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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要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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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要嫁人-严歌苓
娘要嫁人引子
雪下满了天地。

清晨昏暗的柔光,透过爬满冰花的窗户上,将仿佛似水年长般曲折的影子轻掠在齐之芳风韵犹存的脸上。懒懒地卧在床上蒙眬着眼睛,她头一次体会到了苍老是怎样一种感觉。让那些她本以为会终生难忘的人与事,最终在自己的脑海中化成了一片乳白色的雾气。

“滴、滴、滴答、滴答……”

冬日阳光中些许的热,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房檐处半透明的冰柱,默默消融,零落下一片断续的水声。

“滴、滴、滴答、滴答……”

人一生的爱恨纠结到了最后,不过也就是这般默默地消融、滑落,最终乱成十丈红尘中一片片看不出所以然来的泥泞痕迹——
第一章
在一个很多很多年前的下午,阳光灿烂,天气不冷不热,时间也好像被当时社会中一片欣欣向荣的氛围所迷惑,仿佛要长留住这段山河静好的平凡岁月。

在一声声断续的“滴、滴、滴答”的声音中,齐之芳边熟练地扣下电报机的机键,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同在电报局中工作的同事刘文英闲聊着。

那一年的齐之芳还没有经历后来那些让她秀美容颜备受摧残的沧桑岁月,而且那时候“滴、滴、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没有沦为芳龄老去后齐之芳耳边极尽人间萧瑟的滴水声,而仍代表着齐之芳作为新中国新一代高级新职业女性之一——女报务员骄傲与优雅的悦耳旋律。

“一个吻要四分钱呢!”刘文英伸了一个懒腰。

“文英,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啊?”齐之芳故意假装听不懂刘文英的话。和丈夫燕达已经结婚多年的齐之芳此时已是三个孩子母亲,自是过了耳朵里容不下几句红男绿女风言风语的时光,但小市民家庭的出身,却不免让她在言行上比其他已婚女子多了一种小布尔乔亚式的古典矜持。

“吻,嗨,就是你们这种小两口天天干的!”刘文英边说边自己噘起嘴比画着,“变成的电文,就是‘嘀嘀嗒嘀’,电报一个字不是四分钱吗?用电报亲个嘴儿,嘀嘀——嗒嘀,四分钱,多不合算啊,挨都没挨着!四分钱够买一块臭豆腐乳了。”

齐之芳嘴角逸过一丝笑意,道:“那我宁可不要臭豆腐乳!”

“不要臭豆腐,也要嘀嘀嗒嘀地吻上一下?”刘文英玩笑地打了一下齐之芳的肩膀,揶揄道:“之芳,你可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不实惠!”

“我就这么不实惠——”齐之芳随手抚弄一下被耳机压扁的头发,同时拉一下墨绿邮电制服裙正准备还口反击,不想就在此时报务室的门却“咣当”一声被人撞开。

看着门口逆光中站着的那个黝黑色模糊人影,齐之芳的心头顿时翻腾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肉跳心惊。

时过境迁,当一个礼拜之后齐之芳手捧丈夫遗照,带着三个孩子像四根木头般戳在葬礼现场时,她才终于琢磨过味来,自己当日那阵莫名的心惊肉跳,其实竟是一种充满了灰黑色苦涩味道的不祥预言。

“王燕达同志为了拯救人民于烈火中不幸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随着王燕达生前工作消防队的领导念完悼词最后的几句,架在现场的几辆消防车上的水龙头,顿时朝着夏日的蓝天猛喷出一道道纯粹透亮的水花。一时之间只见水花映着阳光幻化成一片片似虹的朦胧,让所有参加吊唁的人皆不免心生肃穆神圣之感。众人但觉得有一道依然英气勃勃的性灵,正随着这片向来出没在烈火中救生之水飘飘摇摇不断向上升腾到最后自去了神秘莫测的归宿处安身。

水珠落在齐之芳仰起的脸上。一瞬间刺骨的清凉,顿时唤醒了齐之芳多日来由于忙于操持丈夫王燕达身后种种杂事的疲惫与麻木。偷眼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子二女看去,齐之芳但见头一次遭逢这样生离死别场面的王东、王方、王红三个孩子,此时此刻皆已泣不成声,自己亦不免一时之间情绪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大哭了一场。所幸齐之芳的父母兄长等人对她百般劝解安慰,才终于让齐之芳渐渐地从哀痛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头一次认清了眼泪于人生到底毫无用处,往者已矣,活下来的人不管怎么样生活都还得继续。

当然,在这之后数月里,齐之芳每当在自己家中无意间看到丈夫留下的种种痕迹之时,亦难免睹物思人被勾起情绪,不时避着三个孩子一个人在夜半更深之时,无声无息地在枕头上洒下过不少清泪。但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由柴、米、油、盐、酱、醋、茶组成的琐碎现实人生,终让齐之芳在不知不觉间,将往昔和丈夫之间种种举案齐眉的恩爱记忆尘封在了心底一角。

谁知就在齐之芳渐从丧偶的悲痛中走出来些许之时,不想却在某天无意间撞破了丈夫王燕达生前的一个情感秘密。

一个傍晚,王燕达生前工作单位消防大队的大队长肖虎敲开了齐之芳家的门。肖虎不但是王燕达的领导,也是王燕达的至交好友。王燕达在世的时候,肖虎时常来齐之芳和王燕达家中做客,因此肖虎跟齐之芳也算得上半个朋友。而在王燕达死后,肖虎更是每个月都要将政府给王燕达一家的烈士抚恤金交给齐之芳,所以一来二去之间,肖虎和齐之芳在相处之时反而比王燕达活着之时多了一份无话不说的亲切。

这一日,肖虎来到齐之芳家,本是准备将王燕达生前锁在单位个人储物柜中的物品按照规定交还给齐之芳。谁知当这个牛皮纸包袱被慢慢地打开之后,齐之芳竟然在这包丈夫的遗物中,看见了一件绝不应该出现在其中的物品。

这件不该在王燕达遗物中出现的物品,是一条细毛线织的围脖,海蓝色的面,反过来里面还有用白色毛线绣的一对和平鸽和一个用深红色毛线绣成的“爱”字。齐之芳看着这条围脖先是一愣,在搜肠刮肚回忆了一番后,终确定这条带有明显暧昧气息的围脖,绝对跟自己和丈夫王燕达之间情事无关之后,不免当即脸色狠狠地变得一白,眼中亦飘上了几分女子特有的哀怨。

“这不是我给他织的——”齐之芳说话时不知不觉已经变了声气。

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形老榆木桌坐在齐之芳对面的肖虎,不免当即被齐之芳这句似轻实重的话砸得顿时一愣。所幸军人出身的肖虎好歹也算当了几年领导,虽然心内五味杂陈地翻腾着,但嘴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话却丝毫没有怠慢,两道粗黑的剑眉一挑,当即强笑道:“之芳同志,我觉这事吧,也可能是你过去给他织的,只不过织的时间太早了,所以你早忘了。”

“没有,就是我织的,我也不会往上绣这种肉麻的东西——”齐之芳回答得极其干脆利落。

“嗨,你肯定是忘了。谈恋爱的时候,说的话,写的信,相互送的东西太多了,怎么会都记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王东都十岁了,你当然有可能忘了!”肖虎逼不得已只好继续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让他打马虎眼的话显得至少有几分可信。

“不可能。就算我想织,也没有这么好的手艺?”齐之芳一不做、二不休,所幸将肖虎的话头堵死了事。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就在齐之芳这次和神秘情敌不期而遇的瞬间,她本来苦涩多日的眉眼竟然一时鲜活了起来,隐隐生出一种肖虎既心惊又沉迷的冷艳俊俏之色!

“肖队长,你还没有告诉我,燕达有没有给我留句话。还是——他给另一个人留了话?”

齐之芳不咸不淡话语中的疏远之意,让肖虎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谁知未等肖虎回过神来,齐之芳另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却已然丢到了肖虎的面前。

“肖队长,我是女人,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不完全清楚,也总能猜着个大概,你真的不用替他瞒着了——”

“之芳,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事情到底是怎么样?”齐之芳定定地看着肖虎,就像看着一个无意间说破朋友秘密的小男孩,“燕达他临走到底说了什么?”

“他就让我告诉你,他对不起你。”小声嘟囔完这句话后,肖虎只觉得一阵别扭,他明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王燕达已经死在了几个月前的救火现场,但是自己却在今晚用这一句其实意思不清不楚的话,将王燕达在齐之芳心里重新杀死了一遍。

悔恨交加的情绪,让肖虎不再注意去打磨自己语气上的毛刺:“之芳,作为一个女人,你是没说的,就是……怎么嫉妒心那么强?”但是当他看见齐之芳那张又哀又怨的俏脸之时,却到底拿不出他一向在工作中雷厉风行拍桌子骂人的豪迈态度。

“我嫉妒谁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性格里天生有着三分刚烈的齐之芳,自然不可能对丈夫的移情别恋轻易放过。

“人都走了,别给自己找不安宁。”肖虎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立刻让齐之芳如同一个本来饱满鲜艳的气球,在急速漏气瘪下来时一般,忽然陷入了一种带有忧郁色彩的沉默。

肖虎瞬间明白他无意间在齐之芳面前戳破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死如灯灭,无论王燕达生前做过多少对不起齐之芳的事,他毕竟已经死了。也因为他这一死,让一切跟他有关的爱爱恨恨统统都跟他本人不再有丝毫干系,也使得齐之芳因为王燕达而发泄自己情绪的行为,皆成了一种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纠结。

肖虎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齐之芳。他发现哀婉无助的神色似乎非常适合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寡妇,让她越发显得美丽动人。肖虎的心有些慌乱了,他掩饰般地嘟哝了一句“歇着吧,再见”,便逃跑似的向门口走去。

不想齐之芳却突然激动地尖着嗓子哭了起来:“我现在巴不得恨他!要是能恨他就好了!要是恨他,我就不会这么白天想他,夜里梦他了!老肖你帮帮我,告诉我实话,我就可以恨他了!你帮帮我!”

肖虎抬不动腿了,虽然他明知道任何一个哭泣的美丽女人,都可以让一个正常的男人万劫不复。但是他还是选择走了回来。

肖虎拍了拍齐之芳的肩膀,齐之芳泪流满面的脸让他一阵走神:“听我说,燕达心里把你当成他的……我是没那词儿来形容。反正你哪儿不舒服,疼得是他哎。”

齐之芳却还是抽泣不止,使劲摇着头,拒绝敷衍式地安慰。

“我告诉你的是实话呀!燕达最后一句话就是说:跟芳子说,我对不起她。原话。我一个字没改。”肖虎知道自己快沦陷了,但是却无力拒绝。

“你告诉我,王燕达是个腐化分子,在跟一个大姑娘搞腐化……我就再也不伤心了!我就跟孩子开始过我们的日子了!早知道他是个腐化分子就好了,才不会在他生命垂危时,把王红的血输给他!白白让孩子疼了一场,白糟蹋了王红的血!孩子养那点血容易吗?几十个鸡蛋也养不出来!一家一个月才半斤鸡蛋!那血白白糟蹋在腐化分子身上了!”

说完这番话,齐之芳忽然一下子大哭起来。她的无助,让肖虎一下子慌了。当肖虎神志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把齐之芳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要是腐化分子多好,我从现在就把他忘干净!”不知道为什么,肖虎却觉得齐之芳话里头的腐化分子说的不是王燕达而是他。

肖虎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搂着齐之芳的胳膊。

“对不起——”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在外面搂了别的女人,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事儿啦!”

齐之芳由于拿死去的丈夫王燕达没辙,干脆掉转了枪头拿与王燕达一样同是男人的肖虎开刀!

“之芳同志,你别叫燕达腐化分子,他可能就是跟那姑娘……”肖虎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慌乱中他顺口说出了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何况,有了你这样的爱人,哪个男人还会到外面去腐化?”

肖虎刚刚几句磕磕绊绊的话,如同一道旋起旋灭的光,引得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飘摇明灭的暧昧。

肖虎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已无法继续坦然地待下去,伸手抄起帽子,打开门便逃似的奔向了屋外的秋夜。

望着肖虎渐渐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齐之芳不知为什么竟停止了哭泣。快速囫囵吞枣地消化着肖虎适才话中的几层意思,齐之芳不禁双颊上潜上一片桃花艳色,索性心一横也拉开门追了出去。齐之芳不敢去想自己是去向肖虎追问死去丈夫生前的风流韵事,还是想去听明白肖虎刚才话语中兜兜转转的意思。

一把拉住肖虎的袖子,齐之芳自己的心反而有些慌乱,好在屋外的夜色够浓,足够遮掩她脸上的情态。

“那你说,王燕达不是腐化分子是什么?”齐之芳的声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今晚就不让你走。”

“那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很多时候就在于它能用同一句说出很多完全不同的意思,引发一连串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联想。

“你见过她吗?”齐之芳的声音淡淡的。

“谁?”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吃醋的?孩子们都睡了,你赶紧回去吧,啊?”

“你肯定见过她,要不你干吗这么护着她?”

“我怎么会见过她?也就见过照片!一张照片又不说明什么问题。”女人的幽怨眼神,向来总会让男人不知不觉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错误。肖虎似乎是想为自己解释,又像是想为王燕达辩白,但结果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齐之芳决定乘胜追击。

“给撕了。”肖虎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

“谁撕的?你以为你撕了照片就能帮王燕达把这事瞒到底了?”齐之芳眉毛一挑,整个人顿时又煞又艳,仿佛庙里壁画上的阿修罗。

“我撕它干吗?!是小王自己撕的!”

“为什么?”

肖虎见再也瞒不了齐之芳,干脆有点自暴自弃地决定将所有事都抖搂干净了事:“他都伤成那样了,你想啊,一根木头从背后进,从前面出,都成个血人儿了,还使劲摸出裤兜里的皮夹子,皮夹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么吃力,就赶紧帮他一把。他叫我把里面一张照片拿出来。拿出来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从我手里夺过照片。那时候他一只手上扎着输液针管,动不了,就用牙齿帮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齐之芳嘟囔了几下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只向肖虎挤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肖虎,照片上那个女人好看吗?”

齐之芳自打从肖虎嘴里知道了死去的丈夫生前极可能瞒着自己折腾过一段风流韵事,便开始整天有事没事地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妄图找到一些跟自己丈夫生前那个神秘情人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十几天下来,跟丈夫神秘情人有关的线索虽然没有找到,齐之芳却意外地在丈夫的笔记本里收获了一些粮票和其他当时购物所必须使用的票据。这些意外的发现,虽然在部分程度上暂时解决了那三名正在长身体的子女日日高涨的食物需求,但某种对于这些粮票和购物票用途的阴暗揣测,亦让齐之芳难免会不时沉浸在一段段关于她死去丈夫和他的神秘情人背着齐之芳和三个孩子在外面大吃大喝的幻想中,内心生发出种种幽怨的恨意。且随着时光的流逝,王燕达夹在日记本中的那些粮票、肉票、油票等票据很快就被齐之芳东一张西一张地在几个孩子吃食中贴补干净了,齐之芳种种恨意更进一步随着齐之芳和三个孩子的生活日益窘迫而与日俱增。发展到最后,齐之芳头脑中王燕达生前密会他神秘情人时,所花费金钱和粮票几乎成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天文数字,以至于齐之芳本人都被这个离谱的数字吓醒了过来,开始反思自己如今如此怨恨亡夫王燕达究竟是因为他无耻地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还是因为种种在丈夫死后压在她一个女人肩膀上的空前压力。

齐之芳向来是一个极要体面的人,所以哪怕她在电报局里最亲近的同事刘文英也不知道就在短短几个礼拜之间,当初还为了亡夫王燕达哭得死去活来的齐之芳,此时内心中对王燕达的复杂情感早就称得上百转千回。

“嘿,这里又来了一位‘嘀嘀嗒嘀’的。啧啧啧,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耽误人家四分钱一个吻!我看这一定是新婚夫妇。”刘文英习惯成自然地拿起一封电文跟齐之芳打趣道。

不想齐之芳的脸却一下子掉了下来,边用手边的铅笔狠狠地戳着刘文英递过来的那张电文,边啐道:“我看也不见得是新婚,说不定是腐化分子。男人最不是东西,天生就爱搞腐化!”

刘文英见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起齐之芳如此巨大的反应不由当即一愣。刘文英到底年龄上比齐之芳大上不少,眼珠一转便已通过齐之芳此时的口风和她以往言谈话语中的古怪之处,将齐之芳的遭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概想明白了齐之芳为何撒邪火,刘文英不由被齐之芳凄惨的遭遇激发起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干脆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之芳的肩膀,谆谆善诱地说道:“芳子,你别听人家瞎说。小王不像那种人——”

谁知刘文英话还没有说完,齐之芳的泪水就已落下了:“刘大姐,你永远别跟我提他!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伤心了!从此以后,我该吃吃,该喝喝,再不为他半夜半夜地流泪了。哭瞎了眼,还让人家称心呢!再哭……再哭是王八蛋!”

话虽如此,但齐之芳却仍不能自已地哭得浑身发抖。

齐之芳这一哭,反而到让刘文英有点进退两难了。好在这时候,报务室的门却正好被人打开,就在几张电文和一个上面写着“齐之芳同志收”的小纸包被丢到刘文英办公桌上的同时,齐之芳已急匆匆地转过身去,用手绢擦干了自己的泪水。

“哎,这个齐之芳可真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啊!”刘文英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将那个写着“齐之芳同志收”的小纸包转身递了过去。

打开纸包,几张粮票、鸡蛋票、豆腐票和一张上有精美手绘花纹的小卡片露了出来。由于这几张票据的数量实在过于稀少,以至于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它们皆是某个有心人一点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结果。齐之芳再打开小卡片一看,几个秀美的字体顿时映入了她眼帘:谨以此向你表示深切慰问。

小卡片上的字虽不多,齐之芳看出来的东西却不少。首先写这张卡片的人绝不可能是一般的贩夫走卒,贩夫走卒写条子不会那么文也不会用“谨”或“深切”这样文绉绉的词,更不会写得出这么一笔有味道的好字。所以按照齐之芳的估计,这个写条子的人,至少有着高中以上学历。其次,这张条子虽短,但意思却颇有些值得人玩味。在王燕达牺牲在火场之后,齐之芳几个月里也先后接到过一些来自社会各界的援助。不过对方在留条子时,却往往都会提上几句向王燕达烈士学习这样的话来,而这张条子却话里面全然是一片对齐之芳本人的怜惜,反而对王燕达救火牺牲的事只字不提。

齐之芳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索性跑到电报局前面找到营业员想将此事问个明白。看着营业员抓耳挠腮的样子,齐之芳自然而然地对于找出那个给自己送粮票的人一事不抱太大希望。谁知就在此时,这名营业员却用她的短粗手指遥向着电报局门口处一指,猛地说了一声“给你送小纸包的人就是他”。

几眼看过去,齐之芳很快就认出来这个给自己送小纸包的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自己每天上下班时乘坐的公交汽车上那名叫作戴世亮的公交司机。

齐之芳以往的生命里,其实跟戴世亮交集极少,不过就是乘客和公交司机之间那种虽然偶尔会打个照面,却向来连话都不会说上一句就擦肩而过的状态。不过就算是这样,齐之芳一直隐隐地觉得戴世亮很可能有点喜欢自己。当然事实上,除了几个伤感的眼神和忧郁的微笑,齐之芳也并没有真抓到什么有关戴世亮真心喜欢自己的具体证据,不过好在女人在一个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这个问题上向来也都敏感到了不讲证据。

见齐之芳看见了自己,戴世亮便也不再躲藏,索性直接走到齐之芳的面前,宛如悠悠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你瘦了好多。”

结果就是戴世亮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齐之芳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齐之芳自觉她跟戴世亮并没有相熟到了可以这样说话的地步,虽然她在感觉上却对戴世亮营造出的亲近氛围全不排斥。

“这个我不能要。无功不受禄。”齐之芳最终就事论事地把所有票证往戴世亮手里一塞,决定干净利索地了结此事。

谁知戴世亮又把票证递回到了齐之芳的手中,特别真诚地对齐之芳说道:“你不饿,孩子饿呀!”

而正是戴世亮这份真诚的热心,却深深地扎伤了齐之芳的骄傲与自尊。齐之芳忽然不管不顾地对戴世亮大吼道:“你什么意思?难道离开你们这些臭男人,我齐之芳就养不活孩子了?我凭什么收你粮票?我又不认识你!谁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打什么主意?”

戴世亮闻言一阵哑然,然后苦笑着对齐之芳道:“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早就认识你。”戴世亮说完此话,便原原本本地将他少年某个暑假时,在奶奶家阳台上读书时偶遇打腰鼓的小女孩齐之芳,自此对齐之芳惊为天人暗恋至今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向齐之芳和盘托出。

齐之芳本来对戴世亮的话似信非信,但是在试探着向戴世亮询问起一些与两人有关的少年往事之后,却发现戴世亮竟然所言非虚。

也许是由于人世间,从女孩到女人的过程,基本上就是一个女子越来越少得到男人们真心疼爱的过程,所以这世界上成熟智慧的女人们,不管追求者多么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嫌疑,都不会对任何一个真诚用心爱恋着自己的男子心生厌恶。何况戴世亮俊美的外形和优雅的谈吐,让他不管在齐之芳还是在别的女人眼里都一点不像一只癞蛤蟆。

听过戴世亮的这一番话,齐之芳不免有点感动了,她从来没有想到向来只属于文学艺术作品的浪漫情节,竟然就这样直接活生生地搬到自己的现实生活当中。

下班回家的路上,齐之芳刻意选择了一条可以避过戴世亮的公交线路回家。沿途上,齐之芳将手背在身后,随性地将沿路上的小石子踢开,一派小女孩般天真的行为和毛糙糙的心情。

走进家门,回归到充满自己和三个孩子各种生活痕迹的房间,齐之芳开始习惯成自然地弯下腰收拾起几个孩子留在桌面上的杂物。头脑中那些跟戴世亮有关或是甜蜜或是酸涩的段落,开始渐渐被屋子内种种孩子们造成的凌乱所驱除。

桌面上有一张孩子们涂鸦时留下的白纸。白纸上除了三个孩子根据各自头脑中景象描绘的宇宙之外,还有几块带有花纹的黑亮圆形痕迹。齐之芳好奇地拿起白纸仔细一看,发现这些黑亮的圆形痕迹原来都是孩子们将一分钱硬币压在纸底下,然后拿铅笔在上面不断来回摩擦印出的结果。

齐之芳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小时候似乎也曾玩过这个游戏。也许就是在那段齐之芳百无聊赖地用铅笔将白纸后的铜圆涂抹成形的旧时光里,戴世亮开始一次又一次怀着青涩少年独有的忐忑心情,偷偷地躲在自家的窗户后屏住呼吸对她痴痴凝望。

“叮”一分钱硬币掉落在地面声音响起,惊破了齐之芳美好的白日梦。

强行定了定心神,齐之芳依依不舍地将白纸放回桌面。纸落在桌面。一种也许算得上灵感的想法,忽然毫无来由地闪现在齐之芳的脑海之中,让齐之芳一下子生生地从座位上直接弹了起来。

一阵毫无顾忌地翻箱倒柜。齐之芳仿佛一只母豹子扑向猎物般迅猛地从箱底寻出了那本作为王燕达遗物留下的日记本。

为了从里面寻找出跟亡夫王燕达那个神秘情人有关的线索,王燕达留下的这本日记本几乎快被齐之芳翻散了。在阅读的过程中,齐之芳从里面看到了很多熟悉,也看到了很多陌生,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不知王燕达是早有预感,还是处于一种必要的谨慎,抑或是肖虎在还回日记过程中特意进行了一些处理,整本日记本上所有可能跟王燕达神秘情人有关的文字都已经被人撕了个干净。

但白纸上黑亮的硬币铅笔印痕,却似上天冥冥之中给齐之芳铺排出了一条揭开丈夫王燕达生前神秘情事的道路。三两下翻到日记本某两页之间,快速通过两页间的毛茬确认了中间定有被人故意撕的几页,齐之芳开始握着一杆2b铅笔小心翼翼地在这两页纸上涂抹了起来。

消防队员其实也算一种力气活,这不经意间导致了王燕达生前在落笔写字时亦向来颇下力道。片刻之后,两页被齐之芳用铅笔几番反复涂抹的白纸,已全部变成了铅笔芯中石墨那种带有淡淡金属光泽的独特乌黑。当然与此同时,王燕达生前由于笔力千钧留在前后两页纸面上的龙蛇笔迹,亦不知不觉全部留白成为了可资辨认的文字。

“7月30日5点半永福路18号206房间。”

露出来的文字有时间、有地点,虽然没有当事人,但由于之前故意被人撕掉的前提,在齐之芳眼里这俨然是一条非常值得怀疑、探索的信息了。虽然多少有些犹豫,齐之芳最终还是抄起自己的衣服,走向了外面暮色苍茫的世界。

在“永福路18号”的门牌下,齐之芳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迟疑地向大门内望上一眼,齐之芳发现门内不但有一池波光荡漾的夕阳,更处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规模建筑看起来应是隶属于某机关单位的一所疗养院。

齐之芳轻轻挪动自己的脚步,准备试探着向门内走去。谁知未等她的脚步落下,坐在院门口的老门房却已开了腔。

“这位女同志,找谁呀?”

“啊,我接到通知,让我到二号楼的206房间去。”

“去干吗?”

齐之芳傻了眼,一时冲动而来的她哪可能准备好足够多的瞎话。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戴世亮温文尔雅的声音忽然从齐之芳背后响起。“你也真是的,不是说好了今天咱们俩一起来的吗?你怎么不在你们单位门口等着我啊,真让我一通好找!”

看着戴世亮出现后像煞有介事地三两句话便轻松帮自己解了围,齐之芳不免多看了戴世亮一眼。她发现戴世亮明明此时谎话连篇,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气定神闲的从容风度。

“来,我看看你们的证件。”老门户歪着头眯着眼看着齐之芳二人,似是对戴世亮刚才的说辞仍不乏怀疑。

戴世亮也不多言,索性微笑着直接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老门房。然后在老门房确认过自己的身份后,顺着老门房手指的方向自行去传达室窗台上做相关登记。

看着戴世亮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很考究的金笔,在登记簿上写下“戴世亮”三个十分俊逸的字。齐之芳眼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欣赏,当年王燕达之所以能击败齐之芳的众多追求者脱颖而出,在某种程度上凭借的就是他身上的那一股文艺男青年气息。

齐之芳跟在戴世亮后面步上楼梯。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老红军疗养所。”

“我搞错了。”齐之芳长出一口气,既似失望又似放松。

“还没找着人,你怎么知道搞错了?”

“我找的不是老红军,而是一个大姑娘。”

“那就是老红军的女儿呗,要不就是孙女儿。”

“真的?”

戴世亮浅笑着打趣齐之芳道,见齐之芳竟然一脸天真娇憨地真信了他的话,只得笑着辩白道:“你可真逗,明明你要找人,怎么倒来问我!”

不想齐之芳却没有笑,反而脸色一沉,肃容道:“你是不是见过她?”

“哪个大姑娘?”

“我爱人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是不是坐过你驾驶的5路公交车?”

戴世亮是何等心机敏锐的角色,齐之芳几句话入耳便悟到了齐之芳此行的目的。想明白了此节,戴世亮索性赌气般地转身飞快地往楼下走去。

齐之芳见状忙一把揪住戴世亮的衣袖,道:“唉,你不是要我找着人再说吗?”

戴世亮一把甩脱齐之芳的纠缠,决绝地说道:“你这不是找人,是找烦恼。”

疗养院门口,一脸沉郁的戴世亮正在抽烟。一口烟吸入嘴中尚未吞下,便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疗养院门内响起。

戴世亮听见声音,当即侧身回望,谁知他还没有转过脸去,犹如落荒而逃般的齐之芳便已从自己的面前跑了过去。

“见着大姑娘了?”齐之芳在前行时发狠似的每脚都故意在地上用皮鞋踩得嗒嗒作响。戴世亮紧跟在她身后,双手插在兜内,斜叼着烟。

“说吧,到底见着没有?”

“见着了。美得跟个妖精似的!”恨恨地斜了戴世亮一眼,齐之芳终于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这么大人了,谎话都不会说。”戴世亮轻轻地摇了摇头,嘴中发出了啧啧几声:“我都给你打听出来了,原来住206号房间的人,是个腿不能走路的老红军音乐家,昨天夜里突然中风,今天一早就转到医院去了。别说什么大姑娘了,现在206房间中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你——”

齐之芳见自己没有勇气敲开206室房门的事被戴之亮谈笑风生地揭破,面上一红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戴世亮见齐之芳就要发作,忙温声细语地劝慰齐之芳道:“小齐,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比你漂亮、比你可爱。”

齐之芳在听完戴世亮的这番话后,本来风云变色的脸,竟然一下子别过了身子清扬婉约得几乎成为了一幅工笔仕女画。

“我才不信你呢?”齐之芳语气幽幽。

“你要怎样才信?”

齐之芳低头不语,独自往前走去。

“要是我向你求婚,你就该信了吧?”戴世亮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

“唉,你没有神经病吧?”齐之芳脸上写满了慌乱与迷惑。

“谁知道呢?”

戴世亮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两人单独相处之时,齐之芳亦间或感觉戴世亮身上不时露出的些微阴柔之气,但戴世亮行事之时的体贴周到,却无疑正适合齐之芳此时急需温柔抚慰的心。何况,王燕达生前可能有神秘情人存在这一事,亦越发地让戴世亮对齐之芳这十余年始终不变的深情更弥足珍贵。加之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到底都还是需要男人用心疼爱的,所以一来二去半正式的约会之后,齐之芳亦活动了在情感生活上向前再走一步的心思。
第二章
一个女人甭管到了多大,在她的母亲眼里都永远是个小女孩。没有了丈夫王燕达这个顶天立地的爷儿们给自己当主心骨,齐之芳开始越来越喜欢甭管有事没事都往娘家跑上一趟。而齐母本人在齐之芳成为寡妇之后,其实最担心的就是生性好强的齐之芳把大小压力和各种苦闷统统憋在心里,最后憋出个好歹。现在见女儿竟然主动向自己袒露心扉,这于齐母来说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喜出望外了。

一日,齐之芳下班后又像平素里一样,领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浩浩荡荡地去了父母家。见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进了门,齐母当即连忙招呼倒水安排几人坐下,然后转身便奔了厨房张罗起当晚的吃食。

厨房内,齐母方从碗柜底部吃力地搬出家中的米缸准备淘米做饭,齐之芳便边玩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边心事重重地踱了进来。

“我来吧,妈。”

“你给我放下!”齐之芳伸手欲接过母亲手中的米缸,不想齐母却一把拍开了她的手,“芳子,来了妈这儿,你什么都不许干!瞧瞧你这几个月煎熬下来,本来白白嫩嫩的一双手简直都没法看了。”

“真是越大越不叫人省心。”齐母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唉,芳子,你跟那个小戴,现在怎么着了?你不是答应把他带来给妈我看看的吗?”

“再说吧。”

“他这礼拜日休息吗?”

“谁知道。”齐之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别处。

齐母见齐之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狐疑道:“又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正儿八经跟他搞对象了呢?”

“妈!”齐之芳声音中多少带着点因为被母亲误解而产生的埋怨,“您老说我要强,算您说对了。就因为我想跟他正儿八经搞对象,开头要开好。不能因为收了人家一点好处,花了人家粮票、豆腐票,还不了人家,就稀里糊涂跟人家搞起对象来了。好像就是图人家那点粮票跟人家似的。您不觉着那样太贱吗?我要跟小戴交往,就让他明白,我只图他这个人。”

“那他这个人怎么样?”

“还不知道。”齐之芳皱着眉似要从自己的回忆中将戴世亮的为人作一个总结,“妈,我之所以要把他给我的这点小恩小惠都抛开,就是想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这人到底好不好。现在我收人家粮票、豆腐票,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跟他这个头就开不好。”

“人家能在这么困难的时候帮你,我看人就不错。你一个女人,拖着三个孩子,人家不嫌弃,哪儿找这么个人去?”齐母见孩子都一群了的齐之芳,此时在找男人的时候,竟然还是当年找男朋友时的套路,不禁心头升起了一阵隐忧,不想齐之芳却好似听不懂她话里面含蓄的暗示,反而柳眉向上一挑道:“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了?就矮人一截呀?要不是他这么追我,我连正眼都不朝他看。”

“那你就不打算跟他来往了?”齐母见齐之芳闹起了小性子,干脆使出了激将法。

“妈!不说了。”齐之芳欲说又止,小姑娘似的娇羞。

“不说我也知道。”齐母斜了齐之芳一眼,已明白了齐之芳的真实心思。

“您知道什么呀?”

“你心里挺有他的,是不是?”

察言观色,齐母见女儿已经默认了,便心里有数地在齐之芳屁股上轻轻打一巴掌,“那就别把他放跑了,抓紧了呀!听见没有?”

“听见了!等把那些票证还给他,我就把他抓得紧紧的。”齐之芳被母亲说破心事,表情一下子有点不自然,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

谁知齐母不听此话,一听此话反而想起了前几日齐之芳因在家中跟儿媳小魏发生口角,一时闹起脾气,竟然不管不顾地将戴世亮从牙缝里省出来给她的票据充了她自己面子之事,不仅对齐之芳又是一顿数落:“芳子,你这人!谁让你去打肿脸充胖子,又是请你哥哥嫂子吃肘子,又是还给你嫂子票证。你嫂子那个人,你给她,她就敢收。你哥一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你给的那点票证,她也拿去孝敬她们一大家子去了。你呢,拆东墙补西墙,到处跟人借,再来还小戴!何苦啊?你这么两头要强,等于从两头挤你自己,最后呢,把你自己挤干了、挤扁了,挤成一张相片儿,还是不带色儿的!”

齐之芳此时也自知前几日的行为实在不智,干脆边笑眯眯地看着母亲什么话也不说,边帮母亲收拾几个鲜嫩非常的蔬菜。

齐母见齐之芳这态度,也不好继续发作,嘴张了半晌,到最后到底只说出了一句:“芳子,你这犟劲儿像谁呢?”

齐之芳却对母亲娇嗔地瞥了一眼道:“您生的,您还不知道?”

女儿小时候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作为一个女人要自尊、自立、自强,结果教育来教育去反而把女儿教育到了无法领会“男人赚钱女人花,自古天经地义”这句大白话中所包含着的深刻哲学意义。想到此处,齐母还真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对齐之芳的教育是算成功还是失败,到底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就在齐母每日为女儿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这段吉凶难卜的爱情未来长吁短叹之时,齐之芳本人却满心欢喜地享受着因为戴世亮柔情滋润而重新活过来的人生。

在王燕达去世之前,齐之芳一直是市电报系统中远近闻名的文艺活动骨干。凭借着自己身上的气质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齐之芳自从分配工作到电报局报到那天开始,就仿佛理所当然般地成为了市电报系统合唱团中领唱。

不过齐之芳丈夫王燕达的死,却险些毁掉了她的这一业余文化爱好——丈夫王燕达突然死亡后,齐之芳一开始是伤心欲绝地哭哑了嗓子不能唱,后来则是一唱歌,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丈夫王燕达和他那个神秘情人在一起时极可能就是搞音乐,结果齐之芳只要一唱歌,就会立刻胸口憋闷难受欲死。且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连试几次结果竟然完全相同,齐之芳便也只得索性不再唱了。

当齐之芳在发现自己平白多了这样一个一唱歌就心口发堵的毛病后,内心深处不免又对死去的王燕达多恨上了一层。

随着时光的流逝,齐之芳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在内心接受了自己恐怕要因为心理障碍,可能要终身跟自己心爱的歌唱爱好告别的这个事实。谁知道在跟戴世亮不时约会后的某一日,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却在齐之芳边收拾家务边无意间哼歌之时,童言无忌地点破了齐之芳再次唱歌的这一事实。

而齐之芳在惊讶地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能够满心欢喜地歌唱的能力之时,亦不免慨叹古人所说心药还需心药医是一句多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想翌日,事有蹊跷,齐之芳恰好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去机关大楼办事,结果却被机关中负责合唱团的工会干部捉了个正着。

在齐之芳用各种原因推三阻四地拒绝担任合唱团领唱之后,工会干部几个月来都找不着像齐之芳这样合适的合唱队领唱。眼见着由全市工会系统组织的又一次歌咏比赛临近,工会干部此时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下班了小齐?到机关来串门?”工会干部在看见齐之芳后几步已来到了齐之芳的身前。

“杨干事你好,怎么我来机关办事,你不欢迎?”

“欢迎,欢迎,当然热烈欢迎。我看见你,还以为你来问合唱团排练的事儿呢!对了,之芳,你得回来参加排练啊。你这领唱老不来,我带着他们傻练有什么用呀?”工会干部语气坦诚到了让齐之芳无法拒绝的地步。

“那我下礼拜去排练吧?”齐之芳边说边绕过工会干部,走到一个朝马路的窗口,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一眼便看到靠着自行车抽烟的戴世亮。恋爱中的女人什么都能放下,除了爱人。

工会干部却不依不饶地央求齐之芳道:“之芳,你还是这礼拜就来吧。我们请了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指挥来给我们排练。”

齐之芳心不在焉地答道:“真的?”

“我们要排黄河大合唱的两首歌呢!”

工会干部干脆堵住了齐之芳的去路,大有一副齐之芳不答应她,他就不放齐之芳离开的架势。

“那好吧,我一定来。”齐之芳想起这名工会干部素来以苦口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著名,不得已只能选择了妥协。

重返合唱团参加排练当日,齐之芳考虑自己毕竟刚死了丈夫不久,本想稍微梳一下头就穿着平日里的工作服前去。谁知在临出门前却始终过不了自己心中那关,到底还是习惯成自然地对着脸盆架上的镜子打扮了起来。涂匀了脸上的雪花膏,拿起一个蝴蝶结形的戴帽发夹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最后从樟木箱子里给自己翻腾出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深蓝带碎花的百褶裙换上,齐之芳终于对着镜子中风姿绰约的自己有了一种可以见人的感觉。

“这样打扮怎么都好,就是不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齐之芳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嗨,其实不像不也挺好的吗?显得咱们在命运面前可以坚强乐观!”

用一根黑色宽皮带系出了自己细细的腰肢,齐之芳轻哼着歌,袅袅娜娜地飘出了家门。

来到合唱团排练现场,并不用齐之芳多解释什么,关指挥便一眼认定齐之芳肯定就是那位久久在排练中没有露过面的女领唱。拿起自己的指挥总铺,笑着作了自我介绍,关指挥便以有一些演唱时的细节要探讨为名,将齐之芳拉到了一边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地聊起了闲天。

就在关指挥满头冒汗地跟齐之芳聊得热火朝天之际,跟齐之芳相熟的一名女合唱队员恰在此时看到齐之芳的背影。

女合唱队员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的肩膀。

“来啦?排练那么多次都没见着你。”

“我有心情来排练吗?”

女合唱队员闻言不免一愣,然后强笑打圆场道:“那个芳子,其实我一直想去你们家看看你和孩子,但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孩子们怎么样?”

“都挺好的。”齐之芳那种要强的劲头又上来了,她朝女伴儿微微一笑。

在齐之芳转过身跟女合唱队员聊天之后,关指挥不知道为什么便失去了跟其他合唱队队员沟通的兴趣,他大声地将手掌拍响道:“来,大家来试唱一遍!”

齐之芳和其他合唱队人员闻言赶紧走向自己的位置。刚刚站好队形,钢琴手便按照关指挥的指示弹起了过门。

“风啊!你不要呼喊——”钢琴声中,齐之芳一张口竟又找到了过去唱歌时的快乐与投入。也许是因为齐之芳实在是过于投入了,所以她甚至没有发现站在排练场窗外的戴世亮,此时正满眼里爱慕地看着自己。

就在戴世亮满心欢喜地看着齐之芳排练之时,不想在唱到某华彩乐章之时,齐之芳竟然随着关指挥的指挥棒一动,皱起了眉头,捂着肚子,似乎身体深处突发了极其惨烈的疼痛。齐之芳跟指挥说了句什么,便跳下了矮矮的台子,匆匆向一侧的门走去。行到门口,她的肩膀猛往上一抽,同时捂住了嘴。

戴世亮看着齐之芳在排练场内突如其来的变化,当即也满脸关切地向齐之芳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

排练室旁边的一间空屋内,齐之芳冲到一个痰盂旁边就开始呕吐。齐吐了两口,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自己怀孕了!她怀上了亡夫的遗腹子”。

“怎么了你?”满心慌乱让齐之芳甚至没有注意到戴世亮已经走到了离自己身边不远的位置。一扭头,齐之芳看见戴世亮正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刚要说什么,一阵恶心又上来了,她更猛烈地呕吐起来。

戴世亮赶紧上来扶住她,拍着她的脊梁。

“怎么了?吃坏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齐之芳气息奄奄地道:“你别拍,我最怕人拍我——”齐之芳一只手撑着墙挣扎着站起来,整个头埋在胳膊里,摇摇欲坠。

“那怎么办?”

“你别跟着我,什么都好办——”

“我不跟着你,能知道你病成这样吗?”关心则乱,一向反应敏锐的戴世亮竟然没有听出齐之芳其实话里有话。

“我没病,就是怀孕了。”齐之芳见戴世亮始终转不过弯来,一咬牙干脆实话实说。

“不会的。”戴世亮吃惊得脸都变色了。

齐之芳苦笑道:“其他事我可能无知,对怀孕,我是老行家。”

戴世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受打击似的表情,对齐之芳又怜又恨!虽然跟齐之芳年龄差不多,但戴世亮的人生经历到底还是太少了些。

“应该就是他牺牲前的那个晚上吧!我知道那两天我不行,肯定会怀孕,让他采取措施,他偏不——”齐从胳膊上抬起头,侧过脸,似乎等着看戴世亮笑话似的,又像等待着戴世亮看自己的笑话:“每次都那样,怀上了,他又后悔,男人来了劲就跟狗似的!这下你不跟着我了吧?”

“也许不是的,只是得了胃病什么的——”戴世亮还不死心。

“要不是胃病呢?”

“那,我也跟着你。”戴世亮说话的语气并不算坚决,但是他毕竟说了。

“真的?”齐之芳第一次向戴世亮流露出女子在男人面前那种极其娇弱的神情。

戴轻轻地点一下头。

那个刚才跟齐之芳打招呼的女合唱队员从排练室出来,招呼齐之芳道:“小齐!你没事儿吧?关指挥说,不行你今晚先休息,让小张先代替你唱。”

“我这就来!”戴世亮的不离不弃,让齐之芳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昂首阔步地往排练室走去,临进门前,齐之芳回过头,见戴世亮还在跟着自己,倏然一笑,晴朗喜悦如同阳光下的夏花。

“别傻跟着了,还有一会儿我们就排完了。”齐之芳手指着过道尽头,“那边有个房间,里面有电视机!告诉你一个秘密,随便用一把钥匙都能打开门。你就去那儿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等我啊!”

戴世亮微笑着对齐之芳点了点头,目送着齐之芳走进了排练厅,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艰难地对抗命运无处不在的黑暗。

从排练室里传来钢琴声。一会儿,齐之芳的歌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风啊——”

戴世亮抬起头,似乎被这不幸的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迷醉了。他流下了眼泪。

排练结束后,齐之芳借上厕所为由甩脱了其他合唱队队员。

走进女厕所,齐之芳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走廊渐渐地完全安静下来。齐之芳小心翼翼地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堆零碎的票证,认真点数起来。点出了足够偿还戴世亮的票证,齐之芳边幻想着自己跟戴世亮美好的未来,边脚步轻盈而急促地向走廊尽头一间房子跑去。

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小戴,开门。”齐之芳又轻轻敲了两下门,“怎么你睡着啦?”

门开了一条缝。

门没有锁,齐之芳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戴!”

齐之芳拉开灯,打量着空空的房间,戴世亮并没有在这里等她。

齐之芳明白了,长久以来暗恋她的戴世亮终于现实起来。对于她,他及时望而止步了。

戴世亮的临阵退缩并没有让齐之芳痛苦多久。倒不是齐之芳心里不难受,而是在戴世亮给齐之芳生活镀上的那层玫瑰色浪漫金边完全消失后,生活所显现出的坚硬本质,其狰狞险恶程度远远出于齐之芳的想象。王东、王方、王红——齐之芳家里的三个孩子,本身就像三个用多少食物都填不满的窟窿,而医院白纸黑字写明了齐之芳又有身孕在身的确诊书,则一把将本还怀有一线希望的齐之芳逼入了越发窘困的生存环境之中。

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越长越像《红岩》里的缺衣少食的小萝卜头,齐之芳生平开始头一次怀疑起自己过去所坚持地以爱情选择再婚对象的标准是否正确。就在齐之芳正在犹豫不决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一个叫李茂才的老男人,却已经被齐之芳好心的哥哥齐之君推进了她的生命。

齐之芳初识李茂才是在落叶时节的人民公园。那时候,齐之芳的小腹已经因为里面的新生命而微微凸起,整个人显得十分丰满。

进了公园,踏着堆积的落叶,齐之芳匆匆地朝一片美人蕉后面的假山走去。假山边沿上坐着的齐之君看见妹妹来了便立刻站起身来。在齐之君身边坐着一个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男人。男人生得圆头圆脑,脑门儿几乎全秃了,唯有脸上的几道伤疤和眼中偶然闪过的几抹英气,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在解放前也曾有过的铁血峥嵘岁月。

齐之芳走到齐之君和男子面前,出于礼貌地向两人一笑,道:“哥,还有这位大哥,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齐之君掐灭了自己手中的烟,道:“芳子,你没迟到,是我们早到了。芳子,这位是我们设计院的李处长——李茂才。李处长,这是我妹妹齐之芳。”

听完哥哥作的介绍,齐之芳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向李茂才伸出了手,寒暄道:“您好,李处长。”不想却发现李茂才的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就已经牢牢地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好,你好!”

李处长握住齐之芳的手,点头笑笑。李茂才投向齐之芳的眼神里,有着一种男人在看见好女人时赤裸裸的热与渴。齐之芳对此感到浑身敏感而不适。

深知妹妹脾性的齐之君,见气氛多少有点尴尬,忙设法化解道:“和平解放北京那年,李处长就是解放军的团级干部了。我们设计院像李处长这么老资格的处级干部,没几个。都说一个干部处长,顶两个文化处长,顶半个党委书记!”

齐之君说罢这番自认为幽默的话,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谁知他的哈哈大笑毫无感染力。

站在齐之君身边的李茂才,并没有借齐之君说出这番话的时机,调整自己多少有点失态的状态,仍旧在用自己火辣辣的眼神盯着齐之芳看。

齐之芳虽不得不敷衍着哥哥笑了一笑,但是不自在的感觉却明显有增无减。

“呵呵,我们可从来没跟首长打过交道。一般都是远远地看见首长!”齐之芳不希望这种尴尬的气氛继续,不得已只得拿出了她的俏皮。

“我们芳子也不简单,业务拔尖,连着三年都是他们单位的‘技术标兵’!”

“哈哈,之芳同志,你哥哥把你的情况都跟我汇报过了,可以说对你了如指掌。不过你比照片上显得还年轻。要是不了解你的情况,我还以为你是我们机关打字室的小鬼呢!”李处长总算收起了他赤裸裸的眼神,恢复了他作为一个爽快人的本色,发出了一阵暖人心扉的笑声。

不知道为什么,齐之芳在听到李处长颇有男性磁性感觉的声音后顿时松弛了下来。

“唉,怎么没把孩子们带出来玩玩,听说你三个孩子都很优秀。”

“优秀什么呀!我哥哥尽夸张!他们仨一个比一个淘气!”

“小孩子不淘气什么淘气?我小时候,一天打三架!后来怎么样?打成一个尖兵连连长,打成一个战略家!”恢复正常状态的李处长不愧大小是国家一级干部,随口说出几句话就清楚地向齐之芳明白地暗示出他对齐之芳已有三个孩子之事毫不介怀。

齐之君见齐之芳和李茂才两人聊得渐渐热络起来,便假装着急地看看表,道:“要不你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聊聊,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去办。”

“我们就在这儿散散步,等你办完事回来一块儿吃饭。那边的小树林清净得很,我早上就在那儿打太极拳,我带之芳同志去那儿熟悉熟悉地形,摸摸我家和周围的情况。”李处长颇有意味地看了齐之君一眼,眼中闪烁着几分真诚的谢意。

“我就不吃了。礼拜日我们都吃两餐,刚刚吃过早饭。”

“借你妹子的光吃我一顿儿,你还摆架子?”说罢李处长和齐之君便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午餐时,由李茂才做东请齐之芳、齐之君兄妹吃了一顿火锅。由于自认为上午跟齐之芳已经相谈甚欢,席间李茂才已开始不时将大坨大坨的羊肉用筷子夹入齐之芳的碗里。品味着羊肉传达给味蕾又鲜又腥的味道,齐之芳既为李茂才做人的温暖实在而感到此人的确可以依靠,又觉得他身上到底少了一分像亡夫王燕达或者戴世亮那样的情趣浪漫。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相互握手道别。

齐之君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跟李茂才打了声招呼,便准备让妹妹齐之芳坐在后座上载她回家。李处长也跨上自己崭新油亮的“飞鸽牌”自行车,对齐家兄妹挥手致意,然后便向马路对面驰去。

“四十六岁,这身板还真不错。”

“人好像也不错。就是——”齐之芳话未说完,只见车已行至马路对面的李茂才,突然又拐个弯骑了回来。

李茂才大声地向齐家兄妹招呼道:“齐之君,路上小心啊,你摔着就算了,别把你妹子给我摔了。她现在可摔不得!”

齐之君高声答道:“放心吧,李处长!芳子,她是我的亲妹子!”

“哈哈哈哈,那好那好!”李处长便掉转车头,渐渐地融入了马路上的车流当中。

齐家兄妹目送李处长圆乎乎的背影远去,不觉相视一笑——李茂才的确是个心眼不错的人。

“对了,芳子,你说就是什么?”齐之君推起车慢慢地载着齐之芳向家中走去。

“就是眼睛太流氓了,老往我身上看。”齐之芳的脸红了。

“嗨,那是你身材好呗!”齐之君笑着道,“都三个孩子的妈了,肚里还怀着一个,都让首长看不够!”

“以后整天让他那么看着,多可怕呀!”

“你都多大了,还不知道男女就那么回事?男人跟女人在一块儿,他首先想的就是那回事!你老哥哥我看见像你身材这么好的女人,肯定也会把视线放在中段。”

齐之芳别过了头,啐道:“齐之君,你真恶心!当哥哥的就这么跟妹妹说话!”

齐之君嬉皮笑脸地打趣妹妹,道:“我的意思啊,就是让你放下梦想,准备斗争。人家李处长一个月一百八十四块钱,还有老干部津贴。老婆比他大好几岁,前年得心脏病去世了。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已经工作了。这年头哪儿找没负担男人去!听说他们这个级别的老干部,每月都有聚餐会。组织上照顾他们,给他们补点小灶,每次都是有鱼有肉,至少都是豆腐干炒肉丁!还可以带家属孩子去!所以虽然这几年物资紧缺大家都吃不饱,但他还那么肥肥壮壮的。”

“物资紧缺他都能吃得这么肥肥壮壮,要是以后社会主义实现了,所有物质大丰富了,那他还不成了八戒了吗?”

“你现在出去打听打听,多少女人想嫁一月一百八十四块的八戒!”

齐之芳虽然明白齐之君所言有理,自己和三个孩子跟着李茂才一起过日子绝对不会有亏吃,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你告诉他我肚里还怀着个孩子吗?”齐之芳强压下心中的惆怅,决定问哥哥点实际的。

“说了。他说这是烈士的遗腹子,将来又生在他家,那不跟他自己的亲孩子一样吗?”

“怎么听着像宣传干事编的词儿啊?”刹那的感动后,齐之芳不仅对李茂才是否能说出这样既男人又让人心里温暖的话产生了怀疑。

齐之君却道:“我又不是媒婆,两边编瞎话骗钱!我就你一个妹妹,以后你过不好,不还是我的事吗?”

齐之君的话,让齐之芳陷入了沉思。

抬起自己的眼睛,齐之芳似乎看到了命运的指向。

以谈婚论嫁为前提的男女相处,虽然会少了许多你侬我侬的浪漫时光,由于可以省去大量恋爱过程中彼此试探,所以往往在实质上的进展会非常之快。在和李茂才又约会了几次后,面对着李茂才不断盛意拳拳地让自己带着三个孩子去家里做客的邀请,齐之芳这一日终于鼓起了勇气带着三个孩子前往李家做跟柴米油盐实际生活方面有关的具体检查考察。

旋转动铜质的门把手,推开了门,一套三室一厅单元大房出现在了齐之芳和三个孩子的面前。

李茂才家中的颇大客厅里,只有一套餐桌餐椅和一对沙发。整个布置很符合齐之芳对他的相关判断,干脆利落有追求,生活也算得上有质量,却毫无审美和情趣气息。

想到此处齐之芳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又想到了戴世亮的那一笔俊逸非常的字和他本人潇洒风流的得体穿着。

李茂才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在走进他家客厅后的复杂心理变化,开始热情地招呼着齐之芳的三个孩子道:“王东、王方、王红,这儿以后是咱们的客厅、餐厅。”

“这儿可以搭上床,小姐儿俩就住这儿。”李茂才此事的神情就仿佛一个老财主在向别人炫富般地展现着他辛苦一生攒下的藏宝洞。

“哥,看,沙发!”王方轻轻地拉了拉王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王东则瞪了王方一眼,恨恨地甩开了她的手。王东这年已经有十岁了。在当时,像王东这么的大孩子对男女之间的事,已开始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些。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始终对所有出现在母亲身边的男人都怀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恨意。

李茂才抓过一把首先准备好的大白兔奶糖塞进了三个孩子的手里,然后借有事商量为由领着齐之芳走进了里间的小卧室。眼见母亲的身影在关上的房门后消失,王方立刻跑到客厅中的沙发旁,背对着沙发狠狠往沙发上坐下去,享受弹簧把她弹起来的奇妙感觉。

“咣——”弹簧从受力变形到重新伸展开,整个过程中所发出的声音。

王东顺着声响回头一看,只见王方又一次重重地向沙发坐下去,小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快乐与兴奋。

王东阴着脸一把把王方从沙发上揪起来,轻声道:“别那么讨厌!”

王方却还在没心没肺地跟王东傻乐:“哥,你来试试!可好玩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上,越除了尊严什么都没有的人,就往往越敏感。

“就了不起!我们家就没有!姥姥家也没有!”

“起来!丢人现眼!”王东有点急了,他再也顾不得要压低声音。

王方则毫不示弱地大声叫喊起来:“妈!哥哥骂人!”

“王东,你给我过来!”

齐之芳的话在王东这儿还是有权威的。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方,王东悻悻地走进了齐之芳和李茂才刚才走进的卧室。

王东走到小卧室门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只见好几架做工复杂细致的航模飞机,被人用透明钓鱼线吊在天花板上。每架飞机都是那个年代少年梦想中最希望得到的圣物。

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齐之芳的嘴角逸出了一丝笑意,她转身对李处长道:“王东这孩子一直想进少年宫的航模组,就是材料太贵了,我让他等一年半年的。”

“王东,这是我儿子的屋子。他叫李小壮,在南京化工学院上学,快毕业了。小壮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做航模飞机了!这都是他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他是学校航模组的骨干。以后王东就住这儿。不过你小壮哥哥放寒暑假回来,你还得搬到两个妹妹那边,跟她们在客厅里住啊?”李茂才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里面却充满了一种能给予自己孩子们幸福生活的男人特有的自豪感。

王东凑近看着一架最大的航空模型眼神发着光,齐之芳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心里有些哀也有些不服气:“我们王东爱好可广泛了,喜欢武术、乒乓球还挺有音乐天赋的,有时候哼个小调调,还挺好听,我一问,他就说,是瞎哼的!我一直想等条件好了,就给他买架钢琴,小时候他还学过钢琴呢!”

齐之芳其实自己也明白虽然她试图用语言把儿子王东说得天花乱坠,但是实际上他仍是她眼前这个张大了嘴将脸凑到书架上的一架最小、最精细的航模飞机跟前打量的可怜孩子。

如果李茂才此时能够看出王东的渴望,自作主张地取过儿子的一架航模飞机送给王东,也许王东、李茂才和齐之芳三个人之后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可惜他不但没有反而还说了几句特别刺激王东的话。

“唉,王东,”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着航模道,“这些玩意儿可都跟小姑娘似的,看得摸不得;千万别动手!你小壮哥哥不喜欢人家碰他的东西!”

听到李茂才的话,王东的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受到羞辱的神情。

“你喜欢这屋吗,王东?”齐之芳没有发现儿子眼神的变化。

“嗯。”王东男孩子的自尊在疼痛。

参观过王东未来的房间,李处长带着齐之芳母子进了单元房的主卧。

李茂才家的主卧室很大,采光也很好,一张硕大的双人床位于房间的正中,除此之外房间内别无他物。床上对称地摆着两床缎子被,一床粉红,一床粉绿,上面压着一对绣花枕头尽显出主人李茂才不失本色的乡村品味。

“这是我的房间。”李茂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齐之芳,“这儿朝南,冬暖夏凉,以后咱俩就住这间屋。”

李茂才不管不顾的话对少年王东来说,就锥子一般扎心。王东的脸马上扭开。

齐之芳注意到了王东的不适,轻轻地摇了一下李茂才的胳膊,神态中微有嗔怪之意。

“害羞什么?过两日,扯了结婚证,咱俩就是合法夫妻,不住在一起,难道还要两地分居吗?”说罢,李处长干脆招呼还在客厅中的王方和王红:“孩子们,都来呀,都进来看看吧。这是我和你们的妈妈以后的房间,这是我们的床!怕什么?都进来吧!”

齐之芳一想,觉得李茂才这话也是一番道理,自己若真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好多事几个孩子早晚也得适应,也就干脆将错就错地拉着王红走进了主卧。王方则跟在齐之芳后面,怯生生却又好奇无比地到处打量。

“我要跟妈妈住这儿。”王红一看床上的被子就觉得它们比自己家中多年没弹过的老棉花要来得暖和,不仅动了心思。

齐之芳羞涩地笑笑,瞄一眼李处长,俯下身子对王红道:“王红,你跟姐姐住大屋,多好啊!”

