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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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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卵_米·布尔加科夫
第一章 佩尔西科夫教授之生平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晚间,第四国立大学动物学教授、莫斯科动物研究所所长佩尔西科夫,来到位于赫尔岑大街的动物研究所,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教授开亮那带有磨砂玻璃罩的球形吊灯,朝四周扫了一遍——

①原作中“生平”一词系拉丁文。

应当认定,那场骇人听闻的灾祸正发端于这个撞上了厄运的夜晚,同样,也该认定,那场灾祸的直接肇事人就是这位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佩尔西科夫教授。

他已整整五十八岁了。脑袋硕大得过人,其形状颇像一个推轮,已然秃顶,只有几小撮浅黄色的头发还支棱在两侧。脸刮得光溜溜的,下嘴唇向前呶着。由此,这张成熟的桃皮般的面孔上便永恒地烙上了几分任性。那红红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银边小眼镜,那双眼睛虽然不大,却炯炯有神。他个头高而有点驼背,说起话来吱吱哇哇,嗓门尖细,颇像呱呱的蛙叫,在他这人所有的其他种种怪癖当中还有这样的一种:每当他有把握而有分量地说起什么来之际,他那右手的食指便要弯成一个小钩,并且总要眯起他那双小眼睛。而他这人说起什么来总是有把握的,这是因为在他那个领域他的博学乃是十分罕见的,这一来,那个小钩便十分频繁地出现在佩尔西科夫教授的交谈者眼前了。而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也就是说在动物学、胚胎学、解剖学、植物学与地理学之外,佩尔西科夫教授则几乎是什么话也不说的。

佩尔西科夫教授这人是不看报不看戏的,教授的妻子在一九一三年就抛开他,而跟济明歌剧院①的一位男高音演员私奔了,行前她给教授留下一张有着这样的内容的字条:——

①济明歌剧院——俄国戏剧活动家济明(1875-1942)于1904年在莫斯科创办的私立剧院,1917年收为国有。1924年关闭。

“你那些蛤蟆直让我厌恶得浑身打起实在受不了的冷战。由于它们我终生都会不幸。”

教授后来没有再婚,因而也没有子女。他这人脾气很躁,不过他的火气倒也容易消去,他喜欢喝那种浸泡着云莓果的茶,他住在普列齐斯坚卡大街一套五居室的寓所里,其中一间由一位干瘦的老太婆占用着,那是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她照料着教授的生活,就像保姆那样。

一九一九年,教授的那套五居室的住房中有三间被征用了。其时,他对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扬言道:——

要是他们不中止这类不成体统之举,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那我可就要去国外啦。

毋庸置疑,倘若教授果真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他便可以非常轻易地在这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动物学讲堂上获得一个教席,这是因为作为学者他可完全是一流的,而在那多少涉及两栖爬虫与无毛爬虫的领域,若是不算剑桥的威廉-韦克利与罗马的詹阿科莫-巴托洛米奥-贝卡里那两位教授,可以说就再没有什么人能够与他佩尔西科夫比肩匹敌的了。

除了用俄文,教授还能用四种文字阅读,而他讲法语讲德语跟讲俄语一个样。佩尔西科夫并没有将自己的出国打算付诸实施,一九二○年比一九一九年更糟了。出了几起事件,况且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的。先是大尼基塔街易名为赫尔岑大街。接着便是镶在赫尔岑大街与莫霍瓦亚大街之拐角处的那幢大楼墙上的座钟出事了,它走到十一点一刻便不动了,就在那地方停了摆。最后一个事件是发生在动物研究所饲养室里的——想必是经不住这著名年月的种种动乱,先是八只挺帅的雨蛙咽气了,接着是十五只普通蟾蜍毙命了,最后连那只堪称珍稀动物的苏里南蟾蜍也一命呜呼了。

这些蟾蜍的死去,乃意味着那个被正确地命名为“无尾爬虫纲”的无毛爬虫的“第一目”已然遭受空前绝后的毁灭了,紧跟着这毁灭接踵而来的,便是研究所里那位昼夜连值的看守,那个名字叫弗拉斯而并不属于“无尾爬虫纲”的老头也迁居于极乐世界了,不过,他的死因与那些可怜的爬虫都是同一种,佩尔西科夫当即将它判定为:

“饲料匮乏!”

学者的判断完全正确:必须让弗拉斯有面粉吃,而蟾蜍呢——则必须有面粉中生的蠕虫来喂养,但既然面粉都消失得不见踪影了,面粉中生的蠕虫自然也就无影无踪了。佩尔西科夫尝试过改用蟑螂来喂养那残存的二十只雨蛙,可是那些蟑螂也都隐身到什么地方去了,像是欲以此举来展示它们对战时共产主义的凶恶态度,这一来,不得不把最后残存的那几只雨蛙都扔进研究所后院里的污水池。

这些动物的一一死去尤其是那只苏里南蟾蜍的毙命,对于佩尔西科夫所造成的心理刺激是难以描述的。不知为什么,他将这一系列的死亡完全归咎于当时的教育人民委员①——

①其时的教育人民委员是阿-卢纳察尔斯基(1875-1933)。

戴着棉帽穿着套靴的佩尔西科夫,站在这已然变冷了的研究所的走廊里,对自己的助手伊万诺夫——一个蓄着一副淡黄色山羊胡子风度雅致至极的绅士——说道:——

要知道仅此一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可就是死有余辜哟!要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要知道,他们这可是在毁掉研究所哟!啊?举世无双的公蛙,堪称珍稀的美洲负子蟾,体长有十三厘米哩……

往后的景况是愈来愈糟。弗拉斯一死,研究所里的双层玻璃窗便全都冻透了,连里层官的玻璃表面上也结上了冰凌花。家兔呀、狐狸呀、狼呀、鱼呀,均纷纷毙命,统统死光了。佩尔西科夫变得终日缄默不语,接着便患上了肺炎,但他没有病死。当他康复之后,他每周到研究所来两次,在圆形大厅里——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厅里的室温一成不变:不论室外气温多少总是零下5℃——穿着套靴,戴着有护耳的棉帽的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喷吐着白茫茫的热气,给八位听众讲课,那是总题为《热带爬虫纲》的系列讲座。余下的所有时光呢,佩尔西科夫全都是在他那位于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里,在沙发上躺着而度过的,在四壁满是书直堆到天花板的那个房间里,他盖着那带穗的方格毛毯,不时地咳嗽着,执著地冲着那燃烧着的小壁炉的炉口发愣,——这小壁炉可是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用那些描金的木椅而生旺着的哩——怀念着那只苏里南蟾蜍。

然而,世上的一切都有终结之时。一九二○年与一九二一年都相继成为过去,而到了一九二二年,某种柳暗花明的复苏气象出现了。首先,已故的弗拉斯的岗位上出现了一个名叫潘克拉特的,这人还年轻,但却是颇可属望的动物看守;接着,又开始向研究所稍稍地供暖了。而这年夏天,佩尔西科夫在潘克拉特的帮助下,到克利亚济玛河①上捕捉了十四只野蟾蜍回来。饲养室里重又沸腾起少许生机……及至一九二三年,佩尔西科夫已经是每周讲课八次——三次在研究所里,五次在大学里。一九二四年,他每周授课为十三次,此外,他还得去工农速成中学讲课。而在一九二五年那年春天,他佩尔西科夫由于在考试中一次便让七十六名大学生全都不及格,而成了出名人物,那些考生一个个全是在“无毛爬虫目”上没过关——

①克利亚济玛河系俄罗斯欧洲部分中部的大河奥卡河的左支流,其上游流经莫斯科远郊——

怎么,您连“无毛爬虫目”在“爬虫纲”中的特殊之点都不清楚?——佩尔西科夫问道,——这简直可笑,年轻人。无毛爬行动物没有后肾。它们没长。就这么回事。您该觉得害臊才是。您,想必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吧?——

是马克思主义者——被置入窘境的考生垂头丧气地回答道——

那就请秋天再考一次啦——佩尔西科夫不失礼貌地说道。接着便精神抖擞地冲着潘克拉特喊道:——

让下一个进来!

就像那两栖动植物历经久旱之后而初逢透雨之际其生机便勃然复苏,佩尔西科夫教授在一九二六年便全然恢复了活力。在这年里,一家美利坚一俄罗斯联营公司在莫斯科市中心,也就是说从报馆巷与特维尔大街的拐角处开始,一连建起了十五座每座十五层的公寓大楼,而在市郊呢,则一下子就建成了三百幢每幢八套住房的工人住宅楼,此举终于一劳永逸地结束了那个可怕又可笑的住宅危机,而这个危机在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五年那年月里曾经让莫斯科人备受折磨。

总而言之,这是佩尔西科夫一生中一个十分美好的夏天,有时候,一回想起他和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磕磕碰碰地挤住在两个房间里的那种情形,他便会搓着双手而发出那悄悄的、满意的嘻嘻笑声。如今教授把五个房间全部收回来了,住得宽敞多了,他便把那两千五百本书,以。各种标本呀、图表呀、实验用的切片呀,都一一摆出来,他把书房里写字台上那盏绿罩台灯又开亮了。

研究所的面貌也变得让人难以认出了:奶油色涂料给它披上了新装,由专用送水管道往爬虫饲养室送水,所有的窗子上普通玻璃全都换成了有反射性能的特种玻璃,还拨来五台崭新的显微镜,几个玻璃标本制作台,一些带反光的2000瓦球形灯、反射灯,还有几个陈列柜。

佩尔西科夫全然恢复了活力,全世界都不期然地获悉这一讯息,这仅仅缘起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教授的一本小书面世了:

《再论带甲爬虫或曰有铠类动物的繁殖》,126页,(第四大学通报)。

而到了一九二七年,秋天,教授的一部长达350页的巨著问世了,它被译成六种语言,其中还有日文:

《负子蟾科、锄足蟾科与蛙科的胚胎学》。3卢布;国家出版社版。

然而,在一九二八年的夏天里,却闹出了那件令人难以置信的、骇人听闻的事……
第二章 彩色涡纹
就这样,教授开亮那球形吊灯,朝四周扫视了一遍。他把那长条状试验台上的反射灯也开亮,穿上白罩衫,用手拨弄试验台上的那些器具,而使它们发出哗啦啦丁零零的响声

在一九二八年这年头,莫斯科城里驰骋着三万辆机动车,其中有许多辆总是要穿过赫尔岑大街,沿着那平滑的木砖路面沙沙地飞碾过去的,而每隔一分钟便总有一辆有轨电车——16路,22路,48路,或者是53路——带着轰鸣声与轧轧声由赫尔岑大街向莫霍瓦亚奔驰而去。那些色彩斑斓的灯火的折光,抛洒在研究室窗户上具有反射性能的玻璃上,基督大教堂①那昏黑而沉重的圆顶旁,遥远而又高高地悬着一钩朦胧而苍白的弯月——

①这里指的是五圆顶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始建于1838年,竣工于1883年。在1924年的莫斯科,该教堂是全城的最高建筑之一。后被拆除。

然而,不论是这钩弯月,还是莫斯科春日的喧闹,均没有让佩尔西科夫教授有一丝一毫的分神。他端坐在那三脚旋转凳上,用他那两根被烟草熏得棕黄的手指头,在扭动那出色的“蔡司牌”显微镜的调焦螺旋,在这显微镜镜头下放着的,乃是一块普通的、未着色的阿米巴虫活体切片。就在佩尔西科夫把放大倍数从5000调到1的那一片刻,门微微启开了,出现的是一副尖尖的山羊胡子,一条皮围裙,接着,便听见他的助手唤道:——

弗拉基米尔耶伊帕季耶维奇,我把肠系膜固定好了,您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佩尔西科夫撂下那已调到半途中的调焦螺旋,利索地从旋转凳上爬下来,一边缓缓地捻动着手中的那支带嘴烟卷,一边朝助手的研究室走去。那里,在玻璃试验台上,一只由于恐惧与疼痛已然接近窒息而昏死过去的青蛙被钉在一个软木座上,它那透明的呈云母色的内脏则已经从其血淋淋的腹腔中被拉出而置于显微镜镜头之下了——

很好——佩尔西科夫说道,将自己的一只眼睛凑近显微镜的目镜。

显然,在青蛙的肠系膜里是可以检阅到某种非常有趣的东西的,在这里,那些在河网般的血管里汹涌地奔流着的血球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佩尔西科夫把他的那些阿米巴虫都给忘掉了,而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期间里,与伊万诺夫轮流着把眼睛凑近那台显微镜的目镜。在做这种观察之际,这两位学者还不时地用一些颇为热闹的、可是普通人却听不懂的话语交换着各自的看法哩。

后来,佩尔西科夫的身体终于离开了那台显微镜,在做出这一举动之前,他声言道:——

血液在凝固,毫无办法啦。

那青蛙艰难地颤动了一下脑袋,在它那双渐渐的黯然无光的眼睛里,分明可以识读出这样的话语:“你们可是混蛋哟,这就是……”

佩尔西科夫一边活动了一下他那双发木的腿,一边站起身来,折回自己的研究室,他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头揉了揉那双总是在发肿的眼皮,坐到旋转凳上,朝显微镜瞅了一眼,便用手指头去捏住调焦螺旋,这就要去扭动那螺杆了,但却没去扭。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一个有点浑浊的自圆盘,那圆盘上有些模模糊糊呈淡白色的阿米巴虫,而在圆盘当中则端坐着一个彩色的涡纹,就像女人的一绺卷发。对这种涡纹,不论是佩尔西科夫本人,还是他的几百名学生,都已经见识过许多次,谁也不曾对它感兴趣,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这种彩色的小光束只会干扰观察,只表明切片不在焦点上。因而,人们总是毫无怜悯心地将螺杆一扭,一下子就将它抹掉,让均匀的白光照亮视界。这一回,这位动物学家那两根细长的手指都已经紧紧地按住螺杆的螺纹了,突然间,它们哆嗦了一下而滑了下来。此举的动因在于佩尔西科夫的右眼,这只眼睛突然间警觉起来,露出惊讶的神色,甚至充满了惶恐。端坐在这台显微镜前的此公,可不是那类让共和国遭殃的平庸之辈哟。不,此间端坐的乃是佩尔西科夫教授!整个生命,他的全部心思,都凝聚于这只右眼上了。大约有五分钟的光景,这一最高等的生物一直以那种石像般的缄默姿态,观察着镜头下的最低等生物,他那只眼睛紧盯着位于焦点之外的那块切片,肌肉紧张,备受折磨。周围一片沉寂。潘克拉特已经在前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入睡了,只有一次,从远处传来柜子上的玻璃门关上时所发出的那种音乐般动听而温柔悦耳的响声——那是伊万诺夫临走时锁上了自己的研究室。随后便是那入口处的门呻吟了一声。后来已经可以听见教授的声音了。他那是在问谁呢——不得而知——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一点也不明白……

一辆已晚点的大卡车由赫尔岑大街轰隆隆地奔驰而过,研究所那有了年头的!日墙被它震得晃了一晃。试验台上扁平状的玻璃小碗里的那些镊子也发出哗啦啦丁零零的响声。教授的脸色都发白了,他伸出双手去护卫显微镜,其神情其姿态,就像是母亲去护卫她那遭遇险情威胁的孩子们。此刻可是根本也谈不上让佩尔西科夫去扭动那螺杆了,绝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担心有什么外来之力会把他已看到的东西从其视界里给碰出去。

当教授离开显微镜,拖着他那已然发木的两条腿走近窗口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的清晨,一道金灿灿的晨光已横亘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门廊上。他用颤抖的手指头按住电钮,于是,一面面严严实实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挡在外面,而在这研究室里,智慧的学者之夜便全然恢复了活力。面色蜡黄但心情兴奋的佩尔西科夫叉开双腿,他那双热泪盈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地板,他开腔道:——

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可真是怪异至极!……这的确怪异至极呀,诸位——他冲着饲养室里的那些蟾蜍又说了一遍,可是那些蟾蜍都在睡觉,它们对他未报以任何应答。

他沉默了片刻,过后便走到那电钮跟前,卷起了窗慢,关掉了所有的电灯,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紧张起来了,他皱起那两道比较浓密的黄眉毛——

嗯,嗯,——他嘟哝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疯疯癫癫地拖着嗓门说道,兴冲冲地望着头顶上已经熄灭的球形吊灯,——这很简单。

于是,他把那咝咝作响的窗幔重又放下来,把那球形吊灯重又开亮。他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凶恶地咧开嘴笑了——

我会把它捕捉住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得意洋洋而神气活现地说道,——我会捕捉到的。或许,就源自太阳光哩。

窗幔重又卷了上去。现在可是能见到太阳了。瞧,阳光已抛洒到研究所的墙壁上,斜射在赫尔岑大街的木砖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着白天里太阳光会照射在什么地方。他迈着那轻盈的舞步,忽儿离开窗口,忽儿又走近窗前,后来他终于在窗台上趴下来。

他这就着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个玻璃罩把显微镜罩起来。他在煤气喷灯那蓝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块火漆,用这火漆把这钟形玻璃罩的边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则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后,他熄灭那煤气喷灯,走了出来,用那把英国锁锁上了研究室的门。

研究所的走廊里灯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间门口,朝那门上敲了好一阵也没人答应。后来,那门里终于传来了活像是条被链子挂着的公狗才发出的呼哧声、大雷鸟的呼噜声与牛的阵眸声,只见身着那种扎紧裤脚的条纹内裤的潘克拉特出现在一块亮光中。他那两只眼惊恐地注视着学者,他还在继续着那梦境中的轻声嘶叫——

潘克拉特,——教授从他那眼镜框上边望着他说,——请原谅,我把你给叫醒了。瞧,是这么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绝对不要进我的研究室。我有个实验留在那儿了,可绝对不能去动它哟。明白了吗?——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实他是什么也没有明白。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嘴里呼噜呼噜的——

这可不行,你听着,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动物学家说道,随即轻轻地捅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这一来,后者的脸上便呈现出一份惊惧,眼里也透出些许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给锁上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道,——这就是说,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扫它了。明白了吗?——

是,——潘克拉特用干哑的嗓子应答着——

喏,这就太好了,还去睡吧。

潘克拉特一转身就消失在门里,当即扑到床上倒头便睡;教授呢,这会儿才在前厅里开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夹大衣,戴上那顶软呢帽。随后,他想起了显微镜里的那个景观,目光直愣愣地注视在自己那双套靴上,冲着它们瞅了好几秒钟,仿佛是头一次看到这双靴子。过后,他穿上了左脚的那一只,随即又想起把右脚的那一只套到左脚上去,可那一只怎么也套不上——

是他唤我过去的,这是一种多么怪异的偶然机遇呀,——学者说道,——否则,我可是怎么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可是,这预示着什么呢?……鬼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教授冷冷一笑,冲着那双套靴眯起了眼睛,左脚上的那一只还穿着,而去套上右脚的那一只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无法设想出其种种后果哟……”教授鄙夷地将本应穿在右脚的那只靴子踢开,这一只可是惹他生气了,它就是不愿套到左脚上去,于是他便只穿着一只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这时,他把手帕给弄丢了。只听见他使那沉重的大门发出砰的一声而走了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着各个衣兜,许久地寻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迈开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着的那支烟并没有点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这学者是一个行人也没遇见。走到那里,教授仰起头来,目光立时就被那圆盔形金顶吸引过去。太阳光正从一侧在甜蜜地舔着它哩——

怎么我早先就没有看到过它呢,多少偶然的机遇呀?……呸,真是个笨蛋,——教授瞅着自己那穿得不一样的两只脚,垂下头而思忖起来,——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这可恶的东西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着得了——于是,他脱下那只靴子,嫌恶地提着它。

有三位坐着一辆样式已不那么时兴的小汽车,从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开出来。那三位中,俩人是醉汉,而坐在他俩膝上的,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穿着一件一九二八年风行的绸料灯笼裤的女子——

嘿,老爷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点儿嘶哑的嗓门叫喊道,——你怎么竟把另一只靴子换酒喝啦?——

看得出,这老头在“阿里卡扎酒馆”灌得够多的啦——左边那个醉汉号叫道。右边那个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叫道:——

老大爷,怎么,伏尔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馆还开着吗?我们就去那儿!

