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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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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_万城目学
序 言
那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了。

当我上床快睡着时,偶尔会听到小人国的鼓笛队从我头上通过。我闭着眼睛,所以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只是在梦与半睡半醒之间,听着某种东西发出“锵锵咔锵锵咔”的声响,从我头上经过。

如果有人问,既然看不见,怎么知道是小人国的鼓笛队?我也答不上来。总之,还是孩子的我深信,会在半夜发出“锵锵咔锵锵咔”的风般声响通过的家伙,当然是小人国的鼓笛队。

但是,我很快长了智慧,也上了小学,不再相信会有小人国的小人在我枕边来来去去。

某天晚上,小人又从我头上经过时,我第一次没有坠入梦的世界,命令自己“醒来”,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与枕头紧靠的床头板竖立着,板厚约两厘米。我自己发挥想像力,幻想鼓笛队是排成一列走在床头板的厚度上。我很快爬起来,意图捕捉小人的身影。

当然,那里连半个小人都没有。

从那一晚开始,我再也没听过“锵锵咔锵锵咔”的声响,有种莫名的遗憾。

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果然被父亲嘲笑我是体虚、神经质。我又告诉母亲,母亲嗯嗯地用力点点头说:“因为你已经是大人啦。”做了不清不楚的说明。什么大人嘛,当时的我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用汉字书写的七岁小鬼啊。母亲又顺口说:“证明你有颗纯洁的心。”牵强地称赞了我一番。我心想,真有那种心的人,就不会在那时候爬起来看啦。可是,懒得再说,就算了。

在我二十八年的人生当中,大概就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体验过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第一节

第一章叶月(八月)

“你是有点神经衰弱。”

教授边剔除鱼背上的骨头边说。

我问教授什么意思,教授只冷冷地说:“就是那个意思。”

“你不能老躲在研究所里,也要多呼吸外面的空气,拓展人际关系。”

教授边沉着地说,边夹起鱼来蘸酱油。我猜不透教授想说什么,完全无心动筷子。

“您是在说我跟助教之间的事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只那件事。”

教授简单地回答后,大口吃起鱼来。

在研究所,教授的话本来就不多,所以昨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有话要跟我说时,我大感惊讶。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卖套餐的餐厅,可能是暑假的关系,虽是晚餐时间,店内还是冷冷清清的。收银台旁,一台电风扇孤寂地旋转着。

我不懂教授说我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我跟助教的确处得不好,我也知道因为这样,研究所的气氛很僵。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是想认真投入我的研究,绝不是什么神经衰弱。

“自从知道上次的实验失败后,你就显得心浮气躁。”

教授啜着味噌汤,终于开了金口。我停下夹鱼的手,“喔”一声,含糊地点了点头。

“努力研究是好事,但是光这样不行。”

“您要我怎么做?离开研究所吗?请您明说。”

“哟哟,你想离开吗?”

我慌忙摇头。

“那就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教授微微一笑安抚我说,“我觉得你的心境、神经都变得有些敏感,研究所也有人跟我提过两三次。”

“是谁那么说?”

教授不理会我的反应,又接着说:

“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错,人难免会有这种时候,总而言之,就是缺少了思考的从容,我希望你能找回那样的从容。”

教授静静地停顿,盯着我的脸看。

“所以我想你何不暂时休学?”

我停下筷子,搜寻词汇。突然要我休学,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店员很快从教授面前收走吃完的碗盘。教授边喝茶,边问我是否有教师证。我说大学四年级时就拿到了,教授缓缓点点头,又突然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当老师。

“老师?”

我不由得大声重复这个出其不意的词。

教授用手帕擦拭嘴巴四周,开始说起来。他说大学时,他们班上有个叫大津的男同学,现在经营三所私立高中,最近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人可以教理科。因为有一位老师请产假,所以想请人来代课,可是一直找不到。

“待遇跟专职老师一样,如何?只代第二学期,年底就结束了。”

我觉得教授的视线沉静地扎刺着我的脸颊。

“你的确有敏感的地方,但是适应力不错,说不定很适合老师这个职业呢。”教授说了些场面话。

我问他是哪所学校,他咕嘟喝干杯里的麦茶说:

“是奈良的高中。”

“奈良?”

好远的地方,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我觉得是很好的机会啊,说到奈良就会想到鹿啦,大佛啦,感觉上很悠闲吧。飘溢着古都的余韵,很适合你找回内心的从容。”

店员走过来,收走我刚吃完的碗盘。我努力想像奈良这个地方,但是除了教授刚才说的鹿和大佛外,想不起任何画面。没办法,我打从出生以来,没去过箱根以西的地方。

“还有,那是一所女校。”

“女、女校?”

“喂喂,干吗露出那种表情呢?对心灵的健康来说,被年轻活力包围,总比待在这种都是臭男人的研究所好多了,对吧?何不当成一种新的学习去奈良看看呢?我帮你办手续,休学到年底,明年再复学。没什么啦,只是去代个课而已。而且,大津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我也很想帮他这个忙。”

我看着表面布满小水滴的麦茶杯子,心想,教授在说些什么啊,高中老师岂是一个外行人说做就能做的工作。我是参加过教育实习,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女校,我一点都不想去那种地方教课。

这种事太扯了,当然要一口回绝——当我这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时,教授出其不意地提起了助教的名字。

“这次他说不定可以去九州岛某大学担任副教授,十月底有个面试,他必须在那之前整理好论文数据。”

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我屏住气息,等教授继续说下去。

“所以他要用你现在正在使用的器材。你也知道,我们所作的研究,是属于‘没钱途’的领域。因为你的关系,他曾经错失过一次升副教授的机会,这次我想尽可能协助他。既然器材只有一套,只能请你中断实验了。最好是你能协助他,但是你也不想那么做吧?总之,你的实验非暂停不可,所以干脆去奈良看看,就当做是个短暂的假期吧。”

助教那张额头特别突出、总是惨淡淡的脸,在我脑海浮现。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我在作研究所的计算机维修时,不小心把一台计算机格式化了,里面存满了助教的数据。那是他为了名古屋某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辛辛苦苦汇整出来的论文。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忙得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却被我点一下鼠标就消失殆尽,结果助教升副教授的梦就那样被摧毁了。

同样待在研究所,我非常理解助教的沮丧。从此以后,助教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研究所里的人,也总是对我投以苛责的眼光。我知道我在研究所已无立足之地,但是我无处可去。

今年,我花了半年时间做的实验失败,助教知道后,走到我旁边,苍白的脸上浮现笑容说:“活该!”我立刻揪住了助教,研究所里的人蜂拥而上,把我拉开。教授找我们两人去询问原因,但是助教从头到尾都坚持他什么也没说。从此以后,我在研究所就被冠上了“神经衰弱”的绰号。

我不知道教授说的“你是有点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说不定只是在说我那个绰号,但我已无心再问。

我说:“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便告别了教授。

第二天,我去研究所时,看到助教已经坐在我的器材前准备做实验了。助教看着器材,冷冷地说:“从今天起,这套器材归我使用。”

我收拾我的笔记和书,直接走向教授的房间。走廊的窗户敞开着,洪亮的蝉叫声在天花板回响。我告诉教授,愿意接受奈良这份工作,教授露出笑容说:“我想应该会是很好的经验,你要努力学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再过几天,高中就要结束暑假,开始新的学期了。我无法在新学期开始的时间赶到奈良,所以跟学校说好延到九月中旬以后才赴任,我的奈良之行就此敲定了。
第二节
第二章长月(九月)



我在“1-a”的牌子前停下脚步。

先来个深呼吸,扯扯领带,确认裤子的拉链已经拉上,再摸摸肚子。确定都没问题了,我才踮起脚尖三秒钟,在脚跟着地时,将手伸向门把。

纷扰的空气顿时一片静寂,我清楚地感觉到所有视线同时落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径直走上讲台。

在讲桌前站定后,便传来好整以暇的声音:

“起立。”

椅子嘎啦嘎啦移动作响。大家敬礼后,开始了声音浑厚的大合唱:

“老师早。”

轻快与柔和之间,飘荡着奇妙的慵懒,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同、同学早。”

我慌张地回应,台下一片嘻嘻窃笑声。我感觉血液冲上了耳际,赶紧环视教室一圈。

天哪,真的都是女生呢——

我茫然看着抬头对我投以好奇目光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坐下。”

在椅子又毫无顾虑地嘎啦嘎啦作响中,我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了全新的粉笔盒,放在讲桌上,拿起一根白色粉笔。从小我就讨厌粉笔粉粉的触感,所以我的粉笔中,有一根白的和一根红的,各自套上了钢制的握把。

我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脑中一片空白,写得大大的名字,向右下萎缩,越来越小。我知道很难看,可是没办法,只能从现在起练习改进。黑板右边有一排整齐的字,写着“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下面并列着两个值日生的名字,今天好像是轮到第五组打扫。

我再次环视教室,发现每个学生桌上都摆着理科的教科书。第一堂课是物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不打算一开始就上课,照学年主任所说,先核对学生的脸和名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虽然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名字,但现在也由不得我那么说了。

我打开厚厚的黑色封面点名簿,里面的字很小,密密麻麻排着一堆名字,总共应该是四十二个人。我要她们从右边第一排的第一个开始依序自我介绍,自己坐在从讲桌下拉出来的圆板凳上。

光说名字,我还来不及记住长相就介绍完了,所以我要她们顺便介绍住处和喜欢的科目,至少要说到一分钟。不过刚到奈良两天的我,听到八木、富雄、五位堂等一连串地名,也搞不清楚在哪里。

其中不乏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学生,但是大部分的高一学生,行为举止、遣词用字还是带着一点稚气。令人讶异的是,这堂课是理科时间,而且物理老师就在面前,却没有人说喜欢理科。我问坐在讲桌正前方的学生:“这里是理科教室吧?”学生不解地回答:“是啊。”

几乎每两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名字要注上音,最近的学生都取很难念的名字,不是什么外国名就是什么水果名,麻烦透了。

自我介绍的声音突然中断,我从点名簿上抬起头来,发现学生们的视线都在我前面这一排的后面游移。我稍微偏一下身子,看到倒数第二个位子没有人坐。我还以为全都到齐了,没想到有人没来,我慌忙确认贴在讲桌角落的座位表。表上每一格都塞满了产假中的前任老师的圆形字迹,我看过她写的交接单,再熟悉不过了。空位子的那一格,写着“堀田”两个字,就是点名簿上的“堀田伊都”,多么老派的名字。

这时候,教室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学生抓着书包进来,默默坐上了我正前方这一排的倒数第二个位子。

她既然坐在堀田的位子上,应该就是堀田伊都吧?虽然名字看起来像个欧巴桑,但绝对是个女高中生。她一副不知道自己迟到的样子,打开放在桌上的书包。打从进入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没瞄过我一眼,态度充满挑衅。

“你是堀田?”我加强语气发声。

她仿佛真的没察觉我的存在似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反射般抬起头来,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本还有话要说,却不由得咽了下去,因为堀田正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被叫到名字有必要这么震惊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瞒着学生,悄悄用指尖确认,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堀田仿佛要把我瞪穿似的,瞪了大约十秒钟才开口说:“你是谁啊?”

她没礼貌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但我佯装冷静地说:“我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今天刚上任。”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理解我的话,依然满脸讶异地看着我,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真是个没礼貌到极点的家伙。

“喂,你迟到了,还不发一语地走进教室,有你这种学生吗?”

我从小嗓门就大,常被提醒说话太大声。可能是压抑不了浮躁的心情,说话有点大声,坐在最前面的学生颤抖了一下。我同情她,但是无能为力,她选到这么倒霉的位子,只能认命,还是及早适应为好。

还是瞪着我的堀田,不耐烦地站起来说:“老师,请不要记我迟到。”

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我心一惊,愣愣地看着身体出奇娇小的她。从早会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还敢要求我不要记她迟到,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

堀田看似就要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打住了,嘴角肌肉轻轻颤抖着,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因为会留下三次记录。”

她低沉地说,手指在胸前比出“三”,左右摇晃着。

“什么三次记录?”

我这么问,旁边同学立刻争相向我说明。好像是迟到三次,就会被学年主任叫去,被罚在稿纸上抄写校规。原来如此,那个耿直的学年主任,的确可能那么做。

迟到是不应该,但我可不想在上任第一天,就罚学生抄写校规。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在那种地方,还不如让她们背诵元素符号的周期表有意义多了。我已不想追究堀田迟到的事,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答应她的要求,所以决定先把原因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迟到?”

堀田没坐下来,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色不太好。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不定她的脸本来就是这种气色。堀田把头偏向一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尖碰到肩膀,摩擦摇曳,仿佛就要发出声响。

“我违停……被取缔。”

“违停?”

违停就是违章停车吧?停什么车?脚踏车不会被取缔违停,那么,是机车?可是这所学校禁骑机车。

“你总不会有my车,吧?”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半开玩笑地响应她。

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我说:

“不是my车,是my鹿。”

“啊?你说什么?”我不由得拉高嗓门,盯着堀田问,“my鹿?”

“是的,我自己的鹿。”

my鹿——这个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词,在我脑中浮现。

“之前,我停在站前禁止停车的地方,也被警察开过一次单。今天早上因为赶时间,就停在近铁入口处,结果被警察抓到。”

“等等,等一下……”我举起手,让堀田闭上嘴巴,“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堀田毫不客气地指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说起话来完全不一样。”堀田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摇了摇头。

“果然不一样啊。”

我颇有所感,把自己的出生地告诉了堀田,但堀田只是表情呆滞地看着我,吭也不吭一声,看样子大概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到旁边的学生小声告诉她,应该是在东京右边那一带。堀田“啊”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哪有什么“东京右边”的地方,真是一群没礼貌到令人咋舌的家伙。

“难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奈良的人都骑鹿。”

“胡、胡说八道。”我不由得从圆板凳上站起来,厉声指责她。

“最近比较少了,但是住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附近的人,现在还是会骑鹿去附近超市。”

“少、少开我玩笑。”

“真的,你去奈良公园一带,就会看到很多骑着my鹿的人。”

我努力回想昨天去奈良公园散步时的光景,是看到了很多鹿、很多人,但是有人骑在鹿上面吗?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嘛——

我赫然察觉自己差点被她耍了,在心中猛甩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尽管我怒斥“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堀田还是无动于衷,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昨天才骑鹿去了站前的vivre百货公司。”

看到她毫不犹豫的坚决表情,我突然不安起来。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其他学生也都满脸认真地看着我和堀田。

堀田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问最前面与我视线交接的学生,结果学生只是茫然地望着我,半天也不给我一个答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暧昧地笑着,问不出个所以然;再问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反应。

我对奈良这片土地的确是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寺庙、大佛和鹿。说不定如堀田所说,真的有骑鹿的习惯,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突然没了自信,感觉就像在异国迷了路的旅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不行,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好了,不要说了。”我叫堀田坐下,先不谈迟到的事,要她们继续自我介绍。

最后一个学生自我介绍完时,刚好响起下课钟声。我合上点名簿,冲向教室门。才跨出门,就听到教室里一阵哄然。我不管她们,冲向了教职员室。哦,不,是冲向教职员室前面的男职员专用厕所。

不安的情绪一高涨,我的肚子就会莫名地松弛,真是要不得的毛病。一大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翻腾,可是没想到第一堂课就会遇到这种事。我沮丧地坐在马桶上,在大腿上摊开了点名簿。

“堀田伊都”那一栏,还没有任何迟到的记号。

听到我说今天发生的事,婆婆开怀大笑,而重哥只是堆起内敛的笑容听着。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欺负新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吧唧吧唧地咬着奈良渍物,向婆婆提出抗议,但婆婆还是笑个不停。

我借住在婆婆家,婆婆姓福原,所以婆婆的孙子重哥也姓福原。

婆婆的儿子,也就是重哥的父亲,跟校长是高中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校长特别拜托婆婆照顾我。婆婆把丈夫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房间租给了我,房租一个月五万日元,包括早餐、中午的便当、晚餐在内,房租几乎全充当伙食费了。

婆婆的孙子重哥,在我赴任的高中任教,负责科目是美术,也是美术社的顾问。我听其他老师说,重哥很受学生欢迎。重哥皮肤白皙,有漂亮的双眼皮,温文儒雅,嘴角总带着沉稳的笑容,散发着纤细的艺术家气息,难怪那么受学生欢迎。重哥大我五岁,所以是三十三岁。对了,重哥的父母住在伊豆,父亲听说是名画家,而重哥已经去世的祖父是从事雕刻的,所以应该是遗传。

“堀田说了什么?”重哥轻轻搅拌着茶泡饭。

“她当着学年主任的面,厚着脸皮说她只是耍痴呆。耍什么痴呆嘛,又不是老人家。”

“啊,老师,不是啦,她说的痴呆是……”

“我知道,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又不是来讲漫才的,真受不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我打断重哥的话,一吐满腔愤恨。

第一堂下课后,我从厕所回到教职员室,立刻把堀田的事告诉回到隔壁桌的藤原。

藤原是隔壁1-b的班主任,三年前来这所高中任教,算是我的大前辈,但是比我小三岁。藤原是历史老师,也在社团教羽毛球。一张豆子般平板的脸,再加上发型又几乎跟和尚一样,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如果系上领带,一定像个大学生,但是藤原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父亲。

听说堀田的事,藤原的第一句话是“真好玩”。我说一点都不好玩,问他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回我说:“老师,那当然是骗你的啊。”
第三节
“那家伙!”

