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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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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岩文集(第六卷)-柯岩
第1章 奇异的书简(1)
  一
  说也奇怪,在我的诸多爱好中,有一个是:读信。从小,我就听到各种各样有关书信的传说:古人为什么管信叫鱼雁啦;大雁怎样忠实地为古人送信,万里远飞,书到气绝啦;柳毅又是怎样替人往深海里传书,用鲛绡分开碧蓝的海水,娶了美丽的龙女为妻啦。我知道,上世纪,快马怎样带着情报在古驿道上奔驰,踏起滚滚的黄沙;我看见,本世纪,信件又是怎样在天空、陆地和海洋里飞速地运行,搅起周天的风雪……长大,我又读过多少咏叹书信的诗词啊!“先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使我感到这样的凄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又使我感到那样的悲怆,“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使我穿过了岁月的幔帐,看到了古代的离别和忠贞。
  我要大声赞美发明书信的人。是他,第一个把生命和感情浓缩到小小的素笺上,从此,信和情就永远融化在一起了:有的使人快乐,有的使人悲伤,有的带来诗情画意,有的写下锦绣文章。因此,我也就养成了这种爱好:读信。读自己以及社会允许我读的一切书信。信,曾像溪水一样在我的生活中流去。有一天,一封这样的信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既不能使我快乐,也不能使我悲伤;既没有表达感情的字句,又不能称之为文章。我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它,难道——这是信吗?
  是的,这是信!信封上贴着邮票,字迹密密麻麻地洒满在几张信笺上。我瞠目结舌了。天啊!可该怎么读它?!
  我睁大迷惑的眼睛,望着给我这封信的同志,他却催促我说:“读吧,快读!要知道,这样的信不是一封、两封,而是两千多封!十年里,他们两人就是这样写了两千多封信,平均一又三分之一天每人就写下这样一封哩!”
  他把大叠的信递在我的手里,我按次序把它们排列在我小小的书桌上。哎呀,不行哩!几封信就把我小小的书桌盖满了,活像铺了一条白底蓝花的台布。我想:如果把两千多封都摊开,从天上撒下,将化作漫天飞舞的雪花;若它们能在地上行走,将成为一条潺潺的河流。啊,十年不断的潺潺的河流啊!
  只是,它是这样一条奇异的河流呢,唱着这样奇异的歌……它们唱的究竟是什么?写它们的又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发愁了。
  二
  原来,这是两个人名的英文缩写。lt是陆琰。琰——一个少见的、普通字典上查不出来的字;lf是辽复,辽复姓罗。
  陆琰曾是个小小的孩子,大睁着圆圆的双眼,张望着奇异的世界:红的花,绿的草;白天,蓝天白云;黑夜,满天繁星……多么美丽的世界!可是,花为什么红?草为什么绿?白云为什么会行走?星星为什么要眨眼睛?他问妈妈,妈妈不会回答。旧社会的妇女,就是生孩子(她有六个孩子哩)、做饭、受气。是啊!她小的时候,也曾有过儿子这样诗意的遐想。只是,生活的苦难慢慢冲走了它。整天像牛马一样地操劳,眼里看到的就尽是愁苦和汗水了。陆琰去问爸爸,爸爸苦涩地笑笑,顾不上回答。旧社会学校里一个小小的职员,要干的杂务多着呢!一不小心,就会砸了饭碗。好容易发了薪金,得像飞一样跑向粮店,米一天要涨好几回价,哪有时间回答孩子的傻话。
  于是,陆琰只好自己跑到旧书摊去,找到什么就读点什么。支离破碎的知识,回答不了好学的孩子的问题,妈妈黯淡的眼睛却越来越不安地张望着孩子的前途:十一岁了,十二岁了,十五岁了……学费的筹措是多么艰难啊!该让他辍学帮助爸爸谋生了吧?
  是啊!陆琰自己也越来越羞惭地望着弟弟妹妹索食的嘴巴。那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会有这些奇异的信呢!
  罗辽复也曾是个小小的孩子,同样大睁着双眼张望着世界。他比陆琰幸福:父母只有四个孩子,上边还有哥哥,糊口不像陆家那样艰辛。
  有一天,小小的辽复从一本叫做《科学大纲》的书上看到一段这样的记载:光是有一定速度的。如果一个人用比光还快的速度走路,那他就会看见一种奇怪的现象——时间在倒着走!
  时间会倒着走?小辽复奇怪了:那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今天变成了昨天?那么,妈妈吓唬说晚上爸爸下班回来要敲他一顿的事,现在已经躲过去了。而今年就是去年?那就还可以重吃一次去年过年时外婆送来的年糕了?那可太美妙了。但,这是不会有的事呀,不,不可能!小辽复摇头了。虽然,他既希望躲过爸爸的巴掌,又极想吃到外婆的年糕。
  但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
  如果一个人用比光还快的速度走路,那就会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时间倒着走!
  这样,大名鼎鼎的拿破仑就会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不但如此,还可以看到死去的人,慢慢地从墓中站起来!……哎呀!小辽复惊叫了一声,多么可怕呀!多么不可思议,但是——又多么有趣!于是,小辽复抱着这本书不肯撒手了,但他那时也和小陆琰一样,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会写出那样许多奇异的、别人读不懂的、铺在我书桌上好像一条厚厚的白底蓝花的桌布似的信。
  是啊!那时,他还不认识陆琰呢。
  三
  这两个孩子也许终身不会相遇。如果不是这时,恰恰在这时,陆琰十六岁,罗辽复十三岁的这时,在他们人生道路上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的重大事件。
  是的,这就是解放!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了江苏,开进了安徽,解放了这两个孩子的家乡。就像两颗远离的星,由于突变的因素,被纳入了同一轨道一样,两个不同的孩子就有了共同的命运:上学,读书,入团……生活原来这样光明,道路原来这样宽广啊!
  只是,这两个孩子现在还不相识,他们各自在自己的角落,张望着各自的世界。陆琰恢复了他差一点被旧社会夺去的思考,继续他对宇宙的遐想: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从一颗星到另一颗星那样遥远,它们彼此的光传到对方都要几十万光年,那么,从一个银河系到另一个银河系呢?宇宙是多么大,多么大啊,真是无限大!
  但构成物质的微粒又是那样小,小到原子、分子、电子、中微子……还能再小吗?老师说:能啊……啊?还能小,还要小!真是小啊,无限小!
  啊,世界是多么的神奇,多么的有趣!但是,我能认识它么?能掌握它么?小陆琰毫不迟疑地做了回答:能!陆琰已经是共青团员了嘛!共青团是党的助手,是新世界的主人!世界上还会有新世界的主人做不到的事吗?不,不会有的!
  于是,陆琰开始了他对物理学的顽强进攻!并决心敲开北大这个最高学府物理系的大门。因为,虽然数学、天文,都非常有趣,但解决物质运动的根本规律还是物理!
  罗辽复这时却爱上了文学,写文章、编板报,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出起刊物来,名叫《小草》。这是偶然的兴趣吗?不,这是因为小辽复在1949年11月就加入了共青团,读了不少社会科学和文学书的缘故。哦!请读者们务必记住,小辽复这年刚刚十四岁!而十四岁是一个多么大胆的年龄啊!它无比勇敢,办事毫不踌躇;充满幻想,思想像水银一样活泼。无怪乎辽复决定献身文学,并在作文《长大了做什么?》里写上了他的十四岁的至理名言:“自然科学只不过是火车,社会科学才是司机。”语文老师看到这里会心地笑了,暗暗赞许他说得真好。可是,全面分析了罗辽复的条件,他晚上找小辽复谈话,还是劝他决不要放弃学理科。
  辽复当时听了老师的话,因为老师分析得那样透彻,使他心服。后来,当他知道这位老师是地下党员时,他更是感佩。
  至此,两个孩子在他们人生的道路上,又各自向对方靠近了一步。于是,到了大学统考的那一天。在杭州,罗辽复兴高采烈地走出了考场。全答上来了!没问题!
  在苏州,陆琰也得意扬扬地向家人报告:来事!稳格!可陆琰万万没想到:当他把发榜的名单上自己要考的十一个学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一遍时,汗珠从头上悄悄地冒出来了——就是没有陆琰这两个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考题从头理了一遍,不会错的呀!他埋怨起自己的名字来,会不会是这个琰字,字典里不好查,铅字里也不好找呢?他生气地把报纸一甩!……啊!怎么?在报屁股上,最后两行里跳出一个“陆琰”!原来是把他录进了外语专修学校的第二部。
  莫名其妙吗?不!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的教育事业是党的正确路线指引的呀!因为他成绩优秀,招生委员会直接把他编进了留学生的预备班。
  于是,陆琰毫无乡愁地坐上了火车,向着北京起程了。窗外是祖国明丽的山河,心中是滚滚的波涛。车过济南,他才把眼睛从车外收回。回头一看,背靠背地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衣着,差不多年纪,差不多神态的青年。青年人是不甘寂寞的。陆琰看了他一眼,他也转回头打量了陆琰一眼。陆琰对他笑了一笑,他也对陆琰笑了一笑。“你上哪去?”“北京,你呢?”“北京!”“上学?”“上学。”“哪个学校?”“外专!”“你呢?”“也是!”
  于是,两个人从背对背转成面对面了。
  “是第一志愿?”“不是!你呢?”“也不是!”于是,四只眼睛,上下左右重新打量起对方了。“你报的几个志愿都是什么?”“北大物理系,北大数学系,南大天文系,你——”“哎呀!怎么这么巧?我也是这三个呀!”于是,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又抬起来互相拍对方的肩臂,又笑又跳,简直是嚷嚷起来了。半天,陆琰才想起来问:“哎呀!你叫什么名字呀?倒是!”“罗辽复!你呢?”“陆琰!”罗辽复,陆琰;陆琰啊罗辽复!那时你们光顾说话了,光顾得笑了,你们可曾想到,你们有一天会变成lf542,lt628或是ltll32,lfl360么?不,他们没有想到,他们那时只是又笑又跳。青年的充满活力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车厢,整个车厢的人也都看着他们笑了。
  四
  要不是报告文学,你一定以为我是在瞎编。两个月后,陆琰发现有肺结核,不宜出国,回家休养了。一年后,免考重新录取到了北大物理系。
  当他拿着学生简单的行李往宿舍走时,来接他的人竟是罗辽复!他也因为身体不好给转到这儿来了。
  从此,四年,他们形影不离。上课,他们并肩而坐;考试,他们共同复习。海淀的深夜,听惯了他们的娓娓长谈;未名湖畔,到处留下他们青春的足迹。
  四年啊!这朝气蓬勃充满理想、令人留恋令人赞美的四年啊!他们在知识的大海里畅游,名师和益友时时给他们以教益。他们在祖国的天空翱翔,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温暖着他们的心房。
  四年,长长的四年啊!党给了他们一切。他们呢?将会怎样回报祖国和党?!
  他们那时也还太年轻,还来不及想这些,他们只是吸收,吸收;梦想,梦想……“你记得吗?居里夫人说过的一句话?”“记得,‘我们要把人生变成一个科学的梦,然后再把梦变成现实’……这话说得多么好!”
  “真好极了!”“说得多么美!”“做得更美啊!”
  “你还记得电磁波的预言者麦克斯韦才活了四十多岁吗?”“怎么不记得!我前天还对你表示过遗憾呢?要是他活着见到自己的预言得到证实多好!”“见到当然好,可是见不到也可以瞑目了。”“电磁波是物理学史上一场多么大的革命啊!”
  “是啊!衡量一个人生命的长短,应该是以他对社会、对人类、对科学的贡献的积分值做标准的。”
  “……”
  “……”数不尽的这类谈话,仅仅是随便的闲聊么?
第2章 奇异的书简(2)
  不!这是在向真理迈进,是对人生意义的探讨;是美学视野的扩大,是立足点的升高……但是,他们不满足,还不满足!为什么一部长长的科学发展史上尽是外国人,什么牛顿定律,爱因斯坦理论,麦克斯韦方程……中国人天生不行么?不!中国古代就有四大发明,对人类文明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毛主席说:“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领袖是这样了解和信任自己的人民!那么我们该做什么?该做什么?
  有一天,他们偶然听到说:吴有训在康普顿效应上做了不少工作。他们翻遍了文献去找,终于在一本《量子力学原理》上看到了“康普顿——吴效应”。他们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了:怦,怦,怦!怦!一下一下地冶炼着稚弱但真挚的爱国主义情操。
  紧接着李政道、杨振宁打破一向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宇称守恒定律,发表了全新的见解,震动了整个国际物理学界。那时,对我国的大学生就不仅是震动的问题了,他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每天抢着报纸不撒手。是啊!多么好!多么好!祖国!多么好,生活!多么好啊——物理!
  但是,我们的这两位朋友,却还不满足,还不满足!!这样好的一切,可惜呀可惜!没有他们的劳动。他们还太年轻,太稚弱了,他们还缺乏有力的翅膀。他们多么盼望展翅冲天的那一天!
  他们坚信:那一天会到来的。在北大这个可以得到许多前沿战报的阵地上,他们看到和听到了太多的高峰。高峰是不容易攀登的,但高峰又是可以而且必须攀登的!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给中国青年的启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千千万万的中国青年会攀登上科学的高峰,让整个世界欢呼:“中国,啊!中国!”
  五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从事科研的路会这样奇异。中国人民也没有想到:在新中国完美健康的肌体上会长出“四人帮”这样一个大毒瘤。
  “四人帮”祸国殃民,无恶不作。以极“左”的面貌掩盖极右的实质,以最革命的口号进行最反革命的活动。他们制造内乱,他们践踏人类的尊严;他们破坏国民经济,他们诅咒科学和文化。党的传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科学和文化面临覆灭!……但是,“要搞垮我们这个党是不容易的”。因为,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人民,人民心里有党。林彪、“四人帮”妄图瓦解我们党的组织,但却抹不去党在人民心中的光辉。
  陆琰和罗辽复是在党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科学工作者,暴风雨检验了他们的翅膀。他们中学时代、大学时代的一切遐想、一切思索、一切理想、一切希望……在“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中得到了锤炼,完成了一次飞跃,变成了坚定的信仰。
  他们坚信: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必将给自然科学送来温暖的春风。于是,小辽复十四岁时的名言变成了他们今天的行动:用社会科学的“司机”把自然科学的火车开动。他们坚信:科学需要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更需要科学。于是,陆琰变成ltl——1305。罗辽复变成lfl——1296。
  “四人帮”砸烂了陆琰工作的一所军事科学院校,把他复员到南京一家小工厂里。陆琰就做好工厂所需要的一切工作,给工人阶级贡献出党所给他的知识和力量,赢得了工人的信任和尊敬。谁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南京电讯仪器厂墙上刷出“向陆琰同志学习”的大标语,连续评他为先进工作者。
  “四人帮”咒骂知识越多越反动,煽动学生打派仗,不让他们上课,封闭了图书馆。在内蒙,罗辽复就和一些同学组织起来学习,偷偷地给他们上课,讲《量子力学》。但是,这还不够,还不够!于是,深夜的灯火闪烁在lt和lf的窗口,就像南京和呼和浩特在遥遥相望。我不知道南京和呼和浩特的灯光往返需要多少时间,但我知道陆琰和罗辽复常常因为来不及收到对方的论点而加倍工作,彻夜不眠。要是能在一起工作就好了!可是怎能申请呢?“四人帮”横行的年代啊!“四人帮”及“帮四人”可以把帮派体系的小兄弟、小兄弟的舅舅的姨姥姥打砸抢的三孙女、哥们儿兄弟表姑夫耍流氓的小舅子……一批一批地从上海调到北京,从辽宁调到上海;而真正的老革命领导干部,热爱社会主义的著名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却被打的打,压的压,栽赃诬陷,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但是,时间是不等人的!中国和世界先进科学的距离已经越拉越大了!有志之士,怎能不为了祖国,为了共产主义奋起直追呢?要追,要赶!还要超!!赶超,关键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速度!时间就是力量!!
  他们也无须说话,他们只更深地把自己投进物理的世界,在这里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专心致志,刻苦攻关。
  ……南京的夏天是炎热的,蚊子成群结队地向人进攻!
  没关系,没关系!陆琰挥汗如雨,奋笔疾书。lt528来信收到。关于北京层子模型的研究,绝对不能搁置,这项工作我国起步较早,决不能让它落后。比如,根据基本粒子由层子构成的概念,可以求得。
  这就将重子和介子的质量联系起来了。
  ……内蒙古的冬天是寒冷的,暖气不热,屋里也滴水成冰。
  没关系,没关系!罗辽复戴着大皮帽子,身上裹上皮衣,搓搓冻僵的双手,呵开墨水冻结的钢笔,又开始向南京呼唤:
  lf483来信意见是对的,但愚意以为奇异粒子的非轻子蜕变亦颇值得研究。基于如下这类图的机制:
  可以将这些过程具体计算出来,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陆琰的身体是不好的。长期肝炎,需要休息和营养。爱人泪汪汪地看着他,但他把钱都买了参考书了。衣服破破烂烂的,春夏秋冬都是一双大球鞋。但为了解决信上谈不清的公式,他把给孩子置冬衣的钱买了去内蒙的车票,找罗辽复去了。爱人撅着嘴,可心里是高兴的。她了解他,她了解他啊!她自己也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化学工作者,她爱他就是爱他这点志气,这身骨气,这股硬气!她怎么能不支持他呢?
  lf,lf,lf……这样,他向内蒙呼唤得更频繁了。
  ……罗辽复身体也是不好的。在学校时就长年患肠炎,现在又教学,又搞科研。
  “四人帮”破坏了国民经济,安排家庭生活是那样不容易。他把自己紧紧锁在小屋里钻研他的公式,没有热饭就冷吃,没有菜就不吃。孩子在外边哇哇地哭,他听不见么?是的,他听不见。有他爱人呢!爱人是个小学教师,她把对下一代的全部责任心和希望倾注在催眠曲里:“哦,不要哭啦!孩子,不要哭啦!爸爸在搞科研呢。他生活在光里,他生活在电里,他会把星星摘下来送给你!哦!睡吧,睡吧,懂事的好孩子……”她怎么能打扰他呢?他在进行多么顽强的战斗啊!七年了,八年了,十年了……她多么爱他的这种献身精神啊!于是她放下睡熟的孩子,默默地去挖菜窖,去拉煤……为他点燃一个小小的炉火……lt,lt,lt……这样,他向南京的呼唤也更频繁了。当他们工作完毕稍作喘息时,他们往往不约而同地想起彼尔·居里的名言:……当我像嗡嗡作响的陀螺一样高速旋转时,就自然排除了外界各种因素的干扰,抵抗着外界的压力。
  这句他们青年时代心爱的箴言,竟变成了他们现在自身的写照。不同于彼尔·居里,他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群众和他们一起,党在他们心里。于是他们就加速,加速,更加速地旋转起来,穿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把自己置身在科学研究的世界,唾弃了“四人帮”造成的一切干扰,出现了我们面前这一系列长长的论文名单:
  ……
  奇异粒子的非轻子衰变和层子模型(物理学报,第二十四卷第二期)
  高能正负电子对的湮没与超窄共据j\/ψ粒子的作用(物理学报,第二十四卷第二期)
  势阱结超导电流的新共振效应(物理学报,第二十二卷第六期)
  由磁单极子组成的高自旋介子(科学通报,第二十二卷第九期)
  论反常作用,粒子结构和μ-e质量差(物理学报,第二十二卷第三期,与杨国琛合作)
  脉冲星的统计分析与jpl953(科学通报,第二十一卷第四期,与曲钦岳、汪珍如合作)
  ……
  这些论文,有的解释了现有的一些实验事实;有的预言了一些新粒子、新天体或者新现象;有的将李政道的反常核态理论与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结合起来论证了可能存在的又一种新型星体;有的获得了能统一描述各个脉冲量较好的统计关系,为理解这类星体的演化找到了新的规律。在严重缺乏资料,在我们前述的艰难条件下,对新粒子j\/ψ的宽度及它的组成的性质以及与正、负电子对撞中产生现象之间的联系问题上,从理论上做了有力的阐明……
  这些工作,为发展我国的高能物理、天体物理、超导物理基础理论研究工作作出了贡献,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关注和好评。
  他们今后能在一个单位工作吗?这要根据今后的需要与可能,看各有关方面协商的结果。但在粉碎“四人帮”后短短的时间里,南京和内蒙已给他们创造了很好的科研工作条件,有了各种学术出差的机会。
  lt,陆琰,现在是南京市科协副主席,五届人大代表。
  lf,罗辽复,现在是内蒙古大学副教授,内蒙古自治区革委会委员。
  六
  两个朋友在科学大会上重逢了。他们没有像初遇时那样又笑又跳,他们只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双手,透过欣喜泪水的薄雾凝视着对方。
  他们已不再年轻了。鬓发已染上白霜,只有丹心如故。
  周围的科学家也不像当年火车上的人们那样笑了。他们也透过欣喜的泪水在凝视着他俩。科学家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别的科学家。经过“文化大革命”严峻考验的我国的科学家们,成熟了。
  欣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流下来,科学家有着极为坚强的心和极为冷静的头脑,他们是不哭的。
  科学家是不哭的吗?不!他们泪下如雨,有的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几乎像孩子一样地哭了。
  当他们看到科学大会上,大会主席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近郭沫若同志,轻轻地劝他去休息片刻的时候;当他们手捧着叶副主席为科学大会题诗“……宏观在宇,微观在握……吴刚愕”的时候;当他们听着邓副主席在科学大会上嘱咐他们勇往直前,由他来做“后勤部长”的时候;当他们听着著名小麦专家金善宝说他“今后八十二岁要当二十八岁过”的时候;
  当他们看着身患绝症危在旦夕仍坚持在战斗岗位的陈篪同志走上大会讲台的时候;
  当他们知道离“哥德巴赫猜想”这颗王冠上的明珠只有一步之遥的陈景润每天晚上回所去向支部书记汇报的时候…………让我们祝愿他们在科学的春天里向着科学的高峰顽强攀登吧!他们不会回头,他们义无反顾,因为他们既看到大会堂里手捧鲜花向他们扑来的红领巾,又看到大会场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辽阔土地上人民向他们伸着的双手。
  人民相信他们:会永远在党指引的科学道路上不断前进,就像太阳系里的灿烂群星永远围着太阳,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七
  我把这些信郑重地还给了那位同志。他见我默不作声,不禁问道:“读过了?”
  “读过了。”
  “读懂了?”
  “读懂了。”他惊讶地看着我,随后柔和地笑了。他了解我的意思,因为他也是这样看:
  这些奇异的书简其实并不奇异。它只不过记录了两个偶然相识的中国孩子绝非偶然的命运。
  我感激地看着他,随后不好意思地把这篇报告文学递到他的手上,这是在我前进途中匆匆摘下的一朵奇异的花。
  他会原谅我的匆忙的,因为我还要往前赶路呀!前边的路是这样的长,在我们繁花似锦的祖国还有多少花朵待我去摘,多少信件等我去看啊。
  须知,我原是一个多么爱读信的人哪!
  1978年4月1日,匆匆草于科学大会
第3章 追赶太阳的人(1)
  一
  画展的大厅,人群像溪水一样流着,小心地绕过支起的画架,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兴奋的低语和着画板上纸笔的沙沙声,真像是流水冲刷着河床里的鹅卵石,激起潺潺的浪花,让你觉得是那样清爽、欢畅……我随着溪水旋转沉浮,浏览着墙上的画幅,常常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引起前后观众善意的微笑。突然一个旋涡把我卷到一张巨大的画幅前面,各种声响一下子突然远去、远去……画前站着的人群是那样静默,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却又都睁大了惊叹的眼睛。
  画面非常朴素:一条大路伸展向遥远遥远的远方,两旁是被朦胧的薄雾笼罩着的树林。在路的尽头、天地之交处跳跃着明亮的阳光,阳光透过薄雾照耀着大路和绿树。大路是这样明亮而漫长,树丛又是那样绰约和丰盈……画的标题只有一个字:《路》。啊,多么聪明而又深沉的画家!这是一条什么路呢?它将引我们到何处?它引起我这样深沉的乡思,我几乎要往画上迈步……但我毕竟还算是一个老练的观众,不甘心这样轻易地就被征服。于是我立即屏息敛气,回过头来观察周围沉思的人们:在我左侧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军人。他紧紧地蹙起双眉,神色是那样庄严肃穆。于是我懂了,在这条路上,他看见了硝烟和炮火,看见了泪和血,看见了他毕生的战斗和与他并肩冲锋的战友……在我右侧站着一个高个儿的中年妇女,从她合身的短外衣上散发出浓郁的药香。她那样紧张地倾身向前,眼神焦灼而专注。我想她一定看见了出生和死亡,看见了向她呼唤的病人,她好像马上就要背起药箱跑步上路……在我身后是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少女。她们却满面笑容,对着画面侧耳细听,好像从树叶间听到了轻风,听到了爱人的絮语、孩子的欢笑和泉水的叮咚……于是我,作为一个作者,也马上看见了我笔下众多的人物,怎样纷纷纭纭地走上了他们每个人的人生之路。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越来越鲜明地凸现出一位个子不高,却十分结实灵巧,满脸欢笑的人影。他匆匆忙忙地在这条大路上飞奔。天地之交处的阳光跳跃着,闪烁着,他直奔而去。风尘仆仆,衣衫飞舞,手臂前伸,好像要去捕捉那束阳光。
  我目不转睛地追随着他,因为他——吴丙治,是我这篇报告文学的主角。啊!一个追赶太阳的人!
  二
  我不想平铺直叙地从头说起,吴丙治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管他叫追赶太阳的人?我只想和你们一起回顾他在这条大路上留下的脚印。
  这串脚印是这样清晰。由近到远,由远到近……我看见——在一个浓绿浓绿的夏天的早晨,在北京一个盖满绿荫的宾馆里,服务员们高高兴兴地往大楼上挂起鲜红鲜红的标语:“热烈欢迎财贸双学大会的代表!”一个梳短辫子的姑娘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突然尖声地叫起来:“哎!来了!来了!”果然,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大轿车从门外驶入。姑娘们欢笑着扑向车门,去迎接代表们。啊!一千两百万财贸队伍的光荣代表,伟大祖国循环系统的英雄和尖兵!
  吴丙治从河南代表团的车厢里走出,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明朗的微笑,习惯性地闪到人群背后。短辫子姑娘立即迎上前去,抢他手里的包袱。吴丙治闪避着,争夺着,终于拗不过姑娘的好意,松了手。但刚一松手,包袱就往下一沉,险些儿没砸着姑娘的脚,吴丙治马上伸手接了回来。姑娘脸红了,心里却大吃一惊:啊,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包袱竟这样重,足有三四十斤,里面装的是什么呢?姑娘不禁打量了吴丙治两眼:精瘦瘦的小个子,劲儿可真不小,提着它就好像拈着一根鹅毛似的。是个干力气活的吧?!
  开中饭和晚饭的时候,姑娘又看见了他:快手快脚地在餐厅帮忙。碗筷摆得那样利索,端起盘盏飞跑,拿得不比自己少,而且七八个碟碗在手臂上一个摞一个,间隙完全符合卫生局的标准。这么在行,该是个服务员吧?姑娘纳闷儿了,去问大师傅。大师傅耸耸肩说:“不像,一早我进厨房,他就坐在那儿择菜,等切肉蒸馒头的时候,他递东递西,掀锅揭屉,那个眼力劲,竟像个二把刀呢!”
  但使姑娘达到惊奇高潮的却是这样一件事:深夜,代表们都休息了,小会议室里还亮着一盏灯,是有人在赶写发言稿还是忘了熄灯?姑娘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看,只见他——吴丙治,坐在那儿手里抱着一个碎成三四瓣儿的十六寸大瓷盘子在粘补,边上放着修补好的一摞碗碟……怎么?是个锔碗匠?姑娘忍不住又上下打量起他来,只见他晒得黝黑的双手那样灵巧地干着这个精细活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竹布衬衫都穿毛了边,钢笔用一根白线绳拴着从衬衫第二颗纽扣孔里直拉到左侧的口袋里,脚下是一双走惯了长路、沾满了黄土的老山鞋。嗯,倒是像个在乡村大路上奔波的锔碗匠呢!只是,他从哪儿学来的那样好的厨房手艺和饭堂服务的技术呢?姑娘不禁又想起了他那古怪的沉重的蓝布包袱……但礼貌不允许她盘问人家,虽然她对这个陌生人从心里升起一种亲近的感情,亲近中又夹杂着一些怜悯:刚从远处来,就这么傻干,不知道累么?于是她关切地劝他快去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呢。姑娘轻手轻脚地帮他收拾了粘补的现场,带着一个不解的谜,去找自己的伙伴猜测、议论去了。
  三
  过了几天,短辫子姑娘代表厨房的大师傅、饭厅的服务员、小卖部的售货员……去到河南代表团提意见,请求领导限制一下吴丙治同志的活动,因为每天天不亮,当阳光刚刚闪烁在东方时,他就走进了厨房,同时在紧张会议的每个间隙,还到处挥洒着劳动的汗珠……可是姑娘竟没有来得及把这些都说出来,因为一进门,她就被一幅奇异的景象怔住了:代表团领导的房间里坐满了记者,吴丙治正被迫打开了他那个蓝布包袱,一边回答着记者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包袱啊,真像神话传说里的万宝囊,打开那层蓝布,是一个破帆布包,揭开一层,又是一层,从里面掏出来的东西竟摆满了大半间屋子:多种型号的扳子,从修自行车的小号扳子,直到可以修拖拉机、可以拧紧铁轨螺丝的大号扳子,一共七把;多种型号的改锥七把;多种型号的锤子、凿子、剪刀;各种用途的锉——圆锉、方锉、半圆锉、三角锉;大小不一的电筒;各色各样的针线、麻绳;名目繁多的化学胶水、胶皮、焊锡……此外,还有自制的铁砧,木锯条和钢锯条,磨刀的砂轮,木工的刨子,理发的推子,光眼镜就有三副:电焊工戴的防护镜,铸工戴的防沙镜,做细活戴的老花镜……我的妈呀!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工具可以绰绰有余地开设一个小型的铁、木、电焊五金的联合作坊,一个综合的机械修理场,一个万能服务站……可供一支小小的队伍开展各种各样的工艺生产和进行名目繁多的服务项目。
  但使人震惊的是:它们的主人却只有一个,而且他的职业和所有这些工具全然无关。
  我们赞叹地想:呀!当劳动是自愿时,它将给人多少智慧!姑娘怜悯地想:哎,他一天得干这么多活呀!到底哪种工作是他的本行呢?代表团的领导却给我们展现出那样众多动人的情景: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夜,烈属李奶奶一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她摸黑坐着,心焦火燎地等着邻家的闺女从夜校回来帮她收拾。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黑夜,她不禁想起了三十年前牺牲了的儿子,唉,要是他还活着……一口气还没叹完,就听见从大路上响起了噔噔的脚步声,吴丙治亲亲热热地叫着“大娘!”打开挎包给她送来了一盏自焊的不会漏油的保险灯。李奶奶只觉得心里一热,噙在眼里的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忍不住叫了声:“吴同志!亏你怎么知道俺这灯打翻了?”吴丙治笑着说:“那天,我在白龙大队看见‘五保户’马大爷手脚不灵,打翻了煤油灯,我就想起了您这些老人们,找了点废料,焊了几十盏‘保险灯’。没曾想,还正赶上您老用。”李奶奶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心里想:“正赶上,正赶上,就是俺那亲儿活着,也未必赶得这样巧呢!”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地头树荫下坐着一群歇晌的人们。忽见从大路上老远走过来一个人,大伙挺纳闷儿:是谁哩,顶着这么毒的日头赶路?走近一看,是吴丙治。大伙哄的一声乐开了:“老吴,又来给俺推头呀?”“可不,看你们一个个胡子拉碴、头发老长,哪里像个新农民?”“谁说不是哩,可这正‘双抢’哇,哪有工夫上镇?”“这不,镇找您来了。省下您的工夫好好‘双抢’吧!”吴丙治一边说,一边打开小包,拿出推子干开活了。从正午一直推到黄昏,从黄昏一直推到点灯……
  ……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里,吴丙治顶风冒雪地走在大路上,忽然路边有人吆喝一声:“赶路的,捎个信中不?”“这有啥不中的,往哪儿捎呀?”“县食品公司,俺这摩托三轮不动弹了。”吴丙治拿出电筒照着:“会修吗?”“没工具呀!”“要啥?”“扳子。”吴丙治打开小包:“给,扳子。”“钳子?”“给,钳子。”“呀,这胶带咋也漏了?”“没事,我给你粘补上。”商商量量,修修补补,不一会儿,摩托车突突地响了起来,把那小伙子乐得一蹦老高,擦擦油污的大手伸过来:“谢谢你了,同志,你贵姓?”“谢不谢的有啥,快走你的吧!”小伙子满怀谢意地看着吴丙治的小包,忽然醒过味来:“哎,我说,你是吴丙治同志吧!早就听说你,这回可算见着了,见着了……”
  像这个小伙子一样,想见吴丙治,可算见着吴丙治的何止千万!吴丙治是河南省赫赫有名的人物哩。他挎着那形影不离的小包,先后二十多次出席了省、地、县先进工作者会议,去年出席了全国财政金融学大寨会议,今年又出席了这次全国财贸“双学”大会。他的足迹走遍了小半个中国,走到哪里就服务到哪里。他那小包里的一百多件工具都为人民磨损了,用旧了……
  那么,其他的呢,其他的呢?其实,对于吴丙治这样一个身不离劳动,心不离群众,把服务已当成他生活第一需要的人来说,其他的也无须说了,要说的只是——直到今天,这个赶路人的这些脚印还在大路上闪光,温暖着其他赶路人的心……
  四
  看到这里,你们一定恍然大悟,知道吴丙治——他是谁了。你们会想:是了,他是一个财贸战线上学雷锋的积极分子,一个先进的一专多能的服务员。是吗?
  那个短辫子的姑娘就是这样想的。但是,如果我说:且慢!他不是个服务员,而且,恰恰相反,是个手里有着某种权力,而且权力不小的人呢?你们也许又豁然开朗:啊,是个当官的,大干部?干部里学雷锋的也有的是哩!可我又得说:不对,他既是官,又不是官。说他是官,他是汤阴县县委委员,县财政局副局长;但他又不是官,他有着一个一般人不大想得到的很特殊的职业——税务员。
  “噢!原来他是一个收税人啊!”那个短辫子的姑娘叫道。但她又实在不知道收税人是干什么的?在她短短的一生中,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税务,更没有和税务员打过交道。
  但我就不同了。我比她年长,小时见过老年人咬牙切齿地咒骂“国民党税多”,看过国民党那些苛捐杂税是怎样逼得穷人家破人亡。稍长,我还听到过在某个资本主义国家里一个作家的稿费怎样不够交税,因而被迫自杀……但也正因为我对税务有关的印象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比较灰暗。因此,我也很难把它们和眼前这个有着明朗笑容,有着无数光辉事迹的吴丙治联系起来。
  是啊,你就想想吧,无论如何,税收是要钱——取!而吴丙治所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却是服务——给!
  我凝神细看这个走在大路上的社会主义收税人。多么值得赞叹,他竟是这样奇妙地把取与给这两个似乎完全对立的事物辩证地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了。难怪他整日满脸欢笑啦!但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吴丙治告诉我:这可不是一上来就能做到的,他也走过一段不平坦的路呢。在吴丙治刚刚被党派去当税务员时,他因得到党的信任而高兴,但也因工作困难、琐碎而烦恼。他挎着收税包,整天东跑西颠,忙于查管,单纯收税,结果累得要死,任务却老完不成。
第4章 追赶太阳的人(2)
  老爹爹叹息着说:“哎,好好的乡长不当,怎干上个这哩?”哥哥说:“咳,一商二粮三银行,财政也比税收强!”连结婚多年,从没红过脸最体贴他的女人也埋怨说:“你没听见人家咋撅你?都编出歌来了:‘骑着车,挎着包;瞪着眼,黑着脸;不办事,光要钱。’咱祖坟上也没修火车道,为啥要挨这份撅呢?”可吴丙治是共产党员啊!他把从支书那儿听来的道理讲给他们:共产党和国民党不同,我们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合理的税收和利润是国家财政收入的来源。没有税收和利润,贷款从哪儿来?建设资金从哪儿来?干部薪金怎么开?灾区、前线、世界革命怎么支援?父亲、哥哥都是贫雇农,苦长工,磕磕烟袋,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可吴丙治心里有时也觉得自己怪讨人嫌。河南农村有个习惯,一到吃饭时就好拿着馍,端着“糊涂”到饭场圪蹴着,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连说话带喝汤。这个说谁个公社新引进了多穗玉米,那个说谁家的小子刚娶了谁家的闺女,东拉西扯,亲亲热热。不知道谁一高兴说出“过年我杀了一口猪”,吴丙治马上就得走过去说:“上税,两块五。”多败兴!老少爷们儿咳嗽一声,搭讪着散了。吴丙治心里也觉得怪不得劲儿。
  听着他夜里唉声叹气,在炕上翻来覆去,女人也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点灯熬油陪他坐着。有一回,女人心疼地问他:“作难,咋不跟书记讨个主意?”“早给了。‘为人民服务!’可你说,我是当兵哩?还是开店哩?我这是要钱哩,可咋个服务法?”女人忍不住笑了,斥打他说:“税务局嘛,不要钱?!人家兵役局要人,粮食局要粮,公安局还要命哩!可哪家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哪家又不是群众拥护的?就独独你这个要钱的就不能为人民服务啦?!”吴丙治猛抬头看着妻子,看得那样愣呵呵的,好像头一次认识她似的。哎呀,不简单,真不愧是妇女队长!一句话拨亮了灯。是啊!“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嘛!你不关心群众生活,不注意发展生产,光是:“上税,上税,两块五,四毛三;罚款,罚款,咋过了三天?为啥过了半年?”群众怎么会欢迎你呢?吴丙治仰头看着女人,心里想起了千千万万个该牵挂的人,想起了千千万万件该办的事。任固沙丘多,地板薄,水坑多,财源少。但沙丘多,可以栽种果子和条子;水坑多,可以种植菱角、藕、苇子呀;地板薄,可以深翻嘛……吴丙治心急火燎,翻身下炕蹬上鞋就往外跑。女人心疼地喊:“三更半夜的,就不兴明了走?!咋的还不等我给你做顿饭?”掌着灯往外送他,直看到他走得没了影,东方微微透明才吹灯进屋,一颗心可随着他的脚步往前奔,往前奔,奔向光亮,奔向太阳!唉,这个马不停蹄、不知饥不觉累的亲人哪!
  五
  从那时到现在,近二十年过去了。这个手里有着不小权力,可以向人收税罚款,甚至扣款代罚变卖人家财物的人,却从来没有滥用过一次权力,甚至连一次对群众的厉声叱斥都没有,而总是满面欢笑地忙碌奔波。“以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帮助农民增加生产,然后以百分之十的精力从农民手中取得税收”。运用工作的一切权力,尽一个共产党员的最大义务。穿针引线,搭桥挂钩,因地制宜,广开门路,扩大财源,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使税收的路子越走越宽广。
  听说安阳县王贵庄有菱角,吴丙治步行四十多里赶到那里,在十冬腊月雨雪纷飞的严冬跳到刺骨的冰凌水里捞了八十二个菱角回来。后来,这八十二个菱角在十二个大队里开花结果,生子添孙……一年就丰收了两万两千多斤。
  为了让沙丘献宝,吴丙治和群众一起,在赵庄等四个大队的沙丘上发展了荆条、白蜡条、紫穗槐、簸箕柳四十亩。还帮助其他大队种植了榆树、桐树、枣树、槐树、苹果树和板蓝根、瓜蒌、甘草等多种药材。全公社现在有了果园一千亩,苗圃二百四十亩,植树二百四十六万株,促进了多种经营的发展,使干枯的大地,覆满了绿荫。
  当地农民不是擅长编织这项副业么?吴丙治去县里请来了技术员,使不少社员很快学会了编簸箕、笼、篓……深翻工具不够么?吴丙治半夜三更骑车到鹤壁市等六个地方,往返二百三十多里,买回三十六张尖木锨……久旱无雨么?吴丙治收税到哪里,就抗旱到哪里,在冯家巷大队、梁儿寨大队昼夜不休地掏井,负伤、晕倒都不下火线……暴雨成灾么?吴丙治和群众一起防洪、堵洞、抢修机井……在倾盆的大雨和没人的深水里,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还有什么为人民服务的事是这个社会主义收税人没做的呢?兴修水利,深翻土地,养猪积肥,植树造林,引进优良品种,试制土化肥,给烈属、残废军人送抚恤金,照顾五保户,甚至给年老多病的社员求方送药,亲自配制牙疼粉……还有什么人民日常需要的手艺是这个社会主义收税人不学着干的呢?阉猪、阉羊、阉牛;焊锡、机械、五金;缝补、粘胶、理发……但是,在这一切之中,吴丙治从来没有忘记过帮助发展社、队办企业,是税务部门“发展经济,保证供给”总方针的主要方面。因此,他和税务所的同志们在党的领导下,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先后帮助社队办起了面粉厂、榨油厂、造纸厂、小印刷厂……极大地增加了集体积累,完成并超额完成了国家税收。
  同时,在这一切之中,吴丙治一时一刻没有放弃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一时一刻没有忘记学习群众、学习英雄……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吴丙治每年自觉自愿要达到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两百天。收税工作太忙,会议太多,他就早起两三个小时,晚睡两三个小时,一定要补足成半个劳动日。二十多年来,他几乎从没回家过春节,而是到处奔波着学习、取经。1974年春节,他怀里揣着干粮、咸菜往返一千两百里,骑车三天去一个先进典型那里学习经验;1976年,他种完麦不休息,却往返两千三百五十里骑车专程到北京大白楼王国福的长工屋里倾听……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生追求真理,永远攀登。为什么吴丙治同志作为一个“收税人”能这样日日夜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帮助社、队发展集体生产?为什么他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却又要这样百折不挠,千方百计地把手中有限的权力变成无尽的义务?让自己永远在真理的大路上行走,去争取洒满阳光的人生?
  六
  吴丙治从小就爱阳光,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了追赶太阳。那还是妈妈在地里给财主干活儿的日子。繁重的劳动压得妈妈伸不直腰,妈妈只好忍心把他放在地头上。于是他,刚刚出生的吴丙治,就这样仰卧着,头枕着田埂,背垫着大地,用他刚刚睁开的婴儿的眼睛,捕捉着阳光。每天每天,从东到西转动着他小小的头,好像圆圆的向日葵,从日出直到日落。
  到他会走的时候,妈妈可以离得稍远一点了。于是妈妈把他拴在地头的树荫下。等妈妈从庄稼地里直起累折的腰远远看他一眼时,总是见他蹒跚着两只小腿,伸手捕捉树叶缝隙筛漏的阳光。但是,等他张开紧握的小手,阳光却又从他指缝中溜走,留下的只是妈妈一个遥远的凄凉的微笑……妈妈懂得:穷人的孩子和明媚的阳光是无缘的!果然,很小他就被送去当学徒了。在黑黑的柜台后面听着老板娘的咒骂,过着一个学徒卑微屈辱的生活,那时,他的心里是多么渴望阳光,盼望太阳啊……光芒万丈的太阳毕竟升起来了,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河南人民盼来了共产党。
  平分土地时,你看见过穿着褴褛衣裳,在太阳地里,大声欢笑着、飞快奔跑着的青年吗?吴丙治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他正在帮土改工作队背尺、展线、丈量土地……反霸建政时,你见过那些穿着一身新土布衣裳,站在灿烂的阳光下腼腆地但是庄严地向群众宣传党的政策,讲解婚姻法、合作化……的新干部吗?吴丙治就是其中的一个。他那时是乡文书,小乡乡长……但最让吴丙治感觉到太阳温暖、明亮的时刻还是在他宣誓入党的时候:阳光照耀着他高高举起的右手,他跟着支部书记一句句地重复着誓词,突然懂得了太阳原来不仅可以温暖身躯,还可以温暖心房。于是,这个贫农的儿子,从此就用自己整个生命不停顿地追赶太阳,用自己的全部行动去实践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
  正像热爱光明的人憎恶黑暗一样,吴丙治是那样仇恨遮挡太阳的乌云、那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浊、那些损害社会主义的魑魅魍魉……他当了税务员、税务所所长之后,请客的、送礼的、奉承的、拉私人关系走后门的曾不止一次包围他,但他严格执行政策,严格执行税收人员的纪律,紧紧依靠贫下中农,同偷税漏税行为斗,同资本主义倾向斗。
  1963年,一个漏税的商贩托两个熟人向他求情:“不要罚了,让过这一回吧!”吴丙治语重心长地说:“社会主义是无数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换来的,寸步不能让。如果今天让这个,明天让那个,慢慢就会让出社会主义阵地啊!”这番话提高了说情人的认识,主动帮他收回了这笔税款。
  任固三街有个投机倒把惯犯,非法倒卖统购物资,偷税牟利,甚至抗税不交。吴丙治向他征收税款时,他凶相毕露地威胁:“谁有钱给你,小心你的脑袋吧!”面对他的威胁,吴丙治寸步不让,依靠党支部,放手发动群众,批斗了这个坏家伙,坚决按照政策补罚了税款。
  但使得吴丙治自觉锤炼自己的爱和恨,去掉自己爱和恨中的个人杂质,加强爱和恨的阶级、路线深度的还是“文化大革命”。
  “四害”横行时,县、社一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在四人帮及河南挂帅人物的支持纵容下,冲击党委会,迫害革命干部,破坏革命和生产,吴丙治同他们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在充满惊涛骇浪、光明与黑暗决战的1976年,在夏天一次全县职工大会上,吴丙治在发言中特别提道:“老干部是革命的宝贵财富,要尊重老干部,爱护老干部,学习老干部的革命精神……”遭到了一些闹事人物的围攻,骂他是“奴隶主义”、“保守势力”、“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没有头脑的螺丝钉”……两天两夜连轴转地攻击他,不让吃饭,不让喝水……但是吴丙治没有低头,没有转向。当另一次闹事人物要挑起武斗,把一些领导干部围困在公社党委时,为保护书记们的安全,吴丙治关上门,上了三道闩,然后打开天窗和那些角刺人物辩论。
  角刺人物喊:“打倒走资派!砸烂你们的狗头!”吴丙治说:“我们大批资本主义没罪,大干社会主义有功!”角刺人物说:“你敢压制新生力量?!”吴丙治说:“你们算什么新生力量?新生力量必须对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有利,必须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必须为共产主义着想。你们做到了哪一条?你们专搞打、砸、抢,打死我也不能承认你们是新生力量!”
  好啊!好一个不承认!他,吴丙治,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在那乌云翻滚,人妖颠倒的日子里,在那手执木棒,打、砸、抢成性的角刺人物面前,竟说出了这样一段凛然无畏、掷地有声的话语。
  通过这番话,我看见他在革命道路上勇于实践的坚实脚印;我看见他风雨无阻全心全意为人民奔波的矫健身影。使我懂得:只有扎根于人民,毕生追赶太阳的人才会在光明与黑暗殊死搏斗的关键时刻,毫无踌躇地唾弃黑暗,保卫光明,保卫为人民服务的权力,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代表团领导神采飞扬地讲着……
  短辫子姑娘目瞪口呆地听着……我挥汗如雨,笔不离本地记着……深夜,我发现在宾馆里又多了一盏不灭的灯。我悄悄地走近,窗上映出那个短辫子姑娘的身影,她双手托腮,陷入深深的沉思。看得出来,这个社会主义收税人强烈地震撼了她的灵魂。但她在想什么呢?是在划分为人民服务和损害人民利益的阶级界限?是在分析权利和义务的关系?是在比较自己和吴丙治的生活道路?还是在想她明天在学习会上的发言——和同志们好好讨论一下应该怎样看待他们手里现有的权力?
  我温存地笑了。因为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但我和她的权力范围不同,因此,我想用我的笔问问所有不同职业,在不同岗位上的人们:同志,你是在怎样运用你手中的那部分权力的?你又该怎样运用它呢?!
  这一夜,我的灯、她的灯和吴丙治的灯遥相呼应,直到阳光投射到我的、她的和吴丙治的窗口。
  七
  依然是那个画展。依然是那座大厅。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画。身边依然是沉思的人群……只是女医生已满面笑容。啊,她一定已把初生的婴儿送到了鲜花盛开的大地,又从死神手里夺回了她的病人。
  白发苍苍的老军人也松开了紧蹙的双眉。啊!他一定也已穿过硝烟和炮火,穿过了每一次斗争的风雨,面对着自己无愧无悔的一生。
  只有少女们收敛了微笑,显出那样肃穆的神情。啊!她们的眼睛已越过画面欢乐的小树,展望着庄严的人生。
  啊,《路》,漫长的路;人生啊,各不相同的人生……我又看到我所接触过的众多人物,纷纷纭纭的人群。他们都在人生的大路上行走,向着路的尽头飞奔——有的留下动人的故事,有的留下欢乐的回声,有的留下矗立的丰碑,有的留下高大的身影……当然也有人,也有人一路上贪婪地攫取别人的劳动。在他脚步所及之处,毁坏了大地的财富,摧残了人类的文明,践踏了青年最美好的理想,毒害了孩子们最纯洁的心灵,自己变成被清除的历史垃圾,留下了万古的骂名……当然还有人,还有人什么也没带去,什么也没留下,走着混混沌沌的道路,度过了空虚的一生……在《路》上,在路上我又看到了我这篇报告文学的主角——吴丙治。他依然是那样风尘仆仆,衣衫飞舞,向着太阳,手臂前伸……他是那样平凡,走在我们质朴的人民中间,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但正因为他和人民浑然一体,他又是那样强大。在他的脚步声里,我听见庄稼拔节,小树伸枝,孩子欢笑,工厂鸣笛。在他脚步过处,我看见盛开的鲜花簇拥着一个个电子计算中心,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城镇,正在祖国大地上冉冉上升,上升……只是他走得多么快啊,已经走得多么远了啊!这个追赶太阳的人!忽然我觉得有人轻轻地触动我的手臂,回头一看,原来是短辫子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被人流卷到我的身边。她那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渴望的神情,我的心不由得一颤,这回我再没踌躇,拉着她的手就上《路》,上路去追赶,追赶吴丙治……追赶一切——追赶太阳的人。
  1978年7月于财贸大会
第5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1)
  拿信和报纸,本来是儿子的事,儿子不在家时由女儿办理,我是从来不管的。可这些天我每天几次去信箱里翻拣,找不到所要的东西,就随手把报纸带回来。
  儿子一进门就问:“谁把今天的报纸拿回来啦?”“我。”我说。一次、两次,儿子惊讶了,连平时疏忽,不爱管闲事的女儿也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注视着我说:“妈妈,你等信吗?”我笑了,没有回答。在我心里孕育着一个戏剧性的场面。今天,儿子放学回家,大步流星地跑到我的身边,诡谲地说:“妈妈,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了。从日本的来信,对吗?”说着,把藏在背后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两只眼睛机敏地审视着我,那神情十分严肃,却又像逗着我玩,倒像我是小孩,他是比我更年长的成人。
  儿子这早熟的神情常常使我不安……在我眼前晃过的正是我盼望的东西:一封厚厚的挂号信,上边贴满了花花绿绿的邮票,是那样色彩绚丽,散发着海风的气息,是从那遥远的海的彼岸寄来的。
  我伸手去接,儿子却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说:“有照片呢,我想看看,行吗?”我点点头。儿子的大手迅速地拆开了信,两张照片掉了出来,儿女各抢了一张。又是那个平时粗心的女儿先叫起来:“栗原小卷!栗原小卷和阿崎婆。”我兴高采烈地笑起来,我等待的正是这个戏剧效果。儿子的朋友闻声也都来抢着传阅,我应付着急风暴雨般的提问。可是儿子却默默地端详着,时而抬起猜疑的眼睛看看我:“不对,妈妈,为什么你这样笑?不,这不是栗原小卷,可这边上的又是阿崎婆……”
  多么有心计的孩子,于是我欣喜地讲起了这张照片的故事。
  一
  那是两个星期前的一个黄昏,我和杨沫同志应约去访问女作家山崎朋子。山崎朋子是日本影片《望乡》的原小说作者。
  汽车飞快地在东京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我懒懒地靠在坐垫上。经过整整一天的活动,我十分疲惫了。后天就要回国了,短短的一个晚上我能得到些什么呢?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在东京比较僻静的街道上左旋右转,陡地在一座小小的房前停下来。东京是个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房屋占地的面积都很小,却又花草丛生,色彩缤纷,给人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
  我们迈步走进院子,脱了鞋迈上台阶,过道两边都倚着墙堆满了书。我十分小心地移动脚步,生怕碰散了那摇摇欲坠的书堆。女主人匆匆迎了出来,穿一件印满了竹叶和花卉的上衣,披着长长的秀发……我不觉眼前一亮,呀,多么俏丽,可又似曾相识。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呢?
  客室里,一张长长的茶几,几只沙发,一面墙满满的都是藏书。到日本后,我到过许多作家家里做客,看见过纤尘不染的书房,看见过窗明几净的雅室,差不多家家都有值得羡慕的藏书。但像山崎朋子这样除了架上满满的、过道满满的,甚至地板上、架畔、椅前都散放着形形色色的书卷,却是第一次见到,它使我不禁一下子想起了身在此刻距我遥远的祖国的许多作家的写作室。我不禁再次打量起山崎朋子来了:修长的身材,端丽的面庞,嘴角时时含着羞涩的微笑,大而深沉的双眸灼灼地直视着谈话的对方,有时是那样单纯亲切,有时却又使你感到是那样遥远而梦幻……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不由得引起我很大的兴趣。
  一杯杯碧绿的新茶,一道道各色花卉的糖点,从来是极具日本色彩的艺术展览;一句句热情的话语,一声声亲切的问候,从来是这次访问中的友好交流,但此时都匆匆从我眼前流过,从我耳畔掠过。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脑海里反复翻卷着许多与日本友人交往的画面,默默地寻找着记忆的脚印。到底我在哪里见过她呢?为什么这样陌生而又熟悉?!
  二
  她既是《望乡》的原小说作者,话头很自然地就引到《望乡》上来。她客气地询问中国人民对《望乡》的印象。杨沫同志回答:很受欢迎,是一部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很有成就的作品。她笑了,又轻轻地问:“是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吧?我在报上仔细地看了全部的争论。”我顿了一下,也笑了,很有礼貌地问她:“作为一个小说原作者,你满意电影不?影片忠实于原著吗?”她很诚挚地说:“是的,我也不大同意影片中在妓院里个别镜头的描写,但对整个电影我是满意的。”接着她叙述了在日本,这本小说及影片发行所引起的、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强烈反响。她收到了成千上万的读者来信。说着她转身从书架前散放的书卷中找出了一大叠放大的照片,一张张地给我们看。看到一张照片时,我不禁轻轻地欢呼起来,这就是那张影片中女学者和阿崎婆并坐在桥上合拍的照片。但那女学者并不是栗原小卷,而是朋子本人。难怪我总觉得和她似曾相识了,原来她和《望乡》中的女演员栗原小卷这样相像!我立即把我的发现说了出来,问在座的人是否有同感?她又那样羞涩地笑笑说:“不,我不像小卷那样年轻,也不像她那样美。”但她的丈夫上笙一郎却同意我的说法:“是的,看影片时,从正面和特写看是小卷,但往往远景和背影就很像朋子。”
  那么,照片上那个阿崎婆呢,是演员呢?还是阿崎婆自己?她说:“就是阿崎婆本人。”“真是阿崎婆本人?”“是啊,就是阿崎婆本人,而且她现在还活着呢……”
  啊,如此说来,演员是照着人物原型选的!在座的全都提高了兴致,有的问演员是否到她家里体验生活?有的问小卷和她是否熟悉……回答是一连串的是的,是的,是的……我不禁称赞她的作品刻画了两个活生生的女性:一个是被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敲骨榨髓受尽欺凌的阿崎婆;一个是忠实于研究女性史事业的女学者。
  于是我再进一步问她小说是报告文学体的小说呢?还是报告文学?她丈夫想了想说:“我想,不是小说,应该是报告文学。”她忽闪着大眼睛想了想,却执拗地说:“不,我想报告文学也不是。在我来说,我写的是女性史。”
  我愕然了。女性史?那么说,全都是真实的?是的,全都是真实的。那么,山打根八号妓院呢?就是山打根八号妓院呀!那么,那个细节呢?马来西亚那些妓女的坟墓也都是背向着日本的吗?是的,是这样的。
  “那么,你遇见阿崎婆——”“就是像电影中那样!在一次调查女性史途中的小饭店里……”“你的丈夫——”“就像电影中所说的,是个儿童文学理论研究者。”“那么,你就是那个研究女性史的女学者——”
  “不,我不是学者,但我确实一直在研究女性史。”说着,她把一大叠她编的女性史研究杂志放在我们面前的长茶几上。
  我震惊了。她却仍然睁着两只澄清的大眼望着我。呀,好一个不动声色的女性史研究者!
  三
  这时我才细看书架上的群书:成卷的世界史、成卷的古代日本史、近代日本史、东京发展史、近代日本殖民史、朝鲜的少女研究、中国的女性研究、日朝婚姻关系史、日本民歌研究、刑法读本、日本古代女性生活研究、明治维新史……我进一步懂得为什么我觉得她似曾相识了。原来,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仅仅是一个和女演员风貌相似的女作家,还是一个对自己的工作有着执著热情的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于是我和杨沫同志不约而同地问起她在哪一所大学学的历史?不料她说:“我没有上过大学,我对女性史的兴趣是从自身的经历开始的。可是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她用眼睛征询丈夫的意见,上笙一郎先生笑着说:“那么我来说吧。我们两个人都很穷,朋子从小就没有父母,是在人家的仓库里长大的……结婚后,我们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我待她很好,什么都肯帮她做,我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多了。”听到这里,山崎朋子居然第一次抢过话头来说:“可是我总觉得他做得太少,很委屈。我想,为什么我这样吃苦呢?”
第6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2)
  “于是我们有了矛盾。我说,你去看看别的丈夫吧!”上笙一郎先生说。“我看看周围,确实我的丈夫已经很好了。别人的丈夫什么也不做呢。于是我想:为什么女人这样吃苦呢?我开始研究处在生活底层的妇女的生活,我感觉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
  她的第一部小说是描写纺织女工的悲惨生活,赢得了日本人民,特别是日本妇女许多晶莹的眼泪,引起了他们的深思。于是她研究的范围越来越广,办起了研究女性史的杂志。这样,在她生活的道路上,就偶然而又必然地遇到了阿崎婆……至此,我和杨沫同志已不知不觉用起亲密同行的口吻询问她是怎样深入生活的了。她仍是那样文静地告诉我们:她多次去过马来西亚等地,她曾在那些地方居住、生活,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并和农民妇女一起劳动……使她痛心的是阿崎婆的过去,在世界上许多地方现在仍是现实。她害怕接触她们的痛苦,但为了她的创作和研究,她又必须去搅动那些痛苦的心灵……我的心不禁加速跳动起来,涌起了那样亲切的感觉,好像坐在我对面的完全不是一个异国的首次见面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和我一样有着无限创作欢乐与痛苦的老朋友。杨沫同志想必和我有同感,因为底下话头很自然地就转到彼此的经历、家庭、子女……丈夫是否支持我们这些女人抛家别子、不分昼夜的创作生活等等了。
  她的生活是幸福的。丈夫从年轻时直到现在一直支持她的工作,同时又坚持自己的工作,几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儿童文学理论。朋子很想多要几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女儿。为什么呢?丈夫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可能是没有时间吧!天天跑来跑去,好像总没有时间。”
  朋子也轻轻地笑起来:“是啊,不知怎么这样忙,而孩子却要占去时间,许多时间哩!”她惋惜地摇摇头,但看得出来她是幸福的。难怪她的眼睛永远是那样清澄澄的,但为什么又总给我一些那样辽远而梦幻的感觉呢?也许我的观察是不正确的?
  四
  不,我的观察是正确的。在热烈的交谈中,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已经是十点多了。再留下去是不礼貌的,可两次告辞都被朋子留下了。在话头转到中日友好对世界和平的伟大意义时,一片乌云掠过了那碧澄的天空,朋子痛苦而又真挚地说:“我们十分感谢贵国人民的宽大,因为过去那场战争我们是有罪的。”杨沫和我都急着声明:中国人民从来是把日本军国主义和日本人民分开的。中国人民珍惜中日两千多年来深远的友谊,我们的周总理早就说过:在悠长的中日友好的历史中,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朋子坚持着说:“那是周总理和贵国人民胸怀宽广,但作为日本人,我们不该忘记:那是侵略战争。可惜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这样认识的。所以我现在除了创作与研究外,还常常到附近的渔村去演讲,就讲这个问题。有些受过军国主义蒙蔽的渔民常常因此咒骂我——他们认为既然发生了战争,总是双方都有错。还有的人往台上扔石子,嚷着说:‘你还是日本人吗,说这种话?!’我说:‘正因为我是日本人,一个真正的日本人,我才必须说真话,让我们的人永远记住真相,世世代代和中国友好下去。’有时一时说不通,我就在那里住下来,说:‘好吧,我不走了,在这里停几天,咱们可以慢慢辩论。’”
  “结果呢?”我急切地问。“结果,往往是他们承认我对,并且成了我的朋友。”朋子静静地笑了,只有对真理,对自己的事业有着坚定信心的人才会有这种深沉而静默的笑容。“非常好的朋友。”朋子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中流露出深思,“只是这样太慢,所以我还要写书。因为《望乡》还使我收到许多参加过侵华战争的人的来信。他们说:‘我们把这些事实真相寄给你,因为你是一个说真话的作家,希望你能写写这个,好让中国和日本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望着我,一双大眼睛仍然是那样清澈,同时又那样辽远而梦幻。这时,我懂了:原来她有着比她现在已有成就更高更远的向往。有着热烈崇高的向往而一时很难达到的人,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些梦幻色彩的。这种人我曾见过多少啊!这回才彻底明白了,我为什么一见她就似曾相识了。
  当杨沫同志爽朗地笑着说,她手头写的长篇小说《东方欲晓》中正要描写这样一些反侵略战争的日本人形象时,朋子简直是欢喜极了,她连连说:“我要把这些信给你,都给你……”
  告别的时候,我向她要了这张她和阿崎婆的照片,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是否可能写出这篇小文。
  现在,她给我寄来了这张照片……故事说完了,善感的女儿已是泪光莹莹了。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孩子大多有一颗纯洁而敏感的心,容易被一切美好事物所打动。她拉住我的手轻轻地问:“她,很困难吧?”