教授从眼镜框上边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吐掉嘴上叼着的烟卷,当时就忘掉了这帮家伙的存在。普列齐斯坚卡林荫道上,泛出了斑驳的阳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圆盔形金顶则开始熠熠生辉了。太阳升起来了。
第三章 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就在教授将他那只天才的眼睛凑近显微镜目镜的时候,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有一束光因其特别明亮与粗壮而显得凸出。这束光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它从那涡纹中凸出来,就像一根小小的刺儿,喏,这么说吧,就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针,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

然而,这束光把这位造诣极深的专家那只训练有素的眼睛吸住了好几分钟,这却实在是一件莫大的不幸。

在它之中,在这束光之中,教授看出了一种其意义要比这束光本身,比这个由于显微镜的反射镜与物镜之镜头移动而偶然诞生的并不稳定的产物本身,还要重要千百倍,还要重大得多的东西。由于助手把教授唤了过去,那些阿米巴虫得以有一个半小时持续承受这束光的作用,结果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圆盘上那些位于这束光之外的粒状阿米巴虫一个个萎靡不振地瘫在那里,显得软弱无力,而就在这时,就在那把红色的利剑穿射之处,却发生了一些奇诡的现象。红色光带上,生命在沸腾。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虫一个个都伸出伪足,使出全部气力朝着红色光带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带上便(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即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是有一种力量激活了它们身上的生命气息。它们成群结伙蠕动着,为在那光带上占得一席位置而彼此互相争斗着。那光带上,进行着疯狂的——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了——繁衍。它们将那些为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法则打破了,推翻了,就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它们在那光带上不断地分裂着,分裂出来的每一个在两秒钟里就生成为一个新的、鲜活的有机体。这些有机体在几个刹。那间就长大而成熟,而这只是为了随后其自身马上也产生出新一代。于是,先是红色光带上,而随后便是整个圆盘上都越来越拥挤了,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开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来的,彼此之间凶猛地互相攻击,互相厮咬,互相吞食。新生者当中便横卧着一些为生存而斗争的牺牲者的尸体。获胜的,则是那些强而壮的。而这类强壮者却是可怕的。首先,它们的体积甚大,大约是那些普通的阿米巴虫的两倍;其次,它们都拥有某种特别的凶狠劲与机灵劲。它们动作急切,它们的伪足比那些正常的要长得多,而它们使用起这些伪足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那章鱼使用其腕足那么自如。

第二天晚上,已然消瘦而面色苍白的教授,不吃也不喝,只靠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那粗大的自制烟卷来强打着精神,观察着阿米巴虫的新生代,而到了第三天,他便转而对起源,也就是那束红光展开研究了。

煤气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大街上重又传来车来马去的嘈杂与喧闹,已领受了上百支烟卷之烟雾熏燎的教授,微微闭起双眼,身子一仰,便靠在转椅椅背上——

没错,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是那束光把它们的生机给激活了。这可是一种新的、未被任何人研究过、未被任何人发现的光。首先得弄清楚的乃是,这种光——它是仅仅从电能中就可以获取的呢,抑或也可以从太阳光中去获取——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及至下一个不眠之夜,这个问题便被弄清楚了。在三台显微镜里,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三束光,而他从太阳光中却是什么也未捕捉到,他作了这样一番阐释:——

应当认定,太阳光光谱里是不会有它的……嗯……喏,简而言之,应当认定,只可以从电光中去获得它——他用爱抚的目光朝着头顶上那盏磨砂玻璃球形吊灯瞥了一眼,兴冲冲地遐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把伊万诺夫邀到自己的研究室里。他把一切都对伊万诺夫讲了,并且还让伊万诺夫看了看那些阿米巴虫。

身为编外副教授的伊万诺夫惊讶不已,打心眼里直觉得十分压抑:怎么如此简单的东西,这么细细的一根指针,早先怎地就不曾被发觉呢,真见鬼!其实,随便什么人,即便是他伊万诺夫,本来都是能够将它发现的,这的的确确可谓怪异之极!您只需要瞅一眼就……——

您来看看呀,弗拉季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伊万诺夫惊恐地把一只眼凑到目镜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它们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生长哩……您瞧,您瞧……——

我这已经是第三天在观察它们哩——佩尔西科夫兴冲冲地应答道。

接着,这两位学者进行了一场交谈。谈话的要旨可以归纳如下: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承揽的工作是,用透镜和反射镜去制造出一个分光箱,在这种箱子里,将可以获得既放大了倍数又外在于显微镜的那种光束。伊万诺夫认为,甚至完全确信,这项工作非常简单。他一定会获取那种光束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对此大可不必怀疑。谈到这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冷场——

我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发表论文时,我一定会写明,分光箱是由您设计制造出来的——佩尔西科夫觉得这一小小的冷场是应当予以及时消除的,于是他插话道——

哦,这倒并不重要……不过。当然……

于是,那小小的冷场立刻便消除了。从这时起,那光束便也把伊万诺夫给吞噬了。就在佩尔西科夫尽管日渐消瘦愈发憔悴还整天整天地、半宿半宿地端坐在显微镜之前守望着的时候,伊万诺夫则在那间用许多盏灯照明着的物理实验室里,终日忙碌不停,在一次又一次地组装着那些透镜和反射镜。有一个机械师给他做帮手。

经过教育人民委员部出面查询,从德国给佩尔西科夫寄来了三件邮包,邮包里装有反射镜、双面凸透镜、双面凹透镜,甚至还有一些既凹又凸的磨光玻璃片。这一切的结果是伊万诺夫终于造出了那个分光箱,在那箱子里他果真捕捉到了那种红色光束。还应当说句公道话,他是技艺高超地捕捉到了:那光束显得粗粗的,直径达到四厘米,又尖锐又强烈。

六月一日,这个分光箱在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里给安装上了,于是,他便满腔热望急切迅速地开始了以一颗受过那种光束照射过的青蛙卵子为切片的实验。这种实验获得了令人震惊的结果。在两昼夜的期间里,从那些小小的卵子里就孵化出几干只蝌蚪来。不过,这还算不上什么,只消一昼夜的工夫,那些蝌蚪便异常迅速地长成了大青蛙,而且它们一只只都是那般凶狠与贪食,弄得它们当中的一半立时就被另一半给活活吞食掉了。然而,存活下来的那一些却开始那种实在毫无任何期限可言的产卵活动,在两天里已不用任何光束的照射,它们就孵出了新一代,况且是完全不计其数的一代。只见这位学者的研究室里开始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鬼才知道的景观:一群又一群的蝌蚪不断地爬出研究室,爬遍整个研究所,于是,在各个饲养室里,甚至干脆就在地板上,在所有的角落里,都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蛙声合唱,活像在沼泽里那样。那个本来就对佩尔西科夫有三分惧怕、见了这教授就像撞见火把一样避之不及的潘克拉特,如今他对这教授便只有一种感觉了:死亡的恐惧。一周过后,连这学者本人也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在发昏。研究所里弥漫着乙醇和氰化钾的气味,还没有到时候就摘下防毒面罩的潘克拉特险些被毒死。后来,大量地繁衍出来的沼泽生物终于得以被毒剂消灭了,各研究室才终于得以通风换气。

冲着伊万诺夫,佩尔西科夫这样说道:——

您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种光束对原生质的作用,以及一般说来对卵细胞的作用,乃是惊人的。

伊万诺夫,这个向来冷漠而矜持的绅士,用一种非同寻常的语调打断了教授:——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您怎么还在谈论这些细枝末节,谈论什么原生质呢。就让我们直截了当地来说吧:您可是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现象——看得出来,伊万诺夫是在竭力克制着,可是他到底还是把心里憋着的话给吐露出来,——佩尔西科夫教授,您这可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呀!

只见教授那苍白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泛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哪里,哪里——他喃喃地说——

您哪,——伊万诺夫继续说,——您将会获得那样高的声望……我的脑袋都会发晕呢。您明白,——他热烈地继续说,——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威尔斯①笔下的主人公们与您相比都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了……可我曾经以为,这不过是童话而已……您还记得他的《上帝的食物》吗?——

①威尔斯-赫伯特-乔治(1866-1946),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著有《时间机器》(1895)、《莫洛博士岛》(1896)、《隐身人》(1897)、《星际战争》(1898)等;《上帝的食物》是威尔斯的作品之一,于1904年问世——

哦,那是一部长篇小说呀——佩尔西科夫回答道——

没错,正是,天哪,可是一部名著哟!——

我把它给忘了,——佩尔西科夫回答道,——我记得,我读过,可忘了——

您怎么会不记得呢,可您来看一看,——伊万诺夫拎着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肚子胀得鼓鼓的死青蛙的一条腿,把它从那张玻璃试验台上给提了起来。这青蛙的脸部甚至在死后还显露出一副凶狠相,——这正可谓怪异之极呀!
第四章 教授以及牧师遗孀德罗兹多娃的报道
天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这要怪伊万诺夫,或许这是因为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会随着空气而自行流传开来,但这一点已属事实:在庞大而沸腾的莫斯科城,人们突然间都纷纷议论起那光束,谈论起教授佩尔西科夫。的确,这种议论还都像是在不经意中顺带提起,而且说得影影绰绰,含含糊糊。关于这一奇迹般的大发现的消息,就像一只被人射伤的小鸟,在亮晶晶的首都,一会儿消失,一会儿重又腾起,这种时隐时现的状况,持续到七月中旬,直到《消息报》第20版在《科技新闻》的标题下刊出一则报道那光束的短讯。这则报道含糊其词,称第四大学的一位名教授发明了一种光束,这种光束能不可思议地提高那些低等生物的生命活力,又称这种光束的性能尚需加以验证。发明者的姓氏,自然是被弄错了的,印成:“佩夫西科夫”。

伊万诺夫带来了这张报纸,给佩尔西科夫看那则短讯——

佩夫西科夫,——佩尔西科夫一边在研究室里摆弄那分光箱,一边嘟囔着,——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都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一切的呢?

唉,那个被弄错了的姓氏也并没有能使教授幸免于一个又一个事件的干扰,这些事件从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一下子把佩尔西科夫的全部生活都给搅乱了。

预先敲了敲门的潘克拉特,走进研究室,往佩尔西科夫手里递过来一张印制得极为华丽、缎子般光滑的名片——

他就在外面呢——潘克拉特怯生生地补上一句。

那名片上,排印着几行优雅的花体字:

阿利弗雷德-阿尔卡季耶维奇-布隆斯基

莫斯科的杂志——《红火星》、《红辣椒》、《红

色杂志》、《红色探照灯》及报纸《红色晚报》的撰

稿者——

轰走他,叫他滚开吧——佩尔西科夫用他那单调的嗓子说道,随即便把那张名片掸到桌子底下去了。

潘克拉特转过身,走了出去,五分钟过后,他满脸苦相地折回来,手里拿着那同样的一张名片——

你这是怎么回事,在开玩笑吗?——佩尔西科夫声音嘶哑地说道,其神色变得可怕了——

人家是政治保安局的,人家说的——潘克拉特回答道,其脸色变得煞白了。

佩尔西科夫伸出一只手猛然抓住那名片,险些儿将它扯成两半,另一只手则把镊子往桌上一扔。那名片上,又添上了用花笔字体写出的几行小字:“我恳请您并请您原谅,极为尊敬的教授,拨冗接见我,就报刊的社会事务谈三分钟,讽刺杂志《红乌鸦》,国家政治保安局的出版物之撰稿人。”——

那就叫他上这儿吧——佩尔西科夫说道,直喘不上气来。

只见从潘克拉特背后顿时钻出一个脸刮得光溜溜面孔油光发亮的年轻人。此人那两道就像中国人一样的总是高挑的眉毛,眉毛下那两只一秒钟也不去正视交谈者的玛瑙般的小眼睛,着实令人刮目。这年轻人那身穿戴则全然无可挑剔。甚为时髦。上面套着一件紧身的、瘦长而直及膝盖的上装,下面穿着一条极肥大的钟形喇叭裤,那活像是蹄子的脚上则蹬着一双宽得打破了自然感的漆皮鞋。这年轻人拄着文明棍,拿着尖顶帽和一个笔记本——

您有什么事吗?——佩尔西科夫用那样一种腔调发问道,弄得潘克拉特顿时退到门后边去了——不是对您说过了吗,我正忙着哩?

这年轻人并不回答,而是朝着教授一左一右地接连行了两个鞠躬礼,随后,他那两只小眼睛就像轮子似的在整个研究室里转游了一圈,而且这年轻人当时就在他那笔记本里作下了记号——

我正忙着哩——教授用厌恶的目光盯着这客人的那两只小眼睛而说道,然而他是什么效果也没达到,因为那两只小眼睛乃是捕捉不到的——

我一千次地请求原谅,至尊至敬的教授,——这年轻人拉开了他那尖细的嗓门,——原谅我闯到您这儿来,占用您宝贵的时间,可是,那个关于您的世界性大发现的消息,那个已震撼了全世界的大发现,迫使本刊来请求您就此作出某些说明——

什么对全世界,什么作出某些说明?——佩尔西科夫尖声哀叫起来,脸色都黄了,——我可没有义务要向你们提供什么说明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正忙着哩……我可是忙得要命——

那您究竟在忙些什么呢?——这年轻人用甜滋滋的语调询问道,随即他第二次在笔记本上作了记号——

我呀……您这是怎么回事啦?您是想发表什么吗?——

是的——这年轻人回答道,随即突然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了起来——

首先,在我把这项工作结束之前,我是不打算发表任何东西的……何况是在你们这些报纸上……其次,您这是从哪儿了解到这一切的?……——佩尔西科夫忽然感觉到自己就要张皇失措了——

关于您发明了一种新的生命之光的消息是否确实呢?——

什么新的生命?——教授大怒起来,——您在瞎扯些什么呀!我目前正在观察的这种光束,远远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总体说来,还是什么都不清楚呢!有可能的是,它能将原生质的生命活力加以提高……——

多少倍?——这年轻人急切切地追问道。

佩尔西科夫彻底地张惶失措了……嗬,这家伙。真是鬼才知道这玩的是哪一招!——

他暗自思忖道——

怎能提出这等庸俗的问题呢?……姑且就算可以这么提吧,那我可以告诉您,喏,一千倍!……

只见这年轻人那双小眼睛里掠过一丝贪婪的快意——

那就能培养出一些庞大的有机体啦?——

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喏,的确,我所培养出来的有机体比平常的是要大一些……喏,它们拥有某些新的品质……但是,要知道,这里主要的并不是形体的大小,而是那种不可思议的繁殖速度——佩尔西科夫说出了这句将让他自己大吃苦头的话,随即顿时大吃一惊。那年轻人已经写满了整整一页,将它翻过来,又唰唰地往下写去——

您可是别再写了呀!——佩尔西科夫已经有点服输了,并且感觉到他是被这年轻人攥在手心里了,在绝望中,他以嘶哑的嗓子叫道,——您这是在写些什么呀?——

说是在两昼夜的期间里从蛙卵里可以培育出二百万只蝌蚪来,这是真的吗?——

用多少个蛙卵呀?——佩尔西科夫再次勃然大怒起来,高声嚷道,——您什么时候见过蛙卵没有……喏,譬如说,——雨蛙的卵?——

那么是用半磅①吗?——这年轻人毫无窘色地反问道——

①这里指俄磅,一俄磅相当于409.5克。

佩尔西科夫的脸涨成紫红色的了——

又有谁这样计量的呢?呸2您这是在胡扯些什么呀?喏。当然,要是果真去采用半磅蛙卵……那样一来,大概……见鬼啦,喏,差不多能获取这个数目吧,而兴许还会多得多!

这年轻人的眼里像是有两颗钻石间燃出了熠熠的光芒,他一口气又写满了一页——

这将在畜牧业中引发出一场世界性的大变革,是不是?——

这可是报纸才青睐的问题,——佩尔西科夫哀叫道,——总而言之,我是不允许你们胡编乱写的。从您这张脸上我就看得出来,您写的肯定是一些恶劣不堪的东西!——

请给出您的一张照片,教授,我十分恳切地请求您——年轻人一边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一边说——

什么?要我的照片?要把这照片刊在你们那类杂志上?就同您刚才所写的那些荒唐不堪的东西刊登在一起?不行,不行,不行……我还忙着哩……我请求您哪!——

即便是旧的也行。而且我们会马上就将它还给您的——

潘克拉特!——狂怒不已的教授叫喊了起来——

那我就不胜荣幸地告辞啦——年轻人说出这句话就溜走了。

潘克拉特并没有召之即来,门外倒是传来一阵奇怪的。有节奏的、只有机械才能发出的吱嘎声和铁鞋掌踩击地板而发出的铿锵声,不一会儿,只见研究室里出现了一个胖得出奇的家伙,此人上身穿一件短上衣,下身套着一条做被子用的厚呢料做的裤子。他左边的那条已然是机械的假腿,直发出吱吱嘎嘎嘈杂声,而他的双手却抱着一个公文包。他那刮得光溜溜的、像是灌满了米黄色肉冻似的圆脸上,堆出了一副殷勤的微笑。他像军人那样朝教授行了个鞠躬礼,随后便挺直了身子,这个举动使他那条左腿弹簧似的“嘎吱”了一声。佩尔西科夫怔住了——

教授先生,——这陌生人用那种有点儿干哑但令人愉快的嗓音开腔了,——敬请原谅一个凡夫俗子搅扰了您的幽静——

您是位记者?——佩尔西科夫询问道,——潘克拉特!!——

绝对不是,教授先生,——那胖子回答道,——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本人是远洋轮船长,兼人民委员会主办的(工业导报)的撰稿人——

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就在此刻,墙角里亮起了一个红色信号,随即响起一阵柔和的电话铃声——潘克拉特!——教授又喊了一声,——我在听呢——

请原谅我,教授先生①,——话筒里响起一个嘶哑的、说着德语的声音,——打扰了,我是《柏林日报》的撰稿人②——

①原文系德文的音译。

②原文系德文的音译——

潘克拉特!——教授冲着话筒叫喊起来,——我这会儿非常忙,我实在无法接待您!①……潘克拉特!——

①原文系德文的音译。

而在研究所的大门口,此时却已经是门铃声大作了。①——

铠甲大街发生了可怕的凶杀啦!——一些很不自然的、已经干哑的嗓音号叫起来,在那热浪蒸腾的六月的马路上,在那纵横交错于滚滚车轮之间的灯火稠密处,在那若明若暗的路灯的闪烁中,都回荡着这些号叫声,——牧师的寡妻德罗兹多娃家闹起可怕的鸡瘟啦,瞧一瞧,这儿还有她的照片!……佩尔西科夫教授发现了可怕的生命之光啦!

佩尔西科夫的身体是那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儿就栽到一辆正在莫霍瓦亚大街上奔驰着的小汽车车轮底下,他满腔愤怒,一把夺过一份报纸——

三戈比啦,公民!——报童一边喊叫着,一边挤进人行道上人群中,重又号叫起来,——(红色晚报)来了,发现爱克斯光啦!

惊愕不已的佩尔西科夫打开那张报纸,往一根路灯杆上倚过去。在这张报的第二版左边的一角,在那模糊不清的花边框里,有一个秃子一下子落入他的眼帘。这家伙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疯狂,像盲人那样视而不见,他的下颌则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显然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艺术创作的成果。“发现了神秘的红色光束的弗-伊-佩尔西科夫”这张照片的下方就有一行题词作了提示。再往下,在(世界级之谜)这一标题之下,有一篇文章,那正文是由这样的几句话开头的:

“您请坐,——德高望重的学者佩尔西科夫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道……”

正文下边则是字体花哨的签名: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阿隆佐)。

大学的楼顶上,腾起一道绿幽幽的光;天空中,跃出几个火红火红的大字:《广播报》;莫霍瓦亚大街上顿时挤满了人群——

您请坐!——楼顶上的大喇叭里突然嘶叫起来,那个极为令人不快的、尖声尖气的嗓音,同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嗓音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放大了一千倍,——德高望重的学者佩尔西科夫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道!——我早就有心要把我这一发现的成果介绍给莫斯科的无产阶级……

一阵轻轻的、机械才有的嘎吱声在佩尔西科夫的背后响起,随即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那条机械腿的主人那张又圆又黄的脸。此人的两眼泪水汪汪,上下嘴唇哆嗦个不停——

教授先生,您就是不情愿把您那惊人的发现的成果披露给我,——他悲戚戚地说道,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那十五个卢布眼睁睁地丢掉了。

他忧伤地朝着大学的楼顶望去,那个隐身的阿利弗雷德就在那里,就在那黑洞洞的喇叭口里猖獗地嘶叫着哩。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有点可怜起这个胖子来了——

我,——他嘟囔着,恨不得去把那空中飘来的每个字眼给截住,——我可是根本就不曾对他说过什么“您请坐”!这简直就是一个伎俩罕见的厚颜无耻之徒!您且原谅我吧,——不过,说句实话吧,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那关口上也会……我这不是在说您,当然,我说的是……——

兴许,您会对我,教授先生,会向我披露一点哪怕只是您那个分光箱的情况?——装着机械腿的那个人用讨好的口气悲悲戚戚地说道,——如今您可是也无所谓了……——

用半磅蛙卵在三天之内就能孵化出大量的蝌蚪,其数量之多多得绝对无法计数——那个隐身的家伙在喇叭里吼叫着——

嘟——嘟——莫霍瓦亚大街上的那些小汽车在低沉地鸣叫着——

嚯——嚯——嚯……你瞧,嚯——嚯——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这家伙怎的这么卑鄙?啊?——气愤得直哆嗦的佩尔西科夫,冲着装着机械腿的那人狠声狠气地开腔道,——您能喜欢这种行径吗?我可要去控告他的!——

令人愤慨!——那胖子附和道。

一道极为眩目的紫光直射到教授的眼睛上,四周的一切——那根路灯柱子呀,那片木砖路面呀,那面黄色的墙壁呀,那些好奇的面孔呀,——霎时全都亮了起来——

这是在给您拍照呢,教授先生——那胖子以十分赞赏的口吻小声说道,并把他自己的整个身子都悬吊到教授的一只胳膊上,就像挂秤砣那样。空中传来什么东西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

但愿它们统统见鬼去吧!——佩尔西科夫忧心忡忡地叫嚷着,急切切地带着那秤砣蹿出人群,——喂,出租车。去普列齐斯坚卡!

一辆“24年型”的、漆皮已然斑驳剥落的旧式汽车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教授往车厢里钻去,竭力要把那胖子给甩开——

你们这是在妨碍我呢——他压低嗓门恨恨地埋怨道,用两个拳头挡住那束紫光——

都看报了吗?!那边为什么在大喊大叫呢?……佩尔西科夫教授与孩子们都被人在小铠甲街上给砍杀了!……——周围人群里有人在喊叫——

我可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呀,狗崽子——佩尔西科夫怒吼起来,突然间,他落入那黑色摄像机的焦点,那摄像机摄下了他的侧面,摄下了他那张开着的嘴与充满愤懑的眼睛。

呜……嘟……呜……嘟……——出租汽车吼叫起来,旋即钻入车流深处。

那胖子已然端坐在车厢里,正用其体温在暖热教授的那半个身子哩。
第五章 鸡的故事
有一个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小镇,就是过去的特罗伊茨克,如今则易名为斯捷克洛夫斯克,它属于科斯特罗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县。小镇里有一条街,就是往日的教堂街,如今则易名为全体员工街。从这条街上一座小房子里,走出一位扎着一块小头巾、身穿一件灰色印花布连衣裙的女子,她走到门口的小台阶上,就号啕起来。这位女子,就是从前的教堂里的从前的大司祭德罗兹多夫的遗孀,她是那么高声地号啕着,只见一个蒙着一块毛绒大头巾的娘儿们的脑袋很快就从街对面一间小屋的窗户洞里探了出来,大声地问道:——

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难道还在闹?——

第十七只啦!——这位从前的德罗兹多娃现在痛哭流涕地回答道——

哎哟哟——哎——哟,——蒙着大头巾的那个婆娘也哀怨地哭泣起来,直摇晃着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天在发怒了,真的哟!难道那一只的确已经断气了?——

那你就过来瞅一瞅,瞅一瞅吧,玛特廖娜,——牧师的妻子嘟哝着,一边高声而沉重地啜泣着,——你就过来瞅一瞅它是怎么回事吧!