我愤然站起身来,想立即折回教室,藤原安抚我说:“算了吧,那只是学生幼稚的玩笑。”

没错,当然是玩笑,但这种玩笑太劣质了!明知道我不知道,还故意设计我,让我成为笑柄。堀田就不用说了,那些一脸无辜地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一定也在内心偷偷嘲笑我。好残酷的一群人,完全无心体恤还分不清楚前后左右的新任老师。什么“培育慈爱之心”嘛,真亏这句校训的匾额还装饰在各教室的黑板上方,那种根本做不到的标语,早该丢到窗外那一大片辽阔的平城宫遗址去了。

在藤原的劝说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不悦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排解。藤原笑嘻嘻听我说话的态度已经够令我不满了,但更令人讶异的是,其他老师也是同样的反应,甚至有老师赞赏似的说:“这点子还真不错呢。”

这样我岂不成了笑话?把人当猴子耍还被称赞,哪有这种道理?我试图大肆反驳,但是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那是我长期以来的毛病,想说的话连一半都说不清楚。眼看桌上的点名簿都溅满了口水,我还是没能让老师们了解我的心情。这时,有老师开始瞄着手上的表,藤原还在笑嘻嘻地看着我。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有一个人感觉到了我的愤怒。刚好经过那里的学年主任,猛点头应和我的话说:“我知道了。”走向教职员室的一角。我盯着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广播说:

“1-a的堀田伊都、1-a的堀田伊都,下课后请来学生指导室。”

他又走回我面前,交代我下课后一起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低下头说:“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己好像成了向老师告密的小孩,感觉糟透了。我有预感,自己犯下了小小的错误。

头顶上突然响起告知下一堂课开始的钟声,我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藤原,优哉地说:“啊,我下堂没课。”我慌忙抱起教材,确认课表,走向1-c教室。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下课后,堀田伊都绷着脸来到了学生指导室,从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这场对话不会有好结果。

我和学年主任并肩而坐,堀田隔着折叠桌坐在我们对面。她只在刚进来时瞄了我一下,后来就再没看过我一眼。真是个动不动就惹人生气的死小子,不对,她是女生,所以应该是死婆娘,不过婆娘听起来好像有点太火爆了。

我正想着这些蠢事时,学年主任已经开始说教了。堀田听着他说,只简短回应“是”或“不是”。她似乎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房间左侧高处有一扇窗,开始西斜的午后阳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穿过蕾丝窗帘的光线,正好斜斜地横切过堀田的脸,描绘出淡淡的阴影。

我着迷似的,注视着堀田的脸好一会儿。算是有点暗的房间里,只浮现出堀田半边脸,看起来分外庄严神圣,好像在这气氛沉重的房间里,只有堀田承受着不同的重力,看了就生气。但是看着看着,我发现堀田的脸有点像鱼,眼睛之间的距离稍远,毫不在乎地看着正前方的表情,以她高一的年纪来说,显得相当成熟。从窗户洒落的光带,斜斜经过她的双目之间。在光线中浮现的右眼,流露着理性与智慧;藏在阴影里的左眼,飘荡着顽固的神色。一双眼睛在坚毅的眉毛下显得有些疏离,但各自不同的眼神却又都带点野性味道,简直就是一张野生鱼的脸。

学年主任的絮絮叨叨持续着,毫无间断。堀田乖乖听着,但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明显地流露出对身在这里的反感。根本毫无成果。

“向老师道歉。”说教终于告一段落,学年主任对堀田说。

堀田这才将视线转向我,深深低下头说:“对不起。”温驯得出奇。

“为什么说那种话?”

学年主任这么问,声音里多了分安心。堀田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手,从眼睛延伸出来的睫毛很长,应该可以承载两根火柴。

“到底怎么回事,堀田?”

堀田只微微点头回应学年主任,就是不回答,但是嘴巴蠢蠢蠕动,在教室时也是那样蠢蠢蠕动,看得我也不禁蠕动了起来。

不久后,堀田终于抬起了头,强悍的眼神与我正面交接。我正感叹她有双沉着的眼眸时,她的双眉之间突然蒙上了阴影。

“我只是耍痴呆而已,想也知道那当然是玩笑,人根本不可能骑鹿,用肚脐眼想都知道,老师却把这种话当真,小题大做。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嘛……还特地把我叫来这里……啊,真受不了!”

堀田面不改色,直直看着我,没好气地说了一长串,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我气得差点脑充血,正要破口大骂王八蛋时,学年主任咬牙切齿地说:“给我抄写校规十遍,三天内交出来。”

我愕然望着学年主任的脸,冰冷愤怒的视线从他大镜片的眼镜底下,投射在堀田身上。

堀田低下头说:“那么,我先走了。”说完准备离开房间。当她走到紧闭的门前时,视线与我交接,眼神中充斥着强烈的轻蔑。

门打开又关上后,学年主任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的暗示,在告诉我无意义的时间已经结束。

“真是伤脑筋呢。”

“是很伤脑筋。”

吃完茶泡饭后,重哥拿起一片婆婆切好的桃子,塞进嘴巴里说:“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就是堀田啊,我也在课堂上见过她,感觉上不像那种学生,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

重哥这么说,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我来说,堀田只是个玩弄新任老师、被骂后怀恨在心、本性恶劣到无药可救的坏学生。

“我知道你很气堀田……可是我蛮喜欢她的,她很漂亮。”

“漂亮?她漂亮?我倒觉得她长得很像鱼呢。”

听我这么说,重哥嘻嘻嘻窃笑起来。

“老师,你的比喻还真有趣呢。没错,她那张脸是有些独特,但是二十岁以后会出落得漂亮动人喔。”

关于美,既然重哥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无法抱持那么宽容的态度。现在,光想到堀田的言行举止,我的脸颊一带就会火热起来。

我用筷子从盘子里叉起一片桃子,突然想起堀田走出学生指导室时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似乎充斥着超越轻蔑的某种更强烈的情感。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才刚上任,学生就如此厌恶我?

我吞下整肠剂,回到自己房间。预习完上课内容后,便钻进了棉被里。想到今后,心情便烦躁不安,但可能是太过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我总是在六点醒来。

自从父亲在我九岁时病逝后,我就跟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家。祖父家的早晨是从六点开始,而婆婆家的早餐是从七点整开始,所以我梳洗完毕,就会一个人先出去散散步。

婆婆家在县政府后面,是小户型民房林立的区域。县政府对面是占地辽阔的东大寺,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出门后,我从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小路往前走,来到东大寺庄严耸立的转害门。

三只小猫慵懒地睡在转害门下,旁边立牌上写着“此门系国宝”。那几只猫太奢华了,竟然把国宝当成自己家。我钻过门,进入东大寺内,又看到鹿睡在里面。我踩着碎石子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面向大佛池的大佛殿的鸱尾。金黄色的鸱尾,辉映在早晨的白色天空里,美不胜收。

对位于盆地的奈良有多热,我早有耳闻,但现在是九月下旬,阳光已经柔和多了,早晨的空气也多少可以感受到秋的气息了,只是还处处残留着夏天的余韵与草木的强韧绿意。

大佛殿后面是一片杂草空地。自从搬到这里来,每天散步,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杂草间基石孤寂地排列着,我在其中一个坐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母亲写给我的信,昨天刚寄到。昨天是假日,学校也放假,但我忙着整理行李,只大致看过一遍就收起来了,所以这次仔细地从头看到尾。可是信纸只有三张,而且写一行空一行,每个字又都是饶舌的草书体,几乎没什么内容,不外乎:“你的打呼声还好,可是很会磨牙,所以千万注意不要打搅到人家;日本西部的口味比较清淡,所以不要误以为人家做的菜不够味,猛加酱油;我自己也是女校毕业,所以我知道那个年纪的女生都很难缠,你千万要小心。”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信封底下好像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往手上倒,滚出一个表面光滑的白色物体。我疑惑地重新看了第三张信纸,上面写着:“昨天我做了奇怪的梦,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是什么好梦。我有点担心你,很想去鹿岛神宫帮你求个平安符,可是今天早上在洗脸台前打喷嚏时闪到了腰,恐怕暂时不能去鹿岛神宫了,所以我先把旧的平安符寄给你。这是大明神特别灵验的平安符,你要贴在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信里说是平安符,可是手上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白是白,但带点淡淡的茶色,比手的大拇指小一圈,形状像胖胖的数字9。从9的圈环穿过一条紫色绳子,大概是要我挂在脖子上吧。可能是要放平安符时放错了,不过,寄来的东西也够诡异了。

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东西就在手上,更觉得不舒服。我抓着绳子骨碌骨碌转圈,还是想不起来。

这时候,突然觉得有股视线正看着我,我抬起头来,只见一头雌鹿,在稍远的树荫下盯着我看。它站得直挺挺的,像雕像一样,真的是纹丝不动,所以我也盯着它看,打算盯到它动为止。但是,鹿就是不动,叫人生气。我看看手表,快到早餐时间了。我站起来,又走向转害门,途中回头看了一次,那头雌鹿还是以同样姿势盯着我看。

我都是搭重哥的车去学校。

重哥开车谨慎小心,我很喜欢搭他的车。车上总是放着落语的cd,重哥最喜欢听枝雀的《高津之富》。

“你母亲信得很虔诚呢。”

在车子里,兴致勃勃地听着我叙述母亲来信的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来。

“是啊,我母亲是个坚定不移的鹿岛大明神迷。”

“现在很少人有这样的热情了。”

“没办法,因为她见到了。”

“见到了?见到谁?”

“见到了鹿岛大明神。”

听到我的回答,重哥不胜感慨似的喃喃说道:“那太好了。”

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大学四年级时的事。

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母亲在厨房神情凝重地清除小黄瓜上的米糠。看到我,母亲先观察正坐在客厅用放大镜看报纸的祖父的动静,然后把我从后门拉出去,一脸正经地对满腹狐疑的我说:“昨天,我见到了大明神。”

她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加上兴奋,说得颠三倒四,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是酷寒的冬天早晨,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我很想赶快回屋里,喝碗热腾腾的味噌汤,但还是边重整思绪边听母亲把话说完。好像是昨天晚上她梦到了大明神。所谓的大明神,当然是鹿岛的大神。祖父家世世代代都是鹿岛神宫的信徒,新年的初诣,我都会被带去人满为患的鹿岛神宫。

“哟,不得了的梦呢!”

重哥发出感叹声。

“大明神实在不该那样随便现身,会有人当真,很麻烦呢!”

“童话故事里常有这种情节,原来现实里真的有呢!可是,怎么会知道梦里那个人是鹿岛大明神呢?莫非对方会主动表明身份?”

重哥的疑问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因为他骑在鲶鱼上啊。”

“鲶鱼?”

“啊……你不知道喔……”

这里是奈良,重哥不可能听过我小时候听到不想再听的故事。

“鹿岛大明神力大无穷,长年以来,都是他在镇压地底下企图暴动引发地震的大鲶鱼,所以,以前的画常画满脸胡须威风凛凛的鹿岛大明神,踩在大鲶鱼的头上。”

现在我母亲的房间也还贴着鹿岛大明神骑在黑色大鲶鱼身上的画,但是太丢脸了,我没告诉重哥。

“啊,原来鹿岛大明神是那样的人物啊!”

听重哥的语气,好像以前就知道这个大明神了,我问他:“咦,你知道?”

重哥淡淡地说:“嗯,知道啊,这一带的人应该都听过这个名字。”

“咦,为什么?”

“因为他是春日大社的祭神啊!小学时也教过,他在很久以前,骑着白鹿从你老家骑到这里。”

这个意料之外的关联,让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决定赴奈良任职时,我心想这个工作地点还真远呢,没想到鹿岛大明神也曾在遥远的神治时代来过这里。

“优哉游哉地骑着鹿来,想必花了不少时间吧。”

“好像是一整年吧,东海道至今应该还流传着不少当时的佳话。”

绿灯亮了,重哥向前开。窗外从车站一路延伸过来的坡道上,有一群穿着西装快步走向县政府的人。透过松木街树,隐约可见兴福寺的五重塔塔尖的火焰形装饰。

“不过我有点担心呢。”

“担心什么?”

“那个梦啊,你母亲不是说你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会是什么事呢?总不会是桃花劫吧?”

我惊叹一声,想起堀田的脸,心头一阵烦躁。没错,八成是桃花劫。如果是,状况已经够糟了,肚子的状况也是一大早就不太好。

“你母亲寄了什么东西给你?”
第四节
“就是这个。”

我拿出散步时随手塞在裤袋里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重哥瞥了一眼,喃喃说道:“啊,是勾玉……”

原来是勾玉,难怪我觉得在哪见过。好怀念的名词,最后一次听到应该是在国中或高中的历史课上。

“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吧?”

“算是一种护身符吧,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也不错啊。”

重哥显得一点都不在意。

窗外开始出现穿着制服走向学校的学生。从近铁车站沿着近铁铁路往国道走,就会看到大和西大寺站前的一大片空地,如平城宫遗址的名称所示,这里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位置,但是不管在古老的时代多么繁华,现在只是堆满土块的空地。尽管如此,目前还是继续整修,好好保存着。所以即便是土块,也是很了不起的东西。

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平城宫遗址的隔壁,可以清楚一览这个平城宫遗址。

而我工作地方的名称,就是奈良女学馆高级中学。

刚开始还不错。

因为昨天那件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教室,没想到迎接我的是出奇平静的生活指导课。教室里的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昨天完全不一样,非常温顺。

我环视乖乖响应点名的学生们,暗笑自己太过紧张。大概是堀田被罚写校规的事传开了吧?原来如此,有句话说杀一儆百,学年主任的严厉,应该是来自长年的教师生涯所累积起来的经验,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堀田可能是睡眠不足,脸色更加苍白了,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不过她昨天的脸色也很差,说不定天生就是这么一张脸。被点到名字时,她低着头小声地响应“有”,昨天的威风不知跑哪去了,显得很没精神。说也奇怪,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可怜起她被罚写十遍校规。

第二堂课我又去了1-a教室,因为是第一次使用教科书上课,所以我想使用身边的实例来解说磁力。保持心的从容真的很重要,在前往教室途中,我甚至可以这样东想西想了。进了教室,喊过“起立”、“敬礼”、“坐下”后,我从容地环视教室,突然发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大大写着什么字:

告状精

应该是用粉笔横着写的,淡而粗的字体大大跃然于黑板上。

我不熟这个词,但是一眼看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怒火中烧,紧咬嘴唇,瞪着学生们。学生们却像不知道后面黑板上写了什么似的,有人翻着课本、有人摊开笔记本、有人打着呵欠,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只有堀田直直看着我,我愤怒地面对她冷冷的眼光。尽管视线交接,她也绝不撇开。气色还是那么差,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有神。我拉开视线,难过地拿起讲桌上的课本,我来学校不是为了跟学生吵架,而是来教物理的。

这是我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的第一堂课,却一直无法提升士气。写完板书回过头,就会看到不怀好意的“告状精”三个字。她们显然是在试探我,戴着面具观看我会生气还是采取其他行动。我只能在装聋作哑的四十几个人面前,默默扮演着老师的角色,感觉就像个小丑。我大可走到后面把字擦掉,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必须漠视到底,让她们知道我不会一一响应她们这种幼稚的行为。只不过最后还是把持不住。下课要走出教室时,我指着后面的黑板说:

“少做这种蠢事。”

原本打算冷静地说,声音却不由得大起来,我暗自咂了咂舌。

没有人响应我,大半学生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充满沉默的教室,只听到收拾课本的声音,我咬着下唇走出了教室。在前往教职员室途中,我觉得学生们好像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中午休息时间,一起在教职员室吃便当时,我问藤原“告状精”是什么意思,我猜得果然没错,就是指告密的人。

藤原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匆匆扒光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后,吞下了整肠剂。

“对了,第二堂课后就没看到小治田副校长,我得跟他要计算机签到簿的密码呢。”

“副校长去开三校例会了,要开到下午。”

“三校例会?”

“咦,你没听说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四天前一到奈良就来报到时,好像校长还是副校长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是还说了其他一大堆话,我哪记得了那么多。

“是不是姊妹校之类的会议?”

“没错,与京都、大阪的定期例会。”

“与京都、大阪?”

“就是姊妹校啊。”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听说过……呃,那些姊妹校也都是女校?”

“是啊,就是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

“都是女校啊。”

藤原稍微弯一下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玻璃瓶。仔细一看,瓶里装满了麻花卷。他这么年轻,嗜好却这么朴实。

“对身体很好喔,要不要来一根?”他一直叫我尝尝看,我就拿了三根。

“定期开例会,感情还真好呢!我就读的高中也有姊妹校,可是好像没有定期聚会。”

“我们是因为大津理事长兼任三校校长,所以彼此间的关系会比一般姊妹校紧密。”

“咦,理事长还兼任三校校长?”

“是啊。”

“看不出来他这么厉害呢……不过,我也只在前天的早会时见过大津校长一次,后来就没见过了。”

“校长的家在京都,所以大多都待在京都女学馆那边,只有周一、周二会回到这里,我们学校实际上是由副校长掌管一切。”

我想起小治田副校长威严端肃的容貌,颇感认同地咬起了麻花卷。吃起来软软的,不怎么好吃,可是藤原在我旁边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举办这个定期例会呢?虽说是姊妹校,但也是各自独立的学校吧?”

“应该是为了讨论吧,不久之后就要举行大和杯了。”

“大和杯?那是什么?”

“咦,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听起来很像什么汽艇竞赛。”

不是啦——藤原发出怏怏不悦的声音,皱起了眉头。

“是三所女学馆的对抗赛,奈良、京都、大阪各校的运动社团,每年都会举办交流赛,几乎所有运动社团都会参加。我的羽毛球社也不例外,去年是最后一名,所以今年要加把劲才行。”

“原来是运动会之类的活动啊,不错嘛。”

“可没你想像中那么轻松喔。”藤原停下往瓶里伸的手,加强语气说,“这是一年内最具传统的活动,各校都会全力以赴,是骨气与骨气的较劲。尤其这次我们学校是会场,非创下漂亮的成绩不可。”

尽管去年垫底,藤原还是说得神采飞扬。

“咦?你说这次是什么意思?”

“每年由大阪、京都、奈良三校轮流当会场,去年是京都。三年轮一次,所以学生在就学中一定会轮到一次。在自己的学校举办大和杯,我认为对学生来说是很好的事,因为全校会团结一致,把当天的气氛炒得非常热烈。”

“哇,好像全国运动大会。”

“何止是那样,简直就像奥林匹克。”

“哈哈,奥林匹克啊。”

我大笑说真了不起呢,藤原一本正经地回我说你看了就知道。

“下个月会有很多学生提出社团集训申请。”

“那个大和杯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十月二十日。”

我翻看桌上的三角月历,这是前任老师留给我的,十月二十日那一栏,已经用红笔写着“第六十届大和杯”。

“大和杯已经六十届了?”

“是啊,这是学校创立以来就有的例行活动。奈良、京都、大阪三校,今年都创校六十周年了,所以大和杯也是第六十届。”

“真是传统悠久的大会呢。”

“听说刚开始是以剑道社交流赛为名,后来才逐渐扩大到现在的规模。”

了不起,不愧是有名的例行活动,我满心佩服地望着月历。藤原又问我要不要再来点麻花卷,我断然拒绝了。

“要知道班上哪个学生加入了什么社团,要去哪里查?”我问。

“个人档案都有记载啊。”

我打开抽屉,逐一检视塞满抽屉的档案夹的标题。

“对了,你不用担任社团顾问吗?”藤原问。

“不知道,目前没人跟我说。最好是不要,我一下课就想赶回去。”

我据实以告,藤原似乎颇不能苟同,回我说:

“那怎么行呢!社团很重要。在学校看似有不少机会跟学生一对一谈话,其实几乎没有,所以社团是与学生沟通的重要场所。只要每天观察她们,光从一个热身运动,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正在烦恼什么事。”

“哦,是吗?”