“不,我要跟你和姐姐一块儿住。”王红是真心喜欢暖和的被子。

“王红,来!”王东越听母亲和妹妹的对话,越觉得不是味道,索性招呼过来王红,将妹妹领去了客厅。

齐之芳虽然明白儿子王东在烦恼什么,但是亦无可奈何,毕竟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想找个像李茂才硬件条件过硬,还这样不嫌弃自己和孩子的人其实并不算容易。

齐之芳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想却无意间看到大女儿王方正眼睛定定地瞄着床上面一个花花绿绿铁皮的糖盒发呆。齐之芳没想到自己多年来精心调教出来的女儿竟然会如此失态,不由一下子沉下了脸。

“王方,去跟哥哥和妹妹玩吧。”

“我不想玩。”

“又不听话了是不是?”齐之芳压低嗓子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李叔叔,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谁料王方竟然把齐之芳的话当作耳旁风,反而蹦蹦跳跳地爬上床,先看一眼糖盒,然后又看一眼李茂才,透明的眼睛里充满渴望。

“老李,你别理她!”齐之芳恨恨地说道。齐之芳又羞又愤,使劲瞪了王方一眼,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生下这样一个如此不给她争脸面的孩子。

“哎哟,这孩子不问我还差点儿忘了!来来来——”李茂才走到床边,伸手打开了糖盒。王方往里面一看,立刻大失所望:原来糖盒子里装着的并不是糖,而是一些彩色的玻璃球。

“拿去跟哥哥妹妹玩吧。”李茂才将装有玻璃球的盒子大方地塞进王方手里,然后转身对齐之芳道:“孩子们长得真快!我女儿玩玻璃球就跟昨天似的,现在人家都是仪表厂的技术员了,去年结的婚。她住在郊区,逢年过节才进城来看看我。我昨天收拾东西,把这个找出来,就是想着要给孩子们玩的——”

“王方,拿去跟哥哥、妹妹玩吧!”李茂才慈爱地拍了拍王方的脑袋。

“去吧!王方。”王方见母亲发了话,只得抱着一糖盒玻璃球走了出去。对于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中的她来说,这盒子五颜六色的玻璃球真的不如刚进门时李茂才塞给她的那一把大白兔奶糖实惠。

王方前脚刚走出主卧的房门,李茂才后脚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主卧的门猛地一推,实实在在地将门掩了个严实。

“唉,别关门!”齐之芳有点预感到了李茂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嘘!”李茂才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一把将齐之芳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刚才我看你急着把孩子往外轰,心疼死我了!是不是就想单独跟我在一块儿待会儿啊?”李茂才说着说着,已把自己的嘴唇凑上来。

“孩子们都在——”

“他们才几岁,懂什么呀?”

“王东都十岁了!王方也八岁了!”

“你男人让你两年生一个?……换了我,我让你一年生一个!王东、王方、王红,东、方、红,再生仨,就是太、阳、升。等这个生下来,咱接着往下生俩,听见没有?生多大一窝我都养得起!”

“他们在外头都听见了!”

“知不知道,头一回见你我就想,你这身材,长得跟电影里的洋娘们儿似的——都奶过一窝儿孩子了,怎么还这么招人。”

齐之芳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她轻轻地推了李茂才一把试图躲开,没想到看上去圆圆的李茂才衣服下却皆是结实的腱子肉。李茂才胸口湿出来的热汗,此时已渐渐浸染了齐之芳的衬衫。

就在李茂才的嘴唇即将接触到齐之芳的嘴唇之时,王红踢门的声音却猛地传来:“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王红,别踢门啊。叔叔跟你妈妈谈工作呢。”李处长把齐之芳抵在墙上,冲着门转过脸边喘着粗气边说道。

“妈妈,我也要谈工作。”王红踢门反而踢得更响了。

“王红乖——别踢门,啊?要不该把门踢坏了!”齐之芳艰难地躲避着李处长热烈的嘴唇和手,艰难地挣扎在放弃抵抗还是坚持到底这两个选择之间。

客厅中,王红趴在钥匙孔上往里面看去。钥匙孔型的视野中,只见两个模糊的人影推推搡搡几乎就要纠缠成了一个。

王红见此情形不由猛地大叫起来:“我看见了!妈妈和叔叔在打架!叔叔,你别欺负我妈妈!”

主卧内,李茂才当然不是那种好意思当着人家闺女把人家妈妈怎么样的人。虽然万般不愿,他亦只得垂头丧气地把齐之芳松开。

想着自己平日里对齐之芳和她三个孩子的种种好处,李茂才不免觉得十分窝囊也有些恼火。

“这些孩子你平常都不管是不是?”李茂才伸手抚平自己脑门儿上不剩多少但梳得溜光的头发。

“怎么不管呢?”齐之芳收拾着自己刚刚被李茂才扯乱的衣服,系好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

“那他们怎么不怕你呢?”

“为什么要他们怕我?”齐之芳不知为什么多少也有点火了。

“孩子不怕大人还得了!”李茂才眉毛一立,解放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气势一下子全出来了!

齐之芳见此情形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唯有低下头在心里反驳。她正了正身上被弄得皱上去的苹果绿的薄毛衣,很不高兴,又不便发作。

“呦,不高兴了?”李茂才看了齐之芳一眼,发现了她的情绪低落。连忙当即满脸堆笑地从床头上挂着的布袋中掏出一物,然后故作神秘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齐之芳向李茂才手里瞥了一眼,只见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红绸盒子。

“拿出来看看!”李茂才将红绸盒子递给齐之芳。

齐之芳接过盒子后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竟是一枚戒面是一对寿桃的黄金戒指。

“头一回见你,看你戴枚银戒指,就去给你买了这枚。”李茂才的话说得很真诚也很云淡风轻。但很多时候,一个男人越将自己为女人做的一切说得云淡风轻,却往往让女人心里觉得越重。

看着这枚黄金戒指,齐之芳有点动心了,这不但是她这些年收到过最贵重的礼物,也是她头一次觉得这世界上竟然有一个男人爱自己可以爱得如此赤裸直接。

齐之芳抬起脸对李茂才微微一笑,眼中有感激在闪动。

艳阳将李茂才家楼下那一小块菜地照出了一片绿油油的生意。李茂才撅着屁股手脚麻利地在地里不断地捣鼓着,齐之芳的三个孩子王东、王方、王红闷着头跟在李茂才后面,吃力地抓住绿缨子,将一根根萝卜从黑色的土地里拔出地面。

三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王红,此时还分辨不清劳动和游戏的区别。在满脸通红地从地里拔出了一根胡萝卜后,她便尖着嗓子对坐在地边洗萝卜的齐之芳高兴地叫喊道:“妈妈!看!大萝卜!”

未等齐之芳答言,李茂才已经转过头对王红夸奖了起来:“我们王红是五好小社员,拔了这么大个萝卜,够兔兔吃一天了!”

王红听到了李茂才的表扬,咧嘴一笑忘形地露出了嘴里在乳牙脱落后出黑窟窿。

王东直起身子,边把几根萝卜扔进一个竹筐,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当他发现李茂才的眉间眼角对王红流出的慈爱是如此的溢于言表之时,他不免微微一呆开始若有所思了起来。抬起头,王东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齐之芳,王东发现母亲脸上也有着快乐的影子,这让他不免既有点吃惊更有点感动。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母亲齐之芳真的嫁给自己身边这个叫李茂才的老男人,也许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傍晚时分,齐之芳将一大锅萝卜炖肉放在了李茂才家的餐桌中央。在这一大锅炖肉的旁边还放有一盘凉拌胡萝卜丝和一盘洋葱炒胡萝卜片。

李茂才不待齐之芳动手,便拿过饭碗给齐之芳的三个孩子们往碗里盛饭舀菜。饭盛得满满冒尖儿,菜亦舀得肉多素少,处处透着这个老革命的实在。

“我们是南泥湾大生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苏联大鼻子逼我们还债,我们饿瘪了肚子也不要欠他个龟孙子的债!是不是,孩子们?”李茂才一边舀一边吆喝道。他的粗话中透出的豪气,让齐之芳不免既觉得李茂才这人真实可爱,又多少有点粗野。

齐之芳不知不觉又开始拿眼前的李茂才和那个弃自己而去的戴世亮作起了比较。齐之芳猛地摇了摇头,仿佛用力从心头驱走一个始终困扰着她的妄念。

王东、王方却根本没有察觉母亲心态微妙的变化,大声地回答李茂才道:“是!”

王红见此情形深感有趣,顿时咯咯地笑开了花。

齐之芳也不由自主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李茂才接着道:“你们李叔叔开了菜地,你们的妈妈做了个胡萝卜宴,全是自力更生!兔子呢,也是我们自己养的,胡萝卜和洋葱都是自己菜地种的!苏联大鼻子跟当年蒋介石封锁延安似的,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我们会不会给困死、饿死?”

“不会!”王东、王方异口同声地答道。

“美国大鼻子也想封锁我们,全世界大鼻子搞反华大合唱,咱们答应不答应?”李茂才越说越兴奋。

“坚决不答应!”王东、王方也渐被李茂才引发了满腔的革命斗志,两个人小脸皆涨得通红。仿佛如果此时真的有一个大鼻子洋人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会立刻二话不说地冲上去跟此人拼个你死我活。

“咯咯咯”,王红虽然对发生在李茂才和自己哥哥姐姐间的谈话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也被某种微妙的氛围所感染,一时间笑得特别灿烂。

给几名孩子做完了餐前动员,李茂才端起一个烫酒的小酒壶,给齐之芳斟了一小盅酒。

“哎呀,我不喝酒!”齐之芳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喝酒,只是不想跟李茂才喝,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不想喝。就像在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可以做,甚至喜欢做,但是一想到做的对象是李茂才,却会顿时彻底败坏了兴致。

“跟我在一起还有不喝酒的?”李茂才朝齐之芳挤了挤眼睛。他眼里有着男人作为雄性动物的骚动与野性。

桌子下,李茂才用自己穿着尖口布鞋的脚钩住了齐之芳的脚。

桌面上,齐之芳看看李茂才,毫无办法不知所措。

吃过了饭,李茂才为了表现自己作为好男人的一面,主动请命和齐之芳一块儿去厨房洗碗。齐之芳不好拒绝,便叫了儿子王东帮着自己把洗干净的碗往碗柜里放。这让本想跟齐之芳单独相处一会儿的李茂才脸上闪过了一阵不悦之情。对此齐之芳则故意假装不知。

李茂才、齐之芳、王东三人进了厨房,留在客厅中的王方和王红也都不闲着。王方随手抄起了一块抹布开始擦起了桌子,王红则小大人一般地拿过了扫帚横一下竖一下地在地上胡乱比画着。

“姐姐来扫,你不会扫。”擦完桌子,王方见妹妹这样装模作样地扫地根本无法起到任何效果,干脆伸手想一把抄过王红手里的扫帚。

“王红会扫。”谁知尚未过瘾的王红却死抱着扫帚不放。

王方眉毛一挑,语带不悦地说道:“王红放手,要是扫不干净,待会儿李叔叔该说了!”

王红却摇晃着自己的小脑袋说道:“李叔叔才不会说我们呢,我觉李叔叔好像小铃铛。”

王方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小声地对王红道:“又胡说。你不是说他像沙和尚吗?”

“今天像小铃铛。”王红童言无忌地边说边用自己的手指头将鼻子顶起,做了个木偶似的笑脸,“你看,小铃铛!”

王方怕王红此举被别人看见,忙把王红的手打了下去。谁知李茂才却在此时正好走了出来。

“王红又怎么了,挨了王方一下子?”李茂才面带微笑地问道。但笑容却掩盖不住这个男人骨子里透出的威严。

王红低着头不说话了。

王方也选择了沉默,她神情紧张地看着李茂才——这个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她们继父的男人。

李茂才见两个孩子皆抿着嘴不回答自己的话,不免动了几分肝火。

李茂才脸色一沉,道:“王方,你就这点不好,软的欺、硬的怕,当领导面一套,背着领导又是一套。妹妹这么小,你怎么背着大人跟她动手呢?去,站到那边墙角,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王方年纪虽小,但自胎里自带的一股机灵劲,却让她从小便懂得看别人的眼色高低,也极善于辨别形势的强弱,故而虽心内仍颇不服气,但却没像她同龄的孩子那样选择公然反抗,到底还是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往墙角走去。

不想,齐之芳却在此时正好从厨房里两手水淋淋地出来,恰巧看见李茂才教育王方的这一幕场景。齐之芳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就跟天下间的大部分妈妈一样,对于自己的三个孩子,齐之芳在平日里教育之时向来也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的,但是却决不允许别人动他们一根指头。

王方看到了母亲齐之芳脸上微妙的变化,当即宛如福至心灵般领悟到,自己平素斯斯文文的母亲正是可以轻易降服李茂才这条粗莽老汉的克星,不免三分真情七分表演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地看着母亲。无限委屈一时溢于言表。

“怎么了?”齐之芳的声音虽尚算平和,但是隐隐然已有情绪的毛刺在其中流动。

“你别管。”李茂才没听出来齐之芳的话头不善,仍颇进入角色地扮演着训女严父的角色,“我让王方反省。她跟妹妹动手!”

齐之芳见李茂才没品味出自己话里深层次的意思,正待把话直接跟他挑明。谁知王红却在此时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王方罚站的墙角,用小手把王方推到一边,自己笔杆条直地站到了姐姐王方刚才所在的位置。

李茂才和齐之芳见到王红此举不免皆是一愣。

李茂才走到王红身边温言劝慰道:“王红,姐姐刚才打你,李叔叔让她反省反省,小家伙,你没事跑到这面壁罚站,又算怎么一回事啊?”

王红扭过头一脸愧疚地看着李茂才,道:“王红反省,王红不乖。”

轻轻地用手刮了一下王红的鼻子,李茂才笑了,他爱怜地把王红抱起来,道:“王红怎么不乖了?”

“王红说李叔叔是小铃铛。”王红有点惊、有点愧地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了李茂才宽阔厚实的胸膛。

“小铃铛是什么呀?”李茂才的脸色未变。

“是电影《花儿朵朵》里的——”

“什么?”

“一个木偶。”看着母亲齐之芳投向自己带有愠怒之色的眼神,王方明白自己刚才多嘴了。

李茂才的脸沉下来了,他轻轻地把王红往地上一放,便走进了大卧室。

王方、王红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完全搞清两人到底错在哪里,但眼见着母亲齐之芳满脸烦躁与阴郁,都相当自觉地走到墙角边面壁反省,边不时偷眼观察齐之芳阴晴不定的脸色。

齐之芳眼见着再这么晾着几个孩子到底不是个事,便走过伸手在王方、王红的背后分别推了一把,小声道:“行了,都别站那儿了。警告你们,以后再听你们瞎编派李叔叔,妈妈可要发大脾气了啊。好了。”

王方、王红两人顿时如蒙大赦般两颗小脑袋鸡啄米似不断点头称是。

警告完两个孩子,齐之芳正开始考虑自己该如何进屋化解李茂才的心结,谁知李茂才却忽然把自己的头从大卧室的门后伸了出来,并且还扮了个可笑的鬼脸。

“小铃铛现在摇铃了啊,叮铃叮铃,排排坐,发糖果了!都愣着干什么,快坐好啊!”李茂才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随手打开,只见里面皆是几个花花绿绿的糖果。孩子们的情绪瞬间从谷底一下跃上了高峰。

齐之芳看着李茂才满脸慈爱地给孩子们发糖的情形,她忽然觉得这男人或许真有为她和她的孩子们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天空的可能。

吃过晚饭,齐之芳一家人在李家院子外散步。三个孩子笑笑闹闹地走在前面,当哥哥的王东和当姐姐的王方拉着王红的手,不时把她拎起,让她向前“飞”上一段。王红被逗得不断地咯咯直笑,引得走过的行人不由驻足观看,惊讶于像李茂才和齐之芳这样老夫少妻的家庭组合竟然也可以生活得如此其乐融融。

“谢谢你,老李。”齐之芳轻轻地用皮鞋踢开一块路面的碎石。

“谢我什么?”

“你不知道啊?”齐之芳娇俏地看了李茂才一眼,“好,那就不谢了!”说罢便背着手窈窈窕窕地做势仿佛要自行向前走去。

李茂才见状忙伸手揽住了齐之芳纤细的腰肢:“谢得拿出实际行动。”通过手掌心传来的弹性,让李茂才不免暗中赞叹已经生过三个孩子的齐之芳竟然还尤物如是。

齐之芳让开了李茂才的手,脸上一红道:“你就知道这点行动!”

李茂才豪笑道:“现在你躲我,等我把你娶到洞房里,看你还往哪儿躲!”

“小声点!讨厌!”齐之芳的脸更红了。

“说真的,什么时候跟我进洞房?”

“你拿主意吧!”齐之芳不仅暗叹李茂才到底是个不会说话的老粗,竟然将求婚这种男欢女爱之时最浪漫的事,生生地搞得跟拉牲口配种一般。

“那咱们下礼拜一就去登记,好不好?”李茂才道。

“这么急?”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齐之芳到底不免心内忐忑。

李茂才却一语双关地说:“这事儿不急什么事儿急?你肚子眼看就大起来了,得让这小东西早点听到这个老爸爸的声音,是不是?”

齐之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语气幽幽地道:“那也还是太快了。等我生下这孩子再说吧——”

不料李茂才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孩子得生在他未来的家里,生在他未来的父亲身边!”

“人家该说了:王燕达才走了多久啊——”被李茂才几句话勾开心事,齐之芳彻底乱了。

“你是为了王燕达的孩子能早点过上好日子,我要是王燕达,在九泉之下,只会高兴!”

齐之芳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般哀求李茂才道:“再等两个月不成吗?”齐之芳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李茂才的爱如此望而却步。

“还得留出一礼拜来,让单位给开介绍信;还得照照片吧?照片洗出来,放大,上色,得有一阵吧?那怎么也到下月了。”

“那再等一个月,好吗?”

“你到底是等谁啊?”

齐之芳有些不悦:“说什么呢?”

“下个月啊,你这肚子就该这么大了!”李茂才见齐之芳对自己的话听得似懂非懂,甚至还露出一种防范的神色,只好又补上一句道:“咱俩早点结婚,我就能跟别人说,这孩子是我的!”

李茂才的话,说得齐之芳又感动又内疚,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粗糙的男人竟然一时傻在了原地。

李茂才却哪里搞得懂齐之芳玲珑剔透的心思,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便将齐之芳使劲一把揽在了怀里……

走在两人前面的王东回过头,正巧看见这一幕,青涩少年的眼睛中不免再次翻过一阵难言的酸涩心情。

齐之芳母子几人和李茂才各怀或喜、或悲、或茫然失措的心情,不知不觉走到了公交车站。

几个人等车时,齐之芳和李茂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交换着可有可无的闲言碎语,王东、王方、王红三个孩子便自行走到站台边缘玩起了通过观察电线变化推测有轨电车何时到达的游戏。

三个孩子盯着纵横交错在马路天空上的电缆线,露出了单纯而专注的神情。

电缆线开始晃动。

“车来了!”王方兴奋地叫道,为了跟自己现实生活无关痛痒的事而兴奋,算得上一种孩子们的特权。

“没有啊。”王红放下自己抬起的头向路两边望了望。她没看见有轨电车。

王东疼爱地摸了摸妹妹王红的脑袋,笑道:“王红,看见那根电线没有?”

“啊。”

“它在动是不是?”

王红瞪大眼睛盯着电线,使劲点点头。

“那就证明一辆电车马上要到站了!”王东道。

王红再次往马路拐弯处看去,果然看到一辆有轨电车轰鸣着开了过来。

“车来了!车真的来了!”王红拍着小手,高声地叫着。

“妈,快点儿!车来了!”王东招呼齐之芳道。

齐之芳听见了王东的招呼,转身对李茂才道:“老李,那我们走了?”

“芳子,你别忘了明天就到你们单位开介绍信!”李茂才再次嘱咐了齐之芳道。

“唉。”齐之芳随口答应了一声,转身向电车跑去。

李茂才见状急得大叫了起来:“别跑,芳子!就你这身子怎么还敢跑?”他的体贴不由让齐之芳心内一热。

跟李茂才在一起的太平日子,虽然全无浪漫的感觉,但是却给了齐之芳一种久违的踏实感,让她不知不觉渐渐地回归到亡夫死前的静好岁月中。

齐之芳开始又一次像以前一样隔三岔五地在晚上跟邮电系统的众文艺骨干分子,在邮电职工俱乐部排练起合唱,享受其静水深流般日子中的些微轻松。哪知在某一日排练结束后,突如其来出现的戴世亮,却在排练现场的门外将齐之芳堵了个正着。

再次见着戴世亮的时候,齐之芳正混在一群说说唱唱的女合唱队员中从门里走出,兴致颇高的齐之芳本来正在哼唱着什么。但一见戴世亮向自己走来,便顿时一下子就哑了。

“芳子。”戴世亮的嗓音跟以前相比多少有点嘶哑,仿佛自他上次跟齐之芳不告而别后在精神上已经承受过了一世沧桑。

“你们先走吧!”齐之芳略一犹豫,到底还是作别了众女合唱队员留了下来。

“那是谁呀?”

“英俊骑士嘛!”

“再见啊!帅小伙。”女合唱队员带着她们打趣戴世亮和齐之芳的言辞渐行渐远,在她们走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齐之芳和戴世亮还有漫天的星光存在。

戴世亮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宛如叹息般地说了一声“走吧”。齐之芳似在梦里般顺从地跟着他往俱乐部的一侧走去。直到一阵清风拂面,齐之芳方才大梦初醒般明白,自己早就没有了跟戴世亮继续走下去的理由。齐之芳站在原地,心很疼,宛如自一场旖旎春梦中醒来般的心疼。

“我的人力车停在那边。”戴世亮的声音在齐之芳身前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光影撕扯着他匀称的身体曲线,勾勒出一个俊秀、斯文男子的形象。

齐之芳抬眼看了戴世亮一会儿,又一会儿。最终还是垂下目光,转身往回走去。

“芳子!芳子!”戴世亮转身向齐之芳离去的方向追去。

齐之芳慢下了自己的脚步,放任戴世亮追上来。她停住,转过身。等戴世亮再看见齐之芳脸的时候,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脸上已经有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平静。

“我让人转交给你的粮票、邮票以及其他购物券,你都收到了吧?”齐之芳的声音冷冷的。

“收到了。”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呢?”

戴世亮无语。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没道理的,比如爱情,比如人生,比如此时此刻这对被命运捉弄的男女。

齐之芳的声音更冷了,她定定地看着戴世亮道:“是不是有这么一种人,叶公好龙,爱上哪个女人,老远地把她当花看看,反正看看是免费的,也不必负责任。一旦让他负责任了,他就吓跑了,还是跑得远远的,再把她当花看。”齐之芳向戴世亮站的位置前行一步,脸上有股女人受伤后迸发出的狠劲:“那你看吧!”

戴世亮不敢直视齐之芳的目光,他低下头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你就不容许人家矛盾几天吗?”

“你矛盾完了?那黄花菜也凉了。”

“没凉。”戴世亮的话,让姿态上本就像一个孩子的他,此时更像一个孩子。无助、慌乱、渴爱!

“你没凉,我凉了。那天我到电视机房,看你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我心就凉透了。”齐之芳的言辞虽然还是冷冷森森,但是语气的曲折处却没了刚才的坚硬。对真爱过的男人,女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会有一份怜惜的意思在,哪怕这个男子的所作所为曾经深深地刺痛过这名女子的心。

“你要是嫁给那个人,以后有你心凉的时候。”

“看见我过上好日子,难受了是吧?”

“你管那叫好日子,我才难受。”戴世亮伤心地扭过头去。谁都看得出来,盘踞在脸上的痛苦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一目了然。

齐之芳赌气般地一下撩开自己身上的男式风衣,拍着小腹对戴世亮道:“那你看见他怎么样?心情特好?特别想给他当爸爸?”

“别这样,芳子,你不是那种粗俗的人。”戴世亮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变形,带着一种狼受伤后嚎叫般的伤痛。

“告诉你,我从里到外就没一个高雅细胞。我就配嫁给老李那样的人。人家不嫌弃这孩子,巴不得当他的爸爸。你呢?还不知道我怀没怀上,就吓跑了!”

戴世亮再次沉默了,是那种愧疚的沉默。

齐之芳却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过戴世亮,她继续抢白道:“本来我只想跟你在一块儿,我一无所图。现在我跟了他,特别明白我图的是什么。看来做女人也跟干革命一样,要坚定方向。有所图才会有方向。”

“你说服不了我,你也别想说服你自己。”戴世亮的神态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你就走着瞧。”齐之芳从戴世亮面前走了过去。

戴世亮以为她会回头,但是齐之芳却没有。
第三章
再次见过戴世亮之后,心烦意乱的齐之芳忽然极其迫切地想见到李茂才。她不知道自己是想从李茂才身上得到一种能够让自己心思安稳下来的力量,还是想验证戴世亮对李茂才和自己之间感情的判断。

慢慢地登上了李茂才家的楼梯,渐渐冷静下来的齐之芳,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不免颇有几分可笑。就在她犹豫着自己是否该敲响李茂才家大门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房门一响,一道少年单薄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齐之芳抬起头,她看出从李茂才家中跑出来的人是儿子王东。愤怒和委屈将王东稚气未脱的脸扭曲成了一股尖锐的戾气。

“怎么了?”齐之芳问道。

王东没有理齐之芳,而是从她的身边擦过,飞似的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齐之芳追着儿子下了楼。

“王东!王东!”齐之芳的喊声在王东背后响起。

但王东却毫不理会地继续往李茂才住处的大门外跑去。齐之芳只得捂着小腹挣扎着追了出去。

“王东!站住!你知道妈妈不能跑!”齐之芳喘息着喊道。

大街上,王东的身影在街道尽头若隐若现。

走到王东的身边,齐之芳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她询问道:“告诉妈妈,你怎么了?”

王东摇头。

“是不是李叔叔骂你了?”

王东犹豫一下,然后又摇了摇头。

“王红是李叔叔接回来的吗?”

王东点点头。

“那李叔叔让你帮他挖土豆,你帮着挖了吗?”

王东又点点头。

“我现在就找李叔叔打架去。替你报仇。什么玩意儿,这么大的一个老革命,大处长,欺负我们四年级的小学生!我晚上就参加了一下我们合唱队的排练,他就欺负你,我非跟他打一架!”委屈至极的表情,和儿子王东表现出少年特有的倔强沉默,不知不觉挑起了齐之芳心底的怒火。

“妈!……别去!没人欺负我!”见母亲齐之芳转身就走,王东反而急了。他坚守多时充满对抗态度的沉默瞬间破碎成了灰。

齐之芳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转过身看着儿子王东。王东知道母亲是在等着自己说话。

“妈,真没有人欺负我!李叔叔他就是问我,是不是我把航空模型弄断的。”

平生最是要强,一向不许儿子、女儿乱动别人东西的齐之芳闻言不免脸色一沉,呵斥王东道:“谁让你去碰它们的?他不是说过,他儿子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吗?”

“我没碰!”王东吼道,愤怒与委屈让一条青筋从他脖子上绽出。

“那是谁碰的?”

“您……您怎么跟他说一样的话,冤枉我?”眼泪在王东屈辱的眼睛里闪动。

“那你说说看,没人碰,它自己怎么会断的?”齐之芳按照大人们通常的逻辑继续追问着儿子。

“你跟他一样,我就知道,你也会这么问!”王东狠狠地转过了头。

齐之芳却没有理会王东带有对抗意味的肢体动作,继续训斥王东道:“我的孩子一个个眼皮子都那么浅,一点都不像你们的妈妈!看人家有一点好东西,就心里痒痒,手也痒痒,非得去碰两下!”

“啊!”王东仰起头如狼嚎般地大叫了一声。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齐之芳发现儿子已经是泪如泉涌。

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是没法再说了。王东干脆转身虎着脸向公车站走去。

“站住!王东,你给我站住!”

齐之芳的话,王东就像是没听见,继续闷头往前走去。

一辆有轨电车进站。王东抬脚准备上车,及时赶到的齐之芳一把揪住王东的后脖领,把他拎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

“孤儿院。”

王东的话让齐之芳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一刹那之后,齐之芳却忽然觉得王东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妈我又没死,孤儿院会收你吗?”

“我坚决申请!”王东的脸上写满了坚决。

“好,那你先好好写份申请书,我给你改改错字再递上去。”

被齐之芳拿话一堵,王东不说话了。

“跟你妈我斗嘴,你还嫩点,我看你嘴有多硬?”

“我、我、我,”王东又急又气,话都有点结巴了,“我帮他挖了一上午土豆,根本就没进过屋,上来就说那破飞机是我弄坏的!那根线本来就不结实,飞机吊在那儿,那么久了,可不就断了吗?怎么赖我呢?”

王东一番话说完,齐之芳才算是了解了儿子的委屈。她把儿子抱住,搂进自己的怀里:“东子,妈错了,诬赖我们好儿子了。现在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王东忍了许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的泪很咸、很苦、很辣。

齐之芳边连拉带拽把气哼哼的儿子王东领回了李茂才居住的院子,边向儿子倒起了肚子里的苦水:“东子,妈也没有办法。这自然灾害都三年了,谁知道还会多久,我怕哪天把你们饿着。怕你们饿着了,就长不高,长不壮实。就算饿不着,妈也想让你们跟那些有爸爸的孩子一样,生活富裕一点,一礼拜能吃上两顿肉。要不为这个,我不会跟你李叔叔——”

“我不想吃肉。”王东决绝地说道。

“可是你还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个——”齐之芳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如同抚摸着她自己作为一名母亲的无奈,幽幽地道:“这个妹妹或者弟弟呢!”

王东却丝毫不能理解母亲的苦衷,他抬起头恳求般地看着母亲齐之芳道:“妈,我学会种菜了,王方也学会了。我还会刨土豆,我们不用您养活了。”

“别说傻话。以后,李叔叔再冤枉你,不讲道理,有妈妈呢,啊?走吧,上去吧。”齐之芳再次摸了摸王东的头,曾几何时齐之芳眼前这个如此天真倔强的青涩少年,也曾是她腹中的一块灵肉。

王东甩开了齐之芳抚摸自己脑袋的手,道:“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李叔叔会多心的。”

王东不说话,再次用沉默来作为自己的反抗。

“别让妈妈那么为难,啊?”

“土豆还没刨完,我去刨。”王东不忍看着母亲哀求的目光算是做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齐之芳百感交集地看着在月光下离去的儿子,到底只能长叹一口气就此作罢!

李茂才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齐之芳,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齐之芳搀入房中。

在齐之芳坐定后,李茂才边张罗着给齐之芳倒水,边问齐之芳道:“芳子,你刚才在咱家楼底下碰见王东了吗?”

“哦,他说土豆还没刨完,去菜地了。刨完土豆,我答应他先回去做作业——”

“唉,这孩子,他告诉我没作业啊!要是他要写作业,我就不会让他来帮我收土豆了。”李茂才把温水放在齐之芳的面前,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就是想多帮帮你呗。这孩子憨厚,对谁好就不声不响帮谁干活。”齐之芳见李茂才在自己进屋后便忙来忙去地照顾自己,本来在上楼时攒下的那一腔子刺话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

齐之芳不得已只好转移话题。

“王红呢?”

“收音机里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李茂才一边说话一边翻出糖罐给齐之芳的水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老李,”咬了咬牙,齐之芳最终还是决定要为儿子王东从李茂才这儿讨一个公道,她以尽量不露痕迹的语气道,“王东说,没有碰过那个航模飞机。”

“我就知道他会跟你告状!你还说他憨厚,这孩子心眼多得很。我就问了他一句,他就跑你那儿搬口舌去了!家里东西坏了,我都不能问吗?”李茂才头都没抬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对他来说,王东和模型飞机的事早就是翻过片的事儿了。

但齐之芳却听不得李茂才这样数落自己的孩子,眉毛一挑,不客气的话便横着出来了:“那你也先动动脑筋再问啊!孩子一上午都在菜地帮你干活,根本就没进过这个家门!怎么是他弄坏的呢?”

李茂才一看齐之芳要急,忙解释道:“我没有说是他弄坏的!我就问了他一句。再说,就是今天他没碰过那架飞机,上礼拜天他肯定碰过!上礼拜天我就看见他在小壮那间屋转悠。”

“上礼拜天碰过,它今天才掉下来?地心引力延迟一个礼拜,到今天才发生作用?”齐之芳不依不饶。

“什么引力?”

“不懂查字典去。”

齐之芳懒得搭理李茂才,索性走进大卧室,抱起正在床上熟睡的王红便准备走。谁知李茂才却紧跟齐之芳走了进来,来到齐之芳身边一脸诚恳地问道:“芳子,你刚才说的是哪几个字儿?”

齐之芳一时气糊涂了,没好气地对李茂才道:“什么哪几个字儿?”

“你叫我去查字典,总得告诉我是哪几个字儿吧?”

“我叫你查字典你就查字典啊?”

“可不,我学文化最认真了。”

“拿张纸来,我给你写!”

结果齐之芳话音刚落,李茂才竟然一溜儿小跑地真出了大卧室的房门去找纸。

齐之芳搞不清李茂才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特别热爱学习。见李茂才真的转身去客厅拿纸,她只得也追出来。

“我让你拿纸你就去拿纸?”

“我敢不去吗?人家都说,老夫怕少妻嘛。现在我才知道,这话一点不错。”李茂才满脸无辜地说。

齐之芳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差点儿让李茂才给气乐了。

“你这叫怕我?我刚为儿子解释一句,你就凶成那样!”

李茂才见齐之芳语气软了点,便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觉得这是一个见缝插针宣讲他教育之道的良机。李茂才说道:“是我凶还是你凶?你一进来就要质问我!女人护犊子的不少见,像你这么护犊子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再忠告你一句,我的之芳同志,娘怀里长大的小子将来没出息!”

不想李茂才这番不能说没有几番道理的话,却激得齐之芳噌一下子又站起来了,脸色阵红阵白地说不出话来。

李茂才显然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色的变化,竟然还自顾自长篇大论地继续说道: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啊,我不就是问了你儿子一句话吗?他跟我翻脸我就忍了,他一个十岁的小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那以后这个家怎么办?我这个一家之主,在小孩子面前都不敢说话了?这还是个孩子吗?整个就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哦,以后家里就这么三个老虎屁股,不止,这儿。”说出了领导训话感觉的李茂才,竟然情绪激动地指着齐之芳的肚子:“还有一个,四个老虎屁股,统统摸不得!我还活不活了?”

“你、你、你自己才是老虎屁股!”齐之芳彻底被李茂才给说急了。

“看看,反口就骂我!一点都不讲道理。你还不承认你护犊子!”

齐之芳站起身走进大卧室抱起王红就往李茂才家门口走。

李茂才也觉得刚才自己说重了话,紧紧地跟在齐之芳身后,低声细气地跟齐之芳搭话道:“芳子,你这是干什么啊?”

谁知齐之芳却压根儿不稀罕李茂才给的台阶,回过头对着李茂才冷笑了一声,诚心斗气般地砸下了一句:“这是干什么你都不知道?护犊子呗。”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茂才家的大门。

在如此这般地跟李茂才大吵一架后,齐之芳多少日都余怒未消。所以当李茂才在某天下班之后,以他异常务实的疼人方式用他的大二八自行车驮着整整一车的食物,敲开齐之芳家大门的时候,齐之芳依旧对他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虽然李茂才那副左边车龙头上挂着一大块半肥半瘦的猪肉,右边车龙头上挂着一串香肠,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粮食口袋,里面装了大半袋豆类或者花生的光辉形象,瞬间就强烈地震撼了跟齐之芳共同生活在一个大杂院中的左邻右舍。

在李茂才找上门之前,齐之芳正在为了王方、王红两个小姐妹因为馋嘴上邻居家讨吃的的事在发脾气。所以当满身披粮挂肉的李茂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齐之芳母子三人的门前时,齐之芳不由被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实惠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正是与此同时,齐之芳朦朦胧胧地似乎领悟到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人世间任何尊严与清高貌似都需要以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来保证。

想到此节,齐之芳似乎也不是像刚才那么生气王方和王红那种向邻居讨要吃食的行为了。齐之芳低声地对王方和王红说了一句:“以后还敢不敢上人家要吃的?”

见王方和王红两个小姐妹皆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齐之芳轻轻地放下了自己准备继续教训两个孩子的手。

齐之芳把手绢塞到王方手里,道:“把眼泪给我擦了。”

“小齐,你们家有客人来了!”阵阵从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动物脂肪香味,让所有跟齐之芳同住在大杂院中的邻居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蹦出来为此时形象好像一座移动肉联厂般的李茂才叫门。

收回自己从门缝中向外偷看来人是谁的目光,齐之芳拿过王方手里的手绢胡乱使劲擦去了自己脸上的眼泪。随后拉开衣柜,手脚极快地拿出一件玫瑰红色的粗呢子外套穿在了身上。

不管到什么时候,齐之芳都不想任何男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你们都坐下。”齐之芳拉平了衣服下摆上的些许皱褶,命令几个孩子道。

齐之芳话音未落,刚刚经历过一阵来自母亲暴风骤雨的三个孩子们,便齐刷刷地像士兵服从命令般地规规矩矩地全都在餐桌边老实坐下。

“妈,门外好像有人。”

“不关你事,给我低头好好吃饭。”齐之芳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自己唯有打落牙和血往肚里咽地强颜欢笑,才能让门外众邻居们没机会看到自己的笑话。想到此处,她不免暗恨起李茂才非选今天来家中跟自己示好实在不是时候。

“当当当”,李茂才又一次敲响了齐之芳家的大门。

“谁呀?”齐之芳声音悦耳清脆,丝毫听不出她刚才哭过。

“我。”李茂才老实答道。

“老李啊,等着,啊。”打开门,一身玫瑰红的齐之芳艳若桃李地走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像是要出门做客。

在众邻居惊讶的目光中,齐之芳对着李茂才就是嫣然一笑,春风摆柳似的说道:“呦,你怎么来了?”

李茂才见齐之芳在今日竟然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不免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只见他憨憨地回答道:“给你送吃的来了。我们单位的小农场自己养的猪,昨天杀了几头,内部分了,还分了十几斤花生米。”

“那还傻站在门外干吗?老李,你还不进来!”齐之芳笑着把移动肉联厂李茂才招呼进屋后,慢慢地用眼睛环顾了一圈从各家各户宽窄门内伸出头的众邻居,然后故意炫耀般地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几个孩子真够淘的,人家一个好好的飞机模型,不知怎么就给碰断了——”

“妈,我也要像齐阿姨家的孩子们一样玩飞机模型!”

“啪”的一声嘴巴,不知是齐之芳的哪位邻居开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齐之芳嘴角带笑地、重重地关上了自家的房门。

齐之芳回屋后,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如同告饶般地说道:“你就别提那个模型了好不好?”

齐之芳不动声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语气寡淡地说道:“哦,不怪他们了?”

李茂才憨厚地笑说道:“哪能怪几个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齐之芳闻言不免捂嘴一笑。

李茂才见齐之芳乐了,以为他和齐之芳之前的一天乌云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挂”尽数摘下,递给齐之芳。谁知齐之芳却没有伸手相接。

“还生气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亲密地碰了一下齐之芳的胳膊。

齐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样子给逗乐了,再也绷不住自己的一张冷脸,索性开怀大笑了起来。

齐之芳从李茂才的手里接过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从此刻开始已被齐之芳正式饶恕,不觉得也跟着齐之芳笑了起来。

就在齐之芳准备像一只充满了母爱光辉的母羊般带着王东、王方、王红三只小羊羔和在她肚子里那只小小羊,眼睛一闭然后就义无反顾地投向李茂才这片水草无比丰美实惠的老草窝子之时,命运却用三斤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再一次开了齐之芳一个大大的玩笑。

说起来简直有点可笑,不过生活中所有真实发生的悲剧向来都有其荒诞如同喜剧的一面。不过就是为了抢购到某街道粮店特卖的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齐之芳竟然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挤掉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则在这个过程中也几乎被挤掉大半条命。

随着粮店售货员放开嗓子断喝一声:“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已经卖完了。”奇迹般瞬间涌起的疯狂抢购人潮,又宛如奇迹般地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夕阳下,大街上重新走满了个个脸上写满了安分守己的众生。唯留下一个大着肚子满身肮脏脚印的齐之芳,生死不明地手里攥着一个用来打破壳鸡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横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澜起伏后无意间没有解决干净的尾巴。

晚霞穿过云层,随性地落在齐之芳的脸上。看清了此时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齐之芳之后,刚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于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齐之芳就奔了医院。

夕阳西下,天地间忽然一片没头没脑地昏暗,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戴世亮抱着齐之芳这个因为抢三斤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差点儿断送了一条性命的女人,也许永远没有人搞得明白向来无言的苍天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惊讶于向来极富创造力的命运之神竟然远比我们人类想象的更爱让人类的生命充满巧合和戏剧性。

仿佛闯过了一场全然的黑暗,然后又飞过了一窟满是光明的山洞,齐之芳终于在病房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齐之芳眼前的几张面容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最后终于在她头脑中联系到与这几张面容所对应的名字:王红、王方、王东,还有正在推门走进来的戴世亮。

齐之芳想向自己的三个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虚弱的身体却已不再听她使唤。

“妈妈!”

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王红见母亲醒来,扑过来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在王红之后,齐之芳的长子王东、长女王方紧随其后也凑上前来,把自己头和脸紧紧地挨在母亲胸口和腹部。

也许是由于母子连心的缘故,在王东、王方、王红这三个孩子先后扑入齐之芳怀抱之后,齐之芳的全身竟然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齐之芳尝试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间,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齐之芳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强忍着疼,齐之芳艰难地挪动着没插着输液管的左胳膊企图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这充满温情动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亲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过一只玻璃杯里往里面放了些红糖,拎起床边的暖壶,给齐之芳倒了一杯红糖水。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妈妈,”王方用小手指着戴世亮道,“就是这个人给哥哥的学校打电话的。”

“是哥哥到幼儿园接我来的!”王红见姐姐开始向妈妈汇报起情况,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红比赛般地接着向齐之芳汇报道:“妈妈,我知道这个人是开大公共汽车的——”

“什么‘这个人’?叫戴叔叔!”齐之芳终于攒足了开口的气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虽然齐之芳只不过是昏迷了几个小时,但她的几个孩子却个个仿佛都像跟她分别了很久似的,每个人似乎都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也许这三个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点儿又有一场生离死别发生在母亲和他们之间。

“我先打电话到你们报务室,跟你那个女同事打听到王东的学校。这才通知王东的。”戴世亮的声音既平稳又清晰,听在齐之芳耳朵里显得异常地让人踏实。

王东接着戴世亮的话头说道:“妈,我没告诉姥姥和姥爷。”王方则在他后面补充道:“哥哥说姥姥心脏不好。”

齐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她头一次真的觉得王东是长大了。

王红则指着床头柜上的一盒糕点道:“刘阿姨送的。”

戴世亮轻轻地拍了拍王红的小脑袋,把齐之芳床头摇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红糖水递给她。

“千万别相信红糖补血的鬼话。中国医学界的落后愚昧,从这一点就足以可见。”戴世亮语带嘲讽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忘说这个!”齐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过了杯子。

王东指着床头柜上的点心盒子,道:“妈,你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报务室的刘阿姨和郑科长来看你了。他们说明天有空再来看你。”

齐之芳正待作答,一转身却发现女儿王方高高地举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王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见齐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当即顺势说道:“妈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哥哥不让我问!”知道王方想要问什么问题的王东,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红却拿出一张钢笔画的古代仕女画抵到齐之芳面前。“妈妈看,戴叔叔画的!”齐之芳抬眼观瞧,只见这幅画笔触细腻,近似工笔,笔锋流转之间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则是这幅画所画之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齐之芳自己。

齐之芳看了一眼画,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挠着头像个大男孩般地说道:“在王红的指导下画的。”

齐之芳接过那张画,仔细看着,有一种柔情在她目光里,似乎她能从画里看见这个在她身边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病房中好是一阵沉默的尴尬。

多亏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开饭了!打饭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微妙局面。

齐之芳同屋住着另外五个女病友,每个人的家属都拿着饭盒、茶缸向门外走去。

有为而来地,戴世亮也从兜中掏出一摞饭票对三个孩子道:“这是饭票。你们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打听过了,他们这儿有十多种盖浇饭呢!”

孩子们听见有吃的,一窝蜂似的兴高采烈地向病房门口跑去。戴世亮则借此机会走回齐之芳的床边,双眼一往情深地看着齐之芳的一对明眸。没有了孩子们的打扰,戴世亮和齐之芳投向对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恋人式的。

“想吃什么?”戴世亮问。

“随便。”

“孩子们怎么跟你一个样,一问吃什么,都是‘随便’。那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一道菜。”

齐之芳朦胧地一笑:“是吗?”

戴世亮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妈说的。谁要想吃‘随便’,她可没那本事做。”

齐之芳娇嗔地说道:“我总算听你说到你妈了。”

“她老人家已经作古了。”

“对不起。”

“没什么。幸亏她走得早。”

“你怎么这么说?”

“省得她看见我挨批斗啊,也省得她看见我天天给组织写检查,心疼那些纸。”

深入骨髓的忧伤让皱纹在戴世亮额头上昙花一现。齐之芳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自己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浪漫天真。

齐之芳瞪着眼睛看着戴世亮。

戴世亮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以便使自己的脸和齐之芳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组织交代的还要多。”戴世亮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很重。

“别吓唬我。”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这儿来开公共汽车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从哪儿来你也不问问?”

“从哪儿来?”

“傻样儿!”也不知道戴世亮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伸手在齐之芳的脸上亲密地掐了一下,“我从师范学院下放来的。当时刚刚留校当讲师,我们那一届就只有我一个人留校。嗬,把我给狂的!指点江山,指点领导,指点同事,好了,大伙儿反过来指点我,戴世亮,你这个右倾分子!然后,我就灰溜溜地卷起铺盖下放到汽车修配厂。好在我这人闲不住,没事就瞎琢磨,自己学会了开车。正好缺驾驶员,领导就把送去训练了一个月,就调我来开公共汽车了。很快,我就爱上了开5路车。”

“为什么开5路车?”

“5路车上有个芳子。我调过来没多久,就发现有个女人特别面熟,天天在电报局那一站下。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在哪儿见过她。就是考大学之前在姥姥家见过的,打腰鼓最笨的那个长辫子姑娘。”

“你早该告诉我这些。”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没想到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活着要面对的世界却那么的让人烦乱。

“早告诉你,早吓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你就是因为这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悄悄离开5路车?”

“那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自己这么个人,当不了这么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觉得话已至此只应实话实说。

“这两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齐之芳追问着,她觉得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好说。你呢?你觉得哪一部分原因是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决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齐之芳别过了脸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

“两部分原因,都挺难接受,是吧?”

“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

齐之芳把被子往自己头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说道:“你这人不讲道理。你自己躲起来想了两个多月,我就不能躲起来想想?”

看着齐之芳的动作,戴世亮不由心头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自己跟齐之芳说实话后,齐之芳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戴世亮一紧张,不自觉站了起来。

“我等着你的回答。不过在你回答之前,不要去照相。”

“嗯?”齐之芳一下撩开了被子。

“照那种结婚合影啊,用水彩上色的那种。我每次从照相馆门口过,都停下看那些橱窗里的新娘、新郎,”模仿能力极强的戴世亮在齐之芳面前摆出了那个年代结婚照固有的做作姿势,“脸蛋儿让照相师傅涂得跟国光苹果似的,我都为他们不好意思。”

齐之芳虽身体仍十分虚弱,见此情形到底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时光荏苒,一个礼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也许忙着做自己跟齐之芳婚礼前的各种准备工作吧,李茂才竟然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去过齐之芳家一趟。而这也成为了多年之后,齐之芳在回忆自己跟李茂才交往历史时,确认两人到底有缘无分的一大证据。

而天地间,也就在短短的一个礼拜里完成了四季的更迭。

盛夏已逝,人间初秋。曾经翠绿欲滴的树叶一片片地凋零成了金色,丛丛菊花绽放出一派天高气爽。戴世亮和穿着病员毛巾袍子的齐之芳坐在长椅上,看着这幅秋景有点痴、有点醉,亦不免都有点各自的心事。

戴世亮对齐之芳道:“看见没有,你一礼拜没出门,树叶都黄了。”

“今天几号?”齐之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十月三十号,礼拜四。”

“哎哟,怎么给忘得精光?”

“忘光了好。”

“你知道我忘了什么呀?还说好?”

戴世亮苦笑着道:“不就是照相吗?我一直帮你记着呢。”

齐之芳嗔怪地打了戴世亮一下,道:“你怎么那么坏呀,也不提醒我!”

戴世亮惊奇道:“我疯了?提醒你去跟别人照结婚合影?让照相馆师傅把你脸蛋儿涂成国光苹果?”

齐之芳眉头微皱,道:“不去也该通知他一声啊!”

“你定了?”戴世亮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齐之芳一脸茫然地看着戴世亮:“定什么了?”

“不跟他结婚啊。”戴世亮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不想齐之芳却道:“结不结婚,反正不去照相了,省得你糟践我们。”

戴世亮不死心地追问道:“你住院的事,为什么瞒着你那位老首长?”

“人家又不老,才五十岁!”齐之芳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言不由衷的掩饰颇没意思,但事到临头她话还必须得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瞒着他?”

“我……我怕他整天泡在病房里。”

“他围着你关怀照料,不挺好的?”

“病房里那么多女病友,她们看见李茂才,背后肯定要议论我:这女人怎么找了个这么老的男人?还不定图他什么呢!”齐之芳到底说了实话。

“那你找他没图头?”

“当然有图头。要不我嫁给他干吗?”

“你图他什么?”

齐之芳一时赌气道:“我图他什么你知道。”

戴世亮不说话了。他拉起了齐之芳的手,紧紧握了握。

“其实,我也图他是个好人。真的,他心挺好的。”齐之芳别过头躲避着戴世亮的眼神,但是却没有挣脱戴世亮的手。

“我心也挺好的。”

不想戴世亮这话却勾起了齐之芳的一番心事。齐之芳狠狠地甩开了戴世亮的手,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要是你不消失,我和他,不就没这回事儿了?”

“现在太晚了?”戴世亮眼神一暗。

齐之芳不语,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一个下午在照相馆门口傻等到闭店的李茂才,傍晚时分再次走进了齐之芳居住的大杂院。在确定齐之芳今天下午肯定不会来照相馆跟自己照结婚照之后,李茂才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担心。李茂才很担心齐之芳是因为临时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不能准时如约来跟自己照结婚照,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真遇到麻烦的其实是他和齐之芳之间并不算坚固的感情。

李茂才把他的自行车往大杂院门口一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艰难地一路闪避腾挪地穿过在院子里横横竖竖着一道道晾衣绳,和院中众人挂在上面晾晒的衣服被单、内衣内裤。李茂才只见院中自来水管旁边正围坐着几名女人在水池上洗衣服洗菜。

李茂才边向位于大杂院深处的齐之芳家走去,边向水池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希望能够在这群女人里找到齐之芳。不想却因为侧着头走路,反而一头撞在一床晾在绳子上的湿淋淋的被单上。

暗道一声晦气,李茂才撩起被单,不想却看到正在齐之芳家门口跟齐之芳几个孩子嬉笑玩耍着的戴世亮。

瞬间,李茂才饱含着雄性动物对同性天生敌意的目光定在戴世亮的背影上。

“王东!王方!”

王东和王方顺着声音的方向,一起向李茂才扭过头。刹那,两个孩子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全都一声不吭地僵在了原地。

戴世亮此刻也转过身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李茂才这位不速之客。

“你妈在家吗?”

“不在。”

孩子干巴巴的回答使李茂才有些尴尬,甚至有些自卑。

“她去哪儿了?”

不想在李茂才追问下,王东、王方两个孩子都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戴世亮。

戴世亮见状只好对李茂才这位情敌强堆起笑容道:“您是李茂才吧?听芳子讲过您。王方,快,请李叔叔到屋里坐。”

“礼拜天芳子也不在家?”

“她明天就回来了。”

李茂才闻言不免心内生疑。李茂才走到戴世亮的面前,故意慢慢地自上而下地打量戴世亮。毋庸讳言,李茂才粗猛霸道的目光搞得戴世亮心内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

走进屋,李茂才站在门口慢慢地适应了屋内的昏暗。虽然之前他只来过齐之芳家一次,但是他无法不注意到此时屋子内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墙上挂了四幅一套的工笔画插屏,框在古色古香的旧红木镜框里。窗前立着一个盆景架子,上面放了一盆茂盛的文竹。所有椅子上都放了深紫色贡缎椅垫,使得样式不同、杂七杂八的椅子显得统一了。

望着眼前的一切,李茂才强烈地感觉到了某种审美对这个环境的影响,而且这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种对他所熟悉氛围的侵犯。

戴世亮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李茂才看着他身上的花布围裙,一种敌意出现在他脸上。

“唉,你是谁啊?”李茂才的语气冷冷的,就像一位高级领导在盘问一名新分配到厂子里的学徒工。

不想,小女孩王方却不知深浅地跳出来回答道:“他是戴叔叔。”

“戴叔叔?哦,是个叔叔,还是个代理的。”李茂才边以讥笑的口吻调侃道,边挑衅似的再次用他有如实质般的目光打量着戴世亮。

李茂才用手指着戴世亮,问王方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戴叔叔?”

王东站在门口,看看李茂才又看看戴世亮,神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戴世亮微微一笑试图化解掉李茂才对自己的敌意,和此刻齐之芳家中紧张的气氛,他道:“芳子总是跟我提到你,说你对她特别好。”

李茂才却没好气地答道:“齐之芳可没有跟我提过你。”说罢便转过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东,道:“王东,你老实跟我说,你妈出了什么急事儿。这么急,连个招呼都来不及跟我打?”

王东被李茂才身上往昔军人的煞气吓得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戴世亮挡在王东身前,出言替他答道:“孩子不懂,等芳子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李茂才却不搭理戴世亮,粗着嗓门儿冲着王东大吼道:“你妈跟我约好了去照结婚相片,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推推了一个多月!总算定下上个礼拜一,我在照相馆等了她一下午,等到照相馆都打烊了!王东你过来,我问你,你妈是不是在把我当猴耍呀?”

“我不知道。”王东将自己小胸膛一挺同时微微地将自己的小脸向上仰起。

戴世亮看看王东,又看看李茂才。发现李茂才发火时的狰狞面目,让王东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电影里对革命者刑讯逼供的敌人。王东一瞬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视死如归的不屈。

“王方你过来。”对女孩子,李茂才的口气习惯成自然地柔和了一些,“告诉李叔叔,你妈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不想王方也学着哥哥王东的样子,面孔上出现一种孩子式的面对就义的大义凛然,仰着脸走到哥哥身边。

“我也不知道。”没等李茂才开口,王红此刻也干脆站到了哥哥姐姐旁边。

“全都在撒谎。你妈教你们撒谎的,是不是?”就算是个泥人也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李茂才这样一个在战场上玩过命的老军人。几个孩子的拙劣谎言和他们敌视的态度,彻底把李茂才给惹急了。

李茂才用手指着戴世亮,向三个孩子狂吼着:“王红,李叔叔再问你一句,你妈跟这个男人什么关系?”

“不知道!”谎言的力量压得王红抬不起头来。

李茂才声色俱厉地一拍桌子;“红红你也学他们,做坏孩子,跟叔叔撒谎!”

王红被李茂才这一吼吓得瞪大眼睛。很快地,她的眼圈和鼻头红起来,但她在最后却仍顽强地忍住眼泪。

“撒了谎还哭?”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着王东、王方恨恨地骂道,“哼,一个个的,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哇”的一声,王红爆破般地哭出来。戴世亮从她身后伸出一条胳膊,想安慰一下她,不想王红却一转身直接扎到戴世亮的怀里。

李茂才见此一幕不免心内越发悲愤。只见他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被辜负和背叛的痛心,宽大的腮帮子也开始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李茂才用手指着戴世亮说道:“我对你们的母亲那么好,她、她还干这种事儿!她,她,她,背着我,搞上这个小白脸!搞就搞吧,她还躲着我,骗我——”

戴世亮见李茂才骂到了自己,终于不再保持沉默了,他对李茂才反唇相讥道:“你这人怎么信口雌黄呢?”

“什么——什么叫信口雌黄?”很不幸在李茂才最悲愤的时候,他又倒霉地遇到了一个他搞不懂意思的词。

“查字典去。”王方学着过去母亲齐之芳教训李茂才的神态语气,小声接了一句。

“好哇,你骂我!”虽然依旧搞不懂信口雌黄是什么意思,但是多年的生活阅历却让李茂才断定刚才戴世亮说的那句成语,绝对含有一层对自己侮辱的意思。

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废话。戴世亮干脆把王红往地上一放,反问李茂才道:“我骂你什么了?”

“骂我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不管你和齐之芳谁先勾搭谁——”

“闭上你的嘴!你好歹也算一级领导,听说还是老干部,怎么有这么低级的一张嘴?侮辱我也就罢了,还侮辱他们的母亲!”戴世亮忍无可忍地上前几步似乎就要动手。

不想李茂才见戴世亮欲跟自己动手,反而一脸的兴奋,李茂才用左手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戴世亮道:“你想干吗?想行凶?是不是想打我啊?”李茂才眯起眼睛,威胁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音说道:“小子,只要你敢动我一手指头,你可别后悔。我不像你们,张口成语,闭口新词儿,骂人不带脏字儿,还老让我去查字典!不过你想打架,别看我这把岁数,就你那个嫩鸡子,我一把下去,哼哼——”李茂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右手做出了个狠狠的撕扯动作,“非拧断它不可。我这手,拧断过一个奸细的脖子,你信不信?”

偷眼看了一眼李茂才衣服内不时游走的疙瘩肉和蜿蜒在上面的伤疤,戴世亮当即明白跟李茂才动手,绝对是自己的下下之选,当即改变了斗争策略,决定充分发挥出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戴世亮道:“我当然信。我是个人,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你看,我这都哆嗦上了。”

李茂才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碰到一名两人连手都没动,就会向自己认的男人。加之,王红此时已经哭得惊天动地,王东则把门关严,大有一副跟自己拼命的架势。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反而被戴世亮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

李茂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戴世亮,发狠说道:“只要你说实话,我就饶了你。你到底跟齐之芳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什么朋友?”

戴世亮闻言一笑:“这么简单的词,不需要查字典吧?”