那扇灰溜溜的、歪歪扭扭的篱笆门“砰”的响了一声,这婆娘那双光脚丫子,就吧哒吧哒地穿过满是尘土的街道的路脊,那个被泪水淋得湿漉漉的牧师的妻子呢,便领着玛特廖娜直奔自己的鸡舍去。

应当说一句,大司祭萨瓦季-德罗兹多夫神父的这位遗孀,在神父由于那些反宗教行径而引发的悲伤而于一九二六年去世之后,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办起了一个极为出色的养鸡场。她的事业刚刚有些起色,重税就弄得她的养鸡场几乎就要倒闭,要是没有一些好心人的帮助,它一定会倒闭的。那些好心人开导寡妇,让她向当地有关部门提出申请,陈述她的要求:她,一个寡妇,要成立一个养鸡劳动互助组。这个互助组的成员包括她德罗兹多娃本人,她的忠实的女佣玛特廖什卡,还有寡妇的一个聋侄女。寡妇的税给免了,她的养鸡业便蒸蒸日上,及至一九二八年开年前夕,在寡妇那尘土飞扬的小院子里,——其四周搭建了一个挨一个的鸡舍——跳来跳去的鸡已达二百五十只之多,其中甚至有九斤黄鸡。寡妇家的鸡蛋,每逢星期日都会出现在斯捷克洛夫斯克的集市上,在唐波夫都有人做起了寡妇家的鸡蛋买卖,有时候,这些鸡蛋会摆到那从前是“莫斯科奇奇金奶酪和黄油商行”的商店的玻璃橱窗里。

喏,且说那从早晨算起已然遭殃的第十七只鸡,那只可爱的凤头母鸡,它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突然,它就呕吐起来。“唉尔……尔……呜尔……呜尔……咯……咯……咯,”——这只凤头母鸡扬起它那大冠毛,冲着太阳翻动着那双忧伤的眼睛,其神态是那样悲凉,仿佛它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互助组的成员玛特廖什卡端着一碗水,蹲在这母鸡的鸡喙前,手脚不停地忙乎着——

小凤头儿。亲爱的……咕咕,咕咕,咕咕……喝点水吧——玛特廖什卡央求着,端着那碗水紧追着凤头鸡喙转来转去,可是那风头鸡就是不愿喝。它大张着喙,直挺挺地昂着头颈。随后,它就开始咯起血来——

救世主啊!——这女客一拍大腿就喊叫起来,——这是怎么搞的呀?这可全是鲜血呀。我可是从来也没见过——要不是这样,那就让我当场就死在这儿!——鸡像人一样闹什么绞肠痧。

这几句竟成了给这只可怜的凤头母鸡送终的话。只见它突然间就向一侧翻倒过去,它用喙无助地戳了戳泥土,就翻起了白眼。随后它仰翻过来,双爪朝上直挺挺地伸出,随即便一动也不动了。玛特廖什卡手里端着的那碗水一下子泼溅开来,她呜呜地恸哭起来,牧师妻子——互助组主席本人也用低沉的嗓音哽咽着,此时,这女客则向她俯过身来,凑到她耳边,悄声悄气地说起来:——

斯捷潘诺夫娜,这是有人把你的鸡给毁了。上哪儿能见到这等事!连鸡也会闹出这样的病,可是压根儿也没见过!这准是有人对你的鸡施用魔法妖术。要不,我就把泥土吞下去——

我的那些冤家对头呀!——牧师妻子仰天疾呼,——他们难道真是非要折腾我,让我在这世上活不下去吗?

回答她这几句话的是一只公鸡那高声的啼叫,随即便有一只羽毛蓬乱的瘦公鸡从鸡舍里趔趔趄趄地窜了出来,它那模样活像一个从小酒馆里跑出来的疯疯癫癫的醉鬼。它,蛮野地冲着她们瞪着眼珠,在原地直打转,将翅膀大大地张开着,简直像鹰一样,但没有向任何方位飞去,而是开始在院子里兜着圈子跑起来,就像那系在调马索上的马儿。到第三圈上,这公鸡停下不跑了,它突然呕吐起来,随后,它开始喘粗气,嘶呜,咯血,将它身体周围咯吐得血迹斑斑,随即它翻倒在地,双爪挺直,直指太阳,像一对桅杆那样。女人们的嚎叫声响彻了院子。与之相呼应的,则是鸡舍里的一片躁动与混乱——“咯咯咯”的鸡叫声,“噼噼啪啪”的翅膀扑打声,乱成一团;上蹦下跳的喧闹声,汇成一片——

哦,这不就是中了邪啦?——那女客以得意的口吻发问道,——去叫谢尔盖神父来一趟,让他来驱驱邪吧。

傍晚六点,当太阳那火红的面庞低低地悬浮在那些幼嫩的向日葵之橙黄的面庞之间的时候,在养鸡场的院子里,教堂堂长谢尔盖神父做完了弥撒,便低头脱去了长巾①。其时,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从古旧的围墙上边,从围墙的间缝里探伸出来。悲戚戚的牧师妻子紧紧地倚着那枚十字架,将一张被泪水沾得透湿而又破破烂烂的、颜色已然发黄的一卢布纸票子递到谢尔盖神父手里,对此举动,神父报以一阵叹息——

①长巾:神父法衣的一部分,垂在胸前,绣有十字架。

同时他向她说了些诸如上帝震怒于我们之类的话。神父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神态是那样的,就好像他十分清楚上帝究竟为何而震怒,只不过他并不将它说出。

之后,街上的人群便纷纷四散而去,因为鸡总是早早就上架,所以谁也不知道,牧师妻子德罗兹多娃的邻居家的鸡舍里一下子也有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死掉了。它们也像德罗兹多娃家的鸡那样突然间呕吐起来,只不过它们的死亡发生在关闭的鸡舍里,而且是安安静静的。那只公鸡从架上倒冲头栽到地上,也就以那个姿势而一命呜呼了。至于说寡妇家的那些母鸡,它们在神父做过弥撒之后立刻就一个个地死去,及至傍晚,那些鸡舍里已是死气沉沉,寂然无声,那些僵直冷硬的家伙已经是成堆成堆地躺在那里。

次日清晨,全镇都像遭了雷击似的震惊了,因为事情发展到了稀奇诡秘而骇人听闻的程度。在“全体员工街”上,及至中午,只有三只母鸡存活下来,这三只还是躲在城边的一座小屋里,那是县里的财务稽核员租赁的一套住宅,不过,就是这三只也没能捱到午后一点就咽气了。而到了黄昏时分,斯捷克洛夫斯基镇便简直就像一个蜂房那样轰然鼎沸开来,全镇到处风风火火地传播着一个令人战栗的词:“瘟疫”。德罗兹多娃的姓氏,上了当地的报纸《红色斗士》,见诸于那篇标题为《难道真是鸡瘟?》的文章里,而从那里,这事便传到了莫斯科。①

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变得有些奇诡而古怪,已显出几分躁动不安难以平静的异彩。一句话,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工作,简直是不可能的了。在他摆脱了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第二天,他就不得不将他在研究所里的那个研究室的电话话筒给摘了下来,将电话线给掐断了,而晚上,当教授乘有轨电车经过“围猎场”大街时,他看见他本人的尊容出现在那座竖着黑色标语牌《工人报》大厦的楼顶上。但见他,教授,浑身发抖,脸色发绿,眨着眼睛,直往一辆敞篷出租车的车厢里钻,而紧随其后窜上去的,则是一个挂在他胳膊上裹在被子里的机械球。教授正在楼顶上,在白花花的银幕上,伸出双拳,抵挡紫光。随即跃出一行火红色的字幕:“就要坐上小汽车而出行的佩尔西科夫教授,要向我们著名的记者斯捷潘诺夫船长披露内情。”果然下一个画面就是:从基督大教堂旁边,沿着伏尔洪卡大街,驶过来一辆摇摇晃晃的小汽车,教授正在这车上手慌脚乱地挣扎着,其时,他那副样子活像一只被猎犬追得精疲力竭的狼——

这可是一群恶鬼呀,哪里是人!——动物学家咬牙切齿地嘟囔着,乘着电车而驶过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折回自己在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时,动物学家收到出自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娜的手笔的十七张记有电话号码的字条,那些电话全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打来的,他还听到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本人的一则口头声明,声称她可是被折腾苦了。教授本想把这些字条统统撕掉,可他却打住了,因为在一个电话号码的前面,他看见了一行提示:“卫生人民委员”——

怎么回事呢?——古怪的学究诚然大惑不解了,——他们这是搞的什么把戏呢?

当晚十点一刻,门铃响了,于是,教授不得不接受某个衣着华丽服饰考究得令人刮目的公民的访谈。教授之所以接待这一位,乃是由于他那张名片——名片上(没有名也没有姓)赫然印着:各国政府驻苏维埃共和国商务代办处全权首席代表——

但愿让他见鬼去,——佩尔西科夫恨恨地吼了一句,将放大镜和几张图表往那绿呢桌布上一扔,转而对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说道,——去叫他上这儿,上书房来吧,就是那位全权代表——

我能用什么来效力呢?——佩尔西科夫以那样一种口吻来发问,弄得首席代表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佩尔西科夫将眼镜从鼻梁推上脑门,随即又拉了回来,仔细地打量这位来访者。这一位外表浮华至极,浑身珠光宝气,右眼上还戴着一枚单眼镜。“一副多么鄙俗的嘴脸”,——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这样在心里过了一遍。

来客远非开门见山而是要兜圈子,恰恰是先请求允许他抽上一支雪茄,此举使得教授请他落座时已然是极不情愿。接着,来客就他这么晚来造访作了一番冗长的道歉,——可是,白天里实在是怎么也无法抓住……嘿嘿……帕尔东①……无法遇见教授先生的(来客发笑时活像一只鬣狗在呜咽)——

①法语“对不起”的音译——

没错,我可忙了!——佩尔西科夫那么干巴巴地回答道,弄得来客浑身再次哆嗦了一阵。

尽管如此,他还是壮起胆子来打扰著名的科学家:——

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这雪茄不妨碍教授吧?——

嗯——嗯——嗯——佩尔西科夫这么含糊其词地回答道。他允许了——

教授可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啦?——

得了,哪里有什么生命之光?!这都是那些小报记者的胡编乱造!——佩尔西科夫的谈兴勃发了——

啊,不,嘿——嘿——咳……——来客深知,这份谦逊乃是所有真正的学者最地道的门面……——不必客套啦……今天已经有一些电报……在一些世界级的大城市里,比如在华沙在里加,这种光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整个世界都在风传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大名呢……整个世界都在屏气息声地注视着佩尔西科夫教授的这项研究……不过,所有的人也都非常清楚,在苏维埃俄罗斯,科学家们处境艰难。安特尔奴苏阿吉①……这里没有什么外人吧?……——唉,此间不懂得重视科学家们的劳动,因而他便有心要与教授进行谈判……有一个异邦国家欲向佩尔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无私的援助,以支持他那实验室里的研究。何苦还在此间对牛弹琴,就像圣经里所说的那样。那个国家很清楚,教授在一九一九年在一九二○年在那……嘻……嘻……革命时期所经历的艰难遭遇。喏,当然啦,这可是要严格保密的……教授将研究成果披露给那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为此而资助教授。教授可是已造出一个分光箱啦,要是能浏览一下这个分光箱的设计图纸,那将是挺有意思的……——

①法语的俄文音译,意思是“这话只在我们之间说说”。

其时,来客当即从上装内侧的衣兜里掏出一叠白花花的钞票……

区区一点小意思,五千卢布,且算是一笔定金吧,教授满可以当场收下……也不必开什么收条……要是教授谈起什么收条之类的事,他反倒会让这位全权首席商务代表感到委屈的——

滚!——突然间,佩尔西科夫是那么令人生畏地厉声大吼,客厅里钢琴上的几个高音键都发出了一阵共鸣。

来客竟是那么迅疾地消失了,弄得愤怒得直发抖的佩尔西科夫本人一分钟过后也心生疑窦:那访客他是否真的来过,抑或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那可是他的套靴?!——又过了一分钟,佩尔西科夫在门厅里咆哮道——

人家给忘了——浑身直哆嗦的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应答道——

把它给扔出去!——

我能把它往哪儿扔呢。人家会来取走它的——

那就将它交到房管会去。要个收条。一定别让我看见这双套靴!交到房管会去吧!让人家收管这间谍的套靴得啦!

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画着十字,收拾起那双华丽漂亮的皮套靴,拿着它上后门去了。到了那里,她在那门后稍稍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把套靴藏进那小贮藏室里——

交去了吗?——佩尔西科夫怒冲冲地问道——

交去啦——

把收条给我——

对啦,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房管会的主席可是一个文盲呀!——

马上。立刻。一定。要来。收条。且让随便哪个识字的狗崽子替他开一张!

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只好摇摇头就离去了,一刻钟过后,她拿着一张字条折回来,那字条上面写的是:

“今收到佩尔西科夫教授交来奋靴!(一)又,①充作公用储备。科列索夫。”——

①此处本应是“套靴一双”,但写成两个别字,其俄文意思是“舞步、粪便”。作家以此显示人物文化水平低劣——

那这是什么?——

取物牌呀,先生。

佩尔西科夫真想用双脚去跺去踩那块取物牌,他将那收条压到镇纸下藏好。随即忽然有一个念头给他那高高隆起的额头罩上了一片忧郁的阴影。他奔到电话俞,费了好大劲儿才叫通了研究所里的那个潘克拉特,而向后者询问道:——一切都还顺利吗?——潘克拉特冲着话筒唔唔呶呶地说了一遍,倒是也还可以明白一点,那就是,照他看来,一切顺利。佩尔西科夫这才宽下心来,不过也只有一分钟。随即他就皱着眉头,对准话筒,一口气说出了这一番话来:——

请给我接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卢宾扬卡①。麦尔西②……此刻该对你们当中的哪一位说话才是呢……我家里刚才来了那么一个穿套靴的形迹可疑的家伙,没错……第四大学教授佩尔西科夫……——

①卢宾扬卡:莫斯科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名,十月革命后苏俄国家政治保安局总部所在地。

②法语“谢谢”的俄文音译。

听筒里猛然中断了交谈,佩尔西科夫走开了,一边透过牙缝嘟囔出几句骂人的话——

您喝茶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依奇?——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探头向书房里望望,怯生生地询问道——

什么茶我都不喝了……保安——保安——保安,且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好像全都一个样儿地发疯了。

整整十分钟之后,教授又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一批新来的访客。其中的一位颇招人喜欢,胖乎乎的,非常彬彬有礼,身着那种质料素朴缝制简便的弗伦奇式军上装和紧腿裤。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蝴蝶般的夹鼻眼镜。总体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穿着漆皮靴的天使。另一位呢,个头矮矮的,神情极为阴沉,一身便服,可是那便装套在他这人身上竟是那样,好像倒正是它让他感到很是不便。还有一位客人,其举止很特别,他并没有走进教授的书房,而是滞留在光线昏暗的门厅里。在这个位置上,那灯光明亮但弥漫着缕缕烟雾的书房里的一切,反倒都收入他的眼帘。这第三位、也是一身便服的访客的面孔上也不乏装饰,一副烟色的夹鼻眼镜赫然架在他的鼻梁上。

在书房里的那两位,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张名片,没完没了地盘问那五千卢布的事儿,千方百计地迫使人家来描述那位访客的相貌,着实把佩尔西科夫折腾苦了——

鬼才清楚他是个什么模样,——佩尔西科夫嘟嘟哝哝地说道,——喏,反正是一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一个败类——

那么,他有一只眼是不是玻璃的?——那小个头嗓音嘶哑地问道——

鬼才清楚它是什么样儿的。不,可不是玻璃的,两只眼都是贼溜溜的呢——

是鲁宾施坦?——那天使转向那一身便服的小个头轻声地设问道。可是后者却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

鲁宾施坦是不会不要收条的,绝对不会的,——他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这可不像是鲁宾施坦的手笔。这件事上有个更有分量的人物。

有关那双套靴的情节,立即引起访客们兴趣的勃然爆发。那天使拨通房管会的电话,只轻声吐出寥寥数语,——国家政治保安局,传房管会书记科列索夫,要他马上携套靴,到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寓所——只见那面色苍白的科列索夫,双手抱着套靴,旋即出现在书房里——

瓦先卡!——天使用他那不高的嗓门唤坐在门厅里的那一位。那人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拖着他那副就要散架了似的身子,慢腾腾地晃进书房,那副烟色的眼镜把他的一双眼睛全然给吞没了——

嗯?——他睡眼惺忪言语简短地询问道——

套靴。

那双烟蒙蒙的眼睛冲着这双套靴扫视了一遍,就在这一举动中佩尔西科夫感觉出,从那两片烟色玻璃片后面,在一刹那间,斜侧着而闪烁出亮光的,绝对不是那种惺忪的睡眼,而是正相反,乃是一双刺目惊人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的亮光转瞬之间就熄灭了——

怎么样?瓦先卡?

那个叫瓦先卡的用其无精打采的嗓音回答道:——

喏,这还有怎么样。佩连日科夫斯基的套靴呗。

充公物品储备库房里立即少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赠品。那双套靴被裹在一张报纸里就失踪了。已然极度地高兴起来的那个身着弗伦奇式军装的天使,站起身来,握住教授的手,甚至还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致词,其大意可归结为:这可是教授立下的功劳……教授可以安心了……往后,不论是在研究所里,还是在家中,都不会有人再来骚扰他了……会采取一些措施的,他的那些分光箱是绝对安全的——

那么,能不能把那些采访记者统统都给毙了呢?——佩尔西科夫从其眼镜框上边探望着,询问道。

这一询问逗得这几个访客异乎寻常地乐起来。不单是那个神情阴沉的小个头,就连戴烟色夹鼻眼镜的那一位也在门厅里笑了一声。那天使则满面微笑容光焕发地解释说,这可是不可能的——

那么,到我这儿来的混蛋是个什么人呢?

其时,这几位访客全都立刻收起了笑容,那天使闪烁其词地回答说,此人嘛,一个以投机勾当而营生的小骗子而已,不值得理睬……尽管如此,他却恳请教授公民对今晚的这件事绝对守密。随后,这批访客便离开了。

佩尔西科夫折回书房,走到那些图表前,可是他仍然不能投入工作。电话机将其火红色的圆圈形的信号抛入他的眼帘,一个女性的声音在向教授提议说,要是他有心娶一位富有情趣心肠火热的寡妇为妻,他便可以得到一套七居室的住宅。佩尔西科夫冲着话筒吼起来:——

我倒是建议您上罗索利莫教授①那儿治一治才是……——接着,他听见了又一阵电话铃声——

①格-伊-罗索利莫(1860-1928):苏联著名神经病学家,医生,莫斯科大学教授。

佩尔西科夫立刻就变得温和了三分,因为这个电话可是一个相当有名望的人物从克里姆林宫里打来的,那要人许久地用同情的口吻询问佩尔西科夫的工作情况,并表示了要来造访实验室的愿望。佩尔西科夫从电话机旁走开,拭去脑门上的汗珠,又走过去将话筒摘了下来。这时,头顶上那层楼的一套住宅里响起了一些怪声怪气的圆号声、喇叭声,飞出瓦尔基利亚女神们①的号啕声,——那是呢绒托拉斯的经理家的收音机在播放大剧院里的一台瓦格纳音乐会。佩尔西科夫就在这般从天花板上纷纷袭来的号叫声与哀鸣声所构成的喧嚣之中,向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声言,他要去控告那位经理,他要把那位经理的收音机给砸碎,他要离开莫斯科而随便去什么鬼地方,因为,显而易见,人家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给撵走。他摔碎了放大镜,躺到书房的沙发上,就在那些从大剧院里飞来的著名钢琴演奏家所弹出的一串串柔和的滑音之中,他沉入了梦乡——

①即歌剧音乐《瓦尔基利亚女神们的飞翔》,德国著名作曲家里-瓦格纳(1813-1883)的作品。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女神们为英雄助战,并且把阵亡将士的英魂引进瓦尔加拉宫,飨以酒宴。

一件件意外在继续发生,第二天里也是接瞳而至。乘有轨电车上研究所的佩尔西科夫,走到所门口的台阶上,就碰见一个戴着时髦的绿色圆顶礼帽、为他所陌生的一位公民。此人仔细地打量着佩尔西科夫,但并没有向他提出任何询问,因而,佩尔西科夫尚且还能容忍这陌生人。可是,在研究所的门厅里,除了那个慌慌张张的潘克拉特朝佩尔西科夫迎上来,又有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也起身相迎,此人还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候道:——

您好,教授公民——

您有什么事?——佩尔西科夫用令人生畏的声音发问道,一边让潘克拉特帮他脱下大衣。可是,戴圆顶礼帽的很快就使佩尔西科夫定下神来,他用十分亲昵的口气悄悄地嘀咕了一句:教授无需分心,他,戴圆顶礼帽的,守在这里正是为了让教授得以摆脱那些形形色色的纠缠不休的造访者……他还说,教授满可以放下心来了,不仅是对研究室的门外,而且甚至可以对窗外。说完这些,这陌生人立即在一刹那间将其上装的衣襟撩翻过来,向教授亮出一枚什么样的小徽章来——

哦……你们的工作安排得倒也挺出色呀,——佩尔西科夫嘟哝道,还天真地补了一句,——那您守在这里吃什么呢?