  她困难吗?我思索着。这时在我耳边蓦地响起到日本后,日本文艺界朋友常常问起的一句话:“中国有畅销书作家吗?你们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当时,我没深想他们问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当然,对畅销也该进行分析,有些作品畅销,是因为它提出了尖锐的社会问题,这无疑是应该欢迎的。但在资本主义桎梏下,使文艺商品化,以迎合形形色色低级趣味的畅销书作家们,他们的生活准则和创作方法与朋子是多么的不同啊!
  在我眼前立即又浮起了山崎朋子那带着沉思的宁静笑容和她那双瞩望未来的充满梦幻的眼睛。她困难么?是的。我想是的。但在我回答女儿的时候,我眼前却涌现出那么众多的形象:有年逾古稀、风尘仆仆的井上靖先生多次跋涉在新疆茫茫戈壁上的形象;有水上勉先生在进行《我和中国》演讲时的沉思形象;有因为写了《官僚们的夏天》而收到恐吓信的城山三郎,在听到此书在中国出版时喜悦的形象……当然,他们都已是日本文坛上著名的大作家了,但他们的困难比山崎朋子小吗?我不知道……“一切正直的人都是困难的,古往今来无不如此。”儿子的一个朋友突然说。我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思索着他这句稚气的但满含痛苦的话。
  “正直的人的困难之处,就在于他老是爱说真话,而真理是一切坏人所害怕的。好人往往被暗算,因为在人生的战场上,好人永远不会使用坏人最有力的武器——卑鄙。”我的儿子不知在背诵哪本外国小说里的名句,看着他那过分成人化的严肃神情,我的心和脸不觉同时往下一沉。
  但儿子却对我抱歉地笑了笑说:“别担心,妈妈,十年来,我还会背诵许许多多别的名句呢,比如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比如:‘看来世事急不得’,‘道路不言心是非……’”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我又看见这些诗句在他心里留下的那些血与泪的痕迹。但他却挥挥手,又笑着说:“好了,妈妈!如果你写信给他们,请代我问好。”他的同伴们也说:“也请代我们致意。”
  我默默地看着这年轻的一群,他们才十七八岁,却过早地成熟了。他们在“四人帮”横行的年代里长大,复杂的生活环境给他们留下了从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习惯。而今天,他们不但完全了解了我所说的一切,而且他们的感情,远比我想象得更为深沉。我欣慰地笑了。
  女儿问:“你要回寄照片给她吗?”我说:“不用了,她今年10月要来中国访问,何况我走时已给她留了一句古诗:‘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何处无芳草?”儿子的一个朋友缓缓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郑重地说:“谢谢你,阿姨。可是,你能不能把这句诗和这张照片发表呢?因为——因为我们不能向同学们讲得和你一样好……”
  望着他们期待的目光,我答应了。喏,这就是那张照片和它的故事。我年轻的朋友们,请看吧,并且品评吧!
  1979年夏
第7章 船长(1)
  master,直译是船长或主人。那么,对他,贝汉廷,怎样译更确切呢?我站在“汉川号”的驾驶台甲板上凭栏远眺,深深地思索着。海风迎面扑来,新鲜而又湿润。远处,是神秘莫测的大海;近处,海鸥在我的脚下飞翔……刚才,在和海员们的谈话中,有什么搅动了我的心,为了掩饰我的泪水,我才离开船舱。但现在,在这蓝天与大海之间,我仍然不能平静,思绪的波涛追逐着海水,去得很远很远……不知怎么,我一下子离开主题,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给小读者写的一首诗,告诉他们什么叫做海员。
  我不禁噙泪而笑了。那时我是那样年轻,在生活的海洋里几乎未经沉浮,我懂得海员么?那时的小读者今天该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们怕也有自己的孩子了。经历过十多年的狂飙巨浪,他们还像儿时那样天真地向往海洋吗?天真,也许是消失了,但向往——还应该向往。那么,就让我再给他们讲一个海员的故事吧。
  讲一个海员,一个水手,一个船长,一个master的真实的故事吧……
  汉堡港的变奏
  汉堡港是美丽的。岸上,一幢幢红色和黄色的建筑群;港口,碧蓝的海水翻卷着银白的浪花……汉堡港是忙碌的。每天来来往往穿梭着各国的船舶,码头上吊杆起落……但工人的脚步是稳重的,德国人原是出名的有秩序。一百多年来,汉堡港早就形成了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寓丰富于单纯,多变化而又精密……就像成熟的乐队演奏熟悉的乐曲。
  但,有一次,汉堡港竟改变了它正常的节奏:港口、码头、装卸公司、服务公司频繁来往,电话不断;货主、代理、大小工头、理货组长和工人们都激动不已。甚至连正好停留在港口、威严而又自信的十几位老船长也打破常规,开了一条小艇,集体下海去了。
  是什么引起了这骚动呢?台风吗?惊涛骇浪吗?都不是。一百多年的港口了,任何风浪也改变不了它的节奏。
  使得汉堡港变奏的,说也奇怪,是一条船。就是中国远洋公司上海分公司的这艘远洋货轮——“汉川号”。
  码头上人头攒动,指指点点,“汉川”、“汉川”之声不绝。有的人还特地带了老婆孩子来参观,说是让他们见见世面。明媚的阳光,彩色的裙衫,童声稚气的欢笑,一下子使得汉堡港这支一百多年的古曲,焕发出青春的明丽,奏出了奇异而动人的旋律。
  这是1978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故事却要从3月说起……3月21日,“汉川号”在驶欧途中接到公司电报:返航时在汉堡港装运天津化纤厂成套设备。国内急用!
  但抵港之后,港口却给安排的是一些杂货。原来代理认为中国船根本运不了这套设备,因为这套设备极不规则,且又贵重,很多都是超长、超高、超重件。其中任何一个部件有任何一点损坏或漏运,都要误工误时,损失严重。何况按照惯例,港口从来都把贵重的成套设备交给他们认为工效最高的德国船运。当然,这些话并未直说,说的是:“这套设备任何一条船也装不下,‘汉川号’尽可以运别的货嘛。”
  但是,以贝汉廷为首的“汉川号”还认准了非装这批货不可!理由嘛,一是国内急需,二是成套设备运输费高,三是你外国人能做的,我们中国人就也能做,凭什么小看人!当然,这话也没直说,说的是:“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们可以一船装走。我们行。”
  行不行,这可不像国内搞大批判、揪“走资派”那么容易。只要戴上袖章,抢过话筒,叽里呱啦喊一通,谁帽子大、上纲高谁就胜利。这可是国际港口,面对的都是专家,一张嘴就知道你有多少斤两,空话、大话引来的只有讪笑。何况这是航海,是科学,大海可不是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走资派”,大海是要发言的。稍有一点儿不实事求是,不科学,它就要惩罚你!就会让你船覆货沉,葬身鱼腹。因此,这个“行”字可是一字千金,开不得半点玩笑!贝汉廷是有名的老船长了。他坚持说“行”,外国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于是一伸手说:“拿来!”“什么?”“配载图。”贝汉廷微笑着摊开了图纸。行家搭眼一看就愣住了,不由得脱口说了一个“好!”
  这是一幅何等详尽的配载图啊!图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形和数字。成千上万个部件,不仅各有各的装载部位,而且件件有尺码、有重量、有体积,件件有标号。
  可怎么有几件甲板货,高出了船舱,伸出了船舷,这可是不安全的吧?……谁知贝汉廷笑嘻嘻地说出了到达、离港及航行中最佳、最差稳心的全部计算数字,同时还分析了4月的沿途气候:英吉利海峡怎样,直布罗陀海峡如何,贝斯开湾及北大西洋的冬季风暴已过,地中海亦如此。印度洋虽长期平均六、七级风,但此刻西南季风盛行的季节还未开始……沿途均属无风暴间隙,正是一年里航海的黄金季节。当然,也可能出现最坏情况,那就是印度洋阿拉伯海南部东经六十度以东提前开始西南季风,可能出现八九级大风,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采取改变航向、变更航速、减轻正面迎风及开慢车等一系列技术措施嘛!
  好一个贝汉廷!这哪里是什么配载图及其注释,简直是一份科学报告!德国人不由得伸出手拍着贝汉廷的肩说:“祝贺你有个好大副。”贝汉廷彬彬有礼地躬了一下身说:“谢谢。”
  德国人哪里想得到,这张配载图早已超出了大副的业务范围,它是船长、政委、大副和所有技术力量二十七个不眠之夜的结晶。是他们,利用卸货期每天拿着尺子跑码头,将货物一件件地量了过来,并根据船舱甲板所有部位的不同形状、结构及负荷,经过反复的核算和排列,求出了这种最合理的配载方案。
  那些日子里,全船像要参加国际棋赛一样,把货舱、甲板的布置图纸(1∶100)贴在木板上,把货物按比例缩小做成硬纸模型,反复组合。这盘特殊的“棋”足足弈了几百次……代理不知道,但他被科学说服了,于是开始装货。一号工头吉亚特是个有几十年工龄的行家里手,长着两撇小胡子,矮小而精明,极有本事又看不起中国人。“汉川号”的大副根本指挥不动他。在装第三舱时,吉亚特自作主张将其中两个大件不按配载图装。贝汉廷接到报告后匆匆赶到现场与他理论时,工头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说:“我有把握!”贝汉廷再三劝阻他:“这样你会被动的。”吉亚特翘着小胡子说:“我从来没有被动过。”“如果最后装不下,由你重装,误工误期一切损失由你负责。”
  “那是自然。”吉亚特说。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吉亚特满头大汗地来找贝汉廷——果然一个十六米的大件放不下去了。硬放下去也关不上舱盖,而不关舱是不能起航的,何况舱盖上早已计划好了配载别的货物呢。贝汉廷早已有话在先,这一下,骄傲的工头可卡了壳啦!支部动员了全船的技术力量,重新修正部分配载。在中、德两国工人的共同努力下,最后把一个大件的包装木箱锯掉了一个角,用四个铲车斜着铲了进去,稳稳当当地盖上了舱盖。在场的工人都拍手称好,大叫“精彩”。小胡子吉亚特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太奇妙了,这些货简直是按你们船舱的尺码定做的!”从此他客气得不得了,工人装货尺寸稍有出入,他立即纠正说:“不,不,请按配载图!”
  货装妥了。代理等人纷纷上船祝贺,一致说,“像这样的货,我们德国有经验的老水手也绑不好,何况贵船海员多是新手。这么娇贵的货,弄坏一件可不得了哇。这船货,你们公司发财了,光运费就二百多万外汇。花几个绑扎费也值得。”但是,感谢朋友们的关切,“汉川号”仍然决定自己来绑扎:一是自己绑的货心中有数,便于途中检查;二是我国远洋事业在飞速发展,正好借此锤炼海员;三呢,绑扎费用要好几万马克,船员们舍不得。于是一场绑扎大战开始了。有的同志背拉着五十多米的钢丝绳爬上了六米高的圆锅炉;有的钻到货物下面仰身安装克莱姆;有的在装得满满的、侧身难行的货物间来回传送绑扎材料;有的用墨线一一记下货物位置,以便在风浪中随时检查有无移位……手勒肿了,不哼一声;人累瘦了,不肯休息;年轻的小潘磕掉了门牙也不顾伤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四化”的储蓄罐里投下一枚枚外汇!
  绑扎前验货师曾再三提醒说:绑扎不合格决不发给证书。第一天,贝船长陪他检验一遭,共同找出了几处毛病,他摇了摇头,大不以为然。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找不出毛病了。第三天,他竟然未等绑扎完毕就开来了验货证明,并且声称他已不必再到船上来了,因为贝船长的要求比他更严格。他说:“这样的绑法在海上船摇三四十度也不会出问题,我相信我的眼睛。”
  “汉川号”就是这样引起了汉堡港的变奏,为我国的海员,为我们的祖国争得了荣誉。
  于是就来到了4月的那个明媚的星期天。在妇女和孩子的欢呼声中,那个交通小艇坐得满满的,绕着“汉川号”转,为的是让行家的眼睛记下“汉川号”甲板配载的各个角度。他们不断地发出赞叹之声,好像着迷的观众围在舞台四周为心爱的艺术家喝彩一样。
  而引起如此轰动的“汉川号”船长贝汉廷不但没有频频谢幕,反而连面也没露,而是满头大汗地躲在船舱里和政委、大副们一起商量怎样婉谢一定要上船拍照的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
  “今天想起来,是多么愚蠢啊,拒绝人家给我们免费宣传。”贝汉廷笑着对我说,“可那会儿,思想就是没解放嘛!当然,后来在我们离港时,他们还是从雷达站上进行了拍摄,而且登在报上说:‘这是汉堡港一百多年没有过的……’”
  他挥挥手,不肯多说那些赞美之词。怎么也不肯。
  从南市来的孩子
  人们说:搞远洋航行的人,应该像大海一样渊博,应该既是航海家,又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在没有见到贝汉廷时,我曾猜测过他的风貌。见了面之后,我觉得他——也像,也不像。像,他确实有点科学家的味道,讲起话来有根有据,像计算机一样精确,又像水银一样灵敏。不像嘛,那么小小的个子,穿着一件破衬衫,一条短裤(据说要一直穿到下雪),待人彬彬有礼,哪里像个威严的船长呢!
  我知道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是老交通大学航海系的学生,是我国最早的几只远洋轮的船长之一。有很丰富的航海知识,能说很流利的英语,但他是怎样,又为什么走向大海的呢?
  “我生在上海,从小在南市长大。南市,晓得吗?”南市么?晓得的。那是建国前上海比较贫困的商业区。小商小贩很多,文化比较落后……随着他的叙述,我想起了那里泥泞的街道,狭窄的店铺,流里流气的白相人和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黄包车夫和苦力……“我最小,哥哥姐姐都只上过一两年小学。后来哥哥做工了,他拼命要让我上学,为这,母亲十分不愿意呢。小学毕业了,在南市就不得了啦,还要上中学!亲戚朋友都没听说过。可是哥哥坚持,他在一个研究院工作过,看见过科学家,他认定了科学和文化会给人光明。他一定要让我考中学,而且必须考有名的上海中学。”
  于是这个从南市来的、瘦小而机灵的孩子就这样跨进了中学的大门。上海中学当时是大名鼎鼎的,来上学的多是出身书香门第或各界名流的子女。这些孩子学习基础好,文化素养高。小贝汉廷是多么惊奇地看着有的同学大笔一挥就写出那样优美的作文,老师拿来就在全班朗读。他又是那样羡慕那些数学动不动就拿一百二十分、年年考第一的同学。但是他,贝汉廷,惊奇但并不泄气,羡慕却不妒忌。因为哥哥告诉他:身边老有需要追赶的人,就好像道路上老有遥远的路标。它永远召唤你、提醒你:人,是有潜力的,有使你自己都惊奇的潜力呢!于是,小贝汉廷一步步地追赶着,后来简直是奔跑起来了。
  到了高中,学校分理、工、商科了。妈妈多么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去学商啊!上海中学的商科,各大写字间都抢着要呢。一个从南市来的孩子能坐进任何一个写字间都是难以想象的幸福啊!因为那就意味着温饱。
  但小贝汉廷又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毅然地选择了理科。因为奔跑得越快,视野就越开阔,越能感受到知识给人的信心和力量。为什么飞机会飞、火车会跑?为什么瓦特要追求蒸汽机,哥伦布要寻找新大陆?为什么李斯特的《革命挽歌》那样悲怆,契诃夫的《海鸥》忧郁得那样令人窒息,而高尔基的《母亲》却又那样的有力……原来世界上除了老板和学徒,掠夺者和奴才之外还有一种人:这种人不断地追求光明、使人类摆脱愚昧,为生活插上彩色的翅膀,给历史创造奇迹……世界因有这样的人而更加美好,人类因有这样的创造性劳动者而拉开了和低等动物的距离。小贝汉廷是多么希望他也成为这样的人啊!既然生活还有另一个境界,他就要顽强地向那里迈步,拼了命也要飞跃到那里……是的,生活和感情都是有不同的境界的,而攀登的每一步都要付出汗水、心血和力气。小贝汉廷那时是多么恨他的英文老师啊,每星期要背一课(不是读,而是背)。那么一年就要背五十六课。真是头也背晕了。可是等一年、两年、三年过去,等他能直接阅读莎士比亚和惠特曼时,生活在他面前又展示了一个多么瑰丽的新天地……而到了现在,当他能用流利的英语、法语在各个港口向外国友人表达中国人民的情意,同德国人谈歌德、贝多芬、舒曼;同俄国人谈契诃夫、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同英国人谈拜伦、莎士比亚;同意大利人谈贝格尼尼……看着那些外国人的神情由淡漠变得凝重,由凝重转成钦佩,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是多么高兴,多么满意。这时他是多么感激他的老师,又多么怀念那些顽强攀登的艰辛岁月啊!
  吐血的水手
  俄国一代名将苏沃洛夫有一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们的船长贝汉廷有一句与他互为表里的大实话:“没有了水手的船长就不是船长。”
  贝汉廷是尊重水手、懂得水手的。他也是从一个水手开始他的海上生活的。当他在东北那艘水泵泵船上实习时,他不但领略了东北零下四十度那凛冽的严寒,也深切感受到伟大祖国那彻骨的贫寒……上海临近解放,这一百多个航海系的学生迅速分化了:有钱有势的去了美国、或者中国的香港、台湾地区。大部分穷学生在隆隆的炮声中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外滩,看看可还有船?如果没有了船,他们可怎么办啊!
  而外滩,那熟悉的桅杆林立的外滩,果真是一片寂静。滔滔的流水映着空空的蓝天,国民党把所有的船都迫驶去运送“撤退”人员和物资,把不能行驶的船都炸沉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啊,留下的只是毁灭性的灾难……有的同学改了行,而贝汉廷上了东北一艘小泵泵船。为什么叫泵泵船呢?因为一共不到一百吨,蒸汽机整天泵泵、泵泵地响着,一条小船上只有六个人,而且船还漏水。每天吃的是咸菜、高粱米,却要日夜轮班用水泵把漏进来的水从船上抽出去。海上风浪颠簸,贝汉廷先是吐食物,后是吐白沫,继而吐苦胆水,最后吐血了。但他一边和同志们面对面地、一下一下“啪嗒、啪嗒”地压着水泵,一边吐了吃,吃了吐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并把生命的所有活力献给了船……“是日本人吧!”
第8章 船长(2)
  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新中国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贝汉廷开始到一艘大船上当实习二副了。船长是个老派的船长,十分严格,每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右手捏着一副雪白的手套。不管风雪多大,见习生也只许站在驾驶台外巡视海面,不许拿望远镜,又不许漏掉一个目标,否则就骂得你狗血淋头。姿势嘛!必须按照条例,手绝对不许插在兜里。零下二十度不许吗?是的,不许!零下三十度呢?也不许!
  冬季里只有一条单裤的贝汉廷有一次实在受不住啦,回头看看没人,刚悄悄把手放进兜里暖暖,后面啪的一脚就踢过来了。
  “打人当然是不对的。”贝汉廷笑着说。“可我也真在他那儿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学会了一丝不苟。”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而严师也多半是爱高徒的。那个老派船长从来没正眼看过贝汉廷一眼,但在挑选二副时,他却点名要贝汉廷。他遭到了反对,但他力排众议:“贝汉廷。”又是一阵反对的浪潮,他却仍然是三个字:“贝汉廷!”
  贝汉廷就这样当上了二副,然后就来到了广远公司,开始了远洋航行。当船长的幸福贝汉廷今天已记不清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当船长的痛苦——那就是:只要他在海外显示出一点文化教养和科学水平时,外国人就要问他:“是日本人吧?”
  有一次,在鹿特丹港,一个领港员因为船上一水手是中国人而有意刁难,把舵令用英语说得语速飞快,贝汉廷就迎上去和他用英语对话。领港改用法语,贝汉廷也改用法语,然后有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向他问话。
  这个领港回答不上来了,说:“你的一水不行。”贝汉廷装没听见。他连说三次,贝汉廷火了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反应太慢。”“那是你没有必要地说得太快,舵令叫得不清楚。”
  “我要求你换人。”“他是我船上最好的水手。”“中国人没一个操舵操得好的。”
  “各国港口的领港员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他不行。”“我要求下船。”
  “可以。三副!立即送他下去。拿来!”“什么?”
  “你的派司。我要在你的引水单上注明,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引水员,不能给船舶提供良好的协作。从此以后不欢迎你到任何一条中国船上领港。我很遗憾,但看来只好如此了。派司。请!”
  面对如此强硬的船长,那个领港咕噜了几句,再也不响了。船进了港口,贝汉廷签证了引水单,并没有加任何批注。那位傲慢的引水员十分感激,而那个被船长保护的一水,噙着泪水咬着牙,从此日夜念英文……
  蓝色的梦
  正当我国海员在全世界各个港口赢得尊敬,我国远洋事业蓬蓬勃勃发展的时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彪、江青等人互相勾结,从文艺界杀出来,砸烂公检法之后,开始有步骤、有计划地在各条战线夺权,妄图以血腥镇压来改朝换代。贝汉廷在休假中突然被通知到广州集合。以海员的速度他按时到达,去接受新的任务。
  但是,没有任务,却让他进了学习班。学习班都是熟人,我国开创远洋事业的不少老船长、老大副都来了。老朋友久别重逢十分开心,各路兵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笑容慢慢冻结在脸上了。怎么?走路要排队,吃饭也要排队;寄信要请假,说话还有人监督……一切都由军宣队宣布全面接管。
  唉,贝汉廷哪里知道,林彪、“四人帮”的革命理论就是:越是有功越要整,越是有成绩越是修正主义,他们所谓的革命就是要革革过命的人的命。
  现在看来,真是比绕口令还绕口令!迷信、愚昧到了令人抬不起头的程度。但那时,贝汉廷也像中国大多数革命者一样,十分虔诚地检查自己的不足,俯首赎罪……首先出来抵制的又是我们的总理。总理说:“如果我们开创远洋事业的骨干都修了,远洋事业的大好形势从哪里来的?”多么无可辩驳,多么义正词严!可是人家哪里听总理的,总理正是他们要打倒的主要目标哩!
  于是读语录,谈话;谈话,读语录;逼供,诱供;进隔离室,出隔离室……从追“拍照”到“送情报”,最后发展到追他“里通外国”。本来嘛,搞远洋运输的还能不与外国交流沟通?
  但他们纲上得越高,贝汉廷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轻松,到追查里通外国的什么“照片”时,他早已由虔诚自责到呼呼大睡起来了……总理毕竟是他们夺权不可逾越的障碍。就像文艺界的大批骨干被总理保护下来送到部队农场“改造”一样,远洋事业的这批骨干也被保护下来,送到航道局看航标、挖河泥去了。
  挖河泥,上海人叫“罱河泥”,贝汉廷和他的伙伴们带着流血的心和解除隔离的欣慰,看起航标,罱起河泥来……贝汉廷毕竟是贝汉廷,在看航标罱河泥的小船上当三副,专管伙食事务,仍然年年被评为先进。
  他从来没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用他爱人的话说:结婚二十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一共不到两年。现在,每天开开单据,报报账,下了班就可以回家,骑着脚踏车,路边上买点螃蟹鱼虾,晚上和妻子儿女一起听听音乐……这在一般庸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可是,他却哭了。这个从来没哭过的汉子,他哭了。
  他哭了,不是因为邻居的眼色,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从小见惯了各种各样冷漠和怀疑的眼色。
  他哭了,不是因为路人的歧视,这个在各国港口为中国争取到荣誉的海员,有的是对付歧视的办法。
  他哭了,不是因为亲人们——妻子儿女,特别是哥哥,那个一心一意支持他走上这条路的哥哥的质问。虽然他们疑虑的视线在他心上织起了灰色的迷网……但,他不是为这些哭的。他哭,是为了他的梦,他的蓝色的梦。他是这样地思念大海,他的梦也尽是蓝色的。当他坐在小船三副的办公桌前想起他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时,他心如刀绞。他仍然喜欢独自在黄浦滩头倚栏沉思。每当他看见了他自己驾驶过的“桂林”、“友好”、“九江”号从他眼前驶过时,他的心狂跳,他像孩子一样地大哭了。他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漂亮,真是美极了。在他当它们船长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它们像今天看起来那样漂亮。当他被活活地从它们身上撕开,目送着它们仪态万方地姗姗远去时,他怎能不泪如雨下……他的泪水在羞辱的愤怒中干涸了。那是当他听见“四人帮”夺权后派出的有的船员竟在外国人面前把“twelve”说成“one,two”的时候;是当他听说“四人帮”派出的“小兄弟”有失国体地在外国百货公司偷人一双袜子的时候;是知道那些打砸抢的“英雄”们竟在外国港口的垃圾箱里拾破烂的时候……愤怒把泪水烧干了,但蓝色的梦依然是蓝色的。他怀着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决心——他要回到大海上去!他会回到大海上去的!于是他咬着牙在自己的航海笔记的扉页上写下了“勤笔密思”四个字。他重新挺起了胸,点燃了深夜的灯,通宵达旦地啃起了《海上保险》《国际海商法》《海上救助》和各种国际航运法规、各国港口资料来了……
  伦敦港的友谊
  “whoisthecaptain?”
  “i‘mthemaster。”他果然回到了大海,但这已是一个新的贝汉廷。
  如果说过去他只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船长,那么,今天他是一个满怀信心的主人。master的含义在十年政治风暴的锤炼中,重心有了令人欣喜的转移,而这双重含义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和谐、统一。
  这里,我只想讲一个小故事,那就是——伦敦港的友谊。有一次,“汉川号”配载二百吨滑石粉到伦敦港卸货,途中收到公司电报:
  伦敦港最近规定,不卸滑石粉。为什么?不知道,这是新规定。公司远隔万里,不知情由。但二百吨滑石粉压在贝汉廷的冷藏舱盖上,舱里还有伦敦的各种冷冻货。滑石粉不让卸,别的货也取不出来,到前边中转,运费要超过货物本身。贝汉廷决定,船仍直驶伦敦港。船一到港,他立即彬彬有礼地去拜访代理、卸货组长、工头、工人……摸清了不卸滑石粉的由来。原来是一个工人看报时偶然发现了一篇化学家署名的文章,分析滑石粉的结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作用于人体,就要引起癌症。这个工人在他的工班一说,癌症,这还了得!几个工班一商议,向工会提出:从此不卸滑石粉。特别是中国的,因为包装不好,运输时又马虎,纸袋压得尽是裂缝,卸起来粉末飞扬,不要说卸,他们连手都不去摸……啊!原来如此!贝汉廷立即请代理到船上做客。畅叙别情,举杯问候夫人健康,谈英国绘画的新发展,从背诵莎士比亚的片段谈到流行的扭摆舞对青年的影响……谈得十分融洽。代理告别时说:“在港口,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贝汉廷长叹一声:“困难是有哇。”代理马上伸过手来,与贝汉廷紧握:“让我帮助你。”
  “我带来了滑石粉。”“知道,不就二百吨吗?”“可我因为怕压坏,装在了冷藏舱盖上。”“糟糕!这可怎么办?”“我想和工头谈谈。”
  “交情深吗?不深——这样吧,我先和工会的负责人谈谈,请他来看你。”“我去拜访他!”不出所料工会的负责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是工人的权利,工会坚决支持。”
  “别的港口都没这项规定呢!”“本港对工人劳动保护特别注意。”
  贝汉廷承认确实如此,并且列举了伦敦港工会的种种成绩。他是那样如数家珍,说得工会负责人心里暖洋洋地。至于卸滑石粉的劳动保护么,“汉川号”愿意提供一切条件,口罩、面具……工会负责人说:“那么……也许……我试一试!”贝汉廷说:“只要先生愿意帮忙,一定成功。先生知道伦敦的商人为什么远程购买滑石粉么?”“为什么?”
  “因为我国青岛出产的滑石粉质量好,包装也好。我又装在舱盖上,一点没有破裂……先生知道滑石粉是做什么的么?是做化妆品的。香粉,脂粉,高级化妆品呀!贵国的妇女那么美丽,从古到今都搽粉,但她们是多么健康!”
  工会负责人紧板的面孔开始有了一丝笑意。“贵国亲友相会,都有接吻的习惯。算算,你们一天要接触多少香粉——也就是多少滑石粉。而你们又是多么健康!”“哈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了。“那么,允许我去找工人们谈谈?”贝汉廷说。“不,我去,还是我去好。”工会负责人匆匆走了。贝汉廷提心吊胆地从窗口望着甲板,看见工会负责人到工人群中拍肩打膀地说着,说着……突然,从工人中爆发出一阵舒心的大笑,他们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看到这一幕,贝汉廷这一颗心才落到了胸膛里。
  代理对他跷起大拇指:“真行啊,captain贝!”他说:“全靠你们老朋友。”“为什么你还不高兴?”“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又不好开口。”
  “说!”“我们还有好多艘船都载着滑石粉呢!”
  代理双手齐摇:“就你这一船,我的脑袋差点没裂开。”“但道理不是一样么?”
  “你何必管别人的船呢?”“因为都挂着五星红旗呀!”代理挠挠头:“那……我去试试。”“一定成功,英国工人是最讲道理的。”
  经过反复磋商,终于成功了。从此,凡是挂着五星红旗的船上的滑石粉,只要包装不破,伦敦港一律管卸。
  我在这里不想叙述因此每条船每个航次为国家节约了多少外汇,因为读者们比我算得更清楚。那是数以万计十万计……我只想说:十年的政治风浪怎样使贝汉廷完成了从一个船长到一个主人的飞跃。因为我时时想着我们的人民——在各条战线上的每个主人十年沉思的伟大力量。正是它,在推动我们不断地向前,向前……“邓小平式的船长”
  中美建交,邓小平同志访问美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中美航线打通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公司把首航美国的任务交给了贝汉廷,把他调到“柳林海号”。但在“汉川号”的航线上,几乎各个港口都在打听captain贝。有的转达港口的问候,有的诉说朋友的思念,有的跷起大拇指,有的说:“你们中国的船长都像他就好了。”
  “汉川号”实习船长、大副甄永祥同志告诉我:汉堡港的理货组组长库克和装卸公司的威利先生干脆说贝汉廷是“邓小平式的船长”。
  为什么库克先生们给他这样高的评价?只是因为邓小平首访美国,他首航美国的偶然机缘么?当然不是!
  大副和水手们津津有味地给我讲开了故事:有一次,“汉川号”将到亚历山大港卸货。这个港口在苏伊士运河入口处,经常停泊着上百条等待泊位的各国船只,搞不好一等就得几十天。于是,贝汉廷在途中就连二接三地给港口代理打电话,以便让“汉川号”这三个字一再冲击所有有关人员的脑细胞,加深他们的印象。并且翻检自己记忆的仓库和笔记本,理清了这个港口必须打交道的一系列人物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特殊爱好、办事方式……抵港后,他就直奔港务局,拜访港务局局长。他是那样熟悉地称呼着局长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门岗,又那样亲密地和港务局局长谈着家常。当他最后提出要求快速装卸时,局长说:“怎么这样急?你们中国人从来不在乎船期。”他说:“谁说的?我们现在要搞四化,分秒必争哩!”港务局局长像老朋友似的望着他笑。于是他熟练地和所有打交道的人交往着,尽快地办好一切手续,穿过各国色彩缤纷的泊船,用一句古话说:“扬帆远航”了,节约了二十多天船期。多么灵活,闪电似的进击,不像个船长,倒像个军事家。
第9章 船长(3)
  同“汉川号”一起,我们从国外一共买了四条船。保修期间,发现冷藏舱上有“汗水”,浸湿了货物。贝船长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又请各个港口的验货师签署了证明,还用油漆在船上标出了“汗水”的位置,回厂要求返修。
  船厂工程师抱着几尺厚的设计资料翻给他看,满嘴数字、专用名词,就是不肯返修。并说已有两条船来过厂,他们在冷藏舱内侧打了二百个洞,找不出问题,已签字同意不返修了。
  贝汉廷说:“请你看我的船。”工程师说:“你的船,绝缘体是举世无双的优质品。”贝汉廷说:“举世无双的优质品却搞出了前所罕见的’汗水‘。”工程师说:“理论上找不出任何错误。”贝汉廷说:“但实际情形就是’汗水‘浸坏了货物。”工程师有成百上千条理论根据,但贝汉廷有一叠一叠的现场照片、证人签单。工程师火了:“找不出理论根据,就是不给修。这是国际惯例做法,合同上规定的。”
  贝汉廷也火了:“放下你那几尺厚的资料,我拼上几夜不睡也要查出根据来。你吓唬不住我。”
  工程师像海水一样莫测高深,但是贝汉廷却像礁石一样坚硬,于是海水退潮了,留下了资料。
  于是贝汉廷顽强地用血肉之躯去迎战冷冰冰的数据。这毕竟是专而又专的船舶冷藏业务啊!热学、力学、钢铁、绝缘……几十门学科。但血肉之躯也自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它有主观能动性。贝汉廷分析着各个不同的数据,寻找着规律,终于抓住了矛盾的牛鼻子。为什么在冷冻舱的各个部位绝缘体都是一百八十毫米厚,而横梁部分的绝缘体只有九十毫米?差距一倍,这合理吗?贝汉廷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冷藏舱实地对照,将油漆的印痕条条排列。果然,“汗水”出在横梁部位……把工程师请了回来,工程师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没想到啊!没想到问题出在这里!”
  怎么办?返修呗!船厂工人连续开了几个夜班,加铺了一层绝缘体,加铺了一层甲板。
  这条船修好了,其他的呢?工程师听也不要听。于是,贝汉廷去见总经理。总经理说:“那两条船已经双方签过字,免修了。”贝汉廷说:“但道理不是一样么?”总经理说:“你知道你这一条船返修用了我多少美金,上二十万哩!”
  “我很抱歉,”贝汉廷说。“我知道四条船索赔,工厂损失是很大的。但如果不修好,那三条船全世界航行,等于给你的厂做负面的活广告。那样,你的损失不就更大了吗?”
  总经理先是摇头,后是点头,最后抬起头来打量这个小小个子的captain贝,欣赏起这个好当家人来了。真是第一流的头脑,外加一副铁腕,好一个铁腕人物啊!四条船冷藏舱设备返修共花了船厂七十二万美金哩!
  水手们还十分钦佩地讲起了大吊的故事:在意大利,好像是热那亚港,港口当时正好没岸吊。过去都是借用船上的大吊,喏,用就用呗!好像是已成惯例了。但贝汉廷反复研究各港口的资料,发现那是不合理的。
  于是他向代理提出:应由货主付费。代理说:“过去都不付呀!”贝汉廷说:“但那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你想,买这条船时,大吊是船价的十分之一。怎么,用了我的大吊,使了我的人工,磨损了我的钢缆……难道不付费是合理的吗?”“是不够合理。那好,我去和货主谈谈。”第二天代理来讲货主同意了,因为他如不同意付大吊费,他就得到港口申请岸吊,同样得付费用,而且还得等着调配。
  第一次大吊费拿到了,有好几万外汇呢!拿到之后,贝汉廷立刻要求以书面形式,将它作为制度固定下来。
  拿到书面材料之后,贝汉廷代表公司和代理谈判,要求所有的中国船以后一律按此办理。
  代理说:“你的船,我保证每次如此,但别的船……”贝汉廷说:“道理不是一样的么?”谈判的结果,是拿到了港方的书面合同。贝汉廷立即把这份材料,寄回上海,由公司报总公司,同世界其他港口交涉,一律照此办理。多么精细,多么科学!完全是科学家的逻辑!然而又多么灵活,多么有办法,简直像个出色的外交家。有一次……还有一次……可惜,我无法在这里写下政委、大副、水手们向我讲述的所有的故事,我只能记下他们那钦佩的眼光、赞叹的话语——在海里,贝汉廷像一块冲不动的礁石。
  在岸上,贝汉廷是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开起船来,又多么潇洒。“汉川号”在他手里不像条船,倒像个芭蕾舞演员,是那样迷人的优美……水手们都习惯了,多大的风浪也没有人去向他报告。因为你报告:“九级风呢,船长!”他会不动声色地看看海面:“有九级吗?我看还好嘛!”“八级浪了,船长!”他仍不动声色地看看:“有八级吗?我看还好嘛!”贝汉廷懂得一个船长镇定自若的意义,于是再也没有人和他谈风浪问题了。
  只有我这个外行,反复问他:“你老是’还好,还好‘,可几级风浪船就会沉呢?”他沉思地看着我说:“多大的风浪也不会让万吨轮沉的,只有船本身的损坏才会沉船。而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坏,把船搞沉。”好一个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沉。而船长,master,在作形容词用时,又意味着熟练,精通。
  “heismasterofhisbusiness。”可以这样说:作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邓小平和作为船长的贝汉廷,对自己的业务都是那样熟练、精通;面对各自的风浪又都同样镇定自若,勇于驾驭;偏偏在他们各自的航程中,又都具有那种百折不挠,鞠躬尽瘁的主人翁态度。这就难怪贝汉廷有了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邓小平式的船长”。
  谁能说库克先生们没有眼力呢?
  海员风度
  “sos”!“sos”!!“sos”!!!
  塞浦路斯商船“艾琳娜斯霍浦号”不断发出紧急呼号。船长伊柯优斯眼看这艘已航行二十八年的超龄船,在九级大风袭击中主机不能运转,全船失去控制,海底阀裂损,大量海水涌入机舱,已齐人脖颈,决定发出弃船求救信号。
  “sos”!“sos”!!“sos”!!!
  全体船员及一名家属已下到救生小艇,但小艇被悬崖巨浪颠簸得直上直下,完全没有行驶能力。困境中的水手们在望远镜里看见远远一只船影,他们渴望地用全部生命凝视着,但黑影渐渐消失。可能是风浪太大,他们自己也在危险之中,不能靠近。
  又是一个黑影远远驶去。又是一个远远的黑影……也可能那只是自己希望的幻影吧,船员们已失去获救的信心……“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汉川号”的一个年轻报务员在呼啸的风暴声中突然收到了“sos”的求救信号。贝汉廷一跃而起,到海图室查明了难船失事位置,他立即命令:“全体船员进入岗位准备抢救!满舵!全速进!”超高频无线电话从此不断呼叫:“艾琳娜斯霍浦号!我是中国船’汉川号‘!前来救助。请回答,请回答!!”
  一片静默。遇难船早已失去全部通信能力。当“汉川号”驶近遇难船时,只见它船身已右倾三十多度,船尾下沉。状况十分危险,正在狂风暴雪中哑然下沉,下沉……当“汉川号”好不容易驶近救生艇时,一个压顶巨浪却把它打回遇难船的舷旁去了。四次驶近,四次打开,贝汉廷下令开船在它周围游弋等待。直到一个多小时后,第五次驶近时,老水手王敬元一直捏在手中的粗尼龙撇缆绳,才好像脱弦之箭顶风穿雪疾飞过去,被遇难船水手接住……这时,只有这时,贝汉廷才腾出空儿来回答整个地中海东部塞得港、马耳他、雅典、塞浦路斯电台及附近船舶的互相呼号:“我是中国’汉川号‘,现在’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员已安全登上我船。请放心,谢谢……”
  但是,“艾琳娜斯霍浦号”船长伊柯优斯却迟迟不肯上到“汉川号”。他和三个船员留在他的小艇中一再坚持靠拢遇难船。贝汉廷在风浪中再三向他疾呼“危险!危险!!”但看到他那样坚持,考虑到他仍坐在自己的救生艇上,他还是“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长,有权做出自己的决定,因此只能劝慰他:“作为一名船长,我很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我一定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小艇时起时伏地在巨浪的波峰间摇晃!“汉川号”始终在旁边巡回游弋……十七点多,夜幕即将降临,九级的西北风把浪和雪卷上阴暗的高空,风在白茫茫的海上打转,海浪呼啸怒吼,贝汉廷开始忧虑地用汽笛和高音喇叭招呼那位守职的船长。
  十七点二十四分,小艇终于再次靠近“汉川号”。贝汉廷特地到甲板上去迎接这位不幸的希腊同行。当他得知“汉川号”正在驶往伦敦途中时,他一再请求贝汉廷:“请继续留在遇险船边,因为我必须守候她沉没。在她沉没后,请把我和我的船员送到希腊克利蒂岛登岸。”
  贝汉廷,这位在他的航海日志上没有误过一天航期的船长,抢船期抢得没有一次在港口休息日停泊记录的精细之极的船长,这时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考虑到这艘没有灯光漂泊在国际航线附近的遇难船,对附近的船只是个极大的威胁,他不但答应了伊柯优斯的请求,而且立即命令把甲板灯全部打开,守候在遇难船旁边,并反复高声呼号:“航行中的船舶,我是中国’汉川号‘!请注意!在你的左舷三海里处有艘不点灯的遇难船,请注意远行,请注意不要碰撞……”就这样通宵守护,防止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故,直到遇难船最后沉没。他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seamanship,直译“船艺”,意译时,水手们却惯于把它称作海员风度。是啊!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外国人不可能个个到我们国内来认识我们的国家,”贝汉廷常常对他的船员说,“他们就是通过我们每一个海员来理解中国的。中国,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新中国成立了三十年,有着崇高的威望……我们要牢牢记着这点,时时刻刻记住。”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因此无怪乎“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员获救后个个都对中国的风度感佩有加。巴基斯坦船员穆罕默德说:“当我们完全绝望时,看见远远驶来一条船,但直到看见船上的mark是波纹五星时才又重燃起希望之火……三个到过中国的船员说:中国人会来救我们的!你们果然来了。而且在那样的风暴中整整守护了两天两夜,多危险啊……”斯里兰卡船员比雷说:“我回去后,要告诉我的家人亲戚朋友,是中国人救了我!在你们围着我们游弋时,我们都明白不用怕了。中国人在等待和保护我们!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而且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希腊轮机长阿松年底斯·康诺是全船年龄最大的船员,他请求用我们船上的无线电话和家中通话,当他从电话中听到他妻子的声音时,哭得讲不出话来,十几分钟后才断断续续讲出:“你一定听到我遇难了……放心……中国人救了我们……并且船长、政委和我们……同桌吃饭……”
  希腊大管舱佛来季·本德里斯说:“你们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妻子,她还有八天就要生育了,这次如果生个儿子,一定要取名’汉川‘,’汉川‘!……”
  seamanship,seamanship。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但愿——但愿我们每个人也能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吧!
  船长的苦恼
  我望着贝汉廷开朗的面容,他是多么幸福啊!这个精通自己的业务,善于驾驭大海的能手;这个在国际远航线上有着很高威望的船长。他,可也有什么苦恼么?
  他沉吟了一阵,竟叹了一口气说:“我五十三岁了,正当年,正该大干一场的时候,却不得不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
  旁边的同志——船员们,还有工作组的同志,纷纷补充说:“现在,谁不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啊!可掣肘的事就那么多!”
  比如:什么呢?什么吗?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比如什么吗?俯拾皆是呵!就比如吧——有的船员不合格,不听指挥,对他严格一点吧,他就拿出打派仗的办法去反映你,而掌权的居然仍是他的“哥们儿”。“××号”不就有这么一位水手到处拍着胸脯讲吗:“哼!船长批评我,叫我下船……三天后,下船的是他。闲话一句嘛!”
  再比如:××省海运局通过香港招商局买了两条船,得招商局雇用外国水手接回来。这,要花多少外汇啊!而且人还不好找。贝汉廷和“汉川号”正在香港,听说这事立即提出:把“汉川”的六十二个船员分出二十八个来,替他们把船接回来。报告打上去,联系了再联系,请示了又请示,研究了再研究,最后终于拖过了时限……又比如:我们每天运的货,人人都明白这是全国人民省下来的口中食,身上衣……“汉川号”因此也千方百计地为国家挣取外汇,节约支出,像小潘那样磕掉门牙照样拼命的事多得很。可我们挣回来的外汇呢,是每一枚都用到“四化”上了吗?为什么有的人浪费起来那样大手大脚,那样满不在乎呢?!
  又比如,又比如……人民多么希望我们能少有几个扯皮的干部,而多一些勇于承担重担的master啊!
  因此,我讲了这个故事。我讲了一个成长的青年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青年;我讲了一个海员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海员;我讲了一个船长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船长……那么,我是为了谁呢?是你啊,我的祖国!啊,我的亲爱的,经历了巨大欢乐和痛苦的祖国;我的正在向四个现代化前进,而又困难重重的祖国!我是为你而讲的,你听见么?你听见么?啊,我的祖国,生我养我的祖国啊……
  1979年9月,为建国30周年而作
第10章 东方的明珠(1)
  我想写一首诗,哦,我想写一首诗。我走进全国工艺美术展览馆的大厅,恍如置身在一个色彩缤纷的童话世界,又好像进入无限神奇的童年的梦。我目不暇接,想欢呼,想雀跃,想伸手去抚摸、去捕捉……一种那样温暖而又幸福的感觉从我心里慢慢升起,我只能说:我要写一首诗,哦,我要写一首诗。
  在访问了参加大会的许多苏州刺绣工人之后,我忽然明白原来她们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那样神奇,那样美妙,充满了画面与色彩,阳光和雨露,泥泞和雨雪……
  一
  小谷野先生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去,他请了几个艺术界的朋友今晚到他家做客。昨天,他在西武百货商店购买了一幅中国苏绣《三猫图》。从那时到现在,一股愉快而美妙的兴奋感一直回旋在他的心头。他是很熟悉美术史的。他早就知道中国从汉代就有了精美的刺绣,从宋朝就有了双面绣。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现在中国的双面绣竟发展到这样出神入化的程度。三只小猫,两面色彩各异,这是可以想象的。但不能想象的是,怎么两面小猫的神情也各异呢?!一面是那样稚气可掬,似乎正等着母亲的爱抚与亲昵;一面却是那样眈眈而视,似乎一瞬间就能跳出屏框,直扑而出……他回想着自己昨日初见这幅苏绣时再也移不开脚步的情景,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嘴角又流露出那样情不自禁的微笑。他怎么能不请一些朋友,好朋友,一同来欣赏,来分享他的欢乐呢……他加快了车速。
  他可万万没想到,家里一切都没准备好。到门口,没有欢笑着直奔出来迎接他的小女儿,他有点奇怪地停好了车。跨上台阶,门道里没有温柔地微笑着来接过他的衣帽的夫人。出什么事了?他有些不安地自己换好了拖屐,忽然听见从客厅里传出来小女儿嘤嘤的哭声……他急促地拉开了客厅的门。天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厅里从来没有这样乱过:满地的花儿,东一盆西一盆地;琴谱撒了一地;桌子上撤下了桌布,又没铺上新的,显得光秃秃地,那样难看……夫人见他进来,惊慌地叫起来:“哎呀,真对不住,我正在收拾客厅。但……他们……竟完全忘了时间……”夫人抱怨地看着跪在金鱼缸边的男孩子,而他,竟到这时候还没有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由于吃惊还是懊恼,显得有点过分的严厉。
  “对不起。”男孩子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道歉。坐在夫人怀里哭着的小女儿却愈发委屈地呜咽起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麻烦你们哪一位——透漏点消息给我?”他幽默地说,试图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却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对不起!”男孩子这才认真地说,“是我不好,发了脾气。不过——”他愤怒地指了一下鱼缸。“哥哥——说我——抓了他的鱼。”女孩子抽抽噎噎地说,好像一朵打湿了的花儿。“但是,我没有。哥哥把我的琴谱——全扔在了地上……”“你惊吓了它们。”这位未来的大学生,自诩的“鱼类学家”说。“妹妹每天弹琴的呀!”夫人替小女儿辩解。“但是她今天尖声地叫。”
  “那不是叫,是发声、练唱!”女孩子真的尖声叫起来,“妈妈说鱼根本没有耳朵,它们什么也听不见。”
  “但是它们不吃食了。水温、室温……什么都正常,可它们——这样不正常。”小谷野先生这才明白原来没有什么大事。于是气恼地一边把疼爱的小女儿抱进怀里,一边责备男孩子说:“妹妹小,你大了!怎么可以——”“今天家里还要来客人呀!”夫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房间,一边也责备儿子。儿子歉意地夺过了母亲手里的吸尘器。这时,突然小谷野先生大叫了一声。真的,平时老成持重的小谷野先生竟大叫了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全家人惊奇极了,全都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用面颊偎着小女儿那滚满泪珠的脸颊说:“你看,小女儿,你看呀——”他指的不是别的,就是他昨天新买回来的那幅《三猫图》。《三猫图》放在条几上,可不知是谁把它翻了个个儿。于是,三只小猫居高临下地,眈眈地注视着不远的金鱼缸。透过纱窗明丽的阳光,它们是那样聚精会神,双目圆睁,微侧着头,毛须毕显地眈眈注视着,似乎一眨眼,就要扑进鱼缸,用它们的利爪去捕捉它的牺牲物……这就难怪这些美丽的、但无处可以躲藏的金鱼们是那样惶惶不安了。它们沿着整个鱼缸往返穿梭,互相撞击着,引起更大的不安……它们拼命往下钻,只想越来越深地潜入缸底,借那几根纤纤的水草来隔开危险,哪里还顾得上吃食呢!
  全家人都为这个新发现惊奇地叫着,笑着,互相诉说着、补充着……没一个人动手去收拾那凌乱的客厅了。
  但小谷野先生越来越高兴地笑着。他完全不在意客厅的整洁了,他有更大的欢愉来款待他的客人了。他们一定也会这样惊奇,这样喜悦——哦!此刻,他倒巴不得客厅不曾被夫人收拾,巴不得让他的客人也分享一下他刚才得到的最大的享受——那当然就不仅仅是一幅动物刺绣的艺术享受啰!
  二
  而此时,导致这场争吵、欢乐与惊奇的那位女士,对这一切却毫无所知。她正站在宾馆的高楼上,倚着落地长窗向夜空凝视。
  她,就是中国工艺美术代表团赴日考察、表演的苏州刺绣研究所的副总工艺师李娥英。
  东京的夜晚是很美的。高空里群星灿烂,长街上灯火盈盈,楼房越高,似乎离星星越近,又似乎离灯火太远。恍惚间,似乎自己并没有屋顶及墙壁的遮拦,而是就那样站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群星裹挟之中……但这感觉,我们的李娥英也没有。原来,她只是视而不见地凝视着夜空,呈现在她眼前的完全是另一幅图景。
  那是今天她在西武百货商店七层楼上表演刺绣时的情景。九点钟开门,十点钟剪彩,周围全是友好的微笑,她坐下来表演了。她绣的是她的学生已完成的一幅作品,《湘君》、湘夫人裙裾飘带的穗子。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拿起针,世界上的一切就都从她的心里排出,随着彩线翻飞,她心里有的只是画面、线条、色彩与那样不可言状的欢乐的感觉。于是,她就把这一切,一切都体现在画面上……当她优雅而又迅速地绣完最后一针时,抬起头来,她才知道周围簇拥着的人群围了这么多层。她才听见那样响亮的啧啧赞叹之声。于是,她把绷子翻过来给大家看,“噢——哝——”一阵惊喜的轻叫,然后是一个集体的深呼吸:“呀——”于是开始了各种赞美之词。这些,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日本——这是她第一次远来的异邦,竟也像在她的家乡一样,像在她的祖国一样,同样惊奇的黑色眼睛,同样温暖的微笑与钦佩的眼光,然后是亲人般的热情祝贺……她凝重地一一答复他们的问题,那是许多刺绣爱好者、画家、美术家、老艺人以及完全外行的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有趣的问题……随后她应观众的要求,劈线给她们看。因为她刺绣用的不是一根完整的丝线,而是把一根头发丝那样细的丝线,劈成四股、八股,乃至二十四股。当她把劈开的渺如游丝的光亮的线重新绣给观众看时,一位从大阪赶来的书法家惊叹说:“呀,这哪里有线呢?只见银针翻飞,于是就出来了彩色的画面,莫非是神仙绣的吧!”老先生固执地要求用手触摸一下那线丝,但当李娥英递给他时,他却半天也没摸到。他说:“哦,是我不敢摸呢,我怕碰断了它。”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然后他郑重地双手握住李娥英的手说:“我为中国有这样的文化,这样的工人艺术家骄傲……”
  然后许多妇女都来请求触摸一下她的刺绣物,有的则请求抚摸一下她那拿针的手……“这些日本妇女真天真,真有意思!”想到这里,李娥英咯咯地笑出了声,就像白天一样地伸出了她的手。当手碰到的不是温暖的朋友的手,而是冰凉的窗玻璃时,李娥英的微笑慢慢凝结在嘴角。呀!这是她的手吗?一双白白的瘦削的手。她禁不住把自己的手翻过来覆过去地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她的手,但又多么像妈妈的手。妈妈也是个苏绣工人,她的手可巧哩!从小,当人家鼓励李娥英好好学绣时,就说她的手型特别像妈妈。李娥英从十二岁开始学绣,妈妈从七岁就开始学了。可妈妈绣出了什么?是的,绣出了堆积如山的盖头、被头……都是为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和小姐绣的。那些美丽的图案,斑斓的花纹,除了交织着欢乐留在李娥英小时彩色的梦幻里,及现在伴随着一股凄凉的甜蜜留在李娥英心底外,什么也没留下。是的,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被时间吞噬了,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而李娥英的刺绣呢?却作为祖国灿烂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留在研究所教学的案头、国家美术馆里、各国博览会上,而今,又东渡到一衣带水的日本了。
  “可惜妈妈没有活到今天。”李娥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她没有看见她的小女儿今天表演受到欢迎的情景……”
  于是,在李娥英凝视着的夜空里,出现了故乡石磨头那泥泞的小路。她怎样一步一跌地拉着妈妈的衣襟去绣庄送活计。一朵花换回一个铜板。她是那样紧紧地攥着一个铜板,攥得小手心里都出了汗,舍不得交给妈妈去换米,最后闭着眼睛放在了妈妈的衣袋里。那是她这一生里绣出的第一朵花换来的呀!
  那时,妈妈每天绣到半夜,有时直到天亮,但她坚持不让娥英学绣。她说:“念书吧,囡囡,念书吧!这绣针不是人拿的,要饿肚子的。”
  但是,一天,妈妈在天快亮时醒来,忽然发现帐子后边透着朦胧的烛光。还没有绷子高的李娥英正躲在床后边偷偷地绣花。妈妈惊呼起来:“失了火怎么办?”当妈妈看见她还是直接就绣在妈妈接来的活计上时,更害怕了:“绣坏了怎么办,拿什么去赔?不要命的小鬼头噢!”但当妈妈俯身在绷子上细看时,眼泪一滴滴地打得绷子噗噗响,孩子原来绣得这样好。
  “你啥辰光学的?”“我每天偷偷看你绣,看后院姆妈绣……拿娘娘当娘姨讨回来的纸头,向邻居家姐姐换的线头……”“你为啥非学这不可……囡呀!”
  “你每夜不睡觉会死掉的。我,我要帮你挣铜钿……”妈妈把小娥英紧紧搂在怀里就哭起来:“我的乖囡呀!”从此,李娥英就开始了旧中国南方水乡一个穷绣工的苦难生活……李娥英把手在眼前轻轻挥动,像要拂去那些阴暗的记忆。她眼里那层泪水的薄雾慢慢散去,她想起明天的表演。明天,她表演什么呢?她是给他们绣《五牡丹》呢,还是绣《三猫图》?《五牡丹》是她在苏州地区试制成功的第一幅双面绣的欣赏品插屏。
  那是新中国成立后,1954年,她已经到苏州刺绣小组的事了。苏州刺绣小组是苏州市文联把已经濒于毁灭的苏州刺绣仅存的一些老艺人、老刺绣工人组织到一起的集体大家庭。后来发展成刺绣合作社,脱颖而出了一个刺绣研究所。
  在那里,李娥英不但是一个当家做主的刺绣工人,而且成了一个要不断研究和发展苏绣这一传统工艺的有成就的艺人。在那里,她结识了不少穷姐妹,还拜识了著名苏绣老艺人金静芬。那是一串多么温暖,多么欢快,充满着阳光和希冀的日子啊!姐妹们每天商商量量,如醉如痴:“我观察了一个月的牡丹。我懂得了花卉纤维组织在不同时间,不同天气里的不同变化,你们可要听?”“我天天看我家的猫。啊,它的神态变化可多啦!为啥我绣出来的格呆板……”
  “噢,我掌握了一套按动物毛丝生成方向,按丝理规律刺绣的方法,相信哦,相信哦?”
  “噢,我想来想去,丝线太粗啦,一定要把它劈细,劈得越细,能绣出的层次和变化越多……”
  “插屏里的花样背面难看煞,我要发明双面绣,双面绣。懂哦?”“啥个发明?昨天我在资料室就看见,双面绣宋朝就有哉!”“真格?我也去看!”
  “格末就叫——发展,发展好了……”“嘻嘻嘻……”
  “哈哈哈……”
第11章 东方的明珠(2)
  ……李娥英的笑靥越来越深。姊妹淘的声音笑貌,一个个那样清晰地浮现在她现在极目凝视的那片夜空里。她们提出的这些都早已实现了,而且远远超过了。她想起大家讨论,她执笔写成、在1964年出版的《苏绣技法》那本书。一个决心在她心里成熟了——我明天要表演《三猫图》,专绣眼睛。每只猫眼三十六根线头,把一根头发丝那样细的丝线,当场劈成二十四股,运用“稀打底”,层层加色,层层施密,不用滚针而用集套绣法。日本朋友如果看见我在一粒黄豆大的部位,用十八种色彩的丝线,一会儿就绣出一只猫眼,不知道会多么惊奇,多么高兴哩!
  对,就这么办。她这时还一点也不知道已经卖出的一幅《三猫图》所引起的那样奇妙的效果。因为表演与出售是分别进行的,是两个部门的事。
  她最后决定要表演绣猫,更主要的是因为在那夜幕上众多姊妹的形象里,此时特别突出的是她的老朋友、好姊妹顾文霞。顾文霞现在是她们研究所的所长,而她在1956年到瑞士和英国表演的就是绣猫。虽然那时猫只有一只,而且还是单面的,但她为祖国赢得了极大的荣誉。
  对,她也要这样做。为祖国争荣誉是没有止境的。顾文霞要在这里,一定也会支持她这样做。她这时突然这样不可抑制地思念起顾文霞来,以致立即从窗前走到桌边,想写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的思绪,像往常一样。并——问问她现在干什么呢。
  落座之后,她自己倒不禁好笑起来:“怎么,老了老了,倒像小囡了。等信到了,我怕也回所了。还是好好想想明天的表演吧!”于是她带着对顾文霞的深深的思念去睡了。
  那夜,她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三
  顾文霞那夜也很久很久没有入睡,她在忙所里的工作。和她的好朋友,娇小玲珑的李娥英不一样,顾文霞长得敦敦实实,是苏州劳动妇女的另一种典型。她今天整整开了一天会,麻麻烦烦、琐琐细细的一天会。粉碎“四人帮”
  后,这个被揪斗多年的低工资的“走资派”心气是顺了,但工作可不好做呢。遗留下来的派性问题、落实政策问题、调动老艺人积极性问题、提高全所的业务水平问题,还有进修班青年的培训问题……五花八门,啊哟哟,真是交关交关麻烦;有时烦起来,真想“乌纱帽”一掼,上我的绷子去。她从十四岁就正式当了绣工,可是个老把势呢!
  她在刺绣小组认识了李娥英,此后从未分过手。两人一样的心灵手巧,一样的勤学好问,一样的技术拔尖。1956年,两人又一起在党旗下宣誓入党……也许是因为她热心快肠,群众有事爱找她拿个主意,帮个忙,能团结群众;也许是哪位领导发现了她的组织才干,在党员们选她做支部工作之后,领导就决定了让她搞行政。
  从那时到现在,多少流水滔滔逝去,多少年华滔滔逝去……在这平静如水的深夜,在这一天的繁忙劳碌之后,顾文霞已按她多年养成的、一个基层领导干部的习惯,反复思考她一天的工作:可有啥遗漏的,可有啥不妥帖处?明天呢?明天的工作重点是什么?首先该抓的是哪件?