李茂才一下子红了眼,抄起一个茶杯,就连茶叶带开水地向戴世亮砸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部分层次不高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让人觉得恶毒可恶,常因为他们习惯对上面这项原则反其道而行之。

戴世亮用手一挡,茶水浇在了他的小臂上,茶杯落在地上,跌成了一地碎片。

眼睁睁看着暴力事件在自己眼前发生,让王红再次爆发了大哭。

王东和王方怕戴世亮吃亏,连忙奋不顾身地上去拦在了李茂才面前。戴世亮转身拿起笤帚,李茂才反应极快地挣脱了两个孩子的纠缠,一把就抓起了茶壶。

不想戴世亮在拿起扫帚后,却弯下腰来,开始打扫地上的茶杯碎片。

只见戴世亮语气沉郁地说道:“别紧张啊,我就是怕把脚给扎了。要不怎么叫人呢,你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李茂才、王东、王方甚至还在上幼儿园的王红,全被戴世亮这种完全让人出乎意料的反应给看傻了。

李茂才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壶。李茂才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可能误会了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关系。他实在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一个精神正常的女人会爱上戴世亮这种仿佛天生就不带一点尿性的男人。

虽然李茂才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戴世亮这种滚刀肉一样的男人,但已经苦熬过多年右派惨淡人生的戴世亮,却不是第一次跟李茂才这样一路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来的粗豪老干部打交道。被多年右派生活经验锻炼成全身上下都是应变机关的戴世亮,一见李茂才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眼珠一转几个推理便干脆利落地分析出眼前的这名老干部应是处于某种程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戴世亮当然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脱身良机,几乎毫不犹豫地便在之后的话语当中极有策略地、或明或暗地向李茂才传递大量对自己有利的信息。知识分子向来是最会讲故事的人。话说到了最后,搞得李茂才到了最后竟误以为是自己一时情绪激动误会了戴世亮的所作所为。在不断地向戴世亮道歉感谢之余,差不多要相信戴世亮是因为见义勇为,才把遇难小产的齐之芳送入医院,之后又好心帮齐之芳照顾孩子的当代活雷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戴世亮对李茂才所说的话也不算是假话。只不过他很技巧地回避了他和齐之芳交往过程中的一些重要细节,并且对他本人内心深处对齐之芳狂热的爱恋之情绝口不提罢了!

像李茂才这种性格粗豪的人物,一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从戴世亮口中得知未婚妻齐之芳不幸小产后,李茂才很男人的内心深处不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责。为了在某种形式上对齐之芳做一个补偿,李茂才决定自己这辈子头一次假公济私一回,特意安排了单位司机班的专车去接齐之芳出院。为了给齐之芳和几个孩子一个惊喜,李茂才便在事先故意没有将此事告诉齐之芳。

谁知齐之芳出院当日,李茂才兴冲冲地坐着单位的小轿车来到医院之时,值班大夫的话却宛如一盆冰水从李茂才头顶浇下,直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看不懂几人关系的值班大夫,先是埋怨李茂才这个当齐之芳“爹”的人怎么不早点来,然后便直截了当对李茂才道,齐之芳已经被她年轻英俊的丈夫用自行车接出院。李茂才听完值班大夫的话,不免当即惊疑不定,谁知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了齐之芳病房里几个女病友乱嚼舌头根,大赞对齐之芳和一名姓戴男子在齐之芳住院期间的亲密无间。

一番思前想后,李茂才终于想明白了齐之芳跟戴世亮绝不可能是什么戴世亮口中的朋友关系?想明白此节,自觉被齐之芳欺骗的李茂才不免一时既悲且愤,索性心一横打发走单位的小轿车便骑着车杀奔了齐家。

与此同时,被戴世亮送回父母家的齐之芳也不免愁肠百结,她一方面既不知道该如何料理干净自己和李茂才之间的情事,另一方面也不敢就此把自己和三个孩子的未来都赌在戴世亮这个曾经在真爱前临阵退缩的男人身上。

好在人生最快乐的事之一,便是不管一个人长到多大,只要父母都还健在,便始终可以拥有在自己父母面前当一个孩子的特权。齐之芳觉得反正上面两件事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清楚,不如干脆不想,索性暂时把一切烦恼都抛开且在自己的父母膝下承欢一个晚上,享受一下自己久违的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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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推开家门,齐之芳刚走进房间,齐母和齐父便迎了上去。

身姿渐有老态的齐母红着眼圈埋怨齐之芳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就是啊,王东今天下学才告诉我和你妈。”齐父亦跟着流露出自己的不满。

“这不是怕你们着急嘛!”齐之芳抱歉地向父母一笑。

齐母却不依不饶道:“你这回说了谎,以后我可不信你了。赶明儿你真加夜班,我也不信了,我也会着急害怕,心里打鼓,以为你来一次小产什么的!”

“妈,您可真会说话,我没事儿老小产啊?”母亲的话让齐之芳哭笑不得。

齐父是了解女儿的,怕老说不上台面的事,心气极高的齐之芳尴尬,便故意开玩笑道:“住着一礼拜医院,看着心情是养好了,眼睛都水灵了,看来还是医院的环境好。芳子,你以后就得找个好环境,疗养疗养!”

“你爸比我还会说话,让你没事儿去住院。”齐母笑着道。

“医生本来还让我再住一礼拜医院的,我待不住,跟医生保证出院一定跟住院一样,好好休息,这才批准我提前出院的!”齐之芳看见餐桌上摆了一只烧鸡,伸手撕了一块就啃。

齐母打了齐之芳手一下,皱眉道:“哎哎,洗手了吗?医院出来不洗手就吃!”

齐之芳撒娇似的道:“饿死了!”说罢,齐之芳便嘴上叼着鸡肉哼着歌进了厨房。

望着齐之芳的背影,齐父若有所思地小声对齐母道:“你发现没有,住一礼拜医院,芳子变了。”

“我发现了。”齐母怕齐之芳听见亦压低了声音。

“燕达走了之后,我头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人高兴倒是挺高兴的,就是人太虚了,那脸还叫脸吗?跟刚刷的白墙似的!嘴唇都没血色,看着怪害怕的。”齐母道。

齐父闻言点了点头:“肯定啊,芳子把饭票都省给孩子们吃了。医院伙食特别贵,三个孩子天天去看她,她把自己的那点营养都省给他们了呗!”

老两口聊得正热乎,家中西屋的门却忽然打开了。

“芳子回来了?”

从西屋走出来的人,不是那个向来跟齐之芳不对付的儿媳妇小魏,而是儿子齐之君本人。齐家老两口悬起来的心才终于又落回了肚子里。在女婿王燕达死后,儿媳妇小魏和齐之芳两人之间一向就十分紧张的关系,因为小魏在家中不时当着齐之芳指桑骂槐地嘲讽而日趋险恶。结果长此以往下来,齐父、齐母的心中不免都落下了些毛病。

齐之君跟父母打了声招呼推门走进了厨房。

厨房中,齐之芳正在仔细地洗手。她边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地刷着指甲,边唱着苏联的抒情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忘情处,甚至一时都顾不上刷指甲。

“芳子,全好了?”齐之君将身子斜靠在门上。

“好了。今天没上班啊?”齐之芳在毛巾上擦干手,把鸡肉拿下来,一笑。

齐之君回答道:“我出了一趟差,到灾区去看了看水坝施工,也刚回来。一堆大男人在一块儿,整天就是打牌聊天,都不睡觉,熬死我了,所以我一到家就倒头大睡。”

“我嫂子又回娘家了?”齐之芳的语气里多少有点嘲讽也有点幸灾乐祸。

“小魏跟你爸闹别扭了。你爸也就是无意中提了一句,说报纸上登了,一些厂矿自己给职工增加粮食和副食定量,她就多心了,说那是你爸在敲打她,说她没把厂里增加的粮食和副食交到家里来。”齐母拿着一网兜青菜走进了厨房。

“妈,可能小魏不是那个意思。”齐之君低下了头。

“是不是那个意思,等她回来你问她。”齐母面露不悦,随即转过身冲着客厅喊道:“王东、王方,摆碗摆筷子!老头子,你那报纸摊了一桌子,请你收一收,咱们这就开饭。我就希望政府能有个新规定,买报纸也需要票证,那就可以限制你爸买报了,要不他一天买好几份报!”

“哦,对了,我让王东把李茂才送的肉拿过来,他拿过来了吗?”刚出院的齐之芳显然不愿意听母亲絮叨小魏的事,搞坏了心情。

“拿来了。那李茂才气派真够大的啊,一送就送半个猪屁股!王东都拿不动,用他玩的滑轮车把肉拖过来的!”齐母说罢放下青菜,便端着一盘咸菜走了出去。

“芳子,你小产动手术,李茂才知道吗?”说到李茂才,作为妹妹和李茂才介绍人的齐之君不免心思一动。

不想齐之芳却对哥哥齐之君摇了摇头。

面对妹妹出乎意料的回答,齐之君不免奇道:“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

“干吗让他知道?”齐之芳别转过脸去。

“你们俩怎么了?”

“没怎么。”

“他变卦了?”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齐之君越听越慌,急道:“你不想跟他结婚了?”

齐之芳垂着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齐之芳娘家的客厅中,王方和王红两个小女孩,正趴在窗台上往下吹肥皂泡,不想却无意间同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李茂才。扛着自行车的李茂才此时不断地东张西望,似乎想找个人打听什么。

王方见状当即立刻缩了脑袋。妹妹王红指着楼下刚要说什么,便让王方猛地一把拽离了窗台。惊慌失措的两人,行动时动作太猛,一下子撞翻了装肥皂水的瓶子。“啪”的一声装有肥皂水的瓶子在坚硬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而与此同时,在齐家窗外位于李茂才头顶上空不远处的一个透明肥皂泡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爆炸幻灭……

齐之芳父母家的楼下,李茂才扛着自行车,迎着一个从楼里下来的男子走了上去。

李茂才跟男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强压下自己激烈的心情道:“您好,我找一家姓齐的——”

“二楼。”

“谢谢。”道完谢,李茂才便扛着自己的自行车走上了楼梯——走上了他和齐之芳之间不可挽回的命运。

与此同时,齐之君和齐之芳这对兄妹在厨房中的谈话也到了白热化程度。别说李茂才好歹也是齐之君在单位中的一位领导,就算只是一名平素里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普通同事,齐之君也觉得像妹妹齐之芳现在这样,在感情上对人家出尔反尔实在是有点太过分了。

“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你跟我说,随便是谁,只要他能对孩子好,你就嫁给他。李茂才对孩子们多好?送了这么一大块猪肉给孩子们吃!”齐之君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还送了花生和香肠。”齐之芳幽幽地补充道。

“你看看!这么实诚的人你上哪儿找去?”

“我对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使劲想培养感觉,越使劲越没感觉。”齐之芳抬起头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齐之君。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就像瞬间重回到了她刚刚初恋时为情所困的少女。

“你都多大了?三十一岁了。女人一到你这岁数,就该没感觉了!”妹妹的不切实际让齐之君产生了一种濒临崩溃的感觉。

“不会的。”齐之芳玩起了自己的衣角。

“啪”的一声,齐之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不会的?你在替男人发言?你了解男人吗?”

齐之芳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不想齐母的声音却恰好从门外传来:“芳子、之君,李处长来了!”

闻听此言,齐之芳不免当场花容失色,她求救似的看着哥哥,道:“你跟他说,我不在!”

“哎,”齐之君喟然长叹了一声,眉毛几乎锁成一个疙瘩,半晌方道,“好吧,我就再帮你这一次。芳子,不是哥哥我说,你这么出尔反尔,朝三暮四,我在设计院跟李处长还做不做同事?以后见了面,不成了冤家路窄了吗?”

齐家客厅中,年纪比齐父、齐母其实小不了太多的李茂才,像个规矩的新学生一样羞涩地站在客厅里,手上拎着一大摞红红绿绿的点心匣子。

齐母见让李茂才这样一个大老爷儿们傻戳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也不是个事,忙招呼他道:“李处长,来,请坐、请坐。”说完,便回头朝厨房方向喊道:“之君,来客人了!”

见李茂才在齐母的招呼下拘束地坐到了桌边,齐父慌忙收拾好桌上的报纸,一面口齿含混地跟李茂才打了个招呼:“坐,坐。我们家不太好找吧?”

李茂才边随口答应道“还好,还好”,边不停地用眼睛在房间内寻找着齐之芳可能藏身的地方。

“吱呀”一声,门开了。齐之君笑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因为紧张,他的笑容显得很假、很硬。

李茂才一看见齐之君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齐之君见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茂才面前,拉住李茂才的手就开始不停地玩命上下摇晃,仿佛等待了几辈子才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见到一位大首长一般,一脸万分荣幸的样子。

“稀客、稀客!李处长您可是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出来微服私访?”

李茂才没有心情敷衍齐之君的客套话,脸色微微一沉单刀直入地问道:“芳子呢?”

坐在一旁的齐父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已看出李茂才今天来得颇有几分蹊跷的齐母,马上就给了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哦,她去一个朋友家了。”不太善于说话的齐之君稍稍磕巴了一下。

李茂才脸突然一沉:“哪一个朋友?”

“不清楚,反正就是一个电话把她叫走的。芳子朋友多得很,单位上的、合唱队的——”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齐之君注意到李茂才的狐疑,更加不自在,话更加多起来:

“也有可能是王燕达生前好友把芳子请去了。王燕达的人缘也不错,牺牲以后,消防队的战友都很关心芳子,时不时弄一顿好吃的,请芳子去聊聊,补充点营养,怀念一番。芳子到现在还是缓不过来,看见燕达那些战友,就像看见燕达本人了——”

不想这番话,却让李茂才的脸色越来阴沉。

齐之君见事已至此,只得对李茂才阴云密布的脸干脆视而不见,索性咋咋呼呼地伸手抄过两只小酒盅和一瓶白酒。打开瓶盖,给李茂才和自己满上。

“我不喝酒。”李茂才语气透着一股坚硬。

“不会吧?我记得李处长您可是海量啊!”齐之君强笑着打了个哈哈,顺手又抄过一只酒盅,给齐父斟了一杯:“爸,给您也倒上了,啊。”

齐父方要推辞,不想儿子齐之君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话里有话地说道:“我爸爸听说李处长就好这一口,早憋着劲要陪您一醉方休呢!”

齐父心中暗叹一声“儿女们果然是今生向父母索债的债主”,齐父一咬牙只得下了在今天舍命陪君子的决心。

见李茂才端起酒杯开始跟齐父、齐之君这对父子在客厅中开始推杯换盏之时,齐母觑了一个空子手里拿着个小板凳闪身溜进了厨房。

眼睛在厨房狭小的空间中扫了一圈,齐母没发现齐之芳。正在她一脸的懵懂之际,一回身却见女儿脊梁紧紧贴着墙壁藏在了厨房门背后。

齐母放下板凳,伸手去拉女儿。齐之芳却使劲摇头,指指客厅。

“你就打算这么靠着墙站一晚上?”齐母对齐之芳耳语道。

齐之芳闻言一惊:“他说他要待一晚上!”

“那要看他喝多少了。要是你哥把他灌趴下了,说不定他得待一夜呢。哎哟,那墙又不是靠山,你靠那么紧干什么?”

“您别管我。”齐之芳一脸烦躁。

齐母边把齐之芳往厨房里拉,边轻声叹道:“我不管你谁管你?墙多凉啊,你跟它贴那么紧!刚刚小产的人,脊梁骨非落下病不可!我问你,你到底跟这位李处长怎么回事儿?”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是不是你又碰上什么人了?”

“妈,您快出去吧,不然李茂才该怀疑了!”

“他已经怀疑了。”齐母不为所动。

“我总不能现在出去呀!”

“你是不是跟那个小戴?”

“我跟您说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见母亲近乎一针见血地直接点到了自己最心虚的地方,齐之芳的心有点乱了,她故意岔开话题道:“孩子们都饿了吧?”

“孩子们有我呢。你在这儿好好暗藏着吧,啊。”齐母叹了一口气,脚步沉重地向门外走去,不想她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芳子,别又靠墙,冷。”

再有千杯万盏的酒量,也架不住心内有事。酒入愁肠,才不过小二两酒就让李茂才眼睛微露出醉意,面孔越发阴沉。

王东、王方、王红挤在舅舅和姥姥之间,拘束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王红一不小心,把勺子掉在地板上,吓得赶紧看看李茂才。齐母赶紧把自己面前的一把勺子递给王红。王方的筷子向那只烧鸡伸过去,手却停在了空中,五官突然扭曲。

原来桌子下面,王东使劲踩住了王方的脚。王东知道这只鸡是姥姥特意买回来给母亲齐之芳补身子的,所以他觉得这鸡王方她不应该吃。

但王方又不是王东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明白王东的这一番对母亲的孝心。挣扎着将脚抽出,王方当即报复似的狠狠踢了王东一下。王东被踢后,吃痛反击,立刻一脚踢了回去,不想王方却在此时机敏地缩回了腿。王东的脚则狠狠踢在李茂才恰好伸过来的腿上。

李茂才疼得眉头一皱,目光凶狠地朝几个孩子看去。

王东吓坏了,赶紧埋头喝粥。

齐之君察觉到这一切,立刻将酒盅举起:“来来来,李处长,你今天作弊啊,喝的还不到平常的一半儿!爸,咱们再敬李处长一杯!”

三个酒盅碰在一起。齐父、齐之君、李茂才将酒一饮而尽。

齐母把一只鸡腿放在李茂才碗里。

“你们喝,我再去拌个凉菜。”齐母有点担心躲在厨房里的女儿。

不想李茂才望着齐母消失在厨房门后的背影,脸色却一下子变得越发阴沉。

齐之君见势连忙跟齐父对了一个眼神。

齐父不得已只好再次端起酒杯,强笑着说道:“李处长对我们芳子恩重如山,我们芳子是不会忘记的。”

厨房内,齐母边在一个盘子里拌着海带丝,边对齐之芳小声道:“这老头子,喝了两杯酒话都不会说了。跟念感谢信似的!”

“什么感谢信?就跟作总结报告似的!老李一听就知道我跟他完了。”齐之芳说着说着不由眼神一黯。

“你跟他完了吗?”齐母道。

“完了。”齐之芳仿佛猛地下了什么决心。

“完了不就完了吗?还躲着他干吗?”

齐母入情入理的一句话,却说得齐之芳无比心虚。

齐家客厅中,已经彻底把自己双眼喝至混浊一片的李茂才,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下去,接着又抓起酒瓶,再次给自己倒酒,由于手头不准,酒从杯沿漫出,开始在桌面上横溢。

齐之君见状越发紧张,他看看李茂才,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齐父显然也没见过李茂才这种糙老爷儿们喝酒跟拼命似的阵仗,避开了儿子求助的眼神,齐父转身向厨房内高声,请求增援般地叫道:“芳子他妈,还在厨房里磨叽什么呢?快出来陪李处长吃饭吧!”

听懂丈夫声音中恐惧,齐母只得端起盘子向门外走去。

“来了,来了!”

齐母出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拉了一下灯绳,厨房瞬间陷入黑暗。整个厨房里只剩下六神无主的齐之芳在昏暗中眨动着眼睛。

齐母端着海带丝走回桌旁时,李茂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地把凉拌海带丝放到桌上,几滴从桌面上流下的酒,滴落在齐母的脚面上。齐母觉得如果李茂才这辈子曾流过泪的话,那么这个粗糙男人的眼泪也许多半会像这些洒落在地上的酒一样辛辣且激烈。

“之君,你是不是给李处长换个大点儿的杯子呀?他这么一次次地倒酒多费劲哪!”齐父试图用殷切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是怕李处才喝伤了肠胃。”齐之君大着胆子拍了一下李茂才的肩膀,假装玩笑道:“李处长身居要职,别喝坏了身体,耽误工作。”

李茂才微微转过头,皱起眉直着眼看着齐之君。齐之君被李茂才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得有点毛。

“你不是说我海量吗?”

瞬间,齐父和齐母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一种叫作恐惧的存在。而王东、王方、王红都瞪着李茂才,眼睛都不敢眨,似乎一颗炸弹在他们眼前正冒火花。

“看来李处长的确海量!来,我拿大杯子来!”齐之君还想继续打圆场。

“用不着!”

李茂才硬硬地从嘴里砸出一句话,让现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

“王东,你带妹妹进屋玩儿去。”中国大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往往就是中国女人在很多时候都比男人行。在齐父和齐之君两名大老爷儿们都被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吓得噤若寒蝉之际,齐母说话了。

见姥姥发了话,王东拉起王红就走,仿佛逃似的离开了这张充斥着紧张气氛的餐桌。

齐母和颜悦色地柔声对李茂才说道:“李处长啊,今天您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咱们都不是外人,是不是?有气最怕憋着,憋坏了多不合算是不是?所以您有气有怨,就往外倒,千万别在心里憋着——”

李茂才使劲看了齐母一眼,在齐母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上,他看到了跟齐之芳一样的美丽与刚强。

“再喝两杯,我就憋不住了!”李茂才低下了头。

见李茂才霸气非常的气势一时似乎被妻子压了下去,身为一家之主的齐父连忙赶紧趁机瞪了李茂才一眼。不想,李茂才却一点都不给齐父留面子,虎着脸用眼睛扫了一眼齐父,举起杯子一仰脖就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来了,大杯子来了。李处才,来,我给你满上。”醒过神来的齐之君,慌忙给李茂才拿来了大杯子。李茂才却毫不理会他的殷勤,自顾自又倒了一盅酒。此时李茂才端着酒杯的手更加不稳了。酒不断地从杯口流出,开始顺着他的手腕往小臂上淌,最终让他今天特意穿上的崭新中山装上湿了很大的一片。

齐父似乎要说什么,结果却被齐母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齐母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入自己的口中,边品味着菜的味道,边呵呵笑道:“我就是喜欢李处长这样的人,头一回来家就不拿我们当外人。不过,本来也不是外人,我们儿子跟李处长是多年的同事——”

李茂才没接茬,闷头继续喝酒。

“李处长,你尽管喝。我们旁边就有一家卖烟酒的小铺,开门开到夜里十一点呢。喝完这瓶,我让王东再去打散装的白干。”齐之君说完便掏出零散钞票,从里屋叫出了王东,“王东,到楼下那个小铺,帮舅舅去打点酒来!”

从屋里应声走出的王东,慢慢磨蹭到桌子边上,接过钞票,看了李茂才一眼。他的手里全是因为紧张流出的汗水。

“还不快去。”姥姥的一句话,让王东如蒙大赦。

王东飞似的跑出了门外。

李茂才又灌下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拍:“齐之芳,你出来!”

齐家老两口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齐之君的脸上也是一阵恐惧。

“齐之芳,出来!齐之芳,你以为这么躲着,就能躲过去了?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李茂才又是虎吼一声。

“李处长您喝超了!你不记得我告诉你了吗?我妹妹不在家——”齐之君心一横决定在今天将谎言进行到底。

“你告诉我的全是胡话!”

“妈,劳驾您给李处长盛点儿粥,喝了能稍微醒醒酒。”齐之君打了个哈哈。

“用不着!我没醉!”李茂才边说边挣扎着想站起来,谁知在酒力的作用下,他到底还是腿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

“齐之芳,出来!没脸见我了吧,啊?有脸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啊?”

“处长,您可真是醉得不轻!”齐母脸色铁青地厉声道。身为齐之芳的母亲,齐母决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的面前侮辱自己的女儿。

齐父则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在醒过味来后,他站起身,开始自顾自地向东卧室走去。“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齐父在心内又是一声叹息。

“你们!”

不想李茂才却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准备躲入卧室的齐父,他指着齐父大喊大叫道:“你们一家子都搞阴谋!全都包庇齐之芳!窝藏齐之芳!”

“谁窝藏她了?您看看,咱们家就这么大个地方,她那么大个人能往哪儿藏啊,要不,您搜查一下?”齐母“啪”的一声跟李茂才拍了桌子。

“我不搜查也知道她藏在哪里!”李茂才红着仿佛要淌血的眼睛狠狠地环顾着四周,然后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样作风不良的家庭,就是不道德的家庭!你们助长女儿的歪风邪气!一个没道德的娘儿们,脸蛋子好看顶什么用?齐之芳,你别藏在那儿了!出来吧!我军优待俘虏!”

瞬间,李茂才晃荡着身子挣扎着站了起来。

齐之君紧张地一把拉住了他,试图继续打马虎眼道:“李处长,您怎么没量啊?我还当您有五两的量呢,您看,我们三个人还没喝下去五两。别喝了,别喝了,咱们喝点粥吧。”

李茂才却一甩胳膊,猛地挣脱开了齐之君拉着他的手,步履蹒跚地往厨房方向走。

“齐之芳,做人要有良心、有道德,啊?做女人更要有道德!”李茂才的声音里此时已带有哭腔。

齐之君和齐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拉住了李茂才。

“她就是明着搞对象,暗着搞腐化!齐之芳同志,你的道德哪儿去了?泻肚子泻出去了?”李茂才“啊”地狂叫了一声,话说得越发粗糙歹毒。

“李处长,您这么个领导,怎么说那么难听的话!”见李茂才这样堵着自己的家门,恶心自己一家人,齐母彻底火了。齐母发狠地推了李茂才一把,将李茂才推了一阵趔趄。

“你们家长还要搞包庇窝藏!”李茂才脖子一梗仿佛也要发作。

齐之君见状,忙用自己的身子拦在李茂才和母亲当中,虽然事已至此,他还是想尽力息事宁人:“处长,都跟您一再说了,芳子她不在家。您又没有事先通知我们您要来,芳子怎么就不能出门办事儿呢?”

“哈哈哈。”李茂才怒极反笑。

“你们以为干部处长是干什么吃的?干部处长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要掌握人的历史和目前动向。像我这样有经验的干部,不调查研究会乱发言吗?告诉你们,我在进这个门之前,已经做了普遍深刻的调查研究!你们隔壁邻居已经告诉了我,齐之芳是几点钟回来的,谁送她回来的。还有,在我进这个门的前一分钟,我还听见齐之芳唱歌。我哪一点错待了她齐之芳,我待她还不够好吗?她连我的面都不肯见?我就是不放心她的身体,想看看她,送点儿吃的给她,慰问慰问。”

李茂才说着从愤怒转为了伤心,他接着道:“可是她呢,就这么躲着我,跟躲野兽似的!我会吃了她?你们一家人还帮着她打掩护,帮着她撒谎蒙骗我——酒呢?”

刹那,李茂才仿佛整个人就像是猛地清醒了过来一般,又像是根本没有醉过。惊得齐母和齐之君恍惚之间几乎要相信,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李茂才刚才种种借酒撒疯的行为,不过皆是他为了试探自己一家人对他真实态度的故布疑阵。

“你干吗躲着我呀?我就是想看看你——”说完了这一大番话,李茂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拿起几乎空了的酒瓶,又往自己的酒盅里倒。他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就像齐母之前想象的那样既辛辣又激烈。

多亏李茂才此时又露出了醉汉常有的荒唐神态,才让齐母和齐之君一起打消了向他坦白从宽的念头。

齐之君大着胆子从李茂才手中抢过酒盅,道:“李处长,我看你还是别喝了。一会儿真喝坏了——”不想被他派出去打酒的王东,却在此时提着半瓶酒走了进来。齐之君眉头一皱,忙向王东打手势,让他赶紧把酒拿进厨房。

王东走进厨房时,齐之芳正被李茂才这一波接一波的大喊大叫吓得浑身一阵阵哆嗦。她的脊梁更紧地贴着门后的墙壁,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昏暗中,王东轻轻地走进来,把酒瓶放在案板上,他看了母亲一眼。齐之芳脸上露出了惭愧的表情,王东目光里有怜惜也有嫌恶。

王东走了出去。

齐之芳看见半瓶白酒在瓶中微微晃荡,慢慢伸手把酒瓶拿起来。

齐之芳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辣得大张开嘴哈气,眼泪亦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就在李茂才为了齐之芳借酒使性大闹齐家的同时,齐之芳的另一位追求者戴世亮也借着为齐之芳送药为由骑车来到齐之芳家附近。其实,像齐之芳现在的这种情况,多吃少吃一顿只有滋补气血作用的妇科药,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关系。换句话说,戴世亮完全可以在明天再把药给齐之芳送来。但是就像所有陷入恋爱中的情人一样,戴世亮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借机能跟齐之芳多见一面的机会。

戴世亮飞车而来,在齐之芳家附近的一家招牌上写着“烟酒糖果,日用百货,传呼电话”的小杂货铺附近矫健地飞身下车。

小杂货铺窗口里面亮着一只十来瓦的日光灯,灰色的灯光照在窗台上两部一模一样、并排摆放的电话机上。

戴世亮从外衣口袋掏出几个医院的小药袋,敲了敲传呼电话窗口。

窗子打开了。

戴世亮对里面的人道:“麻烦您把这些药送给齐家,行吗?”

窗口里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我们只管叫电话,不管送药。”

“那请问,齐家是几层几号?”戴世亮斯斯文文地追问道。

“那我们也不能告诉您。您要是打电话我们可以帮您把人叫下来。”

戴世亮看着窗台上的两部电话,上面各有一个电话号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递进窗内,拿起一部电话机上的话筒,照着另一部电话机上的号码开始拨号。另一部电话机响铃了。

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起电话。

戴世亮笑着道:“喂,我找齐之芳,给她送药来了。”

“呦,你可真聪明!”小杂货铺里中年妇女,不由为戴世亮灵活的头脑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可惜人一辈子的兴衰荣枯,却压根儿跟一个人头脑是否足够灵活没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如果戴世亮能够预先知道,只要他脑袋稍微笨点便可以避过被选为右派的命运,或者是可以逃过今晚跟齐之芳、李茂才三人的冤家路窄,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设法避免变得像现在这样聪明。

齐家客厅中。

见到呼吸粗重的李茂才歪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齐之君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给母亲递了一个颜色,让母亲赶紧去厨房看看妹妹齐之芳。深知妹妹齐之芳刚烈要强性格的齐之君,明白刚才李茂才那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诛心之言,肯定把齐之芳伤得不浅。虽说这里面不无齐之芳自作自受的成分,但毕竟感情这种事向来最没有什么正确的道理可言。

齐母走进厨房的时候,齐之芳正准备拎着酒瓶子走出厨房的窄门。

低头看了一眼齐之芳手上的酒瓶子,齐母劈面伸手把还剩下的小半瓶酒夺了过来:“你在干吗呢?还喝上酒了?你身体这么弱,又饿着肚子,你不是刚出院就想念医院了吧?”

齐之芳打了个酒嗝儿,小产后虚弱的苍白和酒力催发的艳红,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艳俗的泥人:“妈,我还是出去,跟老李说一声对不起吧——”

“那哪儿行啊!要撒谎就撒到底!你这会儿出去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吗?”

齐之芳带着几分酒意,指了指客厅道:“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可怜?那你早干吗不可怜他呀?”

齐母丢出一句话,顿时把齐之芳打得六神无主。

齐之芳用手背掩住嘴,又打了个酒嗝儿。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母轻声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躲他躲到现在,害得你爸、你妈、你哥都帮你撒了谎,你出去了,我们老脸往哪儿搁?”

要不是齐之芳是自己的亲生闺女,齐母真的想把齐之芳和男人们的事彻底甩手不管了。事都做到了这个麻烦的地步,竟然还觉得被自己伤害的人可怜。齐母不知道齐之芳这种天真多情到了糊涂地步的性格究竟是随了谁?

齐母继续说道:“躲就躲到底吧,啊?你现在仗着酒胆出去,跟他赔不是道歉,我们大家都跟着你给他赔不是道歉,齐家人都成他孙子了不是?怎么赔不是呢?就说,我们家确实道德差劲,以后一定加强道德?”

此时,齐之君也把头伸了进来。

看了一眼侧身躲在门后说话的齐母和齐之芳,齐之君小声道:“芳子,你可坑死我了啊!好不容易劝住了他。现在他醉趴下了,我争取把他弄到我房间里去,让他睡下,那时候你就可以出来,带孩子们回家了。”

“哥,他睡你屋里,你呢?”齐之芳愣愣地瞪着眼睛。

齐之君暗叹一声女人到底还是在关键时刻把握不了事情的重点,没好气地说道:“我还顾得上睡觉?我要考虑考虑自己在这个单位的前途!惹翻了这位干部处长,以后碰到干部提级什么的,不就正好落在他手里?那我就等着挨他整治吧!”

“咱们换个地方,这儿躺着不舒服。”又埋怨了妹妹几句,齐之君走回客厅,伸手准备把李茂才从藤躺椅上搀扶起来。

李茂才闭着眼睛咕噜道:“舒服着呢。”

“到我房间去,那儿更舒服。”大哭大醉后的李茂才,此时已经无力抗拒齐之君的连架带拽。

就在齐之君半强迫半劝慰地即将把李茂才成功地搀扶到自己的房间之内时,小杂货铺中那名中年妇女的声音,尖锐地穿透了齐家屋内来之不易的安静:“二楼五号的齐之芳,接电话!”

李茂才听到这话立刻定住了。齐母知道大事不好,忙冲出厨房一把推开窗户向楼下大喊道:“齐之芳不在家!出去了!”

“一位姓戴的找她,给她送药来了!现在戴同志还等在门口呢!”中年妇女不知道她无意间连续两次提到给齐之芳送药的男子姓戴,对李茂才来说就像给他瞬间注射了两针醒酒的特效药。

“让他把药留下,我这就去取!”齐母又大喊了一声,但一切却都来不及了。只听见东卧室“砰”地打开了门,王红冲出来就往厨房跑,快到厨房门口时,她欢声叫喊起来:“妈妈,妈妈,戴叔叔来电话了!”

所有人都傻了。

这次又是齐母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三两步赶上去企图拦阻王红,但是已经太晚了,王红已经进了厨房。

“王红,妈妈不在家!”

“妈妈在这儿呢!”

李茂才红着眼睛猛地推开拉着他的齐之君,他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齐之君,眼神似乎在说“怎么样?人赃俱在吧?”

“唉,这个芳子,神出鬼没的!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见啊?之君,你听见你妹妹回来了吗?”

齐母迅速做出的反应,让齐之君不由暗叹女人天生就是善于说谎的动物这句话是多么正确。齐之君瞥了一眼李茂才,道:“啊,没有——一般芳子一进家门就到厨房洗手去。”

齐之芳满脸愧疚地从厨房方向走出来,一手牵着王红。王红邀功般地向众人炫耀道:“妈妈藏猫猫,是我把妈妈找着的!”完全不知道就因为今晚她童言无忌的一句话,便将几个在场的大人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齐之芳不敢看李茂才:“我洗手呢,李处长来了?”

“就是啊,都等了你一晚上了!我就知道你去了肖队长他们那儿,他们请你吃什么好吃的了?”齐之君顺着妹妹的话头帮着圆谎道。

李茂才冷冷地盯了一眼齐之芳,拿起自己的呢帽子和黑皮包准备离开。

齐之君半推半就地上去拦阻。

“再坐会儿吧!你不是来看芳子的吗?她刚回来你怎么就走了呢?”

李茂才冷着脸不搭理齐之君,却又瞥了一眼齐之芳,道:“别难为她了,在黑暗角落里躲着也够累的!”说完便转身,扔下一屋子尴尬到极点的人,往门口走去。

在李茂才走到齐家门口的时候,他却忽然猛地一停寒着脸转回了身子。李茂才盯着齐之芳,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我心里跟明镜一样。你那位光荣牺牲的丈夫要是没有牺牲,还得养活别的男人的孩子。”

李茂才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齐之芳不由一蒙。她完全不知道李茂才在说什么。听懂了李茂才话里意思的齐之君,却顿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将牙齿咬得“咯吱吱”作响似乎随时会冲上去动武。但在齐母瞪了他一眼后,他到底还是软了。

“我调查了一圈儿,现在把所有线索都归纳到一块儿了。我算是走运,不然就轮上我为那男人抚养孩子了。”李茂才放下这句话,转身继续就向门外走去。

齐之芳一瞬间突然醒过闷来。

“你站住!”齐之芳的声音颤抖着。

李茂才却像根本没听见齐之芳的话。推门,出去,关门。

“李茂才!”齐之芳脸色煞白地追着李茂才冲出了家门。

在齐之芳娘家门外的公共过道里,齐之芳一把揪住李茂才,拼死拼活地把他往回拉。

“你要干什么?”李茂才的声音似乎已不带任何感情。

“不干什么,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请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齐之芳用带有一种风暴前的不祥的平静眼神看着李茂才。

“还要我说?再说你父母的脸都丢完了!”

“我们不怕丢脸。不过我们丢脸得丢个明白。”齐之芳瘆人的平静依然。

在这个过道一侧是镂空铁栏杆,透过这些镂空的铁栏杆,站在楼下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齐之芳和李茂才之间所发生的争执。

顺着两个人的声音,戴世亮抬起头,看着在过道上争执的李茂才和齐之芳不由一呆。见齐之芳死拖活拽地把李茂才扯进齐家门内,戴世亮在急促地思考着一番后,到底还是一咬牙甩开步子向楼里走去。

齐之芳父母家中,三个孩子站在东卧室的门口,神色惊慌地看着母亲和李茂才。齐之芳用身子堵住门,脸色白得可怕,嘴唇完全没有血色,眼睛直直地瞪着李茂才,道:“好了,现在你当着我全家的面,说清楚,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齐父见势不好忙把三个孩子往屋里拉,不想王红却从手中挣扎了出来。王红跑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腰部,似乎在保护母亲,以免她受到李茂才的攻击。

“齐之芳,你不是找我搞对象。”李茂才声音依旧是那么冷冷的,他似在准备一次爆炸性的揭露,所以语调里埋伏着某种特殊的戏剧性。

“你是找粮票、油票、钞票搞对象!”李茂才突然提高嗓音道。

“没错,我是找粮票、钞票搞对象。”齐之芳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得更加不祥。

李茂才见自己的第一次揭露并没有收到他预期的反应,开始组织起第二次攻击:“碰上这种饥荒年代,你想让我养活你的孩子!”

“我当然要找能养活他们的人。”

“你利用我——”

“好在你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

“闹半天,你在卖你自己?”李茂才说出此话时,语气远比他第一次以语言向齐之芳进攻时来得平静,但是话里透出的那层意思却更加的歹毒绝情。

“没错,发现不合算,不卖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齐之芳突然疯了似的向李茂才吼叫道,“怎么还不走!”

“我问你,齐之芳,你打掉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李茂才见齐之芳刚要开口回答,立即用手势制止了她:“咱们能说实话吗?我听你撒谎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那个孩子是谁的,我已经弄清楚了!”被齐之芳彻底伤透了心,李茂才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这些日子扎在他心头的怨毒彻底抖搂出来,“我在那个医院的妇产科发动了群众,让妇女们给我搜集了大量资料,我还做了细致的调查研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齐之芳瞒着我把孩子打掉;为什么那个姓戴的在病房里。他伺候你,对你殷勤周到,无微不至,里里外外地陪着伴着,让人都把他当成你仨孩子的爹。姓戴的凭什么伺候你啊?因为他就是你肚里那孩子的亲父亲!”

齐母被李茂才的话惊得捂住了嘴。她看看女儿,又看看李茂才,在这个晚上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而是一向试图息事宁人的齐之君,猛地冲到李茂才面前,指着李茂才的鼻子道:“李茂才,你本身就这么无耻啊,还是三两猫尿把你灌得这么无耻?你再胡说一句,我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李茂才则冷冷地瞥了恰好及时被齐母拦住的齐之君,不屑地说道:“我这还没吃饭呢,都有一百六十多斤!扔我你还费点儿劲!”

李茂才明白知识分子出身的齐之君到底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他直勾勾地盯着齐之芳继续宣泄着他心内的怨毒,道:“齐之芳,幸亏你丈夫牺牲了,他要是活着的话,还得顶着绿帽子养活你野汉子的孩子——”

“啪”的一声,齐之芳抽了李茂才一个大耳光。

等李茂才醒过闷来,齐之芳已将自己手指头上那个李茂才送给自己的金戒指摘了下来,发狠地朝他脚边一扔。

戒指闪烁着在地板上滚动着——

李茂才跟着戒指追了几步,把它捡了起来。

就在李茂才捡起金戒指的同时,齐之芳身子晃了晃,然后软绵绵地歪倒在地上。

“芳子!”“妈妈!”齐家客厅内顿时乱作一团。

齐之君抱起妹妹齐之芳,当即往西卧室快步走去。

而李茂才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痛苦后紧跟在齐之君后面进了屋。

进了屋,齐之君开始使劲掐着妹妹齐之芳的人中。

李茂才看着齐之芳苍白的面孔,酒似乎醒了,又像是完全没有醉过。

“芳子本来身体就虚弱,加上饿,再加上气,这就过去了。”齐之君似在向李茂才解释着齐之芳晕倒的原因,又像是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而在不停地说着话。

“你还站那儿干吗?!等她醒过来再把她气晕过去?”齐母走进屋中,冷冷地白了李茂才一眼。

李茂才犹豫着,进退都不是。就在此时,戴世亮正走进院来。

“这姓戴的小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他还嫌我们齐家今天晚上不够热闹是不是?”齐母心中想道。想到此处,齐母不由狠狠地盯了一眼,极可能趁着混乱给戴世亮开门的王红。

王红一味把脚尖踮高,小小的人都要悬空了似的。门开了,王红一看门外站着的戴世亮便扑进他怀里。戴世亮赶紧将王红抱起来。

“芳子,芳子!芳子怎么了?”看见在床上晕死过去的齐之芳,戴世亮一时激动放下王红就抓起齐之芳的手,他抬起头向站在他对面的齐之君问道。

齐之君不语。

“装哪家的独头蒜呢你!她怎么了你不知道!”看见戴世亮,李茂才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今天出院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戴世亮一时慌不择言。

“哼!齐之芳跟你什么关系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是什么人我也调查清楚了。我要不是干部处长,是个什么财务处长,文化处长,说不定就让你蒙混过关,带着你那见不得人的背景,混到这个家里。”李茂才冷哼一声。

齐之君看了李茂才一眼,又看了戴世亮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齐之芳就在此刻无声无息地醒了过来。她目光散淡无神地看着周围,周围都是一些让她烦恼的人和事。齐母二次进屋,一手拿了一块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另一只手端着一茶缸热水。齐母把齐之芳的脑袋小心地搁在自己膝盖上,舀起一勺糖水,放进女儿嘴里,道:“来,赶紧喝点儿葡萄糖水!这年头饿晕了的人都是这么救的!”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背景?”戴世亮回答的声音中到底还是夹杂了一丝怯懦的存在。

李茂才冷然道:“告诉你,姓戴的,你是沾了齐之芳的光,沾了她身子弱的光,要不然我现在就把你们的事儿掀出去,首先到你单位去掀。王燕达好歹算个英雄人物,是个烈士,你们俩早就干下对不起烈士的事儿了!要不是我顾及齐之芳,我非揭露你们干的好事儿不可!”

不想戴世亮却不正面接李茂才的挑衅,而是笑了笑很技术性地说道:“我倒想听你揭露我们没干过的好事儿。”

“芳子都这样了,你们还在这儿吵什么?都出去吧。”齐母眼泪汪汪地看着李茂才和戴世亮二人,“我们芳子惹不起你们,请你们走吧。”

“我马上走,伯母。”戴世亮把医院给齐之芳开的妇科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一脸坦荡地看着齐母接着朗声说道,“下午出院的时候,芳子忘了拿药,我就是给她送药来的。伯母,您别相信任何人的话,相信您的女儿就行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做母亲的最清楚。”戴世亮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齐之芳却在此时声音微弱地对着戴世亮的背影叫道:“小戴。”

戴世亮回过了头。

“对不起。为了我,你听了那么多不干不净的话。”齐之芳经过几番努力才终于说完了一句整话。

戴世亮一笑道:“没事儿。我早就听惯了。从一九五七年秋天我就开始听,听了四年了。既然李茂才提到我见不得人的背景,我就把它拿出来见见人。反右运动的时候,我被打成了右派。除此以外,我和芳子之间,没发生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儿。李茂才,你满意了吧?你好好休息吧,芳子,我走了。”

话刚说完,戴世亮便不容任何人反应,迅速离开了房间。

疾步穿过齐家不大的客厅,戴世亮正要开门出去,不想齐之芳的两个孩子王东和王方却一起从另一间卧室跑了出来:“戴叔叔!”

戴世亮微笑着正想向两个孩子挥挥手。

不想,一声呵斥却从齐之芳躺着的卧室中传了出来:“王东、王方,你俩干吗?都给我回去!”

戴世亮闻听此言,不免眼神一黯,打开齐家的大门,走入了外边秋意渐浓的寒冷与黑暗之中。

骑着车,戴世亮上了宽阔的马路。仰起脸迎着秋夜的冷风,眼泪不争气地从戴世亮脸上滑过。当夜,戴世亮在回家后彻夜难眠,天亮时分,终于将让自己辗转反侧了一夜的痛苦,用隽秀的钢笔字写成了一封给齐之芳的长信:

芳子,我们往下走的路会很难,会有重重阻碍,包括善意的和恶意的阻碍。来自外人的阻碍是不难逾越的,最难逾越的是来自亲人的阻碍。但我是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让我离开。

芳子,你会让我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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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两个礼拜后,齐之芳的同事刘文英在发完一份电报后,一回头,发现齐之芳又在一往情深地读着戴世亮写给她的这封大作,不仅调笑齐之芳道:“哎哟,又在看那封信!眼睛那么火辣辣的,还不把信纸看着火呀!”

刹那,少女般被人说破情事的慌张后,齐之芳赶紧戴上耳机,假装已进入工作状态。

刘文英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替齐之芳倒了一杯水,对齐之芳道:“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没在收报。”说着便把齐的耳机掀起一点,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道,“唉,要不,你也少吃一块臭豆腐乳,省下四分钱给你的这个小戴也发个‘嘀嘀嗒嘀’过去?”

“什么?”齐之芳故意假装不知刘文英的意思。

刘文英笑着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吻”字。齐之芳在看清后,满面含羞地推了她一把,道:“去你的!”

刘文英笑着继续调侃道:“这一个字啊,顶一百个字。省得你在这儿闹相思病。他这样学生腔的男人,收到你嘀嘀嗒嘀,肯定觉得特别过瘾,特别震撼。别不好意思啊!”

“谁不好意思了?”

“那你是想省下那四分钱,买臭豆腐乳?”

“没错。四分钱也是钱,要过日子了,我和他都不富裕,得实惠点儿。”齐之芳半真半假地反唇相讥道。

“这都要过日子了?你爸你妈,还有你哥哥怎么说?”

“一般我定下的事,他们都不反对。因为他们知道,反对也没用。”

“你告诉他们,他是个……”

“他自己告诉他们的。”说起戴世亮的右派身份,齐之芳虽然假装不在乎,但脸上却浮现出根本瞒不了别人的心事重重。

就在刘文英默默地坐回自己椅子的同时,齐之芳的目光也再次飘回了戴世亮写给她的那封长信上。

此时齐之芳的眼神中只有幸福而全无忧虑。

不管在什么时代,还能去不顾一切地去爱,从来都是一个美好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勇敢!

公交车职工宿舍大门口,戴世亮穿着驾驶员的工作服走来,手里拎着一个带把的饭盒走了进来。

戴世亮的一名同事正好迎面出来,两人便不冷不热地互相打了个招呼:“戴师傅下班了?”

“啊,接班去!”

随便瞥了一眼单位传达室窗子下的黑板,不想却瞟到了自己的名字竟赫然出现在黑板的角落。

“戴世亮电报”

戴世亮愣了一下,走到窗前,敲了敲窗子,道:“劳驾,有我的电报?”接过从窗户里面递出的电报,戴世亮三两把撕开信封,展开电文纸,瞪着电文瞬间被爱人的温暖所融化。

电文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吻。”

秋去冬来,就像所有被爱情滋润着的女人一样,齐之芳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的幸福生活。这日,她刚刚参加完合唱队在市工会礼堂举行的自我汇报演出,正一边系着棉大衣纽扣一边从服装室往外走。没想到,却看见了正在走廊尽头等着她的肖虎。

“肖队长!”看见肖虎,齐之芳忙迎了上去,跟肖虎握了握手。

“你不是说你来不了吗?”看到肖虎这名曾在事先表示无法来观看自己演出的朋友,齐之芳不由惊奇道。

肖队长一笑道:“我排除万难,还是来了。从来没听过你唱歌,过去光听燕达说你唱得好,今天怎么也得来听听。”

齐之芳眼睛盯着肖虎的脸,对肖虎心照不宣地笑道:“不是的吧?一定有别的事儿。为了听唱歌搁下革命工作,那就不是肖队长了。快往正事上说。”

“你哥来找过我。”

“说我找了个右派对象。”齐之芳歪着头胡撸了撸自己的头发,她有点烦。

“他说是受你父母之托,来找我的。你家里人觉得你会听我的劝导。”肖虎点了点头。

“准确地说是我妈托我哥找你的。我爸不反对也不支持。”齐之芳放下此话,便径直往前走到走廊的尽头,一撩门帘,走了出去。

肖虎见状只能追了出来,肖虎走到齐之芳的身边道:“进去吧,外边冷。”

“比闷气好。一谈这事儿我就觉得憋得慌。”

“那好,我不说了,咱们进去吧。”

齐之芳却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下面走去,忽然她猛地转过身挑衅似的对肖虎说道:“我们俩打算春节结婚。”

肖队长张口欲说什么,又最终还是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肖虎一直都希望能在齐之芳这儿始终做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

“过日子可能苦一点、穷一点。不过我们会很幸福。”齐之芳补充道,“我们都想好了,就是再把他往边远的地方下放,过得再穷、再苦一些,我们也会很幸福。”

“只要你幸福就好。”肖队长定定地看着齐之芳,在他的眼里此时存在着一些齐之芳不敢看的东西。

“谢谢你。”齐之芳低下了自己的头。

“我能不能问一声,他哪一点吸引了你,让你这么奋不顾身?”肖虎苦笑道。

齐之芳眼睛愣愣地似在回忆又似在思索般地说道:“他呀,他说话我爱听,一说就说得我特别得劲儿,还有他爱看书,特别爱看书。还有他会画画,画得很好,故事也讲得好,特别招孩子们喜欢——”

“他还特别喜欢看电影,对吗?”

“你怎么知道?”齐之芳不由闻言一惊。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王燕达也特别爱看电影。”肖虎无奈地摇了摇头。

齐之芳傻傻地看着肖虎。看着她的眼神,肖虎只得彻底把话说明白:“只要认识王燕达,就明白这位小戴什么样了。闹半天,你又给自己找了个王燕达。”

“他跟王燕达不同。”齐之芳努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一个内涵险恶的真相。

“哪一点不同?你刚才在说这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不是说王燕达吗?”

“不对,小戴很专注。王燕达什么都好,就是不专注。”

“你怎么知道这位姓戴的专注?”齐之芳的话,让肖虎不免有点光火,“你才认识他多久?等你们结了婚,等他对你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你看他还专注不专注!”

不想听完肖虎的这番话,齐之芳反而笑了。

齐之芳道:“赌什么吧?”

“嗯?”

“赌一顿饺子。十年以后,假如你输了,你就请我到饺子馆里吃一顿饺子。三鲜馅儿的。”齐之芳接着道。

“用不着十年,两年就能见分晓。我才不跟你赌呢,因为我知道你输定了。”肖虎悻悻地说道。

齐之芳眉毛一挑道:“肖虎,你咒我,是不是?”

“不是我咒你……”肖虎忽然一时无名火起,“我他妈是干着急,难过!因为总是眼看着你这样的女人落到那种男人手里——”肖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根本不该说的话,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演出散场了,观众开始从礼堂的前门涌了出来。一些熟人看见齐之芳跟她打招呼,纷纷夸奖她唱得好。

“我在这儿等孩子们,你先走吧。”齐之芳别过头对肖虎说道。

肖虎见此情景,自知多言也是无益,到底只能叹息一声,跟齐之芳就此作别。

也许是受了合唱队礼堂演出那日肖虎那番不咸不淡的话的影响,个性倔强的齐之芳反而偏要和戴世亮好出个样来。从此以后不但更加掏心掏肝地对戴世亮温柔体贴,更跟戴世亮腻得如同初恋的少女一般。

这一日中午,戴世亮像平常一样在下班后蹬着车带着盒饭直奔齐之芳工作的电报局而来。把自行车停到电报局门口,戴世亮才按照两人约定连续按响了三下车铃,齐之芳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整个人的脸笑得简直跟朵花似的。

简单地嘘寒问暖的几句,两人就近找了个长椅坐下来。戴世亮把饭盒打开,齐之芳拿起一个包子就咬:“饿死我了!”

“凉了吧?哎,我还拿棉帽子包着的呢。”戴世亮仿佛自责般地表功道。

“那你脑袋不就凉着了吗?”齐之芳心疼地说道。

“脑袋凉就凉点,又不给你当午饭吃。”

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笑嘻嘻的脸,自己也幸福地笑了。其实女人的幸福,有时候很难,也有时候很简单,简单到了在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聪明人的漂亮话。

“幸亏是豆腐干馅儿的!要是真的肉,吃凉的非吃坏肚子。”齐之芳边说边又咬了一口包子。

“活该。让你有事没事就装神弄鬼地,吓唬我、跟我逗!”戴世亮道。

齐之芳歪着头顽皮地、呵呵地笑道:“怎么样,我昨天吓你的时候,你没听出来是我的声音吧?”

戴世亮乐着说道:“要是马戏团招口技演员,我推荐你去试试。说不定这电报局埋没了一个口技天才。”

“才不去呢。”齐之芳边嚼着一口包子,边嘟嘟囔囔地说道。

戴世亮奇道:“为什么?”

齐之芳双眼一片带有青春味道的朦胧,刹那她仿佛陷入了一段隐秘的回忆,她轻轻地说道:“我喜欢发报。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当个女间谍,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一个小珠宝盒打开,里面是个袖珍发报机……”

“女间谍可都是冷血动物。”戴世亮语带调侃。

“所以没人要我当女间谍,我就来电报局发报了!”

戴世亮像大人抚摸孩子脑袋一样,轻轻地摸了摸齐之芳的头,然后指着饭盒下面一层,正色道:“芳子,这些包子你不准吃了啊,带回家给孩子们。正好三个,他们仨一人一个。”

齐之芳点了点。

“对了,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

“今天我没开车,让我画春节墙报呢。给你送了包子,我还得回去接着画。画不完的话,还要连夜赶活儿。”

“不是说晚上看电影吗?”

“对不起了,改日吧。”戴世亮一脸抱歉。

“那明天晚上?”齐之芳见戴世亮有正事,不得已只得退了一步。

戴世亮苦笑道:“春节前我都不敢说,恐怕老得抓我的差,画画、写字、做纸花,宣传科要我画墙报、写对联,保卫科又要写标语,警惕这个,严防那个。少不了开夜车。”

“电影是王晓棠和于洋主演的!再不去看,这一轮马上就演完了!”齐之芳脸色有些不悦。

“我知道。我这不是干不完活儿吗?”

“凭什么就让你一个人开夜车呀?”

“要在过去,我肯定不那么积极,干不完的活儿就悠着来,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你了。我得好好干,表现好了,说不定能给我摘帽。”说到摘帽的事,戴世亮的脸上一下兴奋出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齐之芳幽幽地说道:“世亮,你知道,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你父母,你哥哥也在乎。将来孩子们大了,他们也会在乎的。孩子们在学校里,最不愿意别人说他们是四类分子的孩子,我该为孩子们想想。”戴世亮的情绪有点激动了起来。

“孩子们现在不是都挺尊重你的,也很喜欢你的吗?”

见齐之芳还是不能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戴世亮只得正容解释道:“那是他们还小。芳子,我在想啊,等我摘了帽子,咱们俩说不定也会再有个孩子,将来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们又不富裕,留不下什么钱财、房产给他们,至少别给他们留下政治阴影。给他们留下一个清白的政治背景,比给他们留下钱财、房产重要得多。要不然我会非常不安心,死了都不会瞑目。孩子们都那么无辜,凭什么要从我这儿继承一顶反派帽子?这对他们是不公道的。所以,我这一阵子老在想,不管我戴上这顶帽子有多冤枉、多荒诞、多么不公道,我现在要尽一切努力摘了它。听说一些单位在给表现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这就是我看见的希望。”

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看着戴世亮的眼睛。在齐之芳的眼睛中充满了对戴世亮的赞许。

“芳子,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啊!”戴世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齐之芳手里,然后便转身离去。

齐之芳打开信封,看见里面装着许多粮票、布票等稀缺票证,这不免让她既为戴世亮知道心疼自己而欣喜,又多少不免有点慌张。齐之芳始终想不通像戴世亮这样一个右派分子,怎么有可能一下子搞来这么多的稀缺票证。

自从李茂才那日借酒撒疯大闹了自己家后,齐之君便在单位中尽可能地躲着李茂才。谁知在差不多平平安安地过了小一个月之后,这一日李茂才却在下班后直接把齐之君堵在了单位门口。李茂才表示自己明日下班后想请齐之君一起喝上两杯聊聊闲天。齐之君见李茂才态度坚决,自己根本推辞不得,也只好答应在翌日下班后自己定会准时前往李茂才摆下的这场鸿门宴。

转过天来,齐之君在下班后如约来到了跟李茂才约会的餐馆。

挑开帘子,齐之君心怀忐忑地走进来,四处打量了许久,才终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李茂才正在不停地向自己招手。

齐之君一脸戒备地走了过去,只见小方桌上已提前摆上了一盘卤猪耳朵和一盘花生米。

李茂才因自己的膝盖上搁着他的黑皮包不便起身,所以只欠欠屁股,便算跟齐之君打过了招呼。

“没别的事,”李茂才边说边从自己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件小上衣,递给了齐之君,“就是想把这个还给你。这还是入秋之前王红落在我家的。”

齐之君接过衣服,整个人多少松弛了一些,道:“谢谢了啊。还件衣服,你还这么破费。”

不想李茂才又从自己的脚底下拿出了一架航空模型飞机递给了齐之君:“这个给王东拿回去。上次为了这个,还弄出冤案来了,让孩子受了委屈。”

“这个我不能收。”

李茂才眉毛一挑,显是着急了,他道:“我把那事儿跟我儿子说了,儿子还数落我呢,说为那么小的事委屈一个孩子!我儿子现在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了,只对谈对象感兴趣。”

齐之君见李茂才已经将话说成这样,便也只好把航模接过来,放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

“我请你到这儿,也是想跟你聊两句。孩子的母亲过世之后,我也没个人能说说话——”

齐之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以对。一时间他和李茂才之间的气氛显得颇为尴尬。

李茂才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那天,我是喝多了,胡说了一堆伤人的话,你跟芳子转达一下我的歉意。”

“芳子也觉得挺对不住你的。芳子心里,知道你是好人。”齐之君顺着李茂才的话头,安慰李茂才道。

不想李茂才听完齐之君的话,精神却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他急道:“芳子这么说的?”

“嗯。”

“我、我,我从那天晚上,就开始惩罚自己。”兴奋的李茂才尝试着理清自己谈话的正常思路。

“惩罚你自己?”齐之君奇道。

“对呀!我罚我自己不准喝酒了!这酒多害人哪!多误事啊!你说还敢再碰它吗?今天我是第一次开戒。现在我明白了,我没啥酒量。”

“还可以,还可以。”李茂才的话,让齐之君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便只好敷衍了事。

不想李茂才却把齐之君的话给当真了。他连连向着齐之君摆手道:“不行,不行。酒量差劲,酒风更差劲。所以咱哥俩今天少喝点儿,意思意思。”李茂才倒了一小杯酒,放在齐之君面前,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来,干了!”