对这个问题,戴圆顶礼帽的报以粲然一笑,他解释说,会有人来换班的。

这之后的三天过得好极了。克里姆林宫来人看望过教授两次,还有一次,来的全是一些大学生,佩尔西科夫考他们。那些大学生一无例外统统都没能考及格,从他们脸上的神色就能看出来,如今,光是佩尔西科夫这一姓氏,就要在他们心目中激起那种简直是迷信般的恐惧——

去当列车员得啦!您这样的人是不能从事动物学的——从研究室里传出这类揶揄——

他这人够严厉的吧?——戴圆顶礼帽的向活克拉特探问道——

喔唷,——但愿你不要撞上,——潘克拉特回答道,——要是有个什么样的真能考下来,亲爱的,你就瞧着吧,那他也一准是摇摇晃晃地走出研究室。他会汗流浃背的。他还会马上就奔啤酒馆去的。

忙乎着所有这些琐碎事务的教授,在不知不觉之中过了三天三夜,可是到了第四天,他重又被拉回到那真正实在的生活里。使他回归现实生活的是那从大街上传来的一声尖细而刺耳的叫喊——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这声叫喊从赫尔岑大街上穿进研究室那扇打开着的窗户。这声叫喊算是走运了:佩尔西科夫最近这几天实在过于劳累,此刻他恰好在休息,他那双熬出一层又一层小红圈的眼睛,无精打采疲惫乏力地张望着,他坐在圈椅里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故而他甚至怀着几分好奇朝窗外瞅了一眼,于是便瞥见了人行道上的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从那只尖顶帽与那个笔记本上,教授立刻将那张印有显贵头衔的名片的持有者给认了出来。布隆斯基亲热而恭敬地冲着窗户行了一个鞠躬礼——

哦,是您?——教授问道。他连发怒的气力都没了,他反而似乎都有点好奇了:接下去又会有什么事呢?有窗户做掩体,他觉得自己置身在安全地带,而不至于受到阿利弗雷德的侵害。守在街上而从不换班、也戴圆顶礼帽的那家伙立刻扭过头来冲着布隆斯基竖起耳朵。站在街上的后者脸上绽开了那种极尽媚态的笑容——

请给出两分时间,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拉开嗓门而开腔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而且纯粹是动物学方面的。您让提吗?——

提吧——佩尔西科夫以简短而讥讽的口吻回答道,心里暗自过了一遍:这混蛋身上毕竟还有点美国式的作派哩——

您能为了母鸡而谈点什么吗,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双臂交叉而抱着肩膀,大声问道。

佩尔西科夫不由得一怔。他坐到窗台上,随即又爬下来,按了按手铃,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向窗外面喊起来:——

潘克拉特,放人行道上的这一位进来。

当布隆斯基出现在研究室里时,佩尔西科夫竟把他那份和蔼表现得那么过分,以致于冲着来人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

您请坐!

布隆斯基欣欣然地微笑着,坐到那只旋转凳上——

请对我讲明,——佩尔西科夫说起来,——您是给你们那些报纸写东西吗?——

正是——阿利弗雷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那我可就弄不明白了,您怎么还能写东西,既然您连俄国话都不会讲。什么叫“两分时间”?什么叫“为了母鸡”?您哪,大概是想询问“关于母鸡”的事,是不是?

布隆斯基有气无力但毕恭毕敬地笑笑说:——

瓦连京-彼得罗维奇会改的——

这个瓦连京-彼得罗维奇是什么人?——

文学部主任——

喏,得啦。我也不是一个语文学家。且让你们那个彼得罗维奇一边玩去吧。关于母鸡,您一心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切,凡是您能告诉我的,教授。

布隆斯基立时就掏出铅笔而严阵以待。佩尔西科夫的眼睛里闪出一些胜利的火花——

您来找我可真是徒劳一场,我并不是鸟类专家。您最好还是去找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波尔图加洛夫教授,他在第一大学执教。我本人则知之甚少……

布隆斯基欣然一笑,欲以此让人家明白,他可是领会了亲爱的教授的这种玩笑。“好一个玩笑——知之甚少!”——他一边在心里暗暗过了一遍,一边在笔记本上往这句话下面勾出一道波浪线以示强调——

不过,要是您感兴趣,那就让我讲一点。鸡,抑或是有冠的家禽……乃是鸡形目其中的一种禽类。属于雉科……——佩尔西科夫高声讲起来,他并不去注视着布隆斯基,而是朝远处的什么地方望去,似乎那里有上千人在面听他演讲……——属于雉科……法吉阿尼泽①。它们乃是一种具有肉冠与下颌底下长着一片肉髯的禽类……嗯……。虽然有时却也只长着一片肉髯且在下颌当中……喏,还有些什么样的特征呢。其翅,短而圆;其尾,中等长度,稍呈梯形,我甚至都宁愿说是屋脊型;其中部的羽毛,像镰刀那样弯曲着……潘克拉特……你去模型室一趟,把705号模型,就是那只可拼组的公鸡,给我拿过来……不过,您不需要这个吧?……潘克拉特,那你就不用去把模型拿来了……我向您重申,我可不是专家,您且去找波尔图加洛夫。喏,我本人知道有六种野生鸡……嗯……波尔图加洛夫知道得要多些……在印度呀,在马来群岛上的呀。譬如说,班基夫的公鸡,抑或叫卡津图鸡,它生长在喜马拉雅山麓,全印度都可以见到,其阿萨姆邦有,缅甸也有……弹尾公鸡,抑或称作加鲁斯-瓦里乌斯鸡,则生长在印度尼西亚的龙目岛、松巴哇岛和弗洛勒斯岛上。在爪哇岛上,还有一种名叫加留斯-恩涅乌斯鸡的良种公鸡,我可以给您介绍一种非常漂亮的宗奈拉特公鸡,它生长在印度的东南部……过后我给您看这公鸡的素描。至于说到锡兰,我们可以在那里遇见一种叫“斯金利”的公鸡,那种鸡,别的地方哪儿也不产——

①“雉科”一词拉丁语学名的俄文音译。

布隆斯基圆睁双眼,端坐在那儿,唰唰地挥笔记录着——

还有些什么可告诉您的呢?——

我倒想了解一些有关鸡病方面的知识——阿利弗雷德低声低语地说道——

嗯,我可不是专家……您去问问波尔图加洛夫吧……不过也……喏,诸如绦虫呀,吸虫呀,疥螨呀,蠕形螨呀,鸡虱,抑或称作羽虱呀,跳蚤呀,鸡霍乱呀,哮喘性并发白喉性粘膜炎呀……肺霉菌病呀,结核病呀,鸡癣呀……有可能患染上的,可多得是啦……(佩尔西科夫的两只眼睛迸射出火花)……譬如说,中毒呀,毛囊蠕形螨呀,肿瘤呀,软骨病呀,黄疽呀,风湿病呀,申莱因氏毛发真菌……那可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病:鸡一旦患上这种病,它们的冠上就会出现那些像是发了霉的小斑点……

布隆斯基掏出一块花手帕,拭去脑门上的汗水——

那么,在您看来,教授,现如今正在发生的这场灾难其起因究竟何在呢?——

什么灾难?——

怎么,难道您没看报,教授?——布隆斯基惊讶不己,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页皱巴巴的《消息报》——

我这人一向不看报——佩尔西科夫回答道,皱起眉头——

可这是为什么呢,教授?——阿利弗雷德柔声细语地问道——

就因为他们总是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佩尔西科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教授?——布隆斯基温和而低声地说道,随即展开了报纸——

怎么回事?——佩尔西科夫询问道,甚至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现在是布隆斯基的两眼里闪起火花来了。他用他那根尖尖的、染得亮晃晃的手指头特地指戳着报上那一条特大号通栏标题:《共和国闹鸡瘟》——

怎么啦?——佩尔西科夫询问道,一边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
第六章 一九二八年六月的莫斯科
它通体发亮,海洋般的灯火在恣意舞动。一片熄灭了,另一片又燃亮。“剧院广场”上,好几辆公共汽车的白色灯光与好几辆有轨电车的绿色灯光缠绕在一起,交相辉映,旋转摇曳;在先前那个“缪尔一梅里利兹大厦”①上面,在后来于这大厦上扩建成的第十层的楼顶上,一个由彩色电灯泡排列而成的女人在跳动着,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撒出那五彩缤纷的标语牌:“工人信贷”。在大剧院对面的街心公园里,在那个彩色喷泉彻夜通宵地开放着的地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溜达着,用低沉的嗓音交谈着。而在大剧院的楼顶上,则有一个巨大的喇叭号叫起来:——

①“缪尔-梅里利兹”是一家大型商贸联营公司的名称——

抗鸡瘟接种疫苗在列福尔托夫兽医研究所已获卓越的成效。今日死鸡的……数量已减少一半……

随后,那喇叭的音色就变了,像是有什么样的动物在里面发威吼叫了一阵,一束绿光在剧院楼顶上明灭不定地闪烁着,于是,那喇叭用一种男低音诉说道:——

防治鸡瘟非常委员会已经组建,其组成人员有卫生保健人民委员、农业人民委员、主管畜牧业的普塔哈-波罗修克①同志、佩尔西科夫教授和波尔图加洛夫教授……还有拉比诺维奇同志!……来自外国的新的武装干涉的企图……——那喇叭又是哈哈大笑又是泣不成声,简直像胡狼那样——就是与这场鸡瘟相关的!——

①“普塔哈-波罗修克”,此乃作家自造的姓氏,其词义和发音近似于“家禽猪崽”。

“剧院巷”、“涅格林”与“卢宾扬卡”大街,犹如一道道白色的和紫色的光带,向四面八方迸射出一束束光线,警笛声此起彼伏刺耳惊心,马路上烟尘滚滚一片喧嚣,一堆堆人群麇集于一面面墙根下一块块偌大的布告栏之前,那些布告栏均被刺眼的红色反光灯照得雪亮:

“禁止居民食用鸡肉与鸡蛋,对违禁者要追究其最严重的责任。个体商贩,若有在市场上出售鸡肉鸡蛋,一经发现,必将追究其刑事责任并没收其全部财产。所有手头储有鸡蛋的公民,都得尽快将它们送交其所在区的警察分局。”

《丁人报》报社大楼楼顶的那块银幕上,浮现出那一堆一堆地码放着而就要把天给戳破的公鸡母鸡,一队身着浅绿色制服的消防队员,敏捷麻利地散开来,头盔发出闪闪的亮光,他们举着水龙带,朝那些鸡堆上喷洒汽油。紧接着,那红色的火浪便在银幕上滚动起来,晦暗的硝烟腾散开来,裂成碎块而向上下飘摆,一缕缕一股股地向四下蔓延,一行火红的字幕凸现出来:“在霍登卡焚毁鸡尸。”

在那些营业到凌晨三点、在午餐和晚餐时才关门两次的商店里,挂着“出售禽蛋,质量有保障”招牌的窗口,一个个全都被封住被钉死了,在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之间,它们看上去便活像一个个被堵死的窟窿眼。那些带有“莫斯科市卫生局-急救车”标牌的汽车,一边发出令人揪心的嘶鸣,一边超行到笨重的公共汽车的前头,风驰电掣地从那些警察身边嗖嗖地飞掠过去。这情形,愈来愈频繁——

又有什么人贪吃那劣质鸡蛋了——人群里叨叨咕咕地议论起来。

驰名世界的“帝国之风大饭店”,用它那些草绿色的。桔黄色的彩灯,把彼得罗夫那一片街道照得亮光闪闪,就连这家大饭店里的那些餐桌上,那些移动式电话机旁,也一一摆着那种溅满甜酒斑迹的硬纸牌子:“奉上面指示——鸡蛋饼,停止供应。新鲜牡蛎,本店现备。”

在“埃尔米塔日大饭店”里,在那毫无生气的、令人窒息的一小片绿阴中,挂着一串串中国式小灯笼,它们凄凉地闪烁着,而在那以其刺目的亮光叫人睁不开眼来的戏台上,讽刺歌曲演唱者施拉姆斯和卡尔曼齐科夫则正在演唱一首讽刺歌,那是由诗人阿尔多和阿尔古耶夫联手创作的一首短歌:

唉呀,妈妈,叫我怎么办

没有了鸡蛋?!——

他俩一边唱着,一边咚咚地跺着脚,跳着那“切乔特卡”舞①——

①一种类似于踢踏舞的舞蹈。

以已故的符谢沃洛德-梅耶荷德①——众所周知,此公是于一九二七年,在排练普希金的《鲍里斯-戈都诺夫》之际,由于那清一色的大贵族所打的秋千径直砸到头顶上而亡故的——的名字命名的剧院,则推出一幅用五彩缤纷的各色电灯泡串连而成的活动广告牌,它预告将公演由作家爱伦道编写的话剧《母鸡之死》,该剧由梅耶荷德的学生、共和国功勋导演库捷尔曼执导。在近旁,在玻璃宫里,广告灯光以不同花样明明灭灭地变幻着,一个半裸的女人闪露着她的肉身;在戏台的绿阴中,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作家列尼甫采夫的时事短剧《鸡妈妈的孩子们》正在上演。而在特维尔大街上呢,此时则可见到几匹头部两侧都挂着小灯笼的马戏团用的毛驴,它们驮着一些闪闪发光的宣传画,列成一队,鱼贯而行。在科尔什剧院,罗斯丹②的《尚捷克勒尔》正重新上演——

①符-埃-梅耶荷德(1874-1940),苏联著名戏剧导演。这里关于他死亡的情节系布尔加科夫的虚构。

②罗斯丹-艾德蒙(1868-1918),法国诗人,剧作家。他的《尚捷克勒尔》一剧的俄译名是《公鸡》。

一些报童在各种机动车的车轮之间窜来窜去,嗓门忽高忽低地号叫道:——

骇人听闻的地下发现!波兰在准备骇人听闻的战争!佩尔西科夫教授在做骇人听闻的实验!

在先前的尼基金马戏院里,在那令人快意地飘散着粪便气味的、宽敞的棕色的演技场上,脸色像死人那样煞白的小丑鲍姆对另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虚胖的小丑比姆说:——

我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为的是哪桩?——比姆尖声尖气地问——

你把鸡蛋埋在地下了,可是,那第十五路段的警察们把它们给找出来啦——

哈——哈——哈——哈——整个马戏院哄然大笑,笑得血管里的血液都因这份悲喜交加而凝住了,连悬吊在那古旧的穹顶下的吊杠与蛛网都轻轻地飘荡起来——

啊——嘿!——这两个小丑尖声一唤,一匹喂过食料的白马便驮着一位奇美的女子跑了出来,她两腿长得标致,穿着深红色紧身衣。

荣获意外声誉的佩尔西科夫,其时正兴冲冲而又孤零零地穿过莫霍瓦雅大街,而向练马场旁边的红色夜光钟走去,他是对谁也不看一眼,对任何人也不注意,对那些妓女的引诱拉扯与轻声轻气、温柔可亲的召唤,更是不予理睬。就在这大钟下面,目不环顾、沉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的他,同一个怪模怪样、一身老派装束的人撞了个满怀,他的手指头一下子戳到了那木制的手枪匣上,这枪匣就挂在那怪人的腰间,直把他戳得疼极了——

哎哟哟,见鬼啦!——佩尔西科夫尖叫一声,——对不起——

向您道歉——迎面来的那一位用令人生厌的声音应答道,他俩好歹错开各自的身子而隐入稠密的人流中里。教授当即就忘了这次碰撞,而朝着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奔去。
第七章 罗克
——①作家自造的这一姓氏其词根是厄运、劫运、劫数的意思。

搞不清楚,列福尔托夫兽医研究所研制的接种疫苗是否确实见效,萨马拉的防疫队所采取的隔离措施是否真正得力,在卡卢加,在沃罗涅什,对于那些鸡蛋收购商的严厉惩处是否真的奏效,莫斯科的那个非常委员会的工作是否卓有成效,然而,这一点却是非常清楚:在佩尔西科夫与阿利弗雷德最近的那次会晤之后又过了两周,整个共和国联盟境内就鸡这种家禽来说,已然是完全彻底地干干净净了。在一些边区城镇的农家小院里,偶然尚有一些孤零零的鸡毛掉落在地上,而招得人家眼里噙泪,即便在医院里,那最后一批贪嘴的人也都渐渐止住便血与呕吐,而康复起来。至于死亡的人数,说来幸运,整个共和国还没超过一千。也没有招来什么大的骚乱。没错,在沃罗科拉姆斯克,是出现过一个预言家,此公扬言,招致公鸡母鸡大批量染疫而病死的,并不是别人,而正是那些人民委员,可是此公也并未获得什么特别大的成功。在沃罗科拉姆斯克的集市上,那几个从农妇们手中抢夺母鸡的警察被人家揍了一顿,再有,就是当地邮电支局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幸好,办事干练的沃罗科拉姆斯克政府机关各部门及时采取措施,其成果有,其一,那位预言家中止了他的活动,其二呢,邮电局的窗玻璃给换上了新的。

在北方,这场瘟疫流行到阿尔汉格尔斯克,流行到休姆金移民村,便自行收场了,其缘由就是再往前它可是无处可去了,——众所周知,白海里是养不了鸡的。瘟疫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也中止其流行,因为前面也是海洋。在遥远的南方——这疫情在奥尔杜巴特、朱利法和卡拉布克那一带,在那种被烈日烤荒了的大漠地带的一个什么地方,也就销声匿迹了,而在西方呢,它令人惊奇地正好被挡在同波兰同罗马尼亚接壤交界的边境线上。兴许就因为那里的气候是另样的,兴许是由于那两个邻国政府采取的边境检疫隔离防范措施发挥了作用,反正事实就是:瘟疫没再向前蔓延。国外的报刊上一片喧哗,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一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瘟疫,苏维埃共和国的政府则在不动声色的状态中手脚不停地工作着。“防治鸡瘟非常委员会”更名为“在共和国内振兴养鸡业非常委员会”,该会充实了三名新的非常委员而由十六位同志组成。“爱鸡协会”也建立起来了,佩尔西科夫与波尔图加洛夫以该会名誉主席的身份进入了该会。在报纸上,在他俩的头像的下方,出现了这样的标题:《从国外大批量购进鸡蛋》和《尤兹先生企图阻挠鸡蛋运动》。记者科列奇金的那篇用语刻薄的小品文,一下子轰动整个莫斯科,该文的结束语是:“别瞧着我们的鸡蛋就眼红,尤兹先生,——你们有自己的嘛!”

近三周以来,佩尔西科夫教授完全精疲力竭,被过度的工作累垮了。鸡瘟事件使他的工作脱离了常轨,将双重的负荷推到他肩上。他不得不整晚整晚地参加鸡瘟委员会的会议,不得不时不时地耐着性子而去同人家——或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或是那个装有机械腿的胖子——进行冗长的谈话。他还不得不同教授波尔图加洛夫、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以及一个叫波仑加尔特的一道去解剖瘟鸡,将它们置于显微镜下细细观察,以寻找出鸡瘟杆菌,他甚至不得不接连开了三个晚上的夜车,急就章式地赶写出一本其书名为《论道瘟疫感染的鸡之肝脏的病变》的小册子。

佩尔西科夫对鸡病理研究这方面的工作并不特别热心,这也可以理解,——他的头脑已经全然让另一件——那可是主要的、重要的,鸡瘟这场灾难却迫使他将之放下了的——也就是那束红光,给装满了。佩尔西科夫消耗着自己那原本就已备受损害的身心健康,从睡眠与吃饭的时间里争分夺秒,有时都不回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里,而就在研究所里,就在研究室那个漆布沙发上凑合着打个盹,一夜一夜地守在分光箱旁,守在显微镜前,通宵达旦地忙碌着。

及至七月底,这份忙乱算是缓下来几分。那个更换了名称的委员会的事务也走上了正轨,于是,佩尔西科夫便回到那徒遭干扰的工作上来。一台台显微镜的镜头下均放上了新的切片,分光箱里的鱼卵和蛙卵,在光束的照射下以童话般的神速发育成熟。从哥尼斯堡空运过来一批特地订购的透镜,就在七月份那最后的几天里,由伊万诺夫监造,机械师们组装出三个新的巨型分光箱,在这三个分光箱里,光束根部的宽度达到了香烟盒那样的规模,其喇叭口呢——则有整整一米宽。佩尔西科夫兴冲冲地摩拳擦掌,而开始着手一项机密而复杂的实验。种种准备工作之中的第一件——他要通过电话与教育人民委员商定,只听见对方在话筒里呱呱地对他说了一通极为客气的话,许下给予种种协助的承诺,接着,佩尔西科夫又通过电话向普塔哈一波罗修克同志作了通报,此公是主管最高委员会直属的畜牧业局的负责人。佩尔西科夫得到了来自普塔哈那边的最为热忱的关注。说的事情是:要在国外订购一大宗设备以供佩尔西科夫使用。普塔哈在电话里说,他马上就往柏林往纽约发电报。这之后,克里姆林宫便打来电话查问佩尔西科夫的工作进展情形,一个既庄重而又亲切的声音询问佩尔西科夫,是否需要给配备一辆小轿车——

不用了,谢谢您。我情愿坐有轨电车呢——佩尔西科夫回答道——

那为什么呢?——那个神秘的声音询问道,宽容地微微一笑。

一般来说,大家同佩尔西科夫谈话时,不是毕恭毕敬而诚惶诚恐,就是伴以一份亲切的微笑,就像跟那种年纪小小可是身份大大的小孩子说话时那样——

有轨电车反而走得更快些——佩尔西科夫回答道。随后,那个洪亮的男低音在电话里应答说:——

好吧,那就悉听尊便了。

又过了一周。这些日子里佩尔西科夫得以更加远离那些渐渐消停下来的鸡瘟问题的缠绕,而全身心地沉潜于那种光束的研究。一个个不眠之夜,超负荷的过度劳顿,反倒使他的头脑变得清澈了,愈加透明而又轻盈。那两道红圈,如今总是不见从他那双眼睛上消失掉,他几乎是每一天都要在研究所里过夜。他倒是从动物研究所这一隐身之处离开过一回,那是为了到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的大会堂去作报告,去讲讲他那种光束及其对卵细胞的作用。那一次,这位古怪的动物学家可是大出风头了。圆柱大厅里掌声如雷,震得天花板上都有什么东西往下坠落,燃得咝咝作响的弧光灯,将光芒倾洒在那些前来听讲的科学家们的黑色晚礼服与女士们的白色衣裙上。在主席台上,在讲台旁边,摆着一张玻璃桌,那桌子上摆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坐着一只湿漉漉的、体积有猫那么大的青蛙,它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气,显露其灰乎乎的形体。有些人不时地往台上抛纸条。其中有七张都是求爱的,佩尔西科夫均把这些字条给撕了。“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的主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教授拽到主席台上来向听众致谢。佩尔西科夫十分激动地行了个鞠躬礼,他的双手汗涔涔湿乎乎,那条黑色领带不是垂在下颌之下,而是都歪到左耳后边去了。在他眼前,在茫茫一片呼出的热气之中,在朦胧一缕腾飞的烟雾之中,几百万个蜡黄面孔雪白衬衣的男人的身影在晃动,一只黄色的木制手枪套突然间问了一闪,随即就在白色圆柱后边的什么地方消失不见了。佩尔西科夫恍恍惚惚地注意到那只木制手枪套,可随即便把它给忘了。然而,当他作完报告而离开大厅,踏着深红色的地毯下楼梯之际,他忽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刹那间,前厅里那明亮的校形吊灯被一层黑雾给遮蔽了,佩尔西科夫便觉得神智模糊起来,有点儿恶心……他仿佛嗅到一股焦油味儿,直觉得他颈部血管和血液流得稠乎乎而热乎乎……教授伸出一只直哆嗦的手,一把抓住楼梯扶手——

