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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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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卧底-刘庆邦
第1章 出版说明
  百年中国文坛,有过两次光荣的大喷发,一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然而,一段时间以来,文学写作与文学出版中,病态与疲软的作品离人民群众越来越远,喧闹浮躁,苍白肤浅。
  作为有社会责任感的出版人,我们时时在思考:我们的时代,真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我们应该为读者奉上怎样的作品?而究其根本,文学打动人的力量在哪里?
  思考和追寻的过程毫无疑问曲折艰辛。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腐水见底,泡沫散尽,露出来的即是粗糙的河床、冷硬的石头。近些年来,便涌现出了一批有良知的实力派作家。
  他们与人民大众同呼吸共命运。他们的文风粗砺如沙,锋锐似刀。他们写作的目的在于原生态地反映生活。他们提笔的态度诚恳朴实,全然摈弃对于文学技巧的炫耀卖弄。唯其真实,所以动人心肠。
  唯其真实,它们充满力量。唯其真实,我们从中能够听到广大民众最深切的呼声!文学,从来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社会千百万人的命运。
第2章 卧底(1)
  一
  周水明决定走这步险棋,是为了能拿出一份过硬的业绩,以证实自己的能力。他到这家记者站应聘,司站长翻看了他交上的厚厚的见报稿剪贴本,并对他进行了面试,答应把他留下试用。司站长有言在先,试用期为三个月。在此期间,如果他表现出足够的新闻采访和写作能力,在报上发表一定数量和一定质量的稿子,记者站就与他正式签订聘用合同,第一个聘期为两年。如果试用不合格,那就对不起了。目前试用期已过去两月有余,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吃不准司站长对他印象如何,愿不愿意跟他签订聘用合同。他自我回顾总结一下,觉得自己的表现还可以。前两个月,他干得马不停蹄,连双休日都不休息,都用来采访和写稿子了。第一个月,他发表了七篇稿子。第二个月,他发表了十一篇稿子。所发表的每篇稿子,他都不忘记署上司站长的名字,并把司站长的名字放在前面。他知道,见报的稿件报社是发稿费的,可他从没有向司站长问过稿费的事。人得学会吃小亏,吃不得小亏,就有可能吃大亏。周水明懂得其中的道理。他像是来参加考试,主考官只有一个,那就是司站长。他每天都盼着司站长给他打分。他曾参加过两次高考,每次等分数下来时他都悬着心,体重都会下降好几斤。第一次,他只差六分没达到录取分数线。第二次,他仍不敢表现出乐观,说这一次恐怕还不行。其实他心里暗暗有个估计,觉得这一次应该差不多。等分数下来,他再次受到打击,经过一年努力,他与做一名大学生的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离得更远了,这一次竟差了二十多分。那时,他不知道谁在给他打分,没办法向左右他命运的人争取一些印象分。现在不同了,他和给他打分的人坐在一个办公室,司站长吸气出气他都听得见。他一定要给司站长留下好印象,在努力挣得业务分的同时,希望多得到一些印象分。走入社会这么多年,他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好坏有多么重要,若印象好了,看似办不成的事可以办成,若印象不好,原本能办成的事也会办砸锅。可司站长一直把态度平端着,从没有给他打过分,没打过高分,也没打过低分。他很想探探司站长的口气,因时间不到,他担心一探会探跑了气,探成半锅夹生的东西。他的心又一点一点悬起来,几乎和高考之后等待判分的时候一样了。他的办法只有多看司站长的眼色,或许能在司站长的眼色里得到一星半点信息。
  他早早来到办公室,打了水,擦了地和桌子,就坐下来倾耳听着司站长的脚步声。司站长刚到门口,他就把门拉开了,轻声问着来了,伸手接司站长的手提包。司站长说不用,他还是把皮质提包接过来,紧走两步,把提包放在司站长的桌面上。他马上回转身,替司站长取下围在脖子里的团花带绦子的丝巾,挂在衣架的挂钩儿上。在他挂丝巾的当儿,司站长已把外套脱下了一半,他像是怕失去时机似的,又赶紧帮司站长脱外套,并把外套也挂在衣架上。司站长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的殷勤还没献完,摸着司站长放在桌角的茶杯问:“我把茶给您泡上吧?”
  司站长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司站长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听新茶。周水明已把暖水瓶提过来,打开了软木塞,说:“还是我来吧,您把茶叶放上。”司站长说:“新茶你不会泡,水太热,一烫就把新茶烫死了。”周水明噢了一声,像长了很大学问一样,说原来是这样。又问:“那怎么办呢?”“你把瓶盖儿放在一边,敞着口凉一会儿就行了。”“那好吧。知识处处有,我今天跟司站长又学到一种新知识。”司站长说:“这是生活常识。”
  和往日一样,司站长对他很和气,他至少看不出司站长对他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可是,他也看不出司站长对他有什么喜欢的地方。这使他对司站长更加佩服,还有些敬畏。人家的城府是怎么修炼的呢,咋就这么深呢!他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司站长一半的城府深度呢!他大概仍不甘心,站在司站长桌前,问今天有没有采访任务。他说的采访任务,指的是一些会议。作为一家全国性经济类报纸驻在这个省会的记者站,记者参加会议的机会是很多的,除了一些专业性会议,相关的新闻发布会或记者招待会,每月都有好几个。一般情况下,会议报道都是由司站长亲自去搞。也有个别情况下,记者站同时收到两个或三个会议通知,司站长实在忙不过来,也会让他去参加其中一个会议。周水明因此知道了,记者每参加一个会议可以领到一个信封,信封里除了已经拟好的新闻稿子,还有二百三百块钱不等,名曰车马费或辛苦费。
  司站长随便从桌上拉过一张报纸翻着,说没什么采访任务。见他站着还不离开,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司站长便又说了几句,司站长说:“要想当好一个记者,不仅要完成规定动作,更重要的是做好自选动作,我这个话你懂吧?”
  周水明摇摇头,说不太懂。他好像听说过体操和跳水比赛有这样的说法,写稿子干吗还要做动作呢?
  司站长解释说:“所谓规定动作,就是报社编辑部或上级领导交给你的报道任务,这个必须按时完成。自选动作呢,就是通过你的观察和采访,自己发现、自己选择、独立完成的新闻报道。这样的报道才能真正考验出一个新闻从业人员的实际能力。懂了吧?看来你还需要好好学习。”
  周水明到底还是把司站长的口气探听出来了,人家说他还需要好好学习,这就是给他打的分啊,就是说他离当一个记者还有距离啊!他顿时觉得头有些蒙,脚心手心都在冒凉气,腿杆子软得像站在云彩上一样。他有点讨厌自己,曾对自己说过多少次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结果还是存不住气,惹得司站长把对他的评价提前露了出来。周水明该怎么办呢?还好,他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忘记对司站长的恭维,他说:“听司站长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我一定向司站长好好学习,为司站长争气。”
  周水明不会放弃努力,晚上,他买了两瓶好酒,还买了一大盘上等的进口香蕉,提着到司站长家里去了。
  司站长开了门,却不接他提的东西,说:“你来了就来了,还拿东西干什么!”“没什么,我给您买了两瓶酒。”“我自己在家从来不喝酒,你一会儿还是拿走吧!”
  周水明有些尴尬,他低头瞅着门口的鞋架子说:“好,我换换鞋。”换了拖鞋,他自己把礼品放到客厅的电视柜前面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周水明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说:“司站长,我觉得您今天上午跟我说的话特别好,特别重要,我已经原原本本记在日记本上了。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教诲。”
  “你说得过于夸张了。”司站长说,“小周不是我批评你,我觉得你对社会上负面的东西接受得多一些。”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接受您的批评,您的批评是对我的爱护。您给我指出不足,我才好改正,才能找出努力的方向。”说完,周水明望着司站长,做出准备虚心聆听的样子。
  司站长的话没让周水明完全失望,司站长认为他比较勤奋,比较刻苦,对新闻工作也比较热爱。但不要过多相信功夫在诗外,还是要在苦练内功上下功夫。既然想当一个记者,就要树立远大的志向,不能满足于发表一些小豆腐块儿,不能满足于能经常在报上见到自己的名字,只有写出一些有分量的报道,才能产生影响,才能在新闻行业站得住脚。司站长一边说,周水明一边点头,他说好,好,记住了,他一定按司站长的话去做,争取尽快写出有分量的报道。
  从司站长家里出来,司站长没再提让他把酒拿走的话,这让他心中暗喜,觉得自己给司站长送礼还是送对了。礼是什么,礼就是钥匙,你把礼送到了,才能打开那些当官儿的嘴。他要是不给司站长送礼,说不定司站长还是把嘴巴闭着,不会跟他说出实话。什么正面东西,负面东西,好酒闻着是香的,喝到肚子里是热的,谁能分清它是正面还是负面!初春天气,路边法国梧桐树上长的叶片才有猫头鹰的耳朵那么大,微风里还有一些凉意。篷大的树冠交头接耳,路灯掩映在枝杈之间,闪烁如猫头鹰的眼睛。整个下午,为筹备登门拜访司站长的事,他连晚饭都忘了吃,这会儿才觉得有点饿了。他拐进街边的一家小吃店,让服务员给他来碗面条。他以前在这里吃过饭,跟服务员说过他是记者,服务员认识他。服务员对他笑了一下,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说喝什么酒,今天不喝了。面条要上得快一些。等面条期间,他把司站长说的话又重温了一遍。司站长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那就是认为他写的文章都是些小豆腐块儿,没什么分量。从开始给报社写稿子起,他就听说过小豆腐块儿这种说法,人们把发在报纸上的短小文章,统统说成是小豆腐块儿。小豆腐块儿当然是一个贬义词,它不光代表小,还代表嫩,代表易碎,里面还有水分,一过夜就馊了。以前,周水明没有把小豆腐块儿和自己发的稿子联系起来,他对自己的每一篇见报稿都很珍视,都小心地剪下来,集中贴在一个专门贴剪报的大本子上,连一条二十字三十字的小简讯都不放过。他愿意时常把剪报本子看一看,并在空白处画上一些类似绿叶或兰草样的图案,以便对他的成果进行烘托。在他眼里,那些宝贝稿子跟金块子银块子也差不多,而绝不是什么小豆腐块儿。尽管司站长那样说了,他还是不愿承认他发表的稿子都是小豆腐块儿,有的稿子从所占报纸版面的面积来看,要比小豆腐块儿的单面面积大得多。不过他绝不能和司站长争辩,争辩的结果说不定比臭豆腐块儿还糟糕。剩下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危机迫在眉睫,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尽快拿出一篇有分量的稿子来。
  一碗面条没吃完,周水明就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这个决定让他有些激动,心口怦怦跳着,脸都红了。由于激动和走神儿,面条他吃吃停停,是咸是淡都没吃出味儿来。这个决定是他准备装扮成一个打工的农民工,深入到一个小煤窑去卧底,把所见所闻记下来,然后写成长篇通讯。他相信,只要通讯一发出来,肯定有着爆炸般的效果,说不定会轰动全国,很多报纸都会转载。到那时候,他就不必发愁姓司的不聘他当记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周水明听说过,西部深山窝子里有一些小煤窑,窑主派人到火车站汽车站等农民工密集流动的场所,把农民工骗走。一旦骗到窑里,他们就把农民工严密看管起来,强迫农民工像牲口一样给他们干活。他们喂给农民工饭,为的是把农民工喂饱了好有劲给他们挖煤。他们把钱把得死死的,一分都不给农民工发。谁胆敢逃跑,若被他们捉住,一律严惩不贷,轻者痛打一顿,重则敲断腿骨。这样的窑旧社会就有,那时叫做圈窑,猪圈羊圈那个圈。现在这样的窑还没人为它命名,不知该叫什么窑。这样的口头信息他听到不少,在报纸上也见过一些零零碎碎的报道。但不管是听来的还是见到的,都是间接的消息,属于第二手或者第三手第四手资料。当事者肯定是有的,而当事者在信息传播中却是缺席者,不知道他们都消散到哪里去了。由于缺乏当事者的直接陈述,那些信息就显得无关痛痒,既没有切实的分量,也不具备振聋发聩的震撼力。在这样的关头,周水明只好把自己豁出去,勇敢地把责任承担起来。
  第二天上班一见到司站长,周水明就把自己的决定对司站长说了。他想说得平静些,因事关重大,个别句子说得还是有些磕巴。他以为司站长会对他的决定感到惊讶,并对他大加赞赏,然而司站长的眼皮缓慢地动了两下,在肯定了他的想法很好之后,马上提示说:“你要慎重考虑,这样的行动是要担一定风险的。”
  周水明的责任感和正义感仿佛已经上来了,他说:“风险我不怕,我反复考虑过了。为了揭露不法势力,维护农民工的利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司站长闭着嘴巴微笑一下,还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以严肃的表情对周水明指出两点,让周水明记下来:“一,记者站没有要求你去小煤窑卧底采访,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二,你要坚持安全第一的原则,自己对自己的人身安全负责!”
  周水明说记住了。“你最好记在采访本上。”
  周水明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采访本,把司站长指出的两点记在了本子上。在听到司站长指出的两点时,他并没有从脑子里过,以为不过是领导对他的一般化例行交代。把司站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本子上记时,他才觉出这些话有些沉重了,悟出司站长话后面有话,是后话,有这些话记录在案,他万一出点什么事,司站长就可以据此推卸责任。他心里寒了一下,才稍稍冷静些,意识到自己这次去卧底的确不是闹着玩儿的。他对司站长也说了两点:“等我把稿子写出来,一定以咱们两个的名义发表;我这次卧底计划去七天,七天之后,如果我不能跟您取得联系,请您跟公安机关报一下案,让他们帮助您查找我的下落。”
  “我希望你能按时回来。祝你一切顺利恐怕不大现实,好,祝你取得成功!”二去卧底之前,周水明还要回一趟家,筹备一些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必备的行头,要把自己装扮得确实像个农民工的样子。比如他必须穿一身旧衣服。旧衣服不一定破,不一定打补丁,但一定要旧,旧得皱皱巴巴,脏脏乎乎,而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要旧。比如皮鞋是不能穿了,最好穿一双少鼻子瞎眼的球鞋。再比如他还要带一条早些年淘汰下来的粗布被子,把被子卷巴卷巴塞进塑料编织袋子里。另外,这次冒险行动他得跟妻子说一下,顺便跟妻子亲热一番。他已经二十多天没回家跟妻子亲热了。
  他的家在一座国营大型煤矿,离记者站所在的省会一百多公里。从长途公共汽车上走下来,周水明俨然是一副记者的形象、派头和风度。他西装笔挺,穿着皮鞋,打着领带,头发抿得一丝不乱,手里提着精致的真皮小皮包。他拉开小皮包,拿出一副眼镜戴上了。他的眼睛不近视,也不散光,他戴眼镜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视力,也有那么一点向明星看齐的意思。他的眼镜是水晶平光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稍微有一点变色,变的色是蓝灰色。这样,他能看清别人的面目,别人看他的眼睛就看不大清楚。这副眼镜,是他参加一个水晶产品的推介会时主办方送给他的,据说值六百多块钱哪。他现在戴的红色领带也是厂家送给他的,领带上绣着金色小花儿,是世界名牌。周水明还没当上正式的记者,就得了这些实惠,等他真正当了记者,实惠不知道有多少呢。从国道边到矿里还有五六里路,一些开三轮嘣嘣车的司机冲他迎上来,叫他老板,请他坐车。他摆摆手,表示不坐。以他现在的身份,要么坐小轿车,要么步行,坐这等开起来扭来扭去的嘣嘣车算什么!
  走到半路,周水明碰见了他当年在掘进队时一块儿搞掘进的一个工友,他先跟工友打了招呼。工友说:“嗬,周大记者!”工友向他身后看了看,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第3章 卧底(2)
  大记者的称谓让周水明很受用,他说:“哪有记者带保镖的!你小子,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周水明和工友的话还没说完,一辆黑色红旗牌小轿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认出这是该矿矿长的车子。他正想不知矿长在车里坐着没有,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他以为是矿长看见了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的却是井庆平,井庆平让他上车。
  他不想沾井庆平的光,往前挑了两下手梢儿说:“你先走吧,一会儿就到了。”
  井庆平开门从车里下来,说:“快上来吧,我正要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
  周水明只好紧走两步,上了车。矿长不在车上,井庆平在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井庆平吃得一头一脖子的肉,头发也留得很长,时髦得像是一个影视导演。井庆平说了正要找他,不说什么事,却回过头笑着问他:“怎么样?”
  周水明说:“还可以。”“不行到我们报社来吧。”
  “谢谢!什么时候等你当上总编再说吧。”他以前不是没找过井庆平,井庆平说这不行,那不行。现在他到记者站去了,井庆平才敢说这个大话。他要是真的答应去报社,井庆平不知又该怎样拿捏呢!再说,井庆平不过是一个普通编辑兼记者,他也没权力让他进报社。
  井庆平说:“真的,你光当记者不行,当记者的还得巴结编辑,不然你的稿子还是发不出来。记者是卖方,编辑是买方,你把编辑记者都当着,等于卖方买方一肩挑,省去了中间环节,你才能收到比较好的效益。”
  “你还总结出经验来了。”“那当然。这一行学问大着呢!”“你不是在市里买了房子吗,还回矿里干什么?”“房子正在装修,等装修完了,我就把家搬过去。”
  周水明跟井庆平开了一个玩笑,说:“房子装修完了,你的家也不要忙着搬,有两间房子在市里空着,你搞情人多方便。”
  井庆平乐得喷屁,说:“对,对,你这个主意太好了,就照你这个主意办。你搞到情人,也可以带到我那里去。”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矿里,周水明让司机把车停一下,他先下了车。周水明不能不承认,他之所以到记者站去应聘,主要是受了井庆平的影响。原来井庆平和他一样,都是在矿上的宣传科当干事。井庆平看到市里工人报招聘采编人员的启示,就悄悄跑到报社去应聘。井庆平后来说,他去应聘,一点把握都没有,趁着到市里送稿,权当到报社玩一下。连自己都没想到,经过笔试和面试,他还真的被人家聘上了。井庆平一当上记者,他的活动舞台就大了,除了市里有好几个区,市上还管着周边七八个县,都是他的报道范围。井庆平的能量也很大,很善于发挥当编辑记者的优势。他想到哪里采访,就要那个单位派车接他,不接他就不去。他去采访过了,发了稿子,再去那个单位,就事先准备一些发票让人家给他报销。他报销的发票五花八门,票值逐步升级,先是一些打的票、鞋票、衣服票,后来买的照相机、手机、电脑、彩电等,也开了票找被报道单位报销。再后来,井庆平嫌报销发票太麻烦,也容易给人家留下把柄,就不报销发票了,就以各种巧妙方式跟人家要现金。
  现金被他说成辛苦费、赞助费或红包儿。因人生得意,井庆平的这些作为并不瞒着周水明,愿意在周水明面前吹一吹。井庆平说,现在他每年的收入不下十几万。在市里买了房子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他还要买汽车。有一次井庆平把酒喝多了,抱了他的脖子,嘴凑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当记者的好处多着呢!”他还没问有哪些好处,井庆平就说开了,现在下去采访,只要你在那里过夜,人家都要给你安排一下。这个安排一下不包括喝酒,喝再高级的酒都是小菜一碟,排除在外。安排的系列内容包括唱歌,跳舞,洗头,洗脚,按摩,找小姐。这些项目里面,找小姐最有意思,算是重头戏。他问井庆平一共玩儿过几个小姐了。井庆平说,说实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井庆平的话,周水明有的信,有的不信。但有一个事实在那里明摆着,他不愿意相信也不行,那就是井庆平的确在市里买了房子。一套房子二十多万,这表明井庆平狗东西真的发财了。有一段时间,他不愿想到井庆平,更不愿提到井庆平,极力想把井庆平忘掉。一想到井庆平,他就感到别扭,还有些焦躁,肚子里像长了个瘤子一样。有一次正吃饭时,妻子提到井庆平,说井庆平找了矿长,把老婆弄到幼儿园当老师去了。他一听就对妻子发了脾气,差点把饭碗摔在地上。事后想了想,他心理不平衡了。说得不好听一些,他嫉妒井庆平了。与井庆平相比,他觉得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井庆平强一些。井庆平只会写一些简单的报道,报道里多有不通的句子,还常常出现错别字。他不仅会写报道,还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散文和诗歌,文字当然要准确和优美得多。在为人方面,井庆平自控能力很差,一喝酒就过头,一过头就闹事。有一回闹到书记那里,摸过书记桌上的烟灰缸,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当茶喝,把书记的玻璃烟灰缸都摔碎了。他和井庆平等人多次在一块儿喝酒,他也曾喝高过,但越高他似乎越清醒,从没有失去过应有的意志力。井庆平的长相也不好,矮个子,大耳朵,肚子鼓着,肥得像猪。他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别人对他的评价是眉清目秀。论能力,论才华,论为人,论仪表,他哪点比井庆平差!他在宣传科一年满打满算才挣一万块钱多一点,井庆平一年却能挣十多万,收入是他的十倍,凭什么?难道人的工作岗位不同,差距就这么大吗?人的价值也不一样了吗?既然井庆平能去当记者,能提高自身的价值,他为什么不能呢!宣传科有人问过他,是不是见井庆平跳槽成功,他就坐不住了。他表面不愿意承认,心里盯的还是井庆平,一定要和井庆平比一比。
  周水明回到家,见妻子田少荣正在床上睡觉,知道妻子上的是夜班。妻子在矿上选煤楼捡矸石,对于矿上的女人来说,妻子干的是最脏最重的活儿。因他是单身职工,妻子的户口不在矿上,矿上就不给妻子安排工作。捡矸石的活儿是妻子自找的,临时性的,一个月才挣四五百块钱。他说过不让妻子去捡矸石,妻子说,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能挣一个是一个。妻子也把他叫大记者,说:“大记者回来了,不睡了,起来给大记者做饭吃。你还没吃饭吧?”
  见妻子赤裸着上身,他对妻子的小小身子顿生怜惜,说:“你不要起来,我这会儿不想吃饭,先陪你睡一会儿。”
  妻子笑了一下,知道他要先干那件事,说:“我就知道你……”周水明插上门,迅速脱下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三角裤衩,躺进被窝里去了。进了被窝,他才把裤衩揪下来。那件东西已经奋起,对裤衩有些戗茬。他戗着茬儿把裤衩退掉,那件东西马上弹回向上的位置。他把妻子紧紧搂了两下,示意妻子也脱去裤衩。
  妻子说:“别急,咱俩先说会儿话。来,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他说:“不行,我得先进家,进了家才能说话。”他把妻子的下面说成是他的家,做爱就是进家。他没有跟妻子说将去卧底的事,那个事情怎么说也有些重大,他怕说出来会影响妻子的情绪,也会影响他自己的情绪。他去记者站应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他也没跟妻子说起过,他跟妻子说的是,他已经当上了正式的记者。
  妻子撒了一点娇,说:“那,你得给我脱。”“愿意为你服务,老公亲自给你脱。”他把被子掀开,看到妻子穿的是那条墨绿色弹力尼三角裤衩,顿感不悦。这件裤衩是妻子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说:“我说让你把这个裤衩扔掉,你怎么还是穿上了?”“穿上怕什么,下面只烂了一个小眼儿,缝缝洗洗,一点儿都不耽误穿。”“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穿过的,要是染上了性病怎么办?”还是妻子自己把裤衩脱下来了,扔在一边,说:“你仔细看看,我染上性病了吗?”
  他把妻子的两腿分开看了看,妻子下面干干净净,好像没有什么性病的迹象。他把“家”进去了,似乎还有意见没表达完,说:“怕染上性病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你这么做,对我的尊严是一个伤害。我在省会当记者,让老婆在垃圾堆里捡裤衩穿,别人知道了怎么看,显得你丈夫多没本事,多没面子!”
  “我在里面穿,除了你能看见,谁能看得见!”“我看见也不行,我一看见就堵心。怎么,咱连条裤衩都买不起了?下次回来,我要给你买一打裤衩,让你三年都穿不完。”说着把妻子的两只毛眼各亲了一下,下面也进得彻底些。
  妻子把“家”门关紧密,再关紧密,说:“等你给我买回裤衩,我就不去捡矸石了,上街卖裤衩去。”
  “我×,你真是我的勤俭持家的好老婆呀!”亲热完毕,他让妻子给他找旧衣服旧被子时,才把准备去小煤窑卧底的事对妻子说了。他没说卧底,说成化装私访。
  私访的事,妻子似乎从戏台上和电视剧里看见过,她说:“私访的不都是当官的嘛,你一个记者私访什么!”
  “这个你就不懂了,当记者才更要私访。过去只有当官的,没有当记者的,私访的事只能由当官的承当。现在有了记者,私访的事就主要由记者去做。当记者的比一般当官的地位还要高一些,你知道吧?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这个我跟你说你也不懂。”
  妻子对小煤窑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小煤窑多是险恶之地,她有一个姨表弟就是在小煤窑里被砸死的。她有些担心地问:“你去小煤窑私访,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说不会的,下去私访的记者很多,没听说哪个记者出过大的危险。周水明没有对妻子说司站长对他的工作不甚满意,没有说他下去私访是迫不得已,为了得到司站长的信任。他肚子里还有好多话,都没跟妻子说到。比如说只有在记者站干稳了,才能多挣一些钱,才能买商品房,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才能有保证。不然的话,他家的经济状况一辈子都很难有大的改善。他跟妻子唱的是高调,把自己此次行动的目的说得很堂皇,很高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夸耀。他把什么喉舌、天职、拯救、义不容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等大的词句都用上了,把妻子说得愣怔着。他跟司站长说的是计划下去七天,跟妻子说的却是十天,他说:“十天之后,我若是不回来,你也不要着急,但你可以到记者站找司站长问一下情况,必要时让他到公安机关报一下案。”
  妻子说:“你越说我越害怕,咱不去小煤窑私访不行吗?”“我一定要去!”他的表情和口气像是有些悲壮了。“你去看看就行了,能不下窑就别下窑。”“开玩笑,不下窑怎么能知道窑下的黑暗!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会随机应变的。”他的那些旧衣服旧鞋和旧被子亏得妻子没舍得扔掉,从床下的旧木箱里一翻就翻出来了。他换上旧衣服,把头发揉乱,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着实吓了他一跳。他似乎看到那个高考落榜后曾四处流浪的落魄青年又回来了。他曾以为那个倒霉蛋已离他远去,再也不会回来,谁知道呢,眨眼工夫,那小子又立在他面前。那身散发着霉味的衣服,好像也在以皱皱巴巴的表情笑话他说:“你不是已经混出人样了嘛,不是把我们抛弃了嘛,为何又回到我们的怀抱,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套?”周水明苦笑了一下,体会到人的一张皮原来这么重要。他穿上那身皮,就是一个体面的记者;换上这身皮呢,就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
  别看妻子自己愿意从垃圾堆捡裤衩穿,却不愿看到丈夫穿旧衣服,她说难看死了,让丈夫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再穿。
  周水明说不能洗,一洗就没有现在的味道和效果了。三周水明把冷眼装在脑子里,是以十分清醒的状态被骗工的骗子骗走的。他原以为遇到骗子不是很容易,准备花一天或两天时间把自己送到骗子手里。不料,他只用了半下午时间,就与他预先设定的骗子遭遇了。
  他选择的地方是一个长途汽车站,全省各市县的汽车都往这里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这里是来往旅客的一个集散地。加上汽车站对面不远就是全国有名的枢纽性火车站,更使两站之间的广场形成了人的洪流,和若干个人的旋涡。不少人拉着箱子,背着挎包,在匆匆行走。
第4章 卧底(3)
  一个人走近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建筑工地打工。他说对不起,不去。那人狐疑地打量他一下,走了。怎么,自己有什么破绽吗?他低头看看脚和腿,没看出什么破绽。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不能随便说对不起,这里不需要说什么礼貌用语,你把礼貌用语用多了,只会引起别人对你的怀疑。又有一个人跟他说话时,他就不说对不起了。这个人问他愿不愿意搞装卸。他问装卸什么。这个人说到河滩里装沙子,再跟车到工地把沙子卸下来。他这次没有马上拒绝,问一个月多少钱。这个人说工资是计件的,装卸一车沙子十块钱。他说十块钱太少了。这人说,不少了,一车十块,一天装卸四车就四十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多块。周水明既定的目标是去小煤窑卧底,坚持说工资太少了,不去。周水明万万没有想到,他去卧底的那个小煤窑是那样恐怖,他所受的一系列磨难是那样惨绝。倘是把情况估计得稍微严重一点,他也许就不坚持到小煤窑卧底了,随便找个打工场所卧一下底算了。可那时他像中了魔一样,一心要去小煤窑卧底。结果一个女人盯上他了,妇女一手提个小包儿,一手抓着手机,像是漫不经意地走到他身边,叫他“这个兄弟”,问他:“是不是出来找活儿干的?”
  周水明说是的。“你想干什么活儿?”
  “你那里有什么活儿?”周水明对这个女人的活儿不抱什么希望,煤窑都是男人的世界,跟女人不怎么搭边。
  女人说:“不瞒你说,我们那里是煤矿。”周水明心里突了一下,看来对上点子了。他把女人看了看,脑子里的笔飞龙走蛇,快速把女人的样子记下。女人三十五六岁,长得高高大大,奶子、嘴、屁股,哪儿都大。女人的嘴唇格外厚,一片嘴唇恐怕就有二两精肉。女人的嘴唇不好看,唇面子不发红,有点发紫。是了,让女人出来替小煤窑招工,才更有欺骗性。
  女人掏出一支烟,衔在厚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气,浓烟从两个张圆的鼻孔呼呼冒出来。她像是想起什么,把烟盒递向周水明面前,让周水明也来一支。
  周水明说他不吸烟。女人说:“我×,烟酒不分家,出门在外的男人哪有不吸烟的!你放心,我烟里面没有迷魂药。世上只有男人想放倒女人,哪有女人想放倒男人的!”
  周水明脑子里又很快记了几笔,这个女人说话很冒料,很男性化。他把烟接过来了,心想,你要想得到人家的信任,就得听人家的,顺着人家的意思来。他问:“你们那里是大煤矿还是小煤矿?”
  女人说:“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中不溜吧。”“去你们那里干,一月能挣多少钱?”“我说了你别嫌多,一个月下来,除了伙食费,还能剩一两千块。”周水明知道这个女人是骗人的,他嘴上说,挣钱是不少。又问:“你们那个矿安全吗?”
  “你下窑几根鸡巴毛,上窑还是几根鸡巴毛,一根都不会少,你说安全不安全?”女人咧开阔嘴笑了。
  这个女人很会骗人,语言也很生动。周水明也笑了。他又向女人提了几个问题:煤矿叫啥名字?在哪个县?哪个乡?离这里有多远?坐车需要多长时间?这些他都需要知道,知道了他才心中有数,记下退路。
  女人回答得有一搭没一搭,有的回答清楚了,有的回答含含糊糊,女人说:“你鸡巴问号不少呀!问号我认识,每个问号都像一个鸡巴,对不对?我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人哪,不会是个知识分子吧?”
  周水明心里一惊,难道自己说话又带出了什么吗?为了否认自己是知识分子,他也说了一句粗话。他说的粗话只有一个字。
  女人认为这还差不多。女人说:“我已经招到一个工人,在那边等着。你要是愿意跟我去,咱现在就走,天不黑就到矿上了。来,我帮你拿行李。”女人伸手把周水明的行李袋子提了起来。
  周水明看出女人出手的动作像抢,女人的热情也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很符合那种煤窑的风格,他只好跟着女人走。他试探性地摸着行李,说他自己来,自己来,女人就是不撒手。他想,就这样跟女人走,过程是不是太简单了,写成通讯是不是不够吸引人?他脑子里还有几个问题,因问题的采访性都太强了,他没再敢提。
  女人说:“你看出来找活儿干的人有多少,一片一片的,脖子都伸得跟鹅一样。我不到人多的地方去招,我一去他们就会围住我。我们不需要那么多人。你碰见我算是你运气好。”
  女人把他领到一处铁栅栏外面,果然有一个小伙子在那里等着。小伙子浓眉大眼,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喝。有一个人跟他一块儿去,这不错。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暗中采访对象,说不定他在通讯中会写到这个小伙子。这样想着,他就把小伙子看了一眼。见小伙子也在看他,他的目光就让开了。可小伙子的相貌似乎有什么特点,他回过眼再看。小伙子上嘴唇中间有一道紫红的疤痕,很显然,小伙子原来是一个兔唇,经过手术,把兔唇缝合上了。小伙子见周水明注意他的嘴,就把手中的矿泉水瓶举高,把嘴和鼻子都遮住了。这让周水明又捕捉到一个细节。他还想起走马观花那个成语故事,肚子里微笑了一下。
  女人在打电话,说:“我又招到了一个,你过来吧。”周水明马上作出判断,骗子不止一个,听电话的人可能是一个男的。那个人很快过来了,正是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男人把周水明上下打量了一下,没跟周水明说话,就要带他们去坐车,情节一点都不曲折。周水明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跟他们走,便掏出自己的假身份证说:“给,这是我的身份证。”
  女人说:“我们不看身份证,现在假身份证太多,看了也没啥用。只要人是真的,我们相中你这个人就行了。”
  人家上来就怀疑他的身份证是假货,他只好把演戏的道具收了起来。他想,他得弄清这一男一女的名字,这是新闻写作的其中一个要素。他说:“我还不知道两位师傅怎么称呼呢?”
  女人说:“他姓马,我姓杨,你就叫我们马师傅,杨师傅。”不愿说出真实姓名,这表明他们是骗子无疑。周水明说:“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吗?”那男人恼了,露出了凶恶面目,说:“你这人咋这么多事儿,你去不去?不去拉鸡巴倒!”周水明是不想去,对这个男人的粗暴甚是反感。还没上路,这个家伙就这么凶,到了窑上,不知这家伙会凶成什么样呢!可是,他要是不去的话,他怎么卧底?他的报道任务怎么完成?
  一想到他的远大理想,他受到这点粗暴对待就不算什么了。是呀,他寻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这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充分表演吧。
  长途汽车里塞得满满的,大都是带着猪腰粗行李卷儿的民工。他们一到车上挨挤着坐下,就像终于找到了前进方向一样,脸上有了些许喜气,互相开始让烟,车厢里霎时烟雾腾腾,跟烧锅一样。周水明想让售票员制止一下,公共汽车上不许抽烟。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是一个民工,也应该抽烟,就作罢了。他知道了缝过兔唇的小伙子叫李正东,他和李正东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后排座位上已经坐了三个人,男售票员大声嚷着挤一挤,挤一挤,他和李正东硬挤着坐下了。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所有的座位高出一个台阶,正好便于周水明观察整个车厢里的情况。马师傅和杨师傅坐在前面汽车发动机的扣盖上,正给司机和售票员让烟,彼此弄着眼说话。周水明看出来了,大概是司机常跑这条线,马师傅杨师傅常坐这趟车,他们是熟人。周水明心里一明,觉得这个情况很重要,说不定日后用得着。他在脑子里把这个情况留了个记号。一个人在车下买了一塑料袋白包子,上来用黑手捏着分给几个农民工吃,每个民工分得两个。前面的双人座位上坐着一个男青年,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披散着染成的红头发,撒娇似的趴在男青年腿上睡觉。女青年极瘦,极丑,像鬼。李正东碰碰他的腿,他一看,李正东在给他让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接下了。李正东是他的同路人,他得跟李正东搞好关系。两人把烟对着,似乎从此算是接上头了,他对李正东笑了一下,李正东也对他笑了一下。周水明里面坐着一个岁数较大的男人,看样子至少有五十多岁。车开动了,他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出来打工的。男人没说话,只点点头。他问是不是去煤矿打工。男人仍不说话,只摇摇头。
  汽车出了城,一直向西南方向开。走过平原,进入浅山地带,再进入深山地带。然后从高山对峙的深山里钻出来,又漂浮在浅山地带。路越走越高,汽车吼得像牛一样,一直在下坡上坡。汽车开出不久,李正东就睡着了,睡得头一摇一摆的。周水明警惕着,肚子里的眼睛大睁着,过一个路边的标牌他就看一个。他必须记住进山的路线,看看骗工的人到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不过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路边的标牌他就看不见了。他一时有些慌张,想起了一个词,这个词叫上西天。此时想起这样的词,让他觉得很不吉利,差点打了一个寒噤。他很快对自己说,不要迷信,把上西天的念头赶走了。一路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汽车大概开了六个多钟头,在一个县城外围的路边停了下来,杨师傅说到了,招呼他和李正东下车。外面黑糊糊的,并不到汽车站,怎么在这儿下车呢?周水明下车一看,路边停着一辆带斗子的机动三轮车,三轮车司机上来就拍杨师傅的屁股,嘴伸在杨师傅耳边说笑话。不用说,杨师傅通过手机跟司机取得了联络,让司机在这里接站。他们定是有一个组织,组织内部有着严密的分工,形成骗工、运工、用工一条龙。周水明问杨师傅,离矿上还有多远。杨师傅说不远了,上车吧!上了三轮车后面的斗子,斗子两侧有两排竖座,马师傅和杨师傅坐一侧,周水明和李正东坐一侧。周水明又问杨师傅,还要坐多长时间车。杨师傅的回答仍是含糊其辞,说一会儿就到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土路,向黑暗中驶去。车轮子弹弹跳跳,车屁股调来调去,颠簸得很厉害。车屁股后面敞着口子,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团一团的土涌进来,土里有一股呛人的石粉味儿。周水明透过斗子前面的一点缝隙往前看,在车灯的照耀下,分辨出他们走的路像是一条干河滩。就这样又走了个把钟头,三轮车冲上一个斜坡,又开进一个很深的山沟,才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了下来。车刚冲上坡顶,周水明就听见狗声叫成一片。他听不出有多少只狗,但从狗的共鸣声里,他听出都是一些狗头像狮子头一样大的大狼狗。周水明心中又暗暗记下几笔,把用狼狗把门记成这类小煤窑的标志之一。为了镇定自己,他把群狗的叫声记成对他的热烈欢迎。
  四
  杨师傅、马师傅把周水明、李正东领到一个窑洞里,杨师傅说:“站好,让齐老板看看你们!”窑洞有门无窗,一枚大灯泡吊在洞顶,洞里光线很亮。被称为齐老板的人在一张桌后坐着,冷冷地说:“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不瞎不瘸不是母的就行。”杨师傅说:“你倒是想要母的呢,这不难,下回我给你招回来一个。”
  齐老板说:“可别招回一个像你这样的,下面松得跟窑门一样。”杨师傅说:“跟窑门一样还不好吗,你就不用下窑了,天天伸着头钻窑门就行了。”齐老板说:“我日你妹子,你那窑门里边能挖出煤吗!”杨师傅说:“那要看你会挖不会挖,你要是会挖,挖什么有什么,连活人都挖得出来。”
  齐老板说:“那好吧,我一会儿就挖一家伙试试。”他说了对新招来的人没什么可看的,还是把周水明和李正东都审视了一下。他指着李正东说:“我看你的嘴有点毛病,你会不会说话?”
  李正东低头掩饰了一下,说会。“你说一句我听听。”李正东仰着脸像是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说啥。”杨师傅笑了,说:“不是哑巴,你放心吧。”齐老板转向周水明问:“你呢,你是哪儿的人?”周水明说了他在农村老家的地址。“你们两个以前下过煤窑吗?”周水明和李正东都说没下过。
  齐老板对杨师傅有所埋怨:“你又给我弄来两个生坯子。”杨师傅嘁了一声说:“生坯子怎么了,生坯子口嫩,干起活儿来好使唤。”周水明记下了这个粗野女人说的话,牲口才说口老口嫩,这个女人把他们当成牲口了。齐老板要他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噢,到这里倒要身份证了。周水明估计,齐老板可能会把他们的身份证扣下来。他看过不少报道,一些老板为限制民工的自由,防止民工逃跑,就把民工的身份证统统收走,扣留。他防着这一手,才做了一个假身份证。他做的假身份证,上面标注的各个项目也不是完全假,除了住址写成农村老家的地址,别的都是真的。他和李正东把身份证给了齐老板。
  拿到身份证,齐老板却不看,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把身份证扔了进去。如周水明所料,齐老板不会把身份证还给他了。为增加写作材料,他还是问了一句:“身份证不还给我们吗?”
  齐老板说:“身份证不是铁锨,下窑又不能挖煤用,你还要身份证干什么!”他大声往洞外喊,“二锅子!二锅子!”
  二锅子应声而进,手里提着一根锨把粗细的木棍。齐老板问:“你们还有什么证件?”周水明说没有了,李正东也说没有了。“你们带得有没有手机?”
  周水明摇摇头。他很担心齐老板让人翻检他的行李,那样的话,他的身份就会露馅,全部计划就会泡汤。他把话题拉回到身份证上,说:“齐老板还是把身份证还给我们吧,我们出去办点啥事方便些。”
  齐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计,没有再问手机的事,他说:“你等着吧,该还你的时候就还给你了。”他吩咐拿棍的二锅子,“你看看哪个屋空一些,让他俩住下。今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俩下窑。”
  周水明问:“不签个合同吗?”“签什么合同?”“我听说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签一个合同。”“废话,我们这里从来不签什么合同!”二锅子推了周水明一把,说:“走!”
  周水明瞥了二锅子一眼,认定这个满脸恶气的人是窑上的一个打手。
第5章 卧底(4)
  这样的场面,周水明在不少电影和电视剧里都看见过,一些狱卒往牢房里关犯人时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牢房一般来说是铁门,这里是木门;牢门随时上锁,这里好像不上锁。周水明的心是有准备的心,因为要给将来的报道打腹稿,他把这间窑洞看得仔细些。其实有些东西他不必看,一进去就感觉到了。窑洞里浊气逼人,有汗酸味儿,臭脚丫子味儿,尿臊味儿,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腐味。窑洞里面不通风,那些浊臭味儿似乎已经囤积得很多,很结实,推都推不开。加上窑洞里潮得厉害,把那些能量本来已经很大的浊臭进一步渲染着,膨胀着,增强着,使浊臭变得滑腻腻的,哪怕你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无孔不入的浊臭之气也会钻进你的肺腑里。周水明被混合型的难闻气味儿噎得喘不过气,差点呕出来。他使劲往下压了压,才忍住了。窑洞里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谷草,窑工们就睡在谷草上。每个窑工的被子都很黑,看去像一堆堆煤。铺边胡乱扔着一些沾满煤尘的窑衣,也像是煤。墙角的瓦碗里,或扔着半块馒头,或残留着几口米饭。一两只老鼠大模大样地爬进碗里啃吃剩饭。周水明和李正东进去时,老鼠稍稍回避了一下,大概见两个新来的人并不能对它们构成威胁,就回到碗里接着吃。屋顶吊着一只昏黄的光屁股灯泡,灯泡的上半部落了不少煤尘,像长了一层老鼠毛。这个窑洞大概是新开凿的,洞壁还有些湿,只有镐尖划过的痕迹,没有烟熏火燎的迹象。门口一侧的墙上钉着一张挂历,挂历的正面贴着墙,不知是什么图案。挂历的背后写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字后面一连画着三个惊叹号。字是绛黑色,像是“血”字。这个字后面一定有故事,周水明不会放过这个故事。他对窑工的住宿状况有过一些想象。但眼前的恶劣现状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这样很好,超出他想象范围的东西越多,他的收获就越大。他在心里悄悄宣布,卧底现在开始。
  他走到地铺上,把地铺上的谷草踩了踩,刚要把被子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睡在窑洞最底部的窑工支起身子,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吼道:“谁让你们来的,滚出去!”
  那个窑工的长头发横向支乍着,脸和脖子都很黑,一吼叫才露出白牙和眼白。周水明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像个疯子。他说:“是老板让我们住这个屋的。师傅你贵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这里说话不能说什么贵不贵的。
  “贵你妈的皮,滚!”睡在地铺上的其他两三个窑工也醒了,都半坐起来,看着新进来的两个人。他们都是黑脸,长头发,睁眼才见眼白。有一个窑工在揉头发,揉眼睛,一揉,头发里面的存煤和脸上的煤皮子就掉了下来,落在谷草上沙沙响。周水明对那个骂他的窑工说:“我又没惹你,你干吗开口就骂人!”“我就骂你,怎么着!你让我看见你,就是惹我。你滚不滚,不滚我尿你被子上。”别的窑工说,尿,尿他。那个窑工从被窝里出来了,他一丝不挂,全身上下也是黑的。周水明说:“哥们儿你听我说,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应该互相照顾。”“谁是你哥们儿,我是你爷!”他把一泡尿放出来了,冲周水明的行李卷滋去。
  周水明把行李卷提起来,躲对方的滋尿,他说:“哎,哎,你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这不欺负人嘛!”对方的滋尿颇有力度,射程也不近,周水明躲着,对方追着,尿水不但滋在行李上,还滋到了周水明身上。
  这有些过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总是把到小煤窑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他的报道中,总是对打工者充满同情。这次来卧底,他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准备揭露窑主对窑工的剥削和压迫,好好为窑工说话。没想到他刚到这里,就受到了窑工的排斥和欺负。这样的材料怎么用,要是写到报道里,恐怕报纸都没法登。这帮窑工太野蛮了,素质太低了,正如人们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到办公室找齐老板去了。李正东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出来了。
  杨师傅他们二人还没走,齐老板正在给他们数钱。周水明说:“齐老板,他们不让我们在那屋住,有个人尿了我一身。”他背转身子,让齐老板看他后面裤腿上的尿迹。
  齐老板停止数钱,把钱放回抽屉里,说:“尿你身上怕什么,没尿你嘴里就算不错。”他喊过二锅子交代说,“你去看看老毕那狗日的皮是不是又松了,你去帮他紧紧。”
  回到那间窑洞里,二锅子上去就踢那个刚才发凶的窑工,说:“老毕,老毕,你他妈的鸡巴是不是又痒了,小心我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老毕的凶劲一点儿也没有了,二锅子一踢他一软,像一堆烧乏了的煤炭一样。
  周水明这才在窑洞里住下了。他摸摸脸,觉出鼻窝儿里都是沙土。他想洗洗脸,不知道哪儿有水。从中午到晚上,他两顿饭都没吃了,肚子咕咕噜噜,饿得厉害。他原以为到了窑上人家会安排他们吃点饭,结果没一个人问他们吃饭没有,看来吃饭也没戏了。他当上矿里的新闻干事后,在宣传科还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每天都要泡一次茶。到这里别说喝茶了,喝杯白开水到哪里寻呢?他想起在记者站下去采访时,被采访单位都是派小车接他。接他的人有的是办公室主任,有的是宣传科长。主任和科长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他们都有很好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谦恭的态度。他们称他为周记者或周老师,哪怕手里提着一个很轻的包,他们也会抢着替他提。到了单位,他们都是先把他送进宾馆和招待所的单人房间,让他洗一洗,休息一下。他不用带任何洗漱用具,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梳子香皂毛巾浴帽,一应俱全。水龙头里有凉水,也有热水。他对着大面积的镜子,脸还没洗完,女服务员就在外面轻轻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请进,服务员才进来了。服务员送来开水和茶叶,还送来一大盘时鲜水果。采访之前,单位领导必要给他洗尘接风。采访结束,领导还要设宴感谢。在宴席上,他被安排在首席,从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开始,轮流向他敬酒。他如果哪天不想喝,人家绝不勉强他。他如果高兴了喝下一杯,陪坐的人无不为他叫好。陪酒的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个女士,她们会喝酒,也会讲段子,总是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很活跃。这时他不知不觉间会喝得多一点儿,愿意跟女士碰杯,给女士面子。喝完了酒有时还有节目,那些节目跟井庆平说的大致差不多,反正都是接受服务,服务内容都是娱乐性的,服务人员都是女性,且无须他花一分钱。临走,人家还会以做纪念的名义,送给他一些礼品。现在送烟和酒的已经不多了,所送大都是一些国内和世界名牌产品,如金利来领带、派克金笔、鄂尔多斯羊绒围巾、鳄鱼牌皮带、梦特娇t恤衫等等。之所以受到那样的礼遇,因为他顶着记者的名号,是社会上流人士。而转眼之间,只因他把记者的身份隐去了,就一落千丈,落到连一个叫花子都不如的地步。以前他对人的三六九等也有体会,但没有在短时间内造成这样强烈的反差,没有体验得如此切肤,如此深刻。这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真正的记者啊!都是为了当人上人啊。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那个“忍”字,此时此刻,这个字他也用得着。
  周水明听见三轮车重新启动,铁门打开,群狗又叫了一阵。他猜是那两个自称是马师傅和杨师傅的狗男女走了。他们也是人贩子,只不过贩的不是妇女和儿童,而是能干活儿的男性劳动力。他们没花任何成本,连路上的车票都没给他和李正东买,一转手就把他和李正东卖到了窑上。从齐老板数着的那一沓大票儿上看,那两个坏蛋得了不少钱。他分析,那一男一女并不是窑上的人,他们和窑上只是买卖关系,他们是骗人,卖人,窑方是买人,用人。他们也许不只向这一个窑里卖人,哪个窑里需要人,他们就向哪个窑里供货。这样的小煤窑,周水明已经为它想出了一个新名词,叫牢窑。这个牢是从画地为牢来的,把地上打个洞,把人放进去,不就成牢了?他对自己这个命名有些得意,觉得牢窑的说法要比圈窑贴切得多,也深刻得多。他明天要下去的这个窑如果真是一座牢窑的话,为虎作伥的就是那两个人贩子,不知他们害了多少人呢!几天之后,等他返回省会,摇身变成记者,他一定要让公安人员抓到这两个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他还要当面问问那两个人:“你们还认识我吗?”
  只要开着灯,周水明就睡不着觉,这个毛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哪怕他使劲闭上眼睛,他的视网膜似乎也能接收到灯泡的光亮,并反射到他的大脑,大脑皮层里仿佛也亮着一盏同样的灯泡,刺激着他的脑细胞。他听了听,抬起头看了看,李正东早睡着了,别的窑工也睡得很熟。既然大家都在睡觉,还亮着灯干什么呢?他起来把灯拉灭了。不料灯刚灭,老毕就醒了,老毕又骂了他的妈,质问谁让他拉灭灯的,命他把灯拉着。他没有说开着灯睡不着觉,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得把灯重新拉开。虎落平原被狗欺,真他妈的憋气。
  五
  趁早上去厕所和吃早饭的时候,周水明把这个小煤窑的环境观察了一下。小煤窑建在一个山洼子里,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深沟。山是土山,高有数丈,上下劈得立陡。山根处被掏出一个个窑洞,窑上的人都住在窑洞子里。往上看不见顶,只见一只只雄壮的狼狗卧在崖头,偶尔居高临下地向下面的坝子里瞥一眼。稍有动静,那些狗就狂吠起来。狗都被铁链子拴着,铁链子很长,狗的活动半径很大,狗与狗之间几乎可以交叉。这样一来,每只狼狗都是一个火力点,狗的叫声、爪子和牙齿都作为组合性的火力,构成了对坝顶的严密封锁。在崖头的一个拐角处,周水明看见了一棵长得疙里疙瘩的矮枣树,春风不知刮过多少遍了,枣树还没有发芽。他不知道这棵枣树还会不会发芽,是不是已经死了。厨房和厕所不在窑洞里,是用几根木柱搭起的很简易的棚子。两个棚子之间,开有一小块菜地,菜地打成了畦。畦里种有韭菜、蒜苗,畦埂点有兰花豆。这几样菜都在发新芽,泛新绿,使坝子里有了一些生机。菜地边布有一道铁丝网,每个网扣上都铰有铁蒺藜。铁蒺藜上挂着废弃的各色塑料袋子。透过铁丝网往下看,下面就是深沟。沟底相当宽阔,看去雾蒙蒙的。有骑摩托车的人从沟底走过,车和人都显得很小。沟壁是土质的,由于雨水的冲刷,土块子剥剥落落,像是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有的地方长着一些类似土笋的东西,它们像是与土壁脱离了,但根部还连在一起。如果再有一场雨,有的土笋就会倒下去。整个土坝子封闭得这么严密,小煤窑是一座牢窑看来是无疑了。
  早饭是馒头、咸菜和米汤。馒头不限量,谁想吃几个都可以。在市里,周水明的早餐习惯是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和一个鸡蛋,好久不吃馒头了。到这里实在太饿了,他一顿竟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米汤。他知道,一会儿就要下窑,一下去不知几个小时才能上来,不多吃一点是撑不住的。
  下窑之前,窑上只发给一盏矿灯、一根灯带和一顶柳条编的安全帽儿,别的什么工作服都不发。周水明和李正东来时穿什么衣服,只得仍穿自己的衣服下窑。周水明这才知道窑工的衣服为何这般黑了,窑上窑下穿同一身衣服,衣服哪有不黑的道理。这一条,在报道里一定要写上。煤矿是一个特殊行业,国家制定的煤矿安全规程规定,从业人员必须事先经过培训。
  这里不搞任何培训,甚至连一句注意安全的话都不讲,民工头天晚上来,第二天早上就让下窑。这一条也要写上。井架是三根倾斜的木柱相搭,下面吊着一个滑轮。一条油腻腻的钢丝绳从滑轮的铁槽里穿过,一头连着小绞车,一头系着一只大号的铁桶。窑工下窑,就是站在铁桶里。往窑上提煤,也是用这只铁桶。黑色的窑工放下去,同样黑色的煤提上来,不必改变颜色和容器,人和煤很快就实现了交换。因要把铁桶对准窑口,人站进铁桶里后,绞车还须把铁桶往上提一下。人和铁桶上升的一刹那,周水明想到了在书上看到的西方世界处死人犯的一种刑罚,绞刑。轮到他上“绞刑”时,他有些害怕似的,谎称忘了一件事,快步向宿舍走去。手握短把儿钢丝鞭的监工以为他真的害怕了,骂了他的妈,命他回来。他听见了监工骂他,骂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举着一只手说,马上就来。他是不放心自己小手包儿里的那几样东西。他虽然把小手包儿裹在编织袋里,并盖在被子下面,还是觉得不够保险。从窑下出来的窑工看到他的被子比较干净,说不定会盖他的被子,把他的被子一掀开,编织袋就会露出来。那人的手若再贱一些,把编织袋一抖落,就全部坏菜。他的小包儿里是没有官印,但每样东西似乎都打有他身份的印迹,都有可能使他暴露身份。趁宿舍里没别的人,他赶紧把小手包儿打开,取出记者证和身份证,还从钱包里取出大面额的票子,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手机和采访本不能往窑下带,除了携带不方便,干起活儿来水一身,汗一身,东西很快就会坏掉。他把手机、采访本等仍旧放在小包儿里,用被子卷上,外面套上编织袋。
  监工大概等不及了,这回骂了他的奶奶,边骂边向宿舍走来。周水明把编织袋放到墙角暗处,赶紧从宿舍里走出来。监工骂了他的奶奶,他却连声说:“谢谢!谢谢!”
第6章 卧底(5)
  李正东还蜷缩在铁桶里,身子簌簌地抖成一团。周水明拉了他一把,说:“出来吧,到了。”在周水明拉李正东的胳膊时,李正东也抓住了周水明的胳膊,再也舍不得松开。李正东的抓法像落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一样,抓得紧张,用力,把周水明的胳膊都抓疼了。周水明见李正东的矿灯还黑着,问他:“你知道矿灯从哪儿打开吗?”
  李正东摇摇头,目光惊恐。
  周水明把李正东的矿灯拿过来,摸着灯头一侧一个像女人奶头的钮子说:“这是开关,一拧就开了。”他把钮子一拧,灯光果然呼地放射出来。
  几只黑手伸过来,朝周水明和李正东脸上脖子里乱摸,有人说:“又来了两只小嫩公鸡儿!”黑手一摸,周水明、李正东的脸和脖子就黑了。这样的事情周水明在大矿的井下也经历过,井下的黑脸看到刚下井的白脸,总愿意想到女人,愿意跟白脸人闹一闹。周水明把手拐到后面,推着后面的人,说“别闹别闹”。
  监工随后下来了,派给周水明和李正东的活儿是运煤。运煤的工具,是一个铁架子,下面装着四个胶皮轱辘,上面放着一只荆条编的、用来盛煤的长方形筐头子。铁架子前面拴着一挂类似牲口拉车用的绳套,人把绳套斜着套在肩膀上,拉动拖车,从掌子面往窑底运煤。周水明拉着一辆拖车往掌子面走,见巷道又窄又低,上面和两边的石头龇牙咧嘴,支护很少。底板又是水又是煤泥,一踩一呱唧,空拖车拉起来就很沉。这个煤窑肯定是独眼儿,没有任何通风的地方。周水明觉出来了,窑下的空气是死滞的,腐朽的,且闷热难耐,还没开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国营大矿的运输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着白粉,巷顶安着电棒,宽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样。巷道下面铺着铁轨,排成长龙般的矿车由电机车头牵引,电机车头一开,几十辆装满煤的矿车就隆隆地开到井底车场去了。巷道里通风很好,风是直接从地面压下去的,上面是春风,送下去的风里也有青草和鲜花的气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矿,小煤窑与大矿的开采条件相差如此之大,简直是天壤之别。
  周水明一人拉着一辆拖车,这带来了一个问题,他的采访工作怎么开展。按周水明的构想,一篇通讯,不能泛泛地记述一般现象,必须举几个生动的有说服力的例子。而具体的窑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内容包括:窑工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老家是哪里的;为什么出来打工;在这个煤窑干多长时间了;领过工资没有;对这个煤窑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别的窑工可以不操这个心,他是带着秘密任务来的,必须尽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为小煤窑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活,他逮谁都可以交谈。现在看来不是这样。拉了两趟重车,他身上出的汗就把里边的衣服溻透了,裤裆里湿得跟尿了裤子一样。他脱下毛衣和外套,还是出汗,头上的汗一直流到眼里和嘴里。他毕竟在办公室坐了十来年,人也快到四十岁,好久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了。他觉得心口发堵,两腿发软,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右手捂着装在左胸衬衣口袋里的硬皮的记者证,像宣誓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窑下干够三天。三天之后,你体验够了,就可以想法离开煤窑,回到城里去。你不要那么娇气,三天算什么!别的窑工不知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呢,人家能坚持,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他看过关于讲究耐心的书,知道人要干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条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无为,就是因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类的主罪。也是因为缺乏耐心,一个人一生只能活几十年。树木因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给自己打了打气,他微笑了一下,感觉好多了。
  老毕是掌子面的刨煤工,他脱得精光赤条,只有腰间绑着灯盒,头上戴着柳条帽和矿灯。可惜周水明不是正常采访,不能带照相机。他要是带着照相机的话,把老毕的形象拍下来,和他要写的通讯配发在一起,是再好不过了。当然,要拍只能拍老毕的上半身。老毕下面的阳物嘀里嘟噜,被煤面子染得花里胡哨,拍下来也上不了报。他在老毕旁边往筐头子里装煤,是一个难得的和老毕交谈的机会。老毕是一个粗暴的人,他没有直接向老毕提问题,而是先恭维老毕,说毕师傅的技术就是高,刨煤刨得就是好。见老毕没有反感,他才问道:“毕师傅您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
  老毕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毕使用的镐头很锐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烟。
  周水明以为老毕没听见他的话,又问了一句。老毕这次说话了,他说的是:“我×你妈!”
  这个混账东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周水明把眉头皱紧,决定再也不答理老毕。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这个窑下干活的窑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恼怒,个个的脸都有些变形,好像都咬着牙,不愿说话。窑工之间好像互相仇视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骂,骂得都很恶毒。周水明分析,由于窑主及其打手们对窑工的压迫和剥削,这些窑工都过于压抑。他们出来打工,本来是为了挣钱,好盖房子,娶老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没想到他们不但挣不到钱,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关在窑里当牛做马。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想上天堂,却被投进了地狱。不管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会受不了,都会郁闷,着急,甚至变态。周水明认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闪光,在黑暗的窑下,他为自己的思想能有这样的闪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对窑下恶劣的环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会儿,就超越不动了。拉着空拖车往掌子面走时,有一个窑工老是往李正东拉着的拖车上踩,李正东一回头,窑工下来了,李正东刚往前走,窑工的双脚又踩在拖车上。这样反复多次,李正东只好拉着人家往前走。须知拉一个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过,对那个窑工说:“你这样不好,小李是头一次下窑,你不能这样欺负他。”
  窑工从李正东的拖车上下来了,待周水明走到他身边时,他却踩到了周水明的拖车上,说:“你不让我欺负他,我就欺负你!”
  周水明说:“下来!”那个窑工不下来,像摇鞭子一样摇着自己的绳套说:“喔,喔,驾!驾!”周水明一把将窑工推了下去。
  窑工扑上来,和周水明扭打在一起。
  监工过来了,照周水明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窑下的监工不止一个,一个班至少有三个,窑底、巷道和掌子面都有。
  周水明被抽得一跳,毛了,反问监工说:“你怎么不问原因就打人?”监工说:“老子打人从来不问原因。”
  “你这样随便打人是犯法的!”
  “老子就是喜欢犯法!”监工把弹力很好的钢丝鞭窝了窝,甩手又向周水明抽去。周水明躲闪不及,被抽在大胯上,尽管隔着衣服,周水明还是觉得火辣辣的痛。周水明真想亮出他的记者身份,让监工知道,这样打一个记者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好,你厉害。”
  周水明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考验,把卧底计划由三天调整到两天。这里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两天就足够了。
  六
  这个窑上的工人是两班倒,一个班干十二个小时。等周水明终于从窑下出来时,天已黑透了。他觉得风有些凉,空气有些甜,仰脸试了试,原来窑上正下小雨。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了泪。他累坏了,饿坏了,也渴坏了。他干吗要受这份罪,他图什么呢?干了一班活儿,本该洗个热水澡。出了窑他才知道,这个窑上没有澡堂,别说洗热水澡了,连洗把脸的凉水都没有。窑上食堂的用水是从别处拉来的,存在一口水缸里,只许伙夫做饭用,窑工一律不许动。怪不得窑工身上都是那么黑,脸上脖子里的煤垢结了一层又一层。既然没地方洗澡,窑工们出窑后,连宿舍都不回,就直接奔食堂吃饭去了。
  只有周水明一个人拐到宿舍里去了,他惦着他的真皮手包儿和手包儿里面的东西。到宿舍里一看,他的脑袋轰地一下,霎时就大了。他的被子被人从编织袋里掏了出来,胡乱扔在地铺上,瘪瘪的编织袋也在墙角扔着。他过去捡起编织袋先摸了摸,再撑开口儿看了看,里面别说手包儿,连包手包儿的黑塑料袋子都不见了。坏了,一定是哪个窑工把他的手包儿偷走了。他揪起地铺上别人的被子,挨个儿翻,挨个儿抖落,除了纷扬的煤尘,哪里有他的手包儿!他不甘心,转着身子,看地铺上哪儿的谷草比较厚,就去哪儿扒拉。他像是小时候在谷子地里捡谷穗儿,对每一堆谷草都充满希望。结果他看到的不是沉积下来的一层煤面子,就是被盘碎的草末子,好像还有臭虫。这怎么办?他的手机,他的钱包儿,他的印有报社字样的采访本,他的派克牌金笔,每样东西都与他有着亲密的关系,他怎能舍得这些东西离他而去。比如手机,是他与人交流信息的工具,有手机在握,他随时可以和妻子联系,和朋友联系,走到哪里都不觉得孤单。没了手机呢?等于切断了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他成了瞎子、哑巴和聋子,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喊叫,想骂人,×他妈的,这里真是贼窝子啊!
  李正东端着饭碗过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周水明说,他的手包儿不见了。
  李正东对他的手包儿似乎并不关心,还是让他快去吃饭,说再不去,菜就被别人盛完了。晚饭是馒头和清水熬白萝卜片子。萝卜片子盛在一个大盆里,周水明去打菜时,萝卜片子已被别人捞光了,盆底只剩下一点菜汤。菜汤他也要,菜汤咸咸的,起码会含有一些盐分。他在窑下出了那么多汗,需要补充盐分。李正东把盆子端起来,帮周水明把剩下的菜汤都倒进周水明的瓦碗里去了。
  周水明一边大口吃馒头,一边还在想他的手包儿。他有些走神儿,以为往嘴里送的是自己的手包儿,手包儿怎么这么软呢?他看了看,不是手包儿是馒头。他正想要不要跟齐老板报一下案,忽听崖头上的狗叫成一片,坝子里有人跑动,有人喊打,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窑工们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向坝子里跑去。齐老板大声喊二锅子,要二锅子:“快关门!快关门!”二锅子咣当把大铁门关上了,外面的狼狗仍在疯狂叫唤。
  几个监工扭住一个人,在往齐老板办公室里押。有的抓胳膊,有的揪着头发摁头,有的踢腿。窑工们互相问:“谁?谁?”有人小声回答:“像老毕。”
  老毕从窑下出来后,见有一辆汽车在煤堆旁边停着,车上已经装满了煤。他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悄悄钻到汽车下面的阴影里。在阴影里观察了一会儿,见司机和两个装煤的人进了驾驶楼,他才从车下出来,蹬着汽车轱辘,迅速爬到车上。他浑身上下都是黑的,跟一块煤也差不多。他想把自己混同于车上的煤,跟煤一块儿逃出去。汽车开动了,他把自己的脸贴在煤上,像是生怕露出了牙齿和眼白。他在心里为自己祷告,老天爷保佑,放我出去吧。他听见铁门打开了,心里跳得厉害,几乎连气都不敢出。只要出了这道铁门,再躲过狼狗,他就算逃出了魔掌。不料装煤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像是有人打着矿灯在车下车上检查。一道电光从他身上走过,又返了回来,最终还是停在了他身上。电光停在他身上时,他觉出电光热辣辣的,像是在烧着他的皮。直到这时,他仍没有动弹,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甚至想,死了吧,死了也比在这里活受折磨强啊!然而装死是不行的,他还是被二锅子发现了,二锅子说:“有人,一个两条腿的家伙,下来!”
  老毕再不动也蒙混不过去了,他想从车上跳下来,往大门外冲一下试试。由于车上的煤装得太满,太高,他一跳,就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被二锅子和把大门的人摁在了地上。
  监工们把老毕押到齐老板面前,命他跪下。老毕不跪。二锅子朝他腿弯子里踹了一脚,他的腿往前弯了一下,还是不跪。
  齐老板说:“老毕你不够意思呀,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老毕不说话。
  “你是本窑的骨干力量,挖煤的手艺不错,谁走你也不能走呀!”齐老板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还跑不跑?”
  老毕的两条胳膊还被人扭着,他把身子拧了拧,还是不说话。齐老板说:“给他打上记号,看他往哪里跑!”办公室的门开着,好多窑工都站在门口往里看,他们的目光都很惊恐。他们见过用烙铁给骡子和马身上打记号,没见过给人打记号,不知给人打记号怎么打,用什么打。齐老板好像不反对窑工们站在门口看,他懂得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屋里有一炉煤火,火苗子红中带绿,燃得很旺。二锅子把一把煤铲放在炉火里烧,一会儿就烧红了。二锅子把煤铲抽出来了,举起来向老毕的脸上烙去。他大概要检验一下煤铲的热烈程度,往煤铲正面吐了一口唾沫。唾沫一吐上去,吱啦一声,冒起一朵白烟就干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腥气。
  老毕乱蹦乱跳,使劲把脸埋下去,又仰起来扭向一边,不愿意被打上记号。人要脸,树要皮,他脸上要是被打上记号,等于树被剥了皮,他还怎么活!
  二锅子喊着:“放倒!把他放倒!不行捆上这个狗日的!”这太残忍了!太惊心动魄了!这哪里是生产煤炭的煤矿,简直就是“二战”时期的集中营。
  周水明也在门口的人堆里站着,由于紧张和激动,他全身僵硬,手脚都变得冰凉。他喉咙里还一下一下往上翻苦水,苦水里有一股刚喝下去的萝卜汤子味儿。他使劲往下压,才把苦水压下去,才没有哇的一声喷出来。他看过一些电影,在群众的生命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隐于地下的革命同志冲出来,阻止敌人的血腥暴行,把枪口引向自身。于是这些人就成了英雄。他想,他是不是也应该像英雄人物做的那样,振臂大喊一声:“住手!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但他没有喊,没有暴露自己。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不喊的理由。正因为他是记者,他才要继续观察事情的进展,才要目睹事件的全过程。只有把全过程都看到了,他的报道才能完整,才有分量。他预感到了,作为记者,他将有一个重大收获。这个重大收获是他通过卧底才得到的,像井庆平那样成天跑酒店跑会议的记者,怎么也编不出这样惊人的场面。好了,接着看吧。
第7章 卧底(6)
  齐老板表扬了老毕:“够意思,算你他妈的有种。”老毕跪在了地上。这次没人让他跪,是他自己主动对齐老板跪下的。不仅下跪,他还给齐老板磕了头,说:“齐老板,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娘,下有正上学的孩子。我老娘得了癌症,等我挣了钱送她去医院看病呢。我儿子的学费也等着我回去交呢!”老毕说着,就哭起来了,哭得呜呜的。
  齐老板没有答应放他走,只说:“拉下去,把他的手包扎一下。”
  两个监工上来捉住了老毕的胳膊,老毕还挣扎着不起来,继续给齐老板磕头,边磕边哭着说:“齐老板,你行行好吧,我在这儿干了半年多,我一分钱不要还不行吗?我叫你个爷还不行吗?”
  齐老板把手往外一挑:“退堂!”几个监工硬把老毕拖走了。
  七
  回到宿舍,周水明听有个窑工说,墙上贴的那个“忍”字就是老毕写的。老毕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忍不住又怎么样,不但没有跑掉,还搭上了一根手指头。那个窑工说,不知老毕一会儿回来是不是还要再写一个“忍”字。
  断手指上缠着胶布的老毕回来了,他没有再往纸上写字,抬脚就往纸上踹,把墙壁踹得噔噔的。踹了几脚,那张背面写着血字的挂历就掉了下来。挂历的正面是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屁股扭得很浪的女人,那女人仿佛在说:“有话好说,你踹我屁股干什么!”
  周水明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手包儿,他想,他的手包儿是不是窑上的那帮家伙翻走的呢?那帮家伙如鹰如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正这么想着,二锅子来到了窑洞门口,一脚把门踹开,喝问:“哪个姓周?”
  周水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像忘了自己的姓。二锅子把他一指:“你是不是姓周?”周水明说:“我是姓周。”
  “跟我走!”
  “干什么?”“老板找你有事儿。”“什么事儿?”“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猜对了,一定是窑上的人把他的手包儿翻走了。并把里面的东西看过了。这样,他的身份就提前暴露了。走在二锅子后面他就想,既然如此,他就要拿出记者的派头,态度一定要强硬起来。可不知为何,他身上却抖得厉害。他尿脬里似乎也憋着一泡尿,随时都会流出来。他把牙床子使劲咬了一下对自己说:“你要争气,你是人民的记者,真理和正义都在你这一方,你怕什么!”
  齐老板在椅子上坐着,几个打手分列两边,还是公堂审案的模样。齐老板吸着烟,把周水明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什么人?”
  周水明反问:“你说呢?”“我让你自己说。”“你们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走了?”“什么东西?”
  “一个黑皮包儿。”“你拿黑皮包儿干什么?”
  “这是一个公民的权利,我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不管你拿什么,到我们这里都要接受检查,这也是我们的权力。你要是拿了炸药包儿,来炸我们的窑,我们能不管吗!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水明从齐老板的话里得到证实,他的手包儿的确在齐老板手里,他一指齐老板说:“我告诉你,我的任何东西都是受法律保护的,你动我的东西是犯法的。”
  齐老板哈哈笑了,他笑得有些夸张,像是戏台上戏中人的笑法。笑够了,他把桌子一拍说:“我看你是个探子,给我拿下!”
  周水明说:“我看你们谁敢动我,我不是老毕。告诉你们,我是共和国的记者!”“记者有什么了不起的,记者就是探子。”眼看几个打手在往他身边凑,周水明把事先设计好的应急的一招拿了出来,他拐起一只手,嘴对着手腕说:“喂喂,我是六号,信息收到。我这里一切正常,没什么危险。有新的情况马上报告。完毕。”见齐老板有些傻眼,他走到齐老板桌子前面说:“你知道了吧,我体内装有芯片,上面有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一直跟我保持密切联系,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还有你手下这几个人,在可视听监视器里都有显示。同时,你们煤窑周围已埋伏下相当数量的公安人员,只要我轻轻发一个信息,公安人员马上就会冲进来,把你们一网打尽。”周水明这一招效果不错,齐老板被他镇唬住了,眼皮乱眨一气。那几个打手也互相看看,开始向后退,像是怕被监视器显示。
  “那,你到我们这里干什么?”齐老板的口气低了下来。“这里是国家的土地,煤炭是国家的资源,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是不是要说我们的坏话?毁我们的窑?”
  “这要看你们的表现如何,对记者的态度如何。我现在就要对你进行采访,有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不不不,”齐老板从椅子里站起来了,“我不是矿长,我们矿长姓国,等国矿长来了你采访他吧。”
  噢,这个老板是冒牌儿货,真正的后台老板还没有露面,看来这个煤窑的水还真不浅。周水明说:“你不是矿长,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干什么!去,把你们矿长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国矿长到县里去了,他明天才能回来。”“不像话!你们县的县长是我的朋友,我打一个电话,县长马上就会来。对了,把我的手包儿还给我,我的手机在里面。”
  “对不起,你的手包儿我派人送到国矿长那里去了。”“你是不是把我的手包儿打开了?”“没有……不是我打开的。”
  “你不要支支吾吾,我正告你,我手包儿里的东西要是少了一件,我就拿你是问!”
  第二天早上,没人再催周水明下窑。去吃早饭时,他听见一些窑工小声说,记者,记者。见李正东直着眼瞅他,他对李正东笑了笑,拿出一些记者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小子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李正东有些害怕似的,赶快把目光躲开了。吃过早饭,他本来想到窑上各处转转,再把该窑的环境默记一下,可他一走就走进宿舍里去了。既然别人都知道了他是记者,既然已经恢复了记者的身份,他得拿出记者的形象才行。自己的脸是黑的,头发是乱的,衣服是脏污的,离一个记者的形象差得太远。他自惭形秽似的,不好意思出去了。
  坝子里开进来一辆红色小轿车,他估计是国矿长来了,就下意识的整理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四下里飞着,怎么也抿不顺。他往手上吐了点唾沫往头发上抹了抹,还是抿不顺。由于手心里吐了唾沫,手心里沾的煤油都抹到头发上去了,露出了手掌心的两块红肉。他因此醒悟,要整应该先整脸哪,比起脸面来,头发怎么说也是次要的。于是他不抿头发了,用双手搓脸。搓了几下,他觉得不理想,干脆抱起自己的被子往脸上擦。他这般慌乱,好像将要面对的不是什么矿长,而是一位让他心仪已久的女人。
  国矿长过来了,一进门就笑着伸出了手,说:“周记者您好,欢迎欢迎!”周水明说:“对不起,我手脏。”国矿长还是把他的手握住了,说:“没关系,我们都是兄弟。”
  这个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很亮,还戴着金丝边眼镜,他倒像是一个记者。周水明把手从这人手里抽回来,问:“您就是国矿长吗?”
  国矿长说:“不敢当,我们这里不过是个小煤窑而已,哪里敢称矿长。我昨天到县里开会去了,没能赶回来向周记者汇报工作,实在抱歉。周记者光临我们这里,事先怎么不打个招呼呢,让周记者受委屈了。”
  周水明说:“我随便看看,体验体验。我要是打了招呼,市里和县里宣传部的新闻干事都会陪我来,那样的话,前呼后拥的,我就体验不成了。”
  国矿长把双手抱成拳对周水明连连晃着,说:“佩服佩服,我敢说现在像周记者这样忧国忧民,不辞劳苦,深入基层采访的记者不多了。你这样的记者才真正是人民需要的记者,我一定向您好好请教。您看这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请到我办公室里去吧。”
  周水明把两手一摊:“为了对您的尊重,您总得让我洗洗脸吧。一个煤矿,怎么可以没有澡堂呢,这是起码的福利条件嘛!”
  “我们这里是贫水地区,用水比较困难。”国矿长转身大声喊二锅子,指责说,“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这样对待周记者呢!你马上到食堂打点热水,让周记者洗一洗。”他马上又赔着笑脸对周水明说:“你先简单洗一下,吃过饭咱们一块儿去城里洗桑拿。”
  周水明说:“我看不必了吧,我昨天在窑下已经洗过桑拿了。”“周记者真幽默。对不起,我们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差。”国矿长的办公室也是一间窑洞,只不过里面的陈设讲究一些,有电视机、电话,还有沙发。
  屋里除了国矿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沙发上坐着。周水明一走进办公室,两个年轻人就站起来了,显得彬彬有礼。国矿长先把周记者介绍给两个年轻人,接着把两个年轻人给周水明作了介绍,女的是办事员小孙,男的是他的司机小李。周水明接见似的分别跟他们握了手。他似乎找回了一些感觉,这才是记者应有的待遇嘛。周水明在沙发上坐下,小孙马上给他泡了茶。国矿长对小李说:“你去食堂催一下,让他们赶快把菜送过来,我跟周记者喝两杯。”
  周水明心中暗喜,知道国矿长害怕了,怕他把窑上的实际情况写成报道,捅出去。只要一捅出去,这个窑很快就会被查封,有关人员也会受到制裁。国矿长还算懂事,知道记者的厉害。他倒要看看国矿长耍什么花招儿,不管国矿长把招儿耍得有多花,他都要把招数一一接下来,对付过去。报道嘛,该写还是一定要写。他摆摆手说:“不要麻烦了,我喝酒不行。咱们随便聊聊。”
  国矿长说:“你们当记者的走南闯北,到哪儿都是座上宾,都少不了应酬,哪能不喝酒!周记者您的名字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您是大手笔,名记者呀!”