  首先,她想起的是要和外贸部门商谈出口商品的事。外国友人是多么喜爱这些刺绣品啊!而每一枚外币对加快“四个现代化”的步伐都是有用的呢!-定要增加花色品种。要研究各国各地区人民的特殊爱好。在“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指导下,不断吸取古代的及外国工艺美术的优点……然后,她想到刺绣进修班。这帮小妮子,进步可快了,最近许多人都能单独作业了。想想她们刚进所时的样子,顾文霞皱着眉头笑了起来。那时候她们一个个是那样满不在乎地仰着脸看天,不要说学习基本功,连针也不愿意拈……粉碎“四人帮”后,给她们办了进修班,从头补课:讲苏绣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位置;讲老艺人、老绣工在旧社会的苦难生活;讲苏绣研究所怎样被“四人帮”反复砸烂、批判,又怎样复苏过来;讲工艺出口,对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与文化交流的伟大意义……眼看着这些受“四人帮”毒害的青年的眼睛怎样从漠然到发亮,时而开朗,时而黯淡,最后滚出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时,顾文霞又是何等欣慰啊!党的阳光终于融化了“四人帮”冻结在她们心上的冰块。这哪儿是普通的泪珠啊,那是从复苏解冻的一颗颗淳朴的心泉里涌出的串串珍珠……这时,顾文霞心里十分温暖地想起了李娥英。那时,是她和她一起制订计划,一起讲课,真是讲得口干舌燥,磨破了嘴皮。李娥英又是进修班的班主任,授艺老师。想起她怎样把铺盖也搬到所里,为了帮助一个长期病假,基础差的后进学员,她经常坐在她的绷前,一边讲操作要领,一边把着手教她,给她示范,陪着她练习,常常从清晨直到深夜……现在,这班学员基本上掌握了苏绣常用的针法与平、齐、细、密的技术特点。最近,她们运用反抡、盘金、打子、结子、滚针等针法在丝绒、绸缎、绢、尼龙等各种底料上绣制出的《梅花》《狮子滚绣球》《百鸟朝凤》等传统图案作品,有的已被选为出口展览品了。
  下一步,下一步就该教她们在独立作业的基础上发展个人独创性了。而创作,需要勤奋,还需要文化教养。于是,顾文霞在她的记事本里又写下了对学员加强国内外名画、美术欣赏的计划。
  她们是多么幸福啊!所里有计划有步骤地培养她们,而她自己,她和李娥英她们,曾是怎样学艺的呢……一团乌云笼罩上她的眉梢,但她立即驱散了它。组织上选择她做领导工作选得真对。她就是这样,常常能为了所里的和别人的需要忘掉自己的一切,包括吃饭、睡觉、疾病,甚至连同一切痛苦与欢乐的回忆……在党需要的时候,她毫不犹疑地中断了她的极有前途的刺绣前程。但是,她多么爱它啊!因此,她放下了一根绣针,一幅绣绷,她拿起的、眼里看着心里想着的却是全所几百根绣针,几百幅绣绷,刺绣着整个研究所的锦绣前程……但真正把她的研究所和整个祖国联系起来,却还是她两次赴欧洲,进行刺绣表演的时候。
  1956年,1958年,顾文霞曾受祖国和人民的委托,先后赴英国、瑞士等国参加世界博览会,进行苏绣《小猫》的表演。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结束抗美援朝这场战争也不久。许多外国友人不了解新中国的情况。过去欧洲对中国习惯性歧视,加上敌人的恶意宣传,不少人对“红色中国”谈虎色变。他们著书立说,甚至日常生活里,一提到中国总要用上一些诸如“可怕的”、“铁幕后的”、“谜一般的”、“遥远而令人不可思议的”……之类的形容词。
  当蜂拥而至的观众来到博览会的中国馆,亲眼见到了我国的传统工艺如漆雕、木雕、贝雕、骨雕、象牙雕刻时,他们是那样惊讶。珊瑚、玛瑙、白玉、碧玉、紫翡翠,经过雕琢后灼灼照人的绚丽色彩,使他们目醉神迷。锦绣、抽纱、漆画、金银宝石镶嵌出花鸟、人物的精巧技艺,又使他们叹为观止。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在这金珠玉翠及新中国建设图景的环绕之中,那时才只二十多岁的顾文霞,这个年轻朴素的中国姑娘,坐在那里文静优雅地当场表演刺绣时,他们感到了解了中国,了解了中国人民的感情。
  他们对刺绣线条特有的表现手法赞不绝口,看到绣出的小猫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时,他们失声惊呼。英国和瑞士的报纸、电台竞相报道。他们称之为“神奇的艺术”、“有生命的静物”、“天才的结晶”、“东方的明珠”……有一个老太太,五次驱车从远处赶来,看完了不走,一定要请求亲手抚摩一下刺绣物,“不然,我实在难以置信!”她说。
  有一位工艺美术师多次从外地赶来参观,并把自己的作品——各色美丽的图案瓷砖送给顾文霞作纪念,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努力学会的中国字:“友谊,友谊。”
  许多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她表演,表演一次,再一次。他们不肯离去,反复问她:“为什么那么像呢?为什么比真猫还可爱,还有神呢……”当顾文霞告诉他们:“这不是个人的天才,是中国千百年传统工艺的发展……”他们表示了对中国文明的理解与尊重。
  当顾文霞告诉他们,为了使绣猫的神态逼真,刺绣工人要经常观察、揣摩猫的神态。上海科技电影制片厂还专门为她们拍摄影片。拍摄时,为了使猫的神态生动,她专门把金鱼放在小猫近边的鱼缸里,逗引小猫去捕捉金鱼。影片拍好之后,她把这段影片千百次地慢放,好让艺人们细细地、反复地观察它的神态。此外,她们还到处观摩古今中外各种猫的画稿,结合苏绣的特点,研究表现手法……观众们表示了极大的羡慕说:“哦!原来你们的政府这样爱护与扶持、发展你们的传统技艺!这回……我们懂得了新中国……”
  不少妇女反复请求抚摩她的手,有的人还亲吻了她,说:“多么值得尊敬的,创造美丽事物的手!”“我看见了新中国妇女的手,是为和平与友谊作贡献的手!”
  那时,顾文霞,这个淳朴的苏州姑娘是如何为自己的祖国骄傲啊,她不止一次地流出了热泪。她也懂得了:她的彩线牵引的不仅是绣绷与图案,而是中国和世界,友谊与和平……她感到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把这样的幸福珍藏在心里的人,自然是在任何困难与险阻前都不会转向的人。因此,无论“四人帮”们怎样摧残祖国的文化艺术,反复批判一切工艺美术,一再要砸烂、解散苏州刺绣研究所,揪斗她这“走资派”和金静芬、李娥英这些“反动权威”。她们还是挺过来了。不但迎风傲雪地挺过来了,而且研究所不是在斗争中重又得到发展了么?!
  顾文霞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浮上一丝冷笑。现在研究所成了对外开放单位,每天要迎接无数来自海外的外宾和华侨同胞。一天比一天地发展着技艺,发展着友谊……美是不可摧毁的,因为它永远在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的追求里。可惜,“四人帮”迫害死了无数老艺人,包括在苏绣领域极负盛名的老艺人、人大代表金静芬。但后继有人啊,李娥英现在不但成为所里真正的权威,有了无数学生和爱慕者,而且国家还专门授给了她技术职称——副总工艺师!懂么?副总工艺师哩!
  一个穷绣工能得到这样的荣誉,这是挣扎在旧社会死亡线上的人们敢于梦想的么?可惜,年轻的同志对这一点的感受还太肤浅。于是,顾文霞在她的工作手册上又加上了一条:李娥英从东京回来后,一定要让她给共青团员讲一次课——谈谈访日见闻,也谈谈昨天、今天和明天……至此,顾文霞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今天的工作似乎再想不出什么遗漏了。但明天呢,未来呢?要做的事是那样多,李娥英快回来就好了。她在做什么呢?她有多少事想和她商量啊。顾文霞当然也一点不知道东京发生的那一切,也只是带着对她的好姐妹、老战友的深深的思念去睡了。
  这一夜,她也是许久许久没有睡着。谁知道,她对明天和未来,又编织了些什么样美丽的梦呢?
  四
  我直到今年7月才有机会,在工艺美术设计人员授奖会上访问了顾文霞和李娥英。和她们谈话很不容易,倒不是因为李娥英那一口俏丽旖旎的苏州话,那不要紧,顾文霞说的是一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到土话时,不时给我做做翻译。不容易的是她们那样谦虚,不肯谈她们自己。她们反复说的只是:“我们要拼命地干哪,不然怎么赶得上时代的发展……”“我们有啥好说的,我们就像旧社会苦海里的一根针,财主踩在脚下的一摊泥。是党把我们这些穷绣工抬到了天上。我们现在想的就是怎样为党飞得高些,再高些。”
  我感动地看着她们,情不自禁地讲起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她们原本就是天鹅呀!只不过旧社会和旧制度扼杀了千千万万这样美丽的天鹅!
  李娥英温柔地笑着,顾文霞却沉思地看着我说:“天鹅么?我想我们伟大的祖国才是天鹅呢,她现在正在展翅高飞。我们作为她的儿女,只不过是她的一片小小的羽毛。”
  哦,羽毛。小小的羽毛,美丽的羽毛,但不就正是这一片片看来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羽毛,用尽了自己的生命和气力,迎风傲雪,才托起了我们的祖国母亲,使她像一只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天鹅,很高——非常高地向无限美好的未来飞去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工人,我已不再想写一首诗了。因为,她们的生活、思想、感情,连同她们那淳朴的话语,不就是一首最美丽的诗么?
  1979年8月初稿,12月定稿
第12章 她爱——祖国的明天(1)
  我们司机班的赵师傅,见多识广,一般不大容易动感情。可是,在听全国优秀辅导员曹魁珍的报告时,掉了泪。一再赞叹说:“哎,人家那叫啥精神?要是全国的老师都像她,还能有教不好的孩子?那——社会又该是啥成色!”老赵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工人,可他这句大实话却说出了朴素的真理。
  知道我认识曹魁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代他转致敬意,并要求她一定要写写自己,但曹魁珍无论如何也不肯。于是,这责任,就“历史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孩子的寒暑表
  我认识曹魁珍,正式的,应该说是在今年第六次全国少先队工作会议上。但实际上,十八年前我就从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读过她的事迹,知道她是能洞察孩子思想感情细微变化的优秀辅导员,因此人们称赞她是“孩子的寒暑表”。
  “什么’寒暑表‘?!”曹魁珍笑着对我说:“是孩子们自动把量好的体温报告给我的。”
  几年过去了,在曹魁珍早已成为优秀教师和优秀辅导员的时候,一天,二年级的班主任,一个年轻的姑娘揉着辫梢在备课室里嘤嘤哭泣。
  “怎么啦?”曹魁珍过去替她擦泪。“太欺负人啦!”姑娘委屈地扑在她怀里哽咽:“我上课……写板书……一转身全班就哄笑……我还以为我背上有什么呢。可是,可是……后来发现,一个小男生一等我转脸就掀开衣服把肚子露出来……四边转着给全班看。肚子上还……还画个大花脸哪!”
  曹魁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笑呢,”姑娘在她怀里扭动着:“我不教这班啦,再也不教啦!”“别,别呀!”曹魁珍说:“哪班没有麻烦事呢?找那个学生谈谈吧?”“我才不哪,他把我备好的课全搅了。我怎么完成我的教学计划……”“别光想你。要想他,想他……”曹魁珍深情地说。曹魁珍找那个男孩来谈话,他不来,说:“你又不是我们班的老师,管得着吗?”曹魁珍就自己去到二年级教室,拉着他的手出来,先拿块毛巾替他擦肚子,说:“看画得花红柳绿的,用什么画的呀?”“颜料。”“多伤皮肤呀,快洗洗去吧。”小男孩听话地洗去了。
  “你为啥要这样做呢?肚子一冷一热地会疼的呀!”曹魁珍说。“我不管。我要气气她。”“这多不好!你不知道老师感冒了,带病坚持给你们上课的吗?”“要不是知道她今天病了,我还不气她了呢!”“这——”经验丰富的曹魁珍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老师病了反而要气她的道理,可学生告诉了她:“谁让她老乱批评人呢?那天我发烧,还坚持上课,后来刚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就一小会会儿,她就批评我懒,说我不上课间操。那会儿,我可难受了。今天,我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哦——”曹魁珍没有责备他,而是给他讲了许多故事,让他明白:报复是可耻的行为,不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应有的品德。孩子心甘情愿地去向年轻的女老师道歉,以后成为了班上的积极分子,班干部。
  姑娘呢,从此也养成了习惯,一看哪个学生打蔫儿,就摸他们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问问是不是肚子疼,懂得了一个教育者要在一切事情上首先为被教育者着想的原则。“不要光想你自己,要想他,想他……”曹魁珍这句话就这样永远刻在了她的心上。
  家长的贴心人
  老师和家长都希望孩子成才,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是,对怎样做到这一点,老师和家长之间却存在着难免的矛盾。许多老师常常由于和家长的想法、做法不同而伤透了脑筋,有时还伤透了心。
  那么,曹魁珍是怎样对待这个问题的呢?
  她在长春师专附小当大队辅导员时,学校一千二百多名学生,她几乎都叫得出名字,能说出七百多个学生的家庭情况及他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学生家庭居住的大街小巷布满了她的脚印,她是这些家庭最受欢迎的客人。每年组织暑假活动,她别出心裁地允许少先队员带弟弟妹妹参加,把学校办成了幼儿园。因为她知道在这些工人及劳动者的家庭里,小小孩多半靠大孩子带。你不允许学生带弟弟妹妹来,关心父母的孩子就不愿来校参加活动,而仅仅热心活动的孩子又会给家庭带来困难,引起矛盾。所以她一律允许带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只和自己的弟弟妹妹玩,必须关心所有的弟弟妹妹。她把他们组织成“小班”,由大孩子轮流管理,带领他们唱歌、游戏。从而培养了大孩子的责任感和小孩子的集体观念。她还有一个奇特的办法,就是寒暑假各种活动的组织者、领导者选的都是平时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孩子。这时他们特别负责任,可积极啦!“为什么呢?”我有些奇怪了。“因为他们平时在学校永远也’捞‘不上个干部当,同学们不选他们哪!”
  她笑得咯咯地说:“为了培养和锻炼他们,我就’独裁‘一下,把他们派去给小家伙们服务。去和这些’领导‘一个个地谈话,启发他们的责任心和荣誉感哪!”
  “他们能干好吗?”我问。“能。你还不懂荣誉感对孩子的作用有多大吗?”“你真敢干。”我说:“可有时也出点纰漏吧!”“谁说不是呢?但事事想在前头,就可以把纰漏消灭在萌芽状态。我有时真是忙得头晕眼花的,常常想,要是老天爷多给我长一百双眼,一百双手就好了。”“那你可真够好看的了。”边上另一个老辅导员打趣地说,“胖墩墩的,可真成了千手千眼佛了。”我们几个人叽叽嘎嘎地笑成了一团。半晌,曹魁珍又正色说:“管它什么佛相鬼相的,我有时真忙得头来不及梳,脸来不及洗的。要不是为了在孩子们面前保持老师的尊严和美感,我真累得能一年不换衣服,省得洗呀。”这次,我们大家的笑却都是噙着泪水的了。同学们,家长们!你们可了解这些有着金子般的心的老师和辅导员么?
  曹魁珍班上有个男孩子,外号叫“黑黏糕”。黑,是因为脏,东北话叫“埋汰”。黏糕,可以想象是黏黏糊糊,拿起来黏手放下去一摊,总之叫你没法弄呗。他倒也不是样样事都叫人没法弄的,就是和爹妈关系不好。他爸爸是个老工人,脾气大,常动手打他,越打他就越不在乎。他妈生气不给他饭吃,他就抢着吃,成心用手抓着吃,“埋汰”人。气得他妈直哆嗦、他爸往死里打他。曹魁珍一次次往他家跑,劝解了不知多少次。虽然劝说一次好一点,但他父亲自尊心极强,常常不容易听进劝,因此,效果不大,过几天就又周而复始了。曹魁珍为他们愁得睡不着觉。
  但性格古怪的孩子往往又是最敏感的,他们常常本能地依恋爱他的人。“黑黏糕”渐渐地有点变化了,他开始为了曹老师洗脸,为了曹老师做功课。在学校,扫教室、修桌椅,为曹老师什么都干,可就是不做算术作业。曹魁珍一说他,他就答应:“哎!”可第二天还是不交作业。
  “你最近进步多大啊!”曹老师拉着他的手说。“嗯哪!”“你要是再把作业做全,不就更好了吗?”
  “不行啊,曹老师!”他黏黏糊糊地哼唧着:“您是不知道啊,我对算术过敏,一做它就头疼。”
  “哦!”曹老师从此就每天和他一起做作业——她批她的本子,他做他的算术。一见他拧起眉头,她就给他讲解,治好了他的“算术过敏症”。从此,他对曹老师更亲了。
  可是不久,却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有一天,他得意地对曹老师说:“我今天,可把我爹妈整治得够戗。”
  “怎么整治的?”曹老师惊慌了。“您别害怕,也没啥大事。他们不喜欢我,包饺子全家吃肉馅的,叫我吃菜馅的。可他们是双职工呀,饺子得我包。等他们一上班,我把肉馅的都吃光了,给他们剩的全是菜馅的。”孩子得意地说。
  “你这事做得不对。”“大不了再打我一顿呗!”
  曹老师当天晚饭也没吃就上了他们家。家长气呼呼地这么长那么短地又把这事说了一遍。曹魁珍笑嘻嘻地说:“哎呀,今天我可不是处理这事来的。这事以后再说行不?我今天来,是来求你们帮忙的。”
  “只管说。您的事,我们没有不能办的!”“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要总结一个材料,得去拜访一位家长。他家远,回来太晚我害怕,得大哥陪我去一趟……”“这还算个事?”豪爽的工人穿上衣服就走。去拜访的,是全校家庭教育做得最好的一位家长。曹魁珍拿着笔记本,一句句地问,一句句地记。这位工人师傅,也听得入了迷。一直谈到后半夜,出来时,顶着朔风寒月,这位“黑黏糕”的爸爸热呼呼地说道:“曹老师,您真叫我脸红啊!这哪是叫我送您,这是您大雪地里往我心里点火加炭哪!我这辈子算忘不了您啦!”
  是的,忘不了。曹魁珍就这样用自己的心往别人心里“点火加炭”,这样的火焰是会照亮几代人的心的。现在,你如果有兴趣继续打听这个故事的下文,那么,请您别再叫什么“黑黏糕”的爸爸了。因为“黑黏糕”本人早就不黑也不黏了。他早已是一个工厂的优秀工人、基层干部了。而他常常是那样深情地乐于对人讲述——不仅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他还一定要告诉你,他自己也早有了孩子,并且孩子也当过曹老师的好学生呢。
  毛遂自荐
第13章 她爱——祖国的明天(2)
  曹魁珍今年也快五十岁了,是长春市教育局普教处副处长。可是在少先队要恢复活动时,她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队章,看还有没有校外辅导员这一条。一看有,她就笑得像朵花似的,立即找到有关部门说:“我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想当个女毛遂,来个自荐。请允许我再当几年辅导员吧!辅导员这工作不比教书,没有书本,可本本都在我们这些老辅导员心里,让我们把它都倒出来,带一带新辅导员吧。”
  关心她的老同志、好朋友听说她自己又提出要当辅导员,心急火燎地来劝她说:“老曹啊,不是当年的小曹了。头发都白了,怎么还这么’疯‘呢?又去当哪门子辅导员,这些年的罪还没受够是咋的?还不知道醋是’搁‘(东北话,意思就是’从‘、’打从‘)哪儿酸的么?”
  但说破嘴皮子曹魁珍也不听。当这位“女毛遂”胸前又戴上红领巾时,她泪流满面地笑着说:“红领巾啊红领巾,虽然’四人帮‘把你从我胸前摘走了十三年,可在我心里,你一分一秒钟也没停止过飘动呀……”
  曹魁珍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红领巾确是一分钟也没离开过她的心。当它被从她脖子上强行扯下的时候,她哭得伤心欲绝。当她看到受了“四人帮”毒害,不念书、不上进、整天叼着个烟卷,打老师、砸学校的孩子时,她心如刀绞。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这样下去,祖国还有明天么?我怎么对得起周总理啊!”
  为什么说对不起周总理呢?读者们一看这张照片就明白了。那是1962年,周总理、陈老总、彭真等中央领导同志接见了全国优秀辅导员。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周总理满面春风地走进团中央小会议室,坐在了《列宁的青年时代》这幅画前。曹魁珍像孩子一样抢着坐到地毯上,为的是更贴近一些看看敬爱的总理。团中央的同志把她拉起来坐在总理身边。
  “你是哪省的代表啊?”总理问。“吉林省的。”“你叫什么名字呀?”“曹魁珍。”
  “啊,那你是大队辅导员。你们吉林还来了一个中队辅导员,对吧?”曹魁珍愣住了。日理万机的总理居然记住了他们这样一些普通青年的名字和职务!总理的心胸多么广阔啊!看着她发愣,总理又问她:“东北天气冷吧,教室里取暖设备好不好?”曹魁珍顿时觉得室暖如春,总理爱孩子爱得多深啊,这样的小事都关心到了。
  “你们的工作很光荣。”总理接着说:“少先队的工作,是教育下一代的工作。你们一定要做好工作,把孩子都培养成我们的接班人!”
  从那时到现在,长长的十八年过去了,但曹魁珍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总理的嘱咐。她从来不是把它当做总理对她个人的谈话。她明白:这是总理对所有教师、所有共产党员的期望。
  那天,彭真同志也接见了他们,给他们传达了“布加勒斯特”会议的反修斗争的情况。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教育下一代的工作多么重视,对从事教师及辅导员工作的人是平等而又充满敬意的。
  从此,曹魁珍更加不要命地干起工作来。对她来讲,工作本来就没什么分内分外,何况,培养、教育人的工作本身又是那样有意义。看着一棵小树长大成材,一块顽石雕琢成器,能在人心里引起多少美感,增添多少力量!而孩子们对老师的感情又是多么真挚啊!
  曹魁珍永远不能忘记,有一次,两个四年级男生打架,吵得很凶,影响不好。曹魁珍把为主的孩子叫到她身边。孩子气鼓鼓地来了,准备和她也大干一场。曹魁珍知道他功课很好,就请他坐下说:“我的本子太多了,看不过来,你能帮我看几本吗?我想选几本好的明天在队会上当众表扬哩!”曹魁珍那样和蔼地请求着他,他平时对曹老师又很尊敬,于是他气哼哼地帮她挑起作业来。先还摔摔打打地,但看着看着,他的注意力转移了,气也消了。曹魁珍这才慢条斯理地向他调查情况,分析事理……这时,早过了吃饭时间了,解开了思想疙瘩的孩子这才想起:“曹老师,您还没吃饭哩,饭盒呢?我去给您热。”曹魁珍说:“我今天没带饭来,本打算回趟家的。你快回去吃饭吧。”孩子说:“您等我一会儿,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一会儿,孩子飞也似的跑了进来,满头大汗,从头上摘下帽子,拿出几张烙饼说:“下午要去参观,您怎么能不吃饭呢?曹老师,快趁热吃,我妈刚从锅里拿出来的。”曹魁珍一边和孩子吃着烙饼,一边笑着和他说:“你这孩子,下回烙饼可别搁在帽子里啦,多不卫生啊!”孩子羞涩地笑着说:“我光寻思,我一跑就得出汗,热气往上冲,就像蒸笼似的……省得您吃凉饼啊!”这孩子现在早已长大成人,早已懂得了人和蒸笼不能一样发热的道理,现在正在从事着相当尖端的科研工作。也许他自己也早就忘掉了这事了。但他那颗赤子之心,那炽热而真挚的爱,作为老师、辅导员的曹魁珍能忘却么?!
  孩子是世界的未来。看一个国家的前途如何,很重要的是要看她今天青少年的精神面貌。为了我们的中华民族和共产主义理想,总理和老一辈的革命家曾对他们寄予那样深切的期望,曹魁珍粉身碎骨也是不能忘却的啊!这就是为什么在经历过那么多惊涛骇浪之后,曹魁珍仍要毛遂自荐当辅导员的缘故。
  风雨征途
  为什么会有“醋是搁哪儿酸的”这么一说呢?这又不得不提到“文化大革命”,提到林彪、“四人帮”,因为,醋就是“搁”这儿酸起的。
  一开始,风还没刮到曹魁珍头上,她是自己“跳”出来的。为什么跳出来呢?就是因为“造反派”批判少先队,说少先队是修正主义的。曹魁珍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对很多事都不计较,但就是不能听人骂少先队。因为少先队的队旗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少先队曾把革命的种子深深地埋进孩子心里,为伟大祖国培养着未来的栋梁之材,更何况周总理还曾亲口把这工作的重要意义讲给她听过……于是,在“造反派”开始批判另一个辅导员及少先队时,曹魁珍就跳了出来,抢过话筒就和人家辩论。这还了得!她立即就被拉出会场关到一个角楼里。偏偏看守她的那位“造反派”曾当过伪警察,于是她就从角楼里伸出头来大喊大叫:“决不允许批判少先队!更不允许伪警察、国民党专共产党的政!!”这可捅下大娄子了,于是以“破坏’文化大革命‘,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把她送到了公安局。出来接待的公安干部开门一看,送来的反革命是她,就愣住了。曹魁珍是全国优秀辅导员,有名的劳模,公安局说什么也不收,怕以后会给她留下“进过专政机关”的历史污点。那些公安干部就一直给大家讲政策、念语录——说到这儿,读者们就会想起、就会明白为什么“四人帮”必须砸烂公、检、法了吧。
  其实,公安局当时还不如收下她呢。收下她,至少让她少受些凌辱。总之,曹魁珍不但是“修正主义路线的黑线人物”、“假劳模”、“毒害少年儿童心灵的刽子手”,而且因为四年之前受过彭真同志接见,就生拉硬拽地被说成是“二月兵变”的得力干将、凶恶爪牙……但群众心里是有数的。这位孩子心情的“寒暑表”、家长的贴心人一被拉出来斗,就有人“站不稳立场”、“划不清界限”,喊不出口,打不下手,甚至为之落泪。于是,“造反派”就捏造说她八岁的孩子写了“反动标语”,把她八岁的孩子也专政起来。还和她分开关着,以折磨这个坚强的共产党员,杀鸡给猴看。
  八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反标”不“反标”,关在小屋里就会哭。打他就叽哇乱叫……东北的风雪多大啊!七十岁的老婆婆大风雪里一步挪不动三寸地从几里地外赶来给孩子送饭。这孩子是曹魁珍最小的儿子,东北话叫“老疙瘩”,是奶奶的心肝宝贝,睡觉都得搂在怀里。这会儿只能贴着门缝听着孩子哭喊:“奶奶——我冷啊!奶奶——我怕呀!快带我回家,快带我回家吧!”老太太捶胸顿足地哭,一边骂曹魁珍为啥当个辅导员害孩子遭罪,一边顶着大风数落苦情。骂一路,哭一路,眼泪洒在衣服大襟上,结成了一串一串、一片一片的冰疙瘩。
  这件事谁见了谁掉眼泪,谁听了谁心疼。所以,好容易粉碎了“四人帮”,给曹魁珍平反的结论还没彻底作出的这个节骨眼上,这位女毛遂放着好好的副处长不当,偏还要“自荐”,又去当辅导员。老朋友、亲人们怎么能不骂她:“真是傻呀,别忘了醋是’搁‘哪儿酸的了。”
  可这位曹魁珍不但非当辅导员不可,还想尽一切办法参加一切可能参加的少先队活动。她不但当上了长春市解放大路小学的校外辅导员,还给全市的辅导员讲课。自己干了还不够,还到处鼓动别人。在给她的一位老朋友的信上写着:“……我劝你一定要争取参加今年的夏令营,不达目的不要罢休。这样的活动,对我们来说是参加一次少一次了。咱们这些当年混在孩子堆里,让人认不出谁是老师的人,今天都已两鬓如霜了,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为少先队工作的机会了……”
  “你的兵变了么?”
  在首都少先队员庆祝建队三十周年大会上,曹魁珍又见到了彭真同志。彭真同志询问曹魁珍同志的工作。曹魁珍重申了她始终如一的誓言——为祖国的明天贡献自己的一切。但谈到幸福的往日时,曹魁珍说:“1962年您接见了我们,勉励我们为培养新一代献出青春。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帮‘却把我们打成’二月兵变‘的黑爪牙……”
  “你的兵变了吗?”彭真同志问她。“没有。我们过去培养的少先队员,早已成为祖国各条战线上的优秀人才。
  而且,今后带领的所有少先队员也会永远保卫党。”曹魁珍答。“对嘛!我们的’兵‘都不会变!要更好地教育下一代……”七十高龄的彭真同志看着如今也两鬓斑白的曹魁珍同志,两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在湖南厅休息时,彭真同志应首都少先队代表的要求,对少先队提出号召:
  “希望你们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管某一时刻,天地会有什么样的昏暗,你们都要为党的事业,战斗到底!”
  是的,少先队员们正在为实现老一辈的期望而努力,但真正保证少先队员能实现他们理想的,最辛勤的劳动者就是他们的辅导员。
  这次全国少先队第六次代表会上,多年不见的老辅导员们重新聚会,壮心未已;新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辅导员也龙腾虎跃,起来接班。曹魁珍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见不到敬爱的周总理了。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些年,我就是带着总理的嘱托活过来的。一想到他老人家不在了,心里就难过。周总理那样尊重我们这些普通劳动者,是因为他无限热爱祖国的未来……”
  她还不止一次地说:“……要能见见邓大姐也好,就像见到了总理一样。你说,有可能么?也不知邓大姐身体可好……”曹魁珍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我看见她在这张照片上紧贴着站在邓大姐背后,笑得嘴都合不拢。听说邓大姐也像总理一样感谢了辅导员们的劳动,并谆谆嘱咐她一定要“带好我们的少先队”。
  曹魁珍不会辜负邓大姐的期望,正像她从未辜负总理的期望一样。写到这里,她那坚定的却又是从容的、笑吟吟的面孔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耳边是那样清晰地听见她那充满信心的响亮的声音正在呼号:“少先队员们,为共产主义事业,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少先队员齐声回答。让我们每个热爱祖国明天的人,都像这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一样努力奋斗,也像我一开篇就提到的那位普通工人那样,尊重并热爱这些为祖国的明天贡献出自己一切的辅导员们吧!
  因为,他们是值得我们这样尊重的!
  1979年12月7日
第14章 美的追求者(1)
  《蒲公小狐堪为友》
  第一次知道蒲松龄的名字,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得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夏夜,在一个南方城市里很窄很窄的一条小巷里纳凉,不知是谁家的大人讲起了《双灯》的故事。那故事那样美,又那样凄凉,我很久很久不能入睡。一明一灭冉冉远去的双灯老在我眼前闪烁。我反反复复地向讲故事的姨姨絮问,问得她厌烦了,用手拍着我的头说:“快长大吧,长大了自己去看《聊斋志异》,那里边美丽的故事多着呢!”
  于是,在我还没有长大,识字也还不多时,就生吞活剥地看起小说来,特别使我神魂颠倒的还真正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跳过许多不认识的字与不懂的文章,急切地去捕捉故事中的人物,于是我认识了那样众多迷人的女性。我是多么佩服那个聪慧绝顶、却日夜陪伴白痴,终身衔恩以报无心之德的小翠;多么倾心于那个容华绝代、爱花成癖却又娇憨善笑,每一扬声则满座为之粲然的婴宁;多么同情那个奄奄待毙还以身投墨、伏几走字、大书一“谢”字才肯穿窗而去的绿衣女……我不但在梦里,就是在白天,我也能清晰地听到她们可爱的笑声,看到她们美丽的面容。因此,我也最恨那些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法师巫神。每当我读到那个美丽的无名狐女前来探病,却被贴上咒符的坛子嗖的一声吸进坛中,她袖中金橘撒满一地,巫师们却将坛子投入鼎锅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常常为此镇日不欢……现在懂得了,我当时的悲哀不仅仅是为了人物的命运,很大的因素还是为了她们的原形难堪。正像我从小就害怕白素贞的原形一样,我总是遗憾为什么竟连死也不容她们留下美和梦幻呢?显而易见,我爱的只是蒲公刻画的妖变幻出来的人——只是人,而对她们的原形有的却只是一种嫌恶的怜悯。这种遗憾似乎一直贮存在我的记忆深处,直到我看见韩美林所画的那些狐狸、小鸟、游鱼……时才骤然消失。
  《蒲公小狐堪为友》是韩美林常常题在他画上的佳句。这时,每当这时,我总是不由深深吁出一口闷气,像拂去我从儿时起就贮留下的某些遗憾。韩美林笔下那些优美的动物形象,使我不禁想到:原来蒲松龄那许多可爱人物的原形也该是美丽的。这,倒是不能不感谢这位画家独特的贡献呢。
  《摇篮曲》
  我认识韩美林,是在那乌云压顶的1975年底。一个在部队的朋友给我看了他的几张画。我默默地看着,忍不住露出了愉悦的笑容。那位朋友得意地说:“我带他来看你,好吗?”我拒绝了。因为那时,我的丈夫正作为“四人帮”的钦犯在炼钢厂监督劳动。所有的老朋友,我都尽量回避,怎么能再株连新同志呢?不,决不!
  但那位朋友对我说:“他都知道。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并且说,他要来专为你和孩子们当场作画。”我迟疑了,但仍本能地摇着头。那位朋友又得意地说:“他不怕,他本人刚从监狱出来不久呢……”这得意,明显的是从政治上得意了。我怎么还能拒绝呢?!
  因为“四人帮”斩尽杀绝的政策,生长在我们这样艺术工作者家庭的孩子竟无缘接触艺术。这次听说家里要来画家,儿子和女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早早地把斗室打扫干净,把吃饭的桌子用清水擦了一遍又一遍,一迭连声地问:“这桌子行吗?这地方太小了,够叔叔挥笔吗?他——不会嫌吧?”
  韩美林进来了,我们默默地互相打量着。他小小的个子,一张圆圆的孩子似的脸,完全不像刚经历过骇人听闻的折磨,只有那双大大的眼睛里还满贮着冬天的寒意。他对我笑笑,几乎没有寒暄,就像老朋友似的打开画夹,画起来了。看着孩子们很局促,他问:“你们想要什么?”孩子们用眼睛看着我。那些年头的孩子,说话都是要察言观色的。还没等我回答,韩美林对我女儿说:“韩叔叔先画一个你。”说着,在纸上刷上了水,几笔一勾,就出来一个十分稚气、迷迷瞪瞪沉沉大睡的小红毛狐狸。迷瞪的女儿高兴得尖叫起来:“韩叔叔,你怎么知道我老犯困爱睡觉呢?”儿子也忘掉了拘谨,磨磨蹭蹭地走近他说:“我也要,也画个我。”儿子那年才十四五岁,还没抽条,个子不高。韩美林看了他一眼,立即用纯黑的墨画了个小笨熊,憨憨地、傻乎乎地正往一根小竹枝上爬。全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不像吗?”韩美林有些惊异地说。“你再看看他,仔细看看。”我忍住笑说。韩美林打量着我那不动声色的儿子。满屋子人,只有儿子一个人不笑。韩美林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边用笔在调色盘里蘸着颜料,几笔下去,一个直挺挺地端坐着的小绿毛狐狸出现在画纸上。当时,我那比桌子还高不了太多的儿子忽然交错地跺起脚来,我明白,他着急了。他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画家会把他刻画成一个什么形象。儿子自尊心特别强,我也有点担心了。
  韩美林一笔下去,绿毛小狐有了一条带黑点的大尾巴,它敦敦实实地坐得更稳了,儿子屏住了呼吸。韩美林用笔在蘸黑色,他轻轻两笔画上了眼珠,是那样不动声色,但又那样警觉地向后侧视的眼珠。满屋子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了。
  哎呀!多么可爱呀!一只貌似憨傻的小绿毛狐狸端端正正地朝前坐着,连毛都纹丝不动,但却有着那样狡黠警觉的眼神,耳朵直竖着。无须怀疑,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它会立即像箭一样神速地飞遁……“他在偷听哩!”女儿悄悄地对画家说:“在听别人说他什么坏话!”“坏话还用偷听?!随便编造!”儿子反驳道,“我是在听脚步声。抄家的来了,我好早叫妈妈。”他高兴地把画紧握在手里,是那样欣然地同意了画家给他的造型。围观的孩子都惊奇地叫着,欢乐地笑着,我却差一点流下了眼泪。画家画的确是我的儿子,却又不全是我的儿子。这只小绿毛狐狸刻画出了在那奇特的年代里一代奇特的少年形象:他们心地纯洁,本性爽朗,却因无情的风雨而过早成熟,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极为冷漠的外观下却隐藏着十分警觉、十分易感的灵魂。既有准备随时迎接风暴的满不在乎的神态,又有着十分痛楚、甚至病态的自尊心。
  韩美林继续作画,有在阳光下捉虱的小猴,有在草地上奔跑的小松鼠,有紧眯双眼假装睡觉的小猫,还有决不咬人的小老虎……这些,是围观的孩子们向他要的。但让我意外的是韩美林却在每张画的题词上都署上我的儿女的名字以注明转赠。当我不安地阻止他时,韩美林似不在意地对我说:“我今天就是特意来为他们画的,让他们高兴一下吧。他们原是应该得到比这多得多的艺术熏陶的孩子啊!”当时,我是多么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画家。那时,他才三十多岁,却不但能这样准确地观察形象、捕捉形象、表现形象;而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自己的画笔和形象来温暖和慰藉了孩子们那被伤害了的感情和被扭曲了的灵魂。而这,就不但需要勇气,而且还需要一颗水晶般纯净和闪光的心了。韩美林的一幅名画题名《摇篮曲》,受到了广大观众普遍的欢迎。我想,我比谁都更有理由猜想:这是因为这幅画不但给了观众画面上那只稚气的小狐狸甜睡的形象,还给了观众画面外为这只小狐狸遮风挡雨,用自己全部深沉的爱为它创造安睡环境的挚爱者的形象吧!
  因此,每当我站在这幅画前时,我不仅仅听到这只小狐无忧无虑的鼾声。同时,我还听到在风雨中为它唱催眠曲的那温柔的充满希望与信心的温暖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看画的人都听见了?如果没有,那就请你用心些,再用心些细听吧。因为我想,任何一个经历过漫漫黑夜、而又在黑夜中希冀黎明,得到过任何一点友谊温暖的人是会听得见的。一定听得见的。
  “幸福的童年”
  什么是幸福的童年,不同的人有着决不相同的答案。韩美林出身在一个极端贫困的家庭。两岁时,当药铺店员的父亲就去世了,丢下年老的奶奶、年轻的妈妈、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他和刚刚满月的弟弟。他们穷得住在破庙里,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但韩美林一口咬定:他的童年是幸福的。他幸福,因为他从小就喜欢光亮与色彩,从会说话起,他就能向在黑屋子里干活的奶奶和妈妈讲述屋外阳光的明媚和花朵树叶的清香。到他能走路时,他就能给被活儿压得抬不起头的奶奶、妈妈复述整条街的形状,按顺序描述每家店铺里货物的色彩和包装。而当哪个富人家有了丧事,他能把整条街上陈列的各色各样的纸人、纸马、纸车、纸轿,绘声绘色地讲给她们听,同时嘴里还重复着全套的锣鼓和丧曲,换来奶奶惊讶的眼神和妈妈难得的一笑……他幸福,因为每当这时,奶奶就会告诉他,谁的纸人纸马也不如爷爷扎得好,爷爷是济南有名的扎彩匠。那会儿,不管谁家办丧事,都来请爷爷。爷爷不但能扎出纸人纸马、纸车纸轿,还能扎出花园楼台,而且花园里百花争艳,楼台上美人吹箫;马厩里骡马成群,马夫们蹲在槽边铡草;厅堂里酒筵齐备,厨房里要下锅的饺子都一个一个地排列在盖帘上……他幸福,因为他五岁就被收留进一个慈善机构“正宗救济会”的贫民小学里。那里教唱游的女老师穿着蓝布旗袍,可在小韩看来,她比天仙还美,而且比天仙还和气。有一次,当他因为买不起书而哭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位天仙似的老师竟把他抱了起来,替他擦干了眼泪,用比天仙还美丽的声音教他唱校歌:
  但得有一技在身,就不怕贫穷……且忍耐暂时的痛苦,去发展远大的前程……他幸福,因为学校的语文和历史老师给他讲了那么多动人的故事:梁红玉击鼓抗金、岳飞屈死风波亭、宋江聚义梁山泊、武松三过景阳冈、哪吒脚踏风火轮……告诉他,屈原——就是后代为他过端午节的那个屈原如何《天问》;李清照——就是“俺们家乡”的李清照啊,写出了那么多美丽的词,是怎样寂寞地“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他幸福,因为学校举行图画比赛,他的一张画也参加了展览,贴在教室门外过道里黑黝黝的墙上。这件事不仅使得奶奶连声夸他有出息,甚至有生第一次把他和那好似神话的爷爷连在了一起。更何况,他还因此被学校美术老师吸收进了绘画小组……他幸福,还因为在这个平民小学里,那些穷教师们用我们伟大民族的一切传统美德教育他,把诚实正直、勤劳勇敢、淳朴善良的种子埋进他的心坎。当他认真地吟唱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时,这个全班最矮小的孩子觉得自己是那样高大。当这个穷得没花过一分钱的孩子拾了一个小钱包去交给老师而得到“拾金不昧”的当众嘉奖时,他感到自己确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他饥饿么?是的,他常常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但是,饿的好处是使他觉得一切到手的食物都是难得的美味。当他每天早上从茶馆的后门拣起一个个茶叶团子当早餐时,世上有哪位善于品茗的达官贵人比他更能领略茶叶的清香呢?!当他每天中午和黄昏同小伙伴一起在河里打捞西瓜皮和梨核果腹时,我相信,那位以善啖荔枝而著名的贵妃也未必比他更懂得水果的香甜。
  当然,也有饿得实在难挨的时刻。不是么?八九岁的韩美林也曾吮着手指头,挨在门房看那位摇铃的驼背老头怎样喝一口酒,吃一块猪头肉,为此而大咽唾沫。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也当个这样的工友。但是,上课铃响了,坐在教室里的小韩就又浮沉在无限奇妙的知识海洋之中。下课铃响了,小韩又翱翔在艺术的真善美里。当他扮演着《爱的教育》里的小男孩;当他唱着舒伯特的抒情小曲;当他用画笔虔诚地描画出他想象中的普罗米修斯的形象时,他一下子就忘掉了成为那个工友的愿望。去你的猪头肉吧!他精神上美丽的东西多着呢!
  他愁苦过么?是的。当他夜里被饥饿的弟弟哭醒,听着奶奶和妈妈深沉的叹息,他就愁苦地睁大双眼,呆呆地瞪视着站在他头顶上的周仓、关平,对他们十分羡慕——泥胎啊泥胎,你们的日子倒好过!不用吃饭,不会饥饿,不会叹息和哭泣,更不用替奶奶和妈妈揪心……但是,天一亮,太阳刚刚照进庙堂的院落,他就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快跑,晚了茶叶团子就领不到了;快跑,要不西瓜皮和梨核就要让别的穷孩子捞光了!快跑,上学迟到了可怎么办?迟到就意味着听不见《春天来了,春天来了》的歌唱,就会弄不懂小鸟为什么要在蓝天飞翔的奥妙,就会不知道《马赛曲》的作者怎么会写出这支歌,就会看不见像天仙一样美丽的老师怎样舞蹈……于是,这个小小的穷孩子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学校里跑。一年四季光着的小脚丫把大地敲得山响。周仓呀,关平啊!你们枉自身高八尺,腰大十围,金粉塑身,香烟缭绕,可你们心里能像小小的韩美林那样有那么多美好的热望么?并且,你们能像他那样为追求自己的热望飞快地奔跑么?当然,你们不能!
  韩美林从来认为:人所需要的并不只是物质。那么,谁能决断说:韩美林的童年是不幸的呢?
  原本,一开头我就说过,什么叫做幸福,不同的人决不会有相同的理解的呀!
  四里山上
  一颗种子,当它被深深地埋在泥土里,只有它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即使在黑暗里,它也在吸取着养料和水分,充实着自己,等待着阳光。但,这幸福,只有它自己知道,别人是想象不到的。
  而一旦阳光洒落,冰雪融化,这粒小小的种子拱破土皮,伸枝展叶,于是大家都会喜悦地惊叫:呀,它发芽啦!
  韩美林十二岁的时候,济南解放了。就像出土的嫩芽,妈妈拉着他的手找到了民政局说:“我这孩子别看个儿不大,提个壶,倒个水的,干什么都行啦!同志,给找个去处吧!”
  民政科的同志打量了一下这个瘦骨嶙峋的机灵的孩子,开了个条子,把他派到建塔委员会去当通信员。
  建塔委员会,全称是“建立解放济南烈士塔工作委员会”。地址在济南城西四里山上。过去,这地方是日本的一个神社。
  小韩飞快地跑到四里山,从贫民小巷里出来的孩子简直以为是到了天堂。呀!天下竟会有这样美丽的地方:一层一层的青石台阶,高高地一直铺到山顶,两边全是盛开的樱花。小韩一步步爬着台阶,好像是一步步走进梦里。到了山顶上,见到了司令员,领到一套长过膝盖的军装,站在山顶上舒舒展展地吐了一口气,伸展着腰腿,真像株阳光下出土的小苗苗呀!
第15章 美的追求者(2)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机缘凑巧,建塔委员会,先是设计,后是施工、雕塑——总之,处处是图,是画。而且艺术家中还不乏音乐人才,而且还有一个反战同盟支部的日本朋友。每当月夜,笙管齐鸣,那位日本朋友就坐在樱花丛中唱他的思乡曲:《樱花啊樱花》《荒村之夜》……悱恻缠绵的旋律,使小韩懂得了原来日本人民也是反战的,他很快就学会了这些歌曲……就这样,这株小苗就这么一下子栽进这个艺术家的窝里了。最初,小韩凑在工程师身边看画设计图。哎呀,小韩从小背会了整条街的货物,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色彩和线条呀!瞅一个空子,小韩找一块木板,学着工程师的样子,一样颜色挤一点,然后找个背人的地方去画。工程师知道了,不但不说他,还拍着他的脑袋教他画,教他晒图哩!
  后来,雕塑组成立了,都是西南美专的学生、专家们。哎呀,那才叫做神!画什么像什么,雕什么是什么。一天,一个女学生在那里画斯大林像。小韩无比敬畏地在边上看着……等她一转身,他就把各种油色偷了一个齐全。撕拉几下子就把自己的被里撕下一块,也学样钉在木条上画了起来……大同志发现了,也没有怪罪他,还把自己的被子让给他睡,把着他的手教他画。小韩心里多温暖啊!人们常说:“到了部队就到了家啦!”可小韩说:“不对,这里比家里暖和得多呢。”
  一次,雕塑组的同志照相,小韩凑上去:“我也照,怎么不叫我?”照完了,组长说:“通信员,送去冲洗!”小韩接过来就跑。
  “可千万不能动啊!”组长说。“我紧紧地攥着。”小韩答应。“现在还没有相哩,知道不?”“你一说,我不就知道了么。”
  可从四里山到城里有四里路呢,四里路一个人走且得走一阵呢!走着走着小韩心里痒痒起来了,攥得紧紧的手心里也出汗了。“他们又逗我玩哩,没有相?哼?没有相不白照了半天?”“不能看,为什么不能看?”“好吧,我不看他们,光看看自己还不行?”小韩像被谁拉住了似的,停在山坡上,再也挪不动步子了。四边看看,风吹着,太阳晒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小鸟歪着头冲着他唱。小韩挥挥手赶走了那只小鸟,十分敏捷地打开了包胶卷的黑纸,“嘚儿”拉开一卷,真的什么也没有,“嘚儿”再拉开第二卷,还是什么也没有。哼,骗人,还想叫我空跑一趟哩!小韩气鼓鼓地跑回去了。组长哭笑不得地揪着他的耳朵说:“哎,你呀,你呀!你这个小调皮捣蛋鬼!”
  这个小调皮捣蛋鬼就这样在樱花丛中,在革命家庭的友爱中欢乐地成长着。同志们都爱他,他也就爱他们每一个人。打水么,我去!送信么,我去!背画架么,当然是我!你们的鞋脏了么?我来刷!你们是艺术家,留下你们的时间雕塑去!我做这些,不仅因为我是小通信员,还因为我爱你们,崇拜你们呀!何况,你们不是也很爱我么?!
  被爱的感觉使得小韩的心灵这样充实。他每天在那通天的石级上跑上奔下,手不离画,嘴不离歌,脚下一溜风。山上是机枪班,那里的战士都是他的哥哥、叔叔。山下是马队,马厩里的马每天吃几遍草,谁是什么吃相,眼睛怎样睁闭,小韩都清清楚楚。有一天,一匹阿拉伯名种马生产,这可忙坏了小韩。这匹马可美啦,通身枣红,溜光水滑,只脑门上一缕白纹。它生下的小马也是通身枣红,脑门上一缕白纹,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惜的是母马生产后死了。小红马倒没哭,替它哭的是小韩。呀,妈妈死了,这可怎么办?再穷再苦,也得有个妈妈呀,没妈的孤儿可怎么过呀!大同志劝他:不要紧,不要紧,马是在咱们队伍里呀!看见那匹大白马吗,它也快生了……果然,大白马生下了一匹小白马。而它,就奶着这两个孩子。小韩一有工夫就蹲在马厩边看看大白马有没有偏心,是不是少喂了小红马?不,没有,一点也没有偏心。不但没少喂奶,连亲昵也没少给一分,就像妈妈待他和弟弟一样。小韩这才算放下了心。
  每天,两匹小马驹在阳光下的山坡上互相追逐,撒欢打滚。这时,小韩就抱一大堆脏鞋,在边上刷,享受着比它们更充实的欢乐。有一天,哎,多么奇妙的一天啊!小红马终于发现了它的倾慕者。它侧着头看了小韩一眼,那样妩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小韩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步,又一步!小红马终于停在了他的身旁,是那样优雅地侧着头看着他。小韩不知不觉丢下了刷子和鞋,站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摩它。小红马亲密地用鼻子蹭了蹭他,这下子小韩可受不了啦,他狂喜地抱住它的脖子就亲了它一下。这一亲可不得了,小红马长嘶一声,回头就在小韩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同志在给小韩裹伤时,取笑他说:“小鬼呀小鬼,你这才叫’多情反被无情恼‘呀!”小韩激烈地反对说:“不,它是嫌我刷鞋的手太臭了,我要早洗洗手就好了。”小韩十分遗憾地眨巴着他那双大眼睛,同志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欢乐的日子像水一样流着,烈士纪念碑终于在四里山上高高地耸立了起来。
  谁能说得清四里山的樱花,月夜;音乐,美术;阳光下的山坡,草地上撒欢打滚的小马驹;斯大林的肖像,烈士的鲜血……是怎样交织进这位未来画家无限欢乐的白日梦里,又如何闪烁在他日后痛苦难耐的黑夜梦里的呢?!
  花开花谢
  不到十四岁,韩美林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文工团,演过《雷雨》里的周冲,《龙须沟》里的二嘎子,知道了世界上有莎士比亚、契诃夫、李笠翁、曹禺和老舍。但无论多么动人肺腑的情节和慑人魂魄的台词,也改变不了他对线条和色彩的爱好。他宁可整天提着糨糊桶上街去贴海报,宁可用一个破喷子往景片上喷色,被风吹肿了脸颊,吹得摧心颤肺也不愿去演主角。
  1952年,精兵简政,十五岁的韩美林被调到地方去当夜校教员、小学教员。但他仍丢不下美术。别看他人小,可是胆子大。几尺大的标语字,敢写!几丈高的毛主席像,敢画!到体育馆布置会场,要当场刷美术字,一笔就有几尺长。他人那么小,怎么办?不要紧,他爬上梯子,梯子下让几个同志拉上布(做兜),他从上一举连人飞下来,飞进兜里,摔不着就行。就这样,锻炼出了他越来越准确的线条与距离感。不到十六岁,居然还出了一本关于绘画基本知识的书。
  如果不是这时,在他生命中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他人生航向的大事,也许韩美林会像他的爷爷一样,成为济南小有名气的一个——不是扎彩匠而是美术匠了。像他爷爷一样给后人留下许多美丽的传说,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画出许多具有独特创造性的艺术品了。
  使他从一个匠人的道路转向艺术家的路标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呢?谁也想不到,竟是一个身患重病的姑娘。
  故事要从一个明媚的夏日黄昏说起。那天,小韩在他的一个同事——一个要好的教员朋友家做客,忽然看见了一张画。这张画,今天,他已叙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也许是一片白云偶尔投影在大海的波心,也许是一颗星辰照耀着另一颗星辰……总之,这幅画立即唤起他那样一种悲哀的心情。悲哀,但又不是绝望,而是希冀。希冀什么呢?他说不上来,总之是希冀一些那样光明那样美好的事物。
  他呆了半晌,半晌才吃吃地问出一句:“这是——谁?谁——画的?”“喜欢吗?”同事问他。
  “我——说不上来。”同事又拿出一张画来。如果说刚才那张画使他一下子撞进了一团迷雾,一团那样浓重而又充满幻梦的迷雾。那么,这张画却如此明亮,正像一片照亮迷雾的阳光。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样清晰,画面上是一个沉思的姑娘,极为明丽的背景衬着一个俯首沉思的形象。姑娘很美,微风吹着头纱,真是飘飘欲仙,似乎她就要凌空而去。但她整个神态却又那样悒郁,似乎什么重压紧紧地扯住了她。只有眼睛大大地睁着,带着不顾一切的狂喜与希冀,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狂喜和希冀才使她有了乘风而去的飘逸神态。
  小韩忽然想笑,这是一个这样美丽的形象。如果说,小时教唱游的老师给他的感觉是一个缥缈的仙女的话,那么,这个姑娘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具有活生生的美且极富质感的雕像。但小韩不知为什么又想哭。因为他觉得这个姑娘很苦,一定有什么事在折磨着她,她即使不顾一切也逃不脱覆灭的命运……“很美吧?”半晌,同事问他。“是的,很美!但也很惨。是自画像吧?”“你怎么知道?”同事惊讶了。“其实,那张风景画也是她的自画像。她在追求什么呢?”小韩问。“艺术。”
  “那她画得这么好,还不满足吗?”“不满足。因为她不能再画了。”“为什么?”小韩震惊极了。
  “她得了很重的肺病,已经辍学了。她是我的侄女。我已经请她到这儿来休养,换换环境也许会好一点。”
  从此,小韩天天盼她来。他已打听清楚了,她姓乐,是美术学院应届的毕业生,才华横溢,造诣很深,老师和同学都对她希望很大,但……一天,又一天,终于,她来了……小韩匆匆忙忙跑去看她,走到门口,忽然不好意思进去了,问同事:“我叫她什么呢?”
  “叫她乐姐姐好了。”“不,我要叫她乐老师。我要向她学画。”
  第一次见面给小韩的印象深极了。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旗袍,一件白色的毛背心、白袜子、浅灰色的鞋,是那样的优雅、和谐,比自画像还美。一掀帘子,她笑吟吟地进来了,轻轻地问:“你就是小韩?早听说了。”小韩向她深深一鞠躬,叫道:“乐老师。”她那样粲然一笑,完全不像画上那样悒郁。于是十六岁的小韩,从此就几乎想不起她是有病的了。
  他每天来找她,拿自己的画给她看,要她指出他的毛病,要她帮他修改。从她那里,他认识了陈老莲、八大山人、齐白石、达·芬奇、米勒……从她那里,他接触了贝多芬、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是她,让他开始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告诉他没有文化就没有画。是她,使他第一次看到西欧印象派的自由光影和线条,明白了画家的天地该是多么广阔……将近一年的相处,使韩美林真正懂得了匠人和艺术家的分界线。一个愿望在小韩心中慢慢成熟了,他想去考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但始终不敢说……一个初夏的黄昏,乐姐姐叫小韩到她屋子里去。小韩进去了,发现他的乐老师在床上斜倚着,平日苍白的面颊非常鲜艳,他说:“乐老师,你今天脸色真好,你没病了吧!”
  “是的,快没病了。”乐姐姐那样奇异地一笑:“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点事。你看见那一叠箱子了吗,你有力气把它们一只只搬下来吗?”
  小韩哈哈地笑:“那还用说!”第一只箱子轻轻地取下来了,那是衣服。第二只箱子一拉,差点没砸着小韩的脚。
  “怎么这么重?”小韩说。“要不我为啥问你拿不拿得动呢!”
  小韩气喘吁吁地把第二、第三只箱子都搬下来了。乐姐姐气喘吁吁地掏出了钥匙,让他一一打开。
  天呀!就是天方夜谭的宝洞打开在小韩面前,也不会像这两只箱子这样使他目眩神迷……原来那全是画。原版的画,复制的画,各种各样流派的画。小韩翻着翻着,完全没有听见乐姐姐对他的任何讲述,直到最后一句:“这全是你的了。”
  小韩才像如梦初醒地拒绝说:“这……怎么可以,你——你呢?”“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只是,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去考中央美术学院。”“我?”小韩吃吃地说:“我……可,我,怎么行?我是想考——”“行。”乐姐姐沉思着说:“一个人活着,要没有志气,没有向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你是很有希望的孩子,我……希望你……”底下的话小韩似乎又没听见,因为他又完全沉浸到那些画册的宝库里去了。从此,就是日夜不息地准备,准备……乐姐姐帮小韩挑了几张画寄去,小韩没敢告诉乐老师他只报考了附中。但通知来了,他的画审查合格,要让他直接考大学。这时考期已近,小韩二十多天读完了需考的全部高中的课程,匆匆赶到北京。等考完时,过度的劳累使他双目假性失明了。他被接到保定姑母家治疗了二十多天。眼睛好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叫他到北戴河夏令营去帮助作画……录取通知书是在北戴河收到的。小韩乐得一天要看十几遍,半夜里乐醒了,还要从口袋里摸出来到路灯下再看一遍。看看是不是印错了,写错了。一遍一遍地证明,哈,没错。咱是大学生了,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人了。
  这时,直到这时,这个十七岁的大孩子才想到应该去报告他的乐姐姐,他的乐老师。他一刻也不能忍耐地立即奔回济南,到家见了奶奶叫了一声就往外跑说:“我得去看乐老师”。奶奶颤巍巍地从破庙里追出来:“给你乐姐姐带点核桃去,我给她攒下好多了。”
  小韩借了一辆自行车飞奔而去。到了同事家,才发现车把上手巾包里的核桃给颠得一个也不剩了。
  他一路大叫着:“乐老师,我考取了,我考取了!”可是,怎么,乐老师的房间完全变了样子,放上了冬天的烟筒、炉子,像个小仓库了。难道她回上海去了?他又奔回堂屋,同事说:“看你这头汗,先吃块西瓜吧。”小韩兴高采烈地一连吃了不是一块,而是三块西瓜,吃完了同事还给他一条手巾擦擦脸。
  “这回该去看乐姐姐了,她该多高兴啊!”小韩说。同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脑袋上,眼泪随着滚了下来:“你乐姐姐死了一个月了。你这孩子真狠心,两个多月连封信都不写……”就是一个晴天霹雳直打在小韩头上也不会比这震动更大。“死了!”什么叫死,怎么会死!天啊!我怎么从来连想也没想过这个字啊!小韩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听同事告诉他乐姐姐临终时最后的话就是:“小韩,会考取的。小韩,我的希望……”
  韩美林经历过这些年的痛苦之后,他已惯于用平淡的声调和漠然的面容叙述一切事,但在对我说到这儿时,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盈盈地喊着:“我太浑蛋了,十七岁了,不小啦!可就没想到先给她写封信。”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重新开始用平淡的语调说起话来:“我这个人什么事都看得很开,但这件事始终像把刀子似的戳在我心上。”
  一朵美丽的花凋谢了。风摇落了她的种子,在另一棵树上,另一片土地上重新抽枝发芽,开出更美丽的花朵。愿这把刀子永远插在你的心上吧!画家韩美林!好让她生命的花朵在你的艺术里永远开放,永远灼灼照人……
  患难小友
  在韩美林所出版的画集里,第一页就是他构思多年的《患难小友》。“这幅画我构思了好多年,几乎比其他所有画构思的时间都长,也不知为什么。”韩美林在一次谈话中偶然提及。其实,我想这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他太爱它,太珍惜它。而感情愈深意义愈大的事物就愈不容易表现,这似乎是搞艺术的人都会有的痛苦。“你觉得它美吗?”他问。“美。但我觉得还不满足,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它还要更美。我希望你将来能再画一幅,甚至不止一幅。”韩美林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似的问道:“你没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吗?”