两个粗瓷酒盅碰在一起,又分开。

李茂才一饮而尽,齐之君却仅仅沾了一下嘴唇。李茂才对此也不见怪,反而夹起一堆猪耳丝放在齐之君碗里。

“谢谢!我自己来。”

“我还想跟你说一声,那位戴世亮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李茂才说完狼吞虎咽地将一口菜囫囵下肚。

“你怎么知道?”齐之君闻言不免惊疑不定。

李茂才笑道:“我是干什么吃的?我调查研究了啊!首先,他当右派是因为说话得罪了人。这就是我的弟兄,因为我也常常说话得罪人。说真话可不就爱得罪人吗?这样的人往往不是坏人。还有,公交总公司准备调任他到机关当宣传干事,因为他开车表现不错,还有可能要给他摘帽呢!我是怕芳子吃亏,所以调查研究搞得非常深入细致!你放心吧,我调查起谁来,他祖宗八代都别想隐藏什么!芳子这一步走出去,就难走回来了,所以,对方是个什么鸟,一定要搞清楚,你说是不是?”

齐之君闻言不免当即一愣。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外貌如此粗糙的男人竟然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李茂才苦笑了一下,接着对齐之君说道:“我跟你妹子,成不了家,那是缘分问题。我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我没那福分。要是年轻十来岁,我说不定穷追猛打,跟那个姓戴的小子拼一把。凭我的经济条件、政治条件,我够跟他拼一把的,是不是?”

“当然够!”齐之君赶紧点点头。

李茂才哈哈一笑,扬手又将一杯白酒倾入了喉咙,高声道:“我就不会浪漫?我也会拉两把子二胡呢!八路军的时候,那些小媳妇、大闺女都喜欢听我拉琴,喜欢跟我逗!你信不信?”

“我信。”齐之君的话其实言不由衷,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因为对李茂才的怜悯。

“就是这把岁数,我才拼不过他了,保存实力,全线撤退。”李茂才本来还兴高采烈,但是刚说到他自己的年纪便一下子顿时悲伤了起来,“哪个女人不爱少年郎?”

“老李,我今天才了解你的为人。我妹妹福分太浅,这辈子享不上你的福,我都为她遗憾。”齐之君这句话的确是由衷之言。在老干部李茂才和年轻右派戴世亮之间,齐之君真心实意地希望妹妹能选择前者。

“我跟她成不了夫妻,也做了一阵对象,以后希望我们还是朋友。”李茂才说话的声音宛如叹息。

“你们会是朋友的。”齐之君其实对妹妹齐之芳能否以朋友身份接受李茂才其实并不确定。

“做朋友,我可以照样帮芳子,对吗?”李茂才话说到最后仿佛如同一种哀求。

“老李,不管我妹子怎么想,我跟你算是不打不成交了。过去在单位里不太熟,以后,你有什么话想找人聊,就找我。”齐之君向李茂才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两人干杯,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李茂才跟齐之君推杯换盏为自己因为年龄关系错过了齐之芳长吁短叹之际,齐之芳却因为觉得戴世亮本人做事不够成熟而跟他大动肝火。其实引发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争吵的原因并不复杂,只不过是由于齐之芳始终对亡夫王燕达生前的神秘情人耿耿于怀,戴世亮却将此事上纲上线地提高到齐之芳爱王燕达比爱自己更深这一自找别扭的高度之上。

由于在这事上两人始终话不投机,齐之芳和戴世亮着实冷战了好是一阵,怄了几天闲气。这一日,戴世亮见再继续跟齐之芳这样摩擦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前思后想了一番到底还是决定在晚上去齐之芳家跟她讲和。

敲开了齐之芳家的房门,戴世亮正欲像平常一样直接走进来,不想齐之芳却动也不动地就这样手扶着门把,用身体把可资进入的空间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晚了,你进来不方便。”齐之芳话里带刺。

“不方便我也得进去。”戴世亮笑了笑。

齐之芳揶揄戴世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

戴世亮深情地看着齐之芳,道:“从明年正月十五开始,我会专门把喜糖发给爱传是非的人。”戴世亮的这番话既像承诺又像表白。

齐之芳心软了。

戴世亮趁机进了门。

戴世亮在进门后,反手关上了门。他发现齐之芳虽然让自己进了门,却始终在回避着他灼热的目光。

“我看——咱们还是算了。”齐之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很伤感情的话。

“我不跟你算了。”戴世亮回答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可以清楚地听出他说话时的坚持与信心。

齐之芳走到一组柜子前面,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柜子上那张放大了的全家福。悠悠地说道:“我跟他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身上都有一半的他。孩子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看到他。每一次给孩子们洗头洗澡,剪脚指甲、手指甲,我心里都会突然那么一跳:这一点真像他,那一点真像他——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能管得住自己,不去逆时针地生活吗?就是我管得住我这个人,也管不住我的心。有的时候,心里逆时针走得比顺时针还多。”

齐之芳抢白完上面这番话后,当即又接着说道:“感情又不是电闸,合上了就来电,拉闸就断电。那么多年的感情,一天一夜的,一年一年的,都存放进去了,到现在谁还择得开哪是爱哪是恨,乱七八糟一大团,血肉模糊的,反正就是疼呗。还有就是舍不得。老实说,心里真舍不得燕达——”

戴世亮苦笑了一声道:“我没有你这么缠绵。我的女朋友在我戴上右派帽子之后跟我分手了,我也舍不得她,我也伤心,但我还是照样吃饺子。她跟我最后一次在公园里约会之后,我看着她上了长途汽车,然后我回到父亲家,正好一锅饺子煮好,我坐下就吃。只不过后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那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齐之芳听到戴世亮头一次谈起自己过去的感情,眼神一下子专注了起来。戴世亮见此情形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明白自己一时忘情竟然忘了男女相处时的大忌之一。

稍作思考,戴世亮顿时明白了齐之芳嘴里虽然是一个意思,心里却仍是为那天两人为王燕达神秘情人争吵的事而不能释怀,便没有再顺着刚才的话头说,而是仿佛自顾自地另起了一个话头,道:“总之,我是怕你没完没了地追究,没完没了地受伤害。”

“我当然要追究!因为我要弄清楚,我哪一点不如她,不如她的地方,我能跟她学不能。做女人这一回输给她了,下一回呢?我还会输吗?我怎么就不能追究呢?我追究王燕达碍你什么事?”齐之芳又有点急了。

戴世亮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他猛地上前两步紧紧地把齐之芳搂在了自己的怀中。瞬间,刚刚还如同刺猬般对戴世亮支棱着各种敌对情绪的齐之芳,竟然就这样一下子如水般柔软在了戴世亮的怀里。

戴世亮的确是个聪明人。他就像所有聪明人一样懂得在一个女人就是想不讲理的时候,任何男人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跟这个女人讲理,因为道理毕竟不是感情。

在成功地渡过了这次冷战危机后,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感情仿佛更进了一步。眼见着两人约定的婚期日近,齐之芳甚至开始不时地因种种似是而非的征兆担心起戴世亮的安全来。

在临近年关的某日,戴世亮正站在自己单位的楼下,仰首看着自己刚贴在大楼两旁的巨幅春联作品。不料,齐之芳和王东却忽然从一辆公共汽车上满脸惊惶气喘吁吁地跳了下来。

两人见戴世亮此时正在安然无恙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才长出了一口气。齐之芳嗔怪地用手指点了王东一下,气道:“你这孩子!戴叔叔不是好好的嘛!”

戴世亮一扭头,看见齐之芳还套着护袖,便明白她应是从发报机前面直接跑来的。

戴世亮惊喜地向齐之芳母子迎来,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你的三花脸呀!”齐之芳看着戴世亮抹得又是红又是黑的脸和糊着糨糊的头发,却扑哧一声笑了。

齐之芳掏出手绢,仔细地给戴世亮擦着脸颊和额头,眼睛里全是温情。她是如此专注,专注得到了似乎忘了儿子王东此时还在身边。

王东不自然地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马路。

戴世亮充满柔情地问道:“真的来看我的花脸的?”

“王东看见你了,说你在玩空中飞人!你也真是,他们让你玩空中飞人,你就玩?把命玩没了呢!”齐之芳说着说着不觉起了情绪,忍不住用自己的纤纤玉指在戴世亮的胸口处一戳。

“玩一次空中飞人你就来了。那以后我老玩!”戴世亮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

戴世亮用嘴唇贴在齐之芳的耳边说道:“芳子,离正月十五还有十八天。我快等不了了!”齐之芳娇媚地瞪他一眼,用嘴形说了一个“讨厌!”同时示意背着脸站在那儿的王东。

王东回过头看了看母亲和戴世亮亲密的样子,不免又暗自皱起了眉头。后来,在多年过去后,王东每一次回顾起自己那天看着母亲和戴世亮无意间皱眉的样子,总觉得自己当时之所以皱眉并不是因为一种由于恋母情节作祟的妒忌,而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祥……

戴世亮是在他准备跟齐之芳领证结婚前的十五天出的事,那一天正好是农历大年三十的晚上。出事的原因是画画,不过具体原因却不是由于那种他为了积极表现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而时常冒死进行的“空中作业”——将整个人用绳子吊在窗外在公交大楼的楼体上空中作业虽然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毕竟是一种可以凭借着勇气和技巧克服的困难。

戴世亮被警方逮捕的原因是伪造粮票。就像大部分淹死在水里的人都是水性极好的人一样,戴世亮最终也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绘画技巧而把自己送进了大牢。

十五天后,齐之芳手里拿着戴世亮从看守所中写给自己的信,匆匆从法院布告栏前走过。看着在布告栏上戴世亮的名字后,法院给下的定义为“犯罪事实属实,情节特别严重”,齐之芳本人不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想起戴世亮如果没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出事,自己恐怕已经成为了戴世亮这名违法之人的合法妻子,齐之芳不免又长吁短叹了许久!

齐之芳认为戴世亮是为了让她自己和孩子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才铤而走险伪造粮票的。所以她对戴世亮根本恨不起来,但是在戴世亮被逮捕后如山般向她单薄肩膀上压来的种种麻烦,又不免让她心内有一种女人微妙的幽怨。

我知道这对你是怎样的灭顶之灾,为此我将悔恨至死,死不瞑目。最让我担心的是三个孩子。这个事件对他们的生活一定是一次重创,心灵的,物质的。寄给你的这点钱,是我工作这么多年来的积蓄,加上一些绘画稿费,希望能够为孩子们成长和教育起一点作用。

齐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寄给自己的信。内容里面无处不在的悔恨,与字字深情的隽秀字体,让她心内不免又是一阵凄然。

拿着戴世亮随信寄给自己的汇款单,齐之芳神色恍惚、动作游移地站在柜台前。在把汇款单递给柜台后工作人员的瞬间,齐之芳几乎要下了像戴世亮妻子那样就这样带着三个孩子等他出狱的决心。

“犯人戴世亮的所有财产,已经被有关部门按照国家相关法律全部没收。”柜台内工作人员冷冷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将齐之芳拉回了无数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残酷现实。

很快,又是充满了种种流言蜚语的一个月,在齐之芳生命中匆匆而过。在充满了草木生发味道的春天里,齐之芳再次来到法院门口那纸上面写有戴世亮名字的布告前。

此时风霜已经不知不觉地斑驳了戴世亮的名字,就像时光简单有效地淡化了齐之芳周围人对她和罪犯戴世亮之间纠结缘分窥探的兴趣。

耳边仿佛又再次响起了戴世亮让齐之芳既痛苦又快乐的声音:“芳子,别打听我在什么地方,我不希望你见到一个没有自由、没有体面的我。我们再相见,就是十年以后了,那时候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孩子们都健康地长大了。现在,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眼前出现的是十七八岁的你。你背着一个腰鼓,穿一条蓝背带裤,在我姥姥家楼下的院子里,笨手笨脚地打腰鼓。我是在阳台上看见你的,但是你没有看见我。所以我那次真是大饱眼福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生活得好一些,孩子们生活得好一些,我的负罪感会轻一些。记住,你是我活下去的目的。”

齐母打开门,齐之芳和齐之君进来。

转身离去——刹那,齐之芳觉得这也许是让自己的生活跟戴世亮这个人彻底告别的最佳仪式。

或许是由于在戴世亮出事后,齐之芳始终都沉浸在自己的幽怨与挣扎之中,忽视了关心自己的三个孩子;或许是面对社会上风刀霜剑般尖刻言语,尚未成人的王东心灵没有成长到足以承受一切的强大;亦或只是想逃避,就在齐之芳决心渐渐将戴世亮入狱一事淡化出自己生命的时刻,齐之芳的大儿子王东却因为被同学借此事为由天天冷嘲热讽而选择了离家出走。

在发现儿子不见了之后,齐之芳拉着哥哥齐之君仿佛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但是结果却都是让人沮丧的。眼见着黄昏后黑暗与寒冷即将统治整个世界,齐之芳到底还是被哥哥齐之君死拖活拽地带回了娘家。

“没找着?”

齐之君、齐之芳兄妹俩走了进来。他们都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他们疲惫、沮丧的模样比他们的话语更说明问题。

齐之芳眼睛直直的,嘴唇起了一层皮,颓塌一般坐到椅子上。

“你们怎么找的?一个不足十一岁的孩子,他能跑多远?饭也没吃,想跑他也跑不动啊!这么多人,怎么这么笨呢?这就都找不着孩子了?”

齐母话音未落,齐父也从东边卧室出来,他一边系着毛衣外套的纽扣,一边道:“民警也没有找到王东?”

齐之君心烦意乱地回答道:“民警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搜遍了。他们也跟昨天晚上所有过往停靠的列车都打了电话,让乘警帮着搜查,也没有查到。”

“人民警察为人民,他们怎么连这么小小一个人民都找不着呢?”齐母埋怨道。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少说怪话。”一辈子谨小慎微习惯了的齐父先白了齐母一眼,然后道:“夜里两三点了,孩子能跑哪儿去呢?身上没钱没粮的。”

齐母没心情理会丈夫前半句话中的责怪继续道:“嗨,早知道啊,我前天给他的订报费,就该多给他几毛钱!”

“多给他几毛钱干什么?”齐父疑道。

“那孩子身上不就有点儿钱了吗?”

“几毛钱管什么用?”

“能买一个高价烧饼了!让孩子慢慢吃着,等到我们找到他,正好吃完,饿不着他!”

“王东才不会买烧饼呢!王东要有几毛钱,肯定去租一套《三国演义》小人书来看了,那肯定就不会跑了!”

“我孩子要是饿着怎么办呀?”齐母说着说着竟然号啕了起来,“王东呦,我的孩子,姥姥就是太抠了,那天多给你几毛钱订报费就好了,你就不会饿坏了!”

“王东是带了钱走的。”齐之芳抱着一个大茶缸喝冷茶,猛地把茶缸往桌上一蹾,抹一把嘴。

齐母闻言一下就停止了哭泣:“这就好了。他带了多少钱?”

“我每月都在抽屉里搁五块钱,能不花就不花,到了月底,如果还没花掉,就算存下来了,我就把它存到折子上去。他拿走了这个月的五块钱。”

齐母听到齐之芳此话,顿时一惊:“那坏了!五块钱,够他闯关东了!”

“怎么够闯关东呢?”齐父不解。

“你想,他有学生证,可以打半票啊!学生证证明他才十一岁,说不定还给他打四分之一票呢!那还得了?五块钱打四分之一票,那还不够他跑苏联去了?”齐母开始天马行空地联想了起来,想到最后,这些联想甚至把齐母本人又吓得号啕了起来:“王东唉,我的孩子,你可别跑太远了!千万别可着那五块钱跑啊,留点儿买干粮钱啊!要不你还得挨饿啊!我的孩子呦!”

“你这儿想什么呢?”齐父不免又白了齐母一眼。

齐母却继续哭道:“我的孩子呀!多留点儿钱买干粮,只要不饿着,你妈、你舅舅就能找着你。”

“妈!您别哭了好不好?您再哭我真顶不住了!”

“好,妈不哭了。”齐之芳一句话,让齐母由号啕变成了抽泣。“那你们说,怎么连民警同志都出动了,也找不着孩子呢?肯定他是尽着五块钱打票跑了,能跑多远跑多远了——”

齐之君此时出言安慰齐母道:“妈,您千万别急。公安局准备把王东的照片发送到附近几个收容所去。不管王东跑到什么地方,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又是孤单单一个人,都会被收容所收去。这几年全国都遭遇自然灾害,灾民到处都跑,收容所的干部也到处设网点,随时收容灾民。”

齐母闻言似乎踏实了点:“我们孩子成了小灾民了!那就好,那就好——”

“那怎么就好了呢?”齐父觉得齐母的话越说越不成个体统。

“你想啊,赈灾的地方,有的是粮食啊!我最操心的就是孩子挨饿!”齐母说着想着不觉眼泪又落了下来,“王东唉,我的孩子呦,你可去对了地方了,收容所有粮吃!哪怕咱长一头虱子,染一身疖疮,咱饿不着了呀!”

齐母的话,让齐之芳再也扛不住了,她也抽泣起来。

“妈您别急坏了身体,一定会找着王东的!”齐之君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先安慰好母亲。

齐父亦转移话题道:“你们还没吃晚饭吧?老太婆,别尽顾着哭,快给他们弄晚饭去!”

“还晚饭呢?这都该吃早饭了!”齐之君脱下又是泥又是水的鞋子。

“芳子也换换衣服,把鞋脱下来,都湿透了吧?”齐母见女儿整个人都在一旁哭软了,也醒过闷来明白此时最想哭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齐之芳。于是,齐母也开始顺着齐父的话准备转移话题。

“嗯。”齐之芳用手胡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此时,在齐家客厅内,真是好一派愁云惨淡的情形。

就在齐家众人心内各怀悲戚之时,不想客厅西边的房门却忽然猛地打开了。齐之君妻子小魏的头从门里伸了出来。她满脸倦容加怒容,烫过的头发仿佛爆炸般地射向各个方向,狠声狠气地道:“能不能小声点儿啊?这儿还有一个睡着的孩子呢!”

“行行行,我们小声点!”想到睡在小魏身边的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齐之君只得点头称是道。

见哥哥齐之君已然表态,齐之芳亦不好发作。她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到底只得忍气吞声。

“闹得鸡犬不宁的,楼上楼下都知道这点破事儿了!要闹上自己家闹去!”小魏“砰”的一声关上门。齐之君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妹妹不断哽咽的样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阴着脸向西屋走去。

“哥!”

“我、我就是进去拿包烟出来。”齐之君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此时进屋。

“你少抽点儿吧!”齐之君没理父亲,径自推开西屋的门,走了进去。

齐父有感而发地唠叨声从齐之君背后传来:“我都这么一把岁数了,你们这些小辈呢,一个个都不给我省心呢!”

进屋后,齐之君轻轻地把门关上。不想他刚转过身,小魏就“噌”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打开了台灯,引得两人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牛牛当即哼了一声。齐之君见状马上把自己的动作放得更轻。

小魏指着客厅,道:“齐之芳以为她自己十八呢?嫩得跟小白菜心儿似的?脚踩八只船搞对象!本分人、正经人都不要,挑花眼了吧?找了个罪犯!丢人现眼!布告贴得满世界都是,邻居见了我都不正眼瞧我,就跟我也和那罪犯一伙似的!”

“闭上你的嘴。”已经陪着妹妹齐之芳折腾一整夜的齐之君,渐渐有点压不住自己的火。

“我问你,齐之君,这是不是我的家?”

“你又想找什么别扭?”

“你要是说不是,我马上带着孩子就走,再求我也不会回来了。说呀,这是我的家不是?”

“是你的家!你小声点儿成吗?”见小魏丢开手准备撒泼,齐之君只好息事宁人地软了。

齐之君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烟,准备出去。不想小魏却显然不想这样轻易地放过他:“既然这儿也是我的家,我就有权利表决,谁受欢迎谁不受欢迎,对不对?”

“对、对、对。”齐之君敷衍道。

“告诉你齐之君,我家不欢迎罪犯的未婚妻进来!”

“你看着芳子倒霉,也想墙倒众人推,是不是?”

“哼,她倒霉?她自找倒霉!花着王燕达的烈士抚恤金,又是新大衣,又是新皮鞋!”小魏冷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嫉妒芳子。”齐之君道。

小魏冷冷一笑:“你才知道啊?我当然嫉妒她呀!花着死人的钱,用着活人的假票证,看把她合算的!”

“哐当”一声巨响猛地从齐家客厅中传来,齐之君回头一看只见正在泡脚的齐之芳蹬翻了脚盆,整个人被小魏的话气得浑身发抖。

“你还不给我闭嘴!”深知妹妹齐之芳刚烈性格的齐之君见状急忙吼了妻子小魏。折腾了一个晚上了,齐之君真的不想再折腾了。

不想齐之君这样一吼却将他和小魏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牛牛给吵醒了。“哇”的一声,刹那,牛牛哭得仿佛天崩地裂。

牛牛的哭声,让心疼儿子的小魏顿时燃烧起满腔邪火:“我不但不闭嘴,我还到外面去喊去!不然人家以为那个罪犯印了不知多少票证,这个家里人人都得了好处,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我也跟着贪赃枉法,我说得清楚吗?”

“你敢再说一句——”齐之君威胁地向小魏逼近一步。儿子的哭声也让他心烦意乱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

门慢慢地打开了。

气息奄奄的齐之芳从打开的门内走了进来:“嫂子,我从来不惹你,你怎么这么恨我呢?”

看到齐之芳,小魏的意外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小魏“噌”地一下从床上蹿了下来,披上棉袄眼睛瞪着齐之芳语气酸溜溜地道:“我怎么会恨你呢,妹子?你是你爹妈的心头肉,也是你哥的心头肉,我嫁到这家里来,都是吃老菜帮子,菜心哪儿去了?你妈你爸省给你吃了。我坐月子都没吃几个鸡蛋,葱花炒鸡蛋我看着怎么那么白呀?哦,蛋黄给你省着呢!”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啊!”小魏的话让齐之芳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她从来没有想到父母、兄长对自己的爱会有朝一日成为嫂子小魏憎恨自己的原因。

小魏接着道:“你是不知道。我过了门连个单独的小柜子都没有。柜子里搁的都是你小时候穿的、用的。”

“我说你就是嫉妒芳子吧?”齐之君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我敢嫉妒全家的心头肉吗?”受伤的痛苦刹那滑过了小魏的脸,一瞬间后,她脸上只有满腔燃烧的怒火。

“无聊!”齐之君不屑地说道。

小魏闻言冷笑道:“没错,就是无聊。有人明着供,有人暗着养,还回娘家混饭吃,整天捯饬得美美的,嘿,无聊可真舒服啊!孩子都不要了,跑了就跑了呗。”小魏是那种自己一旦受到伤害便会通过选择伤害别人来发泄自己痛苦的人。

就在齐之芳看着小魏,恨不得冲上去把小魏掐死之时,听见孙子哭声的齐母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了过来。

齐母冷着面孔,用眼睛扫视了一圈眼前的三人:“这家里事还不多,你们还想再闹几件出来,是不是?要闹也等几个钟头,等天亮再闹,好不好?”

“我纳闷我哥当时怎么看走了眼,找了这么下三滥的女人!”齐之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看见母亲进屋后,本来乱成一团的内心中竟然凝聚出了对小魏恶毒反击的力量。

“芳子,你也省几句!”齐母闻言急道。

小魏眉毛一挑,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齐之芳的鼻子,道:“是下三滥。不是下三滥怎么会引狼入室,把右派分子、犯罪分子领进门,领上床了呢!让我们都得受连累!你不要名声,我们家可是三代工人阶级,劳动人民,我们可要名誉!我非得去楼下院子里嚷嚷不可,那假票证买的肉我可是一根肉丝儿没沾过——”

“浑蛋!我今天就杀了你。”齐之君朝小魏扑了过去。

齐母一把揪住儿子:“你先杀了我!”

“妈,您看见您儿子那土匪样了吧?为了他的宝贝妹妹,他能杀了我!”小魏嗷的一声哭叫道。

齐之君隔着母亲够不着自己的妻子,从身后顺手抄起一个花瓶,朝小魏扔过去。花瓶落在地上,碎裂了。

瞬间,哭闹了许久的牛牛忽然“哦”地吓得背过了气去。

“儿子,姓齐的,我跟你们一家拼了。”小魏见儿子哭昏了过去,当即怪叫一声如同一只乍起了毛的母狼一般向齐之芳冲过去拼命——

不管前一日发生了多少悲喜,新一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坐在昨夜小魏打岔大闹留下的废墟里,齐母眯着眼睛看着在一道阳光中飞舞摇曳的灰尘,只觉得自己竟然活动还不如这些灰尘潇洒自由。刹那,老泪无声无息地横流在她因为缺少休息而焦黄憔悴的脸上。

齐之芳在此时静静地走到了母亲的身旁,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母亲的肩头:“妈您别太生气着急,急病了,我罪过就更大了。”

母亲看见女儿憔悴疲惫,精神恍惚,想说什么,却到底又及时收住了口。

齐之芳怆然地一笑,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过我告诉您,就是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去找那个李茂才。”

齐母给齐之芳准确无误的回答狠狠地噎了一下。她打量了女儿一眼,她不知道女儿内心的刚烈与骄傲究竟是从何而来,抑或是由于他们老两口不知不觉受了“贱养男,贵养女”这句古话流毒的影响,才多年来让齐之芳在这平凡的世界中留住了一份不平凡的高贵与激烈。

想了很久,齐母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血气翻涌地喷出了一个字:“好。”

齐之芳眉毛一挑:“好什么?”

齐母冷冷地道:“你志气高,眼力好,骨头硬。这还不好?”

齐之芳眉毛又是一挑:“妈您说什么呢?”

“说你志气高呗。李茂才给小楼都不住,给你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都不过,你志气还不高吗?”齐母有点火了。

“您就不看我怎么委屈,孩子们怎么委屈!”齐之芳也有点火了道。

齐母闻言怒道:“我是看见孩子们现在太委屈。委屈得家里都待不了了,跑没影子了。王东是那种浑孩子吗?没事儿跑出去做野孩子,挨饿受冻,长虱子,染疥疮?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还不定受了多大委屈,再也受不下去了,才跑的!要是你跟了李茂才,不管怎么样,人家是个老干部,中不流的也算个首长,王东在孩子里头就会有体面,抬得起头来。现在呢,他差点儿有了个罪犯继父,孩子不委屈吗?所以干脆跑掉,连你这个妈都不要了,连姥姥、姥爷都不要了。”

齐母的一番话说得齐之芳顿时伤心欲绝。她委屈冲天地瞪着母亲,不敢相信一贯疼爱自己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最后的支柱倒塌了。

齐之芳哀哀地低头说道:“妈,您觉得我心里还不够难受,是吧?”

不想齐母却继续对齐之芳发狠道:“我是觉着你不够难受。你要是再难受点儿,就永生记住了:做一个寡妇母亲,不能老想着自己怎么得劲,怎么开心快活。你的日子不是为你自己过的,你就是为孩子们过的。旧社会干吗给那些寡妇送匾立牌坊啊?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寡妇艰难啊!一个寡妇在她男人死的时候,她也死了,她的心死了。为什么呢?因为世上快活的事儿没她的份儿了!死了心地把孩子拉扯成人,培养成才,成大出息。”

齐之芳将头一抬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的母亲道:“您要我也受一块匾,立一个牌坊?有您这么狠心的母亲吗?”

齐之芳的眼神,让齐母不免好一阵伤心,她道:“从你生下到现在,我就是太不狠心了。狠不下心来给你说道理,讲规矩。我以为你自尊要强,不用我说道理,可是你的要强全要歪了!哦,穿件新大衣,穿双新皮鞋,就是要强?”

齐之芳答道:“我穿得好点怎么了?就惹了你们这么多人?连我自己的母亲都容不得?我偏要穿!我是为小戴穿的!穿上它我就告诉你们,告诉所有嚼舌根子的人,我为他戴世亮守着。他犯了罪,但他是为了我犯的。在我小产的时候,他第一次犯了这个罪过。一个男人能为了我去犯罪,这是天大的情分,我领情。他能为了我的孩子去犯罪,我也替他们领情。我不管孩子们怎么恨他,他凭他的本事,他的才能,用着犯罪吗?他本来可以让我和孩子们吃饱穿暖,可是社会让他好好施展他的本事才能了吗?没有!还剥夺了他的本事。这对他公道吗?”

齐之芳转过身一摔门走了出去。

“芳子,芳子——”齐母带有讲和味道的声音,究竟不能将伤心的齐之芳挽回。

王东离家出走的消息辗转多日后,才从齐之君的口中传到了齐之芳亡夫王燕达生前工作的单位市消防队。无论作为王燕达的生前好友还是作为消防队的领导,肖虎都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齐之芳,同时发动一些自己在社会上或多或少还算有一些能力来试着帮助齐之芳一家渡过目前这个难关。但在该日下班后,肖虎带着自己买的吃的来到齐之芳家居住的大杂院门前时,却事到临头不免有点望而却步。

一则“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在中国几千年来都算得上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二则自己人知自己事,很多次午夜梦回扪心自问,肖虎亦渐渐有些明白自己对齐之芳种种好之中其实难免夹杂着一些微妙的情愫。

其实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男女之间可以有纯洁友谊。

将自己头上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些,肖虎推着自行车向大杂院最深处的齐之芳家走去。在他车上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面放着几卷挂面和一个浸透油的纸包。

大杂院中正有几名齐之芳的男女邻居一边就着公共水龙头洗衣服、洗菜,一边聊天。

见肖虎推着自行车走进大杂院,一个洗菜的女子当即向自己身边的一个淘米女子使了个眼色,用下巴指指肖虎道:“肯定是找小齐的。”说完两人脸上便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通过消遣自己头脑中情欲幻想事件而获得的兴奋笑容。

轻轻地几声敲门声后,齐之芳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

齐之芳抬起头,看见推车走来的肖虎把头上帽子往上一推,竟露出了他仿佛刀砍斧剁般纯男人的脸。

“呦,老肖!你怎么来了?”肖虎眼睛向身后的水池瞟一眼,把网兜拿下来,放在齐家的灶台上。兴奋的齐之芳在这个整个过程中,没有注意到肖虎脸上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谨慎神情。

齐之芳回过身大声朝屋里招呼道:“王红,肖叔叔来了!王方,愣什么呢?不认识肖叔叔了?叫肖叔叔好!”

王方在母亲的招呼下,正在帮助齐之芳整理毛线的王方,乖巧地小声对肖虎问候道:“肖叔叔好。”

“再搬个凳子出来!”在王方起身进屋去给肖虎拿凳子之时,齐之芳便像平素一样随意地把王方绕的毛线套在肖虎的手上。

肖虎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地看了齐家隔壁邻居的窗子,脸色异常的紧张,直到王方给他搬来了凳子,他才动作僵硬地坐在小凳子上。

小王红此时也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一见到自己的肖叔叔便立刻兴高采烈地跑上去,伸手搂住了肖虎的脖子,亲密地大叫道:“肖叔叔!”

“唉,王红。咱们还是进去吧。”王红对自己一如既往地亲密,却让肖虎感到了一种宛如芒刺在背的紧张。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齐之芳脸色沉下来了,从肖虎的手上拿下毛线。

进了屋,齐之芳动作硬硬地往餐桌上放了一杯茶,背过身拿起一个橘子来剥。

有点不知所措的肖虎,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了几次才掏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肖虎把这几张钞票放在齐之芳面前,道:“这是燕达的第一季度的抚恤金。刚过了春节我就去党校学习了,所以我一直没空给你送来。”

齐之芳用眼角扫了桌上的钱一眼:“怎么这么多?”

“哦,每月也就多了五块钱。是这样,消防总队调查了王燕达家属的情况。所以他们做了调整,把燕达的抚恤金级别给挑高了半级。”肖虎低下头嘴里含糊解释道。

齐之芳有点怀疑:“怎么又调查起情况来了?”

“哦,是我提出来的。”肖虎的头更低了,他有点不敢直视齐之芳的目光。

“哦,那谢谢你了。”齐之芳的口气始终透着一股冷淡。

站在一旁的王红,此时不经意地看见了肖虎脖子上挎着一架照相机,便大着胆子用自己小手的手指尖小心地摸了摸那皮套。

齐之芳见状忙一把将王红拉到自己身边。猛烈的动作,让肖虎明白了齐之芳不悦的心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肖虎开始自己用语言试图化解此刻盘旋在房间中的躁人气氛:“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一点儿富强粉挂面,还买了点儿卤肉。我看天不错,想带两个孩子和你去公园走走,照两张照片,也算散散心——”

“谢谢。”齐之芳的回答依旧是冷冷的。

“客气什么。”肖虎笑了笑。

齐之芳闻听此言,此时忽然似笑非笑地对肖虎道:“是你太客气。心里这么紧张,还要上我的门来送钱送吃的,还要带我们出去散心。以后你要是觉得上我这门不方便,我就去你们队里领抚恤金,也没关系。”

“那倒不是……”肖虎想解释却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他心里其实明白,齐之芳说得全对。

齐之芳脸上的笑意一时变得更加冷艳,她伸手把王红牢牢地拉到自己身边,抢白道:“什么不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怕是非就别上门呗。”

肖虎抬起头正视着齐之芳,苦笑道:“芳子,这世上有不怕是非的人吗?”

“没有。是非是个大老虎,会吃人,吃不了你也抓你个满脸花,留一辈子疤瘌。我比你更怕是非这只大老虎,我比所有人都怕!所以请你以后别上我的门。你不上这个门,我是非就少一点。”

肖虎被齐之芳的一番话噎得非常难堪,不免略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美艳寡妇。齐之芳则垂下眼皮,嘴角带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又通情达理的微笑。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齐之芳忽然宛如叹息般幽幽地说道:“真的,以后我们不麻烦肖队长了。抚恤金我自己可以去领,一季度跑一趟,累不着。要不,就请财务科哪个会计把钱直接汇给我,反正三个月汇一次,也不算太劳他的驾。我过两天就去找总队领导谈,让他们给会计打个招呼——”

“那你就找我吧。”见齐之芳既然这样说了,肖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此话说完,肖虎见齐之芳正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肖虎只得继续解释道:“我就是总队领导。春节后总队党委书记退休,我接替了他。”

肖虎话音刚落,一个充满嘲讽味道的笑容便出现在了齐之芳的俏脸上。齐之芳以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夸张语调说道:“哦,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官儿越大,胆儿越小,越是怕这只是非大老虎。看来,过去那个肖队长比现在这位肖书记还勇敢些,有时候还敢打虎。”

肖虎别过头去,齐之芳的一番话说得他很伤心。整理了一下情绪,肖虎换了一个话题道:“我听说王东的事了,你哥前天刚告诉我。春节后我去党校学习,刚回来。之君告诉我说,王东是受了刺激跑的。开春那会儿,戴世亮的布告刚贴出来,孩子就不见了。”

见肖虎谈及儿子王东离家出走之事,齐之芳眼圈红了,她语带哽咽地说道:“没想到王东比我还要强。”

“我有一个老下级,就在抚顺南边,你哥托我找他帮帮忙,打听一下。”

“到处托人,打听了一个多月,还是——”齐之芳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

肖虎刚想伸手抹掉齐之芳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这种情不自禁很可能让自己和齐之芳都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情劫中。慢慢地放下了自己已经抬起的手,肖虎安慰齐之芳道:“别难过,芳子,一定能找到孩子的。我那个老下级是个优秀的侦察连连长,我已经打电话给他,让他请示部队领导,必要的话,动用部队帮着找孩子。”

齐之芳湿漉漉的眼睛亮了,脸上是那种抓住救命稻草而把生机夸张若干倍的神色。

“咱们煮点挂面,切点熟肉,吃了午饭,”肖虎拍了拍自己胸口挂的相机,“我带你们出去照相,啊?”肖虎明白对于一个身处悲惨境遇的女人来说,身边有一个阳光乐观的男人是多么重要。

“我还有心思照相呢!对了,你会修收音机吗?”齐之芳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斜了肖虎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肖虎被齐之芳这无心无意的一眼,看得全身一阵酥麻。稍微定了定神,肖虎才尾随着齐之芳进了里屋。

里屋中,齐之芳正在来回拧着收音机的旋钮。听见里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肖虎知道其实这台收音机的毛病不大。

向齐之芳打了一个让开的手势,肖虎在收音机前坐了下来。他把收音机掉转一个方向,打开后面的挡板。

“有扳子、钳子吗?”

“这是燕达用的。”齐之芳闻言忙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工具袋递给肖虎。

肖虎接过工具袋时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便从里面取出一把钳子,在收音机里面紧了紧这里,扳了扳那里。

“刺啦”一声恶响,收音机已经被拧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喇叭突然传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声如洪钟的嗓音。齐之芳吓得往后一退脚下拌蒜失去了平衡。肖虎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一把拉住了齐之芳,同时赶紧把音量拧小。

“燕达走了之后,弄这些东西都是王东,现在王东也……”齐之芳嘤嘤地哭了起来。在她的泪水中,肖虎忘情地轻轻抱住了她。齐之芳把头靠在肖虎肩膀上。女人齐之芳的泪水湿了男人肖虎的肩膀。

良久,肖虎才恋恋不舍地轻轻推开齐之芳。齐之芳懵懂地抬起头看着肖虎,就在这样一个短短的拥抱过程里,她仿佛跟肖虎心有灵犀般明白了彼此的软弱与悲哀。

肖虎张嘴想说什么,这不免让齐之芳十分惊慌。有些话,她作为一个女人既想听又不敢听。

人生谁又没有几个在危险边缘徘徊的暧昧瞬间?

“我——”肖虎刚说了一个字,齐之芳家的窗外忽然骂街声起。

骂街的女人是多年之后跟齐之芳成为亲家的孙燕妈。被正宗浓郁胡同习气浸染的她,此时正为后来成为齐之芳儿媳的女儿孙燕无意间丢失了一只发卡,在大杂院中粗言秽语地指桑骂槐撒着邪火。出于吃柿子拣软的捏的务实心态,孙燕妈把这次泄火的对象锁定为了最近连走背字的齐之芳一家。

只见孙燕妈用手指在女儿孙燕的额头上一点道:“谁让你自己不看好的?你不知道这院子里什么人都有?”

“这话我可不爱听啊!我们住在这儿十几年了,大家不都知根知底的?再说,不就是一只发卡吗?说不定是孩子们闹着玩的!”刚才站在公共水龙头边洗菜的女子不干了。

“我没说咱们这些好邻居,我说的就是那家!”孙燕妈边说边用手指着齐之芳家大门道,“带进来的都是些什么男人啊?别的不知道,至少有一个暴露了!关着门造假票证呢!那些男人进进出出的,能不给孩子们坏影响吗?孩子是最容易被恶坏人带坏的。看见了吧?自从齐之芳把那个姓戴的带进门,她的孩子一个个的被带坏,先是王东,出去做小流氓去了!”

“王东还是个破坏分子呢,把我们家做的煤球全踩坏了!”一个叫大块儿的男孩子趁机说道。他的年岁跟王东差不多大,经常跟王东在院子里干仗。

孙燕爸这时在屋子里听见媳妇熟悉的骂街声也出来了,他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谢天谢地,破坏分子总算跑了,现在我们要对付的就是个小偷。这要是一转身她就敢偷,以后可防不胜防!现在王方才九岁,所以只敢偷小东西,再大几岁,那我的自行车都不敢搁在院子里!”

“以后我可不敢把毛毯拿出来晒了。我们家那床毛毯可好了,美国货,是我妈解放前买的!”显然这个大杂院中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并不止孙燕一家。

孙燕怯怯地摇着母亲的手说道:“妈,咱们要不找王方去吧!”

孙燕妈却一把甩开孙燕的手,继续在水台上向闻声而出的所有的邻居情绪激动地过着演讲的瘾:“王方她是个孩子,她有什么办法?她妈没钱给她买,她就偷呗。看看齐之芳交的这一个个相好,钱也不会少给她,给孩子买只发卡应该买得起呀,至于吗?见了我们孙燕的好东西就顺手牵羊!端着一锅豆浆都能偷,那不就是三只手是什么?过去大伙儿还常常夸奖他们家三个孩子呢,学习好,懂礼貌,现在露原形了吧?没一个好东西!偷东西那么老练,那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没准过去我们丢的东西都是她偷的!”

孙燕妈说完,孙燕爸总结般地发话了:“孙燕妈带着孙燕,咱们找齐家要东西去!”

孙燕妈听完自己爷儿们的话,二话不说拉起孙燕向齐之家门口走去。

大杂院孩子们总算有了解闷的事,一窝蜂地跟着孙燕一家人哄哄而去。

孙燕妈领着女儿气冲冲地走到齐家门口时,王方正坐在一张凳子在家门口看蚂蚁。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眼见着这么多大人孩子一脸凶神恶煞地朝着自己家来了,王方便肯定地知道绝不会发生好事。

出于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王方当即转身欲走。谁知她的身子才刚一动准备往屋里进,便被一个箭步蹿过来的孙燕妈一把揪住:“王方,把孙燕的东西还给她!你偷了东西想跑?”

“放开我女儿。”门开了,齐之芳走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孙燕妈见到齐之芳露了面,只好放开自己抓住王方的手,然后顺势把王方往齐之芳身边一搡。

“王方,怎么了?”齐之芳道。

“我没偷!”王方颤抖着说道。

孙燕妈冷笑道:“今早上孙燕她姥姥在门口给她梳头,就是你们家王方打我们门口经过一下,发卡就没了!不是她偷的是谁偷的?”

齐之芳瞪了一眼孙燕妈,然后低下头问王方道:“王方,你到底拿了没有?”

王方含泪欲滴地委屈大声道:“没有!”

此时孙燕从她母亲身边跳出来,指着王方鼻子道:“撒谎!你们家孩子什么都干的出来!王东跑出去干吗去了?还不是当小偷小流氓?”只要大人的心里还有邪恶,孩子们就绝不可能有所谓真正的单纯与天真。

齐之芳被孙燕的一番话气得直打哆嗦,她阴着脸又问了王方一遍:“王方,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拿了孙燕的东西没有?”

“没拿!”

“那我们就搜!”孙燕才一说出了她孩子般残忍的想法,旁边就有另一帮大杂院中的孩子跟着她的话头起哄:“对,咱们进去搜!”“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王方没有拿你们的东西。”齐之芳冷冷地看着她面前的众人。她全身颤抖着,说不清是怕是怒。

“那你们把门关那么紧干什么?”孙燕妈将成人才能想象出的肮脏与恶毒凝聚成了一句貌似轻描淡写的问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伙儿都明白。门为什么关那么紧,因为里面全是秘密,假票证啊,赃物啊,老的少的相好啊——”

孙燕妈的一番话,就像迎头一棒般地打了齐之芳个嘴唇发抖,脸色惨白。

齐之芳家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

肖虎出现在了门口。

“欺负人也有个限度。”肖虎充满咆哮前爆发力的男低音,让孙燕妈不禁闻言一怔。

肖虎见众人嚣张的气势暂时被自己压住,接着道:“警告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谁敢欺负齐之芳,欺负她的孩子,我就对他不客气。”

孙燕妈用自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肖虎。看着肖虎粗粗的脖子和两条抱在胸前的结实手臂,孙燕妈略一思量,干脆一咬牙往前迈一步发狠决定今天她誓要将对齐之芳的侮辱进行到底:“呦,怎么换人了,齐之芳?你也不吹一声哨子,喊个暂停啊。”孙燕妈说得激动索性转向齐之芳继续道:“难怪你关着门,你这门里头,老的、少的、中的,为你各尽其能,各显神通,送钱的送钱,印票证的印票证,出力气的出力气,现在又出来了一个拔刀相助的啊。”

“下流坯子。”齐之芳脸色煞红煞白了半晌,才无比艰难地挤出这四个字。

“你骂谁下流?”孙燕妈。

齐之芳眉毛一竖,道:“谁下流我骂谁。”

“谁下流谁心里明白。”孙燕妈说罢便又向齐家的大门逼急了一步,“我们进去搜一下,就明白谁下流了。”

齐之芳想挡住孙燕妈的进犯,但她却被肖虎拉到一边。

肖虎挡在齐之芳身前,沉着脸不动声色地看着孙燕妈。孙燕妈让肖虎有点看毛了。

孙燕妈道:“你想干吗?”

肖虎冷冷地反问道:“你想干吗?”

“我要进去搜查!”孙燕妈嚷道。

肖虎声音中此时有了一种让人心寒的平静,他道:“你刚才没听见我的话吗?谁要是敢欺负齐之芳,我就对他不客气。”

“你想怎么对我不客气,我倒想知道。”孙燕妈接着往前走,似乎要闯入被肖虎封锁的齐家大门。

“你再往前跨一步,就知道了。”肖虎的声音更冷了。

齐之芳看着身边的肖虎,找到了来自男人身上久违的温暖和依靠。

孙燕妈进退不得地跟肖虎僵持了一会儿,用情绪缓和了一些的语气道:“王方——就是王方,偷了我们孙燕的东西。我们必须进去搜查。”

肖虎不动声色:“有公安局的搜查证吗?”

齐之芳在旁边道:“老肖,你让她们进去。王方清白无辜,不怕他们搜!”

肖虎看了齐之芳一眼,语气无比坚定地说道:“芳子,你进来。王方,王红,你们都进屋。我不管是不是清白无辜,我就是要看公安局的搜查证。”

孙燕爸坏笑着说道:“大个子,人家小齐都让孙燕和她妈进去了,你瞎管什么闲事?”

大杂院院子中闲人亦在一旁起哄道:“就是,你算老几啊?我们这些邻居住这儿都十几年了,就算是个非正式的组织,有什么事大伙儿一块儿决定,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这么多人同意进去搜查,出了问题我们一块儿负责。”

肖虎威严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懂法律吗?”

没人回答。

“一群法盲。先回家看看宪法,再来着搞什么非正式组织。你们是绝大多数,但法律并不因为你们是绝大多数就向着你们。绝大多数就能违法?违法的绝大多数照样法办!你们绑在一块儿欺负人,私闯民宅,还管自己叫组织?告诉你们,一个人闹事叫闹事,一群人闹事叫聚众闹事。聚众闹事的绝大多数叫什么,叫暴民,就该镇压你们。现在听懂没有?这就是法律对你们眼下行为的解释。谁还想以什么非正式组织的名义往这门里进一步?”

人们的反应和智力都有点跟不上肖虎话里的新鲜知识,他们皆被肖虎这一声断喝震慑住了。

“你们愿意把我想成谁,说得多难听,随你们的便。但是,假如你们敢对齐之芳和她的孩子不尊敬,都给我放老实点,都当心一点!我十岁就当了八路军的小鬼,跟王燕达又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怕死是不会干我们这行的。想想吧,死都不怕的人,怕你们这样的小打小闹?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肖虎理直气壮地又将自己的一番道理说罢,当即拿出军队指挥员的声调,对众人道:“全体立正!解散!”

大杂院中大多数孩子和少数不愿惹事的男女,随着肖虎的这一声令下顿时散去了不少。

但孙燕妈和孙燕爸却还是不甘心,孙燕妈瞪了齐之芳一眼,然后转过身对着肖虎道:“那你让齐之芳把偷我们家的东西还给我们。”

“王方已经回答你们了,她没有拿过你们的东西。”肖虎烦了。

“不过——”孙燕妈似还要跟肖虎理论,不想肖虎却迎着所有面孔和眼睛把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已经站在齐家门前的孙燕妈故意向后退了几步,侧身一倒摔在地上,大喊大叫了起来:“哎哟!打人了!”

“敢打我老婆,孙子你给我出来!”孙燕爸见媳妇吃了亏,从地上抄起一块破砖就往齐之芳家的玻璃上砸去。

“咣当”一声响!

一块窗玻璃被砸碎,石头和玻璃碴子一块儿落在齐家老旧的地砖上,一块地砖顿时碎裂了。

王红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咧了咧嘴,齐之芳把她的脸压向自己的胸口,使哭声被捂住。

转眼间,又有一个石头打过来,打在另外一块玻璃上。

紧接着又有几个煤球从窗户的破洞里扔进来,碎在了地上——

齐之芳咬着嘴唇,怀抱着两个女儿,向后面撤退了几步,神色决然,似乎随时准备和门外的人同归于尽。

肖虎不屑地向齐家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大杂院的众人竟然人人脸上都有一种节庆般的欢乐!

肖虎微微地冷笑了一下,背着自己脖子上的135相机,一个箭步就敏捷地跳出了窗口。

以军人攻击战的动作迅速绕过房子的拐角,肖虎往吵吵闹闹的院子迂回,他的样子完全是在进行一场军事行动。他把相机皮套打开,又揭下镜头盖子,用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齐之芳家门口这一伙亢奋的平凡人:

一把粗大的弹弓被那个叫大块儿的男孩子举起,射向齐之芳家中的子弹则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煤球。孙燕妈则躺在位置离齐之芳家门口尚有了一小段距离的地面上。她似乎在享受日光浴,用一张旧报纸挡在脸上遮阳。齐家门口作为厨房的油毛毡棚子垮了一个角,孙燕用一个小铁锨砸着齐家的一口炒菜锅。满地都是被踩坏的煤球。孙燕爸双手抱着更大一块石头,准备再次砸门。

“你们都让开,我再喊一次:一、二——”孙燕爸举起了石头。

肖虎知道如果真的让孙燕爸砸开了齐之芳的家门,那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收拾。毕竟齐之芳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还要继续生活在这个大杂院,生活在这些在肖虎眼里根本不配跟齐之芳生活在一起的人群里。

肖虎一个箭步冲到孙燕爸面前,捉住了他的手。

石头落在地上。

肖虎举起孙燕爸的手,亮给所有人:“看见没有?就是这只手,被抓了个正着吧?”

孙燕爸企图挣脱肖虎的抓握,但他的力气和肖虎显然不在一个级别上。肖虎把孙燕爸抓到齐之芳的门前,指着门上被砸出的凹陷,道:“这就是犯罪现场。大白天砸人家孤儿寡母的门,你想干什么?是想进去抢啊还是盗啊?还是图谋其他的不轨?”

“她不开我才砸的!”腕子被肖虎如铁箍般的手攥着,孙燕爸有点慌了。

“她凭什么要给你开门?不开的门你都砸吗?银行的门关着你也砸?中南海的大门不开,你敢不敢砸?你不就看这是个寡妇的门,砸了也白砸吗?你不就是欺负人家孩子没有父亲,女人没有丈夫吗?缺德到家流氓成性了我看你!”肖虎指着地上的石头,“走,拿上你的凶器,咱们去派出所。”

孙燕妈见自己男人被肖虎攥着,开始在地上不老实了。她呻吟着道:“哎哟,没天理了,我疼着呢!骨头肯定断了!偷了我们的东西,不承认,还打人!”

“谁打你了?”肖虎冷冷地看着孙燕妈。

“就是你!”孙燕妈道。

肖虎冷笑道:“我在门里,你在门外,我怎么打你的?”

孙燕妈强词夺理道:“那门一关,就把我摔倒了!”

“你到底是被打伤的?还是摔伤的?”肖虎抓到孙燕妈语言上的漏洞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反正是把我骨头摔断了!”孙燕妈干脆拿出撒泼耍赖的看家本领。

肖虎用手一指众人,大声道:“你是怎么摔倒的,大家都有眼睛,就算这儿没人长眼睛,医生有眼睛,x光有眼睛,看看你哪根骨头那么嫩,不碰就断。我问你,你是从哪儿摔倒的?”

“就从那门槛上!”孙燕妈道。

肖虎指着齐家的棚子,道:“好啊!有哪一位肯帮我试一试?请他站到门前面,看看这扇门会不会把他推倒?没有人肯试试?都明白是不可能的。你从齐家的门槛上摔倒的?你的脚为什么踏到齐家的门槛上来了?我请问大家,这里是齐之芳家的地盘,对不对?”

“对呀,那是小齐家的厨房。各家都在各家门口搭棚子。”人群中不知谁小声说道。

肖虎转向孙燕妈道:“那你为什么专门跑到齐家的地盘上来摔倒?”

那个叫大块儿的拿弹弓往齐之芳家里射煤球的孩子见势不妙想溜。不想眼疾手快的肖虎却一把揪住了他,道:“你也算一个。砸了一口锅,两个碗,舒坦了吧?开心了吧?你跟民警去说说,你是怎么看见王方拿了别人东西的。”

大块儿心虚了:“我没有——”

肖虎粗重的眉毛一颤,道:“你到底看见没有?”

大块儿嘟囔着说道:“我——我就看见王方端着一锅豆浆,嗯,从孙燕家门口走过,后来就听见孙燕说她发卡丢了。”

“王方是两手端着豆浆?”

大块儿被肖虎问得一蒙:“啊。”

肖虎眉毛又是一颤:“那你学给我看看,两手端一锅豆浆,她是怎么拿的发卡。”

“我,我,我,”大块儿使劲地在肖虎手里挣扎着,“我没说。”

肖虎诚心吓唬大块儿道:“算了,你跟我说也白说,跟警察说去。”

大块儿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我不去。”

“证人怎么能不去?诚实正派的人怕警察干吗?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对人家孤儿寡母又打又砸,那时候怎么什么都不怕?”肖虎冷冷地说道。

孙燕爸装傻道:“谁打她砸她了?”

“想赖账啊?”肖虎指着自己的相机眼睛一瞪,“证据可都在这里面。”

肖虎高举着自己的相机,仿佛高擎一柄可以斩奸除恶的尚方宝剑一般,高声宣讲道:“你们刚才的英勇行为,都被它如实记录下来了。派出所可以马上把胶卷从这里面取出来,洗出相片,然后,民警们就可以慢慢欣赏你们的矫健动作了。看看你们在一家子孤儿寡母面前怎么冲锋陷阵,怎么砸门、砸窗、砸锅,怎么出言污辱。等这里面的照片洗出来,你们自己也可以欣赏欣赏,看看你们怎么做新中国公民的,看你们自己是不是连旧社会的市井小民都不如。旧社会的四大缺德头一条就叫‘踹寡妇门’。你们呢,用石头砸人家寡妇的门和窗子!”

肖虎这一招让齐之芳的所有邻居都傻了。所有人没料到肖虎有这一手,傻眼听他宣讲。

“都还傻站着干吗?跑啊!”包括孙燕一家和大块儿在内的齐之芳众邻居瞬间一哄而散。

在众邻居作鸟兽散状后,齐之芳才直起身,放开了她护在怀里的王方和王红。蹲着用簸箕把屋子里的碎煤球和石头简单收拾完毕,齐之芳慢慢地走到窗子前面,从玻璃的破洞看出去,人群已经散去,留下一片狼藉。

窗外,肖虎正拿着一把扫帚,在清扫煤渣,一面轻声用口哨吹着小曲。

齐之芳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投了一条毛巾,无言地给王红擦干脸上的泪痕,又替王方擦了一把脸。

给两个孩子擦完了脸,齐之芳对着镜子把热毛巾捂在眼睛上,半晌才拿下来,然后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看看是否有一丝狼狈不堪的痕迹。她认真地往脸上涂抹着擦脸油,又薄薄地扑了一层粉,最后用头刷用力梳好了自己的头发,仔细地用一条丝绢把散发扎起来。镜子里,又渐渐出现一个如常的齐之芳,整洁、美丽、活力勃发。

她走到门口,深呼吸一下,拉开门,面对世界的,是永远不倒的齐之芳。
第六章
黄昏绚丽灿烂,美得好像天地间只有安详与光明。

晚风中,齐之芳和肖虎一块儿捆扎着油毛毡棚子。

肖虎捡起落在地上的一串儿用不同形状的碎铁片做成的风铃,打算重新挂到棚子的一根杆子上,就在这时,风铃发出木琴般的清脆音节。

齐之芳猛地回过头,肖虎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

“怎么了?”肖虎道。

齐之芳眼神一黯:“那是王东做的。”

“那你怎么不挂上呢?多好听啊!”

“王东走了以后,我就把它摘下来了。要不一听到它响,我就心惊肉跳。夜里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听见这声音,我就醒了,能醒到天亮。风大的时候,我听着它,一宿一宿地坐着——”齐之芳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肖虎心疼地看着她,把风铃摘下来。

不想齐之芳却道:“没事儿,挂那儿吧。过去孩子迷路了,丢魂了,老人们都到野地里去喊,给孩子招魂,说不定,这个声音也能把王东招回来。妈想儿子的时候,儿子说不定也在想妈。”

肖虎叹了一口气,安慰齐之芳道:“一定会找到王东这孩子的。遇到什么办不成的事儿,解放军都能办成。我会告诉侦察连陈连长,只要一找到王东,立刻发电报给我。”

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了,宛如奏响了一支童稚而单纯的奏鸣曲。

王东最后还是肖虎的老战友给找到的。

就在肖虎对齐之芳许下承诺约有一个月之后,某日,神情木然的齐之芳正在单位“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音中神情恍惚地抄报。她突然发现抄收下来的电文在她眼前形成一个句子:“消防总队肖虎书记收”。

齐之芳一见这几个字,顿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头晕目眩了起来。摘下了耳机,齐之芳深呼吸一口气,拿起电文纸,纸张在她手里瑟瑟地抖动着。

刘文英转过头,看着呆呆地瞪着电文的齐之芳,道:“怎么了?”

不想刘文英这一句话,竟然引得齐之芳崩溃一般趴倒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刘文英吓坏了,扑过来,扒开齐的手,拿起电文纸。

刘文英只见电文纸上写着:“已在安东地区收容所找到王东。现将王东送7236部队三营二连连部,由连长陈贵西照管。”

三天后,齐之芳和肖虎站在火车站接站的人群里。

齐之芳这一天打扮得颇招人眼球。她上身穿着丝绸的镂空绣花衬衫,腰部掐得很紧,一条天蓝大摆长裙,烫发高高地束起——显然她为儿子的到来精心地准备过。

站在齐之芳左侧的肖虎,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右边这位魂不守舍的美人:只觉齐之芳的侧影起伏有致,线条饱满,似乎任何男人见了都会惋惜这样一份美丽和风韵竟被独自生活所荒废。

齐之芳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向肖虎道:“说不定会误点。”

“不是说正点吗?”肖虎道。

“还差五分钟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齐之芳皱了皱眉。

肖虎笑笑打趣齐之芳道:“你要什么动静?”