  周水明最看重他写的报道和报道的署名,每篇见报稿他都留下来,愿意拿给妻子和别人看。要是有人主动向他提起看到了他的名字和他写的报道,他就更有成就感,心里更受用。国矿长显然挠到他的痒处了,他刚洗过的脸有些泛红,说:“写报道是我们的工作,报社每月给我们下达得有写稿任务,任务用分儿衡量,完不成任务要扣分儿的。”也是因为高兴,国矿长并没有提出看他的记者证,他自己把贴身珍藏的记者证掏出来了,对国矿长说:“这是我的记者证。”
  国矿长说:“不用看了,一看您的风度和气质,我就知道您是记者。”周水明坚持让人家看,他说:“到下面采访,一定要出示记者证,这也是报社对我们记者的要求。”
  国矿长把记者证接过去,翻开看了看,立即双手拿着,还给了周水明,感叹地说:“有了这个就可以在祖国大地上平蹚。”
  周水明把记者证收好,顺便问国矿长:“听齐老板说,我的手包儿在你这里。”“不好意思,手包儿在我车上,我一会儿让小李给你取。你放心,一切完璧归赵。”“国矿长,请恕我直言。”
  “没关系,你说。”
  “我觉得矿上管理严格一些是好的,但你手下的人太凶了,他们连劳动者起码的人权都不顾,竟然要用烧红的煤铲子往人家脸上打记号,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国矿长的样子很吃惊:“有这等事情?这个齐狗熊,简直是无法无天!”“这不会有错,昨天晚上那一幕我是亲眼看见的。”“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一定严肃追查,决不手软!这帮人素质太差,有时候让你哭笑不得。”
  国矿长苦笑了一下。
  小李带着食堂的人把菜端来了,是一个木制大托盘,上面放着四盘菜,一盘热气腾腾的炖猪腔骨,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酱牛肉和一盘油炸花生米。小李帮着把菜端下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国矿长从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好酒,把盖子拧开了,说:“简单吃点儿,不成敬意啊!”
  周水明说:“哪里哪里,本人衣冠不整啊!”小孙要离开,国矿长不让她离开,说还指望她给远道而来的周记者敬两杯酒呢。小李把酒倒满,国矿长端起一杯站起来说:“周记者,我得敬您一杯,我们对您照顾不周,这杯酒先向您赔个不是。”
  周水明也站起来了,说:“国矿长您言重了,我喝酒实在不行。”
  “这杯酒您不喝,我国某人无地自容。”
  “好吧,我喝。”周水明把一杯酒喝干了。周水明知道,国矿长还会敬他酒,他说:“我得先吃点菜垫垫底子,我不习惯空腹喝酒。”
  国矿长马上附和:“对对,先吃菜,趁热。”几天没有吃肉,周水明有些馋了。他想啃一块腔骨,却把筷子伸向炒鸡蛋。鸡蛋里边没有骨头,吃起来会顺利些,也快一些。
  果然,吃了一会儿蛋和肉,国矿长再次站起来向他敬酒,国矿长说:“您能屈驾到我们矿上来,一定会载入我们矿的史册。”
  周水明说:“说高了,坐下,咱们一块儿喝。”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跟国矿长碰了一下。两个人都把酒喝干了。
  国矿长从眼角那里给小孙使了一个眼色,小孙马上站起来给周水明敬酒。周水明已把小孙看了好几眼,小孙长得还可以,属于丰满型的那种,皮肤也比较细。国矿长说小孙是办事员,也许是国矿长的小蜜。办事员嘛,办床上的那件事也是办事。为了显得有教养和文明程度与世界接轨,周水明也站起来了,说:“女士端的酒我一定喝。”说着一仰脸把酒喝下去,并把空杯口朝下向小孙示意一下。
  国矿长叫了一声好。多半瓶酒下去,酒色把人的脸蒙上,谈话很快进入实质。国矿长问周水明出书不出。周水明问他什么意思。国矿长说:“我知道现在出书需要花钱,你要出的话,我可以给你赞助。”
  周水明从没想过要出书,听国矿长这么一说,他心里动了一下,说:“书是要出的,只是暂时顾不上考虑。”
  “现在是出书时代,头头脑脑,这星那星,编辑记者都出书,出书名利双收,您干吗不赶快出呢!我说得不好听一点,记者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花钱的地方也很多,也想多挣点钱,您说对不对?”
  周水明想说当记者并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记者有记者的光荣使命,但他没有说。他手上拿了一块腔骨,正啃骨头上的肉。表面的肉啃完了,骨头缝里的肉他的牙齿够不到,只好用筷头剜,或是用手指揪。骨头筒子里还有骨髓,他用筷子捅进那头,这头用嘴一吸,一条白色的很香的骨髓就被他吸到嘴里了。
  国矿长轻轻碰了一下周水明的胳膊,小声说:“我看您老弟是个厚道人,开个价吧。”虽然把酒喝了不少,周水明的头脑还是很清醒,国矿长这是要给他钱,要用钱把事情摆平。
  他没有开价,只说:“再说吧。”
  国矿长在茶几下方对他把手一伸,五个指头叉开:“我给你这个数儿,怎么样?”
  周水明的双眼不由一亮,把国矿长五个指头尽收眼底。他明白,国矿长的每根指头不是代表十块,也不是代表一百块,应该是代表一千块。那么五根指头加起来就是五千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以前外出采访,也曾收到过红包,最多的一次是两千块,外带两件金利来衬衫。能得到两千块钱外快,他就觉得不少了,曾让他暗暗高兴了好几天。现在国矿长表示要送给他五千块,五千块呀,×他妈妈的,这真的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妻子辛辛苦苦在选煤楼上干一年,才不过挣这么多钱。就算他挣钱多一些,五千块钱也将近相当于他五个月的工资。这个钱他不大好拒绝。管他呢,把钱收下再说。反正窑主们的钱都是从窑工身上榨取来的,他们的钱都多得花不完,不要白不要。至于还写不写报道,两者之间好像并不矛盾,也许报道的口气可以缓和一些。他对国矿长说:“不说这个,来,喝酒喝酒,这回该我敬您了。”
第8章 卧底(7)
  您原来在哪家矿工报?”国矿长没说在哪家矿工报,说:“小报儿,小报儿,跟您这大报的大记者没法儿比。”
  “哎,你这个观点我不能同意,大报的记者不一定大,小报的记者也不一定小;大报社有小记者,小报社也有大记者,这要看记者本身的素质和水平。国老兄,既然咱俩有缘分,我得给你提个建议,煤矿要开,钱要挣,该宣传也要适当宣传一下。哎您听我说,我没喝多,这点酒不算什么,最多的一次,我自己喝过两瓶五粮液。你信不信?通过我的一支笔,通过我们的报纸,我能让你当上你们县里的政协委员。”
  “谢谢,谢谢。”“你不要谢,我说到做到。您有没有名片?给我一张,咱以后好联系。”
  国矿长在身上摸了摸,说:“名片在车上,我一会儿到车上给您。怎么样?您还要不要在矿上继续体验?”
  周水明笑了,说:“体验?我×,体验个屁!什么齐老板,二锅子,那几个家伙太黑了!”“您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到县城洗澡去。”
  “没什么可收拾的,就一条被子。”八五千块钱可以买几十条新被子,这条旧被子还要不要呢?周水明有些犹豫。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被子卷起来,塞进编织袋里去了。他没有走出窑洞,没到轿车跟前去,等着国矿长派人来请他,并替他拿着东西。他估计,来请他的应该是司机小李,或是办事员小孙。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他仍没有出来。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沉住气,架子该端的时候就得端着点,你要是着急,架子可能就散了。再说了,你总得给国矿长留点数钱的时间吧,五千块钱一张一张数,要数一会儿呢。
  周水明把人等来了,来人不是小李和小孙,却是二锅子和一个监工,后面还跟着齐老板。二锅子说:“走吧,大记者。”
  周水明从二锅子的话里听出一点讽刺之意,好像不大对劲。他还是问了一句:“现在就上车吗?”
  二锅子说:“上车?还上轿呢!”“怎么回事,国矿长呢?”齐老板说:“国矿长在车里等着你呢。”
  见别人没有替他拿东西的意思,周水明只好自己把行李卷提起来。他心里有些打鼓,事情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他扭头往国矿长的办公室看看,见办公室的门开着,因里面是黑的,他看不见里面还有人没有。而国矿长的轿车是大红的,红得相当耀眼。他向耀眼的方向走去。他还没看清轿车是什么牌子,两只胳膊就被人钳住了,并向后面和脖子方向扭去。这未免有些突然,突然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现在有一种游戏叫脑筋急转弯儿,恐怕脑筋转得再急,也没有这么快吧。周水明的脑筋没转过来,他的血流倒转得不慢,刚才脸上还是一派明媚的酒色,这会儿霎时变得惨白,像苦霜打过的白菜叶子一样,酒劲儿也没有了。他使劲仰头,想把胸挺起来,挺成记者模样,大声说:“怎么回事,放开我,我是记者,我找国矿长!”
  齐老板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你妈的,你不是来我们窑上当探子吗,你就接着探吧!你赶快发信号呀,让公安局的人来救你呀!我差点让你蒙住了,你这个狗日的骗子!”齐老板把手冲窑口一挥,“把狗日的给我装到铁桶里去!”
  周水明知道齐老板他们要干什么了,他们要把他放进地牢里去,把他囚禁起来。天哪,这真是晴天霹雳呀,这比晴天霹雳还霹雳呀!要是被他们放进地牢,他就完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他说什么也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直到这时,他对国矿长还抱有希望,冲着国矿长的门口喊:“国矿长,你不够意思,你搞的什么名堂!”不见国矿长出来,他就拼命挣扎,想挣脱扭他的人,跑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去。国矿长刚才一再向他敬酒,叫他老弟,说他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快说变就变了。挣脱不掉,他就把腿软下来,屁股使劲往下打坠。他的衣服揪上去,肚脐眼子露了出来,肚脐眼子里存了一窝儿煤。他顾不得维护记者的形象了,所有的形象都集中在屁股上,恨不能把他的屁股变成千斤坠,万斤坠,牢牢吸在地球上。成败在此一坠了。
  崖头上的狼狗们都看到了坝下的一幕,它们大概认为这一幕比较精彩,都来回拖着狗链子,笑得哈哈的。它们不会鼓掌,它们伸长了的上下嘴巴子就是它们的手掌,它们鼓掌鼓得红舌头都露了出来。下了夜班正睡觉的窑工们也从窑洞里出来了,站在窑洞门口,向热闹的中心点看着。他们站得不够高,没有狗们占据的位置好,看不到热闹的全景。有人试探着,向热闹中心走去。一个窑工走过去,别的窑工都跟过去了。层层煤垢把他们的脸覆盖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快乐或不快乐的表情。他们眼里都有些发空,眼白有些乌涂,像是不会发光的石子儿一样。
  又上来两个监工,把周水明拖在地上的两条腿拽住抬了起来。四个人拽住周水明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包括屁股,都抬离了地面。地球的引力好像失去了作用,无论他怎样扭动都无济于事。周水明还有嘴,他的喉舌都在嘴里,嘴总算没有被堵住,他大叫:“你们都是法西斯,我抗议!我抗议……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周水明被强行填进铁桶里去了。他是先被填进的屁股,身体折叠起来,双手和双脚都向上举着。他的手脚还未及调整,铁桶就吊了起来,对准了井口。铁桶一吊起来,他就不敢动了,井深百丈,他要是落进井里,一定会摔得死死的。他要是死了,人家把他说成自杀,或随便说成一个什么意外事故,他的冤就成了沉冤。铁桶往下落时,一开始他还能看见一个像镜子一样的小圆点,小圆点倏的一闪,就看不见了,他迅速陷进黑暗里。他没戴安全帽,也没有戴矿灯。他使劲睁大眼睛,仍是一井筒子漆黑,只觉得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他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在梦中向无底的深井沉下去,沉下去。而做梦终有梦醒时,这个可怕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他没坐过飞机,他想飞机失事也许就是这样的,坠着坠着就完蛋了。
  国矿长还在办公室里,把钓鱼台坐得稳稳的。齐老板等几个打手把周水明吊到井下后,就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回复去了。国矿长说:“我调戏调戏他,让你们看看他的丑恶嘴脸。你们看见了吧,我一说给他钱,他差点舔了我的屁股沟子。什么他妈的记者,我看他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还能让人泄泄火气,我一见记者就上火,就来气。想毁我的窑,我就把他放到窑里,把狗日的窖起来。”他指着一个监工,“你现在就下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表演,不行就修理他。你记住两条:一条是坚决不让他出来,把他变成白毛老鼠;第二条是每天让人给他带点吃的,不要把他饿死。还有,密切监视他的行动,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好了,就这样吧。”
  铁桶落到底,周水明闭着眼,没有从桶里出来。井筒里的淋水流得哗哗的,把他的头发、衣服都淋湿了,他还是不出来。他想,我干吗出来,你们把我吊下来,我就待在铁桶里,让你们装不成煤。你们怎么把我吊下来的,还得怎样把我吊上去。
  窑底的监工命他:“出来,出来,你不要装死狗!”监工朝铁桶上踹了一脚,把铁桶踹倒了。周水明从铁桶里滑了出来。半个身子落在窑底的一块铁板上。铁板又硬又凉,上面迸迸地溅着水,他只得从铁板上站了起来。他说:“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监工说:“知道你是记者,治的就是你。去,拉煤去!”“不拉,我凭什么给你们拉煤,凭什么当你们的奴隶!”“小心我把你的杂碎抽出来!”“你抽吧,抽死我我也不拉!”
  这时李正东拉着一筐头子煤拉到窑底来了,见到周水明他好像有些惊讶,周水明既然是记者,既然和他们这些下苦力的人不是一路人,怎么又到窑下来了呢!
  周水明看到了李正东的惊讶,这仿佛对他是一个提醒,窑工们还是认他这个记者的,记者的面子还是要保持一些的。他走到巷道边一处没水的地方靠巷壁蹲下了。大概因为他没戴矿灯,监工没有再逼他去拉煤。李正东把煤拉到铁桶那里,扶正铁桶,抱起筐头子,把煤倒进铁桶里去了。李正东拉着空拖车往巷道深处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说:“李正东,不要拉了,不要给他们当奴隶!”
  李正东没有听他的,拉着拖车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周水明需要回头想一想了,他的卧底过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结起来,有这么几个没想到。首先,他没想到趁他下窑时窑上的人会翻检他的东西,使他的记者身份过早暴露出来。其次,他以为记者身份暴露后,窑上的人会害怕,会哈着他,敬着他,想着法儿地收买他,然后把他放走。从前半段的情况看,齐老板的确害怕了,国矿长也有收买他的意思。没想到姓国的突然就变卦了。第三点没想到是他轻信了姓国的花言巧语,没有看透那家伙的丑恶本质。姓国的一说他也当过矿工报编辑,他就把姓国的当成了知识分子,以为知识分子总会善良一些,不料姓国的比别人更恶毒。这是深刻的教训啊!
  周水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李正东碰碰他,让他醒醒,说:“吃饭了,这是齐老板让我给你带下来的两个馒头。”
  他睁开眼看了看,意识到他在窑下睡着了,时间已经到了他被关在窑下的第二天。窑下空气少,压力大,又温古嘟的,人一到窑下就想睡觉。他说:“我不吃,我要绝食。”他伸手把李正东一手抓着的两个馒头打落在地上,大声宣告似的说:“我要绝食!我要绝食!”
  李正东没有劝他吃,也没有把馒头捡起来,拉起拖车干活儿去了。馒头本来就被李正东的黑手抓黑了,掉在地上的煤窝里一滚就更黑。在窑底负责装煤和打信号的两个窑工听见他喊叫,也没有理他。理他的只有一只白毛老鼠,老鼠大概嗅到了馒头的香味,窸窣爬过来,试探着向馒头接近。窑底的巷道顶上总算安有一盏灯,借助灯光,他发现了老鼠的企图。他说去,摸起一把碎煤,向老鼠投去,把老鼠吓跑了。他当然不能让老鼠吃馒头,老鼠把馒头吃掉,别人还以为是他吃的呢,绝食的效果就没有了。不要脸的老鼠又来了,这次不是一只,是两只。说不定一会儿老鼠还会来得更多。他只好起来把馒头捡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对老鼠叱责说:“就知道吃,苟且偷生的东西,滚!”
  绝食历来是给人看的,好像演戏是给别人看的一样。他一边绝食,有人一边劝他吃饭,绝食才有意义。他绝食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劝他不要绝食,恐怕绝食就失去了意义。等李正东拉着重车转回来,他对李正东说:“你下班的时候,还把这两个馒头拿上去,谁让你给我带的,你就还给谁。”
  李正东站下用胳膊擦了擦汗,说:“我看你还是吃了吧,在这里不是在家里,你就是饿死,也没人可怜你。”
  周水明得承认,李正东的话有道理。在老家,有父母疼他。在矿上的家里,有妻子疼他。在这里,谁管他的冷暖和死活呢。记得他第一次高考落榜时,想再复习一年,第二年接着考。
  父亲嫌近千元的复习费太高,不想让他复习了。他跟父亲赌气,睡在床上蒙着头,不吃饭。母亲特意给他擀了细面条,卧了荷包蛋,端到床前,喊他起来吃。他就是不说话,不睁眼。后来母亲哭了,母亲说:“我的儿,你不吃饭,娘也不吃,要死娘跟你一块儿死。”这样想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娘,竟噢的一声哭起来了。他不哭则已,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不算声震寰宇,也算声震煤窑。哭着他还想到了妻子,妻子要是知道他现在到了这般境地,不知有多着急呢。还有他的两个学习成绩都不错的好孩子,要是他死在窑下,他的孩子不但从此失去了爸爸,恐怕连学都上不成了。他越想越悲,悲上加悲,哭得更加痛彻心肺。虽然他哭得泪水滂沱,透过泪帘,还是看到不少窑工向他围过来了,窑工后面站的还有手持钢丝鞭的监工。他想,他的哭能不能对监工有所触动呢?是不是能唤起监工对他的一点同情呢?他毕竟是上边的人啊,毕竟不是一般的窑工啊!
  监工分开窑工到前面来了,照他的腿上就是一脚,吼道:“哭个屌呢,把尿水子哭干,也不会放你到窑上去,你就在窑下等死吧!”
  监工的话对周水明的哭有着相当大的破坏力,他哭得本来有些痛快,监工劈头一杠子,就把他的痛快破坏掉了,他还没有哭圆满,就半途而废了。是呀,哭也是要看对象的,窑下不是狠如虎狼的监工,就是木头一样的窑工,他哭给谁听呢?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周水明大概哭累了,抽噎了一会儿,又昏昏睡去。再醒来时,他的时间概念就乱了,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想起睡觉时抱在怀里的两个馒头,找时,馒头只剩下一个,另一个馒头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掉在地上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拖走了。剩下的一个馒头也被老鼠啃了一个白洞。周水明决定放弃绝食,开始吃馒头。他不能死,要活下去。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他回去,他一定要活着出去。只有活着出去,才有可能揭露牢窑的黑幕,并当上正式的记者。
  李正东又到窑下来了,又给他带了两个馒头。因李正东上的是白天班,他判断出窑上现在是白天。以李正东作时间符号,他脑子里又恢复了时间概念。他接过馒头,问李正东:“你怎么不给我带点咸菜?”
  李正东说:“人家让我给你带什么,我只能带什么。”“给齐老板说,下次给我带点咸菜。”为防止老鼠跟他抢食,他把李正东新带来的两个馒头都吃了下去。
  他觉得这样等下去是被动的,也是消极的,谁知等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呢?他想起曾看过的一本被称为红色经典的小说,里面的一个革命志士被关进地牢后,天天在地牢里往外掏洞子。洞子还真的掏成了,成了后来越狱的秘密通道。可从煤窑里往外掏洞子是不现实的,下面离地面几百米深,靠他自己一个人,恐怕掏一百年也掏不通。还是那部小说,说有一个人,为了迷惑敌人,继续革命,装成了一个疯子,一直装到革命胜利,成了著名的疯子。装疯子的事倒是可以考虑。然而这一招儿革命前辈用过了,他再用不知还灵不灵。国矿长那么狡诈,倘是被他识破,岂不授人笑柄。想来想去,周水明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宝,这个法宝就是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
  他帮助李正东拉煤去了。李正东头上有矿灯,他只能借点李正东的光,帮李正东拉一拉偏套。
  拉了两趟,他悄悄跟李正东说:“我们不能这样给人家当牛做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李正东问他怎么逃。他说:“你想办法给我找一张纸,一支笔,明天带下来。”
  李正东说,他找不着,不知去哪儿找纸和笔。周水明说:“不要多大的纸,烟盒纸就可以。笔嘛,你看谁有,跟谁借一支。反正这事千万要保密,别让齐老板他们知道。另外,你就说我要干活,把矿灯也给我带下一盏。”他把李正东的后背拍了拍,“老弟,我就依靠你了,咱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李正东没有说话。
  周水明像访贫问苦的干部做的那样,想问一问李正东的家庭情况,比如他弟兄几个,家里几间房,找到对象没有,女方要多少彩礼等。不管他问什么,李正东都不回答。李正东说:“你说话太多了。”
  这晚李正东一上窑,齐老板就把他找去了,问他:“姓周的跟你说什么了?”李正东一点也没隐瞒,把周水明要他带纸带笔带矿灯的事都说了出来。他向齐老板表了态,说:“我才不给他带呢!”
第9章 卧底(8)
  齐老板把三样东西交给李正东时,交代李正东说:“你就说纸和笔是自己找的,记住了?”李正东点点头,说记住了。
  “你说错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李正东的嘴是敏感部位,齐老板一说撕烂他的嘴,他的嘴唇跳了好几下。他说:“我听你的话,你能放我出去吗?”
  齐老板说:“你要是表现好,当然放你出去,还给你发工资呢。”李正东再到窑下,样子做得很神秘,他只把馒头和矿灯给了周水明,却没有马上给他纸和笔。
  周水明小声问他:“找到纸和笔了吗?”
  李正东左右看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周水明觉得有戏。
  他吃过馒头,又帮李正东拉了一会儿煤,李正东才把一张纸卷着的一支圆珠笔从怀里掏出来给了他,李正东说:“赶快揣起来。”他赶紧把纸和笔放进口袋里,说:“你很能干嘛!”问李正东,“纸和笔是你自己找到的吗?别人没发现吧?”
  李正东把周水明拉着的绳套收了回去,说:“你别帮我拉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周水明在脑子里打好了稿子,趁窑工交接班的时候,他找到巷道一角一个背人的地方,迅速把稿子写在纸上。他在纸上写的是,好心的人,请给记者站的司站长打电话。下面写了电话号码。告诉司站长,我身陷魔掌,危在旦夕,赶快营救,十万火急!他写上了小煤窑在哪个县,哪个乡。把信和笔交给李正东时,他让李正东设法把信交给到窑上来拉煤的司机,托司机把信带出去。
  李正东一到窑上,就把信交给了齐老板。齐老板把信转交给国矿长。国矿长把信看了看,说:“这个游戏有点意思。”又说,“这个李正东也不是个东西,要是在战场上,我一定斩了他。”
  李正东跟周水明说的是,他已经把信交给拉煤的司机了。周水明说:“很好,这下我们出去就有希望了。”
  九
  周水明的妻子田少荣没能等到十天以后,到了第八天头儿上,她就有些坐卧不安。丈夫不是个不顾家的人,以前每隔两三天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问问家里和孩子的情况。这次就算丈夫去私访,都七八天了,不会抽不出一点打电话的时间吧。丈夫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打丈夫的手机,打一次又一次,都说丈夫的手机已经关机。人说现在通讯工具发达了,想找谁马上就可以找到,人的担心也少了。她不是这样的感觉。要是丈夫没有手机,她不想着给丈夫打电话,也就没什么担心。丈夫有手机,她就要给丈夫打电话,听不见丈夫接电话,她就难免担心,难免往不好的地方猜测。她的感觉是,通讯方便了,人的担心反而更多了。
  打不通丈夫的手机,她就往记者站打电话,问司站长,有没有周水明的消息。司站长说:“没有,小周也没有跟我联系。”
  “周水明不会出什么事吧?”司站长也说:“不会吧?”“您帮着问问。”
  “到哪里问呢?反正我已经跟公安局的人说了,让他们帮助查一下。”
  听司站长这么一说,田少荣的腿马上就软了,她有些喃喃,眼里也有了泪花儿,说:“这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司站长要她不要着急,估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司站长说:“我不同意他到小煤窑去,他坚持要去,现在社会复杂得很。”
  田少荣请了假,坐车到市里找司站长去了。司站长让她到公安局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田少荣想让司站长跟她一块儿去,说她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司站长说,他还有事,离不开。公安局好找,一问街上的警察就知道了。田少荣来到市公安局的值班室,一位值班的警察向她简单问了问情况,对她说:“这事儿不好办,我们查不了。你说你爱人到小煤窑私访去了,你不能提供小煤窑的具体地址,我们怎么查!现在小煤窑太多了,谁查得过来!”
  田少荣说:“我们一家都指望他呢,他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活!”田少荣哭了。警察给田少荣提了个建议,建议的内容是让田少荣再等等,说不定田少荣的丈夫这一两天就回来了。
  如同病急乱投医,田少荣又去找周水明的朋友井庆平去了。井庆平一听就把情况估计得很严重,表情好像还有些兴奋,又要严肃又要笑,说:“水明太天真了,搞什么私访,简直是开玩笑。十个小煤窑九个黑,小煤窑背后都有后台,谁敢惹他们。知道哪儿有小煤窑我尽量绕着走,反正我一个人从来不去小煤窑。我估计水明遇到麻烦了,很有可能被人家限制了人身自由。”
  田少荣说:“水明一说去私访,我就有点儿害怕,劝他别去,他非要去。你是他的朋友,帮着找找他吧。”
  井庆平说:“这个水明,去小煤窑采访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要是我事先知道他要去小煤窑,我会坚决不让他去。你不知道,现在小煤窑的窑主都对记者仇恨得很,好像记者一去,就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祖坟一样。我看这样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你在我们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我跟广告部的人说一下,让他们给你优惠一点,别人登一条一千,你登一条六百就行了。”
  田少荣听周水明说过,现在井庆平掉到钱眼儿里去了,天上飞过一只大雁,井庆平都要设法拔下一些毛。井庆平是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一只大雁呢?她问:“登寻人启事有用吗?”
  井庆平说:“当然有用,我们的报纸发行量那么大,覆盖面那么广,寻人启事一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提供有关你爱人的线索。到这个时候不能怕花钱,人比钱更重要。”
  田少荣没有把钱掏出来,她说她带的钱不够。井庆平问她差多少。
  她说只有几十块钱。井庆平说:“几十块钱绝对不行。”
  田少荣想说让井庆平先替她把钱垫上,她随后再把钱还给井庆平,话还没说出来,井庆平就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去了。电话一接通,井庆平就笑着跟人家打哈哈,乐得身上乱打颤。田少荣等了一会儿,见井庆平说个没完,就跟井庆平说:“你忙吧,我走了。”
  井庆平对她招招手:“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就不送你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说,“×你大爷,你不要胡说八道,跟我说话的是我朋友的老婆。”
  又过了两天,周水明还是没一点儿消息,田少荣更加心焦。她不敢告诉周水明的父母,也不敢让孩子知道,只给在老家的娘家哥打了一个电话,没说几句,她就哽咽得说不下去。哥哥也没什么办法,劝她不要着急,再等等看。哥哥说,记者在社会上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别人一般不敢对记者太使坏。哥哥还说,水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田少荣听说,离她所在的大矿十来里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煤窑,她想兴许周水明就在那里,一路打听着到小煤窑上去了。到了小煤窑,她不但没找到周水明,还差点被人家当成送货上门的野鸡给关在屋里。
  小煤窑在一个山沟的沟底,站在山坡上,她老远就看见沟底有一个小井架,井架旁边还有一堆煤。她以为离井架不太远,谁知七拐八拐,上坡下坡,走了半天才走到井架跟前。有几个窑工躺在井架旁边的麦地里晒太阳,一看见她,窑工们都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周水明的人吗?”
  一个窑工问:“周水明是谁?”她说:“周水明是我爱人。”“你是干啥的?是不是想男人了?这儿男人多的是。”
  田少荣生气了,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真的是来找我爱人的。”又一个窑工说:“你是什么人,这还看不出来,下面有漏洞的人呗!”那帮窑工都笑了。
  田少荣小声骂了一句流氓,转身要走,一个岁数稍大的窑工说:“有一个姓周的在屋里睡觉,我带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爱人。”
  田少荣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随那个窑工到一间屋里去了。窑工对着地铺喊老周,说:“起来看看,你老婆找你来了。”
第10章 卧底(9)
  自从把十万火急的信息让李正东传递出去,周水明天天盼着司站长带领公安人员来解救他们。在他的想象里,这应该是公安方面一次重大的解救行动,也是公安人员立功的好机会。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会联合行动,出动数辆警车,上百警力,把这座牢窑迅速包围,严密封锁。警车刚出动时不一定鸣笛,一旦形成对牢窑的包围圈,警笛会哇哇的鸣成一片。那些狼狗阻挡不住防暴警察的突击步伐,他们突突一梭子子弹,那些狗东西就会全部完蛋。当一部分警察占领崖头的制高点,一部分警察冲进牢窑的坝子时,齐老板以及众喽啰在内,霎时会变成一堆草鸡。随后跟进来的司站长最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司站长一定会大声询问:“周水明在哪里?我们的记者在哪里?”和司站长相见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按常规,他应该扑向司站长怀里,和司站长拥抱一下子。他还要流一点眼泪。司站长向随行采访的记者们说:“这就是我们的卧底英雄,他是我们记者站的记者周水明!”于是照相机、摄像机一起上,对他一通猛照。如果这次行动有现场直播的话,还会有手持话筒的记者对他进行现场采访,问他卧底多少天?看到了哪些问题?是怎样下决心卧底的?想没想到过会遇到危险?现在身体怎么样?这些问题的内容都是现成的,他会一一回答。他的问题还没回答完,有关领导就过来了,还带来了救护车,要拉他先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把想象一遍一遍重温着,几乎形成了一套模式,都背了下来。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他想象中的诸多感人场面一点都没有出现。假如煤墙是一张屏幕的话,他用灯照照,“屏幕”是黑的。睡一觉再照一遍,“屏幕”还是黑的,什么电影都不曾上演。他也怀疑地问过李正东,是不是真的把他写的东西送出去了,李正东似乎有些生气,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什么都别跟我说了。”
  他的口气马上缓和下来,问李正东:“你帮我数数,咱们到这个窑上多少天了?”李正东说:“我不会数,你自己数吧。”周水明每天都在数,过一天,他就在他睡觉的巷道边放一个小煤块。截至目前,小煤块已经放了十五块。十五是个好数字,元宵节是十五,中秋节也是十五,到了十五,月亮就该圆了。
  可是,他的月亮呢,连个月亮的细边都看不到。别说月亮了,窑下连颗星星也没有啊!周水明知道,他妻子一定急坏了,一定在到处找他。他不仅为自己着急,也为妻子的着急而着急,是急上加急。
  此计不成,周水明继续施展他的才智和谋略。他想把窑工们悄悄发动起来,带领窑工进行暴动。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因暴动而成功的例子不算少,别人能组织暴动,他为什么就不能。从力量的对比上,国矿长、齐老板,加上那些监工,他们的人才十几个。而窑工的人数是几十个,力量要比窑上的人员大出好几倍。只要窑工们不甘心做奴隶,接受他的发动,心齐,到时他振臂一呼,窑工们一起行动,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棍棒夺过来就可以了。煤窑四周没有碉堡,也没有架设机枪,他们呐喊着冲出去,当是革命洪流,势不可当。
  周水明选择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窑工作为第一个发动对象,这个窑工是老毕。老毕不止一次骂过他,他也曾发誓不再理老毕,但为了团结老毕,他还是把老毕原谅了。别看老毕把自己的手指头切掉了一根,齐老板一天都没让他休息,他的自残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周水明凑到老毕身边,瞅机会把发动的意思对老毕说了。老毕当时并没有反对,但一到窑上,老毕就把周水明出卖了。老毕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重大的交换条件,他问齐老板:“我给你说一个重要情况,你们能不能放我走?”
  齐老板让他说说看。
  他把周水明跟他说的话都端了出来。
  齐老板认为他表现很好,奖励了他一支香烟。至于能不能放他走,齐老板说:“不要着急,我们合作得很好嘛!”
  周水明又找了两个窑工秘密谈话,效果都不佳,那两个窑工也把秘密泄露了。国矿长对周水明的新动向很重视,作出最新指示,让人把周水明的脚脖子上砸上铁链子,拴起来,不许周水明再串联,再煽风点火。铁链一时不好找,监工把拴狼狗的铁链解下一根,扣在周水明脚脖子上了。铁链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根木头柱子上,支柱上方顶着大石头,周水明不敢使劲挣,倘是把支柱拉动,石头落下来,周水明必死无疑。
  周水明最后没有死在窑下,并不是有的窑工跑了出去,给公安机关报了案。确有个别窑工逃跑成功,但他们一跑出去,就回家去了。他们跟谁都不提他们的遭遇,自认倒霉。周水明幸免于难另有原因。邻近有一家小煤窑透了水,二十多个窑工泡在窑下,窑主却逃跑了。有人把消息报告上去,上级决定,该地区的大小煤窑全部停产整顿。并由公安、工商、煤炭、安全等部门组成联合执法队,对所有小煤窑进行拉网式排查,一个不许漏网。国矿长听到风声,给每个窑工发了一百块钱做路费,把窑工全部遣散了。窑工们急于回家,纷纷作鸟兽散。
  此时,周水明已在窑下被关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他被投下去的时候是春天,出来时已到了夏天。他长发灰白,满脸皱纹,瘦弱不堪。他还算有经验,上窑时他用衣服蒙上了自己的双眼,见到阳光时眼睛才没有瞎掉。他在医院输了几天液,身体稍有好转,就染了头发,由妻子陪着,到记者站找司站长去了。
  司站长代表记者站给了他一千块钱,算是慰问费和生活补助费。周水明说,他争取尽快把稿子写出来,因为内容比较丰富,他可能会写得长一些。他说:“哎呀,这一次体会太深刻了,收获太大了!”
  司站长笑了笑,没有对他进行鼓励,司站长说:“稿子写出来恐怕不好发。还有一点你记住,以后你不管写什么稿子,都不要署我的名字。”
  周水明说:“不会的,司站长您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栽培。”“我的话你没有理解,这牵涉到姓名权问题,随便署别人的名字,就是侵犯别人的权益。另外,你以后也不必到记者站来了,试用期三个月早就过了,记者站现在聘用了一个新的记者。”
  司站长把正在电脑前打字的一个女孩子介绍给周水明,“这位就是新来的小习。”小习回头对周水明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周水明突然觉得有些晕,脚下趔趄了一下。
  妻子赶紧把他扶住了。
  一
第11章 黑庄稼(1)
  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的不仅有矿工,还有矿工的家属;不仅有男人,还有女人。吃过午饭,田玉华把碗一推,从婆婆手里要过儿子小本,转身进了卧室。她家的房子在五楼,是一室一厅。因厅比较小,面积大约只有卧室的一半多一点,这样的房子又被矿上的人称为“一间半”。田玉华带孩子住卧室,公爹和婆婆一人睡一头,挤在厅里的一张小床上。田玉华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门上装有暗锁,她关上门的同时,也锁上了门。公婆没有卧室门上的钥匙,不经她同意,公婆就不能踏进卧室里。就这样,她借助一道木门为自己保留了空间,并把自己与公婆隔开。她侧身躺在床上,撩起衣服,掏出奶喂小本。小本吃了一会儿奶睡着了,她从小本嘴里抽出奶头子,拉下衣服,自己也眯了一会儿。她不许自己睡得时间太长,白天睡多了,半夜里胡思乱想,又该睡不着了。她悄悄起来,把熟睡的小本抱给婆婆,说她出去会儿。公爹正在小床上睡觉,婆婆没有睡。婆婆坐在小床前的小板凳上,在给小本做虎头鞋。老虎的两只眼睛又大又圆,虎视眈眈,已经做好了。婆婆把一块黄布缝成老虎鼻子模样,要给老虎安一个高鼻梁。她迟疑了一下,看看儿媳田玉华的脸,还是放下了针线活儿,把小本接在怀里。她问田玉华去哪儿。田玉华把衣服下面的扣子扣好,才说去外边。出了门口就是外边,外边的地方大着呢,谁知道外边是哪儿。婆婆对田玉华的回答不够满意。可她知道田玉华的心里对她顶牛得很,一说话就没好气,没敢再问田玉华具体去哪儿。公爹苗心刚睡觉很警醒,两只眼睛闭上了,两只耳朵还大张着,睡着了跟没睡着差不多。儿媳田玉华一开门,他就醒了,一醒就醒得很警惕。虽然他是和衣而睡,但他并没有翻身起床,作为公爹,在儿媳面前他得保持应有的沉稳。老婆问儿媳的话和儿媳的回答他听见了,这时好多人都在睡午觉,儿媳一个人出去是不是有点儿反常?儿媳的回答如此含糊,这又是为什么?会不会有人在外边等她?不行,他觉得有必要对儿媳再问一下。如果说老婆是儿媳的第一道防线,儿媳已经把第一道防线突破了,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线,他得把责任负起来。他咳了咳嗓子说:玉华,你娘问你去哪儿,你还没说呢。田玉华说:我不是说过了去外边嘛!公爹说:你说了去外边是不错,说了还不是跟没说一样。不是不让你出去,年轻人好胳膊好腿,哪能不出去走走,只是怕本本一会儿醒了闹人,没地方去找你。田玉华还是没说出到底去哪儿,她说:我还能去哪儿,反正出不了天边儿。说到还能去哪儿,仿佛一下子触动了心中伤痛的东西,那伤痛还完整如初,一点儿都没有消化掉,一触即可发作,她的眼圈不禁红了。要说伤痛,苗心刚心中也有一块,论深刻程度,他的伤痛一点儿也不比儿媳的差,见儿媳这样,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说去吧,早点儿回来。
  田玉华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既无方向,又无目标。不管去哪儿,她一定要出来,先离开公爹和婆婆再说。她知道,公爹和婆婆都不愿意让她出来,恨不能在她脖子上拴根绳,像拴羊一样日日夜夜把她拴在家里的床腿上才好。而他们如同两只把门虎,一只公把门虎,一只母把门虎,一天到晚把她监视着,像是随时都会把她吃掉,她都快憋闷死了。公婆越是反对她出来,她越是要出来,她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公婆不让她好过,这个家里的人谁都别想好过。季节又到了秋天,阳光有点稠,有点黄,照到哪里,仿佛即时增加了一点分量。大概受到阳光的指引,田玉华下了楼,出了矿上的大门,向南边的田野里走去。矿上的围墙外面常年流出来的有一些污水,污水流到哪里,水边就滋生出一些野草。那些野草墨绿墨绿,长得又深又旺。从这个意义上讲,水一旦流到地里,就变成了青草;臭水被土地吸收,吐出来的就是草的芳香。田玉华拨开青草,跳过几个水洼子,就来到了田间的路上。田玉华想到,她从家里出来后,公爹和婆婆该互相埋怨了,该坐卧不安了。让他们两个虎咬虎吧,她期望出现的就是那样的效果。他们两个互相咬过之后,公爹也许会迅速下楼跟踪她,看看她到底会到哪里去。须知公爹苗心刚才四十七八岁,精力还相当充沛,上楼下楼常常是跨越式的,快捷得很。想到后一层,田玉华走走停停,故意走得很慢,并不时欣赏田野风光似的回头看一眼,想证实一下公爹是不是真的在盯她的梢。在她的想象里,公爹当是鬼头鬼脑,不断变换着,借助墙角、草丛或庄稼棵子当掩体,躲在暗处侦察她的动向。为了让跟踪她的人来不及躲避,有时她是突然回头,速度非常之快。还好,她没有看到公爹的影子。
  这里是浅山地带,土地高一块,低一块,不在一个层面上。那高处的一块,种的偏偏是高粱、玉米等高秆庄稼;低处的一块呢,种的却是红薯、花生等秧子趴在地上的作物。这样地块之间像是又拉大了距离,显得高的更高,低的更低。顺着一个长着细草开着碎花儿的斜坡小路往沟底走,人们以为沟底没有庄稼了呢,眼前一明,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葵花。葵花一大盘,又一大盘,每盘葵花上都开着纯金一样的花瓣儿。世上的花朵千种万种,哪一种花朵能比得上葵花的花朵更大呢?葵花已接近成熟,花盘中央的小花开始脱落,露出里面麻灰色的排列密实的葵花子儿。田玉华没有往沟底走,只往下走了一点儿,就背靠坡坎站下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还是担心公爹会来找她,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一个有利的位置。站在这里,她平视的视线正好和不远处的一个高坡齐平,从矿上出来的人不走上高坡就看不见她,而坡那边的人只要露出一点头顶,立即就会被她发现,她或蹲下身子,或向沟底疾走,都来得及。她对着坡顶看了一会儿,先是看到飞过一只鸟,又看到跑过一条狗,接着慢慢升高的是一个牵骡子的人,都不是她的公爹。有时她半夜醒来睡不着,偶尔会听到睡在外屋小床上的公爹和婆婆发出一些动静。动静不大,一般都是婆婆发出来的。婆婆骂公爹不要脸,说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不难想见,睡在另一头的公爹在老家跟婆婆睡一头睡惯了,夜里来了牛劲,又要和婆婆睡一头。婆婆比公爹大两岁,兴趣渐退,不想让公爹往她那头钻。不知公爹采取了什么手段,硬着头皮,非要钻。婆婆大约拒绝不掉,就骂公爹不要脸。不管婆婆怎样骂,公爹都不还嘴,一声都不吭。公爹定是怕她听见,又要干事,又要保全自己的脸面。这会儿她出来了,小本也睡着了,没人碍他们的事,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地“不要脸”。田玉华往地上呸了一点唾沫,才把公爹放到了脑后。
  前面一块地,种的是山药蛋;后面一块地,种的是豆子。田玉华往回往上走了几步,在豆子地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既然出来了,她打算在地里多待一会儿。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女,从来不觉得地脏,愿意直接坐在地上。她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就算后面沾了土粒草籽儿,等她站起来用手一抹拉就干净了。听见蛐蛐儿叫了一两声,叫得有些发颤,像是呻吟。她扭头瞅瞅,没瞅见蛐蛐儿在哪里。随着秋气渐凉,豆叶已经由绿变黄,瓦楞着的豆叶落了一地。那只怕冷的不知名的蛐蛐儿,定是藏在了某片豆叶下面。她捡了一片豆叶在手中,见明黄的叶片变薄了,不像夏天那么厚,也不像夏天时叶面上都是毛毛。她捏了叶梗,把叶片遮在眼上对着太阳照,透过叶片,她真把太阳看到了,太阳像一枚放大了的鹅蛋黄儿。这就是秋天的太阳,它不再火辣辣,不再锋芒毕露。它变得敦厚起来,和善起来,在秋凉时带给人们的是静静的暖意。对面地里的山药蛋,夏天时当是一片油绿,绿得有些发暗,跟长叶的“煤炭”差不多。而就在“煤炭”上面,却开着明丽的花朵。那些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蓝的。有一次苗壮壮指着羽白的花朵对她说,那些花朵很像他们下井的人头上戴的矿灯。她不相信,说矿灯的灯光不是红的嘛。丈夫笑她说了外行话,告诉她,明亮的灯光都是白色的,灯光一发红,就表明灯盒里的电用乏了。夏天过去了,眼下是秋天,山药蛋棵子里的“电”大概也用乏了,花朵不复存在,茎叶也开始发黄,枯萎。但山药蛋根部的土鼓起来了,不用说,那里聚集着一窝窝白白胖胖的山药蛋。这块地去年种的就是山药蛋,今年种的还是山药蛋。去年就是这个时候,丈夫要带她到地里玩玩。她当时肚子很大,按预产期计算,再过几天就要生产,身子沉得很,懒得动弹。丈夫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让她走动走动,说活动活动,生孩子顺利些。他们一走一走,就走到这块地里来了。那天有一个胖妇女正用铁锨在地里刨山药蛋。妇女把准备盛山药蛋的编织袋放在一边,也不把山药蛋棵子拔下来,就挨棵刨去。土地像是很松软,妇女把铁锨蹬下去,一撅,把棵子一提溜,一窝纠结在一起的成疙瘩的山药蛋就出来了。在有些湿润的褐色的土地上,像是初生的山药蛋白花花地摆成一片,甚是好看,喜人。丈夫跟妇女打招呼,走进地里,要过铁锨,帮人家刨了好几棵山药蛋。她没好意思到地里去,只站在地边看。丈夫帮人家刨了山药蛋,又拿出装在口袋里的傻瓜照相机,要给她照相。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太大了,太难看了,不愿照。她看到刨山药蛋的妇女正望着她笑,她更不愿意照。恐怕把妇女刨出的山药蛋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肚子大。可丈夫认为,作为一个女人,将要分娩时显得最有成果,最好看,应该照些照片,留作纪念。她说理说不过丈夫,只好让丈夫给她照。以山药蛋地为背景照相后的第三天,她就生下了儿子小本。丈夫高兴坏了,说儿子有了,过个两三年,他们再要一个女儿,来他个儿女双全。然而儿子出生还不满两个月,丈夫苗壮壮就在井下出了事。丈夫不是采煤工,也不是掘进工,是机电队的一名电工。井下的电工不是危险工种,每天背着电工包,查查电缆、电线,维修一下电器设备,伤亡事故一般来说轮不到他头上。可那天井下发生的是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最不长眼,有一个,算一个,一下子就炸死了一百六十八个矿工。在整个采区,不管你是有几十年井下避险经验的老矿工,还是刚下井没几天的新手;不管是正在工作面干活的,还是在巷道里走路的,都未能幸免于难。那几天,市里的人来了,省里的人来了,北京的人来了,还来了各路记者,矿上一片慌乱。不光矿上的人急得乱窜,周围农村的人也来了。警察布置了警戒线,农村人进不了矿上的大门,就站在外面的庄稼地里,伸着脖子往矿里看。后来田玉华听说,庄稼地里站得人山人海,把未及收走的庄稼秆子都踩倒了,把庄稼地踩得像是打场用的场面子。地踩成那样,会不会影响来年种庄稼呢?现在看来,地里种豆子长豆子,种山药蛋长山药蛋,地底下出那么大的事,庄稼像无事人一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田玉华相信,她认识这些庄稼,这些庄稼也认识她。不管是玉米、高粱,还是豆子、山药蛋,它们去年走了,今年又来了。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他爸,却一走就走远了,再也不回头。
  两个年轻矿工从沟底的葵花地里走上来,一人拿着一盘葵花头,边走边嗑葵花子儿。新葵花子儿容易掉色儿,把他们的嘴唇都染灰了。这样他们嘴唇上涂的就不是口红,而是口灰。走到田玉华面前,他们互相看看,站下了。田玉华觉出人家要跟她说话,低下了眉,并稍稍有些不安。一个矿工问她,在这里是不是等人。等人?她等谁呢?她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否认她在等人。另一个矿工说:我见过你,你是咱矿上的家属。你吃不吃葵花子儿?说着,把整盘的葵花头掰下一半,往田玉华手里递。新葵花头很皮艮,相当难掰,那个矿工蹲下身子,用腿把葵花头挤住半边,才把一半葵花头撕了下来。葵花头里面的瓤子雪白雪白。田玉华手往一边躲,身子也扭向一边,说不要不要,不吃不吃。矿工说:这有什么,见面分一半嘛!新葵花子儿有一股清香味儿,挺好吃的。他把葵花头放在田玉华身边的草地上了。两个矿工走后,田玉华只把葵花头看了看,仍没有拿起来。要是丈夫还活着,有丈夫跟她在一块儿,别人给她葵花子儿,她吃也就吃了。丈夫不在了,她跟人家又不认识,平白无故吃人家的东西算什么!一只长腿细腰的大黄蚂蚁爬到葵花头上去了,跑马占地似的在葵花头上跑来跑去,像是要把半个葵花头都占为己有。蚂蚁倒不客气。她自己不吃葵花子儿,也不想让蚂蚁吃,挥着手梢儿对蚂蚁说:去,去!蚂蚁还没赶走,她自己却起身向沟底走去。因为她又看见了去年那个刨山药蛋的胖妇女,看样子,妇女扛的还是那把铁锨,拎的还是那只编织袋。她怕妇女认出她来,倘是认出她来,人家会问到她的孩子,说不定会问到她的丈夫。问到孩子还好说,问到丈夫怎么跟人家说呢?下到沟底,田玉华没有从原路返回,她沿着沟底,向北走了一段,绕了一个弯子,从别的路回矿去了。
第12章 黑庄稼(2)
  田玉华以为公婆不知她去了哪里,她也决不会主动跟公婆说。她绷着脸子,做出的是守口如瓶和坚壁内心的样子,仿佛到外边已经做下了什么秘密事情。公婆不是怕她和别的男人来往吗?不是怕她守不住自己吗?她就是要在这方面膈应他们。她心里说:我到外面赴别的男人的约会去了,会了一个,又会了一个,其中一个还给我葵花子儿吃,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她预想到公婆都会急着看她的眼睛,仿佛她的眼睛是两个漏洞,通过漏洞就能洞察到她心中的秘密。她才不让他们看她的眼睛呢,她的眼睛只给儿子看,同时只和儿子对视。她无视他们。然而公爹苗心刚在吃晚饭时说了一句话,一下子让她有些泄气。每顿饭都是婆婆做,婆婆做好了饭,盛上碗,摆上小桌,自己却不吃,都是先接过小本,让公爹和她先吃。公爹吃完了,从婆婆手里接过小本,婆婆才吃。小本一周岁多一点,站,还站不稳;走,拉着大人的手能奓巴几步;爬,目前是他的强项,前爬后爬都可以。这么大的小孩儿最抓手,最黏人,一点注意不到,就有可能把孩子摔着碰着。矮脚小桌上有热汤热菜,孩子要是抓到饭碗,可不得了。所以大人在吃饭时,必须有一个人把伸着小手、急于接近饭桌的小本抱在怀里,任他哭闹也不放开他。田玉华和公爹在小桌两边坐下,公爹拿起筷子,不先夹菜,让她先夹。公爹用筷子指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说:吃吧,转了一大圈儿了,该饿了。公爹说她转了一大圈儿,她没有什么反应。一大圈儿是一个泛指,公爹没指明她去了哪里。从她外出的时间长度上,当然够她转一大圈儿的。但公爹接着说出的话,不能不让她感到惊奇。公爹说:到地里转转,散散心也好。地里有庄稼,有草,空气新鲜。在老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到地里转几个来回。公爹说得很明确,指出她是到地里去了。她绷着端着,还装作自己做下了秘密事情呢,不料她的“秘密”都在公爹手心里攥着呢。她不能明白,公爹怎么知道了她的行踪呢?她回头看了好几回,并没有看到公爹跟踪她呀。难道公爹长了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坐在家里不动,就看到了她在外边的一切活动?这不能不让人泄气,还让人有些不悦。
  既然公爹知道她去的是庄稼地,承认她是出去散心,那么她就接着出去。她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也是不甘心失败的意思。结果她第三次到庄稼地里去,就把事情招惹出来了。那天下午,她刚走出矿上的大门口,就觉出后面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回头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跟在她后面的人叫胡修良,是丈夫生前所在机电队的工友。她往西拐,胡修良也往西拐;她上坡,胡修良也上坡。公爹没有跟踪她,今天真的有人跟踪她了,她觉得这样很不好。有一天,她抱着儿子到商店里买糖,有个女工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介绍的就是胡修良。胡修良的妻子前年得急病死了,胡修良的女儿在农村老家跟着奶奶,现在胡修良只有一个人在矿上。那个介绍人还告诉她,是胡修良托她介绍的,胡修良说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她要是愿意跟胡修良过,胡修良一定会好好待她。她拒绝了人家的介绍,说她不准备再嫁人了。介绍人从女人的角度,劝她还是不要说这个话,她才二十六七岁,面前的路还很长,怎么能把口封死,说个不改嫁呢。要是不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做伴,漫漫的长夜怎么熬得过去呢。她心里打了一个沉,像是衡量了一下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说她孩子的爸爸走了还不到一年,她怎么能光为自己着想呢?介绍人大概从她口里听出了活话儿,笑了一下,继续转述胡修良的话,说胡修良说了,胡修良愿意等她,她一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一年;她两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两年,一直等到她愿意成为胡修良的妻子为止。这就邪了,世上的女人千千万,胡修良为何单单盯上了她这么个死了丈夫的人呢!那一刻,她的未散的委屈涌上来,把儿子的脸抱着贴在自己脸上,挡住自己的泪眼,转身走了。别看她跟公婆赌气,装着是出来赴人约会的样子,一旦真的有人要接近她,她不但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紧张,害怕,还有些理亏。当着公爹、婆婆和别人的面,她曾经说过,她不再改嫁,一辈子都不改嫁。她的话又是在那种非同寻常的场合下说的,一个人说话得算话。不行,她不能让胡修良再跟着她,得打消胡修良追求她的念头。她在一个坡下的背人处等胡修良走过来,还是像过去一样把胡修良叫胡师傅,紧绷着脸子,问胡师傅为什么老跟着她。胡修良受到质问,并不显得窘迫,他说:我看你心里烦闷,想来陪陪你,跟你说说话。胡修良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穿了西装、皮鞋,打了领带,打扮得很像谈恋爱的样子。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镜,眼镜的色彩是淡淡的粉红,这样他不用调动伤感的情绪,眼圈就是红的,就仿佛有了伤感的性质。他手上还拿了一本像是恋爱婚姻类或家庭生活指南类的时尚杂志,杂志被他卷成了一个圆筒,不知拿它充当什么道具。田玉华觉得胡修良的穿着太正规了,特别是在庄稼掩映的田地里,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带样儿,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了既定的追求目标,所玩的不过是公孔雀张开花尾巴那一套。田玉华说:我心里一点都不烦闷,不需要任何人陪。胡修良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年纪轻轻的,突然失去了丈夫,又被两个人成天价监视着,怎么可能不烦闷呢!心里明明烦闷得厉害,又不敢承认自己烦闷,这本身就是更大的烦闷。田玉华不愿承认自己烦闷,更不愿意承认被人监视,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不能被别人说破,一说破就等于被人揭了底子,容易被人看低,那是很伤自尊的。田玉华几乎恼了,问胡修良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犯人,干吗受人监视!我就是想一个人到地里走走,看看秋庄稼开始收割了没有。胡修良说:这儿的地沟沟坎坎的,一个人在地里不太安全,我想保护着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他用卷着的杂志指了一下旁边的谷子地让田玉华看,夸谷子长得很好,谷穗儿长得不小,一亩地打三百斤不成问题。田玉华没有受他的指引,没有顺着谷秆说谷穗儿。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让胡修良还是走吧,胡修良要是不走,她就走。胡修良说好,我走。他说了走,却没有马上走,说田玉华把他当外人。他提起苗壮壮,说他跟壮壮的关系铁着呢,铁得跟一个人差不多,连亲兄弟都比不上他们两个铁。壮壮还拉他到家里喝过酒呢,喝酒菜都是田玉华做的,田玉华不会不记得。田玉华没说记得不记得,却说:你既然跟苗壮壮是好朋友,就该对得起朋友,对朋友的妻子不应该有别的想法。胡修良说:玉华你说错了,就因为壮壮是我的好朋友,我才要照顾他留下的老婆孩子,不能眼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要是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受罪不管不问,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朋友,连天地都不容我。一时间,田玉华想不起拿什么话反驳胡修良,好像来到了一个胡同的尽头,不转身嫁给胡修良就无路可走了。这真是道理后面还有道理,她以为她的道理已经很大了,不料胡修良的道理比她的道理还大,胡修良的道理一出,就把她的道理压住了,这可如何是好!胡修良除了有道理,还有道具,见田玉华无话可说,他要乘胜前进,便把道具使了出来。他的道具是那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文章,主张失去丈夫的女人应尽快改嫁,只有尽快改嫁,才符合时代潮流和人文精神,否则就是落后、愚昧,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在作怪。他建议田玉华好好读读那篇文章。田玉华不接杂志,她说不看,没时间看。她把两手抱起来,交叉着抱在怀里。又把手放下来,分别装在两个衣兜里。她嘴上说不过胡修良,不要胡修良的东西,她一定要做到。她不认为那只是一本杂志,在她看来,杂志像是一种信物,又像是一种定亲的彩礼,倘是把杂志接到手,就等于她同意改嫁给胡修良了,等于把亲事定住了,她再也挣不脱了,这万万使不得。所以她拒绝接受杂志的态度很坚决,坚决得都快要生气了。有一个矿工,手里拿一束攒在一起的荻花,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这个矿工大概是个好奇的人,走过来时,就一直看着他们。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边走边把他们看了一会儿。又有一位身穿米黄色摄影坎肩的人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架照相机,走几步把照相机对在眼上,东照一下,西照一下。田玉华烦躁起来,准备转回家去。她在地里转圈儿,公爹既然能知道,现在有一个人老跟着她,把一样东西硬往她手里塞,说不定也逃不过公爹的眼睛。要是那样的话,她就被动了,很难向公爹解释清楚。
  怕什么来什么,田玉华还未及走脱,公爹苗心刚就找到地里来了。公爹是抱着小本来的,她还没看见公爹,先听到小本的哭声。小本哭得声音很大,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妈妈。妈妈跟儿子是连心的,妈妈对儿子的哭声再熟悉不过,一听见儿子的哭喊,田玉华心疼了一下,脸立时就白了。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迎着公爹和小本跑过去。她和胡修良本来没什么事,一跑开好像有什么事了。她埋怨似的白了胡修良一眼,靠着土堰没有动。公爹抱着小本出现在坡顶上。到了坡顶之后,公爹好像占据了制高点,没有再往坡下走。尽管小本看到了妈妈,向妈妈倾斜着身子,比刚才哭得还厉害,公爹紧紧抱着小本,还是不往下走。公爹也不说话,脸色黑得有些骇人,双腿在微微发抖。田玉华只得走上去,叫着本本,本本,我的乖,我的儿,来,让妈妈抱,把儿子从公爹手里要过来。公爹这才说话了,说:本本早就睡醒了,一醒就哭着闹着找妈妈,谁都哄不住他。我抱着本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你,谁知道你在这地方躲着呢!田玉华知道公爹生气了,公爹在指责她。她听见公爹说她躲在这里,一个躲字让她觉得十分别扭。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可躲的呢?她没有跟公爹顶嘴,一顶嘴她的眼泪恐怕就会下来。好在她怀里有一个本本,她给本本擦着眼泪,说好乖,不哭,不哭了啊,好乖。儿子的头往她怀里拱,不让给他擦眼泪,急着吃奶。当着公爹和胡修良的面,她没有把奶掏出来,没有马上给儿子喂奶。她瞥见胡修良站在原地仍没离开,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这不是故意往她公爹眼里揉沙子嘛,不是成心给她公爹心里添堵嘛!田玉华有些恼怒,觉得胡修良太没眼色。
  公爹让田玉华抱着孩子先回去吧,说你娘在家里不知急成什么样儿呢!这个人是谁?我得跟他谈谈。田玉华说:他是机电队的胡师傅,小本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在一个队。走到这儿碰见了,他跟我说了几句话。田玉华不想让公爹找胡修良谈话,她觉得这是她个人的事,她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不愿让公爹插进来干涉。别看她对胡修良印象不是很好,也没对胡修良作出任何承诺。但公爹要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谈话,恐怕有些不妥。她还担心两个男人谈崩,会争吵起来,或扭打起来,那样就更丑,影响就更坏。可是,她没有理由阻止公爹跟胡修良谈话,她要是阻止,好像她偏袒胡修良似的,会增加公爹对她的疑心。没办法,田玉华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她没有一直走回家去,走了一段,在一个土坎上坐下开始喂孩子。一边喂孩子,一边听着坡那边的动静。
第13章 黑庄稼(3)
  苗心刚从坡顶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胡修良心里和身上都有些紧缩,不知这个人要把他怎么样。苗心刚的身份是农民不错,但他读过初中,参过军,当过代课老师,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也是见过世面胸中有些丘壑的人,他对胡修良打的招呼是:小伙子你好!胡修良始料不及,也说你好。苗心刚说:我是苗壮壮的爸爸,苗壮壮去年冬天井下瓦斯爆炸时殁了,殁了快一周年了。胡修良说:我知道,我和壮壮是一个队的,我们两个是好朋友。苗心刚说:是好朋友就好,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就壮壮一个儿子,儿子下面就小本一个孙子,等于两辈儿都是单传。现在我一门儿心思都在孙子身上,孙子的命就是我的命。要是孙子保不住,我这一门人就算绝户了。人活来活去活什么,不就活个后代人嘛,要是连个后代人都留不住,自己的命活不活都没啥意思。他这样说着,声调低沉,眼睛几乎有些要湿的样子。这又是胡修良没有料到的。他准备的是人家跟他过招儿,他接招儿;人家向他发出质问,他对人家进行反质问。对这个从农村来的、穿戴不是很讲究的人,他觉得自己在理论方面有一些优势,必要的话,他还要给人家讲讲人道主义、人性解放和当前的形势。可人家跟他说的是人情、人伦和世故,没有超出家常话的范围,他准备的那些理论一时插不进去了。不仅如此,他的情绪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也把他的工友苗壮壮回忆起来了,他说大叔,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别说你了,作为苗壮壮的好朋友,对于壮壮的遇难,我心里也一直很难过。难过怎么办呢,谁都没办法。矿上这次遇难的矿工一共是一百六十八个,不是壮壮一个,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困难的话,让她只管说话。壮壮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苗心刚不会相信胡修良说的话,什么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胡修良明明在田玉华后面尾随着,尾随到这里,两个人才站下了。要不是他抱着小本及时赶到,弄不好两个人的尾巴已经碰在一起了。煤矿旁边有一家废弃的水泥厂,厂里遗留得有一座烧水泥的高炉,还没有炸掉。高炉相当高,加之建在半山坡上,比矿上的井架和圆筒煤仓还要高。田玉华每次一走出家门,他都快步登上那座高炉上边的平台,看看田玉华到底到哪里去。因为高炉的高度在周围的建筑物中是超拔的,只要他登上高炉的平台,四周的景物及人物和动物的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田间小路上跑过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平台上方是半封闭的,只留有一些不大的窗口,他站在窗口里面的暗影里,能看见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这就是田玉华一次次回头却看不到他的原因,也是他给田玉华说了谜语,田玉华猜不到谜底的原因。他对胡修良更不会说破谜底,只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地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看来你是一个重友情的人,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我谢谢你,我替我孙子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胡修良说:不用谢,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没啥可谢的。坐在这边的田玉华,把奶头子塞进儿子的嘴里,张着耳朵往那边的坡下听。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一声鸟鸣,还听到沟底的村庄传来的一声驴叫,却没有听到人吵架的声音,看来这两个男人都克制着,没有发生冲突。她这才抱起儿子,回家去了。
  三
  苗心刚和妻子私下里制定出一个计划,要带着儿媳和孙子回老家去,给儿子苗壮壮烧周年纸。儿子是去年十二月十日遇难的,再过十来天,儿子去世就一周年了。儿子去世后,由矿上统一安排,与别的遇难矿工一起,穿上同样的服装,分批进行火化。遗体火化后,矿上配送给每位死者的骨灰盒也是同样的规格,都是那种黑色明漆小木盒。骨灰盒精致是精致,但苗心刚觉得盒子太小了,儿子躺在里面胳膊腿儿都伸不开,太憋屈了。所以他把儿子的骨灰盒带回老家,为儿子买了那种老式的红松木棺材,在棺材底部铺了新褥子,把骨灰撒在了褥子上,带领儿媳、孙子为儿子举行了安葬仪式,把儿子埋葬在他们苗家的老坟地里。说是他和妻子共同制定的计划,其实主要是他的主意。制定这个计划,苗心刚出于两方面的考虑,或者说主要有两个用意。一是让田玉华暂时脱离一下矿上的环境,免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继续骚扰田玉华。那天听了胡修良一番表白,他说的是他放心了,实际上他一点都不放心。将近五十年的人生经验,他一见胡修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好像眼睛后面还长着眼睛,就觉出那小子不是一个正道人。胡修良打的是关心田玉华的幌子,实行的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他拜着拜着,就把鸡给拉走了,或者把鸡吃掉了。据苗心刚的观察,想打田玉华主意的不止胡修良一个,田玉华从矿上的农贸市场走过,不少人流露的都是黄鼠狼一样的目光。这当然不能全怪那些男人,田玉华本人恐怕也有一定的责任。俗话说黄鼠狼爱咬病鸡子,田玉华或许带出了一些病相,散发出一些气息,被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嗅到了。他让田玉华跟他一块儿回老家去,给他们来个十三不靠,看他们还拿什么和。第二个用意,他想通过给儿子烧周年纸和对儿子的祭奠,保持和增强儿媳田玉华的人妻人母意识,让田玉华记住,她的丈夫苗壮壮虽然不在了,但她还是苗壮壮的妻子,小本的妈妈,老苗家的儿媳。田玉华最好还是兑现自己的诺言,守住自己,一心一意把小本养大。
  这个计划只能由公爹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来,万万不能由婆婆说。在给苗壮壮办后事期间,婆婆与儿媳产生了很深的裂痕,或者说已经结下了仇气。儿媳几乎不能听见婆婆说话,好话歹话都不能听。无论什么事,只要由婆婆说出来,田玉华必定打顶板,事情一准砸锅。所以他们虽然同吃一锅饭,婆媳基本上互不搭腔。然而,当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计划时,田玉华也不同意。这天,苗心刚抱着孙子小本,手指着靠墙放在桌子上的苗壮壮的遗像,教小本喊爸爸。这张遗像是苗心刚特意到照相馆里放大的,长一尺半,宽一尺三。他给遗像罩了玻璃,镶了金边雕花木框,木框上方搭有黑色绸带,并用绸带掬了一朵硕大的花。除了木框上方正中有黑色花朵,他还让妻子用白纸扎了两朵白花,分放在遗像下方的两个角。遗像很显眼,只要来到他们家,一抬眼就把苗壮壮的遗像看到了。苗心刚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儿子不在了,但儿子的位置不能空缺,他必须在这个家里给儿子一个显著的位置。他教孙子对着儿子的遗像喊爸爸,也是百年大计。从孙子刚会吐一个字起,他就指着遗像说:这是你爸爸,来,喊爸爸。他没有教小本喊爷爷、奶奶,也没有教小本喊妈妈,只教小本喊爸爸。他用灌输的方法,反反复复把儿子的形象灌输给小本,要让小本从小就树立起爸爸意识,只认这一个爸爸,别人都不能代替这个装在镜框里面的爸爸。苗心刚的耐心灌输取得了成效,小本终于喊出了爸那个字眼儿。当小本第一次喊爸爸时,苗心刚感动得喉头发噎,差点替儿子答应出来。回想起来,壮壮第一次喊他爸爸时,他都没有这么感动。现在小本喊爸已不成问题,只要他指着遗像问这是谁,小本就叫了爸爸。每当小本叫了爸爸,他就高兴得把小本又举又亲,说回答正确,一百分。本本真乖,真懂事,真是爷爷的好孙子。这天高兴之余,他装作顺便对田玉华说:小本他爸爸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过几天咱一块儿回去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田玉华说:谁想回去谁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小本也不回去。在公爹夸小本是好孙子时,田玉华瞥见婆婆也瞅着小本咧着嘴乐。婆婆一高兴,她就不高兴。她把小本从公爹手里要了回来。对于公爹老是教小本对着玻璃镜框里的相片儿喊爸爸,田玉华嘴里不说反对,心里也有不同看法。一个人不管他生前如何,一死就变成了鬼。让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天对着鬼叫爸爸,是不是太过分了。田玉华还听说,小孩子的眼睛都是真眼,神眼,不可让小孩子照镜子,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小孩子自己的前生。罩在相片儿上的玻璃也有一些镜子的功能,也能照出人影儿,小本要是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前生,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苗心刚说: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是一件大事,必不可少。他的坟在老家埋着,咱们要是不回去,就没人给他烧纸。田玉华说:谁说不烧周年纸了?没人说不烧周年纸!有几个家属跟我约好了,我们准备那天到井口去烧纸。我听人家说,井下的路曲里拐弯,往哪儿走都是黑的,壮壮他们在井下还迷着路呢,他们的魂儿还都没出来呢,要烧纸只能到井口烧,得连着烧三年纸,才能把壮壮的魂引出来。田玉华不愿回老家,是害怕公婆和老家的人再折腾她,也折腾她的孩子。去年回老家往苗家老坟里埋苗壮壮的骨灰时,她和孩子已经被折腾了一回。她腰里系了麻披子,头上顶了整幅的白布,身上穿了重孝。小本不会扛幡,她得替小本扛。小本不会摔丧盆,她得替小本摔。村里的两个妇女架着她的胳膊在前面走,青壮男人们抬着苗壮壮的棺材在后面走。每走几步,她都要按照长辈的要求,回过头跪在地上向棺材磕头。小本头上也戴了孝帽子,全身穿上了生白布特制的孝服,裹得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小伤号。小本由婆婆抱着往坟地里走。送葬的队伍一路吹响器,放鞭炮,还放那种能发出巨响的三眼铳,大概把初生的小本吓坏了,小本一直哇哇大哭。或许在苗家的人看来,小本大哭是应该的,哭得很好,只有小本不间断地哭,才能显出小本与爸爸的骨肉联系,才能增加生死离别的悲痛气氛。小本挣扎着要找妈妈,要妈妈抱。可婆婆紧紧抱着小本,就是不允许小本找妈妈。那两天刚下过大雪,老家一片冰天雪地。小本喝了寒风,吸了凉气,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她和公爹连夜把小本抱到乡医院打了半夜吊针,小本才渐渐退了烧。苗心刚认为儿子的魂还在井底没出来的说法是瞎说。据说人的魂如一缕烟,如一朵云,轻盈得很,是往上升的。苗壮壮的魂早就应该从井口升出来了,在他的肉身没被抬出来之前,魂就走到了前面,回到了家里。不过苗心刚没有再说话,没有讲必须回老家烧纸的道理。话不能太赶话,后面的话赶得急了,前面的话回头咬一口,容易把事情闹僵。
  在井口烧纸叫魂,不是田玉华自己瞎编出来的,今年清明节时,她就见过梁奶奶在井口烧纸,还放了一挂小炮。说是井口,其实矿上井口的值班人员不让烧纸的人离井口太近,梁奶奶给儿子烧纸只能在离井口一两丈远的地方。梁奶奶点燃了纸,就叫着儿子的名字,开始呼唤儿子,让儿子跟她回家。梁奶奶每唤一声,就说出一个理由:井下太黑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井下太凉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井下太潮湿了,你出来跟娘回家吧……唤着唤着,梁奶奶就泣不成声。一些准备下井的矿工见梁奶奶烧纸,都站下对梁奶奶望着,他们的眼睛都是湿的。田玉华抱着小本从家里出来,到梁奶奶家里去了。田玉华跟梁奶奶住的是同一座楼。梁奶奶家的房子大一些,两居室,还有一个小厅。田玉华叫开梁奶奶家的门,梁奶奶一见是他们娘儿俩,就很亲热地把小本抱了过去。梁奶奶本来正吸烟,烟也不吸了,弯腰低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腾出嘴来在小本脸蛋上亲着,说本本是奶奶的小宝贝儿,奶奶最喜欢本本。把本本亲得咧着小嘴儿乐,梁奶奶又拿过一块奶糖,剥去糖纸,放进本本嘴里。奶糖块儿大,本本嘴膛子小,奶糖一放进本本嘴里,本本的嘴角就流出了口水。梁奶奶用手给本本擦着口水,夸本本真知道糖是甜的,真会吃。
第14章 黑庄稼(4)
  陈红娟的情况,田玉华听梁奶奶说过一些。陈红娟的男朋友高连云,是陈红娟在矿上中学里的同学,两个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谈恋爱,谈了好多年了。陈红娟的家人不大同意这门亲事,认为高连云不过是个挖煤的,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陈红娟一气之下,住到高连云的家里去了。她采取这样决绝的行动,也是为了表示非高连云不嫁的决心。陈红娟对高连云爱得非常痴心,高连云参加工作下井后,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陈红娟几乎每天都到井口去接他,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气,陈红娟去得越早。风雪弥漫之中,井口不远处总站着一位翘首以待的姑娘,那就是陈红娟。高连云刚出井,还是一脸煤黑,陈红娟就认出了他,就迎上去了,轻轻叫一声连云,趁人不注意时拉住了高连云满是煤灰的手。爱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们的爱不仅升华了人生,也使高连云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当上了矿劳动模范。后来,陈红娟的父母也认可了这门亲事。这时他们就准备结婚。他们原计划十月一日举行婚礼,因钱不凑手,买不起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他们就把婚期推迟到元旦。为结婚准备的大红被子映红了屋子,映红了人脸,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千年等一回,他们就等那一天了。可无情的瓦斯爆炸摧毁了这一对恋人的梦,陈红娟一次又一次哭倒在地,反复喊着高连云的名字,不相信高连云真的走了。在处理高连云的善后事宜时,陈红娟也参与了和矿上的工作人员协商。她是什么身份呢?是高连云的未婚妻。这就有些难办。她虽然和高连云同居了一年多,还做过流产手术,但没有和高连云举办婚礼,也没有领结婚证,名分上就不太好说。不管她与高连云的情分有多深,两个人有过多少山盟海誓,法律是不承认的,别人也是不承认的。结果怎么样呢?矿上赔偿给高连云家的十多万元抚恤金,陈红娟一点都没有得到。高连云不存在了,陈红娟在高家就无法再住下去,因为她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与高家毫无关系的人。虽然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但她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心中的家像是被高连云带走了,她从此成了无所依无所傍的人,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田玉华悄悄和陈红娟比,觉得自己的处境要好一些。她跟苗壮壮结了婚,他们有过一段不错的夫妻生活。壮壮给她留下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她不至于没有住所。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但使丈夫有了传宗接代之人,也使她的心有所抓挠,精神上有所寄托。
  梁奶奶提出,把小本给陈红娟抱一抱,梁奶奶把陈红娟叫成红娟阿姨。田玉华明白,梁奶奶这是换了一个方法,还是在劝慰陈红娟,希望陈红娟的心情能够好转一些。她立即响应梁奶奶的提议,把小本托起来说:去吧,让红娟阿姨抱抱,你这个小臭臭儿,看红娟阿姨嫌不嫌你臭。出于生命的本能和女性的本能,没有哪一个女性不喜欢抱孩子的,陈红娟站起来走过去,伸开双臂说:来,让阿姨抱抱,阿姨最喜欢小孩儿了。她把小本的脸抱得贴在自己脸上,说本本真乖,本本真是个好宝贝儿。把小本亲过了,她又逗小本说:来,给阿姨笑一个,我看本本会不会笑。要让小本笑,她自己就得先笑,得给小本做出一个可供模仿的样子,于是陈红娟露出了笑容。小本不认生,见阿姨笑,他也咧开小嘴儿,笑了一下。梁奶奶看到陈红娟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才不被人察觉似的松了一口气。田玉华注意到了梁奶奶的松气,同时也领略到了梁奶奶的一番苦心和父母般的可怜之心,她的眼睛几乎又湿了。
  工亡矿工的遗属都愿意到梁奶奶家里来,不知不觉间,围绕着上岁数的梁奶奶,仿佛自发形成了一个工亡矿工遗属的小小协会。这是因为梁奶奶经历的事多,会劝人,也是大家到一起同病相怜的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梁奶奶所受的打击,所受的苦难,比谁都大,他们跟梁奶奶一比,都没有梁奶奶的日子更难过。梁奶奶的丈夫是采煤队的一个采煤工,在一次工作面冒顶时被砸死了。丈夫死后,由儿子顶替丈夫参加了工作。梁奶奶向矿上提出了一个条件,不让儿子再到采煤队挖煤,倘若矿上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宁可让儿子放弃矿上的工作,带儿子回老家种地。还好,矿上答应了她的要求,安排她儿子到井下开水泵。开水泵当然是好工种,又轻松,危险性又不大,每天摁摁电钮就行了,工资也不少挣。谁会想得到呢,井下偏偏发生了瓦斯爆炸。须知瓦斯是一种很鬼祟的、无处不在的可燃性气体,气体达到一定浓度,遇火就会爆炸,而一爆炸就是大面积的,毁灭性的,别说人了,连井下的老鼠都在劫难逃。她们一到梁奶奶家就看到了,别人家桌上靠后墙放的矿工遗像一般只有一张,梁奶奶家放的是两张,一张是矿工父亲,一张是矿工儿子。这表明梁奶奶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她的苦难是加倍的。梁奶奶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她不可能有孙子。现在家里只有梁奶奶一个人,日夜守着两张沉默不语的遗像。梁奶奶原来不吸烟,现在也吸上烟了。梁奶奶原来不喝酒,现在喝上了酒。原来谁都没听见过梁奶奶唱戏,现在梁奶奶屋里偶尔还传出了唱戏声。梁奶奶每次唱的都是一样,都是《秦雪梅吊孝》中秦雪梅在商林灵牌前哀哀欲绝哭商郎的那一段。那一段唱比较长,梁奶奶似乎每一次都唱不完,唱着唱着就变成了真哭,再也唱不下去。工亡矿工遗属们来到梁奶奶家里,在她们的请求下,有时梁奶奶也唱。梁奶奶唱得泪流满面,她们也听得满面泪流。眼泪流着流着,她们就哭出了声,哭成一团。原来她们不是来听戏的,是来找哭的,痛痛快快哭一阵子,她们心里会好受一些。这样的情景和效果对梁奶奶是一个推动,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对所有还在矿上的工亡矿工遗属进行安抚,流泪眼观流泪人,把别人的苦痛减轻一些。她打听到还有谁没到她家里来过,就去找人家,让人家到她家坐坐,喝茶,吃瓜子儿,说话。她们这种聚会近乎一种宗教的性质,有着真诚和庄严的气氛。她们像是追求着什么,超越着什么,解脱着什么。
  田玉华向梁奶奶请教到井口烧周年纸的事,让梁奶奶烧纸那天叫上她。梁奶奶说,矿上工会女工部的部长找过她了,不让再到井口烧纸,说是怕烧纸的人多了,烧得浓烟滚滚的,会威胁到井下生产的安全。矿上准备在十二月十日矿难发生一周年那天,在俱乐部里开一个大会,煤业集团公司的领导参加,矿上的领导参加,包括每位工亡矿工的遗属都要被邀请参加,大家一块儿纪念一下。梁奶奶还对田玉华和陈红娟说:我正要跟你们说呢,咱们都注意打听着,要是知道了谁家准备到井口烧周年纸,就把矿上的通知说给他们,别让他们再到井口烧了,省得惹麻烦,闹不愉快。田玉华问:不让烧纸,那边的人收不到钱,没钱花怎么办呢?他们这里的风俗,烧纸是祭奠,是寄托哀思,更主要的是给阴间的人送钱。把成叠的风薄米黄色草纸错落着划开,点燃烧成飞灰,变成青烟,阴间的亲人就把钱收到了。每年清明节,农历十月初一,还有周年纪念日,都要送一次钱。一年送上三次钱,那边的人就不会缺钱花。梁奶奶解释说:啥是烧纸?就是烧活人的心意。心意哪儿不能烧?在家里,或者到外边找个十字路口,都能烧。你的心意到了,钱就送到了。
  四
第15章 黑庄稼(5)
  公爹把道理讲得这样透彻,这样合情合理,田玉华一开始仍犟着脸子,没有答应回去。她心里说:我就是不想回去,看你能用麻绳拴住我的头,把我拉回去不成?直到公爹说到抚恤金已经存了一年了,该取利息了,田玉华才说考虑考虑。听到儿媳愿意考虑他的意见,苗心刚不免心中暗喜,儿媳答应考虑,其实等于答应回去。关于抚恤金的利息,是苗心刚下给田玉华的最后一步棋,他估计这步棋比较有力度,能把田玉华给将回去。不出所料,在算棋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说只知其二,不知其三其四的田玉华,果然吃了他一将。抚恤金是死者用生命换来的代价,是对死者的告慰,也是对活着的死者亲人的抚慰。但不必讳言,抚恤金往往也会成为亲人结怨甚至反目成仇的渊薮。田玉华对婆婆满腹的怨气,就是从抚恤金那里开始生的。在协商如何处理苗壮壮的善后问题时,矿上把他们一家和相关人员都安排在一个宾馆里。宾馆上了星级,房间里有地毯、电视、电话和洗澡间,条件相当不错。苗壮壮的父亲母亲来了,苗壮壮的大伯、堂兄和村里的支书也来了,组成不小的阵容,准备替苗壮壮说话。田玉华家没有来人。她父亲卧病在床,母亲需要伺候父亲脱不开身,她弟弟还小,正在上学。没人来帮她说话。这次事故,矿上报出的赔偿给每个工亡矿工家庭的抚恤金的底数是十万元。这个数目有些超出苗壮壮亲属团的意外。来之前,他们打听过了,前些年,矿上死一个人赔给的钱不过一万多,后来涨到两万、三万,最多到五万,也就顶破天了。这一次,他们希望得到的抚恤金数目是六万,并达成了一致意见,少于这个数就不干。可矿上报出的数是十万,比他们所期求的数目几乎翻了一番,他们互相看了看,在心里把算盘珠子拨了拨,觉得这个数目实在是不小了。一个农民,风里雨里种一年庄稼,打的粮食折合成钱,一年总共能挣多少呢?不过两千来块钱。十万除以两千等于多少年呢?我的天,五十年,五十年哪!五十年是什么概念呢?一个农民就算从十八岁开始种地,要种到六十八岁才能种满五十年。换句话说,五十年就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的劳动年数;十万元,就等于一个农民一辈子收入的总和。苗壮壮的大伯嘴上说:不多,不多,还是一个人的命值得多。赔的钱再多,也买不来一个人的命。但他们心里想的是,看来,还是当工人合算。他们没有要求再增加抚恤金,只提出了一些小的要求,比如:苗心刚提出,中午吃饭时要上酒。村支书提出,他来时没穿棉大衣,天冷了,希望矿上给他买一件羽绒服。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则拿出一沓事先准备好的医药费单子,让矿上给他报销。下面该说到抚恤金的分配问题了。矿上的工作人员称,按以往的惯例,全部抚恤金的分配由工亡矿工的妻子和工亡矿工的父母各分一半,也就是说,田玉华和小本得五万,苗心刚两口儿得五万。田玉华没想到会分这么多,她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分配方案,并在幻想中提前把五万块钱划归到自己名下。由于父亲患有长秧子病,田玉华的娘家长年缺钱。她每次回家,母亲都跟她淌眼抹泪,意思是想跟她要点钱。她哪里有什么钱呢?虽然跟了苗壮壮在矿上住着,只有苗壮壮有工作,她只是一个随矿家属,连挣一分钱的工作都没有。他们家的钱都是苗壮壮掌握着,她需要花个三块五块,都是临时跟苗壮壮要。上中学的弟弟想买一双篮球鞋,说的是跟她这个当姐姐的借一点钱。为给弟弟交学费,她每年都跟丈夫要钱。而弟弟要买篮球鞋,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跟丈夫说,担心说了也是白说。她的办法是每天从日常的生活费中省出三毛两毛,估计攒够买一双篮球鞋的钱了,才偷偷把钱寄给了弟弟。寄钱的事后来还是被苗壮壮知道了,苗壮壮骂了她,还差点打了她,两个人大大生了一场气。她要是有五万块钱在手,用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时婆婆提出了不同意见,不同意分给她那么多钱。是的,公爹,大伯,村支书等,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只有婆婆一个人从中打岔,不同意给她五万块钱。田玉华事后想想,婆婆的不同意见也许是公爹和大伯那帮人在背后商量好的,由婆婆作为他们的代表,跳出来向她发难。婆婆说出了她的理由,婆婆说:她这么年轻,肯定守不住寡,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改嫁。要是分给她那么多钱,她一改嫁,不是把钱当嫁妆带走了,俺儿拿命换来的钱不是白瞎了?她带走那么多钱,不知道便宜了谁呢?关于是否改嫁的问题,田玉华还没想过,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想。苗壮壮的尸体前天刚从井下抬出来,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放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丈夫尸骨未寒,她哪能考虑改嫁不改嫁的事。再说她的儿子还这么小,正吊在奶头子上摘不下来,也不允许她考虑改嫁的事。可是,这个问题突然间就提出来了,是要钱还是改嫁?她必须从正面作出回答。其实要钱和改嫁并不矛盾,但田玉华不懂得相关法律和抚恤金方面的政策,也没人替她出主意,帮她说话,她以为二者只能取其一。协商在宾馆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行,一屋子人都看着她,那一刻,她仿佛成了焦点人物。她感到了自己孤立和无助,眼里满含泪水。她必须向婆婆做出反抗,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拿到手。她说:谁说改嫁了,我不改嫁,一辈子都不改嫁!她说了不改嫁后,看见公爹点点头。婆婆说:我不相信,别看她现在说得怪硬实,到时候就不硬实了。田玉华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想把我撵走?谁要是逼着我改嫁,我就一头碰死在他跟前。眼看婆媳两个越争越厉害,矿上主持协商的人赶快打圆场,要大家都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村支书发言,问田玉华是不是真的想好了,你说了不再改嫁,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听着呢,都可以作证明。一个人说了话,要对自己的话负责。田玉华对村支书也有抵触情绪,村支书跟公婆一个村,肯定会向着公婆说话,想让公婆把十万元抚恤金独吞。她说:我想好了,说不改嫁,就不改嫁。支书说好,好!按说呢,这事儿应该立一个字据,到时候好说话一些。矿上的主持人说不必立字据了,有个口头协议就行了。公爹这时候才说话了。尚未开口,公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眼睛一挤一挤,几乎滚下泪来,表情相当沉重。公爹说:小本他妈表示坚决不改嫁,这个事儿让我这个当老人的听了十分感动,真的十分感动。这说明小本他妈跟小本他爸感情很深,不愿意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也表明小本他妈舍不下孩子,对孩子是负责任的。我先表个态,小本他妈要是不改嫁,我们一定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对待她。抚恤金就按矿上领导的意见,对半分,二一添作五,我们一分都不多要。其实我们还是一家人,分不分都无所谓。
  最终的结果怎么样呢?说好的是分给田玉华五万块,可田玉华既没拿到现金,也没拿到存款单,全部十万块钱都交由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存到银行里去了,存单上写的是苗心金的名字,存单也由苗心金保存着。这是在村支书的见证下,由大伯、公爹、田玉华三方共同协商的结果。公爹的意见,十万块钱谁都不要动,都给小本留着,作为小本长大后的教育经费。再说这笔钱现在也用不着,因为除了这笔抚恤金,矿上还给他们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补贴,有了这些生活补贴,维持现在的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将来的问题是,矿上给小本的生活补贴只发到小本十八岁就不发了。而十八岁正是小本上大学的年龄,上大学要花很多钱,不存个十万八万的怎么能行呢?田玉华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丈夫死了,小本却是她的亲骨肉,说不定她将来还要依靠小本呢,公婆愿意为小本存钱,她更应该把钱给小本留着。这笔钱也不是绝对不能动,哪方若是有急用,说明用多少,需公爹和田玉华都同意,再通知大伯把钱取出一部分。还有,这笔钱存的是定期,一存一年,到期了有利息可供分配。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是两千多块,按平分的原则,田玉华可以分到一千多块。就是这一千多块钱的利息,才让田玉华动摇了不回家烧纸的决心。五万块钱是不是归她,她心里一直不踏实。一千多块钱的利息,代表的就是那五万块钱。她要回家试一试,看是否真的能分到利息。如果把利息拿到手,表明那五万块钱老本儿确实属于她。
  矿上离老家五六百里,他们一大早坐上长途公共汽车,到县城又换了一次车,紧赶慢赶,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赶到家。婆婆掏出用黑线绳拴着的钥匙开院门上的锁,见锁头已生了锈,她开了好一会儿才把锁打开。院门是两扇,她推门时,觉得门有些沉,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她以为门轴也生了锈呢,使劲把门推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挡门的是门后一些丛生的蒿草棵子,门一开,才把蒿草棵子往两侧抿倒了。她抬眼往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的蒿草棵子更密更深,几乎插不进脚去。蒿草棵子已经枯萎,有的发白,有的发黑。枯萎了的蒿草棵子恐怕仍有半人深。冬天蒿草棵子还这么深,在夏天青秆绿叶的时候,进去不埋住人才怪呢!因院子里有椿树、桐树、柿子树,蒿草棵子里还落了不少枯叶,有的枯叶在草棵子上虚挂着,有的在地上已经沤烂了,沤得斑斑驳驳,只剩下叶筋。往年家里有人住时,从未见过院子里长蒿草棵子,也不知它们都在哪里埋伏着,人一离开,它们就得了势,长得这么疯,把整个院子都占满了。婆婆叫着我的天爷,说家里离了人就是不行,蒿子杂草都敢欺负你。他们家的房子是四间砖瓦房,三间堂屋连着一间灶屋。她踩着蒿草棵子来到门口,一打开堂屋的门,一股长了白毛似的土腥味迎面扑来,呛得她喉咙眼儿里直痒痒。地上、桌子上、椅子上,哪儿哪儿都积着厚厚一层尘土,她的手往桌面上一抹,几道手指头印儿就显现出来。桌腿与桌底之间的斜角处结了灰色的蜘蛛网,一只蜘蛛大概正在上网,在网上摘取胜利果实,门开处突然有人影晃进来,蜘蛛吓得赶快躲到桌腿后面的暗影里去了。后墙上贴的中堂画松鹤图脱落下来,露出后面裂纹的黄泥墙。松鹤图并没有完全脱落,斜坠着落下一半,上半张耷拉在下半张上。松和鹤好像长时间没人照应也不行,老也见不到人,它们就把自己的脸遮盖起来。婆婆又到灶屋里查看,掀开锅,锅生锈。拿起铲,铲生锈。灶屋里除了瓦碗没有生锈,凡是沾铁的炊具都锈迹斑斑。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生锈生得像是得了浮肿病,锈末子落在案板上,如爬了一层黄蚂蚁。她在矿上住了还不到一年,家里就破败成这个样子,以后她要是三年两年不回来,说不定连房子都会塌。都说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矿上那个家需要儿子顶,老家这个家也需要儿子顶,儿子一不在,老家才成了这个样子啊!她一时不知从哪里收拾起,只觉得鼻子酸得紧,光想掉泪。见丈夫拿起也生了锈的铁锨开始铲院子里的蒿草,她才从灶屋里提起水桶,准备到压井那里压出一桶水来,把桌子、椅子等各处擦一遍再说。她把压井的手把压了压,听见井筒里上下透气,探头一瞅,原来汲水用的胶皮碗子已经老化,开裂,一压一冒气,哪里还能汲上水来。井里压不出水,她眼里的水却真的下来了,心中叫道:我的娘哎,这哪里还像个家呢!