  “看出来了。天真,欢乐,泪水和疑问……但,不是一切。”韩美林又点了点头,他懂得这个“一切”的意思。其实,他不知道,我也没说,但在心里我简直是把它的眼睛当做画家自己灵魂的窗户。韩美林眼里几乎有着同样的天真、欢乐,痛苦与疑问。不同的只是他没有被打杀罢了。
第16章 美的追求者(3)
  韩美林是天真的,天真到幼稚和轻信的程度。他无话不可对人言,社会上一次次的政治大风暴,倒下去成批成批的人,但这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从来没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他的性格仍是山东人的耿直与豪爽。更何况,对朋友就得掏心窝子,知心朋友嘛,更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认为反右扩大化了,党一手培养起来那么多有才能的艺术家怎么会尽是右派呢?他认为反右倾是没道理的,到农村看看去嘛!难道安徽没饿死人?怎么说真话的彭老总倒成了反党集团?……他不但说,而且写,在信上畅所欲言。直到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信全部上交给“四清”工作队,他还在源源不绝地给他提供材料。
  韩美林是欢乐的,欢乐到一种痴迷的程度。在济南贫民区出生的孩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成为最高学府的大学生。他广泛地涉猎了民族艺术宝藏,又陶醉于老师向他介绍的一切西欧绘画艺术。他像海绵一样地吸收,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大胆地实践,在学生时代已经发表了不少引人注目的作品。但他还不满足,还要去听音乐、看戏,在大学生合唱团里整整唱了四年男高音。
  他做梦也没想到,刮到那些有才能、有骨气、有思想的同志身上的奇异的风暴,有一天也会刮倒他这棵小树。所以当1964年“四清”工作队不拿出他那些“密信”,只宣判他思想反动,把他下放到八公山下淮南瓷厂劳动改造时,他眼里就开始出现痛苦和疑问了。
  在淮南瓷厂,他从事过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嘲笑和折磨是少不了的,但工人们对他很好。常常在他力不能及时,边上就伸过来不知是谁的有力的手。师傅们常常在节假日把他叫到家里喝一盅。师娘用大碗给他盛饭、夹菜,把浆洗缝补好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手上……用那样同情和爱怜的眼光看着他,就像小时做错了事时,母亲看他的眼光一样。可现在,他是大人了。他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以致小韩不敢直视这些眼睛。所以以后他谁的家里也不敢去了,每到星期天就一个人到八公山顶上去号啕大哭一场……一个星期六,韩美林躲在一棵大树边上吃饭,想到明天不知哪位好心的师傅又要拉他去家吃饭时,他发愁了,苦苦地思索着推托之词。忽然,觉得有谁在扯他的衣袖而且热烘烘地。回头一看,是一只卷毛的小狗,很瘦,很脏,毛散乱地披着,眼睁睁地瞪着小韩的饭盒,看样子很饿。“一定也是个不走运的多余的’人‘”。小韩苦笑了一下,把自己饭盒里的饭都倒给了它。小狗高高兴兴地给他打了个滚儿。
  第二天,小韩又照例到八公山上大哭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小狗的呜咽。小韩低下头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也跟来了,蹲坐在小韩脚边,无限同情地仰望着他。小韩禁不住心里一热,一把就把它抱进了怀里。
  从此,不但每天吃饭时,小狗趴在他的脚边,他每星期上八公山,小狗也都陪着他呜咽。而且他到哪儿,它就到哪儿。小韩进到高温窑洞作业,穿着鞋袜全身披挂还烫得难受,而它,也伸着它那粉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把四个爪子轮流倒换着着地,烫得跳着,疼得浑身直战。但无论多久,只要小韩在里边,它就决不出来,而且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韩,好像一错眼珠,小韩就会消失了一样。
  “文化大革命”开始武斗,小韩回家去养病,小狗寸步不离地跟他进了车站。等小韩上了火车而它被拦在车外时,它的眼里流露出那样多的悲哀,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小韩坐到了车窗前,招呼它坐下时,它就那样恬静地原地坐下了,就像现在那样恬静地坐在韩美林画册的首页一样……但火车突然移动了,它像疯了一样地跳起来,一边呜咽一边抗议地号叫着,追着火车飞奔,一口气追出好多里……一年以后,韩美林被勒令回厂。一天,他正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刀雕刻枣木人——一个美丽的朝鲜族小姑娘。忽然,几个彪形大汉朝他走来,韩美林四边张望,没有其他人呀,他还不明白武斗队就是冲他来的。一瞬间,他已被五花大绑起来,粗大的杠子立即压折了他的双腿。原来,凭着他那“知心朋友”的揭发交代,一些别有用心的“发明家”们,把他在美术学院上学时和外国留学生的交往,上纲成“里通外国”,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揪斗那天,先由武斗队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挂上一个大石膏牌子拉出来示众。小韩充满泪水和大惑不解的眼睛里,映出了他众多好友吃惊的、愤怒的面容。最勇敢的几个好心人冲上来一边骂着:“叫你不老实交代!”一边几拳打碎了他的石膏牌子以减轻他的负担。但更多的人双手掩面、不忍卒睹或背过身去……而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叫声,从人丛中奔出一个生物,直扑到韩美林的怀里。是的,这就是那只小狗。一年不见了,它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痴情与爱恋。它是那样欢乐地叫着,一边狂喜地摇着尾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韩美林的前胸,一边围着他四周奔跑,用身体替小韩遮挡向他打来的雨点似的拳头。天啊!天塌下来了,一瞬间就变成了反革命时,小韩没哭;妻离子散,打折了腿、勒断了筋时,小韩也没哭。可此时,成串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似的,从小韩流血的眼里滚了出来。
  而那时,在一切是非美丑都被颠倒了的那个时刻,一切纯真的感情都被认为是罪恶。不要说人的感情,狗的感情也是不被允许的。于是,武斗队的“好汉们”一棍子狠狠打在小狗身上,顿时打断了它的脊骨,小狗一下子倒在了韩美林的脚下。武斗队的人踢它、拖它,但它还挣扎着回过头来用它那粉红色的舌头舔着韩美林的脚,用那天真、欢乐、但此刻满是泪水与疑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看他。看他,问他,同情他,爱恋他……这是它最后看他的一眼啊!它给了作为画家的韩美林什么样的印象啊!
  韩美林进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小狗亲吻及抓挠过的这件褂子,轻轻地轻轻地脱下来,珍重地放好。那上面有它的气息,有它的爪痕。这是何等珍贵的气息和爪痕。天啊天啊,永远不要让它消失,不要让它消失吧!
  韩美林在监狱里蹲了四年零七个月,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两斤肉,到处去找这只小狗。当他听说它被打断脊梁,从此不吃不睡,苦苦地叫了三天,才不甘心地咽了最后一口气时,韩美林是何等痛切地咀嚼着它的愤怒、它的悲哀、它的疑问以及它的苦恋啊!
  它的形象永远保存在韩美林的记忆里,这是又一把插在他那敏感而深情的心上的刀子。但他不愿意记着它那痛苦的形象,因为那太让他难以忍受了。所以他只把它的泪水与疑问稍稍留了一部分在它眼中,而画出了它健在时的那美丽而可爱的形象。
  也许每个人对艺术的感受不同吧,我曾多次听过这个《患难小友》的故事,但每次在我眼前出现的却都是它那更为稚气、更为天真、更为欢乐,因而也更为痛苦的形象。从八公山上直到武斗场中,它的每个形象都在我眼前栩栩如生地活动着,是那样活生生地,从没静止过。
  我宁愿看到那奇异的风暴留在它身上的奇异的印记,好让今人以及后世的人们,都永远记住——那决不可以再重复的一切!
  可爱的值得尊敬的“患难小友”啊!我这样坦率地说出我不满意你的朋友给你的这一造型,对它提出了异议。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地朝我叫着,责怪我不懂美术之类……因为,你从来是事事都站在他一边,维护他的。那么,就请你原谅我这不得不作的批评吧!要知道,现在深深爱着你的早已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了。
  地狱和天堂
  现在我的叙述就要来到我极不愿提及,而又不可避免提及的那一段了。是的,那就是韩美林四年零七个月的监狱生活。
  读者同志们,无论你是坐过监牢还是没有坐过监牢的,你都无法想象“四人帮”横行时的监狱情景。请容许我说一句作家的真话吧:那——是人间地狱。要知道“四人帮”砸烂了公、检、法,他们的监狱和我们共和国的专政机关就没有了丝毫共同之处。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间,因为工作需要,我曾不止一次到过我们的专政机关。许多监狱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座座繁忙的工厂。除了带铁丝网的高墙、荷枪实弹守卫的哨兵,以及必要的监规守则外,犯人们在学习和劳动中,培养人的自尊心,改造着自己。监狱里有自己的车间、医院、供销社、储蓄所,甚至还有舞台和演出……不相信吗?去问问十七年刑满释放人员吧,去问问大赦出来的日本战犯和国民党战犯吧,去读读末代皇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去看看在中国服过刑的外国间谍李克夫妇所写的《两个美国间谍的自述》吧。只要不带偏见,任何人都会从中感到共产党改造政策的伟大及社会主义阳光的温暖。
  但韩美林蹲的是“四人帮”的监狱啊!说来很难使人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中世纪的酷刑,法西斯的残暴,加上封建奴隶主的极端愚昧,像张志新一样为追求真理而忍受过一切折磨及非人凌辱,并为此丧生的又何止一人啊!
  韩美林是作为现行反革命被捕入狱的,经常戴着脚镣手铐,但几乎未经过审讯。没有罪案,也没有证据,连办案的人员都搞不清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以讹传讹地说他“里通外国”,怀里揣着一个导弹弹头给外国人发射情报。于是体罚、挨饿,甚至逼迫他吞咽粪便……一切残忍的刑罚都可以加到这个所谓“敌人”的头上。天啊!让我们每一个有点头脑、有点文化的人都想一想吧,如果一个导弹弹头可以小到揣在怀里发射,那我们国家的科学水平可真正超越了世界与时代了!而发射导弹所需要的一切精密的全套科学设备,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画家又从何具有呢?
  今天看来,那真是个奇妙的科学幻想。而当时,那些卑鄙的“发明家”——诬告者就在“四人帮”所需要的政治路线下因此飞黄腾达。而小小的韩美林,就因此不折不扣地坐了整整四年零七个月的监牢。并且因为他在逼供诱供下不肯诬陷他人,被认为不老实交代,受过各种刑罚,被撅断过三次手指头。
  十尺零六寸长的牢房里经常关上十四五个人,每个人只有八寸地盘。刑事犯和“政治犯”乱关在一起,“政治犯”戴着脚镣手铐,可以由刑事犯任意欺侮。每天五时起床,除了看毛选外,不许看任何书报。时时刻刻要直挺挺地坐着,一被发现说话或有所活动就要体罚。被罚的人“鬼哭狼嚎”,脆弱一点的人常常被吓得精神失常。一杀人就早上四点拉铃,然后用几个高音喇叭同时放样板戏,然后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就进来拉人:“你!”“你!!”“你!!!”惊天动地的哭叫,接着是一排慑人魂魄的枪声……每当这时,韩美林就把与他同监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犯的头抱在怀里,紧紧地掩住他的耳朵,轻轻地告诉他:“别怕,别怕,这不是共产党的监狱,共产党不是这样的。”
  每当这时,韩美林就想起建国后济南的严冬,在飘飘白雪中列队行进的战士。他们是那样庄严肃穆,正义凛然,但对待老百姓,他们又那样笑容可掬,亲切温暖,常常脱下自己的棉衣,披在路边的大娘和孩子身上。他还记得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上,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兵走进了他家住的那个破庙,泪水盈盈地拉着奶奶的手,给他家送来二十斤黑豆。奶奶一迭连声地让他和弟弟跪下给那女兵磕头,还得磕响头。那个女兵怎么拦也拦不住,等他头上磕起了大包,抬起头来时,那个女兵却像神仙似的消逝了……以后,慢慢地养成了习惯。只要他一看见、一听见“四人帮”监狱里的各种丑恶和酷刑时,他就回想他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想司令员怎样教他敬军礼,想连长怎样给他讲长征,想工程师怎样教他晒图,想组长怎样爱抚地揪他的耳朵。想四里山上的月夜、青石台阶两侧的樱花,想阳光下曝了光的胶卷,想山坡上撒欢打滚的小马驹。还想起他刚刚参军时不敢夜里上厕所,一次尿在了被里,第二天班长怎样一边给他洗被一边给他讲唯物论,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生活里曾有的阳光照亮了地狱里的黑暗,韩美林更进一步地在地狱里寻找天堂。他目光灼灼地在监狱里捕捉形象,追求任何一个美好的形象。一只蚂蚁在地上发现了一粒碎屑,它匆匆忙忙地走了。啊,原来它走路的样子是这样的。看,它用触须去触另一只蚂蚁了,它们打的是什么暗号呢?哦,它们去搬兵了,找来了成队的蚂蚁。原来蚂蚁也像人一样,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是不同的。那么,除了雌雄老少的差异之外,它们可也各有各的性格差异呢?为了比较,韩美林有意地从每天的活命粮中省下一点,又一点,撒在地上招引它们来……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啊!一年又一年……韩美林直挺挺地坐在他那八寸地盘上,眼睁睁地看着——蜘蛛在屋角结网了,它有着多么坚韧不拔的毅力啊!丝断了,再拉!网破了,再织。呀,看!它结茧了。原来它的茧不是纯白的,白色只是它的外壳,心儿却是好看的闪亮的淡黄色。啊,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小生命啊!
  四层铁门禁锢着的监狱里可供观察的形象是那样少,于是韩美林贪婪地逐句逐字地追忆五年里,美术学院老师讲授的全部课程,那每一次看过的画展,每一部画册。当然,还有那飘飘欲仙的乐姐姐和无限痴情的“患难小友”留给他的一切精神财富……记忆与想象虽然那样美好,却总是那样缥缈,那样瞬息即逝。于是,在同监难友的掩护下,韩美林千方百计地留下了一截筷子头,在自己的大腿上作起画来。练笔,练他那被勒断了筋的手腕。画一切他可以看见的形象,画一切他记忆里的形象及一切他想象中的形象。
第17章 美的追求者(4)
  查监的来了,他会老老实实地端坐不动;查监的一去,他就又不停地画。画呀,画呀,裤子上的布很快破了,他就拆下别的衣物补一补。等一切可拆的都拆光了时,难友们就从自己衣裤上撕下破布送给他。就这样补了破,破了补,四年中,韩美林的“裤桌”上补上的补丁竟有四百块之多。年轻的朋友们,请算算吧,他该画了多少幅画啊!这画,是无形的,但笔和手却是有形的。于是,准确的笔法,美好的记忆与对光明最大胆的想象……就这样留给了这位不停顿的追求者。“四人帮”啊“四人帮”,你们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大地上制造了多少这样的人间地狱!但你们可知道,强者们是怎样凭着对祖国、对民族、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苦恋,砸碎了你们的地狱,并在地狱里建造了自己的天堂么?!年轻的韩美林就是这千千万万强者中的一个。他,在痛苦中沉思,在仇恨中锤炼,在苦恋中追求,在黑暗的地狱中建造着自己的天堂。活过来,并且成长起来了。
  冬天里的春天
  有一位诗人曾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段话:追求美的事业,从来比海盗的事业更危险。艺术家的命运好像总是不幸的,只有历史对他有情。即使权贵可以把艺术家的肉体从世界上彻底消灭,但他的作品,会代替他活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从人民心里把它抹掉……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就在韩美林杳无声息地在黑牢里苦苦挣扎,害人者也以为他早已失去存在价值的时候,在淮南的一次画展上,两个观众却有着这样一段对话:
  “你不觉得这画展好像缺点什么吗?”男的说,看样子他像个复员军人。“还缺了一个人的画。”女的回答。她的衣着朴素,看不出是干部还是工人。“你说的是韩——?”男的压低了声音。“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样了!?”女的叹了口气。“你不是认识监狱里的一个看守吗?”
  “是我的一个亲戚认识。”“那——”男的急切地说。“我要去试试……”两个人匆匆地分手了。
  这是两个普通的群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韩美林,并没有深交,却在那白色恐怖的高压下,表现了中国人民的凛然正气,吐露出中国人民对文化艺术真挚的爱与追求。
  那位女同志找了她的亲戚,亲戚借故请那位年轻的看守到家里吃饭,在闲谈中似乎无意地问他:“你们那儿关着个韩美林?”
  看守一惊:“您怎么知道?”“他有什么问题?”“现行反革命,可严重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反革命啊!”
  “阿姨,可不敢瞎说呀……”小伙子惊慌地四处张望着。“你到街上听听,谁不这么说?!”“反正——可是——怎么,阿姨,您认识他?”“他是我弟弟。”这位善良的女人撒谎了。“他在安徽没家没业,我看他人很老实,就认他做了干弟弟。你想个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我不说一句惹祸的话,只动员他相信党,相信人民会搞清楚他的问题,千万别想不开……这,对你们的工作不也有好处吗?”
  “这可是危险的事,闹不好——”“放心,决不会连累你。”“那——我找个机会吧!”
  机会很快就来到了。小伙子回监一打听,韩美林正在害热病,高烧已经一个礼拜了。在过去,“四人帮”是从不允许犯人看病的。江青不是说过吗:“抹掉一个唐山不也才一百万人口吗!”何况死几个犯人!
  但这次,在放风的时候,见韩美林摇摇晃晃地,这青年人故意吼他说:“为什么不好好走?”
  “我发烧好些天了。”
  “为什么不早说?!——一会儿叫医生去检查。他妈的!看是真病还是假病。”韩美林愣住了,医生——对于他已是恍如隔世的名词了。但一会儿医生真的来了,给他量了量体温说:“走!快出去,免得传染了别人。”带出他来交给了那个看守,看守给他取下了脚镣手铐。
  出一道门,又一道门,一共过了四道门,开了四道锁,打开了牢门。四年没见过天日,韩美林只觉得天蓝得令他眩晕。
  “韩美林,你心里有鬼——”“没有呀。”
  “那么,抬起头来,不要让人看出你是什么人。”韩美林来不及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贪馋地睁大了双眼,机械地迈着步子跟着他往前走。满街都是人,世界原来还是这样熙熙攘攘。卖冰棍的,你真幸福啊!有那么多人走到你的面前跟你说话。卖百货的,你真幸福啊!你的货物是那样色彩繁复。跳猴皮筋的小姑娘,你真幸福啊!一边唱,一边跳,小辫子还那样一甩一甩的。走路的行人们,你们真幸福啊,你们可想得到就在咫尺之间就有着四堵高墙,四道重锁的人间地狱么!
  几经周折,终于在一条小巷里见到了那三位热情的同志,他们一见韩美林就流下了眼泪。怎么——给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准备好了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只说了句:“要想开些!”他们给准备了那样多好吃的东西,比他四年来每日饥肠辘辘时所梦想的还要多得多,但韩美林一口也没吃下。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这两位不甚相熟的、和一位根本不认识的同志,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么信任他,给了他最亲的亲人般的款待……小韩像梦游人一样地又回到了监狱。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对他们倾诉,他们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难道还用得着话语么?这短短的一瞬已在他心里装进了一个完美的春天。他愈发有信心地等待着,愈发勤奋地追求着……春天已经来到了心里,冬天还会永远不去么?
  造化无极
  韩美林出了“四人帮”的监狱,又回到淮南瓷厂,体重只剩七十二斤。朋友们见了他都掉眼泪,但害人者却早已飞黄腾达,并利用手中的权力继续折磨他,刁难他。
  好心的人们不能理解,难道那些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其实,好心的人们不知道,当肉长的心被利欲权势所充满了的时候,它就成了最毒的毒物了。更何况,害人的人是不会忘却的,即使被害的人已因种种的因素忘却了他时,他也不会忘却。因为他总怕被害者会报复,这种恐惧不断增长,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为本能的仇恨。
  于是,分配给韩美林的是许多重活和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小屋。劫后残余的财产仅仅只剩下那个小枣木人——就是那个被迫中断、雕刻尚未竣工的小小的美丽的朝鲜族姑娘……但六平方米对于刚从八寸地盘出来的韩美林已是无限广阔的天地了。经过这场横祸,他有了愈来愈多的工人朋友。他们常常不允许他干活,而让他躲到一边去作画。当计件时,他们会默默地把自己的活儿划出一堆来说:“这就是韩美林干的!”他们到处奔跑着给韩美林找来纸、笔、颜色……用满头热汗和淳朴的笑容温暖着他。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艺术家的灵感呢?于是韩美林笔不离纸地画起来了。韩美林在画纸上先刷水再落笔的画法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因为朋友们给他买来的纸太坏太硬,为了画出宣纸浸润的效果,他试着往纸上刷水,趁湿让墨润开以出现动物毛茸茸的感觉。“这种试验多久才成功的呢?”我问。
  “大约在画了七八千张之后。但直到一万多张之后,我才有了把握,要它的毛多长就有多长,多短就多短,多茸就多茸……我常常半夜半夜地披衣坐着,一张张地比较它们的效果,这时,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在我心里存在了。什么伤痕、痛苦,什么凌辱、饥饿和寒冷……一切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画和我,我和画。
  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这是多么大的享受啊!我想,你是会懂得这种幸福的。”韩美林像个孩子似的咯咯地笑出声来了。但他很快又紧皱起了双眉:“可是,天一亮,当阳光照亮那无限美妙的大自然时,我就又不满足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的事物要我去捕捉,我肚子里多年积攒的,成千上万个形象都急着要往外跑出来。这时,头头却要我去替他们刷批斗的大标语,写美术字。这,可就是我最痛苦的时刻了。”
  当他一次为了布置会场,端详色彩、比例,眯着眼一步步往后退,最后从草草搭起的高台上跌了下来,摔碎了脚骨,头头为之高兴,而工人踏着三轮板车日行百里地把他送到合肥就医时,丑与美,恨与爱又再次为这位画家的灵魂淬火加钢。哪怕筋骨寸断,他也为能暂时摆脱被迫去布置那些斗、斗、斗的会场而感到莫大的幸福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拄着双拐钻图书馆,为每一幅名画而欢喜得浑身战栗,但毕竟,生活比书本、比画册更令他迷恋。于是他镇日投身到自然和社会这两个大图书馆里去了。
  “造化无极”,这是韩美林在谈到艺术时常常爱说的一句话。“人们都赞美梅花,好像她是唯一傲霜斗雪的花魁,我不这样看。让我们到山上去吧,扒开厚厚的雪层,你会看到千百种美妍的小花,白的、紫的、蓝的、黄的、粉的……什么颜色的都有。看看如此众多的生命是怎样坚韧不拔地而又美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这些小生命都像孩子一样地仰望着他,难怪他的画笔下那众多的花草都像孩子一样的千姿百态、娇嫩无比而憨态可掬了。
  “人,抬着头,就只能看见大树。大树诚然是值得敬仰的,越是风雪紧逼,越显示它傲然挺立的品格。狂风暴雨刮走的只是枯枝败叶,留下的却是铮铮铁骨,转眼又是一片郁郁葱葱……“但低下头来,看看大地上那茸茸的小草吧。他们也不甘心死亡,而是千方百计地追求着阳光雨露,有时为了开放一朵小小米粒似的花,竟把根扎下几十尺的沙漠或硬土中……“看看它们吧,它们不仅为我提供艺术形象的素材,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们做人的启示。”
  说得多好啊!我想,正是这些风雨、阳光、大树、小草……长年累月地陶冶了他的品德和素质,而为了回报这无极的造化及给予了他一切精神财富的古人、今人,他才这样无比勤奋地学习一切艺术表现手法。民间的、民族的、东方的、西方的、古典的以及现代的,他都广泛吸收,融会贯通,而创造出他自己的,深深交织着爱与恨的独特风格的新画法。他用笔是那样洗练、传神,用色是那样丰富、典雅,造型优美而意境深远……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艺术手段来为人类追求美,创造美,把美和生趣带给生活。
  “拣尽寒枝不肯栖”
  韩美林给歌唱家张权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只美丽的红嘴小鸟,在风雪袭来时冷得瑟瑟抖动。在它身边有着花枝招展的千枝百条,但它毫不为之所动,却只是紧紧地贴在大地上深情歌唱,百啭千鸣,不拣他枝。画家的题词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张权同志我不熟悉,但她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在美国留学时曾被认为是极有希望的,但她不肯留在异邦,毅然回到了祖国。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丈夫很快去世了,只留下她和孩子……是一位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人民保护了她,使她活到今天,在六十高龄又重返舞台,继续为人民歌唱。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见面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只字没有谈及她个人的遭遇,却一再向我叙说她对那位老前辈及人民的感激,说她正在拼命地练唱,准备尽快回到歌唱队伍中去。她说时带着那样宁静的笑容,我却忍不住哭了。听说她在国外的亲友为她准备好了各种优裕的条件让她出去,但她不肯,直到现在仍然蜗居在因国家暂时困难而无法为她解决的斗室之中,连钢琴还寄存在朋友处。韩美林这次在给我谈到他的这幅画时,我心里涌起了这样温暖与自豪的感觉。因为我感到,这幅画不仅是他给歌唱家张权的写照,同时也是他的自画像。
  它表达出我国整整几代爱国知识分子的心情和气节。关于韩美林,近来,我曾听到过不少流言飞语,但丝毫未曾动摇我写这篇报告文学的决心。人,不是神,谁都会有弱点的。何况,我在文艺界工作三十多年了,听惯了伴随着名人的各种善意的与嫉恨的传说。只要不像“四人帮”时那样生杀予夺,就由它说去吧。
  但对韩美林的这样的一种传说,说他经过“文化大革命”,认为“人不如狗”,所以,从此光画动物不画人了。对这点,我却要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在当时当地那种情况下,也许确曾有过这种消极的想法,但从总体来看,我认为他对生活的热爱远比诽谤他与诬陷他的人要深厚得多。不然,何以在经历了那样长期的折磨与痛苦之后,他的画还都是那样生机盎然、蓬勃向上。他笔下的动物都充满着人的感情。看那“尚怕牛”的小老虎多么像一个初见了猫或狗的顽皮小孩,他似乎想伸出手去触摸它,却又害怕被咬而缩回了爪子;看那两只说悄悄话的小猴多么像幼儿园里爱咬耳朵的一对好朋友;那只大尾巴的狐狸活像是要去参加舞会,刚换上了美丽的长裙子的少女;而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小熊,简直就像一个准备献身的战士。他画中的鸟都在向上展翅,他画里的鱼都在朝上浮游。看他那《艳阳天》里爬在母猴腿上、让它捉虱子的小猴,那副舒服的神态会使你耳边不禁响起千千万万个在阳光下,在母亲怀里的娇子的呢喃笑语。不爱生活的人作品里不会有这样多的阳光。对人生含恨的画家,笔下不会有这般生活的情趣与人情的温暖。
  我还想叙述这样两件事:一件是最近一位外国记者在北京访问韩美林,曾提到希望他到他的国家去作画,他断言必将引起巨大的轰动。而且,他说韩美林如果愿意在那里定居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但韩美林拒绝了。他说:“你的国家也许是富有的。但我的祖国就是我的母亲。她也许暂时缺奶,也许打过我,但她是我的妈妈,我爱她,我爱她呀!”那位记者感动地笑着说:“没想到画家说的是诗人的语言。”
  另一件是,韩美林在他的个人画展之后,他的画引起了普遍的注意。现在他的画在国内外出售价格都很高,他构思成形的腹稿已积攒了两三千个,而以他笔法的准确及画法的熟练,应该说是信笔挥毫,全无困难地就能造成童话中所说的金钱如雨点飞来的情景。但他,现在却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画一本约有两千多个动物图案的普及画册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曾听说,在广交会上,有的外国人指责我国某些新颖一些的商标是抄袭他们的。韩美林为之心疼如绞。因此,他要去做这个既无名又无利的“傻事”,把自己构思的一切腹稿公之于众,让一切实用美术工作者及普及美术工作者都能运用。因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就是他的亲娘,他听不得对她的一句非难,他爱她,他爱她呀!所以,我才会觉得,他给张权同志的画像也就是他的自画像呀!
  “拣尽寒枝不肯栖”。画家韩美林!带着你对生活、对祖国、对民族、对人民的无限热爱,继续迈着你追求者的步伐前进吧!你已闯过了重重关山,穿过了急风暴雨走过来了。现在,在你面前,令人担忧的却是过多的鲜花,过多的赞美,过多的物质包围……但愿你永远能像过去和现在一样,毫不动颜地鄙视一切童话中的金雨,继续倾心于一切精神财富,更加贴近养育你,保护你长大成人的人民,为他们终生追求,为他们留下——顽强的追求者的不可磨灭的足迹吧!
  1979年10月-11月
第18章 希望在哪里?(1)
  我在北京朝阳区工读学校深入生活,为我的小说补充一点材料。只要有可能,我就要找他们的支部书记兼校长刘瑞峰谈上半天。当然,是谈学校,谈教育与再教育,但学校不是孤立存在的,因此必然地,我们也就会谈到社会、家庭、工厂和农村。谈我们的希望与忧虑,欢乐和苦恼,焦灼甚至是愤懑……因为刘瑞峰又是我二十多年前一道“救过火”的老同志,谈话不可避免地就要涉及他这些年的遭遇和经历。只要一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关上录音机,并要求我停下笔来。我虽然很不愿意,但因为尊重他,也只得照办。
  他是个虎虎有生气的人,谈起话来热情奔放、慷慨激昂,却又生动活泼、极为深沉与细腻。我常常开玩笑地称之为“说书”。经常是在一天繁忙的工作之后,我走到他那里,坐下说:“怎么样,来一段?”这时,不管他正在干什么,多半是放下手头的工作,笑着说“好,来一段就来一段”。他的话就像湍急的河流,忽而清澈见底,忽而浊浪滔滔,忽而奔腾飞越,忽而旋涡四起……我常常听得入迷。
  这一天,“段子”正说到热闹处,突然他说:“这些,你就不用记了,这与学校无关。”看我仍手不停笔地记,他停了下来,两只眼睛狐疑地打量着我:“你,不是写小说吗?”
  “是写小说。”我正正经经地回答说:“写小说的什么都需要,请往下谈吧。”“不,不对。”他忽然走近我,用手拍着我的本子:“哎!我说——你可千万别把我写进你的报告文学里去啊!”看着他机敏而决断的样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算写个报告文学,又有什么不可以?你紧张什么?”“呃,别,别!可千万别写我呀!”他忽然手足无措起来。看出我丝毫没有听从的样子,他生气了:“你怎么这样?”“什么样?”我忍住笑反问他。
  “以后和你谈话可得多加小心了,人家拿你当老朋友……”他无可奈何地用手搔着头,十分懊恼地坐了回去。
  看着这个一向惯于发号施令、信心十足的人,忽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惊奇起来:“你怎么了?我写好后一定请你过目,还不行吗?”
  “不,不,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说,我有什么可写的呢?我只是一个,一个普通的党员。”
  是的,他是一个普通的党员,做着一个普通党员应该做的一切。但是,在经历了那个极不普通的时代,在林彪、“四人帮”及其追随者把我们的党糟蹋得不成样子,党内也逐渐出现一些特殊党员,以及涌进许多不合格的党员的时刻,在成千上万对我们党并不了解,却奢谈什么“信仰危机”的青年面前,这个普通党员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地令人激动啊!不,我不能听从他的意见!我一定要记录下这个普通党员的故事。
  他怎样管“闲事”
  刘瑞峰的学生可能很难相信,对他们从不动怒的校长会在街上和人吵架。但这样的事确实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当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欺负姑娘,或是挤倒老大娘的时候;有时是为校办工厂去求活儿,而给活儿的单位想方设法索取“礼物”的时候……这里,我只讲一桩完全与他无关、真正是毫不沾边的“闲事”。
  那还是去年初冬,刘瑞峰陪女儿去买棉袄。他已答应过她多次了,可老是没有时间。这次非去不可了,因为天气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女儿对他气很大,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棉衣,首先是为了去年没考上大学。别的孩子都有爸爸给找补课老师,她的爸爸,就在学校当领导,工读学校里好老师多着呢!可爸爸就是不找,说什么“影响不好”。好,不找!那您给讲讲吧?又不行,没工夫!“好孩子,你先自己温,下趟回家一定给你讲。”可一趟又一趟,回家自行车一撂,不是去找老师商量工作,就是上学生家去“家访”。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还没讲过一次呢!因此,这次陪女儿去买棉衣,在老刘,是带点赔情的性质,而在女儿,却并不很领情。
  到了商场,好容易挤到柜台跟前,售货员聊天聊得正热闹呢。女儿很快挑好了样式,回头征求爸爸意见。一看,爸爸两眼正直瞪瞪地看着另外的柜台。原来,那边,两个售货员正在吵架。姑娘在柜台里,小伙子在柜台外。小伙子要姑娘给他拿件热门货,姑娘就是不理。
  “劳驾,把你留的那种外转内销的衬衫匀给我一件。”小伙子说:“哎,怎么不理人哪……不就是昨天那带金线的袜子没给你留吗?得,敬礼!下次一定注意。”
  姑娘仰着脸嗑瓜子儿。“耳朵聋啦!”小伙子来了气。“你瞎啦!没看见我正忙着。”“得,忙完了给来一件。”“给你?看你那德性!穿上也没人样儿。”“怎么骂人?公报私仇,什么玩意儿?!”“你玩意儿好,你——”“你他妈的,别让我把脏事抖出来!”“你他妈的,我连你妈一块儿抖!”
  你妈,他妈,他妈的姥姥,姥姥他妈……越骂越升级,脏话像阴沟翻了底,浊浪滚滚,臭气熏天,越来越不堪入耳。奇怪的是,商场连领导带售货员,都熟视无睹,没一个出来制止的。
  女儿十分担心地看着爸爸,一把没拉住,刘瑞峰一个箭步跳了出去,一拳头砸在边上一只空货箱上,面红耳赤地大嚷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你们还文明经商呢?!你们——你们不怕污染了空气……”
  “管得着吗?”姑娘嚷道。“管得着吗?”小伙子恶狠狠地扑了过来。这会儿,他们又进入一个战壕了。没想到的是这位半大小老头儿一步也没后退:“就是要管。还非管不可!你们领导呢?叫你们领导来!”刘瑞峰简直是咆哮了起来。周围的顾客早就憋着气,见有人挑头,也纷纷斥责起来:“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要搁从前……”见此情形,组长连忙找来了经理,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了下去。
  但刘瑞峰还不走,还在意见本上写意见。女儿赶紧拉走了爸爸。棉袄当然又没买成,刘瑞峰很抱歉。没想到女儿撅着的嘴却笑成了一朵花:
  “爸爸,幸亏您一年就上这么一趟商场。您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气?!”“我气的是没人管,50年代那会儿……”
  “别50年代了!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您?”“他们不像话嘛!”
  “得了吧!”女儿扑哧一笑:“他们哪,看您那么大气派,八成儿,把您当成来私访的上级了!”
  “是吗?”刘瑞峰愣了一下,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可以后,以后会全改过来的。一定会的,你要有信心。这不,已经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嘛……”
  女儿听着父亲的教训,默默地和父亲比齐了脚步。她的怨气消了不少,明白了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嘛!不是所有的女儿都有这样的父亲的。
  她忽然紧紧挽住了爸爸的胳膊。棉袄么?以后自己再找个地方去买;功课么?当然是,自己加劲儿努力去温呗——唉!
  他怎样“发号施令”
  刘瑞峰在学校里还真有权威。往往在激烈的争论或是完成一件任务之后,主任、老师们会情不自禁地说:“还是咱们书记对呀!没的说。”
  怎么个没的说呢?多着哩!就随便讲几件吧:刚开学时,校舍可破烂呢。“自己动手修。”书记说,“还得间间明亮,室室有花。咱们这些孩子没过过文明生活,得先从美化环境开始……”“自己动手?”今天回述的老师笑了,“要知道那是1978年。刚粉碎’四人帮‘一年多,那会儿,人们还习惯于光动嘴哩。可书记抡镐就干起来了,咋办呢?干呗!没的说。”
  刚修好校舍,书记又要给学生修操场。哪儿有地方啊!老房子旁边,遍地是猪圈。没地方不行,书记第三周就得让学生赛跑……“这怕不行吧?”一向熟悉“工读速度”的我,也不禁迟疑起来。“咋不行?让猪圈搬家!书记抄起锨,把鞋袜一扒,就跳到猪圈里起开粪了。”体育老师皱着鼻子笑,好像今天还嗅得见那猪粪的冲天臭气,“干呗,’没的说‘呀!”
  工读,工读,得赶快盖校办工厂。可盖冲床车间那会儿,工程进展慢腾腾的。为什么?没人抹顶。等办公的人来找书记,一看,书记正在房顶上抹灰呢,一身泥一身水的……咋办哩?大伙儿上呗!“没的说呀!”
  刚归置得有个眉目,书记又来招儿了:“光物质生活可不行,还要精神生活,得组织剧团、合唱团,让学生朗诵诗……”教师会议笑成了一锅粥:“就这些学生,还朗诵诗?别逗了!”可刘瑞峰又开始发号施令了:“学生不会?咱老师会。来,每人一首,我带头。”给我讲这事的语文教员杨春山笑着说:“顿时就给我下了一道令,你不是爱诗吗?来,开讲!给大伙儿讲讲,诗是什么?怎样作诗?差点没吓破我的胆。可咱书记那是军令如山哇。您猜怎么着?还真成了。书记第二天就交了一首叫《工读校旗》的诗。音乐老师也来了灵感,给谱了曲。这不,现在还是保留节目呢……”结论当然又是:“没的说哇!”
  老师们都纷纷交了稿,给学生开了个朗诵会。说惯了粗话,从没听过轻声细语的学生们却说:“哟,老师!你们怎么都这么说话?这就叫诗吗?我怎么脊梁上直发麻。”
  可美感是需要培养,也是可以培养的。现在朝阳工读学校不但有了诗歌组,还有了摄影组、雕塑组、合唱队、师生小乐队、话剧团。去年两周年校庆时不但唱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工读校旗》、台湾校园歌曲《小路》,还自编自演了不少节目哩。这里我只节录其中的一首诗:
  我没有写过诗,我的手从不干那样的事。虽然这也是一双人的手啊,但野蛮和贪婪已把它侵蚀。
  我曾是那样愚昧,以致不识斗大的字。魔鬼抽去了我智慧的神经,让聪敏的心变得如此原始。
  (以下是一些描写工读生活的段落)
  ……于是,我写下了这首诗,既不押韵,还有错别字。但诗里却有了一个崭新的影子,一串串热泪打湿了雪白的纸……青春啊,你是那样美好。
  为什么,我以前不把你珍惜?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的青春会谱写出更美的诗句。
  在有的人看来,这也许不能算一首真正的诗。但要知道,这是从把那些酗酒、赌博、偷窃、斗殴、野蛮、原始、不骂娘就不会说话的孩子,变成讲文明、守纪律、有理想的人的学校里写出来、朗诵出来的啊!我不知道读者会怎样感觉?我是流着泪听那位女生朗诵的。我的感觉当然是发自内心的“没的说”!
  一般学校老师的生活是清苦的,而朝阳工读学校的老师则更苦。什么八小时以外,他们不懂这个。和学生一样,他们住在学校里。白天给他们上课,制止一切流氓行为,培养文明生活习惯;夜里还要值班、守夜,给学生盖被子……因为学校是特殊学校,因此工读老师得钻研特殊的教学本领,而且还得是年轻力壮的。对工作,他们是壮丁。对家庭呢?他们大都上有老,下有小,也是壮丁。我就亲眼看见过多次,有的老师很不好意思地来找老刘,因为孩子、老人病了,或是家里没人拉煤、装炉子,“想请一晚上假,明天一早赶回来,决不影响上课。”要知道,学校离城区几十里,这“赶”字可真是毫不夸张。
  这些,在战争年代,甚至50年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现在……没有一点精神力量的人能办到么?这支部书记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呢?
  “书记比谁都累,所以……”一个教师说。“书记要求高。一忙,也就忘了自己的事了。”又一个教师说。“我们不是混事由,我们是在干事业。”说的人神色郑重。“你不知道吧?现在北京这么些工读,好像……我们这个……最……可以吧?嘻……”说得自豪又忸怩。大多数教师和工人都对我说:“您一定看得出来,咱们这儿正,没那些歪的斜的。一正,心里就痛快,再苦再累也就不算事儿了。”是啊,我确实看出来了,他们是一个多么好的教师集体啊!革命的责任感和集体的荣誉心,使得他们每个人都全力以赴,你追我赶。为集体想得越多,为个人争长道短的事就越少。食堂没办好,书记去找一个党员来帮忙整顿,那人二话没说,进了食堂就当上了管理员。汇报演出,老师学生,谁合适谁上。新编的话剧里差一个妈妈,编导指定要说天津话的。于是,书记去请一个天津籍的炊事员,他解下围裙就上了排演场……“你怎么指挥得动呢?”想着那些“大象屁股推不动”的单位,我一次次羡慕地问。
  “主要是同志们觉悟高,经过十年动乱,明辨是非的能力强啊!”刘瑞峰每次都这样回答:“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火,咱们的工作就是点燃它,千方百计地点燃它……”
  难怪大多数教师、工人总是笑着对我说:“也不知怎么搞的,跟我们书记一块儿干,没的说,真是越干越会干,越干越想干呐!”
  他怎样成为权威
  能使人越干越会干,越干越想干的人,至少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行家,二是组织家。
  刘瑞峰办工读是行家,这是校内外一致公认的。如何点燃学生心灵火花的故事,我在《特邀代表》里讲过一些,以后还要专门讲。这里,只说个笑话吧。
  十年浩劫,刘瑞峰是当然的“走资派。”可妙在一把他隔离,大多数老师也就不干了。学生放了羊,弄得造反派不敢出门,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奇异的景象:常常是造反派气急败坏地来找刘瑞峰:“流氓头,出来管管你的小流氓。”而这时,刘瑞峰总是先整整衣帽,然后才出来发号施令。不管给他戴什么帽子,挂什么牌子,在大多数学生心里,他庄严的形象始终不变。
  当然,这庄严首先是在刘瑞峰心里。他在小屋里每天沉思,越来越明白自己没有违背毛泽东思想。那么,世界变得这样颠倒,责任当然就不在他身上。
  人,最怕的是自我矛盾和丧失信念。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是任何人也打不倒的。因此,刘瑞峰虽然一会儿挨斗,一会儿养猪……但就像造反派骂他的那样,仍然是“神气活现,架子不倒。”
  不但架子不倒,还经常不断地和造反派头头们开点玩笑。比如说,一次,要押解他进城批斗。他庄严宣称:“我是共产党员。你们造反,声称是为共产党好,那么,押解共产党员,岂不就把自己放到一个不美妙的位置上了?是否咱们各走各的,到时保证不误你们批斗,如何?”我想,读者们都会了解那时是会“如何”的,一顿触及皮肉之后,仍然押解上路。
第19章 希望在哪里?(2)
  路是漫长的。既然要造反,就得保住“革命本钱”,造反派要在中途用饭了。一进小饭铺,刘瑞峰就笑嘻嘻地向掌柜的打听各种面的价格,一边啧啧称赞着要了两碗面,一边买了两个烧饼揣在怀里。造反派一看,“走资派”很老实,于是要菜的要菜,要饭的要饭,还吩咐跑堂的先给革命的上菜,后给反革命的上面。这在那时是界限分明的,跑堂的当然也不敢站错立场。但谁也没想到,正当造反派埋头吃饭时,刘瑞峰撒腿就跑了。造反派大骂:“他妈的,你敢颠丫子!追!追!!”却没有一个动窝的。为什么?刘瑞峰说得好:“我太了解这帮人了,既要靠’造反‘起家,打、砸、抢还来不及呢,哪里肯委屈了自己的肚子,亏了自己的钱包……而一个共产党员,命都可以舍出去,还在乎两碗面?!”
  “哈哈哈哈。”每个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都开怀大笑。“哈哈哈哈。”每个听这个故事的人也都前仰后合。当然,那天按时到场接受批斗的刘瑞峰是笑不出来的。因为场内大多数是受蒙蔽的群众,他得正确对待群众和自己。他既然耍弄了那帮造反派,得到了不被押解的精神胜利,那么,肉体上的大大惨败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了解人、研究人、分析情况,具有战略眼光而又不失战机,这是刘瑞峰办工读的看家本事。至于从“解差”手中开溜的这个具体战术,则是从他的第一批学生,旧社会的流浪儿如何对付国民党警察那里学来的。
  “哈哈哈哈,”刘瑞峰今天听我向他核对这段事实时也大笑了:“你连这个也听说了?那你当然知道,以后他们是怎样整我的了?”
  我点点头。确实造反派也真没法子不讨厌这个“架子不倒”的家伙,于是在1969年彻底砸烂工读时,就把他发配到一个公社的卫生院工作。公社在县的最边缘,卫生院是当时最乱的单位,叫你刘瑞峰到那儿好好地受用去吧!
  他到了没几天,就出了一档子事。一个有四个孩子的重病号,痰堵了嗓子,护士要求抽痰,可值班的头头(那会儿,谁都会看病)却说:“听你们的?听我的!”值班时竟吃饭去了。明明不该死的,却生生一口气上不来,死了。贫下中农早就深埋着的怒火爆发了,拿着棍棒镐锨,来找这个头头算账,吓得他直哆嗦,满院子乱跑……我说:“该,该!该着教训教训他!”刘瑞峰说:“不行哇,那还不打死了。他是有罪,可罪不当死啊!”于是老刘挺身而出:“乡亲们,婶子大爷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容我们个工夫,我们一定妥善处理……”
  结果呢?对乡亲们,是妥善处理了。可头头呢?仍然是头头。人家上头有大头头护着呢!
  “就该让群众教训他,谁让你管这闲事的。”我埋怨他。“是啊,从感情上说,我恨不得揍他。可群众会怎么看我们党呢?党员不出头,书记也不出头?”“那你出头了,群众怎么看?”
  “群众以后有事就找我,什么话都肯和我谈。”去了没几个月,他就把这个卫生院整顿得头是头,脸是脸的。贫下中农拿他这个有“罪”的流放者当亲人看。他该老实待着了吧?!他却不,又跟这个院的实权派干了起来。为什么?为了个“假党员”。老刘一听说那位新贵腊月初八把一家人连同人家没出月子的老婆还没满月的孩子一块儿赶到了山区,立即起了疑。一边调档案来看,一边跑了两百里地到山区去看望那户人家。到那儿一看,见他们全家住在用石块浮搭起的破棚里,上下漏水,八面进风。孩子病,老婆得了神经分裂症,就这么东一餐、西一顿地靠好心的乡亲们施舍。
  刘瑞峰顿时落了泪,回来就闹了起来,要求给人家安家费,把房给抹上。人说管不着,他说偏要管;人说这是个阶级感情的问题,他说站稳立场首先是按党的政策办事。四处调查,果然证明那是个从小参加革命的,堂堂正正的好党员。可就这么被迫害致死了。
  现在说来话短,当时真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一场恶战。不少人劝他:得了吧,得了吧,安生待着,见好就收吧。你初来乍到,斗不过人家!岁数也不小了,怎么不是活着?!
  可他不!怎么都是活着,那理想呢?革命呢?共产党的江山呢?!刘瑞峰那会儿就跟疯了似的,走乡串户、上公社、跑县委,到底把场“官司”打赢了。坏人们说:“老小子,还真玩命儿!”好人们说:“好样儿的,好样儿的!这才像个党员样子!”
  也不知是好人起了作用,还是坏人使了绝招儿,1972年,上级决定把刘瑞峰调到县医院当第二把手,做党的工作。县医院那会儿也是个要命的所在:医疗事故不断发生,两派斗争激烈……好一个刘瑞峰,一进门就放手发动群众。很快就弄明白了,医疗事故不断是因为制度混乱,能干活儿的都扒拉到一边去了,不会干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你敢反对,就得打你个复辟。”我说。“咱不会避其锋芒吗?兴他们打着红旗反红旗,就不兴咱往假大空里掺真格儿的。我不提恢复制度,我提革命分一线二线。造反派不是行么?请上第一线:看门诊。’反动权威‘不是得劳动改造么?叫他们干脏活儿累活儿,上第二线:值夜班、看急诊、抢救垂危病人……这样一来,大多数的疑难病症都到不了造反派手里,活活治死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你真行!可他们就看不出来?”“刚一开头还真没有,他们不懂行嘛!哈,那会儿可真带劲儿!”他眉飞色舞地说:“有真才实学的,积极性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除了看病,我们还组织科研组研究当地的多发病:气管炎、肺气肿、肺心病、妇女病……”看着我疑惑的神态,他马上解释说:“当然,我没那么傻,我不叫它科研组,就叫气管炎组,肺气肿组……”
  “哈哈。”这下子我也高兴起来,可一转念:“不对,他们真那么傻?造反派里能人多着呢。”
  “是能人不少。”他深沉地一笑:“可只要不是坏到骨缝里的,大多数还是愿意走正道的。极个别的坏头头,看出来也不吱声,等着……”
  “有个风吹草动的再整你。”“对啰!你懂局。”我们两人一起苦笑起来。
  原来,那会儿,医院还真是个肥缺。人吃了五谷杂粮,有不生病的么?造反派一人得道,鸡犬能不跟着升天么?于是医院也成了跳板,要能把县里的头头脑脑巴结好了,那才叫官运亨通,乘直升机往上蹿哩!
  “我们有个造反派副院长,你猜整天干什么?”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嘴角露出冷涩的嘲讽,“猜不着?哼!什么也不干,就那么成天坐在一间正对着医院大门的办公室里。一边守着电话,搞各种各样的交换,一边瞅着大门的车子出入。喇叭一响,他就能听出是谁的车子。巴结得着的,马上飞奔下楼去接:您是住病房,是拿补药,是求短缺的针剂?是夫人、公子小姐、七大姑八大姨要医护上门?片刻之间,全都办妥。要是那巴结不着的呢?管他什么重病,二郎腿一跷,香烟一叼,拿张报纸把脸一挡,他就算没看见了。
  “这一天,一辆吉普车驰进医院大门,一位工军宣队的首长,(我们就姑且隐其名吧)腰扭伤了,点名要一位权威(这会儿,当然也就不反动了)检查,要是平常我也就忍了。”他看我一眼,苦笑着说,“你可以说我学坏了,也可以说我是为了保存革命有生力量,让县里少死一些病人。但这次,这位大夫正在给一位工伤病人做手术呢。我就让人告诉他等一会儿。你猜怎么着,’首长‘有事,不能等。这一下我也火了。不能等,那好,请门诊检查,如果确实必要,再请那位权威。我是想,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吧,那位工伤病人正在要命的关头哪!这一下子,可不得了啰,抬轿子的,吹喇叭的都来了,撂下一句’对我们首长你这是什么感情,不给瞧,不要紧。‘大衣一甩,车门一碰,汽车屁股一冒烟,呜呜走了。”
  “这下子可该给你算老账了。”我担心地说,“你那一线,二线也完了。”“哈!可见’文化大革命‘锻炼人哪,你这文人也懂了不少世事了。果不其然,没两天,开始学《春苗》,查感情,改组领导班子……我一看,娄子捅下了,这儿干不成了。干脆,争取主动,’广阔天地炼红心‘,要求带一个小分队,上山下乡,给贫下中农看病去……”“对!正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至此,我也桌子一拍,和他一起说起书来了。他在工读的老搭档,副校长王耀海,那些年生“政治肝炎”在农村老家住着行医,懂得不少医道。他咧着嘴对我笑,说:“你可别小看咱们书记,神着呢!他那小分队做妇女绝育,又快又好。”
  “你替他吹吧?”我不相信了:“他干工读行,可干医疗……”“不信,打听去。县里开过现场会,和首都妇产医院交流过经验……”不少老同志都给他证明:是真的,报上还有记载。我迷惑了,去问刘瑞峰。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咱们党的老规矩。在学校当校长、书记,得懂得和尊重教师;在医院当领导、书记,得了解和信任大夫。专家们有个好处:热爱本行,有专长;可也有个短处:有门户之见,挺固执,有时还缺点辩证法。咱们做党的工作的,各方面意见都得听,博采诸家之长,不忽略次要矛盾,狠抓主要矛盾。这样,处理起问题来,不但八九不离十,有时还能拔点尖……就说你问的这个妇女绝育吧。有一次,一位年轻大夫出了事故,误伤病人膀胱,急得直哭,还要求处分。我说,别急,先抢救病人要紧,处分你,事故不也出了么?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总结经验,找出规律。第二天,我召集专门会议,说什么的都有……”
  “你都懂吗?”“都懂还行,都懂还要专家干啥?可一点不懂也不行,一点不懂,要我干啥?!”他干脆利落地说:“一分到公社卫生院我就开始学点业务知识,一两年下来,至少不是白丁了。再说,咱们是党员,是做人的工作的。平时对每个职工的专长、特点、脾气秉性都得有个大约莫,这对衡量他们的意见有参考价值。这一回,也一样,一个会就把问题解决了。”
  “一个会?”我不禁想起我们不少单位那些没完没了的聊天会,推磨会,扯皮会和踢球会来了。
  “我先一声不吭地听了两个多小时,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心里也多少有点谱了。然后问:’你们所有做妇女绝育术的大夫,什么坎节最容易出问题?‘结果找出来是腹膜和膀胱用眼看不易辨别,有经验的大夫多半凭手指的触觉。于是我们就专攻这关,解决了它,就……”
  “啊!”我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这个普通党员来了。干一行钻一行,尊重业务,爱人才,还会使用人才。他怎么能不创造成绩,又怎么会不受爱戴?也难怪在他的岗位上成为权威了。
  他成功的秘诀
  刘瑞峰,从农村来,只受过中等教育,他是怎样达到这一步的呢?“他善于学习,系统地啃过一点马列……”他的一个老上级说。“他肯钻问题,遇事不撒手,刨根问底,翻箱倒柜,不弄清楚算没完。”副校长申世光说。“他为人正派,以身作则,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群众爱戴他,什么事都爱找他商量。”又一个副校长王耀海说。“他办事从实际出发,又善于总结经验。”教导主任郭乃亭说。“他思想解放,热心改革,又敢于承担责任……”曾是他的学生现是副教导主任的谭朴说。“他敢顶不正之风。”这个教师说。“他不搞特殊化……”那个工人讲。
  我记呀记呀!这么多故事,这么多赞美之词。可一归纳呀,无非是我们党的老传统:立党为公,勤学多思,理论结合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我拿着本子去找刘瑞峰核对事实。他说:“嗬,当着作家,他们尽夸我。其实,我也走过麦城。那还是60年代初期,学林彪空头政治那一套,’左‘得不行。结果伤害了许多有经验的干部、积极分子。一脱离群众,我累得要死,学校还越来越乱。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王耀海,狠狠地数落他:’你们这些人哪!累死我,连声同志都不叫。‘他冲我咧嘴一笑,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下可给我敲了警钟。晚上,我找了他、申世光,三个干部在屋里关上灯,脸红脖子粗地吵了一夜,最后我承认了’左‘的错误,爱听吹捧,有家长作风。于是召开支部会,让所有的党员痛痛快快地撸了我一顿,从此广开言路,改弦更张,这才又把学校办得红红火火的,直到被砸烂……所以我看哪,党的三大作风,关键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一条。你别尽听他们说好的,我给开一张名单,这他,他,她,她……这些都对我有意见,你去找找他们。”看着这张长长的名单,我心里一热。他没告诉我,可我小本里记着呢,他又是怎样批评别人的。对下级不足为奇,难的是对上级和同级。一位曾和他一起到上级机关学习的同志告诉我:“当社会上对三中全会刮起冷风的那会儿,一次小组学习,在座的不少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可不知怎么说来说去,老是右了,右了,好像’左‘的问题根本不存在似的。居然还有人说,现在右派也改正了,地富帽子也摘了,再发展下去,还不定往哪儿走呢……“’这是对毛主席的感情问题!‘”’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老刘先是忍着忍着,憋得满脸通红,后来噌的一下站起来说,我看还是别搞’凡是‘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到底反右扩大化了没有?你们头发都白了,这些年也没少挨斗吧?可人家这是二十多年、三十年哪!还要拿着帽子给人算账,还有人的活路吗?都是共产党员,公正一点吧。那会儿,他刚调到朝阳工读,谁都不认识他,这一炮,可打响了。这一类的事,还有不少,深得人心。这不,最近大伙儿选他当了市党代表,区政协委员。”
  但刘瑞峰却绝口不对我说这些,只给了我这样一张长长的名单……我的眼睛湿润了。想着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党员,那些整天怨天尤人、功归于己诿过于人的党员,那些大搞不正之风、歪门邪道的党员……心里千头万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他。可他以为我大概已“进入了角色”,不定在构思什么呢。反正今天的这段“书”又说完了,就忙着换球鞋。外面有学生一个劲地叫他去踢球呢!他抱歉地对我笑笑,跑了。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漫步到球场上,刘瑞峰正兴高采烈地和学生抢球呢。学生大都穿着整齐的运动衫裤,而他,却穿着一条三四个颜色拼凑起来的旧毛裤。望着他那刚到五十岁就秃了的头顶,想着他家里多病的妻子、拮据的家境、没有考上大学的女儿,耳边响着他连嚷带笑的吆喝声,我茫然的思绪一扫而光,一下子想到了我这些年接触到的那些大干四化的社会主义新人:船长贝汉廷,农村税务员吴丙治,刺绣工人兼所长顾文霞,优秀辅导员曹魁珍,中年科学家陆琰、罗辽复……以及和他们一样战斗在我国各条战线各个岗位的千千万万普通群众,普通党员,普通干部。生活就是靠这些人支撑的,他们是社会主义的稳固基础。
  中国有希望么?希望在哪里?希望就在这里,在这些既继承了党的优良传统而又坚决执行党的正确路线,既眼界开阔胸怀大志又精通业务埋头苦干的实干家们这里。而这样的普通党员和干部又何止千千万万,他们就在你的身边,你的眼前。我年轻的朋友们,去看看他们,了解他们,学习他们吧!他们,不但会点燃你的希望之光,还会指引你的人生之路。
  中国的希望就在这里。你们的希望不也在这里么?!
  1980年2月
第20章 癌症≠死亡(1)
  1981年,我流年不利,从开春就住院,至今方初离病榻。这一年来,在死神的门口徘徊,我接触到了多少生离和死别,多少眼泪与悲伤,多少痛苦与折磨啊!也许是死神的庭院狭窄,世界在这儿浓缩了。也许死亡毕竟是最后裁决,一切人在这儿都洗尽铅华,扯去了纱幕,呈现出赤裸裸的灵魂。于是,忠贞与负义,廉洁与贪婪,坚强与怯懦,善良与残忍,崇高与卑鄙……一切人的本性在这里都纤尘俱显,须眉毕露,进行着淋漓尽致的表演。这一年来,我又看到了多少悲剧和喜剧,正剧和闹剧啊!
  事物原来确是一分为二的,我的流年不利反而使我眼界大开。本来,激动对病是有害的,会使病情加重或反复。但真诚的歌吟与愤怒,毕竟是对感情的净化和意志的磨炼。因此,在年已半百时能进一步地透视人生,终归还是创作人员的大幸事。为了对救死扶伤白衣战士真心的尊敬,为了对顽强和死神角力的勇士的赞美,为了对一切善良和忠贞美德的歌颂,也为了对一切卑劣、残忍、负义和背弃行径的鞭挞……我有多少故事将向人们讲述啊!
  但是,在这里,出乎我自己意料,也许也出乎读者意料,我却要首先给你们讲一个神话。一个古老的,却又是新奇的,不是神话的关于气功治癌的“神话”。
  两个嫌疑犯
  首先声明,我对气功一窍不通,是个百分之百的外行。我并且自命是个文明人,多少受过一点科学的教育,因此对还不能用现有科学理论全面阐述的气功,不免还有些轻视的心理。所以,这里所说,决不可能有任何门户之见。它只是一个普通病人的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的生活片断的客观报道而已。
  既是亲身经历,那么,还是得从自己谈起。1981年10月,我刚出院不久,由于休养得不好,心电图比住院时还糟……偏偏祸不单行,又突发大量无痛血尿,重又急诊入院,并且成了癌症的嫌疑犯。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有了嫌疑,就难免对此类病人格外留心起来。谁知,不留心还好,一留心,怎么?竟前后左右都是。肺癌、胃癌、肝癌、食道癌、贲门癌、胰腺癌、结肠癌、直肠癌、乳腺癌、前列腺癌……哦,原来癌症病人这么多!而且由于病因至今不明,发展期几乎全无自觉症状,往往容易忽略,待到症状明显时,大都已是晚期了。可以说是一脚已迈进了死神的门槛,死亡率极高。因此,在癌病房内外,不但家属亲友愁肠寸断,医生护士特别肃静耐心,就连不相干的路人到此也都不禁敛气屏息,压低了声音说话,好一派肃杀景象。
  我既有幸涉嫌,自然,亲朋好友、组织、同志都对我格外亲切和蔼。不但四处奔走为我访医求药,而且不断笑语劝慰,不少人就一再提到了气功。由于我上述的无知和偏见,我在感激之余,总是笑着谢绝说:“气功吗?那是很深奥的东西,我这人很笨,怕是学不会的吧?我还是多吃点饭,储备体力,长瘤就开刀吧。”话虽如此说,但说的人听的人心里都明白:心脏病患者接受任何手术都很麻烦,更何况癌?!但即使如此,我仍没想到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气功,桌上好几本有关气功治病、气功防癌治癌的小册子连翻也没翻。因为,不是癌便罢,万一是癌,时间可真是不多了。我得赶快把我手头的小说写完,要不然,两眼一闭,烂在肚里,岂不可惜!一天,一位坚持说我不像是癌的病友林研究员,突然到我房里来闲谈说:
  “你不是癌……不过,做做气功有什么不好呢?你看见9号的梅部长了吗?他是食道癌。七十多岁,受不了开刀了,在配合放疗同时,他坚持做气功。三个月下来,不但经住了放疗,而且十一公分的病灶,现在只剩七公分了。他很快就要出院,专门做气功去了……”
  之后,好像约好了似的,不少病友和我闲谈时都说:“你不是癌,不过气功……梅部长……”
  我终于注意起梅部长来了。是的,住了一段时间医院,我亲眼看到了化疗、放疗对病人体力的消耗。因为放射线和许多抗癌药物虽然杀伤癌细胞,但却敌我不分,也杀伤健康细胞和白血球。因此,很多病人很快就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于是死神就……而梅部长,虽然年逾古稀,却闯过了这关,不但肿瘤缩小,而且精神矍铄。数九寒天,风雪无阻,每天坚持在户外练功,不要说自己倒下,连六七级大风也刮他不倒……难道真是气功的作用?!我心动了一下,但仍然是偏见占了上风,想也许是梅部长体质特异吧。我没有知识深究,也无暇多想,还是抢我的小说要紧。
  这样,就到了11月。一天,楼下23号的陈大姐来看我:“排除了吗?”她问。
  “还在一项项地检查。”“气功的书看了吧?”像一切革命队伍中的老大姐一样,她总是对人那样亲切、关心。
  “还没有。”我抱歉地笑笑。“你隔壁新来了个同志,也是个嫌疑犯。不过他的嫌疑可比你大多了。”她突然降低了声音,“他脖子上都出现了肿块,而且不止一块……”“也许是淋巴结肿大吧。”我说出了每一个好心人在这种情况下必说的话。她摇了摇头,说:“他是专门到北京来学气功的,好像在南京已有过诊断。”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人可好啦,是我国最早的领航员之一,是我的一个老战友,也姓陈。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他!”