“人类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心事很容易呈现在脸上。我想不只学生,我们应该也都一样。只是没有人每天用那样的视线看着我们……不过,话说回来,到了这把年纪,也不会喜欢有人老盯着我们。”

“咦,可是,藤原,你有老婆啊。”

“距离太近,反而又看不清楚了,严格来说,是不想那么认真去看……总之很难啦,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当距离。”

“哈哈,原来如此。”

我由衷钦佩,对藤原点了点头。没想到他那张脸平坦得像颗豆子,胸怀却如此之深,尤其是那句“在学校几乎没有机会与学生一对一谈话”,连只有一天教师经验的我,都深有同感。

“就是粉红色那一本。”藤原忽地从旁边抽出一本。

我向他道谢后,开始翻堀田那一页。我深切地感受到,教师这一行很难混,即使遇到拒绝自己的学生,也要主动去接近,因为这是老师的工作,所以非去了解这个学生不可。我想去找堀田所属社团的顾问,从他那里开始了解堀田。

但是,我翻到堀田那一页,发现她的社团活动栏是空白的,即所谓的“回家社”。她是长得不高,甚至算是娇小,但她的容貌会让人想起“敏捷”、“锐利”等无数充满动力、攻击性的字眼,因为她有一张野生鱼类的脸。这样的堀田竟然不属于任何运动社团,让我有些意外。

看堀田的资料看到一半时,响起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我慌忙站起来确认课表,赶往二年级教室。

通往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为了省电没开灯,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灰泥地上反射出迷蒙的亮光。

我蓦然望向前方,看到一个身着套装的女子往我这里走来。大概是从前面那间厕所出来的,客用拖鞋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女子在一面挂在墙上的牌子前停下了脚步,牌子上写着“第三会议室”。当她的手正要伸向门把时,我与她错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从窗户洒落的阳光,清楚照出她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庞。

“你好。”

她向我点头致意,具深度的声音带着沉着。

我赶紧停下来,低头说:“你好。”

她又轻轻点头致意,转动门把,消失在门后。飘逸的长发、嘴角浮现的淡淡笑容,成为视觉暂留影像飘荡着。
第五节
我在门前伫立了好一会儿。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校定期例会”。

下课后,我在教职员室编写讲义,平常都待在美术准备室的重哥来找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你呢?”我说我也要走了,关掉计算机站起来。

在近铁奈良车站前,我说我要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先下了车。

在冷清的商店街晃了一下后,我把还没买的内衣和袜子都买齐了,然后往三条通走去,进入兴福寺境内。在黄昏暮色中,五重塔蒙上浓厚的阴影耸立着。厚重均衡的瓦片阴影,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成熟”与“责任感”这两个词。

耳边突然响起教授说“你是有点神经衰弱”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第二学期,我还是决定努力完成这次的教职任务,因为这将成为最好的证明,让教授和研究所那些人认同我。教师这份工作,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做得来的简单工作。

我不禁觉得,在狭窄的研究所对付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要比在那间宽敞的教室应付四十多个学生简单多了。

我在看似回廊遗址的石阶上坐下来,从裤袋里拿出母亲寄来的勾玉。拿在手上确认光滑的触感时,脑海中不觉地浮现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子身影。刚才在车上,我问重哥学校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老实回答我说:“嗯——各有各的美,不过,都不年轻了吧!最年轻的某某老师还比我大两岁呢。”那么,我见到的是来参加定期例会的姊妹校的老师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她很有兴趣。

一抬头,就看到两头鹿在土墙前盯着我瞧。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到处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都没有栅栏,所以满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过鹿无所事事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当成了食物,站在土墙前的一头雄鹿缓缓走向了我,但是一发现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后从肛门噗噜噗噜拉出一大堆的小粪便。

太可恶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当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粪山,若无其事地离去,我撇开视线站起来。奈良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夜从东方天际渗开来,掩盖了整片天空。乌鸦从高耸入云的松木展翅飞翔,发出憨痴的呱呱叫声。



新的一周开始,早上我到教职员室时,大津校长已经来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哟,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研究所的教授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他应该只有六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掉光了,所以看起来很老,不过,大大凸出的肚子、红通通的脸颊,看起来比教授健康多了。

“还好。”我点点头,含糊其辞地说。

“刚开始难免不习惯,有问题可以请教其他老师,好好加油喔。对了,福原老师家怎么样?舒适吗?舒适就好。哎呀,老实说,我听教授说你的神经有点脆弱,既然没事就好。”他一个人拼命点着头走开了。

教授那句多余的话,让我觉得丢脸、生气,整张脸红了起来。这时,换小治田副校长来了。

“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副校长有种诚实谦虚的气质。虽然校长穿得也不随便,但副校长向来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露出那么一点手帕,周遭气氛都会跟着庄严起来。而且,副校长跟校长不一样,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丝丝银发呈现优美的波浪形状,如果去大饭店的会客厅,恐怕会被当成什么大明星。

我被副校长盯着我看的视线震住,勉强回答说:“嗯,还好。”

“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一年级学生还没有联考意识,也还不够成熟,所以有时比较难应付。”

副校长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很值得依靠,我低下头,说了声“谢谢”。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潇洒地离去了。

“真是风度翩翩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着。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着呵欠说:“婆婆妈妈们也都很喜欢他,听说还成立了后援会呢。受学生欢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师平分秋色。”

“哟,那把年纪还可以跟重哥竞争,真不简单。”我不禁由衷钦佩。

藤原问:“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长的绰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理查。”他悄声说。

“你是说理查?基尔?”我也压低嗓门问。

藤原笑嘻嘻地点着头。

“这样啊,取得真好。”

“学生们就是喜欢给人取绰号。你会被取什么样的绰号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么样啊?”

藤原乘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我听到“绰号”,立刻想到“神经衰弱”这几个字,赶紧把它们从大脑里抹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绰号吗?”藤原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不知道,你有吗?”

“有啊。”藤原露出当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开抽屉,指着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说,“就是麻花卷。”

这样啊——我只回了这么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两声,更接不下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他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我看着他祥和的豆子脸,心想他将来说不定会是个大人物呢。这时候,早会前五分钟的预告铃在头上响起。

前往体育馆途中,副校长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老师队伍最前面那一列波动着,他的隔壁是校长像珍珠般发亮的秃头。

第三堂是1-a的课。

这是我担任1-a班主任后第三天的课,走向教室时却还是一样紧张。在1-a的课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下课后我也一定会跑厕所,所以当然很不想去。

一进教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后面的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学生们看着我进来的视线也很祥和。我暗自松口气,正要踩上讲台时,视线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内裤三条一千日元。”

斗大的文字镇压着黑板。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当发觉那是说我上周末在站前购物的事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立刻回想当时购物的情形。那家店也卖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课后的学生去了那里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学生在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见我在买东西吧。但是把这种事拿出来写,引以为乐,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不耐烦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过分了。”我放下课本,平静地对学生们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玩?我才不是什么告状精,有人自己做错事不知反省,还恼羞成怒怨恨别人,简直窝囊,最后还这样找茬闹事,这种人最卑鄙了,不是吗?”

我环顾教室,每个学生都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但,那都是装的,在那层厚厚的脸皮下,不知暗藏着多么邪恶的情感漩涡。

没有人回答,所以我问最前面一排的学生:“你认为呢?”

学生偏头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轻声说:“我觉得三件一千实在太便宜了。”

“混账,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们就是这样,老是闪避问题,绝不正面回应。事后,她们八成又会说,那只是好玩耍痴呆,简直堕落到了极点。一团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这么不好,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老师这一行真的很严苛。课才刚开始,我已经觉得筋疲力尽。

环视教室一圈,我的视线正好与环抱双臂坐在后面的堀田交接。

“堀田。”

我无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后,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没发出声音。

“你认为呢?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清楚,不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野生鱼脸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堀田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无言地仰望着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在兴福寺看到的鹿。

“帅哥要从内裤做起。”

她沉着的声音在教室萦绕着。

“混账!”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骂,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领,右手手腕一阵剧痛,我顾不得疼痛瞪着学生们。

教室里充斥着漠然、败兴的氛围。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把教材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没回教职员室,去了顶楼。到顶楼把沾满粉笔灰的手洗干净后,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个大字。鱼鳞状的卷积云像黏在淡蓝的天空般迤逦不绝,这时我特别怀念在研究所一个人默默做实验时的平静。近铁线发出警笛声,嘎咚嘎咚通过了平城宫遗址,我想起母亲的腰痛不知道怎么样了。最令我讶异的是,肚子竟然一点都不痛。

下课钟声一响,我就回到了教职员室。原本以为其他老师会说1-a的学生来找过我,结果没人对我说什么。看来,学生也懒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写着:

“袜子四双一千日元。”

但是,已经激不起我愤怒的情绪。

“蠢蛋。”

我以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三天,黑板上又写着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骂蠢蛋,要骂就骂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话跟你说,下课后来个别谈话室。”我对着教室后面大声说。

堀田没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下课后来个人谈话室,听见了吗?”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我还是先去了厕所。

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穿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政府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捆。每一捆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我走到面向县政府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请用)”。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头靠近我的鹿。我边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
第六节
“你讨厌我吗?”

一直低着头的堀田,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彼此相距稍远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讨厌。”

她拉开视线答复我,声音虽然低沉,但说得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环抱双臂,盯着堀田看。她紧闭着野生鱼脸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经有点脆弱?”

“你说什么?”

我对“神经”两个字产生强烈的反应,不由得喊出声来,咂了咂舌。

“你可以走了。”我对堀田说。

她走到个别谈话室门口,行个礼再抬起头来时,视线与我交接,那双眼睛还是流露着冰冷的轻蔑。

我一个人留在个别谈话室,沉重地叹了口气。肚子又咕噜作响,仿佛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内心世界的我。

县政府前的杂草空地上,天色已然昏暗。

鹿用两片嘴唇夹起仙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把仙贝拿近鼻子一闻,发现味道还不差呢,是所谓五谷类的香味。

人会不会觉得好吃呢?我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有些愚蠢,我还是很想尝试。我很快环顾四周,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跟一头鹿。

我又假装闻鹿仙贝的味道,趁机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头看着我,一副抗议的样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贝给了鹿,专心品尝咬下来的那一小口。天哪,我觉得很好吃呢!接下来那一片,我多咬了一点,味道就像香醇的咸饼干,口感也不错,越吃越好吃。

只剩最后一片了,我折成两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给鹿,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大的一半给了鹿。

我把剩下的纸带揉成一团,离开了空地。在县政府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从某处传来鹿的高亢叫声,掠过黄昏的天空。

びいと啼く尻声悲し夜乃鹿

(呦呦鸣啼尾声凄切夜之鹿)

这是芭蕉歌咏奈良之鹿的俳句。

在空中回响的声音,我听起来是“咿呦喔”,怎么听都不像是“呦呦”,但是听在大俳句诗人芭蕉耳里好像是“呦呦”。我觉得芭蕉八成是个得过且过的男人,可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个想法。

我站在教室门前,仰头看着“1-a”的牌子。

经过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开门,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确定上面什么也没写时,紧张的心情才得以舒缓,我松口气踏上讲台,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便响起“起立”的声音。我配合“敬礼”的口号,把头低得比平常还要低。

抬起头来时,赫然看到对面黑板上的字。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一时之间,我没搞懂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当我察觉是在说我昨天回家途中的那件事时,全身一阵寒栗。

“后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忍不住大吼,当然没有人响应。我大声踩着地板,走向教室后面,擦掉黑板上的字。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行动,所以当我擦完字再回过头时,全教室的学生都惊慌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与坐在我前方的堀田交接。

“是你写的?”

“不是。”

“那么是谁写的?”

“不知道。”

一来一往的对应,跟昨天完全一样。堀田摇着头,表情难以捉摸,有点挑衅,又带点冷静理智。教室一片沉默,我不知该如何撕裂这样的沉默。

“鹿仙贝好吃吗?”

堀田仰头看着我,沉着地发问。窃笑声像涟漪般,在教室扩散开来,其中夹杂着类似尖叫的惊讶声。

我不理睬堀田的询问,走回讲桌,摊开课本,在尚未平息的嘈杂声中开始上课。但是写着板书的我,思绪一片混乱。

在空地时,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好,就算一米的近距离内有人,应该也看不到我的动作,因为我几乎咬得不着痕迹。在现场,恐怕只有怏怏不悦地仰视着我的鹿,发现我那么做。我觉得肚子又痛起来了。

一下课,我立刻冲向厕所。坐在马桶上时,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神经质地抬头察看天花板和门的缝隙,我知道这样很不好。

回到教职员室,藤原劈头就对我说:“老师,你的脸色很差呢。”如果我说都是鹿仙贝惹的祸,他一定会开玩笑地回答我说:“怎么,你吃那种东西啊?难怪会吃坏身体。”所以,我闭口不答。

我几乎没怎么睡,却还是在六点醒来。

洗脸后出去散步,太阳才刚露脸没多久的天空,白得像没有五官的妖怪的脸,淡淡照耀着大佛殿的瓦片。

我走到大佛殿后面的空地,坐在常坐的基石上,边扯着脚下的杂草,边思考着她们怎么知道鹿仙贝的事。结论还是一样,就是怎么样都想不通。

昨天有月底的教职员会议,所以我搭重哥的车回家。我从车内往县政府前的空地望去,只看到一片苍茫夜色,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那里,更别说看到有人在吃鹿仙贝。但是,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该被发现的事被发现了,感觉很恐怖,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受到监视,说不定现在也有人正在某处看着自己。我不禁环视周遭,结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麻雀悠闲地叫着。

啊,不行,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神经衰弱——我甩甩头,往前方望去,发现前方十多米不知道何时站着两头鹿。我不由得轮流看着那两头鹿,因为它们的站姿很奇怪。以我正前方一直线为中心,那两头鹿分别站在两侧,摆出左右完全对称的姿态,从英挺的身躯、深色的毛到壮观的头顶鹿角,都长得一模一样。

两头鹿像雕像般纹丝不动,看着彼此的脸。因为动也不动一下,所以我将身体往前挺,想看清楚是不是雕像。就在这时候,鹿缓缓动起来了。如同走向镜子般,两头鹿以同样的步伐,往中心线走去。越来越奇妙了,我恍如身处梦境,但是,那当然不是梦。

这时候,我发现另外一头鹿迎面而来,前面的两头鹿停下脚步,迎接般垂下了鹿角。从远处走来的鹿,悠然从它们之间走过,是一头不算大的雌鹿。

等雌鹿通过,那两头鹿才又迈开步伐。我直盯着它们看,几乎被它们的气势震住。

雌鹿在我前方两米站定,两头雄鹿像侍卫般紧跟在后方,鹿角雄伟地耸立着。

雌鹿注视着我,坐在基石上的我也稍微抬头看着鹿。情况如此诡异,我却无法从基石上站起来。

雌鹿像含着什么似的动着嘴巴,正当我觉得它好像要开口说话时,就听到“呦”的一声鸣叫,叫声真的是“呦”。然后,鹿开口说话了: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我全身僵硬,鹿又不疾不徐地接着说:

“老师,神无月到了,该你出马啦。”

第三章神无月(十月)



“你今天一大早就无精打采的,怎么了?”

等红灯时,重哥端详着我的脸问。我回答说没事,其实,当然不可能没事。

上任一个礼拜了,我和学生之间的事,其他老师多少都听说了。重哥今天也不时从驾驶座偷瞄我,眼神满是担忧。藤原老问我要不要吃麻花卷,可能也是为了替我打气。昨天午休时,跟我教不同年级、几乎没说过话的英文女老师,也在我桌上放了一个约十厘米高的纸糊不倒翁,我拿起来一看,底部白色的地方,用很小的英文字写着“straysheep”(迷途羔羊),搞不清楚她是放弃了我,还是为我担心。我用手指一弹,不倒翁就前后左右摇晃,然后精神满饱地恢复原状,粗眉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来,应该是鼓励。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关心我,但是触及其他老师的教学方式,会牵涉到很敏感的问题,所以大家都只是在外旁观;藤原也只是把麻花卷的瓶子夹在腋下,站在界线前。大家可能都等着我主动开口吧,不倒翁和麻花卷是准备好随时听我倾诉的暗示。我很感谢他们,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最近连待在教职员室都如坐针毡。

当我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时,或许会向周遭发出求救信号吧。但是,如果告诉他们,今天早上鹿跟我说了话,会怎么样呢?“你是有点神经衰弱。”教授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上课时,我无法集中精神,写板书时也不断思考我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下课后,我自己跟藤原要了麻花卷。吃下依旧那么难吃的麻花卷后,心情舒缓了一些。

正当我专心啃着麻花卷时,学年主任来了,他特别压低嗓门对我说:“老师,请来一下。”表情相当可怕。我马上会意过来,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一定是我跟学生之间的纷扰,传到学年主任耳朵里了。

人倒霉时,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地来。我站起来,跟在学年主任后面。教职员室的一角,有个用屏风隔起来的会客室,学年主任走进了那里。我随后进去,发现除了学年主任外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英姿焕发、银发飘洒的理查。虽然这个称呼对小治田副校长很失礼,但是自从藤原告诉我“理查”这个绰号后,副校长在我心中就彻底成了理查。不过,我不会想叫藤原“麻花卷”,藤原就是藤原。

理查看到我进来,对学年主任点头示意。

学年主任简短地说:“接下来就交给副校长了。”

说完,他很快地消失在屏风的另一侧。

我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站着。理查指着皮沙发说请坐,我便隔着桌子,在他面前坐下来。带着米黄色光泽的皮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从今天起是十月了。”

“喔。”我含混地点了点头,恍然想起,今天早上鹿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这之外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在听到鹿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哇的大叫一声,就飞也似的逃回家去了。

“我听学年主任说,你跟学生之间好像闹得有点不愉快。”

理查没有任何开头语,直接切入了主题,但是没有苛责的意味,看着我的眼神也出奇平静。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难堪地点了点头。理查默默看着这样的我,噗哧一笑说:

“老师,你喜欢学生吗?”