第16章 黑庄稼(6)
  田玉华不认为这个家是她的家,只有矿上五层楼上的那个家,才是她的家。丈夫苗壮壮去世之后,她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家跟她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把这个家继续强加给她,说成是她的家,都是无用的,只能让她在心里笑话。见院子里荒芜成这个样子,她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还有点解气,心说:让你们对我不放心,屋里都长满草才好呢,房子塌了才好呢。她连院门口都没进,抱着小本就到后院的邻居家里去了。后院住的是苗壮壮一个远房的堂哥,堂哥在新疆打工挣了钱,在老家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堂哥现在仍在新疆打工,只有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这会儿两个孩子也没在家,堂嫂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田玉华跟堂嫂说了几句话,堂嫂逗了一会儿小本,田玉华便跟堂嫂一块儿看电视。小本不喜欢看电视,喜欢看奶,摸奶,吃奶。妈妈一坐下来,他就揪着妈妈的衣服襟子往上掀。田玉华骂小本是奶鳖子,掏出奶给小本吃。她一路没怎么给小本喂奶,奶水聚积起来,把两个奶胀得很大,像两个新长成的葫芦头一样。小本一叼住奶头,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能听见小本往肚子里咽奶的咕咚声。堂嫂夸田玉华的奶还这么好,小本这小子真有福。田玉华把苗家的孙子骂成鳖孙,说这鳖孙都一岁多了,还不好好吃饭,一叼住奶头子就不想松嘴,不知道吃奶能吃到多大!田玉华又说:要不是我的奶皮实,他爸一死,他也活不成。我要是那时候回了奶,不饿死也得把他丢搭死。要是依着他奶奶的意思,我的奶水子早就一滴子都没有了。说起来田玉华对婆婆有气,不仅是因为婆婆说她守不住寡,不同意分给她抚恤金,在此之前,婆媳两个就开始了较劲。因过度悲痛婆婆在宾馆里哭得昏死过去两次,打过两次吊针。婆婆每次醒过来,都问田玉华在哪里。婆婆有关心田玉华的意思,也想知道田玉华哭昏过没有,打没打吊针。当她知道田玉华既没有哭昏,也没有打吊针,就有些失望,埋怨田玉华的悲痛程度不够,哭得不够狠,跟她的儿子不是很连心。于是她又哭,哭得那些临时抽来的医生护士都不敢离开她。在餐厅里吃饭也是,看着桌子上摆的大鱼大肉,七个碟子八个碗,她坚持不吃,也不想让田玉华吃。见田玉华吃鸡吃鱼吃大肉,吃了稠的又喝稀的,她肚子里的气就生得满满的,好像比吃了鸡鸭鱼肉的人肚子还满。矿上的安抚人员劝她多少吃一点,保重身体要紧,这时她借机说话了:这满桌子的饭菜都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吃菜就等于吃我儿子的命,我哪能吃得下呢?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田玉华。她以为她说了把饭菜跟她儿子的命联系起来的话,田玉华就会向她学习,不再吃了,起码会把嘴收敛一点。不料田玉华照吃不误,不但一点都不收敛,嘴好像越吃越大,腮帮子鼓得像个小包子一样。婆婆大概忍无可忍,说:小本他妈,你慢点吃,小心噎着。她说得声音不大,但话里充满嘲讽。田玉华没有马上答话,她嘴里正吃一块黄焖鱼,把鱼肉吃尽,把鱼刺吐到地上,才说:噎死我,我不活。你养过儿子,我也正在养儿子,我要是不吃饭,不下奶,我儿子吃什么?不能因为你的儿子死了,就不让我的儿子活!田玉华没噎着,倒把一口饭菜都没吃的婆婆噎着了。是田玉华的话把婆婆噎着的,恐怕比鸡骨头鱼刺噎得都厉害,把婆婆噎得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直翻白眼。田玉华认为婆婆是自找的,不噎她一回两回她就不把别人的脖子当脖子,还把别人的脖子当成猪大肠呢!
  到了苗壮壮去世一周年那天,苗心刚带领全家去坟地里烧周年纸,果然没让田玉华和小本戴孝,一切过程比去年举行葬礼时简化不少。今年的天气冷得比较早,雨水又欠缺一些,麦苗长得比较瘦,还盖不住地皮。他们踏进麦苗地里往坟地走,谁都不说话,仿佛苗壮壮已在地里等他们。苗壮壮的坟并没有埋在已形成坟群的苗家祖坟的怀抱里,而是在祖坟南面三四丈远的地方,单独起了一个坟。这是因为,苗壮壮死时还比较年轻,又是暴死,不是自然死亡,不能离祖坟太近。来到坟前,婆婆把插着筷子的刀头肉、馒头、苹果等一应供品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在地上,点燃了纸。公爹同时放响了鞭炮。田玉华抱着小本站在坟前看着。烧纸的蓝烟一起,田玉华产生了一点幻觉,像是看见苗壮壮从坟里走出来了,苗壮壮一看见她和小本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把她和小本都抱了起来,在地上转圈儿。苗壮壮活着时的确是这样,他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把她和小本抱一抱,他有使不完的力气。田玉华觉得腿有些软,头有些发晕。公爹和婆婆都跟苗壮壮说了话,说是给苗壮壮送钱来了,让苗壮壮起来拾钱吧。田玉华还没说话,但她眼里已涌满泪水。公爹指着坟堆,让小本喊爸爸,并教小本:你就说我是小本,小本回来给爸爸送钱来了。小本不会明白,大人指着一张相片让他喊爸爸,指着一个土堆,怎么还让他喊爸爸呢?到底哪个才是爸爸呢?他大概不愿承认土堆是他的爸爸,就拒绝似的扭过脸去,把脸藏在妈妈肩膀上。田玉华明白,公爹这是在催促她,让她跟苗壮壮说话。这个话免不得,田玉华愿意说,她说:壮壮,我跟小本回来给你送钱来了,起来拾钱吧。矿上给咱的,有钱,你千万别舍不得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多注意你的身体……田玉华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也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婆婆捡起一块土坷垃,把折叠在一起的纸拨开,要让纸全部燃尽。拨着拨着,她往地上一坐,就哭了起来。婆婆的委屈大概实在太多了,憋得实在受不住了,一哭就放开了喉咙,敞开了心肺,哭的声音很大。她一边哭,一边诉,哭里有着丰富的内容。她把苗壮壮唤成我的小娇儿,说千不该,万不该,娘的连心的小娇儿啊,你不该走这么早啊!你走了,娘的日子咋过啊,娘还指望谁啊!你不知道娘受的是啥罪啊,娘活着还不如死了啊!她转向埋怨老天爷,说老天爷呀,你咋不叫我死呢,咋不叫我替俺儿死呢,啊啊啊,我的老天爷,我可是没法活了!田玉华见小本吓得小嘴一撇一撇,眼看要哭的样子,赶紧让小本转过脸去,并抱着小本往旁边走了几步。她蹲下身子,掐了一根麦苗举给小本看,借此转移小本的注意力。公爹说过,不让她和小本再哭,她不打算哭了,也不让小本哭。小本没有哭出来,他的晶亮的眸子里映着一根绿色的麦苗。公爹劝婆婆别哭了,说算了,你再哭,儿子也听不见了。就是把你哭死,谁可怜你呢!公爹的口气狠狠的,一点都不柔软,不像是劝,像是在骂婆婆。婆婆大概听出了公爹话后面的话,听出了他们两口子的共同语言,不由得悲上加悲,五内沸热,哭得更加痛彻心肺。公爹拉住婆婆的一只胳膊,想把婆婆拉起来,他一拉,婆婆往下一堆,没有任何效果。公爹说:你咋不识劝呢,这里又没有医生,没人给你打吊针,你要是哭出个好歹来,罪还得你自己受。好了,起来吧。他从后面抱住婆婆的两个膀窝,才把婆婆抱得站起来。
  五
  田玉华拿到了她最关心的抚恤金的利息。大伯苗心金当着她和公爹的面,把利息分给她一半。一半利息是九百多块,有整有零,整是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零是一分钱的小钢镚儿。田玉华把钱数了一遍,看看大伯,又看看公爹,有点疑问,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不是两千多块吗,一方应分到一千多块钱才对呀,怎么才九百多呢?大伯看出了田玉华的疑问,解释说:小本他妈,你不用看我,这利息钱都在这里,我半分都没留。你可能不知道,吃利息的人,银行要替国家扣你的利息税,扣掉利息税,钱就剩这么多了。公爹说:这个规定我知道,交税是应该的。田玉华也说:你一说我就清楚了。其实田玉华不知道,公爹也不知道,苗心金早就把钱取了出来,投给了乡里私人开的一个面粉加工厂。面粉厂老板给苗心金的年利息是百分之五,他刚把十万块钱借给面粉厂,老板就把当年的五千块钱利息一并给了他。这就是说,田玉华和公爹分到的利息,连他所得利息的一半都占不到。
  九百多块钱,田玉华觉得也不少了。矿上给她的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是三百块,三个月的补贴加起来,还没有她分到的利息多呢。拿到了钱,田玉华就到集上买了点心、油条、烤烧饼、咸牛肉等食品,装了满满一篮子,借一辆自行车骑上,一个人回了一趟娘家。娘见她还是哭,说:我想着你把爹娘都忘了呢,再也不回来了呢!田玉华俨然外面人的派头,说:一见面就是哭,哭,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得陪着你哭,你还嫌我哭得少吗?娘擦擦眼泪,答应不再哭了。可娘又说:这是见着你了,我才哭。我不跟俺闺女哭哭,跟谁哭呢?你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见他,我想哭都哭不出来。田玉华说:哭不出来就不哭。在一间小西屋病床上的爹听见了她们娘儿俩说话,喊田玉华:妮儿,妮儿呀,是你回来了吗?田玉华答应着到病床前去看爹。爹瘦得牙床高起来,双眼塌了坑,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有爹的灰白头发支棱得像老鸹窝,夸张得厉害。爹说:妮儿呀,让爹看看你。这回你还能看见爹,下一回再回来就看不见你爹了。爹的表情是哭的表情,声音是哭的声音,可爹的眼睛干挤,干挤,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田玉华想拉拉爹的手,没有拉。她说:你别光想着死,破罐子熬坏柏木筲,你再活十年八年,还说不定呢!爹压低声音说:你娘嫌我死得慢哪!田玉华没有附和爹,却正色道: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娘给你端吃端喝,还要给你擦屎接尿,依我看我娘对你很不错了,摊上这样的老婆,你就知足吧你!爹说:好好,我听俺妮儿的,啥都不说了。他问田玉华拿来的都是啥。田玉华把食品说了一遍,问爹想吃点啥。爹说他就吃点咸牛肉吧,嘴里寡淡得很,早就不知道啥是肉味了。田玉华撕下一块咸牛肉给爹吃,又到堂屋里跟娘说话。娘问:我听说小本他爸死后,人家赔给你十万块钱?田玉华反问娘听谁说的。娘说:人家都在说,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田玉华没有否认她有钱。她说:钱再多,也不如小本他爸活着。娘嘱咐她说:那么多钱,你可得放好喽!现在办啥事儿不是拿钱说话,钱不说话,人说再多话都没用,腰里有钱总归是好些。娘有一句话,娘要是不跟你说,你公爹你婆子不会跟你说。一棵树死了,还有一千棵一万棵树在那儿活着。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不能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过个三年两年,等小本稍大一点,能离开手脚,你碰见合适的,该再找一个,就再找一个。你是属马的,算上虚岁,今年才二十八。你这样年轻,给谁守着?天这样短,夜这样长,你守到啥时候才是尽头?田玉华没有跟娘说她说下了不再改嫁的话,只说: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娘说:我的闺女我的肉,我怎么能不操心。我在这边也给你打听着,见着合适的人,我托人给你介绍。我都想好了,过些时候,等你爹走了,我就跟着你过,帮你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即使你的钱再多,我都不跟你借。只是你弟弟玉良以后遇到了啥难处,恐怕你得帮衬点儿。现在乡里普通高中没有了,改成了农业高中,玉良不想上学了,前一段跟我吵吵着,非要到矿上去找你,想让你给他找个工作。找工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我把他拦下了。他是不知道你回来,要是知道你回来,该回来缠磨你了。田玉华说:不管这高那高,还是让他先把高中念完再说吧。这时田玉华把窝成一卷的钱拿出来了,递给娘说:这是三百块钱,给你和我爹二百,剩下的一百给玉良。男孩子大了,手里没一点零花钱也不好。娘把钱接过,说:你看,又花你的钱。娘把钱展开数了数,又窝成一卷儿,掀开棉袄大襟,放进大襟下面的口袋里。他们这里习惯把钱窝成一个卷儿,大票子小票子都不展开放,都是窝成一个卷儿,好像把钱窝得越小,才能把钱攥牢,才不容易被人发现或被小偷偷走。把窝成一卷儿的钱装进口袋里,娘好像觉得仍不保险,她把棉袄襟子往下拉拉,并用手掌在棉袄外面抚了抚,抚到钱确实在口袋里待着,似乎才放心些。娘的意思是,给玉良的一百块钱,不能一次全给他,要是一次全给他,不知他怎样烧包儿呢!娘准备每次给他二十块钱,分五次给他。田玉华说:你看着办吧。
  走完娘家回来,田玉华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给苗壮壮把周年纸烧过了,利息也拿到了手,她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公爹说再等等。公爹找到了新的待在家里的理由。公爹和婆婆在村里承包得还有二亩多地,他们去矿上期间,地没法种,就暂时让大伯家种着。他们订的有口头协议,大伯每种一年,不管收多收少,大伯只给公婆二百斤小麦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要了。他们回来了,大伯应及时把二百斤小麦给他们送来才对,可大伯好像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见一次面又见一次面,大伯老也不提送小麦的事。公爹不好意思跟大伯明要,相信大伯自己会想起来的。公爹这一次使用的是拖延之计,要把田玉华拖到在老家过元旦,还要在老家过春节。
第17章 黑庄稼(7)
  上午,苗心刚赶集去了,除了买回一些白菜、萝卜,还抱回一只小狗。小狗像是刚满月,刚断奶,浑身的胎毛茸乎乎的,喉咙眼里哼哼唧唧,身上乱抖。他回来后尽管没敢打听看家狗的下落,邻居还是对他说了,他们走后,看家狗在院子门口卧了两天,就被药狗的人药死弄走了。现在农村养的狗一多,药狗的也多起来。他们白天瞄见谁家的狗大、狗肥,晚上就把喂了毒药的鸡肝或羊肺投给狗吃。毒饵只要一沾到狗的舌头,狗就嘴麻脚麻,叫唤不成。药狗的人躲在暗地里数着倒也,倒也,数不了几下,狗就四肢抽搐,翻倒在地。别说跑着的狗,就是拴在院子里的狗,那些药狗的人也不放过。他们把狗毒翻,抽出锋利的刀子把拴狗的绳子割断,将狗往肩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了。他们把狗卖给街上的狗肉馆子,第二天毒死的狗就变成了五香狗肉。苗心刚买只小狗,要把失去看家狗的心理补偿一下,同时,是把小狗作为活的玩具给小本玩。他刚进院子就喊:小本,小本,看爷爷给你买的啥。屋里无人应声。他到灶屋里看看,快该吃饭了,灶屋里还冷锅冷灶。他娘的,他上午不在家,这婆媳俩一定是生气了。他放下东西,到堂屋的里间屋一看,见老婆正躺在床上睡觉。他问:怎么回事,怎么不做饭?老婆说:你不要问我,去问田玉华。我又不是她的丫环女仆,谁该伺候她一辈子。苗心刚问:田玉华到哪里去了?老婆说:我不知道。苗心刚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吗?咱不是为着田玉华,咱是为着咱们的孙子小本。为了能把小本养大成人,留住咱苗家的根,咱们一定要忍,忍!老婆说:你就知道忍,忍,忍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要忍你忍吧,我是忍不了了,再忍我就活不成了。苗心刚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不想忍,可不忍咋办呢?老婆说咋办?把小本留下,让她滚,滚得远远的,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反正那五万块钱在咱大哥手里呢,钱也不给她。苗心刚摇摇头,说田玉华答应不改嫁,就是因为那五万块钱把她拴住了,五万块钱拿不到手,她才不会改嫁呢。老婆说:依我看就怨你,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老不想让她改嫁,老怕孩子养不大。把小本交给我,你看我能不能把他养大。现在又不是过去,没有人奶有牛奶,吃奶粉的孩子照样吃得胖胖的。苗心刚说:你懂个屁,你想要孩子就能要到了,她肯定不愿意把小本给我们。咱想要小本,得经过法院,要是田玉华不松口,法院还是把小本判给她。老婆认为不必经过法院,他们把小本抱走,抱到某个亲戚家藏起来,不让田玉华找见,不就得了。苗心刚要老婆不要再说了,都是妇人之见,越说越离谱儿。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又不是一块半截砖头,怎么会藏得住。再说他们苗家的门风一直很正派,一直主张忠厚传家,偷偷摸摸的事他们从来不做。老婆仍不服气,说苗心刚,我不跟你说这么多,我说一句话放在这儿,用砖头压上,你也帮我记着,就田玉华那个浪媳妇,她要是能守住自己的屁股才怪,她要是不再找男人,算我瞎了眼。苗心刚说好好,起来做饭吧。老婆还是说不做。苗心刚说:你不做就得我做。老婆说:你爱做不做。
  苗心刚做好了饭,让老婆起来吃。老婆不吃,说她不饿,气都气饱了。苗心刚说:这是我做的饭,你不吃,不是跟我赌气嘛!老婆说:我自己生我自己的气。自己活得不算个人,别人也不把你当人,你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苗心刚在田玉华的堂嫂家找到田玉华,喊田玉华回家吃饭。田玉华也说不吃。苗心刚没有劝田玉华回家,一劝就容易把话说多,难免露出家里的矛盾。他不想让乡亲们知道他们家的矛盾。他只对小本伸出了双手,并把两个手掌拍了拍,巴结似的对小本说:来,本本,让爷爷抱。爷爷给俺孙儿买了个小狗狗儿,毛茸茸的,可好玩啦!走喽,本本跟爷爷回家看小狗狗喽!苗心刚懂得,儿子是拴妈的一根绳子,把妈的儿子抱走,等于牵扯到了绳子,儿子的妈妈自然会乖乖地跟他走。小本还算给他面子,伸着小胖手,同意让他抱。苗心刚接过小本,伸着鼻子,先闻小本的手、头发、耳朵、脸蛋、脖子,闻得哧哧的,闻哪儿都是香的。他的样子像是受香不过,连说真香真香,俺孙儿把爷爷香死吧。闻香之后,他就把小本紧紧地抱在怀里。苗心刚最喜欢抱小本,一抱到小本,就像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贴骨贴肉、贴心贴肺的感觉,那是由来已久的、无可比拟的血缘之亲。这种血缘之亲仿佛有着打通的力量,他一抱住小本,祖孙之间的血脉就像打通了,他的血可以流到小本的血脉里,小本的血也可以温暖他。他教小本叫爷爷,说:本本,你叫--爷爷!苗心刚高兴坏了,小本今天真的叫出了爷爷。小本的小嘴一张,奶声奶气的小奶腔一叫爷爷,让苗心刚惊喜得有些异常。在苗心刚看来,爷爷的叫法如同一个信号,小本叫出了爷爷,意味着小本认识他了,承认他了,等于祖孙之间正式接上了信号。从现在开始,还意味着他把传宗接代的接力棒交给了儿子,儿子交给了小本,小本总算把传宗接代的接力棒接了过去。一回到自家的院子,他马上大声宣布:小本会叫爷爷啦!太好啦!小本会叫爷爷啦!本本,我的小乖乖,爷爷的好宝贝儿,你真是我们老苗家的亲宝贝儿。苗心刚高兴得大眼角子都湿了。回头见田玉华跟了回来,他又向田玉华报喜似的说:玉华,小本会叫爷爷了。来,本本,再叫一声爷爷,让你妈妈听听。小本这次叫的是妈妈,没叫爷爷。苗心刚说:你这个小坏蛋儿,见着你妈妈就不叫爷爷了。
  田玉华吃午饭时,没见婆婆吃饭,知道婆婆还在与她怄气。婆婆不吃,她也要吃。婆婆越是不吃,她越要吃。人跟谁记仇,都不能跟饭记仇。吃过饭,她再次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公爹还是说等大伯把二百斤小麦送来再说。公爹还说,他已经托人给大伯带了话,估计小麦快送来了。小麦送来后,他准备把一部分小麦打成面粉,带到矿上吃。老家的麦都是新麦,磨出的面粉,不管是擀面条还是蒸馍,吃起来都有麦香。而在矿上买的面都是陈麦磨成的面,吃起来一点儿麦香味儿都没有。正说到新麦陈麦,大伯家把小麦送来了。大伯没来,大伯的儿子也没来,是大伯家的儿媳拉着架子车把分装在两只编织袋里的小麦送来的。大伯的儿媳脸子拉得老长,说:二叔,俺爹让我给你交租子来了,你拿秤称一称,看斤两够不够,差一两我给你补一两,差一钱我给你补一钱。苗心刚一看侄媳妇就是带着气来的,心里也很不悦,说:什么交租子,你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地主,收什么租子。侄媳妇说:你没有给小麦上化肥打除草剂,没有顶着毒太阳放磙扬场,一点儿力都没有掏,一滴汗都没淌,往家里一坐,就让人家给你送小麦,不是地主是什么?苗心刚说:你不用把地主的帽子往我头上扣,现在不是搞阶级斗争的年代,地主的帽子早就一风吹了。侄媳妇把两袋子小麦从架子车上拖下来,重重地放在地上,说:刮了东风刮西风,老地主是没有了,我看新地主又出来了。人哪,钱多了还想多,有十万块钱嫌不够,两袋子破小麦都能看到眼里。十万块钱连着苗心刚失去儿子的痛处,哪里痛往哪里揪,侄媳妇揪到他的痛处了,痛得他脸色发黄,手梢发抖。他拿出长辈的派头,要侄媳妇少说废话,摆手让侄媳妇走,把苗心金叫来,他只跟苗心金说话。侄媳妇拉起架子车,噔噔噔走了,哥哥苗心金却迟迟没有来。
  二百斤小麦要来了,不回矿上,看公爹还有什么话说。田玉华开始收拾小本的衣服和尿布,问公爹,是不是明天早上就走。公爹没有回答,却抱起小本,说这就是小本的家呀!问小本:本本,跟爷爷说,这是不是本本的家?问着,暗示性地教小本点头。小本看着他,真的点了头。他高兴地说:你看你看,本本点头了,俺孙儿认识他的家了。田玉华冷冷一笑,继续收拾准备带走的东西。公爹跟田玉华商量,让田玉华跟小本干脆在家里过年吧,在家里过年可以贴对联,点蜡烛,还可以给小本买花灯,要比在矿上过年热闹得多,也有趣得多。田玉华鼻子哼了一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就是不想走。你们不走,我跟小本走,我们明天就走。婆婆插话:把小本留下,要走你自己走吧,走到天边都没人管你!田玉华马上把小本从公爹手里要回来,紧紧搂在怀里说:小本是我的儿子,我干吗给你留下?有我在,就有我儿子在,谁都别想把我和儿子分开,我们娘儿俩死也要死在一块儿。苗心刚皱起眉头,狠瞪了老婆一眼,示意她不要插嘴,又很快把眉头松开说:玉华,咱们再商量商量。田玉华说没啥可商量的。苗心刚说:这里的房子、家具,还有宅基地,也是咱们的一份家业,我和你娘百年之后,还要靠你和小本把这份家业继承下来。田玉华说:谁想继承谁继承,我不稀罕!
  六
  苗心刚一个人送田玉华和小本回到了矿上。再过个把月就到了春节,在春节前,婆婆说什么也不愿再扔下家到矿上去。婆婆还有一个出了嫁的闺女,闺女的预产期也是在春节前,生头生孩子的闺女有些害怕,说娘心里要是还有她这个闺女,就等她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再走,婆婆一共两个孩子,儿子没有了,只剩下这一个闺女。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连心肉,婆婆一定得留下来照顾她的闺女。婆婆也不想让公爹去送田玉华,心绪不宁得很。她嘟噜着脸子,不看公爹,不跟公爹说话。家里给田玉华准备了面粉、粉条、黄豆、芝麻,田玉华还得抱着孩子,要是不去送田玉华,田玉华怎么拿得动!公爹说了送田玉华的理由,婆婆仍旧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公爹知道婆婆心里的想法,婆婆担心他把田玉华送到矿上后,又住在矿上不回来。公爹跟儿媳住在一起,难免碰胳膊碰手,总归不太好,容易让别人说闲话。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落好。他这是带着过年的东西送儿媳妇回矿,也是出力不落好。为了打消婆婆的顾虑,公爹对婆婆说:我把她送到矿上就回来。等过了年,咱俩再一块儿到矿上去。听了这话,婆婆才抬起眼来把公爹盯了盯。她盯的不是公爹这个人,而是公爹所说的话。她的目光像钉子,仿佛把公爹的话钉在一个木板上了,就看公爹说话算话不算话。一旦送田玉华来到矿上,苗心刚留也难,走也难,很快陷入两难境地。他肩上的担子是两头沉,哪一头都放不下去。两头相比,矿上这一头不光有儿媳,还有孙子,似乎更沉一些。
  田玉华大概被婆婆伺候惯了,婆婆没到矿上来,她还是不扫地,不擦桌子,不洗衣服,连饭都不做,只是一天到晚把小本抱在手上乱转悠。苗心刚心说:我走,看你吃饭不吃?看你能不能过到狗窝里?他心里说了走,并没有真走,还是把家里收拾一下再说吧。他穿上儿子留下的旧衣服,挽起衣袖,代替婆婆,把家务活都承担起来。他不做是不做,要做就比别人做得好。他扫了地,又用墩布擦,擦了一遍又一遍,把水泥地板擦得溜光水滑。他不光擦桌椅板凳,还攀上窗台里里外外擦窗玻璃。窗玻璃不知多长时间没擦了,上面沾满了煤尘,乌涂得很。有麻雀落在窗台上,能听见麻雀叫,却看不见麻雀。他把窗玻璃擦透亮之后,又有麻雀飞过来,他与麻雀大眼瞪小眼,像是把麻雀吓了一跳,麻雀还没站稳脚跟,就赶紧飞跑了。他问田玉华,玻璃擦得亮不亮?田玉华承认不错,挺亮的。一天三顿饭,苗心刚都是先问田玉华吃什么,田玉华想吃什么,他就给田玉华做。一开始,田玉华让他随便做,他做什么,田玉华就吃什么。后来他问得多了,田玉华就点了一两样。有一次田玉华说,她坐月子时,壮壮给她熬过一锅鱼汤,挺好喝的。苗心刚说:你这孩子,想喝鱼汤咋不早说呢?我熬鱼汤最拿手,壮壮还是跟我学的。他马上到农贸市场买回一条活鱼,宰了,剁成大块儿,挂点薄芡,在滚油里过一下,放上葱姜蒜等作料在铁锅里熬。熬了一会儿,鱼汤的香味就出来了,弥漫得满屋子都是。苗心刚掀开锅盖看了看,鱼汤已经变稠变白,白得像奶汁子一样。他喊田玉华到厨房里,让田玉华看看他熬的鱼汤和壮壮熬的鱼汤一样不一样。田玉华抱着小本到厨房里伸头一看,说就是这样的。苗心刚自责地说:怨我糊涂,前两天咋没想起来给孩子熬鱼汤喝呢!你喝了鱼汤,等于小本也喝了鱼汤,因为鱼汤对促进下奶最好了。说到下奶,田玉华往自己胸口联想了一下,没有再接话。鱼汤熬好,苗心刚给田玉华盛了一大碗,让田玉华先喝,趁热喝。他说,一个鱼汤,一个羊肉汤,都要趁热喝,一凉就不好喝了。可田玉华没有把小本交给公爹抱,她说一块儿喝吧。田玉华把鱼汤喝了两口,公爹看着她,问:味道怎么样?鲜不鲜?好喝不好喝?田玉华说好喝。坐在田玉华腿上的小本伸着手够碗,还抓夺妈妈手里的勺,看样子也想喝鱼汤。田玉华就用小勺舀了一点鱼汤,吹吹,并把小勺放在舌头尖上试试还烫不烫,然后喂给小本喝。小本把鱼汤喝下去了。小家伙像是品味了一下,大概觉得味道还不错,伸着手,伸着嘴,还要喝。苗心刚说:看来小本光吃奶不行了,吃不饱了,该给小本加点饭了。他取一只小塑料碗,盛一点点米饭,浇上鱼汤,用勺将米饭拌一拌,捣得烂一些,从田玉华怀里接过小本,喂给小本吃。小本果然吃得很香,米饭一送到他嘴里,他的舌头一裹一裹就咽了下去。小本每吃下一口,苗心刚就叫一声好,夸小本真乖,真像个男子汉。见小本会吃米饭了,田玉华也很高兴,也夸小本真是个乖孩子。
第18章 黑庄稼(8)
  苗心刚未能从矿上脱身回家,帮田玉华做家务是次要的,主要原因还是对田玉华不放心,怕田玉华糊里糊涂跟了别的男人。胡修良贼心不死,仍盯着田玉华不放。苗心刚发现,他和田玉华回矿的第二天,嗅觉灵敏的胡修良就得到了消息,过来过去在楼下转腰子,并不时地仰脸往楼上张望。田玉华抱着小本准备下楼,苗心刚让她等一会儿再下去,说楼下好像有一条狗。田玉华大概并不认为胡修良是一条狗,还是下楼去了。田玉华刚出楼门口,胡修良就迎了上去,说玉华,你终于回来了。亏得胡修良没长尾巴,要是长尾巴的话,不知他的尾巴会摇成什么样呢!这次胡修良没给田玉华带杂志,而是给小本准备了两样礼物,一包虾条儿,一包婴儿饼干。胡修良把礼物递给小本,小本不知推辞,把礼物抱住了。胡修良以为小本接受了他的礼物,他就可以把小本抱一抱。他把手拍了两下,伸向小本,说来,让叔叔抱抱。小本转过脸去,没让他抱。田玉华抱着小本在前面走,胡修良在田玉华屁股后面跟,他们一转过楼角,苗心刚就失去了观察目标。天冷了,地里的庄稼早收得干干净净,田玉华不会再到野地里去。登高可以望远,可以望到野地里的东西,可登上高处,对附近建筑物里面的东西却什么都看不见。既然田玉华不再去野外,苗心刚也放弃了爬到水泥炉上的那个制高点去。此时的苗心刚有些束手无策。作为一个公爹,他不能跟着儿媳妇。要是儿媳妇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从体统上好像说不过去。田玉华把小本也抱走了,他去找田玉华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借口。再说,矿上的生活区这么大,房子这么多,哪个房间都能把人藏起来呢!他对这里又不熟悉,到哪里去找田玉华呢?没办法,他只能在家里守着,守着儿子的遗像,替儿子守着这个家。
  这天晚上,苗心刚做好了晚饭,迟迟不见田玉华回来。饭凉了热,热了又凉。他站在窗口等,跑到楼下接。哪里有田玉华和小本的影子呢!他去问梁奶奶,知道不知道田玉华去了哪里。梁奶奶也不知道。但梁奶奶劝他不用着急,带着孩子的人都不会走远,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待到田玉华抱着已经睡着的小本回到家,苗心刚未免吃了一惊,田玉华满脸红彤彤的,一身的烟气,还有一身的酒气。他问田玉华是不是喝酒了。田玉华说没有。苗心刚说:还说没喝,看你的脸红成什么样子了!田玉华不由地把自己的脸摸了一下,觉得脸颊是有些热,她承认喝了一点儿,就一点儿。苗心刚问她跟谁在一块儿喝的,是不是胡修良。田玉华说不是胡修良,是别的几个人。苗心刚问她都有谁。她说:跟你说,你也不认识。他们都是壮壮的朋友。苗心刚由此知道了,纠缠田玉华的不止胡修良一个人,围着田玉华转的还有别的一些男人,他们以为田玉华的丈夫死了,田玉华成了无主的人,谁都想占占田玉华的便宜。苗心刚有些生气是免不了的,他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在外面跟人家喝酒呢,让别人知道了影响多不好!想喝酒我给你买,爹陪你在家里喝。我早就把饭做好了,都热了两次了,长等短等不见你们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把我急得头都大了。好了,把小本放下,吃饭吧,我给你盛。田玉华说,她的头有点晕,不想吃饭了。有酒就有菜,苗心刚估计田玉华在外面吃过饭了,建议田玉华喝一碗他做的带鸡蛋穗儿的面汤,说面汤是解酒的,还养胃。田玉华说,她什么都不想喝。说着开了卧室的门,抱着小本进卧室去了。
  田玉华不吃饭,苗心刚也无心吃。他仰在小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连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他起来拉灭灯,躺回床上,还是没脱衣服。苗心刚原来是喝酒的,而且喜欢喝,一喝就很兴奋,话就特别多。自从儿子壮壮遇难之后,他没有再喝过酒。以前他到不少酒场上喝过酒,知道人一喝了酒,就跟中了魔差不多,心发痒,眼放光,人就不是原来的人了。酒场上若是有个女人,那些男人就更不得了,喝着喝着就把女人看成一块下酒的肥肉,恨不得一口把“肥肉”吃到肚里才解馋。不难想象,田玉华既然去了酒场,还喝了酒,那些男人不知怎么发疯呢,肯定不会饶过田玉华。加上田玉华正在哺乳期,哺乳期的女人浑身的饱满程度达到了一个高峰,对男人最具吸引力,那些男人不对田玉华动手动脚才怪。苗心刚越想越难受,越觉得对不住儿子。千不怨,万不怨,都怨没有了儿子,倘是儿子活着,田玉华何至于此。他虽然一天到晚在家里守着,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田玉华,可他毕竟不能代替自己的儿子啊!他再次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儿子的遗像看。他看不清儿子的面目,只看到窗外的微光在遗像上面的玻璃上有一点反光。儿子若是灵魂有知,定会暗暗流泪,那玻璃上的反光恰似儿子的泪光。
  苗心刚也需要安慰。田玉华带着孩子出去,苗心刚一个人在屋里待不住,有时也到梁奶奶那里去。他到梁奶奶那里并不多说话,梁奶奶给他烟,他吸;梁奶奶给他茶,他喝。他的母亲去世了,看见梁奶奶,他老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一想起母亲,他心里一鼓一鼓的,委屈得很。他想让母亲知道,他现在活得很不容易,当父亲不容易,当爷爷不容易,当公爹更不容易。在梁奶奶面前,他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脆弱得像是一个孩子。这天下午,苗心刚来到梁奶奶家门口,敲敲门,家里没有人。他转身往回走,却见梁奶奶从外面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宋晓娜。梁奶奶说,她带晓娜洗澡去了。梁奶奶把苗心刚介绍给宋晓娜说:这是你苗叔叔,快喊叔叔。宋晓娜没喊叔叔,也没说话,只把苗心刚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了。宋晓娜的脸洗得红红的,头发还湿着。宋晓娜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她的换下来的沾满煤灰的衣服由梁奶奶给她拿着。梁奶奶开了门,把苗心刚和宋晓娜都让进家里。苗心刚听梁奶奶说过,宋晓娜也是一个工亡矿工的遗属,她的丈夫叫董安民。宋晓娜进屋后,目光还是呆呆的,不说话。梁奶奶指沙发让她坐下,打开电视让她看。她看了一会儿电视里面的动画片,脸上才稍稍活泛些。
  宋晓娜从小没了父母,是姑姑收养了她,她跟着姑姑长大。宋晓娜的姑父在矿上当工人,是董安民的师傅。师傅见董安民人很老实,又不怕吃苦,就把妻侄女宋晓娜介绍给董安民为妻。宋晓娜生得小巧玲珑,睫毛长长的,眼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牙齿白白的,称得上俊俏二字。美中不足的是,宋晓娜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留下一些后遗症。后遗症的主要表现是她的智力不能和年龄同步增长,她记忆力差,不识数,反应迟钝,在生活上对董安民十分依赖。好在董安民对她一点都不嫌弃,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她。宋晓娜出门不敢过马路,董安民牵着她的手护送她。宋晓娜要去看姑姑,董安民用自行车带着她,一直送到姑姑家,然后再去接她。有一次,宋晓娜到附近农村的麦地里挖野菜迷了路,可把董安民急坏了,董安民满地里喊,满地里找,后来总算把娇妻找到了。宋晓娜见到丈夫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而董安民一句都没埋怨她,把她背到背上回家去了。定是因为宋晓娜操心少,不知道发愁,她脸上光光的,眼角一点皱纹都没有,显得很年轻,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六岁,儿子三岁。倘是董安民不出什么意外,这个家可以支撑下去。虽然说不上十分幸福美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董安民一遇难,等于把这个家抽去了支撑,天就塌下来了。起初宋晓娜不相信丈夫会死,她以为丈夫永远都不会死。有人告诉她董安民出事了,她还以为人家逗她玩呢。因为在此之前,有些爱开玩笑的矿工家属娘儿们爱拿一些别的事拿小宋寻开心,老说董安民跟别的女人相好上了。宋晓娜一开始信以为真,还哭过鼻子。后来就不相信了,只相信董安民。矿上的车接她和孩子去宾馆,她不去,说等董安民回来再说。人家要她别等了,说董安民今天下班可能会晚一些。她说那不中,她还得给安民做饭吃呢。姑姑说她糊涂,只得跟她把话说透。姑姑哭了,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呀,你的命咋这样苦呢?宋晓娜见姑姑哭了,才相信自己的丈夫真的没有了,再也不能回来照顾她和孩子了。宋晓娜哭得很特别,她挤着眼,咧着嘴,直着嗓子哭,还躺在地上,双腿乱弹蹬一气。可她哭着哭着,又突然笑起来了,笑得有些吓人。董安民的善后处理完,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宋晓娜几乎失去了一切。十万元抚恤金被公公婆婆全部拿走了,女儿儿子被他们的爷爷奶奶领回了老家,连董安民的骨灰盒都没有给宋晓娜留下。宋晓娜到哪里去呢?她没有离开煤矿。董安民生前,他们在矸石山旁边搭得有一间小屋。小屋很简陋,墙是烂砖石片干打垒,顶是油毡加塑料布,冬天往里钻雪,夏天顶上漏雨。宋晓娜就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每天爬到矸石山上捡煤,卖给专门收煤的煤贩子。矸石山跟煤堆差不多,当然很黑。宋晓娜每天在矸石山上滚来滚去,弄得手、脸、脖子和衣服都是黑的。她不知道到矿上的澡堂洗澡,大概也不照镜子,黑就只管黑着。尽管煤灰涂黑了宋晓娜的脸,但有人还是看出宋晓娜长得是很俊俏的。他们知道了宋晓娜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就钻进小屋打宋晓娜的主意。有人给宋晓娜钱,宋晓娜不同意。有人试探性地称自己是董安民,宋晓娜嘻嘻笑着,指着来人说安民,安民,竟同意了。这个试探成功的人自以为得计,把话说了出去。结果不少人都以董安民的名义去找宋晓娜,几乎都打成了宋晓娜的主意。梁奶奶知道了宋晓娜的事,心里又气又急。她气那些狗东西去欺负一个心智发育不全的人,太作孽。她为宋晓娜着急,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梁奶奶到矸石山下的小屋里找到宋晓娜,把宋晓娜叫成我的苦命的孩子,拉着宋晓娜满是煤灰的手,眼泪流了两大串。梁奶奶隔几天就带宋晓娜去洗一次澡,帮宋晓娜洗一次衣服,有时还留宋晓娜在家里吃饭。
  苗心刚见宋晓娜看动画片看得有些入迷,像是忘了时间,估计宋晓娜又要在梁奶奶这里吃饭。他问梁奶奶,要不要他帮着出去买点菜。梁奶奶说不用了,家里有白菜、萝卜,还有鸡蛋、豆腐,够了。苗心刚想跟宋晓娜说几句话,问宋晓娜想不想自己的孩子。他叫了宋晓娜两声,宋晓娜才回了一下头,出乎意料似的嗯了一声。他的话还没问出来,宋晓娜的注意力又回到电视画面上的小猪小狗小猫身上去了。由宋晓娜想到儿媳田玉华,田玉华的智力起码没什么问题。人来到世上,所比的就是智力,只要智力不是太低,就不会处处吃亏。苗心刚还想到,因为宋晓娜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没人保护她,才导致一个又一个男人去找她。他要是不住在矿上,保不住也会有男人到楼上找田玉华。别人且不说,就那个胡修良,不知道往楼上跑多少次了。跑的次数多了,就有可能出事。就因为他在矿上陪田玉华住着,那些不要脸的家伙虽然急得像狗不得过河一样,也只能在楼下转腰子,只能在外面拦截田玉华,不敢轻易上楼。现在的问题是,田玉华还很年轻,她在楼上待不住,耐不住寂寞,管不住自己的欲望。说得不好听一点,她需要别的男人稀罕她,喜欢那些男人像狗一样,在她跟前摇尾巴,并抓她,嗅她,啃她,骑她。这个问题如此现实,现实得绕不开,躲不过,该如何解决才好?
  七
  临近春节,苗心刚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说他过年不能回去了,请妻子理解他的苦衷。他主要还是拿孙子说事儿,信的调子写得很低沉。他说要不是为了孙子,他一天都不想在世上活着。为了孙子能够长大成人,不管他吃多大苦,受多大累,他都得忍着。他希望妻子过罢年尽快到矿上来,来得越早越好。腊月二十三,在民俗中的祭灶过小年那天,有记者到家里来采访,请苗心刚谈谈失去儿子之后的家庭情况。有什么可谈的呢?苗心刚说没什么可谈的,挤着眼往前过呗。记者问苗心刚为什么把儿子的遗像放在这么醒目的地方,每天一抬眼就看见曾经很英俊的儿子,心里一定很难过吧。苗心刚把儿子的遗像看了看,说难过,难过有什么办法呢?说着,眼睛就湿了。苗心刚眼睛含泪时,希望田玉华也能看见。可田玉华抱起孩子到门外去了,对他含不含眼泪似乎并不看重,并不关心。苗心刚平静了一下,刚跟记者说了几句,田玉华又推门进来。记者让田玉华坐下,说咱们一块儿谈谈。田玉华既不坐,也不说话,心绪像是很烦乱,抱着小本再度出门。
第19章 黑庄稼(9)
  苗心刚对田玉华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比较重大。他早就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以前他不许这个出格的想法冒出来,想法刚冒出一点苗头,就被他掐掉了,压制下去了。苗头再冒,他再掐,再压。这一次他不打算违背想法的意志了,尽它往旺里长吧。这个想法过去比较模糊,像是遮了一层云,又遮了一层雾。现在云雾都拨去了,想法比较清晰了,也比较固定了,固定得像一块矗立的石头。这个想法在他心里冲撞得厉害,但你让他说出来,恐怕还是很难。就是想法本身,他也是借助别人的事情给自己打气。他们老家的乡里有一个乡长,乡长的儿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瘸得很厉害,长相也不好。按说这样的儿子找对象不是很容易,可乡长有权,有钱,却给儿子找了一个大鼻子大眼的年轻漂亮老婆。儿子的老婆不久就给乡长生出了一个白胖孙子。后来人们才知道了,乡长为儿子娶老婆是假,为自己找小老婆是真。实际上,年轻漂亮女人也是只为乡长服务,不让乡长的儿子沾身。乡长早就与人家好上了,他在表面上只不过打一下儿子的旗号而已。这样一来,人家给乡长生的就不是孙子,而是儿子。可乡长对外宣称他有孙子了,又是请客,又是庆贺,又是放炮,又是放电影,把活动搞得很隆重,礼金又收了不少。以前,苗心刚认为乡长太不要脸,对乡长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现在他对乡长的想法比较能理解了,乡长有乡长的难处。乡长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如果儿子娶不下老婆,他们家就无法传宗接代,就等于断了香火,乡长当然着急。乡长为了自家的血脉能够延续下去,只能越过儿子,亲自出马,亲自披挂上阵。别管旁人怎么说,乡长有了“孙子”,他的目的达到了。苗心刚觉得自己的情况跟乡长不一样,他的孙子是儿子留下的种,是真正的孙子。孙子小本生动活泼地存在着,他设法保住孙子就行了。为了让孙子不至于有继父,不致换成别人的姓,他就得稳住田玉华,就得把田玉华那个方面的要求满足一下。他给田玉华做好吃的,好喝的,并不能代替满足田玉华那方面的要求。或许正相反,他在物质上提供给田玉华的营养越丰富,田玉华在那个方面的要求就更强烈。你强烈谁不强烈,你想我还想呢!苗心刚相当自信,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技术满足田玉华的要求。苗心刚还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可行性的理由。苗壮壮和田玉华的婚姻是偶然的,除了田玉华,壮壮也有可能娶回张玉华李玉华。这就是说,他和田玉华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儿子壮壮死了,田玉华就成了一个外人。既然田玉华是一个外人,谁都可以接近田玉华,跟田玉华好一好。要讲与田玉华接近的条件,他的条件最好,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另外,乡下的人互相认识,眼多嘴杂,有一点什么事传得到处都是。而矿上认识他的人很少,他的生活基本是封闭或半封闭的,就算他和田玉华的关系突破了原有的格局,到了互相满足的那一步,也不一定会有人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老婆不在矿上,他的重大而美好的想法得抓紧实施。
  大概是为了回报公爹给她买了围巾,田玉华给苗心刚买了一瓶白酒。田玉华说:爹,该过年了,我给你买了一瓶酒。看到白酒,苗心刚高兴得直搓手,酒还没喝,他的脸已有些泛红。把酒瓶接过,他说谢谢,谢谢玉华的孝心。到过年时,咱俩一块儿喝,我看看你酒量如何。田玉华说她不会喝酒,喝一点就脸红。苗心刚说:脸红不怕,脸红说明你脸皮儿薄,脸皮儿薄的人不见得不能喝酒。说到脸皮儿薄,田玉华仿佛觉得自己的脸皮真的很薄,脸上不由地红了一下。苗心刚注意到田玉华脸上的阵红,心花开得大了一点儿。田玉华主动给他买酒喝,他把这件事的价值估计得比较高,远远超过了一瓶白酒的价值本身。他觉得这是一个转折,他和田玉华的关系由原来的不大和谐转向了和谐。他还认为这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他和田玉华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田玉华给他买酒喝,他不认为仅仅是儿媳给公爹买酒喝,还是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买酒喝,里面的意思是美妙的。谁都知道,酒对人是有鼓舞作用的,人是旗,酒就是风,旗一得到风,就舞动得哗哗的。酒对男人的激发作用更大些,一个男人如果把酒用得好,用得尽兴,这个男人就会由一条鱼变成一条龙,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一条会飞的龙,你想不让他飞,不让他张牙舞爪都不行。苗心刚在老家过年过节时都要喝酒,对酒的良好效果有着切身体会。每次喝了酒,他都是阳刚之气倍增,夫妻生活质量大大提高。以致妻子都摸到了规律,两口子每行夫妻之道之前,妻子就问他喝酒没有,要是没喝酒的话先喝两盅酒吧。他不知道儿子苗壮壮喝酒的效果怎么样,儿子的血管里流淌得有他的遗传基因,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喝酒的效果应当不会比他差。这样一层一层联想下去,他几乎把田玉华给他买酒当成了一种暗示。
  苗心刚想让田玉华知道,田玉华给他的暗示他收到了,明白了。那么,他也要给田玉华一点暗示,这个暗示是给田玉华的暗示所打的收条,也是把两个暗示接通的意思。苗心刚叹了一口气,说今年过年是回不去了。他提起田玉华的婆婆说:你娘说的是让我把你们送回来就回去,我不回去,你娘该生我的气了。突然想到田玉华不愿让人提到婆婆,一提到婆婆就反感,他赶紧把话转了弯说:你娘生气我倒不在意,她就是小心眼儿,生气让她生去。我怕只怕别人说咱的闲话,你这么年轻,正是好时候;我也不算老,正是壮年吧,咱们黑天白天在一起,难免引起别人的议论,我成天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说着,他看着田玉华。说是暗示,他的话意有些明显,几近明示。田玉华见他的目光有些异样,遂把眼睛躲开一点,说:谁想嚼舌头根子让他嚼去,你在这儿住着是为了你儿子,你孙子,又不是为着我。在苗心刚听来,田玉华等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对别人说不说闲话是不在乎的。苗心刚心意荡漾,似乎还从田玉华的话里听出一点埋怨之意和撒娇之意,他说:我怎么不是为着你,我为着小本,也是为着你。你对我这么好,要是让我离开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不用我说,你肯定也听说过,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人在一块儿待的时间长了,就会产生感情。好了,不说了,再说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第20章 黑庄稼(10)
  腊月二十九晚上,苗心刚备了几样小菜,准备与田玉华喝酒。他备的小菜有酱牛肉、葱花调猪肝、姜末松花蛋、水煮花生米,还有凉拌白菜心儿,都是田玉华爱吃的。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他没有把喝酒的时间安排在明天晚上。他知道,每年的除夕,电视台都会搞一台春节联欢晚会,到了明天晚上,田玉华肯定也要看联欢晚会,那样她喝酒就不会专心,就喝不出好儿来。再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苗心刚的目的是用酒蒙一下脸,并借助酒力,把那件事情抓紧时间在外屋的小床上落实一下。他把两双筷子摆好,一对酒盅里斟上白酒,叫了三次,才把田玉华从卧室里叫出来。田玉华说她不会喝酒,真的不会喝酒,让公爹自己喝吧。苗心刚说,他自己喝有什么意思呢?常言说喜酒闷茶无趣的烟,喝酒须喝个高兴,至少有两个人才喝得起来。田玉华不会喝,就少喝一点,多吃点菜,权当陪他坐一会儿。田玉华说:小本还没睡着,还正在吃奶。苗心刚说:不着急,你先把小本喂饱哄睡,我在外面等着你。楼下已有人开始放炮,长串接短串,短串接长串,预告着新春的到来。还有人往天上放花,各种色彩的花在夜空中散开,映得屋里的墙壁闪闪烁烁,红一块,蓝一块,金一块,银一块。过年的气氛已经有了一些。田玉华终于边系扣子边从里屋走了出来。苗心刚没有马上让田玉华喝酒,说空肚子喝酒不好,容易伤胃。让田玉华先吃点菜,给胃垫垫底。他用筷子指着菜盘,让田玉华吃这个,吃那个,他却空着筷头子,一样菜都不吃。他这个做法很像公鸡照顾母鸡,公鸡看到好吃的,都是先让母鸡吃。哪怕公鸡已经把好吃的叼到了嘴里,只要看到旁边有母鸡,也会把好吃的放在地上,尖嘴磕着旁边的地皮,咕咕叫着,唤母鸡过去吃。待田玉华把几样菜几乎都尝了一遍,苗心刚才把酒盅端起来说:明天就是年三十,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人家过年咱也过年。明年是鸡年,来,玉华,爹祝你鸡年大吉,一切顺利!说着把酒盅跟田玉华也端起来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让田玉华少喝点,自己却把一盅酒喝干了。喝干后,他夸玉华买的酒是好酒,喝到肚子里像小火炭儿一样。田玉华以唇沾酒,只喝了一点点。田玉华的评价是,还是辣。第二盅酒,苗心刚说是谢谢田玉华,田玉华对他这样好,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田玉华说:都是自家人,外气的话就别说了。您是长辈儿,我应该给您敬酒才对。她一手把酒盅端起来,另一只手在酒盅下面衬托着,做得很像那么回事,说来吧,我敬您一杯。我听人家说先干为敬,再不会喝我也要喝了这一盅。一闭眼,一扬脖,把酒喝了下去。苗心刚说好,好,玉华真懂事,这盅酒我一定要喝。两人喝了一会儿,田玉华的脸颊绯红起来。她不仅脸红了,眼睑、鼻梁和耳朵也红了。特别是两个耳朵垂儿,红得娇嫩欲滴,像两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一样。苗心刚的酒喝得自觉,他的脸也红了。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红,只看见田玉华的脸红,他说:玉华,不是我夸你,你喝了酒特别好看,三月里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好看,不信你去照照镜子。说这话时,酒精似乎已经在苗心刚体内发挥了作用,他看田玉华看得比较直接。如果说田玉华的脸灿若桃花的话,他的目光就像三月里的阳光,温暖而又热烈地照射在桃花的花瓣和花蕊上。镜子在厕所内洗脸池上方的墙上,田玉华没有去照镜子,她说好看什么,我都老了。苗心刚说:傻话,在我面前,你可不能说老。我觉得我还不老呢,你怎么能说自己老。玉华我不是跟你吹大气,一百多斤的粮食布袋我一扔就能上肩,扛起来还能跑,跑个三里五里都不在话下。他离座站起,转到田玉华那一边,攥紧拳头,把一只胳膊弯起来,让田玉华抓抓他的胳膊,看硬不硬,像不像铁打的。对于抓不抓公爹的胳膊,田玉华似有些犹豫。在田玉华犹豫之间,苗心刚已把田玉华的手抓住,并把田玉华拉得站了起来。一得到田玉华的手,苗心刚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就想顺藤摸瓜,得到更多。他顾不得让田玉华抓他的胳膊了,而是拉着田玉华的手和胳膊往自己怀里拉。同时他的嘴也向田玉华脸上凑去,说好玉华乖玉华,我想亲亲你!不承想田玉华不吃这一套,她惊了一下,登时恼了,脸上的桃花红霎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梨花白,她说:放开我,放开我,你干什么?我是你儿子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老不要脸!她抄起桌上的酒瓶子,举了起来。苗心刚以为田玉华要用酒瓶子擂他,松开田玉华,侧身躲开一些。田玉华没有把酒瓶子砸在他身上,砰地摔碎在地上,瓶碴飞溅,没喝完的白酒流了一地。苗心刚的心仿佛也被摔碎了,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酒瓶一响把小本惊醒了,小本哭着喊妈妈。田玉华赶紧向里屋走去,又回过头来对苗心刚说:什么喝多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苗心刚跟着田玉华来到里间屋,说他真不是故意的,让田玉华一定原谅他,要是田玉华不原谅他,他就没脸见人了。田玉华说:没脸见人,是你自找的。她的手往门外一指:苗心刚,你给我出去!出去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苗心刚只得退了出去,并替田玉华带上了门。是夜,苗心刚以被子蒙头,哭了。
  八
  过罢年,还没过元宵节,田玉华的婆婆就到矿上来了。她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来的,怀疑苗心刚跟田玉华已经搞到一块儿去了。苗心刚说好的是把田玉华送到矿上就回家,他为啥说话不算话,为啥不回家,不用说,不要脸的东西一定是被田玉华吸住了腿。她最了解苗心刚,苗心刚干那事很上瘾,几天不干,就急得嘴不是嘴,脸不是脸。在苗心刚着急时,她曾套过苗心刚的话,问苗心刚是不是离不开女人。苗心刚承认,他确实离不开女人。既然苗心刚离不开女人,在她不在苗心刚身边的情况下,苗心刚免不了会打田玉华那骚货的主意,免不了拿田玉华代她做替身。她老了,身上的皮肉开始发松。田玉华年轻,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紧的。跟田玉华睡当然比跟她睡来劲。她这一段不在矿上住,没人碍他们的眼,碍他们的事,对他们来说正是好时机,他们不到一个床上才怪,不又铺又盖才怪。加上这一段时间正是过年,过年期间,吃饱喝足没事干的人都爱想好事,爱拿男女之事“过年”。苗心刚和田玉华“过年”过得不知有多热火呢!她还是抱着跟苗心刚大闹一场的准备到矿上来的,不行她就抓破苗心刚的脸皮,看看苗心刚的老脸往哪儿搁。她甚至想到,要看看田玉华给小本断奶没有,要是给小本断了奶,就说明田玉华又怀上孩子了,不来月经了,奶水停了。这种事瞒别人可以,想瞒过她的眼睛,没门儿。这个证据若是被她抓到,看狗男女还有什么说的。她来到矿上时,田玉华和小本不在家,只有苗心刚一个人在家。苗心刚看见她很高兴,说:你总算来了!她冷冷地说:我总算没死。苗心刚知道妻子对他有气,要妻子不要说气话。妻子说:有人巴望着我死,我死了他就自在了,想干啥干啥。我就是不死,就是要气气他!苗心刚说:你真是越说越没边儿,啥活儿都是我干,啥罪都是我受,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盼着你来。妻子说:放狗屁,谁相信你的话?有一个年轻的守着你,我八年不来你才乐意呢!苗心刚没有一个严厉的态度不行了,他恼下脸子说:你他妈的满嘴胡吣什么呢!老子走得正,站得正,君是君,臣是臣,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抽你的嘴。见苗心刚一厉害,妻子的气焰就低了一些,她需要丈夫有这样的态度,丈夫越是厉害,她的怀疑就越少一些。但她的嘴一点都不软,伸着嘴说:给给,你抽吧,有本事你抽死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苗心刚扬起巴掌,却抽在自己腿上。他抬眼看着儿子的遗像,说:一个人死了儿子咋就这么难呢!受儿媳妇的气不算完,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相信自己。壮壮,你咋不让你爹替你死呢?苗心刚这样说等于自我触动伤痛,自我作悲,眼里的泪一下子就满了。在失去儿子的伤痛上,妻子的痛与他的痛是相连的,见他眼里涌了泪,妻子也热泪盈盈。妻子说:亏你心里还有儿子。
  妻子的情绪缓和之后,苗心刚想和妻子亲热一下。他估计妻子不会爽快同意,还要拿一下劲。可是,他不向妻子提出亲热的要求又不行,因为妻子会拿这个事情试探他,试试他还拿不拿自己的老婆当老婆。他若不主动跟妻子亲热,妻子又会怀疑他,认为他是饱汉子,不需要妻子了。特别是虽然他跟田玉华的好事没有做成,但他心里已经存下了一个鬼,为了驱鬼,他也得借助跟妻子亲热的力量。和他估计的一样,他刚拉住妻子的手,妻子就把他甩开了,妻子问他干什么,难道还没干够吗?苗心刚说:气人的话只能说一遍,你再胡说我真的生气了。来,趁那女人没在家,咱们抓紧时间。我敢向你保证,我都给你留着呢,一点儿都没抛撒。
  妻子说:我不信,你得给我赌个咒。苗心刚说: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呢,我要是抛撒一点儿,我就不是人,让天打五雷轰我!听丈夫赌了这么大的咒,妻子稍微挣了一下,才同意跟丈夫亲热。
  之后,苗心刚向妻子问了家里和女儿的一些情况。妻子告诉他,女儿生了一个女儿,母女俩都平平安安。苗心刚认为,女儿生个女孩儿不算完,恐怕还得生一个男孩儿。妻子不同意苗心刚的看法,说:就你老封建脑袋,只认男孩儿。你没听人家说嘛,女孩儿男孩儿一个样。苗心刚摇头,要妻子不要听别人瞎宣传,女孩儿跟男孩儿怎么能一样呢?比方说吧,咱壮壮的孩子还姓苗,咱闺女生的孩子就不能姓苗。两口子把家常话扯了一会儿,妻子不知不觉又把话题扯回来,问苗心刚过年为啥不回家,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年过得怪难过的。苗心刚说,他是想回家,天天都想回家,有一天晚上他想家想得半夜都睡不着,眼泪浸湿了半截枕头。可他要是回了家,孙子小本怎么办呢?他在矿上把田玉华看得这么紧,田玉华还东跑西跑呢。要是把田玉华放了羊,田玉华早跑到别人家圈里吃草去了。她自己跑不要紧,会把小本也带跑,把小本改成别人家的姓。说到这里,苗心刚往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跟妻子说了一个消息,据他的观察,田玉华已经跟一个男的搭上了。妻子问是谁,是不是那个姓胡的。苗心刚说:不是姓胡的,是姓杨的。姓杨的快四十岁了,老家有老婆孩子。不知姓杨的和田玉华谁先找的谁,反正田玉华现在三天两头往姓杨的那儿跑。姓杨的是矿上什么科的一个科长,田玉华抱住了人家的大粗腿,有了仗头,现在牛气得很,好像成了科长太太一样。妻子说:你不是在这儿看着她嘛,那你看的是什么?苗心刚说:她是一个两条腿的大活人,我怎么看?我总不能像拴一只跑羔子的水羊一样,天天把她拴在床腿上吧?正说着,楼梯上传来田玉华的脚步声,苗心刚说:她回来了,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别惹她。
第21章 黑庄稼(11)
  婆婆气得脸色发黄,两眼直瞪着,说不出话来。苗心刚还想着为自己打掩护,小声说:我说她找到了当官的做后台,不错吧,你看她现在多厉害。那天喝过酒之后,苗心刚和田玉华一直没有达成和解。第二天早上,他本想一直蒙头装睡,不起来做饭了。想想,理亏的是他,他怄气怄不起,跟田玉华怄气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他起来把碎瓶碴子清扫干净,还得给田玉华做饭吃,还得小心翼翼地喊田玉华起来吃饭。待田玉华吃完早饭,他问田玉华: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多了?田玉华说:问你自己,你自己最清楚。苗心刚说:我这人就是有这点毛病,酒一喝多,脑子一片空白,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我昨天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没做错什么事吧?田玉华说:苗心刚,你还在装,还在演戏,你不要再演戏了。你一点都没喝多,你清醒得很,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苗心刚说:反正我什么都没做。田玉华说:你拉我了,搂我了,还把嘴伸到我脸上,让我跟你上床,这些你都赖不掉。苗心刚说:你不能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一个人喝醉了酒,不管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能算数。你没听人家说嘛,人一喝醉就成了鬼,就不是人了。我要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你一定要谅解我。田玉华说:不可能,我不会谅解你的。苗心刚说:你不要犯傻,有些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对谁都没好处。田玉华撇了一下嘴,说看看怎么样,贼不打自招了吧,承认自己做下了怕别人知道的事吧。苗心刚还是一口咬定,他什么不好的事都没做。他强调说:你要记着,我还是你公爹!田玉华说:没见过你这样下作的公爹!因为没和田玉华达成和解,田玉华一直揪着他的尾巴,他心虚得很。在妻子面前,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见妻子有些异样,他估计妻子可能是气晕了,遂摇着妻子的胳膊说:壮壮他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妻子把苗心刚看了一会儿,好像才记起苗心刚是她的丈夫,她张着嘴啊了两下,就号啕大哭了起来。她先哭亲娘,再哭儿子,接着又哭到自己。她粗着喉咙质问自己,上一辈子不知作了什么孽,这一辈子才遭到这样的报应。老天爷既然不容她,就该咔吧儿一声要了她的命,还这样煎熬着她干什么!
  不管婆婆怎样痛哭,田玉华跟没听见一样,始终待在屋里不出来。小本大概被奶奶的哭吓着了,在里屋也哭起来。田玉华不但没有哄小本,没有给小本喂奶,反而在小本屁股上加了两巴掌,说:哭,哭,使劲哭,哭死你个杂种才好呢!婆婆大概哭累了,止了哭,刚刚躺在床上喘息一会儿,田玉华隔着门,大声对苗心刚说:苗心刚,把我门上的钥匙还给我!早不要,晚不要,偏偏在苗心刚的妻子又来到矿上,田玉华跟他要钥匙,这是故意当着妻子的面给他上眼药啊,这是故意拿刀子往他心窝子里捅啊!他一惊,妻子也一惊。妻子惊得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狐疑而厌恶地盯着苗心刚,仿佛在说:这都是你干的好事,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苗心刚不能吃哑巴亏,他也大声说:钥匙给你可以,以后你屋里的地还是你自己扫,桌子还是你自己擦,我可不给你扫,不给你擦了。他用这话告诉妻子,他拿了田玉华门上的钥匙,只是为了方便进屋擦桌子扫地,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干。田玉华说:我本来就没让你进来擦桌子扫地,是你自己要进来的。苗心刚只得从口袋里掏出那串钥匙,还给田玉华。他没敢拿钥匙直接开门,而是拿钥匙敲着门,让田玉华开门。田玉华把门打开一点,苗心刚没有把钥匙往田玉华手里递,而是往地上一扔,说给你。田玉华怒斥道:扔什么扔,你扔打谁呢?苗心刚小声嘟囔:扔打谁,就扔打你。田玉华说:你说什么?有种你大声说。苗心刚没有表现出有种,没敢再说什么。是呀,苗心刚什么时候变得没种了呢?他的种到哪里去了呢?