  可是没等我们去看他,吃过饭老陈就看我们来了。他面孔黝黑,身材壮实,哈哈大笑着,抢着说话,声音又响又亮,轰轰地震人耳鼓。
  “你哪里像个病人。”我说。“但愿和你一样,仅是个嫌疑犯。可是不行,脖子上出现好几个肿块,都连成一片了。”他一边伸出脖子让我们摸,一边还笑。“做过切片了吗?”我摸着那些比核桃都大的肿块,实在说不出那句宽心的话了,但仍满怀希望地问。“做了。他妈的,说就是那家伙。可又找不到原发病灶。”我的心往下一沉。陈大姐赶忙说:“那可能就不是呗!你哪里像个病人。”“你真不像个病人。”不知为什么,我变得像个学舌的鹦鹉,明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老陈却仍然哈哈大笑着:“像不像有啥?听说垮下来可快了。所以,趁还能动,我赶快到北京来学气功。”他翻着我桌上郭林的《新气功防癌治癌法》。
  “你看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我……看不懂。”他就是上北京学气功来的,这是他的希望所在,我能说我不相信,我没看过吗?不,我不能。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些遗憾,但仍哈哈大笑着:“那是因为对你,它的必要性还不像对我那么大。我,可是要争分夺秒了。我在南京就看了,我相信。我老婆现在正满北京找郭林呢!听说现在可不好找了……不过听说她办了一个癌症班,不少人治好了?!”他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我们,好像要从我和陈大姐眼里探测出真假。我赶紧敛神静气,除了使劲地点头,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几天,陈大姐告诉我,老陈的爱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郭林同志,哪里只是一个癌症班,是好几个呢!分散在紫竹院、地坛等公园。她给我讲了好些个老陈爱人带回来的神奇的故事,无非是一些癌已广泛转移了的晚期病人如何绝处逢生的。她动员我也去学。
  我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不知道,对我这个自命的文明人,越带神奇色彩,我就越不敢相信。而且三九天,大北风刮着,我连散步都不能出楼。上紫竹院去学气功,心脏病加重了怎么办?!
  医院也不同意我们去。我的情况如上述,而陈大姐有着严重的糖尿病,正用着胰岛素,晕倒了算谁的?老陈呢,早就低烧,短短几天,已经开始了疼痛。出去学功?万一转成高烧,出问题是随时可能的。
  可老陈,他的家属,还有陈大姐都在拼命为他争取。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经过研究,基本排除。于是病友们都向我祝贺,真心实意地为我高兴。走廊、饭厅里都能听到人们在说,解放喽,21号解放喽!我这才明白,原来从癌的王国里释放一个俘虏,哪怕只是一个嫌疑犯,都是一件多么不小的事情。
  而人的思维也真奇怪,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唉!真正解放了,再也不用为去不去做气功进行思想斗争了。
  无巧不成书的是,恰在此时,17号老陈的ct结果也出来了:已在腹部找到了原发病灶,进一步确诊了他颈部的肿块全然无误的就是淋巴转移癌。
  我心里突然那样难过,好像很对不住老陈似的。昨天还是两个一道待判的嫌疑犯,今天却分道扬镳了。死神不知为什么暂时撇开了我,专心致志地向他猛扑了过去。
  还存在角力的可能吗?我马上去找了医生,悄悄地问她:“17号,还——有希望吗?”了解到我什么都知道了,医生垂下了眼皮,说:“尽力抢救吧。”“还——开刀吗?”“淋巴癌广泛转移,手术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明天就开始放疗、化疗……”“类似病例,有过救活的吗?”
  摇头。
  “那么,只是时间问题?”点头。
  “根据理论及临床经验,他……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医生犹犹疑疑地望着我。看着我恳求的执拗的神色,根据我的职业特点及对我的信任,她最后不情愿地、悄没声地翕动着嘴皮说:“一般情况这种病例……如果病人配合得好……两三个月吧。还没听说能拖过半年的。搞不好……当然……随时都可能……”
  如果配合得好?据我眼见,老陈可以说是个配合得最好的病人。他每顿吃两三个大馒头,喝两碗牛奶,中间还加餐,把他爱人送来的各种营养食物一律吃光。不论低烧使人多么乏力,疼痛多么难熬,他每天坚持两三次散步。他明明是咬着牙在和死神角力,可留给他的时间竟那么少,两三个月,还没听说有拖过半年的……我打了一个寒噤,突然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凉。“那你们还不让人去学气功?”我突然嚷了起来,“死马当做活马医嘛,人家原是奔气功才上北京来的呀……”“我们已经反映上去了,领导正在研究。这种情况,如果病人坚持——当然,要去还得安排车、陪同……”“你去领导那儿为他争取嘛!你就说,老陈爱人好不容易给他报上了名……你就说,陈大姐去,我也去,我们会彼此照顾的。何况,老陈的爱人是个最细心的陪同……”不知怎么,我突然为能让老陈去学气功苦苦地哀求起医生来,倒好像我原就是个气功信仰者一样。
  我后来回想,大概也就是在那时,我才下决心去认识气功这个陌生事物的。驾轻就熟,驾轻就熟,人,似乎总是习惯于走老路的。只有在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去开辟新路,向新的领域迈进。人们一向不愿意承认这种习惯为惰性,那么,应该叫它什么呢?!
  反正,不管怎样,我就这样一头撞进了气功的领域。
  被判处了“死刑”的人们
  决定了去学气功,医院领导也批准了之后,我却失眠了。我从小就怕人哭,长大了怕人泣,历尽沧桑后,更怕的是无泪的绝望。这一次,进入了癌病区,我已看到了太多太深的痛苦。好像绝大多数人都有去无回,即使手术顺利,也似乎只是假释,迟早要缉拿归案的。但在医院,总还花插着别的病种,听得见轻病号的欢笑,也不断感染着痊愈出院病人的喜悦。这回可倒好,自投罗网要去癌症班,清一色的癌症病人。不说阴森恐怖吧,至少也是愁云惨雾……唉,唉,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受不了也得受,这是自己苦苦哀求来的,莫不成还能打退堂鼓?不,不行,毕竟不是小青年了,硬着头皮往里钻吧。
  一进紫竹院的门,就觉得寒气逼人,呼呼的大北风卷着地上的沙土扑面而来,几乎站立不住。老陈和他的爱人满怀热情地到处打听郭林那个癌症班。我不知陈大姐作何感想,我呢?揣想着即将目睹成群挣扎在死亡线上人们的惨状,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缩得越来越紧。我带着硬摆在脸上的微笑,迈着机械的步子,厚厚的大衣被风卷了起来,好像是在旋风中沉浮的落叶。哦,冷!身心全是彻骨的冷。
  我不记得在我的一生中有过比这更冷的冬天。转过一座小土坡,眼前出现了一大片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一个石礅上,正在讲着什么。风把他的声音刮走了,我听不见。但人群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想必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竟笑弯了腰。人群中还有几个现役军人,他们的笑声更是豪爽而雄壮。哦,究竟是些干什么的人呢?莫非这样大冷的天还有人游园?
  等报了名之后,女辅导员施柯同志领我们到班里去。走近这群人时,只听又是一阵哄笑,那位军人原来也不年轻了,已有四十左右年纪。他也大声地笑着,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想是怕人听不懂,句尾又带着一点京腔:“咦,你们倒笑得开心哩!听别个做蠢事你们觉得好笑,自己咋样哩?想一下嘛,天天在和阎王老子打交道,又明明晓得做气功最怕生气,可有的人不加紧练功还要找气生,那不是明摆着给阎王老子送节礼吗?所以我说咹,要是哪个老癌觉得斗不过了,索性安生当俘虏算了,又何消费那么大事到前沿来资敌咧?……”
  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怎么,这就是那个癌症班?不,不像。癌症班还能有这样响亮的笑声?再说,哪有医生直管病人叫“老癌”的道理?也许,是些一般的慢性病人吧!
  好像为了证实我的疑惑,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军人,大声叫着“阿姨”,迎面向我跑来。哦,认出来了,这是我的两个青年朋友,小罗和小韩。那么,这些人,当然就不是那个癌症班的人了。
  小韩和小罗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亲热地问过我之所以到这里来的经过,爽朗地笑着说:“阿姨,排除了当然好,就是没排除,也不怕。你看这些人……”他们一个个地指给我看,说,“那个大声讲话的军人,叫于大元,是这班的辅导员。他自己就是个癌症病人,直肠癌。”
  我一愣,哦!“那个老太太,看见吗?就是脸儿尖尖的,头发雪白的,在那里张着嘴大笑的。对,就是那个,肝癌。七十岁了,医生原说她活不过今年十一的。”我又是一愣。哦,现在不是已经11月了吗?“你顺着我的手看,那边那个穿紫衣服的女同志,看见了吗?胸腺癌,两次复发,广泛转移,医生原说她活不过去年十一的。再看那边那个胖胖的小伙子,肺癌,才二十六岁。”小罗突然降低了声音,“据说只有三四个月了。你回头,树边上那个和人逗笑的姑娘,看见吗?对,就是那个拉着别人头巾看花样的那个。才二十七岁,乳腺癌。手术后不到一年已广泛转移……”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竟还有心思学织毛线花样?!“那边那个军人,对,就是正说话的那个,鼻咽癌。那个站得笔挺的,穿登山服的小伙子,对,就是那个,肾癌……怎么,怎么都是癌?”小韩和小罗一起笑了:“癌症班嘛!当然,有些是手术后防止转移,但大多是已经无法再行手术和接受放疗、化疗的。也就是说,都是些被判处了’死刑‘的人。”
  我一愣,一愣,又一愣,至此,完完全全地瞠目结舌了。被判处了“死刑”的人们!是的,这个词多么确切地说明了问题的实质。但他们说得多么轻松,而那些“死囚”们也竟都那样沉着。也许,并不都是视死如归的哲人吧?恐怕更多的是下定决心和死神顽强角力的勇士。我忙指着老陈,悄悄地把他的情况告诉这两位小友,请他们快去讲给他听。但一定注意别透露出他自己还不曾知道的病情。
  两个青年向老陈轻快地跑了过去。一会儿,从他们那里就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小罗的声音纯净甜美,像领唱的女高音;小韩的声音高亢而沉静,充满了力量和信心;而老陈呢,还是那样哈哈的大笑,就像乐队里的低音鼓,不但震入耳鼓,而且震撼人心。
第21章 癌症≠死亡(2)
  我突然觉得暖和了过来。哦,今年的冬天原来也不是顶冷的。老陈急急地向我走来,他的眼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笔直地射向我,是那样骄矜地向我询问:“怎么样,你还不信!光我说不行,这回你可都看见了吧?!”是的,我看见了,看见了。印象是如此强烈。但不知为什么,我总多少有点恍惚,好像突然被光束照花了眼睛似的恍惚。同时,我的心仍然为他沉重——老陈,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的情况,远比你自己想到的严重。你这个——也已经被判处了“死刑”的人!而且,你的临刑期还那么紧迫……但是,这些想法立即被湮埋在我的心中。因为,我害怕它们会冲出我的眼睛。我装做十分轻松地向他点头,笑,快步向他走去。“你看,你看!这些被判处了’死刑‘的人!”他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我更有信心了,和它拼!趁着还没有给我判刑。”他狠狠地咬着牙关,神色十分庄重。当年,打仗时,他报名参加尖刀班,大概就是这种神色吧?但现在,是和平时期了。我和陈大姐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过分大声地笑起来说:
  “对,和它拼!老陈!趁着还没有给你判处’死刑‘。”
  癌症明星和其他
  从此,每周两次,我们风雪无阻地在紫竹院学起功来。两个半月过去,奇怪,我们竟都没有感冒。我的心脏病没有加重,陈大姐没有晕倒,老陈的腹部疼痛居然大为减轻了……能说是气功的功劳吗?老陈同时做着放疗、化疗。按照传统的观念,当然还是放疗、化疗的效果喽!
  但这里,有一个事实不好解释,就是放疗、化疗的病人由于白血球大量被杀伤,大都食欲减退,恶心难忍,睡眠不佳,很快就体力不支,于是……但老陈呢?仍然每天迈着他军人的步伐:左、右、左;吸、吸、呼;吸、吸、呼;右、左、右……活像急行军似的操练。一顿餐仍然吃两三个馒头一碗饭,仍然把三顿正餐中他老婆辛辛苦苦搞来的鸭子、牛肉、排骨、蹄髈……(连我一看见都直犯恶心的诸如此类)连盆带碗地吃个精光。能说都是毅力和信心的作用吗?毅力可以支持他硬吃,但不能制止恶心;信心可以支持他操练,但不能遏止疼痛,更不能在放疗、化疗两个疗程之后使他的白血球从低于4000,到向5000、6000逐渐回升,使他的体温从38℃向37.8℃、37.2℃慢慢下降。
  而在癌症班里,像老陈这样的,用气功帮助支撑度过放疗、化疗关卡的还大有人在。
  不能迷信,可以怀疑,但却不能不引起每一个尊重事实的人们的注意。在我的朋友小韩的帮助下,我开始阅读起有关的大量材料及报刊来。据北京市肺部肿瘤研究所蔡廉甫等三位同志的文章报道:气功确实能增强肺癌病人的体质,帮助病人恢复体力来耐受放疗和化疗的消耗……(见1980年7月2日《体育报》)而1980年10月15日的《解放军报》发表的沙衍孙同志的文章,更是具体地介绍了海政某部高文彬同志运用气功治癌的经过:高文彬同志1976年8月在医院开胸后,发现右肺门淋巴腺癌广泛转移。已是晚期,无法手术,只能缝合。之后进行放疗与化疗,他又无法耐受,整天头晕眼花,全身不适,白血球迅速下降……医生断言只能存活半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开始练气功,坚持两三年,就上班了。人们都说,这真是个奇迹……1981年7月《成都日报》刊载一个患了乳腺癌、切除两年后转移成肺癌的病人万倪雯,怎样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郭林治癌气功班的病人,从此,在服药的同时,开始练气功。如今,不但病灶完全消失,而且自己也成了“新气功疗法”的辅导教师。
  1981年3月22日的《长江日报》又报道:一个患骨癌的病人在开始新气功疗法后如何迅速好转…………
  ……
  ……材料原来这样多:《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长江日报》《新体育》
  《羊城晚报》《南方日报》《澳门日报》《科学与未来》……真是摘不胜摘。我开始急切地盼望早日出院,盼望能够亲自走访的时刻早日到来,不知不觉地,我练功比以前用功了。在一个朔风凛冽但却阳光明亮的早晨,我们在紫竹院小山后,排成一列让辅导员查功。辅导员于大元不时用夸张的动作模仿学员们不正确的姿势。一会儿说:“唉,你不要抖嘛,腿这样一抖一抖,不像练气功,倒像在跳《花儿与少年》”。他边说边哼着《花儿与少年》的曲调跳了起来:“咪索咪来,咪来都西拉,拉西拉索咪索拉——山上有一朵红牡丹,山下有一个美少年——”
  一阵友好的哄笑还没有停止,他又指着另一个学员嚷了起来:“你的脖子咋个那么扭哩?那不成了新疆舞了!哎,哎,这样,这样。自然摆动,自然摆动嘛!哎,对了,对了。不然你回去非脖子疼不可……”
  他突然停止了模仿那个学员的动作,指着我嚷了起来:“你,你,快,快——”,我以为我的动作哪里又不对了,马上转身向他。他却带头鼓起掌来说:“你回头,快回头看嘛,你想采访的人来了!”他又转过头来对着大家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癌症明星来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急忙转过身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量,健壮结实的人向我们走来。是的,这就是那个被判处了“死刑”却不甘心死亡的高文彬。各种报纸为他写了多少文章,电视台也曾专门介绍过他。老学员想必都和他熟,他们兴高采烈地和他打着招呼,一下子围了上去。我四顾寻找老陈,老陈却早已挤入人群的中心。他紧紧握住高文彬同志的手,笑着在叙述什么,高文彬也笑着在侧耳细听。“你比电视上还精神。”老陈说。“谁到了镜头前都会紧张,不信你试试。”高文彬诙谐地说。“我?我可没这一天了。”老陈苦笑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的腹部疼得厉害呢!”他眼巴巴地望着高文彬,周围立即鸦雀无声。
  高文彬却笑笑说:“不要紧的,我刚来的时候,几乎路都走不了呢!每次行功顶多走个十来步,就得坐下来歇一阵……”
  “就是嘛,”老陈的爱人高兴地说,“你比人家高部长那会儿不强多了?!”“我每天练三次功,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个小时呢。”“好样儿的!所以我说你大有希望嘛!”高文彬笑嘻嘻地拍着他的手。“啥希望?”于大元冷冷地插上来,大家不由一怔。于大元却接下去说:“要是他不增加时间,不矫正姿势的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明白了他是正话反说,大家也都笑了起来。“你现在真上全班了?”老陈问。“真上全班的又何止我一个人。”“可原来,不是说你活不过半年吗?”
  “是啊,我头一年回去复查,医生说,咦——不简单!第二年去,医生说,哎——真是奇迹。”可现在,已是第六年了。
  “是医生告诉你——只能活半年的吗?”老陈的爱人急切地问。“医生哪能告诉我,是告诉的家属。对我,医生连长的是癌都不肯说。”他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觉得不对劲,开完刀,如果真的’情况挺好‘,那医生写病历时干吗老用手遮着?我偷偷看了病历,才知道开胸之后,肺癌已广泛转移,不能手术,就缝合了……”
  “你就马上练气功了?”陈大姐问。“哪里,我那时哪信这个。是做放疗、化疗,不到一个疗程却完全不能耐受之后……”
  “可我能耐受,好像还可以耐受下去。”老陈说。“那是气功增强了你的体质,加大了你健康细胞的吞噬力。干吧,伙计!癌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反正你不吃掉它,它就要吃掉你。”“听见没有?老癌们!”于大元又插上来说,“加劲干,老陈,二天也当个癌症明星。”
  哦,明星!高文彬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他的事迹给了多少苦苦挣扎在病榻之上的人以希望,又鼓舞了多少“老癌们”顽强地拒捕于死亡之神。
  但于大元竟称他为癌症明星,多么风趣而又确切的命名。夹杂着多少痛苦的欢乐,标志着多么辛酸和艰险的历程:黑暗与光明,绝望与希望,死亡与生命,失败与成功……多少对抗性的矛盾这样和谐地统一于这个充满辩证法的古怪名称之中。于大元是具有四川人的幽默感的。而幽默,又总是来源于力量和信心。
  我的眼睛一下子润湿了。我不禁一连退后了几步,以便能更好地打量这一群——这一群被癌的王国无情地判处了“死刑”的囚徒,一群被死神紧紧扯住衣襟的俘虏,一群在凡人眼里的活死人!
  但他们却又是癌的王国的不停抗争的叛逆,一群千方百计打破囚笼的勇者,一群用殊死的角力、一分一秒从死神那里夺回生命的角斗士,一群确是比凡人更多勇敢、更多信念、更多生气的不凡的人!
  在这殊死的决斗中,他们有的已遍体鳞伤,有的即将牺牲。但他们只要还有一口气,还能走一步路,他们就将继续这一场力量悬殊、几乎是无望的角力,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之火给未来者点燃希望的灯……哦,我盼望,我盼望——而且相信:在这一群人中将不断出现新的明星。最后,将出现一个光辉灿烂的明星群,高高地挂在祖国深远的长空,向全世界宣告:看,在东方,在中国,又升起了一类你们一直在寻找的新星——古老的,却又是年轻的,奇异的,却又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星。
  但,从现在到那时,这中间还需要多少努力,多少探寻,多少血泪,多少生命,多少艰难险阻,多少挫折与教训啊!
  数据与活人
  于是,我又不能入睡了。哦,我可怜的医生同志,又每天为我增加了镇静安眠药的剂量,我可怜的护士小友,又时常被我的红灯惊动。而我可怜的心脏、神经又开始为我备受折磨,并不断向我提出抗议……但我仍然不能入睡。我兴奋,我震惊,我充满看到希望的欢乐,却又为不能捕捉住希望而十分痛苦。
  我把我看到的、想到的一切热烈地向我的朋友述说,性格温和的朋友微笑着点头:“哦,多么好,但你千万不要如此兴奋。”但更多的像我一样自命为文明人的朋友,则带着科学的态度文雅地摇头:“是吗?这是可能的吗?”
  “当然是啦!”“那为什么不见宣传?”我拿出大叠大叠的报纸和材料。“那为什么医院不实行?”“医院不是已经同意我们去了吗?”“那为什么不推广?”
  ……我生气,我抗争,我辩论,但既然我已不是癌症病人,他们也就不再对我迁就忍让。朋友归朋友,但真理不容含混,我的朋友都是些原则性很强的人。但毕竟我还是病人,于是他们总是那样带着礼貌的微笑听着我叙述。听着,眨眼睛(眼里明明透出怀疑),点头,摇头,但不做声。“你不信么?”每每我忍不住问。“信。气功么?怎么不信?”“气功在配合中西医治癌中的作用呢?你不承认?”“可能。”
  “那你们不能试用于临床?”微笑,不做声。我这才懂得有时微笑也能压迫人。“为什么你们不能用于临床?”
  “病人自己做,我们不反对,但让我们用于临床,却必须有数据支撑。”数据,什么数据?就是气功治癌的系统科学的理论根据及实验的各种数据。
  那,我当然没有。而许多气功师呢,也没有,甚至不可能有。如果所有可能去搞数据的人都在等别人去找数据,并且对古已有之及现在做着的那些零星的、片断的数据只持简单的否定态度,那么,还将永远不会有。
  但是,我有活人。数据不是从活人的实验中统计和总结出来的么?于是我千方百计地动员我的医生朋友们去看活人,大活人。人类总是有弱点的:好奇心,温情,碍于情面……而人类又总是有优点的:
  同情心,求知欲,事业心……总之,不管优点弱点,我是动用了一切手段,连说带劝,连推带拉,硬拖了几个医生朋友上了紫竹院癌症气功班。这里,我将尽量客观地记录下那些活人与活动。如同邀请我的读者和我们一同前往现场。
  时间:1981年12月的某一天。地点:紫竹院旱冰场小山侧的空地上。人物:我们(我,陈大姐,老陈,他爱人)。我的医生朋友们。癌症气功班的学员们、辅导员们。
  场景:在冬日明亮但不温暖的阳光下,北风吹着枯干的竹丛,飒飒作响,学员们正排成两行做着行功。辅导员在边上喊着“吸吸呼,吸吸呼;吸吸呼,平、点;吸吸呼,平、点……”
  我:(走近辅导员)对不起,我们今天请来了几位医生,想找几位病人谈谈。可以吗?
  辅导员:当然。情况你都熟悉了,你自己找吧。(转身走开,仍继续查功)吸吸呼,吸吸呼……我:(走向一个身穿紫衣,围着暗桃色大毛头巾,身材窈窕脸色红润的女子)周月辉,小周,你和他们谈谈吧,好吗?
  周:(脸一下红了)我?咋说呢?我:就像那天你和我谈的那样,好吗?周:(笑嘻嘻地)我谈不好,你可别怪我啊!
  (我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并打开了录音机,她仍然笑嘻嘻地,开了口,话说得很快。)——以下为她的录音整理。
  “我说不好,反正我就说大实话呗!同志们有听不明白的,尽管问我……我叫周月辉,今年四十二岁。在长春白求恩医大二院工作。五年前,就是1976年9月20日,由于胸闷,偶然发现胸腔有一肿物。10月30日在长春白求恩医大做了开胸手术,取出10×10×8cm肿物,未发现扩散,但与心包、主动脉、上腔静脉、肺、膈肌广泛粘连。
  “病理诊断:上皮细胞和淋巴细胞混合型胸腺癌。”病案号:吉林白求恩医大肿瘤医院54448,北京日坛医院292897。“我手术后,为了预防扩散,用混合化疗方案做了十一个疗程出院。”术后近两年,1978年8月4日,回院复查时,胸部正侧位片子均显示:原位复发。经空气量5000rad的钴60照射,拍片检查阴影消失。我高兴的呀,就别提了。我说’谢谢,谢谢医生同志!你们救了我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命。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我只有做好工作来报答你们……‘“哪想到癌不饶人呀!一年后再复查时(1979年10月30日),不但在原部位再度复发,而且扩散到前胸壁和右第二肋间。为了争取更好的医疗条件,我跑到北京。许多大医院的医生专家们反复研究,都认为复发严重,不能再做第二次手术,否则很容易下不了手术台。我请求再给我放疗,但许多医院的放射科都劝我不要。因为放射面积太大,容易造成放射性肺炎及造血机能障碍。我再三恳求无效,只得回长春吃中药治疗。
  “1980年6月24日再次复查,病情更加严重。这时我已呼吸困难,睡觉不能仰卧,侧卧时间一长,也上不来气,遭的那个罪就别提了。几个医院都认为无救了,有的认为存活期超不过当年10月。
  “在豁出去的情况下,我又跑去找第一次给我动手术的四院。找到陈公言主任,我说:’主任,主任,你救救我吧!我这么年轻,还能工作。我的孩子还小,他们还得有妈妈,你不能就眼看着我这么死。你给我治吧,开刀吧,多么痛苦我都能忍耐。你上次救活了我,这次我死在手术台上也不怨你。不治反正是死,万一治好了呢?啊,主任,主任……‘我恨不能给他跪下,医生护士听了都掉泪,可也没办法。最后陈主任决定再做第二次钴60照射。在1980年7月10日再次结束了空气量5000rad的钴60照射。拍照结果是:肿块阴影似有缩小,但未消失。继续放疗已无实际意义,因肿瘤对第二次钴照射已不敏感,且脊椎已达极量,并出现了胸水……医生垂着眼皮对我说:’带瘤生存吧,再照不得了。带瘤生存吧,小周,世界上有好些人是带瘤生存的。‘我是个医务工作者,我懂得这个’带瘤存活‘此时此刻的意思就是等死。我再三恳求再次手术及放疗,但自己也明白这是毫无意义及不可能的了。
第22章 癌症≠死亡(3)
  “正在呼天不应,入地无门,又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死去的情况下,我校一医学运动科的王艾明大夫告诉我,北京画院郭林的新气功协助治好了高文彬同志的转移性肺癌,让我试试新气功。我当时到处也找不到郭林老师的这本书,就按着王大夫说的,先迈右腿——两吸;再迈左腿——一呼;舌舔上腭,闭着眼睛走……我就像溺水时有人递给了我一个救生圈,一把抓住可就不放啰!从1980年8月1日我就走了起来,头一天只能走几分钟,慢慢地就能走半小时、几个小时了。走着走着,能吃下饭了,睡觉呼吸也轻快了一点。呀,莫不是有了希望了?!
  “走呀!走呀!我活过了十一。活过了十一,我就有信心了。在东北零下四十度的大风雪里,你们可不知道那个冷哟!我每天四点起来,就不间断地做行功。走呀走,吸吸呼,吸吸呼。吸吸呼,把氧气吸进来;吸吸呼,把毒气甩出去。大雪飘飘地下,冰碴在脚下’沙沙‘地响,轻轻地碎裂……吸吸呼,吸吸呼,但愿吞噬细胞也能像白雪这样密密地扑向癌细胞,但愿肿瘤也能像冰碴这样被包围、被湮埋、被粉碎。吸吸呼,吸吸呼……“练了六个月功,到1981年2月13日又拍片复查,拍完片,我扭头就往家跑,都不敢问结果。
  “吃过中饭,我爱人’扑通扑通‘地跑进屋,脚步咋这么重呢?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一动不动地等他宣判。他却老也说不出话来,就像喘不过气来似的,我心想这下子可完了。谁知他大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了,胸骨后的阴影——没有了。消失——了。‘我像做梦一样听他说,是我院放射科赵楚静副教授给诊断的。’刷‘的一下,眼泪就’咕嘟嘟‘地从我眼里往外冒。
  “他这会儿也不结巴了,话像开了闸,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医生怎么抢着看这张片子啦,什么都不敢相信啦,什么就剩二肋间那个还有啦,什么什么……我可都听不进去了。站起来就抓个包,拉扯几件衣服,二话没说,拎着包就往外走,上北京,上北京,上北京哟!
  “到了北京,进了这个班。这一正经学,这才知道,我的姿势还不大对呢。光知道在东北大雪地里傻走,原来还没有做预备功,也没做收功哩!哈哈哈……”她爽朗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们也高兴地大笑起来。我一边扬声大笑,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光骄矜地察看我的医生朋友的反应,倒好像给周月辉治好病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我一样。
  咦,怎么听不见老陈那哈哈的大笑声呢?半晌,我忽然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忙回头找,只见他的爱人抽抽噎噎地在一边抹泪儿。老陈拉着她的手,直说:“咦,你这人,你这人,真是——哎……”我的心一热,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了。
  “做过切片吗?”医生到底是医生,冷静的调查开始了。“做过不止一次,我病历上都有。门诊号……化验单……”“这半年——就是1980年8月到1981年2月,做气功时,你还进行了放疗或化疗吗?”一个医生问。“没有。”
  “还进行了别的治疗吗?”又一个医生问。“只注射过中药蟾蜍素,这是一直没停过的。”医生点点头,不问了。我却问道:“会不会是放射线在继续起作用呢?”周月辉笑了:“不。陈公言主任他们研究时还专门说过,钴60照射停止一个月后,就绝对再起不了杀死癌细胞的作用了。因此,他还开玩笑地说:’你的阴影消失,我决不冒领功劳‘……”
  那么,是蟾蜍素的功劳?但以前也注射过,为什么偏偏这半年间它起了作用呢?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我的医生朋友们一眼。哦,数据么?我没有!活人呢?
  我多的是。我打算带他们去找一个我熟识的老同志徐政委。我认识他可不是在癌症班,但我们这次相遇却是在这个癌症班。1979年,我听说徐政委得了癌,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让“四人帮”及其爪牙气的。我们去陆军总医院看他,手术很成功,他也十分乐观,送我们出门,还一边走一边说笑。
  但去年听说,已转移到肾和肺,不行了……我心里十分难过,躺在病床上还想着他曾经对我有过的帮助,想着在“四人帮”横行时我们去到山西,曾经带给他种种麻烦……可惜现在医生限制我的活动,无法去看他了。
  万没想到,一天我来紫竹院学功时,突然看见一个老军人正在我前边慢步行功,一招一式,十分沉稳从容。我不禁跟在后边模拟,越走越觉得这人似曾相识。我学功还没入门,从来很难入静,这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谁呢?究竟是谁呢?我终于追到前面,细细打量——啊,原来是他!虽然因为清瘦多了,有些改了容颜,使我没能立刻认出他来,但更主要的是我万万没想到他活到今天,还站得起来,还在这儿从从容容地吸吸呼,吸吸呼……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快步追了上去,高兴地轻轻地喊:“徐政委,徐政委——”他回过头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亲切地说:“听说你也病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恍惚间,不知怎么颇有点隔世之感。
  此刻,我急着在人群中找他,但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显然对这类访问,他早就习以为常,不需要听也不想多讲。我放目四望,只见他的背影在小山后一闪,迅速地进入小树丛中去了。他是在快步行功呢,步履仍是那样沉稳从容,就好像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但他走得好快呀,又像个急于夺取胜利的小兵在勇猛冲锋……他哪里像个病人?!联想到这个癌症班的学员每天到公园来练功时,经常在公共汽车上给妇孺老残让座的故事,我不禁又笑了。
  可是数据,数据呢?数据么?周月辉在轻轻拉扯我的衣襟,带我们走向了一个穿粉红色罩衣的姑娘。她,圆长脸儿,细挑身材,二十七岁,尚未婚。二十六岁时,乳腺癌癌细胞全切后一年复发,广泛淋巴转移,也是没有可能再做手术及放疗、化疗,只能等死的……现在做气功八个多月了,颈淋巴上的癌肿块明显变软变小,从核桃大变为花生米粒大。左右肋淋巴结原来一串串花生米粒大的肿块,现左边已缩小,右边么,已完全消失……做过切片么?当然。病理诊断……门诊号……住院号……她还那样年轻,还没有结婚。在回答我们问话时带着那样明显的女孩子的羞涩。因此,请原谅我在这里不引用她的姓名了。
  我带着我的医生朋友们又走到一位黑黑胖胖的男同志面前,请他讲讲。为什么我找他呢?因为我刚来到这个班时,他曾拦住我说:“听说你是个记者?报道报道吧!”我说我不是记者,只是个病人。他遗憾地打量着我说:“那我怎么听说你是——唉,真该报道报道啊!”
  此刻,我把录音机放在他的面前,他立即高兴地说起来。“我早就希望能够报道报道了。当然,不是报道我,而是报道气功,郭林老师的新气功……”我是肝癌,在河南确诊的。跑的那个医院就多了,都说确诊是肝癌。到北京,又跑了好几个医院,也都支持河南的诊断。有诊断书嘛!我自己也看了片子了……肝上,有拳头那么大,都说已无法手术,告诉家里人没多久了,想吃啥就给做点啥吧……吃啥哩,啥也吃不下。老婆哭,孩子叫,这就都不用说了……“你们看我现在壮壮实实的,吃得可胖了。可那会儿呀,真瘦成了人干了。怎能不瘦哩?不吃不睡,就像点灯耗油一样。
  “我虽只是个普通干部,在河南××合作社工作,但咱从小参加革命,好歹是个老同志,是个共产党员。再疼得难熬,疼得不能活,也就当最后的考验了。我去照标准相,召开了家庭会议。我说:’你们都别哭了,哭也不能把癌哭没了不是?摊上了,有啥法哩!我也五十多岁了,比起早牺牲的同志,还多拣了几十年哩。共产党员嘛,啥考验没经过,在死亡面前也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哇!我也没啥可留给你们的,就留给你们这点不怕死的精神吧。标准相,等我死了就挂上几天,留个念想。尸体呢,送去解剖。把癌这个玩意儿好好叫医生们研究研究,要能叫后人少受点疼,也算我没白长一回癌病吧!‘“谁知道,就在这节骨眼上,组织上、同志们纷纷给我找来了气功治癌的报纸、郭林老师的书,劝我上北京,到这个癌症班来学气功……我就半信半疑地来了。”来来回回练了这么一年多功,现在,你们看,我有多胖。x光片上什么肿瘤的影子也没有了……没了。你们说,神不神?“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气功的好处时,一位医生打断他问:“做过切片么?”“没有。当时所有的检查都支持是癌。在肝上那样大,都说手术预后决不会好。都说不挨这一刀,可能存活期还长点。”他扫了医生们一眼:“哎——我知道,你们会说,没有切片,就不能证明那是癌。是的,我一好了,片子上一没有阴影了,我只一说没动手术,是气功治好的,医院顿时就说是当初误诊了。可怎么这么多医院都误诊了呢?还是不相信气功能治病呗。咱是不懂医,可你们大家琢磨琢磨,退一万步说,就不是癌,是个良性瘤,是个囊肿,那么老大个家伙,就这么吸吸呼,吸吸呼地给吸得不疼了,呼没了,你们也该研究研究吧!否定一件事咋那么容易,肯定一件事咋那么难呢?我也懂,要数据,要数据,可不研究,不积累,死了才是癌,一好了就说是误诊,这数据从哪儿来呀?”
  他的话说得那样朴素,又那样在理,许多病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了,眼光期待地射向在场的医生同志。他们都是病人,重病人,死刑犯!医生决不会和他们争辩。他们只是宽容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但回来就抓住他们不放了。你们看见了吧?相信不相信?难道是假的吗?可能个别有例外,原因不好解释,那你们为什么不寻求解释呢?怎么寻求?做试验呗,找数据呗……但是,我也知道,这不可能。首先,他们忙,真忙。
  是的,真忙。谁要是没有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医院里看过普通门诊,住过普通病房,谁就不会懂得中国普通医生的忙。那甚至不是忙,而是劳累,是不能喘息。门诊,每个钟头四至十个。询问,主诉;听诊,扪诊;化验,透视;照相,分析片子;解释,答问;开方,处置,写病历……住院医生呢?每天工作平均不下十个小时:早班,晚班;大夜班,小夜班;治疗,查房;急救,抢救;开研究会,碰头会,学习会,讨论会;开诊断书,病历摘要,出院证明,死亡证明……当然,还不算排队、走路、挤车上下班的时间……你怎么还能要求他们考虑治疗外的事,做什么试验呢?其次,他们无权。他们只是普通医生,他们没有权利拿教科书上没教过他们的理论、没有足够科学实验数据支撑的任何方法用于临床。我没有话说了,但我的心并不平静。是的,他们没空。那么,有空的人呢?
  专门研究的人员呢?是的,他们没权。那么,有权的人呢?有权而又专管医学科学的人为什么不组织这项研究呢?是的,需要研究的项目多得很,但为什么这项就命中注定不该早日排上重要日程呢?我确实不懂,并且因为我确实无知,不知道这些应该归哪里管。因此,请原谅,我决不是想把矛头指向哪个单位或哪些人。我只是想说,牵涉到这么多病人生死存亡的最凶恶的敌人——癌,难道不需要组织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联合起来去制服它吗?为什么只能走西医西药的道路,而不能从祖国医学遗产中(包括气功)更广更深地去挖掘呢?从前节所提的肿瘤研究所的文章中知道,有些专门人才、专业机构已开始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了,但为什么不能更广泛更普遍地做呢?譬如,就譬如哪个医院的肿瘤科或肿瘤研究组,为什么不能和这些癌症气功班挂起钩来,在统一的指导下,配合作战,积累经验,从而取得数据呢?
  数据,啊,数据!数据是重要的,但活人毕竟是根本。没有活人,没有和活人关系最紧密、接触最频繁的临床单位,不相信发生在活人身上手术以外的“奇迹”,不研究活人取得奇迹的一切条件、一切因素和一切可能,什么时候才能掌握足以说明问题规律性的数据呢?
  而病人不能等,因为癌症不肯等啊!于是,成批成批的活人,有的是我们至亲至爱的人,有些是对“四化”大有贡献的人才,甚至是栋梁之材在被癌症吞噬。这个该死的、万恶的、必须迅速征服的癌症啊!
  古老的课题
  因为我住的医院靠近玉渊潭公园,遇到我彻夜失眠或凌晨早醒时,总是听到有些男男女女在喊嗓子练声:
  “咦——咦——咦——咦——”
  “啊——啊——啊——啊——”
  有的声音高亢而圆润,听了使人十分舒服,给人以美感,每当这时,我总是设想有这样美丽声音的演员的容颜气质,并把它和银幕舞台联系起来。在因病不能参加任何活动,几乎与世隔绝的一年中,这种倾听与遐想对我简直是莫大的享受。但有的声音干瘪凄厉,听了使人十分难受,使人心凉齿冷,甚至有时禁不住战栗。每当这时,我就会情绪很坏,联想到“四人帮”时期硬塞到各种舞台上的许多不称职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演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今天还要让他们来折磨好人,甚至病人?什么时候,他们才会退出历史舞台呢?
  进了癌症气功班之后,我才知道,我冤枉了其中一些人。原来练声的不全是演员及不称职的演员,其中还有一些癌症病人。原来新气功疗法治癌中一项很重要的功是吐音。
  根据不同部位不同程度的癌,辨证施治,吐不同的音,把郁结之气、停滞之毒统统散发出去,是这种功法的一个重要论点。理论我不懂,但大白话我明白。西医说:流泪能帮助把由于悲伤、愤怒……所引起对人体有害的分泌物排出体外,是一种生物自我调节的本能。因此悲愤而不哭泣、不发泄是有害的。中医说:郁闷则结,不通则痛,要通则必须疏导。运气发声,通筋活络,务使气血流通,则百病除矣。
  哦,是了。每当气愤或郁闷到极点时,我就想放声大哭或高声喊叫,原来这是生物自我调节的本能。真理往往是朴素的,保持人体生态平衡的理论原来也顶单纯。正像许多人类的重大发明,寻求啊寻求,探索啊探索,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往往得到的东西却是极为单纯,甚至是你朝夕相处熟视无睹的事物。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生活的辩证法常令我心肃然,喜极无言。而这次,新气功疗法中的有关吐音的论述又不禁唤起我惊奇的喜悦,令我默默地思索……我有了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位气功家及新气功疗法的愿望。原来报纸杂志也曾连篇累牍地介绍过:“郭林,原名林妹殊。中山人。为岭南派著名女画家。古才女之能为诗书画文者,多弱质,唯林则否,盖不特无古美人之病态,亦雄赳赳若好男儿也。现为北京画院画家。所为诗书文,皆豪迈奔放,一如其人……”
第23章 癌症≠死亡(4)
  哦,豪迈奔放,能画能文,是很好的性格描述,但却不是我所要了解的。“妹殊父名林文,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殉难时妹殊年仅二岁,举家流落到澳门。祖父在医灵庙当道士,妹殊八岁即开始学童子功……”哦,接近了,接近了,革命烈士的后代,八岁开始学功。“妹殊改名郭林,系为纪念父母而取父母之姓而成。年轻时曾因患了子宫癌等症,动过六次大手术,后重新练气功终于根治……”哦,生活的颠簸,命运的坎坷,职业的训练,疾病的折磨……一切人的生活态度和志向、性格都离不开历史的雕琢,郭林自然毫不例外。但所有这些叙述都离今天太遥远,显得朦胧而浅淡,我需要的却更多更深,更具体而灼热……于是,我去找病人了,病人们热情而诚恳,充满了对郭林的感激之情,每每讲得声泪俱下。但这里我不想摘引及复述,以免被认为我仅是为感情俘虏。这里,且容我客观报道,记录一下新气功受益者之一——于大元同志经过理智分析归纳的一些要点吧。
  于大元,就是我前边讲过的那个四川人。男,四十六岁。现役军人。直肠癌患者。于1979年1月手术切除肿瘤,一年后发现颈侧及腹沟对侧淋巴结肿大,即开始练气功。至今三年多,未经任何其他治疗,未见复发,且淋巴结的肿块早已大部分消失。与他同时手术的直肠癌患者三人,当时病情有的比他重,有的比他轻,术后未做气功,现均已死亡。而他,现在是郭林新气功治癌班的辅导员之一,每天练功、教功、查功,常常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矫健灵敏,精力充沛,他一次与我谈话就长达五个小时,没休息,没喝水,连说带比画,我听得都头昏眼花,而他仍然滔滔不绝……“我原来根本不信气功。当兵的,信那个?!像不少人一样,认为那是愚昧落后。但病到头上了,没得办法,硬着头皮学,越学越相信。这不光是因为我自己是个气功受益者,还因为我亲眼见到许多人在气功班治好了病。心脏病、高血压、青光眼、糖尿病等等都不在话下了,要说的是我们现在正在尝试配合中西医猛攻治癌这个难关。”
  “我是个受党多年教育的党员,我的言行是要对人民负责的。我从来不说气功可以包治百病,但我说:根据我的亲身经历及几年所见,新气功配合中西医治癌肯定是有疗效的。效果究竟有多大,究竟怎样配合更好?还需要长期的摸索及实践,但有效有益应该是不容否认的。现在,不但全国各地都陆续开办了新气功防癌治癌班,外国还来了不少专家访问学习。许多外国人都承认中国是最早实行体育疗法的国家。有一个瑞典专家接触气功班后,就曾很尊崇地称道:’中国是体育疗法的故乡。‘有一个美国肿瘤专家来访时,更是任何西医院都不愿看,说:’那和我国的方法完全一样,设备比我们还落后。我请求给我看我们所没有的气功疗法。‘并点名要见郭林。郭林说:’我说了你也不信呢,你最好去找病人。‘这位专家在地坛癌症班找了许多病人整整谈了四天。惊叹不已。回国后到处讲学。谈气功,谈她的见闻。还遗憾地说:’可惜我只剩下最后四天……‘因此,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些客观存在,不能抹杀,必须承认郭林同志对气功事业是有贡献的。同时还应该看到形势逼人,必须加强研究,决不能落在外国人后面。”
  于大元说着说着站了起来,挥着手臂像做大报告似的:“我认为郭林对气功事业的贡献,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第一,带着气功走向社会。”气功是我国悠久的文化遗产,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种体育疗法。现在国外兴起什么生物回授、物理疗法……但我们要当仁不让地宣称,气功远比它们早。早在两三千年前,就不但记载于道家、佛家的著作,也记载于《内经》和历代名医学者的论述中。
  “但是,中国长期封建社会小生产的方式,决定了气功的个体性、家族性。几千年来,除一些师徒相传外,大都是父子相传。许多流派甚至是传媳妇不传闺女。因此不但使气功带上了封建神秘色彩,而且一个气功师一生也就是教三个五个,顶多十来个徒弟。而郭林同志不但不搞技术保密,还带着气功走向社会,主动为人治病,广泛开班教学,受益者数以千万计。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她带着气功走向社会的时间是十一年前,当时正在横扫’四旧‘,是把太极拳、气功等一切体育疗法都称为’四旧‘、’封建迷信‘、’唯心主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时期。因此,她不止一次被’民兵指挥部‘的小分队赶走,拍桌子瞪眼地骂她是搞非法活动。但她仍然坚持在公园教功治病。一传十,十传百。新气功就是这样逐渐为癌症病人所接受的。现在,各地气功协会不断请郭林老师带着我们去讲学、办班。广州、武汉、成都、天津、河北……参加学习听课的人数以万计,常常在讲课时癌症病人及亲属蜂拥而来,不得不临时扩大了会场。群众性越来越广泛。
  “第二,应该说,郭林同志在气功改革上有所创造。”也许你知道,中国传统气功基本上是六大家:佛家、道家、儒家、医家、武术家及民间零散流传。各大派又有许多分支:内功、外功;硬功、软功;坐功、站功;卧功、松静功……源远流长,支派繁衍。郭老师从小随祖父练的是道家童子功。后来得了子宫癌等症,多次大手术,再度练功时,接触的是医家的功。因为她是画家,足迹遍及祖国名山大川,又曾不止一次在名刹古寺中向老僧学功,接触到佛家及民间的一些流派。她广泛吸收了各家之长,创造了这套新气功——动静相兼、悟外导行,大胆运用风呼吸法的新气功疗法。别的不说,仅仅三关(意念、松静、调息)分渡的练功法就不但打消了学功者的玄妙感,还大大减少了学功的难度及出偏差的可能性。“底下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什么气血呀、经络呀、腑脏呀,什么穴位通什么经,什么经主什么腑脏……之类的行话。我虽都记在了本上,但因我实在外行,为了少出差错,容我略去了吧。
  看见我摇头颦眉却又认真学习的样子,于大元站起来边比画边讲解。这时他已连续不断地讲了三个多小时了。
  “休息一下吧!”我说。“你累了你就闭着眼睛听。”他为难地看了看表,“我讲完还得去一个病人家教功哩。也是部队上一位老同志,癌症晚期了。他爱人哭着来的,咋能不去看看呢?我快点子讲……“第三个贡献嘛,依我看,就是公开提出气功能配合治癌,还能治好癌。哎——你莫小看了这一点,在传统观念里,癌是绝症。癌,癌,挨到起就没得挨,非死不可。近年来,中西医综合治疗,延长了一些存活期。但是,谈虎色变,哪个听到得癌不倒吸一口冷气呢?特别是晚期癌。可郭林就敢提出晚期癌、扩散了的癌也不一定非死不可。还真就有不少没死。这容易吗?你这回挤到癌窝里来了,你看到那么多晚期病人,一个个还笑嘻嘻的,好像没得啥子。哎——你问问小韩看,刚开第一班,可不是这样。那会儿,你就看吧,一个个唉声叹气,一步一挪,搀着的、扶着的,就只比死人多口气。这样一班一班教下来,好多人早就过了医院判定的存活期。看看自己,比比别人,一句话: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嘛!
  “你老笑我开口闭口管病人叫’老癌们‘!其实这才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瞒住病人,就不是癌了?癌是客观存在嘛!郭老师每次给我们辅导员讲课时总是讲:’不但不要瞒着病人,还要公开宣传,癌症就是要死人。做气功就是和癌斗争,癌要叫你躺倒,我偏要站起来。癌叫你死,我偏要活!‘是的,有时做了气功也不见得不死,死的也有。但大多数延长了存活期,有的还全好了。所以,这是两种可能性,而不斗的可能性却只有一个:准死无疑。
  “所以,我说咹,公开提出’气功就是要参与治癌,晚期癌症也不一定非死无疑‘这句话看来平平常常,但细琢磨一下,还是有点英雄气概哩!你说可对?就是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吓倒的英雄气概哩!当然,光有政治口号,没得军事保证也是斗不倒敌人的。郭林老师不断总结教功经验,创造出新气功疗法,还在不断地改进教功,就是军事保证哩!你说可对?哎,你们莫笑嘛,十一年的经验证明,”他拍拍给我带来的一叠叠材料(病人三个月小结,半年总结,天津癌症班总结,南京癌症班疗效数字表……),“就是有成果嘛!这牛不是吹的,你也亲眼见到,亲自访问过的嘛!
  “第四个贡献,一句话就说完了,就是让气功事业体现出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你想想看,十一年如一日,以古稀之年带着气功走向社会,治病救人,个人费心费力,分文不取,这不是为人民服务是啥子?哎,你说是啥子?有些人坐着说长道短,指手画脚,还有个别人不负责任地说什么’骗子,吹牛……‘骗子?你也当当这样的骗子看。风风雨雨,严寒酷暑,十一年如一日,你也来骗下子看嘛!我不知道你们晓不晓得,郭老师的女儿侨居美国多年,多次请她去美国定居,告诉她,美国好多人迷气功得很。针灸的,教太极拳、气功的,不少人都发了大财。还有的美国学者请她去讲学,香港也一再请她去办气功馆。郭老师就是不去。她说气功是我国历史悠久的文化遗产,我就是要在我的祖国为我的同胞治病,在我的祖国研究它、发展它……有这样的骗子吗?真想骗,为啥不到国外去骗房子、骗地、骗钱,却非要在这里骗这些人的骂、骗气、骗歧视哩?……吹牛?那千千万万封感谢信都是吹出来的?千千万万人都是吃饱了撑的,得了癌症不安生等死还要写感谢信耍的?我说,说这些话的人不是亏心,也是小看了群众,总是自视高明,认为群众愚昧落后、总是要受骗的……”于大元说一句话就可以说完,但他已经说了这么多句还似意犹未尽。我看着他,一声不吭。我知道这位健谈的四川人还有得龙门阵给我摆哩。他看看我,我仍静静地看着他。他笑了,挥挥手说:“好嘛,我再给你讲两件事。
  “一件是,郭林老师是个画家,也像所有的艺术家那样,有点艺术脾气。她原来因为有些西医不肯承认气功在治癌中的作用,也就犟起来了,住医院的,做放疗、化疗的病人就莫来,要来嘛你就出院。免得打麻烦,治不好就赖我们,治好了就说癌是误诊。但这样一规定,就使病人很为难,加剧了思想斗争,对病情不利。了解到这一点之后,郭林老师就改了自己的艺术家脾气。好,住院的也可以来,正在做放疗、化疗的也欢迎,只要病好了,功劳算哪个的都可以嘛!这点,你们都是住院病人,是有亲身体会的吧?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想想一般老年人普遍易有的固执,想想她努力想为攻克癌症作点贡献,却得不到医学界承认,甚至被有些人嘲骂的痛苦。能做到这点,没有点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行吗?
  “第二件是,郭林老师对病人一视同仁,不管你是高干、低干还是普通老百姓,看的是病不是人。有一次郭老师正在北海教功,突然一辆’红旗‘停在了近处。一位夫人带着几个陪同过来,很恭敬地请郭老师去她家为首长教功。郭林很简短地问:’他还能行动吗?‘得到答复说还能之后,她就一口回绝了:’如果确实不能动了,我偶尔去一次查查功,还是可以的。但能动,我就不好去了。我不能每次为一个病人丢掉几十个病人呀。‘看着那位夫人尴尬的样子,郭林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如果实在困难,我们商量一下,派个辅导员去看一次。或者,你来学了回去教他,好吗?看,我们这儿有好多是家属来学了回去教病人的哩……‘“这,”于大元歪着脑壳对我点着头笑,“没有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做得到吗?谁不知道给首长治病好处多着哩?当然,我不是说郭老师就一切都好了。她有她的弱点,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嘛!这些,我对她本人当面都提过。我今天和你谈的只是她对气功事业的贡献,别的就不扯了。”他又看了看表,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我得走了!迟了,迟了!那个病人会着急哩。”
  他慌慌张张地骑上车就疾驰而去,一下子就消失在那汹涌如潮的车流中不见了。他哪里像个癌症病人?!而据我所知,像这样整天忙忙碌碌的郭林新气功疗法的辅导员,光北京就有好几十。施柯,女,六十多岁,北京石油规划院干部,原来脑子里长了个瘤,压迫视神经,却无法手术。那时整天头疼,根本不能走路,眼睛看东西是几重影子,上下楼老摔跤,因为看楼梯台阶老是横七竖八地……做了三个月气功后,开始好转。后来头不疼了,不但视物清晰如常,还能看书了。两年后,她成了新气功疗法的辅导员。
  高明寿,男,六十八岁,中国农科院某研究所副所长、党委书记。老干部了,严重糖尿病,血压曾低压高达170,高压超过极限。住院抢救几次,抢救过来,没几天又复发,不能根治。做气功四个月后,血压递减,血糖尿糖正常。一年半后,他也成了气功辅导员。
  岳荣富,南京工学院讲师,1978年6月5日开胸,确诊为中心型未分化小细胞型肺癌。有肺门、纵膈、胸膜广泛转移,并伴有上腔静脉部分梗阻,无法切除,存活期被认为难超过三个月。放疗、化疗过程中白血球从8300降到2400,恶心呕吐,食欲全无,在已无法耐受的情况下,开始学气功,现已四年,不但仍然活着,成为现代肿瘤治疗工作中的罕见病例,还在南京主持着好几个癌症气功班,最近当选为南京气功协会副主席。
  还有上边提到的四川的万倪雯。还有龙壁、倪龙畔、张加华、马慈恩……还有帮助郭老师整理出书的陶秉福,还有帮郭老师整理材料、总结病历的刘伟,还有对郭林新气功努力研究,不断随访病人,一再进行报道的柯长青……我能说完他们的名字吗?我又何须历数他们的姓名呢?因为他们原是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为治病而学,为使带病之身还能有用于社会而努力钻研新气功疗法的啊!
第24章 癌症≠死亡(5)
  现在有些青年同志很不愿意听人生观这个词,好像这个词是过时的老八股了。但我每每疑惑,不提不说,难道人生观、世界观的问题就不存在了吗?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呢?为了一己的利益,毫无道德观念,只顾饱食终日,碌碌终生,还是不断求知,为使生活更美好而贡献自己的一切呢?
  看着这些重病在身,却竭力要用自己生命之火去照耀别人,要把祖国悠久的文化遗产——气功也纳入为人民服务的行列,为“四化”抢救人才而辛勤劳动的辅导员们,我不禁又想起这个古老的课题。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该怎样活着才是幸福的呢?
  东方的瑜伽术
  “气功在国外通常被称为’瑜伽‘、’功夫‘、’禅‘。据不完全的统计,各国(除我国外)参加气功锻炼的人在两百万人左右。近年来,由于气功疗法的成功,引起了不少科学家、医学家的重视。加拿大安大略省医学会有三百名医学博士对气功疗法发生兴趣,世界上一些著名的教学研究单位,如斯坦福研究院、伦敦大学、加州大学、麻省理工学院,都有人从事这方面的研究。1975年,在瑞士的西里士堡还成立了一所专门研究气功的欧洲研究大学。仅1975年到1978年间,该大学就邀请各国科学家举行了三十多次学术讨论会。”
  “……从1969年起,美国、加拿大医学界研制了一系列电子监测仪器,如皮肤电阻、血压、皮温、肌电等回授计。病人练功时,因体内或体表状态改变而产生的’信息‘,通过这些仪器’反馈‘于病人自身,以便及时纠正其偏差,引起入静。这就是所谓的’生物回授法‘。”
  “……气功为什么能治病呢?美国的研究认为气功可使人处于一种’松弛反应‘状态,它使交感神经系统的活动减弱。斯特恩和法罗的研究指出,气功可使血浆多巴安和贝他羟化酶活性下降,肾素活性减弱,这提示血管紧张素分泌系统发生变化,因而血管紧张程度缓解,血压下降……”
  “国外对脑电图的变化做了大量测量……说明气功能提高大脑的功能……”“据心理学家华莱士测量耗氧量……说明气功能使基础代谢降低,使人体总消耗下降……”“气功也使中枢介质及内分泌发生变化,据瑞士玛赫瑞希欧洲研究大学报道:气功锻炼者五羟色胺代谢水平较常人高二到三倍……”“另外,练功后,血浆皮质素分泌量减少一半,这意味着人体衰老过程变慢,免疫系统功能强化……”“……”
  摘引这些国外的资料,抬出这些国外的权威干什么?我一边摘录一边惶惶不安,回首四顾,唯恐哪位可爱的老兄把一顶“崇洋媚外”的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但是,且慢,可敬的专会给人扣帽子的先生们,且慢!须知摘引这些正是为了呼吁:即使从爱国出发,也得加强气功的研究工作了。
  中国是体育疗法的故乡,气功是中国的国宝之一,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国外都在纷纷研究,而我们有些大谈“生物回授”,大呼“体育疗法”的同志们,却居然宣称气功是“唯心主义”,是“伪科学”,而大加排斥。真是不免使人啼笑皆非了。
  摘引这些,正是为了告诉这些可爱的同志们,国外正把被你们当做迷信而鄙弃的气功,当做一件他们的新事物而认真地加以学习和研究。如果我们再不重视,再不系统地认真研究,甚至不容其在民间自生自灭,那么,有朝一日,或许要把气功(换个洋名称)当做国外先进技术引进了。倘真如此,我们有何脸面去见我们祖先于地下?又何能不因愧对子孙而抱憾于九泉?!
  这是危言耸听吗?不,同志们!不是存在着国内许多著名作家、学者在国外被论述得更多的情况吗?中国的书法、中医、针灸……不是早在日本广为流传甚至早就在和我们激烈竞争了吗?对我国历史上的一些人物,我们写书时,清规戒律甚多,一旦书成,指责批评源源不绝。而在日本,据此著书立说者却大有人在,有的确实经过潜心研究,有的也不免道听途说,为我所用。每念及此,真是忧心忡忡,唯恐将来后世子孙研究我国文明,反要到国外去摘引资料。贻笑大方事小,如果引用了不确的史料,岂不谬种流传,遗患无穷么?
  说这些,不是崇洋媚外,恰恰是要树立高度的民族自尊心。要把眼光放在国际竞赛上,而不是个人及门户之争上。我的朋友冯理达去年去西德讲学,运用免疫学观点援引了自己在气功疗法上试验的一些数据,引起与会者极大的兴趣。有些对中医和气功进行过研究的学者,不止一次地公开宣称:未来医学的希望在东方,21世纪医学的希望在中国!
  作为龙的传人的黄帝子孙们!社会主义的建设者们,专家们,权威们!为了不再重演清朝及蒋家王朝终日出卖国家资源的惨剧,让我们创造一切条件,自己取得气功参与治癌的数据,自己取得成功,自己著书立说,向世界介绍。而不要把气功也当原料出让给洋人,最终变成“东方的瑜伽术”再作引进吧!
  不要“烧死”伽利略
  从开始到紫竹院做气功,陈大姐和老陈就不断怂恿我,写篇报道,写篇报告文学吧!
  但我一直没有这个打算,也不敢有这个打算。“你为什么不写?”开头我微笑,我不敢说我不相信。“你不相信吗?”
  “不是。”后来看到前述的癌症班的许多病例,特别是目睹了老陈的颈淋巴瘤缩小变软,体温从38.6℃降到36.8℃,白血球从4000回升至5000,再到6000,有几次化验甚至达到7000以上,我不能再说我不信了。
  “那么,为什么呢?”“我对气功这方面的知识太不熟悉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还不熟吗?”
  是呀,半年了,我看到了,学习了,思考了。我不能说完全不熟了。那么,究竟为什么呢?我不好意思说:我害怕。
  怕卷入纠纷。为什么你宣传气功?封建迷信,唯心主义,伪科学,骗人的玩意儿……为什么你不宣传其他治癌的单位、方法、手段?为什么你宣传郭林,气功流派多着呢!
  你看过那些病人的病历吗?你懂得气功的道理吗?你有数据吗?