“还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理查看着我好一会儿,点点头,以晓谕般的口吻对我说:

“现在或许有很多事让你伤心难过,但是,请不要急,沉稳面对。如果一个人无法承担,一定要找我或主任或其他老师商量,知道吗?”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么贴心的话,紧绷的心情顿时松懈下来,泪腺也变得特别脆弱,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教师这份工作是耐力赛,不让对方察觉的耐力赛。有时就像一人相扑,会搞得筋疲力尽。但是,不管何时以何种形态呈现,只要努力,势必会有结果。请抱持诚意与热忱,继续与学生接触。”

理查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在我心底深处晕染开来。当视线与我相接时,他的眼尾堆起皱纹,微微一笑,又劝我别想太多,放松心情,坚持下去。

“现在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理查轻搓双手询问。
第七节
我盯着桌上看似高级的玻璃烟灰缸边缘,回答说:“暂时……让我自己处理吧。”

“知道了,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

他眼神真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许久不曾有过的勇气浮现在心中,我深深低下头向他致谢。

之后,我们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理查突然问我:“老师,你打高尔夫球吗?”

我摇摇头说不曾打过,他很诚恳地邀请我说:“那么,改天去挥杆吧。”我敷衍地点头说好,没想到他更进一步说:“那么明天就去吧?最近见到你都没什么精神,这样不行,偶尔要动动身体。”

“我连高尔夫球杆都没握过,总觉得怎么挥也打不到那么小的球。”

“哈哈哈,刚开始谁都是这样,不过你看起来身强体壮、重心稳固,资质应该不差。”

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但他真的很诚恳地邀我去挥杆。

最后,我被迫答应明天礼拜六去挥杆。

我怀着难以释然的心情回到座位上,藤原正担忧地等着我。他一开口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明天要跟理查去挥杆,他松口气点点头说:“啊,每次都是这样。”

“什么意思?”

“那是副校长的交流方式,理查不喝酒,所以都会邀人去打高尔夫球。”

我敷衍地哈哈笑着点头,心想这种交流方式还真特别呢。

“而且,八成是没有挖掘行程,真的很闲。”

“挖掘?”

“就是挖掘遗址啊,理查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奈良研究考古学,在这个领域很有名,现在应该也参与了不少挖掘遗址的计划。”

“哦……那么,理查以前是历史老师?”

“没错,在我来这所学校之前,听说他是历史科主任。后来他升上副校长,空出了一个位子,我才被聘请来当历史老师。”

哦——我点点头。

“说到挖掘……这一带真的有那么多遗址?”

“何止是多,简直是一挖就有。我们学校的操场,也是随便挖就能挖出奈良时代的盘子或木简。”

“原来如此,那么的确值得一挖。”

“去年暑假,理查邀我去过一次挖掘现场,真是累死人了,我做不来。在那么热的地方,一整天用刷子清除上面的土,但是副校长一点也不怕热,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他应该是很热爱这份工作吧,我只要看整理出结果的报告就满足了。”

同样是做学问的人,藤原的热情就淡多了,却还大言不惭地说:“学生时代,我做过漫步历史社的社长呢。”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藤原,你跟理查去挥过杆吗?”

“挥过啊,但可能是我素质太差,他没再邀过我第二次。”

“刚才理查说我看起来素质不错,什么重心够稳之类的……是这样吗?”

“那是说你腿短吧?”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说得太过分,藤原心虚地将脸靠近桌上的日历,画起红色记号。其实藤原的性格也很糟糕,只是性质不同于学生们而已。

已经换好运动服的他,收好日历后,单手握起羽毛球拍,匆匆赶到体育馆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无聊得发慌,就把视线移向了理查的座位。从背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他浓密的银发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吃过饭,喝着粗茶时,坐在我对面的婆婆看着我说:“老师,你都不用担心睡破产呢。”

婆婆脸上还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时钟显示,现在是礼拜六上午七点半。学校放假,所以重哥还没起床。

“为什么会睡破产?”

“俗话说,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奈良睡破产。”

婆婆像唱歌般一连串念下来。

我听过“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倒没听过“奈良睡破产”。我怀疑地问真有那种事吗,婆婆用力点着头说真的。

婆婆边替茶壶加水,边说起原委。她说春日大社的鹿,现在仍被视为保护动物,非常珍贵,古时候更被视为伟大的神鹿。很久以前,连官员遇到神鹿时,都要下车趴在地上迎接。杀死鹿是滔天大罪,凶手当然免不了死罪,因为鹿是神的使者,比人类伟大多了。

所以,以前的人一觉醒来,如果发现自家玄关前躺着死鹿,就会全家骚动。那样放着,很可能被冠上杀鹿的嫌疑,所以这家人就赶紧把尸体移到别人家门前,渡过难关。被放尸体的这一家就倒霉了,早上一觉醒来,看到门前有头死鹿,一家子也像捅了马蜂窝般急得跳脚,慌忙把鹿移到别人家门前。这样的骚动无止境地持续着,最后,鹿的尸体就在怎么样都睡不醒的贪睡人家门前被发现,结果那一家人被冠上杀鹿嫌疑,破产了……这就是所谓的“睡破产”。

“好恐怖的传说,教人怎么睡得安稳呢!”

听到鹿,我就很难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但还是佯装镇定地回应她。

“老师不用怕啦,连假日都起得这么早。”

“那是因为我今天要去打高尔夫球。”

“哦,老师开始打高尔夫球了?”

“没有啦,我是陪人去打,而且只是挥杆而已。”

“跟谁去?”

“小治田副校长。”

“理查啊?”

婆婆叫得很顺口,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梨。

“您也知道副校长的绰号?”

“当然知道啦,不只重久,我死去的老爷也在那所学校教过书,我们是旧识啦。”

“咦,是吗?重哥的父亲不也是大津校长的高中同学吗?那么就是祖孙三代都跟那所学校有关系啰?很难得呢。”

“那所学校是现任校长的父亲创立的,我家老爷是应前任校长的邀约,当了美术老师。现在的大津校长,当时还在京都的女学馆当副校长。大约二十年前吧,前任校长往生,现在的大津校长才接了他的位子。”

“重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学校任教的?”

“八年前,我家老爷的身体突然出了状况,就叫研究所刚毕业的重久去代美术课……后来我家老爷病死了,重久就一直在那里教下去了。”

婆婆把梨切成八等份,放在盘子里。我说:“祖孙三代都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很难得呢。”正把手伸向梨时,婆婆摇摇手笑说那赚不了什么钱,她可不建议走这条路。

“老师,你喜欢高尔夫球吗?”

“不,我没打过。”

“那为什么要去?”

“昨天理查突然邀我去。”

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把一片梨塞进嘴里说:

“你最好防着理查一点。”

“咦,防什么?”

“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可是野心勃勃呢。”

我当婆婆在开玩笑,笑着听她说,可是她那张嘴巴不停咀嚼的脸,看起来格外认真。

“您怎么知道?”

“理查差不多你这个年纪时,我就认识他了,所以当然知道啦。我也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别看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其实是个很难缠的家伙,他上面明明还有很多人才,但他却靠着讨好校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了副校长的位子。总之,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婆婆坚持己见,说得很有自信,但我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实例,她很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可是,看就知道。”

这样的回答太缺乏说服力了,要挑骨头也该有个分寸。婆婆说听老人家的话准没错,自信满满地将茶倒进杯子里。我倒觉得,这世上最难应付的就是老年人先入为主的想法。

我边喝茶边想着如何替理查辩护时,婆婆突然对我说:“要看着正中央喔。”我愣了一会儿才搞懂她在说什么,原来理查的话题已经结束,她开始给我高尔夫球的建议了,害我不知该怎样结束我们的对话。

我在县政府前搭上理查的车,跟他去挥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高尔夫球,连握杆的方式都不知道,更别说挥杆了。理查却一直带着和悦的笑容,从头开始教这样的我。这就是他的人品,真希望婆婆也能看到。

大致教过一遍后,理查才握起自己的高尔夫球杆,站在球前面,优雅地挥动杆子。球划出漂亮的轨迹,快速飞向天际。

我也搞不清楚好不好玩,不过据理查说,我第一次能打这样很不错了。他不时夸我,说我打出去的球都飞得很直,但无意识的动作受到夸奖,我并不觉得高兴。

挥杆挥了两小时后,理查说出了一身汗,问我要不要去澡堂。我很久没运动了,打得背部、两只手臂都犯疼,所以点头说也好,理查立刻开车把我带到一个叫奈良健康中心的地方。

途中,理查向我说明:“这一带叫天理,到处都是古坟,所以我常来这里作调查,那也是古坟喔。”我顺着他指向窗外的手望去,看到高高隆起在田地和民宅之间的小山,不由得惊呼:“那就是古坟?”理查默默点点头,用专家特有的深沉声音说:“是啊,这一带的古坟叫大和古坟群,与飞鸟并称古坟最多的地区。”

奈良健康中心是所谓的“super澡堂”。一到就看到鹿的标志,多少有些沮丧,但是浴池让我相当满意。重哥家是老房子,所以浴室里的浴缸小到洗澡时都要抱着膝盖才能进入。很久不曾在这么宽敞的浴池张开手脚了,真的很舒服。中午时间客人也不多,我越泡越高兴,就在浴池里游了起来,被后来进来的理查说没规矩,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桑拿房排汗排得湿淋淋时,理查晚我一步进来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墙上的电视,过了好一会儿,理查才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胸前挂的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呃……算是护身符吧。”

我拿起挂在胸前的勾玉。我之所以当成护身符挂在身上,一来是希望状况可以稍微好转,二来是因为有现成的绳子。可是才挂上没多久,鹿就跟我说话了,完全没有一件好事。

“这是勾玉的形状,很有意思。可是,你怎么会挂着这种东西呢?”

我想起理查曾是历史老师,就把母亲原本要寄鹿岛神宫的符给我,却寄了这东西来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那么老师是住在鹿岛神宫附近吗?”

“嗯,是的。”

“现在是住在福原老师家吧?福原老师家是在春日大社附近吧?”

“在县政府后面。”

“从鹿岛神宫移到春日大社,很像武瓮槌命。”
第八节
那个名字只听过一次绝对很难听得懂,理查却说得那么顺口。我以前好像听母亲说过同一个名字,所以我猜他说的一定是鹿岛大明神。不过,他不愧是历史老师,竟然知道大明神来奈良的事。

“这是真的勾玉吗?”

我抚摸着被蒸汽蒸湿的白色表面,随口问他。

“你是问这是不是弥生时代、古坟时代的东西?”

“嗯,我就是问这个。”

“这个嘛……”理查擦拭脸颊上的汗水,说,“一般勾玉的材质,是以翡翠、玛瑙、水晶、玻璃为主,所以颜色通常是青色或绿色,白色就很少见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水晶或玻璃。呃,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理查伸出手来,我只好把护身符从脖子上拿下来交给他。理查仔细抚摸表面,在天花板的灯泡下观察。

“这是……鹿。”

他喃喃说着,垂下仰视天花板的脸。

“鹿?”

“是鹿角加工过的东西,做成这种形状也很有意思呢,改天我可以建议开礼品店的朋友这么做。”

理查的眼角原本浮现着笑意,观看着手上的勾玉,却又突然板起脸来,面向我说:

“你听说过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母亲突然把这东西寄来,看她的信又好像是搞错了……所以我想如果我问她,她八成会语出惊人地说是散步时捡到的。”

“不会啦,听你刚才那么说,你母亲好像信得很虔诚,所以这应该是很灵验的东西,你今后也要好好珍惜。”

听说是鹿,我有些排斥,但理查满是称赞的语气,也听得我心花怒放,我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勾玉。

这时,我突然发现理查的脸红得像烫熟的章鱼。

“副校长,你满脸通红呢,还好吧?”我担心地问。

“嗯……我好像还是不太能适应桑拿房。”理查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了。”

他踩着蹒跚的步伐离开。我瞪着墙上的时钟,决定再待两分钟,心想他也真奇怪,既然不太能适应桑拿房,一开始就别进来嘛。

我在县政府前下了理查的车,手表显示下午三点。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春日大社。

从县政府前的坡道往上走,我来到大佛前的十字路口,左手边是东大寺的南大门,里面的大佛殿和参拜道路人声鼎沸。我背向东大寺越过马路,走向对面的春日大社。

春日大社的森林历史悠久,尽管鹿岛神宫的森林也很神圣庄严,但这里的面积比较大,更增添了几分幽深。阳光被苍郁的树木遮蔽且四周鸦雀无声的森林,有种超越人类智慧的感觉,仿佛存在着某种不能以历史悠久来形容的东西。如同“森”字是树木的集合体般,必须重叠三个“木”字,才能表现出这座森林的源远流长。

我在第二鸟居前的商店买了鹿仙贝,在商店前闲晃的鹿眼尖,一看到就靠过来了,我赶紧一溜烟跑掉。周遭还有很多游客,万一鹿跟我说话,我实在无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我拿着鹿仙贝,踩上参拜道路旁的矮墙,穿过长着古老青苔的石灯笼,进入了森林。

柔和的阳光在微暗的森林地面映照出一个圆,圆里有一对母子鹿,睡在树叶的绒毯上,被我的脚步声惊醒,跳了起来,但当我一出示手上的鹿仙贝,两头鹿虽然犹疑,还是慢慢靠了过来。

鹿提防我,我也提防它们,我几乎是后退着把鹿仙贝递给它们。鹿伸长脖子,用嘴衔住鹿仙贝,大口大口吃起来。我轮流喂它们,很快就喂完了。

喂完仙贝后,我继续站在原地,鹿也默默站在我前面。森林一片静寂,只有嘤嘤鸟鸣穿越树林。鹿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垂下头观察我的动静,不知道是将要开始说话,还是期待着我再给它什么,紧张的气氛横亘在我和鹿之间。

鹿不喜欢与人的视线交接,所以脸没对着我,却不时用眼角余光注视着我。我稍微动一下,那双应该看着别处的大黑眼珠,就会神经质地作出反应。我全身绷紧,眺望森林中的树木。

不久之后,小鹿动了起来,母鹿受小鹿影响,也觉得无趣似的将屁股朝向我,两头鹿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商店,又买了鹿仙贝,豪气地分给在商店前群聚、已经不怕人的雄鹿。大个头的雄鹿蜂拥而上,我买的两捆仙贝转眼就发完了。仙贝没了,鹿还是围绕在我身边不肯离去,还有几头用鼻子在我身上磨蹭,要我再多给一点。黏液沾在衣服上很恶心,但我仍继续站着。

在一旁看我喂食仙贝的外国观光客,也去买了仙贝开始喂食。鹿群见状,立刻像退潮般离我而去,没有鹿对我说“谢谢招待”。

我从商店前离开,脚步轻盈地走回来时的路,怎么也无法压抑自然浮现在脸上的笑意。

看来,我并没有问题。

回想起来,整件事实在太离谱了,我到底在怕什么?鹿根本不可能说话。

我踩着一、二、一、二的韵律,精神抖擞地走在石子路上,左边是一片叫飞火野的广大草原。我在参拜道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进入飞火野。太阳缓缓西斜,天空将要迎接美丽的夕阳。地表像山丘般起伏,有小河从缝隙间流过。我小心避开鹿随处撒落的粪便,在可以俯视小河的地方坐下。

解决了一个问题,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一如飞火野的天空那么开阔,阳光也难得穿过云间照耀着我的心。我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

从奈良健康中心回来时,理查突然在车上问我可不可以当剑道社的顾问。

他说:“剑道社自从有指导经验的老师辞职后,已经四年没有正式顾问了。目前因为练习场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请合气道社的老师兼任剑道社的顾问。前几天,那位顾问老师说下个月就是全国大赛,他想全力指导合气道社。他没有剑道经验,却勉为其难地当了四年的顾问,所以我想答应他提出来的要求。怎么样,老师,你能不能担任剑道社的顾问呢?就只有第二学期。”

理查突如其来的要求,令我相当困扰。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我不想再过多介入学校的事了。我面有难色地回答:“我没有任何剑道经验,无法担当顾问的重任。”但是,有一部分是谎言,其实我高中三年都是剑道社,也拿到了初段资格。当理查提到剑道社时,我差点冒出一身冷汗,心想他会不会先作了什么调查。不过,只要在剑道社待过三年,任谁都可以拿到初段。

我试着想拒绝,但话题却被理查很有技巧地迂回转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他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我的高尔夫球素质不错,剑道的素质一定也不差。幸亏车子已经开到了县政府前,我们的对话就此打住。

“对不起,这么唐突,我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跟你详谈……”

临走前,理查还不停地致歉。我心想既然这样,在他不太能适应的桑拿房中,他大可直接谈社团的事,干吗特意跟我聊勾玉呢?想归想,我嘴上还是感谢他今天一天的招待,下车离去。

我咕嘟咕嘟喝干了罐装咖啡。一群麻雀行色匆匆地横越飞火野的天空。不用说,我当然不想当社团顾问,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剑道指导,也没有自信可以跟社团的学生相处愉快。

在回家的车上,理查说:“你也知道,这次的大和杯是在本校举行,所以我希望能够全力支持剑道社学生们的活动。”

说得颇有道理,环顾教职员室办公室,四十岁以下的男教师中,也只有我没当顾问。已经十月了,藤原曾夸下海口说盛况绝不输给奥林匹克的大和杯,只剩三个礼拜,没有时间慢慢斟酌了。

“神无月到啦,老师。”

这时候,背后响起仿佛在哪听过的声音。我顿时全身僵硬,猛地回过头去。

像某天一样,一头雌鹿带着两头鹿角挺拔的雄鹿,站在我后面。雌鹿缓缓抬起头,短短叫了一声:

“呦——”



“你昨天为什么拔腿就跑?我有话跟你说呢,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鹿一副很困扰的样子责备我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呢?……唉,算了,再怎么说你都是个老师。”

说完后,鹿摇了摇头。哦,不对,是我觉得它微微摇了摇头。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鹿大模大样地看着我向后扭的脸,乌亮的眼珠注视着我。我喂食过不少头鹿,没有一头会这样与我的视线相交。

它问我有没有在听,我当然在听,但是我听到的不是所谓声音,也就是说,不是振动耳膜传来的“音波”,纯粹只是我衰弱的神经弹出来的错误声音。

因为再怎么想,即便鹿拥有人类般的智慧,也不可能说人类的语言。我的意思是,以鹿嘴巴的骨骼,并不能发出人类语言的音。例如,狗绝对发不出“E”音,因为狗嘴巴的骨骼向前突出,无法做出发“E”音时须将嘴唇往左右拉的动作;同样也发不出“R”音,试想舌头那么长的狼狗,怎么可能在嘴里利落地卷起舌头。

但是,鹿噼里啪啦地跟我说了一堆话。我看着鹿,心情是无法形容的黯淡。鹿说话时,嘴巴的开阖都恰到好处,就像真的在说话,太奇怪了!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鹿的声音听起来像中年男子的声音。为什么会从雌鹿口中听见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呢?

