐。她说医生来看了,说是得了"火矇",就是说一阵急火攻心,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那时她知道新的灾难又降临了。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吃了多少药,她的眼睛总算重见光明。她感动得哭了。外祖母流着泪说:"我女儿,我的男人,我们一家,都没干过坏事,神灵会保佑我孩子的眼睛的。"
今天我想:如果当时母亲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世界上谁的眼睛比母亲的眼睛更明亮更美丽?
我这样讲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而是我最真切的认识。我的母亲的眼睛又复明了,这是我一生珍念的最大幸福,也是我们一家人不幸中的万幸。
她从那以后就刻意保护自己的眼睛了,因为她要用它遥望未来的道路:自己的男人要踏着这条路归来,然后再走上未知之路……
这段时间她了解到了很早以前外祖父身边那个男仆的下落。那个人高高瘦瘦,当年是最忠实的一个仆人,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年纪比外祖父只小一岁。当年他口口声声叫着"老爷",怎么也不愿离开。外祖父给了他很多钱,强令他自立。他哭着离开了大院。他后来走到了一片荒野,垦荒种地,又经营了一片果园,搭起了一幢小茅屋,就在那里独自一人过下来。当母亲费尽周折找到他时,他见到母亲一下就跪下了,母亲赶紧把他拉起来。他打听老爷,打听一家人,后来哭得在地上滚动……他说,我真不该离开老爷!
他误以为自己跟在主人身边,主人就不会身遭不测了。
从那时起,母女俩有一多半时间住在荒野中的茅屋里。这儿离小城有几十公里。她们在小城时与邻里之间都断绝了来往,别人也害怕沾上什么,都躲着这两个不洁不祥的人。来了荒野,母亲又担心突然之间男人回来找不到家,那样他会多么伤心——自己的女人没有等他!就因为这个担心,母亲又回到了城里。
她艰难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五年时间,父亲归来了。后来,我就出生了。然而还没等我记住父亲的模样,父亲又重新离开了。
这一回父亲是被押到一个水利工地上去的,那儿也是一座座大山。这一次被说成是"出",实际上是第二次囚禁,因为不允许他探家,也不允许家里人去住。
父亲离开不久,我们真正的迁徙就开始了。母亲雇来一辆马车,把所有可以搬走的东西都拉到了那个荒原茅屋……
我们从此就住到了这个人烟稀少、离大海很近的地方;从此开始了一种与前几代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也从这时起,母亲和外祖母开始了第二次等待。
我慢慢长大了。我也开始了等待。我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询问过去、过去的过去,还有那些神秘的关于我们一家人的传说……
这时荒原上渐渐有了一些新的村落,还有了一个国营园艺场和林场。我明白了:每一寸土地最终都会找到它的主人。
那些村落离我们不远不近,我们小茅屋四周的小果园就归属了园艺场。我们自己只被允许保留了很小一片土地、几棵树木。而原来四周这些土地、这些树木,都是老爷爷——外祖父的男仆一个人一点点开垦和种植的啊!
我们开始了异常艰难的、新奇的生活。母亲去园艺场做临时工,养活外祖母和我。我更多的时间是和外祖母在一起,听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家里的所有杂事、沉重的活计,差不多都让老爷爷包了。他不停地劳作,不吭一声。我发现他在外祖母和母亲面前出奇的拘谨,说话时总是微微垂头,两手也垂着。母亲叫他"大叔",他听了有些慌。秋天他担了一些果子到外面去,换回一些粮食;天渐渐凉了:他又在杂树林子里拣干柴,有时还要挖出一个个大树的桩子,劈了做烧柴。
我记得母亲每年冬闲时,大雪封地的日子里,就要和外祖母一起,围坐在小炕桌上描花。直到今天,那些绚丽新鲜的颜色、各种花卉鸟雀人物的形象仍然浮现在我眼前。那盛颜色的碟子也是从城里带来的,上面有好多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种颜色。天冷,桌上放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燃的是老爷爷秋后制做的木炭。
每年深秋看老爷爷做木炭是极为有趣的。他先挖一个火坑,然后就分批地把劈好的木头放上去烧——他紧盯住红色的炭火,到了时候就取出,一刻不停埋到一边的土里。这样烧出的木炭不老不嫩,既耐用又不生烟气。外祖母说,在大院时,我们每年都要备下很多木炭。最好的木炭当然是老爷爷烧制的,那时他还年轻,心灵手巧,不言不语就学会了一切。老爷爷在小茅屋里进进出出,这很容易让外祖母和母亲想起很早以前的岁月。那是怎样的年代啊,那时候的世界对我是那样的陌生和神奇。战乱,暗杀,走私,军火,营救……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部传奇中写下的;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上一辈人恰恰置身其中。