  ……
  ……这些,就够我交代不清的了,何况,还有我远远想不到的复杂情形。我是个病人,目前还不能工作呢。于是,看着陈大姐、老陈及所有癌症班病友期待的目光,我只能微笑,不做声。
  可是,1981年年底,我所住的医院,一个患鼻咽癌的晚期病人因为疼痛,因为绝望,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很对不住这位同志,听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一位工程师,才五十三岁。他一直战斗在“四化”第一线的矿井上,突然发现了癌,已是晚期了……但晚期癌症也不等于就是死亡呀,我明明亲眼见过呀!我为什么没有对他宣传过气功参与治癌的事例呢?
  当然,宣传了,他也可能不相信。相信了去做,也可能太晚了,也不一定能活。但毕竟有活的可能呀!
  “住了这么久医院,还这样多愁善感可不行呢,你自己的心脏……”看见我镇日不欢,我的医生朋友安慰我,“癌症病人自杀的多得很,哪个医院没有哇……”
  “哪个医院都有?!”我震惊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决定了,无论如何,要写这篇文章。这是我的责任。
  那么纠纷呢?我准备卷入。好在我现在体力已有些恢复。但我希望,不至于有太大的风波。为了减少癌症病人的自杀率,为了千千万万癌症病人争取延长存活期,为了实现周总理的遗愿:创造出中西医综合治疗的新医派……我确信,绝大多数的读者和专家们,会从积极方面看待气功及我的文章的。
  同时,我准备应战。“气功是唯心主义,害死人的伪科学”吗?
  请你拿出它是伪科学的证据,它伪在哪里?害死过多少人?又是怎样害死的呢?气功是“走江湖的”,“骗人的玩意儿”吗?我不否认,在标榜气功及以教气功为生的人中,确有骗子,确有为个人私利而不择手段的人。但哪个领域,哪个行业没有骗子呢?我们能因为这样就从根本上否定全体吗?既然不能,为什么对气功要特别苛刻呢?恰恰因为气功源远流长,枝叶繁衍,真伪高低不易辨别,我们才更迫切地需要系统的研究,科学地取据。不是吗?
  “做气功会出偏差。”是的,有过,虽然不多。但既然能出偏差,不就恰恰说明“气”是存在的,不是唯心的。不是吗?“你说癌症≠死亡,那么为什么有人做了气功还死?”
  天哪,黑字写在白纸上,我从头到尾讲的是两种可能,讲气功参与治癌只是一个开端,还有待深入研究。不要说癌症会死人,伤风感冒还会死人呢!不做气功,哪个医院的太平间不同样装满了死人?!
  “为什么你光宣传气功,不宣传其他治癌单位及方法、手段?”因为西医手术及放疗、化疗是目前我国治癌的主要手段,早已得到公认,而气功参与治癌则刚刚开始,还不为更多人所了解,又被某些人所歧视。“气功流派很多,你为什么光宣传郭林?”前边已经讲过,我对医学、对气功完全是外行,不可能有任何学术偏见。我只是个普通病人,我只能讲我的亲眼所见、亲身体验。我不能讲我没有接触过的流派,是不是呢?
  “你不能说服我,为什么’吸吸呼,吸吸呼‘就能增强病人体质,帮助治癌呢?”
  我不知道。研究医学理论不是我的任务。郭林同志的两本书里说了许多道理,我甚至对她的说法有多少科学性也不懂,那是医学理论家及研究人员的事。我作为一个作家,我只讲述我亲眼看见的、她的新气功疗法在病人身上出现的结果,也只对我所叙述的事实负责。理论么,确实不是我的事,但恰恰是我要向相关负责同志及研究人员呼吁的事。不过,如果允许我反问一句的话,提问的同志们,你连癌症气功班也没来过一次,延长存活期的病人一个也没有访问过,你又怎么就能断定,新气功疗法、以及“吸吸呼、吸吸呼”的风呼吸法行功就一定不会有疗效,一定是骗人的呢?请原谅,你是不是也可以讲讲你的道理,拿出你的数据呢?!
  请允许我说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吧!承认一件事物要持科学态度,可是,否定一件事物就不要科学态度,这,难道是公正的么?
  这里,我丝毫没有指责任何人的主观动机的意思,我发誓,没有。我只是深深感到偏见、习惯势力,漠然甚至冷淡,有时都会妨碍我们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我自己不就是这样,险些和气功失之交臂吗?
  求知欲,同情心毕竟是人类自古有之的美德,要烧死伽利略的毕竟只是中世纪的教皇们。但在汽车、火车刚刚加入运输行列时,有多少人却因看不惯这些家伙而奋起抗争,直到流血呢!就连鲁迅这样伟大的人物对中医的认识不是也不尽正确吗?
  人的认识都是有局限性的。我们对人体科学的认识还仅仅是开始。谁能说自己就是顶峰呢?把自己还不认识的东西一律骂倒并不说明渊博,而恰恰是狭隘与无知的表现。让我们纵观一部人类发明史,事实难道不就是如此么?
  癌症≠死亡。人类一定要征服癌症,就像人类已经征服了天花、麻疹、肺结核、麻风病一样,人类也一定能征服癌症。手术切除,放疗,化疗,光敏技术ct测定,火箭电泳测定……已成为世界各国防癌治癌的主要手段,但这并不是终结。现在世界各国都正在向癌症进军,日本已提出干扰法。美国又在报道科学家盖洛发现了致癌病毒,称之为htlv。西德科学家已公开宣称他们从白血球成功分离出的“创伤激素”有抗癌作用。我们中国呢?西医疗法之外,中药、针灸、气功……事实上也都齐上阵来。
  为了解除千千万万癌症病人的痛苦,为了征服癌症,为了最终制服死神——这个人类头号的敌人,让人类都能活到本身的自然寿命,让我们动员起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组织起浩浩荡荡的治癌大军,难道不是我们现代中国人对人类应尽的义务吗?
  为此,我写了这篇报道。在2月刚完成初稿的时刻,我又忐忑不安地拿起了电话——从出院后,每隔上三五天就要往医院打个电话询问一下老陈的病情,早已成了我的习惯。“喂,请找一下17号老陈。”
  “你是哪里?”我答复了。“陈什么?”
  “咦……”我的头嗡的一下旋转起来,“陈——什么?什么呢?”我急得满头大汗,竟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他……他怎么了?那你们的17号姓什么?”
  “姓孙。你到底是谁?”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那么说,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老陈他——但,不,不对,这个不耐烦的声音是我不熟悉的,而她显然也不认识我,心里立即又闪起了一线光亮:“请给我找一下医生。赵医生行,李医生行,杨主任也行……”
  “他们都在新五楼……”我禁不住欢乐地叫了一声。这个话务员!原来给我把电话接到老五楼去了。
  等电话再次接通时,听着李医生那清脆的笑声,告诉我一切都好,只是老陈洗澡时不小心扭伤了腿肘,奇怪,我立即准确无误地想起了老陈的名字。
  老陈在电话里仍然哈哈大笑着。我禁不住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哎呀,你吓了我好大一跳啊!”“哪里是我,是话务员。不,还是你自己嘛!我可不是那样容易就缴械的!
  我活着,活着,还要活下去——”当然,老陈不能保证他永远活着,正像我们每个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死一样。但他活过了三个月,也活过了六个月。现在正在向确诊后第九个月迈进。他准备像癌症明星高文彬同志一样,为延长自己的存活期继续苦斗下去。
  为了等他度过这半年的大关,特别是经过那场小喜剧之后,我将此文在抽屉里整整藏了两个月。我相信一切医学界的同志们会体会到老陈及所有癌症病人努力延长自己存活期的目的:他们在等待着,眼睁睁地等待着你们,等待你们承认一切可以对癌斗争的手段,等待你们找到最好的治癌道路。并且希望你们承认:在他们生命垂危之际,他们也曾毫不懈怠地,忍着几乎是无法忍受的痛苦,一分一秒地,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为这治癌的事业进行了殊死的角力……他们的生命之火是明亮的,他们的斗争是壮美的。但愿我们每个人在面对死亡时都能这样。
  1981年10月——1982年2月初稿
  1982年5月定稿于北京
第25章 葡萄承认(1)
  越走越热,越走越热,越走越热。然而车还是在不停地走着。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眼前是一条几乎晒化了的柏油路。路,本来是很宽的,但在一片茫茫的戈壁中,就显得很窄,窄得像一条漆黑的闪闪发光的缎带。笔直的、长长的,给人的感觉却又是柔软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车奔驰着,然而在这里,似乎只像是在缓缓地移动。周围是一成不变的景色,没有人,没有树,没有草,甚至几乎没有生物。遥远的天边,似乎有一只鹰。它在盘旋么?但在我们看来,它只像是躺在天边的一个不动的黑点。它看得见我们吗?如果看得见,大约也认为我们这辆银白色的汽车只是贴在漆黑缎带上的一个不动的小白点吧!
  天地这样辽阔,然而却这样热。这是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的路上。我们要去参谒火焰山。风从车窗外流进来。是的,风在这儿,也那么热。热得发烫、发黏、发沉,使得你简直不敢用“吹”这个词儿来形容,而只能说它在流。但流进来的风也不能使我们感到凉爽。
  我们先是脱了风衣,然后脱了外衣,最后书呀、报纸呀、杂志呀,简直是抓起什么就用什么扇。遗憾的是,带来的水早就喝光了,嗓子干得呛咳。
  开车的司机笑了,说:“忍着,忍着,快到了,到了吐鲁番好吃葡萄,几十,几百种葡萄呢!”
  大家不禁都笑了,舔着干裂的嘴唇。圆圆的、水盈盈的、一串串珍珠似的葡萄在这时听起来,好像是个童话。
  “然后我带你们去拜访那个有名的葡萄姑娘。”陪我们同行的新疆作家安静笑意悠悠地说。那神情,矜持而又自豪,好像要给我们以最高的奖赏。是啊,葡萄,葡萄!葡萄原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会是自个儿从地里长出来的。那么,种植葡萄的人们,在这新疆长长的日照里,在吐鲁番这40℃-50℃的高温下,躬身到地,劳作终日,为人们捧出这甜蜜的果实,该是多么值得赞颂啊!我怦然心动了。
  安静仍笑吟吟地说着,知道么,吐鲁番有两个奇女子呢,人称吐鲁番的明珠。一颗是甜瓜专家吴明珠,另一颗呢,就是葡萄专家王惠珠。两个人都是大学生,都是50年代初期自愿支边来的,都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吴明珠现在是自治州的专员,州科协主席。王惠珠呢?他打了个顿儿,不说了。他越不说,我们越要追问,他的态度很鲜明,为她说了许多好话,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原来——
  她从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汽车突然转了弯,远处出现一片葱茏,原来是到了新疆生产兵团221团的葡萄基地。大家不禁都欢呼起来,多奇怪呀!这戈壁原来也很慷慨哩!只要你投入精力,洒下血汗,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竟可以把它建成万亩葡萄园呢!
  车奔驰着,突然凉风阵阵,路的两边开始有了树,而树的后面,竟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碧绿的葡萄架。哦,在新疆,我究竟曾多少次像这样被“戈壁变良田”的现实所感动呢?
  车再往前走,渐渐地有了人家,渐渐地有了街道。一格格的葡萄荫房像雕花的建筑那么好看。街道两侧摆满了香气四溢的瓜果摊,六根棍的毛驴车、六根棍的马车踢踢踏踏地穿梭其间。车上坐满了穿红着绿的姑娘,拖着长长的裙裾,披着镶金夹银、色彩艳丽的头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拉着家常。哦,好一幅西域风光的景色画!不但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令人心醉神迷呢!
  车又拐了一个弯,开进了吐鲁番宾馆。金发碧眼的外宾如云,笑语喧哗。这些年对外开放,宾馆新建的楼舍全是民族式的,穿过伊斯兰式金碧辉煌塔顶的过道,就到了一个可容几百人走动的硕大无比的葡萄棚。棚下散落地摆着长条桌椅,落座的客人既可以在葡萄荫下欣赏头上那千万串的累累果实,又可以随意从桌上的盘盏中取食任何一种、任何一串甜美的葡萄。这时沿途的酷暑,令人目眩的日照,全忘了,全忘了,一下子恍如进了神仙洞府!不知为什么,来迎接我们的竟是科委的同志,说穿了,宾主不禁抚掌大笑。
  原来,长途电话听不真,只听得喊着,嚷着,说是北京什么协会,什么柯岩来了……啊,北京!啊,科研,啊,协会。好,明白了,知道了!既然是科研协会,那么,由科委出面接待,当然是对口的了。
  主人很殷勤,陪我们朝谒了火焰山、千佛洞,去了高昌古国、木乃伊墓穴……一路上抱歉不能从文学角度对我们有所帮助。但我们,却从他们那儿得到了许多科学知识。
  特别令我高兴的是,遇到科委的同志,正好打探打探王惠珠。果然,王惠珠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她做了许多工作,和当地群众关系极好,从五十年代初来边疆,就一直在基层,说一口极流利的维语,为当地的葡萄增产作出了贡献。群众很爱她,每逢她从街上过,家家户户的老乡都从屋里跑出来,有的捧上一碗早就为她凉好的凉茶,有的给她打扇,有的拉她进屋去歇息、吃喝,商量事儿……那场景,可感动人呢!新华社和《人民画报》社不少同志来过,拍过许多照片,很多报刊都发表过。
  但是,她所在的单位里(三十多年,她换过不少单位)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喜欢她,不承认她。她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道路坎坷。现在好多了,但仍不那么顺当,比方前不久,一次到外地去开有关葡萄的学术交流会议,就硬是不叫她去,而换了一个与葡萄不搭界的人去了。
  为什么呢!为——王惠珠当然是有缺点的。什么缺点?听说不少呢!上班不打水,不扫地,不爱做大扫除,甚至有时开会、学习都不发言呢……就这些缺点吗?还有别的吗?
  主人却不愿多谈了。还有……还有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了,不是一个单位的嘛!为此,我追问了曾全面采访过她的作家安静,走访了一些了解情况的同志。答复却是大同小异的,还补充了两条关于她的重要信息:一条是出身不好,地主家庭;第二条呢,就是这个家伙犟得很,傲气,还爱和人吵架。还有么?似乎没什么再大的了,于是,我决心直接去找她。遗憾的是,王惠珠不在,她上大学时的教授来新疆讲学,参观了吐鲁番之后,点名让她陪同到乌鲁木齐去了。
  我不禁失望。好在我还要回到乌鲁木齐去呢,先去熟悉熟悉环境吧!我们驱车走访了一些熟悉她的老乡家,最后进了她的家门。
  一个窄巴巴的小院,两间窄巴巴的小房,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大像电影、小说里所描写的一心攻关的知识分子家里那样凌乱。柜里整整齐齐摆着许多业务书,除了《葡萄》还是《葡萄》。偶有哈密瓜、蔬菜字样者,大多也离不开果树栽培及育种的范畴,倒是夹杂其间的几本《定性分析》《植物地理学》和超声波、电子计算机及信息社会之类的书,使我们感到这位“葡萄姑娘”虽身处穷乡僻壤,倒还不像新疆的泥路那么“土”,至少眼界还是世界性的,是在追逐最新信息的。
  看到墙上挂的像,眼睛不禁一亮。哦,王惠珠年轻时原来很美。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发辫,站在几个维族老人中间数着葡萄,甜甜地笑着,淳朴而腼腆,那样子颇有点像年轻时的电影明星田华。
  追到乌鲁木齐,好不容易找见她时,我又一次感到岁月的无情,美人已经老去,只有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顾盼生辉。
  “你年轻时可真漂亮!”我不知怎么,张嘴先说了一句与此行无关的话,大家都笑了。可她一点也不笑,说:“你找我干什么?我真不愿意见你,因为我根本不愿意人家写我。我认为我这些年倒霉,就是因为上书上报上坏了。”
  我费劲儿地为“书报无罪”申辩,再三向她阐述个人命运和祖国命运相关的道理,但她就是不合作,要么不说,要么说那么几句干巴巴的上不了稿纸的话,看来,她真是够犟的了。
  然而,她不知道,我也是够犟的。我从来害怕那些甜丝丝地笑着,等着上书上报上镜头的对象。她越这样,我越有兴趣。我告诉她,我想试着写她,正因为她犟,犟出一口好维语,犟出一地好葡萄……她吃惊地张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笑了。哦,这一笑,使我又看见了年轻时的她。我热切地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找到她不容易,去到她老师讲课的学院,还受到一顿盘问呢!在路上,在教室门口,都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写她?你们了解她吗?你们知道她单位里有人对她有意见吗?……”
  她却把手一甩,仍然不合作,说:“就是呀!你们何苦自找麻烦,也给我找麻烦呢?”
  “因为需要!”我说。我们两双眼睛对视着,谁也不肯听从谁。最后,还是我退却了,我停止了正面进攻,采取了迂回包围的打法。我找来过去以及近年报刊上所有介绍她的材料,什么《三个技术员在吐鲁番》《王惠珠在新疆》呀,什么《维族妇女的知心人》《勇于救火的女技术员》呀,甚至还有为了怕惹麻烦,把她改名换姓为“廖惠”的特写呀,全都翻了个遍。然后再找采访过她的人,找了解她的同志,找自治区、州委有关方面的领导,找热爱她的维族老乡。也还——再找她自己。
  并且,为此,专门二下吐鲁番。走,出发!仍是那黑漆缎带一样的路,仍是那样喘不过气来的炎热,天地仍那样辽阔,葡萄仍那样晶莹。只是,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在这火红的酷暑与晶莹的碧翠之间,多出了一个女人那样轻盈又那样沉重的跋涉的身影。唉,一个倔犟的、不被某些人承认的、从来有争议、然而却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未来的米丘林们
  那一年,王惠珠十八岁。啊,十八岁。谁没有过十八岁?那充满幻想、壮志凌云的十八岁!然而能最终实现自己十八岁时的幻想,并一步一个脚印苦苦跋涉着去实现自己十八岁的凌云壮志的人,在茫茫人海中,却为数不多。
  而王惠珠,这平凡的王惠珠,却是这为数不多的少数幸运儿中间的一个。十六岁以前,王惠珠的思绪也曾是一朵飘浮的云。有人说她该学艺术,她想,是的呀。迎接解放时,她又想,参军多好呀!十七岁,看了电影《乡村女教师》,她梦寐以求地要当一个中国的瓦尔瓦拉。谁也没想到的是,到了十八岁,大胡子米丘林却彻底征服了她,并从此再不动摇。
  她报名并考上了武汉大学农学系,后来被合并到华中农学院园艺系。珞珈山的风景是全国闻名的,但这群未来的米丘林们心里更美。武汉的天气是炎热的,但这些一年级的大学生的血更热。热到什么程度呢,热到男孩子们整天扑到试验田里,没心思写情书,而在理工农学院里寥若晨星的女孩子们收到别的系或院外寄来的情书时,竟公开贴在黑板上。
  贴出去干吗?表示决心不考虑呗!现在想想真不像话,多不尊重人呀!可那会儿,就是这样单纯嘛!
  学期一个一个过去,年华增长着。女孩子们收到的情书越来越多,而公开贴出来的越来越少了。只有这个王惠珠,一股牛筋的王惠珠,到了大三还往外贴。
  她的好朋友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傻女子,你看还有谁贴?就你犟!”王惠珠却愣愣地看着她的好朋友:“哦,你们已经不贴了吗?”好友羞涩地、贴着她的耳朵提醒她:“快毕业了,该考虑考虑了!”王惠珠说:“我不嘛!”
  好友说:“那你将来嫁给谁?”
  王惠珠连顿也不打地说:“嫁给柑橘呀!”女孩子们叽叽嘎嘎地笑成一团。中南地区多的是柑橘。可不,那会儿,葡萄还离她远着呢。葡萄走进她们的生活是两年以后的事了。而且王惠珠也没嫁给葡萄,她的对象是她的同班同学,是和她一起报名支援边疆建设,并且至今还在为改善和引进葡萄品种而拼搏的廖可璜。
  王惠珠后来在吐鲁番嫁给了他,可至今说不清她究竟爱他更多一些,还是爱葡萄更多一些。因为事实上她为葡萄付出的心血、汗水与眼泪,远比为他付出的多。他对她也似乎同样。
  粉碎“四人帮”后,多少人为了找回失去的青春而终日厮守,埋头建设小家庭。可这对饱经沧桑的中年夫妻,却心甘情愿地两地分居。廖可璜至今孤身远在更为偏僻的鄯善,只因为那儿有研究条件……儿子和小女儿嘲弄地说:“他们呀,傻!我爸比妈更傻!多少人都回内地了,他们明明有条件,不去。还动员我们全家搬鄯善哩!鬼才去呢!到那儿,搭个车都难。要去他们自己去,反正他们从来不管我们。”
  儿子是有权利责备父母的,因为他们一心只在葡萄上。儿子是在维族老乡的炕上,吃百家食长大的。有一次,不到两岁的儿子从炕上跌下来,跌断了鼻梁。王惠珠却没有发觉,只是把哭声震天的孩子流出的鼻血擦了擦,转身又到了地里,致使延误了医治,至今留下了残疾……儿子是生在吐鲁番长在吐鲁番的,说一口新疆话,穿着举止都相当维化。如果不仔细分辨,光听声音,几乎以为他就是个维族巴郎子呢,难怪他不理解他们“乡音无改鬓毛衰”的父母是怀着怎样的豪情壮志从那富庶的中南来到这遥远的新疆的。
  他们是坐大卡车来的。当他们在学校知道当年毕业生有支边名额,要去开发大西北时,就吵着闹着报了名。到了兰州,赴疆的火车路基出了问题,要等些天。可他们一天也等不得,又吵着闹着,坐上大卡车就出发了。卡车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越走越荒凉,但他们想:我们的祖国原来这样大!那时新疆还是十分贫困的,但他们丝毫没有害怕,没有后悔,更没有退缩!是的,不正因为她荒凉,她贫困才需要我们的么!我们,新中国的大学生,未来的米丘林们!我们不来谁来?!
  葡萄沟的丫头
  新疆是个多民族居住的地方。住久了的汉人说话中常常带着许多维语。不但几乎全用“亚可西”“亚曼”代替了汉语中的“好”与“不好”,而且开会时经常都满口的“哈马斯(统统)”、“波尔得(行)”、“波买多(不行)”。当从内地乍到新疆的人,看见汉族青年和老人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地说着“艾来来,拜来来”(用于形容一个人没完没了的纠缠)时,那个神气劲,简直像维族的老汉和儿娃子对话。
  维族人呢,大多能说几句汉话,当你看见那在巴扎上卖烤羊肉串的老人或妇女高声用维语腔调的汉语吆喝着:“吃烤肉呀,嫩得要命的烤肉!”或“不吃就没有啦!漂亮的,小姑娘一样的羊肉串呀”时,你简直忍不住要为这些说汉话的能手击节!但最最令你感动的还是当他们说起自己的女儿,一口一个“丫头”的时候。“我那个丫头呀”,底下就是你听不懂的那一串一串的像唱歌一样的维语了。当你问到任何一个维族老乡:“您有几个孩子?”他们常常脱口而出地说“一个丫头”或“三个丫头”时,你就明白了,汉语多义词“丫头”,在这儿单一化了,只是“女儿”的意思。
  而王惠珠,就是“我们葡萄沟的丫头!”说这话时他们那个亲热而淳朴的样子,那副骄矜与爱怜的神情,简直能让你感动得落下泪来。然而,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由于几千年民族压迫的历史,少数汉族人在新疆干了许多坏事,引起的民族隔阂,甚至仇恨是很深的。1949年,王震将军率部进疆,他第一次向少数民族人民讲话时就说道:“我们是来建设新疆,保卫边疆的,或者说,是来替我们的祖宗还债的。我要求我的部队只许做好事,不许做坏事,要每天每时每刻为兄弟民族做好事……”一语中的,赢得了维族人发自衷心的掌声。
第26章 葡萄承认(2)
  之后,部队屯垦戍边,确实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发展生产,兴修水利,创建工业……慢慢赢得了兄弟民族的信任,汉人进疆的越来越多,维汉民族始终亲密相处。直到——直到“文化大革命”初期,还有不少维族人把被斗的汉族干部藏在家里,流着泪给他们洗伤、喂饭,表现了如兄弟般的情谊,也表现了维吾尔族这个伟大民族的勇敢、真诚和善良的性格。当然,十年动乱破坏了这种亲密的关系,引出了许多祸患,此处暂且不提。
  这里只说,刚解放时维族人民和汉族人民还不是这样亲密,当初,相互的猜忌还是很深的,民族纠纷也时有发生。因此,当这批大学生一到自治区报到,组织上就决定把几个女孩子留在乌鲁木齐农业厅,先让男孩子们下去。但她们就是不干!破除封建嘛!男女平等嘛!我们在学校分数比他们还高呢!非下去不可!下到州,州要留,不干,还要下!下到县,县要留,不干,还要下!难道自治区农业厅的大楼里能长葡萄吗?不能!州农业局办公室里能长葡萄吗?不能!可我们是为了葡萄才到新疆来的呀,所以,下,下,下,还要下!
  王惠珠就这样一竿子插到底,到了农业技术推广站。但她还不愿意,跟站长吵死吵活,非下到地里,下到社员家里不可!
  站长爱惜地讲了许多道理,可她就是不听,原就说过的,王惠珠犟得很。站长最后也生气了:“要下,你自己下!出了事,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站长原是赌气说说,只是吓唬吓唬她的,谁知道这位团员,组织纪律性太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太足,居然转身出来,背上行李,雇了辆毛驴车,自己就下到了沙河子解放葡萄生产合作社。
  那会儿,可没有现在这样的柏油路。泥路窄窄的,一脚下去灰就扑起来没脚脖子。那会儿的毛驴车也不像现在这样披红挂彩,用于旅游。那会儿的“六根棍”可破哩,小毛驴儿可瘦哩!一步一摇,两步一摆,就这样摇摇摆摆地走了去。
  解放葡萄生产合作社,刚刚和互助组合并,只是个初级社。农机站说要给他们派个技术员,为了拥护政府,他们点了头。但当看见坐在小驴车上一扭一扭来到的竟是这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王惠珠的相貌当时看来比她实际年龄还小——质朴的维族老乡一下子生了气,什么技术员?哼,骗人的!原来是个小姑娘,怕还没有十八岁哩!哼,傻瓜才愿意跟她打麻缠呢。
  王惠珠没想到,竟没有一个人答理她。满院子的老汉、妇女,都各顾各地坐在那儿编筐。她东问西问,人们连头也不抬。她急得直嚷,“社长,我,找——社长!”半晌,只有一两个好心的妇女对她摆摆手,意思是:“听不懂你的话。”本来话倒是真不懂的,可难道你们就不能对我笑一笑,哪怕给个好脸呢!王惠珠也来了气,回身比比画画地打发走了毛驴车,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扔,自己往上一坐。看你们什么时候理我?!
  有人不禁抬眼打量打量这个犟姑娘了,但仍没一个做声。王惠珠想起过去下乡的经验,应该抢过活来干!但她实在不会编筐,怕做不来惹人笑话。想着过去下乡给房东大伯大娘挑水、扫院子时赢得的爱怜,可也不敢动,这可是民族地区,还不熟悉民族生活习惯哩!于是,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有人抬头,就赶紧冲人家笑一下,点点头,人家不答理,她就又默默地坐着,坐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
  谁知道这默默坐着的王惠珠这时想了些什么呢?是回想那作为独养女儿娇生惯养的童年,是回想家里不允许她考大学时自己赌气三天不吃饭的壮举?是回想当年知道家里被划作地主成分时自己的绝望心理?可那时,乡政府的工作同志却交给她大学录取通知书,批准她去上学了。在大学里,党委也不顾她的出身批准给她助学金了。青年团没有嫌弃她,把她吸收入团了。老师们没有嫌弃她,像教别的学生一样,尽心尽力地把她培养成一个高才生。同学们没有嫌弃她,还选她当了班长……而当她学有所成了,决心把自己从党和人民得到的恩泽,用自己的学识向祖国回报时,却得不到机会么?会被无情地拒绝么?!
  泪水涌上王惠珠的眼睛,但她咬着牙把它咽了回去。她仍然默默地坐着,天已经越来越黑了。老乡们都在收拾家什,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准备回家了。王惠珠紧紧咬住嘴唇。不能哭,决不能哭!一哭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他们就更不会要我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在二下吐鲁番时,曾专门去看了这个场院。景物已经全非了。在当年破屋子的地基上,已盖起了漂亮的红砖红瓦的一排排新房。当年的小树也已长成枝叶扶疏,绿荫满地的老树了。可我仍然一眼就看见了当年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年轻女大学生默默静坐在行李上的身影。落日的余晖曾在那娇小的身影上镀上了一道金边。日落后,就变成了一个倔犟的,一动不动的,黑黑的剪影……泪水不禁也模糊了我的眼睛。其实,那时,满院子人都注意着她呢。也并不是对她本人有什么恶感,只是她的形象与他们心目中的技术员的形象距离太远了,他们太失望罢了。世世代代,他们以葡萄为生,解放了,政府说:他们的葡萄应该增产,可以增产,于是,他们答应了要个技术员。可她——她就只好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其实好心的乡亲们心肠早软了,趁回家之便找来了社长。社长默默地对她打了个手势,王惠珠忙站起来,扛起铺盖卷就跟他走。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把行李从她背上接过,给她安置在办公室里早就给技术员准备好的那张床上了。
  从此,王惠珠就开始了她那段“哑巴生活”。白天,她跟维族乡亲们下地;晚上,她在浓浓的莫合烟雾中瞪大两只眼睛,看他们开会,屏住气息听那一句也不懂的维语。吃饭了,房东的小孩来她门上敲三下,她就去他们家里,等待他们全家做好马奶子,然后吃饭。房东大嫂给她一个黑碗,她就用它盛满水,一口一口地啃馕。湖南人原是自小吃惯好大米的呀,但她就这样默默地,一日复一日地就着盐水啃馕。有一次,她试着帮大嫂挑来了水,可大嫂当着她的面,就哗的一下把水泼在了院子外边。她也明明看见大嫂一家吃饭都用白碗,是互相通用的,可就给她一只黑的,用过都是另洗另放的。他们嫌她脏呢!屈辱感曾不止一次地激荡在她的胸间,但她默默地忍耐着,自己化解。这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隔阂,是他们对汉族统治者进行民族压迫的一种反抗。他们鄙夷地管汉人叫“黑打衣”,说他们臭,因为他们吃“大肉”……于是,从此,王惠珠不再沾一点猪肉了。连去站上、县里开会打牙祭时都不沾,她既然心甘情愿地来为兄弟民族服务,她就要全心全意地尊重他们的生活习俗。她开始每天学三个维字,她相信总有一天,民族隔阂会消失的,他们会把她当自己人看待的。
  只是,她发觉她在学校里学的那点知识是太不够用了。教科书上关于葡萄只有一句话:“新疆吐鲁番盛产葡萄,其味甘美。”什么葡萄呢,怎么生产的呢?就全都没有了。王惠珠原是要嫁给柑橘的呀!
  “你们农学院就没种过葡萄么?”我不禁问。“当然,种过,可品种完全不同,那时内地只有玫瑰香,红葡萄,哪里见过什么马奶子,无核白,长穗白……这么多品种?何况那是种在试验田里,都在篱架上,就那么有数的几架,可娇嫩哩,整天侍候着,我们都叫它’小姐葡萄‘。哪像这里这样自由自在地爬得满坡满地的呀!”
  王惠珠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告诉你个笑话吧,就在那天,我坐着毛驴车下乡,只见一路上鼓鼓的,一个挨一个,简直数不清的大土包,我心里还纳闷哩,寻思怎么这村里死这么多人,这么多坟!过后才知道,那一个个都是葡萄墩。谁见过呀,中南的葡萄虽说是小姐,也不入土越冬呀!”
  于是,王惠珠就跟当地的果农学开墩,学种植。“什么时候开墩呢?”王惠珠问,“又是什么时候入土呢?”各人说法不一。王惠珠回来翻书,各种书上都没记载,这是新疆吐鲁番呀,是说维语的民族地区呀!她就丢开书本,自己-笔一笔地往本子上记。可当地果农没有准日子,只有物候期的记忆:“杏树开花的时候。”“河水化冰的日子”。“那天呀,白白的杏花全落了。”“那会儿,活泼的小河不动了,结冰了。”王惠珠只好一个一个到气象站去查对,大前年杏树开花是几月几日,前年呢?去年呢?每年河水化冰的日子是几月几日?结冰的日子呢?大致差不多么,到底错落几天呢,可以有几天的参差呢……她毕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很快就找到了规律,很快地发现了当地耕作的粗放,老乡竟从不剪枝、不施肥,甚至不搭架呢!就让葡萄那么满坡满地地疯长。她运用半生不熟的维语告诉他们,要剪枝。老乡摇头生气:“波买多,波买多,心爱的葡萄,你要伤害它吗?”王惠珠用手打开自己的发辫说:“披头散发,疯丫头一样的。”她迅速地编好辫子说:“要梳梳洗洗,弄整齐才漂亮呀!”但大家仍笑她,妇女们更是抚摩着她的发辫,笑着对她伸拇指:“亚可西,亚可西,嗯,漂——亮,漂亮的。”王惠珠想了几天,去找了一个当地人最尊重、技术最高的老果农,出来进去跟着他打下手干活儿,一有机会就嘟嘟囔囔地每天给他比画比画剪枝。剪枝,不是每根枝条都结葡萄的,不是的,你看,不是的呀!老农看着看着,渐渐不摇头了。有一天,犹犹豫豫地交了一把剪子给她,王惠珠拿起剪子就果敢地咔嚓咔嚓剪起来,心痛得老农直跳脚,恨不能抡起拳头打她一顿,可当王惠珠把剪下的枝条与他家老枝上不结实的枝条对比给他看时,他明白了。嗯,这女子还真有两下子。老农毕竟是老农,他问:“你还有什么本事吗?”
  “有哩!”王惠珠说,“施肥、搭架……”“保准能增产?”
  “保准。”“要是不增产呢?”
  “我赔你!”王惠珠泼辣得很。老汉哈哈大笑起来,眯缝着眼打量她:“你有多少钱?”“政府有钱,多多的钱。我是——政府的技术员。”王惠珠郑重地说,“不信,打帖帖子!”帖帖子就是合同书。于是打着王惠珠手印和老汉手印的合同书签订了——老汉这个组拿出一块地,按王惠珠的方法种植,增产部分(无论多少)全部归组,减产部分,(按最佳年成算)全部由王惠珠(政府)按市价包赔。帖帖子上边盖着农机站鲜红的大印,看咱们谁敢赖。
  科学胜利了,按新法种植的葡萄增产百分之三十。家家户户另眼看待这个娇小的女子了,房东大嫂给她换了个白碗盛水,而且收拾洗涮也不再分盆了。嗯,虽说也是个“黑打衣”,倒还真是个技术员,真心向着我们维族的技术员呢!
  王惠珠几年如一日地就住在这个大嫂家里,大嫂的丈夫嘎衣特得了开放性肺结核,她也没搬走。她每月所交的三十元饭费,对当时这个赤贫的家庭小有帮助,大嫂又把碗都给换过了,拿她当家里人看待了,她怎么能搬呢!有家里人因为父母兄嫂生病就分开另过的么?有过。但这是些什么人呢?群众是怎么看待这些人的呢?
第27章 葡萄承认(3)
  不久,她自己也开始咳嗽,痰里带血了。但她仍没搬走,就这样,咳嗽着,吐着血,却仍然奔跑在沙河子的各个葡萄园里。当然,也领受了大嫂对嘎衣特那样的照料和爱戴。
  1955年-1958年,沙河子解放葡萄生产合作社的葡萄连年增产,每年递增百分之三十以上。远近各社都争着来请这个女技术员了。
  王惠珠的足迹遍及了葡萄沟,她走到哪里哪里葡萄就增产。乡亲们传说这个姑娘有魔法呢,只要这姑娘的手指一指,葡萄就会增产。乡亲们先是尊敬地管她叫“葡萄姑娘”,后来看她干活、对人,从不藏奸,不耍滑,几年来,她又学得一口极流利的维语,住在嘎衣特家,就像家里人一样,于是,就众口一词地管她叫起“葡萄沟的丫头”来。可不,就是自己的“丫头”嘛!要不,能这样每天顶着吐鲁番四五十度的酷暑,在那葡萄都能阴成干,羊肉放在石头上都能烤熟的闷热里,满山满沟地给你跑,给你种葡萄、收葡萄,跑得天明满身汗,天黑满身泥?还老这样对你笑嘻嘻的,亲亲热热的?
  一天,王惠珠回家,只见几个妇女在炕上坐着等她。看着她洗过了脸,掸净了土,喝够了水,她们郑重地开口了:“你不姓王。”
  “我怎么不姓王呢?”“你不是汉人。”“我怎么不是汉人呢?”
  “汉人不这么好看,你长得和我们维族人一样,高高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可惜就是矮了一点。”大嫂们不无惋惜地说。
  王惠珠笑了起来:“那我就是口里的维族。”妇女们可十分认真:“那你的维族名字是什么?”王惠珠不敢再开玩笑了:“我没有维族名字。”大嫂说:“我们已经给你取好了一个。现在,穿上我们给你做的维族服装,戴上我们给你绣的小花帽吧!”那是一件鲜红鲜红的萨拉方,当时生产、生活的水平都低,维族“洋杠子”
  还不像今天这样满身绫罗绸缎,满身凸花金丝绒呢。那时,用的就是那种极普通的做旗帜、做会标用的红市布。但王惠珠还是满心欢喜地穿起了它,跟大嫂们一起上街,到处转悠着给人看。她知道,从此她再也不是那个默默坐在场院里的陌生人,而是葡萄沟自己的“丫头”了。
  “你们到底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呢?”她问。“黑丽其汗。”妇女们郑重地回答。
  王惠珠的泪水终于流满了面颊。如今精通维语的她已经懂得了“黑丽其汗”的汉译。黑丽其汗原是古代某一个小王国的公主。她是那个伊斯兰王国最公正、最善良的当家人,她不但使得她的王国日益富强,而且使全国的人亲亲爱爱如同一家人。所以在她离开这个尘世后,世世代代的维族人仍然想念她,都爱把自己的女儿起名叫“黑丽其汗”,今译也可做“天使”。
  黑丽其汗
  美丽的黑丽其汗,大眼睛的黑丽其汗,天使一样的黑丽其汗,长辫子的黑丽其汗呀!
  天下的葡萄再甜,甜得过吐鲁番的无核白么?天下的姑娘再美,美得过我们的黑丽其汗么?
  这是吐鲁番一支古老的民歌,人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唱着它,赞美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在王惠珠这样被她的维族亲人疼爱的时候,她却愈来愈被她所在单位里的那么几个人嫉妒与厌恶了。
  “哼,看她那个样子,连姓什么都忘了,张狂劲儿!”“啊哈,上《人民画报》了,美的她!这些记者也真浑蛋,为什么不来单位打听打听,她群众关系可坏哩!”“她劳动观点最差,上班从来不打水、不扫地。”“她不爱开会,开会也不发言……”“她出身不好……”
  他们不知道,记者当然是请示过党委的。县委书记和领导始终是爱护她的。爱她支援边疆的一片热诚,爱她为开发大西北流的汗水,爱她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全部用于实践,爱她全心全意和群众结合的作风。当然,这些人说的那些缺点她都有,但这是可以教育、可以帮助的,用不着开批判会,更用不着贴大字报呀!于是,他们保护她度过了“反右派斗争”,保护她度过了“拔白旗”和“只专不红”的批判。这保护更激怒了那几个自己在工作上稀松、平常,在事业上一事无成,却终日“马列主义手电筒专照别人”的人。而王惠珠,这个有缺点的王惠珠呀!他们越不承认她,她越出成果。她的《中国吐鲁番葡萄制干的方法》成为1956年中国对外交流的材料了。她的《吐鲁番无核白葡萄的研究》发表在1958年的新疆农业科技报上了。她的照片不时在报刊上出现,她的论文,什么《分期阴干的试验》,什么《分期开墩的试验》,什么《搭架的试验》,竟越写越多了。
  他们仍然不承认她。可是王惠珠,这个远不完美的王惠珠呀!把头昂得更高了,更不打水扫地了,甚至和他们吵架了,甚至越来越不愿意回机关了……如果没有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种对峙和敌意也许就这样一边出着成果,一边持续下去,直到王惠珠有所进步,或他们有所进步。谁知道呢?但是,“史无前例”开始了,好哇,保护王惠珠的各级领导及正直的专家一下子全被打倒了,不是走资派,就是反动权威。这回看你王惠珠往哪里跑!
  王惠珠哪里也没有跑。挨斗,她就倔犟地站着。她的丈夫廖可璜被打成“特务”、“反革命”,被关起来,她就默默地给他送饭。她一下子又成了那个夕阳中的黑色剪影,不说,不笑,似乎又哑巴了。但在吐鲁番,她却永远不再是那个不被信任的陌生人了。晚上回家,家里有乡亲们偷偷给做下的拉条子,孩子们也总是被好心人给喂得饱饱的。初夏,有人闪进小院送她一把刚摘的嫩豆荚;严冬,有人用“六根棍”给她拉来煤砖。大爷大妈不止一次拉着她的手说:“不干了,黑丽其汗,不当这个干部了。住在我们房子里,我们养活你!”最最让王惠珠承受不住的如山的恩惠,她今天一提起还哽咽的,却是——造反派把“反革命特务”廖可璜沿村游斗,但在葡萄沟,台下被迫而来的乡亲却没有一个吭气的。他们不抬头,不喊口号,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一直坐了两三个小时。坐到揪斗会开不成。
  今天,当我问到这些大爷大妈,他们当时不怕么?他们真挚地回答我说:“这是我们黑丽其汗的阿达西(男人)啊!我们能黑了心吗?”真是金子一样的心胸,比金子还贵重的人啊!
  于是,王惠珠,乡亲们的黑丽其汗就又振作了起来。平时穿着随便的她,那些日子却分外整洁,不管多晚才被放回家,她都要洗衣服、擦桌椅、烤馕、喂羊,把屋子和孩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到休息日,就拉着孩子摇摇摆摆地上街逛巴扎,一过节,就宰羊,把肉干起来,一小块一小块地炖好,送去给廖可璜补身体。
  是的,黑丽其汗在任何时候都要挺起胸膛做人,任何时候,都要做一个不给自己亲人丢脸的人。
  葡萄承认
  “你从来没有后悔过么?”当知道了她三十多年的坎坷经历,当听到和她同时支边的同学有的已回关内,在大学教书,评了教授、副教授,有的在乌鲁木齐的研究所,当上了研究员、副研究员的时候,我故意问她。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怎么没有呢?有时也想走,可怎么能舍了这些乡亲,这片热土呢?”她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动情,有点不好意思,忙又加上一句:“再说,搞葡萄的是不能离开吐鲁番的。”
  “你就这么爱葡萄?”我又问。她沉默了一阵,然后悄声说:“是。”“你为什么这样爱呢?”
  “葡萄不可爱么?”她叫了起来,想了想又说,“葡萄多公正呀!你为它付出多大劳动,它就给你多大的报偿。”
  “你原不是想嫁给柑橘的吗?”我想和她开个玩笑,但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是的,内地柑橘虽多,但王惠珠早已和葡萄结合了呀!葡萄从没有辜负过她,还始终期望着她……如果爱的对象可以依据外界条件或自身需要而随时变换的话,那还能称之为“爱”么?
  是的,王惠珠真可以说是葡萄最亲爱的、最忠贞不二的爱人了。爱到不但种葡萄,收葡萄,她还卖过葡萄呢!
  随着政策的不断出台,不能再不恢复王惠珠的工作了,但造反派们就是不让她回技术岗位,偏要分配她去贸易部门。好一个王惠珠,也真做得出,就这样每天在供销社大秤小秤称葡萄,吆喝着卖。后来又让她转外贸部门,专搞出口鲜葡萄。葡萄那么娇嫩,见了日光,掉了霜粉,很快就会烂的。王惠珠干脆把行李搬到戈壁滩上睡,三星不落就爬起来指点工人们一串串地摘剪、装箱……这次,我问她:“你就不生气?”她说:“怎么不气!”旋即又解嘲地笑了,说:“不过也有好处呀,这一来,我可是了解了葡萄的种产销的全过程了。”
  现在,噩梦终于过去,全国人民投身“四化”,党中央重又号召开发大西北。她这个为开发大西北作出贡献的新中国大学生,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她的论文越写越多,她的葡萄也越来越得到国内外人们的喜爱。但仍然有那么几个人,仍然不承认她,仍然在她前进的道路上不断为她设置障碍。
  在吐鲁番的最后一夜,我去向王惠珠告别,坦率地批评了她的缺点,告诫她无论如何再不要和人吵架了……她梗着脖子听着,似乎很不服气。
  “你不是想多做些事吗?就是为了减少干扰,你也该注意点工作方法,不要激化矛盾嘛!咱们就没有缺点?咱们也都不年轻了,党培养咱们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兴许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她忽然扑闪着大眼睛,动情地说:“正是因为不年轻了呀,我才没工夫和他们打麻缠。”
  是的,我原也是见识过并与这种人打过交道的,那真是让你心力交瘁呀!但仍不能不劝她:“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还是要团结嘛!”
  “再做工作他们也不会和我团结的。”她忽然一笑,“他们承认过谁?!”我愣住了。“其实我也并不是非要他们承认不可。”她想了想又说,“我要求很少,只要……”
  “只要什么?”“葡萄承认就行了。”
  好一个葡萄承认!我一下子不禁情思缠绵,浮想联翩。她看我愣神儿,以为我对她不高兴了,有些歉疚地向我表示,我的意见其实她是同意的,她那个鬼脾气是该改的,她也已改了不少了……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回乌鲁木齐的路上,我只觉得吐鲁番那满市的人声,那香气四溢的果市,那长长的,柏油晒化了的大路,那车窗外流进来的热风,那一望无际的戈壁,似乎都在对我亲切地笑着,随着车轮的转动,有节奏地对我低语说:“葡萄承认。是的,葡萄承认!当然,还有我们,我们,我们也承认。”是的,葡萄承认,我们承认!我们——承认!
  人的行踪真是不定的。从新疆回来,因为另一个采访任务,我又匆匆地来到东北。此刻,东北已是严冬,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色彩斑斓的新疆对我已恍如一个遥远的梦。距离,着实是很遥远了,但印象仍然强烈而新鲜。那跋涉在火红的酷暑与碧翠的葡萄田之间的身影也仍然清晰。“葡萄承认”这句话也仍然那样慑我魂魄。是的,人生也正如是,多少人默默地贡献了自己,却不被人知或不被人承认。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多看点别人的贡献,少放任些自己的缺点,大西北会开发得更快吧?“四化”的脚步会不那么沉重了吧?世界,也该会比现在更加美丽得多吧!
  于是,我写下了这个故事。
  因为,无论时代怎样变化,生活有了多大的进步,世上的事总是不会绝对公平的,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目光短浅的、心地狭窄的、嫉贤妒能的……诸多人等的话,不被承认的事实总是会在世界上存在的。
  但是,谁只要得到了“葡萄承认”,大地承认,人民承认,那么,谁就会是幸福的。正如我写的这个平凡的,倔犟的,道路坎坷又远不完美的王惠珠是幸福的一样。
  不是吗?
  1984年10月-11月
第28章 女人的魅力(1)
  是谁说过的呢?说美人分三类:一类是一看就光彩照人,能令人目不转睛,惊为天人,但相处之后,却逐渐发现其不美。一类是一看不打眼,越看越耐看。第三类则是一看就漂亮,久处益美。并说一、三类都是绝少数,而第二类最多。
  说这话的人颇有点概括力,能把千姿百态、各不相似的美归为三大类。细想想也似乎确实如此,哪一个美人能不属这三者之一呢?此说颇有水平之处还在于,它兼顾了审美者与对象之间的精神、气质与内心世界。因为,美虽是客观存在,但对美的鉴赏却从来离不开主观色彩与感情因素。因此,第二类最多。
  于是,这种说法流行了几十年,似乎已成定论。但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不!第一、二类都少,第三类最多。
  听的人哗然。天哪!照你这么说,天下居然是美人为多了。那女人道:“我没说天下,我说的是中国。”听的人越发好笑了:“你说别处,我还未见得都能看见,你说中国,还是平平者为众呀!”那女人道:“那是因为明珠土里埋,未能见光彩呀!”
  “哦,”听的人嘲笑说,“那么,谁能使明珠去尽尘埃,大放光彩呢?”那女人说:“党的三中全会!还有我。”嚯,好大的口气,竟敢把自己和党的三中全会相提并论?!“为什么不敢,没有党的三中全会,就没有我,而没有我,没有千千万万的我,和像我一样的人,谁去落实三中全会的决策呢?”哟,这位口气极大,魄力不小,性格如此鲜明的女人是谁呢?读者诸君,如果你有兴趣,且听我慢慢道来。
  为了我,她专门换了一身蓝色的套裙,但见我之后,她又后悔了……
  我正在写东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不想接,可它响个不停。我没好气地抄起电话说:“喂,请讲!”“是我,”电话里是k笑嘻嘻的声音,“有一个很好的材料,去采访好吗?
  是一个女强人,开拓型的,知名度很高……”女强人这个名词我听得多了,不知为什么,对这个称呼就没好感。不知是过去武侠小说中的强人多是剪径的不义之徒呢,还是有些“女强人”给我的印象太坏。我更气不打一处来了,干瘪瘪地回答:“不去,我正在写东西。”
  “哦,对了,你讨厌这个词,不过她不同,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呢!”
  “谢谢你,”我说,“我实在没时间。我刚从胶东回来,要做的事很多……”
  “不打扰你,再说一句,”k仍然笑嘻嘻地说,“这个女人,有魅力呢!材料马上送给你。”
  这个k,她了解我。谁说女人不愿意承认另一个女人的魅力?我就最爱有魅力的女人。
  听见我没说话,k哐地把电话一放。果然,材料晚上就送来了。因为正写东西,我没看。第三天,k又来电话:“怎么样了?”“什么怎么样?”我竟完全把这事儿忘了。“给你送的材料。”“哦,哦——”我有些抱歉了,“真对不起,我还没看。”
  “那你今晚快看,明天上午八点半,我陪你去看她。”从来不着急的k,不知这回怎么这样坚持,“没关系,没兴趣,你完全可以不写。”
  我只好连夜看了她的材料,哦,k说得对,真是颇有点传奇性呢。第二天,八点半,我们准时敲门。“对不起,马上就来。”一个很年轻的声音说,节奏很快,“正在洗衣服。”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年纪已经不轻了的妇女站在门口:“请原谅,我没想到你们这样准时。”
  我仔细打量她。她穿着一套合身的蓝色西服套裙,一头卷曲的乌发,身腰笔挺,满面春风,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生机勃勃的。
  她擦干湿手,递给我一张名片,一边说:“请指教,我叫张静。”一边已动作敏捷地用电热器给我们烧上了茶。
  我低头看名片,上边写着“广州英利贸易公司总经理。”我知道,英利是南方一家相当有名的公司,甚至名扬海外。心里却不禁想起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女演员张静,也是这样漂漂亮亮、生气勃勃的,也曾有过很高的知名度,可惜,却惨死在“文化大革命”中了。
  看着我一时无言,张静迅速地说:“噢,叫做贸易公司,其实刚从时装厂转成的,规模并不大,但将来,会很大……”
  我笑了说:“生意,我不懂的。”她也笑了:“时装,你会懂的。”看着我脱了风衣,露出里边穿的一件黑底红点的连衣裙时,她做出一副后悔的样子说:“哇!为了欢迎你,我才专门换了这套蓝衣裳的。我想,作家来,我得庄重些。其实,我有比这漂亮得多的衣服。你看看,我这套白西装怎样,式样不错吧?这就是我们自己做的。你穿穿,穿穿看,咱们个头差不多,一定能合身。还有这套黑色紧身的,你也试试,它一定适合你。来,试试,来呀!”
  见我只笑,不动身,她又脚步轻盈地从衣柜里取出几件米色的、粉红的、白色绣花的套服,招呼k说:“你试试这几套,这是我的副经理的,她和你个头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呢?”我故意说。“当然,”她也故作惊讶地说,“作家不爱美好的事物,怎么写作!何况,我读过你的作品……”“那么我呢?”k说。“一样。女人,没有不爱时装的。”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接着,穿衣服,脱衣服,配饰物,换鞋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前瞻后顾,又互相评头论足。
  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床上,沙发上东扔一件,西扔一件,到处都是衣服、鞋子、腰带、提包……最后,等我们再坐下来谈话时,已经像老朋友一样无拘无束了。
  多么聪明的女人,机敏、灵活、主动,难得的是又这么自然、大方、亲热……她就是这样征服顾客、对手和市场的吧?
  “你很累吧?”我问。“很累,每天最多能睡五六个小时。你想,市场信息瞬息万变,掌握情报、综合研究、选择战机、吸引投资、上下左右各种联系,每天数不清的送往迎来。
  公司内部职工的生活福利、思想教育、货源、产品、销路、扩大经营、市场竞争,甚至送货、卸车……哪一样少得了我这总经理?”
  “像送货、卸车这一类的事,你何必事必躬亲呢?”“咦,我在场不在场,给职工的心理感觉不一样啊!我在什么场合,以什么姿态出现,甚至穿什么式样的、什么颜色的服装,都会给职工以不同的心理影响呢。既然我要求英利所有的职工都要仪表美丽,生机勃勃,我自己首先就要做到呀!”
  “你六十二岁了?”“没错,整整六十二岁,我是1923年生的。怎么,不像吧?”说着,她侧过脸来,对我粲然一笑。“不像。”我老实承认说。“你看我像多少岁?”
  我沉吟着,猜女人年龄最聪明的办法是往小里说。从她的体态、精力、精神状态、动作的节奏与灵敏度来说,她显得很年轻,好像四十多岁的人。但岁月毕竟在她的额头、眼角、唇际,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从经历看,至少七八十岁,从样子看,最多五十出头。是不是?”她竟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替我回答说,“可我心里,总想不到自己老了,总觉得还像二十多岁一样年轻呢,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女人的青春从来很难靠脂粉维持,关键要靠智慧、精力、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生活的自信心。
  她一定又读出了我的心思,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还得加一条,服装和修饰。”
  她又回到本题上来了,我和k不禁相视而笑。“笑什么,你看人家撒切尔夫人,多么美丽,那么大年纪了,除了她的风度、气质之外,服饰帮了她多大的忙。我决不放过每一次她在电视上出现的机会,十分留心她服装的样式和色彩……”她突然放低了声音,把手放在我的肘上说:“你知道,我多想给邓大姐、康大姐、陈慕华她们设计一些适合她们的服装,让她们比现在更美……她们是代表中国妇女的呀!”她生机勃勃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好像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沉默了一下,突然把手一挥说,“当然,有人笑我狂妄,那么多大时装公司,哪里就轮到了英利?但事在人为嘛,可以竞争嘛!好吧,那就让我先来打扮我们的普通妇女吧!咱们的妇女,勤劳、勇敢、聪明、事业心强……一个个都内秀得很,可整天把她们包在灰灰蓝蓝,不灰不蓝的大路货里,好像裹着一个个铺盖卷似的,能好看吗?我一定要把她们一个个都从铺盖卷里拉出来,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全世界的人都目瞪口呆,就像他们看见舞台上咱们的古装美女一样惊叹:哇!中国妇女真漂亮呀!不是只有几个美女,而是绝大多数,都漂亮!所以,我们不仅为青年设计了几百种时装,我们还要为中年、老年、胖子、瘦子、高个子、矮个子甚至身材不那么匀称的人设计各种各样的服装……这不是很有意义的事吗?”
  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事。仪表,从来就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呢。难得的是她居然懂得,使一个人美的不是新潮,不是时髦,不是标新立异,而是适合自己。曾经颠倒众生的绝代美人安娜·卡列尼娜就曾说过:如果把衣饰比做画框的话,那么,画框的作用在于突出肖像。真是的呢,有的人把自己打扮成了衣服架子,结果,人们看见的就只是你的服装样式,而丢失了你。而会着装的人,却是让所有的服饰都能在特定的场景下装扮自己、突出自己。正因如此,才有了那一段举世闻名的、吉提满怀爱慕与嫉妒之情,看安娜穿着黑丝绒晚礼服和沃伦斯基跳舞的描写。但是,要懂得这一点,是需要很高文化素养的。而张静,据我所知,一共才受过四五年的正规教育。生活是怎样教会她的呢?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使我感兴趣了。
  从她的经历看,死八回也够了,但她就是不想死,想活着。不但活着,还要活得好,痛痛快快干出一番事业来!
  这个张静,原来命运之神并不钟情于她,而是在她生命的途中遍设障碍,好像专要考验她生活的耐力似的。
  七岁的时候,养家活口的父亲谢世了。尽管父亲曾是西安市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但人在人情在,一个家庭,折了擎天柱,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孤儿,那日子是可想而知的了。很快,比她大三岁的哥哥被送去做学徒了,接着大她两岁的姐姐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小张静(那会儿,她还姓姬呢)和弟弟跟着母亲搬出了原来的家,租了一个小小的棚户。白天,妈妈蒸几锅馒头卖,夜里就点着如豆的昏灯帮别人缝补衣裳。
  这个名叫姬惠英的小姑娘,就这样懂得了人世的辛酸。“冷眼,并不可怕,”今天的张静说,“难挨的是饿肚。妈妈蒸的大馒头,那是卖给别的孩子吃的,我和弟弟呢,只能闻着馒头的香气,饿得翻肠倒肚,抓心挠肺地那么难受。开头,我还懂得脸面,后来,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在路边上拣人家扔的白薯皮吃。你知道西安的大白薯,烤得热呼呼,胖嘟嘟,黄灿灿的,真可爱呀!我做梦都梦见妈妈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一个呢!可一睁眼,就得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人家吃,自己去拣皮皮,就连皮皮,也得手疾眼快呢,穷孩子太多呀!后来,我就学会跟着吃的人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一扔,我立即就从地上拣起来,连灰都顾不得拍拍,赶紧吞下去,怕别的孩子再从我手里抢走呀!有时候还没等人扔到地上,我就能从半空中抢到手……”
  张静笑起来了,一边说一边比画,动作迅速而准确。“夜里,我就帮着妈妈缝衣裳,妈妈手可巧了,虽然都是些粗活,可单的、夹的、皮的、棉的,什么样的缝补、拆改都敢接。我呢?就帮她缭缝儿、锁扣眼,经常困得脑袋直撞墙……”
  就这样,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妈妈终于走了那条命中注定的路——改嫁。后父是一个修自行车的,姓张。于是。张静开始姓张了。
  后父待她不错,让她吃饱,还让她上学。与其说,小张静苦苦思念的是她的生父,不如说,她思念的是过去那小小中药铺里药味的芬芳,苦苦思念的是生父闲暇时画的那两笔兰草、写的书法带来的书香气氛。于是她用功念书,还拼命练字。
  “我父亲是个念书人,我也要知书识礼,”她说,“我父亲写的字可好呢,我要和他一样。”
  “别挣命了,妮儿,”妈妈含着泪说,“你不行的。”“为什么不行?别人能行的,我就行。”“你还得干活儿呀!”
  “书也要念,活儿也要干。”八九岁的孩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妈妈眼中迸落的眼泪如珍珠似的滚了下来。“妈妈,别哭,别哭,你看,我就不哭。”妈妈抬眼看看,小妮子果然不哭,一边拿过活儿,嗖嗖地飞针使线,一边还对着妈妈笑呢。妈妈惊讶地看着她,越发心酸地搂着她哭开了:“我这苦命的、有志气的儿呀!”
  张静是从那时就有了争强斗胜的心气儿的么?我不知道。可今天,她居然能写一笔相当潇洒的字,而且无论千难万险,始终用微笑直面人生。这由来,恐怕不能不追溯到儿时。
  可旧社会,又是继父,供一个女孩子念书是容易的么?别说经济能力不够,周围的舆论和习惯势力也不允许。终于,刚刚十六岁,继父就把她嫁给了一个东北军的骑兵连长,丈夫的年龄正好大她一倍。
  “问他要东西,这是一辈子的事。他又大你十六岁……”好心的婶子大娘们都劝说。
  “什么也别问人家要,妈妈,”十六岁的张静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他得供我念书。”
  丈夫爽快地答应了,他喜欢这个少女。“我年轻的时候漂亮呢!”张静大大方方地对我说,“现在,还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我也实实在在地说,“一进门,我就发现你不但身材好,眼睛有神,脸颊上还有一个酒窝呢。”
  我们都笑起来了。是那种只有年事已长、事业稳定的成熟妇女才会有的笑:直面人生,洞察世事,又带着对已逝青春淡淡的惆怅。
  “你们感情还好吗?”我轻轻地问。“怎么说呢?这样的婚姻。”她坦率地说,“但他人好,对我也好。他没有食言,认真地供我上学。中学生活打开了我的眼界。你不知道,那会儿我想做的事可多呢!我爱打球,想成为一个运动员。数学拔尖,想将来能当一个数学教员。课余和同学一道打毛衣,学各种花样,商量毕业了合伙开一家毛活店。我还爱画画,梦想成为一个时装设计家。为此,我一有空就跑到寺庙里去,西安是古都,庙宇可多呢,我常去看那优美的建筑。晚上,常常上繁华的市中心去转,看各色橱窗里一切美好的事物和街上行人的衣着打扮……“要命的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学业时断时续,最后根本上不成了。你可以想象,孩子打碎了我多少梦幻和希望,世界好像一下子对我关上了门,生活变得卑微、琐碎,毫无意义。要换个人怕都不想活了。可我呢,做完了家务,哄睡了孩子,三把两把洗完了尿布,就坐下来写大字。这是想当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想,可就是不能让我的手和脑子和这些美好的事物分开……“我们真正要好起来,是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他在东北被解放军俘虏之后。为他命运的担忧和必须养活四个孩子的重负,使我把他和自己紧密地连接起来。那段生活不说了,穷呀,苦呀,孩子轮番生病啊……也只有像我这样遇事往开里想的女人才受得了那种煎熬。可是一年多以后,他被释放回来了。我们的生活走上了转折点。”张静突然轻轻笑起来,多少有些疲惫的眼神一下子又活泼起来。
  丈夫回来了,又黑又胖,一点不像遭过罪的模样,可问他什么都不说。等到夜里,打发孩子都睡了,邻家的灯都熄尽了之后,两口子上了床,他才悄悄地对她说:“都是造谣,你明白么?都是造谣!”