我心想还是先溜为妙,将脸转回正面,不禁大惊失色。我本来打算避开后面的鹿,跳过前面的小河逃走,岂料已经有三四头鹿等在对岸,仿佛早就看穿了我的意图,而且都是头上长着大鹿角的强壮雄鹿。

“今天可不能再让你逃走,这件事说来话长,请你再坐一下。”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对着鹿伸高双手说:

“我、我没有鹿仙贝。”

“我不要那种东西,你自己吃。”

鹿冷冷地驳斥我的话。

“你仔细听着,老师。”

鹿把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老师,你被选为‘送货人’。”

雄鹿英挺的鹿角在雌鹿背后摇晃着,就像在点头呼应雌鹿这句话。

“老师不久后会去京都,把在那里拿到的东西平安送回来,这就是‘送货人’的任务。怎么样,很简单吧?”

我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却不由自主地反问它:“拿到什么东西?”

“眼睛。”

“啊?”

“以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宝物吧。那是神宝,轮到奈良保管,所以要老师去拿回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鹿却说得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让我有点生气。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哈哈干笑,心想好幽默的鹿。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我也夹杂幽默,与鹿抗衡。那种感觉可笑至极,但是鹿好像完全没听出来,一脸认真地回我说:

“说是狐狸,其实跟老师一样是人,只是被当成了‘使者’。”

“狐、狐狸?”

“对,京都伏见稻荷的狐狸。”

我开始有点无法忍受了。虽然这些都是我神经线路故障才听得见的话,但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神经衰弱是我自己的事,却好像有点疯过了头。

“可恶,怎么会这样,这可是超严重的神经衰弱呢……”

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

“不、不,你没有神经衰弱,这不是幻听或幻觉。”

“这些台词也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吧……可恶,还编得真好呢!”

“唉,你真是个难缠的老师。”

鹿突然以前脚敲击地面,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猛摇头,再从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没办法,这么做可能有点粗暴,但是为了唤醒发昏的老师,这是最快的方法。”
第九节
鹿自言自语似的叨念着,向后退了一步,换成在后面待命的高大壮硕的雄鹿低下头,将鹿角朝着我缓缓逼近。

“喂、喂,等等、等等!”

我慌忙想站起来,但还来不及撑起腰部,就被像网般张开来的鹿角,步步推向前方。我想跳过小河,可是对岸也同样有鹿角做成的壁垒。这时我稍微悬空的屁股,猛地被角抬了起来。我尖叫一声,飞上了高空,然后如同从斜面上滑下来般,掉入了两米下的小河里。

腰部以下全泡入河里,我茫然地抬头往上看,一头雌鹿和五头雄鹿,从两旁夹击般俯视着我。

“很痛吧?老师,这可不是幻想哦,我们真的存在,你正在听我说话,知道吗?”

雌鹿还是用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开导我。

“听着,老师,你被选中了。既然被选中,就要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世界会发生大事,所以你必须完成‘送货人’的使命。不久后你会去京都,在那里拿到伏见稻荷的狐狸交给你的东西。不过,实际上应该是由一个女人交给你。”

“女人?”我抬头看着鹿,惊讶地问。

“‘使者’是一个女人。这件事一点都不难,你只要把拿到的东西带回来就行了。”

“我会拿到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就是‘眼睛’啊。”

“光说这样怎么会懂?”

“就是宝物啊,对我们或你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宝物。”

“到底是什么宝物?”

“老师不知道也没关系,对方应该会装在袋子里交给你,你直接带回来就行了。对了,听说现在有人类语言的名称,叫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三角……哎呀,反正是很无聊的名字。”

鹿停顿了一下,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又问:“怎么样,老师,是不是相信了?”

鹿背后的天空泛着淡淡的暗红。

“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啊。”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你很谨慎呢,唉,算了,这种谨慎的态度或许会有所帮助。总之,你要把狐狸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这是‘送货人’惟一的任务,知道吗?”

最后,鹿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又添加了一句:“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再见。”

话一说完,鹿就像收到信号般,一头头从视线中消失。

我的膝盖以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茫然仰望着天空。突然,被鹿顶起的屁股,像恢复记忆般疼痛了起来。

礼拜一开完教职员早会后,我就告诉理查愿意担任剑道社的顾问。早会前,担任合气道社顾问的老师都亲自来拜托我了,我想推也难,总不能让他负责两个社团,自己却什么也不做。理查满面笑容地听我说完后,向我说了好几次谢谢。

回到座位上,我告诉藤原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

他立刻说了一堆很现实的话:“让我们一起在大和杯留下漂亮的成绩吧,这次是在我们的地盘举行,所以比赛不能表现得太差。”

午休时间,理查召集所有担任体育社团顾问的老师开会,在会议上公布由我正式接任剑道社顾问,并告知大家,将在这个礼拜六举办由大阪、京都、奈良女学馆的体育社团顾问共同参与的联欢会,为大和杯作事前准备。地点在京都的老地方,为了大赛的顺利进行,理查希望所有人都能参加。最后,他说当日收集的大和杯,他会负责开车运送回来,会议到此结束了。

我听不懂理查最后说的话,回到座位上便请教藤原。

“啊,理查是说他会把各社团的冠军杯带回奈良。”藤原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懒腰说,“网球社有网球冠军杯,羽毛球社有羽毛球冠军杯,这些冠军杯都叫大和杯。其实只有这般大小,就跟一般的冠军杯一样。理查的意思是,他会把大阪和京都去年在大和杯赢得的冠军杯都运回来,以备大赛使用。去年的地主校京都,几乎赢走了所有的大和杯,我们学校只拿到两个,所以理查会多出很多行李。”

“由地主校获得压倒性胜利,简直就像全国运动大会。”

“拉拉队的力量不可小觑,其他学校只有参赛社团的社员可以参加,所以地主校的拉拉队声势最浩大。”

“越听越像真的大赛。”

“本来就是啊,所以,老师你也要好好当剑道社的顾问。”

我把藤原的激励当成了耳边风。

“对了,京都女学馆在哪里?京都市内吗?”

“是啊,在二条城稍微偏北的地方。其实,每一所女学馆都是在以前的宫殿附近,譬如我们学校是在平城宫遗址旁,大阪女学馆是在大阪城附近的难波宫遗址旁,京都女学馆就在古代的皇宫所在地附近。我曾问过大津校长,为什么都建在那样的地方,校长说他也不清楚。好像都是前任理事长,也就是他的父亲所作的决定,总之,听说前任校长是个怪人。”

“那么理查说的举办联欢会的老地方,是在京都女学馆的哪里?”

“不,他说的是校长老家开的料理旅馆,大和杯前的联欢会都是在那里举行的,这是老规矩了。”

“这样啊,对了,校长是京都人嘛。”

“是一家叫‘konoha’的旅馆,很有名呢,现在的老板娘是校长的姐姐。”

藤原说他好像有简介,便拉出抽屉开始找。

“这家‘konoha’在哪里?”

“在伏见,搭京阪电车在伏见稻荷站下车,再走一下就到了。”

藤原面向抽屉回答。

“咦,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的藤原,看到我的表情,不解地问。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从藤原手中接过折叠起来的简介。

封面上大大印刷着店名——“狐乃叶”(konoha)。

我差点惊叫起来,听到“konoha”,我还以为是“木乃叶”(konoha),所以,“狐”这个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啊,对了,老师,你知道吗?三校的剑道社都是成立于创校时,是校内历史最悠久的体育社团。”

“嗯、嗯……你以前说过。”

我敷衍地回答他,打开了简介,上面写着“于稻荷大神所在处,给您宾至如归的服务”,字旁的照片是屹立在朱红色的神社正门前的狐狸石像。

“不久前,我听到校长和理查在抽烟室聊天,校长说前任理事长是个剑道迷,所以六十年前同时创立京都、大阪、奈良的女学馆时,就先成立了剑道社。因此大和杯最初也是由三校的剑道社交流赛开始。但是刚开始不叫大和杯,应该说要取那种名字也不能取……”

藤原突然显得有些黯然,但我无心问他为什么。他似乎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可是左等右等我都不吭一声,他只好自己“嗯”地点点头,又继续说:

“因为冠军的证明不是奖杯,而是冠军牌,取名大和牌就有点奇怪了,还是大和杯听起来比较像样。后来陆续成立田径社、柔道社,做了冠军杯,就正式取名为大和杯了。但是听说只有剑道社从创立到现在,都还是颁发冠军牌给冠军校。很丢脸,我本来也都不知道这些事。冠军牌的名称也很奇特,听说在各校剑道社被昵称为三角。”

“你说什么?”

我突然大叫,害得藤原差点把刚拿出来的宝贝麻花卷瓶子掉在地上。

“你干吗突然叫这么大声?”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三角?”

“是、是啊,就是三角,因为看起来像三角形。据校长说,那是象征京都、大阪、奈良三所女学馆的关系。”

“这个三角现在在哪?”

“当然在京都啊,不愧是理事长定居处,京都女学馆在创立当时就成了剑道名校,声名大噪,不但是高中校际赛的常青树,还有称霸全国的经验,我们学校根本不是对手……哎呀,失礼了。”

藤原自觉失言,缩起了脖子,我可没心情在意这种事。

“这次的联欢会……是不是有人会把那个三角带来?”

“是啊,这也是举办联欢会的目的之一,听说牌子上的雕刻很独特……”

听到一半,藤原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在听觉外。我将去京都伏见稻荷的“狐乃叶”拿三角——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但想成是必然的结果,也太恐怖了。我感到一阵寒战,昨天被鹿顶起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好吧?”

一回神,发现藤原正担心地看着我。

“听说麻花卷有助于血液循环哦,要不要再来一点?”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但是看到藤原泰然自若地将瓶子递给我,我不禁觉得,这个老师的粗线条还真帮了我不少忙呢,便又拿了一些难吃的麻花卷。

一回到家,婆婆就说有我的信,交给我一个信封。我翻过来看,是母亲寄来的。来到奈良后,我没有给母亲写过一封信,也没打过电话,因为我懒得解说现状,我只跟母亲说,我来奈良女学馆是为了大学研究所的研修。从我跟学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到我跟鹿之间的对谈,没有一件事可以据实以告,所以就算写了信,顶多也只能告诉她,我把她寄来的护身符戴在身上了。

想到信里的内容一定是责怪我毫无音讯,我就觉得心情沉重。眼尖的婆婆看到我把信塞进了袋子里,斥责我说:“父母写来的信要马上看。”

没办法,我只好在客厅拆开信来看。

坐在一旁看晚报的重哥,悠闲地嘟囔着:“十月以来,关东那边的地震不少呢,地震很可怕,我讨厌地震。”

母亲写来的信,字还是漂亮得难以辨识。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没提到我的事,只提醒我在福原家要有礼貌、饭碗要吃干净、不要留下米饭、洗涤衣物要先翻面等等。其他写的都是她自己的事,附带一点祖父的事。

我折起信纸,放回信封。看来,祖父和母亲都过得不错,只有我过得不好。信的最后提到,最近地震特别多,令人担忧,十月期间大明神不在,希望大明神早点回来,以此作为结语。既没提到我们学校的事,也没要我跟她联络。如果她啰啰唆唆问一大堆,我会觉得很烦,可是这么漠不关心也叫我不满,所以说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

“你母亲的腰好了吗?”

重哥看完晚报,放下报纸问我。

“嗯,好像还要一些时候才能痊愈,不过已经没事了。对了,那边最近常地震吗?我母亲信上有提到。”

“没错,十月以来常看到这样的报道。都是小地震,可是每天持续,有点可怕。关东有老师的鹿岛大明神,怎么会这样呢?”

重哥折好报纸,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是我的,是我母亲的鹿岛大明神,而且现在鹿岛大明神不在。”

“咦,为什么?”

“因为是神无月啊,每位神明都去了出云,闹空城啦。”

“原来如此……所以称为神无月啊。那可糟了,大鲶鱼会暴动啊。”

“放心,有惠比寿在。”

我把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重哥。十月鹿岛大明神前往出云时,会命令惠比寿留守,但是惠比寿的力量不及大明神,所以大鲶鱼偶尔会暴动。

“原来是惠比寿的力量不足,所以鲶鱼现在有小暴动。”

“与那无关啦,关东大地震是九月一日,那时候大明神也在啊。”

“对喔,说得也是。”重哥笑了起来。

听到婆婆喊吃饭的声音,我和重哥从沙发上站起来。
第十节
今天的晚餐是栗子饭。我告诉重哥我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重哥说这会是很好的经验,为我的决定感到高兴。

“老师有剑道经验吗?”婆婆问。

我告诉婆婆,我高中时参加过剑道社。

婆婆猛点头说:“难怪老师总是保持良好姿势。”

“这个周末有大和杯的联欢会。”我说。

重哥立刻问我是不是在“狐乃叶”?我点头说是。重哥说那里的料理非常美味,但他是美术社,所以永远不可能找他去,太遗憾了,说得很懊恼的样子。

“对了,老师既然是剑道社,就会跟圣母玛利亚一起工作。”

“什么圣母玛利亚?”

“就是京都女学馆剑道社的老师,她长得很漂亮,所以老师们都称她圣母玛利亚。”

“哟,重哥也觉得她漂亮吗?”

“我觉得每个女人都漂亮,但是圣母玛利亚太完美了。”

重哥啜饮碗里的海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脑海中突然浮现在学校微暗走廊与我擦身而过的女性的脸,她会不会就是圣母玛利亚?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确信。

“不过圣母玛利亚这种绰号有点落伍了吧?感觉很像‘和尚’。”

我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将香味四溢的大颗栗子塞进嘴里。重哥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意思,呆呆地看着我。坐在他旁边的婆婆说:

“老师,什么‘和尚’嘛!”

说完,笑眯眯地吸食碗里的海蕴。



最近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

鹿的事就不用说了,学生们的事也一样。

那就是来自学生的恶作剧,突然停止了。走进1-a教室,黑板上已经没有字迎接我,就像有一定期限似的,十月后他们突然都变乖了。在攻击气氛完全销声匿迹的教室中,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教书。

在教职员室,理查称赞我说:“老师,听说你跟学生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实在太好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枕戈待旦的心情自然松懈了下来。

有一次,我去1-a上课时,看到有老师正在讲台前骂一个学生,询问后,知道是学生在上课时玩便携式游戏机,但是年长的古文女老师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没收的是什么东西,我就胡诌说那是电子辞典,蒙混过去,把游戏机还给了学生。

因为看到学生快哭出来的样子,我觉得很可怜。学生讶异地看着我,我说这种东西容易被误会,下次还是乖乖翻字典,学生用力点头说:“是!”回到了座位上。

制服换季后,教室里的色彩感觉清幽多了,是不是制服从夏服换成冬服,学生们的心境也会随着改变呢?我不知道。跟学生之间的纷扰虽然平息了,但我肚子的状况还是不太好。说到不好,堀田给我的感觉也很不好。今天早上在楼梯平台碰到她,她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早安,害我满腹狐疑,心想今天到底吹的是什么风。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靠近奈良公园或春日大社。我持保留态度,不对鹿那件事下结论。到底是鹿会说话,还是我神经衰弱下的产物?要相信不可能的事,还是相信真理?情况很复杂。神经衰弱总有一天可以治好,可是鹿会说话这件事将改变世界历史,我希望世界历史能维持现状。

老实说,我不知道担任剑道社的顾问要做什么。学校有两间体育馆,小的那间是第二体育馆,当合气道社的顾问老师带我进去时,我心想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因为只有三个社员穿着剑道服,优哉地练习挥剑。

挥剑结束后,我召集社员,问她们只有这些人吗?看似主将的高个子女学生很干脆地回说:“是的,只有这些人。”我有种被耍的感觉,这种社团哪需要顾问呢?合气道社的顾问说:“老师,如果要做‘冲击练习’,这里有护具。”他带我去里面的仓库,我问他平常就是这些人吗?他边回答我说是啊,边打开仓库的门说:“因为没有正式顾问教导,所以没有人加入。”我心想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大和杯是个人战吗?”

看到收藏垫子和跳箱的仓库景象,我觉得很怀念。

“不,是团体战。”

“那么,三个人不能参加比赛吧?”

“嗯,不能,比赛快到时,她们就会找来两个临时社员。每年都是这样,很可怜。”

我哈哈干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走进满是尘埃的仓库。

合气道社的顾问从里面拖出护胸和面具说:“这是男性用的护具,很久没用了。”

我拿起蒙上一层白色灰尘的护具,护胸的正面刚好面向着我,我看到上面好像画着什么画,便用手擦拭护胸表面。当发现灰尘下的画是鹿画时,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合气道社的老师确认是怎么回事后,指着我背后说:“啊,我们学校的护具都是那种设计,你看,那边也有。”

我回过头,看到墙面有个格成好几个正方形的架子,整齐地排列着护具。那些护胸的表面,都画着轻盈跳跃的鹿。

“剑道社可能是因为历史最悠久,有很多独特之处。不只我们学校,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的护胸也都有图案,京都的护胸画的是狐狸,大阪的护胸画的是老鼠,很有意思吧?”

我把护具放在架子上,拍拍手上的灰尘,假装咳嗽走出仓库。顾问说空气有点不好,走出仓库后,对我一鞠躬说:“那么,剑道社就拜托你了。”说完,便回到正使用体育馆另一半空间练习的合气道社。

我把靠在墙上的折叠椅张开来坐,呆呆地看着正对着戴面具的假人作“打击练习”的学生们。呦呦鸣叫的鹿从我大脑中跃过,模样变成画在护胸上的鹿,不知不觉鹿又变成狐狸,最后变成“狐乃叶”简介上的狐狸石像。冥冥之中,我似乎逐渐被卷入了奇妙的环节里。

视线前方,刚才那个自称主将的女学生击中了假人的面部,气势澎湃的踏进震响地板,竹剑在假人的面具上弹起。

我在近铁奈良站入口处的行基像前等候藤原。

礼拜六的车站很热闹,跟平日大不相同,一大早天气就很好,是秋天最好的出游日。从奈良公园出来的团体观光客,络绎不绝地从我眼前经过,背着行囊的老夫妇,买了很多的柿叶寿司当礼品。

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下午三点,藤原还没来,我只好看着像圆形金字塔的喷水台顶端的矮小行基像,恰巧看到堀田推着脚踏车从行基像对面商店街的拱门出来。

今天学校放假,所以堀田穿着便服,下面是牛仔裤,上面是长袖T恤,一身轻松装扮推着脚踏车。出了商店街,她便跨上脚踏车。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叫她。

但我白犹豫了,因为堀田似乎要骑过前面的斑马线。当我正松了口气时,脚踏车的前轮却突然改变角度,往我这里来了。我来不及撇开脸,视线与堀田正面相交。

“啊!”