我这时的世界走入了另一种奇特和丰富。比如假使我一个人逃进林子里,立刻就会沉醉其间。这片无边的莽野啊,给了我一生的安慰和向往的莽野啊,那时对我而言真是应有尽有。全部的感激和好奇都从此滋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对于我都是节日。我可以眼盯着春天怎样一步一步走来,我能一丝不差地分辨出它的脚步声。它踏在积存的雪粉上、凉凉的沙子上,都会发出声音。有时它踢翻了一片干树叶,干树叶在地上滑动滚落了一下,我都一阵惊喜。夜间如果我醒了,我就含笑闭眼,想象着它在原野上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春天是一个有形无形的生灵,悄悄地、犹犹豫豫地逼近了。这个生灵虽然心细得不可思议,但有时也不免莽撞,比如说要过一条刚刚开始融化的河,嘎啦一声踩碎了河冰……
那一丛丛的沙地河柳一齐萌出叶芽、长出小毛绒绒球的时刻,是任何人看了也不会无动于衷的。那时候空气中有一种鲜芹菜叶的气味,那些拇指般大的小柳莺就是被这气味引来的。它们在柳条间小心地跳动,发出一些无法模拟的细琐之声。大朵大朵的彩蝶翩飞舞动,跟上热闹的还有蜂子:大的、小的,黄颜色的、墨黑的,甚至还有红色的。一种像少女一样羞涩的、腰儿细长的蜂子每一次落在枝叶上都格外小心,我目光的重量压迫得它总是欲留又去……沙地小虫、小蚂蚱,都接二连三地出动了——春天到此为止全面降临了。
我在春天的莽野上一个人走来走去,欢乐和沮丧交替涌现在心中。我为了感受热乎乎的沙土,就脱下鞋子提了,把脚插进沙子中,一耸一耸地走。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别的影子。我有时踏上高高的沙岗,向南遥望——那一溜蓝蓝的山影在水气中跳动,像有生命有脉搏似的。那座大山多么美丽,就像母亲夜间为我读的童话一样。它会那么残酷地折磨一个人——我的父亲吗?
父亲据说就在远方的这座大山里。
我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他在我一岁多一点时就走开了。
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父亲被我想象成一个巨人,日夜不停地开凿石头。当这个巨人被释放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将焕然一新。那时候我的思念像北方涌动的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在我的心岸发出了噗噗的声响。
春天在想象和思念中度过。每一次思念都是被老爷爷或外祖母的呼喊声打断的。他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这时的莽野上已经没有了野狼或其他凶猛的动物,他们到底怕个什么?他们的喊声里总是充满了惊慌,这使我都觉得好笑。
但我不敢耽搁,飞快地从藏身之处跑出,奔向他们。
夏天我到海边看打鱼的人。那是附近村子里的,他们在海里撒上了大网,然后在两端排成两条长队,吆喝着把大网拉上来。我每一次都要看着网上岸,尽管这常常是漫长的一个过程。当网漂子的弧线越来越短时,它围住的那一片水面就沸腾起来。我甚至听到了鱼的叫声,哜哜的,尖尖的,都是求生的尖叫。它们有时要猛地一个蹿跳,半空里闪一道白光,再啪一下落进水中。它想跳出围网,虽然没有成功,但它多么英勇,最后还是要奋力一搏——我想如果自己是一条鱼,这时候大概也会这么做的!
大片的鱼给大网围堵到沙岸上了。我一生都忘不了它们在离水那一刻的情景。它们都给吓坏了,在网扣上拧动、呼喊,相互撕咬。一些不知名的、从未见过的水族让我大吃一惊,它们的模样怪极了。我就是那时才认出了乌贼、水母……
拉网的人都赤身裸体——成年人的赤裸让我目瞪口呆。我那时一想到将来自己也要长成这副粗糙而丑陋的模样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可怕。长久地站立在海边,结果身上很快就被沙子和太阳烤红了,发出阵阵灼痛。
火一样的夏天哪,我感到整个原野都在喷吐着绿色的火焰。长长的荻草和芦苇在风的撩动下伸出火舌,打破碗花的蔓子则在低处慢慢燃烧。白色的沙土不敢赤脚去踩了,知了的鸣叫通宵达旦。夜间外祖母叫上母亲、老爷爷和我,携着干艾草和草荐子,找一片白沙子躺下。头顶是一棵大树,树隙中闪出星星。风微微吹起,吹过来一片小虫的鸣唱。老爷爷在远处的一棵树下躺了,他替我们点燃了干艾叶。这样蚊虫就躲开了我们。
我缠着外祖母讲故事,直到我自己困了,一合眼皮睡过去。醒来时只剩下我一个人,淡淡的朝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