  “你根本没被抓去?”张静惊愕地问。“抓当然是抓去了。可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丈夫恨恨地说。
  “共产党优待俘虏,不打不骂,不罚苦工,不侮辱人格,只是给我们上大课。我这才懂了,我真是白白活了四十岁。人家那儿才真是上下一心,官兵一致,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
  丈夫轻轻地说,张静静静地听,一个崭新的世界打开在她的眼前。“那你干吗还回来?”听着听着,张静突然叫了起来。
  “嘘!”丈夫说,“我不是还有你们在这边么?”“我们拖累了你。”张静不禁哽咽起来。
第29章 女人的魅力(2)
  “别,别,回来也可以有事做。把我见到的、知道的,一点一点告诉人……”
  “你看,还能拖多久?”“我看,快了。这边这个熊样,拖不了多久了。”“真的?”“当然。呃,你知道么?这回,我还学了不少歌呢。”“唱给我听听。”“干吗听?我来教你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勤劳为人民,”
  “共产党勤劳为人民,”“共产党一心救中国…….”“共产党一心救中国……”
  就这样,在东北沉沉的黑夜里,在万家灯火都已熄灭的一片寂静中,夫妻两个头并着头,不知不觉还手拉上了手。丈夫又粗又哑的嗓子,和着张静那年轻充满生气的声音,低低地唱着,悄悄地唱着,唱着他们两个人最初的觉醒,唱着他们眼里看到的希望,心里的一片光明……她站在海珠桥头,几乎跳了下去,就在即将举脚的那一刹那,她又改变了主意……那天,正谈到兴头上,门轻轻地被敲了两下。我心里很不高兴,不是约好了整整一天不让人打扰的吗?我一声没吭,但张静已经明白了。
  “是我的副经理和设计师。你会愿意见见她们的,是不是?”她一边观察我的脸色,对我笑着,一边迅速地打开了门。
  我的眼前一亮,多么漂亮的两个女人。设计师鲁贞德穿一身黑色皱花领的衣裙,黑色镂空高跟鞋,外边罩一件橙色的外套,显得既庄重又艳丽。副经理廖加仪穿一套银灰色套装,剪裁得十分合体,脚上一双白色凉鞋,衬托得人潇洒而又雅致。她们两人的衣着不但各具特色,非常适合她们各人的身份、气度,而且站在一起,又是那样谐调,真让人赏心悦目。
  她们两人是从展销会回来的,我不由想到正在百货大楼展销的英利专柜,明白了在那一片浅米、粉红、乳白……的时装中,她们两人全套服装的位置与作用,是整个精心设计的一个组成部分。
  想必我的眼睛流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张静很高兴,对她们说:“累了吧?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们快去吃吧。”
  令我吃惊的是她们竟不去饭厅而是用电饭煲自己做饭。“北方饭菜,她们吃不惯,”张静向我解释,旋即又悄悄附在我耳朵上补充说:“哎,南方人,比咱娇嫩。”说着,朝我挤挤眼,又说,“不过,她们快得很,能干着呢!”
  知道在议论她们,那两位女性只对我羞涩地笑笑。不一会儿,她们饭做好了,一大盘洗得干干净净的牛奶葡萄也给我们端上来了。
  我们说着话,吃着葡萄,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吃完的饭,只见鲁贞德一会儿收拾桌子上张静摊得乱七八糟的电话本、货样、纸张,一会儿又用小碟儿把我们扔在茶几上的葡萄皮统统收走。我顺手放在沙发边上的几本时装杂志,她也轻手轻脚地准备拾掇走。
  “我还没看完,还要看呢!”我说。“哦,对不起,”她对我又是一笑,“这是个坏习惯。忘了这儿还有客人。”“坏习惯的是我们。”张静对我一吐舌头,“我们这位设计师是出名的温柔人儿,她家里可漂亮了……”鲁贞德用手点着她,做出吓唬她的样子,那神态,哪里像什么设计师和总经理,倒像一个娇惯的妹妹对待溺爱自己的长姊。“哎呀,不得了啦!猫咪不见了!”廖加仪忽然用广东话大叫起来。鲁贞德丢下抹布,慌慌张张就和她跑到阳台上去找猫了。“这猫咪是她们的心肝,”张静说,又对着阳台叫,“不一定在外边,我们根本没开过门。”看着她也心神不定的样子,我说:“你也去找吧,我正好休息一会儿。”我的话还没有落音,张静已经跳起来跑进了里屋。我靠在沙发上看她们三个人床上床下乱钻,柜里柜外乱翻,觉得真有趣,一时间竟忘了我是来采访的,倒像是在家里一样舒舒服服地把脚蜷缩进沙发,半躺着欣赏她们。她们找着了猫。鲁贞德和廖加仪你抱过来、我抱过去地笑着,用广东话叽叽嘎嘎地惊叹着,叙述着,无非是说她们怎样担心,怎样着急,怎样设想猫咪去了哪里。张静却顺手拿了一件衣服盖在我的腿上说:
  “你累了。留她们在这儿闹吧,咱们上里屋躺着说去。”我说:“别忙,我想和你的设计师谈谈呢。”鲁贞德用眼睛睇视着张静,缓缓地走过来,坐了下来说:“我可说什么呢?”那神情,使我觉得张静选择了温柔两字形容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我说:“听说你爱人在香港,儿子在巴西。你倒没出去?”她看看张静说:“如果不是张姨我可能就去了。”“你也叫她张姨?”“我们都叫她张姨。”正在打长途的廖加仪,忽然回头插上一句。“你不同,”我说,“你还小呀。”
  鲁贞德又抿嘴一笑:“是呀!其实我岁数也不小了,可不知怎么,就想叫她姨。”
  “你们早就认识?”“哪里,我是听说她之后,自己写信给她,问她要我不要?”“那我还能不要?”张静说,“我正缺设计师呢。”“你是在哪儿学的?”我问鲁贞德。“我是自学的。我妈妈原来开一家小洋服店。我从小就喜欢服装。后来又学画……”
  “就这样成了设计师?”“哪里,刚解放咱们哪有这个专业,我中学毕业就进了护士学校。后来身体不好,就退了职。三中全会以后,群众对服装的要求越来越高,我就自己开办了时装训练班,一班一班地教学生。”
  “你的这个专业真好。”“你这样看?”她顿时容光焕发,“当时,还有不少人说长道短呢。后来我不再办了,当然不是因为怕人说,而是心里总还觉得不够劲儿,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更多的事。这不,一听说了张姨,我就想写封信试试,没想到,她立即回信说:’来吧,咱们一起干。‘”
  “她不是为了谋生,”张静说,“她是为了干一番事业。”我点点头,这个我懂。我们有多少专业人才都是这样。张静说鲁贞德的这句话,不也就是她最好的自我描述么?
  “你不知道张姨,”鲁贞德深情地睇视着张静,“跟她一起工作多痛快,她千方百计地支持你工作,常常使你做出你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成绩来。每当这时,我就问自己:’这是我么?我怎么这么能干呢?‘我原来性子很软的……只是她太累了,我们怕的就是累垮了她。”
  “我还怕累垮了你们呢!”张静说,一边对她摇头,一边指着还在那里一个接一个挂长途的廖加仪说,“你知道她们一天做多少事?昨天夜里,我睡不着,正想着展销会,忽然鲁贞德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北方人和南方人真不一样,他们买每件衣服都要问:什么料子?他们太看重质地,而且南方的有些样式对他们的体形、气质都并不适宜。我为下次进京展销重新设计了一些套服,你看看。‘一边说一边就和我比比画画出一大堆草图来……我要没她们,真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呢!”
  “哇!我俤要有你,益发呣得啦!”鲁贞德腼腼腆腆,却又是惊慌地叫起来,一着急,说的竟是地道的广东话。
  一时,满屋子的人都不禁笑起来。看着这些真心实意互相欣赏、互相支持,亲如一家的人们,我还需要问什么呢?似乎什么也不需要了。我满意地说:
  “谢谢。不再打扰你们了。好!咱们进去谈吧。”等到我和张静在里间关上门,各自在一张床上舒舒服服躺下来,把自己安顿得好好的之后,“说吧!”我说。她却沉默着。“说呀!”我又催她说。
  她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英利倒是打开了局面,张静也成了人物。到处开会,把我排在前头,又是企业家,又是大能人,又是劳模,又是入党……可你知道么?二十年前,我差点一头从海珠大桥上跳下去。”
  “自杀!你?”我不免有些惊异。她所有的材料上可都没提这个,而在我与她的接触中,所有印象也似乎都与这个词相悖。人,真是多么复杂的动物。
  “人,真是复杂啊!”张静幽幽地说,“我从来也没想到在我身上竟会萌发这个念头,可就只差那么一点点,脚都举起来了……”
  “是因为开除了你的公职?”“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要开除我的公职。”是啊,究竟为什么,又何至于呢?
  她一边幽幽地说,我一边默默地听,同时,在脑子里迅速地翻阅着、印证着所有有关她的传说。
  1949年,张静终于盼来了解放军,她立即报名参军,当了军部警卫团的文书。这时,丈夫从衡山来信说,他早已随军起义了,被分配到炮校工作。世上竟有这样完美的事么?二十五岁的张静那时高兴得整天唱啊、跳啊,开大会、刷标语,简直不像四个孩子的妈妈,而像个涉世未深,热血沸腾的小青年。很快,组织上送她去银行学校学习,结业之后,分配到黄石市保险公司,后又调到粮食局,当了管统购统销的经营科主管科员。
  谁能相信她从来没有工作过呢?她打一手好算盘,能说会道,会动员,懂政策,察民情,和群众关系很好,没有一年不完成任务,没有一次账目出过差错。1954年湖北发大水,她只身划着一只小船,满世界跑,抗洪救灾。孩子呢?早忘了,有同志们呢!惊涛骇浪呢,她不怕。也不知浑身上下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生死早置之度外了。“那会儿,我正争取入党呢!”她说。
  洪水退了,她荣立了二等功。这个旧社会里无父的穷苦孤儿,在革命队伍里找到了温暖的家。这个被变相买卖婚姻出售的生孩子的机器,在解放区的晴空里头一次挺直了脊梁,觉得自己这才像个人。她太爱这个家了,太珍视自己的主人翁身份了。于是,她拼命学习,拼命工作,在从前,她是什么不敢说,什么不敢做的呀!
  “我夜里常常学习得头碰桌子,不过这和小时候缝衣裳时的脑袋撞墙可不一样了。我一碰了头,就笑,满心欢喜地对自己嚷,哦,这可是我自愿的呀!我可算逮着学习的机会了……白天,我整天东跑西颠,把头发塞在帽子里,把军衣洗烫得笔挺,干起活儿来像打仗,走起路来一阵风,觉得天也宽地也阔,自己美得不行。军衣一领来,就立即下剪子改得紧俏合身,追求那个飒爽英姿。自己改,还给别人改。”她突然笑起来指着我说,“对了,你坦白!那会儿你改过没有?”
  “我?没有。”我说,“因为我根本不会缝纫。”“那你是不是紧紧地束上皮带?”“那倒是真的。”我也笑了起来,“我觉得这样更潇洒。”“就是呀!”她又叹口气说,“我们都是高身材,又肥又大的衣服,或者改紧俏,或者束紧皮带,既英武,又妩媚。不但能充分体现中国妇女的精神美,还能突出咱们的体态美,多好的事呀!你看,现在的女军服不是就尽力在体现这个特点吗?可到了1957年,却有人风言风语地说我是国民党官太太,资产阶级思想,什么什么都来了。我呢?还满不在乎,该提的意见还提,该和人吵的照吵。这一下可好,说是运动后期内定了我个什么,我至今还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还是组织上保了我呢。后来还是降了我两级。降级我也不在乎,反正还让我革命呗!后来调广东工作时,档案里就很不干净了,可我哪儿知道呀!”
  因为随丈夫调动,她到了广州。还是那样拼命学习,拼命干。单位都承认她能干,可她那个能干劲却真叫人受不了,经常是口口声声地说着“你不行,我来!”“看你干的这活儿,唉!”“搁下,搁下,别给我弄错了。”一和人闹气就更不得了,什么“当个科长什么了不起,叫我干准比你强!”“哼,他那也叫处长,一点水平没有。”“哼,还党员呢,觉悟还不如我这个非党员!”……这样,别管她工作干得多好,人多能干,不但党没入成,什么科长、处长不会有她的份儿,倒是得罪的人越来越多,“俟机处理”酝酿得越来越成熟,而她自己却还蒙在鼓里。因此,四清后期,需要处理一批干部时,开除她的公职也就是极其自然的了。可这对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张静却不啻晴天霹雳。她在街上整整转了一天,想怎么回去告诉家人。
  果然,丈夫接受不了:“你肯定犯的错不少。”“说什么的当然都有,可我问心无愧。”丈夫是好人,但他也很难相信她绝对清白无辜,说:“我相信组织,但我也不和你离婚。我,只搬出去住。”张静至今说:“他这就很宽厚了。当年,谁不是绝对相信组织。有多少人能顶得住这种压力。可我当时真接受不了。我想,连他,几十年朝夕相处,几乎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人,都不相信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我花了三天遍游广州。什么白云山呀,黄花岗呀,沙面哪,越秀公园呀……一一告别。最后,来到了海珠大桥上,正闭上眼,举起脚来,要迈这最后一步时,又想,让我再看看珠江吧,再看一眼就跳。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呀,不但看见了珠江上穷苦勤劳的水上人家,还看见了岸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我心里一热,想起了我的童年,想到了我的儿女。我千辛万苦地活了这么大,容易吗?我死了,我的儿女不要为我背一辈子黑锅吗?谁能替我说明我是清白的,无罪的,是真心实意追求党的呢?谁也说不清的。只有我自己。对,不死!不该死,不能死,还得活!不但活下去,还要活个水落石出,还要活得有出息,继续为人民服务……”
  这么一想,张静心里就宽敞了。回家,先拿过纸笔给组织写了一份汇报:“亲爱的党呀,我相信您总有一天会承认我不但无罪,而且是您的好女儿。我现在说不清楚,因为我不知道误会出在哪里,可我还能干,还会干,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是忠诚的……”
  “写完把笔一丢,我就上街打酒、买肉,切一碟烧鹅,来二两叉烧,回家自斟自饮了一通,倒头就呼呼大睡了……”张静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却笑不出。我说:“可真有你的,你真吃得下,喝得下,睡得着?你没哭?你就没想到申诉?”
  “要哭有用,我能哭它个三天三夜,可我明白,我就是把眼珠子哭出来也没用。”张静这回是苦笑了,“我岂止想到申诉,我甚至想去告他们。后来想想也没用,既然要整你,那就是捏好的窝窝蒸熟了的馍,不会改的。我才不白搭那个功夫呢!只有行动,行动本身就是最好的申诉。所以,我还就真一滴眼泪也没掉。我真吃得下、睡得着的原因是,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活下去的主意。”
  第二天,张静去找了丈夫,说:“我总得活下去,我想买架衣车,我只有八十元存款,你帮帮我,给我五十元,行吗?”
  丈夫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五十元。张静至今感念说:“他真是个好人。他不知道,当时衣车只要一百一十多元,我多向他要十几元,是为了买针线、布头,因为我根本不会车衣,要现学……”她又爽朗地笑起来。
  我仍然笑不出,只说:“幸亏你那会儿没死。”张静说:“可不,幸亏我那会儿没死。”停了一下,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又说,“活着,多好呀!”我也伸展腰肢,让自己躺得更加舒展些,说:“活着,又能做事,那就是好上加好了。”
  我俩默默地笑着,一时竟谁也无话了。
  她从五十元起家,建厂两年,已创产值几百万元,现在又发展出一个远近闻名的英利贸易公司。大型霓虹灯招牌引人注目地竖立在广州市中山八路,经营范围不但面向全国,而且面向海外……1983年,英利时装厂正式成立,与英利时装厂签订定购服装合同的单位,由广州的白天鹅宾馆、中国大酒店,省内的佛山、深圳、湛江等地的商场,扩大到省外的北京、西安、四川、河南等十几个省市的商场,与“英利”联系业务的信函,像雪片一样飞来。从去年十月底发展成贸易公司之后,它的经营范围已不仅限于时装,除原来的英利时装厂外,又发展了好些个加工点、卫星厂和联营厂。仅在天津一地,就有一家七百多名工人的服装厂,接受这个公司安排的生产任务。西安市纺织局也打算提供一笔资金,帮助该公司建设一个现代化的英利时装厂,共同经营,利润分成。近日,又有港商慕名而来,找到张静,探索合作的可能性。
  英利的生意越做越大,张静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张静,张静,张静!挂在人们嘴里,简直成了电影明星。
第30章 女人的魅力(3)
  然而有多少人知道,十几年前,张静是怎样以贱民的身份,在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的呢?
  “你那会儿就想搞时装了吗?”一次,我问她。“哪会儿?”“就是你自斟自饮,倒头大睡之后。”
  “哇!那会儿哪敢想这个呀!那会儿首先得解决民生问题。”“真是的,那会儿你没了工资,可靠什么生活呢?”“给人当保姆,带孩子。后来在家给人带。这样,就可以把孩子背在背上,料理家务,车衣车。我把孩子喂得胖胖的,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白天,给孩子讲故事,教唱歌,还进行思想品德教育。我带的孩子都很有出息,现在都大了,有的还不断地来看我呢。晚上,就车那些从工厂领出来的汗衫。哗,一圈,哗,又一圈,这是袖子。然后,哗——一圈,这是领子。一件汗衫三个圈,三个圈一分钱。我一天一夜,轧它两三百,加上带孩子的钱,一点不比工资少,日子蛮过得去。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订了七八份报刊,每天学习呢。”
  “你可真行!”“街坊邻居都这么说,可我心里老空落落的。光喂饱自己,这算什么生活?!于是,我就从工厂多领活,领成千上万件,分给各家闲人做。”“街道同意吗?”“为什么不同意,他们可支持了。我又不领他们的工资,义务组织闲人,增加住户收入,还减少犯罪率呢。”“可你那不安分的脾气,不会又叫什么人看不惯,又来找你的事吗?”“也不能说一个没有。但我已经落到了最底层。咱们的人民好哇!既通情达理,又讲求实际。我张静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没一个说我是坏人的。这会儿,见我不消沉、不颓废,每天勤勤快快、高高兴兴过日子,还给大家做点事,对我可好啦!”她沉吟着,又说,“没事找事,嫉妒人、整人的,不是在不合理的体制下,为了往上爬,得找个垫背的,就是大锅饭吃饱了,闲着没事琢磨人的。当然,如果不是老搞运动,这些品质不好的干部也就没那么多空子可钻了。这些年,咱们出了多少风车似的人物,造谣生事,栽赃诬陷,拉帮结伙……啥事干不出来呀!其实不就为了鼻子底下那一点蝇头小利么?什么共产党员!叫我看,就是没出息。有本事自己开拓去,好好干一番事业。何必靠挤对人、整人为生?!”
  听着她发议论,想着这些年的酸甜苦辣,我一时不禁觉得心里发堵,就把话头扯开来说:“你这番事业,到底是怎么干起来的呢?”
  “就这样呀!大家先是零散干活儿,慢慢地就有人要求组织起来。1975年街道上成立了服装社。有一次我忙前跑后,送往迎来,组织张罗,连夜布置会场,直闹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街道党委来宣布服装社成立领导小组,一共五个人。”她突然顿住不说了。
  “没有你。”“当然。开头,我好难过呀!好多群众也想不通,可我又一想,就是嘛!怎么能叫一个被开除公职的人干呢?反正组织起来了是事实。我干活儿就是了。我张静国家干部都当过,还在乎一个小小集体的什么领导小组?这么一想,就又高高兴兴地干起来了。大家说我心宽,可我不心宽又有啥法子呢?那会儿,哪像现在,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呀!要不,我为什么说没有党的三中全会就没有我呢。”
  “你这英利到底怎么办起来的呢?”“你听我说呀!我不是从小就喜欢漂亮衣服吗?你不知道,我从小衣服补丁摞补丁。我们陕西那地方才怪,穷人的衣服不是破了才补,而是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新衣服,先用各色破布补满它。等到过年,拆掉破布,就算新衣服。其实,鬼!还新啥哩!早补得深深浅浅,乱七八糟了。那会儿,我多想妈妈能给我一件真的新衣服,不补补丁的新衣服啊!镶着边,滚着牙儿,高高的领子,圆圆的衣角……哇,我小时那会儿时兴的是那个式样。现在,我老了,可还是讨厌那蓝蓝灰灰、不蓝不灰的大路货。所以,那天,街道工业公司来动员我们服装社扩大经营,说给我们一个破库房,要求我们同时安排一些青年就业,正和我们领导讨价还价时,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插上去说:’要搞,就做时装‘。那干部脸对着我们领导,眼睛可瞟着我说:’得啦!宾个(广东方言——哪一个)来呢?‘我说,’要信得过,我来!‘那干部一口答应了,要不我说三中全会好呢?他思想也解放了,就叫我干了。
  “我一去看那个库房,那个破呀!原来是个搞五金的小作坊,搞不下去了。能干的人都找了门路走了,留给我们的尽是些老弱病残,可我仍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下来,总算是有了一块地盘了。有台就好唱戏了。我正筹划着怎样装修,招工……样样都要钱,可你说巧不巧当时正逢上深圳新安大酒家为他们开业的工作服公开招标。我连夜设计了样子,取出仅有的五十元钱,买了布料,和街坊邻居的几个巧手姑娘,连夜剪裁,做成三套样品,坐上火车就到了深圳,一下子就中标了。”她说得十分轻巧。
  “那么多大服装厂、时装店,怎么人家就专看上你的了呢?”我却相当困惑。“这你就不懂了。时装并不就是时髦,第一忌模仿,第二忌一窝蜂,第三还忌主观随意性。关键在于了解人们心理,掌握市场信息,这就得多少懂得点社会、经济和心理学等等。在这方面,我有两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一是我始终没中断过学习,二是我一直生活在人民群众中间。
  “那些大厂家做的都是笔挺的西服,成本高,又不便于干活儿。而且那时社会刚刚开放,人们的思想、眼光一时还不那么解放。我的设计呢,把这些都考虑进去,三套都是漂亮的浅杏色。一套男装是在红卫装基础上改的猎装式,两套女装是杏色套裙和背心裙,胸襟上绣上梅花。式样精巧、新颖,但又不会让人感觉突兀。衣服做得紧俏合身,袖口窄些、短些,看起来精干,干起活儿来方便。布料质量不要太高,这样成本就低,既便于洗涤,又便于更换……我开始设计时就试着用客户的眼光及心理看问题,你想,怎么会不中标呢?新安酒家的总经理一下就拍了板,订做两百套,给了一万元定金。我拿到钱,就各方奔走,组织人力加工,仅用了二十多天就把两百套工作服高质量完工,赶在新安酒家开业前全部送到。
  “哇,这一下,英利厂做服装质量好、讲信誉的好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现在不但广州的白天鹅宾馆、中国大酒店、南湖宾馆等大饭店等纷纷来定做工作服,’英利‘产品遍销全国,许多名演员的服装都来此订制,甚至接到了香港知名人士霍英东的订单,开创了海外回国定做服装的先例。”
  “往下你还打算怎么发展呢?”“是呀!这正是我们日夜思虑的。市场竞争这么厉害,我们从成员水平、技术资源、经济实力、政治条件——各方面都不如一些大厂家,光搞时装,我们肯定竞争不过人家,我们只有根据自己的特点,不断发挥自己的优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你们的优势是什么呢?”“一是全体工作人员的紧密团结,同心合力;二是密切联系群众,自始至终贯彻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我不禁心里一热,忍不住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拉着我说:“如果世界上真有虽九死而不悔的人,我看我们许多真正的共产党员就是这样。你别看我刚刚入党,可从心里,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和党分开。
  “’英利‘虽然不断扩展,建厂两年来,已创造产值达几百万元,去年10月底,英利时装厂又发展成贸易公司,进行工贸结合,以贸养工的多种经营,以求得更大的发展,但’英利‘决不仅仅只向钱看,而是要不断采取联营、协作等各种方式,帮助凡是愿意和我们合作的企业共同发展,特别是边远地区和还不够发达的地区。我这次从北京回去,马上飞海南岛铁矿,一定竭尽心力地帮助他们发展第三产业,安置青年就业……矿工为人民作了多大的贡献呀,我有什么理由不去为他们作点贡献?”即使在时装方面,我们也不仅仅局限于青年时装,而是更多考虑为妇女、儿童、老年、少年、胖子、瘦子、甚至身材不那么匀称的人设计各种服装,让人民都能穿戴得称心如意,生活更加美好……“此外,我们还要让服装和科学挂起钩来,比如我们最近即将投产一种保暖服,在薄薄的外衣里装上电阻丝,机关干部、首长、病号、你们作家们坐着开会、工作,只要把里袋里的小插销接上电源,就既暖和又漂亮;而对司机、野外作业、高空作业、寒带作业的工人们呢,只要用一个六伏的小电池就可以保暖,使他们不用再穿原来野外、高空作业时那么笨重的衣服,既便于他们工作,又可避免因穿着臃肿笨重、行动不便而带来的危险……”
  她说着说着,脸色越来越柔和,双眼流露出一种深情和梦幻的神采,显得更年轻了。这个女人这时看起来是这样美,谁能相信她是一个已经六十二岁的老妇人呢!
  “还有……还有……哇!你可别都给我捅出去啊!为了竞争,在一定时间里,总还得有点业务机密呀!”
  她边说边来夺我的笔。她的力气真大,我只得缴了械,回身指着还在转动的录音机,她双眉一扬:
  “哇!”她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俩一起扬声大笑起来。
  因为她曾经沦为“贱民”,她的心对不公正特别敏感。生活曾经错待过她,她特别害怕自己也会伤害别人,因此,“英利”的会常常是“生气开头,大笑结尾”……在采访的最后一天,张静忽然说:“别老说这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了,我给你说说我这个人的缺点吧。我脾气急,性子暴,有时决断太快,难免思虑不周,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伤人。”
  我要求她给我举几个例子。她首先给我讲了她的副经理廖鸿铭的故事。
第31章 女人的魅力(4)
  廖鸿铭现在是张静的得力助手,但张静接收那个五金小厂的烂摊子时,差点没要他。为什么所有的人,甚至老弱病残都要,独独不要他呢?因为张静听说他“一心要出国,思想不好。”
  廖鸿铭是50年代华南农学院的学生,后来在珠影当演员,事业不顺心,他有香港的出生证,全家人都在香港,不断地劝他出去。1962年,为了便于申请出国,他退职到了街道上。谁知这一下弄巧成拙,不但不让他走,反而落下了坏名声,最后只得进了街道这家小五金厂。
  听说这次张静谁都要,就是不要他,廖鸿铭伤心透了。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来找张静,说:“你还不了解我,为什么就不要我呢?”
  张静看着面前这个精干的中年人,见他满面风霜,却十分诚挚,她的心动了。是呀,还不了解人家,光听些风言风语,就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对吗?于是她说:“那你给我讲讲你自己吧!”
  廖鸿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张静好生自己的气呀!她想起了海珠桥上的那一幕,不就是因为那些人并不了解自己就草率地处理了自己吗?自己现在手里刚有这么一点点权,就差点不公正地对待了别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于是她说:
  “对不起,请你下午就来上班。”廖鸿铭差一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能不卖命地工作吗?但生活里常有这样的事,越是拼命干活,拼命加大工作量的人,越容易出问题。他在一次押运毛料花呢到四会县加工时,发现少了一匹花呢。掉在哪儿了呢?他怎么也查不出,他吓坏了,马上回来向张静报告。张静一听也急了:一匹花呢就是两千多元哪!这是建厂初期,两千元对他们还是个了不起的大数目呢。张静真想跳起脚来痛骂他一顿。
  可这时,廖鸿铭讷讷地说:“我已经和家里商量过了,我愿意自己赔偿。”张静这一下反倒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不能这样做。本来大家就不了解他,对她使用他就心存疑虑,这样一来,风言风语不就更多了吗?这可是廖鸿铭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关键时刻,她必须拉他一把,帮他渡过难关。于是她说:“又不是你拿的,为什么要你赔?工作中出的差错,让我们共同用工作来弥补。你放心,我绞尽脑汁也要把这两千多元挣回来。”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廖鸿铭的眼眶。很快,他又听说张静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他的心更热了。他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的张姨干呢?
  后来,在清仓时找到了那匹花呢,原来是当时负责发货的人粗心大意造成的差错。
  “我当时要臭骂他一顿,就会伤了他的心。”张静对我说。“至于赔偿,对别人可以这样,但对他,就意味着不信任,等于在他刚刚挺起腰时又给他当头一棒。可我当时,差一点就做错了。我这个脾气呀,现在想想还后怕。”
  现在,廖鸿铭已经是公司的副经理了,张静准备培养他接班。今年7月1日,张静又介绍他加入了共产党。廖鸿铭说,“能在祖国为四化出力,我为什么还要到国外去呢?能和张姨这样的人一道工作,你不知道有多么痛快,眼看着’英利‘一天天发展壮大,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
  “是的呀,谁不恋念自己的乡土呢?也有些人出国是向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大多数人是为了开阔眼界,建立事业。当然,也有的是因为对自己的前途绝望或者糊涂,想去开创事业的,有什么可以责难的呢?糊涂的,可以教育,绝望的,应该给以希望嘛!”张静说。
  所以“英利”对有过偷渡行为的一律不歧视,有的人偷渡过两三次的,张静也要。“改了就好。我的任务是创造条件让他改。如果因为有错,就你也不要,他也不要,他不更想跑了么?”听她这么说,我不禁一下想起她那句名言:要把珍珠挖出泥土,去尽尘埃……而这些失过足的青年们也就真的安居乐业起来,有的已成为生产能手。
  张静曾经沦为“贱民”,所以,她的心对不公正特别敏感。她常常说:“青年,都是好的。不好,不能怪他们,要怪我们老一辈没有把他们教育好。50年代的青年为什么那样热情、可爱,因为当时社会清明。’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扭曲了许多青年的思想、性格,要靠我们一起来医治嘛!社会上有那么多不正之风,光歧视无权无势的青年有什么用?”
  她爱她公司里的每一个职工,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日,熟悉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她怕他们每天带饭麻烦,为他们提供工作午餐;她称赞姑娘们爱美的心理,找烫发式样最好的专业户来为她们烫发,为员工们设计一年四季漂亮的工作服;怕他们不肯劳逸结合,每年几次地组织他们郊游;她不断提高他们的收入,她自己直到现在还住在一间透风漏雨的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可心心念念要在自己退休前为他们每个人至少盖出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和他们谈话、相处就像是对自己的子女,所以全公司的人都亲热地称她为“张姨”。
  “报刊上老说我爱他们,”张静说,“你一定要多谈谈他们多么可爱。有时工作出了差错,我急了,发脾气,骂人,他们含着眼泪还照常工作,还照常为公司出主意、跑信息,还照常’张姨长,张姨短‘地请示工作。我们的司机日夜辛劳,通信员整个姿势就像弦上的箭,常常我话音还没落,他人就飞跑出去了。全体工人、设计师、行政人员……哎,简直没一个不好。所以,我每发过一次脾气就后悔一次,检讨一次,心里真恨自己啊!”
  “英利”很少开大会,许多思想政治工作都解决于日常生活接触之中。只要开大会,多半是出现了什么大问题。
  一次,从某加工厂取回了次日要交货的服装。一看,哇!右边的袖子全上得不对。怎么办?交出去,影响声誉!退回去改,误了交货期。怎么办?开大会,张静批评这个,批评那个,大家情绪都坏到了极点。张静后来急得流出了眼泪,大家心里好疼呀,一齐叫起来:“张姨,别急,你别急嘛,张姨,我们和你一样爱’英利‘,我们自己连夜改……”果然那天没一个人下班,全体坐在厂房,拆的拆,改的改,整整一夜,像打仗一样,都改了出来。第二天,保质保量而且按时地交出了货。
  “你说我们的青年多可爱。人们老说我年轻,是和他们朝夕相处,把我变年轻了。”张静常爱笑着这样对人说。
  有一次,张静听说有一个保管员发牢骚,计较工资等等,这可是“英利”从没有过的事,她一下子就火了,正好因为什么事召开大会,她在会上不点名地进行了批评。没想到,这个女孩子站起来叽里呱啦和张静对顶起来,这更是“英利”从没发生过的情况,大家都怔了,立即七嘴八舌地指责她,那姑娘更急了,对着张静又哭又嚷起来:“你不公平,为什么偏听偏信,人家没有的事,为什么非要人家承认!”一句话,张静立即冷静下来,心想,是呀,为什么我不先找她核实一下?看着揭发的那个人始终没敢对证,看着这姑娘一点不像做假,于是张静马上收篷,笑着说:“没有就没有嘛,看你这么厉害!看你还把我吃了不成?”那姑娘本打算豁出去了,没想到张静会这样,也怔了,一边抹着泪儿一边嘟囔:“谁敢吃了你张姨呀,吃了你,’英利‘不就倒台啦!”空气一下子缓和下来,大家哄的一声全笑了。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许多。所以有人总结说,我们“英利”开会,老是发脾气开头,大笑收尾。
  “当领导的没有民主作风不行,更不能爱听小话。大家越是尊重我,我越得警惕自己可别成了老家长。党的领袖都不能搞一言堂,否则就会犯错误,何况我张静!”
  她又口没遮拦起来,但她这话说得很深刻。
  如果我们所有手里握有或大或小权力的人,都能警惕这点,都能这样尊重别人,爱护干部,乐于倾听不同意见,善于警策自己;如果我们的大小机关、企业、事业单位都能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甚或新中国刚成立时那样官兵一致,亲如兄弟,而不是扯皮拉筋,力量对消的话,我们的“四化”建设就会大踏步前进,中国,将又一次震惊世界。
  采访结束了,我打电话给k,她因为出差去了,没能参加我的采访全过程。“怎么样?没让你白跑吧?”她问。
  “太好了,谢谢你。”
  “早就说过嘛!”她又得意起来,“准备写吗?”“正是准备写,打算先听听你的意见。她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点?”“她的自信心。”k不假思索地说,“那天回来我想,世界上的人真有趣,有的人对自己估价过高,因此他时时苦恼;有的人对自己估价不足,因此常常缺乏自信。而像张静这样的人,满怀自信,又能百折不挠地去拼搏,因此,必然能成就一番事业。我这个人就是太缺乏自信,看来不改,将一事无成……”
  真没想到,从来不紧不慢的k,这次也受到不小的冲击,说出了这番感慨颇深的话。
  “我要把你这几句话也写进去。”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哎呀,不要!我可能说得不准确,因为我还想不清她为什么这样有魅力。
  你是不会否认她是有魅力的吧,是不是?”当然,我不会否认。她确实深深地打动了我。可她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我为此沉思了很久。是在她说“我不死,我要活……”时那股旺盛的生命力吗?还是她苦苦挣扎在生活底层,却始终面带微笑、直面人生时顽强的意志力呢?是从小不倦地追求生活中美好事物的那股女性的执拗劲呢?还是在沦为贱民,已一无所有时,仍然念念不忘奉献自己的那种精神呢?我想着她扬着脸,意气风发地宣告“我要把所有的人都变得更美”时的神态,想着她把自己和党的三中全会相提并论时的自豪感,想着她凝神细看她的设计师和副经理时那怜爱的目光,想着她一心要为司机、矿工、高空作业工人作出贡献的无比深情……我突然明白了,正是这一切,所有这一切组成了张静,形成了她独特的、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啊!一个女人的,无论是花容月貌,还是豆蔻年华都不能与之比拟的魅力;一个女人的,无论是升降荣辱,甚或是青春已逝都不能夺走的魅力。
第32章 国画大师李可染(1)
  一代天骄
  可染先生不会喜欢这个标题的,因为这位美术大师总是说:“我不依靠什么天才,我是困而知之,我是一个苦学派。”
  明明知道他不喜欢,但我还是要这样写。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是写给可染先生看的,而是写给许多自命为一代天骄,或渴望成为一代天骄、或干脆什么也不想,终日浑浑噩噩的人看的。
  “人,都是有潜力的。人,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啊!只要他严肃对待人生,执著地为事业拼搏,并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的话。”
  每当我看到介绍可染先生的文章,看到他的画,甚至仅仅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都会这样想。
  现在,我在可染先生的中国画画展上。在几间展览大厅里挤满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各界知名人士似乎都来了。这些人平时在各条战线奔忙,相聚殊不易,但几乎没人利用这个场合交谈,大多只默默颔首、握手,就匆匆分开,眼睛都不离开画幅,带着那样一种仰慕与沉思的神色。可染先生的画总有那样一种力量,它总是使你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感染,甚至被感动。他画的是山水,但又不仅仅是山水。站在他的山水前,你不但可以读出画家的所思所想,感受到他灼人的情感,他人格的力量,还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伟大祖国的历史、文化,想起诗,想起音乐……一切繁琐、卑微的烦恼都不知不觉地远去,你会突然觉得你不再是你自己了,或者说,渐渐地忘记了你自己。一种崇高的优美的热爱祖国的感情慢慢溢满你的心胸,使你体验到一种深沉的激动,一种灵魂的昂扬,一种纯净的快乐。
  他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呢?我每次看他的画,都这样如涤心肺,在惊喜之余又每每自问。这次,身在他的画展大厅,站在堂中那幅大字“为祖国河山立传”前,我又沉思了许久。
  似乎只是平平常常的七个字,但细想来,这七个字里有着多么丰富的内涵啊!古往今来,多少人画山水,但把它提到这样高度,进入这种境界的,也就是几位大师而已。没有这样气吞山河的感情、胸襟、气度,没有深厚的历史使命感、时代责任感,没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艺术功力,是提不出这七个字来的。而要完美地呈现出来,更是谈何容易啊!
  我沉思着,咀嚼着,一时如醉如痴。可染先生在许多人的簇拥下慢慢走过来,我竟没有看见。蓦抬首时,已在咫尺之间。许多人迎了上去,我正想趁乱闪避,只见可染先生频频招手唤我。我是十分尊敬可染先生的,只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间炫耀与他相识,那多少有点自抬之嫌,更何况又是在他的画展上。可他竟站定了等我,我只好过去。可染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半晌说:“你正忙什么呢?我最近正整理一些旧稿……”
  可染先生从来是害怕记者、作家的,为什么偏偏这么和我说呢?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大画家与青年艺徒
  仰慕可染先生的画,是很久远的事了。认识可染先生,却是1961年,在北戴河。我没有想到,可染先生这样平易近人,他不但应我们所请,给小川、朱丹、敬之和我都画了画,而且经常和我们谈起许多画坛掌故和他的艺术见解。1961年,是我国三年经济困难即将过去,政治生活比较正常的时期。新侨会议刚刚开罢,知识分子欢欣鼓舞,大都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场,思想也比较解放。因此,谈话比较轻松,涉及面很广。我们常常在傍晚时和可染先生一起散步,有时天都黑了,意犹未尽,他就邀我们去他的住处小坐。
  我知道,此前不久美术界有的人曾对他的画进行过不公正的批评。但他竟只字没有涉及,平和从容,谈的尽是诗、字、画、印、音乐、戏曲……有机会和这样的大画家接近,我自然想向他请教些问题。可染先生对人十分诚恳,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循循善诱。
  我那时年轻,似乎是“小有名气”,但在不知天高地厚之中也不免时有苦恼。那时我最大的苦恼是被迫写戏,可老也突不破戏剧结构这一关。我没有直接向可染先生去请教这个问题,但也许可染先生从我的一些提问中听出了端倪,也可能他对所有的艺术学徒总要讲解构思与提炼的问题。他不断地用许多大家熟悉的名画家和名画对我们谈生活,谈思想,谈浓淡、疏密、黑白、对比、层次……他不但对传统国画谈得很透,对国外各流派也如数家珍。我常常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地解决了我的“结构”问题,懂得了自己犯的正是艺术学徒的通病,就是太实、太满、太贪,或因思想肤浅而过分追求形式,或因在生活中偶有所得不肯舍弃而过分堆砌。
  记得可染先生说:“作画从来是从简到繁,又从繁到简。初学时不会观察,常常把繁复的事物看得很简单,等慢慢懂得了层次、厚度之后,又往往难于舍弃。但没有提炼就不会有艺术。而如何提炼,就同你的思想水平和人生阅历分不开了……”
  “……再没有比白石老师说得更透彻的了,画家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则为欺世。”
  “……”我这才恍然大悟,所谓结构,根本不只是个编故事、讲构图、设事布局、谋画面等纯技术问题,而是渗透了作者心血的整体建筑,是作者人生态度、文化素养、胸襟、气度、人格、境界……的有意识构成或自然而然的流露。
  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那时就有茅塞顿开之感。现在,我早已步入中年。这些年来,不少人评我的作品时,说我什么“善于提炼,巧于构思。”其实,我只是从可染先生处懂得了一点追求而已。可染先生在美术界治学严谨,弟子众多,他可能不会承认他还有这样一个美术界之外的学生。但我确实是从可染先生的为人、为画、为文中,窥见了艺术殿堂的许多奥秘,极大地开拓了我的美学视野。
  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会具有这样的点化之功,在不知不觉之间,影响了别人的艺术生命。我从此开始了广泛的艺术学习,并有意识地搜集和了解起有关可染先生的材料来了。
  爱,是艺术的起点
  去年,徐州市,建造了李可染旧居。可染先生亲自参加了旧居落成仪式。为尚健在的艺术家建造纪念馆,在我国,还仅仅只是开始。这是对文化的尊重,说明了社会的进步。
  可染先生已年近八旬,回故乡,这不是第一次,但对着修葺一新的旧居,浏览着陈列的画幅,回顾自己长长的一生,“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诗句蓦地浮上心头。只是没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事情发生。因为,故乡的孩子们大多知道这位大师,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小就从老师、家长督课劝学中熟悉了他的故事。可染先生1907年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家庭。他的父亲出身贫农,逃荒到了徐州。打鱼摸虾,难以糊口,后来经人介绍,学了厨师。母亲是个家庭妇女,目不识丁。按说这样的家庭,孩子很小就会成为家庭的辅助劳力,但可染先生从小就流露出极强的艺术气质,表现出对艺术的酷爱,打动了他的双亲。
  这个孩子几乎从没问妈妈要过吃穿,常常痴痴地在集市上民间戏曲、说书摊边一站一天,忘了吃饭。小时候,一次到邻居家里去,看见了一幅山水中堂。小小的孩子待在画前就不会动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看着那满纸的烟云,恍惚自己已进入画中,闻到了山间清新的气息,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从此,他就专心致志地爱上了绘画。六七岁时,就跟着那些走街串巷的画工到处跑,看他们画门神,画肖像,画灶王爷……天黑了,人家都回家了,他这才意犹未尽地回来。
  一次,他的一个小伙伴,从父亲的旧书堆里翻出两本画谱,送给了可染。他翻呀翻呀,一天没撒手,晚上就抱着那两本书睡。孩子甜甜的梦里,该也尽是那些山水、人物和戏文里的悲欢吧?反正他每天早早地爬起来就画。家里没钱买纸笔,他就用碎碗碴在附近的晒米场上画来画去,常常招来大群的围观者。
  可染先生那时候梦想过自己的今天么?想必没有。他画,只是因为他——爱。爸爸妈妈却惊喜地看着他,在他身上延续着自己童年的梦。这孩子也许会有出息呢!于是,他们辛苦劳作、日积月累,开了一家小饭铺,省吃俭用地供这孩子上学。
  十三岁那年,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可染在城墙上的小路上飞快地跑。忽然停下来,翘首四望。可染常常这样登高望远,饱览风光。
  可今天,这一看呀!可不得了啦!读者诸君,你相信命运吗?命运中的偶然机缘往往影响人的一生。可染先生不相信命运,可他也承认这一天对他的一生至关重要。“可以这样说吗?如果没有这一天,就没有李可染。”一次,我问先生。“这样说,可能太绝对了。因为那时,爱画,立志学画,在我已是不可动摇的信念了。没有这一天,也许还会有别的机缘。但是,我仍然万分感谢这一天。这一天的印象永远镌刻在我的脑子里,与我同生死,共患难,朝朝暮暮,萦绕胸怀……”
  那么,这一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天呢?
  “快哉亭”里的伯乐
  在徐州城东南,有一园林建筑群,名曰“快哉亭”。此名缘何而来,已不可考,只传说宋代大诗人、大书画家苏东坡经常在此吟诗作画。
  李可染那天正在城墙上奔跑,偶然驻足一看,呀!亭榭里竟有几个老人在后室作画。李可染顺着城墙坡爬了下去,先是远远地看,见无人管他,就越走越近,站在窗外细看起来。只见一位老画师正在画梅花横幅,他先在纸上勾出几根枝干,然后在空白处圈圈点点……啊!霎时间满纸璀璨,枝头开满了梅花。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敛气屏息,一动也不敢动,既怕惊动了人,又怕呼气吹跑了那满纸的芬芳……中午回家吃饭,可染还是愣愣怔怔的,妈妈直问“怎么了,怎么了?”他也来不及回答,慌慌张张扒完一碗饭,转身又跑去看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爬了起来,一口气奔到快哉亭。太阳还没升起来呢,他就静静地在窗外等候,又痴痴地看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他终于引起了老画师们的注意。他们见过太多的好事者、附庸风雅者,却头一次见到这样真心爱画的孩子。
  一位老画师终于对他说:“你可以进来看。”“我?”可染左顾右盼,半晌,才敢相信这确是招呼他的。这样的幸福简直使他手足无措了。怎么表达他由衷的感激之情呢?这个小小的孩子每天凌晨就来,帮老画师打水、扫地。老画师们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就教他铺纸、磨墨……可染都做得仔细认真,同时不忘记在画师作画时把书法和画都默记在脑子里,回家后自己学着样子画出全幅的山水。
  后来可染才知道,这里是当地著名的“集益书画社”,那个画梅的老画家叫钱食芝。
  一次,可染把他在家里默画出来的山水画给钱食芝看。钱食芝很惊讶,说了许多夸奖的话。众画师就怂恿钱食芝收下这个徒弟。可染眼巴巴地看着钱食芝,他从小口羞,在这样的情况下,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一颗心跳得好像要脱腔而出。钱食芝捋胡须,上下打量着这个孩子。其实,他早就心许了这个孩子,见他在这种时刻也没有多余的话,心里更是高兴。巧言令色,膝语蛇行从来是艺术的大敌,钱食芝首先看中了这孩子淳厚朴实的本质。
  一般地说,拜师之后,老师总要给学生起个艺名,或改改名字,但钱食芝说:可染这个名字就极好,就不用改了。可染,可染,是指孺子可教呢,还是说这孩子他日必将点染江山,为画坛增色呢?想必两重意思都是有的。钱食芝尊重给李可染起名的那位小学老师,并在自己送给可染的见面礼——一幅五尺的山水画上题诗:“童年能弄墨,灵敏世应稀,汝子鹏博上,余惭鹢退飞……”
  钱食芝擅山水,师王石谷一派,他的画本身成就并不大,但他却以惊人的眼力和爱心接受了这个孩子,成为可染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他为这只异日展翅腾飞的大鹏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一定爱惜人才。”可染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说。
  偶然与必然
  李可染有幸,遇到了他的启蒙老师钱食芝,李可染更有幸,遇到了一代名师林风眠。
  1927年,林风眠在杭州办起了国立西湖艺术学院。二十二岁的李可染前去报考这所当时全国艺术研究和进修的最高学府,报考的是美术研究部。在考试科目中,最主要的一项是:当场创作一大幅油画。李可染只在上海美专学习过两年,着重学习的又是国画和水彩,从来没摸过油画笔。他着实发愁了一阵,但李可染毕竟是李可染,在艺术和求学面前,他是从不后退的。他下决心“临时抱佛脚”现学。当时同来报考的学子中热心人也不少,李可染就向他们求教。一位同来应考的朋友现教他怎样调色,怎样下笔…….没有想到,考试结果,李可染竟被录取。而那位教他的,有相当油画基础的朋友,却没有考上。
  难道李可染真是了不起的天才,仓促上阵,也能一蹴而就吗?这样说,难道基础是不必要的,油画的堡垒竟是这样容易攻克吗?事情当然不是这样。李可染的幸运在于他遇到了林风眠。风眠先生从他的画中看出尽管他没有油画基础,但他有敏锐的艺术感觉、锐意进取的艺术魄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于是,他被破格录取了。
  生活在前进,我们今天十分强调正规化。正规教育对于艺术家无疑也是十分必要的。但是,艺术之作为艺术,常常有那么一点特殊性。如果我们的艺术教育家们能更多掌握一点这种特殊规律,而少一点墨守成规的话,将会像林风眠老先生这样慧眼识英雄。世界上就会多一些杰出的艺术家,而少一些模式化的庸才。
  细数一下吧,古今中外有多少这样被破格录取,从而脱颖而出的英才啊!李可染没有辜负林先生的知遇之情。他从不自诩是天才,他知道自己的油画不行,而油画的基础又是西洋素描,于是,他决心从头学起,画好素描。他对自己提出“志不分,凝于神”的要求,甚至在自己的画架上用油画笔悄悄地书上一个“王”字。这个“王”,实际的意思是“亡”,意思是学不好素描宁肯死。或者反过来说,就是哪怕死也得学好素描。不写“亡”而写成“王”,是不愿引起人注意的缘故。
  这样大的决心,加上默默地、日以继夜地刻苦学习,李可染的进步很快,引起了他的油画导师克罗多的注意。克罗多这个法国人似乎也相当开放,他既要求李可染打好素描基础,又充分放手让他发挥创造性。对李可染为了追求造型厚实、增强立体感,而把画纸反复揉搓一事,不但不制止,反而称赞他,说:“你看,这样做的结果是使素描看起来具有雕像的效果。你是怎么想起来的,又是怎么做的呢?”
  李可染把自己的想法细细地告诉他,又用手揉搓给他看。克罗多十分感兴趣,对这个学生益发注意起来。学期结束时,李可染因其素描别具一格,得了全校第一名。
  老师的称赞对于学生具有何等大的力量啊!这也许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清楚意识到的。但是毕竟,归根结底,学生的努力与追求是最根本的,不可代替的。机遇是重要的,也是幸运的。但如果缺乏自身的条件和准备,机遇也会与之失之交臂的。天助自助者,偶然从来寓于必然之中。李可染早期的学习道路,难道不是对我们很有启示吗?
  画家与时代
  李可染天资很好,又勤奋好学,林风眠曾有过在他毕业后送他出国深造,并留校任教的打算。可是,时代却使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第33章 国画大师李可染(2)
  李可染在艺院求学时期,正是全国进步学生运动风起云涌之时,时代的狂飙不可能不给他以深刻的影响。他入院当年就参加了一个进步的美术团体“一八艺社”。“一八艺社”成员在鲁迅先生的直接关怀与指导下,大量阅读进步书籍和文艺作品,还曾在上海开过习作展览,可染先生也有作品参展。
  鲁迅曾在《“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中称赞这次展出说:“它在这旧社会里,是新的,年轻的,前进的。”又说:“现在新的,年轻的,没有名的作家的作品在这里了,以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见生长的健壮的新芽。当然,这是幼小的。但是,唯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
  李可染没有辜负鲁迅先生的期望和信任,这株当年的“新芽”,果然长成了参天大树,并以他不断前进的步伐赢得了世界性的赞誉,成为中国人民的骄傲。但在当时,这样一个进步青年的艺术团体,自然会受到反动势力的迫害,“一八艺社”的成员,有的被捕,有的逃亡,校长林风眠也在暗中帮助被“勒令退学”的学生转移。李可染也被迫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杭州。
  有的人就此沉沦下去,后悔不该从事与美术无关的进步活动。但可染先生至今感念当时从中得到的力量和教益、得到的进步民主教育和爱国主义思想,他说:“这是一个决定我一生的关键时刻。是’一八艺社‘使我初步理解了社会,开始懂得艺术应该推动历史前进……”
  “能不能说’一八艺社‘这段生活使您开始具备了比较明确的人生观和艺术观呢?”我问。
  “当然是这样。”可染先生安详地回答。“那么可不可以说,没有’一八艺社‘就没有李可染呢?”我又问。可染先生沉吟了一下,笑了:“你怎么这么偏爱这句话呢?你看是不是这样说更确切:今天的李可染,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但是,’一八艺社‘是李可染人生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是的,正是“一八艺社”的创建和消亡,使青年李可染懂得了光明与黑暗、进步与反动的殊死斗争。因此,抗日的烽火一起,他就毅然离开家乡,投身救亡工作,带领学生组织起抗日美术宣传队,画起宣传画和漫画来了。后来又在政治部第三厅周恩来、郭沫若领导下,前后工作了整整五年。
  敌人的残暴和抗日力量的壮大,时时在锤炼着这位青年画家的意志,人民深重的苦难又日夜折磨着他那颗艺术家极为易感的心灵……可染先生不知道,我还偏爱这样一句话呢:“生活从你手中夺走的,必将以另一种形式给予补偿。”不是吗?反动势力夺走了可染先生宁静的画室,但时代却给了他一间更为广阔的课堂。
  我所看见的两幅《和尚》对可染先生了解不多的人,大都以为可染先生只画山水和牛。其实,可染先生的人物作品也极好。
  这次,在李可染国画展上,就很有几幅令人一见难忘的人物画,如《钟馗》(水墨)《布袋和尚图》。我在这两幅画前站了许久,钟馗横眉怒目,疾恶如仇的凛然正气;布袋和尚旁若无人,仰天大笑的一派天真……都使人不禁联想起画家自身的风骨和胸襟。
  可染先生画钟馗不止此一幅,钟馗是我国妇孺皆知的人物,画家的意向自是不言而喻。《布袋和尚图》却是脱胎于早年所画的《笑和尚》。现在正并立于《布袋和尚图》旁边的这幅《笑和尚》虽也为近年所作,但最早的草稿却远在几十年前,那上边的题跋更是可染先生早年在杭州求学时于灵隐寺所见。有道是:“大肚能容容天下一切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所有可笑之人。”而作于1985年的《布袋和尚图》的题跋则为:“布袋和尚为五代时僧常杖挑布袋见物即乞因盖嘻嘻笑笑出语无定形如疯癫人谓他为弥勒化身佛有大肚弥勒佛即其遗像人民以其大肚能容欢天喜地千百年来已成人民喜爱的传统艺术形象。”
  同一个艺术形象,为什么题跋大相径庭呢?我想,这是因为时代不同了。
  《笑和尚》草稿于40年代,正是抗日战争进入艰苦的长期对峙阶段。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一些买办官僚却巧取豪夺,大发其抗战横财。当时流传颇广的许多民谚中就有这样两联:一则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另一则曰“一边是流血牺牲,一边是荒淫无耻”。
  作为一介书生的平民艺术家李可染,这时正住在重庆城外一间简陋的农舍里,他的心与人民是息息相通的。这时他画的钟馗,大多是横眉冷对,表现了和人民同样的愤懑,切盼世上能多一些捉鬼的斗士,他画的《笑和尚》草稿并题上那样的跋,却是痛感自己无力改变现实,只能超然世外,冷眼旁观,既表现出对当时时政辛辣冷峻的嘲讽,又多少流露出画家那一份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惆怅。那么,1985年为什么又重作此像呢?当然,首先是艺术上的追求,这幅《布袋和尚图》无论是从笔法、用墨、人物造型上都远较过去成熟,显得气韵生动,挥洒自如。但是,有没有为时下许多难容之事及不正之风触发而生的感慨呢?我想,也会是有的。以可染先生的为人,与时下许多不正之风是格格不入的。但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呢。已经历尽沧桑,并学会用对立统一观点观察事物及指导作画的老人家,是把它作为整体中的一个局部来看的,相信由于十年动乱遗留下来的一切问题都会逐渐解决并正在解决之中。因此劝慰世人也劝慰自己:历史的包袱是沉重的。我们不可能在一个早晨就驱散所有的乌烟瘴气。让我们多想想人民千百年来所喜爱的传统艺术形象的丰富内涵,并寄希望于未来吧!
  如果画家没有对新社会、对今天抱着充满信念的拳拳之心,他没有理由对重画的同一人物形象题上和过去完全不同的题跋,而布袋和尚也不会在画纸上笑得这样开朗、酣畅、天真而自信了。
  说得对吗?可染老师?
  “师牛堂”堂主
  其实,对生活从不绝望,永远满怀信心地攀登艺术的高峰,也是李可染作画的一大特色。1942年,三厅文委会受到限制不得不停止活动。根据周恩来同志的指示,文委会骨干化整为零,分散到各个工作岗位上做研究工作,充实自己,保存实力。于是,李可染重又埋头中国画的研究。
  这时,他住在重庆金刚坡下一个农民家里,生活十分清苦,住房紧挨着牛棚。农家的牛每天天蒙蒙亮就被拉出去,辛苦耕作一天,天都完全黑了,才回到棚里。夜里,牛还在吃草,喘气反刍,搔痒、啃蹄,为明天的劳动做准备。牛什么时候休息呢?牛怎么从不懈怠呢?夜里睡不着的李可染常常默想,勾起了许多童年往事的记忆。看着眼前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想着自己从小就熟悉的在生活中苦苦挣扎却永远乐观向上的父老乡亲,李可染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牛吃的是草,供给人类的是奶、肉和皮革,牛不仅具有鞠躬尽瘁的品德,它的形象又那么轩宏无华、淳厚可亲,我们中国的普通百姓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于是,人和牛的形象在画家心里骤然重叠、融化、合二为一了。可染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睡,霍地披衣起坐,挑起那盏昏昏的油灯,开始为牛造像了。
  从此,可染先生不断造访他的芳邻,白天随牛下田,晚上登堂入户,几乎迁入邻室,朝夕与牛相处。大量亲切的写生,不但把牛的形态、性格、秉性、特征都刻入脑海,而且一点一滴注入自己的心血。可染先生曾在一幅《五牛图》上题跋曰:“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吃草挤奶,终生劳瘁事农、事人而安不居功,纯良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倦写之。”
  这是画牛吗?是的,画牛。但抒发的全是对人,对友人,对最挚爱的乡亲父老和劳苦大众的深情,注入的是画家那勤劳无私,质朴无华的品质和深沉执著的不苟性格。
  难怪,他第一幅问世的《牧牛图》,出现在1942年重庆的一次画展中,当天就被徐悲鸿订购了。两年之后,更由郭沫若、徐悲鸿赞助,举办了李可染个人画展。在展览会上,他的各种《牧牛图》,震动了千千万万观众的心灵。
  牛,从来就是画家乐于描绘的对象。世界画坛怪杰毕加索《牛的变形过程》十一次画稿序列,始于1945年。我国古代、现代画家中以写牛著名的就有韩滉、戴嵩、阎次平、李迪、沈周、齐白石等诸大家。直至今天,以牛为题的画家仍不乏人,但是,对牛如此痴情、尊崇、执著,“屡屡不倦写之”且屡画屡新的恐怕当首推李可染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可染先生始终如一地在他的画室里挂着“师牛堂”的堂名。四十多年,不是一个短的时间,当年满头青丝,行动敏捷的“师牛堂堂主”,如今早已苍苍白发,步履蹒跚了。但是,他用心血浇铸的那一头头牛,却仍然青春焕发,风华正茂……谚语说:“人生短促,艺术久长。”是的,李可染的生命将永生在他那许多令人过目难忘的《暮韵图》《归牧图》《绿雨图》《迎春图》《芦海竞渡》《春花灿如霞》《秋风吹下红雨来》……里。今人和后人都将怀着感激的心情仰望这小小的“师牛堂”,因为它给予了这个世界这样深湛的爱和美,这样多的诗意,这样丰富的精神营养…….