齐之芳闻言也不免失笑,道:“有时候,我正在上班,要不就正在外面买东西,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王东已经回到家里了,但是没有钥匙,又不愿意惊动邻居,所以又走了。一有这种感觉我马上就往家里赶,几次都扑了个空。这两个月我一分钱奖金和加班费都没拿着。”

肖虎对齐之芳点了点头:“芳子,我向你保证,你这次不会扑空了。”

齐之芳却蹙眉道:“偏偏这次我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齐之芳说完便往月台一头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看得出齐之芳真的很紧张。

肖虎看着齐之芳的倩影,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个很让自己痛苦的决定,肖虎对齐之芳道:“芳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齐之芳看着他。

“我有一个老战友,人特别好,解放前负了伤,转业到铁路局工作,家里一直在农村,闹自然灾害老婆连病带饿,去世了。”肖虎别过脸去,他不敢看齐之芳的眼睛。

齐之芳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肖书记,您还不够忙的?还忙着做媒?”

肖虎决定坚持把话说完:“我这位老战友,托我找个女人。”

“那你找那没主儿的去吧,我有主了。”

肖虎不明白地看着齐之芳。

“我等着戴世亮呢。”齐之芳说的其实是气话,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肖虎好心好意地为她介绍对象,为什么会让她如此的生气。

肖虎却把齐之芳的话当了真,他惊道:“你要等他十年?”

齐之芳点点头。

广播喇叭在此时忽然响了起来:“接旅客的同志请注意,从抚顺开来的237次列车晚点一小时!”

得知火车晚点,齐之芳的火更大了:“怎么回事?!早干什么的?不早点通知!我就知道火车没个准点!”

肖虎跟齐之芳斗气般地说道:“一趟火车还这么难等,万一监狱也给你来个晚点,你接着等吗?”

齐之芳深深地看了肖虎一眼道:“晚点不晚点,总是得等下去。不能因为这趟火车晚点了,我就不接我的孩子了。反正我死心塌地等他,不会再考虑其他男人了。谢谢你,这么忙还想到给我介绍——”

说罢,齐之芳看了他一眼,既天真无邪又风情万种。

“你等不了的。”肖虎不死心,与此说是为齐之芳的终身大事着急,倒不如说是出于对戴世亮的妒忌。

“为什么?”

“因为男人会没完没了地麻烦你。”

“你就没有麻烦我呀。”

齐之芳的一句话,让肖虎明白了什么叫欲说还休。

肖虎低着眼睛,道:“我们找个地方先吃午饭吧。”

“我不饿。”齐之芳兀自向铁轨尽头儿子即将回来的方向张望。

“我饿了,行不行!”肖虎闷闷地说道。

火车站小饭馆中,人们堵满了付款的窗口。

一个大个子男人试图插队,肖虎一把将他拉住:“请到后面排队。”虽然肖虎既不凶也不蛮,大个子男人却莫名其妙地被他那种权威感震慑了,乖乖地排到队伍里。

齐之芳坐在桌子边,看着这一切,一时不免心有所动。

等齐之芳醒过神来时,只见肖虎已端着一盘水饺向自己所坐的位置走了回来。齐之芳见状拿起自己的皮包,把预先占好的凳子腾出来。不想一个正在找位子的男人马上紧挨着齐之芳坐了下来。

肖虎盯了一眼坐在齐之芳身边的那个男人,指着齐之芳问这名男子,道:“你跟她认识吗?”

男人扭头愣愣地看了一眼齐之芳,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肖虎,然后摇了摇头。

肖虎对齐之芳眨了眨眼,然后对男子豪笑道:“不认识是吧?那就对了,你把我们这一家子拆开了。”

男子听完肖虎的话,咕哝了一句道歉,只得站起身走了。

齐之芳见此情景,不由衷心地佩服肖虎。齐之芳对肖虎赞道:“老肖,你管人是真有一套,不急不哈的,人家都服你管。”

“就是你不服我管。”肖虎却被齐之芳一句话勾动了心思。

“快吃吧。你不是饿了吗?”齐之芳不愿和肖虎在感情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道,“这也叫猪肉大葱?应该叫大葱猪肉,大葱占主导地位,是绝大多数。”

肖虎此时却显然不想就此打住,他道:“你看,你不服管吧?知道我要说正经事儿,尽打岔。”

齐之芳边埋头跟饺子奋战,边对肖虎糊弄道:“那件正事儿你快算了吧。我跟他一个月通两封信,好着呢。他在监狱的工厂管宣传,主编监狱的小报,生活挺充实的。我把王东的事儿告诉他了,他急得不得了,也觉得愧对王东,因为他出了事,孩子才跑的。”

“我能麻烦你一下吗?那桌的醋,离你近,请给我倒一点儿。”肖虎从齐之芳嘴里听到戴世亮任何事都烦。在很多时候,肖虎其实不敢想,他之所以这么讨厌戴世亮这个他根本没有打过交道的男子,是因为他违法犯罪的行为坑了齐之芳,还是因为他的性格实在太像肖虎平生最好的朋友——齐之芳的亡夫王燕达。

“刚才还说你不麻烦我呢。”齐之芳娇嗔地说道。

“我要是没有老婆,天天都会来麻烦你。”

听完肖虎的这句话,齐之芳脸顿时就红了,她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

肖虎却不管不顾地接着说道:“真的。那时候燕达把我们几个家在外地的请到你家里,吃你做的鱼头炖豆腐,酸菜馅儿饺子,吃得我都不想回家了。有时男人心里是很浑蛋的。我每次见到你,心里都特浑蛋,好像醉醺醺的,责任啊,道义啊,都变成混混沌沌的。一直到第二天才能清醒过来。”

“真的?男人真的这么浑蛋?”

“心里浑蛋你总得允许吧?要不都成了太监了,碰上大火上房,哪来的爆发力往上冲啊?勇敢的男人都多情,不信你试试。”肖虎坦诚地说道。

齐之芳轻笑道:“我试试?我怎么试?”

肖虎道:“你已经试过一回了。王燕达是我们队里最勇敢的队员,他不也是最多情的男人吗?”

齐之芳咯咯地笑着道:“领教了,我可受不了你们这种勇敢多情的浑蛋。”

“所以我从来不打算麻烦你。”听得出肖虎话里有话。

“谢谢!”齐之芳话里不知不觉地撒了些许经过人事女人的不羁与调情味道,但情绪还未完全放开,不想她却忽然想起了王燕达生前的那个神秘情人,一时又没了兴致。

不想肖虎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上的阴转多云,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不来麻烦,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了。”

齐之芳一下子不高兴了:“戴世亮又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肖虎看了看她,把话咽回去了。不想齐之芳却开始没完没了起来:“怎么了?凭什么把他打成右派?他又没有反党反政府,就是跟一些人的关系没处好。”

“那是他告诉你的。他还能怎么告诉你,承认他反党反政府?”肖虎道。

齐之芳听完肖虎这话急眼了:“本来就是嘛!我哥给我介绍的那个李处长,挺较劲的一个人,专门跑到戴世亮原来的学校去调查过,也到他后来的单位调查了,公交公司认为他表现好,准备给他摘帽子的,他们学校也准备把他调回去,这都是李处长告诉我的。”

“就算他政治上没有大过,但是用那么恶劣的手段,伪造票证。”妒忌起来的男人肯定是没有风度的,肖虎是男人,他也一样。

齐之芳别过脸去,幽幽地道:“我们今天别谈他好不好?王东回来,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肖虎在长叹了一口气后,同意道:“好,不谈他。”

可不说戴世亮说起儿子王东,齐之芳也一样没有什么好心情:“这两个月,我都没有吃饱过。吃一口,心里就堵上了,想到我儿子这会儿是不是饿着,一天能吃几顿,都吃的是些什么。”

听到齐之芳的这番话,肖虎自觉地把盘子里剩下的几个饺子都拨到了她碗里:“管它猪肉大葱还是大葱猪肉,吃得高兴就好。你放开了吃,我再去买半斤啊!”

齐之芳微笑着点点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肖虎是个对自己知冷知热的男人。

吃过饭,齐之芳和肖虎重新回到拥挤不堪的火车站内,由于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齐之芳和肖虎不免都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

齐之芳用眼角瞟到了肖虎不耐烦的神情,体谅地说道:“你忙你就先走吧,我在这儿等着。”

“我请了假,专门陪你来的。”

“你现在是书记了,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你就别客气了。换了王燕达,他才不会跟我客气。这么多年,我加了无数夜班,很少调休。”肖虎跟齐之芳一提王燕达这些年来跟他换班的事情,齐之芳心里当即一动。齐之芳明白,王燕达这些年跟肖虎换班,把晚上给腾出来,目的无非是跟自己这位合法妻子铆足劲儿地浪漫快活,可是肖虎在跟王燕达换班之后,必然会造成他和他老婆之间没有了可供折腾的漫漫长夜。难道肖虎和他老婆之间已经不再有那方面的需求与冲动了吗?想到肖虎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还没有孩子,齐之芳心内不免又是一动。

“你老婆不抱怨吗?”齐之芳问了一句处于她现在立场根本不该问的话。

“她……嗯……”肖虎吭哧了半天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齐之芳眼光流转出一种风流劲儿,斜看着肖虎,继续逼问道:“别跟我说你跟她没感情什么的。”

肖虎赌气般地说道:“我跟她感情好着呢。这话你爱听吧?”

齐之芳呵呵一乐:“我爱听你就说呀?”

“反正你不爱听的我不说。”肖虎让齐之芳逼问得没辙竟说起了不着调的话。

齐之芳笑容不改,道:“我不爱听什么?”

“比如那位在青海服刑的小子。”

齐之芳转过身,装着看窗外的铁道。她觉得肖虎这臭男人实在是太不会聊天了。

“他服刑是罪有应得。可是你这么为他守着,等于陪着他服刑!”肖虎却依旧在那里围着这个最让齐之芳心里堵得慌的话题喋喋不休着。

齐之芳真有点儿生肖虎气了:“你说对了,我就是在陪着他服刑。我没办法,只能这么遥遥远远地陪着他。假如他那个监狱有地方,能容得下我和孩子们,我就上监狱陪他去。他是为了我和孩子们能多一口吃的,吃得好一点,才服刑的。我不恨他。”

“我不是要你恨他,我——”肖虎忽然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般,低下了头道,“我是恨我自己,不能把道理讲明白,讲得更动听,让你爱听。”

齐之芳觉得话已经没意思,但是干着不说又不是事,只是没话找话地说道:“你的道理,就是我该嫁给你那个老战友?”

“嫁不嫁再说,你先见见人家。”肖虎言不由衷地从自己牙缝里生生挤出了一句。

“我凭什么见他?”

肖虎头更低了,他在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后,才狠狠地说道:“我已经跟对方说好了,他这个礼拜日请你看电影,电影票都买好了……”

见肖虎竟然这样强行把自己推给别人,齐之芳一下子火了:“肖虎,没经过我同意,你凭什么跟他说好了?我是六月里的西红柿,又酸又贱,得叫着卖、处理卖,不然就来不及了,该烂了,招苍蝇了,是不是?我的事我妈、我哥都管不了,你凭什么插手插足的?”

肖虎连连摆手解释道:“芳子,我看着你这样,着急啊!”

齐之芳不理肖虎的解释道:“你着急就跟对方瞎许愿吗?我不会见他的!”

“他比那个犯人好一千倍!”肖虎道。

齐之芳怒道:“好一万倍,一百万倍,行不行?我求你扯皮条了吗?我托你找对象了吗?我养活不了孩子还是养活不了自己?”

肖虎见齐之芳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不由也动了几分火气:“芳子,你怎么连好歹都不分呢?姓戴的敢伪造政府的证券,他还有什么不敢伪造的?假如你问我他的人品,我就告诉你,他是垃圾!”

“那我跟垃圾差点儿结婚,在你眼睛里也是垃圾,对吧?”齐之芳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深深地伤害了,而且更让她难受的是伤害她的人,竟然是那个自己觉得无时无刻都可以托付依靠的男人。

肖虎明白自己刚才说过了。他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请你走开吧,离垃圾远远的。”齐之芳别过了身子背对着肖虎。

肖虎还想说什么,但齐之芳制止了他。

“你不走?好,那垃圾自己离开。免得脏了你的眼睛,你的灵魂,你的名声。”

齐之芳见肖虎不走,干脆自己转身离开。不想,肖虎却猛地一把拉住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交锋,谁也不相让。

“芳子。”肖虎声音中有着太多太多的内容与信息。齐之芳看着他,目光柔和下来。这是男女之间的关系眨眼间就会发生巨变的时刻。

齐之芳的手回握住肖虎的手,握得很紧。

肖虎的眼睛中瞬间向齐之芳流露出了可以将任何有心女人融化的温柔:“把你介绍给别的男人,我比你更不愿意,心里比你更难受。你明白不明白?”

齐之芳对他这个举动胆战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把王燕达弄得有多伤心?”

齐之芳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瞬间的良好表现后,肖虎又恢复了他平日里不会跟女人聊天的本色。在这种充满浪漫和各种幸福可能性的瞬间,王燕达这个名字显然是肖虎最不应该提到的话题之一。

肖虎接着道:“他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说了绝情话之后,自己很快就忘记了,他会难受好几天。偶然我看出来了,问他,他也是实在憋得难受了,就跟我说说。他说他从来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合你意的办法来爱你,他总觉得他配不上你,所以你才会说那些让他伤心的话。”

齐之芳神情苦涩地摇了摇头,哀哀地说道:“他说他配不上我?简直笑话!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我哪一点儿配不上他,我究竟失败在什么地方,把他逼出门,去找了个大姑娘!”

“芳子,男人只有在非常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觉得自己笨,管不了这个女人。所以我看你误入歧途,就是不知道怎么管你。”在肖虎自己听来,自己的这番话既像是在替王燕达解释,又像是在替自己告白。但在齐之芳耳朵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一个女人也许很享受跟她男人斗嘴的快乐,但是几乎所有女人都不会喜欢站在跟自己不一样的立场上教育自己的男人。

齐之芳冷了下来,她淡淡地对肖虎说道:“你还不知道怎么管呢?你不是已经上你老战友那儿,把我当六月的西红柿吆喝了吗?”

“我是太急了,想赶紧把你从罪犯身边拉过来。”肖虎再次情绪激动得口不择言。

“我不许你叫他垃圾、罪犯!”在任何时候都别侮辱一个女人曾经爱过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垃圾,或者干了多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抑或是女人天天都这么说。因为爱错了人这种事,女人一向只允许自己说,从不允许别人说。

“可他就是罪犯!”肖虎坚持道。

“我不许任何人叫他罪犯!”齐之芳干脆跟肖虎嚷嚷了起来。

肖虎讥嘲地笑了笑:“那叫他什么?叫他英雄?他干的事不是对国家、政府、人民犯罪?!我看你是跟罪犯站的是同一个立场,持有的是同样的是非观念!”

齐之芳冷艳地微笑道:“我记得过去那个肖队长不是这么说话呀。是升了官的人就这么说话呢,还是但凡这么说话的人都会升官?假如你把我当一个罪犯同伙人,你干吗来了?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你上面还有官位呢,一级一级够你升的,跟一个犯罪同伙人走这么近,说不定你升不了还得跌下去。”

说完,齐之芳转身往人群外面挤。

肖虎悲哀和恼怒,但只能看着齐之芳耍着脾气远去。肖虎在多少年之后始终都没有搞懂,不管他和齐之芳相爱与否抑或是关系走得多近,他们两人之间为什么始终就无法在一些最清楚的是非问题上达成共识。其实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悲哀,不过就是男人永远不会是女人而已。

傍晚时分,列车到站的音乐很煽情地响了起来。王东站在车门旁边,看着慢下来的列车驶进了月台。突然,他眼睛一亮:月台上,翘首以待的母亲眼睛盯着一个个车窗……

齐之芳天蓝色的宽大裙摆在风中扬起,她是站台上最醒目的一个女人。

王东缩回身,背贴着板壁,似乎承受不了就要来临的母子重逢。女列车长用手轻轻抚着王东的肩膀,温柔地说:“到站了,怎么不下车呀?不是说你妈会来接你吗?”

此时的王东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列车渐渐空了。齐之芳形单影只地站在渐渐空旷的月台上,天蓝色的裙裾招展得如同孤军之旗。

王东泪流满面地看着往东走几步,又往西跑一截的母亲,满脸凄惶。终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从车门的台阶上下去了。女列车长也跟着他下了车。

齐之芳回过头,看见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站在接近列车尾部的车门下。男孩穿着宽大的旧军装,戴着过大的旧军帽,腰间扎了一根帆布武装带。

齐之芳的脸从激动、兴奋转为恐怖——儿子完全变样了,成了个陌生人。她慢慢朝着王东走去。

肖虎看着齐之芳母子相互打量着,母亲终于上前抱住了儿子。他能体会到齐之芳此刻的心情——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失而复得的心情。齐之芳泪流满面地跟女列车长握了握手,口中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就在齐之芳跟肖虎之间的暧昧感觉逐渐升温之时,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十年亦不知不觉地降临人间。在这场充分暴露了人性善与恶、美与丑、伟大与卑微的运动面前,本就跟肖虎没有了什么夫妻之情的肖虎之妻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彻彻底底划清两人之间本就可有可无的关系。而就在肖虎被运动冲击后不久,他长期以来用自己的工资奖金在王燕达死后冒充牺牲抚恤金救济齐之芳一家四口的真相,也因为他工资停发、人被送去下放劳动而彻底曝光在齐之芳一家人面前。在得知真相后,齐之芳顿时被肖虎这些年对自己、对孩子、对这个家的情意所深深震撼。

翌日,齐之芳在头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后,二话不说地收拾了点东西,就只身去了肖虎被下放劳动的农场。

齐之芳带着东西去农场的时候,心里已抱定了跟肖虎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坚定决心。谁知男人心理的微妙程度,其实一点儿都不逊于女人。肖虎当年在仕途顺遂风光无限之时,曾由于顾虑重重没敢大着胆子接近齐之芳,追求自己心里所渴望的真正幸福。现在肖虎落魄到底了,却又开始怕跟着自己会连累齐之芳受苦,而始终鼓不起跟齐之芳在一起的勇气。

就在齐之芳和肖虎两人的感情处于某一微妙处境之时,齐之芳的长女王方又因为在上山下乡的知青点跟前市长的儿子赵云翔发生恋情,一时把持不住自己,犯下了大部分年轻人都会因为情感冲动而犯下的错误。期间,多亏因为根正苗红参加革命时间早才侥幸未被打到的李茂才仗义出手相救,才帮助王方险险躲过一劫。齐之芳经过此事颇觉得李茂才这人对自己一家不薄,又不免回忆到了他当年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从此才又跟李茂才恢复了联系。

李茂才本极有自信自己可以从此跟齐之芳只做普通朋友相处。谁料他方一跟齐之芳重新接触,整个人就像一座老房子着火一般被自己心内的熊熊爱意,燃烧得轰轰烈烈直至惨不忍睹。而此时齐之芳那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也出于各自的小算盘一改当年反对母亲跟李茂才相好的立场,开始在背后争前恐后地撺掇起让母亲嫁给李茂才之事。结果,李茂才本人竟然就在他准备向齐之芳求婚的那个夜晚乐极生悲,酒后中风从此半身不遂。

李茂才的中风瘫痪,成了齐之芳多少年回忆过去之时,又一件她自己始终也说不清这件事的发生到底对自己是幸还是不幸的谜题。好在跟肖虎一样出身军队的糙人李茂才,在处理感情之事上,也有着肖虎一般的体贴讲究。在李茂才明白自己恐怕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塞在轮椅上,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之后,他亦出于不想连累齐之芳的考虑,彻底地对齐之芳放开了手。倒是齐之芳反而觉得自己似乎在情在义都对李茂才有所亏欠,自此之后开始三五不时地上李家一趟,帮着照顾照顾李茂才或只是简单地陪他聊聊天。

十年的时光,对一个人的一辈子来说绝不算短,但是对于亘古至今的山河岁月来说,亦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还未等齐之芳完全品味透“八个样板戏”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一曲优美婉转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已经唱响了中国既古老又现代的天空。

这一日,李茂才家十六寸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女歌唱家李谷一正在神采飞扬地演唱《在希望的田野上》的第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田野上啊——”,齐之芳便随着音乐哼唱着下一句,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把两盘菜搁在茶几上,齐之芳先熟练地拿起一个围裙给李茂才从头上套下来,严严实实地保护好他的衣服,然后笑着对李茂才道:“唉,尝尝这个,我刚学的一道菜,叫啤酒闷鸭子。”说着,齐之芳便夹起一块鸭肉,放在李茂才面前的碗里。

齐之芳自己端起饭碗,看了李茂才一眼,又放下了自己的碗,用筷子夹起那块鸭肉,打算慢慢喂给李茂才吃。

不料李茂才却猛地扭开了自己的脸。

鸭肉掉在桌子上。

李茂才一脸愤然地道:“我这么没用?还得让人喂我?”

齐之芳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我这不是看你看电视看得入迷了吗?”

“我入什么迷?我不看电视干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茂才话里话外充满了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哀。

“跟我说呀!再说,平常还有小胡……”听见李茂才这样说,齐之芳不免又开始有点可怜自己面前这个粗糙坚硬了一辈子,临老彻底陷入了无能状态的男子。

“哼,”李茂才未等齐之芳的话说完,便开始不屑地抢白道:“我跟小胡那么个保姆有什么说的?当主任的时候,你不想跟人说话都不行,天天一大帮人围着你,自打我生病,谁都不来了!”

“我不是天天都来看你吗?”齐之芳道。

不想李茂才嘴一噘,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不要你来看我。”

齐之芳委屈地看了李茂才一眼,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咱们先吃饭,要不菜该凉了。”

李茂才却硬梗着脖子,不吃齐之芳的好话,挑衅一般地说道:“你哄小孩儿呢?”

齐之芳强笑道:“我拿镜子来给你看看,看你现在像不像个孩子。”

门外一阵敲门声,及时地打破了李家屋内此时不尴不尬的气氛。

一个男孩子的叫声响起:“李爷爷在家吗?”

听见男孩的声音,齐之芳向门口走去,习惯成自然地打开了门。

门打开了,齐之芳看见六七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围在门口。

为首的男孩一脸的聪明相,他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对齐之芳道:“齐阿姨好!”

齐之芳笑着回应道:“你们好!找李爷爷有事儿吗?”

一名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们想进去看电视!”

齐之芳有点为难地说道:“李爷爷还没有吃饭。他吃饭不乖,你们来了,他更不好好吃饭了。”

“那我们过会儿再来,行吗?”为首的男孩道。

“行!”齐之芳痛快地回答道。

孩子们知道今天又有电视可看了,高兴地齐声道:“谢谢齐阿姨!”

送走孩子们,齐之芳走回餐桌旁。看了餐桌一眼,齐之芳发现李茂才面前的饭菜一点儿都没动。齐之芳看着李茂才,笑了笑。她打定主意不跟他一般见识。

“还说自个儿不是老小孩儿呢?吃饭闹气闹到现在。我还得给你热去。”齐之芳端着那盘鸭子站起来。

不想李茂才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说多滑稽——那些孩子管我叫李爷爷,管你呢,叫齐阿姨!你也就答应他们!”

齐之芳无奈地一笑,道:“原来又为这个闹起气来了。那好,待会儿他们来看电视,我就让他们改口,叫我齐奶奶,行了吧?”

李茂才却道:“你像个奶奶吗?看着比我女儿还年轻!”

“那也是我的过错,快吃吧,啊?待会儿孩子们还要来看电视呢!”齐之芳再次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是你答应的,我可没答应!”

见李茂才今天总是跟自己找别扭,齐之芳受不了了,她委屈地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卧,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捋不顺呢?这样下去,我——”

齐之芳没有再往下说。

李茂才看见眼泪在齐之芳眼眶里打转,脸上露出了既心疼又痛苦的表情。李茂才道:“这样下去你要累死了,是不是?我知道。”

“这三年我看你也是要累死了。”李茂才拉起齐之芳的一只手,慢慢抚摸着,就像抚摸着让他继续活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温暖港湾。

齐之芳含着泪看着李茂才,想说什么却到底无语。在命运面前,人类本身的脆弱在好多时候真的让人无话可说。

李茂才说着说着眼圈也有点红了:“芳子,我就想,哪天干脆把你气急了,气得再也不来了,就好了。”

齐之芳懵懂地看着李茂才,她恍惚之间忽然想到了那个因为自己一无所有而始终不敢追求自己的肖虎。有缘分跟同一个女人走上一程的男人们,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点像,而且换来换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类型。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齐之芳站起身,擦了擦眼睛,向门口走去。

“快把电视机关了!告诉他们,李爷爷今天不舒服,对不起了。”

齐之芳闻言只得把电视关掉。她知道李茂才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今天之所以不想让孩子们来看电视,只不过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门外的人等的时间一长,便有点急了。伴随着敲门声,负责给李茂才看病的中医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茂才,是我,老鲁!”

齐之芳又把眼睛擦了一把,强行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往门口走去。她把门廊的灯打开,然后拉开门,瞬间又恢复成了一个温婉可人的齐之芳。

齐之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对站在门外的老鲁说道:“老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吃晚饭呢!”

白净、儒雅、高挺、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老鲁,也对齐之芳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在一个朋友家吃的饭,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就想着,不如顺路来看看老李,给他号一把脉。”

齐之芳领着老鲁往里走。

李茂才则手忙脚乱地想解开围裙,可惜他越是慌乱手越不听使唤。到了最后,李茂才虽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是他试图摘下自己脖子上这个让自己看着宛如婴儿一般围裙的努力显然还是失败了——围裙转到了李茂才身后,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披风,但围裙脖子上那根带子却还系在他脖子上,让他看起来极像拖着一根奇怪的领结。

“老鲁来了?快坐!”李茂才见事已至此不得已只能强笑着跟老鲁打了一个招呼。

老鲁一边在李茂才旁边的沙发上落座,一边道:“伙计,最近怎么样?”

未等李茂才回答老鲁的问题,齐之芳已经嗔怪地瞥了李茂才一眼,抢白道:“正气我呢。”

老鲁呵呵一乐,道:“呦,怎么了?”

“让他告诉你,我到楼下收衣服去。”齐之芳说完便起身到楼下干活儿去了。

在齐之芳走后,老鲁按照老规矩给李茂才号了号脉。在确定李茂才的身体状况并无明显恶化后,老鲁把自己给李茂才号脉的手收了回来。

老鲁示意李茂才张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

“你怎么气之芳了?摊上这么个好女人,你就烧高香吧,气跑了你用探照灯都找不来了。”看过舌苔,老鲁跟李茂才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了闲天。

李茂才则叹了口气两眼悲楚地说道:“就是她太好了,我才想把她气跑。”

听完李茂才的回答,老鲁不免为之一愣,他奇道:“这叫什么话?”

李茂才答道:“你说,她才四十九岁,模样还那么招人,该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呀!我这不是耽误她吗?”

“这是她自觉自愿的。”老鲁道。

“所以啊!她越是自觉自愿,我就越不能连累她!”李茂才道。

老鲁劝慰李茂才道:“你要想不连累她,就按我说的,天天锻炼,不能怕吃苦!”

李茂才苦笑道:“能不能锻炼好,咱们谁都不知道。”

“你不锻炼怎么知道?”老鲁继续鼓励李茂才。

“要是好不了呢?她陪着我又搭出两年去,一转眼还不就真成了个小老太太?”听完李茂才的这句话,老鲁只能沉默了,他默认李茂才说的是对的。

李茂才继续对老鲁说道:“她添出一根白头发,我就在心里着急一阵。所以我是存心气她的。我让她看清楚,她跟我这么个古怪的病老头根本就过不下去。”

“没有之芳,你怎么办呢?”老鲁心里知道李茂才这几年病情之所以没有恶化其实全仗着齐之芳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

李茂才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保姆小胡,人是笨一点儿,心眼儿不错。我慢慢总会习惯的。”李茂才声音越说越消沉。

老鲁对此看得很明白,李茂才是个汉子,所以他不想连累齐之芳,可一旦齐之芳真的在某日忽然从李茂才的生命中消失,李茂才的这条命估计也就算快完了。人活一辈子其实活得就是个心劲!

作别了李茂才,老鲁迈着四方步走到了李家楼下的小花园中。老鲁走出来的时候,正好和收衣服、床单的齐之芳打了个照面。

齐之芳压低声音问老鲁,道:“怎么样?”

“还好,就是肝脾有点儿不合。”老鲁小声回答。

齐之芳苦笑道:“可不是,肝火那么旺!”

“老李对你,也真是……”老鲁欲语又止,到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那个,再见,啊!”

齐之芳站在原地本打算等老鲁把话说完,谁知他才将话说了一半,便打了声招呼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准备跟齐之芳就此别过。

“老鲁!”齐之芳这性格,哪可能是那种话听一半的脾气,见老鲁话没说完就走,当即便抱着衣服追了上去。

“老鲁!”齐之芳在李茂才家院子拐弯处追上了老鲁,“你怎么说话说半句、咽半句?”

老鲁站住脚,回过头,见齐之芳竟追上了自己,只得道:“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因为,我了解你和老肖的关系——”

说起来也巧,在老鲁被下放劳动的时候,他正好被分到跟肖虎一组。所以齐之芳当年只身前往农场誓跟肖虎共患难的种种事情,老鲁虽不敢说百分之百都知道,但也清楚个十之七八。

齐之芳眉头微皱道:“怎么又把肖虎扯上了,我跟肖虎已经两三年没联系了!老李刚才是不是又怀疑我跟肖虎——”

老鲁见齐之芳误会了,赶紧替李茂才辩解道:“你千万别误会老李!老李刚才说,他是狠着心跟你发火的。”

齐之芳奇道:“为……什么?”

老鲁长叹了一口气,道:“他说他是存心气你,想把你气跑,因为他不忍心再耽误你。别看老李是个粗人,对你的心真细!他说他通过这三年,总算了解了你对他的心。他说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对他这么有情有义,他很知足了,可以死而瞑目了。”

齐之芳闻言不免愣了。她虽然知道李茂才对自己情深意重,却不能想象如此粗糙的一个大老爷儿们竟然可以对自己深情至此。

老鲁顺着刚才的话,接着道:“所以他不忍心再让你待在他身边。”

“他真的没提肖虎?”齐之芳多少还是有点怀疑。

老鲁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提。”

听完老鲁的话,齐之芳眼神顿时变得呆呆的。她此时真的有点觉得这辈子错过了李茂才这样一个粗糙的老男人,很可能是自己极大的损失。

但还未等齐之芳的这个念头正式开始在她的心头伸展开来,老鲁便又一句将这个念头彻底扼杀在了萌芽阶段。

老鲁道:“我呢,倒想跟你提一句肖虎。听说他这两天要从水库工地回来,然后又得马上去党校学习一年。他在信里说,他给你带了点儿礼物。”

“礼物?”齐之芳一脸的迷惑。

老鲁见状解释道:“啊。他说你和李茂才结婚,他欠你一份像样的礼物。”

“我们又没结成婚。”齐之芳越发的迷惑了。

不想老鲁却笑着对齐之芳调侃道:“那你自己告诉肖虎吧。”

是夜,在齐之芳骑着自行车从李茂才家回自己家的路上,她故意骑车来到了消防总队大门口。齐之芳下了车,看着那个熟悉的大门,想着那个这些年始终让她放心不下的男人。

曲曲折折的命运,兜兜转转的情缘,想到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齐之芳忽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收拾好自己忐忑的心情,齐之芳终于深一脚浅一脚穿过这座已经睡去的城市,来到了自家大杂院的门口。不料未等齐之芳把自己的车停稳,一道在路灯下久候的身影已三步并两步来到她的近前。

眼见着,路口一个骑车的女人身影近来,齐之芳的小女儿王红忙跑着迎了上去:“妈!”

“一惊一乍的。”被王红忽然出现吓了一跳,齐之芳捂着胸口,责怪王红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吗?”

“接您呢!这么晚了,我都着急了!”

看见女儿脸上对自己由衷的关心,齐之芳也就不再怪女儿适才的莽撞。

“你姐姐呢?”看见小女儿王红,齐之芳便不由联想到王方——那个因为跟前市委书记的儿子赵云翔情感纠缠不清,哦,不,齐之芳今天刚刚在李茂才家看电视,里面说赵云翔的父亲现在已经官复原职了,所以应该说是现任市委书记之子赵云翔情感上纠缠不清,而让齐之芳为之头疼不已的宝贝大女儿。

“还没回来,可能她上了白班又加晚班。我打电话到李叔叔家去,说您早就走了!”王红并未以大姐王方的晚归为异,反而在仔细地观察了母亲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没有不舒服吧?”

齐之芳摇摇头,感动地以一条胳膊搂住女儿向家中走去。

不料王红此时却忽然道:“妈,今天,有人给咱家送了两大件行李——”

齐之芳奇道:“行李?”

回到家中,齐之芳拆开包裹发现里面是几件纯手工打造的家具和一封信。一看这些家具阳刚风格,齐之芳便知道这些家具应该都是出自肖虎之手。轻轻地抚摸了一阵家具,齐之芳拿起了跟家具一起寄来的那封信。

齐之芳用一块洁净的抹布把本来就干净的桌面擦了又擦,然后坐下来。那封没有署名的信被她珍惜地放在明亮的玻璃板上。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劣质的信封,把它拿起,对着灯光看了一下,细心地用小拇指挑开封口。

从信封里落出两张信纸。

带着一种久违的心情,她将信纸展开。

信上第一行写着:芳子,你好吗?

齐之芳嘴唇颤抖起来,两行眼泪迅速滚落,她认出了这大开大合的笔迹百分之百是出自肖虎之手。

不知在反反复复地读了多少遍这封肖虎写给自己的信后,齐之芳不知不觉间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到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使她猛地惊醒。

齐之芳对着门外试探地问了一句:“王方?”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指针指着十二点二十五分。

“芳子,是我!”哥哥齐之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齐之芳一下跳起来,冲过去,把门打开。门口站着的齐之君头发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王方好像出事了!”

齐之君的话,让齐之芳仿佛瞬间落入了冰窖之中。

黑暗中,电话铃响起。

赵云翔的母亲——现任市委赵书记的夫人,用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哪里?”多年来,跟随着丈夫一路在仕途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赵夫人,早就习惯了像现在这样半夜三更接到不知从何处打来的电话。所以从她平静的声音中任何人都察觉不到些许被吵醒的不悦。

市委值班员从话筒中传来:“我是市委值班室。对不起,这么晚打搅您。刚才接到一个电话,反应赵云翔跟他女朋友发生了严重冲突,好像造成了人身伤害,那个女朋友给她舅舅打了求救电话。”

接完电话,赵夫人立刻从卧室出来,一面急匆匆地披着浴袍,一面向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走去。

打开灯,赵夫人步履急促地向楼下走去。

客厅一侧的房间仍然亮着灯。赵夫人推开了那扇亮灯的门。

写字台前,赵书记仍然在阅读资料。赵夫人略有些喘息地站在门口:“老赵,你知道云翔去哪儿了?”

赵书记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道:“这么大的儿子我给你看着啊?”

赵夫人一咬牙决定实话实说,她道:“他闯祸了!”

赵书记愣了,他眨了几下眼,慢慢地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镜。

一个小时之后,当赵书记和赵夫人走进他们儿子赵云翔的生死之交何小辉家之时,不仅赵云翔正在那里,而且齐之芳和齐之君也都已经到了很久了。赵云翔和何小辉显然没有把平头老百姓齐之芳兄妹二人当作一回事儿。面对齐之芳和齐之君对于王方下落的苦苦追问,赵云翔和何小辉给予的回答除了沉默就是冷笑。

见赵书记和赵夫人走进了屋,齐之芳和齐之君兄妹赶紧迎了上去。

赵夫人向齐之芳先伸出了手:“我是云翔的母亲,您是王方的母亲?”

齐之芳不卑不亢地答道:“是的,大姐您好!”

赵书记也把手伸过来,跟齐之芳握手。

“赵书记您好!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们。”齐之芳边说边微一侧身让出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齐之君,介绍道:“这是我哥,齐之君。除了我,孩子们有什么事儿,都找他。”

赵书记看了一眼齐之君,点了点头道:“正好也趁这次机会,我们大家都见面了。”

何小辉见王方的事已经惊动了赵云翔的父母,暗叫一声大事不好,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赵云翔身后的那间上了锁的卧室,然后飞快地看了云翔一眼,云翔发狠地回了他一眼。小辉顿时明白了王方必定是被赵云翔藏在里面。

简单地跟齐之芳和齐之君兄妹两人寒暄过后,赵书记冷着一张脸走到了儿子赵云翔面前,单刀直入地问道:“王方呢?”

赵云翔:“我把她送走,回来拿了我的书和笔记本,正准备回家,他们就来了。”赵云翔说到此处强笑了一下后,反咬一口道:“愣说我把王方藏起来了,还说王方打了什么呼救电话。”

赵云翔的话,让齐之君听不下去了:“电话是打到我家去的。我一听就是王方的嗓音,但是王方说不出话来——”

赵云翔嘴硬依旧:“那是你在凭空想象!”

赵书记厉声呵斥道:“住口,让人家把话说完。”

在赵书记呵斥完赵云翔一小会儿后,齐之君方从赵书记的官威中缓过神来,小声接着说道:“不是我一个人听见的,我母亲也听见了。”

不料赵云翔闻听此言却往齐之君面前一窜,厉声道:“你什么意思?!是我把王方藏起来了?”

“云翔,好好说话。”赵夫人不怒自威地说道。

赵云翔听到母亲发话,不由收敛了一些自己的气焰,他冷笑道:“你们可以搜查呀,小辉家就这么大的地方。再说,王方又不是个布娃娃,能藏得住。”

赵夫人此时对丈夫赵书记说道:“老赵啊,搜查也太过分了吧?我看云翔再怎么着,不会把一个大活人给藏起来的。”

齐之芳闻听此言,不由心头起火,并指着赵云翔身后的卧室,怒道:“搜查有什么用?这个门他不让打开!”

赵云翔见齐之芳识破了自己拙劣的机关,掩饰不住地浑身颤抖了起来。

赵书记对着赵云翔冷哼一声,迈步就向那间卧室走去:“谁不让打开?”

赵云翔忙掩饰道:“小辉不让打开!”小辉闻言不免一惊,从小跟赵云翔一起长大的他,深知赵书记为人的厉害。

赵书记先看了一眼面孔被自己吓成灰白色的儿子,然后缓缓地将目光移动到了小辉身上,赵书记冷冷地问道:“小辉,是你不让打开?”

小辉略一犹豫,念及自己过去多年间跟赵云翔在知青点生死相依的情谊,一咬牙决定这次干脆豁出去为赵云翔掩饰到底。小辉支吾道:“嗯……那是我父母锁上的,里面搁的都是重要的东西。”

赵书记用他自己有如实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小辉。小辉本人虽想强撑,但是他的目光却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东躲西闪了起来。

齐之君亦在此时补充说道:“我们进来之前,明明听见王方的声音了!”

赵云翔却摇头晃荡地就王方在哪儿一事打起马虎眼,道:“你们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全都得了幻听症了!”

赵书记走回到沙发边,坐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全看着他。

云翔尤其紧张,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等他抬起头,发现父亲不动声色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赵书记忽然冷冷地说道:“赵云翔,我问你三遍,假如你回答的都是同一句话,我就放你过关。”

云翔拿着烟的手瑟瑟发抖。

赵夫人同情地看了一眼儿子。在场的众人中只有她一个人了解在赵云翔的心底,赵书记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样的分量。

赵书记:“王方在不在那间屋里?”

“不在。”赵云翔顿时大汗淋漓。

赵书记提高了一点儿自己的声音:“赵云翔,王方在那间屋里吗?”

小辉惊慌地看了一眼赵云翔。

赵云翔有点不耐烦地答道:“我已经说了,不在!”

赵书记沉稳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语气森然地说道:“你急什么?回答在,或者不在,就行了。注意,这是你父亲最后一次问你。”

赵夫人见势不妙,试着打圆场道:“他已经说不在了,你还没完没了干吗呢?”

赵书记却不搭理赵夫人,改用一种侦讯人员的凌厉口气,道:“赵云翔,抬起你的头来,看着我回答。”

云翔看到父亲真要变脸,情绪一下子崩溃了。他当众抽泣了起来,哭着道:“你为什么?把我当敌人审讯……”

齐之芳愣了,看看市委书记,又看看云翔,有点搞不清这一家人之间的微妙关系。齐之君傻看着抽泣的赵云翔也一时傻在了原地。

“行了。”赵书记慢慢站起来,道,“何小辉,把钥匙从云翔那儿拿回来,把那个门打开。”

小辉一脸狼狈地看看赵云翔。赵云翔在此时却抽泣得更猛烈了,根本没有时间理他。

赵书记见小辉面带犹豫,不由得皱眉喝道:“听见没有?”

“赵叔,我没钥匙。”

“那钥匙在哪儿?”

一声轻轻的金属坠落声,王方被关押房间的钥匙,轻轻地落在了赵云翔的脚边。

用钥匙打开卧室门上的锁,齐之芳第一个冲进了房门。

困在卧室里的王方之前已经听见母亲即将进来的脚步,赶紧把脸转向窗户,背朝着门。

“王方!王方!”齐之君的手摸索到了电灯按钮,灯光一下子流泻在被子里的王方身上。

王方转过一头大汗的脸:“妈!”

赵书记和赵夫人也在此时进来了,他们正好看见齐之芳撩开被子,发现王方被反绑的手被勒出了条条血痕。

赵书记和赵夫人见状赶紧上前两步,生怕王方身上还有什么赵云翔造成的更严重伤害。所幸王方身上除了手上的血道子外,基本上并无大碍。赵夫人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高声说了一句:“谁去给我找把剪子?”

小辉家的客厅中,赵云翔和何小辉面对面地呆坐着。

赵书记怒气冲冲地率先走了出来,在他的后面跟着齐之君。

赵书记走到儿子面前,一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赵云翔往后趔趄了一下,但马上挺立住,似乎等着挨第二下。他脸上有一种烈士般的淡然和超脱。

赵书记怒道:“你这是犯罪,懂吗?我们马上可以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赵夫人此时也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见儿子挨打忙从旁边劝解道:“你也太不像话了,云翔,谈恋爱闹气,闹着玩,也得有个限度——”

赵书记道:“你别护着你儿子了!从小就因为你护着这个小儿子才让他变成了个浑蛋!他这是闹着玩儿吗?差不多就是私设刑堂!告诉你,赵云翔,警察把你抓去,至少拘留你三五个月!在档案里留下这样的污点,大学分配的时候,不会有单位要你的!”

王方从里面出来,听到这句话,马上走到赵书记面前,道:“赵伯伯,这不能全怪云翔,也怪我,您千万别送他到警察那儿去!”

齐之君闻言气道:“王方,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方没接舅舅的话茬,继续为赵云翔解释道:“赵伯伯,伯母,你们千万别错怪云翔,他就是怕我离开他——”

云翔抬起头看了王方一眼,一时若有所思。

赵书记对赵云翔的行为仍气不打一处来,不依不饶道:“怕你离开他,就拿绳子捆?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一个野蛮儿子?这手都捆成什么样了?”

王方闻言当即哭了起来,道:“求求您了赵伯伯,他真的不是坏心!云翔对我可好了,今天还跟我说,要帮我复习功课,让我考大学呢!他真的对我很好!我知道他心好,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以后他一定改正!”

最后走出来的齐之芳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是理解到了女儿此时矛盾的感受,不免也难受起来。

赵夫人见王方站出来为儿子开脱,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她拉起了王方的手道:“让我看看你这手……”

不想王方见状却猛地把手缩回,然后试着强笑道:“没关系的伯母,一点儿也不疼!”王方说着又想再强笑一下,不想泪水却涌出了她的眼眶,“怪我,我挣得太使劲儿了!”王方接着道。

看着女儿为赵云翔苦苦求情,齐之芳不自觉地把脸扭向一边,眼圈湿润了。

齐之君则沉着脸不说话。王方的这种行为真让他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夫人此时打起了圆场,道:“我看啊,这也是坏事变好事,咱们两家,不就结下缘分了吗?找个日子,我们请大家聚聚,到我家吃顿饭!我们家的小菜园里种了不少菜呢,请你们尝尝鲜,可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

王方偷偷看了一眼云翔,发现云翔此时似乎整个人已魂游天外,仿佛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小辉轻轻地推了云翔一把,道:“云翔,赶紧给人家王方赔个不是吧。”

不想,赵云翔不动,也不说话。

赵夫人怕赵云翔此举又惹怒了赵书记马上打岔道:“我们老赵说得对,我这个当妈的确实得做检讨,对云翔管教不够。到咱家聚的时候,你们就放开来批评我!”

这么严重的一件事,被她这样就稀里糊涂化解了。赵书记看了一眼妻子心中恨到,自己这口子可真够本事的。

齐之君仍然沉着脸,但也只能认了。

齐之芳走到王方面前,道:“孩子,我看看你的手。”

王方迅速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小声地道:“有什么好看的!”

“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日子定了,我就让云翔通知你们。不早了,我们得回家了。老赵明天还要主持会议。”赵夫人一脸慈母的温情流露,笑容可掬地说道:“云翔,跟爸妈走吧。”

云翔慢慢站起来。

齐之君跟齐之芳只得相送。

一双被绳子勒伤的手腕被另一双手轻轻地按着放在一盆热水里。

齐之芳家,母亲齐之芳抬起脸,疼爱地看着大女儿。王方感受到了母亲疼爱的目光,也抬起头。

齐之芳直视着女儿的眼睛,道:“咱得跟他断。”

王方不说话,又垂下眼睛。

齐之芳道:“不然以后还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王方低声说道:“那倒也不会。云翔心里对我特别好,就是——有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妈,我会劝他改的。”

齐之芳把女儿的手拿出来,用一块干爽的毛巾轻轻擦着,道:“这种人是改不了的。”

王方不作声了。她在默认母亲有道理。

齐之芳拿了一瓶药膏,抠出一点,轻轻涂在王方的创伤上。

齐之芳接着道:“就是你们结婚了,生活也会很痛苦,最后还会离婚。我虽然不了解云翔,但我感到他心里很不快乐,也不自信。按说他的条件那么好,应该很自信,可是他好像跟这世道相处不了,跟他自己也相处不了,他谁也瞧不起,有时候也瞧不起他自己。这种人你怎么跟他生活呢?”

王方傻傻地看着母亲:“妈,你怎么比我还了解他?”

被女儿这么一问,齐之芳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王燕达死后跟自己皆有一番情缘的几名男子,想起了他们虽然各有各的优秀,似乎也都是没有自信的人。可惜自己的这些事,毕竟不能跟女儿说。她只得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对王方说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见了他那么两面,我就有这个感觉。如果他像今晚这样疯魔起来,是会出大事儿的!”

“我有时候也挺怕的。不过云翔到最后还是会理智的……”王方还不死心。

“不行,咱得跟他断。”齐之芳慢慢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似乎被勾起了伤心事,“妈妈这辈子,在感情生活上很失败,我常常都惭愧,没有给你们一个更好的家。所以我不能看着我的女儿再失败。”

“要是我跟云翔断了,他会活不了的。”王方的声音伤心欲绝。

“活不了也要跟他断。他活不了,我不能搭上我自己的女儿。你妈这辈子还有什么呀?就剩你们三个孩子了!”齐之芳用纱布包好女儿的手腕,又贴上胶布,剪断纱布和胶布。

王方哭了:“妈,你不知道,云翔爱我爱得有多深。”

齐之芳抱住女儿,道:“我知道,可是不正常的感情,越深越可怕。你听妈的,一定要跟他断。”
第七章
柳枝发芽的时节。

齐之芳从工会办公室出来迎面碰到两个职工。

已经从一名普通报务员升任为市邮电系统工会干事多年的齐之芳,笑问两人道:“发给你们科的电影票都交给你们科长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伸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年轻女子满脸堆笑地问道:“齐干事,我能不能多要一张票?我姐从省里来了!”

齐之芳也不说成也不说不成,敷衍道:“到最后我看吧,有多余的我就给你,啊。”

又一个办公室的门开了,涌出几个职工。

职工们:“齐干事,我们的票呢?”

齐之芳边把票给他们,边用话堵住了几个人的嘴:“一共六张,拿好了!座位有好有差,各个科自己调配一下。”职工们拿着电影票一哄而散。

就在齐之芳以为今天的自己会像昨天一样,又度过一个平淡流年的昼夜之时,一个仿佛刀砍斧剁般坚硬的男人身影出现在远处走廊的尽头。

肖虎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卡其中山装,头发白了一半儿,却笑得明眸皓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重逢时刻,但齐之芳似乎有一刹那有强烈扭头逃跑的冲动。

“什么电影啊?”肖虎笑着问道,仿佛他从来没有在齐之芳的生命中离开那么久。

“反正没你的票。”

齐之芳被肖虎的轻松随便态度感染,也笑了。

“我在下面的小吃店等你。”肖虎说完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去。

齐之芳发现肖虎曾经笔直如枪的脊梁已有些微驼,这让她不免为之一呆,原来这便是一个人青春已逝后的蓝色忧伤。

走进小吃店,齐之芳发现肖虎站在购买食品的队伍里。他朝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抬抬下巴,齐之芳看见两张椅子上都放着报纸和杂志。

“占好座了,你去坐吧。”肖虎用下巴向两张椅子的方向努了努。

“我陪你。”齐之芳轻轻地摇了摇头。

肖虎看了齐之芳一眼,齐之芳微微一笑。

肖虎把头转向柜台内,似乎在挑选不多的几种食物。齐之芳细细看着他的侧面,鬓角和胡须白的多黑的少。

其实肖虎此时也在偷看着齐之芳的侧影。齐之芳曾经光洁无瑕的脸上,此时也隐约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

两人都有点忧伤地移开了自己投向对方的目光。柜台上后面的墙上,曾经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已经色彩斑驳。斗转星移多少沧海桑田,都是时光中颠倒梦想的人,谁也逃不过年华老去的宿命。

肖虎端了两杯饮料,齐之芳端起一盘蛋糕,发现窗子边的桌子被人占去了,肖虎转身就往另一张靠近门的桌子走去。

齐之芳惊讶于肖虎的改变:“唉,你怎么不跟他们说,那是你占的座儿?”

“退而求其次。”

“你过去是不会退的。”

肖虎苦涩地笑道:“不退连次的都没了。”

齐之芳揶揄肖虎道:“你这是进步啊,还是退步?”

肖虎摇了摇头,道:“退步,不过有时候退步就是进步。退到水库工地那种地方,算是退到了底,进步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齐之芳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道:“别跟我云山雾绕的。”

肖虎喝了一口饮料。齐之芳也喝了一口,马上皱起眉头。

齐之芳看着眼前有着奇怪颜色的饮料,蹙眉道:“这是什么?”

肖虎乐道:“他们管这煳锅巴水儿叫咖啡。喝吧,这是我们小城市最大的进步,有了一家咖啡馆。发现没有,坐在这里面的人都比我们晚一辈儿。有四年多了吧?”

“什么?”齐之芳有点不明白肖虎在说什么。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啊。”

“嗯。”明白肖虎在说什么后,齐之芳不免又有点忧伤。

“那时你还以为永远不会再见我了呢。”

齐之芳反问肖虎道:“你不那么认为吗?”

肖虎叹了口气,他张了张嘴,不过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喝着所谓的咖啡,心不在焉地吃一两口蛋糕。

齐之芳用小调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问肖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月前。”

“那你?”肖虎的回答有点让齐之芳出乎意料。

“怎么没有马上来找你?作一项重大决定,至少需要一个月吧?”肖虎抬起头直视着齐之芳。

“重大决定?”

“我原来的老婆上月来了,她想跟我复婚。”

齐之芳轻轻地别过头去,将目光投向窗外春光明媚的世界,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掩饰着自己的震惊、妒忌和绝望。

“好事儿啊。”

“对谁是好事儿?对我,对你?”肖虎道。

“我?我是谁?最多算一个朋友。”齐之芳垂下眼来,声音中充满了苦涩的滋味。

“真的?”肖虎反问道。

“真的。”齐之芳强装说道。

“你不会后悔?”

齐之芳忽然抄起自己的包站起来快速往门外走去。她真的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肖虎在大街上追上了齐之芳。他拉住了她的胳膊,道:“最近的新电影里,老是一个女的在前面跑,一个男的在后面追,我一看就骂人。那是搞对象还是赛跑?是不是?现在我自己也追。”

齐之芳痛苦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道:“你要复婚就复呗,干吗来告诉我?刺激我呀?”

“芳子,我是拿你当亲人来跟你商量的。我弟弟去年得癌症过世了。要是他活着,这些话我也不能跟他说。”

“凭什么就得把这些话讲给我听?你以为我心里的慈善过剩是吗?”齐之芳发现虽然时隔多年,肖虎还是那么不会跟自己聊天。

就在此时,肖虎忽然不说话了,他走到齐之芳的前面,向自己心里的一个目的地走去。

齐之芳奇道:“你要去哪里?”

“走吧。”肖虎声音中仍残留着往昔的威严。也正是这种熟悉的威严感,让齐之芳乖乖地跟着他往马路对面走。

两人来到了一处街心花园,走到了一把长椅前。

肖虎用衣袖擦干净长椅后,转身对齐之芳道:“来,坐。”

齐之芳坐下来。

“你没有跟老李结婚。”肖虎似在诉说又像在发问。

齐之芳没有吭气。

“而且也不会结婚。”

齐之芳皱眉道:“为什么?”

肖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老李说了,他绝对不忍心毁了你下半辈子。所以他绝对不会跟你结婚的。他跟老鲁这么说的。那你看,你还要我吗?你要是要我的话,我就等着……”

齐之芳皱着眉,“扑哧”一声笑起来。

“笑什么?要不要啊?”肖虎急道。

齐之芳笑容不改:“你怎么这么土啊?”

“来不及洋了,再装会儿洋蒜这辈子就到头了。”

齐之芳失神地望着前面:“老李现在这样子,我怎么丢得下他?丢下他,我良心会安宁吗?”

肖虎似乎清楚地看到她的思虑,也失神了,拉了拉她放在椅子上的手。

齐之芳任肖虎拉着自己的手,一脸哀戚地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复婚呢?”

肖虎摇摇头。

齐之芳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几年我学会的最大本事就是凑合。跟我老婆复婚,其实也是凑合。我已经知道她多么薄情寡义,不凑合怎么跟她过?可是,见了你这样重情义的女人,我跟她就凑合不了了。芳子,我凭什么要凑合?”肖虎的声音有点激动地说道。

一刹那间,齐之芳明白属于她自己和肖虎的春天一起回来了。

一个礼拜后,齐之芳和小女儿王红在一场家具展销会上为自己和肖虎的婚事选购着合适的家具。

王红看着一套咖啡色的罗马尼亚式复合板家具样子不错,便回头招呼母亲道:“妈,您干吗不买这个呀?”

齐之芳驻足看了一下,便又发现这套家具上挂着牌子,只得悻悻地对王红说道:“这是样品,人家不卖。”

齐之芳母女俩继续在家具丛中穿梭。

不时停下,看看这样,看看那样。期间齐之芳、王红不断地边翻看着标价,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天。

王红道:“等家具到货了,您真的就跟肖叔叔走啦?”

“怎么了?”

“肖叔叔那儿还有多余的一间房吗?”

“就这间还是挤出来的呢!”说起房子,齐之芳脸上不由得浮上一层淡淡的忧虑。

“那半间也行。”

“多半间我就让你住过去,成不成?”

“跟您在一块儿住这么多年,您走了,我肯定特不习惯!”王红对母亲有着一种强烈的依恋感。

齐之芳闻言皱眉道:“你看咱们家,你哥要是跟孙燕结婚,孙燕家比我们家还小,孙燕弟弟也调回城里了,所以王东和孙燕只能住姥姥那半间房。姥姥和你姐,加上你,住咱们家这边儿,老少可以相互照应,我也会天天回来看姥姥。等到你肖叔叔单位的新楼盖好,我们就把姥姥接过去,那时候,要是你还没有出嫁,就跟姥姥一块儿搬过来。”

“我出了嫁也跟您搬过去。”

齐之芳闻言一乐,道:“傻丫头,那得你那位同意。”

王红撒娇道:“他不同意我就不嫁给他!”

齐之芳用手刮了一下王红的鼻子:“到时候我看你嘴还硬不硬!”

就在此时,肖虎从一个大柜子后面走了出来。

齐之芳不依不饶地白了他一眼道:“迟到!”

肖虎笑了笑,道:“忙死了!好不容易请了这一小时的假!”

齐之芳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图纸,凑到肖虎面前,又从他半旧的中山装口袋里,抽出他的老花镜。肖虎接过老花镜戴上,看着齐之芳画的图纸。

“我把你那间房量了一下,十六平方米,三开门衣柜放这儿,这是床。”齐之芳脸上有着每个女人在规划新家时的兴奋。

肖虎却对此仿佛心不在焉,顺着齐之芳向图纸上扫了几眼,肖虎道:“我得跟你商量个事儿。”

齐之芳不悦地说道:“什么事儿比这事儿重要?马上就要订货了。”

肖虎苦笑道:“我肚子饿了。”

王红见母亲不悦亦忙配合着说道:“我也饿了,肖叔叔!”

“正好,隔壁就是小吃店,我们边吃午饭边谈。”说完肖虎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齐之芳看着肖虎的背影,脸上顿时升起一丝疑惑。

肖虎刚把一大盘包子和三碗汤放在桌子上,齐之芳又把那张图纸拿了出来。

王红说了一声:“我拿点儿醋去!”便起身离开了。她觉得母亲和肖虎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怪怪的,索性借故暂离为妙。

“咱们先吃,行吗?”肖虎给齐之芳夹了一个包子。

齐之芳嗔怪道:“成家是我一人的事儿?就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张罗,是不是?”

“好好好,我也热热。”肖虎掏出老花镜戴上,完全是敷衍了事地看着。

“我特别喜欢那套沙发。你给我的那些钱,再加上我自己的存款,我算了一下,够了。”齐之芳现在给肖虎的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乐于经营的小女人。

“王东还要结婚呢!咱是婆家,娶媳妇儿得多出点儿。”肖虎道。

齐之芳一笑,道:“王东那份儿,我早打算出来了。这些年我省吃俭用,还存下点儿钱,你别担心。”

肖虎咬了咬牙,猛地一狠心,道:“芳子,你看咱能不能把这张图纸延迟落实呢?”

齐之芳瞪着他。

肖虎笑笑,仿佛很难以启齿般地说道:“是这样,我们总队机关一直是人多房少,一大批干部带着全家下放到五七干校的那几年,又从基层上来一批干部,把下放干部的房子占去了。现在落实了政策,下放的干部又全都调回来了,上级指示要尽快解决他们的住房。这一看才发现,差不多一半的职工干部都没房子住!”

肖虎说到此处,齐之芳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兆:“那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声音冷了。

肖虎挠了挠头,对齐之芳道:“我,嘿嘿,好赖个党委书记,看着人家拖家带口,好几代人没房子,就提出来把我那间房让出来,给最困难的干部。这位干部也是的,下放那几年都没闲着,生了一对双胞胎,嘿嘿!”