  苗心刚观察得不错,田玉华确实跟矿上通风科的杨科长搭上了。天都黑下来了,田玉华又抱着小本出了门。她到梁奶奶家坐了一会儿,把小本哄睡着,把小本交给梁奶奶,让梁奶奶替她看一会儿,说她出去办点事儿,就找杨科长去了。梁奶奶问田玉华:你婆婆不是回来了吗?你为啥不把小本交给他奶奶看着呢,他奶奶看见小本,不知有多亲呢!田玉华说:我就不能看见那老婆子,一看见她,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梁奶奶说:这样可不好,婆婆和儿媳到一起,得互相让着点儿,两好?一好,一好瞎搭了。你是晚辈儿,得多体谅你婆婆。你婆婆抛家舍业地到矿上来住着,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小本。田玉华不愿听梁奶奶多劝,说她一会儿就回来,只管走了。
  杨科长叫杨海君,一个人住一间宿舍。杨海君把田玉华叫成小华,田玉华一进屋,他就轻轻笑着说:小华来了。小华最知道我的心,我什么时候一想你,你就来了。田玉华很喜欢听杨海君把她叫成小华,一叫小华,她心里就柔软得不行,也感动得不行。那么,她也不像别人那样,把杨海君叫杨科长,而是叫杨哥。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出人意料的快。杨海君虽然只是一个科长,但毕竟是官场中人,他自信得很,办事也果断得很,绝不像胡修良那样,找一个女人,要绕很多弯子。田玉华第一次被邀去他的宿舍,他不由分说就把田玉华抱住了。抱了一会儿,喊了几声小华,就把小华安置到床上去了。这天杨海君见田玉华的情绪不似往日,故作惊讶道:你的气色不太对呀?怎么,谁惹我们小华生气了?这就是杨哥,杨哥就是这么细心,这么善解人意。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田玉华说:我婆婆又来监督我来了,今天我跟她干了一架。杨海君说:你看,我觉得你气色不太对吧,果然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婆媳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嘛!来,让我好好安慰安慰你,替你消消气。“安慰”过后,杨海君建议田玉华马上买一个手机,他们以后联系起来方便些。不管你想我,还是我想你,手机一打,两个人就可以到一块儿。田玉华说,她是想买一个手机,可稍稍像点样儿的手机就得上千块,她哪里买得起呢!杨海君没有给她钱,也没有许诺给她买手机,只是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当务之急是把你的两项应有的权利要回来。一是自由的权利,也是嫁人的权利。这个权利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谁都不得干涉,谁干涉就是违法。第二个权利是抓紧时间把你应得的五万块钱抚恤金要回来,存到你的名下。你大伯有什么权利拿着你的钱不给你,没什么道理嘛,不合法嘛!你要理直气壮地跟他们要,他们若再不给你,你就到法院起诉他们。诉状我替你写。老农民最怕吃官司。我敢打保票,不等我们把诉状递到法院,他们就会乖乖地把五万元钱还给你,小华你信不信?田玉华说:我信。杨哥真会替我着想,杨哥真是个好人。
  田玉华抱着小本一出门,妻子就跟苗心刚闹将起来。她认为抓到男人和儿媳睡觉的证据了,钥匙就是证据。她在矿上住了十来个月,田玉华都没有把里屋门上的钥匙给她一把,她一走,田玉华就把钥匙给了她男人。谁不知道,女人给男人钥匙,就是给男人暗号,就等于把屁股瓣子交给了男人。苗心刚既然得到了田玉华的“屁股瓣子”,他半夜里不偷偷进田玉华的门,不掰田玉华的屁股瓣子才怪。同时她听出来,田玉华也不把苗心刚叫爹了,而是直呼苗心刚的名字。这也很不正常。这说明苗心刚被田玉华抓到了短处,连皮带毛抓到了短处,不然的话,田玉华不会这样放肆。妻子还在床上坐着,她说:苗心刚,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苗心刚不过去。妻子玩的这一套他懂,只要他到妻子身边,妻子就会甩开巴掌,抽他的嘴巴,或张开带指甲的五龙爪,抓破他的脸皮。他说:有话你只管说吧,我知道你又误会了。年前她让我帮她打扫里屋的卫生,才把钥匙给我了。除了她不在家的时候我进去打扫一下卫生,她在家的时候,我从来没进去过。妻子说:是的,谁不知道苗心刚是个干净人,干净得像屎壳郎一样。说着从床上跳下去,连鞋都没穿,就向苗心刚扑去。苗心刚赶紧躲到饭桌后面,一边跟妻子转圈儿,一边指着妻子说:冷静点儿,有话好好说,不许胡来!你敢胡来我揍你。妻子说: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老扒灰头,你揍我吧,不把我揍死,你就不是人!苗心刚说:你他妈的上田玉华的当了,田玉华故意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让咱们互相掐,目的是把我们撵走。过去我还认为田玉华没多少坏心眼儿呢,现在看来田玉华的心比蝎子还毒。饭桌是矮桌,妻子抓不到苗心刚,就把饭桌掀翻了,还抓起一个矮脚凳子,向苗心刚砸去。苗心刚往旁边一闪,躲过了。结果凳子砸在高桌子上儿子的遗像上,把遗像上的玻璃打碎了。苗心刚说:看看,你砸着儿子了!妻子不管不顾,犹不罢手,还要抄小凳子,还要砸苗心刚。趁她弯腰抄另一个小凳子时,苗心刚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后腰,并把她的两只胳膊也抱住了。苗心刚叫了妻子的名字说:咱们几十年的夫妻,你不相信我,还相信谁呢?我除了你,还有谁呢?你不能让别人的挑拨,坏了咱夫妻的情分。妻子使劲挣扎,欲摆脱苗心刚的搂抱。挣不脱,她就用脚跺苗心刚的脚,并拐过手,掐拧苗心刚的大腿。苗心刚任她跺,任她拧,说:你要是不解气,我去厨房拿刀,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我死也是睁着眼死,因为我是个冤死鬼。我去找壮壮,我们爷儿俩先团聚,我跟壮壮诉诉我的冤屈。他说了去拿刀,却没去。但他所描绘的被杀的情景仿佛已展现在妻子面前,妻子又哭起她的儿来,挣扎得不那么厉害了。
  婆婆没法儿在矿上住,第二天一早就要转回老家去。苗心刚收拾东西,并跟田玉华打了招呼,准备和妻子一块儿回家。田玉华对苗心刚说:你回家正好,我正要对你说呢,你回去后,把我那五万块钱取出来,还给我。你要是觉得现金不好拿,另外存一个五万块钱的折子,户头写我的名字就行了。矿上的领导对我说了,那五万块钱的支配权只能属于我,谁侵占一分一厘都是违法的。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把那五万块钱给我,我就去法院告你,状纸已经有人替我写好了。到时候法院的人传你,你脸上就不好看了。苗心刚问:哪个矿领导说的,是不是杨科长?田玉华说:哪个矿领导你就别问了,反正是矿上管事的懂法律的领导。苗心刚说:咱不是说好的,那笔钱留着以后给小本长大了上学用嘛。田玉华说,就是给小本用,也应该由我掌握着,不能放在别人手里。苗心刚答应回去问问。田玉华说:不是问问,我限你十天时间,你必须把五万块钱交给我,不然咱法庭上见!
  苗心刚回到老家,有人悄悄告诉他,他哥哥苗心金把十万块钱借给了乡里面粉厂的老板,而老板的生意亏了本,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跑到新疆去了。苗心刚一听,惊得脸都白了,恐怕比面粉都白。他马上找到哥哥,害怕传话被证实似的,没敢问哥哥是不是把钱借给了别人,只说田玉华想把她的五万块钱取走,看看怎么办!哥哥不同意取走,说不能听田玉华的。苗心刚提出把存款单看一看。哥哥说,存款单也就是一张纸条,没什么可看的。在苗心刚坚决要求下,苗心金才把存款单拿了出来。苗心刚一看,这哪里是银行出具的存款单,只是一张又窄又薄还有些皱巴的借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的是:今借到苗心金现金拾万元整,年红利百分之五,借期三年,到期后本利一次还清。苗心刚说:这不是存款单。苗心金说:这跟存款单一样,拿着它能换回十万块钱就行呗。苗心刚说:这跟存款单不一样,哥你还是把它换成存款单吧。苗心金说:想换你自己去换,你们的钱以后你们自己存吧,我也不想费那个心了。一切都证实了,一切都明白了,苗心金果然把十万块钱抚恤金拿去打了水漂儿。苗心刚一把拉住哥哥的胳膊,说:哥,哥,你不能这么干哪,这十万块钱可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呀!
  李开梅的男人喝饱了酒,出去后再没回来。男人摸着小肚子刚出去时,她以为男人撒尿去了。从大口子把酒灌下去,这么快就从小管子里排出来,这就是她的男人,肚子里一点福水儿都存不住。停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屋,她嫌男人的这泡尿还怪长呢,难道不光把酒撒出来,还要把吃下去的鸡心猪肺也撒出来吗?往门外倒刷锅水时,李开梅顺便往门口和屋角屋后看了看,没有看见自家男人。看来男人是到河边的厕所撒尿去了。时间已是半夜,外面还飘着雨丝子,天黑得比锅底还黑,站在门口就可以尿,还去厕所干什么,真是多此一道。人把酒喝多了就是这样,比如没喝酒之前有三根筋、五根筋,喝到一定程度就只剩下一根筋,还是一根粗筋、硬筋,他抓着这根筋一条道走到黑,谁都拿他没办法。李开梅把盘盘盏盏收拾好了,板板凳凳放回原来的地方,一地的烟屁股、鸡骨头也被她扫到了门外,还是不见男人回来。这时她仍没有把男人迟归的事放在意儿上,更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男人去解小手,同时也可能会解大手,凡事一沾“大”字,就难免费事些,不是一会儿半会儿所能解决。还有,顺河而来的凉风把男人一吹,男人也许会吐,那样的话,前门后门一齐冒,麻烦肯定不会小。这样想着,她仿佛把男人的臭样子看到了,男人顾下顾不了上,顾上又顾不了下,简直有些可笑。男人这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她才不管他呢!她来到床边,把窝在床上的被子拉展,准备自己先睡。她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她瞥见屋门还没关。开着门睡觉可不行,她要是睡着了,坏人溜进来可不得了。要是把门插上再睡呢,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她还得起身给男人开门。她说了一句真烦人,从枕边拿起手电筒,要去照照男人,看看男人为何老待在厕所不出来,是屙金呢,还是尿银?
第22章 秋风秋水(1)
  自家的男人,不管他多没本事,多没出息,也不能说没有就没有了。李开梅锁了小屋的门,马上回村去告诉三叔。和男人一块儿喝酒的是别的村的两个年轻人,加上丈夫在内,三个人就干了三瓶白酒。那两个年轻人喝足了酒,骑上摩托,喧哗一阵就扬长而去。按说男人酒后失踪,那两个年轻人有脱不掉的干系。但李开梅不敢去找他们,他们都是不讲理的人,都是强人。他们捏着男人的头皮,逼着男人请酒,明摆着是欺负男人。若找他们去要男人,说不定他们会自我推荐,干出更吓人的事来。她只能去找三叔。她公爹弟兄三个,公爹死了,二叔死了,现在只剩下三叔。三叔是他们门儿里管事的人,不管门儿里有红事,还是白事,都由三叔出面操持。三叔家有一张扒网子,秋后或冬天,三叔会到河边扒一些碎鱼细虾,改善生活。李开梅找三叔有两个用意:一是让三叔知道,他的侄子可能掉进河里去了;二是让三叔带上他的扒网子,到河里扒一扒,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出来。
  三叔睡觉大概比较警惕,李开梅把院门拍了好几下,三叔才问是谁。李开梅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三叔有些不耐烦,说有啥事明天早上说不行吗?李开梅说,海清掉到河里去了,三叔去救救他吧!她的委屈涌上来,说话带了哭腔。三叔仍没有起床开门,还是隔着堂屋门和院门跟李开梅说话,问海清掉到河里多长时间了。李开梅说恐怕有一顿饭时了。三叔问,你亲眼看到海清掉到河里去了?李开梅说,他喝了酒出去解个手,人就不见了,我想着是掉到河里去了。三叔说,你不能说你想着,想着为虚,眼见为实,不是亲眼看见的事就不能瞎说。你咋没想着海清到美发屋里烫花儿去了呢!好了,回去吧。说不定你还没到家,海清已经到家了。
  三叔一句话提醒了李开梅,她怎么就没想到男人被酒劲儿催着,有可能会钻进红头发开的美发屋呢。如果说红头发身上也有一条河的话,说不定男人正在那条河里扑腾呢!红头发原来在城里的发廊打工,不知为什么,她打了两年不打了,回来自己开了一个美发屋。她自己先染了一头红头发,向人们展示她的手艺和时髦,也是招徕顾客的意思。有女的去美发,她就不说了,该给人家怎么美就怎么美。若有男的去理发,屋里又没有别人排队,她就建议男的烫个花儿吧。一个男人家,烫什么花儿呢!她说男人才烫花儿呢,保证烫得舒服,比猫娃儿舔得还舒服,一会儿就烫出一片花儿来,没有一根不打弯儿的。她怕男的不明白,把正给男的梳头发的梳子拿下来,往男的裤裆里指了指。男的问在哪儿烫。她说后面另有地方。男的问烫一次花儿多少钱。她说便宜,三十块。这个地方理一个发才三块钱,烫一次花儿却要三十块,太贵了。红头发说,我的哥哥呀,烫一次花儿容易吗,又要费电,又要费油,又要费劲,投入的成本高着呢。不瞒你说,我在城里给那帮孙子烫一次花儿收三百块钱呢!好吧,烫一次试试吧。咱先说好,你别把我的皮烫破。放心吧,这次给你烫了,下次你还会找我。无人去美发屋时,红头发便到旁边小饭店的敞篷下面跟人家搓搓麻将,那些麻友都知道红头发有给男人烫花儿和雁过拔毛的本事。有一回,李开梅站在麻将桌旁见红头发连着和牌,连着坐庄,就跟红头发开了一个玩笑,听说你烫花儿烫得好,哪天给你姐我烫烫不行吗?她的意思是当众把红头发臊一臊。不料红头发说,给你烫花儿不是不可以,你得先问涂哥同意不同意。涂哥三天两头给你烫花儿,每次烫完都给你打上发乳,你还不满意吗!红头发一点都不害臊,倒是把她臊得满脸通红,一时无话可驳。李开梅有时会跟涂海清说到红头发,她的看法是,一个女人家,在自己家门口干那种事,挣那种钱,真是不要脸了。涂海清同意她的看法,说花票子蒙了红头发的脸,钱皮就是她的脸皮,她哪里还管什么脸不脸的。那么李开梅就问涂海清,你去让红头发烫过花儿吗?涂海清的口气很不屑,说那些花儿都是自来卷儿,还用得着她烫吗!谁给谁烫花儿还不一定呢,她倒找我三十块钱还差不多!涂海清在她面前是把自己说得很干净,很正派,谁知道背后怎么样呢。把一根尾巴长在前面的男人不都是那样吗?在自己老婆面前,他们都很会卖乖,拉着老婆的手让老婆检查屁股,好像他们托生成人以后从来就没长过尾巴。岂不知,见着别的女人,他们把尾巴摇得像花儿一样呢,保不齐,他们的尾巴刚从人家的粪窑子里拔出来呢!李开梅迈开大步向美发屋赶去,走得越快,她肚子里的火气增长得越快,好像快顶到脑门子了。好你个姓涂的,真是酒壮人胆哪,几杯狗尿一喝,你就不是你了,你就变成浑眼狗了,不打断你的狗腿,你就不知道老娘的厉害。李开梅想到了,美发屋的门肯定是从里面插上了,插得严丝合缝。不要紧,她一定要把门叫开,就是叫到天明也要把门叫开。要是叫到天明也叫不开,她就用砖头砸,用撬棍别,不信红头发的门弄不开,不信把狗日的涂海清揪不出来。也许像三叔说的那样,等她回到家,涂海清已先她一步到家,正在屋里等她。那也不行,她一定得让涂海清交代清楚,刚才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找那只红毛母狗去了,不说出个青红皂白就不中。李开梅来到美发屋门口,刚要攥拳头擂门,或抬脚踢门,却停住了,她的手电筒照见,门外挂着一把锁,门是锁着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红头发今天晚上没在美发屋里住?她伸手把黑锁摸了摸,并往下拽了拽,大锁头沉甸甸的,凉得冰手,证实铁锁的确是锁着的。既然美发屋锁了门,涂海清就进不去,烫花儿的事就谈不上了。李开梅有些庆幸,还有那么一点泄气。她现在剩下的希望就是能在家里看到涂海清,只要涂海清还活着,别的事可以缓一缓再说。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她家小屋的门也是从外面锁着,她离开时锁得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她打开门进了小屋,一种悲观的气氛立即将她包围住。她到外面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她的念头仿佛跟着她转了一圈也回到了那个沉重的念头,觉得男人还是掉进河里去了。她头重脚轻,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心说,我的娘哎,我的命咋该这样苦呢!她的眼泪下来了。
第23章 秋风秋水(2)
  扒网子不大,网口那里不过一两尺宽。扒网子的把子一般由竹竿做成,都比较长,有一两丈,能一直把扒网子投到河底。扒网子扒不到什么大鱼,因为网兜太小了。它有时会把大鱼碰一下,等于给大鱼挠个痒,大鱼一转身就走了。三叔扛着扒网子到河边来了,在李开梅的指引下,开始从厕所那里下网扒。在路上走着时,有人问三叔,扒鱼?三叔没说明是扒鱼还是扒人,嗯了一声就过去了。有人看见李开梅脸色很不好,两只眼睛都红肿着,跟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李开梅请三叔过来不是扒鱼,而是扒人。既然是扒人,事情就大一些,比扒鱼好看得多,于是人们三三两两围过来,看三叔能不能把落水的人扒上来。是的,前来围观的人并不多,不过三个五个。现在乡下哪有多少人呢,能动换儿动换儿的,差不多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没有进城的呢,都在国道边开了小店,忙着做路边生意。再说现在的人见多识广,死个把人不算什么,已提不起他们多大兴趣。三叔将扒网子投进河底,双手用力向下压着网把,使网口刮底,交替手倒腾着快速往回拉。扒网过处,从水底自下而上冒出一串串水泡,水泡一破,水就变得有些浑浊。网把带水,河水像是顺着竹竿往上爬,水没有爬多高,就顺着竹竿哩哩啦啦流下去。第一网扒上来了,网里除了一些细腻的污泥、被刮断的杂草和变黑的树叶子,没有别的东西。三叔拿起扒网子往前一兜,把网兜底翻过来,里面的杂物悉数扣在岸上。杂物落地时泛起一股刺鼻的烂腥气。第二网扒上来了,这一次网里有了活物,一条小白鱼,还有几只乱蹦的青虾。三叔把小白鱼捉住,把青虾挑出来,放进系在背后的鱼篓里去了。三叔没忘记带鱼篓,他是扒人扒鱼两不误。三叔扒了一会儿,没扒到李开梅的男人,那些前来观看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三三两两离开了。临离开时,他们有些意见,像是受了蒙骗似的。有一网,李开梅见三叔扒得比较沉,她心里也随之一沉,搭手帮三叔往上拉扒网。她的手不由得抖起来,眼里涌满泪水。要是把男人扒出来,她无论如何是要哭一场的。她对三叔说,慢点儿,慢点儿。她做的是把男人扒上来的准备,声音已颤抖得很厉害。网拉上来了,没有涂海清,拉上来的是一块谁家扒房子时扔进河里的水泥坨子。三叔担心水泥坨子把他的扒网坠坏,水泥坨子一露出水面,他就没有再往岸上拉,让李开梅下到水边,把水泥坨子从网兜里搬了出来。三叔的表情跟以前扒鱼时没什么区别,扒上来一只小王八,他不泄气,扒出一条大鲫鱼板子呢,他也不会喜形于色。或许三叔心里一直认为,不可能从水里扒出一个人来,但李开梅说了给他五十块钱,他不走一走过场也不好。李开梅把水泥坨子从网里搬出来后,三叔才把扒网子拉到岸上,倒掉里边的其他杂物。杂物里有一只安全套,套子里有水有泥,是半饱半瘪的状态。三叔大约没有想到,安全套里边污泥浊水流出来时,还有一条泥鳅脱套而出。泥鳅不算小,背部呈黄褐色,身上滑腻腻的。因泥鳅是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出来的,三叔对要不要泥鳅有些犹豫。在三叔犹豫之际,冷不防过来一只身手敏捷的狐狸狗,把泥鳅叼走了。狐狸狗把泥鳅叼走后,并不马上把泥鳅咬死或吃掉,而是把泥鳅放在附近刚冒芽儿的麦子地里,一扑一退地逗泥鳅玩儿。他妈的,泥鳅是老子扒上来的,凭什么让你叼走!三叔追过去,欲从狗嘴里把泥鳅夺过来。未等三叔接近,狐狸狗又抢先一步把泥鳅叼走了。狐狸狗叼泥鳅是虚叼,泥鳅在狗嘴上很活跃地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转成一个圆圈。狐狸狗并不跑远,跑出一段,把活泥鳅放在地上继续逗,一边逗泥鳅,一边不时地瞅一眼三叔。看它的样子,它不仅逗泥鳅,同时还要把三叔逗一逗。两条腿的怎么也追不上四条腿的,三叔只好把泥鳅放弃了。就这样,三叔扒了半个上午,从上游至下游扒出一百多米,除了扒到一碗多小鱼小虾,连涂海清的一只鞋子都没扒到。
  李开梅的男人没扒到,一些闲话却出来了。有人说涂海清死了是不错,李开梅不想把男人的尸体拉到县城花钱火化,就使出了障眼法,说男人掉进河里去了。其实李开梅已经把男人的尸体偷偷装进棺材里埋掉了。这种无中生有的传言实在让李开梅哭笑不得。当地正在强力推行殡葬制度改革,死人的火化率必须达到百分之百。有的死者的家属不愿意将亲人的遗体火化,确有偷偷将遗体土葬或买一具尸体顶替火化的情况。李开梅所在的村就有一个老太太,最怕火烧火燎,一想到死后将被送进烈火熊熊的焚尸炉,就害怕得浑身打哆嗦,就差喊救命了。她生前留下遗言,死后千万不要烧她。她的儿女们遵守了她的遗言,没敢声张,半夜里把她埋掉了。尸体埋掉四十多天后,上面的人还是知道了,已经氧化得差不多的尸体还得扒出来进行火化。李开梅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开,不反对把男人的尸体拿去火化,可她的男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拿什么去火化呢!
  另一个闲话是一个估计,估计涂海清在门口前面的国道上遇到了车祸,车上的人装作下车救人,把涂海清拖到车里,拉到不知名的地方处理掉了。这个闲话也传到了李开梅的耳朵里,她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还算有点靠谱儿。你不佩服不行,现在的人心眼儿就是多,思路就是开阔。这个叫五里桥的地方原来并没有集市,一条贯穿东西、并排可行六辆汽车的国道修成后,附近村里的人就纷纷在路边搭起小屋,支起摊位,做起了生意。李开梅家也是在路边做生意的其中一家。他们家的货摊上摆得杂七杂八,有糖烟酒,有鞭炮冥币黄表纸,还有各色水果。一天卖个三块五块或十块八块,细水不大长长流,生意便一直延续下来。路上过往的车辆很多,恐怕比河里的鱼虾都多。那些车不光有载重量很大的大货车,更多的是载人的摩托车、小轿车、面的、中巴和大巴。特别是那些中巴和大巴,车身用大字写着影视学校和武术学校常年招生的广告,三五分钟就开过来一辆。五里桥有一个停车点,那些拉人的车不仅在停车点停靠,只要看见路边有人走,司机就把车速慢下来,售票员把头探出窗外,问走不走,要人家上来吧。在他们眼里,那些人不是人,是会走动的钱,拉上一个,就等于拉到一块,或两块。路上既然车多,车祸就避免不了,先不说人,形成集市的这段路上光狗就轧死过好几条,也撞瘸了好几条。人遭车祸的当然也有,四条腿的狗都躲不过,两条腿的人不见得比狗高明多少。一个年轻女人夜里过马路,被一辆车撞坏了,路面上留下一摊血。女人的家人沿途一路找去,后来在几十里外一个村庄的麦秸垛头找到了。那个麦秸垛被点燃了,女人的身体也被烧得不成样子。由那个女人推及涂海清,说涂海清夜间遭了车祸,不能说没有道理。李开梅到她家小屋门前的路上低头寻觅,看看路上有没有血迹。见有车开过来,她赶紧退回去。车开过去的当儿,她眼前一红,仿佛轰然间血光飞溅。她过去一看,钢筋水泥路上一片灰白,一点血迹都没有。
  没找到涂海清,李开梅心里不踏实,没有再出生意摊,货物都放在小屋里,没有往外面摆。往日里,摊子虽说由她支应得多些,男人有时也帮她进进货,替她照看一会儿生意。男人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指望男人长时间守摊是靠不住的。那天她去娘家取点东西,让男人守了半下午摊,就出了档子事。男人一时不见有人买货,就到旁边牌摊看人家打牌。两个骑摩托的年轻人见货摊后面无人值守,将车开到货摊前,并不下车,来了个顺手牵羊,把装在一个礼品袋子里的两瓶白酒提走了。等别的做生意的人提醒他,他摊上的货被小偷顺走了,他再追已经来不及,只看到了两个年轻人骑摩托车的背影,还有摩托车一路大声“放屁”冒出的白烟儿。傍晚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转回来时,他把人家喝住了,问人家是不是偷了他的酒。这一问,把事儿惹出来了,两个年轻人向他要证据,拿不出证据就是对他们的污蔑,就是败坏他们的名誉。说着,其中一个年轻人已动了脚,把货摊子踹翻了,上面的货物稀里哗啦撒了一地。一看阵势不对,他只好服软,说他可能认错人了。认错人也不行,你他妈的说认错人就完了,你的眼呢,装裤裆里去了!你必须请我们喝酒,公开向我们赔礼道歉!不然的话,你的生意摊子就别想出了,出一回我们给你砸一回。这时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不少,那些人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正义,替他说话。只有个别人悄悄给他使眼色,意思是破财免灾,要他把请酒的事答应下来。他说好好好,我请你们喝酒还不行吗!酒尽你们喝还不行吗!喝酒的事就别提了,三个人把酒喝了一会儿,男人就把那两个年轻人叫成老弟,请老弟多多包涵。这样的男人还算个男人吗?一旁的李开梅既寒心,又恶心,她一口酒没喝,可她直想呕吐。
  到了第三天,失踪的涂海清仍然无一点消息,不知到底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李开梅寻找了,努力了,没有找到,这不能怨她。她打算放弃对男人的寻找。就当男人是一只鸟,他钻进云彩眼儿里飞走了,云彩上当然不会留下痕迹。再当男人是一条鱼,鱼潜到水底游走了,水中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号。李开梅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样倒也省事。可三叔来了,三叔拿出了长辈的口气,要李开梅继续寻找涂海清。三叔给李开梅出了个主意,让李开梅去找老曹,说老曹有一张大撒网,请老曹用大撒网往河里撒一撒。三叔还说,他的扒网子够不远,扒到的面积也有限,而大撒网可以撒到河中间,一撒就是一大片,说不定能把涂海清撒出来。李开梅问三叔,请老曹给人家多少钱。三叔说,钱的事你去跟老曹商量。老曹在路边开的是狗肉馆,每天当街杀两条活狗。李开梅找到老曹,老曹刚把两条狗大卸八块,放进一口大型的不锈钢的桶里煮。李开梅说明来意,老曹没有拒绝,只问钱怎么算?李开梅说,你说吧。老曹说,都是熟人,我不跟你多要。我撒一网,你给我两块,我撒五十网,你给我一百块。撒多少网,你说了算。不管撒到人撒不到人,都是这个价钱。李开梅同意按老曹说的办。老曹提出,还要另外加两盒好烟,李开梅也同意了。老曹膀大腰圆,黑咕隆咚,把网撒得又圆又远。老曹撒了五十多网,白鱼黑鱼红鱼花鱼都撒到了,就是没撒到涂海清。
  从李开梅家的小屋往东走,走过一家饭店,一家修车店,再走过红头发开的美发屋,就是一家卖柴油和汽油的小铺面。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弯里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苇子。苇花已经成熟,秋风一吹就一张扬,闪着鹤羽一样的白光。一个卖油的伙计到河边洗手,看见苇子间的水中有一样黑糊糊的东西,像是一只黑毛死鸡。他挖起一团泥朝黑东西投了一下,水波激荡处他吃惊不小,原来水中影影绰绰漂浮的是一丛人的头发。人!死人!他一喊,人们就过来了,李开梅也过来了。李开梅取来一把锄头,用锄头钩住死人的脖子,往上一拉,把死人拉出水面。众人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开梅的男人涂海清。此时离涂海清失踪已经过去六天,涂海清的脸在水中发得很大,显得面子很宽。
第24章 游戏(1)
  乔凤云把漆黑的头发分出一缕,染成了粉红色。这样乔凤云就不用戴花了,头顶一侧那缕绾起的头发就像一朵盛开的鸡冠花,显得又俏巴,又讨巧,很能吸引人的眼球儿。乔凤云从集市上走过,人们的回头率打着蹦子往上提高,眼球子被吸得差不多能鼓起来。她的时髦不仅体现在头发上,全身自上而下已形成了系列。她出门必戴一副蛤蟆镜,给人一种神秘感。她的无袖黑色t恤衫是紧身的,勾勒出两只奶子的规模化效应。她的超短牛仔裤是毛边的,好像是不修边幅的自然状态。在整个夏季,她脚上一天到晚穿的都是一双泡沫塑料做的软底拖鞋。她穿的拖鞋是那种最简单的,圆棍样的鞋襻子夹在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的缝隙里就可以了,俗名叫一夹得。拖鞋的式样倒没什么,别忘了她的十个脚趾甲都染成了银紫色,这就有些十全十美和闪亮登场的意思。总体看来,乔凤云模仿的是影星、歌星们的打扮和做派。这么说乔凤云是个城里人了,错,从目前来说,她还是个农村人,跟城里人还搭不上边。她丈夫胡冬子在北京城里拾破烂是不错,丈夫曾带她到天坛、地坛、北海公园、颐和园和天安门广场开过眼界也不错,但只在城里转了一圈儿,能算跟城里人搭上边了吗?不能算吧。那么乔凤云这样的修饰和穿戴是跟谁学的呢?有人说她是跟城里人学的,有人说她是跟电视里的人学的,有人甚至把她叫成超女。对这些说法,乔凤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一副无师自通的得意样子。
  大多数胡马庄的人对乔凤云的评价是:浪摆。马开发对乔凤云的评价却是,性感。对这两种评价,乔凤云比较认同后一种。什么浪摆不浪摆,这种评价一点都不新潮。而性感的评价,才是现代的和城里人的评价。有在城里打工临时回来的年轻人,看见乔凤云,满眼一新,自己吸烟,也给乔凤云一根。这里的女人一般不吸烟,可乔凤云毫不客气地把烟接住了,她拿烟吸烟的姿势一点都不别扭。年轻人仿佛找到了知音,心里一阵欢喜。城里花枝招展的女人虽然很多,可他们很难在那些女人中找到知音,似乎也缺乏寻找知音的勇气。不曾想知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回到老家却把知音找到了。有城里的经历在身,在老家的女人面前他们一点都不缺少勇气,给乔凤云嘴里塞了烟棒不算完,他们进而提出到乔凤云家里打扑克。打就打,腰里别副牌,谁说跟谁来,乔凤云打扑克也不外行。丈夫挣钱给家里建的是独门独院。堂屋是大出厦的四间平房,与堂屋连体的拐角处是两间灶屋。院子是用水泥打的地坪,院子里栽得有樱桃树、柿子树、石榴树和葡萄树。把小桌往堂屋当门一摆,扑克刷刷一洗,花花绿绿的牌局就开始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打法很简单,无非八压七,大压小,谁的点儿多,谁的牌大,谁先把牌出完,谁就算赢了。有时只有乔凤云和马开发两个人,他们两个人也打。马开发出一张丁勾儿,乔凤云就出一张圈子,乔凤云说:哎,我圈住你了。乔凤云出一张小鬼,马开发出一张大鬼,马开发说:哎哎,我压住你了。这样圈了一会儿,压了一会儿,他们就换了地方,把阵地转移到里间屋的大床上去了。马开发对乔凤云说:现在城里女人干这事儿都兴叫唤,你也得叫唤。乔凤云问他怎样叫唤,马开发说:你见过杀猪吗,猪挨刀时怎样叫唤,你就怎样叫唤。乔凤云说:你这不是刁骂人嘛,你才是猪呢!尽管乔凤云没有叫唤,马开发仍对乔凤云表示赞赏:你这个活狗日的娘们儿,真他妈的性感!
  婆婆对乔凤云很看不惯,看不惯乔凤云把自己捯饬成了一个鬼样子,更看不惯乔凤云把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招到家里打扑克。他们说的是打扑克,一个二个光着胳膊,露着大腿,谁知道他们干什么!他们嘴上呼着大鬼小鬼,谁能保证他们自己不是绿毛鬼,红毛鬼!当婆婆的是负有责任的,特别是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她的责任就更大些。其中一项重要的责任,是得发挥婆婆对儿媳妇的监察作用,替儿子看好家里的门,防止那些野狗随便钻进儿子家里来。公爹死了,婆婆本来自己住一间小屋,自己吃,自己住,不大出门行走。现在她上班似的到二儿媳妇乔凤云家里来了,搬个凳子往门口一坐,要看看乔凤云怎样跟人家打扑克。婆婆还算给乔凤云留面子,她没有制止乔凤云跟人家打扑克,只是脸色阴沉得厉害。她的阴沉很有深度,似乎把几十年练就的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因她的阴沉有很强的针对性,使得她的阴沉有些尖锐,还有一些恶狠狠的意味。有狗从下水的墙洞里钻进来了,她说狗,狗,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有公鸡飞上了墙头,她骂了公鸡的亲娘,说:你咋不要一点脸皮呢!她看了看太阳,对乔凤云说:小兵家妈,该给小兵做饭了。小兵是乔凤云的儿子,正在村里小学上二年级。她跟乔凤云说话时的声音一点都不高,是提醒和商量的口气。乔凤云对婆婆在她家里指鸡骂狗早就有些不耐烦,说:吃河里水,管得怪宽。不给他做,饿死他!婆婆提到了扑克,说就那几张纸片子,抓抓扔扔,有什么打头儿呢,我看好赖干点啥都比打扑克强。婆婆的声调还是不高,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但一种扯不断打不烂的韧劲却藏在话里头。乔凤云说:不让打扑克,让我干啥?你说吧。婆婆一时没说出让乔凤云干啥,还是说干啥都比打扑克强。乔凤云家里只有一亩八分地,麦子在地里长了好几个月,麦黄时,她花几十块钱雇来一台联合收割机,一会儿就把麦子收完了。种秋时,她又雇来播种机,一会儿就把玉米、豆子种上了。秋庄稼生长期间,她连草都不用锄,因为她事先在地里使用了封闭性的除草剂,地里只长庄稼不长草。她在院子里不喂猪,也不养鸡。她嫌猪哼哼得太难听,样子太难看。她嫌鸡到处拉屎,太脏。她的观点是,喂猪不如买肉,养鸡不如买蛋。她跟城里人比,城里人都不喂猪,不养鸡,她干吗要喂猪养鸡呢!可以说一年三百六十天,乔凤云有三百天都没活可干。亏得丈夫从城里给她买回了大彩电,早上掰开眼皮就可以看电视。坐着看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看。除了看电视,就是跟人打打扑克。村里的闲人当然不止乔凤云一个,好多人都无事可干。他们这里说某个人闲,有个形象化的说法,说他闲得成天价给狗挠蛋。狗喜欢卧墙根子,眯着眼睛睡觉,是够闲的。那么“成天价给狗挠蛋”的人呢,大约比狗还要闲。特别是那些在城里打工临时回来的年轻人,他们在城里时不是城里人,回到农村好像连农村人也不是了。他们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似乎是在休闲,是在度假。既然是度假,最好找个女人消费一下。找来找去,他们就把消费对象锁定为乔凤云。他们觉得乔凤云的婆婆很碍眼,也很碍事,影响了他们的消费。他们把乔凤云的婆婆称之为老黄瓜秧子,对乔凤云说:你是一根嫩黄瓜,一掐一股水儿,不掐也冒水儿,怎么能受一棵老黄瓜秧子的牵制呢!乔凤云来了劲,说:谁受她牵制,我才不受她牵制呢!看我怎么把老黄瓜秧子拔掉,扔到墙头外边去。婆婆再去时,正打扑克的乔凤云对婆婆说:你又不会结黄瓜了,老往这里跑什么!婆婆说:你想吃黄瓜吗,我一会儿去给你买。乔凤云说:谁稀罕让你买,你想上哪儿凉快,就到哪儿凉快去。婆婆说:我就看我二儿子家里凉快。乔凤云一时驳不倒婆婆,就小声骂了婆婆一句,她在老婆子面前加了一个死字,还加了一个肮脏的字眼,把婆婆骂成老不死的。婆婆的耳朵一点都不聋,听到了二儿媳骂她的话,婆婆说:小兵家妈,你可不敢骂老人,老天爷在头顶上听着呢,小心下大雨时老天爷派龙来抓你!乔凤云说:有本事你现在就让龙来抓我吧,我正想看看龙有几只爪子!她把手里抓到的扑克一把摔到了婆婆跟前的地上。婆婆还有绝的,她伸手把地上的扑克捡起来,一张一张摞在一起,再把扑克理整齐,站起来走了,把捡到的扑克也带走了。她心里说:我叫你打,打你娘的屁!
  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婆婆才哭了。哭过之后,婆婆来到村长家,请村长替她往北京给二儿子胡冬子打电话。村长问她跟胡冬子说什么。她说:你别让胡冬子在北京拾破烂了,回来拾他老婆就行了,再不回来,他的家都快变成窑子铺了。村长对乔凤云的婆婆很热情,赞成让胡冬子回来看看。村长说:乔凤云是有点不像话,她的表现对村里的风气影响也不好,让胡冬子回来管管她很有必要。
  胡冬子回来后,村里人以为胡冬子会揍乔凤云,对乔凤云进行逼供。然而有人耳朵都伸长得弯了下来,乔凤云家风平浪静的,没传出什么胡冬子揍人的消息。大概因为胡冬子在首都北京待的时间长了,人变得比较讲文明,办事也比较讲究政策和策略。他对乔凤云赶时髦并不反感,答应下次回来给“亲爱的”带一些好的化妆品。他甚至学会了一些京腔京话,把老婆叫成“你丫的”。他说:你丫的可以呀。乔凤云问胡冬子:“你丫的”是啥意思?胡冬子不懂装懂,解释说:“你丫的”就是夸你长得年轻,像个小丫头一样。既然是夸人的,这个话乔凤云爱听。两口子亲热一次,又亲热一次,胡冬子才问乔凤云: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谁到咱家跟你打扑克?乔凤云说出好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包括马开发。胡冬子说:你怎么能让马开发到咱家里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乔凤云说:管他是什么东西,我只是跟他们打打扑克,又没有来钱,怕什么!胡冬子说:你要是跟他们来钱倒好了,一来钱,那帮小子的心思都盯到钱上去了,就顾不上想别的。我担心的就是你跟他们不来钱,不来钱,他们身上就会来电,就会在你身上动心思,想你的好事。丈夫的分析让乔凤云心里咯噔了好几下,她不想承认也不行,丈夫分析得的确很有道理。胡冬子看出乔凤云有所愣神儿,问:除了打扑克,你们还干了什么?乔凤云摇头,说别的什么都没干。胡冬子也摇头,说我不信。乔凤云说:真的什么都没干,不信你可以检查,说着把两腿分开了一点。胡冬子未免觉得可笑,睥睨地笑了一下。那玩意儿又不是一瓢面,别人用一点就会少一点。那玩意儿又不是一碗水,被别人喝过,一碗水就会剩下半碗。那玩意儿倒像是一只瓢,一旦把葫芦开成了瓢,谁再用都不会留下记号。那玩意儿也像一只瓦碗,一个人用和一百个人用是一样的,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胡冬子让乔凤云还是赶快把腿夹起来吧,不要玩这种自己放屁让别人检查屁眼的把戏。他说:这种把戏谁不会玩,你来检查我吧,看看我在北京跟别的女人睡过没有。乔凤云承认检查不出来。胡冬子说:这不就结了。乔凤云问:跟我说实话,你在北京跟别的女人睡过吗?要是丈夫跟别的女人睡过,就可以把她在家里跟人睡的事情抵消掉。胡冬子说:我倒是想跟北京的女人睡呢,我睡得起吗?在北京睡一个女人多少钱?听说至少得三百块。你想想看,我捡一个矿泉水瓶子才卖一毛钱,一千个矿泉水瓶子才能卖一百块钱,睡一个女人,我得砸进去多少个矿泉水瓶子。乔凤云感叹:我日他姐,北京的女人怎么那么贵呢!胡冬子说:北京的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各地去的,金盘子托金碗,相府里的衙役七品官,那些女人在外地价钱并不贵,一到北京价码就上去了。像你这样的,光凭两只奶子,我估计价格也得往上翻一番。乔凤云不由地把奶子护了一下,说:放屁,你是不是想卖我?胡冬子说:就是把我自己卖掉,我也舍不得卖掉我的小孩儿他妈呀。咱们有了一个儿子,我还想让你给我生个女儿呢!我的意思是提醒你,让你知道自己的宝贵,不能让那些狗了猫了随便占你的便宜。像马开发那号儿的,他用了你不能白用,起码得赔偿给我们一些精神损失费。
  说到精神,乔凤云有点发蒙,精神看不见,摸不着,是什么东西呢?精神损失又从何谈起呢?她的眼睛往丈夫身上找了找,想看看丈夫身上有没有精神,要是有精神的话,是在鼻孔儿里,还是在耳朵眼儿里。胡冬子说:城里人最看重精神,他们动不动就拿精神说事儿,不少官司也是为精神打的,精神损失费一赔就是好几万。乔凤云未免有些惊讶,乖乖,精神那么值钱!那,你有没有精神?胡冬子说:我当然有精神。精神是什么?精神就是一口气,这口气出得顺,精神就好。出得不顺,或生了恶气,精神就不好。比方说吧,我在外面做事,马开发在家里跟我老婆发生了关系,我就很生气,一生气,就把我的精神伤害了,我的精神就受到了损失,按道理,马开发就得赔给我精神损失费。当然了,赔偿我也等于赔偿你。乔凤云问:马开发能赔咱多少?胡冬子说:这要看咱开多少价,要是开一万,他至少应该赔五千。五千块不算少了,乔凤云在家里种一季麦,再种一季秋,打的粮食都折成钱,连三千块钱都不到。她说:是得让马开发赔。就这样,自以为很聪明的乔凤云被绕进去了,她答应了向马开发讨要精神损失费,同时等于承认马开发的确把她睡了。
第25章 游戏(2)
  村长以严肃的口气对那个年轻人说:你的事儿就那样说法儿,反正证明信村里暂时不能出,章子也不能盖,你先回去吧。年轻人眼巴巴地看着村长,像是还要说点什么。村长做了一个果断拒绝的手势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去让你爹来找我。年轻人要学会把握住自己,不能光凭一时冲动,见块软地就打洞。年轻人这才走了。年轻人一走,胡冬子及时把整条的香烟从提兜里掏出来,递给村长。村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还拿烟干什么,就接过烟,随便看了一眼烟的牌子,顺手把烟放在方桌后面的条几上了。村长主动对胡冬子说起年轻人的情况,说这小子在砖瓦窑厂做砖坯子,把外村的一个闺女弄得怀了孕。他想虚报年龄,提前跟人家结婚,把事情掩盖过去。这怎么行呢,婚姻法不允许嘛!再说村委会作为一级组织,一直在提倡讲文明,讲道德,绝不能鼓励男女私通和未婚先孕的事情发生。年轻人走了,村长这些话是说给胡冬子听的,表明他历来秉公办事,坚持原则,对谁都一样。这样就给胡冬子找他要办的事情定下了调子,打好了底子。
  胡冬子把马开发与他老婆发生男女关系的事对村长讲了,提出要马开发向他赔偿精神损失费。村长眨眨眼皮,样子有些怀疑,说:有这样的事吗?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是大事,这关系到村里的风气,也关系到让外出打工的人安心工作的问题,这个事情村委会一定要管。你说的赔偿精神损失我知道,在电视上看见过。以前只有城里有钱人才讲精神,把精神看得很金贵。咱农村人从来不讲精神,把精神当成一泡马粪。我看从现在起,咱农村人也得把精神拾起来,把精神换成钱,换成金子。我先表个态,我坚决支持你向马开发讨要精神损失费。你准备要多少?我听听你的意见。胡冬子见村长态度这样明朗,明显站在他的立场,信心提高了不少,遂提出向马开发要精神损失费一万元。村长说我看可以,宰就宰疼他。村长要求胡冬子跟他说得详细些,比如:马开发跟乔凤云一共睡了多少次?马开发给过乔凤云服务费没有?乔凤云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两个人干那事时戴没戴套子?如果戴了套子,是否把马开发的脏东西留了下来?如果没带的话拿什么提供让马开发就范的证据?对这一系列问题,胡冬子回答得不够情愿,也不够具体,他皱着眉头,挠着后脖梗子说:多少次?这个并不重要,只要有过一次,他就赖不掉账。马开发不会给乔凤云服务费的,反正我没听乔凤云说过。套子的事我不好说,坏家伙一般都不愿意钻套子。你说证据,还要什么证据,乔凤云就是证据。村长摇摇手认为:你光让乔凤云出来作证明不行,乔凤云的证明只能算人证,另外还得有物证。人证一张嘴,物证一根钉,只有把物证拿出来,才能把案子钉死。胡冬子一时想不起手中有什么像一根钉子一样有力的物证。村长说:我倒有一个主意,却不往下说了。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一口,又吸一口,从嘴里吐出来的都是烟。烟刚吐出来时是一团,顷刻间就消失在空气里,被空气吃得一点渣儿都不剩。村长像是改变了主意,说算了,我要是给你出主意,马开发知道了说我偏向你,该对我有意见了。胡冬子说:不会的,大叔还信不过我吗?我保证不会让马开发知道。大叔您放心,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会让你白辛苦的。村长让他接着说。他说,要是赔偿费拿到手,他就给村长大叔百分之十的提成。这次皱眉头的是村长,村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那不行,一万块钱从我手上过,我会全部交给你,一分钱都不会留。这是什么钱?是精神损失费。不管什么事,一沾精神就不得了。你和乔凤云精神上已经受过损失了,我不能让你们再受损失!村长这样说着,仿佛已经把一万块钱拿在手上,厚厚一摞全是一百元一张的红票子在他手上有些沉甸甸的,即刻就可以交给胡冬子。胡冬子把村长做成拿钱形状的手看了看,似乎也产生了错觉,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钱接过来,他说:反正我一定会重重的感谢您!村长说:感谢用不着,这是我的工作。只是呢,这个事我得跟乡里领导说一下,顺便请他们吃顿饭。你知道的,现在乡里领导哪个不是嘴大舌头刁,哪个不吃不喝!胡冬子说是的是的,知道知道,您看我,怎么把请领导吃饭的事忘了呢!他掏出一个用半截牛皮纸信封做成的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三百块钱,递给村长,让村长请领导吃顿饭。村长把钱接过,却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事情真没办法,一点油膏擦不到,他就不给你好好转。两人又扯了几句闲篇,村长才把给胡冬子出的主意说了出来,村长说:你要一口咬定,乔凤云的裤衩没有洗,马开发的脏东西在乔凤云的裤衩上存在着,一化验就能化验出来。把那些东西放在瓶子里一培养,就能培养出一个和马开发一样的马开发,看他小子往哪里跑!
  村长让马开发到他家里去,对马开发不是很客气,说:马开发,你小子太不像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连窝边草都不放过。吃了窝边草不要紧,就把你自己暴露出来了。马开发说:什么窝边草,我喜欢喝酒吃肉,从来不吃草。村长说:你不要跟我打岔,谁吃了窝边草谁心里明白。胡冬子从北京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马开发说:他回来怎么着,还能把我的鸡巴咬掉!去跟他老婆打扑克的又不是我一个,他为啥单咬我?村长说:这个问题你不要问我,要问只能去问胡冬子和他老婆乔凤云。反正胡冬子把你告下了,要你向他赔偿精神损失费。马开发笑了,笑得稍稍有些大,他说真他娘的可笑,胡冬子还有精神,他的精神就是他老婆的尿水,不知道早被他老婆撒到哪块茄子地里去了。他想让我赔他多少钱?村长说一万。马开发笑得更大些,说:我看他卖破烂卖钱没卖够,把主意打到自己老婆身上去了。我赔他?赔(陪)他老婆睡觉还差不多!他不在家,他老婆急得上窜下跳,我帮他老婆解决一下困难,浪费了我不少精神,他应该赔我精神损失费才对。村长把桌子拍了一下,并把五指叉开冲马开发一指,说好,我听见了,你承认跟乔凤云睡过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另一方面,你不承认也不行,乔凤云的裤衩上留有你的脏东西,那是一千个证据,一万个证据,你就等着乡里的人传你吧。还有,你在城里干的那些事,也别当村里和乡里人不知道,跟你说实话吧,乡里派出所早就挂上你的号了,到时候人家黄鳝泥鳅一起抓,你别怪我不帮你说话。
  听村长提到他在城里干的事,马开发的气焰才不那么高了。马开发是干什么的呢?他是一个大盗,开着汽车到城里偷人家的东西。他和别的盗贼结成同伙,隔一段时间就进城盗一次。他们专偷拉货的汽车,车上有什么,他们就偷什么。碰上烟偷烟,碰见酒偷酒,碰见电视机偷电视机,碰见汽车轮胎也不放过。瞄准拉货的汽车夜间在哪里停着,他们开着一辆空车靠过去,撬开人家封闭式车厢的车门,很快把车里的货物转移到他们的安有假牌照的汽车上,一溜烟开跑了。他们把货拉到乡下,分头销赃,分头隐蔽。等避过了风头,赃也销得差不多了,他们相约进城,再干一把。他们干得很顺手,也很得意。反正城里有的是好东西,干吗不能分给农村人一些呢!马开发以为村里人不知道他在城里干什么,他一再对村里人说,他在城里做生意,搞批发,什么赚钱就批发什么。可村长已经敲打过他好几次了,要他走一步把脑袋摸一摸,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你们把城里人惹烦了,人家一张大网撒下来,不把你们一网打尽才怪。听村长的话意,村长好像已经知道了他在城里做的是什么生意。跟谁都可以耍牛皮,在村长面前却不能耍牛皮。村长是谁,如果说村民是牛,村长就是专门牵牛鼻子的。你耍牛皮耍不好,村长有可能把你的皮子扒下来,再钉到山墙上晾晒,你后悔都来不及。马开发的嘴还硬着,还是坚决不同意给胡冬子什么精神赔偿费,他说:有钱我还不如给您花呢,您对我一直很照顾。他掏出一只拴有金属链子的黑皮钱包,从中数出一千块钱,给了村长。
  外面的天气很热,村长的风向转到了马开发一边。村长对马开发说:胡冬子说他有证据,我看不一定,他很可能是编出来的。他老婆的裤腰带那么松,里面穿没穿裤衩都很难说。马开发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她穿个屁,那娘儿们不能见男人,一见男人她的裤衩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早就变成了剥皮鱼。村长说:这样的话事情就翻过来了,胡冬子说你睡了他老婆,就是诬赖你。一句话提醒了马开发,马开发说对对对,村长您说得太对了,我现在就去找胡冬子个狗日的,让他赔给我精神损失费一万块,他不赔,我就跟他没完。
  马开发在村口的路上把胡冬子拦住了,一根指头指着胡冬子说:胡冬子,你他妈的敢到村长面前诬告我,说我睡了你老婆,有没有这事?胡冬子说:你咋呼什么?谁诬告你了!谁干的坏事谁心里明白,难道你还有理了!胡冬子气得脸色发白,手梢儿也开始哆嗦。他想起了村长给他出的主意,同样用一根手指把马开发一指说:马开发,我告诉你,你不要提起裤子不认账,我是有证据的。马开发也想起了村长跟他说的话,说:你的证据是不是你老婆的裤衩?狗屁,你老婆裤衩上沾的是你的唾沫,跟老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实事求是对你说,城里的漂亮小姐老子见得多了,像你老婆这样的货色,白送给我我都不要!马开发一把将胡冬子的手腕子抓住了,抓得很用力说:你损害了我的名誉,给我精神上造成了损失,你必须赔偿我精神损失费。我不说多,你给我一万块钱就算拉倒。马开发个子高,胡冬子个子低;马开发吃得胖,胡冬子生得瘦,马开发的力气要比胡冬子大得多,胡冬子使劲挣扎也挣不脱。胡冬子说: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是倒打一耙。马开发不但没有放开胡冬子,反而使了暗力,把胡冬子抓得更紧,像耍猴子一样看着胡冬子在他面前活蹦乱跳,他说:别以为你在北京混了几年就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没那么容易。还没怎么着呢,你想跟我讲精神,讲精神还轮不到你,你的精神还在我的精神里面套着呢!你要是不赔我,我就要给你们家的房子撵撵老鼠。所谓撵老鼠,就是放火烧房子。胡冬子说:你敢!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不能无法无天!我不跟你说这么多,走,咱们去找村长评理。
  二人拉扯之间,周围已聚拢不少人。这时村长也恰好路过这里,村长拉下脸子,拿出了村长的权威,喝道:你们在这里拉拉扯扯干什么,嫌不嫌丢人,还讲不讲一点影响。胡冬子,你现在跟我走!马开发,你回家等着,我跟胡冬子谈完跟你谈。
  村长跟胡冬子谈完,派人把马开发喊到他家里,接着跟马开发谈。跟马开发谈过之后,村长跟胡冬子又谈了一遍。每谈一次话,村长都发一阵牢骚,说当个村官容易吗,一点思想工作做不到,就可能会出大问题。经过三轮谈话,胡冬子和马开发达成了协议,协议的主要内容是,双方都不再提让对方赔偿精神损失费的事,但胡冬子必须向马开发正式作出道歉,恢复马开发在村里的名誉。道歉的方式,是通过安在村长家的大喇叭连广播三遍。一开始,胡冬子情绪抵触得很,觉得自己的老婆被人家欺负了,还要向人家道歉,真是岂有此理!村长说:胡冬子,你不要犯傻,什么给马开发恢复名誉,这是给你自己恢复名誉呢。你在广播上一广播,就等于把你和你老婆洗刷干净了。你不是不知道马开发是什么混账东西,你不向他道歉,他真敢给你的房子撵老鼠。胡冬子只好同意。道歉广播由村长主持,村长说:各位村民请注意,现在由胡冬子向马开发道歉。接着,安在村长家门前高杨树上的大喇叭里就传出了胡冬子的声音:马开发没有跟我老婆发生关系,我说马开发跟我老婆发生关系了,我对不起马开发,现在向马开发道歉,给马开发恢复名誉……
  一
  嫁人之前,宋家银失过身。不然的话,她不会嫁给杨成方。杨成方个子不高,人柴,脸黑。杨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缝子,门牙老也关不上门。这样牙不把门的男人,要是能说会道也好呀,也能填和填和人。杨成方说话也不行,说句话难得跟从老鳖肚里抠砂姜一样。老鳖的肚子里不见得有砂姜,谁也没见过有人从老鳖的肚子里抠出沙姜来。可宋家银在评价杨成方的说话能力时,就是这样比喻的。宋家银之所以在和杨成方相亲之后勉强点了头,因为她对自身心中有数。既然身子被人用过了,价码就不能再定那么高,就得适当往下落落。还有一个原因,听媒人介绍说,杨成方是个工人。宋家银的母亲托人打听过,杨成方在县城一个水泥预制件厂打楼板,不过是个临时工。临时工也是工人,也是领工资的人。打楼板总比打牛腿说起来好听些。那时的人也叫人民公社社员,社员都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能到外头当工人的极少。一个村顶多有一个两个,有的村甚至连一个当工人的都没有。宋家银却摊到了一个工人,成了工人家属。这样的名义,让宋家银感觉还可以,还说得过去。
第26章 到城里去(1)
  宋家银提出这样的条件和期限,她心里也有些打鼓,也有一点冒险的感觉,底气并不是很足。好在对方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失过身的人,要是知道了她的底情,人家才不吃她这一套呢。宋家银听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说法,既然把话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来,就得硬挺着。也许杨家真的盖不起屋,也许她把在县里挣工资的杨成方错过了,那她也认了。还好,宋家银听说,杨家的人开始脱坯,开始备木料。宋家银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三间屋子如期盖好了,只是墙是土坯墙,顶是麦草顶,屋子的质量不太理想。宋家银对屋子的质量没有再挑剔。她当初只提出盖三间屋,并没有要求一定盖成砖瓦屋。在当时普遍贫穷的情况下,她提出盖砖瓦屋,也根本不现实。
  坯墙是用泥巴糊的。和泥巴时,里面掺了铡碎的麦草,以把泥巴扯捞起来,防止墙皮干后脱落。泥巴糊的墙皮刚干,宋家银就嫁过去了,住进了新房,成了杨成方的新娘。墙皮是没有脱落,但裂开了,裂成不规则的一块一块,有的边沿还翘巴着,如挂了一墙半湿半干的红薯片子。只不过红薯片子是白的,裂成片状的墙皮是黑的。结婚头三天,宋家银穿着衣服,并着腿,没让杨成方动她。她担心过早地露出破绽,刚结婚就闹得不快活。她装成黄花大闺女的样子,杨成方一动她,她就躲,就撅嘴。她对杨成方说,在她回门之前,两个人是不兴有那事的,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今后的日子就不得好。杨成方问她听谁说的,他怎么没听说过有这规矩。宋家银说:“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你知道什么!”杨成方退了一步,提出把宋家银摸一摸,说摸一摸总可以吧。宋家银问他摸哪块儿。杨成方像是想了一下,就摸奶子。宋家银一下子背过身去,把自己的两个奶子抱住了,她说:“那不行,你把我摸羞了呢!”杨成方说:“摸羞怕什么,又不疼。”杨成方把五个指头撮起来,放在嘴前,喉咙里发出兽物般轻吼的声音。宋家银知道,杨成方所做的是胳肢人之前的预备动作,看来杨成方要胳肢她。她是很怕痒的,要是让杨成方胳肢到她,她会痒得一塌糊涂,头发会弄乱,衣服会弄开,裤腰带也很难保得住。她原以为杨成方老实得不透气,不料这小子在床上还是很灵的,还很会来事。她呼隆从床上坐起来了,对杨成方正色道:“不许胳肢我,你要是敢胳肢我,我就跟你恼,骂你八辈儿祖宗。”见杨成方收了架势,她又说:“你顶多只能摸摸我的手。摸不摸?你不摸拉倒!”杨成方摸住了她的手,她仍是很不情愿的样子,说杨成方的手瘦得跟鸡爪子一样,上面都是小刺儿,拉人。她又躺下了,要杨成方也睡好,说:“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吧。”杨成方大概只想行动,对说话不感兴趣,他问:“说啥呢?”
  宋家银要他说说工厂里的事情,比如说干活累不累?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厂里有没有女工人等。杨成方一一作了回答:干活不怎么累;一个月挣二十一块钱;厂里没有女工,只有一个女人,是在伙房里做饭的。宋家银认为一个月能挣二十一块钱很不少。下面就接触到了实质性的问题,问杨成方以前挣的钱是不是都交给他爹。杨成方说是的。“那今后呢?今后挣了钱交给谁?”“你让我交给谁,我就交给谁。”“我让交给谁?我不说,我让你自己说。说吧,应该交给谁?”杨成方吭哧了一会儿,才说:“交给你。”尽管杨成方回答得不够及时,不够痛快,可答案还算正确。为了给杨成方以鼓励,她把杨成方的头抱了一下,给了杨成方一个许诺,说等她到娘家回门回来后,一定好好地跟杨成方好。
  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回来后还是并拢着双腿,不好好地放杨成方进去。她准备好了,准备着杨成方对她的身体提出质疑。床上铺的是一条名叫太平洋的新单子,单子的底色是浅粉,上面还有一些大红的花朵。就算她的身体见了红,跟单子上的红靠了色,红也不会很明显。她的身体不见红呢,有身子下面的红花托着,跟见了红也差不多。要是杨成方不细心观察,也许就蒙过去了。她是按杨成方细心观察准备的。不管如何,她会把过去的事瞒得结结实实,决不会承认破过身子。反正那个破过她身子的人已跑到天边的新疆去了,她就当那个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是死无对证。她是进攻的姿态,随时准备掌握主动。她不等杨成方跟她翻脸,要翻脸,她必须抢先翻在杨成方前头。杨成方要是稍稍对她提出一点疑问,稍稍露出一点儿跟她翻脸的苗头,她马上就会生气,骂杨成方不要脸,是往她身上泼屎盆子,诬蔑她的清白。她甚至还会哭,哭得伤心伤肺,比黄花儿还黄花儿,比处女还处女。这一闹,她估计杨成方该服软了,不敢再追究她的过去了。她还不能罢休,要装作收拾衣物,回娘家去,借此再要挟杨成方一下,要杨成方记住,在这个事情上,以后不许杨成方再说半个不字。
  要说充分,宋家银准备得够充分了。然而她白准备了,她准备的每一个步骤都没派上用场。杨成方显然是没有经验,他慌里慌张,不把宋家银夹着的两腿分开,就在腿缝子上弄开了。宋家银吸着牙,好像有些受疼不过。结果,杨成方还没摸着门道,还没入门,就射飞了。完事后,杨成方没有爬起来,没有点灯,更没有在床单上检查是否见了红。宋家银想,也许杨成方不懂这个,这个傻蛋。停了一会儿,杨成方探探摸摸,又骑到宋家银身上去了。这一回,宋家银很有节制地开了一点门户,放杨成方进去了。她也很需要让杨成方进去。
  第二天早上,宋家银自己把床单检查了一下,一朵花的花心那里脏了一大块,跟涂了一层糨糊差不多。她把脏单子撤下来了。娘家陪送给她的也有一床花单子,她把桐木箱子打开,把新单子拿出来,换上了。这样不行,晚上再睡,不能直接睡在新单子上,要在新单子上垫点别的东西才行。好好的单子,不能这样糟蹋。杨成方出去了,不知到哪里春风得意去了。外面的柳树正发芽,杏树正开花,有些湿意的春风吹在人脸上一荡一荡的。小孩子照例折下柳枝,拧下柳枝绿色的皮筒,做成柳笛吹起来。柳笛粗细不一,长短不一,吹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燕子也飞回来了,它们一回来就是一对。一只燕子落在一棵椿树的枝头,翅膀一张一张的,大概是只母燕子。那只公燕子呢,在母燕子上方不即不离地飞着,还叫着。好比它们这时候是新婚燕尔,等它们在这里过了春天夏天到秋天,就过成一大家子了。宋家银心里有些庆幸。杨成方没发现什么,没计较什么,过去的那一章就算翻过去了。她把撤下来的被单再一洗,过去的一切更是一水为净,了无痕迹。
  不过呢,可能因为宋家银把情况估计得比较严重,准备得也太充分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觉得有些闪得慌。她把对手估计得过高,原来杨成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看来杨成方的心是简单的心,这个男人太老实了。宋家银从反面得出自己的看法:杨成方对她不挑眼,表明杨成方对她并不是很重视,待她有些粗枝大叶。像杨成方这样的老实头子男人,能够娶上老婆,有个老婆陪他睡觉,使他的脏东西有地方出,然后再给他生两个孩子,他的一辈子就满足了,满足死了。他才不管什么新不新,旧不旧,也不讲什么感情不感情。吃细米白面是个饱,吃红薯谷糠也是个饱,他只要能吃饱,细粮粗粮对他都无所谓。宋家银认为自己怎么说也是细粮,把细粮嫁给一个不会细细品味的人,是不是有点瞎搭给杨成方了。渐渐地,宋家银心中有些不平。她问杨成方:“你回来结婚,跟厂里请假了吗?”杨成方说:“请了。”“请了多长时间的假?”“一个月。”宋家银说:“结个婚用不了那么长时间,还是工作要紧。”杨成方没有说话。又过了一天,宋家银问杨成方,厂里怎样开工资,是不是每天都记工?杨成方说是的。“那,你请假回来,人家还给你记工吗?”“不记了。”“工资呢?扣工资吗?”“扣。”宋家银一听说扣工资就有些着急,脸也红了,说:“工人以工为主,请假扣工资,你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杨成方说:“别人结婚,都是请一个月的假。人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在家里待一个月不算长。”杨成方不嫌时间长,宋家银嫌时间长,她说杨成方没出息,要是杨成方不去上班,她就回娘家去。说着,她站起来就去收拾她包衣物的小包袱。妥协的只能是杨成方,杨成方说好好好,我去上班还不行吗!