我没听见声音,但是看得出她的嘴巴是这么叫的。

堀田在我身前两米停下了脚踏车,大概是不由得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嗨。”

我僵硬地举起了手。堀田没有看我,低下头,在嘴巴里说着:“你好。”我本想调侃她说:“原来你不是骑鹿啊!”却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

“你家在这附近?”我平静地询问。

“嗯,在纪寺町。”

“喔——”我点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纪寺町在哪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正要去京都开会,讨论大和杯的事。”

“去京都?”

“对,去伏见稻荷。”

“哦——”堀田冒出这么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很开心,不过我只听过她不高兴时的声音,所以说不定这是她平常的表现法。

“你在等谁吗?”

“没错,啊,他来了。”

堀田望向我视线前方,看到正在人群中挥手的藤原。

“哇——麻花卷兄弟。”堀田低声嚷叫。

“麻花卷兄弟?”

“那是你们的绰号,因为你们常常两个人坐在教职员室吃麻花卷。”

“才没那么常吃呢,那种东西也不能吃那么多。”

我强烈反驳,但是堀田只留下“开会加油喔——”的奇妙声援,便踩上了脚踏车踏板,途中还笑着对挥手的藤原点头致意,然后消失在建筑物的阴暗处。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藤原抓着头,一身轻便地来到我面前。在学校时,他都是穿西装和衬衫、打领带,所以我第一次看到假日穿便服的他。夹克式大衣配上现在流行的后背包,怎么看都像个大学生,一点也不像是有两岁女儿的历史老师。

“走吧,老师。”

这位老兄显得很开心,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现在已经开始期待“狐乃叶”的料理,简直跟重哥如出一辙。

“那么好吃啊?”

“嗯,可以免费吃美食的机会不多呢。”

我们搭上往京都的近铁电车,并肩坐着。

“对了,刚才那是堀田吧?”藤原问我。

“嗯,在行基像前碰到的。”

“太好了,你们和好了。”

“哼,她说我跟你是麻花卷兄弟,说话还是那么没礼貌。”

“麻花卷兄弟?”

藤原狂叫起来,我还以为他气疯了,没想到他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是兄弟,谁是兄呢?以年纪来说是你,但以麻花卷的资历来说是我。”

我实在没心情回答他,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对面低矮群峰的棱线沿着铁道绵延,晴朗天空里的浮云在群峰表面映下巨大斑点,景象雄伟。

“哎呀,她会这么说,表示跟你和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我说过了,我没跟她和好啊。”

“我到现在都还想不通呢,我在你班上教历史,所以也认识堀田,她应该不是那种会煽动班上同学攻击老师的学生啊。”

“啊,果然是堀田干的好事?”

“听说是呢。”

“哼,你知道的还真多呢。”

“嘿嘿,因为我是你隔壁班的班主任,多少会听到一些话。”

“堀田这家伙真难缠。”

“应该有什么理由吧。会不会是你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堀田?”

“你是说问题出在我身上?别开玩笑了。”
第十一节
“现在的孩子都很敏感,很难说怎么做会起什么作用,凡事都要谨慎。”

我双手环抱胸前,不悦地说:“那可不关我的事。”

中途换搭京阪电车,我们又并肩坐在一起。藤原问我剑道社怎么样?我就把前几天在仓库看到的护具告诉他。

“咦,还用在那种地方啊,我都不知道呢。也难怪啦,鹿是我们学校的象征嘛。”

“咦,是吗?”

“是啊,校徽不是也用了吗?”

藤原从背包里拿出为了今天的联欢会发给大家的“第十六届大和杯实施纲要”的小册子,我仔细一看,发现封面上印着三个校徽。

“啊,这个真的是鹿。”

我仔细端详三个之中已经看习惯的奈良女学馆校徽,围起“奈良”两个字的圆形粗框外,环绕着看似鹿角的图腾。鹿连这种地方都入侵了,更别说是护胸表面了。

“这是京都女学馆的校徽,怎么样,很像狐狸的脸吧?”

藤原所指的校徽,是以倒三角形框住“京都”两个字、上面画着类似耳朵的图案。

“看起来是像狐狸……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京都会有这么强烈的狐狸形象?”

“嗯,为什么呢……跟鹿比起来逊色多了。主要是因为校长的老家在伏见吧?说到伏见就会想到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稻荷神就是狐狸。”

“哦……大概是吧,那么最后这个就是大阪女学馆啰?”

“是啊。”

“这哪像老鼠啊?怎么看都像一般的樱花花瓣啊。”

校徽跟其他两校一样,中间大大地写着“大阪”两个字,周遭围绕着樱花花瓣。意境高雅,怎么看都看不到老鼠的影子。

“的确没有老鼠呢……”

一本正经看着封面的藤原,突然“啊”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

“老师,是颜色啊。”

“颜色?”

藤原依序指着三个并排的校徽,前面两个是黑色、黑色,只有最后的大阪女学馆的校徽颜色比较淡。

“是老鼠色,老鼠啊!”

我抬起头来,想对他说哪有这种事,却看到他表情夸张、鼻孔张大,看得我有些动摇。

“只是印刷印得不太好吧?”

“不,回想起来,在学校简介手册上,大阪女学馆的校徽也是印成老鼠色。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顾自地点头表示明白,但我还是不明白,仍然死盯着大阪女学馆的校徽。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我还能理解,可是大阪女学馆为什么是老鼠呢?藤原,你听说过为什么吗?”

“没有,从没听说过。”藤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京都女学馆的校徽,也只是我自己从以前就觉得很像狐狸的脸而已。啊,不过我确定我们学校的校徽是跟鹿有关系。”

我不再理睬藤原,双臂环抱胸前,车内响起“下一站是伏见稻荷”的广播。我莫名地感到生气,气自己差点相信了老鼠色的说法。

“我不知道跟校徽有什么关系,但是既然其他学校的护胸上也画着狐狸和老鼠,那么应该还是意味着什么吧。到了‘狐乃叶’,你可以问问其他学校的老师。”

他把小册子收进背包里,若无其事地又接着说:

“对了,你可以问圣母玛利亚,她也是剑道社的,一定知道。老师,你知道圣母玛利亚吗?她姓长冈,是长冈老师……”

听到圣母玛利亚,我立刻反射性地转向他。

“我听重哥说过,圣母玛利亚真那么漂亮吗?”

“福原老师也这么说?那就是保证啦,真希望我们学校也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藤原有老婆女儿了,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对了,今天南场老师也会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圣母玛利亚?”

“南场老师是谁啊?”

“担任大阪女学馆剑道社顾问的老师,打从圣母玛利亚去京都任教以来,他就迷上了她,听说有一阵子追得很勤,最后壮烈成仁。不过南场老师的确配不上长冈老师。”

长冈老师这个称呼,依然与在微暗走廊跟我擦身而过的女性身影重叠,阳光清楚照出了她的侧面。

“老师,到了哦。”藤原这么说。我将脸转向窗外,所有柱子、墙壁都漆着朱红色的浓艳月台,在窗外逐渐呈现。

一下电车,正前方的墙壁上,就挂着用斗大的字写着“伏见稻荷大社”的招牌,招牌中央画着鸟居,鸟居两旁有两只红眼睛的白狐狸瞪着我看。

出了车站,我跟在藤原后面走。

途中,他指着左手边的大鸟居说:“那就是伏见稻荷大社。”

漆着朱红色的高大鸟居前,是直通通的坡道,尽头又有鸟居矗立着。藤原骄傲地介绍:“这就是全国约有四万个分社的稻荷神社的总社。”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鸟居时,藤原说:“啊,要不要照张相?”从背包里拿出了相机。我说不用了,推着藤原的背部,催他往前走。一心想着万一狐狸的“使者”出现怎么办?又想怎么可能会出现那种东西?两种思绪相互倾轧,越来越不安,肚子也怪怪的。

藤原拿着相机,显得相当不满。我发现他拿的不是一般相机,就问他:“干吗带单反相机来?”他骄傲地抚摸着相机说:“是理查拜托我拍全体照啦,我高中时是摄影社呢。怎么样,让我练习拍一张吧?”他硬是要帮我拍,我只好以大鸟居为背景拍了一张。拍完后,我说想看看摄影社的技术怎么样,要他把相机给我看,但他说不是数码相机所以看不到,拒绝了我。

“什么?你还使用胶卷?”

“是啊,胶卷可以拍出数码相机拍不出来的味道,而且,这台相机从我高中用到现在。”

他疼惜地抚摸着相机。

过了鸟居再走五分钟,就到了“狐乃叶”。藤原隔墙仰望壮观的仓库,向我说明:“大津校长的老家,代代都在这里经营料理旅馆。”我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开料理旅馆的人会创立三间女子学校呢?”藤原也偏着头说:“是啊,为什么呢?”

沿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入口处。门上挂着一个大匾额,用黄色写的漂亮字体跃然于上。洒过水的玄关,挂着“大和杯联欢会”的牌子。

我背着藤原,把唾液沾在指尖,悄悄抹在眉毛上。有所谓“眉唾”的说法——传说很久以前,当狐狸要附在某人身上时,会先数那个人的眉毛,所以只要抹上口水让眉毛服帖,狐狸算不出根数就不能附身了——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虽然觉得很可笑,我还是先用指尖细心地抚平了眉毛,才钻过“狐乃叶”的大门。

进了玄关却没人来迎接我们,可以听见里面嘈杂的声音,但是柜台一个人也没有。正前方立着一座屏风,上面画着大松树。古色古香的木纹地板,被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得淡淡发亮。脱鞋处的玄关石阶相当宽敞,靠墙的鞋柜上摆着人偶、面具、壶等颜色淡雅的物品,洋溢着老店的风情。

说声“打搅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和藤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站在玄关发呆。这时,我突然发现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古老的画,画中像发胖的惠比寿的男性,右手拿着蛤蜊,左手抱着鲣鱼,骑在天鹅上,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在母亲房间里看到的鹿岛大明神。藤原也靠过来,说了一串绕口令般的话。

“咦,什么?”

“他是盘鹿六雁命,料理之神。”

藤原指着画的一角,那里用汉字写着“盘鹿六雁命”。我心想不愧是历史老师,眼睛顺着那几个难念的字看下去,看到“鹿”字时,心情顿时陷入低潮,觉得抹在眉毛上的唾液,全都失去了效果。

“这个人跟鹿有关吗?”

“没有,就只是个名字,他本来是天皇的臣子。”

“喔——”我点点头,但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正打算再用唾液抹眉毛时,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声音,不知何时,屏风前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性。

“老师,这位就是‘狐乃叶’的老板娘,大津校长的姐姐。”

藤原这么介绍后,矮胖体型的老板娘缓缓低头致意,脸部表情非常柔和,但是清晰的眉毛线条、浓艳的口红,都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跟校长相似的地方,只有矮胖的个子和细细的眼睛。老板娘的眼角浮现深深笑意,又恭敬地一鞠躬说:“我弟弟承蒙照顾了。”我也慌忙低下头说:“哪里,该感谢的人是我。”

“老师们几乎都到了呢。”

老板娘带着我们走过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嘎吱嘎吱鸣响的地板,似乎有些许的斜度。我沉浸在类似祖父家古老建筑物的气氛中,但一看到窗外宽敞的中庭和高大的仓库时,我猛然拉回思绪,心想这样不行,这里可是敌阵!我拉紧心的缰绳,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

“就是这里。”

老板娘停在“岬之间”的牌子下,悄然拉开了格子门。

正巧要从里面拉开门的人,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啊”地叫了一声。

我认出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之前跟我在学校走廊碰过面的女子。

“啊,长冈老师。”

在我身旁的藤原出声招呼。

长冈老师闪过害羞的表情,但很快便展露笑容,点头致意说:“哟,你好,藤原老师。”

然后又转向我,用手压住从右肩垂下来的波浪鬈发,点头致意说:“你好。”

“你好。”

“之前,我们在学校见过一次吧?”

“是的,在走廊上。”

我压抑狂跳的心,佯装镇定地回答。

房间中央传来理查的声音:“差不多可以请各位就座了。”

长冈老师低下头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从我旁边经过,走向走廊。顷刻后,身后飘来迷人的香味,我不由得回过头看。

“咦,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啊?”藤原怀疑地问。

“圣母玛利亚还是那么漂亮呢。”老板娘感叹地说。

我和藤原并肩目送着长冈老师离去的漂亮背影,看到她走进厕所,两人才慌忙撇开视线,钻入房间里。

“第六十届大和杯联欢会”在下午五点整正式开始。

因为是地主校,今天的干事理查站在房间正前方,以洪亮的声音致辞:

“希望能借此机会,促进各校顾问老师的交流,此外也衷心祈祷十天后将在奈良女学馆举办的、值得纪念的第六十届大和杯,可以圆满落幕。”

之后,又花了大约三十分钟说明当天的行程,当然大半都是以“进行程序大致与历年相同,细节在大和杯当天的各社团会议再行讨论”的形式结束。

最后理查提醒大家:“手上有大和杯的京都女学馆、大阪女学馆的老师,等一下请把奖杯拿到隔壁房间。”

接着,会场立刻展开了宴会。“岬之间”的桌子上,以社团作为区分,分别摆着“柔道社”、“篮球社”、“田径社”等立牌,我拉过坐垫,在摆着“剑道社”立牌的桌边坐下。每个社团都有京都、大阪、奈良的顾问老师,大约三至四人坐成一桌。剑道社这一桌,有我、圣母玛利亚和南场老师三人。整个“岬之间”,大约聚集了五十位老师。

让藤原赞不绝口、让重哥垂涎三尺的料理,一道接一道地送上桌来,每一道应该都是上等的京都料理,但我却吃不出味道。看起来的确很好吃,可是我无法专心品尝,因为满脑子都是狐狸“使者”那件事,圣母玛利亚又坐在我面前。或许,狐狸的事纯粹只是借口,眼前圣母玛利亚的存在,才是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品尝料理的真正原因。

大家一起干杯后,圣母玛利亚又正式作了一次自我介绍:“我是在京都女学馆担任数学老师的长冈。”她说她是跟藤原同一年赴任,所以年纪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吧。不愧是被称为圣母玛利亚的人,长得非常漂亮,那张脸绝不是艳丽,知性的清秀额头、沉稳的眼神、随时带着含蓄笑容的嘴巴,都飘散着恬淡的气息,全身上下洋溢着无法形容的气质。起初我觉得那个绰号太陈腐,但现在倒觉得形容得非常贴切。她的确充满魅力,又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沉静而幽深的韵味。
第十二节
“老师,你有几年的剑道经验?”

圣母玛利亚问,我回答说只有高中时稍微涉猎过。她说她从四岁开始学剑道,大学也参加了剑道社。

“大学时每天都在数学和剑道之间打转,我一直很喜欢计算,现在只要给我纸跟笔,我就会花好几个小时开始解数学题目,今天在来这里的电车上也是在解题。”圣母玛利亚用右手在半空中写着算式说,“我很奇怪吧?”

“不,不会。”

我心想她还真奇怪,但仍然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老师来奈良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大约三个礼拜。”

“担任班主任了吗?”

“有,担任一年级的班主任,教二年级的物理和化学。”

“既然是一年级的班级,学生都很可爱吧?”

“不,一点都不可爱,个个都很难缠。”

我回答得很认真,圣母玛利亚却当成玩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去过奈良公园或春日大社吗?”

“嗯,去散步过好几次,因为在住处附近。”

“老师应该喜欢鹿吧?”

突然出现鹿的话题,我有点惊慌,但应该是因为我住在奈良,她才好意地问我吧。当然,我很高兴圣母玛利亚对我的关心,但鹿无论到哪还是鹿。我老实回答她不喜欢,她不解地问讨厌鹿的什么。我总不能告诉她,讨厌鹿会说话,所以我回答说我不喜欢鹿的厚颜无耻。圣母玛利亚说她也不太喜欢鹿,因为鹿会咬她的衣服。我们两人在奇妙的地方有了共识,不过我不知道鹿在什么情况下会咬人的衣服。

圣母玛利亚说她不喜欢鹿,但是很喜欢奈良的寺庙。据她说,同样是古老的神社、寺庙,跟京都比起来,还是奈良的比较雄伟壮观。她还说跟我在学校走廊碰到那一天,她也是去参观过东大寺的大佛后,才来参加三校的定期例会的。当她听说东大寺的大佛直立起来有三十米高时,就开始计算大佛的脚程有多快,结果算出走到东京大约要七小时。

“我很奇怪吧?”