齐之芳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结不成婚了。”

“不是结不成,就是推后一点儿。盖新楼的款子都批下来了,最多明年年底,新楼就能落成。再说,我们都这岁数了,还在乎什么时候成家?”对于齐之芳的这个问题,肖虎只得装傻充愣道。

齐之芳彻底急了,她猛地一拍桌子,不管不顾地大叫了起来:“我在乎!年轻的时候,我想着,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再过自己的日子。现在连王红都上了大学,我还不能有个自己的家?我在心里想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想我会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说着说着,齐之芳眼睛一抖,泪珠掉下来。

肖虎之前没有想到齐之芳会对此事有这么大的反应,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齐之芳抽泣地继续说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在乎?把房子让出去,哪怕跟我商量一句也好啊,我也不会兴师动众请了假出来看家具。平常小事我听你的,可你连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我商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王红拿着一小瓶醋过来,看见母亲和肖虎在冲突,为难地往后退了退。

“快吃吧,凉了。”肖虎又给齐之芳夹了一个包子,他真的不想跟齐之芳当众吵架。

但齐之芳此时完全失控的情绪,又岂是肖虎用一个包子可以安慰得了的?她继续指责肖虎道:“你要是不想跟我结婚,明着说。我知道你现在后面又是一大群马屁虫子,整天肖书记长肖书记短的。”

肖虎苦笑道:“你这不讲理的劲儿可又来了啊!”

“谁不讲理?那么大一件事情,说变就变,根本没商量,还说我不讲理!”肖虎的话对于齐之芳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好,你跟我商量是不是?你把房子的钥匙交给我吧,房子我不同意让出去。”

肖虎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已经跟人家说了!”

齐之芳气道:“这还叫商量?”

“不耽误商量啊!”

“那行,跟那人说,你反悔了,房子不让了。”

肖虎脸色越发难看:“我是个领导,说完的话怎么能随便改口呢?”

齐之芳却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肖虎脸色的变化,她道:“跟我你能随便改口,跟他为什么不能?我好打发是不是?这些年我盼着,等着……你回来就打发我!”

肖虎压不住火,猛地一拍桌子,对齐之芳吼道:“你太不理智了,人家都在看咱们!”

齐之芳站起身就要走,多亏肖虎使劲拉住她,才让她没有走成。

王红见势不妙赶紧过来,装着什么也没看见,试图缓解桌子上的气氛笑着道:“真抠儿唉,全饭店就这一瓶醋!你们不饿?我可饿坏了!”她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齐之芳和肖虎却都绷着脸不理她的话茬。

意兴阑珊地各奔东西后,齐之芳闷闷不乐地骑着车载着女儿王红回家。

“妈。”

“嗯?”

齐之芳声音中的不悦,让王红犹豫着有些话自己是否该说。

“什么呀?”齐之芳慢下速度。

王红跳下车道:“肖叔叔那么做,也是没有办法。他一个人,又是领导,当然得把房子先让给那些三代同堂的人。您知道肖叔叔的为人,他做不出那种特自私的事儿来的。您过去跟我们说,您喜欢肖叔叔,因为他理想主义,他人品高尚……”

齐之芳明白女儿说得对,可是那是做事业、讲场面男人们的道理,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女人们的道理。齐之芳道:“可这么大的事,他应该跟我商量啊!”

王红笑笑道:“妈,女人认为的大事,男人可能不认为是大事儿。”

齐之芳眉毛一挑道:“这还不是大事?他要和我成家,他把家给让出去了。家没了,这还不该跟我商量吗?”

“肖叔叔是武断了一点儿。”王红其实也觉得肖虎这事做得有点过了。

“你要是我,你火不火?”齐之芳反问女儿。

王红笑着打岔道:“妈,我说您您可别生气啊,您现在特像前几年电影里的落后分子,肖叔叔特像英雄人物。”

齐之芳啐道:“胡说!我一点儿也不落后。他要让房子,我不愿意,但是只要事先跟我商量,我是会想通的。他一点儿商量都没有!在家里他也要当一把手!”

“那您就当二把手呗,别不理人家呀!”

“对他来说,就好像没有什么二把手,往下就只有三把手、四把手。哪个单位的一把手作决定之前不跟二把手商量?你看到他了吧,好像二把手早就弃权了,委托他全权决定,然后他就通知一声三把手,表现表现他的民主。”齐之芳依旧气不能平。

“有道理,”王红搂住母亲的肩膀,“过去的十年让我妈都成理论家了!那咱们跟肖叔叔辩论去!”

齐之芳一扭肩膀道:“谁稀罕跟他辩论!”

“妈,我知道您心里别扭死了,难受死了……”王红表示出自己对齐之芳的理解。

“我才不难受呢。”齐之芳嘴里虽硬,但心里其实已有所松动。

“我去让肖叔叔来给您赔礼道歉,承认他的独裁错误。”王红见母亲口气有所松动,忙道。

“我才不要他承认错误。”

“那就让他给您下跪求饶?唱一夜小夜曲怎么样?”

齐之芳被女儿的建议逗得会心一笑:“别贫,啊。”齐之芳推着车往前走了几步道,“说不定老了,还是守着你们几个孩子过,省心点儿。”

“省心就够了?您该幸福!”王红真心地觉得母亲这些年一个人不容易。

齐之芳叹口气,幽幽地说道:“能省心就是幸福。男人在没权没势,也不得意的时候,好像可爱得多。那时候他们需要你,需要你的感情,就跟渴急了似的,把你的感情当水那么珍惜。”

“妈,就是说,您喜欢需要您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王红的话,让齐之芳心内不免一惊,她困惑地转过来看着女儿道:“可能吧,也不完全是对男人,对你们也一样。你们小的时候,最需要我,我虽然很苦,但是很满足。”

“您觉得肖叔叔现在不那么需要您了?”

“因为现在有很多人需要他。被人家需要的满足感是很过瘾的。”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皮。

王红道:“那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就装得弱一点,装得特别需要他。”

齐之芳苦笑道:“我装不出来。再说,我也想让他需要我。那时他在水库工地,对我的感情那么需要,我也觉得特别过瘾。”

王红一脸崩溃的神情,她夸张地拍着自己脑袋,说道:“妈,您真伟大!都五十岁了,一点儿都不实际,还是感情感情的!”

齐之芳闻听此言只得再次露出了苦笑。

肖虎一肚子气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本想喝杯茶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谁知道刚一进屋他立刻就被堆积如山的工作给直接掩埋了起来。

戴着老花镜肖虎努力地阅读完一大摞儿钉在一起的信件和里面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喂,陈科长家吗?你就是陈科长?政治处原来的处长杜明的女儿写的信件,你们都看了没有?杜明的问题怎么一直都不给他解决呢?你赶紧看一下,这么长时间了!”

打完电话,肖虎放下电话,摘下眼镜,揉着鼻梁,然后走到墙角一个折叠床边,躺下来。

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紧不慢地转着。电话铃响了,疲惫不堪的肖虎继续揉着鼻梁,很显然他不想再接电话,只想结束一天的工作。

不想电话铃却在此时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肖虎睁开眼睛,看着吊扇一圈圈地转动。眼见着电话铃还在响个不停,他只好跳起来,抓起电话。

“喂,哪里?”肖虎的声音有点沙哑地问道。

“肖叔叔,是我。”电话里面传来了王红的熟悉声音。

肖虎看了一眼手表道:“呦,王红!这么晚了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知道您还在上班。”

虽然王红猜得没错,但肖虎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不在上班,我在吹电风扇。”

“这就是您的问题,肖叔叔。”王红不依不饶地说道。

“我的问题?”

“您的工作压力其实特别大,可您表面上总是让人家感到您游刃有余。所以您在压力下作的决定就不能被别人正确理解。”

“哈哈,王红挺尖锐的!”肖虎一瞬间觉得王红这孩子长大了。

“在巨大的压力下作的决定也难免武断,容易伤害别人。”

肖虎诚恳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是不是你觉得我伤害了你妈?”

“您觉得呢?”

“一会儿我去看看你妈,跟她谈谈吧。”情绪平静下来后,肖虎曾站在齐之芳的立场上思考过问题。他明白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对齐之芳的一种伤害。

“您会唱小夜曲吗?”话题里,王红忽然咯咯地笑道。

肖虎一脸糊涂地疑惑道:“什么?”

“告诉您一个秘密,我爸爸过去会用口琴吹小夜曲。挂了啊?”

“唉等等,你这个小捣蛋,给我解释清楚!”肖虎真的被王红的行为搞得一愣。

“都那么清楚,就没劲了。要是您有诚意,肯定能明白。”王红挂断了电话。

肖虎把电话挂断,一脸迷惑地琢磨起“小夜曲”这个他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的词。他走到墙边的书架前,拿起一本《新华字典》,戴上老花镜,嘴里念念有词:“小、小、三画——”

肖虎正要翻开字典,电话铃又响起来。

肖虎顺手拿起电话,心不在焉地说道:“喂!哦,你在楼下看到我办公室亮灯了,是吧?我还没睡,现在谈?”肖虎无奈看了一眼时间,略一犹豫,到底还是同意了来人的要求,“那好,你上来吧。”

肖虎慢慢地把字典推到一边,在文件桌角的一大摞文件里翻找着什么。没找着。他走到书架前面,翻着书架顶层排着的一堆堆档案袋,翻着这些在他恢复工作后不断涌现到面前的无尽烦恼。

齐之芳家经过了改造的棚子此时已有了下水系统。围起的塑料帘子里,齐之芳正在用一个舀水瓢在冲澡。她依旧姣好的身影被投射在帘子上。

王红清脆的声音,猛地从外面传来,道:“妈!”

齐之芳把头从帘子后面伸出来,答应道:“王红啊,我洗澡呢!”

王红把嘴巴贴在窗子缝隙上,打趣道:“妈,肖叔叔说,他一会儿来看看您。”

“这么晚他来干吗?”

“给您唱小夜曲呗!”

“王红,你讨厌,啊!”齐之芳脸上升起两团红晕。

半晌之后,齐之芳身体上裹着毛巾,仍愣愣地站在幽暗的灯光里,幻想着肖虎这个坚硬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唱小夜曲的有趣样子。

“他不唱,我唱了啊!”王红似窥破了她心思般地哼起了《五朵金花》里的“找金花”。

齐之芳“扑哧”一声笑起来。

换好衣服,齐之芳有意地打扮了一番,拎着一把椅子走到了大杂院的门口。邻居们穿着汗衫短裤,有的男人干脆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乘凉。亦有四五个聚在一起打扑克,或者喝着散打儿的啤酒磕着牙花子。

齐之芳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摇着扇子。她穿黑色宽腿绸裤,浅色短袖衫,看上去是要出门。

王红拎着塑料桶,头发湿漉漉地从厨房棚子里出来,看着母亲坏笑道:“唱小夜曲的还没来?”

齐之芳用扇子拍了一下小女儿的屁股。

时间随着月影一点点地移动着,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齐之芳的脸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扇子从她膝盖上慢慢滑落,终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惊醒过来。乘凉的邻居都已经进屋了。

她看着自己精心穿扮的一身,似乎有点恼恨自己。

气冲冲地拎着凳子走进家门,齐之芳发现王红就着床头灯的光线读书,便只得控制情绪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又看了一眼自回城后就一直让自己无比揪心的大女儿王方的铺盖。

人还没回来。齐之芳皱了皱眉,问王红道:“你姐怎么还没回来?都十二点了。”

王红却头也没抬不以为意地说道:“十二点算晚呀?我们在学校都是一两点钟睡觉!”

齐之芳听完此话,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她忐忑地走到帘子后面不安地躺到床上。

几个小时后,被一个怪梦惊醒的齐之芳睁开了眼睛,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走下床,她撩起布帘,轻轻走到王方和王红的双人床前。蒙眬中,她看见王红还在熟睡,而王方的床却是空的。

齐之芳慌了,她推开了房门。

齐母恰在此时从厨房棚子里手里拎着水桶走了出来。为了给齐之芳的儿子王东解决婚房问题,齐母在齐父死后不得已只得搬来跟齐之芳同住。

齐之芳看见拎着水桶的母亲马上跑过去,一把把水桶抢下来,道:“妈,水池那儿那么滑!”

“昨晚上我等了大半夜,也没听见王方回来。”齐母用手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老腰。

“我这儿也正纳闷儿呢,她是不是一早出去了。”齐之芳道。

“不会。家里有个孩子没回来,我睡不踏实,有一点儿动静就醒。”

齐之芳不安地说道:“这孩子,这一夜去哪儿了?”

齐母大有深意地看了齐之芳一眼,道:“你看出来没有,王方最近神魂不宁的,小脸儿都尖了。”

齐之芳试图把事情往好处解释:“她那工作不轻省——”

齐母却道:“不对。为工作忙的人不是那么一种眼神。她那样儿像是急着要上哪儿去,又不敢说,又像是,嗯,做错了什么事儿,怕人发现。我也说不好,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就那么答应着,等我说完了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没听进去!是不是在闹相思病啊?你们那个新词儿叫‘失恋’了?”

齐之芳听完此话,神态毫无商量余地说道:“我是坚决要她跟她那个对象断。”

齐母摇了摇头:“这事儿我们都操不了心。过去我要你跟你爸银行里那个大学生好,你听我了吗?”

齐之芳笑笑道:“我真后悔当时没听您的。”

“你后悔了?”

齐之芳一笑道:“所以我得坚决阻拦。不然王方到我这岁数,还在对象的事儿上伤脑筋,还得跟她妈说,她后悔当初没听为娘的。”

跟母亲聊完几句闲天,齐之芳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本来目的——找王方。想起市委赵书记那个始终对王方纠缠不清的儿子赵云翔,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出现在齐之芳的心头。

女人遇着事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找自己的男人商量,不料在齐之芳拨通被肖虎当作宿舍使用的办公室电话之时,肖虎却在刚刚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睡下不久。此时的肖虎已被没完没了的烦心事儿搞得精神濒临崩溃。

齐之芳的电话铃声把肖虎惊醒,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决定不理睬它。

铃声持续响着。

肖虎愤怒地跳起来,抓起电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着话筒,大吼了起来:“这里是党委书记肖虎的宿舍,不是消防值班室!”

没等对方反应,肖虎就挂上了电话。

齐之芳被肖虎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呆呆地拿着话筒,竟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打给肖虎还是就此作罢。思前想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齐之芳最终慢慢地放下电话,此时她的心情竟比给肖虎打电话前更加的茫然无助。

离开了公用电话亭,齐之芳朦朦胧胧地走进了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中负责接案的警察本准备以王方失踪时间不足为由,让齐之芳先回家再等等看。不料该派出所所长竟然是李茂才的老部下,此人之前不但在李茂才家中见过齐之芳,更从李茂才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王方和赵云翔之间纠结的情事。在派出所所长直接出面协调下,王方失踪之事得以破格办理。而齐之芳在念及此时已基本成了个废人的李茂才,竟然都比肖虎在自己危难之际更可依靠,自是少不了又是一番感慨无限。

“我们还是送你回家吧,在这里等又不会更有效果。”负责接案的警察又一次提出建议,让齐之芳回家去等他们的结果。

齐之芳眼睛看着地面,哀哀地道:“求求你,就让我在这里等吧。”

“阿姨——”负责接案的警察皱了皱眉头,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不想自己桌上的电话铃却突然炸响。

警察和齐之芳一块儿振奋起来。

有消息了。

警察接起电话:“嗯,嗯,城北出去的。肯定是市委的车牌号?是什么颜色?车里有几个人看清了吗?出了城以后呢?”

齐之芳瞪着警帽阴影下动着的嘴唇,不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派出所接到跟王方有关的消息后,开始组织警力准备出城搜救王方。齐之芳本想同去,但是由于警方此时尚未找到王方和赵云翔所在的具体位置,所以齐之芳无论选择跟哪队负责搜救任务的警察出城,都极有可能会找错了方向,反而可能会在关键时候耽误事。所以前思后想后,齐之芳亦只得按照警方的建议,暂时离开派出所回家等警方的消息。

红灯一亮,所有自行车停下来。齐之芳戴着遮阳帽,骑车跻身于车流中,整个人的精神恍恍惚惚。无边的疲惫与茫然,让齐之芳没有注意到此时从她的侧面投射过来的一束深情目光。

注视者的目光从齐之芳额头开始一点点抚过她的鼻子,再到她的下巴。这段不长的距离是齐之芳脸上最美的温柔线条。

绿灯亮了,齐之芳向前骑去。

注视她的目光从侧面移到了背面。

齐之芳的背影混入骑车的人群,在注视者的眼里,穿着白色邮电制服和绿色制服裤的身影依然矫矫不群。这束注视的目光始终跟着齐之芳的背影,就这样满怀深刻感情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忽而被人群挡住一半,忽而被全部挡住,忽而又浮出水面那样全然出现,最终消失在人海中……

注视齐之芳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戴着太阳镜,面孔黝黑瘦削。他摘下太阳镜,只有他的两束目光提醒我们,他不是齐之芳生命里的陌生角色。那两束目光是敏感的,把所有东西都当成绘画对象来看的。他是齐之芳多年不见的戴世亮。令人惊奇的是,此时戴世亮的身上不但全无一个人在经过牢狱之灾后的丧气,反而穿着相当体面时尚,太阳镜也是考究的。

戴世亮骑车走开,他眼中全是怀恋。骑过几个街口,戴世亮把自己的车停在一家叫作丽君服饰店的门口,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服饰店的大门。

短短一个小时候之后,在这间属于戴世亮的服饰店内,便挤满了环肥燕瘦的年轻姑娘。这种没有柜台的商店让向来只有在国营百货公司购物的她们非常新奇,有人伸手摸着挂在衣架上的衣裙,又有人把衣裙拿下来比画。

一面大试衣镜旁边,立着一个和试衣镜一样大的镜框,里面是邓丽君的全身照。一名身材颇窈窕的姑娘指着照片上邓丽君的样子,道:“有这套衣服吗?”

戴世亮点了点,道:“有啊。”戴世亮从一个衣架上取下衬衫,又从另一个衣架上取下裙子。

戴世亮用手指指角落,道:“试衣间在那儿。”

一位身材略显丰满的姑娘惊讶地叫道:“竟然还能试呢!”

戴世亮顺势开起了玩笑,他道:“我这儿的衣服,不试不准买。”

说完,戴世亮又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大本子。这个本子装帧得十分精美,他翻到第一页,指着邓丽君穿着另一套衣裙的照片,道:“这里面的衣服都能量身定做,不满意不收钱。”

爱美的姑娘们顿时眼前一亮,立刻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到了下午服饰店生意寡淡之时,戴世亮先仔细盘点完上午的流水,然后至一张书桌前。

拉开抽屉。戴世亮一眼看到里面的一张框在木框里的老旧素描,是年轻时代的齐之芳。他把它拿起来,眼睛里有那种深深的怀恋。抓起电话,他熟练地拨号。

电话通了。

戴世亮说道:“请问齐之芳在吗?”

电话中一个年轻报务员的声音传来:“齐姐早就调到工会去了。调过去都十年了!”

“哦,我都有二十年没跟她联络了。”若不是现在亲口说出来,戴世亮自己都没想到他在齐之芳的生命中已经消失了那么久。

“我把工会的电话号码告诉您吧。您有笔吗?”

戴世亮连忙从衣服口袋上拔下钢笔,说道:“有。”

不想电话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忽然在此时断了。一瞬间,愣在原地的戴世亮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中年人才有的沧桑。

就在戴世亮为自己和齐之芳之间纠结情缘感慨万千的同时,何小辉在得知赵云翔和王方双双失踪后,立刻赶去了齐之芳家。据何小辉对齐之芳所言,赵云翔很可能是带着王方去了两人当年私定终身的一个小镇。齐之芳听完此话当时就要拉着何小辉去派出所说明情况:“我得把这消息赶快告诉民警!”

不想齐之芳刚走到自家大杂院的门口,何小辉却拦住了她,道:“齐阿姨,我不同意。”

齐之芳意外地看着小辉。

小辉接着道:“我和云翔从三岁就在一块儿,最了解他的性格。警察肯定是如临大敌地来办这个案子,那就会逼云翔走绝路。逼谁都行,就是不能逼赵云翔。而且,他特别要面子,警察不可能给他留情面的。”

齐之芳对小辉的话将信将疑,她道:“你觉得肯定是赵云翔把王方带走的,不是王方自己遇到了不测?”

小辉急道:“阿姨,您怎么还不明白?遇到云翔,就遇到了最大的不测!当然我不敢完全肯定是云翔把王方带走的,不过可能性非常大!”

“到了这一步,怎么办?”小辉却显然一下子也拿不出个主意来。

“芳子!”下班特意来找齐之芳的肖虎,跨下自行车,看了看齐之芳,他马上支起自行车。

不想此时满腹心事的齐之芳,眼睛发直地看他一眼,似乎不认识他。

肖虎以为齐之芳还在为他将两人婚房让给单位同事的事生气,便忙向齐之芳站着的方向急走了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她,解释道:“芳子,对不起!昨天晚上有个人跟我谈话到十一点多,我想就是给你打电话……”

“让我过去。”齐之芳冷腔冷调地说道。

“别跟我闹脾气!”肖虎又有点来了情绪。

齐之芳眉毛一挑道:“跟你闹脾气?我顾得上吗?”

肖虎道:“你这不是闹脾气吗?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也不给我回——”

“一会儿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让我过去!”齐之芳说着伸手朝肖虎身上一推,竟几乎一把把他推开。

肖虎倒退了两步冲上街道,一辆三轮小卡车开了过来,差点儿撞上他。

卡车司机愤怒地说道:“活得不耐烦了你?”

肖虎看着她,一脸的不可思议,才两天不见,她就变得如此陌生,不近情理。

齐之芳此时却哪里还有心情顾忌肖虎的感觉,她对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小辉声音极狠地说道:“不去派出所也行,小辉,你现在带我去找他们俩。”

小辉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不想一声“妈”却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叫愣了。

齐之芳浑身颤抖着转过了身子。王方此时正站在她身后,穿着一身新连衣裙,整个人跟没事人一样。

“妈。”王方又叫了齐之芳一声。齐之芳这才跑过去两步把女儿抱住。

站在一旁的肖虎看着齐之方母女俩,两眼里面满是迷惑。他慢慢地向母女俩走来。

“王方,你走两步,让妈看看。”齐之芳还是不能相信女儿在失踪了一天一夜之后,竟然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怎么了?”

“走两步。”

王方只得按照齐之芳的吩咐走上两步。

齐之芳又一把紧紧地抱住了王方,出言责怪道:“你这死丫头,吓死我了!跑哪儿去了?”

“我在想,云翔在当知青点的时候,能够为了你跟别人比狠,把他自己的手指头都削下去一截儿,对你他还不定怎么样呢!”齐之芳道。

王方疲惫地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兔崽子,怎么对你发了善心,放你回来了?”齐之芳哭了。

“妈,别这么叫他……其实云翔他对我是真心诚意的……”

齐之芳推开了王方,气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又信他的鬼话了?”

肖虎想起今天清晨那个被自己大吼一声后狠狠挂断的电话开始有点醒过味儿来,他小心翼翼地道:“到底怎么了?”

齐之芳拿自己的身子把肖虎往旁边一挤,道:“出事儿的时候,叫你也叫不应。现在你就不必知道那时候怎么了。管你的大事儿去吧。老娘儿们的事儿再大也是小事儿。”

“芳子……”肖虎试图解释。

“王方现在回来了,我们连小事儿都没了,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赶紧回去,做几百人的父母官去吧。”齐之芳此时哪儿有听肖虎解释的心情。

齐之芳手臂搂住王方,向小街对面自家所在的大杂院走去。

肖虎着急而伤心地看着她们。

齐之芳在走到自己院子门口时,忽然猛地转过头,狠狠地对肖虎言道:“肖书记,我们老娘儿们这两天让小事儿都急疯了,且得压压惊,平息一下,你就让我们自个儿待着吧。”

肖虎无奈地看着齐之芳母女进了院门一时不知所措。

走进大杂院,齐之芳和王方在一盏路灯下停下了脚步。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女儿,然后替她理了理头发,正了正衣领,同时轻声嘱咐女儿道:“那些邻居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跟朋友一块儿出去玩了一天,给我单位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没有负责转达。尤其是孙燕妈,跟她少说为妙,整天打听别人家的事儿,人家出事,就是她过节!”

王方点了点头:“知道了。”

齐之芳想了想,又道:“到了家门口,我先进去,跟你姥姥预先打个招呼,要不一惊一乍的,又是三伏天,老太太心脏别再出点儿事儿!”

齐之芳进屋的时候,齐母正坐在餐桌边听着半导体。

一台摇头电扇发出蜂鸣,吹在王东光着的脊梁上。王东此时用一张砂纸打磨一根木头。

齐之芳从门外进来,脸上表情很平淡。

齐母和王东都抬起眼睛盯着她。

齐之芳声调平淡地说道:“王方这疯丫头,到底还是回来了。”

王东问道:“回来了?!”

齐母摘下耳机,道:“孩子在哪儿呢?”齐母说完此话看了齐之芳的脸,又补充道,“你可不许跟孩子急,听见没有?孩子不定受了多大刺激呢!”

王东怒发冲冠地道:“她还受刺激?”

齐之芳狠狠地盯了王东一眼,道:“妈,我是不会跟王方急的,只要您让她哥别跟她急。”

王东把手里拿着的一块木料往地上一扔,木料撞在地面上,发出“咣当”一声。

齐之芳拉开门。

王方只得磨磨叽叽地蹭进门,低着头叫了一声:“姥姥,哥。”

王方垂着眼皮,看着面前的一杯茶。她的左边坐着齐母,右边坐着王东,齐之芳则坐在她对面。

齐之芳脸上一沉,对王方冷冷地说道:“你想想看,他这不叫绑架叫什么?”

“开始我也特害怕……后来我们到了蟠桃山,他把最近为我写的诗都拿出来,念给我听……”王方头仿佛垂得更低了,整个人仿佛又陷入了一天前那段苦乐交织的回忆。

“有什么屁用?”王东不屑地说道。

王方充满怀旧感觉地说道:“插队的时候,没什么盼头,就盼着云翔带我到公路边搭招手车,带我去蟠桃山。那时候风景比现在好,树比现在多多了,春天的时候满山野桃树开出的桃花有好几种颜色。夏天我们也去过,野桃子又酸又涩,我们都觉得特别好吃。”

听完王方的描述,齐之芳亦似乎被女儿这些美好的回忆所感染。

齐母却在此时咳嗽了一声,中止了齐之芳和王方继续陶醉下去的机会,齐母道:“他可以好好地请你去玩啊,干吗跟绑票似的?”

王东亦在一边道:“赵云翔就是个匪徒!你明天必须跟警察报案!”

王方急忙为云翔辩解道:“哥,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后来我们又一块儿去了他父母避暑的地方,都挺好的……”

齐之芳闻言不免奇道:“他父母知道是赵云翔强迫你上车,把你押到那儿去的吗?你家里都急坏了,连警察都出动了……”

“从蟠桃山出来,他没有强迫我。”王方边说边别过了脸去。

“什么!你自愿跟他去他父母那儿的?”王东头上绽出了一根因为愤怒而跳动的青筋。

“嗯。”王芳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疯了!”王东气得发狠地使劲拍了一下桌子。

“云翔哭了。他哭得好痛、好可怜……”王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齐母拿起一条毛巾,给外孙女儿擦了擦,想向王方说些什么,但最后只能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王东头上的青筋跳动得更激烈了,他厉声道:“那我们跟警察怎么说?人家兴师动众地到处找你们!”

“我去跟他们赔个不是,就说误会了。”

王东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王方,道:“你怎么回事儿?天生贱坯子是不是?越折磨你你越舒服,是不是?你不跟警察举报他,我举报!为了你以后的安全,也为了我妈、我姥姥不让你们吓出心脏病来,我必须把赵云翔交给警察去处理。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现在怎么样?要不就让他进监狱,要不就让疯人院收容他!”

王方急道:“哥,你这样就把云翔的一生都毁了!”

“没错,在他把你这辈子毁了之前,必须先毁了他!”王东直接同意了王方的说法。

齐之芳有点看不下去了,她急忙给儿子使了个眼色,不想王方却忽然在此时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声,道:“你毁了他就是毁了我!”

屋内所有人都被王方这一声给吓得愣住了。

“我现在才明白他对我的感情,就算他的感情有点儿病态,我也应该理解。他跟你们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你们永远不可能认识他这样的人!”王方说完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里屋的门,冲了进去。

电风扇从一边向另一边摇头,不知道它发出的轻微的蜂鸣声,代替了多少今晚坐在桌前的齐之芳一家老少三代的谈话。

“只能把赵云翔交给警察。不然以后还会出类似的事儿。”对于王方的事,作为家中唯一男人的哥哥王东很坚持。

“你看见王方那么伤心。”齐之芳则对究竟该如何处理此事并不那么确定。

“她现在伤心,以后会感谢咱们的。长痛不如短痛。”王东再一次强调自己为什么坚持要这样做的理由。

齐之芳转向母亲道:“妈,您说呢?”

齐母叹了口气道:“唉,老听人说欢喜冤家、欢喜冤家,还真让我碰到一对儿。他们这叫不打不欢喜,越欢喜越打。你让警察拆,都不一定拆得开。”

王东不同意姥姥对此事的看法,他反驳道:“有什么拆不开的,让警察判赵云翔一个流氓绑架罪,关他十年八年,咱们看能不能拆开他们。我不信赵云翔出来还不老实。我现在就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王东说着便跳起来拿起汗衫,打算出门,不料王方突然出现在里屋的门口。

王方此时的脸上有着一种决绝的冷艳,她语气平静地说道:“哥,你先等等。我和云翔都定了,等他一毕业,我们就结婚。这次见了他父母,二老都同意了。”

王东急了:“他们同意就成了?还没问咱家同意不同意呢!我们不同意!”

王方却仍然语气很平静地说道:“哥、妈、姥姥,我代云翔保证,以后再也不出这样的事儿了,行吗?”

面对这样的王方,齐之芳家的老少三代一时都无语了。

过了良久,齐之芳方问王方道:“那你跟你单位怎么说呢?”

“我……不去上班了。”王方低下了头,在这个问题上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云翔让我集中精力上夜大,毕业以后他帮我找市旅游局安排工作。”

王东反对道:“你别听他的。现在工作多难找啊?那么多知青回城要安排工作。我从厂里调回来,本来打算在机关工作的,来了以后才发现,也就是收收发发,打打杂。只能先混着,有个地方领工资、领粮票就算不错。你这么一份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

齐之芳亦不同意王方辞工作一事,她道:“王方,赵云翔这样做就是进一步控制了你,你知道吗?你没了工作,只能全部依附他来安排你的工作、生活,这样你跟他,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

齐母则对此事有老人实在的心思:“孩子,你想想,你们单位领导多器重你啊,又让你上光荣榜,又给你发奖金,你还能买到五分钱一副的扑克牌,五块钱一套的餐具,等于挣一份钱顶三份花!”

“云翔不喜欢我当售货员。”王方终于说出了自己之所以要这样做的理由。

齐之芳闻言道:“我们没权没势,就是平常人家,你就是平常人家的闺女,那他要是不拿你当平常人,以后你老得装得人五人六的,还不累死?”

王方也明白母亲的这番话有道理,但她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苦笑一下,轻声地但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们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虽然王方说这番话的声音很低,不过在她的声音里却有着谁都会为之动容的倔强。

王方转身进了里屋。王东狠狠地看着慢慢关上的里屋门。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齐之芳一心要嫁给戴世亮的岁月。
第八章
既然大女儿王方本人已对她和赵云翔之间的情事下了坚持到底的决心,齐之芳也就对他们两人之间分分合合的儿女情长暂时撂开了手。眼见着全市各系统文艺汇演的日子又近了,身为邮电系统干事的齐之芳便开始像往年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参演节目的排练当中。

及至文艺汇演当日,风韵犹存的齐之芳更当仁不让地身先士卒担任了合唱队指挥一职。聚光灯下,只见她站在凳子上用一根指挥棒指挥着四列职工合唱《长征组歌》,竟隐隐然一派气定神闲的大家风范。

合唱表演顺利结束,台下的掌声和欢呼声如山如海。齐之芳转过身微微地向台下鞠躬以示感谢,不想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望着自己一脸痴迷之色的肖虎。

匆匆走到后台,还未站定,一瓶握在右手中的汽水,便一下子出现在齐之芳的面前,紧接着肖虎熟悉的声音开始在齐之芳耳边响了起来:“齐干事喝口水吧?”

齐之芳顿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肖虎一会儿,表情似怨似喜,最终却到底只轻轻地用手在肖虎的胸口拍了一下。

凭借着心有灵犀的默契,肖虎知道齐之芳原谅自己了。

齐之芳接过汽水,低头一看,发现瓶子上的盖子尚未打开。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肖虎见状忙重新拿回齐之芳手中的汽水瓶,然后将其放在嘴里,脸部一阵痉挛,生生地把瓶盖咬了下来。

“哎哟,牙硌坏了!”齐之芳心中飘过一丝因为得到男人体贴而产生的喜意。

肖虎嘿嘿一笑道:“知道你喜欢喝带气儿的,所以没敢提前开,还好,人老,牙口还不算太老!给。”

齐之芳接过汽水喝了两口眼带笑意地看着肖虎。相识多年,像刚才那样用牙替齐之芳开汽水瓶的这个小细节,是肖虎这么多年来为齐之芳做过的第一件算得上绅士行为的事。

“走,芳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肖虎在齐之芳笑容的鼓励下,胆子不免更壮了些,他干脆一把拉起了齐之芳的手。

丽君服饰店门口,别开生面的灯光照着夸张的假人。录音机的喇叭搬到了门口,邓丽君的歌声扬撒在微风里。

肖虎和齐之芳骑车而来。肖虎慢下车子,齐之芳也跟着减速。

看着落地展示橱窗内的黑色假人没有面目,像是抽象雕塑家的艺术性省略,齐之芳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肖虎对齐之芳的问题报以神秘的一笑,他道:“耐心等会儿。好的,马上就来了。”

齐之芳探着头往丽君服饰店里面一看,只见穿着喇叭裤、蝙蝠衫等诸如此类,堪称当年最时髦衣物的年轻女孩子挤满了店堂。

齐之芳看到此情此景,不免疑惑更甚地对肖虎道:“你让我这么大岁数穿那样的衣服?”

“你等着啊!”肖虎此时却一脸期待。

结果肖虎话音刚落,一首由邓丽君演唱的名为《你怎么说》的歌曲便从丽君服饰店门口的喇叭中传了出来:“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

在丽君服饰店门口听完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后,肖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来到了一家叫作如梦甜品店的当地最前卫的时尚场所。

小提琴协奏曲如歌的慢板令人心碎肠断,肖虎拉着齐之芳走到如梦甜品店门口,齐之芳往店里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和梳着马尾辫或披着披肩发的姑娘。齐之芳缩回去,以一种类似自卑的嗔怪瞥了他一眼。

齐之芳对肖虎:“你今天疯了?尽领我到这些地方来!”

肖虎却道:“怎么了,他们能来我们不能来。”说着就迈开大步走进去。

齐之芳没法,只好跟进去。

齐之芳、肖虎二人刚走进如梦甜品店,该店的女老板花大姐便春风拂柳般款款地走了出来。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眼前的花大姐,只觉得这名身穿黑色长裙,领口、袖口带着蕾丝,头发做成长波浪,涂着唇膏的女子,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介乎于媚与骚之间的气息。

在齐之芳全神关注地打量着花大姐之时,花大姐也在观察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齐之芳和肖虎。待看清了两人的年龄与穿着,花大姐边掩饰着自己对这一对顾客的惊讶,边满脸堆笑道:“两位喝点什么?还是吃点儿什么?”

“也吃点儿,也喝点儿。请问在哪里买吃的?”在小吃店消费习惯了的肖虎,以为自己在如梦甜品店中也需要像平素里一样自己去柜台购物食品和饮料。

花大姐听罢肖虎的这番话,便知道他和齐之芳应是初来,花大姐对两人微微一笑道:“你们二位请坐这儿吧,我马上给你们点!”说完便转身去柜台拿酒水单去了。

肖虎找了一个侧面对着门较安静的位置坐下,齐之芳则坐在肖虎对面,背面对门。就在两人边品味着如梦甜品店中浪漫的环境,边开始攀谈起来之时,戴世亮却仿佛受到冥冥中命运之手的安排般骑着摩托车来到甜品店的门外。

如梦甜品店门口,戴世亮锁上车正准备进屋,却见一个穿围裙的看车老头儿吆喝着跑了过来。

看车老头儿一脸正气地对戴世亮道:“你怎么回事儿?想停哪儿就停哪儿?停那边去!”

戴世亮见状忙从裤兜中掏出一张一块钱的钞票,直接塞到看车老头儿的手里,同时满脸堆笑地说道:“老大爷,您帮我看着点儿,我一会儿就出来。谢谢您啊!”

“看你也不容易,下不为例啊。”看车老头儿把钱塞入自己兜中。

外面大街上路灯刹那亮了起来。

坐在甜品屋内的齐之芳瞬间被外面的光所吸引微微地转了转头。光透过如梦甜品店的窗户斑驳在齐之芳的脸上,明暗交错的光影轻拭去了她脸上近二十年的岁月痕迹,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仍是戴世亮当年入狱前见她最后一面时的青春模样。

虽然齐之芳这张充满女性魅力的脸,曾经在戴世亮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反复出现,但是他还是为了保险起见,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副老花镜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通过老花镜混浊的镜片,戴世亮清晰地看清楚齐之芳风韵犹存的样子,这不免令他一阵眩晕。

戴世亮忍住头晕目眩,再次凝视齐之芳。在戴世亮放大的、焦距不实的视野里,齐之芳用手一拢鬓角的头发,虽然那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但动作还是青春时代的。就像在他十七岁时头一次见到齐之芳时,她不经意间所做的那个动作一样。

戴世亮闭上了眼睛,身子靠在摩托车上不断地颤抖着。

坐在齐之芳对面的肖虎却正选择了在这一刻拉起齐之芳的手。

“唉,让人家看见了!”齐之芳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肖虎笑着道:“之所以带你到这儿来,就因为这儿的人看惯这个了。”

肖虎的话,让齐之芳多心了,她质问肖虎道:“你跟谁来过这儿?哦,我知道了,跟你那个嗓音跟知了一样的小秘书!”

趁着肖虎和齐之芳全神贯注地交谈之时,戴世亮到底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对于齐之芳的爱慕之情,大着胆子走进了如梦甜品店。其实戴世亮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就是一走了之,但是内心无法抑制的激情却让他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与自制力。

作为如梦甜品店的老主顾,戴世亮让花大姐把自己安排在一个靠近窗口的位子上。坐在他精心选择的这个位置上,戴世亮既让自己拥有了一个能够看见齐之芳三分之一侧影的合适角度,又不至于让齐之芳看到自己。

“岁月匆匆,美人依旧!”又偷看了一眼正在跟肖虎侃侃而谈的齐之芳,戴世亮心内感慨万千。

不知老情敌戴世亮已经近在咫尺的肖虎,此时却仍在努力地跟齐之芳掰开了揉碎了地讲着当日自己之所以在电话中大吼齐之芳的原因。

肖虎小声地对齐之芳道:“芳子,误会总是有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王方失踪的那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先是没人接,后来你好不容易接了,却没头没尾地吼了我一句。你不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我觉得……算了,不说了。”齐之芳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跟肖虎提这段往事,但既然肖虎提了她也不好不说。结果没想到一说起来,她竟将自己说得又伤心了起来。

“我看你也别说了。”肖虎虽然不太解风情,但是却还没有笨到看不到齐之芳脸色的地步。

“为什么?”

肖虎随便找了个理由,道:“王东都告诉我了。”

“你不让我说我还非说不可。”不想肖虎的阻止,却让齐之芳犯上了牛脾气,她对肖虎继续说道,“当时我又冷又累,坐在派出所冷冰冰的椅子上,腿上、胳膊上的伤口还在疼,可你在哪里呢?我觉得特别无助。孩子出了事儿,我还是一个人担当,还像二十年前燕达刚去世那时候一样,什么都得自己扛。我就想,咱们这岁数走到一起,成家结伴儿,还不就图这点儿吗?出了那种事儿的时候,互相给壮壮胆儿,给个肩膀靠一靠,说两句宽心话?”

“你就光图我那一点儿?”肖虎道。

齐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那你还能让我图点别的什么?”

肖虎坏笑着拉起了齐之芳的手,道:“我能图的可多了!所以带你到这儿来,把年轻时代再走一遍。”

齐之芳微微一笑刚欲回应肖虎,不想两人点的甜品却正好在此时被服务员端了上来。

肖虎做事一向不小气,所以当他点的全部甜品上齐后,几乎摆满了半张小桌。

齐之芳看着这一小碗一小碗的甜品,不免嗔怪肖虎道:“你干吗呀?你来这儿吃满汉全席呢?”

“我是土包子,今天沾你的光来开洋荤。”肖虎拿起小勺,舀起一勺冰激凌,甜美地哼哼一声,然后接着道,“要不是沾你的光,我把这么好吃的东西都错过去了,你说我这辈子留下多大的空白有待填补?”

说罢便拿起自己手中的小勺盛了一点儿甜品,亲自喂入了齐之芳的口中。

“肖虎,我看你今天是要疯啊!”齐之芳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心却是欢喜的。

齐之芳跟肖虎打情骂俏的侧影在戴世亮的视野里仿佛一阵阵视觉的狂风暴雨,让他不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戴世亮再次因为痛苦而紧闭上眼睛,直到很久的时间过去后,他才终于积攒够了让自己睁开双眼接受现实的勇气。

戴世亮收回了自己投在齐之芳身上的目光,低下头,伤感地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一双手,手背上有若干处伤疤。似乎这些伤疤记录了他的耻辱和艰苦岁月。

就在这个时候,如梦甜品店的女老板花大姐,却事先毫无征兆地走到了戴世亮的桌子前面。花大姐自然地拉出了一把椅子,在戴世亮面前坐了下来。

“我认出你来了。”花大姐用自己独特的温柔语调对戴世亮说道。

戴世亮指指喇叭,表示自己在听音乐。沉浸在忧伤往事中的他,此事显然没有心情多言。

花大姐却不死心,她接着跟戴世亮搭讪道:“你是丽君服饰店的老板,对吧?我在你们店里买了好几件衣服,你都不认识我?”

戴世亮听到花大姐抬出了自己老顾客的身份,只好魅力十足地对花大姐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我不记得你戴眼镜啊?”花大姐见戴世亮认出了自己,便更有了巧笑倩兮说下去的理由,她小声地对戴世亮说道:“我听说你也进去过?在青海待了十多年?”

花大姐的这番话当即让戴世亮不免为之一惊。戴世亮皱着眉头眼睛定定地看了看花大姐,然后起身便要离开。牢狱生活长期以来都是一段戴世亮讳莫如深的话题。

花大姐却伸手把戴世亮拦回了座位,花大姐对戴世亮笑笑道:“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同命相连呗……我待了……”花大姐对戴世亮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戴世亮再次用自己的眼睛细细地打量了花大姐一番。

花大姐脸上对戴世亮浮现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然后道:“出来以后没单位要,倒是失业成全了我。我自己借了一笔钱,租了一间屋就做起来了。你也是这样吧?”

戴世亮不语默认。

“我姓花,叫花婷婷,大家都叫我花大姐。不过你可不能跟着他们叫,就叫我婷婷吧。”花大姐边说边娇俏地瞥了戴世亮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活下来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咱们以后可得相互帮衬……”

“那是一定的。”戴世亮对花大姐点了点头,眼中全是“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懂得。

戴世亮和花大姐谈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却被耳尖的肖虎无意间听到。本是出于对刑满释放人员特别的警觉,肖虎才不经意转过头向戴世亮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就是这一眼,却让肖虎认出了坐在齐之芳身后右侧不远处黑暗中的中年男子,就是那个跟齐之芳就差一步走入婚姻殿堂的戴世亮。也许一个男人有一天会记不得所有曾跟自己恩爱过的女人的模样,但是他肯定会一辈子都对自己最大情敌的音容笑貌始终铭刻在心。

肖虎内心无比震惊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虽然已尽量小心翼翼,但还是被齐之芳发现了他神态上的反常。

“你在看谁呢?”

“没有!”肖虎内心疑惑,表面却不露声色地说道。

齐之芳好奇地回头向肖虎刚才投以目光的方向望去,就在她即将看到戴世亮的一瞬,肖虎却一把把齐之芳拉了回来。

肖虎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两人身边熟知求婚套路的少男少女见此顿时发出一片起哄般的欢呼。

“我为不跟你商量就把房子让出去,向你深表歉意。”肖虎拿着红色小盒子的手有些颤抖。

“歉意就是一件礼物啊?”齐之芳却看不懂肖虎想干什么。

肖虎此时开始变得有点慌乱了起来:“不是,芳子,这个我买了好久了,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盯着肖虎看了一阵,又瞥了小盒子一眼。

齐之芳小心地拿起那个小红盒子,道:“要是首饰我可不收。”

“为什么?”肖虎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齐之芳眼神一阵黯淡,道:“这是一件俗事儿。咱俩就免俗,好吗?”

“为什么?”齐之芳的话,让肖虎不能理解。

齐之芳眼神忧伤地说道:“给我送首饰的人最后都会撇下我。”

“这次保证不会。”

“真的?”

肖虎对齐之芳认真地点了点头。

齐之芳把盒子拿起来,开始按那个小小的开关,道:“我还是不打开了。”

“那我帮你打开!”肖虎说着就微站起身准备伸手帮忙。

齐之芳却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小盒子,道:“唉,别呀!”

“咔嗒”一声响,小盒子的机关被齐之芳打开了。齐之芳手里握着小盒子,垂下眼皮对肖虎道:“我可打开了啊。咱俩之间再出什么幺蛾子,都赖你非让我打开它!”

红色的小盒子里,放着一枚金戒指,样式非常简单也很大方。

肖虎羞怯地看着齐之芳拿起戒指,对齐之芳道:“据说都是男的给女的戴。”

“据说是婚礼上戴。”齐之芳脸上不知从何时生出了一种每个女人在得知自己尘埃落定之时都会有的幸福感。

“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洞房。不过,马上要打地基了。所以明年年底咱俩肯定就有洞房了。”肖虎在这种时候,依旧改不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性格。

肖虎的话,把齐之芳从极致浪漫的爱情状态中,一下子拉回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生活。齐之芳道:“我们那儿也在登记住房,这次说不定能调整一套大点儿的房子给我——但是假如我跟你结婚了,大套的房子就没我的份儿了——而且,孩子们大了,都要成家,现在让我妈跟我们这么挤着,我心里一直不安。”

肖虎内心深处其实根本就不爱听齐之芳说这些婆婆妈妈让人不胜其烦的琐事,就在齐之芳跟他唠叨这些跟住房有关的破事时,他再一次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戴世亮。

齐之芳见肖虎的目光根本没有在自己身上,有点生气地拉了拉他,道:“肖虎,我跟你说话呢!”

“哦,哦,我听着呢!”肖虎边敷衍地应道,边把自己的椅子挪了个位置,让自己高大的身体得以能完全挡住坐在齐之芳右后侧的戴世亮。在肖虎按照他精确的计算坐好后,即便齐之芳在此时回头,因为肖虎身体的阻挡她也绝不可能看见戴世亮。

“那你说,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齐之芳声音中有些不悦。

肖虎连忙打马虎眼道:“音乐声儿太大了,我刚才没听见。”

肖虎用自己眼睛的余光又向戴世亮坐着的方向扫了一眼,他看见戴世亮此时已经开始掏出钱包准备付账。

“我刚才说,我们单位规定,结婚的对方有房子的,就不在调整之列。”齐之芳眉毛微挑,言简意赅地向肖虎重复了自己刚才话里最重要的内容。

不想肖虎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连连点头称是道:“应该是这样。不能两头都调整,两头占便宜。”

“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呢!王东要结婚,我妈连自己的老窝都让出来了。以后还有王方和王红。眼看着孩子们都要成家……”

“成家好啊。”肖虎用自己眼睛的余光飞快瞥了一眼戴世亮在干什么。当他看见戴世亮已结完了账正准备离开时长出了一口气。

“说什么呢?我就知道你没好好听!我们老娘儿们天大的事儿在你这儿只有芝麻粒儿那么大!”齐之芳见肖虎在说话时仿佛一直都在诚心打岔,声音中流露出了不满。

肖虎闻言急道:“谁说的?绝对是一等大事!”

“那我说,咱们俩把结婚的事儿往后推推,到我们单位给我调整了住房再结婚。”齐之芳干脆向肖虎彻底说明白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

“这不是跟你商量嘛!你这么急干吗?”齐之芳不理解肖虎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我不同意!”肖虎越说越急。

“那我还不同意你把房子让出去呢!”齐之芳反唇相讥道。

“你让房子怎么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呢?那时候你倒不急着结婚了是不是?”戴世亮的出现和齐之芳忽然因为房子的问题表示要推迟她跟自己的婚事,让肖虎不由得方寸大乱。

就在此时,王方男友赵云翔的至交何小辉,却忽然混在一群年轻人中走了进来。小辉惊讶地发现齐之芳和肖虎也在,忙凑过来打招呼道:“阿姨、叔叔好!呦,怎么点了这么多?”

“请你吃。”因为王方和赵云翔的事,齐之芳也前前后后地跟小辉打了不少交道,她觉得小辉这个孩子虽有点流气,人却不讨厌。

小辉见齐之芳这样说便也不再见外,坐下来架起二郎腿,开始吃一杯快融化的冰激凌。

小辉道:“阿姨,云翔让警察给逮捕了!”

“啊!”

“原是您还不知道啊?上次王方失踪时,你们不是去派出所报过案吗?就为这事。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小辉又吃了一口冰激凌,道:“云翔的老爹、老妈刚知道云翔被拘,明天一早往回赶。只要王方不起诉,你们也不起诉,估计云翔再喂几天蚊子,就会出来了。”

齐之芳叹了口气,道:“王方肯定不会起诉的,我们也不会起诉。我只求赵云翔念在王方和我们一家人的仁义,从此不要再来打扰王方。”

肖虎却在齐之芳一旁,一字一句冷冷地说道:“芳子,假如你想让王方不再被打扰,就起诉。”

几日后,成功跟齐之芳言归于好的肖虎,推着自行车再次走进了齐之芳家所在的大杂院。他把自行车停在齐家厨房棚子的窗台下,听见里面有声音,轻轻敲了敲玻璃。

“谁呀?”齐之芳清脆甜蜜如昔的声音在厨房内响起。

“进来了啊?”肖虎推门走了进去。

“别啊,一屋子油烟!”齐之芳转过汗津津的脸,看着走进来的肖虎,“进屋去啊,没看见我这儿烟熏火燎的!”

“屋里又没有你,我进去干吗?”肖虎对齐之芳说了一句很不符合他一向坚硬风格的甜话。

“我发现你最近怎么有点儿不对劲啊?酸文假醋的……”齐之芳瞥了肖虎一眼。

齐之芳的话不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让肖虎更加温柔了起来。他走到她背后,温柔地搂住她,将自己的嘴唇凑在她湿漉漉的脖子上。

“不嫌热!”齐之芳如是说道,虽然肖虎的胡楂磨蹭得她很舒服。

“那次你到水库工地来,下大雨,后来老鲁他们都躲到外面去了,给我们腾地方——记得不?”肖虎声音低沉地说道。

齐之芳脸上一红,羞道:“你就记得那个!还记得什么呀?”

“还记得吃。”肖虎从她身后伸手抓起一块凉拌黄瓜塞在嘴里。齐之芳亲密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还是不结婚好。”

齐之芳瞪着肖虎。

肖虎以让齐之芳真假难辨的语气道:“不结婚就老跟偷情似的,偷情就跟这偷嘴一样,偷到一口,特别香!”

“那你就一辈子偷吧。”齐之芳垂下了眼皮。

肖虎闻言摇了摇头:“不行,还有别人想偷你呢。”

齐之芳闻言一笑,道:“别瞎说,我这么老眉喀痴眼的!”

肖虎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道:“不骗你,真有人对你虎视眈眈。”

“谁?”齐之芳以为肖虎在寻自己开心。

“那我可不能告诉你,我又不缺心眼儿!一告诉你,你说不定跟那人跑了呢!”肖虎眼珠一转露出了一股大男孩般的阳光。其实男人甭管多大,在骨子里其实都是一个孩子。

齐之芳却不依不饶地追问着肖虎,道:“到底是谁呀?”

肖虎坏笑道:“你看,多危险啊——你都惦记上了!”说完,他再次搂住了齐之芳,开始亲吻她。

“实在不行,咱就拿这儿当洞房吧?”肖虎的话泄露了此时在他身体内燃烧的那团火。

齐之芳却一把推开了肖虎,道:“没正经的,还肖书记呢!”

做完饭,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灶台,齐之芳端着几样菜出了厨房棚子,转身走进了自己家屋门。肖虎端着一口锅紧跟在她身后。

屋子里,孙燕妈和齐母正在说着什么,见到齐之芳来了,孙燕妈马上站起来做势欲走般地表示道:“走了,我们家也得吃饭了!”

齐之芳见孙燕妈话虽这样说,脚下却没有移动的意思,当即便明白了她的真实想法。齐之芳笑着对孙燕妈道:“就在这儿吃吧,芝麻酱凉面,我做得多。这马上就是亲家了,不准客气,啊!”

肖虎亦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啊,别因为我来了你就要走啊!”

“我刚才就是过来跟姥姥随便聊了两句。孩子们的事儿真伤脑筋!”孙燕妈见齐之芳既然有了话,便也毫不客气地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孙燕妈的话,让多少月来都一直为家中拥挤不堪的住房环境糟心的齐之芳,顿时生出了一种警觉。齐之芳本希望这种警觉是一种错觉,但不想它却竟是一种无比准确的直觉。

孙燕妈坐下后,嘴里跟嚼铁蚕豆般嘎嘣脆地说道:“孙燕的弟弟这不也要从插队的地方回来了吗?我和老孙本来是想让他跟着孙燕和王东去住,你们看见我们家那点儿地方了,哪儿还住得下一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孙燕跟王东一说,王东就急了,说那是姥姥牺牲了自己的方便,让出来给他们结婚的,等王东的单位分了房,那房子还得归还姥姥。我这不就跟姥姥随口聊起来了嘛。那天王方说话,也挺刺耳的,孙燕说王东把她打跑了,就为了要可着劲儿地占地盘儿。真是天地良心,我们孙燕工作的体校里给了她一个小单元的,问题是王东能调过去吗?他能在省里找到工作吗?你们是看着孙燕长大的,她一般都是能退让就退让,以后有了王方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子,她还不定心里多委屈呢!”

齐之芳闻言虽心中不悦,但也只能强笑着说道:“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别为了孩子反倒猜忌起来了。”

齐母也在一旁道:“孙燕妈,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只要孙燕愿意跟弟弟住,我去说王东。”

孙燕妈见自己今天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开始说起了场面话:“他姥姥,我也是那么随口一说,您可别再跟王东提这事儿了。你们吃吧,我走了!”

在孙燕妈拿着齐之芳端给自己的一碗炸酱面走后,齐之芳一面给齐母和肖虎盛面条,一面叹息道:“我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爸还留下三间房,到了我们这代,就我在单位分了这二十八平方米的房子。王东这一代,还要去住姥爷的老房子。”

齐母知道女儿心里有委屈,忙在一旁劝慰齐之芳,道:“之君那儿,明后年就能有大房子住了!”

“还是伯母好,心里都是盼头!”肖虎还是不明白在齐之芳这儿有的话别人能说,他却不能说。

“是不是有点儿太淡了?”齐之芳边说边将一大勺酱甩在肖虎的碗里,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正好。赶紧吃,吃完了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肖虎根本就没明白齐之芳刚才话里的意思。

“你又瞎买了什么?”齐之芳想起近来肖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老黄瓜刷绿漆似的追赶时髦装嫩,不免内心又隐隐生出一种不安,当然也夹杂着些许期待。

不想肖虎却就此低头不语,闷着头全神贯注地吃起面来。此举不由引得平日里最不喜欢听一半话的齐之芳多少动了点肝火。齐之芳瞪了肖虎一眼,舀起一勺辣椒酱,放在他碗里。

“唉!我不吃这么辣的!”肖虎抬起了头。

“现在,知道说话了,”齐之芳边用自己的筷子把辣椒酱搅到肖虎的面条里,边得逞地笑着说道,“我妈最恨听谁说,我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你就吃吧!”

“你就欺负他吧!”坐在两人一旁的齐母笑道。

“妈,您可不知道他怎么欺负我!”齐之芳此时脸上的表情特别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肖虎和齐之芳并肩骑行在这座夜凉如水的城市,迎面来的风送来了邓丽君的《船歌》:

喂,风儿呦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呦随风荡漾,

送我到美丽遥远的地方……

经过了几个兜兜转转,肖虎在月色下把齐之芳带进了消防大队那栋透着森森腐败气息的老家属楼。

上了几层楼后,肖虎掏出钥匙捅开了位于楼道拐角处的一道门。门豁然打开,里面开着灯,所以显得一片光明。

屋里面,四壁刷得洁白耀眼,书架上摆着公用的书籍。崭新的公用家具似乎还散发着油漆的气味。两张单人床合并成一张双人床,上面铺着崭新发硬的粉红条子和淡蓝条子床单。窗帘是跟床单一模一样的布料做的。两张写字台拼成一个大桌子,上面放着几个摞起来的碗和盘子,碗上架着崭新的竹筷子。

靠墙立着的一个立柜没有油漆,做工精良,但式样很老,带点乡气,跟以前肖虎做的家具皆是同一种风格。

肖虎不无得意地向齐之芳问道:“芳子,这间洞房怎么样?”

齐之芳慢慢走进去,拉出一把椅子,脸色阴沉地坐了下去。

“谁的洞房啊?”齐之芳语气冷冷地说。

“咱们的!”

“咱们的?”齐之芳冷笑了一声,道,“谁和你是咱们啊?自己的家自己都没有权利选择,没有权利参与布置。”

“我以为你会高兴呢——”肖虎失望地低下了头,他的脸上满是伤心之色。

“这又没我什么事儿,我高兴什么呀?”齐之芳的声音冰冷依旧。

肖虎试图努力改善齐之芳的情绪,强笑道:“新娘是你呀,怎么没你什么事儿?”