您这是身体不舒服吧,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一些惊恐不安的声音从四周纷纷急切地询问道——

没事,没事的,——佩尔西科夫强撑着回答说,——我这不过是太累了点……没错……请给我一杯水。①

阳光灿烂的八月里的一天。灿烂的阳光对教授的工作有干扰,因此窗幔都放了下来。一台带有可调支架的反光灯将一小束强光投射到玻璃桌上,桌上堆满了种种器具与透镜。倚靠在转椅背上的佩尔西科夫,在疲惫不堪的状态中一个劲儿地抽着烟,透过缕缕烟雾,他用那双累得死气沉沉但已然满意的眼睛,守望着分光箱上那个微微启开着的小门,那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束红光,它将研究室里原本就闷人而污浊的空气微微地熏热。

有人敲了敲门——

喏?——佩尔西科夫发问。

门“吱”的一声轻轻地响了一下,只见潘克拉特走了进来。他双手笔直地垂立于裤缝边,出于对眼前这座尊神的恐惧,他的脸色直发白,他这样开口道:——

外面,教授先生,有个罗克①找您来了——

①罗克,其意见第54页注。此句又可读作“劫运找您来了”。

只见科学家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微笑的表情。他眯起那双小眼睛就开腔了:——

这倒颇有趣哩。不过,我正忙着呢——

人家说,是带着公文从克里姆林宫来的——

罗克还带有公文①?这可是一个罕见的搭配哟,——佩尔西科夫脱口而出,又补上一句,——那好吧,且让他进来吧!——

①此句又可读作“劫运还带有公文”或“公文还带着劫运”。小说故事和进程表明,这公文和这罗克的确带来了劫运——

是,先生——潘克拉特应答道,旋即就在门后边消失了。

过了一分钟,门又“吱”地响了一声,门坎上出现了一个人。佩尔西科夫转了一下他身下的转椅而使之发出吱吱的一响,他侧着脑袋从眼镜框上边打量着来人。佩尔西科夫这人对生活是脱离得太远了——他向来对生活是不感兴趣的,然而这会儿,甚至他佩尔西科夫的眼帘里也接纳了走进来的这人的基本的与主要的特征。此人的一身衣着之不合时尚,着实令人奇怪。要是在一九一九年,此人的这身装束在首都的街道上还算是完全得体的,即便是在一九二四年,在那年年初,也还可以说得过去,但到了一九二八年,他这身装束就显得怪异了。在那年月,就连无产者队伍中最后进的那部分——面包工人——也都已然穿上了西装,那时,“弗伦奇式”①在莫斯科已属罕见,它已成为一九二四年底就彻底被淘汰的旧式服装,而这个来人身上却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皮夹克,一条草绿色的军裤,还裹着绑腿,蹬着一双系带的半高腰皮鞋,而在腰间呢,则别着一支粗大的老式毛瑟枪,这手枪塞在那破旧的、黄色的木制枪套里。来人的那副面孔,对佩尔西科夫也产生了那种会给所有人都留下的——极为不快的印象。那双小眼睛望着整个世界的时候总显出惊讶的神色,同时又显露出那份自信,那两条短腿,那一双形状扁平的大脚,表露出某种放肆而随便的品性。那张脸,刮得光溜溜的直发青。佩尔西科夫顿时就皱起眉头。他硬邦邦地扭动转椅,使之吱吱作响,已经不再从眼镜框上边,而是透过镜片盯着走进来的这人,发问道:——

①“弗伦奇式”:以英国元帅弗伦奇命名、有四个贴兜、带扣带的军上衣——

您是带着公文来的吗?那么,它在哪儿?

看来走进来的这人是被他眼前所见的一切给震懵了。一般说来,他这人是很少会感到窘迫的,可是这会儿他给窘住了。从他那双小眼睛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是那个隔成十二层的大书橱最先让他感到震惊了,这书橱之高,直戳天花板,整个儿让书给塞满了。接着,当然要推那几个分光箱,那里面,犹如地狱里似的,熠熠发亮地闪动着经由透镜放大了的深红色的光束。佩尔西科夫本人呢,就置身于由反光镜抛射出来的那束红光的尖端之外的这片昏暗之中,而端坐在转椅上,这就显得相当神奇壮丽而高深莫测。这来人紧盯着佩尔西科夫,那目光中透过那份自信分明又闪动着一些钦敬的火花,他并没有递上什么公文,而是说:——

我就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罗克!——

喏?那又怎么样呢?——

我已被任命为为国营“红光”示范农场的经理了——来人解释道——

喏?——

这就上您这儿来了,同志,带来一封机密公函——

倒是有兴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说得简短些,如果可以的话。

来人解开他的皮夹克,掏出那份打印在一张十分考究而厚实的公文纸上的命令,将它递交给佩尔西科夫。随后,他也不去等主人邀请,就径自坐到了那只旋转凳上——

别碰桌子!——佩尔西科夫恨恨地说道。

来人惶恐地回过头朝桌子上看去,在桌子那边的一个角上,在一个潮湿而晦暗的小孔里,不知是何物的一双眼睛就像绿宝石那样在毫无生气地熠熠闪亮。从这对眼睛中飘散出阵阵寒意。

佩尔西科夫一看完那份公函,就从凳子上一跃而冲到电话机前。几秒钟过后,他就已然在急切切地、极为冲动地讲话了:——

请原谅……我无法明白……怎能这样呢?我……不经我同意,不与我商量……要知道,鬼才晓得他会干出些什么样的事来!

其时,那陌生人极为委屈地转了一下他身下的旋转凳——

我向您道歉,——他开腔了,——我可是经理……

但佩尔西科夫举起一个勾着的手指头冲他晃了晃,而继续打电话:——

请原谅,我无法明白……我呀,说到底吧,我是坚决反对的。我是不会同意用鸡蛋进行试验的……我自己目前也不会去作这种尝试的……

听筒里有人在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咔嚓咔嚓地敲了一阵,甚至从远处都能听出来,听筒里传过来的那个声音,显示出那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他这是在跟一个年纪小小的小孩子在交谈哩。结局是,脸涨得发紫的佩尔西科夫砰的一声挂上了听筒,绕过听筒而冲着墙壁说道:——

我可要洗净双手。

他转过身来走到桌前,从桌上抄起那张公函,从眼镜框上边将公函自上而下又通读了一遍,随后,则透过镜片将它自下而上地再看了一遍,突然间,他号叫起来:——

潘克拉特!

潘克拉特在门口出现了,就好像是在歌剧中乘升降梯而浮上舞台。佩尔西科夫瞥了他一眼,发出了一声怒吼:——

你给我出去,潘克拉特!

只见这潘克拉特脸上未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就消失了。

佩尔西科夫这才朝那来人转过身来说道:——

那好吧……我遵命。这与我并不相干。而我对它也没兴趣。

教授的这番话与其说让那来人生气了,勿宁说让他惊愕了——

我向您道歉,——他开腔了,——您哪,是同志吧?……——

您怎么老是同志来同志去的……——佩尔西科夫皱着眉头嘟囔出这么一句,可是就此也就打住了——

可是……——从罗克的那副表情可以识读出这个意思,——我向您道……——

就这样,得啦,——佩尔西科夫打断了他,——这是一台球形弧光灯。你们可以移动它的目锐而获得,——佩尔西科夫朝那个就像照像机的小箱子的顶盖上敲了一下,继续说,——获得一束光线,而移动物镜,你们便可以把这束光线聚集起来,这是1号镜头……与2号镜头,——佩尔西科夫切断了那束光,然后在分光箱的石棉底板上重又让那束光燃亮,——而在这底板上,在这束光线下,你们就可以铺满你们所喜欢的一切东西,来作试验。极为简单,不是吗?

佩尔西科夫一心想表露出那份讥讽与鄙夷,可是那来人并没有听出来,他那双炯炯发亮的小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分光箱——

不过,我得提醒一下,——佩尔西科夫继续说,——不要将手伸进这光束里,因为据我观察,它会引起上皮组织增生的……至于这类增生是否属恶性的,很遗憾,我尚不能判明。

其时,那来人麻利地将双手藏到了背后,这一举动使他手拿的皮帽都掉到地上了,随即他朝教授的那双手瞅了瞅。那双手的表皮整个儿都被碘酒烧得发黄了,那右手腕上呢,还缠着绷带——

那您是怎么对付的,教授?——

你们可以上库兹涅茨桥大街施瓦贝的店里去买些橡皮手套嘛,——教授气呼呼地回答道,——我并没有义务操这份心呀。

说到这里,佩尔西科夫就好像是透过放大镜看切片似的,对那来人打量了一眼:——

你们这是从哪儿动起这个念头的呢?总而言之……

你们这是出于什么动机?……

这个罗克终于极为生气了——

我向您道……——

要知道,总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你们就对这一光束抓住不放了呢?……——

就因为有一件意义极其重大的事……——

啊哈。极其重大?那样的话……潘克拉特!

而当潘克拉特出现时:——

等等,我想一想。

于是,潘克拉特驯顺地消失了——

我呀,——佩尔西科夫说道,——我无法明白的是这一点:为什么需要这份匆忙与这份机密呢?——

教授,您都已经把我给搞懵了,——罗克回答道,——您可是清楚,公鸡母鸡都死得一只也不剩了——

那又怎么样呢?——佩尔西科夫大声叫了起来,——难道你们要让那些鸡一刹那间就复活起来,是这样想的吗?又为什么要借助于尚未研制出来的这种光束呢?——

教授同志,——罗克回答说,——说实话,您可把我搞糊涂了。我要对您说的是,我们必须恢复自己的养鸡业,因为国外的报刊上有些报道在说我们的种种坏话。情况就是这样的——

且让他们在那里说去吧……——

喏,您可要知道哟——罗克诡秘莫测地回答道,晃了晃脑袋——

我倒想知道,是谁想出这样的一种用鸡蛋来繁殖鸡的点子来的?——

是我——罗克回答道——

噢嚯……是这样的……那么,请问,凭什么呢?您是从哪儿得知这种光束的特性的呢?——

我呀,教授,我听过您的报告哩——

我对鸡蛋还没有做过什么试验呢!……我只是有这个打算!——

真的,会成功的,——罗克突然间用令人信服而又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您这种光是如此了不起,即便是大象,它也能培育的,而不仅仅是小鸡——

您知道吗,——佩尔西科夫开腔了,——您不是动物学家吧?不是?可惜哟……您倒是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大胆的实验家的……没错……不过,您这可要冒……遭受失败的危险的……而且您这可是在夺走我的时间呀……——

我们会把这些试验箱还给您的。这有什么呢?——

什么时候?——

也就是在我把第一批小鸡孵出来之后吧——

您这话说得多么有信心!好吧。潘克拉特!——

我自己带着人呢,——罗克说,——还有警卫……

及至黄昏时分,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已然冷清……那些桌子都空空的了。罗克手下的人把那三个大的分光箱运走了,只给教授留下那个小的,他开始实验时最早用的那一个。

七月的黄昏渐渐地袭来,灰暗的暮霭笼罩着研究所,在一条条走廊里弥漫开来。研究室里,响起单调的脚步声——这是佩尔西科夫在踱步,他没有开灯,在窗子和门之间走来走去,度量着这偌大的房间……情形奇诡:这两天晚上,一种不可思议的忧郁情绪,统摄住了栖居于这个研究所里的人与动物。那些蟾蜍不知怎的闹起了一场特别忧伤的音乐会,那种呱呱的叫声在预告着不祥,播发着警告。一条游蛇从它的小屋里钻了出来,潘克拉特不得不满楼道地追捕它,而当他把它捕捉住时,那条游蛇的神态竟是那模样,仿佛它是抱定主意要走开,上哪去都行,只要能离开此地。

迟暮的黄昏中,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里传出一阵铃声。潘克拉特出现在门坎上。他看到一个奇怪的场面。科学家孤单单地站在研究室当中,两眼望着桌子出神。潘克拉特咳嗽了一声,就屏声静气了——

瞧这,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说道,指着那张腾空了的桌子。

潘克拉特大吃一惊。他直觉得,教授的两眼在黄昏中是哭过的。这可是太非同寻常,太令人可怕了——

的确也是呀——潘克拉特悲戚戚地应答着而暗自寻思道:最好你还是冲我吼叫一通得啦!——

瞧这——佩尔西科夫又说了一遍,他的两片嘴唇那样哆嗦了一下,同一个被无缘无故地夺去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子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亲爱的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继续说,一边把身子转向窗口,——我那个妻子,就是十五年前离去的那一个,她进了轻歌剧团,现在呢,她死了,原来……这可说来话长呀,亲爱的潘克拉特……有人给我寄来了一封信……

蟾蜍在怨声怨气地号叫着,层层暮霭把教授整个儿给笼罩住了……——瞧,这就是它……——黑夜。莫斯科……窗外的某个地方,一些雪亮的球形灯燃亮了……潘克拉特惶惶不安忧伤不已,恐惧地将双手笔直地垂在两侧的裤线上……——

你去吧,潘克拉特,——教授沉重地吐出这么一句,挥了挥手,——你去睡吧,亲爱的,老弟,潘克拉特。

夜幕降临了。潘克拉特不知怎的踮着脚尖而从研究室里跑了出来,跑进他自己的那间斗室,把角落里的那堆破烂扒开,从那底下掏出一瓶已开过口的俄罗斯伏特加酒,一口气就将那大约一茶杯的白酒灌下肚去。又啃了几口撒上盐的面包,他的眼里这才流露出些许的快意。

很晚了,已经将近子夜时分了,潘克拉特光着脚坐在那灯光昏暗的前厅里的一条长凳上,一边将手伸进他那印花衬衫底下的胸脯上搔痒痒,一边冲着在值夜班的戴圆顶礼帽的那人唠叨着:——

倒不如打死我得啦,真的……——

难道他哭了?——戴圆顶礼帽的好奇地问道——

真的……真的呀……——潘克拉特一心要让人家深信不疑——

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呀,——戴圆顶礼帽的赞同道,——众所周知,青蛙替代不了妻子——

怎么也没法替代的——潘克拉特同意道。

然后,他想了想补充道:——

我一直在寻思给我的老婆办个准住证让她上这儿定居……说实在的,她呆在乡下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她可是怎么也受不了这些个爬虫的哟……——

那还用说吗,这可是一些太让人恶心的东西——戴圆顶礼帽的附和着。

科学家的研究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那里面,连灯光也没有。门底下,一道光线也没有露出来。
第八章 国营农场里的事故
真是再没有比成熟的八月还要更美好的时光了,即便在斯摩棱斯克省也是这样。还在春天里就下了几场及时雨的这个一九二八年的夏天呢,众所周知,更是美妙无比,阳光充沛,十分炎热,庄稼长势喜人至极……先前的舍列梅捷夫家族的庄园里,苹果熟透了……森林郁郁葱葱,溢出一片绿色,一块块的田野绵延着,泛出一块块的金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都会变得要好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看上去似乎就已然不像在城里那样令人不快了。他也不穿那件让人生厌的夹克了,他的脸透着古铜色,那件印花布衬衫敞开着,将他那长满浓密的黑毛的胸膛袒露着,下身套着一条帆布裤子。他那双眼睛也安静下来,变得和善些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地从柱廊前的台阶上跑下来,——那柱廊上面,钉着一块在上方挂有一颗星的招牌:国营“红光”农场,——径直奔向那辆可兼当货车用的小汽车,在卫队的监护下,这车把那三个黑色分光箱运来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与他的助手们忙乎了一整天,才把这几个分光箱安装在先前的冬季花园——舍列梅捷夫家的暖房里……及至傍晚时分,一切就绪到位了。玻璃顶棚下悬挂着的白色磨砂球形灯亮了,那几只分光箱被一一安放在砖地上,随着分光箱一道前来的那位机械师,使他手中的那把螺旋钻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然后又让它转动了一会儿,于是,那几个黑箱子里面的石棉底板上便都燃亮起那束神秘的红光。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忙乎着,亲自爬上楼去检查电线。

次日,还是那辆小货车又从车站开了回来,卸下来三个箱子,这几个箱子均是用那光滑得令人刮目的胶合板制作的,箱子四周都贴上了标鉴,那上面黑底白字地书写着:vorsicht——eier!!①——

①德文:小心轻放——蛋品!!——

怎么就运来这么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惊讶地问了一句,不过,他当即就忙乎起来,动手拆卸包装。拆包开箱这活儿全是在那个暖房里进行的,参加这工作的人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本人;他那胖得出奇的妻子玛妮娅;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庄园里昔日的那个独眼的花匠,如今则是国营农场里召之即来的看门人;那个命中注定要在这农场里过日子的警卫;还有清扫工杜妮娅这可不是莫斯科,这里的一切都更为随意而有家庭般的、和睦友爱的气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支派着,亲热地端详着这些箱子,这些箱子正披着那透过暖房的玻璃顶而抛洒下来的柔和的夕阳的余辉,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份上档次而精致的礼品。那警卫,——他那支步枪这会儿正倚着大门静静地打瞌睡哩,——用钳子撬挂钩,撬那些金属的包装带。响起一阵吱嘎声……飞落一片尘屑,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拖着双凉鞋,吧哒吧哒地在这些箱子周围忙乎开来——

您动作轻点,好吗,——他对警卫说,——小心点儿,您怎么回事,没看见这是蛋品?……——

没关系的,——这位来自农村的军人一边在钻孔,一边用嘶哑的嗓子说道,——这就打开……

哗啦啦……飞落一片尘屑。

蛋品原来包装得非常瓷实:木箱盖下面是一层蜡纸,蜡纸下面是一层吸水纸,吸水纸下面是密密匝匝的一层刨花,刨花下面呢,则是一层锯末,在这些锯末里才隐隐露出那些蛋——

人家国外的包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亲热地说道,一边用手在锯末里刨着,——这给您的感觉还就是不像咱们这儿。玛妮娅,小心点儿,你会把它们打碎的——

你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可是给怔呆了,——妻子回答说,——你寻思这是什么金子,是不是?我怎么啦,我这人从来没见过鸡蛋,是吗?哎呀呀!……多大的出息!——

人家国外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把刨出的蛋一个一个地摆在木桌子上,一边说,——这难道是我们农家的鸡蛋能相比的吗……这大概全都是什么布拉马普特雷出产的,真是不得了!这些德国人……——

那还用说——那门卫也欣赏着这些蛋而附和道——

只是,我还不明白,它们怎的都这么脏兮兮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玛妮娅,你给我盯一会儿。让他们接着卸车,我可要打个电话去。

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穿过院子,直奔这国营农场的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晚上,动物研究所的研究室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佩尔西科夫教授捅乱了头发,走到电话机前——

喂?——他问道——

马上有一个从外省打来的电话找您——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静悄悄而咝咝的声音——

喏,请讲吧——佩尔西科夫冲着电话机上那黑洞洞的话筒厌恶地说道……那里面先是响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则是一个遥远的男人惊惶不安的声音冲着他耳边说道:——

鸡蛋要不要洗洗呀,教授?——

什么事?什么?您要问什么?——教授气冲冲地说道,——这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从尼科尔斯克,斯摩棱斯克省——话筒里答道——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不知道什么尼科尔斯克。这是谁在说话?——

罗克——听筒里那个声音严肃地说——

什么厄运?噢,对啦……这是您呀……那您这是要问什么呀?——

要不要把它们洗洗?……从国外给我运来了一批蛋品……——

喏?——

可它们都带有那么一种脏斑……——

您像是有点糊涂了……它们怎么可能带有一种“脏斑”呢,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喏,当然,可能会粘着点……鸡粪也会干了的……或是还沾着点什么……——

这么说来,不用洗啦?——

当然,不用……您怎么啦,这就要将那些蛋装进分光箱里去吗?——

我这就要装的,没错——话筒里的那个声音回答道——

嗯哼——佩尔西科夫甚为不快地哼了一声——

回头见——听筒里传来咣当一响便没声了——

“口头见”,——佩尔西科夫转向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恨恨地重复了这句话,——您能喜欢上这号人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伊万诺夫大笑起来——

刚才是他?我满可以想象出,他在那里会用那些蛋匆匆忙忙地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是……是……是呀……——佩尔西科夫恶狠狠地说起来,——您是可以想象出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喏,好极了……很有可能,那种光束对于鸡蛋的滋养质也能产生像对蛙卵那样的作用的。很有可能,他在那里会使那些鸡蛋孵出小鸡来的……可是要知道,不论是您还是我,都还难以说出这将是些什么样的鸡呀……也许,它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一些鸡。也许,它们活了个一两天就一一死去。也许,它们都不能被食用呢!而我又能担保它们一个个都能站得起来吗?也许,它们的骨质就是易于脆折的——佩尔西科夫进入了激昂状态,又挥动着手掌,又屈起手指——

完全正确——伊万诺夫同意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能担保它们会有后代吗?也许,这个家伙在那里培育出来的是一种没有生殖力的鸡。他能把它们催育成狗那么大,可要让它们繁殖出下一代,这你就得等到基督再世了——

这是无法担保的——伊万诺夫同意道——

而且,多么轻率放肆,——佩尔西科夫已是自己在激怒自己了,——多么胆大妄为!而且,您可要注意到,人家还交代说要我对这个混蛋给予指导哩——佩尔西科夫指着那份由罗克带来的公文(它被扔在试验台上了)……——可我又怎么去指导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呢,我自己在这个课题上还不能说出什么头绪来哩——

那您当时是无法拒绝吗?——伊万诺夫问道。

佩尔西科夫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抄起那份公文就递给伊万诺夫看。后者看了一遍,面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