  二
  杨成方的处境不如燕子,燕子一结婚,就你亲我昵,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杨成方结婚还不到半个月,就被老婆撵走了,撵到县城的工地去了。
  宋家银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荣。娘家人都知道她嫁的是一个工人,她得赶紧作出证实,证实丈夫的确是个工人。有人问她,你女婿呢?她说杨成方上班去了,杨成方的工作很忙。有人建议她也到县城看看,开开眼。这时她愿意把杨成方抬得很高,把自己压得很低,说杨成方没发话让她去,她也不敢去,她啥都不懂,到城里,到厂里,还不够让别人看笑话呢!嫂子跟她开玩笑,说成方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这样急着往城里跑,别是城里有人拴着他的腿吧。宋家银说她不管,别的女人把杨成方的腿拴断她都不管,只要杨成方有本事,想搞几个搞几个。这样的对话,对宋家银的工人家属身份是一个宣传,让宋家银觉得很有面子。要是杨成方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她就会觉得没面子,或者说很丢面子。想想看,杨成方长得那样不足观,嘴又那么笨,简直就是一摊扶不起来、端不出去的泥巴。她呢,虽说不敢自比鲜花,跟鲜花也差不多。把她和杨成方放在一起,就是鲜花插在泥巴上,就是泥巴糊在鲜花上。因了这样的反差,她有些瞧不起杨成方,对杨成方有点烦。眼不见,心不烦。这也是她急着把杨成方撵走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她要让杨成方抓紧时间给她挣钱。工人和农民的区别是什么?农民挣工分,工人挣工钱。农民挣的工分,值不了三文两文,只能分点有限的口粮。工人挣的是现钱。现钱是国家印的,是带彩的,上面有花儿有穗儿,有门楼子,还有人。这样的钱到哪儿都能用,啥东西都能买。能买粮食能买菜,能买油条能买肉,还能买手表洋车缝纫机。宋家银一直渴望过有钱的日子。有一个捡钱的梦,她不知重复做过多少遍了。在梦里,她先是捡到一两个钱,后来钱越捡越多,把她欣喜得不得了。她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再对自己说,这一回可不是梦,这是真的。可醒来还是个梦,两只手里还是空的。她结婚,爹娘没有给她钱。按规矩,爹娘要在陪送给她的桐木箱子里放一些压箱子的钱,可爹娘没有放。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出四枚生了绿锈的旧铜钱,给她放进箱子的四个角里了。四个角里都放了钱,代表着满箱子都是钱,角角落落里都有钱。这不过是哄人的把戏,如给死人烧纸糊的摇钱树差不多。宋家银是一个大活人,她不是好哄的。她想把早就过了时带窟窿眼的铜钱掏出来扔掉,想想,临走时怕爹娘生气,就算了。做了新娘子的她,身上满打满算只有七毛五分钱,连一块钱都不到。她把这点钱卷成一卷儿,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暂时还舍不得花。杨成方临去上班,她以为杨成方会给她留点儿钱。杨成方没留,她也没开口要。毕竟是刚结婚,她还张不开要钱的口。
第27章 到城里去(2)
  婆婆见宋家银登门,只高兴了一下,马上就警觉起来。婆婆欢迎人的时候,习惯用一个字的惊叹词,这个惊叹词叫咦。婆婆往往把咦拖得很长,似乎以拖腔的长度表示对来人的欢迎程度,咦得越长,对来人越欢迎。婆婆对宋家银咦得不算短,把宋家银亲切地称为他二嫂。宋家银不习惯这种夸张性的惊叹,她很快就把咦字后面的尾巴斩断了,把虚数去掉了。婆婆还不到五十岁,看去满脸褶子,已经很显老,像是一个老太婆。不过婆婆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呆滞,转得还很活泛。婆婆有点烂眼角,眼角烂得红红的。这不但不影响婆婆眼睛的明亮程度,还给人一种火眼金睛的感觉。嫁到杨家来,宋家银这是第一次与婆婆正面接触,仅从婆婆眼角的余光看,她就预感到自己遇到对手了。像婆婆这种岁数的人,灾荒年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是手捋着刺条子过来的,一根柴火棒从她手里过,她都能从柴火棒里榨出油来,若想从婆婆这里弄走点东西,恐怕不那么容易。宋家银一上来没敢提要盐的话,有新媳妇的身份阻碍着,她还得绕一会儿弯子。婆婆家两间堂屋,两间灶屋。堂屋是北屋,灶屋是西屋。宋家银和婆婆在灶屋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婆婆放在灶台上的盐罐子看到了。盐罐子是黑陶的,看去潮乎乎的,仿佛早被咸盐腌透了。婆婆没有过多地跟她绕弯子,刚说了几句话就切入了正题。婆婆说她来得正好,婆婆正要去找她呢。为给他们盖那三间屋子,家里借人家不少钱,塌下不少窟窿,那些窟窿大张着眼,正等着他们家去捂呢!这还不算,老三虽说在部队当兵,也得说亲,也得盖屋子。这屋子家里无论如何是盖不起了,就是扒了她的皮、砸了她的骨头也盖不起了,你说愁死人不愁死人。婆婆说他二嫂跟成方说说,挣下的工资攒着点,先还盖屋子欠下的账。宋家银意识到,她和婆婆的较量已经开始了,谁输谁赢还要走着瞧。看来,她当初坚持把杨成方从他们家里拉出来,这一步真是走对了,否则,她一进杨家门就得背上沉重的债务,就会压得她半辈子喘不过气来。现在呢,她和杨成方拍拍屁股从家里出来了,反正她没借人家的钱,家里爱欠多少欠多少,谁借谁还,不关她的事。婆婆说让杨成方还钱,她也不生气。既然是较量,就得讲究点策略,就得笑着来。她对婆婆说:“有啥话你跟成方说吧。你儿子那么孝顺,他还不是听你的!你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婆婆承认儿子孝顺是不假,好闺女不胜好女婿,好儿子不胜好媳妇呀。婆婆说这个话,乍一听是给儿媳妇戴高帽,再品却是把责任推给儿媳妇了,她以后从儿子手里剥不出钱来,定是儿媳妇从中作梗。宋家银赶紧把高帽子奉还给婆婆了,说:“山高遮不住太阳,你儿子虽说结了婚,家还是你儿子当着。你可知道,你儿子厉害着呢,你儿子一瞪眼,吓得我一哆嗦。这不,你儿子让我跟你要只鸡,说鸡下了蛋好换点火柴换点盐,我不敢不来。”婆婆一听就慌了,眼往院子里瞅着,说:“那可不行,家里一共一只老母鸡,还是你嫂子买的。你要是把鸡抱走,你嫂子不吃了我才怪!”宋家银作出让步,说那就先不抱鸡了,让婆婆先借给她一点盐吧,她已经吃了两天淡饭了。和下蛋的母鸡比起来,盐当然是小头,婆婆没有拒绝借给她。婆婆站起来了,说:“我给你抓。”宋家银抢在婆婆前头,说我自己来吧。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铺在灶台上,端起盐罐子就往下倒。盐罐里的盐也不多了,她把盐罐子的小口倾得几乎直上直下,才把盐粒子倒出来。婆婆跟过去,心疼得像盐杀的一样,要宋家银少倒点儿,少倒点儿,宋家银还是倒了一多半出来。宋家银说:“娘,你不用心疼,等成方发了工资,买回盐来,我还你。借你一钱,还你两钱,行了吧!”婆婆不知不觉又使用了那个咦字惊叹词,她叹得又长又无可奈何,好像还带了一点颤音。这次肯定不是欢迎的意思了。宋家银有些窃喜,她要母鸡是假,包盐是真。直说包盐,她不一定能包到盐。拿抱母鸡的话吓婆婆一家伙,把婆婆吓得愣怔着,包盐的事就成了。和婆婆的第一次较量,她觉得自己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杨成方上班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他去县城上班也是三天,时间是对等的,好像他也回了一次门。他是带着馋样子回来的。如同吃某样东西,他尝到了甜头,吃馋了嘴,回来要把那样东西重新尝一尝,解解馋。又如同,他知道了那样东西味道好,好得不得了,可让他凭空想,不再次实践,怎么也想不全那样好东西的好味道。他不光嘴馋,好像眼也馋,鼻子也馋,全身都馋。亏得杨成方不是一条狗,没长尾巴,要是他长着尾巴的话,见着宋家银,他的尾巴不知会摇成什么样呢。杨成方是天黑之后才到家的,大概他计算好了,进家就可以和老婆上床睡觉。
  在杨成方没进家之前,宋家银已顶上了门,准备睡觉。晚上她没有生火做饭,能省一顿是一顿。她也没有点灯,家里黑灯瞎火。杨成方上班走后,她一次都没点过灯。原来灯瓶子里面的煤油是多少,这会儿还是多少。照这样下去,半年三个月,瓶子里的煤油也用不完。她不是不需要光明,她借用的是自然之光。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天黑下来了,看不见干活了,她就上床睡觉。她是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认为睡觉不用点灯,不点灯也睡不到床底下。做那事更不用点灯,老地方,好摸,一摸就摸准了。听见有人敲门,宋家银没想到杨成方会这么快回来,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她闪上来的念头是,可能有人在打她的主意,看她是个新崭崭的新娘子,趁杨成方不在家,就来想她的好事。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嫁到这个村时间不长,认识的男人还不多,哪个男人这样大胆呢!她把胆子壮了壮,问是谁。杨成方说:“我。”宋家银听出了是谁,却继续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男人没在家,有啥事你明天白天再来吧!”杨成方报上他的名字,宋家银才把门打开了。宋家银说:“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肉头呢,原来是你个肉头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吓死我啦!”肉头的说法,让杨成方感到一种狎昵式的亲切,他满脸都笑了。他同时觉得,老婆一个人在家,把门户看得很紧,对他是忠诚的。回预制厂后,那些工友知道他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回厂上班,一再跟他开玩笑,说结婚头一个月,天天都要在老婆身上打记号,记号打够一个月,才算打牢了。打不够一个月,中途就退出来,是危险的,说不定就被别人打上记号了。从老婆今天的表现情况来看,别人给她打记号的可能性不大。杨成方倘是一个会养老婆的人,会讨老婆欢心的人,这时他应当表扬一下宋家银,跟宋家银开开玩笑,说一些亲热的话,并顺势把宋家银抱住,放倒到床上去。可惜杨成方不会这些。宋家银问他怎么回来这么快,他甚至没有说出是因为想宋家银了,他说出来的是:“我回来看看。”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下班后才回来的。他的回答不能让宋家银满意,宋家银说:“有啥可看的,不看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老婆就跟人家跑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想着干那事,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你只会越吃越瘦,柴得跟狗一样。”杨成方嘿嘿笑着,说宋家银说他是啥,他就是啥,他不跟宋家银抬杠。杨成方对宋家银还是有奉献的,他从随身带的一个提兜里掏出一块馒头大的东西,递给宋家银,让宋家银吃。宋家银以为是一只白馒头,打开纸包一闻,是肉味。杨成方说,县城有一条回民街,那里的咸牛肉特别好吃,特别有名,腌得特别透,里外都是红的。他特地买了一块儿,给宋家银尝尝。宋家银顿时满口生津。男人这还差不多,嘴头子虽说上不去,心里还知道想着她。老实男人并不是一无是处。但宋家银的嘴还是不饶人,说:“谁让你花钱买肉的,这样贵的东西能是咱们吃得起的吗!”她很想吃,也忍着口水不吃,摸黑打开自己的箱子,把牛肉重新包好,锁进箱子里去了。
  两人上床做完好事,宋家银马上就跟杨成方玩心眼子。她觉得玩心眼子也很有趣,比做那种事还有意思一些。那种事直通通的,是个人就会做。心眼子五花六调,七弯八拐,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她对杨成方说:“千万别让咱娘知道你回来,千万别让那老婆子看见你。要账的把你们家的地坐成井,那老婆子急得上下跳,正等着跟你要钱呢!”杨成方一听就当真了,问那怎么办?是不是他明天藏在屋里不出去。“你明天不去上班了?”宋家银在心里给杨成方画好了圈,想让他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往县城赶,就去上班,去挣钱。她不明说。杨成方给她买了那么一块瓷登登的咸牛肉,她不能马上就把人家撵走。她只启发杨成方,让杨成方自己说。杨成方果然走进宋家银为他设定的圈子里去了,他说:“要不然,我明天趁天不亮就走吧。”宋家银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撵你走。谁不知道你工作积极。”
  三
  宋家银把杨成方买的咸牛肉尝了一点点,确实很好吃。她那么利的牙,那么好的胃口,若任着她的意儿,她一会儿就把馒头大的咸牛肉吃完了。不过她才舍不得吃呢。她有一个观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她认为吃东西不当什么事,再好的东西,也就是从嘴里过一下,再从肠子里过一下,就过去了。有买吃的东西的钱,不如买点穿的,买点用的。买点穿的穿上身,别人都看得见。买点灶具、农具什么的,也能用得长久一些。她还主张,要是得了好吃的东西,自己吃了不如给别人吃,自己吃了什么都落不下,给别人吃了,别人还会说你个好,记你个情。
  她把香气四溢的咸牛肉锁进箱子里,被老鼠闻见了,半夜里,老鼠把她的箱子啃得咯嘣咯嘣的。听声音,围在箱子那里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许多只老鼠,还没吃到肉,它们已互相打起来了,打得吱吱乱叫。老鼠不是人,她不会让老鼠吃到肉。老鼠那贼东西,你把肉让它们吃完,它们也不会说你一个好。还有她的箱子,箱子是桐木做的,经不住老鼠持久地啃。她决不允许老鼠把她唯一的一口箱子啃坏。老鼠啃响第一声,她就觉得跟啃她的心头肉一样。她翻身坐起,大声叱责老鼠,骂了老鼠许多刻薄的难听话。她的箱子放在脚头,本来没有头冲着箱子睡。为了保护箱子和牛肉,她把枕头搬到箱子那头去了。她不敢再睡沉,稍有动静,她就用手拍箱盖子,吓唬老鼠。她和老鼠斗争了一夜,一夜都没睡踏实。既然这样,她把牛肉吃掉算了吧,不,她带上牛肉,到娘家走亲戚去了。
  到了娘家,她对娘说,这是杨成方专门给她爹她娘买的牛肉,是孝敬二老的。这牛肉好吃得很,也贵得很。中午做面条,娘切了几片牛肉放进汤面条的锅里,果然满锅的面条都是肉香味。爹娘吃了宋家银送上的牛肉,宋家银瞄准的交换对象是娘家的鸡。娘家喂有两只母鸡,她打算要走一只。跟婆婆要鸡要不来,她只好跟娘家要。下午临走时,她把要鸡的事提出来了。她没说要鸡是为了让鸡给她下蛋,只说杨成方上班去了,家里连个别的活物都没有,转来转去只有她一个人,怪空得慌。娘说:“你这闺女,都出门子了,还回来刮磨你娘。你女婿挣着工资,你不会让他给你买两只鸡吗?”宋家银说:“买的鸡跟我不熟,咱家的老母鸡跟我熟,我喜欢咱家的鸡。”说着,她已经把一只老母鸡捉住,抱在怀里了。她把老母鸡的脸往自己脸上贴了贴,仿佛在说:“你看,这只鸡跟我不错吧。”
  宋家银每次去娘家,返回时都不空手,大到拿一把锄头,小到要一根针头。有时实在没什么可拿了,看到灶屋里有葱,她也会顺便拿上几棵。她拿什么都有理由。比如拿锄头,她说这把锄她用习惯了,用着顺手。比如拿针头,她走娘家还拿着针线活儿,一边跟娘说话,一边纳鞋底子。针鼻子叉了,她要娘给她找一根大针换上,接着纳。宋家银怎么办呢?她和杨成方只有三间空壳屋子,她要一点一点把空壳充填起来,填得五脏俱全,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宋家银小时候就听人说过,一个闺女半个贼。这个意思是说,当闺女的出嫁后,没有不从娘家刮磨东西的,养闺女没有不赔钱的。既然当闺女的贼名早就坐定了,她不当贼也是白不当。也许爹娘也愿意让她当当贼,仿佛当贼也是当出门子闺女的道理之一。渐渐地,宋家银屋里的东西就多起来了。有了鸡,就有了蛋。有了蛋,离再有小鸡就不远了。
第28章 到城里去(3)
  她暗暗地向高兰英学习,却又在高兰英面前傲傲的,生怕高兰英不认同她,看不起她。她心里清楚,高兰英的男人是国家正式工人,是长期工。杨成方不过是个临时工。所谓临时工,就是不长远,今天是工人,明天就不一定是工人。从收入上看,听说高兰英的男人一月能开八十多块钱工资。而杨成方上满班,才开二十一块钱。两个人的工作和收入不可同日而语。
  宋家银不愿和高兰英多接触,多说话,是担心懂行的高兰英指出杨成方临时工的工作性质。还好,据宋家银观察,高兰英没有流露出一点看不起她的迹象。有一天,宋家银和高兰英走碰面,是高兰英先跟宋家银说话。高兰英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叹气。高兰英说:“人家只看咱们有几个钱儿,不知道咱们当工人家属的苦处,干重活儿没个帮手不说,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高兰英的说法,让宋家银顿时有些感动,她说谁说不是呢,一连附和了高兰英好几句,好像她们一下子就成了知己,成了同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这样,两位工人家属的联系就建立起来了。下雨天气,高兰英去宋家银家串门子,宋家银也到高兰英家进行回访。宋家银每次到高兰英家都很留心,看看高兰英家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高兰英有的,她争取也要有。比如说她注意到高兰英穿了一双花尼龙袜子。这种袜子不像当地用棉线织的线袜子,线袜子穿不了几天底子就破了,还得另外缝上一个硬袜底子。尼龙袜子不仅有花有叶,有红有绿,式样好看,还结实得很,穿到底,底子不带破的。那么,宋家银对杨成方作出指示,让杨成方给她在县城的百货大楼也买一双尼龙袜子。
  宋家银对杨成方的限制越来越多,小绳子越勒越紧。杨成方回家的次数,由一星期一次延长到十天一次。宋家银怀孕后,一个月她只许杨成方回家一次。这个回家的日期不能再延长了,因为杨成方一月发一次工资。宋家银要求,杨成方一发了工资,必须立即回家。杨成方回家的日期,换一个说法也可以,就是杨成方什么时候发工资,就什么时候回家。这样,杨成方回家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宋家银让他回家,主要不是为夫妻相聚,不是为了亲热,首先是让杨成方向她交钱。杨成方回家交钱时,只能走直线,不许拐弯,走直线,是一直走回家里去。不许拐弯,是不许拐到杨成方的爹娘那里去。杨成方一进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杨成方解裤带。解裤带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在杨成方的裤衩内侧缝了一个小口袋,杨成方往家里拿工资时,都是装进那个小口袋里。杨成方自己不解裤带,他给宋家银拿回了钱,是有功的人。有功的人都会拿拿糖。他抬起两只胳膊,让宋家银给他解。在这个往外掏钱的问题上,宋家银不跟杨成方较劲,愿意俯就一下。宋家银蹲下身子,动手解杨成方的裤带时,杨成方故意把肚子使劲鼓着,鼓得跟气蛤蟆一样,使裤带绷得很紧,不让宋家银把他的裤带顺利解下来。宋家银知道杨成方的想头,她也有办法,遂在杨成方的裤裆前面捞摸了一把。她一捞摸,杨成方喜得把腰一弯,肚子马上吸了下去,宋家银就把杨成方的裤带解开了。宋家银把钱掏出来数了数,就把钱收起来了。她问杨成方,别的地方放的还有没有钱。杨成方让她摸。她当真在杨成方身上摸,上上下下,口口袋袋,里里外外都摸遍。她一般在杨成方身上别的地方摸不到钱。只有个别时候,能摸到一两个小钱儿,也就是钢镚子。摸到钢镚子,她也收走。杨成方上班走时,她再给杨成方发伙食费。杨成方的伙食费一个月是七块钱,这是杨成方自己定的。杨成方说,他只吃厂里食堂的馒头和稀饭,不吃食堂的炒菜和熬菜,有时顶多吃点咸菜。再吃不饱,他就到街上买点便宜红薯,趁食堂的火蒸着吃。宋家银认为杨成方做得很对,知道顾家。酒,杨成方一滴不沾。更难能可贵的是,杨成方还不吸烟,他从来都不吸烟,一根烟都不吸。回到家来,他口袋里要装一盒烟,那是工人的做派,烟是给别人预备的。见了叔叔大爷,自己不吸烟的杨成方往往忘了掏烟,宋家银就得赶紧提醒他,说,烟,烟,杨成方这才赶紧把烟掏出来了。烟关系到宋家银的面子,她不能失了这个面子。
  后来,杨成方每月的伙食费减少到五块。宋家银找到了别的省钱的办法。杨成方每次回家,她都给杨成方蒸一两锅黑红薯片子面馒头,让杨成方背到厂里去吃。她说,白面馒头太暄腾,不挡饿。红薯片子面馒头瓷实,咬一小口,能嚼出一大口。另外,她还给杨成方腌制了咸菜,用瓶子装好,让杨成方带到厂里去吃。这样,杨成方连厂里一两分钱一份的咸菜也不用花钱买了。杨成方对宋家银的想法配合得很好,宋家银说什么,他愿意顺着宋家银的思路走。宋家银说白面馒头不挡饿,他想想,真的,咬下一大口白面馒头,一嚼就小成一点点了。或许杨成方天生就是一个节俭的人,宋家银让他带到厂里的黑红薯片子面馒头,放得上面都长白毛了,他吃。硬得裂开了,他还吃。他连厂里食堂的稀饭也很少喝了,馏馒头的大锅里有发黄的锅底水,他舀来一碗,就喝下去了。就这样,一个月仅仅五块钱的伙食费,他还能省下一块。
  四
  宋家银在家庭建设上坚持高标准,暗暗地向高兰英家看齐,并不是亦步亦趋,一味模仿。在某些方面,她要超过高兰英家,高兰英家没有的,她先要拥有。一年多后,她人托人买回一辆自行车。高兰英家有缝纫机,没有自行车。她没有先买缝纫机,而是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没有能打气的轱辘,只能在家里用,不能推到外面去,别人看不见。自行车的两个轱辘当腿,就是在外面跑的。她把自行车一买回来,在村口一推,全村的人立马就知道了。自行车是男式二八,还是加重型的。宋家银把自行车推回家时,车杠上的包装纸还没撕掉。她不让撕,以证明她的自行车是崭新的,是原装货。其实新自行车的漂亮是包不住的,因为自行车毕竟是大城市出产的,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好比从城里来的一个女人,不管她穿着什么,戴着什么,都遮不住她那通体的光彩。在宋家银拥有这辆自行车之前,这个村的历史上,从没有哪一家拥有过自行车。别说新自行车了,连旧自行车都没有。可以说宋家银的购车行动是开创性的,她的自行车填补了这个村历史上的一项空白。村里的一些人免不了到宋家银家去看新鲜。人们对锃光瓦亮的自行车发出啧啧赞叹,这正是宋家银所需要的,或者说她预想的就是这种效果。不过她不喜欢别人动手摸她的自行车。有人打打前面的铃,有人摸摸后面的灯。人一摸到自行车,她就觉得像摸自己的皮一样,心疼得直起鸡皮疙瘩。她实在忍不住了,宣布说:“兴瞧不兴摸哈,新自行车跟新媳妇一样,摸多了它光害羞。”
  打扮起自行车来,宋家银要比打扮一个新嫁娘精心得多。她的想象力有限,但为把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所有的想象力都发挥出来了。她把自行车的横杠和斜杠上都包上了红色的平绒,等于给自行车穿上了红绒衣。她给车把上密密地缠上了绿线绳,等于给自行车扎上了绿头绳。她给自行车做了一个座套,座套周围垂着金黄的流苏。流苏像嫩花的花蕊一样,是自来颤,在自行车不动的情况下,流苏也乱颤一气。把自行车打扮成这样,够可以了吧?没有什么打扮的余地了吧?不不不,更重要更华丽的打扮还在后头呢。在自行车的横杠和下面两个斜杠之间,不是有一块三角形的余地嘛,宋家银把最精彩的文章做在了那里。她跑遍了全村各家各户,从每家讨来一小块不同颜色的花布,把花布剪成同样大小的三角形,拼接在一起,做成一整块布。然后可着那块三角形的余地,用花布做成一个扁平的袋子,用带子固定在自行车中间。远远看去,自行车上像是镶嵌着一幅画,画面五彩斑斓,很有点现代画的味道。又像是一个小孩子,肚子上戴了一个花肚兜。这个小孩子当是一个娇孩子,娇孩子才穿百家衣。整体来看,总的来说,宋家银以她的审美眼光,把自行车村俗化了。如果说自行车刚进家门时,还像一个城里女子的话,经宋家银如此这般一包装,就成了一个花红柳绿的村妞。
  自行车弄成这样,是给人骑的吗?是呀,是给人骑的,宋家银一个人骑。她去走娘家,或者去赶集,才骑上自行车,像骑凤凰一样,小心翼翼地骑走了。她在村里放出话,她的自行车谁都不借,亲娘老子也不借,谁都别张借车的口,张了口也是白张。杨成方的四弟,也就是宋家银的小叔子,叫着宋家银二嫂,要借二嫂的自行车骑一骑。宋家银说:“不是我不让你骑车,把你的腿骨摔断了怎么办!”小叔子说摔不断。“你说摔不断,等摔断就晚了。到时候,是我赔你的腿?还是你赔我的车?”小叔子不知趣,还说:“我的腿摔断不让你赔,行了吧!”宋家银说不行,她问小叔子一共有几条腿。这样简单的算术当然难不住初中毕业的小叔子,他说他一共两条腿。宋家银说他两条腿少点,等他长出四条腿来,再借给他车不迟。小叔子想了想,说:“哼,骂人。你不借给自行车拉倒,干吗骂人?”宋家银说:“小鸡巴孩儿,我就是骂你了,你怎么着吧!”小叔子领教了二嫂的厉害,把两条腿中的一条腿朝空气踢了一下,走了。
  别说小叔子,宋家银用杨成方的工资买下的自行车,她连杨成方都不让骑。杨成方去县城上班,本可以骑着自行车来回,本可以省下来回坐车的钱,可宋家银不放心,她怕杨成方把自行车放到厂里被人偷走。万一自行车被人偷走了,她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呢。再者,让杨成方把自行车骑走,她就看不见自行车了,村里人也看不见自行车了,她拿什么炫耀呢。在不下雨、不下雪、太阳也不毒的情况下,她愿意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在门口晾一晾,如同晾粮食和过冬的衣物一样。自行车是钢铁做成的,不会发霉,不会长虫,不会长芽子,没必要经常晾。她的晾一晾,其意是亮一亮。这才是她的乐趣所在。
  宋家银建议杨成方买一块手表。杨成方不同意。对给自己买东西,杨成方敢于拒绝,而且拒绝起来很坚决,他拧着脑袋,说他不要。杨成方在宋家银面前顺从惯了,他这么一打别,宋家银不大适应,她说:“你敢说不要!哪有当工人不戴手表的!”杨成方不敢否认他是工人,却坚持说,他看戴不戴手表都一样。宋家银说:“当然不一样。啥人啥打扮,你戴着手表,走到街上把袖子一捋,人家就认出你是个工人。你啥都不戴,人家看你啥都不是。你是个工(公)人,人家还当你是个母人呢!”杨成方的口气不那么硬了,说:“手表那么贵,有买一块手表的钱,能买不少粮食呢!”宋家银骂他是猪脑筋,就知道粮食粮食,粮食会发光吗,会走吗,能戴在手脖子上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她还说:“嫌贵,咱不会买便宜一点的呀!”她打听过了,有一种手表,几十块钱一块。杨成方也听说过那种手表,说那种牌子的手表走得不准。宋家银说:“你管它准不准呢,只要是手表就行。”
  应该说宋家银的志向和做法和城里人是有些吻合。当时,城里人的家庭建设正流行“三转一响”。所谓“三转”,指的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呢,是收音机。“三转”当中,宋家银已经有了“两转”。要不是形势发生了变化,宋家银也会有“三转一响”,并通过转和响,保持住她的工人家属地位。形势刚变化时,宋家银没觉得对她有什么不利。别人家分到土地高兴,她也很高兴。她家承包的是三个人的土地,她一份,儿子一份,杨成方也有一份。土地历来都是好东西啊,多一份土地,就多打一份粮食。因杨成方的户口还在家里,在承包土地的问题上,宋家银承认了杨成方是个临时工。有人提出过疑问,杨成方在县里当工人,分土地还有他的份儿吗?宋家银站出来了,她说:“我日他姐,他的户口都没迁走,算个啥鸡巴工人。他一月挣那几个钱儿,还不够猫叼的呢!”他们家三亩多地,分在五下里。宋家银带着儿子,肚子里又怀了孩子。杨成方怕宋家银顾不过来,怕累坏宋家银,提出那个临时工他不干了,回家帮宋家银种地。宋家银是觉得需要一个帮手,但她不同意杨成方辞工,不愿失去工人家属的名分。杨成方的工钱也长了,由一个月二十多块,一下子长到四十多块。宋家银说:“我不怕累,累死我活该,我也不让你回来。现在种庄稼都靠化肥催,你不挣钱,咱拿啥买化肥!”
第29章 到城里去(4)
  忽一日,杨成方背着铺盖卷回家来了。宋家银一把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人家把他开除了。杨成方说不是,是预制厂黄了。宋家银不信,好好的厂子,怎么说黄就黄了呢!杨成方说,用户嫌他们厂打的预制板质量不好,价钱又贵,就不买他们的产品了。成堆的预制板卖不出去,没钱买原材料,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厂长只好宣布厂子散伙。出现这种情况,是宋家银没有想到的。她有些泄气,还突然感到很累。男人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家里地里,风里雨里,一天忙到晚,也没觉得像今天这样累。她想,这难道就是她的命吗?她命里就不该给工人当老婆吗?人家给她介绍第一个对象,因其父亲在新疆当工人,都说那个对象将来也会去新疆当工人。那个对象人很聪明,也会来事。跟她见过一面次后,就敢于趁赶集的时候,在后面跟踪她,送给她手绢。晚间到镇上看电影,那人也能从人堆里找到她,把她约到黑暗的地方,拉她的手,亲她的嘴。她问过那人,将来能不能当工人。那人说,肯定能。“你当了工人,还能对我好吗?”“这要看你对我好不好。”“我?怎么对你好,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不知道,心里隐隐约约是知道的,因为那个人搂住她的时候,下面对她有了暗示。为了让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为了让那个人当了工人后还能对她好,她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果然去了新疆,果然当上了工人。那家伙一当上工人,似乎就把她忘了。她千方百计找到那家伙的地址,给那家伙写了一封信,要那家伙兑现他的承诺。那不要良心的东西回信要她等着,说要是能等他十年,就等,若等不了十年,就自便吧。这显然是一个推托之词,明明是狗东西不要她了,还说让她自便,还把责任推给她。有理跟谁讲去,有苦向谁诉去,她只能吃一个哑巴亏。因为当工人的蹬了她,她才决心再找一个工人,才决定嫁给其貌不扬的杨成方。她不担心杨成方会蹬了她,杨成方没那么多花骨点子,也没那个本事。要说蹬,只能翻过来,她蹬杨成方还差不离。她以为,只要她不起外心,当工人家属是稳的了。临时工也是工。是工就不是农。是工强似农。谁知道呢,杨成方背着铺盖卷儿回来了。他这一回来,就不再是工人了,又变回农民了。这个现实,宋家银不大容易接受,她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她教给杨成方,不许杨成方说预制厂已经黄了。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回来休假,休完了假再去上班。她问杨成方记住她的话没有。杨成方疑惑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宋家银拧起眉头,样子有些着恼,说:“你看我干什么?说话呀,你哑巴了?”杨成方说:“我不会说瞎话。”宋家银骂他放狗屁,说:“这是瞎话吗?要不是看你是个工人,我还不嫁给你呢。你当工人,就得给我当到底,别回来恶心我。我给你生了儿子,还生了闺女,对得起你了,你还想怎么着!还说你不会说瞎话,不会说瞎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只能说明你憨,你笨,笨得不透气。人来到世上,哪有不说瞎话的,不会说瞎话,就别在世上混!”杨成方被宋家银吵得像浇了倾盆大雨,他耷拉下眼皮,几乎捂了耳朵,连说:“好好好,别吵了好不好,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五
  杨成方家的老三,在部队当兵的那一个,当兵当到年头没有复员。所谓复员,就是重新恢复人民公社社员的身份。其时,人民公社不存在了,社员的叫法也无从依附,复员不叫复员了,改成退伍。老三退伍倒是退了,但他没有退回到农村去,没有再当农民。他随着那一批退伍兵,被国家有关部门安排到一处新开发的油田当石油工人去了。老三运气好,他一当就是国家的正式工,长期工,固定工。在高兰英的男人当煤矿工人之后,老三是这个村里第二个正儿八经的工人。老三当兵时,说媒并不好说。好像姑娘们都把当兵的看透了,看到家了,当兵的不过多吃几年军粮,多穿几身黄衣服,到时候还得回到黄土地上,还得从土里刨食。老三这一回不一样了,他从解放军大学校里出来,又走进工人阶级队伍里去了。他去的不是一般的工人阶级队伍,而是有名的石油工人队伍。有两句歌唱得好,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么说老三也抖起来了。于是给老三说媒的就多了,都想揩点石油工人的油儿。老三挑来挑去,挑到了一个副乡长的闺女,还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老三没有在家里举行婚礼,说是旅行结婚,二人肩并着肩,一块儿到老三所在的油田去了。
  这对宋家银是一个刺激,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觉得头有些晕,躺到床上睡觉去了。老三也不见得比杨成方强多少,他凭什么就当上正式工人了呢!还有老三的老婆房明燕,她没费一枪一刀,就跑到正式工人的身子底下去了,就得到了工人家属的位置。和房明燕相比,她哪点也不比房明燕差。她身量比房明燕高,眼睛比房明燕大。要说打架,她一个能打房明燕仨。可她的命怎么就不如人家呢!宋家银差不多想哭了。杨成方站在床前,问她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到医院看一看。宋家银正找不到地方撒气,就把气撒在杨成方身上了,她说:“滚,你给我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看见你我就来气!”杨成方没有马上就滚,他说:“咋着啦,我又没得罪你,我这是关心你。”宋家银说:“你就是得罪我了,你们家的人都得罪我了,我不稀罕你的关心。你滚不滚,你不滚,我一头撞死在你跟前!”杨成方只得滚了。
  杨成方不敢滚远,在门口一侧靠墙蹲下来。按照宋家银教给他的话,他见人就跟人家解释,他是回来休假,等休完了假,他还要回去上班。解释头两次,人家表示相信,说当工人的都有假日。解释的次数多了,人家似乎就有些怀疑,说他这次休假休得时间不短哪,该去上班了吧。杨成方说该去了,快该去了。这样的解释,对杨成方来说相当费劲,简直有些痛苦。每解释一次,他肚子里就像结下一个疙瘩。他觉得肚子里的疙瘩已经不少了。为避免重复解释,避免肚子里再结疙瘩,他天天躲在家里,很少再到外面去。人躲起来,一般是为了躲债,或是做下了什么丑事,没脸出去见人。杨成方,他一没欠人家什么债,二没有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干吗也要躲起来呢?看来人躲起来的理由不是一个两个。宋家银问过杨成方,现在盖楼的人用的是哪儿的楼板。杨成方说不大清,他说听说是郑州出的。宋家银建议杨成方到郑州的预制厂里去,看看那里的厂子愿不愿要他。这个建议把杨成方难住了,他连想都不敢想。当年,他到县里预制厂当临时工,完全是父亲人托人给他跑下来的。父亲给厂长送小磨香油,送芝麻,还拉着架子车,冒着风雪给人家送红薯,厂长才答应让他进厂当临时工。他相了一次亲又一次亲,人家女方跟他一见面,一说话,就通过媒人把他回绝了。眼看他要拉寡汉,父亲急了,为了给他捐一个工人的名义,父亲才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把他弄到预制厂里去了。他到了预制厂马上见效,就把宋家银这个不错的老婆找到了。仿佛宋家银也是个预制件,也是为他预制的,在他没进预制厂之前,宋家银在那里放着,他一当上工人,宋家银就属于他了。他愿意在家里守着宋家银,一结婚他就不想在预制厂干了。可宋家银不干,他要不在预制厂干,恐怕连老婆都留不住。预制厂如今散摊了,杨成方心里是乐意的,他总算有理由回家守着老婆和孩子了。这不怨他,是怨厂里。不料宋家银还是要往外撵他。这事不能再找父亲了。找父亲,父亲也帮不上忙。他对宋家银说,郑州那地方,他一个人都不认识,预制厂怎么会要他。宋家银问他:“原来你认识我吗?不是也不认识嘛!现在我怎么就成你老婆了呢!天底下你不认识的人多着呢,一面生,两面熟,你多找人家几回不就认识了。”
  杨成方还没有走,他的四弟却走了。四弟跟邻村的一个建筑包工队搭帮,到山东济南给人家盖房子去了。四弟临走前,把消息瞒得死死的,宋家银一点都没听说。还是别人问宋家银,听说老四到城里给人家打工去了,问她知道不知道。宋家银却说知道。她回家把消息说给杨成方,问杨成方知道不知道。杨成方说不知道。宋家银顿时就生气了。她认为这是公公和婆婆外着他们两口子,有啥好事故意瞒着他们两口子。不然的话,连别人都知道老四外出做工去了,他们怎么连个屁都没闻见呢!她对杨成方说:“你是个死人哪?你还是他们家的儿子吗?你去问问你爹,问问那老婆子,老四外出做工,为啥不跟咱说一声,是不是怕咱沾了他的光?”杨成方不想去。宋家银立逼着他去。杨成方的小名叫方,宋家银叫了他的小名,还在小名前面加了一个黑字,把他叫成黑方。在他们那里,老婆一叫男人的小名,就等于揭老底,等于骂人。在小名前面再加上别的字呢,等于骂起来更狠一些。宋家银问黑方去不去,黑方不去她就去。杨成方怕老婆跟爹娘吵架,才去了。外面正下秋雨,雨下得还不小,地上积了一窑儿一窑儿的雨水。还有风,风一阵子一阵子的,把树叶刮落在泥地上。杨成方没有打伞,就到雨地里去了。杨成方没有直接到爹娘那里去,他缩着脖,踏着泥巴,向村子外面走去。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炕烟房,他到炕烟房里待着去了。他倚在门口一侧的泥墙上,茫然地向野地里看着。地里一层雨,一层风,一片烟,一片雾,他什么都看不清。地里有刚发出来的麦苗,还有一丛一丛的坟包,看去都有些模模糊糊。他隐约记起,他们杨家祖祖辈辈都在这些地里耕种,延续下来的差不多有十辈人了吧。一传十,十传百,他们老杨家在这个村已经有了好几百口子人。人一多,摊到人头上的地亩就少了,一个人才合一亩来地。不管地再少,也有他一份,他应该有在这里种地的权利。可宋家银热衷于让他当工人,热衷于撵他到外面去,一开始就剥夺了他种地的权利,同时也剥夺了他在家的权利。人家娶老婆,都是为了有个家,有个在床上做伴儿的,暖心的。他呢,自打他有了老婆,老婆就不好好地让他在家里待,三天两头往外撵他。别说让老婆暖他的心了,还不够他凉心的呢!听着阵阵雨声,杨成方闭了闭眼,有点想哭。然而,他没有掉下泪来。他觉得眼睛有点发潮,那是雨滴潲在他的眼睛上了,并不是眼泪起的潮。在哭的问题上,杨成方很生自己的气,或者说有点恨自己。别人哭起来是那么容易,一哭就哇哇的,眼泪流得跟下雨一样,他想哭一哭,不知怎么就那么难。有多少次,他想在宋家银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他要是哭成了,也许宋家银会对他另眼相看,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嫌弃他。可不知怎么搞的,他老也哭不成,越努力,越哭不出来。他也有过伤感顿生的时候,好比云彩也厚厚的了,眼看要浇下雨来。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一下子就把云彩刮散了。刮散的云彩再聚集起来就难了。他欲哭的感觉也找不到了。他有时在宋家银面前哼哼唧唧,声音有点像哭。但因为声音不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是从喉咙眼里发出来,而且没有眼泪的辅佐,他的哭总是不能打动人。甚至他这样的哭比不哭还糟糕,更让宋家银反感。宋家银说他眼里连一滴子蛤蟆尿都挤不出来,装什么洋蒜。这就是杨成方,别人心里有苦,还可以通过哭发泄一下,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处,想哭一下都哭不出来啊!
  六
  深秋的一天早上,半块月亮还在天上挂着,离天明还得好一会儿,杨成方就踏着如霜的月光和如月光样的白霜上路了。他背的还是在预制厂当临时工时用的铺盖卷儿,提的还是那个用了多少年的破提兜儿。过去他带着这些东西是去县里的预制厂,这一次他不知道是去哪里。他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身上有点冷。他相信走走就暖和了。宋家银没有给他做点饭吃,没有送他,躺在床上连起来都没起来。儿子起来对着尿罐子撒尿,见他背着包袱要走,跟他说了一句话。在村里,孩子喊父亲都是喊爹,喊母亲都是喊娘。到了宋家银这里,她坚持让儿子闺女喊杨成方爸爸,喊她妈妈。她听说城里人喊父母都是喊爸爸妈妈,她要和城里人的喊法接轨。也是与村里人的喊法相区别,以显示他们家是工人家庭。儿子问:“爸爸,你去哪儿?”杨成方说,他去上班。他的回答,还是宋家银给他规定的口径,他没有超出这个口径。他把儿子的头摸了摸,嘱咐儿子好好学习。儿子大概还挤着眼,撒出的尿没有对准尿罐子口,撒到地上去了。儿子把尿的方向调整了一下,罐子里才响起来了。宋家银嘟囔着骂了儿子一句,说儿子撒尿都找不准地方。杨成方走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见站门口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还是遍地的月光。停下来后,他在月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是黑的,比他本人要黑。影子长长的,比他本人要高要瘦。他听人说过,每个人的影子就是每个人的魂,在人活着的时候,影子跟人紧紧相随,一步都不落下。人一旦死了,魂就飞了,影子就消失了。再看自己的影子,他的感觉就不一样,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的魂。他的魂从脚那里生出来,与他的脚相连,头不相连。在他不动的情况下,他的黑魂一动不动。他的头偏一下,他的魂也把头偏一下。他的头变成魂的状态时,不见鼻子也不见眼,只是贴在地上的一个扁片子,薄得如一层纸灰。他突然又打了一个较大的寒噤。这次不光是冷,他似乎还有些害怕。
第30章 到城里去(5)
  老三家的老婆房明燕,在村子外面要了一块宅基地,并开始买砖,买瓦,买木料,准备盖房。别人家想要一块新的宅基地难得很,不知要到支书和村长家送多少礼,说多少好话。房明燕一分钱的礼都不送,张口就把宅基地要来了。她爹当着副乡长,副乡长在村支书和村长面前是鼻子大压嘴,村里不敢不给房明燕宅基地。草坯房,房明燕根本不考虑。她不盖是不盖,一盖就是瓦房,就是浑砖到顶,一排四间,三间堂屋,一间灶屋。这样好的房子,目前来说,在这个村是头一份。当年宋家银买自行车,在这个村拔了头份。在盖房子的事情上,房明燕走在全村人的前面了。不是说这个村历史上没有过砖瓦房,不是的,在明代和清代中期,这个村还有楼房呢,还有青砖铺地,石狮子把门和几进几出的大院落呢。只是几经战乱和不绝的匪患,把村子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村里人说,当工人和当农民就是不一样,当农民怎么也烧不起来,一当上工人,马上就烧起来了。他们拿房明燕买的砖和瓦当例子,说砖和瓦都是烧起来的。也有人不明白,说老三当工人时间并不长,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盖房呢?房明燕解释说,老三有一笔退伍军人安置费,老三又跟工友们借了一些钱。人们明白了,当工人就是在有钱人的人堆里,借钱就有地方借。当农民呢,借钱也没地方借。房明燕的动向,宋家银都看在眼里。房明燕是后来者居上,一上来就把她比下去了,就把她超过去了。倘若房明燕是远门子人家的媳妇,她不一定非要和人家比。可房明燕是她的弟媳妇,是她的亲妯娌,她不比也得比。仿佛比是一个鬼,鬼已附了她的体,按了她的头,一再要她比,她要是不比,鬼就不放过她。她家的屋子还是结婚那年盖的草坯房。经年的风雨剥蚀,墙坯已经酥了,一摸就掉渣儿,不摸也掉渣儿。上面的草顶已变得很薄,鸡上去一挠就漏雨。宋家银请人上去补过好多次了,屋顶的前坡后坡都打了不少补丁。原来苫的麦草变黑了,后来新补的麦草是白的,一块黑,一块白,花狗脸一样,难看死了。屋里用泥巴掺碎麦草糊的墙皮早就开始脱落,露出了里面丑陋的泥坯。墙角和床底下,都有老鼠打的窝。从老鼠们运出的大堆小堆的废弃渣土来看,它们定是在地底进行了大面积大规模的建设,说不定有楼,有阁,有广场,也有宫殿。老鼠这么干,等于把他们家屋子下面的地掏空了,基础破坏了,遇上下大雨,村里一进水,这样的屋子就会塌掉。宋家银早就想翻盖房子,把坯座翻成砖座,把草顶翻成瓦顶。她的计划比房明燕的计划早得多。可以说在房明燕还没嫁给老三时,她的翻盖房子的蓝图就在心里画好了。宋家银深知房子的重要。在农村,人们看一个家庭过得如何,主要通过看这个家的住房来衡量。房子代表着人的脸面。房子好了,这家的人不用说话,就有脸面。房子不好呢,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脸面。要把房子的蓝图变为现实,一个字,得有钱。宋家银是攒了一点儿钱,但离翻盖房子的所需还差得远。就算她把家里存的小麦、大豆、芝麻等都卖掉,钱还是差很多。宋家银还能卖什么?自行车她一时还舍不得卖。虽说村里已有了好几辆自行车,自行车不再是什么稀罕之物,她还是舍不得卖。自行车曾带给她不少骄傲,她还得把骄傲继续保持着。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她不干。还有杨成方的一块手表。按说杨成方的手表可以卖掉,因为杨成方不好好戴,老是把手表放在家里。可惜,杨成方的手表早就不走了。把手表的弦上得很足,手表还是不走。手表不走了,等于手表已经死了。死了的东西谁还愿意要。宋家银说:“我日他姐,为了翻盖房子,我总不能卖孩子吧!”她这话是对杨成方说的,有一点像说笑话。可杨成方可不敢当笑话听。再可笑的笑话,杨成方也不敢当笑话听,也不敢笑。宋家银是很会说笑话的,她在外头跟人家拉大村,说笑话,能把人家笑得在地上打扑啦。可宋家银一回到家里,一当了杨成方的面,就把笑话全部收起来了,一个都舍不得给杨成方。杨成方从宋家银的话里听出了对他的威胁,宋家银在拿孩子威胁他。两个孩子都很好,都很有希望。杨成方可不愿让孩子受委屈。活该受委屈只能是他。想想也是,宋家银还指望什么呢,只能指望他。他正当壮年,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又不怎么生病,他不出去挣钱,让谁出去挣钱呢!
  迫使杨成方盲目外出,不光是为了挣钱翻盖自家的房子,公家也在向他家派钱。村里的小学校年久失修,风雨飘摇,眼看就要塌。为了保证小学生的安全,为了保证正常上课,只得动员大家集资,把小学校翻盖一下。集资是按人头派,不管大人小孩,每人五十块钱,拨拉一个算一个。宋家银家四口人,应该交二百块。宋家银一听说交这么多钱,头嗡一下就大了。她藏的是有点钱,二百块钱她交得起。可她不愿意动自己的钱,她愿意一分一分往上加,可不愿意成百块地往下减。这钱她是为翻盖房子预备的,二百块钱,差不多能买一面屋山所用的砖头,要是把钱交出去,她的屋山怎么办!可这个钱不交又不行。她的一儿一女正在学校里读书,正用得着学校和教室。村长在喇叭上讲,翻盖学校是为了子孙后代。谁家都有子孙后代。要是不痛痛快快交钱,就对不起子孙后代。再者,村里人还不知道杨成方所在的厂子已经黄了,你们的家庭还担着工人家庭的名义。工人家庭都是有钱的,交这个钱应当带头,应当给别人起个示范作用。果然,房明燕捷足先登,第一个把钱交上去了。她家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只交五十块钱就够了。接着,高兰英也把钱交上去了。宋家银怎么办?她让杨成方到婆婆那里去借钱。她听说老四从济南寄回了一百五十块钱。杨成方不想去,宋家银拽了他的胳膊,要拉他一块儿去。两个人一块儿去,还不如杨成方一个人去。杨成方刚跟娘说了借钱的话,就挨了娘一顿臭骂。娘骂着骂着还哭了,说杨成方的爹近日得了病,喉咙眼子一天比一天细,吃不下饭,怀疑得的是噎食病。老四寄回的那点钱,都给他爹看病花了。他爹马上还要到县医院去看病,准备让他们弟兄四人每人先拿出一百块钱来。钱要是不够,以后再分摊。杨成方回家,没敢跟宋家银汇报借钱的经过,他说:“我走,我明天就出去挣钱去。”
  杨成方刚从厂里回家时,还没有什么债务。他在家里躲着,还不是为了躲债。这一次外出,杨成方却有一些逃债的意思了。
  这年春节,杨成方没有回家。他给宋家银寄回了五百块钱。他还给宋家银写了信,说他在郑州找到了工作,一切都很好,让宋家银不要挂念他。
  宋家银对村里人说,杨成方的厂子搬到郑州去了,郑州是省会,各方面的条件都比县里好。还说他们家杨成方现在是老工人了,老工人不仅比新工人挣钱多,重活儿也不怎么干了,只动动嘴,出出技术就可以了。宋家银哪里知道,就在她到处宣传杨成方只动动嘴就能挣钱的时候,杨成方或许正一手提着一只脏污的蛇皮袋子,一手握着一根铁钩子,穿行于城市的楼群之间,正到处扒垃圾,捡破烂。饿了,他从某个楼下的垃圾口里扒出一块或整个馒头,把上面沾的脏东西捏一捏,就吃起来了。渴了,他拿出随身带的矿泉水瓶子喝一气。里面装的不是矿泉水,是水龙头下面灌的自来水。连矿泉水的塑料瓶子也是捡来的。里面的自来水喝完了,瓶子他可舍不得扔,一个瓶子能卖五分钱呢。杨成方身上的穿戴,也大都取之于垃圾。他脚上穿的皮鞋,腿上穿的绒裤,上身穿的棉袄,都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他已经用垃圾的可利用部分把自己武装起来了,仿佛他自己也成了一样可以走动的垃圾。对于个人形象,他是不大讲究了。头发太长,胡子拉碴,脸洗得有一把没一把。夜里,他撤出城市,到郊外的农村去住。农村有一些放杂物和养牲畜的房子,他和别的也是从垃圾里讨生活的人合伙把房子租来,打上地铺,几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棱冰,他一天都不歇着,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往城里赶,争取能捡到新的垃圾。雨下大时,他往身上裹一块白塑料布,仍在不停地行走和寻觅。他身上裹的塑料布也是捡来的。他每天把捡来的垃圾整理和分类,攒得够卖一次了,就弄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他给宋家银寄回的五百块钱,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捡来的。
  七
  男人长年在外,两个孩子上学,宋家银也有过寂寞难耐的时光。她身体很好,月信正常。她腿长,屁股宽,比一般的女人屁股都要宽。她举着屁股在地里割麦,在只见屁股不见头的情况下,人们宁可把她的屁股看成是一匹母马的屁股。有的男人未免有些感叹,他们说,这样的屁股谁管得够,谁消受得起,最好找一匹公马来对付。嘴痒的人把这话传给宋家银,宋家银一点也不生气,好像还有几分得意,她笑着说:“我日他姐,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日死他姐!”宋家银习惯骂日他姐,不管跟谁开玩笑,她都是说要日人家的姐。她这样日字在前,仿佛她不是一匹母马,而是一匹骁勇喜日的公马。宋家银这么一个如饥似渴的女人,谁要是招惹她,估计不难上手。只要以开玩笑的名义,稍微把她的马屁拍一拍,一骗腿就把她骑上了,让她怎么颠,她就怎么颠,让她怎么跑,她就怎么跑。村里没人招惹宋家银,因为杨姓是这个村的大姓。杨姓家族一向以门风正为骄傲,各家只许用自家的女人,不许到别家锅里伸勺子。加上杨成方家这一门人丁兴旺,小弟兄们众多,拳头硬,别门的人一般不敢动这个门的女人。这个村有两家外姓人是不错,他们都是外来户,后人发棵又不旺,在村里受憋得很。别说让他们动杨姓家的女人了,碰见杨姓家出来的狗,他们都得赶紧靠边站站。可以说宋家银的寂寞是环境造成的。在如此沉闷的环境里,像宋家银这么好的资源,只能被闲置,被浪费。
  也不能说宋家银一点机遇也没有,有的机遇她没有很好抓住,结果错过去了。村里有一个远门子的堂弟,名字叫杨成军。杨成军不知从哪里搞回一头郎猪,靠用郎猪给别人家的母猪配种赚钱。换句话说,杨成军出卖的是郎猪的精子,他用郎猪的精子换钱。每到镇上双日逢集,杨成军就牵着他的郎猪到镇上去了。郎猪对前去寻求配种的母猪来者不拒,来一个配一个。每配一个,杨成军就收一份钱。杨成军对郎猪也有奖励,每当郎猪从母猪身上下来,他就给郎猪喂一个生鸡蛋。有的母猪的主人,见郎猪刚给别人家的母猪配过种,对郎猪的能力有些信不过,不相信郎猪的种子会成熟那么快。这时杨成军表现得相当自信,他说一配一个准,保证没问题。他打了包票,说:“要是配不上,你找我,我再给你配,配不上不要钱!”本来是他的郎猪给人家的母猪配,他说成了他给人家配,围观的人听出了破绽,都笑了,说你给人家配算怎么回事。杨成军承认他说慌了嘴,把不该省略的字省略了。其实他是故意说错的,就是要给围观的人添一点笑料。在不逢集的日子,有附近村庄的人上门找杨成军,杨成军也会带上郎猪,及时前往。好比有的乡村医生,受人约请是出诊。杨成军和他的郎猪,受人约请是出配。郎猪随杨成军从村街上走过时,从来都是大摇大摆,不慌不忙,一副舍我其谁和稳操胜券的模样。宋家银看见过杨成军的郎猪。那头郎猪尖耳朵,长身子,简直就像一匹马。郎猪的短毛白汪汪的,那一身精壮结实的肉却是粉红的,看去白里透红,真他妈的漂亮。让人惊奇的是郎猪身子后面的那一对睾丸。定是因为睾丸的使用率较高,经受锻炼的机会比较多,所以那一对睾丸就显得格外发达,成为明显的优势所在。如果拿人的睾丸和它的睾丸相比,恐怕把人的六个睾丸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上郎猪的一枚睾丸大。这么说吧,包在郎猪阴囊里的两个睾丸,如同包了两个鸭蛋,只是比鸭蛋长一些。郎猪走动时,屁股下面的睾丸左右摆动,又好像郎猪屁股下面又长了一个屁股。宋家银不敢看的是郎猪的眼睛,她觉得郎猪的目光非常流氓。说它流氓,并不是说它看人的目光多么下作,把女人也误认为是它的服务对象。它的目光是躲避的,你一看见它的眼睛,它的目光马上躲开了。要不是心里有鬼,要不是有流氓般的敏感和想法,它的目光躲什么躲。越躲越表明它不正经。宋家银注意过,郎猪的目光不是一直在躲,在你不注意它的时候,它又在看你,它是偷眼看人,它的眼睛背后仿佛还有眼睛。把坏事干多了,看来这头郎猪快成精了,快变成人了。宋家银把杨成军的郎猪看成流氓,作为流氓的主人,作为流氓的培养者和指使者,宋家银觉得,杨成军也应该是流氓。宋家银爱和杨成军开玩笑,一见杨成军和郎猪从村街走过,她就把杨成军称为流氓他爹,问他们爷儿俩又去哪里耍流氓。杨成军说,他去宋家银的妹子那里去耍。宋家银说:“你小心着,回来把郎猪拴好。你一不小心,郎猪耍流氓耍到你老婆身上就麻烦了,到时候你老婆给你生一窝小郎猪,超过了计划生育指标,上头要罚款的。”杨成军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生小猪,我来给你配。你放心,跟别人干要钱,跟你干不要钱,保证不让你倒贴。”杨成军使用的又是省略法,这一省略,就把郎猪和母猪省略掉了,成了他和宋家银的关系,他要干宋家银。对于杨成军的偷梁换柱,宋家银听得出来,宋家银说:“我日你姐,这可是你说的,我正好买了一头小母猪,等小母猪打圈子了,我不找别人,就找你!”杨成军说:“对对,你就找我,我保证让你满意。”说着,他把郎猪丢下,向宋家银身边凑去。一边凑,还一边前后左右乱瞅,似乎要背着人,要做什么秘密事情。宋家银不知杨成军要干什么,她不由地用两个胳膊夹住了奶子,把屁股也收紧了,转身要往院子里躲,说:“死成军,你要干什么!”杨成军站下了,把手一摊,说:“你看,我什么都没干啊。我还没动你一指头呢,就把你吓成这样,我要是真动了家伙,你的门不知道得关多紧呢,恐怕用铁棍都捅不开。”宋家银说:“动家伙,你敢?我看你没长动家伙的蛋子儿!”杨成军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我不敢,今天晚上你给我留着门儿,我来会会你,你看我敢不敢!”宋家银脸上红了一下,她还是当笑话说:“说话算话,晚上谁要是不来,谁是小舅子。”
第31章 到城里去(6)
  点煤油灯时,她要节省煤油。点电灯时,她得节省电费。村里刚拉进电线那会儿,各家也要出钱,也要投资。为此,有的家庭拒绝通电,说祖祖辈辈没点过电灯,生出来的孩子眼睛照样明明亮亮的。在通电的问题上,宋家银表现得相当开明,相当有现代意识。男人在外面工作,她的家庭一直是工人家庭,家里怎么能不通电!就是村里别人家都不通电,她家也要通。她甚至希望别人家都别通电,只有她自家通,这样才能显出她家的光明。通了电,不用,也算有电。好比有了自行车,别管骑不骑,谁都得承认她有自行车。通了电也是一样,为了节省电费,她家不开电灯就是了。
  吃过晚饭,她让两个孩子在屋里睡。她说有点热,要到院子里躺一会儿,凉快一会儿。时节到了夏天,天气是有点热了。但还没热到睡院子数星星的地步。实在说来,是宋家银心里有事,是她心里发热,热得都有些发烧了。她放不下杨成军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她留下的话。这地方的人开玩笑是大有学问的。许多真话都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真话往往不大好说,说出来容易让人难堪。把真话外面包上一层笑话,说起来就方便多了。特别是在男女偷情的事情上,用笑话铺路搭桥的手段更是被普遍应用。笑话,有搭讪的作用,递话儿的作用,试探的作用,也有调情的作用。所谓递话儿,就是城里人所说的传递信息。比如一个男的看上了一个女的,想跟这个女的好一好,在城里,有可能采取写信的办法,男的通过信件把好感传达给女的。在农村,他们大都不识字,或者识字很少,一般不采用写信的方法,只用说笑话的办法就行了。相比之下,说笑话的方法更狡猾,回旋余地更大。它的特点是进可攻,退可守。如果男女双方都把笑话后面的真意领会到了,又都愿意得到真意趣,那么他们的好事就成真了。如果其中一方觉得对方不是自己想要的人,或者觉得时机尚不成熟,笑话说了也就说了,一笑了之,于你于我都不损失什么。宋家银相信,杨成军在笑话后面递给她的是真话。杨成军说的时间就在今晚,时间是那样具体。她也用笑话给杨成军回了话,等于答应杨成军了。好事就在今晚,宋家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院子门后的墙根有一片阴影,宋家银在阴影里铺了一张席,躺在席上装作摇扇子。她特意洗了头,往脸上搽了香膏子,还换上了一件比较新的内衣。她本来不想收拾打扮自己,把自己搞得这样香,是不是对杨成军太在意了。杨成军一个牵郎猪的,一个满身骚气的臭小子,凭什么让她像迎接新郎一样迎接他呢!杨成方每次从外面回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收拾过自己。她把自己当成一碗剩饭,杨成方要吃,她不愿意把剩饭热一热,让杨成方自己来端,凉着吃好了。杨成方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己不知道烧把火,给剩饭加点温。炒一炒,再吃。得着了,他上来就吃,一口气吃完为止。杨成方的吃法,从来没有让宋家银满意过。倘是宋家银只经历过杨成方这么一个男人,她也许想着男人都是这种吃法,她就没什么想头了。她难免想起第一个和她好过的那个男人,难免把那个男人和杨成方相比较,一比较,就看出杨成方的差距来了,并知道了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看来女人得到比较的机会是麻烦的,她比较了一个,还想比较两个,三个。大概因为杨成军是一个牵郎猪的人,宋家银认定杨成军是一个会玩儿的男人。想想看,杨成军的郎猪就那么流氓,那么坏,跟着郎猪学郎猪,杨成军能不流氓?能不坏?院子里的门没有上闩,是虚掩的。杨成军来了不用敲门,轻轻一推就进来了。她打算好了,等杨成军进来后,她就装睡,装作睡得沉沉的,对杨成军的到来并不重视,年初一打死一只兔子,有它没它都能过年。她要看看杨成军怎样动她,怎样把她弄醒,是先动她的头,还是先动她的脚。要是先动她的脚,她就踹杨成军一个梦脚。要是先动她的头,她就抓过杨成军的手,把杨成军的手指头在嘴里咬一下。她当然不会把杨成军咬疼,只让杨成军知道她不好惹就行了。
  宋家银白准备了,她躁动大半夜,受煎熬也受了大半夜,杨成军始终没有出现。有一次,她贴在地上的耳朵听到外面有点动静,爬起来透过门缝往外一看,站在门外的不是杨成军,是一只狗。她从门缝往外看,狗正好从门缝往里看,她的鼻子差点碰到了狗的鼻子。还有一次,她看见墙头上冒出一个东西。她心里一喜,以为杨成军那个狗日的要翻墙进来。定睛一看,立在墙头上的是一只黄鼠狼。在月光下,直立着的黄鼠狼,把两只前爪像人的两只手一样搭在胸前,头也像小人儿的头一样,左瞅瞅,右瞅瞅。黄鼠狼最后不知瞅到了什么,身子一俯就逃遁了。
  再见到杨成军,宋家银要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她等了杨成军半夜,也没见杨成军去,说不定杨成军真的就去了。宋家银没有再给杨成军机会,也没有再给自己机会,她生气了,肚子气得鼓鼓的。她认为杨成军骗了她,捉弄了她,一个男人家,说话不算话,连放狗屁都不如。宋家银一生气就过头,她有点恨杨成军。这种恨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恨一恨。因此,她没有跟杨成军一笑了之,她不答理杨成军了,再也不跟杨成军说笑话了。杨成军叫她二嫂,还要跟她说笑话,她把脸子一撂,转身就走了。她在心里把杨成军骂成日娘的。
  八
  宋家银的心里好像一直不平衡,她心里的恨也好像很多,一恨未平一恨又起似的。心头有了恨,她也没什么有效的表达方式,就是不答理人家而已。村里妇女解恨的方法很多,说得上五花八门。有的是骂大街,把一样东西,能骂九九八十一遍不重样。有的是到人家门前打滚撒泼,寻死觅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有的把仇恨对象扎成一个草人,在草人头上安上葫芦,葫芦上画得有鼻子有眼,然后把草人绑在一棵树上,每天用开水在草人头上浇三遍,一边浇,一边对草人进行咒骂。有的手段毒辣一些,她们不声不响,就把毒药下进人家猪圈里、羊圈里去了。这些方法,宋家银都没尝试过。她记恨人的方法,就是不理人。不理人,就是蔑视人家,和人家断交,继而否认人家的存在。她觉得不理人的方法是很有力量的,这种力量是持久的力量,也是意志的力量。
  近来,她决定不答理房明燕了。其实房明燕并没有得罪她,对她客客气气的,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看不起她的意思。可是,宋家银还没盖砖瓦房,房明燕把砖瓦房盖起来了。这跟做文章一样,她虽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因无纸无笔写出来,文章还停留在肚子里。如今,人家把文章做出来了,写在地上了,题目和内容和她的腹稿都是一样的,她有一种被抄袭和偷窃的感觉。有房明燕的砖瓦房在前,她再盖这样的房子,就显不着她了,就算她抄袭了人家。房明燕的男人当工人的事,这也让宋家银越想越不对劲。老三当了正式工,杨成方连个临时工也当不成了,她把这两者看成了因果关系,认为是老三把杨成方的工作顶掉了。最让宋家银看不惯的是房明燕的娘家爹,从乡里到这村不过三四里路,那人来看房明燕还坐着吉普车。说是来看闺女,他却不在闺女家吃饭,在支书家里吃开了喝开了,猜拳行令,闹得全村的人都听得见。村里的孩子难免把停在支书家门前的吉普车围观一下。在支书家帮着烧火做饭的房明燕一会儿出来一趟,让孩子们都离远点,不许摸车。宋家银的女儿杨金明也在那里看车,宋家银站在远处喊女儿,命令女儿回家,说:“那儿又没有玩猴儿的,你在那里看什么,没见过东西怎么着!”女儿不回家,她大步走过去,捉住女儿的手就往回拉,骂女儿眼皮子浅,没志气。她本来没打算拉女儿,见房明燕从灶屋里出来,她就奔过去把女儿拉走了。她一见房明燕就来气,她拉女儿,就是做给房明燕看的,话也是说给房明燕听的。房明燕看出二嫂的行为是针对她,她没有计较,微微一笑就完了。可怜的是宋家银的女儿,被拖得两眼含泪,还不明白妈妈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呢!
  房明燕的房子盖好后,村里好多人都去看。宋家银坚决不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在村东,为避免看到房明燕的房子,她连村东也很少去。村东有一个出村的路口,到镇上赶集,一般都要从那个路口出村,她去赶集怎么办呢?她宁可从村北的护村坑里翻过去,也不走村东。村北的坑很陡,坑底还有一些稀泥。她侧着身子,一点一点下到坑底,用脚尖点着稀泥,跳到对岸,再抓住坑边露出的树根,攀到岸上去。有上年纪的人不知道她心中的避讳,问她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干吗费劲巴力地翻坑呢?她说翻坑近。嫂子也不理解她,嫂子竟到她家,约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宋家银说:“你想去你去,我不去。”嫂子说,听说老三家的房子盖得不赖,好多人都去看了。嫂子的意思还是想拉她一块儿去看。宋家银躲着房明燕的房子,是躲着自己心中的痛。嫂子拉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等于把她的痛处触到了,她说:“我干吗去看她的房子?她盖的房子再好,是她的,她再富,也是她的,我不沾她一点光!”嫂子不知道宋家银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仿佛要与宋家银拉统一战线似的说:“人家都去看了,咱俩要是不去,老三家的该有意见了,好像咱们多眼气她似的。”“放屁!”宋家银骂道。她骂房明燕放屁,把嫂子也捎带上了。嫂子替房明燕假设,等于嫂子也是放屁。她说:“我眼气她?撒泡尿照照她那样子,一把攥住,两头不露,有什么值得让我眼气的!”宋家银最后说的话,几近撵嫂子走,她让嫂子赶快去看人家的房子去吧,别在她这里沾一身穷气。
  宋家银对嫂子也快不想答理了。嫂子的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后,都加入了人家的包工队,到山西的小煤窑挖煤去了。这样一来,杨成方家弟兄四个,家家都有了在外做工的。老二老三老四家,都是一个人在外做工。老大虽然没有出去,可他的两个儿子起来了,一出去就是两个。两个比一个多着一倍。老大毕竟是老大,他利用两个儿子,一下子把三个弟弟都盖过去了。别管出去做什么工,不管是长期工还是临时工,合同工还是包身工,反正出去就是做工,做工就能挣钱。宋家银从高兰英口里知道,挖煤的活是重,是苦,也有危险,可挖煤挣钱也多一些。老大的两个儿子外出挖煤,一年不知能挣回多少钱呢!宋家银看出来了,嫂子说话的底气比过去足多了,屁股似乎也扭起来了,不然的话,嫂子怎敢和她拉统一战线呢,怎敢撺掇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呢!宋家银觉得这样不太好,有点乱套。哪能家家都有人出去做工呢?那样的话,杨成方往哪里摆?她的工人家属地位往哪里摆?他们家不是被淹没了嘛!宋家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她的地位也受到了威胁。
第32章 到城里去(7)
  杨二郎从北京回来,还背回一个牛腰粗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的都是他拾回的东西。人们以为那些东西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谁知道呢,他掏出一样,又掏出一样,每样东西都不破。他像变戏法一样,每掏出一样东西,人们的眼睛就一亮。他掏出来的有毛衣毛裤,皮鞋凉鞋,裙子帽子,无所不有。他还拿回一种裤子,叫牛仔裤。他说牛仔裤,村里人听不懂,以为牛仔的仔是宰牛的宰,就把牛仔裤说成是宰牛裤。村里人还赞叹呢,说北京人就是厉害,就是牛,连宰牛的人都有专门的裤子。宋家银没到杨二郎家里去。外面回来的人,她一般都不去看。她还端着工人家属的架子,表示她对外面回来的人都不稀罕。女儿拽着她的手,让她到杨二郎家去看看。她一下子就把女儿的手甩开了。她知道女儿的心思。杨二郎带回的那些东西,都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处理给村里人了,女儿定是看见别的小姑娘穿了杨二郎带回的式样不错的花裙子,女儿也想让她去挑一件。宋家银对女儿说:“我干吗要买他的东西,有钱我还买新的呢!”宋家银已经知道了,杨成方在郑州也是拾破烂。她觉得拾破烂的说法不好听,她不想让人知道杨成方在城里拾破烂。她使用的还是过去的说法,说杨成方在郑州当工人。她说得比较含糊,没有再具体说杨成方是在预制厂当工人。现在的人,去趟郑州跟赶集一样,她怕有的人到预制厂去找杨成方,要是一找,杨成方的工作就露馅了,就把破烂露出来了。宋家银是想去听听杨二郎说些什么,或许杨二郎在拾破烂方面有什么窍门,她听到了,好跟杨成方说一说,让杨成方跟杨二郎学着点。从目前的情况看,杨二郎比杨成方拾破烂的效果要好得多。但她心里有点别扭,觉得杨二郎的工作跟杨成方的工作雷同了,她一去,好像对杨成方的工作表示认同似的。后来有人对宋家银说起杨二郎带回来的宰牛裤,说什么宰牛裤,宰猪裤,原来就是劳动布做的裤子,跟杨成方穿的工作裤差不多。这样的口气和说法,显然是笑话杨二郎的意思,笑话杨二郎拿着破布当龙袍,回来糊弄乡亲们。既然是笑话杨二郎,既然是拿杨成方的工作裤拆穿了杨二郎的宰牛裤,宋家银来了兴趣,她宣布她也要去看看,杨二郎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宰牛裤。杨二郎把牛仔裤取出来,宋家银差点笑弯了腰,不就是一条劳动布裤子嘛,说什么宰牛裤不宰牛裤,这样的裤子,他们家杨成方都穿烂好几条了。杨二郎表情严肃地纠正宋家银,说劳动裤和牛仔裤可不能比,牛仔裤有形,松紧性强。劳动裤都是大裤裆,也没啥松紧性。穿牛仔裤时髦得很,现在北京城里的年轻人,都是穿牛仔裤。杨二郎问宋家银:“你知道牛仔裤是哪里传过来的吗?”宋家银还是笑,说:“不是宰牛裤嘛,怎么又成牛宰裤了!”杨二郎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什么宰牛裤,宰人裤呢!这个仔不是那个宰,牛仔裤的仔,是人字旁右边搭一个子字。我一说吓你一跳,牛仔裤是从美国传过来的。美国美国,美国人最爱美,全世界的人都在向美国人学习。”宋家银不服,说:“按你这个说法,美国人都爱美,日本人都爱日了!”一屋子人笑了,他们把日本的日理解成另外一种意思了。
  对于别人的嘲笑,杨二郎一点也不恼,他说:“你们不要笑,你们不懂。”他接着又讲了一些在北京的所见所闻。他说有些事情他原来也不懂,后来才慢慢懂了。有一次,他从垃圾箱里捡出一个圆圆的纸盒子,盒子里有大半盒黄赤歪歪的东西。他以为是小孩子拉的屎,正要把纸盒子扔掉,旁边一个老太太指点他,说那是冰激凌,挺好吃的,让他尝一尝。什么冰激凌,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他有些犹豫,不想尝。他看着还是像屎。穿戴不俗的老太太挺执著,也挺负责任似的,坚持让他尝一尝。在人家的地面讨生活,人家让你干什么,是给你面子,他不要面子也不好。于是,他用手指头抠了一点冰激凌放进嘴里。你别说,那玩意儿冰冰的,甜甜的,还真好吃,吃一口就激灵一下子。杨二郎不光拾破烂,还收破烂。有一回他收回一堆破棉花套子。心说把套子晾晾吧,一抖,从破套子里抖出几张存款单来。存款单都是定期的,上面有名有姓,他不敢冒名去取,生怕人家已挂了失,把他当小偷抓起来。说着,他从屋里拿出一张存款单来给大家看。宋家银他们把存款单接过来一瞅,真的呢,上面填的存款数是三千块。存款单很精美,细看上面也有花纹,跟票子差不多。宋家银从没见过这样的存款单。她想,杨二郎从破套子里抖出来的不知有没有现金,就是有现金,恐怕杨二郎也不会说。得外财的事,人都是藏着掖着,谁愿意说出来呢。杨二郎说,他还捡到过一个手机。一个人从小轿车上下来,手机就掉在车门口的地上了。他过去把手机捡起来,喊住那人,把手机还给了人家。他要是不还给人家,一个手机能卖好几千块呢!他的话别人又没听懂,有的听成了烧鸡,有的听成了熟鸡,心说,一只鸡,不管烧得再熟再烂,也值不了几千块钱哪!心里有疑问,他们没敢马上问。他们本来想笑话杨二郎,现在成了杨二郎笑话他们,杨二郎完全掌握了主动。他们要是一问,杨二郎肯定还会说“你们不懂”。果然,杨二郎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我说手机,你们又不懂了吧。手机,可不是咱们家喂的公鸡母鸡。手机是电话机,是拿在手上的电话机。手机跟一副扑克牌大小差不多,上面没有线连着,走到哪里都能接电话,都能打电话。手机一叫好听得很,得儿得儿的,比蛐蛐儿叫得都好听。”
  杨二郎后来说的话,宋家银没怎么听进去,她有点走神儿。她在心里调兵遣将,准备赶紧通知杨成方,让杨成方也到北京去。既然北京到处都有宝,到处都是钱,出门还能捡到这机那机,既然北京城里看着像屎的东西都好吃,杨成方死脑筋,还待在郑州干什么。
  九
  老四出事了。建筑队打回电报,说是老四受伤了,让他家里的人速去。宋家银的公爹拿着电报,让大儿子、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看了一圈,然后由大儿子陪着他,到济南去了。宋家银原以为公爹让各家给他出路费,公爹没张那个口。公爹让这个那个看电报,不知是啥意思。公爹的表情很沉重,沉重得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样子,公爹可能把老四受伤的事估计得过于严重了。宋家银还安慰了公爹几句,说没事,出门在外,磕一下,碰一下,都不算什么事。说不定公爹还没走到地方,老四已经到脚手架上干活儿去了。
  老四出的是大事。他钻进搅拌机的大肚子里,清理巴在搅拌机内壁的残渣。别人不知道他正在搅拌机的肚子里面干活儿,有人把搅拌机的电闸合上了。搅拌机隆隆地一转动,老四就变成了搅拌对象,也就是搅拌机大肚子的消化对象。等有人想到老四可能在搅拌机里干活,把搅拌机停下来时,老四已被搅拌得一塌糊涂,分不清哪是沙子,哪是石子,哪是水泥。搅拌好的东西一般都是稠稠的流质。老四几乎也成了流质,扶起来是不可能了。眼看局面不好收拾,公爹给三儿子打电话,让在国家油矿工作的老三也去了。经过艰苦谈判,建筑包工队答应赔给公爹一万三千块钱。楼房的业主不赔钱,因为业主和包工头儿事先签订的有合同,如果出了工伤或工亡事故,一切后果由建筑包工队承担。公爹本打算给四小子讨一副上等的棺材,用棺材把儿子装回去,见儿子已不成形状,拉回去也没法看,只会让孩子的娘更痛心,就作罢了。结果,爷儿三个只把老四的骨灰盒提回去了。
  婆婆一抱住骨灰盒就哭开了,仿佛骨灰盒就是她儿子,谁从她手里夺骨灰盒,都夺不下来。婆婆叫着老四的小名,说她儿子出去时是活不拉拉的儿子,回来就成了这样,成了一把骨头渣子。出去,出去,出去能落个啥呢!宋家银劝婆婆别哭了,劝着劝着,她自己倒哭了,眼泪流得哗哗的。公爹拿着电报让她看时,她一点都没吃惊,甚至希望老四出点事,如果老四出点事,不能再出去做工,她心里会平衡一点。老四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太没人心了。老四没了,老大在家,老三也回来了,只有杨成方没回来。是她不让杨成方回来。她说她只知道杨成方在北京,但不知道具体地址。她怕耽误杨成方挣钱。她正在家里盖房子。房子是包给人家盖的,连盖房子她都没让杨成方回来。她家盖的是平房,基本上模仿杨二郎房子的式样。但她不承认她家的房子跟杨二郎家的房子一样,因为杨二郎家的房子不拐弯儿,没有厢房。她家除了盖四间堂屋,又盖了两间西厢房。她家的房子是超越性的,在全村又拔了头筹。因为没让杨成方回来,她觉得对公公婆婆有点愧。对老四也有点愧。她怎么办?她只有通过哭来弥补一下,来做一个姿态。她要让人知道,她宋家银是很懂事的,也是很重感情的。同时,一个在盖房子的事情上拔了头筹的人,也应该哭一哭。胜利的人都是要流眼泪的。通过哭,她还要让人知道,她盖这么好的房子,不是要成心盖过别人,不是跟任何人过不去,她是跟自己过不去,她天生就是一个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别人只知道她盖房子,谁知道她是怎么省的,谁知道她所受的苦处。还有杨成方,谁知道杨成方在外头受的是什么样的罪!宋家银干脆哭出了声。别人叫着“他二嫂”,越是劝她别哭了,越是夸她嫂子比母,她哭得越痛快。她还想起四弟有一次跟她借自行车,她不但没借给四弟,还骂了四弟,她只好请四弟原谅她了。
  婆婆抱着老四的骨灰盒不放,还有一层意思,她拿骨灰盒和棺材比,嫌骨灰盒太小了,太短,也太狭窄。她说她儿子那么高的个儿,睡在这里面,胳膊伸不开,腿伸不开,太憋屈了,太受罪了。宋家银很快理解了婆婆的意思,在这个事情上,也愿意顺从婆婆的意思。她建议,应该给老四买一口好棺材,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她听说,人死后,棺材在阴间就是人的房子。他们都有了房子,老四也该有一套像样的房子。反正人家赔给公公婆婆的有钱,这笔钱应当拿出一部分,花在老四身上。不然的话,钱留在那里干什么!
  对宋家银的建议,全家人都没有反对,也不好反对。于是,公爹从镇上买回带香味的红松,请人做了一口厚重的棺材,把小小的骨灰盒放进大容积的棺材里去了。大概也是因为有了钱,老四的葬礼按常规葬礼举行,一个项目都不少,搞得相当排场。家里请了响器班子,吹打了一番。家里摆了宴席,待了好几桌客。还是宋家银的提议,家里请人给老四扎了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等新鲜东西。还让人给老四扎了一个跟真人一样高的闺女。闺女脸上画了眉眼,点了樱桃口,涂了红脸蛋,俊俏得很。因为老四没有结婚,有了这个闺女陪伴,老四就不寂寞了。
  打工这个词已经很流行了,它像种麦、过年一样流行,人人都会说,都说得很顺嘴,而且知道它的内容。你若问谁谁到哪里去了,连八十岁的老太太也会告诉你,打工去了。老四的死,一点也没让人们感到有什么了不起,一点也不影响人们外出打工的积极性。村里祖祖辈辈死了多少人了,人们的死法大同小异,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而老四的死法是独特的,是死(史)无前例的,人们一下子就记住了。和老四的死几乎是同步,该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武汉也死了一个。年轻人没挣到钱,他见商店里东西很多,起了偷窃之心。趁商店关门时,他在一个角落里躲起来了。夜深人静之后,他正从柜台里往外拿东西,被一个值夜的老头儿发现了。老头儿叫一声好啊,刚要打电话报警,他扑上去,掐住老头儿的脖子,活活把老头儿掐死了。年轻人的死也不算好死,他是被人家武汉的人枪毙掉的。年轻人死得不够光彩,村里人对他不表示同情。大家认为他的手伸得太长了,是自己送死。死人没让外出打工的人感到害怕,相反,有更多的人冲出去了,踏上了打工的征程。这劲头有点像当年闹革命,一个人倒下了,更多的人站起来,前仆后继似的。
第33章 到城里去(8)
  这村有一户姓孙的,是独门独户的一家外来户。他们家想多生儿子,以便在这个村壮大队伍,站稳脚跟。谁知孙家老婆的肚子不争气,皮囊子里女孩儿多男孩儿少。老婆连着生下五个闺女,才勉强生了一个儿子。生孩子多,挨罚就多,这家的日子穷得像掉了底子的水罐子,提都没法提了。孙家的日子转机之日,是在孙家的大闺女二闺女结伴出去打工之后。第一次,两个闺女给家里寄回三千块钱。第二次,两个闺女给家里寄回六千块钱。这种大额汇款,乡邮电局的邮递员都是开着大篷车,直接给收款人送到家里,每送一千块钱收取十块钱的送款费。这是邮电局新增加的服务项目,据说是为了保证取款人的安全,也是服务上门。这种服务带来一个毛病,就是保密功能差一些,大篷车咚咚一响,一开到谁家门口,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大篷车的响声如同放炮,人们像拾炮的一样,就到姓孙的家门口去了。人们当然拾不到什么炮,但去过的人眼神都有些惊诧,心里眼气得有些疼,疼得跟炮崩的一样。日死他祖宗吧,老孙家的闺女打啥工去了,挣这么多钱!难道城里的工都是公的,男孩子上去打不败它,只有女孩子上去才能制服它,打败它。两个闺女寄回这么多钱,老孙不敢把钱放在家里,他怕招贼惹祸。他也没把钱往信用社里存,他还没有存钱的习惯。他的办法是马上把现金换成砖,把红砖头垛得一垛一垛的。就是贼来了,顶多偷几块砖,偷不走他的钱。买砖的目的,当然是盖房子。老孙说了,他不盖砖瓦房,也不盖平房,他要盖一座两层的楼房,来它个一步到位。村里人没听错,外来户老孙要在以杨姓为大户的村庄盖楼房了,羊群里长出骆驼来了。因为两个闺女的本事,老孙要往高处走了,要上天了。老孙在人前不敢翘尾巴,跟人说话时,他还是夹着尾巴,还是一脸苦相。不过他说话的内容变了,他说,以前在这个村,没人看得起他,看见他跟看见要饭的差不多。家里穷得闺女连条裤子都穿不起,他难受得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他哭,也不敢在外面哭,怕人家看见笑话。他都是半夜在家里偷偷地哭。人家说他现在行了,要盖楼了。老孙眼里的得意憋不住了,变粗的尾巴根子似乎再也夹不住了,他说:“十年河东转河西,老天爷总算开眼了。”对于老孙家的崛起,村里人无论如何不大好接受,他们说,老孙家的闺女到城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呢,那么多钱,肯定不是正当渠道挣来的。老孙听到了风言风语,一点也不生气。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人们会说闲话。他说,他的两个闺女在一家鞋厂里给人家做鞋。因为那个鞋厂做的鞋好,是出口到国外,给外国人穿,挣的是洋钱,所以厂里给工人发的工资就高些。有人说,噢,给人家做鞋,这就对了,听说外国人的脚可是大呀!也有人不明白给人家做鞋怎么就对了,说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皮鞋呗。难道皮鞋不是猪皮羊皮牛皮做的,是人皮做的?
  别管人们怎么议论,村里的女孩子都有些蠢蠢欲动,也想出去打工。杨金明对妈妈说,她也想出去打工。妈妈老是在家里说,人家老孙家养闺女真是养值了。她家两个闺女出去就挣那么多钱,要是五个闺女都长大,都出去挣钱,不知能挣多少钱呢!现在人家要盖楼,说不定以后该竖塔了。过去都是说养闺女是赔钱货,现在世道变了,养闺女比养儿子强。宋家银不反对女儿出去打工,她说:“等你初中毕了业,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妈不拦你。”
  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宋家银当初热衷于把丈夫杨成方往城里撵,是为了要工人家属的面子,是出于虚荣之心。这是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宋家银受利益驱动,就到了物质层面。也就是说,她让杨成方出去,主要是为了让杨成方挣钱。杨成方挣回了钱,垫高了家里的物质基础,她才能踩着基础和别家攀比。到了第三阶段,宋家银的指导思想就不太明确了,就是随大流,跟着感觉走了。这时候,外出打工,或者说农村人往城里涌,已经形成了浪潮,浪潮波涛汹涌,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样的浪潮,谁都挡不住了,谁都得被推动,被裹挟,稀里糊涂的就被卷走了。有一年夏末,他们这里发过一次大洪水。洪水是从西边过来的,浪头有屋山高。洪水一过来就不得了,沟满河平房倒屋塌不说,洪水一路欢呼着,把房子的草顶、屋子里的木床、村头的麦秸垛等,都顺手牵羊似的捎走了。在强大的洪水面前,人是脆弱的,人被洪水追得屁滚尿流,无处躲,无处藏,只能跟着洪水走。和洪水不同的是,水往低处流,而打工的浪潮是往城里走。乡下人历来认为,城市是高处。往高处走,是人类共同的心愿。既然有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不愿意到城里插一脚呢!