圣母玛利亚拿着杯子,害羞地笑了起来。她从刚才一杯接一杯地干着啤酒,修长的颈子却还是白皙得耀眼,不愧是运动健将。

这一桌还有另一个人,这个继圣母玛利亚之后自我介绍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大阪女学馆的南场。”便垂下了他那颗大头。南场头顶上的头发浓密得可怕,活像把硬毛刷子。他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头部、肩膀、胸部等身上所有零件都很庞大,但是身高不高,比例看起来很差,就像因为地底下的土太硬,只好横向成长的白萝卜;不过他的肌肤晒得很黑,所以用白萝卜来形容他似乎有些突兀。

南场老师自我介绍之后,不断重复地说:“奈良之前没有顾问,都是我和长冈老师两人作准备,这次多了老师,轻松多了,太好了。”好像在责怪以前都没有顾问,所以我虽然不能苟同,还是向他道了歉。南场老师说他教的是体育,我看到他拿着啤酒瓶替圣母玛利亚斟酒的强健手臂,心想不愧是体育老师。他说他从小学开始学剑道,现在是五段;圣母玛利亚也说她是四段,两人都很厉害,我毫无资格跟他们谈自己的经历。

圣母玛利亚说自己可能不太会教剑道,南场老师热心地给她建议,我在一旁听得非常沮丧,因为他们两人谈的目标,都是打入高中校际赛之类的水平。听到南场老师一再强调“一眼二足三胆四力”的剑道原则,我自觉无法胜任顾问一职。关于剑道,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给仅有的三个社员,这样的我,以剑道社顾问的身份跟他们同席,似乎有点对不起他们。

不过,藤原在电车里说的事是真是假呢?席间我想到这件事,便兴趣盎然地看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之间的应对。据藤原说,南场老师曾对圣母玛利亚着迷,采取过积极行动,结果壮烈成仁,但是从认真讨论着剑道指导的两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出那样的痕迹。那个画面就像资深老师与年轻老师,正在讨论教育相关议题。不过我对男女之间的微妙心理并不了解,说不定他们只是觉得很尴尬,彼此都努力在找话说。不管眼前存在着多强烈的磁场,用肉眼都无法确认。

酒过三巡后,“岬之间”的喧嚣越来越高涨。理查趁老师们还没喝醉之前,到处提醒带着大和杯的老师,把大和杯拿到隔壁房间。理查看起来一点都没醉,我想到理查会邀我去挥杆,就是因为完全没有酒量,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三角”这两个字,我早已忘了这回事,所以身体像被掴了一巴掌般颤动了一下。

“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这是鹿在飞火野说的幽默话语,还说会把三角交给我的人,是被选为狐狸“使者”的女人。我抬起屁股,环视“岬之间”里,女性教师比我想像中多,大约十五人到二十人,我眼前就有一个。如果狐狸的“使者”真的会出现,那么圣母玛利亚是那个“使者”的可能性最高,因为三角就在她手上。虽然圣母玛利亚一再说她对剑道指导没有自信,但是去年在大和杯赢得三角的就是京都女学馆,今天为了交给理查,她应该也带来了。

我想请教圣母玛利亚关于三角的事,顺便问她画在护胸上的狐狸和老鼠的事,但她与南场老师之间的指导讨论渐入佳境,我怎么也找不到缝隙插入。

我看他们还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想先去上个厕所,站起来时脚却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老师,你还好吧?”圣母玛利亚问。

我举起一只手回答她说没事,但映入眼帘的却是红彤彤的手背。圣母玛利亚还是一张白皙的脸,显得若无其事,隔壁的南场老师变得又黑又红,更衬托出她的白,她真是个大酒豪。

上完厕所,在回“岬之间”的途中,看到隔壁房间开着,我便下意识地往里探头,榻榻米上排列着纸箱,理查站在纸箱前,不知道在手中的纸上写着什么。

“啊,老师,你来得正好。”理查发现我,指着榻榻米上的纸箱说,“全都收齐了,你可以帮我抬到停车场吗?”

我点头说好,理查开始把纸箱一个个塞进大旅行袋。边长约二十厘米的箱子上,用马克笔写着“排球社大和杯”、“垒球社大和杯”等等。

“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大概装满五个左右,他就把旅行袋交给了我。

“你先在玄关等。”他催我先走。

我背着旅行袋,从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走向玄关。因为有点醉,所以脚步有些蹒跚,我的酒量似乎比在大学时差。“岬之间”闹得越来越凶,连走廊都听得到喧嚣声,看来老师是平日积压最多不满的人群。

在玄关穿好鞋子等理查来,没多久他就两肩背着旅行袋出现了。可能是旅行袋太重,他的脸都涨红了。我说我可以帮他拿,从他手上接过一个旅行袋,走向出门后隔着一条道路的对面停车场。

“那么,老师,我先走了,你再回去跟大家同乐吧。”

旅行袋都装上车后,理查发动引擎,钻进了车子。

“对了,老师,你没事吗?”

理查摇下窗户,突然这么问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以为是指我喝醉的事,就回答他说:“嗯,没事。”

“那就好。”理查笑着点点头说,“那我先走了。”他把手轻轻一挥,便开车走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直到看不见理查的车尾灯,才想起“三角”就在那些旅行袋里。

有种被狐狸附身的感觉,我摸摸眉毛,眉毛当然已经干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狐乃叶”,既没拿到东西,也没见着实物一眼,“三角”就跟着其他大和杯一起被送回了奈良,那种感觉就像挥棒落空,而且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对着什么挥棒。

我钻过“狐乃叶”的匾额,走在石子路上,有种终于从梦中醒来的感觉。鹿说的那件事就此结束了,虽然这样的结束是有点平淡,但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的结果了。鹿说的话果然是谎言,不,根本连鹿的存在都是虚幻的——我抱着附体邪魔已经被驱除的心情走在走廊上。否定鹿这件事,等于证实我神经衰弱,又面对了新的问题,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忧闷,反而觉得很轻松。

沿着走廊往前走,就看到圣母玛利亚站在“岬之间”门口。

“老师,你去哪了?”

圣母玛利亚见到我劈头就问,我说我去帮理查搬东西。

她看着我笑说:“你一直没回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在哪醉倒了呢,因为你好像喝醉了。”

圣母玛利亚的眼睛,近看非常清澈透明,笑起来时,眼角旁会露出一个小黑痣。她对我的关心,让我心中骚动不已。

“老师,可以来一下吗?”圣母玛利亚叫我。

“好啊,什么事?”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圣母玛利亚突然一脸认真地告诉我,我正偏头想她要给我什么呢,忽地,那句话在脑海中复苏:

“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思绪一片混乱。三角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圣母玛利亚要拿什么给我呢?就像应该已经看完的书,突然出现了下一页,感觉糟透了。

圣母玛利亚拉开“岬之间”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转身进入刚才理查整理行李的地方。我偷舔食指,抹平眉毛,才跟着圣母玛利亚进去。

圣母玛利亚站在角落,背对着我从行李中拿出东西。从墙边堆满的袋子、皮包来看,这个房间应该是老师们放行李的地方。

“老师,这个给你。”

圣母玛利亚站起来,把一个褐色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是一个a4尺寸的信封袋。

我默默接过信封袋,想起鹿曾说过,自然有人会把东西放在袋子里交给我。信封袋很轻,轻到感觉不出里面有没有东西,以大小来看,应该可以放得下牌子类的“三角”,但是未免太轻了。我将信封袋翻过来,背面用胶带封住了。我正想打开时,圣母玛利亚按住我的手说:

“老师,你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呢,是不是醉了?东西弄丢就不好了,请回到家再打开。”

圣母玛利亚的手又冰又冷,微偏着头再次叮咛我:“回到家再打开。”然后,抽回她的手跟我说:“老师,我们回去吧。”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中央发着愣,印在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旁的狐狸校徽直盯着我看。右手腕上残存着圣母玛利亚的体温,我沉浸其中,悄然抚摩眉毛。

宴会在晚上十点结束。

我醉得头昏脑涨,带着身旁醉得更是一塌糊涂的藤原一起回家。

那时,我一回到“岬之间”,圣母玛利亚就一副没事的样子来向我劝酒。南场老师壮志凌云地说:“今年大阪一定要夺得大和杯。”我见机询问护胸的事,他们的护胸上果然都画着狐狸和老鼠,但是两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来由。南场老师抱怨说鹿和狐狸还好,老鼠的格调就差了一截。圣母玛利亚什么也没说,笑着喝干了酒。

中间,藤原来坐在我旁边,开始发酒疯。在热闹气氛的带动下,大家一杯接着一杯,连我都喝醉了。扶着站都站不稳的藤原走出“狐乃叶”时,圣母玛利亚笑着说:“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害我大感困扰。

我们跟圣母玛利亚一起走到京阪电车的伏见稻荷站,分别搭上了不同方向的电车。

“下礼拜的大和杯见。”

临走时,圣母玛利亚恭敬地一鞠躬,跑过开始锵锵鸣响的栅门。我看着她裙下那双又白又细的脚跨过铁路,心里期望着大和杯早点来临。

我跟藤原是在近铁奈良站分道扬镳的。在电车里,我借用一直昏睡的藤原的手机打电话给他太太,我告诉她,我会在奈良站让她先生坐上出租车,她一再向我道歉,语气沉着地说:“他就是这样,老给我找麻烦。”心平气和地表现出她的愤怒。

我把藤原抬上了出租车,他半张着眼睛沉入椅背的模样,就像枯萎的豆芽菜。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一楼的电灯都关了,婆婆和重哥好像都睡了。我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坐在床上,从皮包里拿出信封袋。

我听从圣母玛利亚的指示,一路上都没开封。即将开封的心情是既期待又害怕,我与手上的信封袋对望了好一会儿。

轻轻一个深呼吸,鼻子周遭便弥漫着酒的味道。我撕开胶带封口,往里看,里面只有三张薄薄的纸。我把信封袋倒过来,拿出纸张,第一张用手写着“这是去年大和杯使用的表格,需要的话,今年也请影印使用”;我翻到第二张,上面记载着京都、大阪、奈良三校的名字,是对战表;第三张是格子空白的成员表格,要在比赛前提出。

我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再翻回第一张,看着圣母玛利亚女性味十足的小小字迹,心中暗忖当然是这样啦。

我把纸张收回信封袋里,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连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力气都没了,好一个扰人的夜晚。

可能是刚才打开信封袋时太紧张,突然觉得口渴,我便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下陡急的楼梯,小心不要吵醒婆婆和重哥。我打算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冷饮,但是才走出玄关,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个大黑影蜷伏着,仿佛迎接我般,影子缓缓抬起了头。

“老师,把东西交给我吧。”

从浮现在黑暗中的鹿头轮廓,发出深沉浑厚的声音,在夜的幽暗中低声回响。

鹿慢慢靠近我。

玄关外的灯照耀着,雌鹿的头突然出现在光圈内。

“我来拿东西啦,老师。”

我不由得倒退一步,背部碰到拉门的玻璃,嘎哒震响。

“还杵在那干吗?狐狸在伏见稻荷把‘眼睛’交给你了吧?我特地来拿了,快交给我吧。”

“你说的……不会是纸吧?”

我勉强挤出声音来。

“纸?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那种东西怎么会是宝物!”

说得也是,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第十三节
“那、那么,我没拿到那种东西,也没见到狐狸的‘使者’。”

鹿瞬间颤抖了一下,乌黑的眼睛吸入玄关外的灯光,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真的吗?”

“嗯,真的。”

“没人拿东西给你?”

“是啊,我只拿到申请表格。”

“什么是申请表格?”

“就是一般的纸张。”

“不可能,‘使者’一定会出现。”

我用力摇摇头说:“你说的那种人,我一个也没见到,也没拿到任何东西。我话先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我的错哦,我又不知道谁是狐狸的‘使者’……”

说着说着,我不禁一肚子火,为什么鹿可以这样随便说话、随便命令我?怎么想都违反了自然哲理,竟然还怪我没拿回什么神宝,实在太不合理了。

“喂,鹿大人,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出现了?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不,你实际存在也无所谓,如果你真的会说话,也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对了,我可以给你一年份的鹿仙贝,拜托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求求你,饶了我。”

我双手合掌,在鹿前低下头,紧闭眼睛数十秒钟,衷心祈祷当我再抬起头时,鹿的身影已经消失。

“被抢走了。”

鹿说话的声音更低沉了,我猛然抬起头,当然,鹿还是在那里。

“被抢……什么被抢?”

我满心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反问它。

“‘眼睛’啊!你这个笨蛋,在你眼前被抢走,你都没发现吗?”

成天睡大觉的鹿竟敢骂我笨蛋!我粗声粗气地说:

“慢着,是我的错吗?别、别开玩笑了,我去伏见稻荷纯粹是为了学校的事,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理由要配合你说的什么‘使者’、‘送货人’、‘神宝’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何况,据你所说,我什么都不用做,狐狸的‘使者’就会把某个东西交给我,可是实际上并没有人来找我。胡说八道的人是你,你凭什么骂我笨蛋?开什么玩笑嘛!”

鹿像听着风声般,竖起了耳朵,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沉着得教人恼怒。

“老师,你给我听着。”

我一说完,鹿就压着嗓门这么说,语气平静,却飘荡着无法形容的严厉。

“这件事其实与我们鹿无关,虽然我们也会有些损失,但跟你们人类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你不要搞错了,老师,不是你为我们工作,而是我们为你们人类在工作。没错,要不要把神宝拿来,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没拿来,老师一个人的力量可改变不了那个结果。我不会害你,去把神宝拿回来吧。在神无月结束前还有时间,在那之前把‘眼睛’拿来给我。”

鹿的声音低沉地回荡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异常魄力。

“那、那个‘眼睛’是什么?”

“是这世上之宝,一直保护着你们生命的宝物。”

“那东西是‘三角’吗?”

“是的。”

区区一个剑道社的冠军牌,竟然这么有价值。

“那东西被抢走了?”

“是的。”

“被谁?……”

“当然是老鼠啦。”

我茫然地看着鹿,用力叹了口气,有种突然全身无力的感觉。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现在又多了老鼠,简直就像剑道社护胸上的图案。我知道了——我彻底醒悟,这果然是我的妄想,自从我听说护胸的事,鹿就开始说起愚蠢的话了。

“够了,我知道了。”我对着鹿张开手掌说,“你的真正面目就是我,你是我脑里制造出来的妄想,神经衰弱到这种地步,真是太严重了。”

鹿看着我,夸张地咂了咂舌。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动了舌头,但我的确听到了啧啧声响。

“啊——真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人类,自以为伟大,其实相反,你们是一天比一天愚蠢了。难道你没发现,这样逃避现实,只会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吗?真是一群叫人生气的家伙。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可靠,但是没想到这么没用……没办法了。”

鹿向前一步,猛然伸出脖子,用鼻子顶住我的手掌心。冰冷的感触,让我慌忙缩回了手。在玄关外的灯光照射下,鹿的唾液在我手上闪着亮光。

“很遗憾,老师,你是个失职的‘送货人’,所以我帮你做了印记。”

我皱眉蹙眼,在衬衫上猛擦手掌,鹿冷眼看着我。

“什么印记?”

鹿没回答我的问题,语气强硬地说:“听着,老师,你要从老鼠手上拿回‘眼睛’。”

“从老鼠手上?哼,我怎样才能见到老鼠?去下水道或巷子里吗?要放捕鼠器吗?”

“不,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先是狐狸的‘使者’,现在又是老鼠的‘使者’?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还真多呢,也一定是女性吗?”

我浮现冷笑,不把鹿的话当一回事。

“老鼠的‘使者’不必是女性。算了,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没用,等你改变心意……啊,看到印记后,你再怎么不想改变都会改变吧。总之,到时候来讲堂遗址找我。”

“讲堂遗址?”

“在大佛堂后面,就是我跟老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鹿转身离去,正当它的屁股对着我时,从肛门喷出了大量的小粪便。排泄一结束,鹿便发出短短的呦呦鸣叫,我茫然目送着黑色身影,消失在转害门那个方向。

呆呆伫立了一会儿后,我拉开了拉门。虽然十字路口前的自动贩卖机亮着灯,但我还是折回了家中。觉得头好重,一上二楼,我就脱掉衬衫、长裤,钻进了被子里。因为趴睡的关系,胸前的护身符压得肋骨很痛,但我来不及翻身就呼呼入睡了。



醒来时,时钟已指着上午十点多。

“哎呀,迟到了!”我猛然掀开棉被,这才想到今天是礼拜天,又把头埋入枕头里。头部深处隐隐作痛,可能还残留着一些酒意。

下楼梯时,正在客厅看报纸的重哥见到我就说:“老师,你难得睡这么晚呢。”

我只回给他一个苦笑,走向洗脸台。重哥说的没错,我自己都觉得很难得。当然,我也会赖床,但是几乎不会像这样一觉睡到这么晚,中间不曾醒来过。

重哥问我昨天在“狐乃叶”玩得开心吗?我回答说很开心。他又问料理好吃吗?我回答说好吃,重哥说好羡慕。婆婆正背对着重哥,在厨房的餐桌折叠洗好的衣物,我向她要了一条洗脸的毛巾。

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走向洗脸台,扭开洗脸台的水龙头,粗鲁地洗完脸,再用毛巾擦干。正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时,听到婆婆在厨房对重哥抱怨说:“今天早上一出玄关就看到鹿的粪便,害我一大早就心情不好。”

我定住,注视着眼前的镜子。

有点不对劲,我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不久之后,视线落在一个地方,我停下刷牙的手,继续观看那一点。

婆婆在厨房说:“今天见到了黄金,却没什么好事。”一个人咯咯笑了起来。

我松开拿着牙刷的右手,缓缓移到头部,停在耳朵与头顶之间,战战兢兢地碰触长在那里的东西。摸起来的感觉很奇怪,那是从未经历过的触觉,我却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耳朵”。我再摸昨天之前“耳朵”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在那里的触觉不见了,头发也太过浓密,摸起来的感觉异常蓬松。

我低下头,取出嘴里的牙刷。牙还没刷,但我把牙刷冲干净,漱了漱口,用毛巾擦拭嘴巴,尽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又洗了一次脸。最近发生太多事,我已经无法承受了。人睡得昏昏沉沉时,很可能看到奇怪的东西。我专心用毛巾洗着脸,中间绝对不看镜子一眼,尤其特别清洗了眼角。一个深呼吸后,我再缓缓面对镜子。

我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心想——

为什么会长出鹿的耳朵呢?

我伸出手,战战兢兢地触摸鹿的耳朵,从头部两侧斜长出来的耳朵,毋庸置疑的,就是我来到奈良后已经看得很熟悉的鹿耳;而我二十八年来已经看惯的耳朵,长出了深棕色的短毛,再怎么抚摸,指尖都只有陌生的触感。我先在鹿耳旁弹指,又在昨天之前耳朵所在处弹指,不得不承认我的听觉已经完全转移到鹿耳的位置了。

婆婆在厨房说饭做好了,喊我吃饭。我不禁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很快就发觉事有蹊跷。走到这个洗脸台之前,我跟重哥和婆婆照过面,他们两个并没有说什么。难道是他们正好没看到?没错,他们应该做梦也想不到,寄宿在他们家的男人,会在某天早上醒来时,突然长出了鹿耳。可是这么醒目,他们会没发现吗?

我注视着镜子好一会儿后,把毛巾披在头上,走向厨房。

“对不起,睡到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

我坐在婆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几盘菜前,轻轻拉下毛巾。

“哎哟,老师!”

婆婆旋即大叫一声,吓得我挺起腰来。

“你满身酒臭呢,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婆婆颦眉蹙额,盯着我的脸看。

“呃……我的脸有没有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老师平常的脸啊,怎么一大早就这么问?”

“我脸上有没有怪东西?”

“什么怪东西?”

“就是这个。”

婆婆的反应太迟钝,所以我用力抓住鹿耳给她看。

“怎么样?”

“你要我回答什么呢……”

婆婆满脸困惑,看着我的指尖。

“那么,我的耳朵在哪里?”

“在那里啊。”

“那里是哪里?”