嗯,倒也是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且,您可要注意到……我等我那批定货都已经等了两个月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可给这个家伙的蛋品立马就运来了,总的看来,是在给他千方百计地扶持……——

他可是什么也鼓捣不出来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到头来还不是把分光箱还给您了事——

但愿能快一点才好,不然的话,他们这些人可要把我的试验给耽误了——

这才是糟糕的事哩。我这儿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您得到了密封防护服?——

是的,今天得到的。

佩尔西科夫这才稍稍平静些,且有些振奋了——

嗯,那好……我想,我们就这么办吧。手术室的门可以完全关死的,我们把窗户打开一扇就行了……——

当然了——伊万诺夫同意道——

有三个护面罩吗?——

有三个,没错——

喏,这就行了……那么,您,我,此外还可以在学生中叫来一个。我们把第三个面罩给他用——

可以把格林姆特叫来——

就是现在跟着您研究蝾螈的那个学生吗?……嗯哼……他还行……尽管,——请允许我直言相告,——春季考试中,他可是没能答出裸齿爬虫的鳔的构造来——佩尔西科夫不忘旧怨地补充道——

不,他还行……他是一个好学生——伊万诺夫袒护道——

看来还不得不一夜不睡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只是还有一件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去检查一下瓦斯,鬼才知道他们这些化工志愿队都是些什么人。会把某种伪劣品给运来的——

没事的,没事的,——伊万诺夫也摆起手来了,——昨天,我已经测试过了。应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可是顶好的瓦斯——

您是用什么动物测试的呢?——

用的是普通蟾蜍。你放出一小股气——它们在刹那间就都死了。没错,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我们还可以这么办的,您给政治保安局写封公函,让他们给您送支电枪来——

可我不会用那玩艺儿啊……——

我来负责,——伊万诺夫回答道,——我们曾经在克利亚济马河上用这种枪射击过,打着玩的……那儿有个政治保安局人员当时同我是邻居……这可是个特别好的玩艺儿。简直就是不凡……它使起来没有一点声响,百步之内一枪致命。我们用它猎过乌鸦……我看,连瓦斯都不需要了——

嗯哼……这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非常之妙——佩尔西科夫往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去,抄起话筒,瓮声瓮气地开腔道:——

请给我接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卢宾扬卡……①

白天里天气异常炎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股浓郁而透明的暑气在田野上蒸腾。而夜晚则是美妙的,变幻不定、无奇不有的,一轮明月抛洒着清辉,给这个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庄园营造出这样美丽的景观,简直叫人无法形容。宫殿似的国营农场,仿佛是由一个个糖块建造起来的,晶莹透亮。花园里,树影在浮动在摇曳,池塘里,水波开始平分两种颜色,——一半是被折射的月光那洁白的光柱,另一半则是无底深渊般的黑暗。在月光的光斑中,是可以不费力地阅读(消息报)的,只是要将那用小六号字排的象棋棋谱栏除外。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当然谁也不会看《消息报》的……清扫王杜妮娅就已经置身于这农场后面的小树林子里,这时,那个蓄着红褐色小胡子的司机——农场里那辆破旧的载人与运货兼用的小卡车,就是由他开着的——出于巧合吧,也在这片小树林子里。他俩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无可奉告。他们走到一棵榆树那摇曳不定的树阴里,把司机那身皮大衣那么痛快地往地上一铺开,就那么安顿下来了。农场里的厨房里,这时还亮着灯,两个菜园工还在那里吃晚饭,罗克的夫人呢,她身着一件宽腰身的白色连衣裙,坐在那圆柱凉台上,仰望着天空的月美人,而沉浸于幻想之中。

晚上十点多钟时候,位于这农场后面的康住卡夫村上,一切声响都消停下来了,这时,一阵优雅温柔的长笛声袒露出这片田园诗般的画境,对于那片小树林子,对于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宫的这些圆柱,这长笛声是多么相适相宜,其和谐之境,简直叫人无法形诸笔墨。只听见《黑桃皇后》里柔弱的莉莎,在二重唱中将自己的歌声与热情的波丽娜的歌声融为一体,直往那高远的月空飞去,它就像那古老但却依然无限令人可爱、使人迷醉得不禁流泪的生存状态的幻影。

它们在消逝……它们在消逝……——长笛忽儿厉声呼啸,忽儿婉转悱侧,忽儿沉重叹息。

小树林听呆了,杜妮娅,这个就像林中女妖那样厉害的女子,这时也把她的脸蛋贴在司机那粗糙的、棕红色的、有着阳刚之气的脸颊上,倾听起来——

嘿,瞧这狗崽子,笛子吹得还真不赖——司机用他那只刚健的手臂搂着杜妮娅的腰说道。

吹长笛的那人,正是国营农场的经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罗克本人,也该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吹奏的水平的确顶呱呱。原来,这长笛还曾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当年的专业呢。直到一九一七年,他一直在艺术大师佩图霍夫的著名乐团里供职,那年月里,这个乐团每天晚上都要使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这座城里,那舒适的电影院“神奇仙境”的休息厅里,响彻和谐悦耳的音乐声。然而,那断送了不少人的前程的伟大的一九一九年,也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引上了新的道路。他抛开了“神奇仙境”,抛下了电影院休息厅中那落满尘土的缎面星花制服,投身到战争与革命的汪洋大海中,把长笛换成了能毁灭生命的毛瑟枪。他被潮水的浪头抛来抛去,折腾了许久,不止一次地时而被冲到克里米亚,时而被卷往莫斯科,时而被抛向突厥斯坦,时而甚至被推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正是需要发生革命,才能让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大显身手。事实表明,这个人着实非同小可,当然,要他仅仅坐在“仙境”的休息厅里吹长笛,那可是太屈才了。我们不想沉入那些冗长的细节,这里且说这最近的一年,一九二七年以及一九二八年初的情形吧。这一段时期,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是在突厥斯坦度过的,他先是在那里编一份大报,后来便出任公用事业最高委员会的地方委员,而以自己在突厥斯坦边区的灌溉工作上的惊人举措而闻名四方。一九二八年,罗克来到了莫斯科,得到了他这人完全理应享受的一次休假。那个组织的最高委员会——而这个外省来的,显得很土气的人衣兜里正光荣地揣着这个组织的会员证呢,——肯定了他这人的政绩,任命他去担任一个既安闲又荣耀的职务。悲哉!悲哉!共和国注定要遭难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那热血沸腾的头脑并没有消停下来,在莫斯科,罗克又碰上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发明,就在特维尔大街“红巴黎”饭店的房间里,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脑里孕生出一个创意,借助于佩尔西科夫的那种光束,在一个月之内就重振共和国的养鸡业。畜牧养殖业委员会听取了这位罗克的报告,同意了他的方案,于是,罗克便带着那张厚实的公文来找这位性情古怪的动物学家了。

那个在镜面般的池水上空,在小树林上空,在花园上空举行的别具一格的音乐会,就要进入尾声了,这时,一件突发事故,使它提前中断了。原来是康佐夫卡村里的那些狗——其时本是它们也该睡觉的时候——忽然间令人揪心地狂吠起来,渐渐地,这狂吠声变成了一片痛苦至极的哀嚎。这哀嚎声,愈来愈响,响彻了野外四方,而且,突然间,大大小小的池塘里的青蛙又以其千千万万个响亮脆快的呱呱声所组成的音乐会,来与这些狗的哀嚎声唱和着。这一切是那么让人毛骨悚然,甚至使人刹那间就觉得这神秘兮兮的魔幻之夜似乎顿时就失去了光彩。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放下长笛,来到凉台上——

玛妮娅,你听见了吗?瞧这该死的狗……它们怎的这样疯叫起来了,你说呢?——

这我怎知道?——玛妮娅望着月亮回答道——

我说,玛涅奇卡,我们去看看那些鸡蛋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提议道——

真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可完全让你那蛋呀鸡呀的给迷住了。你还是稍稍歇一会儿吧!——

不,玛涅奇卡,我们还是过去吧。

暖房里,晶莹的球形灯燃亮着。脸蛋儿烧得红扑扑眼睛里直闪着亮光的杜妮娅也赶来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温柔地打开监视孔玻璃,大家便纷纷朝分光箱里面看去。白色石棉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已然烤得鲜红的满是斑点的蛋,分光箱内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听见那15000支烛光的球形灯在头顶上悄悄地发出咝咝的声响……——

咳,我一定能孵出小鸡来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地说道,一会儿从箱子一侧的小监视孔里,一会儿又从箱子顶部的大通风孔往里看,——你们瞧着吧……怎么?我孵不出来么?——

可是,您知道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微笑着说道,——康佐夫卡村上的庄稼人说,您这人是个敌基督者①。人家说,您这些蛋是魔鬼蛋。用机器来繁殖可是罪孽。人家都想杀死您呢——

①敌基督者——基督教教义中所说的基督的对头。他在世纪末出现,由撒旦派到人间,干下各种坏事,后为基督所败,堕入深渊。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哆嗦了一下,转身而望着妻子。他的脸色都发黄了——

喏,您是怎么看的呢?瞧这些百姓!您又能拿这样的百姓怎么办呢?啊?玛涅奇卡,应当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才是……明天我就从县城里叫几个干部来,我也要亲自给他们讲一讲,总的看来,在这件事上应当做些工作才行……要不然,这个偏僻的地方可真的……——

愚昧——那个倚在暖房门口坐在自己的军大衣上的警卫开腔道。

次日,一些最为令人发怵而又莫名其妙的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清晨,在太阳发出其第一道霞光之际,小树林通常总是以其势头强劲的百鸟齐鸣来欢迎这个天体,可是今儿迎接这朝阳的却是一片寂静。这情形让所有的人都绝对地注意到了。就像是要面临着一场大雷雨。但是,大雷雨的兆头是一点也没有。国营农场里的那些议论,让亚历大山-谢苗诺维奇听起来都有些奇诡而蹊跷的意味了,尤其是那个绰号叫山羊脖子的大叔,那个来自康佐夫卡村的有名的捣蛋鬼与万事通所散布的那一说法——好像所有的鸟儿都成群成群地集合起来,在黎明时分就离开这舍列梅捷夫庄园,朝北方的什么地方飞去了,——这简直就是愚蠢之见。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心绪乱糟糟的,这一整天,他全都泡在往格拉契夫卡镇上打电话这一件事情之中。那边答应两天之后给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派两个演讲人来讲两个专题——国际形势与爱鸡问题。

晚上也少不了要闹出一些意外。既然早晨小树林的沉寂已经十分清楚地表明树林中鸦雀无声会使人多么疑虑而不快,既然正午时分农场院子里的那些麻雀又全部一溜烟儿地飞走了,及至黄昏,连舍列梅捷夫庄园的池塘里的喧闹也消停下来了。这情形着实令人惊讶不已,因为舍列梅捷夫庄园出众的蛙鸣可是这方圆四十俄里的居民们人人都极为熟悉的。而现如今这些青蛙像是一下了都死光了。池塘那边没有传来一点点声音,那片苦草地上也是没有一点点动静。应当坦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心绪已是全然乱套了。人们已经开始对这些怪事说三道四了,而且还是以那种最令人不快的方式,也就是说,是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背后闲言碎语——

的确,这事真有些怪,——午饭时,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对妻子说,——我弄不明白,这些鸟儿为什么一定要飞走呢?——

我怎么知道?——玛妮娅回答说,——说不定,就是因为你的那种光?——

哎呀,我说你这人呀,玛妮娅,可是一个平庸之极的糊涂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把羹匙一扔,回击道,——你——你同那些庄稼汉是一般见识。这跟那种光有何相干?——

这我可不清楚。你别烦我。

夜晚又出了一件意外——康佐夫卡村上的那些狗又号叫起来,而且其势头可凶啦!那没完没了的呜咽,那恶狠狠而又悲戚戚的呻吟,在披着月光的原野上空许久地盘旋。

还有一件意外——已是件令人愉快的意外,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可以视之为对自己的些许的犒赏,这意外则发生在暖房里。在分光箱里,从那些红蛋里面已开始传出那种接连不断的啄击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忽儿是这个蛋里响了一下,忽儿是那个蛋里响了一下,忽儿是另一个蛋里响了一下,啄击声一个接一个。

这些蛋内的啄击声,对于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来说无疑就是凯旋的敲击声。小树林里的、池塘里的那些怪事立时都被忘得一千二净。所有的人都聚汇到暖房里来了,玛妮娅来了,杜妮娅来了,看门人来了,警卫把他那枝步枪扔在门口,也凑过来了——

喏,怎么样?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以胜利者的口气发问道。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把耳朵贴到第一分光箱的小门上去听动静——

这可是它们在用小嘴啄蛋壳哩,这些小鸡,——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喜形于色地继续说,——你们还能说我这人孵不出小鸡来吗?不能说了吧,我亲爱的朋友们——由于过分的得意,他拍了警卫的肩膀,——我要孵出那样的,都会叫你们大吃一惊的。现在呢,你们可要给我加倍留神仔细观察,——他以严厉的口吻补了这么一句,——只要它们一开始破壳,立即来向我报告——

好的——看门人、杜妮娅与警卫齐声回答道。

“笃笃……笃笃……笃笃……”——第一分光箱里,忽儿是这个蛋里忽儿是那个蛋里闹腾起来了。的确眼看着这些新生命在这种闪闪反光的薄壳里茁壮成长,这个景观是太有趣了,于是,大家伙儿便久久地坐在那几个倒置的空木箱上,好好地观看着这些深红色的蛋在神秘地闪烁着的那束光线的照耀下孕育成熟的情景。大家回去睡觉之时已是相当晚了,其时这国营农场及四周已然完全披上了这无奇不有的夜色。这一夜是神秘莫测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发怵的,这大概就是因为它那完全的静谧,时不时由康佐夫卡村上那一阵阵无根无由地就爆发的悲戚戚而揪人心的狗的号叫而打破了。那些该死的狗何以疯叫——完全不得而知。

次日一大早,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遇到一件不快的事。警卫显出极其窘迫的样子,他把两手按在心口上,又起誓又赌咒,声称他并没有睡觉,可是什么情况也没发现——

莫名其妙的事儿,——警卫一心要让人家相信他,——我在这事上可没什么过错呀,罗克同志——

谢谢您啦,我由衷地感谢您哩,——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训斥这警卫,——我说,同志,您是怎么想的?派您守在那里是干什么来着?是叫您盯着。那么,就请您告诉我,它们在哪儿?它们不是破壳而出了吗?那就是说,让人家给偷走啦。那就是说,您就那样让大门开着而擅自溜开了。给我把那些小鸡找回来!——

我没地方可去。我这人怎么啦,连自己的职责也不清楚吗?——这军人终于觉得受委屈了,——您怎么平白无故地责备我呢,罗克同志!——

它们究竟往哪儿去了呢?——

这我凭什么知道,——这军人终于也发火了,——难道我是为它们站岗放哨的吗?派我来是有任务的,是要盯着这几个分光箱别让什么人给弄走,我就是在履行自己的这一职责。瞧,这几个分光箱我都给您看住了。至于说去捕捉您的那些小鸡——按规定,我可并没有这个义务。谁知道您孵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小鸡,也许,骑自行车都追不上它们呢!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有点儿卡壳而说不出什么来了,他还嘟哝了两声,就陷入那种惊讶得出神的状态。这事还的确有点蹊跷,在最先装上蛋品的第一分光箱里,放在光束根基部最近处的两只蛋破壳了。其中的一只甚至滚到一旁去了,蛋壳还躺在石棉底板上,落在那道光束里——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嘟哝道,——窗户全关上了呀,它们莫不是穿过屋顶飞出去了吧!

他仰起头往屋顶那儿瞅了瞅,玻璃格子的顶栅上是有几道宽缝儿——

您这是怎么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十分惊讶地说,——难道到您这儿小鸡会飞起来了?它们该是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的……咕咕……咕咕……咕咕……——她开始唤起鸡来,朝暖房的边边角角寻摸着,那些地方堆放的都是些落满了灰尘的花盆花体呀、废旧的木板与无用的破烂。哪儿也没听到什么小鸡的叫声。

全体职工足足折腾了两小时,在这国营农场的院子里搜寻那伶俐的小鸡,哪儿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找到。这一天是在极度不安的氛围中度过的。给那些分光箱又增添了一个看守,并且对那看守下了一条极严格的命令,每隔一刻钟就得向分光箱的小窗内观察一番,发现一点情况都要去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过来。警卫把步枪夹在两膝之间,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口。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前前后后地张罗着,十分忙碌,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才吃午饭。饭后,他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先前舍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发上——小睡了个把小时,醒来后,饱饱地喝一通这农场自产的饮料——用面包干酿制的克瓦斯,然后上暖房去了一趟,确信现在那边是一切正常平安无事。担任看守的那个老头正趴在那张粗席上,眼睛一眨一眨地贴着第一只分光箱的监视孔,留神地盯着呢。警卫精神抖擞,没有离开大门。

然而,还是有些新鲜事的,最后装上蛋品的第三只分光箱里开始传出一种“吧嗒吧嗒”的咂嘴声与短促的啼啭声,仿佛有人在里面啜泣似的——

嚯,它们就要成熟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瞧,这一箱就要成熟啦,这回我可看见了。看见没有?——他冲着那看守问道——

是呀,这事是不一般——那看守摇摇头,并以完全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道。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在分光箱旁蹲了下来,守看了一会儿,可是他在场时并没有小鸡破壳而出,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膝盖,他声称,他不会离开庄园,他哪儿也不去,而只是上池塘里去洗个澡,如果有什么情况,就立即去叫他。他跑进这座贵族宫,跑进了卧室,那卧室里摆着两张很窄的弹簧床,床上堆着一些揉得皱巴巴的内衣,地板上则是一大堆尚未熟透的苹果与一大堆黍子,这是为解出的小鸡而准备的,他披上了那块绒头长的大毛巾,寻思了一下,又把长笛带上了,心想一得空暇就在平静的水面上奏一曲。他兴致勃勃地从贵族宫里跑出来,穿过农场的大院,沿着一条柳荫匝匝的小径直向池塘奔去。罗克腋下夹着那根长笛,手里挥舞着那条毛巾,兴冲冲地往前走去。老天将炎热的暑气从柳枝之间往下撒落,肉身问得难受死了,渴望着钻进水里泡着。罗克的右侧路旁已是一片牛蒡丛生的野草地,他边走边往牛蒡丛里吐着唾沫。这时,从枝蔓缠绕的草丛深处,突然传来一种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拖一根大圆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挺难受,他朝草丛那边扭过头去,吃惊地瞅了瞅。池塘已经一连两天没有闹过任何动静了。沙沙声消停了,这片牛蒡上闪出了池塘那诱人的平静水面与更衣室那灰色的屋顶。几只蜻蜓从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面前飞过。他都已经打算转过身来往木桥那边走去,突然间,那绿草丛中又响起了沙沙声,这一回还添上一种短促的咝咝声,就像是蒸汽车在吸油与放汽。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警觉起来,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堵墙似的杂草丛——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在这一刹那,响起了罗克妻子的嗓音,她那件白短衫闪了一下,不见了,可是过后又在马林丛里闪了一下,——等等我,我也去洗个澡。

妻子急匆匆地朝池塘走来,可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根本就没搭理她,他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牛蒡丛。一根有些发灰的橄榄色圆木从那浓密的牛蒡丛中升起来,眼看着它越升越高。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还觉得,一些湿乎乎的浅黄色的斑点,布满了那圆木的表面。那圆木开始往上伸,它扭动着,晃悠着,往上伸得那么高,都超过了一棵不太高的歪脖柳树……然后,那圆木的顶端弯折下来,稍稍前倾,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顶上就出现了一个高得好像莫斯科城里的电线杆那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却有电线杆的三倍粗,而且也比电线杆要好看些,这是由于它表面上还有鳞片似的花纹。什么也没明白,但已经觉得浑身直打冷颤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刚一抬头朝这可怕的柱杆看了一眼,他那颗心脏猝然间就停跳了好几秒。他直觉得,这八月的天气里突然袭来一阵严寒,而眼前马上就变得那样昏暗,就像他这是在透过夏季的单裤布料直视太阳。

那圆木的顶端原来是一个脑袋。它是扁平的、尖尖的,那橄榄色的底色上还带有一些黄色的、浑圆的斑点。那两只没有眼皮的、裸露在外的、寒气逼人、又小又细的眼睛,坐落在头顶上,这双眼睛里熠熠地闪烁着一种空前罕见的仇恨。那脑袋做出了这样一个动作,像是啄了一口空气,接着这整个柱杆又缩进牛蒡丛里,只露出那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这会儿已是浑身直冒冷汗的他,喊出了几个词,这几个词完全难以使人置信,只有那种吓得魂飞魄散的人才会喊出的。要知道隐没在树丛里的这一双眼睛着实是够好看的了——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紧接着,他想起的是那些江湖术士……没错……没错……印度……藤篓与图画……念咒。

那脑袋又扭动着伸出来了,接着露出来的是躯干。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把长笛贴到嘴唇边,干哑地咳了一声,就吹奏起《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那支圆舞曲来,他心急如火每秒钟都要喘一口气。绿草丛中那两只眼睛立时燃烧起凶恶的火焰,像是对这部歌剧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怎么啦,犯傻了,是不是,这种大热天里吹什么笛子?——传来玛妮娅娇嗔的声音,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用他的眼角在其右侧的什么地方还扫见了那白色的斑点哩。

紧接着便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响彻整个国营农场,它扩散开来,腾空而起,而那支圆舞曲却像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似的乱跳起来。绿草丛里的那个脑袋向前方冲过去,它的目光离开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像是暂且放开他让他的灵魂先去仟悔似的。一条蛇——一条大约有十五俄尺长、有一人粗的巨蛇——像很大弹簧似的从那牛蒡丛中窜了出来。那条道路上腾起一团尘雾,那支圆舞曲也就此中止。这巨蛇从国营农场经理身边嗖的一声游走了,径直朝着道路上的那件白短衫扑过去。罗克清清楚楚地看见:玛妮娅的脸色变得黄一阵白一阵,她的长发顿时就像一根根青丝似的在头上竖起来,足有半俄尺高,罗克眼睁睁地看到,这巨蛇在一刹那间就张开血盆大嘴,那嘴里蹿出个叉子似的东西,随即它便用牙齿一下子就咬住直往地上瘫下去的玛妮娅的肩膀,一晃头就把她甩起了离地一俄尺多高。这时,玛妮娅又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直揪人心的惨叫。这巨蛇一扭动就把它那五俄丈①的身躯扭成螺旋,它那尾巴旋风似的向高处腾起,而开始绞缠玛妮娅的全身。玛妮娅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罗克只是听到她浑身骨骼的断裂声。只见玛妮娅的头温存地偎依在这巨蛇的脸上,高高地腾空而起。玛妮娅的嘴里喷吐出鲜血,一条被绞断了的胳臂甩了出来,每根手指指尖里,血也像小喷泉似的喷射着。然后,巨蛇扭了扭它的下巴,张开大嘴,一下子把自己的头套在玛妮娅的头上,接着便一点点把她的头往里套,就像往手指上戴手套那样。这巨蛇呼出的那股灼热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那热浪都扑到罗克的脸上,这巨蛇的尾巴则差一点儿就把他从这尘土腾飞十分呛人的道路上给扫下来。也就在这一刹那,罗克的头发全白了。他原先那简直如黑皮鞋似的黑发,这会儿先从左边接着便是从右边,完完全全地变成银白色了。在恶心得要命的状态中,他终于把身子从那条道路上挪开,他什么也不看,谁也不看,用他那充满野性的哭叫声淹没这四周的原野,疯狂地逃命……——

①一俄丈等于三俄尺,约等于2.12米。
第九章 渊薮
国家政治保安局驻杜吉诺车站上的特派员休金可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勇夫。他胸有成竹地对他的同志、那个红头发的波莱吉斯说道:——

喏,那有什么呀,我们走一趟吧。啊?你去推摩托车,——接着,他沉默了片刻,转向那坐在长凳上的报警者说道,——您把那长笛放下吧。

可是,坐在国家政治保安局驻杜吉诺车站派出所里长凳上、满头白发浑身哆嗦的这一位,并没有把那笛放下来,倒是哞哞地号啕起来。这时,休金与波莱吉斯都明白了,得把那长笛强行拽下来。那人的手指头粘在长笛上了。几乎像马戏团里的大力士那样力大无穷的休金,便将那人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开。全都掰下来了,那长笛这才得以被放到桌子上。

这是玛妮娅死后第二天的清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您跟我们一起去吧,——休金冲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给我们指指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

但是罗克惊恐地避开休金,用双手捂住脸,就像是在躲避一个可怕的幽灵——

必须指出现场——波莱吉斯厉声地补充道——

不必了,让他留下吧。你看,这人都不能自制了——

请把我送往莫斯科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哭着哀求道——

难道您再也不想回国营农场去了?