  十
  宋家银也要到城里去了,她不是主动去的,是被动去的。她不是去打工,也不是去观光。在此之前,宋家银还没想过一定要到城里去。杨成方长年在外,家里总得有人守摊。在夫妻的分工上,宋家银遵守的还是传统的分工方法。杨成方是外线人,是打外的。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家里人,是主内的。两个孩子正上学,她每天要给孩子做饭吃。家里喂得有猪有羊,有鸡有鸭,有狗有猫。一个活物一张嘴,每张嘴都会叫唤。一张嘴打发不好,能叫唤成十张嘴。这些都离不开她。她辛辛苦苦建设这个家,为了比别人强,为了让别人看得起,她的荣耀在家里。她要是到了外头,谁会认识她呢,谁会知道她的荣耀呢!她总不能像蜗牛一样,走一步就把房子背在自己身上吧。就算她把房子背进城里,城里人谁会看得上蜗牛的壳子呢,说不定一脚就把壳子踩碎了。宋家银把家看成是她家的根据地,把根据地建设好了,保卫好了,进城的人干着才放心,回到家才有一个稳定和温暖的窝儿。城里是挣钱的地方,也是花钱的地方。人还没进城,就得先花一笔车费。宋家银不想花那个车费。可这一次,宋家银不进城是不行了。
  高音喇叭在村长家院子里的杨树上响,村长的老婆在喇叭里喊:“金光家妈,来接电话,北京来的电话!”村长家的杨树很高,树上的喇叭是居高临下。喇叭的嘴巴很大,嗓门也很高,喇叭一响,全村的人都听见了。这表明村里通电话了。因为电话的线路少,只有村长家安了电话。外出的人来了电话,都是打到村长家里,由村长家里的人通过大喇叭喊人去接。用大喇叭喊人带有传呼性质,是收费的,传呼一次,收一块钱。村里外出的人多,打回的电话也不少,几乎每天都有人往村里打电话。电话来自全国各地,有北京上海深圳,也有山西新疆内蒙古。一部电话,把全国的大城市都连起来了,把各地的消息都接收到了。听到村长的老婆在大喇叭里喊她时,宋家银正在厕所里撒尿,刚撒了一半。金光家妈,肯定是她,她儿子叫杨金光。让孩子把娘喊成妈的,也只有她家。电话是北京来的,这也很对,因为杨成方在北京工作。杨成方从来没往家打过电话,这一次怎么想起来打个电话呢?宋家银激灵了一下,没等把剩下的一半尿撒完,就边提裤子,边向村长家跑去。电话不是杨成方打来的,是杨二郎打来的,杨二郎告诉宋家银,杨成方让人家给抓起来了,弄走了,关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宋家银的脸一下子白了,连嘴唇都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同时,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拿电话的手哆嗦得像拿着一件小型振动器。别看她对杨成方那么厉害,其实这个女人的胆子是很小的,事情一到她头上,她就吓坏了,她就蒙了,六神无主了。村长老婆就在她身边,一直瞅着她的脸,她的嘴。杨二郎说话的声音很大,不用说,村长老婆也听见了。村长老婆见她拿着电话的嘴,找不到自己的嘴,就教她说话,让她问为啥。那么她就问:“为啥?”她问得小声小气,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脖子变得像电话筒子一样细。杨二郎说,他也说不清楚,听说是拿人家的东西了。偷人家的东西,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拿人家的东西。这种说法宋家银明白。村长老婆继续让她问,拿人家啥东西了。这一次宋家银没有听村长老婆的,她大概记起自己的面子了,替杨成方辩护说:“杨成方那么老实,胆小得跟虱一样,他怎么敢动人家的东西!不会吧?”杨二郎没有跟她多说,最后跟她说的是:“反正我跟你说了,你赶快来吧!”放下电话,那些话还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没有放下,她忘了交钱。村长老婆提醒她,把钱交了,一块钱。她低着头已经走到门口,只得又站下了。她喊村长的老婆喊婶子,说今天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钱,改天再送来。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对婶子说:“电话里边的事别跟别人说。我不相信金光家爸会动人家的东西。”村长老婆没有承诺不对别人说,她说的还是交钱的事,说有的人说的是改天送来,改着改着就没影了。宋家银听出来了,她今天若不及时交上一块钱,杨成方被抓走的事马上会传遍全球。她说:“我再看看,兜里有没有赶集买东西剩下的钱。”其实她身上带的有钱,有一卷子零钱呢,她嫌村长老婆要钱太多,不想掏这个钱。作为要村长老婆替她保密所付出的代价,她才把一块钱从钱卷子里剥出来了。她说:“巧了,兜里正好有一块钱。”
  宋家银怎么办?她从小就听说过关于北京的声音这个词,这个词似乎和最新的消息最好的消息联系着,北京的声音近乎神圣,一听说是北京的声音,人们马上就得肃然起敬,同时要做好激动和幸福的准备。宋家银这次接到的电话,不能说不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声音,但这个声音没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也没让她觉得幸福无比,而是一下子把她击垮了。从村长家回到她家不算远,但她的腿软得如同被人抽去了大筋,像是走过了千里万里。回到家里,她往床上一栽,一口气才出来了,她说:“我的娘啊,倒霉事咋都跑到我头上了呢!她听见了自己的哭腔,眼泪随即也下来了。老四出事时,她估计得轻。杨成方被抓,她估计得重。她估计,杨成方一被人家抓起来,就得判徒刑。要是杨成方被判个十年八年的,谁给这个家挣钱?她家的日子怎么过?村里人知道她男人成了罪犯,她的脸往哪儿搁?她今后怎么出门?还有她的一双儿女,一说他们的爸爸进了监狱,孩子怎么受得了?孩子的名誉怎么办?孩子的路怎么走?宋家银没有哭长,她爬起来找公爹去了。杨成方是她的男人,也是公爹的儿子,她认为公爹有责任搭救儿子。公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公爹带她到乡政府找房明燕的爹去了。房明燕的爹已从副乡长升到乡长,又升成了乡党委书记,成了全乡的第一把手。宋家银没有拒绝去找房明燕的爹。事情既然到了这般地步,救男人要紧,谁的手大抓谁的,谁的腿粗抱谁的。他们找房明燕的爹,没有通过房明燕。房明燕不在家,到油田找老三去了。房明燕生了孩子,孩子才一岁多,她就带着孩子到城里去了。油田已经建成了一座石油城。据说房明燕已给孩子在石油城里买下了户口,孩子算是城里人了,以后孩子上学,工作,都是在城里。房明燕在村里盖的砖瓦房还在那里,院子的门上锁着一把起了锈的铁锁。前几天,宋家银路过房明燕的家门口,还推开门缝往里张望过,只见院子里的地上长满了蒲公英,开了一层小黄花。宋家银认为,家里还是不能没人,如果人都走了,野草就把院子占了,院子就废了。天长日久,房子也会生病,倒塌。
  公爹没有敢跟房明燕的爹拉亲戚关系,把亲家叫成房书记。宋家银也只好跟着叫房书记。房书记听宋家银说了杨成方的情况,说这没办法,谁都没办法。房书记的观点,在哪儿犯事也不能在北京犯哪!北京那是啥地方,一草一木都连着国家的心脏,你动一棵草,心脏就得跳几下,警察就得出动,人家不抓你抓谁!有些事,放在咱们这儿,也许不算什么事,放在北京,那就是大事,知道吧!公爹问,能不能花点钱,把看杨成方的人买通一下,把杨成方的罪减轻一点。要是能把杨成方放出来,更好。房书记笑了,说:“我怕你们拿钱送不出去。北京的人都是见过大钱的主儿,你们递几个小钱儿,人家根本看不上,说不定连用眼夹都不夹。你们想多花点钱也麻烦,如果送钱送错了人,碰上一个铁面无私的,人家把你的钱没收了,再拿你一个行贿罪,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公爹和宋家银都被房书记的话吓住了,还没去北京,好像已经领教了北京的厉害。房书记大概念及亲戚情面,最后总算没让公爹和宋家银失望。房书记说,他认识一个人,在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他把记者的地址抄给宋家银,让宋家银去找找那个记者,先打听一下情况。
  十一
  宋家银把家托给公爹看管,只身到北京去了。她没有把家托给婆婆,她怕婆婆趁机挖她家的麦,卖她家的粮食。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麦茓子里埋了几个鸡蛋,给麦子做了记号。她想到了,她外出期间,婆婆难免会到她家去,须知公爹和婆婆穿的是连裆裤,婆婆挖她家的小麦,公爹不会干涉。
第34章 到城里去(9)
  杨二郎告诉宋家银,杨成方没拿人家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个铝合金的梯子。人家用完梯子,把梯子暂时放在墙边。杨成方大概以为人家不要梯子了,就把梯子扛走了。谁知杨成方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戴红袖章的治安联防队员看见了,联防队员就把杨成方扭送到派出所去了。杨二郎说,这些情况原来他也不知道,有一个老乡,那天跟杨成方一块儿出去拾破烂,抓走杨成方时他都看见了。宋家银问杨二郎,杨成方现在在哪儿。杨二郎说不知道。在那里拾破烂的也有女人,宋家银跟几个女人在一屋挤了一夜。第二天,她让杨二郎跟她一块儿去找那个记者。杨二郎不想去,他说他今天还有事儿,还要出去。杨二郎的事无非是拾破烂,无非是怕耽误他拾破烂。按辈数,宋家银应该喊杨二郎二叔,她说:“二叔,北京这么大,我到这里两眼一抹黑,你不带我去,我到哪儿摸去?”杨二郎说北京这么多公共汽车,宋家银可以坐车。杨二郎还是想让宋家银自己去。宋家银有些生气,说:“二叔,俺的人不知是死是活,让你帮助找个人打听,你推三推四的,有点说不过去呀!”杨二郎说,不是他不想去,他对北京也不熟,见了记者他也害怕,还有一个问题,坐车谁掏钱。宋家银明白了,原来船在这儿湾着。杨二郎每次回家都穿得人五人六,吹得七个八个,都以为他肥得流油了,原来这么小气,村里人来找他,他连个车票钱都不愿掏。宋家银说:“坐车我掏钱,行了吧!”
  杨二郎说:“谁掏钱问题不大,我是把丑话说在前头。”
  他们坐汽车跑了很远的路,又换了两路汽车,七拐八拐,才来到那个记者所在的报社。报社门口有人把门,不让他们进。他们说了记者的名字,把门的人给记者打了电话,记者从楼上下来了。记者是个年轻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很板正的样子。他对宋家银和杨二郎说:“我不认识你们哪。”宋家银赶快抬出房书记的牌子,说是房书记让找他的。记者点点头,说房书记,他知道。他问宋家银有什么事,说吧。记者没有带他们上楼,也没让他们去楼下的会客室,带他们到门外一侧站着去了。杨二郎果然拘谨得很,连话都不敢说。宋家银跟记者说了杨成方的事。记者认为不好办,人进去容易,出来难,他也没什么办法。他顶多帮助打听一下,杨成方关在哪里,所犯的是什么事,严重不严重。宋家银从兜里掏出一卷儿大票子,递向记者,让记者帮他打点。说她知道的,现在求人都得花钱。记者躲着身子,说:“我怎么会要你的钱,我一分钱都不要。就这样吧,你们后天再来,我打听到什么情况,就告诉你们。”记者又说:“其实你们不来也可以,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宋家银,说上面有他的电话。
  往回走时,他们没有马上坐汽车,杨二郎带着宋家银走一些小街。杨二郎说是带宋家银看看北京的街,其实是为了替宋家银省点车票钱。他见宋家银攥着一卷儿钱,这样坐车也很危险,要是被小偷盯上就麻烦了。他一再对宋家银说:“把钱放好。”宋家银把攥钱的拳头握紧再握紧,说放好了。走在小街上和住宅区,他们不时地能看见一些拾破烂的人。那些人都是一手提着特大号的蛇皮袋子,一手拿着一根钢筋窝成的小钩子。因为那些人只拾破烂,不拾人,所以他们一般不看人,只看墙角、地面和垃圾道的出口。一旦发现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就匆匆地躲开了。他们显然是这个城市的另类,这从他们的穿戴和面目上都看得出来。他们穿的衣服都不讲究,都很廉价,还有些脏污。他们的面目不是发黄,就是发黑,一个两个都显得很老相。他们不刷牙,也很少洗头。他们一张嘴牙还是黄的,头发还是黏的。所以他们尽量不张嘴,也尽量不抬头。那些人当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宋家银一看见那些女的,就认出跟她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只有她那地方的人,头上才包着一块带蓝道儿的毛巾,包头才是那样的包法。主要标志还是那些女人的脸形。宋家银也说不清那种脸形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只觉得那种脸形有不少相同的地方,像是你模仿我,我模仿你,模仿成了一种带有标志性的模式。宋家银看见两个妇女在地上坐着啃干馒头。这种直接把屁股坐在地上的坐法,也是她们那地方所特有的。宋家银不敢多看那两个妇女,那两个妇女好像是两面镜子,她一看就从镜子里照见自己了。那两个妇女大概也认出了宋家银跟她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并对宋家银跟一个男的同行有些疑问,就把两面“镜子”举起来,对着宋家银。宋家银不敢回头,赶紧走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他们看见一个老头儿拖着一个妇女,不知往哪里拖。老头着装整齐,显然是城里人。而那个妇女,一看就是在城里拾破烂的农村人。妇女突然往地上一堆,坐在那里不走了。老头儿认为妇女耍赖,使劲拉着妇女的一只胳膊往起拉,却拉不起来。妇女的垃圾包还在肩膀上挎着,铁钩子还在手里拿着,面色苍黄,恐惧得很。老头儿拉着妇女的胳膊不撒手,他说:“大天白日,你敢偷东西,不行,跟我去派出所!”这时有人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老头儿说:“人家单身职工在院子里晾的秋裤,被风吹得掉在地上了,她跳进栅栏,就把秋裤偷走了。她以为我看不见,我是干什么的!这幢单身职工楼已经丢了好几件衣服了。”那妇女说:“我不是偷的,我是在地上拾的。我还给你了。”老头儿说:“还给我也不行,今天非得让派出所的民警好好教训教训你。说不定以前丢的衣服都是你偷的。”说着,老头儿又使劲拽妇女的胳膊,把妇女的胳膊拽得像一根拴羊的绳子一样。那妇女身子往上一长,两只膝盖冲老头跪下了,喊老头大爷,哀求老头儿,让老头儿放了她。老头儿大概没料到妇女会来这一手,会对他下跪,他不由得把手松开了。妇女以为她的下跪生效了,老头儿对她开恩了,不料,她爬起来要逃时,老头儿又一把将她逮住了。说来这老头儿真够负责的,无论那妇女怎样求饶,甚至冲他磕头,他就是不放人家走。老头儿一拉,妇女就下跪。停一会儿,老头儿又一拉,妇女又跪下去。宋家银和杨二郎不敢靠前,只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杨二郎几次小声催宋家银快走,宋家银没有走,他想看看事情最终会有什么结果。老头儿耍猴儿一样让妇女跪来跪去,事情老也不见结果,他们只好走了。宋家银想到了杨二郎带回家的那些衣服,不知杨二郎是不是使用和那妇女同样的方法拾来的。宋家银还想到了杨成方,杨成方也许就是这样被人家送到派出所去的。就是不知道杨成方给人家下跪没有。北京的地硬,不是石头地,就是水泥地,膝盖跪在地上是很疼的。宋家银不知道那妇女的膝盖疼成什么样,她还没有下跪,就似乎觉得自己的膝盖已有些隐隐的疼了。她原以为城里千般都是好的,没想到农村人到城里这样低搭,是跪着讨生活的。
  第二天,宋家银就给记者打电话询问情况。记者没让宋家银失望,他告诉宋家银,他打听过了,杨成方是治安拘留十五天,到了天数,人家就会把杨成方放出来。宋家银和杨二郎算了算,杨成方已进去十三天,如果记者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再过两天,杨成方就该放出来了。等到第三天中午,宋家银总算把杨成方等回来了。杨成方拾破烂大概拾习惯了,人家刚把他放出来,他还没有走回驻地,就开始了重操旧业。他拾到的有空矿泉水瓶子,有废报纸,还有一些硬纸壳子。由于没带拾破烂的蛇皮袋子,他就把拾到的破烂抱在怀里。杨成方见到宋家银,未免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来了?”这几天,宋家银想的都是杨成方对家里的好处和杨成方在外面所受的苦,酝酿了一些感情。她打算,等杨成方出来后,她要把感情使出一些,把杨成方安慰一下。她在电视上看见过,一些久别的亲人重逢后,都要互相抱一下,哭哭鼻子。如果可能,她也要跟电视上的做法学一学。一见到杨成方,她所酝酿的一包子温和的感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好像很快转化成一种不良的气体,气体脱口而出,她反问:“你说我怎么来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杨成方抱着的破烂脱落在地上,人一时像傻了一样。这时候的杨成方,怎么也应该哭一哭。从哪个角度讲,他也应该哭一哭。才四十来岁的人,杨成方的头发已白了大半。杨成方很瘦,脖子显得很细,人也越发的黑。杨成方额头上皱纹很深,眼角的皱纹也成了撮。杨成方的门牙掉了一颗,不知是自己跌落的,还是被人家打落的。他的两颗门牙之间的牙缝子本来就宽,本来就关不上门,门牙这一掉,等于门掉了一扇,看去更简陋了,甚至有些破败。谢天谢地,杨成方这一次总算掉了眼泪。他这次并没有怎么努力,没有挤眼,也没有撇嘴,眼睛只是那么眨了眨,他的眼睛就湿了,眼泪就流下来了。杨成方的眼睛旱得太久了,老天爷是该赏给一点眼泪了。不然的话,一个人想哭哭,都哭不成,未免太可怜了。宋家银看见了杨成方的眼泪,杨成方的眼泪是金贵的,一见杨成方终于落了泪,宋家银的态度就转变了,刚才消散的温和感情回来了一些。她劝杨成方:“好了,别难受了,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你不知道,这些天我的日子是咋过的,我的心一天到晚揪巴着,想哭都哭不出来。”这样说着,宋家银的鼻子一吸溜,眼泪流了一大串。她问杨成方:“人家打你了吗?”杨成方摇摇头,说没有。杨成方问宋家银,他被人家抓走的事,是谁告诉宋家银的。宋家银说是杨二郎,杨成方顿时有些生气,他的头拧着,咬了牙,嘴角有些哆嗦,几乎骂了杨二郎,埋怨杨二郎多嘴,谁让他告诉家里人的。宋家银没见过杨成方生这么大的气,看来杨成方锻炼得可以了,不但会流眼泪,脾气也见长了。宋家银说:“你不能埋怨杨二郎,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宋家银让杨成方去理发店理理发,刮刮脸,马上跟他一块儿回家。杨成方说:“回家干啥,我不回去!”宋家银说:“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杨成方不敢再犟嘴,但他说,离麦子成熟还早着呢,到收麦时他再回去也不晚。宋家银说:“你以为我让你回去收麦子呀,我是让村里人看看你,你还活着呢!你知道不知道,村里人一听说你让人家抓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你至少得蹲十年大牢,有的人说要枪毙你。”杨成方眉头皱了一会儿,像是费力思索了一下,同意回去。
  十二
第35章 到城里去(10)
  宋家银和杨成方,是以衣锦还乡的面貌在村头出现的。脸上的表情,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表情。宋家银花了几十块钱,给杨成方买了一身化纤的灰西装,还给杨成方买了一根红领带。杨成方从未穿过西装,更没系过领带,他因祸得福,鸟枪换炮了。可杨成方不愿穿西装,系领带。宋家银把他身上的烂脏衣服扯巴下来,就把西装给他套上了。宋家银说:“你以为我打扮你呢,你哪一点值得打扮!我是为着两个孩子,借一下你的身子用用。”系领带时,宋家银把杨成方折腾得龇牙咧嘴,怎么系都不像那么回事。宋家银说:“我看人家系领带,脖子里都系成一个大疙瘩,我怎么系不成大疙瘩呢!”杨成方说:“我看别往脖子里系了,当裤腰带系算了!”宋家银说:“放屁,系在裤腰上谁看得见!”杨成方吭吭哧哧,说:“你干脆把我勒死吧。”宋家银毫不妥协,说:“勒死你,你也得给我系上!”后来,还是杨二郎找到房东,请房东把领带系成一个套子,把套子给杨成方拿回来了。宋家银让杨成方把脑袋伸进套子里。上吊似的把活扣儿一拉,杨成方才算把领带系上了。为了和杨成方相配套,宋家银给自己也买了一件花格子上衣。
  两口子赶到家时天还不黑,这很好。一路上,宋家银怕到家时天黑下来,那样,村里人就不能及时看到杨成方,她也没法开展宣传。她催着杨成方紧赶慢赶,到村头时总算拉住了太阳的一点尾巴。看见一个人,宋家银就笑着,朗声朗气地跟人家打招呼,让杨成方给人家敬烟,给人家点烟。人们看见装扮一新的杨成方,未免有些惊奇,未免多打量杨成方几眼。但他们把惊奇掩盖着,问宋家银和杨成方,这是从哪里回来?宋家银等的就是这种提问,她说:“北京,我到北京去了几天。成方说北京多好多好,打电话非让我去看看。”问话的人对杨成方有些称赞,说成方行了,抖起来了。杨成方把脖子里拴的领带摸了摸,他觉得有些出不来气。问话的人对宋家银也有恭维,说:“你也行呀,跟着成方,光落个享福了。”宋家银不否认她跟着杨成方享福,她说北京就是好,能到北京看看,这一辈子死了就不亏了。宋家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重复宣传这一套话。她要让人们相信,杨成方没有被人抓过,她此次进京,也不是为了花钱从监里往外扒杨成方,她是应杨成方的热情邀请,到北京游览观光。也有人向宋家银提出疑问,不是听说……宋家银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说那是造赖言,是杨成方怕她不去,才让杨二郎给她打电话,才编了瞎话。她当众转向指责杨成方,说:“什么样的瞎话不能编呢,非要编那样的瞎话,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杨成方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呢?
  去了一趟北京,宋家银对城市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城市是城里人的。你去城里打工,不管你受多少苦,出多大力,也不管你在城里干多少年,城市也不承认你,不接纳你。除非你当了官,调到城里去了,或者上了大学,分配到城里去了,在城里有了户口,有了工作,有了房子,再有了老婆孩子,你才真正算是一个城里人了。宋家银很明白,当城里人,她这一辈子是别想了。当工人家属,也不过是个虚名。现在工人多了,有没有这个虚名,已经不重要了。杨成方也指望不上。杨成方从县城,到省城,到北京城,还到过广州城,前前后后,他在城里混了二十多年。他混了个啥呢,到如今还不是一个拾破烂的。拾了半辈子破烂,杨成方自己差不多也快成了破烂,成了蝇子不舍蚊子不叮的破烂。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会以影响市容为理由,把杨成方清理走,像清理一团破烂一样。女儿杨金明初中毕业后,也到城里打工去了。女儿跟一帮小姑娘一起,去的是天津,是在天津一家不锈钢制勺厂给人家打磨勺子。对于女儿将来能不能成为城里人,宋家银觉得希望也不大。女儿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子不多,长得也不出众,哪会轮到她当城里人。女儿每月的工资有限,吃吃住住,再买点衣服和洗头搽脸描眉毛的东西,所剩就不多了。宋家银对女儿说,她不要女儿的钱。但是有一条,以后女儿出嫁,她也不给女儿钱,女儿的嫁妆女儿自己买。说下这个话,她是要女儿学着攒钱,别花光吃光,到出嫁时还得吃家里的大锅饭。女儿在攒钱方面继承了她的传统,每隔一月两月,女儿都会寄回一百两百块钱。女儿还知道顾家,春节回来时,女儿从天津捎回一大坨炼好的猪油。宋家银一看就乐了,说:“你这个傻孩子,千里迢迢带这沉东西。如今芝麻榨的香油都吃不完,哪里吃得完这么多猪油!你在厂里造勺子,带回来几个小勺也好呀!”女儿也乐,让妈把猪油放进锅里,烧把火化化吧。宋家银把成坨子的猪油放进锅里化开,准备把猪油舀进一个罐子里。她用勺子在油锅里一搅,下面怎么哗啦哗啦响呢?兜底一捞,宋家银眼前一亮,捞上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不锈钢的小勺子。小勺子沉甸甸的,通体闪着比银子还要亮的银光,甚是精致,喜人。宋家银把小勺子捞出一把,又一把,一共捞出了十六把。勺子捞多了,宋家银喜过了,心上也有些沉。她想起杨成方被人抓走的事,对女儿说:“以后别再拿厂里的勺子了,让人家检查出来就不好了。”
  宋家银只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杨金光身上了。儿子的学习成绩还可以,第一次参加高考,只差二十来分够不到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宋家银让儿子回学校复读一年,来年再考。她有她的算法,通过复习,就算每个月补上两分,一年下来,二十多分就补上了。儿子不想再复习了,就是再复习一年,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考得上。儿子说,他要出去打工。为了教育儿子,宋家银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很伤心的样子。她数落儿子没志气,没出息。“打工,打工,你到城里打工打一百圈子,也变不成城里人,到头来还得回农村。”她拿拉磨的驴做比方,说驴也成天价走,走的路也不算少,摘下驴罩眼一看,驴还是在磨道里。她对儿子说,现在没有别的路了,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儿子只有上了大学,才能转户口,当干部,真正成为城里人。宋家银不知听谁说的,进城打工的人,不管挣多少钱,都不算有功名,只有拿到大学文凭,再评上职称,才是有功名的人,才称得上是公家人。宋家银说,她这一辈子没别的指望了,就指望儿子能考上大学,给她争一口气。就是砸锅卖铁,她也要供儿子上大学。胳膊拗不过大腿,杨金光只得回学校复读去了。
  在村里,宋家银不承认儿子没考上大学,她对别人说,杨金光考上大学了,只是录取杨金光的学校不够有名,不太理想,杨金光想考一所更好一些的大学。“现在的孩子,真是没办法。”杨金光上学住校,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回家来。儿子一回家,宋家银就把儿子圈羊一样圈起来,不让儿子出门,让儿子在家集中精力复习功课。天热时,她不让儿子开电扇,说怕电扇的风吹着了儿子的作业本子,影响儿子写作业。电扇本身也有声音,一开动吱吱呀呀的,对学习也不好。儿子不听她的,她刚一离开,儿子就把电扇打开了。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儿子就把电扇关上了。宋家银说儿子是跟她打游击,说:“一点热都受不了,你能学习好吗!”儿子顶了她,说:“什么学习学习,你还不是怕费电,怕多交电费。”宋家银说:“怕交电费怎么了?我就是怕交电费!家里的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为给你交学费,你不知道你爸在外边受的那是啥罪。等你爸回来你问问他,在外边几十年了,他舍得吃过一根冰棍吗!你要是考不上大学,首先就对不起你爸爸!”杨金光把书本作业本一推,站起来出去了。宋家银问他去哪儿,他不说话。该吃晚饭了,儿子也不回家。宋家银这里找,那里找,原来儿子到老孙家看电视去了。她家只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是杨成方拾破烂从广州拾回来的。电视机的接收效果很不好,老是闪。就是这样的电视机,宋家银也不让儿子多看。而老孙家的电视机是大块头的彩色的电视机,要好看得多。宋家银一见杨金光在老孙家看电视,电视上都是一些乱蹦乱跳的女人,她忽地一下子就生了一肚子的气。这些气不知在哪里藏着,说生就生出来了。好比单裤子湿了水,把裤腿扎上,用裤腰凭空一兜,就装满了一裤裆两裤腿的空气。宋家银不能不生气,一方面,儿子看电视耽误学习。另一方面,老孙家有彩电,她家没彩电,儿子到老孙家看彩电,也显得儿子太没志气;宋家银把满肚子的气按捺着,没有发作,没有吵儿子。在这里吵儿子,她怕老孙家的人看笑话。她装作温和地说:“金光,吃饭了。”杨金光说:“我看完这一点,你先回去吧。”又停了一会儿,宋家银说:“这有啥看头,走吧金光,回去吃饭。”杨金光的口气又生硬,又不耐烦,说:“我现在不饿,不想吃。”宋家银几乎忍不住了,好像装了一裤子的气,几乎要把裤子撑破。但她在肚子里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她说:“那我先回去了。”
  当晚,宋家银和儿子都没吃饭。宋家银又哭了。儿子大了,她打不动儿子了。对儿子骂多了也不好,她的办法只有哭。她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别说对不起你爸爸,连你妹妹都对不起。”杨金光回学校复读一年,需要向学校交两千块钱的复读费。宋家银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把女儿杨金明寄回的钱拿出来添上了。她跟女儿说的是不动女儿的钱,把女儿寄回的钱都攒下来,以后给女儿置办嫁妆。手里一急,她只好把女儿的钱拿出来救急。杨金光大概没想到,他一个当哥哥的,花的竟是妹妹外出打工挣的钱。他的眼睛湿了,看样子像是受了触动。
  有人给杨金光介绍对象,女方是杨金光初中时的同学。据说是女同学看上杨金光了,托人从中牵线。宋家银一口把人家回绝了。她对媒人说,杨金光不准备在农村找对象,杨金光上了大学,在城里工作以后,要在城里找对象,在城里安家。宋家银设计得很远,她说等她有了孙子,孙子自然就是城里人了。宋家银这样做是破釜沉舟的意思,等于把儿子的退路给堵死了,儿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杨金光复读完了,却没有参加高考。高考前夜,他离校走了。临走前,他留给同学一封信,托同学把信寄给他妈妈宋家银。儿子说,他考虑再三,决定不参加高考了。万一今年再考不上,妈妈会受不了的。他决定还是出去打工,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家。他要妈妈不要找他,也不要挂念他。找他,也找不着。到该回去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去的。
  宋家银把儿子的信收好,果然没张罗着去寻找儿子。有人劝她赶快到报社,到电视台,去登寻人启事,去发广告,她都没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儿子的事,也不想花那个钱。她相信儿子能混好。
  窑底下什么样的事故都会发生。有人被一头尖的柞木扦椽刺中了肚子,扦椽一端戗在溜子里,溜子还在运行着。那人双手在前抱着扦椽,想把扦椽拔出来,不料扦椽斜刺里从后胸穿出来了。回柱工用小绞车从废巷里往外回柱子,钢丝绳突然断了,回弹的钢丝绳从一个回柱工的脖子里抹了过去。回柱工还站得直直的,抬着的手臂还未及放下,他的人头已落在脚边的煤窝里了,茬口处齐刷刷的。相比之下,李云中的死法比较平常,他就是脑袋被砸漏了。
  李云中正在溜子机头处埋头干活,上面垂下一根铁梁,砸在他后脑上了。他戴有胶壳安全帽,倘下面没有硬物垫着,他的脑袋还不至于漏。在铁梁砸下的同时,机头浑铁一块的防护罩从下面顶住了他的脑门子,两下里一挤,咔嚓一下,他的脑袋就漏了。用锤子在石板上砸核桃,如果使过了劲,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一时间,工友们都说,不行了,李云中的脑袋漏了。
  他们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烂了,也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碎了,这个那个,说的都是李云中的脑袋漏了,众口一词似的。这种说法有点轻描淡写,好像还有那么一点隐晦,让局外人一时不好判断人的脑袋是怎么个漏法。人们想到日常用的锅碗盆罐,那些东西漏汤了,漏水了,才说漏。人类至高无上的脑袋怎么也说成漏呢?那些陶制品,金属制品,漏了可以锔一锔,补一补,再用。人的脑袋漏了,难道也能用锔子锔,补丁补吗?
第36章 离婚申请(1)
  把李云中抬进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救护队员的任务就完成了,人就撤走了。按照善后工作的惯例,王承坤在另一位善后工作人员陪同下,要把李云中全身上下检查一下,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什么遗物。下窑的矿工,汗一身,煤一身,一般不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口袋里不过是几张零钱,一块旧表。当然,也有的矿工爱在贴身的口袋里装一张全家的照片,一个孩子的照片,或一个女子的照片。近年来,王承坤在工亡矿工的口袋里找到的护身符比较多。所谓护身符,就是用一小块黄绢,缝一个比扑克牌还小的小方块,上面写上护身符几个字。每次从死者身上看到护身符,王承坤都心生感慨,矿工生怕护不住自己的身,才花钱请来了护身符,谁知道呢,连护身符也保护不了矿工的身啊!这些遗物,王承坤都会妥善保管,在适当时机交给工亡矿工家属。也不是什么遗物全都交给工亡矿工家属。比如在某位死者的口袋里找出一张女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目含情,姿色出众,明显不是死者妻子的照片,出现这种情况,要不要把女子的照片交给死者的妻子,就要慎重考虑。为避免死者的妻子心灵上有可能会受到伤害,还是把照片压下来好一些。
  冬末春初,天气还很冷。李云中上身穿了一件工作服,外面还穿着一件棉坎肩。棉坎肩是再生布再生棉做成的,是矿上发的劳保用品。再生布比较稀薄,一剐就破了。凡是破的地方,李云中都是用炮线连缀上了。尽管如此,里面的棉絮还是露了出来。再生棉本来就有些黑,一沾满煤粉子就更黑。李云中的扣子倒系得很整齐,五个扣子全都系着。王承坤把李云中棉坎肩的扣子解开,手伸进里边工作服的口袋里,从中掏出一个折叠着的牛皮纸的信封。王承坤想到了,若是李云中还活着,他不会允许别人掏他的口袋,因为人的口袋多多少少总是代表着个人的一点秘密。李云中一死,他的口袋就不再属于他,他的一切就全部开放了。王承坤以为信封里装的是未及发出的信,他抽出里面的两张信纸,展开一看,不是信,是一份申请书。他只把前面的一张写满字的信纸匆匆浏览了一下,第二张信纸还没看,就把两张信纸按原样折好,装进信封里去了。他意识到,这份申请可能与死者在窑下出事有些关系。另一位善后工作人员问他,是信吗?他说不是,是申请书。同事又问,是入党申请书吗?王承坤没有回答是什么性质的申请书,他有些含糊,说就是一般的申请书。说着就把申请书放进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兜里了。这只带拉锁的小提兜是专用提兜,一听到有死人的消息,他就把这个提兜抓在手里。死者的遗物也都是先放进这个提兜里保存。
  李云中留下的遗物是一份离婚申请书。王承坤回到办公室,才把李云中的离婚申请书仔细看了一遍。李云中使用的是流行的说法,说他和妻子孙宝英感情破裂,两个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感情破裂的原因,是孙宝英起了外心,背叛了他的感情,和别人好上了。这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村里的支书田怀金。孙宝英带着孩子从农村老家农转非来到矿上后,因矿上没房子,他们就在附近村里租了田怀金家的一间原来喂牲口的房子住。田怀金表面上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出来进去不大答理他们,背地里不知怎么就和孙宝英勾搭上了,他一下井,两个人就跑到一块儿去了。李云中说他绝不是多疑,瞎猜,他有事实根据。有一天他上夜班,因手指受伤提前回家,就碰见姓田的和孙宝英正在一块儿睡。为这个事,孙宝英曾对他下跪过,还抽了自己的嘴巴,保证今后一定改过。谁知道,这个女人的话根本不可信。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自家床上把两个不要脸的东西逮住了。李云中说,他多次对孙宝英口头上提出离婚,孙宝英不同意。有时虽然同意了,但让她跟他一块儿到矿区办事处去办离婚手续,她又不去。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写出这份书面申请,请领导根据实际情况,批准他和孙宝英离婚。书面的东西一般都有强调,李云中的离婚申请书里也有强调。他强调说,自从发现孙宝英有外遇后,他心里一直非常痛苦,精神上成天价恍恍惚惚,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活着也没啥意思。这样下去,他担心会影响他在井下进行安全生产,会造成不好的后果。他恳求领导,从人身安全的角度替他想一想,为他解除后顾之忧。看完了李云中的离婚申请,王承坤觉得李云中真是言中了,他们的夫妻关系问题,果然影响了安全生产,造成了不好的后果。王承坤很替李云中可惜,也替李云中难过,李云中的离婚申请书还没来得及交出去,人就不行了。这一下,李云中的婚就不用离了,他一死,他和孙宝英的婚姻关系自然就解除了。
  王承坤从没看到过类似离婚申请这样的遗物,认为这件遗物的内容比较重大,有必要向矿长汇报一下,让矿长在善后工作的拍板阶段作参考。他要通了矿长的电话,把死者李云中遗物的内容简单对矿长讲了。不料矿长对遗物的内容并不重视,说遗物与事故处理没什么关系,不要把遗物说出去,没必要让别人知道。王承坤向矿长解释,说从申请书的内容来看,李云中的妻子对李云中的死是负有一定责任的。矿长说,这不好说,一个女人,她跟谁好,不跟谁好,这是人家的私事,也是人家的自由,谁都不好说什么。现在的社会跟以前不一样,男女方面的事不算什么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王承坤还要说点什么,矿长就有些不耐烦,矿长说,我说你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要考虑工农关系,知道吗?工农关系!
  李云中工亡的消息,由王承坤负责通知李云中的家属。王承坤带着工会女工部的部长和工会的一个女干事,打听着找到李云中的妻子住的地方去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孙宝英,你是李云中师傅的爱人?孙宝英正坐在屋里小凳子上择一堆毛毛缨缨的野菜,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样子有些惊慌,赶紧站起来了,说是,是。王承坤说,我们是矿上工会的,要到各家走访,了解一下农转非家属的住房情况,今天走到你们家来了。顺便告诉你一下,你爱人在井下受伤了,现在正在医院治疗,你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他吧。孙宝英听说丈夫受了伤,脸一下子就白了,眼里也涌满泪水,问,云中哪儿受伤了?王承坤说,这个,可能是,我们也说不太准。走吧,咱们一块儿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
  田怀金从堂屋里出来了,站在院子里问,怎么了,李师傅出什么事了?王承坤认识田怀金,但他没有答理田怀金。他以前就对田怀金印象不好。田怀金仗着自己是本地的坐地虎,鼓动村民包围过矿上的井口,抢过矿上食堂的馒头,给矿上的生产生活造成了不少麻烦。看了李云中留下的离婚申请,他对田怀金的印象更差劲,已在心中把田怀金列为不值得答理的人。田怀金把手伸到矿工家里,把矿工的妻子都偷走了。在他们没到来之前,说不定田怀金对孙宝英又有动作,这会儿倒装得跟正经人一样。要是田怀金知道李云中已经死了,不知这家伙心里有多乐呢!王承坤只跟孙宝英说话,让孙宝英马上跟他们走。又问孙宝英,你的孩子呢?孙宝英往门外看了看,说跑出去玩去了。
  孙宝英随王承坤他们走到院子里,见田怀金在院子里站着,就站下不走了,眼睛望着田怀金,像是在问田怀金怎么办。
  田怀金认出了王承坤,说,这不是王主席吗,李师傅是什么情况?情况严重吗?王承坤这回不答理田怀金是不行了,以极不情愿的口气说,什么情况现在还不好说。反正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需要家属配合处理。田怀金似乎已经估计到情况的严重性了,他对孙宝英说,你先去吧,一会儿我也去看看。孩子你不用管了,等孩子回来,让你嫂子先替你看着。
  王承坤他们没有领孙宝英去医院,而是把孙宝英领到工会办公室去了。他们让孙宝英坐沙发,给孙宝英倒茶,对孙宝英很是热情。王承坤问孙宝英,李云中师傅最近情绪怎么样?孙宝英摇摇头,好像不懂什么是情绪。王承坤说,就是心情,李云中师傅最近在家里心情好不好?孙宝英也没说李云中的心情好不好,只是点点头。她显得很拘谨,好像还有些紧张。她问,不是说去医院吗?王承坤答应一会儿就去。王承坤还要做一下孙宝英的思想工作。他说,我不说你也可能知道,煤矿工作是跟大自然作斗争,大自然有时是很无情的。按我们的想法,我们希望每个矿工都平平安安,每个矿工的家庭都和和美美。可是,我们要跟大自然作斗争,就免不了要付出代价,有时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我跟你说这些,是好让你心理上有个准备,万一李师傅抢救不过来,你也不要太难过。孙宝英大概预感到了什么,她问,我们家云中到底伤着哪儿了?王承坤说,可能是伤到头部了。孙宝英一听,眼泪呼地涌流出来,她说我去医院,起身向医院奔去。王承坤和两个女干部赶紧向孙宝英追去。
  孙宝英是在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看到丈夫李云中的。此前,李云中已被清洗过,整了容,化了妆,还穿上了一套新衣服。李云中空了的脑壳里充填的是医用纱布,满满的纱布使他的脑袋又鼓起来。他的脑袋还用一顶鸭舌帽做了伪装,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这样一来,李云中的五官看去还是完整的,仿佛他的脑袋也没有破碎过。孙宝英喊了两声云中无人应,就要上前去脱丈夫的帽子。守在她身边的几个女干部和女工早有防备,她们拥上前去,有的拉手,有的拽胳膊,有的抱腰,把孙宝英限制住了。孙宝英顿足大哭,挣扎着往丈夫身上扑,喊着,云中,云中,我是宝英,你睁开眼看看,我是宝英啊!云中,云中,你这是怎么了。孙宝英挣扎不脱,哭着哭着就站立不稳,瘫坐在地上。孙宝英虽然瘫坐在地上,那些很负责任的女人仍不放松她。坐在地上的孙宝英哭得更痛心,我死,我去死,老天爷,为啥不让我替云中去死呢!云中,我对不起你呀!王承坤听出了孙宝英话后面的话,别人都不一定听得出来,王承坤相信他能听出来。孙宝英话后面的话也许很多,李云中在离婚申请中写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话后面的话总是大头儿,没说出的话或不能说出的话,总比一辈子已说出的话的总和多好多倍。
第37章 离婚申请(2)
  矿上派车拉李云中的遗体去火葬场火化时,孙宝英复又痛哭不止。田怀金也跟车去了。车里两排竖座,贴着车厢的两侧。孙宝英和田怀金坐一侧,王承坤坐在对面的另一侧。而李云中的遗体就顺长着放在车厢正中。王承坤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两个,心里甚感别扭。王承坤只得俯下身子,埋下头,尽量不看他们。这样他又把躺在担架上的李云中看见了。李云中身上虽然盖了白布单子,连头和脸都遮盖住了,但他似乎仍能看到李云中痛苦的表情。李云中在离婚申请里说过,自从发现孙宝英和田怀金好上之后,他心里一直很痛苦。要是李云中的灵魂有知,他这会儿会更加痛苦。因为他的遗体在这个世界还没消失,就在他跟前,那两个人就快要把不正当的关系公开化了。王承坤不禁摇了摇头,他想,这就是人哪!
  李云中的善后处理完了,还有一件事情,王承坤心里放不下,这就是李云中留下的那份离婚申请。他没有把申请书扔掉,把申请书从提兜里转移到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去了。其间矿长打电话问过他一次,李云中的离婚申请还在不在?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王承坤说离婚申请不在了,被他处理掉了。矿长说应该让他看一看再处理。王承坤辩解说,我打电话向您汇报,您只顾强调注意工农关系,也没说要看嘛。矿长说算了算了。
  王承坤估计,也许田怀金又找了矿上的麻烦,矿长想抓住田怀金的把柄,拿田怀金一把,就想起了那份离婚申请。也许矿长想给酒桌上增加一点谈资,拿田怀金搞矿工老婆的事跟田怀金开一个玩笑,想在离婚申请里找细节。王承坤的估计,对王承坤自己也是一个启发,自己何不把离婚申请利用一下,在离婚申请上做点文章呢!比如,他起码应该让孙宝英知道离婚申请的存在,并暗示孙宝英,让孙宝英知道,她的行为伤害了自己的丈夫,在丈夫死亡的问题上,孙宝英是亏心的。别认为李云中死了,孙宝英就自由了,跟田怀金想怎样就怎样。孙宝英跟田怀金的事,不是只有李云中一个人知道,工会组织上也是知道的。王承坤还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一开始不太成熟,后来逐渐就成熟了。这个想法就是把孙宝英从田怀金身边拉开。你说保护孙宝英也好,你说替李云中报复一下田怀金也好,反正应该把孙宝英拉过来。至于拉到什么程度,要看情况的发展而定。
  于是王承坤给孙宝英的孩子带了一份礼物,登门看望孙宝英去了。王承坤看见,孙宝英给李云中放大了一张遗像,并镶了镜框,靠墙放在迎门的小桌上。王承坤对着李云中的遗像看了一会儿,算是默哀的意思。孙宝英已经认识王承坤了,称王承坤为王主席。见王主席来,孙宝英眼里又浸了泪。王承坤以关心下属的温暖口气,问孙宝英有什么困难。孙宝英说没什么困难。孙宝英把眼睛低下去了。孙宝英的眉跟别的女人的眉不一样,她的眉毛上下比较宽,上面浓黑,下面渐淡,眼睑上像是眉影。她对眉毛不加任何修饰,就那么自自然然,看去很有特点。王承坤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都会尽量帮你解决。我解决不了的,还可以向矿上反映。我们的职工家属,都是我们的姐妹。不能因为职工不在了,我们就对他们的家属不管不问。孙宝英把头抬起来了,两眼湿湿地看着王主席,还是说没什么困难。说罢又低下了眼睛。在第一次见到孙宝英之前,王承坤就想,孙宝英也许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田怀金不会看上她。及至见到孙宝英,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美绝不是几分姿色所能衡量,所能概括。他甚至有点儿惊奇,农村怎么还会长出这么美的女人呢!要是用一句话说出孙宝英美的特点,那就是,孙宝英的美,是意识不到自己美的那种美。孙宝英没有往脸上涂抹什么,穿衣服也很随便。她的眼神平平静静,一点也不夸耀。要是城里女人长成这样,不知怎样抬高自己的身价呢,不知怎么发挥自己的优势呢,可孙宝英似乎认识不到自己的美。孙宝英好像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敏感,不懂得自我爱护。有一次,尚不懂事的女儿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要掏她的奶,当着别人的面,她并不制止女儿,任女儿把奶掏到了。
  王承坤由此知道,孙宝英连奶罩都不戴。不戴奶罩的孙宝英,两只奶子仍然鼓得挺高。这就是说,孙宝英的美还保持着自然的形态。好比田边地头的一朵花,开了,也就开了;开红了,也就开红了;有人看见了,就看一眼;没人看见,花朵本身也无所谓。农村女人的美,大都是外面的男人发现的。有一句话,说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在看取女人的问题上,这句话也可以改成外来的和尚发现美。道理是一样的,农村的女人走出去了,走到矿山或城市去了,她的美才有可能被发现,被欣赏。
  王承坤跟孙宝英又绕了一会儿弯子,才把那份离婚申请提到了。他不大忍心提那件事,差点把提离婚申请的想法放弃了。但他想了想,还是提起来了。他对孙宝英说,你这么贤惠,你们家小李这么能干,你们的女儿又这么可爱,小李要是不出意外,你们这个家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据我所知,你们的家庭并不幸福。李云中是不是跟你提出过离婚?孙宝英点点头。你不同意离婚,是吗?孙宝英又点点头。李云中还写过一份离婚申请,你知道吗?孙宝英这回是摇头。她眼里有些惊愕,脸色也变白了。王承坤说,李云中在离婚申请里写到一些事情,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提出离婚的理由。说到这里,王承坤就停住不说了,看着孙宝英,看孙宝英还有什么反应。孙宝英也许会否认有什么事情,也许会提出把离婚申请看一看。这不要紧,不管孙宝英说什么,他都有应对的办法。孙宝英趴在桌子角上了,把脸埋在臂弯儿里。王承坤看出来,这个女人在进行思想斗争。一个女人二十七八,接近三十岁了,想点事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做派,这让王承坤觉得有些可笑。他还想到,这个女人对男人太缺少防备之心,要是换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这会儿趁机从后面把她抱住,不知她会怎样。孙宝英把脸抬起来了,眼泪汪汪的,却一脸的严肃,她说,李云中活着的时候,我是对不起他。如今他死了,我再也不会对不起他了!孙宝英说出这样的话,是王承坤没有想到的,王承坤说,这很好,你有这个态度,这很好。这时,孙宝英才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她不想在这里住了,问王主席能不能在别的地方帮她找一个住的地方。王承坤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他说,我一定帮你想想办法。刚才我问你有什么困难,你说没什么困难,你是把我当外人哪!你知道工人把工会叫什么,叫工人之家。工会是工人的家,也是你的家。跟自己家的人,就用不着客气。王承坤有些高兴,他此行的目的初步达到了。孙宝英提出想从这里搬走,说明她想离开田怀金。
  王承坤毕竟是握有一部分权力的人,在矿上有些面子,他一打听,就给孙宝英母女找到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原是一位坐轮椅的截瘫矿工住的,截瘫矿工死了,房子就空出来了。这间房子条件不太好,靠着铁路一侧的装煤台。不光火车日夜响,装煤扬起的煤尘还不断在房子上飞扬着,门窗稍有一点儿缝,煤尘就钻进去了。王承坤跟孙宝英说,房子不太好。孙宝英还没去看房子,就高兴得不得了,说好,一定很好。孙宝英去打扫房子,一会儿就从窗台上、地上、门后,扫出一小堆煤。孙宝英抓起一把煤在手心里看了看,说这些煤都是好煤,掺点土,兑点水,和成煤泥就能烧锅。王承坤拿来一卷子旧挂历,让孙宝英把挂历裁成纸条,把门窗的缝隙都糊上。孙宝英看看挂历的画面上都是穿着戏装的女人,舍不得就裁,想贴在墙上当画看。王承坤说,比这好看的挂历有的是,他回头再拿来一些。他动手帮着孙宝英裁纸条,糊窗缝。孙宝英一再说,谢谢王主席。等把房子布置好,孙宝英把简单的家搬过来,她不知说了多少遍谢谢王主席了。她还说,王主席,你这样帮助我,真让我过意不去,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王承坤说,谢什么谢,不用谢。又说,其实你想谢我也很容易,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要是答应我,就算谢我了。说罢,他故意不说要求是什么,看着孙宝英笑。见孙宝英有些无措,他才说,我的要求是,你今后别叫我王主席了。孙宝英问,那我叫你什么?就直接叫我的名字。那可不行。你叫我别的也可以。孙宝英想了想说,那我叫你王大哥吧?王承坤这才满意了,说叫大哥很好。
  孙宝英把王承坤叫成王大哥,王承坤就喊孙宝英为宝英。也许在不久的一天,王承坤连宝英也不叫了,简化成只叫小宝儿,或者叫小英。从发展的趋势来看,王承坤相信有那么一天。现在矿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在外面都有女人。书记有,矿长有,副矿长和各科室的这科长那主任都有。社会走到这一步了,如果只守着自己的老婆,不在外面发展一个女人,就显得不够有本事,也跟不上潮流。矿长在办公室里搞女人,用过的避孕工具忘了扔掉。矿长老婆到办公室搜查,矿长赶紧把脏东西压在台灯的台座下面去了。不料矿长老婆目光锐利得很,放在灯座下面的脏证也被她拿到了。于是矿长老婆就跟矿长闹,还在办公楼上大骂,弄得全矿的人都知道矿长养情妇。科室的人在下面猜矿长的情妇是谁,他们挑年轻漂亮的女人猜,猜这个,猜那个,都有点像。也许矿长的情妇不止一个。在孙宝英之前,王承坤在外面没有相好的女人。从目前来说,孙宝英也不能算,因为他和孙宝英的关系还没深入到那一步。只能说他和孙宝英的关系已经奠定了不错的基础,前景很有希望。王承坤不以为自己与田怀金是一路人。在李云中还活着时,在孙宝英是有夫之妇时,田怀金跟孙宝英好,就等于是欺负人家李云中,就有欺男霸女之嫌。现在李云中死了,孙宝英成了无主儿的花儿。花儿开着也是开着,把无主儿的花儿采一采,也不会伤害到哪一个。当然了,孙宝英这样年轻,说不定还会再结婚。等孙宝英结了婚,那就另说。
  王承坤让矿上给孙宝英安排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在选煤楼的皮带旁边往外捡矸石。这个活儿脏一些,累一些,挣钱也不多。但只要有个工作干,总比成天闲着强。孙宝英对王承坤自然又是很感激。领到工资时,她执意要请王承坤吃一顿饭,喝两杯酒。王承坤去了。把酒喝了一会儿,王承坤又把李云中写的离婚申请提到了。这次他是以跟孙宝英开玩笑的口气提到的。他说,宝英,我不明白,你和田怀金好,怎么就让李云中碰见了呢?孙宝英的脸一下子红了。王承坤让她也喝点酒,她不喝。孙宝英虽然没有喝酒,恐怕她的脸比喝过酒的人脸还红。王承坤的玩笑还没完,他笑着问,你们两个在井上,李云中在井下,上下隔着几百米厚的地层,你们怎么就让李云中逮到了呢?孙宝英垂下眼皮,说我也不知道。老天爷不长眼,该惹李云中生气。王承坤说,你看,我在你这儿喝酒,喝半天都不会有人知道。宝英,干脆咱俩好吧!孙宝英还没作出反应,他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把孙宝英的两个肩膀抱住了。孙宝英的身体僵了一下,就开始晃自己的肩膀。她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把王承坤晃开了。她说,王主席,请您别这样。李云中活着时我对不起他,他死了,我再也不能对不起他了。这样说着,孙宝英已经泪流满面。
  王承坤只得又坐回座位上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宝英,我是真心对你好。孙宝英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王承坤说,既然李云中已经死了,你的路还长,没必要苦着自己。孙宝英说,就是因为李云中死了,我才要好好做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王承坤想了想,说,也许你是对的。他端起一杯酒,喝下去了。孙宝英说,王大哥,你千万别生气。王承坤自我解嘲似的摇了摇头,突然有些伤感。
第38章 过年(1)
  喝了腊八粥,吃过祭灶糖,杨月文就开始蒸过年馍。蒸过年馍跟平常日子蒸馍不一样,过年馍用来敬神,祭祖,还要待客,蒸时精心得多,也隆重得多,一点都马虎不得。饱满的新麦用湿毛巾搌了又搌,磨出的面拿铜底细箩罗了又罗,才能蒸过年馍。平常日子,馍蒸得长了方了狗样猫样都没事,馍里面一般也不放什么东西。过年馍必须蒸得又大又圆,馍中心还要放一颗红枣儿。把馍蒸圆,当然是取与家人过年团团圆圆之意;馍中放枣儿呢,则是一种祝愿,祝愿家里每一口人一年到头心中都甜甜美美。还有,现在都是小户人家,平日里蒸馍都蒸不多,一次只蒸一锅子。而过年馍一天之内要蒸五锅六锅,少说也得蒸两锅三锅。这又是为什么呢?当地有这么一个由来已久的风俗,过年期间不许蒸新馍,只能熘剩馍,剩馍从大年三十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剩是什么,剩就是富余,还可以引申为富足。不管家里是否富足,过年了,家家都要集中力量“富足”一下。杨月文蒸过年馍蒸得兴致很高,眼睛和嘴角都微微笑着,流露的是富足和喜悦的心情。她已经蒸好了两锅,正在蒸的是第三锅。锅底的劈柴熊熊燃烧,红火把整个灶膛充得满满的。锅盖周边冒着白汽,白汽越冒越快,越冒越高,灶屋里热气腾腾。每蒸好一锅子馍,她就把馍拾起来,摆在案板上晾着,等晾得差不多了,就放进一只新麦莛编的馍篓子里收起来。这种篓子保温保湿又透气,盛馍最好,馍放进去十天半月都不会长毛,不会干裂,始终保持着过年馍的良好形象。杨月文锅前锅后地忙活,她的女儿小敏在她身后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哼哼唧唧不知要干什么。她转身时,才三岁多点的小敏不免挡她的路,绊她的脚。她拿一个新蒸的馍给小敏吃,小敏不吃。她让小敏找别的小孩儿去玩,小敏也不去。她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小敏说:你爸爸该回来了,快去庄东边大路上接你爸爸去,看你爸爸给你带回了什么花衣服!她一边说,一边往灶屋外面推小敏。她不推还好些,一推小敏反而回过身来,把她的一条腿抱住了。连着两三天了,她天天让小敏去接爸爸,小敏去了一趟,又去了一趟,每次都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小敏一个人不想再去了,要去她得拉着妈妈跟她一块儿去。杨月文说:你这个小闺女儿呀,怎么这么会缠磨人呢!好好,我跟你一块儿去。天晴得很好,院子里的阳光暖洋洋的。堆在椿树根部的一些残雪融化得都是窟窿眼儿,地上洇湿了一大片。房瓦上的积雪也在融化,晶亮的雪水顺着房檐一珠一珠往下滴答,每滴下一珠,都在下面的青砖地上溅起一朵水花。急年的孩子开始放起了小炮儿,这儿叭,那儿叭,把过年的气氛搞得一抓就是一大把。来到院子里,杨月文拉着女儿的小手站下了,说锅里正蒸着馍呢,要是两个人都走了,锅烧干了怎么办呢,馍蒸煳了怎么办呢,还是等把这一锅馍掀锅了再说吧。不是杨月文变卦,她本来就没打算跟女儿一块儿去庄东路边。锅下燃着火,锅里蒸着馍,家里确实离不开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丈夫董新语又没说准是哪一天回来,她这样盲目地到村口接来接去,是不是显得太沉不住气了,盼夫归太心切了,岂不是惹街坊邻居笑话。小敏接爸爸的积极性不是很高,妈妈不去了,她也不去。她扯住妈妈身上的围裙,要妈妈解下来,给她穿。围裙是杨月文前两天刚做的,底是鸽脖子蓝,花儿是油菜黄的小黄花儿,乍一看,朵朵小花儿立体般的浮现着,甚是漂亮。今年过年,她不打算添新衣服了,做一件新围裙,也算脱下旧裙换新装吧。做年货关乎礼仪,她提前把新围裙穿上了。小敏大概把围裙当成了花衣服,也想穿上鬼姹鬼姹。她对小敏说,围裙太长了,你太矮了,穿不起来。小敏扭着小身子撒娇,坚持要穿。她只好把围裙解了下来,一下子盖在小敏头上,从头顶到脚跟,把小敏的眼睛也蒙上了,说:你看我说太长吧,你非要带,哎,哎,新媳妇,顶盖头。小敏拽了好几把,才把围裙从头顶拽下来。小敏生气了,小巴掌举到肩膀上要打妈。她在院子里跟女儿躲来闪去兜圈子,不让女儿打到。
  二嫂骑着三轮车从院子门口过,听见她们娘儿两个在院子里玩得热闹,把车停了一下。二嫂没有忙着蒸馍,到镇上买馍去了。镇上的人把年俗变成了商机,用机器和面,用模子旋面团,大批量地生产过年馍。谁要是不想费事,现成的过年馍,到镇上就可以买回来。而且不知馍厂的人使用了什么技术,他们蒸出的馍比各家各户蒸出的馍都要白。二嫂问杨月文:馍还没蒸完呢?杨月文说快了,蒸好这一锅,再蒸一锅就齐了。二嫂说:你还费这个劲干啥呢,你看我,一不动锅,二不动火,光动动车轮子,一会儿把九十个过年馍拉回来了。杨月文说:也不费啥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蒸着玩儿呗。二嫂说:你呀,我看你是有福不会享。新语在外面给你挣着钱,你不花留着长芽儿呢!新语哪天到家?杨月文说: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没打电话。
  杨月文还有些话没跟二嫂说,她要是说了,说不定二嫂会打趣她。什么话呢?丈夫说过,最爱吃她蒸的馍。丈夫说在矿上大食堂吃机器制的馍吃够了,一回到家吃她蒸的馍觉得格外香,不就一点菜,一顿就能吃两三个。除了矿上食堂的馍,别的地方馍丈夫也吃过不少,都不如她蒸的馍味道好。她问过丈夫,这是为什么呢?丈夫说,可能因为她的手气跟别人不一样,同样的麦,同样的面,经她的手一过,手气就进去了,就有了特殊的色,特殊的香。她不由地把两只手看了看,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手气,说丈夫净是瞎说。话虽然这么说,但丈夫说的话她记下了,深深记下了。她知道,这是丈夫对她的一份情意。为了这份情意,她一定要亲手给丈夫蒸馍吃,一辈子都要亲手给丈夫蒸馍吃。别人谁到镇上馍厂买馍都可以,她怎么能去买那些铁打的机器做的馍呢!
  蒸好了馍,杨月文还准备杀鸡,杀鱼,杀羊。她要把鸡和鱼剁成小块儿,用香油炸出来,到时候给丈夫做黄焖鸡、黄焖鱼吃。杀了羊,她先把羊筒子挂在墙上,等丈夫回来,天天熬它一大锅,让丈夫吃羊肉,喝羊肉汤,吃得羊尾巴长到羊头上,喝得羊嘴巴长到羊腚上。拴在院子一角的大骟羊叫了一声。杨月文让小敏给羊抓一把玉米豆儿吃。平日里,她都是给羊吃干草,吃干红薯秧,舍不得给羊吃玉米豆儿,今天破了例。听见羊的大牙把玉米豆儿嚼得咯嘣咯嘣响,她对羊说:你该走了,给你改善改善生活吧。这时村南一家小商店门前高杨树上的大喇叭响起来,有人喊:小敏家妈,接电话!一连喊了三遍。这是安在小商店里面的传呼电话,外面来电话都是打到那里,再通过高音喇叭传呼,传呼一次五毛钱。杨月文一听就知是丈夫董新语打来的电话,她心里快跳了几下,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该告诉她准确的回家时间了。喇叭里刚呼过第一遍,她就对小敏说:快,你爸来电话了!拉了小敏的手大步向小商店走去,把小敏拉得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电话果然是丈夫打来的,丈夫告诉她,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矿上不放假。弯子转得太陡了,杨月文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她脸色变白,一时没有说话。月文,月文,你听见了吗?丈夫的声音有些急促。杨月文的鼻腔子开始发酸,这才说:大过年的,怎么能不放假呢?丈夫说:过年期间,矿上给我们发双工资。杨月文说:你别跟我提双工资,我不稀罕你的双工资,我就要你回来过年。我把过年馍都蒸好了,你不回来,那么多的馍给谁吃呢!丈夫说:这怎么办呢,队长让我留在矿上保勤,我都答应队长了,一个人说话得算数。杨月文说:你光跟人家说话算数,跟我说话就不算数。你不是说好的回来过年嘛,怎么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呢!丈夫说:过罢正月十五,我争取回去。
  杨月文说:你要是过年不回来,啥时候都别回来了。我看你心里就没有这个家,也没有我们娘儿俩。大眼角一热,杨月文眼泪下来了。小敏看见妈流了眼泪,有些害怕似的使劲拉妈的衣角,喊着:妈!妈!丈夫大概从电话里听见了女儿喊妈的声音,问:是小敏吗?让小敏跟我说句话。杨月文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说:你再不回来,你闺女都快不认识你了。她弯下腰,一只胳膊抱起小敏,把电话听筒放在小敏耳朵边,教小敏说:是你爸爸,快喊爸爸。小敏没有喊爸爸,她躲着话筒,扭过脸对黑不溜秋、弯腰小老头儿一样的话筒看了看,仿佛在说:这怎么能是爸爸呢!杨月文催促女儿:快喊哪,你说爸爸,我想你。听筒里,董新语也一连声地叫着小敏小敏,让小敏答应呀。小敏到底没喊爸爸,也没有答应,她一下子搂住妈的脖子,把脑袋拱到妈的下巴下面去了。杨月文说:你看,你闺女都不答理你了。就这吧。
  回到家,杨月文泄了一口气,只觉腿软脚软,过年的心劲儿一点都没有了。什么过年,分明是过人,自家的男人不回家,过年不过年有什么意思呢!她正要关上院门,躺到大床上歇一歇,二嫂来借一样东西。二嫂也把大喇叭里的传呼听到了,问她新语什么时候到家。杨月文以实相告,说矿上今年不放假,小敏她爸回来不成了。二嫂的样子有些惊奇,说干了大长一年,黄牛歇蹄马摘鞍,矿上怎么能不放假呢,太不像话了。杨月文说:端人家碗,属人家管呗。她拿出笑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了一句笑话:大年三十逮只兔子,有它(他)没它(他)都能过年。二嫂更会说笑话,二嫂说:新语别是被矿上的烫发头绊了腿吧,到时候给你领回来一个叫你阿姨的小不点儿,看你怎么办!杨月文说:只要他有本事,把他的腿绊断我都不管,她领回来一百个小崽子才好呢!我就怕他没那个本事。他们这样说话,话里面还有话,村里人一听就明白。村里有一个人,在城里的建筑队当包工头。包工头在老家有老婆,有儿女,在外面又包养了一个小老婆,小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去年春节,包工头开着小车回老家过年,把小儿子也带了回来。小儿子喊包工头喊爸,喊包工头的老婆却喊阿姨。对这样的事情,包工头的老婆干生气也没办法。包工头带着小儿子走后,包工头的老婆在村里说,只要男人不跟她离婚,还舍得给家里花钱,男人在外面想干啥随他的便,日破天都不管她。笑话说过,杨月文难免把董新语跟包工头联系了一下,可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好比一个盖楼的是往天上走,一个挖煤的是往地下钻,两个人方向相反,怎么也不会搭界。谁都知道,养小老婆得花大钱,历来都是这样。就董新语每天黑头黑脸的挣那点钱,连给自己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舍不得,连吃一份好一点的菜都怕对不起老婆孩子,他不可能去做那种花大钱的事。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呢,她相信丈夫是个老实人,有时老实得让人心疼。丈夫跟她说过,不管是在井上,还是在井下,丈夫没有一天不想她。想得厉害了,丈夫就光想哭。平常日子丈夫想她都想成这样,在过年的时候,她不在丈夫身边,丈夫又该怎样呢?
第39章 过年(2)
  董新语上的是夜班,这会儿正在宿舍里睡觉。同宿舍还有两位矿工,他们都在睡觉。他们一般是晚上十点左右起床,吃过饭,开过班前会,十一点就要披挂下井,零点之前必须赶到工作面接班。上夜班规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下班,因井下的巷道比较漫长,等他们升到井上,已到了九点多。这就是说,从下井到升井,他们每天在黑暗中的时间都要超过十个钟头,甚至更多。是上别的班的一个矿工在楼门口看见了杨月文,抢先上楼替杨月文拍响了董新语宿舍的门。那个矿工使用的还是几年前的叫法,把杨月文叫成新娘子,说董新语,董新语,你的新娘子来了,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还不赶快起来迎接!哪有手里扯着孩子的新娘子呢,这种叫法让杨月文很不好意思。大概董新语以为工友在跟他开玩笑,在屋里没出声,也没有起床开门。虚报妻情的情况以往是有的,所谓送好吃的,也有多重含义。已经来到门口的杨月文没有再敲门,也没有直接喊董新语的名字,怎么让丈夫知道她真的来了呢?她的办法是教女儿:小敏,喊你爸爸,大声喊,爸爸,我来了!教过女儿,她把编织袋放在地上,很快地拉拉衣襟,捋了捋头发。小敏喊爸爸还没喊出来,董新语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只穿一条裤衩,连鞋都未及穿,光着膀子光着脚就到了门口。明天就是大年除夕,妻子女儿突然到来,像是真的把董新语吓着了,他两眼瞅着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待他把话说出来,一开口就听出不是自己要说的意思。他说:你怎么来了?杨月文说:怎么,不兴俺来吗?你要是不想让俺来,俺马上就走。董新语窘迫地笑了一下,伸手把立在门口的编织袋提进屋来,说:你们还没吃中午饭吧,我去食堂给你们打点饭吃。杨月文说:你还是先管你自己吧,连件衣服都不披,冻病了咋办?她见丈夫有些瘦,连肋骨都看得出来。丈夫的气色也不是很好,阴白得有些蘑菇色。由此可见,丈夫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地底干的活有多重。她的眼圈儿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同屋的其他两个矿工也醒了,他们从被窝里抬起头对杨月文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定是久上夜班的缘故,他们的脸都是阴白色,眼睑处还留着未洗干净的煤黑。其中一个矿工对另一个矿工说:咱们起来吧,给新语腾个地方。董新语懂得腾地方是啥意思,工友的妻子来了,他也给人家腾过地方。远道而来的妻子,哪个不是一团烈火,而待在矿上的丈夫呢,哪个不是一块优质煤炭,腾地方的意思,是给烈火和煤炭一个机会,让他们抓紧时间凑到一块儿烧一烧,把积压已久的困难先行解决一下。董新语说:别,你们只管接着睡,谁都不要起来。我去找队长,问问探亲家属房还有没有地方。董新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探亲家属房里早就住得满满的,一间空房都没有了。刚从外面进来时,董新语头发上衣服上都落有雪花,表明外面已经开始下雪。杨月文扭脸往窗外看,见雪下得还不小,大雪朵子上下翻飞,一片混沌。雪阻路断,她想这一次也许不该来。董新语倒显得很欣喜,他说:下雪了,太好了,这是好兆头!这边一冬天都没怎么下雪,你们娘儿俩一来,就把雪带来了。杨月文在床边低眉坐着,董新语过去把妻子的后背轻轻抚了一下,说没事儿,你和小敏先休息一会儿,我到附近农村看看,去农村租一间房子。自从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小敏像是想看又不敢多看,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一点都不放松。妈妈坐在床边,她就挤在妈妈两腿之间,把头拱在妈妈小肚子上。爸爸看她时,她把脸藏起来,不让爸爸看到她。爸爸一不看她,她就悄悄把脸侧过来,看着爸爸。当发现爸爸的手伸向妈妈的后背时,她猛地把头抬起来,样子甚是警惕。
  董新语去附近农村租房,去了好半天才回来。他在门外的地上跺着脚上的雪说:找到了,两间西屋,挺不错的。杨月文问租一天多少钱?董新语说不贵,一天二十块。杨月文说:二十块还不贵吗,你一天才挣多少钱!董新语说:房东是一个老大娘,老大娘的儿子在城里结了婚,安了家,今年过年没有回来,只有老大娘一个人在家。老大娘说的是不要钱,不要钱怎么行呢,一天二十块钱的租金是我说出来的。杨月文说:就你老实,一点气都不透。董新语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就喜欢我这样的老实人嘛!杨月文说,谁喜欢你?没人喜欢你!小敏跟妈妈学舌,也说:没人喜欢你。杨月文说:你看,连你闺女都不喜欢你了。董新语说:不喜欢我,也是我闺女。
  董新语去食堂打来饭菜,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董新语带妻子女儿去看租来的房子。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积了一层雪。小路七拐八弯,他们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上一个坡,还要下一个坡,才来到山沟下面的村子里。下坡的时候,董新语欲把小敏从妻子怀里接过来,向小敏伸着双手说:来,让爸爸抱。杨月文也说:让你爸爸抱一会儿吧,快把我累死了!不说让爸爸抱还好,一说让爸爸抱,小敏一下子把妈妈的脖子搂住了,搂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开。杨月文说:你这个缠人的闺女呀,把你妈勒死吧。杨月文到租下的房子里一看,两间西屋是不错,但一间屋里堆满了玉米秆、芝麻秆、豆秆、棉花秆等柴火,另一间屋的地上胡乱扔着一些麦草和红薯秧,窗下拴着一只母羊。母羊定是在屋里拉,在屋里尿,地上遍是羊屎的颗粒和片片尿迹,一股股羊的膻气和尿臊味直顶鼻根子。杨月文抱着小敏,不愿意把女儿往这么脏的地上放。家里有四间大瓦房,还有两间灶屋,都在那里空着。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要住人家的羊窝,这叫什么事呢!杨月文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董新语说:该过年了,不要说气话。杨月文说:不是我说气话,夏天你回家收麦的时候,不是说好的回家过年嘛!董新语说:谁都想回家过年,矿上不放假,你让我怎么办呢。你也看见了,不能回家过年的也不是我一个。说着,董新语开始收拾屋子,把放在低处的柴火往高处摞。这时老大娘过来了,让他们可以把柴火抱到灶屋里一些。大娘还说,她家堂屋里还有一张小床,他们要是想用,可以抬到西屋里来。杨月文笑着答话:大娘,不用了,我们打个地铺就行了。大娘没有坚持让他们抬床,只说:在家千般好,出外一时难哪!大娘离开后,董新语说:我们借用一下大娘的小床有什么不可以呢?杨月文说:掉就掉在地上,你以为就你能凑合呢,我比你还能凑合。董新语摇摇头,不再说话。杨月文把小敏放在地上,帮助丈夫往灶屋搬柴火。下着雪,羊不能往院子里牵,看来只能拴在屋里。当晚他们没有住在这里。反正董新语和同宿舍的两个工友都是上夜班,他们不到十一点就走了,杨月文和女儿临时在宿舍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董新语下班后,由两个工友帮忙,他们才把铺盖和锅碗瓢盆以及煤火炉搬到租住的房子里去了。煤火炉和一应炊具都是几年前杨月文当新娘子时住在探亲家属房里置办的,亏得董新语放在床下保存了起来,如今拿出来擦擦洗洗就能用。地铺打好了,煤火生起来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屋里顿时有了烟火和家庭的气息。除夕之夜,董新语还要去上班,杨月文让他抓紧时间睡觉吧。杨月文也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买年货。好在雪停了,女儿不用老抱着,只扯着女儿的小手儿就可以。杨月文买了白菜萝卜葱姜蒜,买了鸡蛋、猪肉等,还买了包饺子用的白面。杨月文买了对联、蜡烛等,还给女儿买了一个吹成孙猴子形状的花气球。在家里过年有什么,到这里过年也要有什么。在家里过年怎么过,到这里也怎么过。住的地方可以凑合,别的方面决不能凑合。买了七东八西的年货回到小屋,杨月文突然想起,鞭炮还没有买。睡了一觉醒过来的董新语说:算了,别去买了,别人家放炮,咱们听响,也是一样的。杨月文说:那不行,人家放炮是人家的,咱放炮是咱家的,谁都不能代替谁。杨月文折回去买鞭炮,想把小敏留在屋里跟爸爸玩。可小敏说什么也不干,杨月文还得带上她。买了一盘红鞭炮回来,杨月文开始给丈夫做好吃的。煎炒蒸熬,扑鼻的香味把董新语的鼻孔扑得大张着,董新语不由地感叹说:有谁能比得上我老婆呢,老婆在身边真是太好了!杨月文说:就这,你还不想让俺来呢。董新语说:谁不想让你来,我巴不得你一年到头住在矿上呢!杨月文说:我还以为有人绊了你的腿,你把我们娘儿俩忘了呢!董新语说:开玩笑。
  吃过午饭,杨月文让丈夫接着睡。她知道,上夜班的人必须把觉睡够,下井才有精神。董新语把地铺拍了拍,让妻子也睡一会儿,说着给妻子使了一个眼色。他们虽说打的是地铺,但下面铺了一层豆秆,一层麦草,还有一层褥子,跟沙发床也差不多。杨月文把丈夫的眼色看到了,脸上红了一下。小两口七八个月都没到一块儿,要说想,谁不想呢,做梦都想。可有女儿在眼前,女儿的两眼齐睁着,这怎么办呢?她从上面指指女儿的毛毛头,摆摆手,意思是不行。要是女儿这会儿能睡着就好了。杨月文对女儿说:去吧,找你爸爸去吧,睡睡你爸爸给你铺的沙发床。小敏不去,转过身,伸着双手往她怀里扑。她不让小敏扑进她怀里,伸开双手往外推小敏。她装作逗小敏玩,说去吧去吧,你爸爸可想你呢,你要是不去找你爸爸,我就不要你了。小敏扑过来,她把小敏推开;小敏又扑过来,她又把小敏推开。她的脸红着,小敏的脸也红着。小敏大概不明白妈妈为何这般推她,她都快要恼了,妈妈越是推她,她往妈妈怀里扑得越厉害,她不仅使劲揪妈妈的衣服,还蹬着腿,伸着脑袋,奋力往妈妈怀里挤。杨月文说:你不找你爸爸,我就找你爸爸去了,我把你关到外面,让人家把你领走。推着推着,杨月文大概真的把小敏当成了障碍,手劲没掌握好,一下子把小敏推倒在地上。小敏哪里受过这个,哇地哭了,哭着还骂了杨月文的妈。小敏以前从来没骂过人,看来这孩子是真急了。杨月文说:你敢骂我,看我不打死你!董新语当然不允许杨月文过年时打孩子,他赶紧拉起女儿,说:来,让爸爸抱抱。董新语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女儿该让他抱了。不料他刚拉住女儿的手,女儿就挣脱他,还是向妈妈身边跑去。两口儿相视,只有苦笑的份儿。
  除夕之夜,丈夫下井去了,杨月文剁馅儿,和面,准备包饺子。外面起了风,听风声至少有五六级。大风把房顶上的积雪吹下来,又旋起来打在木门上,把木门打得沙沙响。矿上的生活区在北山,而生产区的井口在南边,生活区离井口有三四里远,这一段路丈夫要步行去上班,不知有多冷呢。除了风声,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这里的除夕之夜是很静的,因为家家户户都在看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房东大娘家也有电视,杨月文听见了,从堂屋的电视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喧哗之声。杨月文不能带女儿去堂屋看电视,过年的规矩她懂,大年三十的晚上是不兴到别人家去的。鞭炮之声突然响起来,一响起来就很繁密。那必是旧岁辞去,农历新的一年开始了。杨月文把鞭炮看了看,没有拿出去放。她要等丈夫下班回来,全家人一块儿放。杨月文还给自己定了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像熬鹰一样把女儿熬着,不许女儿早睡觉。女儿要是睡觉太早,白天又该不睡了。她给女儿讲故事,唱儿歌,教女儿包饺子。一见女儿犯迷糊,她就喊:小敏,不许睡。你要睡了我就走,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小敏困得合了眼皮,她又把小敏晃醒。小敏说:妈妈,咱回家。嘴一撇一撇,想哭。杨月文说:大过年的,不许哭!你爸你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有了白天被妈妈推倒的教训,女儿只让泪珠儿在眼角滚了滚,没敢哭出来。
  杨月文把女儿熬得效果不错,早上丈夫下班回来了,女儿还在睡觉。杨月文说:饿坏了吧,我给你下饺子。董新语说:炮还没放吧,我去放炮。杨月文要丈夫先别放炮,炮一响会把女儿惊醒的。丈夫会意。结果杨月文还没下饺子,董新语也没放炮,夫妻俩站着就搂在了一起,亲在了一处。董新语觉得嘴里有些咸,捧开妻子的脸一看,见妻子的眼泪哗哗流,原来妻子的眼泪流到他们嘴里去了。董新语说:月文,别这样,过年应该高兴才对。杨月文说:谁不高兴了,我这就是高兴的……是个阴天。地跟着天走,天阴,地也阴。入冬之后,这块大平原就铺展开了,准备好了,随时等待雪的到来。不管天上的雪下得有多大,地都不反对,有多少接受多少。
  灰云遮了太阳,天就黑得快。那种黑是笼罩性的,仿佛灰云变成了黑云,未及变成白雪就落了下来。又仿佛黑云本身就是天空的组成部分,它消弭了天地间的距离,使天和地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在这样的夜晚行走,人们难免深一脚,浅一脚,如在云里雾里,泥里水里。
第40章 回家(1)
  到了镇上还不算回到老家,他的老家梁洼离镇上还有四里多地,中间还要走两座桥,过两道河。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初中,再到高中,他都是在镇上的学校读的。八年时间,上学,放学,他都是走这条路,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熟得两只大脚趾上好像长了鼻子,贴着地面一路闻着路上的味道,闭上双眼也能回到家里去。他们的村庄四周都是坑,只有一条进村的路,在村前。他家的房子却坐落在村庄的底部,几乎挨着村北坑的里坑沿。梁建明不想走正规的路进村。他倒不是怕碰见村里的人,天这么黑,就算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只要他贴墙根站下,不说话,走过来的人不会发现他。他讨厌的是狗。他知道,村里养了不少狗,那些狗有的用铁链子拴着,有的不拴,就在各家大门口卧着。只要夜间有人进村,不管是拴着的狗还是没拴的狗,都会很负责任似的狂叫一气。各家的狗嘴里像衔着接力棒一样,人走到哪里,狗们就叫到哪里。比如他要是从村口走到村底,在一条不算短的村街上,狗的狂吠会一直伴随着他,此起彼伏,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这期间倘若有一个警惕性较高的人打开门问他是谁,他不答话是说不过去的。梁建明打算从村后的坑里翻过去。绕到村后的坑边,他蹲下身子,想看看坑里是不是有水。一般来说,这条坑里夏天和秋天会存一些水,到了冬天水就干了。要是坑底没水,他过坑会方便些。他两手扶着膝盖,把头俯得低低的,瞪大眼睛,使劲往坑里看。坑里储满了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把一只手遮在额头再看,还是看不见。梁建明还有办法,他从坑边抠起一小块干土,投到坑里去了,坑里要是有水,土块落水时会激起一点水声。还好,土块落底时声音很小,像是落在了腐朽的树叶上,没听到有什么水声,这下梁建明就可以放心下坑了。他摸到了坑边那棵印象中的楮树,抓着裸露的树根,才一点一点下到坑底。他伸出脚又试探了一下,脚下没有水,却有泥。泥还是稀的,他的脚一点,泥就一软,似乎随时都会把他的脚抱住。泥巴不能够阻拦他,他退后定了定气,攒了攒劲,一个箭步向对面跳去。有些遗憾,他的前脚跳了过去,后脚还是陷进了稀泥里。他把后脚一拔出来,一股又腥又臭的烂泥味就钻进他的鼻腔里,相当地恶心。凭感觉,他就觉出了那些是沤了一夏又一秋的黑淤泥,不仅包了他一鞋,还稠糊糊黏糊糊地灌进他的鞋腔子里去了。他暗暗说了一句倒霉,把鞋底往地上蹭了蹭,两手着地,向岸上爬去。他爬上去站起身刚要往自家院子的大门口走,他又停下不动了。他看见一个正吸烟的人沿着村街自南向北走来。其实他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烟头的一点红火。那点火像是在空中悬浮着,移动着,如同传说中的鬼魂。“鬼魂”飘到一家院子门口,就消失了。梁建明随即听到开锁和开门的声音。他判断出来了,开门的是他的三叔。这所房子为三叔的大儿子所有,大儿子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这所房子就空了下来。房子里还有一些家具,已搬到村外住的三叔每隔一两天都要到空房子里看一看。他家的院子门口与三叔大儿子的院子门口正好对着,中间只隔一条很窄的村街,他要是这会儿到自家院子门口去叫门,有可能会被三叔听见。他靠到一个墙角等了一会儿,等到听见三叔锁上门离开,才朝自家院子门口走去。
  他这样趁着黑夜往家里潜,这样怕见人,行动如此鬼鬼祟祟,难道他在外面犯下了什么罪过?做下了什么可耻的、见不得人的事?不是,他什么丑恶的事都没做,只是外出做工没挣下钱而已,只是回家不够风光而已,或者说只是有些落魄,有些自惭形秽。他不仅没挣到钱,连自己外出时带的铺盖卷也没能背回来,还有两样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也被人家扣下了。娘每晚睡觉前都不会忘记从大门里边扣上门搭吊儿,并挂上铁锁。他没有喊娘,而是把门一推一拉,利用两扇门相磕的咣当声喊娘。
  娘被惊醒了,在堂屋里大声问:谁呀?他没有回答是谁,又把木门咣当了一下。
  娘穿衣起床,拿着手电筒来到门后,用电光指着门缝,又问是谁。娘的口气这次比较短促,比较严厉。他说,是我。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
  娘有些吃惊似的哟了一声:这孩子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娘开门,把他放进来。随即,娘就把门关上了,关门之前,娘探出头,用手电筒往大门两侧扫照了一下。回过头,娘拿手电筒往儿子身上照。儿子很瘦,头发又长又乱。儿子的衣服又脏又皱,上身穿的一件深色羽绒服破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带梗子的鸭毛。儿子的两手是空的。娘问:建明,你的被子呢?