齐之芳不语。

肖虎以为齐之芳被自己说动,忙接着道:“再说,这些布置什么的,你尽可以拆下去,按你的来。我只是想到,这间屋子对我们俩特别有意义……”

“这排房子不是很快要拆掉盖新楼吗?”齐之芳打断了肖虎的话。

“至少我们能住到它拆。”肖虎的声音哀哀的。

“拆完以后呢?”

“拆的时候再说,随便找个暂时过渡的地方。”

听完肖虎给自己的回答,齐之芳沉闷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一眼洁白的四壁,蓝条子、粉条子的窗帘,最后目光落在那个乡土气浓重的立柜上。

肖虎见齐之芳的眼神停在立柜上,误以为她感动于自己的心意,语气温柔地说道:“那是我在水库工地没事儿的时候做的。做的时候我就想到,万一我这辈子还有运气,跟你一块儿用它呢……”

齐之芳叹了一口气,肖虎以为齐之芳心动了。不想齐之芳却道:“又是这样——多大的事儿啊,你又是这么没商量。”

肖虎委屈地看着齐之芳。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在爱情上追求浪漫的齐之芳,却会对两人的婚房如此现实、如此在意。其实齐之芳又何尝不委屈呢?就算这世界上最为追求浪漫不顾一切的女人,谁都会在自己成家时像齐之芳这样的斤斤计较,只因为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几乎就是一切。

想及此节,齐之芳的语调不免越发的苦涩,她哀哀地对肖虎说道:“你当官当惯了,在家里你当不了老百姓。家里的官儿应该是女人,我以为上次都跟你说明白了,结果你还是不明白。”

肖虎别过脸去说道:“我想弥补把房子让出去的过失,灵机一动,想到让你意外地高兴一下,这两天起早贪黑地把它收拾出来了。可是你倒更不高兴了!”

齐之芳其实看出了肖虎难受,也明白肖虎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她却觉得肖虎的所作所为却让自己更难受,因此她便继续说道:“做事情不必去想对方高不高兴,首先要想想,合不合情理,合不合事理。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单位在统计住房,马上要调整,你看到我那一大家子是怎么挤的,所以我跟你说了,我现在不能跟你结婚,因为一结婚我会失去调整房子的资格。我那是在跟你商量吧?”

“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了?”

“唉……你怎么回事儿?那天你带我到那个冷饮店……”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肖虎恍悟过来尽力地掩饰着。

“可是你呢,一意孤行,先斩后奏。还讲文明吗?有没有民主啊?以后我就只有就范的份儿?”

肖虎既失望又委屈,最后变得怨愤起来。

齐之芳一时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指着肖虎经营的“洞房”道:“哦,脑子一热,把房子让出去,我待在哪儿,你不管了,脑子再一热,弄间破屋,我就得搬进来。”

肖虎被齐之芳的这番话气得全身发抖了起来,他用自己不断颤抖着的手指着四周,道:“这是破屋?你管它叫破屋?”

齐之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沉默了下来。

肖虎仿佛一只受伤野兽般地嘶吼道:“这是我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一个住处!因为我在这里明白世界上有那么个女人真心爱我!”

在肖虎这痛苦的一吼后,黏稠如忧伤的沉默,开始将齐之芳和肖虎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长久的相对无言之后。

“不管怎么样,你应该和我商量。我跟你说了,我现在要把单位房子分到手,需要你配合我……”齐之芳的声音再次响起,重新打破了狭小房间内尴尬的沉默。

“我配合不了你。”

“你把房子让给别人,我不是已经配合了你吗?”

“性质不一样。你们那种做法是玩花招,我们单位也有玩这种花招的,被我发现了我就给他记大过,并且,房子也没他份儿。”

齐之芳闻言冷艳地一笑,道:“所以你到我这儿也来当领导,给我也来个记过处分,是不是?我怀疑你在这儿成亲,就是要演给所有群众看看,看我肖某多无私,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地方就成亲了。对不起,这回我不配合了!”

“没想到你会把它就看成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我所有的用意、苦心对你都是白白浪费,那好……”齐之芳的话让肖虎的心伤上加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站起来,扯下窗帘,然后又撕裂了床单。

齐之芳伤心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做完这一切,最终把头一扭,拉开门走了出去。

肖虎抱着头坐在床上,一时整个人痛苦得犹如万箭穿心。看着洁白的四壁,又去凝望那个立柜。他走到立柜前,抚摸着光润的木质。柜子上镶嵌了一块长方形的镜子,玻璃上还刻着花。他抬起头,仿佛恍恍惚惚地从镜子里看见了齐之芳的脸容朦胧宛如水中的月亮。肖虎的眼睛湿润了,在他的视野中,齐之芳的脸庞开始因此越发朦胧。

肖虎躺在新的单人床上,粉红色条子和浅蓝色条子承载着他。肖虎像个失去最心爱玩具的孩子般号啕大哭了起来。

齐之芳推着车从消防总队的大门口慢慢走出来,猛地抬手,挥出了一把眼泪。肖虎的呼唤声猛地从身后响起,齐之芳慢慢地回过了头。她回头时的想法,就像大部分女人回头时所盼望的那样,希望自己回头后便可以觅到自己幸福的彼岸。

齐之芳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任一脸忧伤的肖虎走到自己的面前。

“那天晚上在冷饮店我没有注意你说话,原因我可以告诉你。”肖虎停在齐之芳背后,低垂着自己的眼睛。

齐之芳的姿态表示她在聆听。

“我看到一个二十年前的熟人。”

“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姓戴。”

齐之芳一下子回过头来,满脸惊异地看着肖虎,道:“竟然是他?”

肖虎点了点头:“那家丽君服饰店就是他开的。那些歌也是他的。”

“你阻拦我,就是怕我见到他?”

肖虎痛苦地说道:“是的,我怕你会心乱,怕我自己会嫉妒。我知道我这么干挺自私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了。”肖虎话里面的信息,让齐之芳的头脑完全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因为我想,可能归根结底,我们不是一种人。”肖虎边说边别过了自己的脸。

肖虎的话,让齐之芳心疼得几乎要裂了,道:“干吗这么说呢?我和他早就结束了,我也不会去找他的。”

肖虎却自顾自地按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我这么说,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我觉得我们在某些时代是能走到一起的,是能真心相爱的,可是那些时代我们错过了。我就这么一块料,从农村到部队,再到消防部门,土疙瘩一个,满足不了你的感情需求。就是结了婚,我们也会不和谐,会痛苦。所以趁你还没老,你应该彻底给自己一次寻找合适爱人的机会。”

齐之芳哀哀地说道:“我怎么说的?一打开那小盒子,我就会被撇下。”

肖虎却没有听出来,齐之芳这句其实是希望得到自己的挽留。

“路上当心,我走了。”肖虎转身离去。

齐之芳看着他往消防总队亮着灯的门口走去,咬住嘴唇,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因为王方不小心怀上了赵云翔的孩子,身为母亲的齐之芳虽然心内百般不乐意,到底也只能同意将王方嫁入了赵家。在吃过了一顿规格不算高的喜宴后,为了王方婚事连续折腾了数日的齐之芳、齐母和齐之君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了齐之芳家的房门。

“你别说,到底岁数不饶人,这应酬是比什么都累人的事儿。”看着外孙女王方出阁,齐母知道自己该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那您躺下歇会儿。”齐之芳的哥哥齐之君撩起了布帘子,小心翼翼地把齐母搀了进去,又替母亲拉开被子。

在母亲坐下后,齐之君蹲下来开始替母亲脱鞋。

“我也累死了!哥,麻烦你给妈冲个热水袋,暖壶里有热水。”齐之芳先从脖子上摘下了丝巾,然后又脱掉了风衣,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家的房门下有一张小纸条。

齐之芳伸手展开纸条,认出纸条上肖虎的字迹:“芳子,我本来想给王方送礼物的,但考虑到我的审美眼光比较差劲,买的东西年轻人看不上,所以就送给孩子一笔礼金。我把它放在老地方。”

齐之芳看完纸条,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门外走去。

“怎么了芳子?”齐之君见齐之芳看完纸条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关心地问道。

齐之芳没有应声,开门就走到了院子里。她蹲下端起一个瓦坛子,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红色的信封。把那信封拿起,齐之芳从里面倒出厚厚一沓崭新的十元钱。

齐之芳看着那些钞票,想起肖虎多年前在王燕达牺牲后曾长期用自己的工资给她们一家人发抚恤金的往事,不禁眼底生出了一抹复杂的感动。

当晚。

一座初步成型的六层住宅楼映衬着城市的灯火。肖虎望着空荡荡的楼体沿着工地走着。风吹来了,灰沙被扬起来,挡住了他的身影。

风中,齐之芳推着车顶着风走来。纱巾被风吹起,挡住了她的脸。她用手把纱巾抚下去,发现肖虎已经站在她对面。

肖虎痴痴地看着齐之芳,声音因为激动略显颤抖地说道:“是大风把你给刮来的?”

齐之芳故意揉着自己的眼睛好不去看肖虎,说道:“请你参加婚礼,你为什么不去?”

“走吧,上去说。”肖虎没有回答齐之芳的问题,他怕齐之芳让风给吹着,想换个地方说话。

齐之芳却继续揉眼睛,声音低低地说道:“不行……”

“怎么了,非得在这儿跟我吵?”在齐之芳这儿,一向不太会说话的肖虎,玩笑亦开得颇为拙劣。

“我眼睛睁不开,怎么走路啊?”齐之芳不免心中暗恨肖虎的木讷与不解风情。

“上去我给你吹吹。”

“这儿为什么不能吹?”

“让人家看见了!”肖虎到底强拉着齐之芳进了楼道,茫然不知齐之芳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的亲密是否会被别人看见。

肖虎拉着齐之芳进了楼。

在扶着齐之芳慢慢地走到在楼梯口时,肖虎忽然福至心灵般地灵机一动,道:“干脆我背你吧?”

齐之芳娇嗔地说道:“在没人的地方比谁都大胆!虚伪!啊——”

肖虎不容齐之芳分说,一拱腰,已把她背到了背上。

肖虎背着齐之芳走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口。

“到地儿了,你放我下来吧!”齐之芳轻声地在肖虎背后呢喃道。

肖虎却摇了摇头,道:“别下来。让我做猪八戒做到底。”

肖虎一脚轻轻地踹开了门,发现自己的秘书竟还在屋子里打着电话,当即傻在了原地。看见肖虎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书记竟跟齐之芳这样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亲密如是,肖虎的秘书不由得也傻了。

肖虎和齐之芳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呦,肖书记!”秘书扮大方地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肖书记,您也不给介绍一下——”

肖虎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秘书,背着齐之芳进了里间。

在里间把齐之芳安置好,肖虎伸出头来向自己秘书,用嘴对着里间一努道:“你还不赶紧该干吗干吗去……”

肖虎转身回到办公室里间屋时,齐之芳正局促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用手绢捂住一只眼睛。

肖虎走过来,欲给她吹眼睛。

齐之芳使劲指指外间。

“她准备走了,”肖虎道,“再说,你的眼睛也不能老不睁开吧。”

肖虎说罢便上前准备给齐之芳吹眼睛,齐之芳却一把推开了他。

肖虎的秘书此时故意在外间发出各种暗示着她即将离开的响动,最后甚至连话都没说便以一声脆亮清晰的关门声,作为了自己对肖虎和齐之芳的道别。

“我这个眼科医生现在正式上班。让我看看——”推开门确定秘书已经离开,肖虎说话的方式不再像他在人前般刻板。

“好了。”齐之芳却把手绢从眼睛上挪开,眨了眨眼,似乎眼睛已恢复了正常。

肖虎捧起了齐之芳的脸,温柔地说道:“我看看。”

齐之芳仰头看着肖虎。

两人四目相视皆是一阵心动。

“以后不许你做无名英雄。讨厌!好好地请你吃喜酒,偏不来,塞了那么一大笔钱!”齐之芳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肖虎塞到瓦坛底的红纸信封,“谁受得了你这么重的礼?”

肖虎苦笑道:“实话告诉你,那原来是计划我们俩结婚用的。咱们结不成婚,留着那钱我心里难受,你就让我花出去吧。”

齐之芳气道:“你非要跟我掰,是我的错吗?”

肖虎十分苦恼地说道:“是我的错,好了吧?我性格有问题。那时候你和王燕达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点儿别扭,现在我明白了,是自卑。你跟王燕达是郎才女貌,跟那个戴世亮也般配。”

听完肖虎的话,齐之芳适才的温柔感觉,顿时又一下子气得烟消云散,道:“肖虎,用不着你扯皮条!你明白我不跟你结婚是因为房子。只要我们单位把我应得的房子分给我,我老妈和孩子们都能住得舒服一点儿,我就不会一直自责。你怎么老是曲解我的动机?”

“你得承认,你对戴世亮还是有感情的。”肖虎眼神一黯。

“那又怎么样?”齐之芳道。

“还有很深的感情。”肖虎的眼神又是一黯。

“谈不上很深。我们当时也没有相处多久。”齐之芳此时故意在肖虎面前,将自己和戴世亮之间的感情纠葛轻描淡写。

肖虎眼睛闻言一亮,但片刻又暗淡了下去:“但是你得承认,他更接近你心目中的爱人标准。”

齐之芳苦笑道:“我早没标准了。我心里老惦记谁,老也搁不下谁,谁就是标准。”

肖虎走过来,轻轻抚摸着齐之芳的鬓发——那是齐之芳为王方的婚宴染过的,染得太黑,有点假,半晌方道:“我可不要你放弃标准。因为我从来不放弃我的标准。”

齐之芳奇道:“你的标准?你的标准是什么?”

肖虎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齐之芳道:“贤良、漂亮、身材好,人前通情达理,背着人又有点儿矫情,还不能太年轻,得五十多岁,但要看着年轻。差一点儿不合我这些标准,我都不要。”

齐之芳看着肖虎白多黑少的头发,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内心生出一种特别的感动。

“我一定要争取明年分到房子。”齐之芳是把这句话当作了她和肖虎之间的山盟海誓。

齐之芳此时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听得肖虎不免当即一愣。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沉默地用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第九章
两人结婚还不到一个月,王方就被赵云翔在一个晚上赶出了赵家的家门。那夜,若不是她误打误撞地遇到了戴世亮,又被戴世亮认出后出手相救,恐怕就算不出个好歹也至少要得上一场大病。于是齐之芳便是在这样一个极为特殊的情况下和戴世亮重逢了。

戴世亮在城中的生意此时已做得颇为风生水起,此外他被岁月积淀成的成熟男人魅力,更让他本就风流儒雅的气质更胜往昔。因此齐之芳在再见到戴世亮时,心内亦不免一阵非常的悸动,好在她此时心内已经有了自己和肖虎之间的承诺,故能基本上做到和戴世亮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由于王方暂时不愿回赵家,齐之芳家中又实在没有地方可以让王方居住,齐之芳便答应让王方借住在戴世亮家。虽然她也内心隐隐感到此事可能不妥,但是毕竟受制于现实条件,到底是无可奈何。

在戴世亮的帮助下,简单地安顿好王方。齐之芳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肖虎工作的消防大队门口。她眼望着本应该有自己和肖虎一间的新宿舍楼,此时已在肖虎夜以继日的监督下拔地而起,不免又是一阵阵心酸与感叹。

肖虎从基本竣工的新宿舍楼里出来时,正好看见推着自行车的齐之芳正从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披荆斩棘地向自己走来,他见状忙摘下安全帽,迈着大步从满地碎砖碎石中开辟了一条道路,向齐之芳快步走来。

齐之芳在肖虎刚刚在自己面前站稳后,便迫不及待地对他说道:“今天上午,我接到电话,赵书记两口子要约我谈谈。”

肖虎道:“赵云翔出面吗?”

齐之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我跟他们说了,王方是不会出面的。”

“我让你借照相机,把王方脸上的伤照下来,你照了吗?”肖虎还想像很多年前一样,始终相信证据和正义的力量。他却不明白从古至今“家”都不是一个适合讲理的地方。

“照了。赵云翔还一口咬定,是王方先动手打他的。”

肖虎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浑蛋!走,芳子,咱们先去你家,看看王方去。”

齐之芳别过头说道:“王方不在家里。我怕赵云翔又来骚扰她,什么写诗啊,求饶啊,她心一软,又原谅了。”

“那她住在哪儿?”肖虎奇道。

齐之芳不知道在肖虎面前提戴世亮会引发什么后果,只得含糊地答道:“在一个朋友家。”

“王方的朋友?”肖虎知道由于赵云翔一向看得王方极紧,所以王方在社会上一向都没有什么朋友。

齐之芳一想王方住在戴世亮家的事,早晚也瞒不了肖虎,一咬牙索性实话实说道:“戴世亮主动提出让王方在他家躲一阵的。他家地方大,而且赵云翔不认识他,也不会想到去那儿找她。”

肖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齐之芳知道肖虎此时因为戴世亮的事走心了。

齐之芳尽量使用平淡的口气说道:“那天夜里,我找到童彤,哦,他是王方以前的同学、同事,是童彤让戴世亮开车出来的。亏得他们开车,不然我们这会儿就没王方了。童彤现在在世亮的服饰公司打工。”齐之芳此时说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话里的内容却全无一点儿逻辑。

肖虎勉强笑了笑,道:“行了,别解释了。肖某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再说,戴世亮也是你的老朋友,多一个老朋友照料你,有什么不好?”

齐之芳听完肖虎的话,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她道:“世亮跟我说,请我带我的爱人一块儿去他家玩。”

肖虎打了个哈哈,强行压下了自己脸上的紧张之色,道:“你没对他说,那家伙不是我的爱人?”

齐之芳狠狠盯了肖虎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去跟他说!”说完便把脸转向了一边。

“唉,跟你闹着玩的!”肖虎道。

“一点儿也不好玩!”齐之芳说。

“那好,现在咱们就去姓戴的家,看看王方去。高兴了吧?”肖虎四处看了一眼,没有人,使劲捏了捏齐之芳的手。

齐之芳乐了,她道:“你怎么不用望远镜看呀?握一下手还那么贼头贼脑的,不嫌费事!”

肖虎像个占着便宜的农夫一样大笑起来。

齐之芳和肖虎并肩骑着车走在深秋的风里。

在路过一家小吃店时,肖虎提出要给王方带点吃的。他不待齐之芳回应便去小吃店里买了二斤油炸馓子。看着肖虎一边从小吃店往外走,一边用自己的手绢把报纸包的馓子小心地扎起来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的动作,齐之芳不知为什么心中竟然感到一阵悲凉。

肖虎却没有看到齐之芳神色的变化,兀自兴奋地说道:“我刚从部队转业到这儿的时候,这家小吃店就卖馓子,没想到现在还在卖。”

就因为肖虎这无心的一个行动、一句话齐之芳忽然明白了,与紧跟着时代步伐前进的戴世亮相比,肖虎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当今时代的隔世人了。

戴世亮家楼下,戴世亮新买的那辆二手老伏尔加车停在院子里十分显眼。

在齐之芳和肖虎往存车处推车路过老伏尔加车的过程中,肖虎不由自主地数次向这辆老伏尔加车行起了注目礼。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齐之芳却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伏尔加车在呢,看来是世亮回来了。”

这句话听在肖虎的耳朵里,顿时在他的内心引发了无数的波澜。

还没有走到戴世亮家的门口,肖虎和齐之芳便听见从戴家的门里传出齐之芳三个孩子的声音。

“怎么不一样?戴叔叔,你说我调得对不对?”这最为青春而稚嫩的声音来自王红。

“就是不一样!”王方和王东以及王东的妻子孙燕。

肖虎满脸疑惑地看了齐之芳一眼,道:“他跟你几个孩子干什么呢?”

“调酒。”齐之芳以不动声色的语气回答。

“调酒?什么是调酒?”

齐之芳看看肖虎。肖虎手里恭恭敬敬地提着那二斤馓子的样子,带有一种人苍老后的灰暗。

戴世亮家的客厅中,此时酒柜上正放着颜色各异的五六瓶酒和果汁。王红拿着一只混淆酒的金属调酒器,晃动着。戴世亮拿着一杯鸡尾酒,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觉得好玩。

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戴世亮将食指竖起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地道:“嘘,看看是谁,再开门。”

王东跑过去,从窥视孔里看了一眼,然后打开了门。

齐之芳和肖虎出现在门口。他们两人的装束打扮和这屋里的布置以及这群年轻人显然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戴世亮看清来人是齐之芳和肖虎,忙起身相迎道:“欢迎欢迎,请进!二位是贵客!让我这陋室蓬荜生辉!”

肖虎却被戴世亮优越的居住环境镇住了,竟然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齐之芳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肖虎,不动声色地脱下鞋子,穿着丝袜自己先走了进去。

王红见母亲和肖虎来了,忙向两人打招呼道:“妈,肖叔叔!我在学调鸡尾酒呢!”

齐之芳对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孙燕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向戴世亮解释道:“我们俩刚去了趟建筑工地,老肖单位的新楼快落成了,我们去看看将来的房子。老肖急着想看看王方恢复得怎么样,所以就这么直接过来了。”

“老肖,快请进来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正打算吃晚饭!”戴世亮神态显得无比从容,极像一位正在自己的王国款待四方来客的王者。

肖虎走进屋,他拘束地笑了笑,然后四下里观瞧了起来。

“老肖还怕王方没吃的,路上买了点吃的带过来呢!”齐之芳从肖虎手里拿过那包包在手绢的馓子交给女儿王方。

“谢谢肖叔叔!我最喜欢吃馓子!”王方笑着对肖虎致谢道,但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她的笑、她的话和她的感谢其实都是安慰性质的。

“来来来,请入座!”戴世亮赶紧热情地招呼肖虎、齐之芳以及客厅中的其他人去餐厅吃晚餐,才算暂时化解了肖虎的一脸尴尬。

不想,肖虎跟着齐之芳方走进餐厅,便又一次被戴世亮家的豪华给镇住了。

拉了拉肖虎的袖子,齐之芳低声对他道:“你看老戴收藏的这些古瓷器,他还真有心思!”

肖虎注意到戴世亮此时手里正拿着一双拖鞋,向站在他身旁的王红用手势和眼色交代着什么。

齐之芳轻轻拉了肖虎一把:“坐这儿吧。”

肖虎刚要坐下,王红便走了过来,她很勉强地笑着对肖虎说道:“唉等等,肖叔叔,您换双鞋吧。”

王红说完把拖鞋放在了肖虎的面前。肖虎表情极其尴尬地看看齐之芳,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

齐之芳飞快地瞥一眼王红,见王红对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只得劝肖虎客随主便道:“换了吧,换了舒服些。”

见齐之芳发了话,肖虎只好乖乖地脱下脚上沾着水泥灰和泥巴的松紧口布鞋,换上极其干净的绒布拖鞋。拖鞋太小了,似乎是女人穿的,他穿线袜的脚后跟只好踩在地板上。在他换拖鞋的同时,他看见王红小心地用手指尖把他的布鞋拎了出去。

孙燕和王东此时也依次入座。

一心想着如何装修两人小家的孙燕此刻正指着戴世亮家餐厅墙壁上的多宝格和里面的古董,对王东道:“王东,你瞧瞧,就算咱家能住得起这样的屋子,也趁不起那些瓷器呀!”

王东则应和道:“你才明白呀?收藏不光得趁钱,还得有眼光、有知识!”

见众人都已入席,戴世亮提议道:“老肖,之芳,咱们先喝一杯,怎么样?”

“我和芳子一会儿就走,都是骑车的,回头在路上犯晕——”肖虎在这样的氛围中感觉十分局促。

戴世亮却不由分说地开始给众人面前杯子中倒上了刚刚由王红调制完成的鸡尾酒,他道:“犯晕没关系,我用车送你们二位回家,把自行车搁在后备厢里。我那辆老爷车就一个好处,能装东西!”

齐之芳此时袒护地把肖虎的酒杯一挡,对戴世亮道:“别给他倒那么多,浪费了!他酒量不行!”

戴世亮见势只得对齐之芳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勉强。

王红此时端了一只造型优美的玻璃盆走了进来。她一边给众人摆着盘子一边道:“肖叔叔你可得给我一个面子,这是我第一次调鸡尾酒。戴叔叔手把手教我的。戴叔叔说,到国外留学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能靠这点手艺打工挣钱呢!是不是,戴叔叔?”

戴世亮呵呵笑道:“可不。不过这酒的学问可大了,且得学呢!”

坐在一边的孙燕则在一旁帮腔道:“这也得有钱才学得起!一瓶洋酒那么贵!”

肖虎此时注意到在场的每个年轻人都对新的物质生活充满崇拜和艳羡。他们此刻处在一种全新的兴奋之中。

厨房内,暂住在戴世亮家的王方似乎已经成了这里的年轻女主人,她不但熟识各种新式厨具,而且动作熟练地用不锈钢钳子从一个小烤箱里取出一些烤得微焦的西式香肠,然后随性地摆出几个艺术造型放在盘子里。

齐之芳和肖虎走进来。

“妈,肖叔叔。”王方抬起头看了二人一眼。

齐之芳用手拨开挡在王方脸上的头发,肖虎仔细查看她脸上的伤。

肖虎沉着脸道:“这差点儿就伤到眼睛了。”

“可不是嘛!”说起女婿赵云翔对大女儿王方的家庭暴力,齐之芳亦是气不打一处来。

“照片一定要让赵书记夫妇俩好好看看!赵云翔简直是屡教不改!”肖虎愤愤地说。

齐之芳轻轻地按了一下女儿的伤处,道:“不疼了吧?”

“嗯,还有一点儿。”王方吃痛地躲开了母亲的手,“后来他们又给咱家打过电话吗?”

“嗯。赵书记两口子想跟我面谈一次,争取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齐之芳道。

王方的眼神更加忧郁了,取香肠的动作也慢下来。

齐之芳没有注意到王方眼神的变化,继续道:“我这次下定决心了,绝对不让你再回到赵云翔身边去。随便他们提出什么条件。”

王方表情十分犹豫地说道:“可是我现在的工作是云翔帮我找的,现在还只是试用阶段,签了一年的合同,我跟他断了,说不定人家找个什么借口,说我业务不好之类的,停止跟我续签合同。”

站在齐之芳一旁的肖虎则拿出他当领导的口气对王方道:“工作有七十二行,总可以想办法,你的小命呢?只有一条,给他赵云翔夺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明白吗?”

王方对肖虎的话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齐之芳的小女儿王红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见过烤箱的肖虎被戴世亮厨房中这一新奇工具引发出了兴趣。

王红向肖虎解释道:“烤箱。那年戴叔叔从香港探亲回来,能带八大件,这也算一件,要我说真不合算!”

“什么叫八大件?”一个接着一个的新名词,听的肖虎的头都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王红于是便开始比画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数道:“嗯,电视机、立体声、照相机、冰箱、洗衣机、缝纫机、摩托车,对了还有什么来着,还有什么,记不清了。反正生活里需要的电器差不多能买齐了。”

说完王红便端起灶台上的一盘烤香肠,然后打开头顶上的橱柜,拿出了一瓶番茄沙司。

“那这玩意儿能烤红薯吗?”肖虎埋下头继续琢磨着小小的烤箱。

王红闻言笑道:“肖叔叔,好不容易买个进口货,您就使它烤红薯啊!满大街都能买到烤红薯!”

取完番茄沙司,王红熟门熟路地向餐厅走去。

肖虎似乎是自语地说道:“真没想到,现在过个日子竟然还要八大件——”

齐之芳则在肖虎一旁苦笑道:“要是家里有了这八大件,恐怕我动都不敢动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内各自一番沧海桑田地叹息。

由于戴世亮今天晚上做的是齐之芳根本插不上手帮忙的西餐,齐之芳便也乐得清闲,索性把肖虎拉到客厅一角说起了体己话。

齐之芳左右看了看后,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肖虎道:“老肖,你们单位,有没有什么适合王方的工作?王方好歹也有夜大的文凭。”

肖虎苦着脸为难地说道:“芳子,你知道我干不了这种事儿。”

肖虎说的话,齐之芳又何尝不知道,但是看了一眼大女儿王方脸上仍未消散的瘀血,齐之芳决定今天她无论如何也得让肖虎为自己破个例。她对肖虎继续道:“你那个女秘书,她有什么水平啊?要是让王方当个秘书,总比她够格吧?她还不是走关系到你们单位的?”

“不是走我的关系。”肖虎语气冷淡得不带有一丝商量的口吻。

齐之芳急道:“你别老是那么壮烈好不好?咱们孩子要什么有什么,还有夜大文凭,在百货公司上班当售货员的时候,上上下下都夸!”

肖虎皱着眉,拿出了他在单位做领导的姿态,道:“芳子,这样的谈话,我希望以后再也不会发生。孩子们需要我哪方面的帮助都行,就不能要求我在这方面帮他们。”

说完肖虎自行向客厅走去,只剩下齐之芳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镶着乳白色瓷砖的墙壁。

饭菜上桌后,戴世亮轻轻地用银勺敲了几下盘子,示意大家暂时安静下来。他站起来看了所有人一眼,然后举杯道:“我们为活着干杯!”

肖虎闻言却提议道:“为孩子们干杯吧。现在是他们的时代了。”

戴世亮呵呵一笑,道:“谁说的?我觉得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齐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发现在他的脸上有着过去从来没有的自信与骄傲。

肖虎摇了摇头道:“我可是快退休了。”

“退休好啊,西方人说,退休是人性生活的开始。”戴世亮适时转移了话题。

“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人性生活?”王东想到了自己和妻子孙燕局促的蜗居和艰辛的日子。

戴世亮拍了拍王东的肩膀,道:“我觉得先得非人性地苦干,才能享受人性生活!”

戴世亮的话,引得王红两眼放光,她道:“我最欣赏戴叔叔这个态度!”

不料戴世亮却忽然话题一转,举杯道:“咱们干脆为了老肖退休后的人性生活,干杯!”

除了肖虎手中的酒杯,桌面上所有的酒杯都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齐之芳注意到了肖虎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悦。她连忙在桌子下面试图轻轻拉住肖虎的手以示安慰,谁知反而却不小心将肖虎手上拿着一把勺子碰掉在地。

齐之芳躬下身去帮肖虎捡勺子,只见桌面下,肖虎用自己穿着线袜的双脚直接站在地毯上,那双女人的绒布拖鞋早就被他踢在一边。肖虎线袜的脚尖上则各露出了一个让齐之芳不知是喜是悲的小洞。

在戴世亮热情的张罗下,当日的饭桌上自有一派其乐融融的欢喜和热闹。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喝得面如桃花的孙燕,开始微笑着不断地给戴世亮斟酒。

孙燕借着给戴世亮敬酒的机会,道:“戴叔叔,以后您的家居装饰公司需要人手,可别忘了我们呦!”

孙燕的话,让坐在齐之芳身边的肖虎看了一眼孙燕,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醉醺醺地说道:“孙燕,你吃得起苦吗?一天要工作十来个小时呢!”

孙燕闻言忙道:“练体操的人是最能吃苦的,我从小就练体操!几年前我受了伤,就没法教学了,体校让我改行搞行政,太没意思了!今天我和王东还说呢,不如跟戴叔叔学点儿真本事。现在不像过去了,有真本事再加上苦干,才能过上您这样的日子!”

王红则在一旁为孙燕帮腔道:“听说了吧,过去女孩儿都想找干部子弟,现在呢,都想找研究生和留学生!再过一阵儿,可能都想找像戴叔叔这样的个体企业家什么的!”

听到小女儿王红的这番话,齐之芳忙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肖虎,结果她却发现肖虎此时却露出了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态。原来他早就对这些让戴世亮和几个年轻人聊得不亦乐乎的话题感到心不在焉。

酒喝得差不多了,戴世亮给王方、王红递了一个眼神,两人便乖巧地去了厨房给众人准备主食。

就在戴世亮继续意气风发地在餐桌上跟王东、孙燕两人大谈他的人生哲学之时,王方推开门端着两盆意大利面走了进来。

王方把两盆面条分别放在齐之芳和肖虎面前。孙燕充满好奇地看着两人面前的意大利面道:“这就是意大利面条?跟中国面条差不多嘛!”王方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太一样,吃起来就知道了。这还是戴叔叔上次去广州订货的时候买回来的呢。”

“是进口的吗?”王东亦对意大利面充满了好奇。

此时,王红也端了两盘面条走了进来,她听见哥哥这么问,便有点炫耀地说道:“当然是进口的。戴叔叔说,国外面粉的功能分得可细了,做面条的跟做面包的就不一样。做不同的面条,还要用不同的面粉!”

齐之芳闻言奇道:“王红,你怎么都知道了?”

王红嘻嘻一笑道:“我沾我姐的光,天天来这儿啊!”

肖虎看了一眼王红,眉头紧了紧,然后看看表,道:“呦,不早了,我得走了。”

“肖叔叔,你不吃就走啊?”王红没有看出肖虎此时眼神中的沮丧。

肖虎强笑道:“我已经吃饱了!一般晚上不敢吃多,不像你们年轻人,消化系统老化喽!”

齐之芳见肖虎要走,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吃不下了,我跟你一块儿走吧。”

肖虎却道:“你别走啊,一家子聚一块儿,也不易,想聚还没这么宽敞的地方呢。我是因为回去有文件要看,说不定今晚还要开夜车,明天上午要开党委会传达。”

“我跟你一块儿走。”齐之芳的声音中有着肖虎不能拒绝的坚定。

站起身,肖虎刚迈了一步,整个人便在鸡尾酒复杂的酒力作用下猛地趔趄了一下。他伸手本能地向墙边扶去,不想却把一个青花瓷器从多宝格中碰了下来。幸亏坐在一边的王东手疾眼快地接住,否则这件青花瓷器恐怕便要难逃一劫了。

孙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惊魂甫定后,说道:“王东,你可救了一个险球!”

“对,好几千块钱的险球!”肖虎闻言揶揄道,不想王东闻言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说不定好几万呢!”

肖虎自我解嘲道:“都赖王红配的洋酒!王红,你配的是酒吗?是蒙汗药吧?”

在场众人闻言,不由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肖虎伸手慈爱地捏了捏王红的小脸,继续道:“不过把你肖叔叔蒙了,也没钱可打劫的!”

齐之芳伸出手把肖虎扶住,搀着他向戴世亮家的门外走去:“你们玩吧,我们走了啊!”

戴世亮见两人真的起身欲走,忙出言相拦道:“芳子,老肖,你们怎么走了?主菜刚上来!”

“得回去了!今晚还有事儿呢!”齐之芳边说边把肖虎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拿来。

齐之芳和肖虎两人匆忙地换好了鞋。

就在齐之芳拉开门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肖虎却忽然道:“等一下。”说完他便走进厨房,把包在被彻底冷落的油炸馓子上的手绢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平整后塞入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齐之芳不耐烦地瞪着肖虎做完这件事,她觉得肖虎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笨拙让人无法接受。

取好了手绢,肖虎对戴世亮一笑,道:“谢谢了!”

戴世亮微笑着向肖虎点头示意道:“老肖、芳子,等有空我亲手给你们做一次西餐。”

“那我和芳子都争取有空!”肖虎把手伸给戴世亮,戴世亮轻轻地跟肖虎握了握。

在齐之芳和肖虎从戴世亮家中出来后,两人都默契地沉默着。直到两人肩并肩在马路上骑了很久的车之后,肖虎才颇有感触地对齐之芳说道:“现在回到人间了。”

齐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道:“肖虎,说什么呢,你?”

肖虎苦笑道:“刚才跟在天堂似的,什么都好,可什么都不习惯。吃不惯,喝不惯。现在比较真实。”

齐之芳建议道:“咱们找家小馆子吃碗面吧?”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我还了解你今天一晚上脑子里都在跑什么念头。”

“是吗?我觉得我这一晚上什么念头也没有,整个傻了!”肖虎对齐之芳所说的这番话,其实半真半假。

片刻之后,齐之芳和肖虎两人走进火车站旁一家在午夜仍然熙熙攘攘的小馆子。

齐之芳用眼睛打量着四周,眼睛里闪过怀旧的情绪,她语气幽幽地对肖虎说道:“肖虎,你记得吗?我们来过这儿。”

肖虎点了点头,道:“嗯,就是王东小时候离家出走从外地被送回来,咱俩接他那次。”

沉浸在回忆里的齐之芳笑着道:“那时候这儿脏得要命!”

“那么脏也不少收一两粮票。”肖虎边说边带着齐之芳走到一张小桌旁坐下,齐之芳从皮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拿起一份菜单看了起来。

一个服务员走上来,手里拿着笔和小本,对齐之芳和肖虎道:“二位吃点什么?”

“我只要一碗汤面。”肖虎道。

齐之芳便指着菜单上的一种汤面道:“这种汤面,两碗。”

服务员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记得吗,我们俩还吵了一架。”齐之芳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肖虎摇了摇头,道:“那时候我要知道山不转水转,此人今天会这么时来运转,闷头大发财,我就不会劝你跟他断绝来往了!”

齐之芳乜斜他一眼:“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念头。”

肖虎却不答反问道:“我记得你当时说,他是为了孩子和你去犯罪的,你念他的情……”

齐之芳嗔笑,道:“唉,肖虎,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你心里不舒服了一晚上,现在拿我报复是不是?”

肖虎沉默了一下,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我觉得孩子们的感觉是对的。孩子们对时代、对潮流、对不同社会的不同价值取向远比我们敏感。今天孙燕说,她要跟戴世亮学一手真本事。我们都得承认,戴世亮是有真本事的人。现在这个时代来了,给有真本事的人最大的机遇,最小的限制。”

齐之芳看着他,她知道肖虎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在肖虎悲哀地笑了笑后,又接着说道:“跟他比,我是个没什么真本事的人。特别是在今天的年轻人眼里。他们不再信服我们这样的人。”

齐之芳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她道:“你想说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芳子,老李不跟你结婚,为什么?他不愿意拖累你,他是真心疼爱你。我再次也不能做得比老李次吧?”肖虎动情地说道。

“你没有拖累我。”

“不让你过你应当应分的好日子,就是拖累……”

齐之芳怨恨地打断肖虎,道:“凭什么你来决定什么是我的好日子?!你要是嫌我老了,想找年轻貌美、能生能养的,没必要找这个借口!我过去一直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我就爱你的汉子气!可是今天晚上我才发现,你的心眼儿跟个女人似的,看见人家的成功,心里那么不是味儿!”

“我确实不是味儿。”从没有想到向来心高气傲的肖虎竟然会有一天在自己面前如此的诚实和自卑。瞬间,齐之芳反而觉得自己对肖虎所做的种种诛心之论似乎全都碰撞在了一块海绵上。由于一点反弹的力量也没有,她反而没话可说了。

一阵令人抑郁的沉默。

“你好胳膊好腿儿的,拖累我什么了?尽庸人自扰。”齐之芳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道。

肖虎却再次摇了摇头,他道:“芳子,你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为孩子们操了那么多心,哪个男人不能让你晚年享点儿福,他就不配做你的男人。让你享福呢,当然包括让你轻轻省省的,别再为孩子们的事儿操心伤神,所以孩子们的幸福最终决定你的幸福。你没有办法,芳子,一朝为母,一生为母,你早就把自己做一个女人该得到的享受压下去了。不管孩子们长到多大,只要你活着,你就有一多半儿是为他们活,不管他们需要不需要你的帮助和支撑,你的帮助和支撑永远是现成的,就是将来体力上支撑不了了,你的心理支撑永远是在那儿的。我没有说错吧?”

齐之芳看着肖虎,她不得不承认肖虎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

肖虎见齐之芳不语,便接着道:“年轻人有一种本能,就是发现谁能够真正帮助他们和支撑他们,那种本能就像他们在婴儿时期,有奶便是娘。”

就在此时,齐之芳却忽然不管不顾地拉住了肖虎的手,大声说道:“肖虎,我不管你说的有没有道理,反正你说过,你再也不会撇下我。”

肖虎看着齐之芳眼里全是泪光闪闪,自己也表情痛苦地低下了头。

齐之芳有点神经质地问肖虎,道:“你不会撇下我吧?”

肖虎苦笑着说道:“芳子,放心吧,我不会的。”

齐之芳含泪一笑,只要得到了肖虎的这一承诺,她便似乎可以在难以预测的命运面前放心了。

人间的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一年,在这一年中齐之芳家发生了一个极具代表性的重要变化——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在又跟丈夫赵云翔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虐心之爱”大剧后,又再次回到了赵家,并在不到十个月后生了一个名叫赵小天的白胖儿子。也就是赵小天的诞生那一刻起,齐之芳忽然意识到此刻已正式升级为外祖母的自己,恐怕离齐母白发苍苍的老年岁月已不再像过去想象的那般遥远。

与齐之芳心理上所正在经历的仿佛改朝换代般天翻地覆的变化相比,她那两间依旧陷在大杂院嘈杂喧哗中的家,却除了住这屋里的人在不断衰老外,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齐母每日依旧会在清晨坐在阳光下,头微微摇晃着,边听着她的老半导体,边用微微颤抖的手拣着绿豆里的沙子,日复一日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齐之芳每日里上班下班,看着她依旧不断地徘徊在肖虎和戴世亮两个男人之间,慢慢地任岁月消磨掉她彻底苍老前的最后时光。

虽然当日肖虎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承诺,齐之芳言犹在耳,但是眼见着肖虎自去过戴世亮家做客后,因为信心深受打击而日渐颓唐,没了精气神,齐之芳不免内心深处在对肖虎增添了一份怜惜的同时,也对整个人说话办事时依旧活力四射的戴世亮多加了一份喜爱。

这一日,吃过了晚饭,齐母又以她的老观念,像往常一样跟齐之芳聊起了肖虎和戴世亮这两个男人各自的优势与缺点,然后开始纸上谈兵般地为女儿分析起了,如果她真跟这两人中某一人结婚后,所可能得到的种种幸福以及不得不面对的种种烦恼。

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却在此时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怀抱着儿子赵小天走进了齐之芳的家门。

一见王方带着自己的重外孙赵小天来了,齐母当即喜笑颜开向王方怀里的重外孙伸开两只手道:“哎哟,我重外孙回来看太姥姥来了!”齐母颤巍巍地把孩子接过去,慢慢坐到椅子上,嘴里喃喃着婴儿语言。

齐之芳却首先看到了王方哀伤的脸色。她试探地接过王方背在肩头的大包裹,道:“闺女,背这么多东西,不沉呀?那个赵云翔,他明知道你拿着这么多东西,怎么也不送送你?”眼见着王方在自己说话的过程中,垂下的头越来越低,齐之芳便明白女儿和女婿之间一定又发生了矛盾。

结果事情果然不出齐之芳的所料,在沉默了片刻后,王方到底还是跟齐之芳说出了她作为母亲最怕听到的话:“妈,我多住几天成吗?”

女儿王方的话,让齐之芳不免颇感到为难。正在齐之芳思考着自己该如何作答之时,不想齐母却抢先对此事发话道:“芳子,你就让王方和孩子在家里住吧!”

说完此话,齐母将脸转向了自己怀抱中的重外孙子赵小天,一脸慈爱地说道:“好孩子,你想在这儿住多久都成!就让太姥姥趁这机会,多抱你几天,你说好不好啊?”

齐母边说着边顺手拿起了蒲扇一边给重外孙扇着,一面往门外走去,把肯定有着无数心事要互相倾诉的齐之芳和王方这对母女留在了屋内。

“又吵架了?”齐之芳担忧地问道。

王方被母亲齐之芳这么一问,顿时眼圈一红,道:“妈,我还是想跟他离婚。”

“又怎么了?”齐之芳口气中不免夹杂着些烦躁的情绪。自从大女儿在十几岁在知青点跟女婿赵云翔好上后,多少年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像今天这样的大吵大闹就压根儿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很多时候齐之芳真的很受不了王方这种在感情生活三天两头就会彻底改一个主意的性格。

“妈,你知道他今天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孩子还不定是谁的呢!”王方说到伤心处,眼泪“哗”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齐之芳闻言不免顿时勃然大怒道:“小天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小赵云翔,他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他就是瞎了!找别扭的时候,什么话能伤你,他就说什么!”王方哭得更厉害了。

“那他父母知道他这么胡扯八道吗?”齐之芳向王方问起了赵云翔父母的态度。

王方则恨恨地答道:“妈,我不愿意跟两个老人说了。他妈反正袒护他,我要是告诉他爸,背地里他更得折磨人。有时候哭得我奶都下不来了。”

听到女儿王方现在的日子竟然过得如此凄惨,齐之芳又急又气,简直五内俱焚。不过她齐之芳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所以她虽然也想为女儿王方做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能做的亦只不过是陪着女儿一起悲愤而已。

“你看,现在童彤和王红多好,整天笑不够,乐不够。看见他们在一块儿那么好,我就想啊,差那么半步,那日子就该是你的。”齐之芳想起三女儿王红现任男友童彤本是王方的追求者,不免又一次叹息起造化弄人。

王方听完母亲的这番话后,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笑容道:“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什么都值了。就是苦了您和姥姥,结婚到现在,我住在娘家的时间比住在自己家多多了。您吃了那么多苦,把我们仨拉扯大,现在还要拉扯我的孩子。”

见女儿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当母亲的齐之芳亦只好顺着王方的话,安慰她道:“你回来住,我们就是挤点儿,可是你姥姥和我,反而松心。不然,你住到赵云翔家,我们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您同意我跟他离婚?”王方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道。

“我以为,有了孩子,他性子会改改,现在看来——”齐之芳说着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剩下重重的叹息声。

甭管儿女是因为什么原因回的家,当爹妈的一般来说都会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孩子们先做上一桌好菜。

简单地把王方和自己的外孙子赵小天安顿好,齐之芳便风风火火地奔进了厨房。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后,齐之芳竟变魔术般用极简单的材料做成了两道凉菜。

端起两盘凉菜从厨房棚子出来,齐之芳正准备往自己屋里走,戴世亮的熟悉声音却恰好于此时在她背后的大杂院中响起。

“这么好的地段,让这种贫民窟占据。”

齐之芳回过头,看见戴世亮和孙燕已经走到跟前。

“吃饭了吗?”齐之芳对戴世亮远远地招呼道。

戴世亮摇了摇头,然后微笑着说道:“芳子,我是来请你和伯母出去吃晚饭的。这么热的天,享受一下空调。”

“饭菜家里都是现成的,花那冤枉钱!”齐之芳多年来已经过惯了一般老百姓的节约日子。

戴世亮却坚持道:“吃顿饭的钱总还花得起!”

孙燕亦在一边帮着戴世亮劝自己的婆婆齐之芳,道:“妈,您就去吧,戴总说,也请我爸妈一块儿去。”

齐之芳不得已只好小声地对戴世亮道:“王方带着孩子回来了,一会儿你见了她,可一定要请她一块儿去,而且千万别说她憔悴什么的——”

戴世亮笑道:“芳子,我是在社会上跑的人,这些事还用你交代啊?”

“要不还是你们去吧,我和我妈在家,帮着王方看孩子。”齐之芳事到临头还是颇为犹豫,谁知就在此时王方却忽然从屋里走出来,道:“妈,您去吧,我跟姥姥在家吃。要不您做这么多菜可惜了。”

“王方,一块儿去吧。”戴世亮按照齐之芳之前的嘱咐邀请王方同行。

“我这两天没睡好,想带孩子早点儿睡。”王方明白戴世亮真正想请的只有母亲齐之芳一人,其他的人不过都是陪客。

“我还是不去了吧?瞧我这一身……”齐之芳似乎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其实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托戴世亮的邀约,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心里此时装着个肖虎。

“那您换身衣服不就行了吗?”女儿王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齐之芳彻底再无拒绝戴世亮的理由。

戴世亮对齐之芳纵容地一笑,道:“快捯饬去吧,我等你。”

齐之芳见事已至此也只好既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内疚地向屋内走去。

齐之芳站在打开的柜橱前一件件地挑着衣服。王方站在她的身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聊着天:“我听说,戴叔叔今天大概做了笔大买卖,情绪好像挺高的。”

“你看我穿这件合适吗?”齐之芳拿出一件黑白细格子衬衫和一条黑色的绸裤子。

王方对着齐之芳手里的衣服摇了摇头,道:“妈,要不你穿上次戴叔叔送你的那条连衣裙吧?”

齐之芳脸上一红道:“别害我啊,这么大岁数了,穿什么连衣裙啊!”

王方并没理会齐之芳的话,仍伸手把戴世亮送给齐之芳的连衣裙从衣柜里掏了出来。这是一条米色的半袖裙子,小裙摆,优雅的腰线设计,在细节上又处处透着一种富有青春气息的俏皮味道。

王方把这套米色半袖裙子塞进齐之芳的手里,道:“妈,您看着一点儿也不老,至少比您实际岁数小十来岁!”

齐之芳闻言一笑,道:“拉倒吧!”

王方坚持道:“这裙子多大方呀,在国外,姥姥那岁数的人都穿连衣裙!”

齐之芳拿着这套连衣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她道:“不行不行,不自在。还是让我自在点儿吧。”

王方半揶揄半劝地对齐之芳道:“妈,您看您,就是不能让人家戴叔叔称心,他想按他的审美标准打扮您吧,您非不干,非弄得这么土!”

“他的审美观点?他是谁呀?”齐之芳对女儿的话不免产生了点情绪。

王方闻听此言,走过去轻轻搂着齐之芳的肩膀,道:“妈,您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像您这岁数,还有两三个仰慕者,这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

“你这死孩子,结了婚后,怎么什么都敢说了。”齐之芳笑着狠狠地掐了王方的屁股一把。

当晚,戴世亮特意选择了市内最好的一家酒店宴请齐之芳和其他人。

众人落座之时,在经过了一番必须要走的彼此推辞后,戴世亮被众人推坐在了餐桌的主座上。齐之芳则被安排坐在了戴世亮左边的位置上。

禁不住女儿王方一个劲儿的撺掇,齐之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穿着那件戴世亮送给自己的米色连衣裙前来赴宴。

齐之芳天生就长得比她的同龄人年轻,加之这晚她出来前又着意地打扮了一番,将自己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很蓬松,脸上又稍稍化了点淡妆,她整个人便越发显得比她本身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引得戴世亮在吃饭时不时便会转过头朝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齐之芳投来欣赏的一瞥。

戴世亮借着给齐之芳布菜的机会,小声对齐之芳说道:“这件衣服是我到广州订货的时候给你买的。当时还是春天,我就想象你夏天穿着它,一定漂亮。”

“尺寸挺合适的,真亏得你把我看得这么准。”齐之芳笑了笑。

戴世亮也回应般地向齐之芳笑了笑,道:“那颜色和式样呢,你喜欢吗?”

“我又不懂,你喜欢就行。”齐之芳说出这番话后立刻便开始后悔了。她刚才的那番话怎么听怎么像话里有话。

不想戴世亮却点了点头,仿佛一切了然于心般地朝着齐之芳挤了挤眼,道:“那我就放心了。”

齐之芳明白戴世亮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故意装傻道:“放心什么呀?”

“给你买东西自信了呗,要不还能有什么啊?”戴世亮高兴地满饮了一杯酒后,笑着对齐之芳道。

齐之芳笑着拒绝道:“得了,你可千万别再给我买了!”

“这可由不得你,”戴世亮边说边把自己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像是在回忆他和齐之芳之间那段早已沉没在时光中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又像是在展望两人的未来,“像你这样一个女人,好衣服、好房子、贵重的珠宝,你都应该拥有。我在香港看见那些富婆,既没有容貌,也没有德行,可是世界上的好东西她们都有。我那时候就想到了你。我想,命运欠你的太多了,我要把命运亏欠你的尽量还给你。”

“可是,世亮……”齐之芳低下了头犹豫着,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些话,该不该对戴世亮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了。”戴世亮笑着对齐之芳摆了摆手。

“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要说,你应该找个年轻女人,漂亮、贤惠,不是没有。我不能硬撑着当你的欣赏对象,我撑不动。”齐之芳到底还是把话说了。

戴世亮却笑容不改地对齐之芳道:“只要你喜欢我,你就撑得动。”

“可是……”齐之芳不知自己该怎么说了。

戴世亮自信地继续说道:“你还会喜欢我的,像过去那样。我可以等你再喜欢上我,我有的是耐心。”

齐之芳让戴世亮这一番赤裸裸的表白搞得彻底没话了,她只得转过身去跟儿媳妇孙燕扯起了闲篇。时间一长,戴世亮亦自感无趣,便起身借着出门方便为由离开,自行跑到该酒店的其他几个豪华包厢中去应酬他在市里政商两届的一些朋友。

戴世亮离席后,齐之芳对儿媳妇孙燕道:“孙燕,你知不知道,你们公司还需不需要人?”

“暂时不需要,怎么了?”孙燕不明白婆婆为什么忽然问起了此事。

齐之芳答道:“我担心王方在旅游局待不长了。你们公司也有一些国外业务,对吧?”

孙燕点了点头道:“对,是有一些。”

王东听见母亲跟自己老婆孙燕谈起了帮王方找工作的事,怕母亲给孙燕在工作上添麻烦,忙借着提问把话题岔开,道:“妈,赵云翔跟王方又怎么了?”

齐之芳却不吃王东这一套,继续专心致志地缠着孙燕,向她推荐着王方,她道:“王方的英文应该还凑合吧?如果你们和国外做贸易或者谈判,说不准能用上她那点外语。”

孙燕妈见势知道自己不说话是不行了,忙开口很有技巧地接过齐之芳的话头儿道:“芳子,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的,还问孙燕!戴总雇用孙燕,都是看你的面子,你自己跟戴总言语一声,别说一个王方,十个王方都能给你安插进去。”

“妈,什么呀?公司的聘用制度可严格了,戴总是按照国外的管理方式管理公司的。现在公司有了五六个董事,不经过董事会,谁也不能聘人。最近没有空缺,不过王方要是真从旅游局出来,说不定就有空缺了。今天我和戴总还准备去买一块地皮,戴总想经营房地产。您知道戴总的竞争对手是谁吗?是肖叔叔。”孙燕见母亲已成功为自己解了围,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以公司制度为名彻底把婆婆齐之芳托自己给大姑子王方解决工作的话头堵死,不想说着说着竟将近日戴世亮跟肖虎因为一块地皮之争冤家路窄的信息无意间吐露了出来。

齐之芳听完一下子就愣了,她良久都没能从这个对于她来说仿佛石破天惊般的消息中缓过神来。

“两人真的要上法庭?”齐之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的嘴里很干、很涩。

孙燕只得如实地对齐之芳道:“肖叔叔说要跟戴总法庭上见,戴总没有接茬儿。肖叔叔走的时候怒发冲冠的!”

听完孙燕这番话,齐之芳眼里焦虑和忧愁更甚。

“现在咱们中国人又学会了一招儿,动不动就拉谁上法庭。”

“越是上法庭,违法的事儿越多。过去咱中国人多老实,多奉公守法?谁整天吃饱了撑的,把钱都送给那些律师?”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孙燕爸妈,顺着孙燕刚才的话题胡扯了两句,便继续闷头跟盘子里的大闸蟹继续战斗了起来。

他俩纯属扯淡的聒噪声传入了齐之芳的耳朵,不免让齐之芳烦上加烦。为了化解盘踞在自己心中的烦闷感,齐之芳问孙燕道:“孙燕,那你看肖叔叔和戴总谁对谁错呀?”

“当然是肖叔叔不对了!”孙燕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为什么?”齐之芳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显不悦。

孙燕却有理有据地向齐之芳解释道:“卖地皮的那一方开始是跟肖叔叔接洽的。两人达成了意向协议。卖方见戴总出的价比肖叔叔出的要高两成,当然想卖给戴总!这样的竞争,我们天天都要面对,谁出的价钱最好,谁就赢得竞争呗。肖叔叔还要请律师,上法庭,最后肯定白花钱,白忙活。您该劝劝他。”

“什么?他俩撕破脸了?”齐之芳闻言不免又是一愣。

孙燕点头称是道:“嗯。戴总说他前期投入了十多万,肖叔叔说,他们在那块地皮上投入得更多,签了意向的一年多,那块地皮上投入的是好几百个消防队员和干部的期望,还有他们妻子、孩子的梦想。戴总就讽刺了他,说真正的投入就是金钱,还有创意和劳务,创意和劳务也能够折算成资金,所以也是金钱的投入。肖叔叔就是被这句话惹火的。”

齐之芳反驳道:“但是肖虎说得也没错啊!精神的投入,感情的投入,不能说完全是虚空的啊。”

听完齐之芳的这席话,孙燕觉得这种商业上的事跟婆婆齐之芳这个老年人根本说不通,索性什么都不再说埋头吃饭。

在包间中吃完这顿价值不菲的晚饭,戴世亮准备安排司机分拨分批开车送众人回家。王东、孙燕和孙燕父母谁会不明白戴世亮对齐之芳的那点心思,当即向戴世亮表示,戴世亮只要驱车送齐之芳便可,自己一家人包括王东向来都有饭后散步的习惯。

由于齐之芳此时满腹心事,她和戴世亮自然是一路无话。戴世亮却误以为齐之芳之所以不说话,是为了跟自己享受车内这狭窄空间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私密氛围,不但不对齐之芳的沉默有何责怪,反而倍感珍惜此时这种岁月静好、细水长流的感觉。

一段路再好再长,也终有一个尽头。

戴世亮新座驾白色皇冠汽车慢慢地减速,最后停到了齐之芳家所在的大杂院门口。

戴世亮从后排的左边车门下车,从车尾绕过去,正准备给齐之芳开门,不想齐之芳却已经自己推开门走了下来。

戴世亮低着头苦笑道:“芳子,你让我过过绅士瘾好不好?”

“嗯?”齐之芳有点听不明白戴世亮此话的意思。

戴世亮笑着解释道:“在国外,女人都是等绅士为她们开门的。”

齐之芳笑着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在国内吗?”

戴世亮道:“对了,你是不是想对说我什么?”酒稍微醒了点的戴世亮到底还是看出来齐之芳心里有事。

齐之芳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实话实说:“我听说,你今天和老肖闹意见了?”

戴世亮苦笑道:“我没和他闹,是他要和我闹。”

齐之芳继续说道:“之前听老肖跟我说,他们单位盖了两幢宿舍楼,有个人听说自己分不到房,服了毒。还有发匿名信的,说假如分房不公平,他就把新楼点着,管分房的一个干部有天夜里被人拍了板砖,到现在也查不出是谁干的。消防总队转业军人多,大部分都是直性子,他们几个领导怕房子分出去反而会出事,干脆把头批建好的房子压下来,准备抢盖第二批楼房,然后把两批房子一块儿分。”

“假如他们单位想拿到这块地皮,没关系啊,出比我高的价钱就可以。”齐之芳拉拉杂杂虽然说了很多,但戴世亮的回答却只有这一句话。

齐之芳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她继续追问道:“那万一你再往上加价呢?”