“老师今天睡过头,变得好奇怪。”

婆婆挥挥手,叫我别闹了,笑着走向正在炉子上温热的味噌汤。

我没办法,只好走向在客厅的重哥,在他前面坐下来,坦然拜托他:“对不起,可以拉拉我的耳朵吗?”

刚看完报纸的重哥犹豫了一下,把报纸放在桌上,看着我的脸说:“怎么了,你哪里痛吗?”
第十四节
“嗯、嗯……好像有点肿,可以帮我拉拉看吗?”

重哥说:“既然肿了,最好不要拉吧。”我心想他说的没错,但还是坚持拜托他那么做。“知、知道了。”重哥带着困惑,将手指靠近我的左耳。毫无疑问,被拉的感觉是发生在“人类耳朵”的位置。

“可以拉着往这里走吗?啊,手不要放开。”

我请重哥拉着我的左耳走到洗脸台前,我赶紧望向镜子,看到重哥的指尖淹没在原是“人类耳朵”位置的毛发里。我试着摸索右边的耳朵,指尖碰触之处都是毛发的感觉。我拜托重哥也拉我的右耳,在镜子里,重哥的手又消失在毛发中,我确实有右耳被拉的感觉,但重哥拉过后,我自己触摸还是一样没感觉。我又请重哥摸鹿耳的位置,结果重哥的手穿过了鹿耳。我抓住鹿耳,确实有触感,但重哥的手却会穿过鹿耳。

我向一脸忧惧的重哥道谢后回到餐桌,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粗茶,毅然询问婆婆:“有没有看到这里有……有什么?”

说到“这里有鹿耳”的关键处,声音突然发不出来,我咳了几下。婆婆担心地说:“哎呀、哎呀,是不是感冒了?”

我赶紧致歉说我没事,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再问一次:“有没有看见我头上的鹿耳……”

但是,赫然发现声音出不来。我暗忖怎么可能,吸口气再试一次,还是发不出声来。

我可以说:“饭请少添一点。”但是不能接着说:“早上醒来就长出了鹿耳。”喉咙会瞬间忘了要怎么发声。

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萦绕。我决定把“那天鹿来跟我说话”、“我被选为鹿的‘送货人’”、“狐狸的‘使者’是女性”等,之前绝不想告诉他人的事,统统说出来,但是没有用,只要提到关于鹿的事,就像早有约定般,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

“怎么了,老师,你的酒还没醒吗?”

婆婆满脸担心,端来了盐烤鲑鱼,我回答说没事。为了稍微抚平情绪,我从桌上的小罐子里拿出一颗梅子,含在嘴里。

“咦,梅子换了吗?”

“没有,跟以前一样啊。”

“感觉好像比以前咸,是不是我多心了?”

我疑惑地偏着头,将筷子伸向盐烤鲑鱼,边剥掉鲑鱼皮,边坠入阴暗的情绪中。看来,我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了,除了幻觉、幻听外,还对自己施加了不可将现状告诉任何人的强烈自我暗示。

跟饭一起塞进嘴里的盐烤鲑鱼,咸得不得了,今天的舌头好像特别敏感。婆婆坐在我前面,开始打毛线。她边透过老花眼镜数着针数,边告诉我昨天伊豆海面发生了大地震,重哥的父亲住在伊豆,也打电话来说摇得很厉害。

“想到哪天会发生更大的地震,就觉得很可怕。”

婆婆放下毛线,边喃喃说着“我讨厌灶马和地震”边帮我加了茶。

用完餐后,我回到二楼,一整天待在房间里。洗澡时,我毅然面向洗脸台上的镜子,看到两只耳朵可恨地向外横长,就像在嘲笑我妄想说不定已经恢复原状的小小心愿。

“老师,你从昨天就不太说话呢。”

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关小落语cd的声音问我。

“嗯,因为突然长出了鹿耳。”我无法这么说,所以反问他,“对了,大佛殿后不是有块空地吗?那里有名字吗?”

“你说的后面,是跟南大门反方向的地方吗?那里是以前的讲堂所在地吧,是不是杂草丛生,还有好几个基石?”

“对,就是那里。”

“嗯,那里就是讲堂遗址,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沉默下来,心中多少有些震撼。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叫讲堂遗址,那头鹿却叫我去讲堂遗址,如果说这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台词,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那里是讲堂遗址有什么问题吗?”

重哥担心地问我。我敷衍地回答他说:“没什么,只是常去那里散步,所以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下礼拜就是大和杯了,去年我去京都女学馆参观过,气氛很热闹愉快。对了,找到剑道社的参赛选手了吗?现在不是只有三个社员?”

“就是啊,好像是团体赛,所以还得再找两个人。”

绿灯亮了,重哥往前开。我开大落语cd的音量,从喇叭传出米朝的“nu字鼠”。这段落语我听过两三遍,也很喜欢,但是老鼠不该在这个时机出现,我默默按下快转键。

窗外出现平城宫遗址,侧镜照出把头忧郁地靠在车窗上的我,我牵动耳朵,镜子里的鹿耳就像羽毛般抖动着,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停车场下车后,我们混在学生群中往教室走。很多学生跟重哥打招呼,其中三分之一也跟我打了招呼,但没有人跟我说:“老师,你长了鹿耳呢。”

进入教职员室,把背包放在桌上后,我就走向了理查的办公桌。

“打搅了,副校长。”

正摊开报纸在看的理查,撩起浓密的波浪银发。

“啊,老师,前几天麻烦你了,你回去与大家同乐了吧?”他悠然自得地接着说,“那里的豆腐皮还是那么好吃,我还买了特级花椒鱼干回来送人,那里的花椒鱼干很有名呢。”

我打断他的话,切入主题:“我想请教关于大和杯的事。”

“喔,什么事?”

“关于三角。”

“三角?”副校长讶异地皱起眉梢。

“呃,所谓三角,就是剑道社的冠军牌。”

“喔——”理查回得更大声了,点点头说,“没错,是有那样的说法。”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三角吗?”

“为什么?”理查边折起报纸边问我。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挑战大和杯,所以我想先亲眼看看是长什么样子……顺便也给剑道社的学生们瞧瞧,希望可以激励她们的斗志。”

以临场编的谎言来说,算是编得不错了。在大和杯之前,三角都只是放在这里保管而已,所以借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但是理查说:“原来如此。”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说,“很抱歉,要让老师扫兴了,这件事有点困难。”语气相当沉着。

“咦,为什么?”

“因为三角不在我们学校。”

我直视着理查说:“可是,你不是从‘狐乃叶’带回来了?”

“没错,大家交出来的大和杯,都由我负责带回这里了,但那之中并不包括剑道社的奖牌。其他社团的奖杯都收齐了,只有剑道社没交回来。”

“没有交回来?什么意思?”

“长冈老师事先打电话跟我说,发现有地方需要修理,所以不能带去‘狐乃叶’交给我。唉,剑道社的奖牌都使用六十年了,难免会有损伤,所以三角现在不在我们学校。”

头顶上的喇叭响起早会前五分钟的铃声,我无言地向理查一鞠躬,回到自己的座位。

来这所学校后,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休时间,我很快吃完便当,就如坐针毡地等着时间流逝。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好像越来越咸了,我心想要找个机会不经意地告诉婆婆。这时候,藤原回到了教职员室。

“你跑哪去了?我便当都吃完啦。”

“我去外面吃了乌龙面,因为老婆说这个礼拜不帮我做便当。”

“为什么?”

“因为她很气我在‘狐乃叶’喝得烂醉如泥回家。”

“听她讲电话的声音好像很温柔啊。”

“给老师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你不记得了吧?”

他比平常多给了我一些麻花卷,说是表示谢意。我边啃着一根麻花卷,边看着墙上的时钟,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我桌上已经准备好圣母玛利亚给我的信封袋。我拉过桌上的电话,拨了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电话号码。京都、奈良、大阪三校的上课时间都一样,所以现在应该也是圣母玛利亚吃完饭正在休息的时间。

先是一位男子接的电话,没多久,话筒里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啊,老师,前几天辛苦了,真是愉快的联欢会啊……”

听到她跃动般的声音,眼前自然浮现她的笑容。我为信封袋里的表格致谢,并表示会在大和杯时使用这些表格。

圣母玛利亚说:“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不过仔细想想,直接把档案传给你就好了嘛。”她笑了起来。我想剩下没多少时间了,赶紧切入主题。

“对不起,我想请问你关于三角的事。”

“三角?”

听到圣母玛利亚疑惑的声音,我有些慌张。

“呃……就是大和杯的冠军牌。”

“啊!”圣母玛利亚扬声一叫说,“没错,是有那样的称呼,的确长得很像三角形饭团。”她的反应就跟理查一样,看来三角并不是一般通用的称呼。

“我听副校长说拿去修理了?”

“嗯,是啊,可能是保存方式不好,要带去‘狐乃叶’的前一天,从资料室拿出来时,发现有地方生锈了。虽然是铜制品,但是经过六十年,好像还是避免不了氧化。”

说完,圣母玛利亚问我三角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些理由搪塞——大和杯快到了,我想给学生看看奖牌,激励她们,而且我自己也还没看过,想看看是长什么样子。

“那你在‘狐乃叶’时就该告诉我啊。”

圣母玛利亚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加大了音量。

“咦?”

“我带去‘狐乃叶’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给你看了。”

“可是,理查……哦,不,副校长说他没拿到啊。”

“是的,我在‘狐乃叶’时给了南场老师,不是小治田副校长。”

南场老师?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发出痴傻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我跟南场老师讨论修理的事,他就说‘交给我吧’,因为他知道大阪有家道具修理店,那里的师父技术很好,专修奖牌、礼品之类的东西,他说他可以帮我拿去修。”

“那么……三角现在在南场老师那里?”

“嗯,是的。可是南场老师那天也喝得很醉,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忘了带回去。他是答应过我,在大和杯之前会修理好,再由他直接带到你们学校……啊,对不起,上课时间快到了!”

圣母玛利亚这么说,我赶紧向她致谢,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瞪着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三角简直是故意整我,躲我躲得远远的,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想到这里,鹿的话突然闪过脑海:“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那么,南场老师会是老鼠的“使者”吗?我思索了一会儿,甩甩头,觉得不可能,怎么想都太荒谬了。
第十五节
我等到放学后才打电话去大阪女学馆,但是南场老师去社团指导了,所以我留言请他回来后回电给我。那之后,我等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七点才接到南场老师的电话,他说他从社团回来,就赶着去开学年会议,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这么晚才回我电话的理由。中间,我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

“我想请问关于三角的事。”

“啊,三角吗?怎么了?”

说到三角时,他的语气不带任何疑惑。我说我听长冈老师说拿去修理了,所以很担心能不能赶上比赛当天。

“昨天我已经拿去修理了,应该可以赶上大和杯,所以当天你就可以看到漂漂亮亮的奖牌啦。不过,今年我们学校一定会获胜,所以我会再带回大阪,哈哈哈!”

南场老师这么回答我,豪迈爽朗地笑了起来。

“呃……南场老师。”

“什么事?”

“那个三角……长得像眼睛吗?”

“眼睛?你是说眼珠子吗?不,那是三角形,怎么看都不像眼睛吧。”

说得也是,我实在问得太蠢了。

“啊,不过,也是有眼睛啦。”

“咦,怎么说?”

“因为奖牌上画着狐狸、鹿和老鼠,啊,就跟老师在‘狐乃叶’提到的护胸上的画一样,所以要说有眼睛也是有眼睛……”

南场老师问我为什么问这个?声音显得有些讶异,我暧昧地笑笑蒙混过去,很快向他致谢,挂断了电话。

重哥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一个人离开了学校。我抬头看着已经亮灯的朱雀门,心里想着南场老师会不会是老鼠的“使者”。我在新大宫站搭上电车,坐下后,对面窗户照出一个鹿耳男人沮丧的身影。

我吃着梅子。

觉得有点咸,正想喝茶时,旁边有人很快地把茶杯递给了我。我偏过头想跟婆婆说谢谢,眼前竟然是圣母玛利亚那张脸。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电暖炉桌前,我这才发现我也一样。突然又响起哇哈哈大笑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南场老师正坐在圣母玛利亚对面,满脸红黑地喝着啤酒。

又听见啪哩啪哩声,于是我往前看,竟然是藤原坐在那里啃麻花卷。我心想好奇怪的聚会啊!双手着地时,又觉得一阵冰凉,我低头一看,发现地面铺的是铜。我从电暖炉桌站起来,俯视自己脚下,看到上面画着很大的鹿。我觉得不吉利,赶紧抬起头来时,电暖炉桌不见了,我站在四个榻榻米大的三角形牌子的其中一角,另外两角分别站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老师。圣母玛利亚踩在稍微隆起的狐狸画上,亲切地笑着。南场老师蹲在老鼠画前面,对画说着什么,手上拿着同样三角形状的牌子,把牌子交给了画里的老鼠。

我正要走向南场老师时,地面突然摇晃起来。啊,我想到最近地震特别多,后来发现是藤原在中间旁若无人地大跳着舞。

地面越摇越剧烈,藤原把麻花卷的瓶子高举过头,继续开心地跳着舞。我一个踉跄,正好踩在鹿脸上。

“呦——”

鹿脸发出抗议声,我的梦也醒了。

床边的电波时钟指着六点整。

我爬起来,走到仍一片漆黑的一楼。点亮灯,站在洗脸台前,心想今天八成也是那对碍眼的耳朵迎接我,但是一抬头,我僵住了。

我缓缓把手伸到鼻子处。

镜子里的鼻子一团黑,我仔细看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结果不是,是鼻子本身变黑了。

我战战兢兢地触摸鼻子表面,感觉湿湿的,立刻将手缩回来。

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鼻子变成鹿鼻了。

我没洗脸,冲回二楼,换好衣服外出,边扣衬衫的扣子,边走向转害门。中途遇到在家门前打扫的女子,但是她只瞥了我一眼,又没事似的继续挥动扫把。

我使劲地跑,跑到大佛池附近已经气喘如牛,只好走到讲堂遗址。太阳终于升起,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我走向人烟罕至的杂草空地,排列在空地上的其中一个基石,上面立着一个石碑。我不动声色地走到石碑前,看到石碑上刻着“讲堂址”三个大字。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鹿,正想果然不可能在,就看到五十米前的一棵树下躺着一头雌鹿。树木的枝叶像把大伞伸展开来,雌鹿就在大伞下默默抬头注视着我。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画,还透露着几许庄严神圣。

鹿缓缓站起来,紧接着后腿一踢,往这里猛冲过来。鹿挺直上身,只靠脚的弹力跳跃的肢体,美得让我目眩神迷,它转眼来到我的面前。

鹿在两米前突然止步,我面向静静站在基石间的雌鹿,低下了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请停止这种状态,我投降了。”

不知不觉中,即使鹿不说话,我也可以从身体的颜色、大小、沿着背脊流泻的黑色棕毛、长相,辨识鹿的不同了。

“你在说什么?”

鹿果然发出了平时的低沉声音,我抬起头,黑色大眼睛正直视着我。

“就是这个——这张脸,昨天长出耳朵,今天长出鼻子,是不是前天晚上你碰触我的手时,对我施了咒语?”

“那不是咒语,只是印记,因为其他人都感觉不出你的身体有任何变化,不是吗?”

“还有这张嘴,我无法把你或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开始了,只是你不曾试着告诉任何人,所以没察觉而已,因为你也不敢跟其他人提起我的存在。”

“我怎么可能说,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我只是希望脸能恢复原状,我不想变成鹿。拜托你帮我恢复原状,不,求求你,请帮我恢复原状。”

我再次低下头,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草叶上。

“为什么来求我那种事?我不是你大脑里的妄想吗?”

“我已经相信你的存在了,你说的三角、讲堂遗址,我本来都不知道,现在还长了鹿耳、鹿鼻,我的大脑可想不出这么诡异的事。”

我抬起头,鹿正凝视着我。

“一切都等你拿回‘眼睛’再说。”

鹿冷冷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知道东西在哪里,可是一时还拿不到。”

“呵呵,你找到老鼠的‘使者’了啊?你挺行的嘛,老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使者’,总之,那东西现在不在奈良。”

“在哪?”

“在大阪。”

“这样啊,没错,那里正是老鼠的巢穴,几时可以弄到手?”

“二十号,那天三角会送到奈良。”

“为什么?”

“那天我们学校会举行剑道比赛,三角会颁给夺得冠军的学校。”

“什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拿去做那种用途?人类还是这么不知好歹。我交代过狐狸要好好保管啊……唉,没办法,二十号应该还不会发生大事。但是,老师,不准失败哦,这次非拿到不可。”

我默默点头。

当然,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拿到三角,但是把只有三个人的剑道社的实情告诉鹿,又能怎么样呢?

“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所说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既然是神宝,为什么狐狸非交给鹿不可?老鼠又为什么要夺取?还有,你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说人话?”

一直盯着自己脚下的鹿,突然把脸靠过来,开始大口大口拔草吃了起来。

我强捺着性子等它回答,它就像在测试我般继续吃它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移动牙齿说:

“很花时间喔。”

“没关系。”

鹿将前脚稍微弯曲,悄然无声地蹲坐在草地上。

“我已经有一百八十年没跟人类说过了……”

鹿扬起头,悠然仰望着天空。那优美的举止,让我恍然察觉,这头鹿真的很漂亮。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七点半。

“你去哪了?我很担心呢。”已经吃完早餐的重哥说。

我答说在讲堂遗址发呆了一下,赶忙准备出发。

在开往学校的车内,我吃着婆婆替我捏的饭团,重哥突然讲起了富士山的事。他说富士山的山麓两侧,有天线像针般插着,据说是用来监控富士山膨胀程度的装置,只要富士山的膨胀程度没变,绷针顶端之间的距离是一定的;但,如果富士山内侧产生膨胀,绷针就会向外倾斜,拉开彼此的距离。

“富士山为什么会膨胀?”

“因为岩浆的量增加了,就像青春痘会越来越大那样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说,富士山最近膨胀了,虽然只有几十厘米,但是天线与天线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虽然很微弱,可是已经观测到火山性地震,严重的话就可能导致喷火。当然,这或许只是电视炒新闻的手法,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最近的地震真的很多,有点可怕。总之,最好能维持祥和平静。就这点来说,落语世界总是一片祥和,真好。”

重哥泰然作了总结,便按下落语cd的按键。

我觉得两颊紧绷,便望向车外侧的后视镜。镜子里,一个手上拿着饭团,长着鹿耳、鹿鼻的男人,满脸苍白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