  梁建明被娘用手电筒的强光照得很不适应,他说:别照了!儿子的口气有些烦,娘就不照了,把手电筒头朝下,照在地上,为儿子照路。然而娘又照见了儿子的一只脚上沾满了黑泥,禁不住又问:你是不是从后边翻坑过来的?
  梁建明还是没有从正面回答娘提出的问题,说:别问了!老是问,问!来到亮着灯的堂屋,娘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娘还是要问:明明,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娘说实话!
  他躲开了娘的目光,抬起左脚,低头把脚上的黑污泥看了看,勉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睡在西厢房里的梁建明的妹妹建欣大概听到了动静,隔着屋子大声问:娘,娘,是不是我哥回来了?
  妹妹问第一遍时娘没吭声,妹妹再问时,娘就把气撒在妹妹身上了,说:三更半夜的,叫啥叫!没你的事儿,睡你的觉吧!
  妹妹不敢再问。桌上放着一只暖水瓶,梁建明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是空的。娘这才想起问他晚上吃饭没有。这一次他回答得很确切,说他已经连着五顿没吃饭了。娘问他想吃点啥,马上去给他做。他问有剩饭没有,他吃点剩饭就行了。
  娘说,晚饭只剩下半碗稀饭,她倒给羊喝了。馍筐里还有三个剩馍,案板上还有半碗辣椒炒萝卜菜,别的就没啥了。
  梁建明说,他去吃剩馍。进了灶屋,他先拿起放在生水桶里的长把儿铁水瓢,舀起多半瓢水,大口大口喝起来。随后跟他进灶屋的娘说水太凉了,别喝太多,喝多了对肚子不好。说话不及,多半瓢凉水已经喝进他肚子里去了。他说没事儿,捏起一个剩馍,开始吃剩馍。娘说这孩子真是饿了,也不洗洗手就吃。又看着他的嘴,不让他咬太大口,说他的肠子饿薄了,馍是硬东西,吃得太猛,小心消化不动。梁建明伸伸脖子把一口馍咽下去,往灶屋门外挑挑手说:你该睡觉接着睡去,别在这儿看着我吃好不好?
  娘说:我想点上火,烧点水,给你打几个荷包蛋吃。不料梁建明生气了,耍开了脾气。他本来拿起了筷子,要夹剩萝卜菜吃,却把筷子啪地放在碗口,说:我说了吃剩馍,谁让你打荷包蛋!你要是打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啥都不吃了!
  娘愣了愣,小声骂了梁建明一句,说:我还不是为你好。带上灶屋的门,到堂屋里去了。建明把三个剩馍和半碗剩萝卜菜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饭,他没有马上到堂屋里去。灶膛门口有一只用一截儿圆木和一块板皮钉成的独腿的小板凳,他坐到小板凳上,望着黑洞洞的灶膛走了一会儿神。不知走神走到什么险恶的地方去了,他的身子突然摇摆了一下,差点从小凳子上摔倒。重新坐稳后,他伸手从柴草堆里捡起一根玉米棒骨,前前后后刮粘在鞋上的污泥。他穿的鞋是一双旅游鞋,不管在家还是外出,一年四季都是穿它。鞋面上漆皮已开始脱落,像长了一层蛇皮癣一样。把鞋的外面刮了两遍,他把鞋脱下来,接着刮里边的泥。他知道,娘不会睡觉,一定在堂屋里等着他,还要向他问话。那些话他实在不想说,最好沤烂在他心里,哪怕把他的心一块儿沤成烂泥,他也认了。他磨蹭着,尽量拖延去堂屋的时间,能够拖延一分是一分,多拖延一秒是一秒。院子里很静,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时间不过是后半夜,这只晕鸡叫得太早了。
  娘到灶屋来了,问他吃饱没有。他说吃饱了。娘说在西间屋里给他铺好了床,让他去睡。他答应马上就去睡。娘说这床被子可能薄一些,要是嫌冷,就把衣服盖在被子上。娘像是很自然地提到他带走的那床被子,说:明明,那床被子我可是给你新套的,新表新里新棉花,光棉花就八斤重呢!
  梁建明说:知道。你把被子放在哪儿了?
  他还是躲不过去,娘绕来绕去,绕到以被子为线索,到底还是要问他话。什么问他吃饱了没有,什么铺好床让他去睡觉,这些都是假的,要掏出他肚子里的话才是真的。这就是亲娘啊,他的亲娘也在跟他耍手腕啊,这该怎么办呢?他说:我困死了,你让我先睡一觉不行吗?我明天再跟你说不行吗?
  不行,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一夜都睡不着觉。说吧,你在外面到底犯下什么事儿了?梁建明皱下眉头反问娘:你以为我会犯下什么事儿呢?我不会东以为,西以为,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什么事儿。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听着你说话的腔就很不对劲,就觉着你有啥话瞒着我,这些天我心里一直抓挠得慌,好像快不能活了一样。
  看来他不说是不行了。这次梁建明外出找工作,一出火车站就碰上了一男一女两个招工的人。他们脖子上挂着绿色的压塑胸牌,标明是万寿茶叶公司的销售经理和副经理,要为公司招收茶叶推销人员。梁建明问一个月多少工资。他们说,每人每月的保底工资是一千二百元,这是小头儿。大头儿依据每个推销员当月的业绩上下浮动,可能是三千元,也可能是五千元。这样好的工作当然求之不得,人家查验了他的身份证,他就跟人家走了。这是他第三次出来找工作,一次是在建筑工地和泥搬砖;一次是在一个小煤窑挖煤,这两个工作劳动强度都很大,却没能挣到多少钱。这一次情况可能有所改变。当时他对两个穿着很讲究、同样也是年轻人的招工者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思路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他想,一个人靠体力劳动和卖苦力,怎么也挣不到多少钱,只有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会不断增加收入,并逐步进入白领阶层。为了显示出他不同于一般的外出打工者,并证明两个招工者是很有眼光的,他主动把自己的大专毕业证书从行李卷儿里掏出来了,递给人家看。人家说,大学生更好了,公司需要的就是高素质的人才。据介绍公司总部在经济开发区,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七拐八拐,把他拉到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去了。所谓公司总部,是一座建在荒坡上的孤立的烂茬子楼。楼高六层,钢筋水泥的主体结构都起来了,顶也封上了,只是门窗空空洞洞,没有装修。只有四层以上的一些房间的窗户栅上了木条,蒙上了塑料布。他被人带到五层楼的一间屋子,填了一张包括家庭住址、联系电话、政治面貌和学历等多种项目在内的登记表,就被人控制住了。他的身份证、毕业证“由公司方面代为保管”,从此他只能在楼上吃,在楼上住,再也不许下楼。工作的事情怎么说呢?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听茶叶,说他只要买下这听茶叶,就可以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接下来就有资格开展茶叶推销业务。一听茶叶贵了些,开价是四千八百块。他的脑袋嗡地一下,眼前像是炸开一片血光,差点晕倒在地。毁了,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陷入魔爪里去了。他身上剩的钱被爪牙们全部搜出来,还不到三百块。还有四千五百块钱,他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交不起。他答应到外面去借钱,等借够了钱,再回来买茶叶,当推销员。他的打算是,只要逃出去,他就回老家,再也不出来找工作了。人家当然不会放他走,拿出移动电话,让他打电话跟家里要钱。他不打,就过来一个人,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那人现身说法,说他就是当茶叶推销员发了财,现在手里拥有百万元存款。那人一只手戴着三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嵌着宝石。那人说,别的且不说,光这枚戒指就价值三万多块。软的工作做不通,人家就对他来硬的,用电棍戳他,把他一戳一个跟头。几个跟头摔过,他就哆嗦得爬不起来。被逼不过,他只得跟娘打电话。他家里没有电话,打的是村里一个开小卖铺的人安的营业性传呼电话。娘把电话接到了,他一听到娘的声音,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但人家的电棍几乎戳在他的鼻子上,冰凉的短刀也在他的后脖梗子上贴着,只许他要钱!要钱!那一刻他表现得还可以,没有下软蛋,他说: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挂念我。娘问他找到工作了吗,他说找到了。娘问他找到的什么工作,他说在茶叶公司当推销员。这时刀尖已经通过慢加力深入到他的皮肉里,并有血珠冒出来。他像是没觉出疼,仍没有开口跟娘要钱。他知道家里没有钱,要是提出让娘给他寄四千五百块钱,不知娘要做多么大的难呢!他的声音几乎哽咽着,说的还是别让娘挂念他。他不跟家里要钱,人家就不饶他,对他“补充能源”是免不了的。所谓“补充能源”,就是继续用电棍戳他,不仅戳他的胳膊,戳他的大腿,还戳他的屁股,戳他的前裆,把他“补充”得直想拿头撞墙。他们在“公司”里吃什么呢?每人每顿一块干方便面,外带一碗凉水,每天都是这样。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还有一位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悄悄跟他说,在这里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成残废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在一天后半夜,他们把被表被里撕开,撕成宽条,连成一根布带,把布带一头固定在窗口露出的一截钢筋上,才先后拽着布带,从五楼的窗口顺了下去。他们连夜逃到市里后,还是那位复员军人,找到在市里捡破烂的老乡借了一点儿买车票的钱,他们才分头回家。
  梁建明把这个过程跟娘讲了,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到,就是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被扣留的事。身份证的重要性还在其次,而他的大专毕业证是娘非常看重的,娘要是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没能拿回来,不知有多生气呢。
  娘的样子已经很生气,娘说:那些人咋那么坏呢,那不是跟过去的土匪绑票差不多吗?咋就没人管管呢!娘让他转过身,看了看他的脖子,果然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道结痂的伤口。娘好像对他的遭遇并不是很可怜,还有所埋怨似的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倒霉呢,倒霉的事咋正好让你摊上了呢!这不怨,那不怨,还是怨你自己没多长一个心眼,一看骗子说话不是那劲儿,说啥也不能跟他走。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一听你的声音就觉着有事儿,到底还是有事儿。好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了,有啥话咱明天再说。我还要和点面发上,明天早上好蒸馍。
第41章 回家(2)
  梁建明嗯了一声。建欣起来了,在院子里站着刷牙。娘让她到屋里去,跟她说句话。建欣刷完牙,噗噗地喷了两口水,到屋里去了。娘对她说:你哥昨天晚上回来了,你可能也听见了,出去说话时嘴门口多站一个把门的,别把你哥回来的事儿说出去。建欣问:为什么?
  娘说:你哥这次出去没挣着钱,还把被子弄丢了,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啥光彩事,人家该笑话你哥了。
  建欣说:没挣着钱很正常,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老是把一些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透明度一点儿都不高。
  娘说:水清不养鱼,不管啥事儿,该透明的时候透明,不该透明的时候就不能透明。月桂还等着你哥给她写信呢,她要是知道你哥回来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儿呢!还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谈,恐怕都很难说。
  你不是跟这个说,跟那个说,我哥在茶叶公司工作嘛!外面的事跟天上的事差不多,说打雷就打雷,说刮风就刮风,谁会说得清。娘没有把建明遇到坏人的事说给建欣,大概认为这也属于不该透明的范围。
  建欣对娘的做法还是不能理解,说:我哥是个大活人,总不能天天把我哥关在屋里吧,总不能不让我哥出门儿吧!
  这也正是娘发愁的地方。娘发愁愿意在自己心里发,发多大算多大,不愿意让人说出来。谁要一说出来,好像说破了她心中的愁疙瘩似的,她就心烦得很,娘说: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咋这么多废话呢!你娘还没死呢,别的事不用你管!
  娘做好饭,让建欣喊建明起来吃饭。做饭期间,他们家的大门一直是关着的。建欣本来把大门打开了,娘把一把柴火往灶膛里推推,又出来把大门掩上了。娘说的是,别让别人家的狗钻进来。建欣还没走到西间屋,娘走到她前面去了,娘小声喊:建明,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饭再接着睡。
  建明没有睁眼,说他不饿,不想吃。娘没有勉强让他起来,说他一定是晚上吃馍吃猛了,压住食了。娘又说:我上午到乔南庄走个亲戚,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给你擀面条吃。你好好在家里睡吧,我让建欣出去时从外面锁上门,省得有人来了吵醒你。正说着,大门响了一下,娘吃了一惊似的,赶紧从屋里转出来。原来进来的不是一个人,是别人家的一只大黑狗。黑狗扁着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挤进来,半截身子在门里,半截身子在门外。黑狗的眼睛亮得跟私人侦探一样,正向堂屋门口张望着。娘扬起一只巴掌,做出打狗的样子,喊着:狗,狗,出去!黑狗耷拉下眼皮,原路退了出去。
  睡到半晌午,梁建明醒来了。他起来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妹妹果然把大门锁上了。这样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就会理解为他们家没有人。上次回来他知道,妹妹到别的闺女家跟人家一块儿用白纸经子钩遮阳帽去了。南方人真会做生意,真会利用这里的廉价劳动力,他们把这里的农村变成了一个个松散的大工厂,把纸经子发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待钩成遮阳帽后再收回去,每收回一顶帽子只发给两块钱的手工费。妹妹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家里帮娘种地,做家务,也做一些类似钩帽子的小活儿,挣一点零花钱。梁建明见天阴得还是很普遍,连一点儿阳光的影子都没有。院子里的一棵椿树和一棵柿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一些枝枝丫丫。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过冬斑鸠的叫声,叫声像是从生命深处发出来的,孤单,苍凉,听得梁建明想哭。
  梁建明走到压井前,准备压水洗脸。他的手刚摸到压把,却停住了。他一压水,难免会发出声音。这时倘若有人从门外经过,人家一定会感到奇怪,院子里的大门明明锁着,里边怎么会有压水的声音呢?算了,不洗脸了,既然没脸见人,还洗它干什么!他自己在院子里不敢弄出声响,对院子外面发出的声响,他也很敏感,听见声响不由地就躲避起来。有人在村街上拉架子车,车轱辘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咯噔乱响。他一听到架子车响,侧身站到大门后的墙边去了。一个游乡卖豆腐的吆喝声从村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卖豆腐的不关他什么事,人家见他们家大门上着锁,绝不会再推门问一声,里边有人没有。可是,他好像对卖豆腐的过于洪亮的吆喝也不大适应,一听到吆喝声,他禁不住往墙头看,觉得院墙是不是垒得太低了。妹妹回来了,开锁时把锁头碰得哗啦一响。他竟未及想到是妹妹在开门,赶紧向屋里躲去。
  建欣开了门,没有把门再掩上。他们这里的规矩,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上,白天一般是不关大门的。建欣显然看见哥哥往屋里急躲的身影了,跟到屋里问:哥,你怎么了?你怕什么?
  怕什么呢?梁建明说不出自己怕什么。是呀,自家的屋,自家的院,他从小在这屋里生,在这屋里长,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把话岔开了,问妹妹:咱娘到乔南庄走什么亲戚?我印象中,咱家跟乔南庄没什么亲戚呀。
  妹妹告诉他,娘走的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是五婶子乔明珍家的亲戚。乔明珍的娘家弟弟在省里煤炭局工作,前天回老家探亲来了。而他们的爹在西部山区一个煤矿当农民轮换工,爹都当了九年农民轮换工了,头发已白了不少,还没有转成正式工人。娘给乔明珍的弟弟提了满满一篮子鸡蛋,想去跟人家搭搭腔,问问他爹能不能转正,要是有转正的机会,请人家帮爹说句话。
第42章 回家(3)
  中午吃了娘做的面条,梁建明又到西间屋睡觉。他不愿到外面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只能是躺在床上睡觉。娘坐在屋当门的矮凳上给一只鞋上鞋底子,隔着竹篱子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现在农村人也基本上不做鞋了,大都是买鞋穿。可娘只买回两只轻型塑料做成的鞋底子,鞋帮子还是自己做。娘跟他说什么呢?鞋底子离不开鞋帮子,娘的话题针针线线无不牵扯到他。娘说:我上午到你五婶子的娘家去,好几个人都问到你,问你在哪里工作,工作好不好,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你的工作还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我不这么说咋说呢,人家知道你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我要说你没找到工作,人家谁都不会相信。说到这里,娘重重地叹过一口气之后,又说到村里其他一些人的情况。东院的二狗,出去打工才三个月,前天一把就寄回家一千块钱。西院的大猫,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听说到浙江学会打电脑了,把电脑打得乱叫唤,一个月就能挣八百块。南院的洋娃子顶不济事,也跟着他大伯到北京城里捡破烂去了,起码也能混个肚儿圆,把家里的那一份粮食省下来。挨家挨户数数,村里凡是一个鸡带两爪、能抓挠几下的青壮男人都出去了,谁还在家里待着呢!梁建明听出来,娘说东说西,还是想让他出去,不想让他待在家里。没办法,现在的潮流就是这样,好像只要出去,就是目的,就是成功;不出去就是窝囊,就是失败。
  梁建明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半夜里,他悄悄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站着。他仰着脸,使劲往天上看。天阴得还是很实在,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以为下雪了。把感觉集中到脸上试了试,并没有下雪,可能是西北方的寒气过来了。要是下雪就好了,他就有理由在家里多住几天。想到下雪,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幻景,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把团得圆圆的雪球子扔向房坡,看谁的雪球能滚下来。看到一棵小枣树上落满了雪,他也愿意跑过去摇晃一下,把树上的雪摇得如落花纷纷。夏天和秋天也是一样,他想到哪里都可以,自由得跟一只雀子差不多。夏天,他每天午后都到水塘里扑腾,一扑腾就是半下午。秋天的夜里,明明的月亮当空照着,他和小伙伴喜欢在村街上的土窝里打闹。那些土细细的,厚厚的,像铺了一层面粉,猛踩一脚比水花儿溅得都高。他们在土里埋胳膊埋腿,再跃起来翻跟头,不把自己弄成土孩子不罢休。那时,他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村还是那个村,家还是那个家,他却不能到外面走动了,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夜间出来活动一下。
  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是吓了他一跳。说话的是娘,娘让他还是回屋吧,外面冷,老站在外面会冻出病来。
  他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娘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娘一直注意着他的行踪,随时准备提醒他不让到外面去。娘让他回屋,说是怕他冻着。他不怀疑娘对他的关爱,他毕竟是娘亲生亲养。但他同时也不能排除娘对他的气恼、防备和限制,谁让他没能为家里挣钱呢!没能给一向争气要强的娘争光呢!他不敢违背娘的意志,低下头,默默地转回屋里去了。
  他这样潜伏似的在西间屋里圈了三天,梁建明还没有十分着急,妹妹建欣倒先替他着急起来。这天吃过晚饭,娘早早就把大门关上了,把门锁挂上了。建欣把门晃了两下,嫌娘关门关得太早了。建欣跟着娘来到堂屋里,说:你别让我哥出去找工作了,让我哥在家里帮你种地,干脆我出去打工算了!
  娘一听就恼了,恼得像吃了一把恼药,药劲突然发作。建欣以前也说出去打工,娘都没有恼得这么大,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娘把腰间的围裙撕巴下来往板凳上一摔,骂着建欣说:你走吧,有本事你现在就走,想死哪儿死哪儿去!一个男孩子出去,还干啥啥不成呢,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是出去寻死是干什么!一个人惹我生气还不够,你又出来惹我生气,你是嫌你娘死得慢哪!你睁开眼看看,你娘的头发快白完了没有!娘的眼泪流下来了。娘擤了一把鼻涕,里面也是眼泪。
  娘发脾气不是冲建欣,是冲着他梁建明来的,梁建明心里当然明白。他想装不明白都不行。梁建明已经躺在了西间屋那张小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不可转移,无处发泄,像是想流血都没地方流。看来这个家是不能待了,他还得走。
  又一天下午,五婶子乔明珍到梁建明家串门儿来了。五婶子的弟弟一回来,五婶子就回娘家去了,帮着娘做饭,变着法儿给弟弟做好吃的。等弟弟回了城,她才回到婆家来。一听到五婶子的说话声,梁建明惊得不仅赶紧躺到了床上,还拉被子把头蒙上了,喘气都不均匀。他的对象月桂就是五婶子给他介绍的,若是让五婶子看见他就不好了,露出的烂馅子恐怕怎么都包不住。娘对五婶子热情得很,热情得恨不能自降一辈,也把乔明珍喊成五婶子。
  五婶子来替她弟弟回话,说建明爹转正的事她弟弟都记下了,有机会就帮着问一问。
  娘说:他婶子,你让我说啥好呢,我下辈子变骡子变马,都报答不完你的恩德。
  五婶子说:大嫂,咱俩谁跟谁呢,千万别说报答的话,以后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五婶子话题一转问:建明最近来信了吗?
  娘说没有,还是上次来过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信。五婶子说:我听我弟弟说了,能在茶叶公司工作很不错,干净,轻省,工资待遇也高。建明到底是念过大学的人,一找就能找到好工作。
  娘说:工作好是好,谁知道能不能干长远呢!建明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你就算不给家里写信,也该给月桂写封信哪。不管公司的工作再忙,总不会抽不出写一封信的时间吧!娘叹了一口气。
  五婶子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自从我给建明和月桂说好这门亲,月桂成天价担心受怕,生怕建明不要她。月桂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样,一直盼着建明给他写信呢!
  是吗?月桂对建明那么看重,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没想想,建明是大学毕业,又在城里工作,三乡五里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月桂只是初中毕业,还没有工作,月桂找建明,是在攀高枝呢!枝子越高,晃悠得越厉害,攀高枝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娘说:他婶子,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告诉月桂,等建明下次来了电话,我一定让建明给月桂写信。
  这天后半夜,建明起来了。他跟娘说,他走。娘没有阻拦他,只说,天还太早,镇上还没汽车,等天快明了再走吧。梁建明说,他走着到县城去,走到天明,就能到县城。娘让他把床上的那条被子卷起来带走。他摇头,不带。娘翻出爹上月寄回的五百块钱,悉数塞给了他。
  开了门,地上有些白。梁建明以为月亮出来了,仰脸一试,是下雪了,地上已下得一层白。娘让他等雪停了再走。他不说话,坚定地向大门外面走去。他从村后回来,还准备从村后翻坑出去。娘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对他说: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到矿上找你爹去。梁建明还是不说话。能听见雪朵子落在路边柴草垛上的沙沙声。梁建明翻过了后坑,眼看要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娘隔着坑又对他说:“明明,明明,过年时能回来就回来!”
  这一次梁建明说话了,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说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了!!
  一
  冬天。离旧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天上落着零星小雪。在一个小型火车站,唐朝阳和宋金明正物色他们的下一个点子。点子是他们的行话,指的是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把点子物色好了,就把点子带到地处偏远的小煤窑办掉,然后以点子亲人的名义,拿人命和窑主换钱。这项生意他们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可以说做一项成功一项。他们两个是一对好搭档,互相配合默契,从未出过什么纰漏。按他们的计划,年前再办一个点子就算了。一个点子办下来,每人至少可以挣一万多块。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会突破两万块大关。回老家过个肥年不成问题。
第43章 神木(1)
  这两人之所以没有发起出击,是因为他们暂时尚未发现明确的目标。他们坐在小饭店里不动,如同狩猎的人在暗处潜伏,等候猎取对象出现。猎取对象一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他们会马上兴奋起来,并不失时机地把猎取对象擒获。他们不要老板,不要干部模样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乡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结帮,他们也会放弃,而是专挑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一般来说,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比较好蒙,在二对一的情况下,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被利诱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上套上绳索一样,不用他们牵,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他们没发现单个儿的打工者,倒是看见三几个单个儿的小姐,在人群中游荡。小姐打扮妖艳,专捡那些大款模样的单行男人搭讪。小姐拦在男人面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还动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让男人随她走。大多数男人态度坚决,置之不理。少数男人趁机把小姐逗一逗,讲一讲价钱。待把小姐的热情逗上来,他却不是真的买账,撇下小姐扬长而去。只有个别男人绷不住劲,迟迟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阳和宋金明看得出来,这些小姐都是野鸡,哪个倒霉蛋儿要是被她们领进鸡窝里,就算掉进了黑窟窿,是公鸡也得逼出蛋来。他们跟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争行市的问题。按他们的愿望,希望每个小姐都能赚走一个男人,把那些肚里长满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盘子的小姑娘过来问他俩,这会儿上不上羊肉汤。唐朝阳回过眼来,把小姑娘满眼瞅着,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保健野鸡汤?”宋金明听出唐朝阳肚子里在冒坏汤儿,也盯紧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样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细细的,看样子是刚从乡下雇来的黄毛丫头,还没开过胯,还没经过大阵仗。正是这样的身坯子,用起来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软肉,就不再是柴鸡的味道,而是用化学饲料催长的肉鸡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动了动,说她不知道有没有保健野鸡汤。
  “你们饭店里有保健羊肉汤,难道就没有保健野鸡汤吗?野鸡汤本钱也不高,比卖羊肉汤来钱快多了。”唐朝阳说。
  小姑娘说她去问一问老板,转身进屋去了。宋金明朝唐朝阳脚杆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妈的,别想好事儿了。要想弄成事儿,恐怕五百块都说不下来。”
  “一千块我也干!”老板从屋里出来了,是一位少妇。少妇身前身后都起了不少软肉,比小姑娘逊色多了。少妇说:“两位大哥真会开玩笑,你们把羊肉汤喝足了,还愁喝不到野鸡汤吗!”少妇把红嘴往旁边的洗头泡脚屋一努,说那里面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对口喝都没人管。唐朝阳看出老板娘不是个善茬儿,不再提要野鸡汤的事,说:“把羊肉汤端上来吧。”
  他俩注意到了,小饭店的左侧是一个挂着黑漆布帘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门口卖票收钱,四块钱放进去一位,时间不限。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立体音箱,以把录像带上的声音同步传播出来作为招徕。音箱里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大都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音道,发音吐字一点儿也不清晰。右侧是一家美容美发兼洗头泡脚的小屋门面,门面的大玻璃窗上写着两行红字:“低价消费,到位服务”。这样的小屋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进去过,别看小屋门面不大,里面的世界却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进了旁门,还有左道,有时还要上楼下楼。等到了单间,小姐转出来,一对一的洗和泡就可以进行了。当然了,他们洗的是第二个头,泡的是第三只脚。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汤端上来了。羊肉汤是用沙锅子烧的,大概因为沙锅子太烫手,小姑娘是用一个特制的带手柄的铁圈套住沙锅子,分两次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桌的。唐朝阳和宋金明一瞅,汤汁子白浓浓的,上面洒了几珠子金黄的麻油,酽酽的老汤子的香气直往鼻腔子里钻。二位拿起调羹,刚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尝一下,唐朝阳往车站广场瞥了一眼,说声:“有了!”几乎是同时,宋金明也发现了他们所需要的人选,也就是来送死的点子。两人很快地对视了一下,眼里都闪射出欣喜的光芒。这种欣喜是恶毒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调羹放下了。一个点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还带着两条腿,还会到处走动,他们决不会放过。由于心情激动,他们急于攫取的手稍稍有些放抖,调羹放回碟子时发出了微响。宋金明站起来了,说:“我去钓他!”
  如同当演员做戏一样,宋金明从敞篷小饭店出来时,没忘了带着他的一套道具,这就是一个用塑料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一只式样过时的、坏了拉锁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条毛巾。毛巾脏污得有些发黑,半截在提兜里,半截在兜外耷拉着。这样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认同。
  二
  被宋金明跟踪的目标走过车站广场,向售票厅走去。目标的样子不是很着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确。走过车站广场时,他仰起脸往天上看了一会儿,像是看一下天阴到什么程度,估计一下雪会不会下大。看到利用孩子讨钱的那个妇女,他也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走近那个妇女,更没有给人家掏钱。目标到售票厅并没有买票,他到半面墙壁大的列车时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转转,就出去了。目标走到门外,有一个人跟他搭话。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他担心有人撬他们的行,把他们选中的点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紧走两步,想接近目标,听听那人跟他们的目标说什么,以便见机行事,把目标夺过来。宋金明的担心多余了,他还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两人就错开了,一人往里,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标下了售票厅门口的水泥台阶,看见脚前扔着一个大红的烟盒,烟盒是硬壳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标上去一脚,把烟盒踩扁了。他没有马上抬脚,转着脖子左右环顾。大概没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烟盒捡起来了。他瞪着眼往烟盒里瞅,用两根指头往烟盒里掏。当证实烟盒的确是空纸壳子时,他仍没舍得把烟盒扔掉,而是顺手把烟盒揣进裤子口袋里去了。
  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里。目标左右环顾时,他的目光及时回避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目标定是希望能从烟盒里掏出一卷子钱来,烟盒空空如也,不光没钱,连一根烟卷也不剩,未免让他的可爱的目标失望了。通过这一细节,宋金明无意中完成了对目标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断,这个目标是一个缺钱和急于挣钱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上钩。事不迟疑,他得赶快跟他的目标搭上话。
  车站广场一角有一个报刊亭,目标转到那里站下了,往亭子里看着。报刊亭三面的玻璃窗内挂满了各类花里胡哨的杂志,几乎每本杂志封面上都印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烟,不失时机地贴近目标,说:“师傅,借个火。”
  目标回过头来,看了宋金明一眼,说他没有火。既然没有火,宋金明就把烟夹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别人借火去了。他当然不会真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了,对目标说:“我看着你怎么有点儿面熟呢?”还没等目标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他的第二个问题跟着就来了:“师傅这是准备回家过年吧?”目标点点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回家那么早干什么!”“不回家去哪儿呢?”
  “我们联系好了一个矿,准备去那里干一段儿。那里天冷,煤卖得好。那儿回来的人说,在那个矿干一个月,起码可以挣这个数。”说着弯起一个食指勾了一个九。他见目标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把代表钱数的指头收起来了。这时,有个吸烟的人从旁边路过,他过去把火借来了。他又掏出一支烟,让目标也点上。目标没有接,说他不会吸烟。宋金明看出目标心存戒心,没有勉强让他吸,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退到一旁独自吸烟去了。一旁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春夏季节,花坛里当有花儿开放,眼下是冬季,花坛里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这些带刺的枯枝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样。花坛四周,垒有半腿高的水泥平台。宋金明的铺盖卷儿放在地上,在台面上坐下了。对于钓人,他是有经验的。钓人和钓鱼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钓饵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稳坐钓鱼台,耐心等待,目标自会慢慢上钩。你若急于求成,频频地把钓饵往目标嘴边送,很有可能会把目标吓跑。
  果然,目标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磨蹭着向宋金明挨过来。目标向宋金明接近了,眼睛并没有看宋金明,像是无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边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没有跟目标打招呼。目标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铺盖卷放下来了,他的铺盖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装的。并没人作出规定,可近年来,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装铺盖。若看见一个人或一群人,背着臃肿的蛇皮袋子在路边行走,不用问,那准是从乡下出来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个标志。目标把铺盖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铺盖卷比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势。在别人看来,这两个铺盖卷正好是一对。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标的这一举动。他拿铺盖卷作道具,他的道具还没怎么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亲家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儿错觉,仿佛不是他钓人家,而是打了颠倒,是人家来钓他,准备把他钓走当点子换钱。他在心里狠狠打了一个手势,赶紧把错觉赶走了。
  目标咳了咳喉咙,问宋金明刚才说的矿在哪里。宋金明说了一个大致的地方。目标认为那地方有点儿远。“那是的,挣钱的地方都远,近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你是说,去那里一个月能挣九百块?”“九百块是起码数,多了就不敢说了。”“你一个人去?”“不,还有一个伙计,在那边等我。我来买票。”
  目标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擦。他穿的是一种黑胶和黑帆布粘合而成的棉鞋,这种鞋内膛较大,看上去笨头笨脑。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愿意把有限的钱藏在这种棉鞋里。他不知道这个家伙鞋膛里装的是不是钱。宋金明试探似的把目标的棉鞋盯了盯,目标就把脚收回去了,两只脚并在了一处。宋金明看出来了,他选定的目标是一个老实蛋子。在眼下这个世界,是靠头脑和手段挣钱。像这种老实蛋子,虽然也有一把子力气,但到哪里都挣不到什么钱,既养活不了老婆,也养活不了孩子。这样的笨蛋只适合给别人当点子,让别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换一笔钱花。
  目标开始咬钩了,他问宋金明:“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可以吗?”宋金明没有答应,他还得继续拿钓饵吊目标的胃口,让自愿上钩者把钢钩咬实,他说:“恐怕不行,人家只要两个人,一下子去三个人算怎么回事。”
  目标说:“我去了,保证不跟你们争活儿,要是没我的活儿干,我马上回家。我说话算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宋金明制止了他的赌咒。赌咒是笨人才用的办法。笨人没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只有采取精神自残的赌咒作践自己。赌咒算个狗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相信咒语?宋金明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活儿是我那个伙计联系的,只能跟他说一下试试。”
  宋金明领着目标往小饭店走。走到那个头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妇人跟前,宋金明让目标等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丢进老妇人的茶缸里去了。老妇人这才抬起头来,但很快又把头磕下去,说:“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面前,一下子往茶缸里放了两块钱。年轻女人说的话跟老妇人的话是一个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后的目标想跟宋金明学习,也给乞丐舍点钱,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掏出钱来。
  唐朝阳看见了宋金明带回的点子,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宋金明买票了没有。宋金明说:“还没买。这个师傅想跟咱一块儿去干活。”唐朝阳顿时恼了,说:“扯鸡巴蛋,什么师傅!我让你去买票,你带回个人来,这个人是能当票用,还是能当车坐!”
  宋金明嗫嚅着,做出理亏的样子,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不行,他还是想见见你。不信你问问他,我说了不行没有?”
  点子说:“不能怨这位师傅,他确实说过不行。我一听他说你们准备去矿上干,就想跟你们搭个伴,去矿上看看。”
  “怎么,你在矿上干过?”“干过。”
  唐朝阳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唐朝阳的口气变得稍微缓和些。他要借机把这个点子调查一下,看他都在哪个地方的矿干过,凡是他去过的矿,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绽,留下隐患。唐朝阳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挖煤的老把式,你都在什么地方干过?”
  点子说了两个矿名。唐朝阳把两个矿名默记一下,又问点子:“这两个矿在哪个省?”点子说了省名。
  调查完毕,唐朝阳还向点子问了一些闲话,比如这两个矿怎么样?能不能挣到钱?点子一一作了回答。这时,唐朝阳还不松口,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说:“不行呀,我看你岁数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
  点子说:“我长得老相,显得岁数大。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岁。虚岁才三十八岁。”唐朝阳没有说话,微笑着摇了摇头。点子不知是计,顿时沮丧起来。他垂下头,眼皮眨巴着,看样子要把眼睛弄湿。唐朝阳看出点子在作可怜相,真想在点子面门上来一记直拳,把点子捅一个满脸开花。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他妈的装装可怜相,让人恶心。这种可怜虫生来就是给人作点子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办一个少一个。唐朝阳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这个点子戴一顶单帽子,头发不是很厚,估计一石头下去,能把颅顶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还看到了点子颈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盘珠子似的骨头,如果用镐把从那儿猛切下去,点子也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不过,在办的过程中,稳准狠都要做到,一点儿也不能大意。他同时看出来了,这个点子是一个肯下苦力的人,这种人经过长期的劳动锻炼,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较强。对这种人下手,必须一家伙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往死里办。要是不能做到一家伙打蒙,事情办起来就不会那么顺利。想到这里,唐朝阳凶歹歹地笑了,骂了一句说:“你要是我哥还差不多,我跟人家说说,人家兴许会收下你。”
  宋金明赶紧对点子说:“当哥还不容易,快答应当我伙计的哥吧。”点子见事情有了转机,慌乱不知所措,想答应当哥又不敢应承。“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当我哥?”唐朝阳问。
  “愿意,愿意。”“哪你姓什么?叫什么?”“姓元,叫元清平。”
  “还有姓元的,没听说过。那,老元不就是老鳖吗?”“是的,是老鳖。”“要当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唐朝阳对宋金明说:“宋老弟,你给我哥起个名字。”
第44章 神木(2)
  唐朝阳说:“什么唐朝霞,怎么跟个娘们名字似的。”宋金明说:“先有朝霞,后有朝阳,他是你哥,叫朝霞怎么不对!”点子已经认可了,说:“行行,我就叫唐朝霞。”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操你妈的,你还挺会起名字,起的名字还有讲头。”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像不知道凭空而来的唐朝霞是代表谁,有些愣怔。
  “操你妈的,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元清平这才愣过神来,“哎哎”地答应了。
  “从现在起,那个叫元清平的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活着的是唐朝霞,记清楚了?”“记清楚了!”
  “哥!”唐朝阳又考验似的喊了一声。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答应得不够气壮,好像还有些羞怯。
  唐朝阳认为这还差不多,“这一弄,我们成了桃园三结义了。”他招呼端盘子的小姑娘:“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四个烧饼。”
  宋金明知道唐朝阳把刚才要的两碗羊肉汤都用了,却明知故问:“你呢?你不吃了?”唐朝阳说他刚才饿得等不及,已吃过了。这是给你们两个要的。唐朝霞说他不吃,他刚才吃过饭了。唐朝阳说:“我们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气。”“吃也可以,我是当哥的,应该我花钱,请你们吃。”唐朝阳又翻下脸子,说:“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
  唐朝霞没有把钱拿出来。“再跟我外气,你就不是我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钻我的黑煤窑!”
  唐朝霞不敢再外气了。从唐朝阳野蛮的亲切里,他感到自己遇上够哥们儿的好人了。他哪里知道,喝了保健羊肉汤,一跟人家走,就算踏上了不归之路。
  三
  他们三人坐了火车坐汽车,坐火车向北,然后坐长途汽车往西扎,一直扎到深山里。山里有了积雪,到处白茫茫的。这里的小煤窑不少,哪里把山开肠破肚,挖出一些黑东西来,堆在雪地里,哪里就是一座小煤窑。一些拉煤的拖拉机喘着粗气在山区路上爬行。路况不太好,拖拉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翻车。但它们没有一辆翻车的,只撒下一些碎煤,就走远了。山里几乎看不见人,也没什么树木。只能看见用木头搭成的三角井架,和矮趴趴的屋顶上伸出的烟筒。还好,每个烟筒都在徐徐冒烟,传达出屋子里面的一些人气。唐朝阳往来路打量了一下,嫌这里还不够偏远,带着宋金明和唐朝霞继续西行。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快到了。
  他们还拦了一辆拉煤的空拖拉机,爬上了后面的拖斗。司机说:“小心把你们冻成肉棍子!”唐朝阳说:“冻得越硬越好,用的时候就不用吹气了。”他们又往西走了几十里,唐朝阳选了一处窑口堆煤比较少的煤窑,他们才下了路,向小煤窑走去。接近窑口一侧的房子时,唐朝阳让宋金明和唐朝霞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去找窑主接头。
  宋金明和唐朝霞找到屋后一个背风的地方,冻得缩着脖,揣着手,来回乱走。按以往的经验,唐朝霞没几天活头了,顶多不会超过一星期。于是,宋金明就想跟唐朝霞说点笑话,让他在有限的日子里活得愉快些。他问:“唐朝霞,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怎么不漂亮?”“大嘴叉子。”
  “嘴大了好哇,听人说女人嘴大,下面也大,生孩子利索。你老婆给你生了几个孩子?”“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男孩儿大女孩儿大?”“男孩儿大。”“女孩多大了?”“十四。”
  “让你闺女给我当老婆怎么样,我送给她一万块钱当彩礼。”唐朝霞恼了,指着宋金明说:“你,你……你骂人!”
  宋金明乐了,说:“操你大爷,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老婆成天价在家里闲着,我还娶你闺女干什么。说实话,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老婆跟别人睡。我问你,你长年在外面跑,你老婆会不会跟别的男人干?”
  “不会。”“你怎么敢肯定不会?”“我们那儿的男人都出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拔了萝卜净剩坑了。哎,你给我写个条,我去找嫂子干一盘怎么样?”这一次唐朝霞没恼,说:“想去你去呗,写条干什么!”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唐朝阳从窑主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喊:“哥,哥。”
  宋金明和唐朝霞赶紧从屋子后面转出来,向唐朝阳走去,这时窑主也从屋里出来了。窑主上身穿着皮夹克,下身穿着皮裤,脚上还穿着深腰皮鞋,从上到下全用其他动物的皮包装起来。窑主的装束全是黑的,鼓鼓囊囊,闪着漆光。有一种食粪的甲虫,浑身上下就是这般华丽。窑主出来并不说话,嘴里咬着一个长长的琥珀色的烟嘴,烟嘴上安着点燃的香烟。唐朝阳把唐朝霞介绍给窑主,说:“这是我哥。”
  窑主瞥了一眼唐朝霞,没有说话。唐朝霞往唐朝阳身边贴了贴,说:“这是我弟弟,亲弟弟。”窑主说:“废话!”唐朝阳又把宋金明介绍给窑主,说:“他是我们的老乡,跟我们一块儿来的。”窑主把牙上咬着的烟嘴取下来,弹了一下烟灰,问:“你们真的下过窑?”三个人都说真的下过。
  “最近在哪儿下的?”唐朝阳说了一个地方。
  “为什么不在那儿下了?”窑主问话的声音并不高,但里面透出步步紧逼的威严,仿佛要给外面闯进山里来的陌生人来一个下马威。
  这当然难不住唐朝阳和宋金明,他们有一整套对付窑主的办法,或者说,他们干的营生就是专门从窑主口袋里挖钱,对每一个装腔作势的窑主,他们都从心里发出讥笑。但他们表面上装得很谦卑,甚至有些委琐,跟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唐朝霞就是这种样子。不过,他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他已经被窑主的威严吓住了。
  唐朝阳答:“那个矿冒了顶,砸死了两个人。”窑主说:“死两个人算什么!吃饭就要拉屎,开矿就要死人,怕死就别到窑上来!”唐朝阳连连点头称是。他确实很赞成窑主的观点,心里说:“你狗日的说得真对,老子就是来给你送死人的,你等着吧!”
  宋金明补充说:“按说死两个人是不算什么,可是,死人的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上面的人坐着小包车到那个矿上一看,马上宣布停产整顿。”
  窑主不爱听这个,他的手挥了一下,说:“整顿个蛋,再整顿也挡不住死人!”
  宋金明还有话要说,这些话都是经过他精心构思的,是经过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是要刺激一下窑主,让窑主把信息储存在脑子里。这样,就等于为下一步和窑主讲条件时埋下了伏笔,到时他把伏笔稍微利用一下,窑主就得小心着,他就可以牵着窑主的鼻子走。他说:“我们在那里等了几天,想跟矿主算一下账。干等长等也见不到矿主的面。后来才知道,矿主也被人家上面的人……”
  窑主打断了宋金明的话。他果然受到了刺激,有些沉不住气,说:“咱丑话说在前面,我也不能保证我这个矿不死人。有句话说得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当然了,谁开矿也不希望死人。这样吧,你们干两天我看看。我说行,你们就接着干。我看着不是那么回事,你们马上卷铺盖走人。这两天先不发钱,算是试工。按说我应该收你们的试工费,看你们都是远地方来的,挣点钱不容易,试工费就免了。”
  三个人连说“谢谢矿主”。下窑第一天,唐朝阳和宋金明没有动手消灭代号为唐朝霞的点子,他们把力气暂时用在消灭煤炭上了。他们一到窑底,就起了杀人的心,就想把点子办掉,但窑主要试工,他们就得先忍着。等试工结束,窑主签下一份使用他们的字据,再把点子办掉,窑主就赖不掉账了。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时地交换一下眼色,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仍闪闪发光。在他们看来,窑底下太适合杀人了,简直就是天然的杀人场所。把矿灯一熄,窑底下漆黑一团,比最黑暗的夜都黑,在这里出手杀个把人,谁都看不见。别说人看不见,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和地也很远,杀了人可以说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杀人时会发出一些钝器声,被杀者也许会呻吟,但窑底和上面的人间隔着千层岩万仞山,谁会听得见呢!窑底是沉闷的,充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腐朽的死亡气息,人一来到这里,像服用了某种麻醉剂一样,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杀一个人轻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窑底自然灾害很多,事故频繁,时常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在窑底杀了人,很容易就可以说成天杀,而不是人杀。唐朝阳和宋金明以前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很好地利用了窑底下的自然条件,把杀人夺命的事毫无保留地推给了窑下的压力、石头,或木头梁柱。这一次,他们也准备照此办理。
  他们三个包了一个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镐刨,把煤放下来,然后支棚子。他们三个人都很能干。特别是唐朝霞,定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以赢得两个伙伴的信任,他冲在放煤前沿,干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都不闲着。如果单从干活的角度看,点子唐朝霞的确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式。可是,挖出的煤再多,卖的钱都让窑主得了,他们才能挣多少一点钱呢!宋金明在心里对他们的点子说,对不起,只好借你的命用用。
  负责往外运煤的是另外两个窑工,他们领来一辆骡子拉着的带胶皮轱辘的铁斗子车,装满一车,就向窑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里,返回来再装再拉。每当空车返回来时,唐朝霞就抄起一把大锨,帮人家装车。当着运煤工的面,唐朝阳愿意表现一下对唐朝霞的亲情,他夺过唐朝霞手中的大锨,说:“哥,你歇会儿,我来装。”手中没有了大锨,唐朝霞仍不闲着,用双手搬起大些的煤块往车上扔。唐朝阳对哥的爱护进一步升级,他以生气的口气说:“哥,哥,你歇一会儿行不行!你一会儿不磨手,手上也不会长牙!”唐朝霞以为唐朝阳真的在爱护他,也承认唐朝阳是他弟弟,说:“老弟,你放心,累不着你哥。”
  这一天,全窑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几吨煤,窑主感到满意。
  第二天,唐朝阳和宋金明仍没有打死点子。兄弟和哥哥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窑主到他们所在的采煤掌子悄悄观察时,唐朝阳仿佛长着第三只眼睛,窑主往掌子边一站,他就知道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不离唐朝霞身边,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地叫。唐朝霞正用一把铁镐刨煤帮,他一把将唐朝霞拖开了,说:“哥,小心片帮!”他抓住哥手中的铁镐,要自己去刨。哥不松铁镐,说:“兄弟,没事,片不了帮!”兄弟说:“没事也不行,万一出点儿事就晚了。咱爹对咱们是咋说的,说钱挣多挣少没关系,千万要注意安全!”兄弟一提“咱爹”,当哥的也得随着往“咱爹”上想。当哥的爹已经死了,眼下要重新认一个“咱爹”,他脑子里还得转一个弯子。他转弯子时,手稍有放松,他的好兄弟就把铁镐夺过去了。唐朝阳身手矫健,镐尖刨在煤帮上像雨点一样,而落煤纷纷流泻下来,汇积如雨水。
  宋金明心里明镜似的,暗骂唐朝阳真他妈的会演戏,戏越演越熟练了。他的戏演得越熟练,越充满亲情味,点子越死得不明白,窑主也会进到戏里出不来。
  窑主说话了:“看来你们真在别的矿上干过。”“是矿主呀,你老人家是不是检查我们的工作来了?”唐朝阳说。“说不上检查,随便下来看看。什么矿主矿主的,我听着怎么跟称呼地主一样,我姓姚。”唐朝阳改称他姚矿长。窑主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大概是窑主的随从或保镖一类的人物。窑主到窑下来,牙上还咬着那根琥珀色的长烟嘴,只是烟嘴上没有安烟。窑主把烟嘴取下来指点着他们说:“我记住了,你们俩姓唐,是弟兄俩;你姓宋。没错吧?”“姚矿长真是好记性。怎么样,姚矿长能给我们一碗饭吃吗?”宋金明问。“吃饭好说,关键是泡妞儿。你们挣那么多钱,泡妞儿不泡?”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三个人的反应不尽一致,宋金明的回答是:“不泡,泡不起。”唐朝霞不知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他问:“泡什么?”唐朝阳理解,窑主这是在跟他们说笑话,透露出对他们的认可,愿意跟他们打成一片,他问:“上哪儿泡?”
  窑主说:“哪儿不能泡!哪儿有水,哪儿就有妞儿,哪儿能洗脚,哪儿就能泡妞儿。”唐朝阳说:“妞儿谁不想泡,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敢哪。”窑主笑了,说:“那有什么可怕的,见妞儿就泡,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们懂不懂,这是老天爷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你们要是完不成任务,或者任务完成得不好,老天爷下辈子就把你们的家伙剜掉,把你们变成妞儿,让人家泡你们。”唐朝阳虚心地说:“姚矿长这么一说,我们就懂了。等姚矿长给我们发了饷,我们争取完成任务。”唐朝霞像是这才把泡妞儿的话听懂了,他嘿嘿地笑着,显得很开心。
  这天上了窑,窑主就着人通知他们,试工结束,他们可以在本矿干了,多劳多得,实行计件工资。工资一月一发。希望他们春节期间也不要回家,春节期间工资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阳找到窑主,问能不能签一个正式的用工合同。窑主说:“签什么合同,我这里从来不兴签那玩意儿。石头凿的煤窑,流水的窑工。想在我这儿挣钱,就挣。不想挣了,自有人挤着脑袋来挣。”
  两人只好作罢。
  四
  事情不宜再拖,第四天,唐朝阳和宋金明做出决定,在当天把他们领来的点子在窑下办掉。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说过,不管哪朝哪代,官家在处死犯人之前,都要优待犯人一下,让犯人吃一顿好吃的,或给犯人一碗酒喝。依此类推,他们也要请唐朝霞吃喝一顿,好让唐朝霞酒足饭饱地上路。这种送别仪式是在第三天晚上从窑下出来时举行的。他们三个人,乘坐一个往上拉煤的敞口大铁罐从窑底吊上来时,上面正下大雪。冬日天短,他们每天上窑,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窑口时,觉得上头有些发白,以为天还没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脸上,他们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说:“下雪天容易想家,咱们喝点儿酒吧。”
  唐朝阳马上同意:“好,喝点儿酒,庆贺一下咱们顺利留下来做工的事。咱先说好,今天喝酒我花钱,我请我哥,宋老弟陪着。你们要是不让我花钱,这个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坚持他要花钱,他的别劲上来了,说:“要是不让我花钱,我一滴子酒都不尝。我是当哥的,老是让兄弟请我,我还算个人吗!”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还咬了牙,表明他花钱的决心。
  唐朝阳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让步似的说:“好好好,今天就让我哥请。长兄当父,我还得听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俩谁花钱都是一样。”
第45章 神木(3)
  宋金明估计得不错,唐朝霞到屋后的厕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只鞋脱下来了。鞋舌头是撕开的,里面夹着一个小塑料口袋。唐朝霞从塑料口袋里剥出两张钱来,又把钱口袋塞进棉鞋舌头里去了。
  菜上来了,酒倒好了,唐朝霞说喝吧,那两人却不端杯子。唐朝阳看着唐朝霞说:“你是当哥的,今天又是你花钱,你不喝谁敢喝。”宋金明附和唐朝阳说:“你是朝阳的哥,就等于是我的哥,千里来走窑,这是咱们的缘分哪!大哥,你说两句吧。”
  唐朝霞眨巴眨巴黑脸上的眼白,喉咙里吭哧了一会儿才说:“我不会说话呀,我说啥呢,你们两个都是好人,我遇上好人了,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呀。从今以后,咱弟兄们同甘苦,共患难,来,咱们一块儿喝,喝起。”唐朝霞把一杯酒喝干了,摇摇头,说他不会喝酒,喝两杯就上头。
  唐朝阳和宋金明计划好了要“优待”他们的点子一下,用酒肉给点子送行,他们当然不会放过点子唐朝霞。于是,这两个笑容满面的恶魔,轮番把点子喊成大哥,轮番向点子敬酒。等不到明天这个时候,他们的点子就该上西天去了,他们已提前看到了这一点。在敬酒的时候,他们的话后面都有话,像是对活人说的,又像对死人的魂灵说的。一个说:“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这杯你就舒服了。”另一个说:“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这杯,你就能睡个踏实觉,就不想家了。”一个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喝了这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可以原谅我了。”另一个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我祝你早日脱离苦海,早日成仙。”唐朝霞的舌头已经发硬,他说:“喝,死……死我也要喝……”唐朝霞提到了死,跟那两个人心中的阴谋对了点子,两个人不免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下。
  唐朝阳突然抱住唐朝霞的一只手,很动感情地对唐朝霞说:“哥,哥,我对你照顾得不好,我对不起你呀!”
  唐朝霞大概受到了感染,加上他喝多了酒,真把唐朝阳当成自己一娘同胞的亲兄弟了,他说:“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不是兄弟你对不起哥,是哥对你照顾不周,对不起你呀!”唐朝霞说着,两眼竟流出了泪水。泪水把眼圈的煤粉冲洗掉了,眼肉显得特别红。
  女老板和女儿见他们说着外乡话,交谈得这么动感情,站在灶间门里向他们看着。女老板对女儿说:“这弟兄俩真够亲的。”
  唐朝阳和宋金明把唐朝霞架着拖进作宿舍用的一眼土窑洞里,唐朝霞往铺着谷草垫子的地铺上一瘫软,就睡去了。雪停了,灰白的寒光一阵阵映进窑洞。唐朝阳也睡了。宋金明担心唐朝霞因用酒过度会死过去,那样,他们千里迢迢弄来的点子就作废了,他们就会空喜欢一场。他把点子的脸扭得迎着门口的雪光,用巴掌拍着点子死灰般的脸,说:“哎,哥们儿,醒醒,起来脱了衣服睡,你这样会着凉的。”点子没有反应。他顺便把点子看了看,看到了点子脚上穿着的棉鞋。他心生一计,脱下点子的棉鞋试一试,看看点子的钱是不是藏在棉鞋里。他先给点子盖上被子,说:“盖上被子睡。来,我帮你把鞋脱掉。”他两手抓住点子的一只鞋刚要往下脱,点子脚一蹬,把他蹬开了。点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宋金明顿时有些激动,他试出来了,点子没有死。更重要的是,点子的钱藏在鞋里是毫无疑问的了。这个秘密他不能让唐朝阳知道,等把点子办掉后,他要相机把点子藏在鞋里的钱取出来,自己独得。这时,唐朝阳说了一句话,唐朝阳说:“睡吧,没事儿。”宋金明的一切念头正在鞋里,唐朝阳猛地一说话,把他吓了一跳。在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儿错觉,仿佛他正从鞋里往外掏钱,被唐朝阳看见了。为了赶走错觉,他问唐朝阳:“你还没睡着吗?”唐朝阳没有吭声。他不能断定,刚才唐朝阳说的是梦话,还是清醒的话。也许唐朝阳在睡梦里,还对他睁着一只眼呢,他对这个阴险而歹毒的家伙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说来他们把点子办掉的过程很简单,从点子还是一个能打能冲的大活人,到办得一口气不剩,最多不过五分钟时间,称得上干脆,利索。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准备和铺垫花的时间长,费的心机多,结果往往就那么一两下子就完事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打死点子之前,他们都闷着头干活,彼此之间说话很少。唐朝阳没有再和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点子表示过多的亲热,没有像亲人即将离去时做的那样,问亲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把手里的镐头已经握紧了,对唐朝霞的头颅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来,他们三个哥们儿昨晚把酒喝兴奋了,今天就难免有些压抑和郁闷,这属于正常。
  宋金明还是想把心情放松一下,他冒出了一句与办掉点子无关的话,说:“我真想逮个女人操一盘!”
  前面说过,唐朝阳和宋金明的配合是相当默契的,唐朝阳马上理解了宋金明的用意,配合说:“想操女人,想得美!我在煤墙上给你打个眼,你干脆操煤墙得了。要不这么着也行,一会儿等运煤的车过来了,咱瞅瞅拉车的骡子是公还是母,要是母骡子的话,我和我哥把你送进骡子的水门里得了!”
  宋金明说:“行,我同意,谁要不送,谁就是骡子操的。”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观察点子,看点子唐朝霞笑不笑。唐朝霞没有笑。今天的唐朝霞,情绪不大对劲,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阳打了一个眼,他竟敢指责唐朝阳把眼打高了,说那样会把天顶的石头崩下来。唐朝阳当然不听他那一套,问他:“是你技术高还是我技术高?”唐朝霞倔头倔脸,说:“好好,我不管,弄冒顶了你就不能了。”“我就是要弄冒顶,砸死你!”唐朝阳说。
  宋金明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唐朝阳这样说话,不是等于露馅了吗?他喝住唐朝阳,质问他:“你怎么说话呢?有对自己的哥哥这样说话的吗?你说话知道不知道轻重?不像话!”
  唐朝霞赌气退到一边站着去了,嘴里嘟囔着说:“砸死我,我不活,行了吧!”唐朝阳的杀机被点子的话提前激出来了,他向宋金明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他马上就动手。他把铁镐在地上拖着,在向点子身边接近。
  宋金明制止了他,宋金明说:“运煤的车来了。”
  唐朝阳听了听,巷道里果然传来了骡子打了铁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声响。亏得宋金明清醒,在办理点子的过程中,要是被运煤的撞见就坏事了。
  运煤的车进来后,唐朝霞就不赌气了,抄起大锨帮人家装煤。这是这个人的优点,跟人赌气,不跟活儿赌气,不管怎样生气也不影响干活儿。如此肯干的好劳动力,撞在两个黑了心的人手里,真是可惜了。
  骡子的蹄声一消失,两个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装着无意之中把点子头上戴的安全帽和矿灯碰落了。他这是在给唐朝阳创造条件,以便唐朝阳直接把镐头击打在点子脑袋上,一家伙把点子结果掉。唐朝阳心领神会,不失时机,趁点子弯腰低头捡安全帽,他镐起镐落,一下子击在点子的侧后脑上。他用的不是镐尖,镐尖容易穿成尖锐的伤口,使人怀疑是他杀。他把镐头翻过来,使用镐头的铁库子部分,将镐头变成一把铁锤,这样怎样击打出现的都是钝器伤,都可以把责任推给不会说话的石头。当铁镐与点子的头颅接触时,头颅发出的是一声闷响,一点儿也不好听。人们形容一些脑子不开窍的人,说闷得敲不响,大概就是指这种声音。别看声音不响亮,效果却很好,点子一头拱在煤窝里了。
  点子唐朝霞没有喊叫,也没有发出呻吟,他无声无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刚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尽力想把脸侧转过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脸像被焊在煤窝里一样,怎么也转不动。还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脚尖那儿就一滑。他的腿也帮不上他的忙了。
  紧接着,唐朝阳在他“哥哥”头上补充似的击打了第二镐,第三镐,第四镐。当唐朝阳打下第二镐时,唐朝霞竟反弹似的往前蹿了一下,蹿得有一尺多远,可把唐朝阳和宋金明吓坏了。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唐朝霞在作垂死挣扎,连第三镐、第四镐都是多余。因为唐朝霞在蹿过之后,腿杆子就抖索着往直里伸,当直得不能再直,突然间就不动了。正如平常人们说的,他已经“蹬腿”了。
  尽管如此,宋金明还是搬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唐朝霞头上了。这一石头,他是在为自己着想,是为下一步的效益平均分配打下更坚实的基础。石头砸下去后,就压在唐朝霞头上没有弹起来。有血从石头底下流出来了,静静地,流得不慌不忙,看样子血的浓度不低。血的颜色一点儿也不鲜艳,看上去不像是红的,像是黑的。在矿灯的照耀下,血流的表面发出一层蓝幽幽的光。在不通风的采煤掌子,一股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唐朝阳和宋金明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这是他们联手办掉的第三个点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宋金明上去把压在唐朝霞后脑上的石头用脚蹬开了,并把唐朝霞的身子翻转过来。刚把唐朝霞的身子翻得仰面朝上,宋金明就有些后悔,他看见唐朝霞的双眼是睁着的,睁得比平时要大。他说:“看什么看,再看你也不认识我们。”他抓起煤面子往唐朝霞两只眼上撒。奇怪,煤面子撒在唐朝霞眼上,唐朝霞的眼球不但眨都不眨,而且好像睁得更大了。唐朝霞的眼睛上好像有一层玻璃质,煤面子一落上去就自动滑脱了。无奈,宋金明只得又把唐朝霞翻得眼睛朝下。
  这时,唐朝阳跟宋金明开了一个不合适宜的玩笑,他说:“我哥记住你了,小心我哥到阴间跟你算账!”
  宋金明骂了唐朝阳一句狠的,还说:“闭上你那不长牙的竖嘴!”为了使事情做得更逼真,他们又往顶板上轰了一炮,轰下许多石头来,让石头埋在唐朝霞身上。这样一制造,不管让谁看,都得承认唐朝霞是死于冒顶事故。
  五
  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骡子的蹄声,就嘶声喊叫起来:“哥,哥,你在哪儿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两个运煤的窑工二话没说,丢下骡子车,让骡子自己拉着走,他们跑着,随宋金明到掌子面去了。
  唐朝阳一边扒石头,一边哭喊:“哥,哥,你千万别出事!哥,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两个运煤的窑工也扑上去帮着扒。其中一个窑工安慰唐朝阳说:“别哭别哭,你哥哥兴许还有救。”
  骡子自己拉着铁斗子车到掌子面来了,到了掌子面它就站下了。骡子似乎对人类之间的小伎俩早就看透了,它不多看,也不屑于看。它目光平静,一副超然的神态。
  唐朝霞被扒出来了,唐朝阳把他扶得坐起来,晃着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说话呀!哥,我是朝阳,我是你弟弟朝阳呀……”
  这趟车没有装煤,他们把喊不应的唐朝霞抬到车斗子里,由唐朝阳怀抱着,向窑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进铁罐里往地面上提升时,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同时上去了。铁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阳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注意流眼泪。唐朝阳说:“去你妈的,你还怪舒服呢!”
  铁罐一见天光,唐朝阳复又哭喊起来,他这次喊的是“救命啊,快救命--”在窑上的人听来,像是唐朝阳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窑主听见呼救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窑主并不显得十分慌张,手里还拿着烟嘴和烟。宋金明从铁罐里翻出来了,唐朝阳搂抱着唐朝霞的脖子,一时还没出来。唐朝阳弄得满身是血,脸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显得比较红了。唐朝阳没有立即回答窑主的问话,而是把唐朝霞搂得更紧些,哭着对唐朝霞说:“哥,你醒醒,矿长来了,救命恩人来了!”他这才对矿长说,“我哥受伤了,赶快把我哥送医院,救救我哥的命!”
  窑主转身问宋金明怎么回事。宋金明受冻不过似的全身抖颤着,嘴唇子苍白得无一点血色,说:“掌子面冒顶了,把唐朝霞埋进去了。我和唐朝阳,还有两个运煤工,扒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唐朝霞扒出来。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要是唐朝霞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呢!”他声音颤抖着,流出了眼泪。
  唐朝阳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动。见宋金明流了眼泪,唐朝阳作悲作得更大些,“哥,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千万不能走呀,你赶快回来,咱们回去过年,咱不在这儿干了……”他痛哭失声,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听见哭声,窑上的其他工作人员,在窑洞里睡觉的窑工,还有小饭馆的一家人,都跑过来了。窑主让人快拿副担架来,把受伤的人抬出来,放到担架上。他挥着手,让别的人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围观的人都没有散开,他们退后了一两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放置在担架上之后,唐朝阳还是嚷着赶快把他哥送医院抢救。一个围观的人说:“不行了,肯定没救了,头都砸得瘪进去了,再抢救也是白搭。”
  小饭馆的女老板看见唐朝霞大睁着的眼睛,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掩口,说:“哎呀,吓死我了,还不赶快把他的眼皮给他合上。”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起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着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见了,窑主把他们的说法接过去了,也说事故是冒顶造成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把自以为是的窑主蒙住了,窑主没有怀疑唐朝霞的死因。这使他们甚感欣慰和踏实。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澡堂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了脾气,说:“你们谁他妈的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
  小屋有门无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门是板皮钉成的,发黑的板皮上写着两个粉笔字:天堂。门口下面也积有一些雪。小屋够冷的,跟冰窖差不多,尸体在这里放几天不成问题。
  窑主让一个上岁数的人把死者的眼睛处理一下,帮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地搓,手掌搓热后,分别捂在死者的两只眼睛上暖,估计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暖了两次,抿了两次,都没能把死者的眼皮合上。
第46章 神木(4)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到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车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很大的红摩托车天天停在窑主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办公室去了。
  宋金明心里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唐朝霞。”“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说话间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矿长的摩托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不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在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一些窑主的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二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不让俺爹俺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要这么说,咱就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烟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你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还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长价,说多一分钱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就是多少。”
  窑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说:“要是通过官方处理,唐朝阳连两万也要不到。”
  宋金明说:“这话不该我说,让上面的人来处理,给唐朝阳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他这里死了人,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得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要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了。须知快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无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阳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
  六
  当晚,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断看见有人影在窑洞外面游动,心里十分紧张,大睁着眼,不敢入睡。唐朝阳小声问宋金明:“他们不会对咱俩下毒手吧?”宋金明说:“敢,无法无天了呢!”宋金明这样说,是给唐朝阳壮胆,也是为自己壮胆,其实他自己也很恐惧。他们可以把别人当点子,一无仇二无冤地把无辜的人打死,窑主干吗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们灭掉呢!他们打死点子是为了赚钱,窑主灭掉他们是为了保钱,都是为了钱。他们打死点子,说成是冒顶砸死的。窑主灭掉他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窑底过一趟,也说成是冒顶砸死的。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可算是遭到报应了。宋金明起来重新检查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插死。窑洞的门也是用板皮钉成的,中间裂着缝子。门脚下面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样的老鼠可以随便钻来钻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顺手的家伙,作为防身武器。瞅来瞅去,窑洞里只有一些垒地铺用的砖头。他抓起一块整砖放在手边,示意唐朝阳也拿了一块。他们把窑洞里的灯拉灭了,这样等于把他们置于暗处,外面若有人向窑洞接近,他们透过门缝就可以发现。
  果然有人来了,勾起指头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宋金明问:“谁?”外面的人说:“姚矿长让我给你们送两条烟,请开门。”他们没有开门,担心这个人是个前哨,等这个人把门骗开,埋伏在门两边的人会一拥而进,把他们灭在黑暗里。宋金明答话:“我们已经睡下了,我们晚上不吸烟。”
  送烟的人摸索着从门脚下面的空子里把烟塞进窑洞里来了。宋金明爬过去把塞进来的东西摸了摸,的确是两条烟,不是炸药什么的。
  停了一会儿,又过来两个黑影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同时抄起了砖头。
  敲门的其中一人说话了,竟是女声,说:“两位大哥,姚矿长怕你们冷,让我俩给两位大哥送两床褥子来,褥子都是新的,两位大哥铺在身子底下保证软和。”
  宋金明不知窑主搞的又是什么名堂,拒绝说:“替我们谢谢姚矿长的关心,我们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来,蹑足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瞅,见门外抱褥子站着的果真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肥脸,在夜里仍可以看见她们脸上的一层白。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声音更温柔悦耳:“两位大哥,我们姐妹俩知道你们很苦闷,我们来陪你们说说话,给你们散散心,你们想做别的也可以。”
  二人明白了,这是窑主对他们搞美人计来了,单从门缝里扑进来的阵阵香气,他们就知道了这两个女人是专门吃男人饭的。要是放她们进来,铺不铺褥子就由不得他们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阳一下,把唐朝阳拉得退回到地铺上,说:“你们少来这一套,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说话温柔的女人开始发嗲,一再要求两位大哥开门,说:“外面好冷哟,两位大哥怎忍心让我们在外面挨冻呢!”
  宋金明扯过唐朝阳的耳朵,对他耳语了几句。唐朝阳突然哭道:“哥,你死得好惨啊!哥,你想进来就从门缝里进来吧,咱哥俩还睡一个屋……”
  这一招真生效,那两个女人逃跑似的离开了窑洞门口。夜长梦多,看来这个事情得赶快了结。宋金明和唐朝阳商定,明天把要求赔偿抚恤金的数目退到四万,这个数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双方关于抚恤金的谈判有了进展,唐朝阳忍痛退到了四万,窑主忍痛长到了两万五。别看从数目上他们是一个进一个退,实际上他们是逐步接近。好比两个人谈恋爱,接近到一定程度,两个人就可以拥抱了。可他们接近一步难得很,这也正如谈恋爱一样,每接近一步都充满试探和较量。到了四万和两万五的时候,唐朝阳和窑主都坚守自己的阵地,再次形成对峙局面。谈判进展不下去,唐朝阳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间去哭诉,历数哥死之后,爹娘谁来养老送终,侄子侄女谁来抚养,等等。功夫下在谈判外,不是谈判,胜似谈判,这是唐朝阳的一贯策略。
  第三天,窑主一上来就单独做宋金明的工作,对他俩进行分化瓦解。窑主把宋金明叫成老弟,让“老弟”帮他做做唐朝阳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问他怎么做。窑主没有回答,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一千,老弟拿着买烟抽。”
  宋金明本来坐着,一看窑主给他钱,他害怕似的站起来了,说:“姚矿长,这可不行,这钱我万万不敢收,要是唐朝阳知道了,他会骂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阳说话,你给他两万五抚恤金是少点。你多少再加点儿,我倒可以跟他说说。”
  窑主把钱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他加点儿是可以,不过加多少跟你也没关系,他不会分给你的,是不是?”
  宋金明心里打了个沉,说:“这是他哥的人命钱,就是他分给我,我也不会要。”他问窑主:“你打算给他加到多少?”
  窑主伸出三个手指头,说:“这可是天价了。”宋金明的样子很为难,说:“这个数离唐朝阳的要求还差一万,我估计唐朝阳不会同意。”窑主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请老弟帮我说说话呢,我看老弟是个聪明人,唐朝阳也愿意听你的话。”
  窑主这样说,让宋金明吃惊不小,窑主怎么看出他是聪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阳愿意听他的话呢?难道窑主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他说:“姚矿长的话我可不敢当,看来我应该离这个事远点。要不是唐朝阳非要拽着我等他两天,我前天就走了。”
  窑主让宋金明坐下,说:“老弟多心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宋金明刚坐下,窑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把放在桌子上的钱拿起来合在一块儿,说:“这是两千,算是我付给老弟的受惊费和辛苦费,行了吧。我当然不会让唐朝阳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扯过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钱塞进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这次宋金明没有拒绝。他在肚子里很快地算了一个账,三万加两千,实际上是三万二。三万他和唐朝阳平均分,每人可得一万五。他多得两千,等于一万七,这样离预定的两万的目标相差不太远了。让他感到格外欣喜的是,这两千块钱是他的意外收获,而唐朝阳连个屁都闻不见。上次他们办掉的一个点子,满打满算一共才得了两万三千块,平均每人才一万多一点。这次赚的钱比上次是大大超额了。宋金明已认同了这个数,但他不能说,勉强答应帮窑主到唐朝阳那里做做工作。
  宋金明把唐朝阳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阳只附加了一个要求,火化前给他哥换一身新衣服,穿西装,打领带。窑主答应得很爽快,说:“这没问题。”窑主握了握宋金明的手,握得很有力,仿佛他们两个结成了新的同盟,窑主说:“谢谢你呀,宋老弟。”宋金明说:“姚矿长,我们到这里没作出什么贡献,反而给矿上造成了损失,我们对不起你呀!”
  窑主骑上他的大红摩托车到县里银行取现金,唐朝阳和宋金明在窑洞里如坐针毡,生怕再出什么变故。窑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回来。窑主像是喝了酒,脸上黑着,满身酒气。窑主对唐朝阳说:“上面为防止年前突击发钱,银行不让取那么多现金。这些钱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跟朋友借来的。”他拿出两捆钱排在桌子上,说:“这是两万。”又拿出一沓散开的钱,说:“这是八千,请你当面点清。”
  唐朝阳把钱摸住,问窑主:“不是讲好的三万吗,怎么只给两万八?”窑主顿时瞪了眼,说:“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考虑不考虑实际情况?就这些钱还是我借来的,不就是他妈的短两千块钱吗!怎么着,把我的两根手指头剁下来给你添上吧!”说着看了旁边的宋金明一眼。
  宋金明一听就知道上了窑主的当了,窑主先拿两千块钱堵了他的嘴,然后又把两千块钱从总数里扣下来了。这个狗日的窑主,真会算小账。宋金明没说话,他说不出什么。
第47章 神木(5)
  唐朝霞的尸体火化之前,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从唐朝霞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放着一张照片。隔着塑料袋看,照片上是四个人,后面是唐朝霞两口子,前面是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唐朝阳把照片收起来了。唐朝霞的衣服被全部换下来了,在地上扔着。宋金明只把一双鞋捡起来了,说这双鞋他带走吧,作个留念。唐朝阳没说什么。
  唐朝阳把唐朝霞的骨灰盒放进提包里,他们二人在这个县城没有稍作停留,当即坐上长途汽车奔另一个县城去了。他们没有到县城下车,像是逃避人们的追捕一样,半路下车了。这里还是山区,他们背着行李向山里走去。在别人看来,他们跟一般打工者没什么两样,他们总是很辛苦,总是在奔波。走到一处报废的矿井旁边,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在一个山洼子里停下了。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行李卷儿上,唐朝阳对宋金明笑笑,宋金明对唐朝阳笑笑。他们笑得有些异样。唐朝阳说:“操他妈的,我们又胜利了。”宋金明也承认又胜利了,但他的样子像是有些泄气,打不起精神。唐朝阳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怎么,这几天精神紧张得很,猛一放松下来,觉得特别累。”唐朝阳说:“这属于正常现象,等见了小姐,你的精神头马上就来了。”宋金明说:“但愿吧。”
  唐朝阳把唐朝霞的骨灰盒从提包里拿出来了,说:“去你妈的,你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不用再跟着我们了。”他一下子把骨灰盒扔进井口里去了。这个报废的矿井大概相当深,骨灰盒扔下去,半天才传上来一点落底的微响。这一下,这位真名叫元清平的人算是永远消失了,他的冤魂也许千年万年都无人知晓。唐朝阳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也掏出来撕碎了。撕碎之前,宋金明接过去看了一眼,指着照片上的唐朝霞问:“这个人姓什么来着?”唐朝阳说:“管他呢!”唐朝阳夺过照片撕碎后,扬手往天上撒了一下。碎片飞得不高,很快就落地了。有两个碎片落在唐朝阳身上了,他有些犯忌似的,赶紧把碎片拾下来。
  还有一样东西没处理。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拿出来吧。”“什么?”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宋金明摇头。“我看你小子是装糊涂。那双鞋呀!”
  这狗娘养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唐朝霞的钱藏在鞋里。宋金明说:“操,一双鞋有什么稀罕,你想要就给你,是你哥的遗物嘛。”宋金明从提包里把鞋掏出来,扔在唐朝阳脚前的地上。
  唐朝阳说:“鞋本身是没什么稀罕,我主要想看看鞋里面有多少货。”他拿起一只鞋,伸手就把鞋舌头中间夹藏的一个小塑料袋抽出来了,对宋金明炫耀说:“看见没有,银子在这里面呢!”
  宋金明嗤了一下鼻子。唐朝阳把钱掏出来了,数了数,才二百八十块钱,说:“操他奶奶的,才这么一点钱,连搞一次破鞋都不够。”他问宋金明:“你说,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一点钱。”
  宋金明说:“我哪儿知道!”唐朝阳把钱平均分开,其中一半递给宋金明。宋金明不要,说:“这是你哥的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唐朝阳勃然变色道:“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我不会坏了规矩。”他把一百四十块钱扔进宋金明开着口子的提包里了。“我还纳闷呢,窑主讲好的给咱们三万块,数钱的时候少给两千,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轮到宋金明恼了,他盯着唐朝阳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清什么意思,老子跟你没完!”