不想戴世亮微微一笑地答道:“不是万一,我一定要加价的。”

“这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是政府单位,比经济实力,你肯定比不过他们!”齐之芳试图通过自己的理由劝戴世亮放弃。

戴世亮却傲然一笑,道:“芳子,他们层层官僚,一件事批下来,半年一年过去了。加一次价就要一年半年的话,你想卖方愿意这么跟他们耗吗?”

齐之芳不语了,她明白戴世亮在行动前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好了。

戴世亮见齐之芳不语,便接着道:“正因为他们是政府单位,选择余地比我大得多,老肖为什么盯死这块地?这种在我经济承受能力之内的地皮并不多,老肖应该明白这点。”

齐之芳抬起头看着戴世亮,她一时无法判断戴世亮说得是否有理。

“你跟卖方开始谈判的时候,对方告诉你,他跟老肖签了意向合约吗?”齐之芳问这个问题纯属是为了让自己在良心上好过点。

戴世亮耸了耸肩。

齐之芳继续问道:“所以你压根儿不知道你的竞争对手是老肖?”

戴世亮一字一句地答道:“我当然不知道!”

听完戴世亮的回答后,齐之芳再次陷入了沉思。

走到家门口,齐之芳看到一个特大号的椭圆形西瓜。齐之芳慢慢走近,用手轻轻拍了拍西瓜。她知道肖虎今晚肯定来过了。

齐之芳趁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光把西瓜放在自己的厨房棚子里,然后出了厨房,在踏过厨房和家门之间一米不到的月光后,她轻轻地推开了家门。

走进家门后,齐之芳似乎为了让眼睛适应黑暗,自己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不想就算她如此地蹑手蹑脚却还是惊动了躺在屋子里的大女儿王方。

“妈。”王方从帘子后面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

“还没睡呢?”齐之芳爱怜地摸了摸王方的头。

王方小声回答道:“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小天睡着了?”齐之芳边说边摸索到柜子前面,拉开柜门,把连衣裙挂了进去。

“睡得跟小猪似的!还直打鼾!”只有说起儿子时,王方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齐之芳随口问王方道:“你肖叔叔什么时候来的?”

“肖叔叔?没来过。”王方一脸的迷惑。

“那个西瓜是谁送来的?”

听完齐之芳的话,王方不免迷惑更甚:“西瓜?在哪儿?肖叔叔肯定没来过。”

齐之芳关上柜门,语气十分坚定地说道:“那就更证明他来过。当无名英雄,一声不吭,把西瓜给咱们搁下了。”

不想王方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妈,我觉得,肖叔叔好像变了……”

齐之芳闻言反问道:“谁不变?你戴叔叔没变?”

王方摇了摇头,略做思考后道:“不一样。肖叔叔过去像个军队的指挥员,特别自信,特别男子气概,现在有点儿……窝窝囊囊的,说不出来,反正跟过去不一样了。”

齐之芳听完女儿的这席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一时停下动作傻傻地愣在了原地。

王方知道母亲因为自己的话不高兴了,忙道:“妈您别生气哦,我是觉得您应该跟戴叔叔好。男人成功就自信,一个自信的男人就可爱。你看云翔,他折磨我,折磨他自己,就因为他缺乏安全感。再说,戴叔叔对咱们多好!孙燕对她现在的工作特别满意。王红打算出国,没法找正式工作,戴叔叔也接纳她干临时工,其实就是送一份儿工资给她,让她照样每天把主要时间花在英文补习上。我知道您和肖叔叔的感情很深,很难割舍,你以为现在我能割舍云翔吗?其实也很难割舍,但是我这次决定了。因为生命就这几十年,得抓住这几十年好好过日子。肖叔叔是个好人,你离开他他会受伤害,可戴叔叔就不受伤害吗?戴叔叔当年被捕的时候,您说过,一个男人爱你爱到了无视法律,就爱得无以复加了,那是天大的情分。”

齐之芳听完王方这一席长篇大论,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她伸手搂住王方的肩膀,眼神呆呆地望着自己前方全然黑暗的虚空。

“我说的您听进去了吗?”王芳轻轻地问道。

齐之芳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十章
翌日,齐之芳在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肖虎所在的市消防大队的办公室。走到肖虎办公室门口,齐之芳先向里面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肖虎秘书看见齐之芳,赶紧起身,向门外走来,一面打手势,意思是肖虎在打电话。

肖虎的秘书对齐之芳小声道:“肖书记正在打一个重要电话呢,交代我别让人进去。”

齐之芳奇道:“每天这点,不是单位所有人都下班了吗?”

肖虎的秘书苦笑着对齐之芳说道:“还不就为那块地皮?肖书记都快急疯了!好像头发都白了好多!你说那人缺不缺德?这一年多,肖书记为了得到拨款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钱落实了,地又被他抢跑了!”

齐之芳听完秘书的话,不免又开始为了肖虎和戴世亮这对跟自己有关的冤家开始走神。

肖虎的秘书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上的变化,继续对齐之芳絮叨道:“肖书记这几天顿顿饭都是我从食堂给他打的,他整个人就像吊在电话上!”

齐之芳点了点头,道:“是啊,我打电话来,总是忙音。”

肖虎的秘书愤愤不平地说道:“跟肖书记叫板儿抢地皮的家伙,好像还是肖书记的熟人!可狂了,当面就对肖书记嘲笑开了。”说着肖虎的秘书便学着戴世亮的口气,道:“国外怎么怎么着,有钱才算真投资,期望梦想算什么投资?他不就有两个臭钱吗?还不知那钱什么来头呢!”

“老肖有没有当面反驳他?”齐之芳问这个问题时,心里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她真的不愿意肖虎和戴世亮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反目成仇。

肖虎的秘书却哪里知道齐之芳这番微妙的心思,反而添油加醋地说道:“肖书记,没怎么反驳他,但我知道他气得够呛,回来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肖虎放下电话,两臂抬起,抱住后脑勺休息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开始整理起今天的电话记录。

“小朱!小朱!”肖虎准备让秘书帮自己将这些电话记录归档。

门开的声音,肖虎抬起头,发现进来的人不是自己的秘书小朱而是齐之芳。

“书记有什么吩咐?”齐之芳站在门口微笑地说道。

肖虎惊喜地愣住了。

“我让小朱下班了。”齐之芳拎起暖壶给肖虎的茶杯中续上了水,“这么晚了,你废寝忘食,不能让别人跟着你废寝忘食。”

肖虎解释道:“这两天忙死了。”

“知道。你不来电话,我当然知道你忙。”齐之芳边说边拿起门背后挂的抹布,擦了擦肖虎的办公桌。

“那,这是前天吃的,土豆丝儿,这菠菜是昨天吃的?今天的午饭吃的是韭菜。”看着肖虎办公桌上有些已经形成凝结物的菜渣,齐之芳用抹布边将它们统统擦掉边说道。

肖虎奇道:“芳子,你怎么知道的?”

齐之芳白了肖虎一眼后,没好气地说道:“电风扇都把它们风干了!最干的就是前天掉的呗。看来真是忙得连擦桌子的时间都没有。”

“可不是,打官司事前要准备的多着呢。”肖虎边说边整理起手边的电话记录。

“跟谁打官司?”齐之芳明知故问。

“一个民办工厂的厂长。”肖虎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把情况告诉齐之芳。

“为了什么打?”

肖虎不答反问道:“戴世亮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

肖虎仿佛嘲讽般地对齐之芳说道:“那天用白色皇冠轿车把你们带出去,都没有告诉你?”

齐之芳看着肖虎像对待孩子那样宽容地笑了笑:“唉,肖虎,你这音调可不太好听啊。”

肖虎沉默了下来。

“走吧,我请你出去吃碗凉面。”齐之芳主动调动肖虎的情绪道。

“我不去。”

“迁怒到我啦?”齐之芳又笑了笑。

“没有。”肖虎闷声闷气地说道。

“那就跟我走。”齐之芳见肖虎仍然倔头倔脑地坐在那儿,干脆上来拉住他的手。

随便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两个凉菜和几瓶啤酒,齐之芳静静地看着肖虎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低着头喝起了闷酒。

几瓶啤酒下肚后,本就心里有事的肖虎开始有点迷糊了。肖虎面前的杯子其实已经空了,但满腹心事的他却依旧拿起这个空杯子往嘴边送。

齐之芳伸手把肖虎手里的空杯子拿下来,给他重新倒满了啤酒,齐之芳道:“别生闷气了,喝酒生气容易伤肝。”

肖虎却没有理会齐之芳的好言相劝,反而斗气似的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

“你估计这场官司你能赢吗?”齐之芳关心地问道。

肖虎满面怒容地答道:“能不能赢我都要打。我们是政府单位,现钱不多,但钱包深,经掏,慢慢掏钱跟他打。我不相信他一个亏损的民办厂能撑多久。”

齐之芳听完此话,也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小口酒。

肖虎忽然突兀地问齐之芳道:“芳子,你希望我打赢这场官司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肖虎的问题让齐之芳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侮辱。

“我输了戴世亮就能把那块地买到手了。”肖虎也许真的喝多了,他又开始在齐之芳这儿口不择言了起来。

听完肖虎的这句话,齐之芳的情绪马上跟肖虎对立了起来:“戴世亮,他买不买跟我有什么关系?”

肖虎语带嘲讽味道地说道:“他买了地,又能进一步扩大产业,进一步闷头大发财,就更能解决王东、王方和王红的工作问题,帮他们提高生活水平、生活情趣啊——”

齐之芳反唇相讥道:“那他帮孩子们一把,有什么错?”

肖虎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冷笑着道:“当然没错。孩子们只会认为不帮他们的人是错的。包括你也会这样认为。”

齐之芳让肖虎的话给说火了:“我就这么认为的!你不帮他们安排工作,总得有人帮吧?”

肖虎开始用一种冷冷的语气质问起齐之芳,他道:“对你来说,我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原则可以不要,是非可以不讲,只要能帮着孩子们安居乐业。”

“当妈的就是没是非!”齐之芳开始拣最能刺激肖虎的话回答。

肖虎冷笑一声:“那我就没什么可说了。”

齐之芳越说越激动地道:“你帮不了孩子们,有个人能帮他们,你应该感激才对呀!”

“我当然感激。我还感激他继续发大财,把丰田车换成什么奔驰啊,宝马呀,然后接你们一家子出去下更好的馆子。”备受刺激的肖虎,开始怪话连篇。

“你怎么这么酸啊?他请我们吃饭,我推不掉——”齐之芳从未想过肖虎竟然有如此小气的一面。

“也不应该推嘛!他有了钱,大家应该让他摆摆阔,别人不捧场可以,你齐之芳不能不捧场。”肖虎怪话继续。

肖虎一句接着一句的怪话宛如鞭子般,鞭鞭见血地打得齐之芳脸色苍白,两眼满是委屈。

肖虎呵呵又是冷笑一声:“我没说错吧?这个人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般罪,人家不拿他当人十几年,九死一生,总算活下来了,衣锦荣归了,现在要显摆给全世界看,尤其要显摆给你齐之芳看,你不捧场,太不人道了。”

齐之芳含着眼泪用手指着肖虎道:“我就是个给成功人士捧场的女人,是不是?那时候我到水库工地去找你,就因为你成功,我是去给你捧场的,是不是?”

肖虎低着头伤情地说道:“人都会变的。”

“你变得最厉害。过去你从来不会这么酸溜溜地说话。”齐之芳感到自己越发委屈。

“因为你过去没有把我当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肖虎的回答很恶毒也很残酷。

齐之芳一下子端起酒杯,似乎想喝,又似乎想用酒泼洒肖虎,但她最后只是慢慢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走了。

在齐之芳离开自己后,肖虎骑车去了李茂才家。

在“文革”期间李茂才和肖虎曾因为齐之芳的关系打过几次交道,由于两人都是当兵出身,脾气类似,所以彼此之间对对方的印象皆算不恶,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后来,在肖虎重新回城恢复工作后,他又断断续续地从齐之芳口中得知李茂才这些年对她和她的几个孩子曾多有帮助,故越发地敬佩李茂才骨子里这份侠气,便也开始抽空偶尔到李茂才家里看望一下他这位当年的老情敌。

“老肖?”瘫坐在沙发上的李茂才,吃力地拧过身子看见深夜拜访自己的竟然是肖虎不免颇感奇怪。

肖虎对李茂才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随口说道:“可不就是我,你难道以为是芳子?”

李茂才摇了摇头道:“是啊。现在来看我的也就是之芳了,还有几个下棋的老棋友。你吃晚饭没有?”

肖虎笑笑道:“没吃成。”

李茂才奇道:“怎么啦?”

肖虎叹了口气,道:“一块儿吃饭的人跟我话不投机,吃不下。”

李茂才闻言忙冲客厅外叫喊道:“小胡,给老肖热点干茄子烧肉来!”

“哎!”小胡虽然菜烧得一般,但人却十分麻利。不待李茂才再吩咐第二声已经一路小跑地自行去厨房里给肖虎热菜。

李茂才笑着对肖虎道:“芳子烧的这个菜,我是吃上瘾了,一礼拜不吃就打不起精神。她手把手教小胡,从晒茄子买肉开始教,可是最后做出来呢……”李茂才怕自己下面的话伤了保姆小胡的感情,故意放低声音道:“嗨,虽然是那意思,不是那回事儿。所以之芳隔三岔五还得自己来做。”李茂才说完此话,又朝客厅外大声喊道:“小胡,烫点儿酒,老肖你难得来一趟,就陪我喝两杯吧!”

肖虎忙摆手相拦道:“老李,咱别喝了,你身体要紧……”

不想李茂才却道:“棺材瓤子了,还身体呢!我现在体会到什么叫自由解放。那时候参加红军,当红小鬼,整天嚷嚷为自由解放奋斗。自由了吗?解放了吗?没有!包括有孩子、有老婆你都不能算自由解放!现在我干什么都没人数落我,高兴了,就请几个老头来下下棋,不高兴了,就装头晕,他们就作鸟兽散了。还有,电视机是个好东西,它整天跟你嘀咕这个嘀咕那个,你不用理会它,要是个老婆,你能不理会吗?再加上之芳一礼拜来看我一次两次的,给我做点儿好吃的,这小日子过得,神仙似的!”

肖虎眼神悲哀地笑了笑,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世界上的人绝大部分生活得都不快乐,而且这些不快乐的人所能做的除了闷闷不乐之外就是苦中作乐。

“老弟,你有福气呦!分到房子了吧?跟之芳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已经白头偕老了。”李茂才误以为肖虎今天上门是来告诉自己他和齐之芳喜讯的。

肖虎闻言不免脸上微露惨然之色,他强打精神道:“不是,老李,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市高级法院的冯院长,也是你的朋友吧?”

李茂才答道:“是我老部下的朋友。不过蔡局长现在是我的棋友,还能跟冯院长说得上话。怎么了?谁要打官司?”

“我。”肖虎苦笑道。

李茂才闻言不免吃了一惊,立刻用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李茂才压低声音问肖虎道:“你告人家,还是人家告你?”

肖虎刚要说话,却见小胡端着热腾腾的菜来了。

简单地跟李茂才说清楚自己此行的来意,又听过了李茂才的想法,肖虎便暂时放下了从单位宿舍到齐之芳这种种或公或私的恼人之事,拿起酒杯跟李茂才推杯换盏地痛饮了起来。

一瓶白酒被报销后,李茂才和肖虎都已有五分醉意。也许是因为酒醉,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深爱着那个叫齐之芳的女子,在李茂才和肖虎之间极为难得地出现了一种男人肝胆相照、畅叙平生的氛围。

“这也就是临死放个响屁了。省里跟我暗示过,让我明年退休,给个虚衔,当干警学院的顾问。所以,我想接手办的这桩事儿漂漂亮亮地办完,走的时候,自己身后立着三栋新楼,所有人都有房子住——”肖虎说这番话的时候舌头已经大得不成样子。

李茂才闻言嘿嘿笑道:“哦,闹了半天,你不打算弄一套两套房给自己啊?”

肖虎拍着胸脯说道:“嗯,我一个人,要那么大的房子,还懒得打扫呢。”

李茂才奇道:“怎么是一个人呢?你跟之芳不是早就要结婚吗?”

肖虎悲哀地笑笑,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人啊,就是怪!心在情在的时候,没房子,等有了房子呢,心也散了,情也淡了。世界上的事不都是这么差错的?”

李茂才给了肖虎一巴掌,道:“你可别轻易放了之芳啊。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可不多!”

肖虎点了点头,大着舌头笑道:“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茂才又给肖虎一巴掌,道:“你小子不地道,竟然骗我,那我问你刚才那些话什么意思?”

肖虎不答反问道:“老李,你活了快一辈子了,你说你疼一个女人,是不是就想看着她整天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你不能让她这样,就算你跟她过到一块儿了,天天还是看她愁眉不展,一会儿愁儿子,一会儿愁女儿,你就只有干着急,恨自己无能。与其这样,不如干脆让她跟有能耐的人去过。这话我劝她几年了,每次劝她,她就说我要撇下她。今晚我在你老哥这儿,三杯酒把我喝开窍了:那就让她抱怨我撇下她,骂我无情吧。有时候,你不无情,还真没法有情。”

李茂才让肖虎的这番话说得也是内心一阵阵茫然,彻底陷入了一种伤感和无奈之中。他摸摸索索地拿起酒瓶,给肖虎倒了一盅酒——且当作他对肖虎刚才那番话无言的赞同和安慰。

那夜,在肖虎准备离开的时候,李茂才让保姆小胡用轮椅推着自己,一直把肖虎送到自己家的大门口。

就在肖虎准备正式向李茂才告别之时,却忽听见李茂才猛地对他大喝一声,道:“老肖,我想过了,你刚才说的话,其实不对。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应该要什么就上去抢,别玩风度,也别玩心眼儿,更别憋屈着。”

肖虎醉醺醺地向李茂才行了个军礼:“明白。首长教训的是。”说完便打算骑车走人。

谁知就在此时,一辆吭吭哧哧的老旧红旗轿车开过来,停在他们旁边,司机摇下车窗。

李茂才拿出了以往他当领导的架子,对红旗轿车里的司机道:“你把这个醉汉送回去!”

肖虎则一脸懵懂地疑惑道:“怎么回事儿?”

“我看你喝到第五杯,就叫小胡打电话给设计院小车队了。我就还剩下要车这点儿优越性了,千万别牺牲了它。”李茂才刚把话说完,便对红旗车里的司机吼叫道:“妈的你愣什么呀?下来开门!老子当主任的时候,你们小车队前后伺候,各个狗舔腚似的!一退休就都不认识我了!”

几个月后,在市中级法院的门口,戴世亮一脸微笑地走到了刚刚走出法院的肖虎面前。

戴世亮主动地跟肖虎握了握手,然后道:“恭喜你胜诉。不过,我听说邓厂长不服判决,又向省里最高法院上诉了。”

肖虎不为所动地说道:“是吗?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这官司他打不动了。”

戴世亮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自己的肩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俩没必要伤和气,你说是不是?看在芳子的分儿上,也不该伤和气。”

肖虎不语。

“钱也好,地皮也好,都是身外之物……”戴世亮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很真诚。

肖虎点了点头:“没错。”

不想戴世亮却忽然将自己的话锋一转,略带嘲讽地对肖虎说道:“特别是你,不都是为了公家工作吗,到末了还是个退休,更是身外之物了,想开点儿——”

“呵呵,”肖虎怒极反笑,道,“那你为什么想不开在背后操纵邓厂长跟我打官司呢?”

“这,老肖,你可就冤枉我了!”戴世亮眼珠一转,当即摆出了一副无辜的样子。

肖虎冷笑道:“邓厂长的厂已经亏损十来年了,没有你的资金支持,他怎么打得起这场官司?我没在商场里混过,但对你们这种商人的心理还是能揣摩的。我也理解你的冷血和你的不择手段。”

戴世亮神态倏然一变,开始语带傲慢地嘲讽肖虎道:“肖书记改学心理学了?不过,当然了,吃政治饭的人,都通点儿心理学,懂得心术、权术……”

“你闭嘴。”肖虎的声音低沉且凶狠。

戴世亮却显然没有闭嘴的意思:“现在不是你这样的政治干部领着大伙唱高调的时代了。谁还对挣钱羞答答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虚伪、无能,所以仇视竞争!就算我借钱给邓厂长打官司又怎么样?你我可以公开竞争,动用法律来竞争!”

肖虎瞪着戴世亮傲慢的面孔:他虽然是年逾花甲,但还是少年气盛的样子。肖虎慢慢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似乎内心的愤怒正在逼着他彻底失去理智,一拳挥出捣碎戴世亮这张依然留有最后风华的脸。

不知道肖虎和戴世亮对峙了多久,肖虎在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当他的愤怒渐渐转化为悲哀之后,他忽然像老了许多岁一般,用一种苍老无比的声音对戴世亮说道:“戴世亮,也许你这种人的时代来了。不过我还是死抱着自己的信念,人在利益之外,总还有点儿什么。不会什么都没有吧?我猜,在利益之外,你有的那一点儿,就是芳子了。”

戴世亮刹那似乎被肖虎说中了自己的心事,眼内的张狂一下子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虎语带悲凉地继续对戴世亮说道:“戴世亮,我希望你在今后厚待芳子,让她晚年幸福。你刚才说得对,我无能,也许也有些虚伪,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想给她的,最后都落空了。”

戴世亮完全没有想到肖虎会说这样一番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拜托了。”肖虎微微向戴世亮点了点头,说完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向了苍茫大地的尽头。

戴世亮呆呆地看着肖虎远去的背影,一瞬间他竟以为离开了的人不是肖虎而是自己。

几天后,齐之芳的母亲去世了,就在齐母葬礼的当日,齐之芳收到了肖虎留给自己的告别信:

芳子,原谅我用这封信跟你告别。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个告别方式对我们俩都是最好的。官司最终还是打败了,我向几百干部职工承诺的楼房盖不起来了,我辜负了他们,也不忍心看见他们失望的脸,所以我决定提前接受组织调动。所谓调动,不过是一种安慰的说法,其实就是退休的缓冲。

从你二十岁,我心里就暗暗喜爱你,对你的喜爱几乎是罪恶的。燕达牺牲后,我一直希望能帮助你,希望你依靠我,你的依靠就是我在你人生中的位置。可是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个位置了。我看着你不得不依靠别人,心里既痛苦又难堪。我承认我嫉妒为你提供坚实的依靠的那个人。

就连你母亲的去世,都让我感到自责,当时我要是听你一句,不那么撑好汉,把房子让出去,老人家就可以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不至于走得那么突然……可是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大概从我妈生下我,我就长成这副个性,一切就已经太晚了……

多少日之后,齐之芳若有所思地走进一家食品商场,她麻木地走到一个蔬菜摊子上,开始挑拣蔬菜。

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市场的嘈杂声似乎是不存在的,她耳边依旧回响着肖虎那充满男性阳刚味道的声音:“我只想看到你过得好,无忧无虑。哪怕为了我,你也该试着去好好地生活。不管我对他个人的评价如何,只要他能对你好!”

这几句话是肖虎写给齐之芳告别信上的最后几句。

不知不觉肖虎在齐之芳生命中再次失踪已经有了好几个月,就当齐之芳在戴世亮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之下,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生气,甚至开始正式考虑起自己和戴世亮的婚事之时,她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无意间发现了戴世亮和肖虎之间的地皮之争其实另有内情。

那一日,齐之芳因在早市上看到了有小贩出售的番茄比平日里每斤便宜一毛,便特意称了两斤给平素里最爱吃番茄炒鸡蛋的儿子王东送去。由于王东和孙燕现在的家,本是齐之芳的娘家,所以齐之芳一直都有两人家的钥匙。在齐之芳进屋的时候,孙燕正和孙燕妈在家中聊着闲天,也许由于两人聊天聊得太投入了,所以皆没有听到齐之芳进门的声音。

齐之芳进屋时本无意偷听孙燕母女的谈话,只想把番茄往厨房里一放就走。谁知齐之芳刚无意间听到了几句孙燕和孙燕妈的对话,便立刻再也走不动了全神贯注地听了下去。

孙燕和孙燕妈之间的对话,是从孙燕已到了要孩子的岁数但是两人的居住环境却尚不够理想而引起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将来的孩子,孙燕其实很想能尽快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但一想到王东微薄的工资,她便不由自主地头疼了起来。

孙燕向自己的母亲抱怨道:“要是王东像童彤那样,都当上戴叔叔的设计师了,就是没人给他分房子,他也能花高价租房子,过两年他没准能买得起房。王东呢?谁会给一个收发员分房子呀?他还指着我在戴总那儿苦干,挣房租呢。”

孙燕妈在听完孙燕的话后也颇感无奈,但除了能够陪着女儿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外,对其他的也只能徒唤奈何!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思前想后,孙燕妈竟忽然想到了一个关于戴世亮公司员工极可能以折扣价从公司低价买房的传闻。想到这个传闻,孙燕妈便满怀希望地向女儿问道:“孙燕,你说你们戴总买下地皮盖大楼,会打折扣卖给员工几套,是这么回事儿吗?”

不想孙燕却道:“我一直以为是那样,今天才知道他是把地皮当期货买过来的,指望倒卖出去翻番。”

孙燕妈奇道:“你们戴总跟那个肖虎打官司都打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把地皮从消防总队抢过来,难道就是要炒地皮?”

孙燕点了点头,道:“不错。现在我分析,在刚接触焰火厂邓厂长的时候,戴总就看准了那一带的地皮,城市要开发的话,肯定头一个开发那里,所以他听邓厂长说了跟消防总队谈定的价钱,马上就提高两成价钱跟肖叔叔竞争。邓厂长一听戴总出的价,就决定跟肖叔叔那边解约。我以为戴总马上要在那儿盖楼呢,谁知忙乎半天……”

孙燕妈疑惑了:“戴总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抢的是肖虎签了约的地皮?闺女你先等等,我之前听王东他妈可不是这么跟我唠叨的啊?妈我有点让你给说迷糊了……”

孙燕笑道:“妈,多亏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这点小事都看不清?戴总之所以对我婆婆这么说,还不都是为了不破坏他在我婆婆心里的形象吗?”

孙燕妈点头称是道:“嗯,你这么一说,妈我就明白了。对了,为什么法庭向着理亏的邓厂长呢?”

孙燕闻言哈哈笑道:“妈,这就是你不明白了,现在上了法庭,你得看律师怎么解释合约。名嘴律师可以把理亏的变成占理儿的。邓厂长的律师是全市的名嘴律师,价钱也最贵,要不是戴总在邓厂长背后给他撑腰,帮他付律师费用,出钱帮他打点所有关节,邓厂长那个快倒闭的厂子想打赢这场官司?妄想吧。”

几个番茄掉在了地上,听完孙燕母女之间的这番谈话,齐之芳顿时被惊得手脚冰凉。

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家,齐之芳进屋后立刻关上门,神神秘秘地对她现在视为小棉袄般贴心的大女儿王方道:“王方,你知道吗?我刚才偷听到孙燕跟她妈私下里说,戴世亮是愣把那块地皮从肖虎手里抢跑的。而且他早就知道肖虎为了单位里几百人的住房,前前后后跑了一年多,才把批款弄到的。而且肖虎要盖的楼,是给几百号人遮风挡雨的。而戴世亮买了地皮,就为了炒更多的钱——”

不想王方听完后,却反而拿一种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齐之芳,道:“妈,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您还死抱着古老美德?戴叔叔赚了更多的钱,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不也是利国利民?只不过一个是直接为社会谋利益,一个是间接的。还有,戴叔叔在间接创造社会福利的时候,首先为他自己、他周围的亲友创造福利。”

女儿王方的这番大道理,齐之芳根本听不下去,她继续对王方喃喃地嘟囔道:“他还背地里出钱,让那个邓厂长跟你肖叔叔打官司——”

“你只不过听了孙燕说一句,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儿。不如您今晚在见面时直接问问戴叔叔。”母亲齐之芳的话,让王方听得有点烦了。

“我还是不想去。”在从孙燕母女口中偷听到当年发生在肖虎和戴世亮之间地皮之争的真相后,齐之芳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面对戴世亮。

王方见母亲面露犹豫之色,忙出言相劝道:“妈,您这辈子,那么要强,从来不愿欠人情,咱家可是该着戴叔叔了不得的人情哪。戴叔叔对您这几个孩子的照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王方的话并没有让齐之芳内心好过一些,她不断地跟王方念叨着:“王方,妈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在女儿王方的反复动员之下,齐之芳在当日傍晚时分强打起精神与女儿王方共赴戴世亮定下的约会。跟戴世亮和自己的几个孩子以及孙燕一家人像平日里一样,在一家非常高档的餐厅吃过了晚饭,齐之芳趁着其他人众星捧月般地围在戴世亮身边说好话的当口,自己先一个人偷偷地跑了出来。谁知她刚走出饭店的大门,戴世亮温柔儒雅的声音便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齐之芳回头看了戴世亮一眼,然后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道:“小戴,我只想出来走走。”

不想戴世亮却对齐之芳道:“芳子,你看咱俩一起散回步好吗?”

齐之芳点了点头,刹那她似乎又在现在被所有人称为戴总的男人身上,看到了那个敢于为自己铤而走险的男人。

戴世亮和齐之芳两人一先一后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处街心公园。

齐之芳只不过是无意识地轻轻颤抖了一下,戴世亮便立刻解下自己的薄羊绒围脖,然后轻轻地将它围在了齐之芳的脖子上。

“芳子,有点儿凉,戴上吧。”戴世亮投向齐之芳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情。

“没事,我不冷。”齐之芳话虽这样说,但是上面还有着戴世亮体温的围脖,却的确让齐之芳倍感温暖。

戴世亮笑着对齐之芳说道:“等你觉得冷就晚了。咱们这岁数,生一次病,老一大截。”

齐之芳顺着戴世亮的话头,半真半假地对戴世亮说道:“世亮,那你该找年轻一大截的。”

戴世亮却非常诚恳地看着齐之芳的眼睛,深情地说道:“可能我的审美观点在十七岁就定格了。那时候我在阳台上看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盯着你打球、唱歌儿,我就那么看了一个暑假,咔嚓,你就在我脑子里定了格。我这辈子再也发现不了比那个叫芳子的女孩儿更美、更可爱的女性。”

齐之芳别过头去,脸上一时间艳若桃李:“我才不信呢。”

戴世亮见齐之芳竟还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一时间失去了他平日里在商海中纵横捭阖之时的绝对冷静,宛如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青年一般,毫不讲究恋爱方式方法地结结巴巴地向齐之芳继续表白道:“我承认我跟我过去的女朋友恋爱过,也挺热烈的,但不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跟另一个女人,可能还能找回来,至少找回一部分来,就像我出狱以后,在青海和一个劳改过的女人同居,但那些跟十七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同居以后,你就把人家扔了?”齐之芳就像所有女人一样,对于自己男人在过去恋爱中的表现非常在意。

对于齐之芳的疑问,戴世亮则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去了香港,她很务实,怕我到国外不会再要她,就跟一个劳教干部结婚了。”

“那你在香港的时候,打算要她吗?”齐之芳却显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戴世亮想了想,最终还是对齐之芳坦诚地摇了摇头,然后道:“这就叫时过境迁。境迁了呢,时也就过了,这非常残酷。我在香港积累了一些资金,两个表姐又援助我一些钱,所以命运夺走我的年华,也可以说现在正在偿还我,包括把你又送回我身边。”

“送到你身边的不就是我这么个老太太。”齐之芳笑着说道。她的笑容充满了一个真实女人应有的美丽与哀愁。

戴世亮却对齐之芳的话不以为意地说道:“芳子,我自己也是个老头子了。”

齐之芳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世亮,你是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钱的男人和没钱的男人又不一样。”

戴世亮笑容不改地说道:“那我就有多了一项要向你证明的。你对我,还像十七岁的时候一样。”

齐之芳奇怪道:“我有什么好啊?怎么就值得你这么惦记?”

戴世亮玩笑地对齐之芳说道:“也许就因为惦记你的人不算少,所以我也是其中之一!”

齐之芳却因为戴世亮的话,一下子想到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而远走他乡下落不明的肖虎。

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齐之芳一时间竟全没了再继续跟戴世亮说下去的心情。

齐之芳和戴世亮两人沉默地走出了街心公园,在踱过了几条长街后,一起坐在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长凳子上。

齐之芳此刻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内的疑惑,她到底还是向戴世亮抛出了自己的疑惑道:“世亮,你是在背地里给那个厂长撑腰,出钱让他跟老肖打官司吗?”

“谁告诉你的?”戴世亮微微皱了皱眉。

齐之芳见戴世亮并不正面回答自己,便继续追问道:“你还出钱,帮邓厂长疏通人脉,所以他才赢了老肖,是这么回事儿吗?”

戴世亮不屑辩解地一笑,道:“一定是老肖告诉你的。”

“难道真有这回事儿吗?”齐之芳面露惊讶之情。

戴世亮深深地看了齐之芳一眼,最后却摇了摇头,道:“在老肖那儿,我反正就是恶人了。芳子,你想我能做那种事儿吗?老肖是体制里养出来的人,对我们这种人看不惯,老是闹对立。我跟他说过,两个男子汉嘛,可以公开竞争,最后谁败了,不是他无能,也不是他人品低劣,没必要记私仇。竞争自古有赢有输,输了的楚霸王比赢了的刘邦更英雄气概,两千多年来更受后人讴歌。”

齐之芳看着他,在他眼睛里搜索。戴世亮也平实地直视她,整个人似乎非常坦荡。

戴世亮眼中此时又燃起了齐之芳为之胆怯的深情,他望着齐之芳道:“在青海的时候,我在好几个监狱工厂干过,不断发明、革新,我最后的减刑是因为一项染毛毯的技术革新。释放以后,我不愿意回到这儿来,就留在青海做皮货生意,我熟的皮子是青海出口的皮子里最高等级。那时候我就想,也许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向芳子证明我的才能,假如我运气更好一点儿,我还能建设一份好生活,和你共享。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和谁成了家,我都要和你共享。做一个男人,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傻,不成熟,这么天翻地覆地折腾,就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一点儿什么。究竟想证明什么呢?其实我也并不清楚。”

就在齐之芳不知所措的时候,戴世亮的白色皇冠轿车驶了过来。

车停在路边。

戴世亮走上去,把后座的车门拉开,先让齐之芳坐上去,然后他拉出齐之芳的手恋恋不舍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我还要跟原来开如梦甜品店的花大姐商量一下餐馆经营上的事儿。那你就先回去吧。”

齐之芳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些许眷恋。

戴世亮在此时忽然动情地说道:“好好的,啊?我明天派车接你,到我那儿去,好吗?”

“我……”齐之芳似乎想推托又似乎是想接受。

“唉,上次是我做的饭,这回该你做饭了!”戴世亮把齐之芳的推托及时堵了回去。

齐之芳一笑。她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很多年前他跟自己初次见面时一样让人难以抗拒。

就在齐之芳到家后不久,她的大女儿便哭着跑进了家门。

看着手里只剩下一条单薄毛毯的王方,齐之芳第一个感觉便是外孙赵小天出事了,齐之芳向着王方急问道:“孩子呢?”

王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怎么了?”齐之芳声音中焦急更甚。

王方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云翔把他——带走了!”

齐之芳闻言不免倒吸一口气,她用双手握住了王方的肩膀,大声对王方叫道:“带哪儿去了?”

“不知道。”王方哭着说完此话,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交给齐之芳。齐之芳拧开床头灯,急切地阅读着。读完以后,齐之芳愣愣地坐在女儿身边半晌,方用颤抖的胳膊搂住了王方瘦弱的肩膀。

齐之芳宛如叹息般地说道:“赵云翔他知道带走了孩子,就带走了你的心、你的魂。你早晚会屈服。”

王方却犹如发誓般地说道:“他错了。我可以跟他在法庭上争夺孩子。反正我不会稀里糊涂地回去,再跟他从头来一遍。噩梦似的,再这样下去,我会没命的。”

齐之芳紧紧地搂住女儿,慢慢地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上他的当。”

“妈,云翔不是坏人,可是为什么……”王方想起赵云翔对自己的好与坏,一时不免百感交集。

齐之芳冷静地对女儿说道:“赵云翔,他虽不是坏人,但是个疯人!他得让医生对付他,给他吃药,你犯不着把命搭进去治他的病。你也治不好他!”

王方点了点头,道:“妈,我知道!”

“你可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了啊?”齐之芳见女儿的心思似乎又有点动摇,连忙又用话给她打了一个预防针。

王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道:“不会的!假如我还那么傻,看了这封信就会找他了。”

母女俩相依而坐。

清晨齐之芳端着便盆从里屋出来,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她还没走到公共厕所门口,便看到儿媳孙燕猛地从自家的门里冲了出来扶着墙一阵阵干呕。

“怀了?”

“嗯,怀了。”

在简单的两句对话之后,齐之芳瞬间便因为儿媳妇怀孕一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

也就在几日前,齐之君的前妻小魏忽然跳出来跟齐之芳一家为了齐父、齐母留下来的房子归属权发生了纷争。小魏手持着也不知道她怎么在齐父、齐母生前骗来的所谓遗嘱,口口声声地说齐父、齐母在生前时曾留过话,说在两人死后他两人的房子就归他们的孙子——小魏的儿子——牛牛所有。齐之芳一家对此自是不干,结果争来争去争到了去法院对簿公堂,不想法院却认为这套房子是齐父、齐母单位分给两人的宿舍,齐父、齐母生前并未购买该房子的产权,所以这套房子在两人死后应该归还两人单位所有。齐父、齐母单位的领导听说自己单位忽然平白无故地多了一套可供分配的房子,自是高兴坏了,没两天便带着房管局的人上门,把住在里面的齐之芳大儿子王东一家和小魏一家一股脑儿地赶了出来。

由于王东媳妇孙燕家住房一向特别紧张,王东便只好臊眉耷眼地让母亲齐之芳在家的外屋里拉了一道帘子,就此凑凑合合地带着孙燕在帘子后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

齐之芳怜爱地看着孙燕。

孙燕其实吐不出什么,就是难受,她大口喘息着,站起来,看见婆婆齐之芳,擦了一把嘴巴,然后强笑着说道:“妈,你要当奶奶了。”

“好,好,”齐之芳敷衍着说道,“我是过来人,一般都是早晨难熬。”

孙燕却道:“其实在医院检查那天,我真的希望医生检查出来的是胃病,而不是我怀孕。”

齐之芳摇了摇头,对孙燕道:“傻丫头!宁愿得胃病都不要孩子?”

孙燕苦笑一下,不作声了。

“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在经过一番的震惊过后,齐之芳想到又要有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在不久后呱呱坠地,内心到底还是非常欢喜的。

“妈您别提吃的,一听我就想吐!”孙燕说完便眼神黯淡地走进了齐之芳家的外屋。

孙燕回屋还没多久,齐之芳便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敲开了孙燕屋的门。

孙燕从脸盆架子前面转过脸,撒娇般地说道:“妈,我什么都吃不下!”

齐之芳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一个女人在害喜时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她连哄带骗地对孙燕说道:“孙燕过来,乖,尝两口啊!豆腐脑里我搁了酸菜末儿,可香了!”

“您自个儿吃吧,我不想吃!”

齐之芳伸手把孙燕拉到餐桌旁,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道:“行,你就尝一口,不好吃就给王东吃,好吗?”

孙燕坐下来拿起勺子,舀起豆腐脑,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往嘴里送。

齐之芳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结果孙燕吃了第一口,竟又迫不及待地去舀第二勺,道:“真的挺好吃的!”

齐之芳在一旁,笑着说道:“我就知道!怀孕都是这样的,说是不想吃,吃开来胃口吓死人!记着啊,从今天起,想吃什么就跟妈说,妈没别的本事,弄吃的在邻居里头都数一数二!再说,我也不是光喂你,我还喂你肚里那小东西呢!”

齐之芳的这番话,听得孙燕不由脸上一阵愁云惨淡。她轻轻地把豆腐脑推到了一边,叹了口气道:“妈,我还是想做人工流产手术——”

“你说什么?”齐之芳刚刚上完夜班的儿子王东,此时刚刚在屋子帘子后面的简易床上睡下,一听孙燕此话当即噌地一下不管不顾地穿着短裤跳了出来。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屁话!”王东凶巴巴地一步步向自己逼来,孙燕被吓得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齐之芳用身体横在王东和孙燕两人之间试图拿出做家长的威严:“唉,王东,不许说粗话!”

躲在齐之芳背后的孙燕委屈地道:“妈,他就是这么个糙人……”

王东指着孙燕对母亲道:“她昨天夜里就跟我说了一通浑话,说孩子怎么这么碍她的事儿!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好了,今天又来了!”

“你说,你说,你还说——”孙燕听丈夫在人前竟然这样斥责自己,当时也不干了,她哀哀惨惨地说道:“我一宿都没睡,就是想着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帘子能隔得住孩子的哭声吗?小天在里屋哭,我这儿都睡不着!以后小天一哭,吵醒小的,小的也哭,大的就更停不下来了,咱们还活不活了?”

王东却道:“你想的是你自己!想着你还活不活了,我们都能活,就你活不了,你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

齐之芳见两人越说越僵,怕孙燕一急之下动了胎气,忙伸手推了王东一把,道:“王东!你再说我可跟你急了啊!”

王东见母亲已经要发火了,只得努力地强压着心里的邪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孙燕,我也知道本来我们是不打算近期要孩子,可是孩子已经来了,你要杀了他,我就不能让你杀!再说了,谁都养得了孩子,要饭的都能把孩子拉扯大,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我吃糠咽菜,拉棍要饭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孙燕却道:“王东,你这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俩凭什么要把他拉扯大?凭什么要让他吃糠咽菜?你吃糠咽菜就有权利让孩子跟你吃?你没有权利!自己过得跟牲口似的,就没有资格养孩子!”

王东怒道:“怎么过得跟牲口似的了?”

孙燕冷笑:“就比牲口多一层帘子!牲口配种不需要拉帘子!”

王东冷嘲道:“你刚才还嫌我糙呢?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孙燕头一甩,道:“反正我绝对不要这孩子。”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孙燕的话,听在齐之芳的耳朵里句句带刺。齐之芳痛心地看着儿媳但又不能发作,反而还得好言相劝道:“孙燕,家里是挤一点儿,不过家里都是疼你爱你的人,谁也不会嫌弃孩子吵闹……”

孙燕却毫不领情地抢白道:“妈,这是挤一点儿吗?王东她姥姥死后,她们单位就三天两头地跑到家里要收房,现在还闹到了封房打官司的地步。搞得我和王东现在的日子过得跟游击队员似的,只有在我爸妈去弟弟那儿看孙子时,才能寻个睡个宽敞觉的机会。剩下的时间,只能拉挤得我们好多行李都没法打开!王方的孩子眼看大了,再过半年就该满地跑了,那就不止是弄坏一个东西,像我们的体声录音机、电视机,弄坏了就是上千!”

王东眼睛一瞪,道:“谁弄坏你的东西了?”

孙燕道:“前几天,王方就弄坏了我的一个电卷发器!”

“就那个破玩意儿,也值得你斤斤计较!”王东不屑地说道。

孙燕道:“那你给我再买个一模一样的破玩意儿去呀!看我这头发,都没法收拾了!”

“孙燕,这事我去跟你们戴总说,请他再买一个新的给你。”齐之芳沉下脸,收拾着桌上的碗盏。

不想孙燕在听完此话后,仍继续说道:“妈,您怎么不明白呀!我不是冲那烫发器来的,我就是摆出事实,证明现在要孩子的困难!”

齐之芳不知道无力改善孩子们生活的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只好端着碗盏走了出去。

王东急眼了:“我反正跟你挑明了,孙燕,假如你非得做人工流产,我们就离婚!”

孙燕冷笑道:“吓唬谁呀?”

跟王方一起住在里屋的王红突然从里屋冲了出来,她眯着眼睛皱着眉头道:“你们别吵了!过几天我就去省里,到美国领事馆签证。然后我远走高飞,腾出地儿给你们生孩子、养孩子。还有,妈和戴叔叔也八九不离十了,很快嫁给戴叔叔,什么都碍不着你们的事儿了,这两间房子,怎么也够你们过日子了吧?”

孙燕冷冷地一笑,道:“王红,听你这口气,我是特别稀罕这两间屋是不是?”

王红皱眉道:“我这是息事宁人,怎么又冲我来了?你们知道王方有多难,她回到娘家来住是不得已的……”

孙燕语带讥嘲地说道:“你可真逗,王红,我没说不准王方回娘家来住,我有权利让谁住不让谁住吗?我只不过搞自己家的计划生育呢!”

王东仍企图跟妻子讲理:“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就不该生孩子?妈过去不是在这两间房里把我们兄妹三人生下来,又养到这么大的?你们家比我们家地方还小,你和你弟弟不也都长挺大的个儿?”

孙燕苦着脸委屈道:“都怪我们家王东他自己没本事,回来挤你们,我有什么办法?早知道我就留在省体校了,工作不称心至少有一套小单元……”

此时,王方却轻轻地出现在他们身边,拎着里面露出婴儿用的毯子、被子之类的大包小包,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餐具的齐之芳从窗子看到王方的身影,一边一个包,不胜其累地走过去。她吃了一大惊,转身出门朝王方的背影叫喊道:“王方!你去哪儿?”

王方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回过头惨惨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回赵家去。”

齐之芳焦急地嚷道:“你回来!”

见王方仍在原地站着不动,齐之芳走过去,挽住女儿的手,道:“你要走也得跟妈说一声啊。”

王方沉默着。

齐之芳连拖带哄地把王方带进自己的厨房棚子。

进了厨房棚子,齐之芳正要说什么,王方却用自己的眼神制止了母亲。

王方道:“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说什么我也要走。不管怎么样,云翔家没人嫌我多余。云翔爸爸对我总是挺慈祥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您年轻时候的感觉。嫁出去的女人就不该再回到娘家搅和。有时候,我甚至想可能小魏舅妈原先也不那么恶毒,就是让环境给逼的。我不想看着环境把孙燕也逼成那样。孙燕其实是个挺好的女孩儿,我从小挺崇拜她的……”

“万一云翔再犯浑……”齐之芳担心地看着女儿王方。

“不是万一,他肯定会犯浑。我对他毫不抱幻想。”王方凄然地一笑道。

“那你为什么要自投罗网?”齐之芳奇道。

“我不想看着挺好的人都撕破脸,最后都变得特丑恶。”王方话里带着无尽的忧伤。

齐之芳叹了一口气,最后只得道:“也许我们可以让你戴叔叔想想办法……”

对于齐之芳的这个建议,王方选择沉默不语。

“咱再想想办法,什么都比跟个疯子生活在一起强……”齐之芳道。

王方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比自尊心受践踏强。什么都比看着一家人自相残杀强。”

“妈,我走了。”王方推开了母亲的手。

齐之芳垂着头,听着王方走出去,她没有目送,甚至没有眨眼。

在齐之芳回到屋里的时候,孙燕和王东之间的冲突还没有结束。

孙燕崩溃般地冲着王东大声地嚷嚷道:“我没指望你去张罗房子!我就指望自己!我本来打算埋头苦干几年,挣钱租房子,那时候咱们再生孩子。这儿已经有了个孩子,夜里孩子一闹我就醒,这十月怀胎就甭想休息了。”

王东指指里屋,压低声音道:“孙燕,我求你了,唉,你轻点儿声行不行?”

“没关系了,你们爱说多大声就说多大声。”站在门口的齐之芳哀哀地说道,“王方走了。”

王东和孙燕回过头,看见了齐之芳那张写满了悲哀的脸。

王东和孙燕对视了一眼。

齐之芳惨笑道:“她说什么都比自尊受践踏强。”

“妈,我没有……”孙燕其实真的不是个坏人。

齐之芳对她摆了摆手,道:“孙燕,你也别解释了。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能怪谁啊?当了一辈子没本事的妈。”

说完,齐之芳便转身进了里屋。

孙燕看着婆婆的背影,眼里汪起委屈的泪水。王东看看她,拿下脸盆架上的毛巾,递给她。

“可怜天下父母心”、“贫贱夫妻百事哀”说到底都是这十丈红尘中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女儿王方那天拿着自己和孩子的东西回了赵家的当夜,齐之芳做出了两个重大的决定:一、为了女儿王方的安全,她决定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治好女婿赵云翔的疯病。二、为了让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可以有一个过得去的成长环境,她决定考虑接受戴世亮的追求。

由于齐之芳心里还始终放不下肖虎,这两个本来可以同时进行的事,竟被齐之芳以女人的逻辑搞成了之间有因果关系、先后顺序的一个事。齐之芳心中暗下决心,一旦女婿赵云翔病情有所起色,她就立刻跟戴世亮结婚。不想事有凑巧,就在齐之芳下了这个决心后不久,她生活的这座小城竟然也出现了正可对赵云翔特别的精神状态对症下药的心理诊所。

连哄带骗地带着赵云翔去心理诊所中看了几次病,这一日王方和齐之芳再次坐在了一位心理医生的对面,聆听他对云翔病情的讲解。

曹医生道:“我们国家的医学界对心理病症的治疗还很初级。像赵云翔这样长期受抑郁症折磨的病人,总是在他们精神崩溃的时候,才引起注意。这次要不是你们及时发现,他就没命了。当然了,也有的人是由于性格和人格的问题,出现类似的症状,最后的诊断还需要我的教授来做。假如有条件的话,你们应该去一趟北京,请我的教授为他确诊一次。”

王方点头称是道:“如果是您刚才说的那种病,该怎么办呢?”

曹医生笑了笑,道:“现在有几种药,是针对这种抑郁症的。一般在两三个礼拜会起作用,但这些药必须长期服用。我的教授懂得更多的药剂和治疗方案。他在国外留过学,是这方面的专家。”

王方突然流出了眼泪。她激动地说道:“我,我太高兴了!”

曹医生和齐之芳都愣了,不知她为什么会“太高兴了”。曹医生甚至开始怀疑起在长期跟赵云翔这位抑郁症患者共同生活后,王方本人的精神状态是否还属正常。

王方不断地抽泣着:“这么长时间,不是云翔在折磨我,是他的病在折磨我,也不是他骂我、恨我,都是他的病……”

王方流着眼泪笑了,站起来,紧紧握住曹医生的手,充满真诚和感激地说道:“谢谢您!等云翔身体稍微恢复一点,我就陪他去北京。”

曹医生缓了缓神,强摆出一个微笑,道:“到时候你先来我这儿一趟,我写封信给教授,你带给他。他在北京的安定医院。”

齐之芳在一旁问道:“这病有救吗?”

曹医生如是回答道:“不好说。在大部分人身上是可以用药物加上辅助治疗控制的。”

齐之芳闻言急道:“那要是他一辈子都这样,好起来花好月圆、诗情画意,坏起来如狼似虎、伤人伤己。”

王方却笑着说道:“没关系,只要知道他不是存心折磨我,我再也不会跟他计较了……”

听完女儿王方的这席话,齐之芳不免生出一种深切的悲哀,女人实在是一种太容易因为爱而自欺欺人的动物。

出乎意料地解决完女婿赵云翔的精神病,齐之芳虽然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看在孙燕越来越大的肚子的分儿上,在和戴世亮又深入地聊了几回后,最终咬牙下了跟他结婚的决心。

这一日,在精心打扮了一番后,齐之芳第一次去了戴世亮的公司。

齐之芳在戴世亮公司供职的儿媳孙燕见齐之芳来了,忙一边招呼婆婆到跟戴世亮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的套间中坐下,一边赶忙给齐之芳端来了一杯茶。

孙燕见今日齐之芳穿着款型颇为时尚的深红呢子大衣,黑色长围脖,黑色皮手套,不免语带调侃地说道:“妈今天怎么这么漂亮?有什么喜事儿吧?”

齐之芳笑道:“领证非得照照片!这么大岁数了,人家该笑话死了!你们戴总叫我来这儿会他,然后一块儿去照相馆!你看我头发还行吗?不像刚从理发店出来的傻样儿吧?”

孙燕打量着她,眼里充满由衷的赞叹,孙燕道:“怎么会傻?您看上去最多四十九岁!”

“夸张!”

“那最多五十岁!”孙燕跟自己婆婆又逗了一句。

齐之芳乐了乐,问孙燕道:“戴总呢?”

“还在开会呢。您先在这儿等会儿。”

齐之芳点头道:“行,我坐会儿。真是老了,骑会儿车还出了一身汗!”

孙燕把茶杯搁在茶几上,道:“您喝茶啊。”

孙燕说完便离开了,齐之芳摘下围脖,头仰到沙发靠背上,闭上眼。

就在此时,戴世亮充满自信的声音忽然从墙那边传来:“这块地皮,绝对是黄金地段,我已经得到了可靠消息,说我们市的新市中心就会延到那儿。”

听到“地皮”二字,齐之芳不禁全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她睁了开眼睛,脸转向戴世亮办公室的门。

墙那边的戴世亮继续说道:“你们今年把它买下来,绝对是中彩票,它明年要翻不了两番,我包退!我要不是资金太紧,打死我我都舍不得卖给你!”

他现在的声音已经有一种富翁式的豪迈和夸夸其谈。

齐之芳皱起眉头,这声音令她如坐针毡。她站起身,踱了几步,慢慢向门口走去。

坐在戴世亮办公室门口办公的孙燕一抬头,见齐之芳出来了,赶紧站起身,道:“您怎么不在里面坐呀?”

“有点儿闷。”齐之芳指指玄关,“我就坐门口等吧。”

孙燕微微皱皱眉,然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地说道:“那我进去催一下戴总。”

“唉,别催他!”齐之芳真的不急,她希望能多点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考虑什么。

孙燕却道:“不行,什么都能迟到,这事儿不能迟到!”

齐之芳无奈地看着孙燕走进了戴世亮的办公室。稍微溜达了几步,齐之芳走到大厅中一个中年男人对面的沙发前,坐了下来。

男人见齐之芳坐在了自己对面,主动跟她搭讪道:“您也等着跟戴总谈事儿呢?”

齐之芳对男人的话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男人继续小声地、神神秘秘地对齐之芳道:“你觉得这位戴总有谱吗?”

齐之芳不动声色地道:“您指什么?”

男人继续道:“他让我把我们厂的一块地皮卖给他,官司折腾到好几个法院,他说所有的法律费用都包在他身上,可是到现在连一半儿都没付清!”

男人的话宛如一盆迎头而下的冰水般顿时就把齐之芳浇了个透心凉。

男人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微变的脸色,继续道:“原先我们是有买主的,是市消防总队,我为了跟他们解约,一层层打官司,戴总让我别操心法律费用,他给我掏钱。官司打赢了,他还该着我多一半儿的法律费用呢!钱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钱,可是我们厂穷啊!开不出工资,都给职工打白条了!”

“你今天就是来跟戴总要钱的?”

“我这儿有他亲笔写的担保。你看——”男人不知何时已将那张戴世亮手写的担保展开在齐之芳眼前。

担保上戴世亮的字斯文隽秀更胜往昔。

齐之芳迅速看了一眼,抬起头来,一时之间不免茫然若失。一种深深的失望情绪开始在齐之芳心中潜滋暗长了起来——这是对一个人人格的失望。

“您也是来跟戴总要钱的?”

齐之芳木然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有人干那买空卖空的买卖,跟你一签购买合同,那边就找好下家,去跟人签出售合同,拿着那边付的款来还这边儿,自己一个子儿不掏,大把的银子就进兜里了!你是不是觉得戴总就是这种主儿?”

齐之芳失落更甚。

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之后,戴世亮和孙燕终于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边沙发上是正在打盹儿的男人。他头仰在靠背上,鼾声高一声、低一声。另一边的沙发上,空无一人。

戴世亮此时心中忽然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悲凉,他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齐之芳。

几天后,戴世亮收到了齐之芳这辈子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那日,一个年轻的秘书送进来一摞信件,轻轻地放在戴世亮桌上。正在打电话的戴世亮两只脚架在巨大的写字台上,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就在他那只得意地摇晃着的脚边,一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写着“戴世亮先生亲启”,落款为“本市齐缄”。

小戴,原谅我还像几十年前那样称呼你。因为只有那时的你是我熟悉的。而现在的你,我常常感到陌生,甚至不敢相认。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而一切我只能来生奉还了。我们在新旧时代的十字路口重逢,这重逢注定是短暂的。我们很快会擦肩而过,永远不会再有交汇点。我属于的那个时代正在过去,你却已经走在时代的前面。我的生命因为有过一个叫小戴的男孩儿而不同,我谢谢你!
娘要嫁人尾声
就像做了一个关于女人一生的梦,多少年后,当齐之芳在一个冬季早晨一觉醒来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老到了可以用一种全然慈悲的目光,审视自己在即将过去的一生中跟几个男人之间聚散离合、纠缠不清的一世情缘。她忽然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走完一辈子也挺好的。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男人,以他们各自不同的好,不声不响地陪她度过了人生的最好与最坏的时光。

几日后,齐之芳骑车路过路边的一处建筑工地,破碎高大的院墙后面,一片俊俏的梅林正开得灿烂。齐之芳下了车,推着车接近梅林,她忽然想起了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极冷的冬天,肖虎曾像个孩子一样带着自己在这附近苦苦地寻找着一片他认为这世界上最美的梅林。

“那片梅树怎么找不到了?”

“你记错地方了吧?”

“不会的。”

梅花开了。齐之芳的脸贴近梅花,嗅着它们的清香。一辆推土机往后推着,碰得梅花花瓣飞溅,脏了的雪地上,就是一片金黄花瓣。

齐之芳愤怒地朝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叫喊起来:“唉,你怎么回事儿?!撞着树了!”

“那些树都得砍倒,明天就要在这儿破土打地基!”

齐之芳一惊,然后痛心地凝视着天真无邪,但死期降临的梅花们。她走到推土机旁边,对小伙子说:“那我能挖一棵走吗?”

“你得问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是谁呀?”

“他姓戴,是我们市里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齐之芳愣了。

“他可不好找,常常到省里去!省里也有他的开发项目!”驾驶着推土机的小伙子继续大声向齐之芳喊道。

“我就要这棵最小的,行吗?要不你毁了也是毁了。”齐之芳哀哀地向小伙子祈求道。

“你有地盘儿栽它吗?”肖虎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齐之芳背后响起。

齐之芳如遭雷轰,一瞬间一动也不动。

肖虎走到她前面,折了一枝梅花,转过脸,冲她一笑。

肖虎把那枝梅花献给齐之芳。

“走吧,能带走的就这点儿了。”

两人转身,慢慢走开。

“你怎么……还一个人?”齐之芳嗅着梅花。

“没人要我呀。”肖虎道。

齐之芳甜蜜地一笑。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转过脸,看见一对老年男女手拉着手在细雪里走去,老太太手里攥着一枝姿态优美的蜡梅。

推土机轰的一声,推倒一棵梅树,花瓣飞得一天一地。

透过花瓣,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再次看那对老年男女。他们走远了,此刻站了下来,老太太替老头儿整理了一下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