然而罗克并没有回答,他又一次用双手捂住脸,只见那份恐惧从他的眼里流露了出来——

喏,那好吧,——休金决定道,——您这人的确是不行了……我看得出来的。信使这就要去了,您就跟他一道儿去吧。

然后,就在这站上的门卫给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喂水喝而后者的牙齿把那个斑痕累累的破茶缸磕得咯咯响的那么一会儿,休金和波莱吉斯俩人进行了会商。波莱吉斯认为,压根儿这种事就没有发生,只不过这罗克有精神病,而在他这人的脑子中产生了可怕的幻觉。休金则倾向于这样一种想法:眼下那格拉契夫卡镇上正有个马戏团在巡回演出,是从那里跑出一条大蟒蛇。听到他俩这种怀疑性的低声交谈,罗克欠起了身子。他多少镇静了些,就像圣经里的先知那样,向前伸出两手开口道:——

你们且听听我的。且听我说。你们怎么就不信呢?那是真的。要不然,我的妻子哪儿去啦?

休金不言语了,一脸的严峻,立即就往格拉契夫卡发了一封电报。另一位特派员,遵照休金的吩咐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身边,他是应当将罗克护送到莫斯科的。休金与波莱吉斯这二人呢,则开始作出征的准备。他俩总共也只有一支电手枪,但就这也已经算是相当好的自卫武器了。这是1927年型的50发手枪,法国技术的骄傲,适用于近战,只打一百步远,可是它能生成一个直径达两米的电场,它能将处于这个电场之内的一切生物当场击毙的。要想不击中倒是很难的。休金将这个挺漂亮的电气玩意儿佩挂在自己身上,波莱吉斯则带上一挺普通的225发挂带式轻机枪,拿上几夹子弹,这俩人骑上一辆摩托,踏着清晨的露水,迎着早上的冷风,沿着公路,朝国营农场驶去。摩托车只消十五分钟就跑完了车站到农场之间这二十俄里①路程(罗克则走了整整一夜,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他的惊恐一阵阵发作,时不时就躲到路旁的草丛里),当太阳开始火辣辣地灼人时,在小河从它下面婉蜒而过的那座山岗上,在一片绿丛中那个带有圆柱的晶莹洁白的宫殿已然依稀可见。四周笼罩着一片死寂。快到农场大门口的时候,这两位特派员的摩托超到了一个农民赶着的一辆大车的前面。这大车满载着一口袋一口袋的什么货物,慢吞吞地往前爬行着,很快就落在后面了。摩托车从一座小桥穿越过去了,波莱吉斯吹起了号角,想召唤出什么人来。但是,哪里都没有什么人来响应,惟一可以听见的便是康佐夫卡村上那些隐隐约约地发了疯的狗叫声。摩托车减慢了速度,朝着那有着一对已经发绿的铜狮子看守着的大门驶去。这两个风尘仆仆的特派员,穿着那黄色的护腿套,跳下车来,用铁链将摩托拴在栅栏上,锁上了,便走进院子。一片宁静使他俩不胜吃惊——

①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喂,这里有人吗?——休金拉开嗓门喊了一声。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这男低音。两位特派员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越发觉得蹊跷。波莱吉斯皱起眉头。休金认真地查看起来,他那两道浅色眉毛越拧越紧。他俩透过关闭着的窗子往厨房里瞅了瞅,那里也没有一个人影,可是整个地板上却到处可见一些白色的餐具的碎片——

你看,他们这里的确是出了事。现在我看出来了。一场惨祸——波莱吉斯开口道——

喂,那儿有人吗!喂!——休金喊起来,但回答他的只有厨房屋檐下的回声——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休金嘟哝道——

那家伙总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他们统统都吞下去吧。或许他们是逃散了。走,进屋去看看。

这座有圆柱回廊的宫殿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它里面也完全空无一人。这俩特派员甚至都钻到阁楼上去看了看,对所有的门都敲了敲并且将它们一一打开了,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们又从死寂的门廊走出来,重又回到院子里——

绕四周查一遍。上暖房去看看,——休金吩咐道,——把所有情况都摸清,过后就可以打电话汇报了。

这俩特派员踏上了那砖砌的小径,绕过几个花坛,来到后院,一穿过后院便看见暖房那闪闪发光的玻璃了——

等一等——休金低声说地说道,并从腰间解下那支电手枪。波莱吉斯警觉起来,从肩上摘下了轻机枪。一种令人发怵、非常刺耳的怪声,从暖房里以及暖房后面的什么地方传过来。那声响就像是蒸汽机车在什么地方咝咝地放气。

喳呼——喳呼……喳呼——喳呼……咝——咝——咝——咝——暖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咝咝作响——

喂,当心!——休金耳语道,这两个特派员极力不让鞋后跟弄出声响,蹑手蹑脚地向玻璃棚靠近,朝暖房里面看去。

只见波莱吉斯立时就缩回脖子,脸色变得煞白。休金大张着嘴,紧握着枪,呆住了。

整个暖房活像一个蛆虫窝。暖房的地板上有无数条巨蛇在爬动。或缠成一团,或蠢蠢扭动,发出惨噬声响而钻来钻去,或摇头晃脑而瞠目张望。地板上一堆堆蛋壳被压在它们身下而发出咔嚓咔嚓的脆折声。棚顶上那盏特大功率的球形电灯发出惨白的亮光,这使得暖房里面得到了很不自然的、拍摄电影才用的那种照明。地板上还戳立着三个黑乎乎的、就像照相匣子似的大箱子,其中的两个已经被挪动过,歪歪斜斜的,里面的灯光也熄灭了,另一个里面呢,还有一个稠密的马林果色的光点在亮燃着。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蛇,顺着电线爬上窗户,又从门窗往上爬,从棚顶上的通风孔钻出去。就在那球形电灯上还挂着一条通体漆黑的斑纹蛇,它有好几俄尺长哩,它的脑袋在球形灯上不住地晃动着,就像钟摆似的。几条尾巴能像玩具似的发出响声的蛇在咝咝地叫着。从这暖房里还飘散着一种怪异的、腐朽的,就像是池塘里的淤泥那种气味。这两位特派员还模模糊糊地看到,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有几堆白蛋,一只模样很怪的、体形巨大的长腿鸟一动也不动地卧在几只箱子旁边,而门口则有一具身着灰军装的人尸,尸体旁还有一枝步枪——

撤——休金喊了一声,便向后退去,他用左手把波荣吉斯推开,右手则把那支电手枪举了起来。他还来得及在暖房旁弄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与绿幽幽的闪光,而连射了九枪。只见那咝咝叫声骤然间惊人地大起来,回答休金这一阵射击的,是整个暖房都进入了那疯狂的蠕动状态,一个个扁平的蛇头在各个洞孔里闪动起来。雷鸣般的吼叫立刻就在整个农场滚动,反光不时地映射在墙壁上。哒哒,哒哒,——波莱吉斯一边往后撤一边用机枪扫射。背后传来一种令人发怵的、那种四脚爬行动物发出的沙沙声,波莱吉斯突然间一声惨叫,就仰面跌倒了。一个四只脚向外翻着、通体呈褐绿色、脑袋又大又尖、尾巴呈锯齿状、活像一只巨型晰蜴的家伙,从棚子的一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凶猛地咬住波莱吉斯的一条腿,而把他掀翻在地了——

救救我!——波莱吉斯喊了一声,他那条左臂立时就落入那怪物的大嘴里,随即咯吱响了一下,他还想抬起右臂,但已是徒劳,那右臂只能在地上拖着那机关枪。休金扭头一看,不禁也惶然了。他还来得及开了一枪,但他那是远远地朝一旁射击的,因为他担心把自己的同志也击中了。第二枪他是冲着暖房那边打过去的,因为那边从许多小蛇中间冒出来一个大蛇头,它是橄榄色的,紧接着,它的身躯已窜出来并直向他自己这边扑过来。休金用这第二枪击毙了这条巨蛇,又在波莱吉斯身旁跳跃着转了几转,——波莱吉斯已被那大鳄鱼叼在嘴里而奄奄一息了——他要选准一个合适的位置去开枪,好用这一枪既击毙那可怕的爬虫而又不伤了特派员。他终于成功了。那支电手枪先是用它那绿幽幽的闪光把四周照得雪亮,紧接着它砰砰连响了两下,只见那大鳄鱼蹦了一下,挺了挺身子,便僵直不动了,而松开了的波莱吉斯的袖口里,血在往外流淌,他口里也在流血。他倚着那只健全的右臂,吃劲地拖了拖那条已经断了的左腿。他的两眼暗淡无光了——

休金……你快跑——他呜咽着,低声嘟哝道。

休金朝暖房那边连放了好几枪,那里有好几块玻璃飞落下来。但就在此刻,一条巨大的弹簧似的、橄榄色的、很灵活的大家伙从后面,从地下室的一扇窗子里窜了出来,它滑过院子时,它那足有五俄丈长的身躯顿时把整个院子都堵住了,它在刹那间就缠住了休金的两腿,一下子就把他掀翻在地,那支很漂亮的手枪立即飞到一旁去了。休金拼命地大喊了一声,马上便咽了气,紧接着那一个个箍环便把他整个身子都裹没了,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那箍环围着他的脑袋绕了一圈,头盖骨便被掀掉了,只听见那脑袋啪的一声裂开了。此后,这国营农场里再也没传出一声枪响。那咝咝作响的、铺天盖地的叫声吞没了一切。呼应着这懂懂声的,便是那康佐夫卡村上随风飘来的、隐隐约约的号叫声,但如今已经分辨不清,这是谁在号叫呢,是狗是人?
第十章 一场灾难
《消息报》夜班编辑部里灯火通明,胖乎乎的发排编辑在那张落满铅尘的桌子上拼排那专载“各加盟共和国巡礼”电讯稿的第二版版面。一条校样落入他的视线,他透过夹鼻眼镜仔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把校对科的几个校对员和几个排版工都叫了过来,让大家看看这条校样。这张细长条的墨迹未干的校样上印着这样一条消息:

“斯摩棱斯克省,格拉契夫卡城。本县发现一种巨形母鸡,体大如马,也像马那样爱尥蹶子。没有尾巴,其尾部生有资产阶级的太太们爱插戴的那种羽毛。”

排字工们捧腹大笑——

想当年,——发排编辑打开他那粗嗓门嘻嘻地笑着,开腔道,——我在《俄罗斯言论报》的瓦尼亚-瑟京①手下工作那会儿,也有人喝醉了酒胡编起什么白象的新闻,确实闹过这笑话的。现如今呢,更有甚者,都编造起什么鸵鸟的新闻来啦——

①即伊万-德米特里耶维奇-瑟京(1851-1934),俄国著名出版家,自1897年起主办《俄罗斯言论报》(1895-1918)。

排字工们哄堂大笑——

可不是嘛,就是鸵鸟呗,——那个排版工说,——那么,要不要将这则消息排上版面呢,伊万-沃尼法季耶维奇?——

你怎么啦,犯傻了?——发排编辑回答道,——让我奇怪的是,秘书是怎么把关的,——分明是篇醉鬼胡编的电讯稿——

人家小聚了一回狂饮了一顿,准是这么回事——几个排字工附和道。那个排版工便把这篇关于鸵鸟的报道从版面上给撤掉了。

这一来,尽管《消息报》在次日是正常出版了,像往常一样,内容丰富,有着大量有趣的材料,但它对格拉契夫卡的鸵鸟这事却是只字未提。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这人向来是天天都读《消息报》的,这会儿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合上报纸,打了个哈欠,嘟哝了一句:“一点有趣的事也没有。”就起身去穿上白大褂。没过一会儿,他的研究室里便燃亮了煤气灯,响起了蛙叫声。而佩尔西科夫教授的那个研究室里,则是一片混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潘克拉特愣愣地站在那里,两手紧贴裤缝——

明白了……遵命——他说。

佩尔西科夫将那加了火漆封印的一包东西交给了他,吩咐道:——

你就直奔那畜牧处去找该处处长普塔哈,你就直接冲着他说一句,他就是一头猪。你告诉他,是我,佩尔西科夫教授这么说的,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就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一份好差事哟……——脸色煞白的潘克拉特思忖道,接过那包东西,走了出去。

佩尔西科夫怒不可遏——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研究室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不住地搓着那已戴上手套的双手,唠唠叨叨地发牢骚,——这简直就是对我对动物学界一次空前罕见的嘲弄!那些该诅咒的鸡蛋都能运到农场,可是我整整两个月都不能得到那些必需的东西。好像美洲就那么远!总是乱糟糟的,总是毫无体统可言——他掰着手指头计算起来,——捕捉……喏,顶多有十天就足矣,喏,好吧,——就算要十五天吧……喏,好吧,给它二十天吧,加上空运所需的两天,从伦敦飞到柏林是一天……从柏林飞到我们这儿是六小时……多么不像话呀,简直是无法形容了……

他气势汹汹地扑向电话机,往什么机关打起电话来。

他的研究室已经为进行那类神秘而又极其危险的实验而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封门窗用的纸条都已裁好备齐,带导管的潜水帽都已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还准备出好几个像水银般闪光的小罐,罐面上贴着标签——“化工建设志愿队”、“严禁触摸”以及那种画着骷髅和两根交叉的白骨的剧毒品标记。

要使教授的心神平静下来并着手做一些细小的操作,至少得花去三个小时。这一回他也是这样。今儿他在研究所里一直工作到了晚上十一点,因而这奶黄色的墙外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他便一无所知。不论是那个在莫斯科全城沸沸扬扬地传开来的什么大蛇之类的荒唐流言,还是卖晚报的报童大声叫卖时所宣扬的那条奇怪的电讯槁,教授均无知晓,因为副教授伊万诺夫这天晚上上艺术剧院看《费奥多尔-约安诺维奇》①去了,这一来,也就没有人向教授通报新闻了——

①即俄罗斯诗人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的剧作《费奥多尔-约安诺维奇》(1868)。

午夜时分,佩尔西科夫才回到普列齐斯坚卡街的寓所里就寝,睡前,他还躺在床上看了刊载在《动物学导报》上一篇用英文写的文章,这份杂志是从伦敦寄来的。然后,他才入睡了。一直忙乎到深夜的整个莫斯科城也入睡了,没有入睡的也只有特维尔大街上那座灰色的巨型大楼,在那座楼房的院子里,《消息报》报社的轮转印刷机正在可怕地隆隆作响,震得整座大楼都颤颤巍巍。发排编辑的办公室里,出现了难以想像的乱糟糟的局面。他像完全发疯了似的,圆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急得在室内团团转,不知道如何是好,把所有的人都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个排版工跟在他身后,满嘴酒气地说道:——

还有什么办法呢,伊万-沃尼法季耶维奇,也没什么大不了,明儿早上出张号外就是了。总不能把已开印的报纸从机器上撤下来吧。

排字工们没有回家去,他们三三两两地走来走去,聚在一堆阅读电讯稿,如今这些电讯稿可是没完没了,整夜不断,每隔十五分钟就来一篇,而且是一篇比一篇荒唐出奇,骇人听闻。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尖顶圆帽在印刷厂那亮得刺目的玫瑰色灯光中闪来闪去,那个装上了一条假腿的胖子一瘸一拐地窜来窜去,不时地弄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报社的大门砰砰啪啪地响个不停,一整夜都有采访记者出出进进。印刷厂所有的十二部电话都有人在打,总机几乎已是在机械地对那些神秘的话筒一律给予这样的回答:“占线”。“占线”,而接线台上那些通宵值班的小姐们面前,信号还在闪烁,呼叫声一直不断……

排字工们将那个装有假肢的胖子给围住了,于是,这位远洋轮船长对他们说道:——

得派几架飞机运一些瓦斯去才是——

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排字工们回答说,——这可不是件小事。

接下去,便响起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娘声,不知是谁的尖细嗓门喊叫道:——

应当把那个佩尔西科夫毙掉才是——

佩尔西科夫同这事又有什么相干呢?

人堆里另一个声音持异议,——应当追究的是国营农场那个狗崽子——该把那个家伙毙掉的——

本应设岗哨派卫兵看守好的——有人这么嚷嚷道——

没错,也许,那些蛋品根本就不是什么鸡蛋呢。

轮转印刷机的运转震得整个大楼在颤悠在轰鸣,这情形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仿佛这座灰色的、样子难看的巨型楼房马上就要因电线短路而闹出场火灾来。

繁忙的白昼也没能阻止住这场灾难。相反,它倒是在催化这场灾难的爆发,尽管电灯全部熄灭了。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进了这地面已铺上柏油的大院里,夹杂于其间的还有一些小汽车。整个莫斯科城都睡醒了,一张张雪片似的报纸像一只只小鸟一样,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飘飞。报纸飞落到每一个人手里,所有的人都在沙沙地翻阅报纸,不到上午十一点,报童手里的报纸已供不应求,尽管《消息报》这个月的印数已高达一百五十万份。佩尔西科夫教授是乘公共汽车离开普列齐斯坚卡来到研究所的。所里,有一个消息在等待他。衣帽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个用金属条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子,每个箱子上面贴满了进口品的标签,那标签均是德文的,而凌驾在每一条标签上方的又有一行用粉笔写的俄文标示:小心轻放——蛋品。

教授顿时高兴得心花怒放——

终于到了!——他喊道,——潘克拉特!你马上拆开箱子,小心点儿,别碰碎了,拿到我的研究室里来。

潘克拉特立即执行了命令,一刻钟之后,在教授那已是满地锯末和碎纸的研究室里,却响起了教授恼怒的嗓门:——

他们这究竟要干什么呢,要捉弄我吗,是不是?——教授晃动着拳头,转动着蛋,号叫道,——这家伙真是个畜生,而不是什么普塔哈①。我可不允许人家来取笑我。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潘克拉特?——

①俄文中“普塔哈”这个姓氏含有小鸟的意思——

是蛋呀——潘克拉特难过地回答道——

是鸡蛋呢,你看出来没有,但愿鬼把他们掐死才好!这些鸡蛋对我有什么鬼用场!且让他们把这些鸡蛋运往那个浑蛋的国营农场送给他去用得啦!

佩尔西科夫向墙角的电话机那边奔过去,但他并没有来得及打电话——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研究所走廊上轰隆隆地响起了伊万诺夫的大嗓门。

佩尔西科夫顿时离开了电话机,潘克拉特一个箭步闪向一旁,给这位编外副教授让出了道。后者也顾不上他平日素有的那种绅士派头了,匆匆地闯进了研究室,他连扣在后脑勺上的那顶灰色礼帽也没摘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就进来了——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您可知道,出事了——他嚷嚷道,在佩尔西科夫面前挥了挥那张报纸,这张报纸标有《号外》两个大字,报纸版面的正当中有一幅色彩鲜艳的彩色照片——

不,您且听我说说,那些家伙都干了些什么来着,——佩尔西科夫并没有去听伊万诺夫的通报,而是以这样的叫嚷来作答,——他们居然要用这个来让我开开眼。这个普塔哈真是一个十足的白痴,您来看看!

伊万诺夫完全怔住了。他惊惧地将目光投向那几个打开的箱子,接着又把目光收回到这张报纸上,然后——只见他的眼珠子几乎就要从脸上蹦出来了——

原来如此,——他喘着粗气嘟哝起来,——现在我可明白了……不,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您只需看一眼,——他在刹那间就打开那张报纸,用他那直哆嗦的手指头指示着那张彩色图片给佩尔西科夫看。在这图片上,就像一根巨型消防水龙带似的,在一片被揉压得狼藉的绿草丛中,盘曲着一条浑身为橄榄色而带有黄色斑纹的大蛇。这照片是从天空拍摄的,是一架轻型飞行器在小心翼翼的低空飞行之中而摄下来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伊奇,您看这是什么动物?