  唐朝阳赖着脸笑了,说:“你恼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我是骂窑主个狗日的说话不算话,拉个屎橛子又坐回去半截儿。”
  “你还以为窑主是好东西呢,哪个窑主的心肠不是跟煤窑一样,一黑到底!”坐了汽车坐火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没有急于找新的点子。但他们也没有马上分头回家,着实在城里享乐了几天。他们没有买新衣服,没有进舞厅,也很少大吃大喝。说他们享乐,主要是指他们喜欢嫖娼。住进小城的当天晚上,他俩就在一家宾馆包了一个双人间。宾馆大厅一角,有桑拿浴室、按摩室和美容美发厅,不用问,里面肯定有娼妇。果然,他们进房间刚打开电视,刚在席梦思床上用屁股蹾了蹾,试了试弹性,就有电话打进来了,问他们要不要小姐。宋金明在电话里问了行情,跟人家讲了价钱,就让两个小姐到房间里来了。宋金明把房间让给了唐朝阳,自己把另一个小姐领进卫生间里去了。他们二话没说,就分头摆开了战场。唐朝阳完事了,给小姐付了钱,还不见宋金明出来。他到卫生间门口听了听,听见里面战事正酣,不免有些嫉妒,说:“操他妈的,他们怎么干那么长时间?”小姐说:“谁让你那么快呢?”唐朝阳一把将小姐揪起来,要求再干。小姐把小手一伸,说再干还要再付一份钱。唐朝阳与小姐拉扯之间,宋金明从卫生间出来了,唐朝阳只得放开小姐,对宋金明说:“你小子可以呀!”宋金明显得颇为谦虚,说:“就那么回事儿,一般化。”
  分头回家时,他俩约定,来年正月二十那天在某个小型火车站见面,到时再一块儿合作做生意。他们握了手,还按照流行的说法,互相道了“好人一生平安”。
  七
  宋金明又坐了一天多长途汽车,七拐八拐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没有告诉过唐朝阳自己家里的详细地址,也没打听过唐朝阳家的具体地址。干他们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干什么都不可全交底。其实,连宋金明的名字也是假的。回到村里,他才恢复使用了真名。他姓赵,真名叫赵上河。在村头,有人跟他打招呼:“上河回来了?”他答着“回来了,回来过年”,赶紧给人家掏烟。每碰见一位乡亲,他都要给人家掏烟。不知为什么,他心情有些紧张,脸色发白,头上出了一层汗。有人吸着他给的烟,指出他脸色不太好,人也没吃胖。他说:“是吗?”头上的汗又加了一层。有个妇女在一旁替他解释说:“那是的,上河在外面给人家挖煤,成天价不见太阳,脸捂也捂白了。”
  赵上河心里抵触了一下,正要否认在外边给人家挖煤,女儿海燕跑着接他来了。海燕喊着“爹,爹”,把爹手里的提包接过去了。海燕刚上小学,个子还不高。提包提不起来,她就两个手上去,身子后仰,把提包贴在两条腿上往前走。赵上河摸了摸女儿的头,说:“海燕又长高了。”海燕回头对爹笑笑。她的豁牙还没长齐,笑得有点害羞。赵上河的儿子海成也迎上去接爹。儿子读初中,比女儿力气大些,他接过爹手中的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很轻松地就提起来了。赵上河说:“海成,你小子还没喊我呢!”
  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说:“爹,你回来了?”赵上河像完成一种仪式似的答道:“对,我回来了。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你娘呢?”
  赵上河抬头一看,见妻子已站在院门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样,两只眼都放出光明来。妻子说:
  “两个孩子这几天一直念叨你,问你怎么还不回来。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家人来到堂屋里,赵上河打开提包,拿出两个塑料袋,给儿子和女儿分发过年的礼物。他给儿子买了一件黑灰色西装上衣,给女儿买了一件红色的西装上衣。妻子对两个孩子说:“快穿上让你爹看看!”儿子和女儿分别把西装穿上,在爹面前展示。赵上河不禁笑了,他把衣服买大了,儿子女儿穿上都有些哐里哐当,像摇铃一样。特别是女儿的红西装,衣襟下摆长得几乎遮了膝盖,袖子也长得像戏装上的水袖一样。可赵上河的妻子说:“我看不赖。你们还长呢,一长个儿穿着就合适了。”
  赵上河对妻子说:“我还给你买了个小礼物呢。”说着把手伸到提包底部,摸出一个心形的小红盒来。把盒打开,里面的一道红绒布缝里夹着一对小小的金耳环。女儿先看见了,惊喜地说:“耳环,耳环!”妻子想把耳环取出一只看看,又不知如何下手,说:“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哪只耳朵配戴这么好的东西?”女儿问:“耳环是金的吗?”赵上河说:“当然是金的,真不溜溜的真金,一点都不带假的。”他又对妻子说:“你在家里够辛苦了,家里活地里活都是你干,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我想你还从来没戴过金东西呢,就给你买了这对耳环。不算贵,才三百多块钱。”妻子说:“我怕戴不出去,我怕人家说我烧包。”赵上河说:“那怕什么,人家城里的女人金戒指一戴好几个,连脚脖子上都戴着金链子,咱戴对金耳环实在是小意思。”他把一只耳环取出来了,递给妻子,让妻子戴上试试。妻子侧过脸,摸过耳朵,耳环竟穿不进去。她说:“坏了,这还是我当闺女时打的耳朵眼,可能长住了。”她把耳环又放回盒子里去了,说:“耳环我放着,等我闺女长大出门子时,给我闺女做嫁妆。”
  门外走进来一位面目黑瘦的中年妇女,按岁数儿,赵上河应该把中年妇女叫嫂子。嫂子跟赵上河说了几句话,就提到自己的丈夫赵铁军,问:“你在外边看见过铁军吗?”
  赵上河摇头说没见过。“收完麦他就出去了,眼看半年多了,不见人,不见信儿,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钱,不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
  赵上河对死的说法是敏感的,遂把眉头皱了一下,觉得嫂子这样说话很不吉利。但他没把不吉利指出来,只说:“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
  “有人说他发了财,在外面养了小老婆,不要家了,也不要孩子了,准备和小老婆另过。”“这是瞎说,养小老婆没那么容易。”“我也不相信呢,就赵铁军那样的,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哪有女人会看上他。你看你多好,多知道顾家,早早地就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你铁军哥就是窝囊,窝囊人走到哪儿都是窝囊。”
  赵上河的妻子跟嫂子说笑话:“铁军哥才不窝囊呢,你们家的大瓦房不是铁军哥挣钱盖的!铁军哥才几天没回来,看把你想得那样子。”
  嫂子笑了,说:“我才不想他呢。”晚上,赵上河还没打开自己带回的脏污的行李卷,没有急于把挣回的钱给妻子看,先跟妻子睡了一觉。他每次回家,妻子从来不问他挣了多少钱。当他拿出成捆的钱时,妻子高兴之余总是有些害怕。这次为了不影响妻子的情绪,他没提钱的事,就钻进了妻子为他张开的被窝。妻子的情绪很好,身子贴他贴得很热烈,问他:“你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睡过吗?”
  他说:“睡过呀。”“真的?”
  “当然真的了,一天睡一个,九九八十一天不重样。”“我不信。”
  “不信你摸摸,家伙都磨秃了。”
  妻子一摸,他就乐了,说:“放心吧,好东西都给你攒着呢,一点都舍不得浪费,来,现在就给你。”
  完事后,赵上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哪儿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谁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回到家往老婆身边一睡,心里才算踏实了。”
  妻子说:“那,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不走就不走,咱俩天天干。”“能得你不轻。”“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相信。行了吧。”“哎,咱放的钱你看过没有?会不会进潮气?”“不会吧,包着两层塑料袋呢。”“还是应该看看。”
  赵上河穿件棉袄,光着下身就下床了。他检查了一下屋门是否上死,就动手拉一个荆条编的粮囤,粮囤里还有半囤小麦,他拉了两下没拉动。妻子下来帮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裤衩,只披了一件棉袄。粮食囤移开了,赵上河用铁铲子撬起两块整砖,抽出一块木板,把一个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来。解开塑料袋口扎着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瓦罐。小瓦罐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这个袋子里放的才是钱。钱一共是两捆,一捆一万。赵上河把钱摸了摸,翻转着看看,还用大拇指把钱抿弯,让钱页子自动弹回,听了听钱页子快速迭加发出的声响,才放心了。赵上河说,他有一天做梦,梦见瓦罐里进了水,钱沤成了半罐子糨糊,再一看还生了蛆,把他气得不行。妻子说:“你挂念你的钱,做梦就胡连八扯。”
  赵上河说:“这些钱都是我一颗颗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我当然挂念。我敢说,我干活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装不完。”他这才把铺盖卷儿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来了,一边在床上打开铺盖卷儿,一边说:“我这次又带回一点钱,跟上两次带回来的差不多。”他把钱拿出来了,一捆子还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
  妻子一见“呀”了一下,问:“怎么又挣这么多钱?”赵上河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话,说:“我们这次干的是包工活儿,我一天上两个班,挣这点钱不算多。有人比我挣的还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钱放进塑料袋,一切照原样放好,让妻子帮他把粮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有些哆嗦,说:“冷,冷……”妻子不哆嗦,妻子搂紧了他,说:“快,我给你暖暖。”
  暖了一会儿,妻子说:“听人家说,现在出去打工挣点钱特别难,你怎么能挣这么多钱?”赵上河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开了,说:“去你妈的,你嫌我挣钱多了?”“不是嫌你挣钱多,我是怕……”
  “怕什么,你怀疑我?”“怀疑也说不上,我是说,不管钱多钱少,咱一定得走正道。”
  “我怎么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干活,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博,四不搞女人,一块钱都舍不得多花,我容易吗!”赵上河大概触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惧和隐痛,竟哭了,“我累死累活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连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妻子见丈夫哭了,顿时慌了手脚,说:“海成他爹,你怎么了?都怨我,我不会说话,惹你伤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干什么!我不是人,我是坏蛋,我不走正道,让雷劈我,龙抓我,行了吧!”他拒绝妻子搂他,拒绝妻子拉他的手,双手捂脸,只是哭。
  妻子把半个身子从被窝里斜出来,用手掌给丈夫擦眼泪,说:“海成他爹,别哭了好不好,别让孩子听见了吓着孩子。我相信你,相信你,你说啥就是啥,还不行吗!一家子都指望你,你出门在外,我也是担惊受怕呀!”妻子也哭了。
  两口子哭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搂在一起。在黑暗里,他大睁着眼,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做点子的生意到此为止,不能再干了。
  第二天,赵上河备了一条烟两瓶酒,去看望村里的支书。支书没讲客气就把烟和酒收下了。支书是位岁数比较大的人,相信村里的人走再远也出不了他的手心,他问赵上河:“这次出去还可以吧?”
  赵上河说:“马马虎虎,挣几个过年的小钱儿。”“别人都没挣着什么钱,你还行,看来你的技术是高些。”赵上河知道,支书所说的技术是指他的挖煤技术,他点头承认了。支书问:“现在外头形势怎么样?听说打闷棍的特别多。”赵上河心头惊了一下,说:“听说过,没碰见过。”“那是的,要是让你碰上,你就完了。赵铁军,外出半年多了,连个信儿都没有,我估计够呛,说不定让人家打了闷棍了。”
  “这个不好说。”“出外三分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你们都得小心点儿。”赵上河表示记住了。
  过大年,起五更,赵上河在给老天爷烧香烧纸时,在屋当间的硬地上跪得时间长些。他把头磕了又磕,嘴里唔唔囔囔,谁也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在妻子的示意下,儿子上前去拉他,说:“爹,起来吧。”他的眼泪呼地就下来了,说:“我请老天爷保佑咱们全家平安。”
第48章 神木(6)
  赵上河说:“嫂子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不能光往坏处想,大过年的,说这样悲观的话多不好。这样吧,我要是再出去的话,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打听到了,让他马上回来。”赵上河断定,赵铁军十有八九被人当点子办了,永远回不来了。因为做这路生意的不光是他和唐朝阳两个人,肯定还有别的人靠做点子发财致富。他和唐朝阳就是靠别人点拨,才吃上这路食的。有一年冬天,他和唐朝阳在一处私家小煤窑干活,意外地碰上一位老乡和另外两个人到这家小煤窑找活干。他和老乡在小饭馆喝酒,劝老乡不要到这家小煤窑干,累死累活,还挣不到钱。他说窑主坏得很,老是拖着不给工人发工资,他在这里干了快三个月了,一次钱也没拿到,弄得进退两难。老乡大口喝着酒,显得非常有把握。老乡说,一物降一物,他有办法把窑主的钱掏出来。窑主就是把钱串在肋巴骨上,到时候狗日的也得乖乖地把钱取下来。他向老乡请教,问老乡有什么高招,连连向老乡敬酒。老乡要他不要问,只睁大两眼跟着看就行了,多一句嘴别怪老乡不客气。一天晚间在窑下干活时,老乡用镐头把跟他同来的其中一个人打死了,还搬起石头把死者的头砸烂,然后哭着喊着,把打死的人叫成叔叔,说冒顶砸死了人,向窑主诈取抚恤金。跟老乡说的一样,窑主捂着盖着,悄悄地跟老乡进行私了,赔给老乡两万两千块钱。目睹这一特殊生产方式的赵上河和唐朝阳,什么力也没掏,老乡却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千块钱。这件事对赵上河震动极大,可以说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懂得了,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原来富起来的人是这么干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虾虾吃泥巴。这一套话他以前也听说过,只是理解得不太深。通过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只虾虾,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连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己变泥巴了。老乡问他怎么样,敢不敢跟老乡一块干。他的脸灰着,说不敢。他是怕老乡换个地方把他也干掉。后来,他和唐朝阳形成一对组合,也学着打起了游击。唐朝阳使用的也是化名,他的真名叫李西民。他们把自己称为地下工作者,每干掉一个点子,每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就换一个新的名字。赵上河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这一点他家埋在地下罐子里那些钱可以作证,那是用三颗破碎的人头换来的。但赵上河可以保证,他打死的没有一个老乡,没有一个熟人。像赵铁军那样的,就是碰在他眼下,他也不会做赵铁军的活儿。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嫂子临离开他家时,试着向赵上河提了一个要求:“大兄弟,过罢十五,我想让金年跟你一块儿走,一边找点活儿干,一边打听他爹的下落。”
  “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金年不是正上学吗,一定让孩子好好上学,上学才是正路。金年上几年级了?”
  “高中一年级。”“一定要支持孩子把学上下来,鼓励孩子考大学。”
  “不是怕大兄弟笑话,不行了,上不起了,这一开学又得三四百块,我上哪儿给他弄去。满心指望他爹挣点钱回来,钱没挣回来,人也不见影儿了。”
  赵上河对妻子说:“把咱家的钱先借给嫂子四百块,孩子上学要紧。”嫂子说:“不不不,我不是来给你们借钱的。”赵上河面带不悦,说:“嫂子,这你就太外气了。谁家还不遇上一点难事,我们总不能眼看着孩子上不起学不管吧。再说钱是借给你们的,等铁军哥拿回钱来,再还给我们不就结了。”
  嫂子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哪,我让金年过来给你们磕头。”这才把钱接下了。八正月十五一过,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又纷纷背起行囊,潮流一样向汽车站、火车站拥去。赵上河原想着不外出了,但他的魂儿像是被人勾去了一样,在家里坐卧不安。妻子百般安慰他,他反而对妻子发脾气,说家里就那么一点地,还不够老婆自己种的,把他拴在家里干什么!最终,赵上河还是随着潮流走了。他拒绝和任何人一路同行,仍是一个人独往独来。有不少人找过他,还有人给他送了礼品,希望能跟他搭伴外出,他都想办法拒绝了。实在拒绝不掉的,他就说今年出去不出去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说吧。他是半夜里摸黑走的。土路两边的庄稼地里的残雪还没化完,北风冷飕飕的。他就那么顶着风,把行李卷儿和提包用毛巾系起来搭在背上,大步向镇上走去。到了镇上,他也不打算坐公共汽车,准备自己租一辆机动三轮车到县城去。正走着,他转过身来,向他的村庄看了一下。村庄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灯光,也听不见一点声息。又往前走时,他问了自己一句:“你这是干吗呢?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他自己的回答是:“没什么,不是做贼,这样走着清静。”他担心有人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就左右乱看,还蹲下身子往路边的一片坟地里观察了一下。他想好了,这次出来不一定再做点子了。做点子挣钱是比挖煤挣钱容易,可万一有个闪失,自己的命就得搭进去。要是唐朝阳实在想做的话,他们顶多再做一个就算了。现在他罐子里存的钱是三万五,等存够五万,就不用存了。有五万块钱保着底子,他就不会像过去一样,上面派下来这钱那钱他都得卖粮食,不至于为孩子的学费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借。到那时候,他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赵上河如约来到那个小型火车站,见唐朝阳已在那里等他。唐朝阳等他的地方还是车站广场一侧那家卖保健羊肉汤的敞篷小饭店。年前,他们就是从这里把一个点子领走办掉的。车站客流很多,他们相信,小饭店的人不会记得他们两个。唐朝阳热情友好地骂了他的大爷,问他怎么才来,是不是又到哪个卫生间玩小姐去了。一个多月不见面,他看见唐朝阳也觉得有些亲切。他骂的是唐朝阳的妹子,说卫生间有一面大玻璃镜,他一下子就把唐朝阳的妹子干到玻璃镜里去了。互相表示亲热完毕,他们开始说正经事,唐朝阳说,他花了十块钱,请一个算卦的先生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张敦厚,赵上河说,这名字不错。他念了两遍张敦厚,说“越敦越厚”把张敦厚记住了。他告诉张敦厚,他也新得了一个名字,叫王明君。“你知道君是什么意思吗?”张敦厚说:“谁知道你又有什么讲究。”
  王明君说:“跟你说吧,君就是皇帝,明君就是开明的皇帝,懂了吧?”“你小子是想当皇帝呀!”“想当皇帝怎么着?江山轮流坐,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哪个皇帝的江山不是打出来的。”“我看你当个黑帝还差不多。”“这个皇不是那个黄,水平太差,朕只能让你当个下臣。张敦厚!”“臣在!”张敦厚垂首打了个拱。“行,像那么回事。”王明君遂又端起皇帝架子,命张敦厚:“拿酒来!”
  “臣,领旨。”
  张敦厚一回头,见一位涂着紫红唇膏的小姐正在一旁站着。小姐微微笑着,及时走上前来,称他们“两位先生”,问他们“用点什么”。张敦厚记得,原来在这儿端盘子服务的是一个黄毛小姑娘,说换就换,小姑娘不知到哪儿高就去了。而眼前这位会利用嘴唇作招徕的小姐,显见得是个见过世面的多面手。张敦厚要了两个小菜和四两酒,二人慢慢地喝。其间老板娘出来了一下,目光空空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干别的事情去了。老板娘大概真的把他们忘记了。在车站广场走动的人多是提着和背着铺盖卷儿的打工者,他们像是昆虫界一些急于寻找食物的蚂蚁,东一头西一头乱爬乱碰。这些打工者都是可被利用的点子资源,就算他们每天办掉一个点子,也不会使打工者减少多少。因为这种资源再生性很强,正所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有一个单独行走的打工者很快进入他们的视线,他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张敦厚说:“我去看看。”这次轮到张敦厚去钓点子,王明君坐镇守候。
  王明君说:“你别拉一个女的回来呀!”张敦厚斜着眼把那个打工者盯紧,小声对王明君说:“这次我专门钓一个女扮男装,花木兰那样的,咱们把她用了,再把她办掉,来个一举两得。”
  “钓不到花木兰,你不要回来见我。”张敦厚提上行李卷儿和提包,迂回着向那个打工者接近。春运高峰还没过去,车站的客流量仍然很大。候车室里装不下候车的人,车站方面把一些车次的候车牌插到了车站广场,让人们在那里排队。那个打工者到一个候车牌前仰着脸看上面的字时,张敦厚也装着过去看车牌上的车次,就近把他将要猎取的对象瞥了一眼。张敦厚没有料到,在他瞥那个对象的同时,对象也在瞥他。他没看清对象的目光是怎样瞥出来的,仿佛对象眼睛后面还长着一只眼。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了。当他第二次拿眼角的余光瞥被他相中的对象时,真怪了,对象又在瞥他。张敦厚的感觉出来了,这个对象的目光是很硬的,还有一些凛冽的成分。他心里不由地惊悸了一下,他妈的,难道遇上对手了,这家伙也是来钓点子的?他退后几步站下,刚要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打工者凑过来了,问:“老乡,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张敦厚说:“去哪儿呢?我也不知道。”“就你一个人吗?”
  张敦厚点点头。他决定来个将计就计,判断一下这个家伙究竟是不是钓点子的,看他钓点子有什么高明之处,不妨跟他比试比试。
  “吸根烟吧。”对象摸出一盒尚未开封的烟,拆开,自己先叼了一根,用打火机点燃。而后递给张敦厚一根,并给张敦厚把烟点上。“现在外头比较乱,一个人出来不太好,最好还是有个伴儿。”
  “我是约了一个老乡在这里碰面,说好的是前天到,我找了两天了,都没见他。”“这事儿有点麻烦,说不定人家已经走了,你还在这儿瞎转腰子呢。”“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对象说了一个煤矿。“那儿怎么样,能挣到钱吗?”
  “挣不到钱谁去,不说多,每月至少挣千把块钱吧!”“那我跟你一块儿去行吗?”“对不起,我已经有伴儿了。”
  这家伙大概在吊他的胃口,张敦厚反吊似的说:“那就算了。”
  “我们也遇到了一点麻烦,人家说好的要四个人,我们也来了四个人,谁知道呢,一个哥们儿半路生病了,回去了,我们只得再找一个人补上。不过我们得找认识的老乡,生人我们不要。”
  “什么生人熟人,一回生,两回熟,咱们到一块儿不就熟了。”对象作了一会儿难,才说:“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带你去见我那两个哥们儿,看他们同意不同意要你。要是愿意要你呢,算你走运;要是不同意,你也别生气。”
  张敦厚试出来了,这个家伙果然是他的同行,也是到这里钓点子的。这个家伙年龄不太大,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张娃娃似的脸,五官也很端正。正是这样面貌并不凶恶的家伙,往往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张敦厚心里跳得腾腾的,竟然有些害怕。他想到了,要是跟这个家伙走,出不了几天,他就得变成人家手里的票子。不行,他要揭露这个家伙,不能让这个家伙跟他们争生意。于是他走了几步站下了,说:“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把我弄到煤窑底下,打我的闷棍怎么办?”
  那个家伙果然有些惊慌,说:“不去拉鸡巴倒,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还看不上你呢!”张敦厚笑得冷冷的,说:“你们把我打死,然后说你们是我的亲属,好向窑主要钱,对不对?”“你是个疯子,越说越没边了。”那家伙撇下张敦厚,快步走了。张敦厚喊:“哎,哥们儿,别走,咱们再商量商量。”
  那家伙转眼就钻进人堆里不见了。
  九
  张敦厚领回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令王明君大为不悦,王明君一见就说:“不行不行!”鱼鹰捉鱼不捉鱼秧子,弄回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他觉得张敦厚这件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说有点丢手段。
  张敦厚以为王明君的做法跟过去一样,故意拿点子一把,把点子拿牢,就让小伙子快把王明君喊叔,跟叔说点好话。
  小伙子怯生生地看了王明君一眼,喊了一声“叔叔”。王明君没有答应。
  张敦厚对小伙子指出:“你不能喊成叔叔,叔叔是普遍性的叫法,得喊叔,把王叔叔当成你亲叔一样。”
  小伙子按照张敦厚的指点,把王明君喊了一声叔。王明君还是没答应。他这次不是配合张敦厚演戏,是真的觉得这未成年的小伙子不行,一点也不像个点子的样子。小伙子个子虽长得不算低,但他脸上的孩子气还未脱掉。他唇上虽然开始长胡子了,但胡子刚长出一层黑黑的绒毛,显然是男孩子的第一茬胡子,还从来没刮过一刀。小伙子的目光固定地瞅着一处,不敢看人,也不敢多说话。这么大的男孩子,在老师面前都是这样的表情。他大概把他们两个当成他的老师了。小伙子的行李也带着中学生的特点。他的铺盖卷儿模仿了外出打工者的做法是不假,也塞进一个盛粮食用的蛇皮袋子里,可他手上没有提提包,肩上却背了一个黄帆布的书包。看他书包里填得方方块块的,往下坠着,说不定里面装的还有课本呢!这小伙子和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相比,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神情很忧郁,眼里老是泪汪汪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好像他刚死了亲爹一样。王明君说小伙子“一看就不像个干活儿的人”,问:“你不是逃学出来的吧?”
  小伙子摇摇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小伙子说:“不是。”“那,我再问你,你出来找活儿干,你家里人知道吗?”“我娘知道。”
  “你爹呢?”“我爹……”小伙子没说出他爹怎样,眼泪却慢慢地滚下来了。“怎么回事?”“我爹出来八个多月了,过年也没回家,一点音信都没有。”
  “噢,原来是这样。”王明君与张敦厚对视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些笑意,问:“你爹是不是发了财,在外面娶了小老婆,不要你们了?”
  “不知道。”张敦厚碰了王明君一下,意思让他少说废话,他说:“我看这小伙子挺可怜的,咱们带上他吧,权当是你的亲侄子。”
  王明君明白张敦厚的意思,不把张敦厚找来的点子带走,张敦厚不会答应。他对小伙子说:“带上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挖煤那活儿有一定的危险性,你怕不怕?”
  “不怕,我什么活儿都能干。”“你今年多大了?”“虚岁十七。”
  “你说虚岁十七可不行,得说周岁十八,不然的话,人家煤矿不让你干。另外,你一会儿去买一把刮胡子刀,到矿上开始刮胡子。胡子越刮越旺,等你的胡子长旺了,就像一个大人了。你以后就喊我二叔。记住了,不论什么人问你,你都说我是你的亲二叔,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你叫一声我听听。”“二叔。”
  “对,就这么叫,你爹是老大,我是老二。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元凤鸣。”
  王明君眼珠转了一下说:“你以后别叫这个名字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叫王风吧。风是刮风的风,记住了?”
第49章 神木(7)
  王风哪里知道,带他远行的两个人是两个催命的魔鬼,两个魔鬼正带他走向世界的末日。他一路往车窗外面看着,对外面的世界他还觉得很新奇呢。在火车上,王风还对二叔说了他家的情况。他正上高中一年级,妹妹上初中一年级。过了年,他带上被子和够一星期吃的馒头去上学,因带的书本费和学杂费不够,老师不让他上课,让他回家借钱。各种费用加起来需要四百多块钱,而他带去的只有二百多块钱。就这二百多块钱,还是娘到处借来的。老师让他回家借钱,他跟娘一说,娘无论如何也借不到钱了。娘只是流泪。他妹妹也没钱交学费,因为他妹妹学习特别好,是班长,班主任老师就动员全班同学为他妹妹捐学费。他背着馒头,再次到学校,问欠的钱可以不可以缓一缓再交。班主任老师让他去问校长。校长的答复是,不可以,交不齐钱就不要再上学了。于是,他就背着被子和馒头回家了,再也不能去学校读书。一回到家,他就痛哭一场。说到这些情况,王风的眼泪又涌满了眼眶。
  王明君说:“其实你不应该出来,还是应该想办法借钱上学。你这一出来,学业就中断了。”他亲切地拍了拍王风的肩膀,“我看你这孩子挺聪明的,学习成绩肯定也不错,不上学真是可惜了。”
  “没办法,我得出来挣钱供我妹妹上学,不能让我妹妹再失学。我已经大了,应该分担我娘的负担。我还想一边干活儿,一边打听我爹的下落。”
  “你爹的下落恐怕不好打听,中国这么大,你到哪儿打听去!”“村里人让我娘找乡上的派出所,派出所让我娘印寻人启事。我娘一听印寻人启事又要花不少钱,就没印。”
  “不印是对的,印了也没用,净白花钱。印寻人启事花一百块,人家让你们家出三百,人家得二百。印了寻人启事,也没地方贴。你贴得不是地方,人家罚款,你们家又得花钱。这叫花了钱又找不到人,两头不得一头。你说二叔说的是不是实话?”
  “是实话。二叔,我娘叫我出来一定要小心。你说,社会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你说呢?”“让我看还是好人多,二叔和张叔叔都是好人。”“我们当然是好人。”
  张敦厚插了一句:“我们两个要不是好人,现在社会上就没好人了。”十来到山区深处的一座小煤窑,由王明君出面和窑主接洽,窑主把他们留下来了。窑主是个岁数比较大的人,自称对安全生产特别重视。窑主把王风上下打量了一下,说:“我看这小伙子不到十八周岁,你不是虚报年龄吧?”王风的脸一下白了,望着王明君。
  王明君说:“我侄子老实,说的绝对是实话。”下窑之前,窑主说是对他们进行一次安全教育,把他们领到灯房后面的一间小屋里去了。小屋后墙的高台上供奉着一尊窑神,窑神白须红脸,身上绘着彩衣。窑神前面摆放着一口大型的香炉,里面满是香灰纸灰。还有成把子的残香没有燃尽,缕缕地冒着余烟。门里一侧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专卖敬神用的纸和香。她的纸和香都比较贵,但窑主只让买她的。张敦厚和王明君一看就明白了,这位妇女肯定是窑主的人,他们在借神的名义挤窑工的钱。这没有办法,到哪儿都得敬哪儿的神。神敬不到,人家就有可能不给你活儿干,使你想受剥削都受不到。张敦厚买了一份香和纸,王明君也买了一份。该王风买了,他却拿不出钱来,他的钱已经花完了。王明君只得替他买了一份。三人烧香点纸,一齐跪在神像前磕头。窑主要求他们祷告两项内容:“一,你们要向窑神保证,处处注意安全生产,不给矿上添麻烦;二,你们请窑神保佑你们的平安。”王明君心里打了几下鼓,难道有人在这个窑上办过点子了?窑主已经出过血了?不然的话,老窑主为什么老把安全挂在嘴上,看来办点子的事要谨慎从事。
  王风一边磕头,一边看着王明君。王明君磕几个,他也磕几个。见王明君站起来,他才敢站起来。
  窑主说:“不管上白班夜班,你们每天下井前都要先拜窑神,一次都不能落。这事要跟过去的‘天天读’一样。你们知道‘天天读’吗?”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说不知道。“连‘天天读’都不知道,看来你们是太年轻了。”
  窑上给每人发了一顶破旧的胶壳安全帽,也要交钱。这一次,王风不好意思让二叔替他交钱了,问不戴安全帽行不行。发安全帽的人说:“你他妈的找死呀!”
  王明君立即发挥了保护侄子的作用,说:“我侄子不懂这个,你好好跟他说不行吗!”他又对王风说:“下井不戴安全帽绝对不行,没钱就跟二叔说,别不好意思,只要有二叔戴的,就有你戴的。”他把自己头上戴的安全帽摘下来,先戴在侄子头上了。
  王风看看二叔,感动得泪花花的。这个窑的井架不是木头的,是用黑铁焊成的。井架也不是三角形,是方塔形。井架上方还绑着一杆红旗。不过红旗早就被风刮雨淋得变色了,差不多变成了白旗。其中一根铁井架的根部,拴着一条黑脊背的狼狗。他们三个走近窑口时,狼狗呼地站起来了,目光恶毒地盯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狼狗又肥又高,两边的腮帮子鼓着,头大得跟狮子一样。张敦厚、王明君有些却步,不敢往前走了。王风吓得躲在了王明君身后。张王二人走过许多私家办的煤窑了,还从没见过在井架子上拴大狼狗的,不知这个窑主的用意是什么。这时窑主过来了,把狼狗称为“老希”,把“老希”喝了一声,介绍说:“我这个伙计名字叫希特勒,来这里干活儿的必须向它报到,不然的话,它就不让你下窑。”窑主抱住狗头,顺着毛捋了两把,说:“你们过来,让希特勒闻闻你们的味,它一记住你们的味,对你们就不凶了。”张敦厚迟疑了一会儿,见王明君不肯第一个让希特勒闻,就豁出去似地走到希特勒跟前去了。希特勒伸着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放他过去了。王明君听说狗的鼻子是很厉害的,有很多疑难案件经狗的鼻子一嗅,案就破了。他担心这条叫希特勒的狼狗嗅出他心中的鬼来,一口把他咬住。他身子缩着,心也缩着,故作镇静地走到希特勒面前去了。还好,希特勒没有咬他。希特勒像是有些乏味,它嗅完了王明君,就耷拉下眼皮,双腿往前一伸,趴下了。当王风把两手藏在裤裆前,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希特勒跟前时,希特勒只例行公事似地嗅了一下他的裤腿就放行了。
  他们三人乘坐同一个铁罐下窑。铁罐在黑糊糊的井筒里往下落,王风的心在往上提。王风两眼瞪得大大的,蹲在铁罐里一动也不敢动,神情十分紧张。铁罐像是朝无底的噩梦里坠去,不知坠落了多长时间,当铁罐终于落底时,他的心也差不多提到了嗓子眼。大概因为太紧张了,他刚到窑底,就出了满头大汗。
  王明君说:“你小子穿得太厚了。”王风注意到,二叔和张叔叔穿着单衣单裤,外加一件棉坎肩,就到窑下来了。而他原身打扮,穿着毛衣绒裤、秋衣秋裤,还有一身黑灰色的学生装,怪不得这么热呢。
  窑底有两个人,在活动,在说话。他们黑头黑脸,一说话露出白厉厉的牙。王风一时有些发蒙,感觉像是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跟窑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个充满黑暗的鬼魅的世界。正蒙着,一只黑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摸他的人嘻嘻笑着,说:“脸这么白,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王风的两个耳膜使劲往脑袋里面挤,觉得耳膜似乎在变厚,听觉跟窑上也不一样。那个摸他的人在面前跟他说话,他听见声音却很远。
  王明君对窑底的人说:“这是我侄子,请师傅们多担待。”他命王风:“快喊大爷。”王风就喊了一声大爷。王风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也有些异样,好像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的影子在说话。
  在往巷道深处走时,从未下过窑的中学生王风不仅是紧张,简直有些恐怖了。巷道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前后都漆黑一团。矿灯所照之处,巷道又低又窄,脚下也坑洼不平。巷道的支护异常简陋,两帮和头顶的岩石面目狰狞,如同戏台上的牛头马面。如果阎王有令,说不定这些“牛头马面”随时会猛扑下来,捉他们去见阎王。王风面部肌肉僵硬,瞪着恐惧的双眼,紧紧跟定二叔,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弯腰,一步都不敢落下。他很想拉住二叔的后衣襟,又怕二叔小瞧他,就没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不由地对二叔有些佩服。他开始在心里承认这个半路上遇到的二叔了,并对二叔产生了一些依赖的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还不知道注意什么,咚地一声,他的脑袋就撞在一处压顶的石头上了,尽管他戴着安全帽,他的头还是闷疼了一下,眼里也直冒碎花。
  二叔说:“看看,让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脑袋了吧?”王风把手伸进安全帽里搓了两下,眼里又含了泪。二叔问:“怎么样,这里没有你们学校的操场好玩吧!”王风脑子里快速闪过学校的操场,操场面积很大,四周栽着钻天的白杨。他不知道同学们这会儿在操场里干什么。而他,却钻进了一个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见他不说话,口气变得有些严厉,说:“我告诉你,窑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当回事。别看人的命在别的地方很皮实,一到窑下就成了薄皮子鸡蛋。鸡蛋在石头缝儿里滚,一步滚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
  王明君这样教训王风时,张敦厚正在王风身后站着。张敦厚把镐头平端起来,做出极恶的样子在王风头顶比画了一下,那意思是说,这一镐下去,这小子立马完蛋。王明君知道,张敦厚此刻是不会下手的,点子没喂熟不说,他们还没有赢得窑主的信任。再说了,按照“轮流执政”的原则,这个点子应该由他当二叔的来办,并由他当二叔的哭丧。张敦厚奸猾得很,你就是让他办,让他哭,他也不会干。
  张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面露一手,以显示他们非同一般的技术。在他们的要求下,矿上的窑师分配给他们在一个独头的掌子面干活儿,所谓独头儿,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样,是一个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独头掌子面跟死胡同又不同。死胡同上面是通天的,空气是流动的。独头掌子面上下左右和前面都堵得严严实实。它更像一只放倒的瓶子,只有瓶口那儿才能进去。瓶子里爬进了昆虫,若把瓶口一塞,昆虫就会被闷死。独头掌子面的问题是,尽管巷道的进口没被封死,掌子面的空气也出不来,外面的空气也进不去。掌子面的空气是腐朽的,也是死滞的,它是真正的一潭死水。人进去也许会把“死水”搅和得流动一下,但空气会变得更加混浊,更加黏稠,更加难以呼吸。这种没有任何通风设备的独头掌子面,最大的特点就是闷热。煤虽然还没有燃烧,但它本身固有的热量似乎已经开始散发。它散发出来的热量,带着亿万年煤炭生成时那种沼泽的气息、腐殖物的气息,和溽热的气息。一来到掌子面,王风就觉得胸口发闷,眼皮子发沉。汗水流得更欢。
  张敦厚说:“操他妈的,上面还是天寒地冻,这里已经是夏天了。”说着,张叔叔和二叔开始脱衣服。他们脱得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单裤。二叔对王风说:“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衣服脱掉!”
  王风没有脱光膀子,上面还保留着一件高领的红秋衣。二叔没有让王风马上投入干活儿,要他先看一看,学着点儿。
  二叔和张叔叔用镐头刨了一会儿煤,热得把单裤也撕巴下来了,就那么光着身子干活儿。刚脱掉裤子时,他们的下身还是白的,又干了一会儿,煤粉沾满一身,他们就成黑的了,跟煤壁乌黑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王风不敢把矿灯直接照在他们身上,这种远古般的劳动场景让他震惊。他慢慢地转着脑袋,让头顶的矿灯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动。哪儿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头。这里的石头也是黑的。王风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不知上面有多高,下面有多厚;也不知前面有多远,后边有多深。他想,煤窑要是塌下来的话,他们跑不出去,上面的人也没法救他们,他们只能被活埋,永远被活埋。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一点幻觉,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体地正在刨煤,煤窑突然塌了,爹就被埋进去了。这样的幻觉使他不寒而栗,几乎想逃离这里。这时二叔喊他,让他过去刨一下煤试试。他很不情愿,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过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来却感到很硬,镐尖刨在上面,跟刨在石头上一样,震得手腕发麻,也刨不下什么煤来。他刚刨了几下,头上和浑身的大汗就出来了。汗流进眼里,是辣的。汗流进嘴里,是咸的。汗流进脊梁沟里,把衣服溻湿了。汗流进裤裆里,裤裆里湿得跟和泥一样。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还多。他落镐处刨不下煤来,上面没落镐的地方却掉下一些碎煤来,碎煤哗啦一响,打在他安全帽上。他以为煤窑要塌,惊呼一声,扔下镐头就跑。
  二叔喝住了他,骂了他,问他跑什么,瞎叫什么!“你的胆还没老鼠的胆子大呢,像个男人吗?像个挖煤的人吗?要是怕死,你趁早滚蛋!”
  王风惊魂未定,委屈也涌上来,他又哭了。张敦厚打圆场说:“算了算了,谁第一次下窑都害怕,下几次就不怕了。”他怕这个小点子真的走掉。
  二叔命王风接着刨,并让他把衣服都扒掉。王风把湿透的秋衣脱下来了。二叔说:“把秋裤也脱掉,小鸡巴孩儿,这儿没有女人,没人咬你的鸡巴!”
  王风抓住裤腰犹豫了一下,才把秋裤脱下来了。但他还保留了一条裤衩,没有彻底脱光。裤衩像是他身体上最后的防线,他露出恼怒和坚定的表情,说什么也不放弃这最后的防线了。
  一个运煤的窑工到掌子面来了,二叔替下了王风,让王风帮人家装煤。二叔跟运煤工说:“让我侄子帮你装煤吧。”
  运煤工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侄子岁数不大呀。”“我侄子是不大,还不到二十岁。”王风看见,运煤工拉来一辆低架子带轱辘的拖车,车架子上放着一只长方形的大荆条筐。他们就是把煤装进荆条筐里。王风还看见,车架子一角挂着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瓶子,瓶子里装着大半瓶子水。一看见水,王风感到自己渴了,喉咙里像是在冒火。他很想跟运煤工商量一下,喝一口他的水。但他闭上嘴巴,往肚子里干咽了两下,忍住了。
  运煤工问他:“小伙子,发过市吗?”王风眨眨眼皮,不懂运煤工问的是什么意思。张敦厚解释说:“他是问你跟女人搞过没有。”王风赶紧摇摇头。
  运煤工笑了,说:“我看你该发市了,等挣下钱,让你叔带你发发市去。”王风把发市的意思听懂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羞辱一样,对运煤工颇为不满。
  荆条筐装满了,运煤工把拖车的绳襻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车走了。运煤工的腰弯得很低,身子贴向地面,有时两只手还要在地上扒一下。从后面看去,拉拖车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匹骡子,或是一头驴。
  十一
第50章 神木(8)
  窑工从窑里出来,洗个热水澡是必须的。澡堂离窑口不远,只有一间屋子。迎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锅台后面,连着锅台的后壁砌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烧热后,起进水泥池子里,窑工就在里面洗澡。这样的大锅王风见过,他们老家过年时杀猪,就是把吹饱气的猪放进这样的大锅里煺毛。锅底的煤火红通通的,烧得正旺。大铁锅敞着口子,水面上走着缕缕热气,刚到澡堂门口时,由于高高的锅台挡着,王风没看见里面的水泥池子,还以为人直接跳进大锅里洗澡呢!这可不行,人要跳进锅里,不把人煮熟才怪。等他走进澡堂,看见水泥池子,并看见有人正在水泥池子里洗澡,才放心了。
  洗澡不脱裤衩是不行了。王风趁人不注意,很快脱掉裤衩,迈进水泥池子里去了。池子里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够深,王风赶紧蹲下身子,才勉强把下身淹住。他腿裆里刚刚生出一层细毛,细毛不但不能遮羞,反而增添了羞。这个时候的男孩子是最害羞的。比如刚从蛋壳里出来不久的小鸟,只扎出了圆毛,还没长成扁毛,还不会飞,这时的小鸟是最脆弱的,最见不得人的。王风越是不愿意让人看他那个地方,在澡堂里洗澡的那些窑工越愿意看他那个地方。一个窑工说:“哥们儿,站起来亮亮,咱俩比比,看谁的棒。”另一个窑工对他说:“哥们儿,你的鸟毛还没扎全哪!”还有一个窑工说:“这小子还没开过壶吧!”他们这么一逗,王风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着移到水池一角,面对澡堂的后墙,用手撩着水洗脸搓脖子。一个窑工向着澡堂外面,大声喊:“老马,老马!”
  老马答应着过来了,原来是一个年轻媳妇。年轻媳妇说:“喊什么喊,这多好的水还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吗!”
  喊老马的窑工说:“水都凉了,你再给来点热乎的,让我们也舒服一回。”“舒服你娘那脚!”年轻媳妇一点也不避讳,说着就进澡堂去了。那些光着腚子洗澡的窑工更有邪的,见年轻媳妇进来,他们不但不躲避,不遮羞,反而都站起来了,面向年轻媳妇,把阳具的矛头指向年轻媳妇。他们咧着嘴,嘿嘿地笑着,笑得有些傻。只有王风背着身子,躲在那些窑工后面的水里不敢动。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当年轻媳妇从大锅里起出一桶热水,泼向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一起乱叫起来。也许水温有些高,泼在他们身上有点烫。也许水温正好,他们确实感到舒适极了。也许根本就不是水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的确兴奋起来了。他们的叫声像是欢呼,但调子又不够一致。叫声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而且发的都是没有明确意义的单音。如果单听叫声,人们很难判断出他们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别的什么动物。
  “瞎叫什么,再叫老娘也没奶给你们吃!”年轻媳妇又起了一桶水,倒进水池里。一个窑工说:“老马,这里有个没开壶的哥们儿,你帮他开开壶怎么样?”窑工们往两边让开,把王风暴露出来。
  “什么?没开过壶?”老马问。有人让王风站起来,让老马看看,验证一下。
  王风知道众人都在看他,那个女人也在看他,他如针芒在背,恨不得把头也埋进水里。
  有人动手拉王风的胳膊,有人往后扳王风的肩膀,还有人把脚伸到王风屁股底下去了,张着螃蟹夹子一样的脚趾头,在王风的腿裆里乱夹。
  王风恼了,说:“谁再招我,我就骂人!”二叔说话了:“我侄子害羞,你们饶了他吧。”
  年轻媳妇笑了,说:“看来这小子真没开过壶。钻窑门子的老不开壶多亏呀,你们帮他开开壶吧!”
  一个窑工说:“我们要是会开壶还找你干什么,我们没工具呀!”
  年轻媳妇说:“这话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给你了吗?”
  那个窑工一时不解,不知年轻媳妇指的是什么。别的窑工也在那个窑工身上乱找,不明白年轻媳妇借给他的工具在哪里。
  年轻媳妇把题意点出来了,说:“你们往他鼻子底下找。”众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王风睡觉睡得很沉,连午饭都没吃,一觉睡到了半下午。刚醒来时,他没弄清自己在哪里。眨眨眼,他才想起来了,自己睡在窑工宿舍里。这个宿舍是圆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进宿舍的时候先要下几级台阶,出宿舍也要先低头,先上台阶。整个宿舍打成了地铺,地铺上铺着碎烂的谷草。宿舍没有窗户,黑暗得跟窑下差不多。所以宿舍里一天到晚开着灯。灯泡上落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也很昏暗。王风看见,二叔和张叔叔也醒了,他们正凑在一起吸烟,没有说话。二位叔叔眉头皱着,他们的表情像是有些苦闷。宿舍还住着另外几个窑工,有的还在大睡,有的捏着大针缝衣服,有的把衣服翻过来在捉虱子。还有一个窑工,身子靠在墙壁上,在看一本书。书已经很破旧了,封面磨得起了毛。隐约可以看见,封面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红大绿的衣服,好像还有一把闪着光芒的剑。王风估计,那个窑工看的可能是一本武侠小说。
  王风欠起身来,把带来的挎包拉在手边打开了。他从挎包里拿出来的是他的课本,有英语、物理、政治、语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开语文课本时,他从课本里拿出一张照片看起来。照片是他们家的全家福,后面是他爹和他娘,前面是他和妹妹。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飞回老家去了。
  “王风,看什么呢?”二叔问。王风打了一个冷战,说:“照片,我们家的照片。”“给我看看。”
  王风把照片递给了二叔,指着照片上的他爹介绍说:“这个就是我爹。”二叔虎起脸子,狠瞪了他一眼。王风急忙掩口。他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哪有当弟弟的不认识哥哥的。
  二叔说:“我知道,这张照片我见过。”说了这句,他意识到自己也失口了,差点露出一个骇人的线索。为了掩饰,他补充了一句:“这张照片是在咱们老家照的。”
  张敦厚探过头来,把照片看了一下,他只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转向看王明君。王明君也在看他。
  两个人同时认定,这张照片跟张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们上次办掉的点子,不用说,这小子就是那个点子的儿子。
  二叔把照片还给了王风,说:“这张照片太小了,应该放大一张。”王风刚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来了,说:“这样吧,我正好到镇上有点事,顺便给你放大一张。”说着就把照片放进自己口袋里,站起来出门去了。往外走时,他装作无意间碰了张敦厚一下。张敦厚会意,跟在他后面向宿舍外头走去。来到一条山沟里,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停下来了。王明君说:“坏了,在火车站这小子一说他姓元,我就觉得不大对劲,怀疑他是上次那个点子的儿子,我就不想要他。看来真是那个点子的儿子,操他妈的,这事儿怎么这么巧呢!”
  张敦厚说:“这有什么,只要有两条腿的,谁都一样,我只认点子不认人!”“咱要是把这小子当点子办了,他们家不是绝后了吗!”“他们家绝后不绝后跟咱有什么关系,反正总得有人绝后。”“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这小子不是来找咱们报仇的吧?”“要是那样的话,更得把他办掉了,来个斩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来!”“什么?”
  “照片。”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来了,递给了张敦厚。张敦厚接过照片,连看都不看,就一点一点撕碎了。他撕照片的时候,眼睛却瞅着王明君,仿佛是撕给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没有制止他撕照片,说:“你看我干什么?”“不干什么,你不是要给他放大吗?”
  “去你妈的,你以为我真要给他放大呀?我觉得照片是个隐患,那样说是为了把照片从他手里要过来。”
  张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只脚踩上去使劲往土里拧。拧不进土里,他就用脚后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
  十二
  第二次从窑里出来,王风有了收获,带到窑上一块煤。煤块像一只蛤蜊那么大,一面印着一片树叶。发现这块带有树叶印迹的煤时,王风显得十分欣喜,马上拿给二叔看,说:“二叔二叔,你看,这块煤上有一片树叶,这是树叶的化石。”
  二叔说:“这有什么稀罕的。”
  王风说:“稀罕着呢。老师给我们讲过,说煤是森林变成的,我们还不相信呢。有了这块带树叶的煤,就可以证明煤确实是亿万年前的森林变成的。”
  “煤就是煤,证明不证明有什么要紧。煤是黑的,再证明也变不成白的。好了,扔了吧。”“不,我要把这块煤带回老家去,给我妹妹看看,给老师看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我也不知道。听二叔您的,您说什么时候回,咱就什么时候回。”王明君牙齿间冷笑了一下,心说:“你小子还惦着回老家呢,过个三两天,你的魂儿回老家去吧。”
  王风把煤块拿到宿舍里,又在那里反复看。印在煤上的树叶是扇面形的,叶梗叶脉都十分清晰。王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也许这样的树早就绝种了。他用手指的肚子把“扇面”轻轻摸了一下,还捏起两根指头去捏树叶的叶梗。他想,要是能从煤上揭下一片黑色的树叶,那该多好呀。
  同宿舍有一位岁数较大的老窑工问他:“小伙子,看什么呢?”“树叶,长在煤上的树叶。”
  “给我看看行吗?”
  王风把煤块给老窑工送过去了。老窑工翻转着把煤块端详了一下,以赞赏的口气说:“不错,是树叶。这树叶就是煤的魂哪!”
  王风有些惊奇,问:“煤还有魂?”老窑工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煤当然有魂。以前这地方不把煤叫煤,你知道叫什么吗?”“不知道。”
  “叫神木。”
  “神木?”“对,神木。从前,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挖煤烧煤。有一年发大水,把煤从河床里冲出来了。
  人们看见黑家伙身上有木头的纹路,一敲当当响,却不是木头,像石头。人们把黑家伙捞上来,也没当回事,随便扔在院子里,或者搭在厕所的墙头上了。毒太阳一晒,黑家伙冒烟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黑家伙能当木头烧锅吗?有人把黑家伙敲下一块,扔进灶膛里去了。你猜怎么着,黑家伙烘烘地着起来了,浑身通红,冒出的火头蓝荧荧的,真是神了。大家突然明白了,这是大树老得变成神了,变成神木了。”
  王风听得眼睛亮亮的,说:“我这块煤就是带树叶的神木。”王明君不想让王风跟别人多说话,以免露了底细,说:“王风,我让你刮胡子你刮了吗?”“还没刮。”“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要是这样的话,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马上刮去吧。”王风从书包里拿出刮胡子刀,开始刮胡子。他把唇上的一层细细的绒毛摸了摸,迟疑着下不了刀子。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刮胡子,心里不大情愿。他也听说过,胡子越刮长得越旺。他不想让胡子长旺。男同学们都不想让胡子长旺。胡子一长起来,就不像个学生了。可是,二叔让他刮,他不敢不刮。二叔希望他尽快变成一个大人的样子,他不能违背二叔的意志。把刀片的利刃贴在上唇上方,他终于刮下了第一刀。胡子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第一茬胡子就细纷纷地落在地铺的谷草上。他是干刮,既没湿水,也没打肥皂。刮过之后,他觉得嘴唇上面有点热辣辣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他不由地生出了几分伤感。
  下午睡醒后,王风拿出纸和笔,给家里人写信。他身子靠着墙,把课本搁在膝盖上,信纸垫着课本写。娘不识字,他把信写给妹妹了。他以前没写过信,每写一句都要想一想。想起妹妹,好像是看见了妹妹。问起娘,好像是看到了娘。提到尚未找到的爹,他像是看到了爹。不知怎么留下的印象,他想到哪一位亲人,哪位亲人就以一种特定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妹妹是在娘面前哭,怕娘不让她上学。娘是满头草灰、满头大汗地在灶屋里做饭。爹呢,则是背着铺盖卷儿刚从外面回家。亲人的形象在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鼻子酸了又酸,眼圈红了又红。要不是他揉了好几次眼,他的眼泪几乎打在信纸上了。
  张敦厚碰碰王明君,意思让他注意王风的一举一动。王明君看出王风是给家里人写信,故意问道:“王风,给女同学写信呢?”
  王风说:“不是,是给我妹妹写。”“你在学校里跟女同学谈过恋爱吗?”王风的脸红了,说:“没有。”“为什么?没有女同学喜欢你吗?”“老师不准同学们谈恋爱。”
  “老师不准的事儿多着呢,你偷偷地谈,别让老师发现不就得了。跟二叔说实话,有没有女同学喜欢过你。”
  王风皱起眉想了一下,还是说没有。“再到学校自己谈一个,那样我和你爹就不用操你的心了。”
  王风写完了信,王明君马上把信要过去了,说他要到镇上办点事,捎带着替王风把信送到邮局发走。王风对二叔深信不疑。
  王明君拿了信,就到附近的一条山沟里去了。张敦厚随后也去了。他们找了一个背风和背人的地方,坐下来看王风的信。王风在信上告诉妹妹,他现在找到了工作,在一个矿上挖煤。等他发了工资,就给家里寄回去,他保证不让妹妹失学。他要妹妹一定要努力学习。说他放弃了上学,正是为了让妹妹好好上学,希望妹妹一定要争气啊!他问娘的身体怎么样,让妹妹告诉娘,不要挂念他。他用了一个词,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也是一个男儿,不能老靠娘养活,该出来闯一闯了。还说他工作的地方很安全,请娘不要为儿担心。他说,他还没有打听到爹的下落,他会继续打听,走到哪里打听到哪里。有了钱后,他准备到报社去,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启事。他不相信爹会永远失踪。王明君还没把信看完,张敦厚捅了他一下,让他往山沟上面看。王明君仰起脸往对面山沟的崖头上一看,赶紧把信收起来了。崖头上站着一个居高临下的人,人手里牵着一条居高临下的狗,人和狗都显得比较高大,几乎顶着了天。人是本窑的窑主,狗是窑主的宠信。窑主及其宠信定是观察过他们一会儿了,窑主大声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不是在搞什么特务活动吧?”
  狼狗随声附和,冲他们威胁似的低吠了两声。王明君说:“是矿长呀!我让侄子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我给他看看有没有错别字。”“看信不在宿舍里看,钻到这里干什么!”“我要把信送走,不知道路,一走就走到这里来了。”“我告诉你们,要干就老老实实地干,不要给我捣乱!”狗挣着要往山沟下冲,窑主使劲拽住了它,喝道:“哎,老希,老希,老实点儿!”窑主给老希指定了一个方向,他和老希沿着崖头上沿往前走了。老希在前面挣,窑主在后面拖。老希的劲很大,窑主把铁链子后面的皮绳缠在手上,双脚戗地,使劲往后仰着身子,还是被老希拖得跌跌撞撞,收不住势。
  王明君一直等到窑主和狗在崖头上消失,才接着把信看完。王风在信的最后说,他遇到了两个好心人,一个是王叔叔,一个是张叔叔。两个叔叔都对他很关心,像亲叔叔一样。王明君把信捏着,却没有说信的事儿。对窑主的突然出现,他心里还惊惊的,吸了一下牙说:“我看这个窑主是个老狐狸,他是不是发现咱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张敦厚说:“不可能,他是出来遛狗,偶尔碰见我们了。狗不能老拴着,每天都要遛一遛。你不要疑神疑鬼。”
  王明君不大同意张敦厚的说法,说:“反正我觉得这个窑主不一般,不说别的,你听他给狗起的名字,希特勒,把‘希特勒’牵来牵去的人,能是好对付的吗!”
  “不好对付怎么的,窑上死了人他照样得出血。你只管把点子办了,我来对付他!”张敦厚把信要过去,看了一遍。他没把信还给王明君,冷笑一下,就把信撕碎了,跟撕照片一样。
第51章 神木(9)
  “什么意思这要问你,你是不是同情那小子了?”王明君打了一个愣,否认说:“我干嘛要同情他!我同情他,谁同情我?”
  张敦厚说:“这就对了,你想想看,这信要是发出去,就等于把商业秘密泄露出去了,咱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就算咱硬把生意做了,这封信捏在人家手里,也是一个祸根。”
  “就你他妈的懂,我是傻子,行了吧!我把信要过来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随时掌握情况,及时堵塞漏洞。我主要是想着,这小子来到人世走一回,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没尝过,是不是有点亏?”
  “这还不好办,把他领到路边饭店,或者发廊,找个女人让他玩一把不就得了。”“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带他去玩吧。”张敦厚不由地往旁边躲了一下,说:“那是你侄子,干吗交给我呀!有那个钱,我自己还想玩呢。再说了,咱们以前办的点子,从来没有这个项目,谁管他日不日女人。”
  王明君指着张敦厚:“这就是你的态度?你不合作是不是?”“谁不合作了?我说不合作了吗?”“那你为什么斤斤计较,光跟我算小账?”
  张敦厚见王明君像是恼了,作出了妥协,说:“得得得,钱你先垫上,等窑主把钱赔下来,咱哥俩平摊还不行吗!”
  张敦厚主张当天下午就带王风去开壶,王明君坚持明天再去。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张敦厚认为,解决点子要趁早,让点子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麻烦。王明君说,今天他累了,没精神,不想去。要去,由张敦厚一个人带点子去。张敦厚向王明君伸手,让王明君借钱给他。王明君在他手上狠抽了一巴掌,说:“借给你一根鸡巴,拿回去给你妹妹用吧!”
  不料张敦厚说:“拿来,拿来,鸡巴我也要,我炖炖当狗鞭吃。”“没有你不要的东西,我看你小子完了,不可救药了。”
  十三
  这天下班后,他们吃过饭没有睡觉,王明君和张敦厚就带王风到镇上去了。按照昨天的计划,在办掉点子之前,他们要让这个年轻的点子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儿,真正当一回男人。
  走出煤矿不远,他们就看见路边有一家小饭店。饭店门口的高脚凳子上坐着两个小姐。阳光亮亮的,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两个小姐穿得花枝招展,脸很白,嘴唇很红,眉毛很黑。张敦厚对王风说:“看,鸡。”
  王风往饭店门前看了看,说:“没有鸡呀。”张敦厚让他再看看。王风还是没看见,他问:“是活鸡还是死鸡?”张敦厚说:“当然是活鸡。”王风摇头,说:“没看见。只有两个女的在那儿嗑瓜子儿。”“对呀,那两个女的就是鸡。”王风不解,说:“女的是人,怎么能是鸡呢!”
  张敦厚笑着拍了一下王明君,说:“你二叔对鸡很有研究,让你二叔给你讲讲。”王风求知似的看着二叔。
  二叔说:“别听你张叔叔瞎说,我也不懂。女人是人,鸡是鸡。鸡可以杀吃,女人又不能杀吃,干吗把人说成鸡呢?”
  张敦厚想了想说:“谁说女人不能杀吃,只是杀法不太一样,鸡是杀脖子,女人是杀下边。”这话王风更不懂了,说:“怎么能杀人呢?”杀人的话题比较敏感了,二叔说:“你张叔叔净是胡扯。”
  王明君本想把这家小饭店越过去,到镇子上再说。到了跟前,才知道越过去是不容易的。两位小姐一看见他们,就站起来,笑吟吟地迎上去,叫他们“这几位大哥”,给他们道辛苦,请他们到里面歇息。
  王明君说:“对不起,我们吃过饭了。”一位小姐说:“吃过饭没关系,可以喝点茶嘛。”王明君说:“我们不渴,不喝茶。我们到前边看看。”另一位小姐说:“怎么会不渴呢,出门在外的,男人家没有一个不渴的。”张敦厚大概想在这里让点子解决问题,问:“你们这里都有什么茶,有花茶吗?”一位小姐说:“有呀,什么花都有,你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两位小姐说着就上来了,样子媚媚的,分别推王明君和张敦厚的腰窝。
  二人经不起小姐这样推法,嘴当家腿不当家,说着不行不行,腿已经插入饭店的门口里了。饭店里空空的,没有别的客人。
  只有王风站在饭店门外没动。他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个小姐回头关照他,说:“这个小哥哥,进来呀,愣着干什么!我们不是老虎,不吃人。”二叔说:“进来吧,咱们坐一会儿。”
  王风这才迟疑着进去了。
  他们刚坐定,站在柜台里面的女老板过来了,问他们用点什么。女老板个子高高的,姿色很不错,看样子岁数也不大,不会超过三十岁。关键是女老板笑得很老练,很有一股子抓人的魅力,让人不可抗拒。
  王明君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女老板说:“我们这里有小姐呀,只要有小姐,就什么都有了,对不对?”王明君不由地笑了笑,承认女老板说得很对,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有按摩服务吗?”“当然有了,你们想怎么按就怎么按,做爱也可以。”“啊,做爱!”做爱的说法使张敦厚激动得嘴都张大了,“这个词儿真他妈的好听。”王风的脸红了,眼不敢看人。他懂得做爱指的是什么。
  王明君让女老板跟他到一边去了,他小声跟女老板讨价还价。女老板说做一次二百块。他说一百块。后来一百五成交。女老板说:“你们三个人,我这里只有两个小姐,你们当中的一个人还要等一下。”
  王明君把女老板满眼瞅着,说:“加上你不是正好吗,咱俩做怎么样?”女老板微笑得更加美好,说:“我不是不可以做,不过你至少要出五百块。”王明君说:“开玩笑开玩笑。”他把王风示意给女老板看,小声说:“那是我侄子,今天我主要是带他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女老板似乎有些失望。王明君回过头做王风的思想工作,说:“我看你这孩子力气还没长全,干起活儿来没有劲。
  今天呢,我请人给你治治。你不用怕,一不给你打针,二不让你吃药,就是给你做一个全身按摩。经过按摩,你的肌肉就结实了,骨头就硬了,人就长大了。”
  女老板指派一个小姐过来了,小姐对王风说:“跟我来吧。”王风看着二叔。二叔说:“去吧。”跟小姐走了两步,王风又退回来了,对二叔说:“我不想按摩,我以后加强锻炼就行。”二叔说:“锻炼代替不了按摩,去吧,听话。我和张叔叔在这里等你。”饭店后墙有一个后门,开了后门,现出后面一个小院,小院里有几间平房。小姐把王风领到一间平房里去了。
  不大一会儿,王风就跑回来了,他满脸通红,呼吸也很急促。二叔问:“怎么回事?”王风说:“她脱我的裤子,还,还……我不按摩了。”
  二叔脸子一板,拿出了长辈的威严,说:“浑蛋,不脱裤子怎么按摩。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配合人家的治疗,人家治疗到哪儿,你都得接受。不管人家用什么方法治疗,你都不许反对。再见你跑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这时那位小姐也跟出来了,在一旁吃吃地笑。王风极不情愿地向后院走时,王明君却把小姐叫住了,向小姐询问情况。
  小姐说:“他两手捂着那地方,不让动。”
  “他不让动,你就不动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把你的技术使出来呀!我把丑话说到前面--”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回到柜台里的老板娘,意思让老板娘也听着,“你要是不把他的东西弄出来,我就不付钱。”
  张敦厚趁机把小姐的屁股摸了一把,嘴脸馋得不成样子,说:“我这位侄子还是个童男子,一百个男人里边也很难遇到一个,你吸了他的精,我们不跟你要钱就算便宜。”
  小姐到后院去了,另一个小姐继续到门外等客,王明君和张敦厚就看着女老板笑。女老板也对他们笑。他们笑意不明,都笑得有些怪。女老板对王明君说:“你对你侄子够好的。”
  王明君却叹了一口气说:“当男人够亏的,拼死拼活挣点钱,你们往床上一仰巴,就把男人的钱弄走了。有一点我就想不通,男人舒适,你们也舒服,男人的损失比你们还大,干嘛还让男人掏钱给你们!”
  女老板说:“这话你别问我,去问老天爷,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说话之间,王风回来了。王风低头走到二叔跟前,低头在二叔跟前站下,不说话。他脸色很不好,身上好像还有些抖。
  二叔问:“怎么,完事儿了?”王风抬起头来看了看二叔,嘴一瘪咕一瘪咕,突然间就哭起来了,他咧开大嘴,哭得呜呜的,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他哭着说:“二叔,我完了,我变坏了,我成坏人了……”哭着,一下子抱住了二叔,把脸埋在二叔肩膀上,哭得更加悲痛。
  二叔冷不防被侄子抱住,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男孩子第一次发生这事,一点也不比女孩子好受。他搂住了王风,一只手拍着王风的后背,安慰王风说:“没事儿,啊,别哭了。作为一个男人,早晚都要经历这种事儿,经历过这种事儿就算长成人了。你不要想那么多,权当二叔给你娶了一房媳妇。”这样安慰着,他无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怀里搂的不是侄子,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未免有些动感情,神情也凄凄的。
  那位小姐大概被王风的痛哭吓住了,躲在后院不敢出来。女老板摇了摇头,不知在否定什么。张敦厚笑了一下又不笑了,对王风说:“你哭个球呢,痛快完了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王风的痛哭还止不住,他说:“二叔,我没脸见人了,我不活了,我死,我……”二叔一下子把他从怀里推开,训斥说:“死去吧,没出息!我看你怎么死,我看你知不知道一点好歹!”
  王风被镇住了,不敢再大哭,只抽抽噎噎的。
  十四
  他们三人回到矿上,见窑主的账房门口跪着两个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大人年龄也不大,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他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瘸子,右腿连可弯曲下跪的膝盖都没有了,空裤管打了一个结,断腿就那么直接杵在地上。大概为了保持平衡,他右手扶着一支木拐。孩子是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孩子挺着上身,跪得很直。但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不敢抬头看人。孩子背上还斜挎着一个脏污的包袱。王明君他们走过去,正要把跪着的两个人看一看,从账房里出来一个人,挥挥手让他们走开,不要瞎看。这个人不是窑主,像是窑主的管家一类的人物。他们往宿舍走时,听见管家呵斥断腿的男人:“不是赔过你们钱了吗,又来干什么!再跪断一条腿也没用,快走!”
  断腿男人带着哭腔说:“赔那一点钱够干什么的,连安个假腿都不够。我现在成了废人,老婆也跟我离婚了,我和我儿子怎么过呀,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
  “你老婆和你离不离婚,跟矿上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会告状吗,告去吧。实话告诉你,我们把钱给接状纸的人,也不会给你。你告到哪儿也没用!”
  “求求你,给我儿子一口饭吃吧,我儿子一天没吃饭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他们进宿舍刚睡下,听见外面人嚷狗叫,还有人大声喊救命,就又跑出来了。别的窑工也都跑出来看究竟。
  窑口煤场停着一辆装满煤的汽车,汽车轰轰地响着。两个壮汉把断腿的男人连拖带架,往煤车上装。断腿的人一边使劲扭动,拼命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放开我!放开我!还我的腿,你们还我的腿!我儿子,我儿子!”
第52章 神木(10)
  汽车带风,把小男孩儿头上的棉帽子刮走了。棉帽子落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小男孩儿站起来看他的帽子,断腿的人一把把他拉坐下了。
  窑主始终没有露面。回到宿舍,窑工们蔫蔫的,神色都很沉重。那位给王风讲神木的老窑工说:“人要死就死个干脆,千万不能断胳膊少腿。人成了残废,连狗都不待见,一辈子都是麻烦事。”
  张敦厚悄悄地对王明君说:“咱要狠狠地治这个窑主一下子。”王明君明白,张敦厚的言外之意是催他赶快把点子办掉。他没有说话,扭脸看了看王风。王风已经睡着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这孩子大概在梦里还委屈着,他的眼睫毛是湿的,还时不时地在梦里抽一下长气。
  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从狼狗面前走过,又下窑去了。这是他们三个在这个私家煤窑干的第五个班。按照惯例,王明君和张敦厚应该把点子办掉了。窑上的人已普遍知道了王风是王明君的侄子,这是一。他们的劳动也得到了窑主的信任,窑主认为他们的技能还可以,这是二。连狼狗也认可了他们,对他们下窑上窑不闻不问,这是三。看来铺垫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切条件都成熟了,只差把点子办掉后跟窑主要钱了。
  窑下的掌子面当然还是那样隐蔽,氛围还是那样好,很适合杀人。镐头准备好了,石头准备好了,夜幕准备好了,似乎连污浊的空气也准备好了,单等把点子办掉了。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运煤的已经运了好几趟煤,王明君仍然没有动手。
  张敦厚有些急不可耐,看了王明君一次又一次,用目光示意他赶快动手。他大概觉得用目光示意不够有力,就用矿灯代替目光,往王明君脸上照。还用矿灯灯光的光棒子往下猛劈,用意十分明显。然而王明君好像没领会他的意图,没有往点子身边接近。
  张敦厚说:“哥们儿,你不办我替你办了!”说着笑了一下。王明君没有吭声。张敦厚以为王明君默认了,就把镐头拖在身后,向王风靠近。
  王风已经学会刨煤了。他把煤壁观察一下,用手掌摸一摸,找准煤壁的纹路,用镐尖顺着纹路刨。他不知道煤壁上的纹路是怎样形成的。按他自己的想象,既然煤是树木变成的,那些纹路也许是树木的花纹。他顺着纹路把煤壁掏成一个小槽,然后把镐头翻过来,用镐头铁锤一样的后背往煤壁上砸。这样一砸,煤壁就被震松了,再刨起来,煤壁就土崩瓦解似的纷纷落下来。王风身上出了很多汗,细煤一落在他身上,就被他身上的汗水粘住了,把他变成了一个黑人,或者是一块人形的煤。不过,他背上的汗水又把沾在身上的煤粉冲开了,冲成了一道道小溪,如果把王风的脊背放大了看,他的背仿佛是一个浅滩,浅滩上淙淙流淌着不少小溪,黑的地方是小溪的岸,明的地方是溪流中的水。中间那道溪流为什么那样宽呢,像是滩上的主河道。噢,明白了,那是王风的脊梁沟。王风没有像二叔和张叔叔那样脱光衣服,赤裸着身子干活,他还是坚持穿着裤衩干活。很可惜,他的裤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变成了黑色的。而且,裤衩后面还烂了一个大口子,他每刨一下煤,大口子就张开一下,仿佛是一个垂死呼吸的鱼嘴。这就是我们的高中一年级的一个男生,他的本名叫元凤鸣,现在的代号叫王风。他本来应该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听老师讲数学讲语文,也跟老师学音乐学绘画。下课后,他应该和同学们到宽阔的操场上去,打打篮球,玩玩单双杠,或做些别的游戏。可是,由于生活所逼,他却来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万丈地底,正面临着生命危险。
  张敦厚已经走到了王风身后,他把镐头拿到前面去了,他把镐头在手里顺了顺,他的另一只手也握在镐把上了,眼看他就要把镐头举起来--这时王明君喊了一声:“王风,注意顶板!”王风应声跳开了,脱离了张敦厚的打击范围。他以为真的是顶板出了问题,用矿灯往顶板上照。
  王风跳开后,张敦厚被暴露在一块空地里。他握镐的手松垂下来了,镐头拖向地面。尽管他的意图没有暴露,没有被毫无防人之心的王风察觉,他还是有些泄气,进而有些焦躁。他认为王明君喊王风喊的不是时候,不然的话,他一镐下去就把点子办掉了。他甚至认为,王明君故意在关键时候喊了王风一嗓子,意在提醒王风躲避。躲避顶板是假,躲避打击是真。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王明君不愿让他替他下手?难道王明君不想跟他合作了?难道王明君要背叛他?他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就气哼哼地靠在巷道边坐下了。坐下时,他把镐头的镐尖狠狠地往底板上刨去。底板是一块石头,镐尖打在上面,砰地溅出一簇火花。亏得这里瓦斯不是很大,倘是瓦斯大的话,有这簇火花作引子,窑下马上就会发生瓦斯爆炸,在窑底干活的人统统都得完蛋。
  张敦厚坐了一会儿,气不但没消,反而越生越大,赌气变成了怒气。他看王风不顺眼,看王明君也不顺眼。他不明白,王风这点子怎么还活着,王明君这狗日的怎么还容许点子活着。点子一刻不死,他就一刻不痛快,好像任务没有完成。王明君迟迟不把点子打死,他隐隐觉得哪里出了毛病,出了障碍,不然的话,这次合作不会如此别扭。王明君让王风歇一会儿,他自己到煤壁前刨煤去了。他刨着煤,还不让王风离开,教王风怎样问顶,说如果顶板一敲当当响,说明顶板没问题;如果顶板发出的声音空空的,就说明上面有了裂缝,一定要加倍小心。他站起来,用镐头的后背把顶板问了问。顶板的回答是空洞的,还有点闷声闷气。王风看看王明君。王明君说,现在问题还不大,不过还是要提高警惕。张敦厚在心里骂道:“警惕个屁!”看着王明君对王风那么有耐心,他对他们二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难道王明君真把王风当成了自己的亲侄子?难道他们私下里结成了同盟,要联合起来对付他?张敦厚顿时警觉起来,不行,一定要尽快把点子干掉。于是他装出轻松的样子,又拖着镐头向王风走过去。他喉咙里还哼哼着,像是哼一支意义不明的小曲儿。他用小曲迷惑王风,也迷惑王明君。他在身子一侧又把镐头握紧了,看样子他这次不准备用双手握镐把儿了,而是利用单手的甩力把镐头打击出去。以前,他打死点子时,一般都是从点子的天灵盖上往下打,那样万一有人验伤时,可以轻易地把受伤处推给顶板落下的石头。这次他不管不顾了,似乎要把镐头平甩出去,打在王风的耳门上。就在他刚要把镐头抡起来时,王明君再次干扰了他,王明君喊:“唐朝阳!”
  提起唐朝阳,等于提起张敦厚上次的罪恶,他一愣,仿佛自己头上被人击了一镐,自己手里的镐头差点松脱了。他没有答应,却问:“你喊谁?谁是唐朝阳?”
  王明君没有肯定他就是唐朝阳,过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拉到掌子面外头的巷道里去了。张敦厚意识到王明君抓他的胳膊抓得有些狠,他胳膊使劲一甩,从王明君手里挣脱了。他骂了王明君,质问王明君要干什么。
  王明君说:“咱不能坏了规矩。”“什么规矩?”
  王明君刚要说明什么规矩,王风从掌子面跟出来了,他不知道两个叔叔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王明君厉声喝道:“你出来干什么?回去,好好干活!”
  王风赶紧回掌子面去了。王明君说出的规矩是,他们还没有让王风吃一顿好吃的,还没有让王风喝点上路的酒。张敦厚不以为然,说:“小鸡巴孩儿,他又不会喝酒。”“会不会喝酒是他的事儿,让不让喝酒是咱的事儿,大人小孩儿都是人,规矩对谁都一样。”
  张敦厚很不服,但王明君的话占理,他驳不倒王明君。他的头拧了两下,说:“明天再不办咋说?”
  “明天肯定办。”“你啃谁的腚?我看没准儿。”“明天要是办不成,你就办我,行了吧!”张敦厚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张敦厚应该表一个态,指出王明君是开玩笑,他不说话是危险的,至少王明君的感觉是这样。
  等张敦厚觉出空气沉闷应该开一个玩笑时,他的玩笑又很不得体,他说:“你是不是看中那小子了,要留下做你的女婿呀!”
  “留下给你当爹!”王明君说。
  十五
  最后一个班,王明君在掌子面做了一个假顶。所谓假顶,就是上面的石头已经悬空了,王明君用一根点柱支撑住,不让石头落下来。需要石头落下来时,他用镐头把点柱打倒就行了。这个办法类似用木棍支起筛子捉麻雀,当麻雀来到筛子下面时,把木棍拉倒,麻雀就被罩在下面了。不对,筛子扣下来时,麻雀还是活的,而石头拍下来时,人十有八九会被拍得稀烂。王明君把他的想法悄悄地跟张敦厚说了,这次谁都不用动手,他要制造一个真正的冒顶,把点子砸死。
  张敦厚笑话他,认为他是脱下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王明君把假顶做好了,只等王风进去后,他退到安全地带,把点柱弄倒就完了。那根点柱的作用可谓千钧一发。
  在王明君煞费苦心地做假顶时,张敦厚没有帮忙,一直用讥讽的目光旁观他,这让王明君十分恼火。假顶做好后,张敦厚却过去了,把手里的镐头对准点柱的根部说:“怎么样,我试试吧?”
  王明君正在假顶底下,如果张敦厚一试,他必死无疑。“你干什么?”王明君从假顶下跳出来了,跳出来的同时,镐头阻挡似的朝张敦厚抡了一下子。他用的不是镐头的后背,而是镐头的镐尖,镐尖抡在张敦厚的太阳穴上,竟把张敦厚抡倒了。天天刨煤,王明君的镐尖是相当尖利的,他的镐尖刚脱离张敦厚的太阳穴,成股的鲜血就从张敦厚脑袋一侧冒出来。这一点既出乎张敦厚的意料,也出乎王明君的意料。
  张敦厚的眼睛瞪得十分骇人,他的嘴张着,像是在质问王明君,却发不出声音。但他挣扎着,抱住了王明君的一只脚,企图把王明君拖到假顶底下,他再把点柱蹬倒……王明君看出了张敦厚的企图,就使劲抽自己的脚。抽不出脚来,他也急眼了,喊道:“王风,快来帮我把这家伙打死,就是他打死了你爹,快来给你爹报仇!”
  王风吓得往后退着,说:“二叔,不敢……不敢哪,打死人是犯法的。”指望不上王风,王明君只好自己抡起镐头,在张敦厚头上连砸几下,把张敦厚的头砸烂了。王风捂着脸哭起来了。“哭什么,没出息!不许哭,给我听着!”王明君把张敦厚的尸体拖到假顶下面,自己也站到假顶底下去了。
  王风不敢哭了。“我死后,你就说我俩是冒顶砸死的,你一定要跟窑主说我是你的亲二叔,跟窑主要两万块钱,你就回家好好上学,哪儿也不要去了!”“二叔,二叔,你不要死,我不让你死!”“不许过来!”
  王明君朝点柱上踹了一脚,磐石般的假顶轰然落下,烟尘四起,王明君和张敦厚顿时化为乌有。
  王风没有跟窑主说王明君是他的亲二叔,他把在窑底看到的一切都跟窑主说了,说的全部是实话。他还说,他的真名叫元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