佩尔西科夫把眼镜往额头上推了推,然后又将它挪到眼睛上,端详着这幅图片,过后,他极其惊讶地说道:——

什么鬼东西呀。这是……这可是森蚺,一种水生蟒蛇……

伊万诺夫扔掉礼帽,在椅子上落坐下来。用拳头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这种森蚺产自斯摩棱斯克省。这可是一场魔魇。您看出来没有,那个浑蛋没孵出小鸡而是孵出了大蛇,您看出来没有,这种蛇可是像青蛙一样具有惊人旺盛的产卵能力!——

这说的是什么呀?——佩尔西科夫回答道,他的脸都成了褐红色……——您这是在开玩笑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是从哪儿说起?

伊万诺夫霎时间哑然卡壳了,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言语能力,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朝一个打开的箱子戳了戳——那里,黄色的锯末中正门露着一些白花花的蛋尖哩——说道:——

就从这儿说起——

什么,噢?!——佩尔西科夫号叫起来,他开始琢磨了。

伊万诺夫十分有把握地挥了挥他那两只紧握的拳头,叫嚷开来:——

毫无疑问,他们是把您订购的蛇蛋与鸵鸟蛋转运到国营农场里去了,而把鸡蛋误送到您这儿来了——

上帝啊……上帝——佩尔西科夫连声惊呼,脸都发绿了,顿时就瘫落到那个旋转凳上。

潘克拉特守在门旁完全懵了,脸色煞白,哑然发呆。伊万诺夫跳起身来,抓起那张报纸,用他的一根尖指甲勾出一行字,冲着教授的耳朵嚷起来:——

喏,眼下他们可是要闹出一场开心的戏来-!……马上就要出现怎样的一幕,我是绝对地设想不出。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您看看,——他拉大嗓门高声念出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上最先落入他眼帘里的第一个句子……——蛇成群结伙地朝莫扎伊斯克方向游动……一路上产下其数量多得不可思议的蛋卵。这种蛋卵,在杜霍夫斯克县境内也已经被发现……出现了一些鳄鱼和鸵鸟。特种部队……还有国家保安局的部队,已经焚毁维亚济马城郊的大片森林,这才阻止住那些爬虫的推进,而平息了该城的骚乱……

佩尔西科夫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整个儿已是一张大花脸,眼睛里也透出那种发疯了似的茫然,他从那旋转凳上站起身来,气喘吁吁地喊起来:——

森蚺……森蚺……水生蟒蛇!上帝啊!——他现在这副样子,不论是伊万诺夫还是潘克拉特,都是从来不曾见过的。

教授一把扯下领带,一下子就把衬衫上的纽扣全都扯掉了,脸上涨出了那种瘫痪病人才有的可怕的绿紫色,瞪着那完全木然无神的玻璃球似的大眼珠,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向什么地方奔去。研究所那石砌的圆顶下回荡着他的惨叫声——

森蚺……森蚺……——回声在轰鸣——

截住教授!——伊万诺夫冲着那吓得在原地瑟瑟发抖的潘克拉特尖声喊叫道,——给他喝点水……他要中风的。
第十一章 搏斗与阵亡
莫斯科这一夜可真是疯了,无数只电灯形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所有的灯光都是彻夜通明,一户户住所里没有一个角落没亮起那摘去了灯罩的电灯。在这个拥有四百万居民的莫斯科城里,家家户户没有一个成人就寝,入睡的只是那些还不识人事的孩子们。户户家家,人们的茶饭都是随随便便地凑合一下;户户家家,都有人时不时地喊叫出什么来;所有楼层的窗户里,都时不时地探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来,那些面孔都纷纷把目光投向天空,投向那承受四面八方的探照灯柱切割着的苍穹。天空中时不时地迸射出一道道白光,这些白光,将一个个就要消融的、苍白色的圆锥体投射到莫斯科城上,然后便消失了,熄灭了。天空中不断地轰鸣着超低空飞行的飞机所发出的噪音。特维尔一亚姆大街那一带的情景尤其可怕。亚历山大火车站上每隔十分钟就有一列火车进站,这些列车都是由货车车厢、各种等级的客车车厢,甚至还有油罐车而凑合着编组起来的,但每一列火车上都是挤满了已然发狂的人们;在特维尔一亚姆大街上,人们也像一锅粥似的在狂奔,一些人乘上了公共汽车,一些则趴在有轨电车的车顶上,人们互相推挤着,一些人掉落到车轮下面了。火车站上,时不时地就有一阵令人惊慌的砰砰的枪声在人群头顶上响起,——这是部队的军人们在鸣枪示警,他们在制止那些发了疯的人群的慌恐,这些人沿着斯摩棱斯克省通往莫斯科的铁路线逃难;火车站上,时不时地就有一些窗玻璃带着那种轻微的哽咽声疯狂地飞落下来,所有蒸汽机火车头都在悲鸣。所有的街道上铺满了那些被抛弃被践踏的告示,同样的告示还在炽热的、马林果色的反光镜照射下,从墙壁上瞪着大眼。它们早已为人人所熟知,谁也不去看它们。这些告示上写的是:莫斯科已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告示上还写道,要对制造恐慌者严惩不贷,还向大家通报,装备着瓦斯的红军部队已经一支接一支地开往斯摩棱斯克省。然而这些告示并不能制止这个骚乱不宁的黑夜的袭来。家家户户都有人摔碎了盘子,打碎了碟子,碰碎了花瓶,都有人在慌慌张张地奔跑而撞在墙角上,都有人在打点行装,捆包裹呀装箱子呀,徒劳地希冀着能设法奔往卡兰契夫广场,奔往雅罗斯拉夫火车站或是尼古拉耶夫火车站。呜呼,通往北方与东方的那几个火车站,都已被步兵们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地给包围住了,一辆辆重型卡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弄得铁链声铿锵作响,这些卡车满满当当地装载着一些大箱子,箱顶上端坐着一些头戴尖顶盔的军人,这些军人手持刺刀对准各个方位,他们这是在押运财政人民委员部地下金库储备的金条金砖,在押运那些贴上了“小心轻放。特列季雅科夫画廊”标签的特大箱子。汽车在整个莫斯科城到处轰鸣,满街驰骋。

遥远遥远的天边,大火的反光在颤动,隆隆不断的炮声,没完没了地传过来,这八月的浓重深沉的夜色,也随着这响声在不住地浮动。

拂晓时分,一支列成长蛇阵的骑兵部队,在这完全彻夜不寝的,一盏灯火也不曾熄灭的莫斯科城里穿行,这支千军万马的部队沿着特维尔大街,浩浩荡荡地向前挺进,千万只跃动不息的铁蹄“笃笃笃”地敲击着用木块铺成的地面,雄赳赳势如破竹地列阵把迎面而来的一切过往行人与车辆统统扫进马路两侧,迫使它们避入门洞里,退到橱窗边,挤破了玻璃。只见深红色的围巾帽上那两条长长的帽耳在一个个身着灰军装的士兵的脊背上随风舞动,一把把刺刀的刀尖直刺天空。那心慌意乱骚动不宁的人群,目击着这支列队挺进的铁骑一下子就在这丧失了理智、惶惶不可终日的车流人潮中劈出一条道儿而长驱直入,似乎立时就恢复了生机。挤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开始响起那种带着希望具有号召意味的喊叫声:——

骑兵军万岁!——一些狂热的女性的嗓门拉开了——

万岁!——男人们响应着——

要挤死人了!挤死人了!——……有人在什么地方尖声喊叫道——

救命!——人行道上有人呼叫。

但见一盒盒香烟、一枚枚银币、一块块手表由人行道上纷纷洒洒地飞向铁骑队列,一些女子跳到马路上,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疯疯癫癫地追随在骑兵队伍旁边,揪住马蹬就亲吻。在那一片不停息的马蹄声中,间或也响起排长们嗓门洪亮的口令声:——

勒紧缰绳!

什么地方有人唱起歌来,歌声愉快而豪迈,一张张歪戴着深红色军帽的面孔,借着摇曳不定的霓虹广告灯光,由马背上向两旁张望。这露出面孔的骑兵队列,时不时地就受到那种模样奇特但也骑在马背上扬长而过的队伍的切割,这种队伍里,策马前行的那些人都戴着一种奇特的面罩,都背着那种导管,背后的皮带上还挂着那种小气罐。跟在这种队伍后面慢腾腾地往前爬行着的,则是一些巨型油罐车,车上带有极长的软管和水龙,就像消防车似的,接在这些油罐车后面的,便是那些笨重的、几乎就要把木块路面给碾碎的坦克,它们一个个都紧闭着舱盖,闪烁着狭小的炮眼,滚动着粗拙的履带,轰隆隆地开过去。隔断骑兵队列而穿行过去的,还有一些密封成灰色装甲车的小汽车,这些小汽车上也戳着那种导管,车厢两侧画着骷髅标记,贴着“瓦斯”、“化工志愿队”标签——

救灾去吧,弟兄们,——人行道上响起呼叫声,——去灭掉那些爬虫吧……来拯救莫斯科!——

亲人们……亲人们……——一阵阵呼声在队伍里滚动着,此起彼伏。一盒盒香烟在灯火通明的夜空中抛撒着,飞来飞去,一张张傻乎乎的面孔由马背上露出白亮的牙齿。一排排队伍里响起了低沉的、揪心的歌唱:

……不靠王牌,不靠王后,也不指望小丑,荡灭爬虫,匹夫有责,我

们绝不滑头,迂回包抄,四面围歼,岂让它们存留……

一阵阵像沉雷般滚动着的“乌拉”声,在这片人海上空轰鸣起来,因为传过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就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列,也戴着这深红色飘着两条长长的帽耳的围巾帽,也像所有的骑士们一样,策马挥戈地行进着骑兵军团的那位司令员,他可是十年前就已成了传奇英雄,而现如今人已见老两鬓染霜了。人群沸腾了,欢呼声如歌如潮,“乌拉……乌拉”的轰鸣响彻长空,此情此景使得惶惶不安的人心多少有所镇定。

※※※

研究所里并不是灯火通明。事件传到所里也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含糊不清的、单调沉闷的余声。有一回,马涅什广场附近的那座火红色的大钟下面,突然间响起了那种扇形扫射才有的一阵枪声,那是把几个企图抢劫沃尔洪卡大街一户民宅的几个歹徒就地正法了。这一带街上过往车辆也不多,车辆全都汇聚到各个火车站上去了。教授的研究室里,只有一盏灯昏暗地燃亮着,它把一小束光投射在桌面上,佩尔西科夫双手托腮,端坐着,默默不语。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在他身边缭绕。分光箱里,那束光已熄灭了。饲养池里,青蛙也不闹腾了,因为它们都已入睡了。教授不工作,也不看书了。在一旁,就在他左肘下面,压着一张昨日印出的报纸,报上那个狭长的专栏里刊登着好几条电讯,有一条报道说,整个斯摩棱斯克都在燃烧,炮兵部队正在对莫扎伊斯克大森林进行逐块逐块轰炸,以期将分布在所有潮湿的山谷中的一堆一堆的鳄鱼蛋统统击毁。另一条则报道说,一个航空大队在维亚济马郊外所展开的行动相当成功,几乎在该县全境内都施放了瓦斯,可是在这些空间内的人员死亡也是无法计数的,这是由于该县居民并没有井然有序地疏散撤离,而是基于惊慌就擅自成群结队地冒着危险带着恐惧茫无目标地东奔西逃。还有一条报道说,那个高加索独立骑兵师在莫扎伊斯克战线上同鸵鸟群的厮杀中已取得辉煌胜利,已将那些鸵鸟一举全歼,并将那些数量极大的鸵鸟蛋统统击碎。在这一战役中,骑兵师的人员伤亡甚微。有一条电讯是政府公告。这一则政府公告称,如果不能成功地将那些爬虫阻挡在距首都二百俄里的地带之外,首都将实行全城的疏散撤离。公务人员与工人们均应保持完全镇静。政府将动用最严厉的措施,以防止斯摩棱斯克事件重演,在那个事件中,好几千条响尾蛇突如其来的袭击引发了普遍的惊慌骚乱,人们纷纷抛下正在烧着火的炉子,而开始了那种绝望的大规模的逃难,结果,整个城里火灾遍起。这则公告还声明,莫斯科的食品储备至少够用半年,总司令统帅的苏维埃将采取一些旨在使每家每户的住宅均装甲化的紧急措施,以便在必要时——一旦红军、飞机和航空大队均不能成功地阻挡住那些爬虫的侵犯——就要在这首都城里的大街小巷中,去同那些爬虫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

对这些电讯教授是一条也没看,他瞪着他那两只已经木然毫无生气的眼珠子,望着眼前出神,一个劲儿地抽烟。除他而外,研究所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潘克拉特,再一个就是那时不时就泪水涟涟的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她这已是第三夜守在教授的研究室里,这几夜她可都是整夜不眠的,教授呢,则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那个分光箱——那个留存在这里的独一无二的、但其中的光束已然熄灭了的箱子。这会儿,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正蟋缩在那个漆布长沙发上,在阴影里在角落里,默默无语地陷入悲哀的沉思,静静地瞅着那个在三条腿的煤气炉上已经沸开的小茶壶,这是在为教授煮茶哩。研究所里毫无动静,一切均是陡然间发生的。

陡然间,人行道上传进来恶声恶气刺耳揪心的一片叫喊,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一下子跳起身来,发出一声尖叫。街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笼般的亮光闪现起来,衣帽间里,潘克拉特的声音在那边答应着,教授对这份喧闹的反应甚为迟钝。他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地说了句:“瞧,这疯疯癫癫的阵势……眼下我还能干什么事呢。”接着,便又沉入那木然出神的状态。但这一状态还是被打破了。研究所那扇朝向赫尔岑大街包上铁皮的大门,忽然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所有的墙壁都颤悠起来。紧接着,隔壁那间研究室一整块窗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教授的研究室里的窗玻璃也僻僻啪啪地纷纷碎落一地,只见一块灰色的鹅卵石飞进窗口,砸碎了一张玻璃桌。青蛙们顿时在饲养室里骚动起来,横冲直撞,掀起一片狂叫。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手忙脚乱了,尖声叫嚷着,冲到教授跟前,抓住他的手就喊叫道:——

您逃走吧,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您逃走吧。

后者从那个旋转椅上站起身来,挺直身子,把一根手指头弯成钩形,——在做出这一动作时,他那双眼刹那间又闪出了先前所有的那份锐利的光芒,这令人想起先前那位灵感横溢的佩尔西科夫,——这才回答道:——

我哪儿也不去的,——他述说起来,——这简直是愚蠢,——他们像一群疯子似的惶惶不安地折腾着……喏,要是整个莫斯科都疯了,我还能逃到哪儿去呢。行了,劳驾啦,请不要喊叫了。这事同我又有什么相干。潘克拉特!——他唤道,按了一下手铃。

他想必是要潘克拉特来制止住这份闹腾,他这人向来就是不喜欢什么闹腾的。但是,潘克拉特已经是什么也干不了了。那一阵轰响过后随之而来的一幕是:研究所的大门敞开了,从远外传来几声砰砰的枪响,紧接着便是这整座石砌的研究所里到处响起那奔跑声、喊叫声与砸玻璃的哗啦声。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紧紧地拽住佩尔西科夫的袖子,一心要把他拖到什么地方去,他一使劲就从她的手里挣脱开来,把身子挺得笔直像往常身着白大褂去上班时那样,走出研究室,来到走廊上——

怎么啦?——他发问道。门咣当一声打开了,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军人的脊背,这军人左臂上戴着一个深红色袖章,左肩上还佩有一颗星。他这是从大门里往后退——大门外已有一堆狂怒的人群挤压过来,只见这军人边往后退边举起手枪朝空中射击。随后,这军人从佩尔西科夫身边拔腿就逃,还冲着他喊道:——

教授,您快逃命吧,我可是再也没招了。

回应他这句话的,是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的一声尖叫。那军人从这个犹如一座白色雕像似的伫立着的佩尔西科夫身边蹿了过去,便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走廊的那一端的昏暗里。那群人飞速地闯进门来,高声狂叫道:——

揍他!打死他……——

打死这世界头号恶棍!——

就是你把那些爬虫放出来的!

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一件件扯碎的衣衫,在一条条走廊里蹿动,有人放了一枪,棍棒舞动起来。佩尔西科夫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将那道通向研究室的门给掩上了,研究室里,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惊惧不已,已经跪在地板上了。佩尔西科夫张开双臂,犹如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不愿让人群进去,满腔愤懑地吼道:——这可是道道地地的发疯……你们完全是一群野兽。你们要干什么?——他大声怒喝道,——滚开!——随即厉声厉色地喊出了大家都熟悉的那句话而作结:——潘克拉特,把他们轰出去。

可是,潘克拉特是再也不能把谁给轰走啦。潘克拉特的脑袋已经开了花,身体已经被践踏,四肢已经被踩得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地躺在衣帽间里,一批又一批新拥进来的人群从他的身边冲过来,他们对街上警察的放枪示警根本不予理睬。

有一个矮个子,长着两条猴子那样的罗圈腿,穿着一件破旧朽烂的西服上装,套着一件同样破旧朽烂的、已扭到一旁去了的胸衣,赶到别人的前头,冲到佩尔西科夫跟前,朝着他抡起大棒,劈头劈脑地砸过去。佩尔西科夫晃了一下,就侧身倒在地上,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

潘克拉特……潘克拉特……

无辜的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也被打死在研究室里,并被践踏得血肉模糊。那只其中的光束已经熄灭了的分光箱,也被砸了个稀巴烂。那些发疯了的青蛙统统被打死被踩死之后,饲养池也被砸了个稀巴烂。玻璃桌子全都被砸得粉碎,反光镜也全都被砸得粉碎。而一小时之后,这个研究所便被熊熊大火吞灭了。研究所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尸体,这些尸体则由那些用电手枪武装起来的人们排成队列严密地封锁起来了。消防车不住地从水龙头里汲水,将一根根水柱喷洒到所有的窗户里,大火正从那些窗子里呼呼地往外喷射它那长长的火舌。
第十二章 严寒之神骤然驾到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九日至八月二十日这一夜,一股寒流袭来了,这可是空前罕见的气象,久居本地的老人们都从没有经历过这等天气。这寒流骤然降临,一连滞留了两昼夜,气温陡然间就降到零下18℃。已然变得狂暴肆虐的莫斯科也为之一变,家家户户的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关闭了。只是到了第三个昼夜即将过去之时,居民们这才恍然悟出,正是这股寒流拯救了首都,也拯救了这首都所主宰的、一九二八年那一年遭受那场可怕的灾难席卷的那片辽阔无垠的大地。莫扎伊斯克郊外,骑兵军的人员伤亡已高达这支部队总兵力的四分之三,已经落入溃不成军的困境,几支空投瓦斯的航空大队也阻挡不住那些可恶又死硬的爬行动物的挺进,它们正在从西方、西南方和南方三个方位上构成半个圆环而向莫斯科步步进逼。

寒流一下子就使它们没命了,这一群群极其龌龊的丑类未能承受住两天两夜零下18℃的气温。及至八月下旬,寒流过去了,寒流留下的只是阴冷与潮湿,空气中多了一些水分,树木上出现了一些被骤然驾到的寒潮冻坏了的绿叶,此时,便再也没有什么要与之搏斗的东西了。灾难告终了。森林里、田野上、一望无垠的沼泽中还堆积着那些色彩斑驳的蛋卵,有时候还可见到这些蛋卵上布满那种稀奇古怪的、非本土所有的、甚为罕见的花纹,——现已无声无息地失踪了的罗克当初曾将这花纹当成是脏斑,——但这些蛋卵都已是绝对无害的了。它们一个个均已是死的,它们孕含的胚胎都已经是没有生命的了。

那一望无垠的辽阔大地上还久久地腐烂着这些无以计数的鳄鱼与大蛇的尸体。这些鳄鱼与大蛇,就是赫尔岑大街上那一双天才的眼睛中发现的那种神秘的光束所激活所孕育的,但它们已不再是危险的了。炎热而易腐的热带沼泽所出产的这类造物:其生命力并不坚实,两天之内就统统死光,给一连三省份的那片大地上遗下刺鼻的恶臭、腐烂的躯体与成堆的脓液。

瘟疫闹了很长一段时日,由爬行动物与死难的人的尸体引发的流行病闹了很长一段时日。不过出动的已不再是那种装备着瓦斯的部队,而是装备着种种工兵器械、煤油油罐车与水龙带的部队,其使命是清扫大地。部队完成了这种清扫。及至一九二九年开春,一切宣告结束了。

一九二九年的春天,莫斯科重又是歌舞升平,灯火通明,五彩缤纷;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声辘辘。基督大教堂那盔形顶上空依然挂着一勾月镰,就像是用线系住似的。就在一九二八年八月遭焚毁的那个两层楼的动物宫的原址上,建起了一座新的动物宫。掌管这座动物宫的就是那个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而佩尔西科夫则已不在人世了。那个弯成钩状的颇有信心的手指头再也没出现在人们眼前,那个吱吱哇哇如蛙噪一般刺耳的噪音,再也没有什么人听到过了。对于一九二八年的那种光束与那场灾难,世人还议论了很长一段时日,全世界都有人叙写过这一事件,但是后来,弗拉基米尔-伊帕伊季耶维奇-佩尔西科夫的名字渐渐地就蒙上了浓雾,悄无声息了;犹如他在四月的一个夜晚所发现的那束红光一样地熄灭了。这种光束怎么也没能再次获得,尽管那位举止优雅的绅士、如今已是编内教授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伊万诺夫有时候也做过这尝试。第一只分光箱,在佩尔西科夫被打死的那天夜里就被暴怒的人群给砸毁了。另外三只分光箱,则是在航空大队同爬行动物的首次交战中焚毁于尼科尔斯克的“红光”国营农场,而怎么也没能把它们复制起来。不论那些能聚光能折光能反光的玻璃镜片之间的组合是多么简单,能获得那种光束的分光箱怎么也未能再一次组装成,尽管伊万诺夫作出了种种努力。显然要拥有某种不凡的才能,而这世界上拥有这种才能的只有一个人——已经故世的教授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佩尔西科夫。

一九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