  投名师
  抗战胜利后,李可染在重庆同时接到两份聘书。一份来自杭州的潘天寿,一份来自北平的徐悲鸿。可染先生是徐州人,又一直在上海、杭州上学,他很想回南方去,有道是:“乡情浓似酒”,“悠悠故园情”嘛!但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对他而言较为陌生的北平。为什么呢?用可染先生自己的话说是:“北平是文化古城,有故宫收藏,可以有机会不断欣赏古人精品。更重要的是,北平有齐白石、黄宾虹二位大师,我欲投身他们门下。”
  可染先生当时已经三十九岁,而且也是有名的画家了。有人认为他未免矫情,或者是图个虚名吧?他们哪里知道,可染先生一直认为学习中国画贵在直接传授,所谓“衣钵真传”。他说:“宇宙间任何事物都是一步步发展的,是有阶段性,是相辅相成的。要发挥自己的个性,必先接受前人的经验,必先有师承。老师是最直接的传统。”
  赫赫有名的郑板桥曾刻一方图章曰“徐青藤门下走狗”。一代宗师齐白石更有诗云:“青藤雪筒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可染先生也正像这几位杰出的艺术家敬仰先贤一样,对齐、黄二人心仪已久。齐白石一生的几度“变法”,艺无止境;黄宾虹标立“浑厚华滋”,使传统绘画再放光辉,无不使他五体投地。他说“像我这样近四十岁的人,如不抓紧时间直接向前辈艺术家学习,会犯历史性的错误”。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投身二师门下,认认真真执弟子礼,刻苦学习了十年之久。初谒齐白石,是由徐悲鸿引见的,可染携画二十幅前往拜见。老人抚观其画,大加赞叹,一见如故,当晚留饭。随即为其《五蟹图》题句曰:“昔司马相如文章横行天下,今可染弟之书画可以横行矣!”后为其所作《瓜架老人图》题曰:“可染仁弟画此幅,作为青藤图可矣。若使青藤老人自为之,恐无此超逸也。”赞赏钟爱之情,溢于言表。
  一次,可染画了一幅《晚凉风中看浴牛》,画上但见两头浸浴在池中的水牛,牛背上骑着两个赤裸裸的牧童在嬉戏,画的左上角有柳条几枝,随风摇曳,牧童草帽高挂在柳枝上……白石老人一见,抚掌击节曰:“你画的牛如此生活而神采,究竟怎生得来呢?”可染说:“老师,因为我小时也曾在柳荫下与水牛共浴呀!”白石老人叹道:“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从小就爱牛啊!我曾自称’耕砚牛‘,见此可以搁笔矣!”
  白石老人此后果真不再画牛,好像牛真成了李可染的专利。但可染先生多次对我说:“其实,我哪里画得过老师呢!齐师有一幅《归牧图》,题曰’祖母闻铃心始欢‘,那份天真稚拙,直如天籁,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远非我辈所能学得的。”
  又说:“齐师曾有一印章上刻’天道酬勤‘,如果说我今日还算小有成就的话,都是奉此为座右铭的缘故。一切知识学问的积累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之上的。牛顿说’如果我比别人看得略为远些,那是因为我是站在前代巨人的肩膀上的缘故,……”
  可染先生说这些话时,我还年轻,当时就如雷贯耳。弹指之间,几十年过去了,但这些话仍如在耳畔,常思常新。
  教授“学徒”
  白石老人对可染期望很高,欣赏而又尊重,从来待之如友,经常是口称贤弟,一边和他切磋技艺,一边说:“其实,你根本无须向我学习。”但可染这位堂堂的艺术学院教授,却十年如一日地,就像小学生一样为齐师磨墨理纸,盖印,事师甚恭。直至今日提起白石老人仍口口声声说:“我十年随侍齐师,每时每刻都觉得矗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座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峰……”
  也许恰恰是这样一种关系,一种态度才能得到真传吧!白石老人有句名言曰:“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从李可染的画面看,他是白石老人众多弟子中,几与老师毫无相似之处的一个。但从画品、画风、画骨、艺术见解及作画态度,甚至技法、笔墨功夫上,却是丝丝入扣,可谓尽得风流。
  听可染先生谈向白石老人学艺,可以说是一种最纯的艺术熏陶,最大的美学享受。将来有机会时,我当一一复述,以飧读者。这里,因篇幅所限,也只能略道一二而已。
第34章 国画大师李可染(3)
  一次,可染先生说:齐师对艺术的热爱,对我教育至深。白石老人自己是个大天才,可他对别人的才能却备极尊崇。传说他在某处看见一幅牡丹画得极好,他站住就不走了。看来看去,惊喜之余,最后竟对那幅画跪了下去,搀都搀不起来……别人因此笑他痴癫,可我认为这正是艺术大师的至情,是最天真无邪处。跟随齐师十年,我曾不止一次有过这种体验。有一次,看白石老人新画樱桃:一个白玉盘,上边满堆通体晶莹的红樱桃,色泽艳丽且质感很强,滋润、饱满而又玲珑,令人爱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与清新。正在这时,齐师笔锋一转,忽然在盘外点染几笔,于是,整幅画顿时活了起来,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个在画外的人正在满怀爱意地把刚刚摘下的樱桃放入盘中,赏玩之际,几颗活泼的满溢着生命之汁的樱桃偶然跌落,忽然跳出盘外……我一时不但目为之眩,头也晕了,一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强烈地袭来,双手禁不住索索抖了起来,真是恨不得立即跪下去对这幅画顶礼膜拜才好。但我毕竟是凡人,达不到齐师那种天真到脱俗的境界呀……可染先生每次和我谈到意境问题时,几乎都要说到白石老人画桃花流水的故事。《桃花流水》是白石老人的名画,曾多次同题,却从不重复。都画绝了,人人也都以为画尽了,所谓臻于绝境,至于此矣!50年代初,几个著名诗人、作家为了向齐师学艺,也为了看看大艺术家究竟有无止境,于是都向他求《桃花流水》。白石老人说:“唉呀,怎么都要这个,此题我已画得太多,都画俗了,画个别的吧!”众人纷纷不依,反复乞请,白石老人终于答应了下来。过了一个多月,白石老人居然又拿出两幅全不相同的《桃花流水》,众人一见,无不倾倒。两幅都是画面留有极大的空白,上边只寥寥数笔。一幅是空中斜飘着几片刚刚落下的嫣红花瓣,下边同样的几瓣却淡雅而朦胧,原来是水中倒影在轻轻漂浮,全画无流水,却尽在水中,且水的流动感极强。另一幅呢,就更绝了,全画既无桃花,又无流水,只是几组小蝌蚪,头部相向而聚,中留花瓣空白,尾部索索轻摆。呀!原来是一些小蝌蚪,正口含花瓣,在溪流中嬉戏呢……能不倾倒吗?呀!我都听醉了。至今执笔,仍觉醺醺然呢!
  痴思长绳系日
  可染先生有一次在广州崇化温泉养病,一个女孩子来找到他,说要向他学画。可染先生说:你果真要学?那姑娘说:我爱画如命。可染先生说:“那好,楼下有棵树,你先坐下来,认认真真画上四个小时,再来找我……”
  另一次,可染先生在黄山写生,见两个青年也在写生,一边画一边聊天,嘀嘀咕咕没个完,画画完了,话还未断。可染先生的心里很难过,他断定这两个青年不会有成就。他常说:绘画关键在于道路的正确和坚定的毅力。古今中外,有成就的艺术家无一例外。
  可染先生在他早已成为万人景仰的大画家、名教授之后,仍然天天练基本功。一次,他在香山画一棵树,有个青年人蹲在边上看了很久,见他老是一笔一画仔仔细细地描绘,就说:“老伯伯,你头发都白了,还练基本功吗?”可染先生说:“是呀,因为没学好,得天天练哪!”
  可染先生为什么这样强调艺术中的基本功呢,这和齐、黄二师对他的熏陶与启示也是分不开的。
  白石老人刻印章,和一般人完全不同。一般人刻,总要先把字描写在石头上,然后下刀。刻的时候,一笔画一去一回,起码得刻上两刀,有时还要加以修改。修改的结果,看起来也许工整了,但也因而失去了笔力和气韵。齐白石刻印呢,则以刀代笔,下刀之前,笔势和布局早已成竹在胸,然后顺着笔势,一刀刀刻去,一笔画只刻一刀,就像写字一样,决不重描。所以非常有气势,有韵味,每笔每画都苍劲而富于阳刚之美。
  他是怎样做到的呢?可染先生说:那可是下了苦功的。白石老人青年时为刻印曾多方求师。一次篆刻家黎铁庵先生见他痴迷,就对他半开玩笑地说:“其实篆刻之道也无什么稀奇,你只要担一担石头来,随刻随磨去,等石浆盈盆盈桶,印自然就刻好了。”齐白石听了不但不以为发忤,反而认为大有道理,从此刻印时,真正随刻随磨。用白石老人自己的话说:“那哪里是盈盆盈桶啊!简直是满屋子湿漉漉地,遍地都是石浆……”
  齐白石画大写意,在落款时常写:“白石老人信笔一挥。”不知者以为他画画真是信笔挥洒呢,可染先生却说:“我在齐家十年,见老师作画写字严肃认真,沉着缓慢,从来不肯信笔涂抹,从来就没一挥过,连一根虾须都是一笔笔慢慢送到头的。他行笔很慢,画枝干、荷梗起笔无顿痕,行笔沉潜力透纸背,收笔截然而止,毫无疙瘩。这在笔法中叫‘硬断’,力平而留,到处可收。齐师作画笔力雄健、气势逼人,达到艺术高峰,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磨炼的结果。”
  可染先生又说:“白石老人的画笔,可以说是一直到死才放下来的。他早年曾刻‘天道酬勤’的印章自勉,临终前给我最后一幅手迹是‘精于勤’三个字。他另外还有一块印章‘痴思长绳系日’,可见他用功之勤奋……”
  可染先生缓缓地说着,我默默地听着,领会着。天渐渐暗下来了,窗外落日残红似血。“痴思长绳系日”这方印章我早就知道,心极爱之。这是一方充满诗意和哲理的印章,应是值得我们所有后进者长相思忆的。可染先生从白石老人学了多少东西,又教给了我们多少东西啊!
  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
  可染先生反复教育他的学生:“要精读两本大书:一本叫做传统,一本叫做自然。”又说:“要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非常辩证地对待师古与师造化,继承与创新的关系。
  可染先生对传统极为重视,多年来,他无论多忙,甚至长期外出后回到北京时,也顾不上休息,第一件事就是要到故宫绘画馆去重看一遍。他说这是“给祖宗扫墓”。
  中国艺术在世界上很有特色,中国画有悠久的历史,中国山水画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形成独立画种又很早,比外国出现风景画大约早了一千年。中国在六朝时就有独立的山水画了,而西方独立的风景画大约在文艺复兴后,17世纪才有的。中国古代绘画艺术有很多好传统,如线的表现力,笔墨上的功夫,山水构图上的气魄:千山万壑、重峦叠嶂、千里江山、万里河流……尽可入尺幅之中。这是世界上其他绘画艺术中少见的,反映了中华民族的伟大气魄。
  中国画反映出的境界又异常开阔,不仅是画所见,而且是画所思、所知、所想。中国画论也有许多精辟的论述,如“以大观小于小中见大”等等。一千多年以前,东晋顾恺之就提出了“以形写神”“形神皆备”这一卓越的绘画理论。中国绘画在世界美术史中有着独特的贡献。
  所以可染先生常说:“这样伟大的遗产,简直是无比丰富的矿藏。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开采,不学习呢!”为此,他虽然师承齐、黄,却同时提出除了向前辈艺术家直接受艺外,还需要间接师承,那就是:熟读美术史,熟读历代名画,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
  这一点,黄宾虹对他的影响很深。黄宾虹经常对他讲,要多交朋友。所谓“交朋友”也者,其实,就是经常与古今名画相亲。黄老经常叫可染先生去看他的收藏。他的屋子周围都是画,房子满了,空间很小,就在墙上安一个小滑轮,一拉就挂上并展开一幅。经常一看就是一两天。一次,黄老问可染先生:“你看这些画如何?”可染先生说:“很多都不如老师画的好。”黄老说:“这些画都是我的朋友,一个人交友越多,见识才越广。别人有长处,我就吸收……”
  可染先生从小师钱食芝,后师“四王”。在杭州上学时,就曾为历代名画列过年表。1942年之后,又认真从石谿、石涛、八大山人、梁楷等人的画中吸取营养。后投身齐、黄门下,认真研究齐白石和黄宾虹的艺术道路之后,就更加全面、系统、广泛地博览原画,看原作,读原著,听人讲解,悉心研究,全心全意地浸沉进传统中去了。
  “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有一次我不禁叹道。“那当然。”可染先生缓缓地说:“但是必须。搞中国画,知识性与技能性都很强,不可能一蹴而就,它有一个长期磨炼的过程,是艺术中的‘马拉松’。‘大器晚成’是有其客观规律的。远的不说,较近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的勤勉是众所周知的!”
  “哪能有那么多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呀!”我说。“但应该追求嘛!要想方设法使自己长成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而不要成为独根独苗的‘豆芽菜’。至于那些眼光短浅,专走捷径的,就更不必提了。急功近利,本就是买卖人的心理,再盲目追求时髦,投市俗所好,更是白白糟蹋了自己的才能。”
  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打进去不容易,得胸有大志,还得有笔墨功夫,有悟性。但打出来就更难,因为艺术的传统实在太深厚了、太壮观了。古人达到的成就已站到世界艺术的巅峰,越望得高,越钻得深,越容易陷入“情网”。沉溺其中,不但令人目眩神迷,流连忘返,且往往容易心向往之,意随从之,信笔而来,如影逐形。能打出来,确实难离“勇气”二字。
  可染先生在齐、黄二师家学艺十年,事师甚恭,对二老尊重备至,实际上把二人一生画艺尽量吸收,消化并运用于自己的创作中了,但在画的风格上又与齐、黄二师决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因为在投师之际,就已定下了“不求形似”之志。熏陶十年,对二老及历代名画家艺术道路的悉心研究,更深地体会到了创造性对艺术家的决定作用,深谙了白石老人“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道理。因此,在提出“用最大功力打进去”之后,立即头脑清醒地告诫自己“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很好地处理了出来与进去的矛盾:为了出来必须进去,或者说,进去只是为了更好地出来。
  因此,可染先生虽不断对我讲及黄老怎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积墨法上用大功夫,把传统的破墨积墨法反复试探、穷追到底。一张画能画七八遍至数十遍,结果,使画面郁郁葱葱,气象蓬勃,丰厚之极,而又不失空灵。一扫明清一些文人画的单薄雕疏之风,为我们留下了极为可贵的遗产。讲黄宾虹论画、论笔墨是古今少见;说黄老作画,笔在纸上摩擦有声,远听如闻刮须,如唐人诗:“笔落春蚕食叶声。”黄老的笔力雄强、如何笔重“如高山坠石”,黄老笔墨之苍阔又如何“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但可染先生更津津乐道的是齐白石如何“衰年变法”。说齐老在湖南家乡时是学何绍基的字,非常像。到北京后,眼界宽了,觉得何字格调不高,于是学金冬心,学得极像,几可乱真。后来又学李北海……最后兼学汉碑、魏碑、篆隶,广采名家之长,加上自己创造,才脱化出来,自成一派,形成个人的独特风格……对间接的师承,可染先生也反对保守,说“中国绘画造诣虽然很高,但时代前进了,回头看去,其缺点、局限性也是有的。明代以后,由于封建社会没落,已经走了下坡路,创造力受到压抑,美术上临摹仿古盛行,脱离生活逐渐形成公式八股,算来已近六百年了。有些画家一张嘴就是宋,元,到了清朝更甚,所谓‘正统’派的画家四王中就有三王——王时敏、王金、王厚祁一辈子临摹元代王子久的作品。王石谷学习范围广一些,但也不能脱开古人窠臼。清代画家,除少数外,脱离生活严重,笔笔讲来历,‘伏案南窗之下’,离开古人不敢着一笔,所以有人骂他们‘拘束好比阶下囚’。当然,明清画家中也有倾向进步、主张革新,主张‘师造化’的,石涛就是倡导发挥个性,歌颂创造的最有代表性的人物……”
  可染先生平时寡言,但只要一谈起艺术,谈起创作,话就如滔滔流水,汩汩不绝。我这人平时话多,但每到此刻,则几乎无话,好像变成了一块海绵,只静静地吸收。
  可染先生在论述艺术家必备的条件中有一条是:要有哲学家的头脑。意思是必须通晓事物的规律性。可染先生在这方面论述甚丰,这里,我只能就“进去”与“出来”方面略略涉及。
  至于可染先生是如何“出彩”,又是如何“师造化”的,那故事就更多了。我现在常常是来不及叙述。哦!如果没有字数约束我……
  师造化,万里写生
  前边说过,中国山水画发展至清末,画坛上已渐布因袭风气。黄宾虹的崛起,才使山水画重现光辉。如果说,黄宾虹是传统山水画最好的继承者、最后的高峰,那么,李可染就是革新中国山水画的开拓者,是取得崭新创造和突破的第一人。
  可染先生认为,历代著名山水大师,都是以他们各自熟悉喜爱的真山真水为师,所谓“搜尽奇峰打草稿”,“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从而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时代面貌和艺术风格。所以他常说:“怎样克服因袭,克服千篇一律?我看办法就是到生活中去,自然界丰富多彩——春夏秋冬,风晴雨雪,朝霞暮霭……变化无穷无尽,它可以帮助我们不落窠臼。”
  从1953年开始,可染先生毅然走出画室,下江南、溯长江、登峨眉、走栈道……跋山涉水,行程数十万里,多次到祖国壮丽的河山中去观察写生。
  可染先生写生,从不肯飞机来、飞机去,或坐着小汽车‘跑马观花’,而是迈开双腿,万里徒步,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发现……可染先生当时已年近五旬,且患有失眠及高血压症。在炎热的夏天,背一个画夹子、一书包笔墨纸砚、一个马扎小凳、一个水壶、一个饭盒,另外还需带遮阳伞或雨衣……加起来总有十几二十斤。常常是汗流浃背,衣履尽湿……为了减少一切交游、应酬,可染先生不愿住宾馆,经常是在火车站、汽车站附近找一个小旅馆,住通铺、加铺,有时甚至到澡堂子里住夜铺。为了保证足够的写生时间,饭食也极简便。经常是吃早饭时顺便买点干粮带上,就是午饭了。晚上回来一般都八九点了,早过了开饭时间,只得又在街上小摊上随便吃点面条、馄饨、汤圆之类。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经常是一出门就八九个月,离京时是春天,回来时已大雪纷飞了。
  可染先生写生,也从不是坐下来就画的。他认为写生的内容也应有所选择。他主张画前要对景久坐,对景久观,对景凝思结想。这张画反映自己的什么感受?如何加工?是什么情调?是热调子还是冷调子?是浓重还是淡雅,是雄伟还是秀丽?……古人说:“向纸三日”。就是说对着白纸要构思,等对象在脑子里形成一张画了再动笔。
  五代山水画家荆浩在他的画论《笔法记》中提出:“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定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仪”。可染先生说:这是对山水写生的基本要求,山水画家为要表达自然界的万千气象,不能不注重整体感,但又不能不分清主次。因此,写生,首先要忠实于对象,但又不能依样画葫芦。可染先生管这叫“不与照相机争功。”
  可染先生说得有趣,我不禁笑了起来,联想到有些小说、戏剧、电影……中的千篇一律或经常“撞车”,可能正是它们犯了和照相机争功的毛病吧!
  跟随可染先生出去写生的学生们说,“可染先生的山水写生,实际是对景创作。所谓对景久坐,对景久观,并不是在那里休息,而是进行紧张的艺术构思,进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意匠、经营、加工制作功夫……”
  可染先生爱用杜甫“意匠惨淡经营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来要求自己,难怪当1954年,他将用毛笔实地画的数百幅“水墨写生画”在北海展出时,马上震动了整个艺坛。
  峰高无坦途
第35章 国画大师李可染(4)
  古语云:“皎皎者易污,晓晓者易折。”李可染在重庆一鸣惊人,还则罢了。蛰居十年,大鹏展翅,居然“扶摇直上九万里”,就难免令人侧目了。一些保守的老画家责备他画无古意,说:“这哪里还是中国画?顶多只是中国人画的罢了。”一些形式上的“革新派”又因他的画面上既无拖拉机、又无钻井架而叫嚣他脱离政治,说:“毫无时代特色,有什么?不就是黑吗?”有人甚至刻毒地把可染先生的著名巨著《江山如此多娇》易名为“江山如此多黑”。
  可染先生面对种种非难,不质不辩。说他因有“哲学家的头脑”,熟知了事物发展的规律而早就预见了这个局面,未免太过。但他确实对一味模古或一味崇洋者均有清醒的认识,因此他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学生说:
  “传统要尊重,但有时必须突破它。前人讲各种皴、擦、点、染、线描……都是规律性的总结,但与自然界相比,与无限丰富的现实生活相比,这些规律的发现与总结,又显得太少了。人类文化只有四五千年,这与宇宙纪年相比,真是微乎其微,也许一万年后回顾现在,后人会认为我们还处在一个愚昧的时代呢。所以决不要故步自封。何况清朝石涛都说过,‘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们难道连石涛都不如?”
  又说:“我们决不能拒绝外来的影响,西洋画造型准确,明暗、光感的分析、色彩的运用……都是必须学习的。但因地域不同,民族心理、习惯不同,我们又不能生搬硬套,而只能吸收于我有用的。至于把时代精神只看做在中国画上加一面红旗,几辆拖拉机,那就未免太肤浅了……”
  怎么才是真正的继承与发展,又怎么才是创新呢?可染先生用他的作品作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画展之后,可染先生又多次到各地实地写生,足迹几遍全国,甚至远赴欧洲等地。他坚定地站在民族艺术的基点,发扬优秀民族传统,又吸收西洋画的种种长处,结合而创出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画风。几次画展一再风靡了海内外。人们尊崇地称他为“现代山水画的开创者”,把他的画称之为“李家山水。”他那崭新的画法已成为山水画的新传统,从之者甚众,逐渐形成了新的画派。无可否认,李可染几十年的功夫没有白下,他已成为艺坛上划时代的巨匠。
  在荣誉面前,在挫折面前,可染先生都坦然而淡然,因为他知道“峰高无坦途”。他一如既往地跋山涉水,继续攀登,并做好了经风雨,甚至迎风暴的准备。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年动乱”那场浩劫。那时我常常看见他从美术学院出来,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这时,他不像个大艺术家,倒像个天真稚弱的孩子,那疯狂的世界大大地惊吓了他。我知道这时他早已被打成“黑画家”、“反动权威”……每天挨斗,但他只字没提个人的遭遇,只为整个画坛担忧,每每在我搀扶他过马路时,他絮絮地对我说谁谁又被揪出来了,谁谁又被打倒了,不断喃喃地问我:“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得了……”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只能劝慰他,请他保重,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同时心中暗暗庆幸:幸亏他不知道我也在当“黑帮”,不然一定会大大降低我话语的说服力呢。
  废画三千
  画家成名之后,求画者不绝于室,盛名的画家更是让人踏破了门槛,弄得画家几乎无法在家存身,只好“避祸”出门,四处“逃亡”。有的画家为了应付,难免把一些自己并不太满意的画拿来送人,聊以搪塞。而因为画家名气大了,虽是他本人不满意的画,仍然胜人一筹。所以我们这些弟子辈的人常在一起说笑,说是谁谁的画难求,不知谁谁家什么时候倒字纸篓,可否从他的字纸篓里捡几张画……对可染先生,这个笑话则毫无意义,因为他虽有名印“废画三千”,但他的废画,多是亲手撕碎,决不让它流传出去。有时我们暗中取笑说,准是我们中间出了叛徒,谁把我们要去纸篓里捡画的消息报告了可染先生。
  这当然只是笑话,说明可染先生创作态度之严谨,实在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远超过他的齐、黄二师了。
  可染先生把作品当做自己的化身,在完成之前从不轻易拿出来。他不愿当众表演,是为了保证环境宁静,便于集中注意力。他说作画在某种意义上说很像演戏,要进入角色。余叔岩化好妆,戴上髯口,对着镜子静静地坐着,决不说一句话,没出台就进入了境界。金山上新戏时,常常白天一天不出门,充分酝酿情绪。一次可染先生说:“记得我童年时期听过程砚秋的戏,他那独具风采刚劲委婉的唱腔、韵律在我耳边回旋数月不绝。当时情境,至今难忘。梅兰芳说过,砚秋演《窦娥冤》时,梅曾去后台看他,见他满脸忧怨之气,知他已完全沉浸在艺术境界中,就忙退了出来。”可染先生说着突然笑了:“演员日夜在锣鼓丝弦中生活,又有当众孤独的本事,还这样酝酿情绪呢,何况我们这些没见过阵仗的画家。”
  我静静地听着。是的,意境的创造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国画来说,就更难。因为笔落在宣纸上就无法涂改,每一笔都要解决形象问题、感情问题、远近虚实、笔墨浓淡……一点疏忽差错都不能有。难怪可染先生每每形容自己画山水时,感觉就像上了战场,置身枪林弹雨中一样。
  可染先生还要求自己作画时的精神状态要像“狮子搏象”,“无鞍乘野马”,“赤手捉毒蛇”那样兢兢业业,全力以赴。可染先生还有这样一个习惯,每次作画,总喜欢在画案边放一个小本子或一张纸,以便随时记下作画时的感受,得失。这也是他不断总结的方式之一。有时一张画连记下一两笔、两三笔不满之处,他就不再画下去了,或画完之后,亲手撕碎。
  “多可惜呀!”有一次我忍不住叫起来。“不,”可染先生说,“画消失了,但经验留了下来。画画的过程其实也正是学画、研究画的过程。中国的艺术家常常把艺术的最高境界叫做‘化境’,什么是‘化境’呢?那就是艺术家的思想、生活,通过反复的意匠加工、长期的锤炼糅合,因而成为浑然一体。这样的作品处处是生活的真实,处处又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化身。艺术家的表现到了这个境地,就能最充分地传达他的思想感情,就能最完美的反映生活,就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这样的艺术才能使人一见动情,甚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具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潜移默化之功……”
  就这样,可染先生时时追求他的化境,因而废画三千。也正因这样,遗憾哪!我们谁也别想从他这三千废画中得到哪怕一张半张了。
  陈言务去
  亲爱的读者,你有过这样的欣赏经验吗?在你走进画展大厅,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诸多作品中,突然一幅画跳了出来,一股扑人眉宇,慑人魂魄的力量立即征服了你。这幅画也许很大,也许很小,但这都无关紧要。反正你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它,你必须立即走近它,仰望它,默默和它相对。一种温暖的,完美的,交织一起的惊奇与喜悦溢满你的心房,你会觉得这个画家是这样了解人生,了解你,而你通过画幅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贴近了人生。这种感情是这样强烈,这样默契,这样心心相印,终此一生,你再也忘不了这幅画和这个画家了。
  如果你曾有过这种体验,那么我祝福你。如果你还未曾有过,那么我劝你去看看李可染的画,因为可染先生的画就有这种力量。
  前边说过,进入“化境”所需条件甚多,但是,不可或缺的还有这样一条:画家的新鲜感和给你的“得未曾有”的印象。
  可染先生有一颗闲章,叫做“陈言务去”。我见他在许多画上都盖过这个章。每当我看见他从图章盘中选出这颗章,或在画上见到这颗章时,心都不禁一跳,想:这可不是颗轻易能盖的章。因为,即使画家的画并不千篇一律,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重复,这一盖也会是对画家自己的绝大讽刺。
  但是,可染先生不但盖,而且常常盖,这说明画家的自信心和胆魄,也说明画家对自己严苛的要求。
  可染先生力求自己的新意不仅自构思始,自作画始,而是始于写生时,甚至观察生活时。他说:“写生既是对客观世界反复地再认识,就要把写生作为最好的学习,不要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对象。生活这样丰富多彩、繁复深厚,你哪能都了解呢?最好把自己当成刚从别的星球上来的,这样就容易对一切充满新鲜感。俗话说:‘心怀成见,视而不见,’所以写生时,要把自己看成是小学生,不用成见看事物,不用经验看事物,对任何对象都要不断再认识,感觉自然就新鲜了。”
  当然,写生能力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写生过程中,随着对客观世界新的发现,可染先生时时追求新的艺术语言,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创造,这样就不断促进了他的创作的意象和表现力、感染力……可染先生画了大半辈子牛,你看他的牛有重复的吗?不但有晨出的牛、暮归的牛、工作着的牛、休息时的牛、沐浴的牛、乘凉的牛,还有老牛、精壮的牛、稚气十足的牛和脾气很坏的犟牛……牛已经多种多样了,再配上神态各异的牧童:调皮的、安静的、吹笛子的、聊大天的、赏花的、听鸟的、在树杈上小憩的、在芦海中竞渡的、观山的、看景的、双腿跨骑在牛背上的、侧身偏倚在牛身上的、悠然和牛絮语的、和犟牛生气角力的……再加上春夏秋冬、晨昏暮晓、阴晴雨雪种种自然界的变化,再加上“春花烂如霞”、“霜叶红于二月花”、“秋风吹下红雨来”……的古诗词意,再加上浑厚的笔墨功夫:浓淡干湿、轻重虚实、落笔的先后次序、运笔的方向及用墨的松实干润……所谓“意在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应神全”的意匠惨淡经营,真是千变万化,意象万千,给了我们多么丰富的生活实感,多少诗意和美的享受啊!
  这里只是以画牛为例,至于他的山水,论“李家山水”者宏著甚多,就不一一赘述了。
  功夫在诗外
  南宋大涛人陆游曾对其子曰:“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这原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至理名言。可惜古往今来多少以艺术为敲门砖的人却错会了意思。于是,自然就滋生出各种各样的请客送礼、自立门墙、拉帮结伙、互相吹捧、欺世盗名……的勾当,以求兜售文章或名扬天下。这种商贾行为自然是大大有辱斯文的,而且也未见得有用。因为“时间是最权威的评论家,”多少鼓噪一时的赝品,终成过眼烟云。能够传之后世并熠熠生辉的,只有真正的艺术明珠。
  可染先生是深谙“功夫在诗外”的真正内涵、并身体力行的大艺术家。他从不为作画而作画,为作画而学画。他明确提出做一个画家必须具备:哲学家的头脑、诗人的感情、科学家的毅力、杂技演员的技巧……因此,他执著地深入生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苦练基本功,以求得心应手;用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武装头脑,以求通晓事物的规律;广泛涉猎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以加强修养,提高境界……可染先生酷爱书法。从小字就写得很好。他早年习赵体字,后来觉得赵体字表面漂亮而失之“流滑”,因而改习颜字、魏碑……现在写得一手功力深厚、独具风采的好书法。
第36章 国画大师李可染(5)
  可染先生爱音乐,会拉一手好胡琴。曾得胡琴圣手孙佐臣老先生指点。他常讲孙先生早年练功,在数九寒天把手插于雪堆,等冻到僵硬麻木时,才拿出胡琴来练,不练到手指灵活,手心出汗不收功的故事。说世人只知道孙老先生的演奏金声玉振,动人心魄,却不看他左手食指上一条深可及骨的弦沟……可染先生爱看戏曲,不但从小就废寝忘食地跟着野台子戏跑,到成了大画家之后仍不断听戏。他看戏不是看热闹,而是看门道。看一出《长阪坡》能看出陪站在刘备两侧的甘、糜二夫人,谁身上有情,谁身上没戏。能深刻领略梅兰芳、程砚秋诸大名家的情致,韵味……他还曾反复向学生们讲及他和盖叫天相识相交的情景。
  1954年夏天,可染先生和盖叫天在杭州偶遇,他不放过一点一滴向盖老学习的机会。盖老在舞台生涯中,曾一次折臂、一次断腿。盖老接骨及盖老练艺的故事既为他熟知,也使他心服。一次,他和盖老在西湖边上一家茶馆里饮茶,盖老坐着,把长衫盖在膝上。原来盖老是把一只脚插在八仙桌的横档里——盖老在饮茶谈话之间,还在做伸筋拔骨的功夫。这个印象他记忆极深,终生难忘。
  他说,盖老家里挂着墨龙画屏,桌上摆着瓷塑罗汉。盖老说龙的矫健变化,罗汉的典型架势,都是他揣摩身段动作的蓝本。他平时看到庙前石狮,会联想到亮相的顾盼呼应;看到香炉内烟柱袅袅,会悟到舞蹈的舒展自然;看到自然界一草一木,都会联想起舞台上的章法布局……似乎客观事物都能与他的艺术联系起来,都能对他起滋养作用。真是念兹在兹,不舍昼夜。盖老的艺术“杰作惊天”,岂是偶然……是的,一切大艺术家的成就,都绝非偶然。可染先生的画中有诗,书印如画;画幅静中有动,人物呼之欲出;山河仪态万方,流水溅石有声;情致、气势、精神、哲理、在在引人入胜,令人过目难忘、思绪万千……他说盖老“杰作惊天”是因为念兹在兹,不舍昼夜。可染先生自己呢?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房五宝
  读者诸君,你们一定以为我笔误了吧?中国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文房四宝”?戏曲小说、诗词文章开口提笔都是“文房四宝侍候。”这“五”从何来呢?
  如此大事,岂敢杜撰,我自有出处。这出处么,就是可染先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往今来,无论书法家、画家,无论文人雅士,对这笔、墨、纸、砚,从来是不敢轻慢的。可染先生既是大师,在艺术上严肃至极,精益求精,自然对此更是十分讲究。而他不同常人之处,是还多一宝。这宝么,就是印泥。
  先讲一个小故事。可染先生有次偶然得了一古印,欣喜非常。真耶假耶?就盖了几方,请著名篆刻家邓散木为之鉴定。散木先生一看,大吃一惊,立即前来打问:“如今这印真假倒无关紧要了,倒是这印泥,世所罕见,你是从何得来呢?”
  可染先生这印泥从何而来呢?那还是他随侍齐师之时。一日,白石老人开箱子清理笔墨,颤巍巍拿出二盒印泥说:“这两盒印泥,名叫‘猩红千载’。是北京印泥世家高手所调,还是我早年家道略丰时,用六两金子买来。两盒每盒三两,我一直舍不得用。现在送给贤弟一盒,够你用到晚年的了……”
  有道是:“宝剑赠给烈士,红粉送予佳人。”这世所罕见的印泥么,齐师慷慨解囊,自然是赠给国画高手了。此一赠予,充分说明白石老人对可染先生钟爱之深,殷望之切。可染先生也是从来舍不得用。因偶得一印,引得名家动容。邓散木且为此印泥亲书了一阕长短句赠给可染先生。你道这印泥,可是一宝么?
  可染先生年事已高,但可染先生至今不肯让家人、弟子代为用印。不但讲究印的内容要与画相得益彰,这印盖在何处,远近轻重,都大有学问,俗话说“墨分五彩”,可染先生的印泥,也是色分五彩。何时用朱标、何时用大红,也都要看画的浓淡疏密。印和印泥,对可染先生说来,决不是外加的点缀,而是全画的一个组成部分,同在其完整构思之中。可染先生生活俭朴,粗衣布履,但所用文房五宝,却极华贵。他所用印泥,一在北京、一自上海,都是专人调做。所用画笔,在北京、苏州、安徽等地,也都系出名师专家之手。纸张,舍安徽泾县宣纸不用。就是安徽泾县的宣纸,也是全部定做。不但纸上有“师牛堂”水印,且纸的用料、成分、比例、制作,都有专门要求。致使各地此类专家常有人来京,不但为他修笔、调泥……而且不断向可染先生请教。有的厂干脆聘他为顾问。
  最后,谈谈可染先生的墨。曾有过这样一个有趣的传说,说可染先生有一块极珍贵的墨,是康熙御墨。可染先生轻易不用,十分必要时,也是亲自研墨,平平板板,在砚台上只磨两三圈,决不浪费一丝一毫……我问可染先生:“是有这样的事吗?是有这么一块御墨吗?”可染先生笑了,说:“岂止一块?我用的都是御墨。大多是乾隆的。当然,许多古墨,应该都是文物了。但作为文物保存起来,多可惜呀!且近年因大量需要,笔墨成批生产,质量已远逊明、清。中国的文房四宝,名扬天下。所以我一直建议厂家,应区分一般用及专用,以保证国画质量。至于墨么,幸亏我解放初期,倾家所有买了许多,大都从败落世家辗转流落出来的。画与文物之间,我还是以画为贵,为了画的质量,就顾不得是不是文物了。”
  桃李满天下
  可染先生不但是一位伟大的国画家,而且是一位卓越的美术教育家。从30年代起,他便一直用自己的作品与艺术见解为后辈开启艺术殿堂的大门,在后来长期从事的美术教育工作中,更是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一面直接培养了无数美术人才,一面著述理论。一部《李可染画论》风靡了艺术界,不知使多少人茅塞顿开,深受教益。
  在教学道路上,他也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困难重重,像他作画一样经历“七十二难”。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制度的巨大变革,预示着经济、文化建设高潮即将到来。但是,具有古老传统的中国画,面临着能否反映现实,如何反映现实的新课题。当时,和任何时期一样,虚无和保守两种倾向都存在。全面否定国画、否定传统的思想甚嚣尘上,闭关自守、故步自封的思想也十分严重。
  50年代初,在讨论中西画结合问题时,不少人主张全盘西化,西方素描也应该成为中国画唯一的基本训练方法。可染先生坚决反对。他认为仅用光影、面块……的关系来表现物像,来作为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这种论调是有害的。他坚持要正确看待传统画法,强调要开书法课,要临摹古画,从传统中吸取中国画本身的精华。但又不否定西方素描,尤其是实地写生,他再三强调到生活中去,到壮丽的河山中去。并明确提出要集中生活资料进行创作。这三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应该循序渐进,逐步深化……正像一切坚持正确意见的人总是要受到民族虚无主义和保守势力的双方面攻击一样,可染先生当时也是“腹背受敌。”但他没有屈服,而是以自己的作品来实践和探索新国画的道路。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到50年代末期,他那套教授国画的主张逐渐被重视起来。中央美术学院出现了新的课程改革,如中国美术史的教授要以图讲述,并与基本技巧练习之理论结合,系统地临摹传统精品,设白描、速写、默写、创作等课程。这种新国画的基础训练法,成为了中国美术教育史上重要的一页。
  可染先生作为教授最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不仅仅教技巧、教基本功,教创作方法,更重要的是他是在教人、育人。他高瞻远瞩地给学生指出的是一条真正艺术家的道路。
  教授、教授、又教又授。他反复给学生讲画品、人品,思想、生活,才能、毅力,修养、境界,功力、方法……讲画家与画匠的区别,讲画家和时代的关系,讲意境和意匠的深刻内涵与相互作用,讲传统和创新的辩证法……他不但用嘴讲、用画讲,而且用他全部的作品、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他的爱心和人格力量去熏陶与感染学生。
  几十年时间的流水潺潺涓涓,水滴石穿,可染先生终已成为备受尊崇及争相效仿的一代山水画宗师,不但桃李满天下,而且其中佼佼者甚众,仅其中最接近“李可染”或深受其影响的知名画家就有周思聪、白雪石、宋文治、张凭、张步、黄润华、李行简、李小可、李庚、朱修立、贾幼夫、宋涤……让我们祝愿更多的后来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可染先生的为人和胸襟,是会欢迎并切盼青出于蓝胜于蓝,热望他们攀上更崔巍的艺术高峰的。
  不过,坦率地说,怕也不那么容易呢!
  白发学童
  谁也没想到,可染先生在满七十岁时,请名画家唐云为自己刻了一方图章:“白发学童”。
  我看着印在各种画幅上的“白发学童”这几个字,总是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潮起伏。从1946年可染先生投身到齐、黄二老门下,以教授之身充任“学徒”到现在,整整四十年过去了。
  如果说四十年前可染先生还只是个一般有名的画家,现在他已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了。一代宗师尚且自称学童,我辈当如何?目空一切的狂徒又当如何?
  我懂得了世上为什么会有昙花一现的人物,为什么会有青春永驻的大师了。许多人评论可染先生的成功之道有什么天赋高、悟性强、名师指点、受西画训练、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想都对。但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条,恐怕还是虚怀若谷,勤奋好学吧!
  可染先生从来都把自己放在宇宙万物之间,历史长河之内。想宇宙悠悠、历史无尽,一个人成就再高,也总会有他的局限性吧?我们有些人头脑清醒时,大概也会作如是想,但可染先生是时时作如是想,真心实意地作如是想。这正是可染先生大智大勇、超人出众处。
  可染先生有一句名言是:“要天天做总结。”天天总结,总结什么?可染先生说:“总结自己的缺点。”因为人的进步离不开这样两条:一是发展自己的特长;一是改正自己的缺点。这是一对矛盾,而改正缺点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用可染先生的话说,就是“长处跑得了吗?而缺点是拦路虎,是前进中的障碍,找不得自己的缺点就会停滞不前。”
  明朝董其昌山水画得很好,但不会画点景小人。元朝倪云林也不会。董其昌就原谅自己说:“有云林遮丑于前。”就不肯下功夫了。“这多么愚蠢哪!”一次可染先生说:“所以董其昌一辈子没突破自己的局限。其实,只要善于总结,全力攻关,‘难’是可以转化为‘易’的。”
  可染先生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点景小人画不好,就花一个月时间什么也不干,专画小人。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一年。一年画几万个小人,还能画不好吗?一年时间看来很长,但和人的一生比起来,还是短暂的。可染先生就这样:山画不好,专画山;树画不好,专画树;石头画不好,专画石头;流水画不好,专画流水……我忽然明白了以前老问可染先生:“如果没有钱食芝……”,“如果没有林风眠……”,“如果没有齐白石,是不是就没有李可染”时,可染先生为什么笑了。
  我问得多蠢啊!是的,钱食芝、林风眠、齐白石……对李可染是至关重大的,因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但世上仰慕、邂逅钱、林、齐的人何止千万,而只出来一个李可染!可见关键还在于李可染自己。在于他的天赋、坚毅、勤奋,在于他对艺术无私的热爱,在于他“白发学童”的精神……可染先生还有方名印:“七十始知己无知。”一个自以为无知的人,才会向更高的山峰攀登,向更广阔的世界迈进,向更新的尚未为人所知的领域开拓……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可染先生不但将继续对国画艺术作出新的贡献,而且也有理由期待在可染先生八十华诞、九十寿辰……之际,还会给我们以更多的“白发学童”这样内涵丰富,寓意深刻,诗意盎然的教诲。
  1986年7月-10月
第37章 名字,并不重要(1)
  一
  真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是唤他齐大爷。“齐大爷!”我每每这样唤着。
  “哎!”他也每每这样应着。他是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不知是年龄的重负使他逐渐直不起腰,还是早年的苦难在什么时候折断了他的脊骨,他腰弯得厉害,通常走路脸朝着地,看人时得偏过头来,侧仰着脸,很吃力,很难受的。但他却精神抖擞,声音洪亮,走起来一阵风,动作敏捷得很。他的收发工作是很繁重的。全院百十户住家,几百口人,亏他个个都认得,不但工作从不出差错,无论冬夏,每天黎明,还额外地拿把大扫帚打扫院子。呼哧,呼哧,哗啦,哗啦,一扫就是一两个钟头。
  我真心实意地尊重他,他也真挚诚恳地对待我。“齐大爷!”我亲热地唤道。“哎!”他也欣慰地回答。我从来没想到过要问问他的名字。名字,在我看来,不过是对外联络或和陌生人交往时才具有其必要性的。而他呢,却像我的亲人。
  当然,事情一开始时并不这样,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原是完全陌生的。1964年,我搬进那家机关宿舍,成为那座大院的新房客。他呢,是那座大院传达室的老收发。他很快就熟稔地叫着我们全家每个成员的名字,送信,叫电话,我则随着全院老住户对他的统称,叫他齐大爷。出入大门,每天见面,我们有时点点头,有时笑笑,通常是我随口叫他一声“齐大爷”。那时,我叫得客气而疏远;那时,他也答应得矜持而淡漠。如此而已。
  如果不是两年后那场大风暴,也许我们就会如此这般地相处下去,直到老死也还彼此不了解,永远是这样熟悉的陌生人。
  但是,一夜之间,狂飚席地而起。我,不知怎的,一下子成了被专政的革命对象,而他,则被突然封为响当当的革命派。我呢,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决不肯低头认罪、挂黑牌,常常气急败坏地争辩,因而招来更多的打、斗。他呢,似乎也不醉心自己的“胜利”,仍是默默地送信,叫电话,仍是清晨呼哧呼哧地扫院子,似乎也没戴红箍。在那不是黑就是红,不是趾高气扬就是俯首弯腰的日子里,他的这点异常表现使我对他平添了不少敬意。但是,我不再唤他,他呢,也不再正眼看我。我们默默地相遇,默默地交臂而过,似乎从不相识。但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改掉的职业习惯,却使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凝视着他那弓腰驼背的身影。夜里睡不着,也常常大睁双眼直到黎明,侧耳细听他那哗——刷,哗——刷的扫地声……一天晚上,楼下的郎婆婆突然轻轻闪进门来。我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拉拢窗帘。郎婆婆却摆摆手,凄然一笑说:“不要拉。我是奉命来监视你们的,看你们两个黑帮是不是偷着藏东西、烧材料?”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却扬声呵斥我说:“以后我每天要出出进进的,要自觉服从革命群众的监视嘛!拉窗帘做啥子?”
  郎婆婆是小川的姨母,是我们满院皆知的和我们亲如一家的长辈。在我生病和外出的日子,好几年来,我的上小学的女儿,就在她慈爱的怀抱里长大。风暴来临后,虽说表面上彼此回避,但心底里,彼此是十分惦念的。虽说小川当时还没被揪出来,但居然派她来监视我们,这派遣她的造反派也糊涂得——界限不分明得可以了。我直愣愣地瞪着她,半晌,才哭笑不得地问道:“谁,是谁……派的您呢?”
  郎婆婆掩口一笑,关上房门,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齐大爷嘛!还有哪个?”她的神情那样机警,声音那样轻,可在我心里,却不啻一声响雷。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也压低声音说:“齐——大——爷?那,他不怕——”郎婆婆又轻轻摆手说:“他怕啥子?他有道理嘛!他说你们单位的造反派叫他监视你。你住在五楼,他上下不方便,来来往往也容易打草惊蛇。我哩,虽说和你们关系不同,但我出身好,是革命群众,一号召就会和你们划清界限的。派我来你又不得起疑嘛!”郎婆婆紧紧握着我的两只手,唧唧喳喳地说着,见我老愣神,怕我一时转不过弯来,就一边拍着我的手,一边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可莫又犯迷糊哦,他这是暗中派我给你送信儿嘛!多聪明的老人……我走了,还不快收拾收拾。”热泪一下子滚出了我的眼眶,我哽咽了起来。在那漆黑的暗夜里,我的心一下子和一颗陌生的、却是滚烫的心紧贴在了一起。
  在那风雨如磐的漫漫长夜里,我又接受过多少陌生人亲人般的关怀;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我又曾领略过多少“知己”的背弃,有的甚至是硬按住我的头,死死地要把我沉入混浊的泥淖。但我总是默默地噙住热泪,狠狠地咬紧牙关,在人前我从不哭,也不笑,只是回忆那漆黑的寒夜里最早温暖过我的灵魂的那颗滚烫的心。既然连陌生的人都能分辨出是非,那么,“亲近者”的出卖还值得悲伤吗?不!让该来的都来,该走的都走吧!我要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去尽污染,在痛苦的思索中阅历人生……这样想着,我的心就有了着落。于是,在无人处,我大哭,又大笑。我常常号啕失声,哭得泪如泉涌,像个在亲人面前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我哈哈大笑,却又笑得冷峻而淡泊,洒脱得恰似那有了透彻思维的哲人。
  二
  我不知道,当齐大爷知道他成为我这篇短文的主人公时,会不会责备我?但我想,对一个人的尊重是无须征得他本人的同意的。我毫不矫情地说:是的,我尊重他。不仅因为他那颗善良的、明辨是非的心,还因为他那洞察世事,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智慧。
  1968年,在周总理和陈老总榜样力量的启示下,我和我的丈夫决心不再接受“黑帮”待遇,要公开贴出大字报,自己解放自己,挺起腰杆干革命。在公开贴出大字报之前,我专门到齐大爷的小屋里,告诉他这件性命攸关的大事。相识五年来,这是头一次这样和他倾心长谈,我原以为他也会亲人般地与我推心置腹。谁知他却只是冷冷地听着,听完后淡淡地说:“你告诉我这个干吗?我反正是看传达室的,别的事我不管。”说完就站起来,打开炉子,捅火做饭。我坐不住,心也不禁凉了。是的,他曾让郎婆婆给我捎过信儿,但和我并无深交,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这样生死相托,无疑会牵连他。我真是太不懂事了。于是,我忙站起身,解释说:“正因为您看传达室,我得先告诉您一声,别出了什么事,惊了您。”他又一次重复道:“我反正是看传达室的,按政策办呗!”
  他这样公事公办,原本应当,但我却像失落了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点点头,退出门来,迟迟疑疑地又回头一看时,却见他虽弯着腰在捅火,却侧着脸目送我离去,那眼神竟也愣愣的。见我回头,他立即扭过了脸去,那动作又有点过分急促。哦,他是在为我担心呢,我的心不禁一热,立即想到了这次行动时许多应该特别注意的细节。
  事后,不少邻居告诉我,齐大爷为我们担了多少风险啊!多少次,外单位,甚至外地的一些群众组织要来揪斗时,齐大爷不是说:“你们来迟了一步,早就让他们自己的造反派揪走了,你们上单位找去吧!”就是以怕干扰了本院革命群众为名劝阻了他们。有一次,当我丈夫单位一些人来抄家时,竟是他老人家托了隔壁的一位董阿姨来给我送信儿,使我及时转移了正在写的大字报和帮我抄大字报的一个青年。
  因为这次行动和不少同志有关,事后的连锁反应又势必涉及一些人,我和我的朋友之间加强了秘密串联。除了在郊区见面外,根据“最平静处还是旋风中心”的规律,有的同志就偷偷地上我家来。而这,最棘手的就是要逃避传达室的登记簿。于是,那些时日,我常常厚着脸皮,忍受着某些革命群众的冷眼,蹭到传达室“闲坐”。一看大门外我的同志在徘徊或晃动时,我就跑到里间去给齐大爷看火,搭讪着叫他进来添锅加水,捅炉子,加煤,甚至向他借个碗盏之类。我往往做得十分笨拙,但齐大爷却居然从未识破。虽然他十分淡漠,从不正眼看我,但我心里自是怀着对他深深的感激。
  一次,传达室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我的一个朋友却在门外来回走了三趟,我一面心急如火,一面搜索枯肠没话找些话说。想必我的话实在不值一听,齐大爷竟闭着眼打起盹儿来。我坐不住了,那第三者也没啥可坐的了,我们一起走了出来,各自向门外走去。那人上街买菜去了,我赶紧把那位同志接应进来。
第38章 名字,并不重要(2)
  这是上午十时左右的事。我们整整商谈了半天,出去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出门时,我们在院子里墙脚下等了半天,齐大爷却既不午睡,也不进里间。后来,我终于发现齐大爷在打盹儿了,便催那位同志快走。可她刚迈了几步就退了回来,硬说齐大爷睁着眼呢。时间不能拖了,因为那段日子,齐大爷是三点下班,接他班的是个真正的造反派。一经他的眼,以后这位同志就再也无法进这个院子了。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心想他一招呼就进去登记。快到大门口了,齐大爷并没招呼,可眼睛似乎没闭,我们自己心虚,磨蹭到传达室说:“对不起,进来时您没在,现在补登一下吧。”齐大爷一声没做,把登记本扔了过来。我故意问我的朋友:“你来时几点呢?有一点吗?”她边想边迟疑地说:“怕是一点多了。”齐大爷仍一声没做,她就这样填了。我们正暗自庆幸大大地缩短了时间,总算不幸中之大幸时,齐大爷却在收回本子时静静地说了一句:“你进门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十五分。”我俩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地要改时间时,齐大爷却已把本子锁进了抽屉。我们这才明白,我们原是无须去登记的啊!从此,她和我其他的朋友出入都在齐大爷打盹儿的时间,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齐大爷居然也就经常打起盹儿来,活像我的这几个朋友身上都带着瞌睡虫一样。
  好多年过去了,齐大爷那安详闭目的神态仍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对他的感激与敬重之情也至今铭刻在我的心中。我和那位好友后来因种种事故变得生分了,但只要回忆起这件往事,我们的心常常一下子就温软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就缩短了距离。
  三
  去年仲夏,正在我辗转病榻之时,偶然听说齐大爷也重病住院了。我心里十分难过,派了儿子去看他。儿子带回来的却是他对我如何养病的许多吩咐,说他年纪大了,生病不算什么,我正当年,熬过来不容易,要好好保重。还让儿子给我背了许多俚语,什么“心高气盛容易作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要病除,心口不堵,行事不努”……所谓“不努”,即不过分之谓也。
  一瞬间,唤回了我当年多少温暖的记忆,儿子却半笑半叹,懊恼地说:“齐大爷说的还多,真可惜没带个小本子去抄回来……”
  是的,跟齐大爷相处,真是应该时时带个小本子,从他那里,经常有多少出人意料、但却值得记录的智慧的结晶啊!
  我想,我至今把齐大爷当做亲人,不仅因为他在那样的境遇中,默默地保护着许多像我一样的同志,充分体现出了我国劳动人民的善良勇敢,而且,还因为他对任何人都不卑不亢,自尊却又十分尊重别人。他处理许多问题,不但十分得体、妥帖,还往往出语惊人,处处流露出我国传统文化中淳朴的幽默感,在令人忍俊不禁中增添了许多生活的情趣。
  像任何传达室一样,这座大院的传达室也是由两位工作人员轮流值班的,也不知是让齐大爷比的,还是让红色风暴闹的,那另一位大爷却真正是位糊涂爷。糊涂也者,是一连几年,他从未分清过各家各户,常常乱点鸳鸯谱,把这家的信件交给那家,把此人的报刊送给彼人,而且传呼电话时,和齐大爷的清晰响亮相对照,他的呼声十分含糊混浊。往往是院内一声叱咤,家家开窗相询:“叫——谁呀?”人真不愧是万物之灵,很快就总结出了经验:中国人的名字大多是三个字或两个字,从此按音节划分,当他大吼“哼哼嗯——”时,名字为三个字者才推窗相询;而叫“哼——哼”时,单名者再开门下楼。这样,虽然仍不免时被惊扰,但至少省出了一半时间,也就是说:平均每个人可以少消耗二分之一的精力了。
  糊涂爷之谓呢?则是因为他动作迟缓,处事不明。有时你叫他一声,等他转过脖子再抡过眼来,得让你等上一大会儿。造反之后呢?则更十分“革命”,经常得训着点人。我们这些“反动权威”、“走资派”、“阶级敌人”当然不在话下,就是对革命群众,他也是十分尽责地要求他们“革命”。比如:在经济上,他常常算臭老九们比他多挣了多少钱,不断气哼哼地指着一些购买了什物回家的同志说:“看你——买东买西,修正主义!”在政治上,有一段时间则彻底造起反来,根本不叫电话,不分报纸……理由呢?是“编辑老爷们,自己咋不劳动?嗯?整天叫我侍候,你修了——我是要负责任的。”
  全院大人小孩,虽免不了有嘻笑怒骂者,但那个年月,大多数还是息事宁人,苦笑歪头道:“唉!真是——好一个糊涂大爷!”只能什么事都赶着在齐大爷上班办。齐大爷呢,每逢这时,在手忙脚乱之际,也禁不住歪着头长吁一两口气。遇到那好事的,当面发着牢骚,问他说:“齐大爷,您何苦不造反?”齐大爷却总是摆手笑笑:“我又何苦造反呢?我夺了你的权倒不难,可你那活儿,我干不了哇,我这活儿呢?你背背这百十户人名户主,怕也得热闹些日子。咱们何必两耽误呢?还是各就各位好。”这话,初听清汤寡水,但细一琢磨,再对照那些时日街上、院里的各种笑话儿,却让人不禁又想笑来又想哭。齐大爷话里话外,还总爱用典。三国,水浒,旧戏、鼓词,是什么都有,让听的人惊讶之余,不由得心宽眼亮。
  比如,就在那夺权风甚嚣尘上之时,有个人人痛恨的头头正在耀武扬威,齐大爷却和几个白胡子老头在院子里一边纳凉一边讲《红楼梦》,说的是“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那一段故事。秦显家的篡了柳嫂子的权、如何兴冲冲进了厨房,正乱着收拾家什、米粮、煤炭等物,一面又打点着送林之孝等各家的礼,又备几样菜请几位同事之人。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你吃完这一顿早饭,就出去吧……”末了齐大爷大叹道:“殊不知柳嫂子原本无事嘛,终不成那秦显家的送人之物,白白丢了许多,自己倒霉折变了赔补亏空……”说得众老头点头咂嘴,感叹不已。
  又比如,大院内一位老干部受不住折磨,突然跳楼自杀。流行的批判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齐大爷却撇嘴说:“嗐!真是想不开,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又悄悄吟道:“莫道浮云终蔽日嘛!”那些天不知怎么传达室就开始讲起《说岳》,谈起《水浒》来了。讲得最有声有色的是“岳武穆被害风波亭”,“林教头夜烧草料场”两段故事,落脚处却是那三尺白练给秦桧留下了千古的骂名,到后世,还是人心向着林教头不是……说得在座闻听的老头、老太太无不频频点头,热泪盈眶。
  一次,院里一个外语学院的工农兵学员兴冲冲地大谈如何在路线斗争中学外语。齐大爷在他走后却点头咂舌地评道:“现如今,学生们觉悟一高,是长能耐,能跟着不懂洋文的工人们学会外语。我这老脑筋可还以为学外语怎么的也得有机会多说多念呢!我年轻那会儿,在哈尔滨住着,见着那小蒙古、老毛子孩儿和咱们那些小嘎子,成天一块儿上学,连说带闹直骂街,不但一下子都通了三国语言,连骂人的土话都一说一嘟噜……”
  第二茬“解放干部”时,我丈夫因种种因素“恩蒙大赦”,积极埋头工作。我从下放处回来探亲时,齐大爷一次在传达室拦住我说:“给你说句话,你说说你们老头,‘解放’了,干活儿是得卖命,可自个儿的脑袋还得留神。每当黑更半夜,我叫了电话,还没从楼拐角回屋,他那儿从五楼顶上下来都奔出大门了……连个帽子围巾都顾不上戴……”
  我当即把这话十分温暖地转告了我的丈夫,并重新给他准备了帽子围巾。可直到第三次他重被江、张、姚亲自点名批判并被押送到首钢长期监督劳动时,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们的人生阅历还是太浅,对斗争的复杂性认识还是太差,问题当然不仅仅在帽子围巾,而在自己的脑袋啊!齐大爷的原话不仅一语双关,且内涵极为丰富深刻呢。
  直至今日,我仍念念不忘齐大爷这些“口头文学”。那些日子里,我当然更是齐大爷的忠实读者。说读者,决不是口误,而是因为齐大爷不仅口讲,而且还常常有文字告示之故也。在那些千篇一律、众口一词的样板文章满山遍野之时,齐大爷那些不定期的小小告示就简直像极新鲜的清风,常常润泽着我那焦渴的心。我不但在它们面前流连忘返,边谈边笑,还总是和另几个积极读者奔走相告:“齐大爷又出壁报了!”常常一连几天、几个星期摘章寻句地背诵给我的亲人、朋友们听,直到大家笑容都漾在脸上,甚至也能背诵为止。当时我曾悄悄地抄了不少在小本子、小纸片上,可惜在多次梳篦式的抄家中,不但无数生活笔记至今不知流落何方,甚至片纸只字也已荡然无存了。
  至今还能背诵的则只是其中极少而最简约的一部分了。比如,当时大院里常丢牛奶,齐大爷就在黑板上写:“……从前本院绝无此事,‘革命的战友’们,请不要用别人的牛奶,增加自己的营养”。当有的住户忘记送回奶瓶时,齐大爷则又出告示曰:“同志们,喝奶时请不要连奶瓶也一并喝掉。”一次,一位马大哈住户——其实就是我,晒在院里的帐子被风吹落,而始终忘了寻找,齐大爷又张贴顺口溜一则:“谦虚物主,帐子常存我处。冬天你不想它,夏日必定受苦……”
  ……
  ……齐大爷有教于我的,当然还远不止此。他对人的尊重,对事的通达,使我至今每在待人处世有所踌躇时,常常不知不觉地念叨起他来。搬家离开那座大院,转眼已多年了。那段凄惨的日子,我心心念念地祝祷永世再别重演了,但对齐大爷的记忆,却永存在我人生旅途的美好画廊里,很难退色。他是一个这样平凡的老人,跻身于千百万劳苦大众之中,但他却使我懂得了一个多么朴素的真理:和人相处时,应让人感到他的给予,分别时,应使人亲切怀念,每被人念及就给人光和热,给人以美好及向上的感情。那么,无论这个人是干什么工作的,不管他叫什么名字,甚至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们都可以说:这个人一辈子没有白活。如果一个人,和人相处时,总让人心怀戒备,分手后,让人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甚至感到肮脏与厌恶,感到被偷、被抢、被骗了……那么,这个人即使还活着,即使自己还活得有滋有味,甚至由于欺世盗名而声名赫赫,但对世界和人们来说,他早已死了,或者说,还不如死了好。
  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我时时惦念着齐大爷,逢年过节总要托人捎书带话,问他老人家安好……却至今也没打听他的名字的缘故。
  名字,并不重要。
  写于1982年春定稿于1986年冬
第39章 我的朋友马明文(1)
  在我家已经工作了一年多的小姑娘阿丽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年纪不大,却沉静稳重。脸儿圆圆的,晒得黑黑的,又布满红晕,笑起来甜甜的,露出满口整齐的小白牙,健康得令人羡慕。大家都很喜欢她,特别是我的女儿。她也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惹得女儿和我禁不住常常摸摸她的脸说:“好乖,好乖!”因为她年轻,也因为家里的事不多,我们坚持让她去念财会中专,她也是一到时间就背着书包去背着书包回。本以为可以在“一段历史时期”内,就此安定团结下去了,女儿甚至都在朋友中张罗着为她两年后毕了业找个小会计的工作。不想一天,她突然提出要走,说是她的一个远房堂姐开餐馆叫她去帮忙。惊愕之余问她:“不是说好在这儿干三年吗?”她为难地回答:“是她叫我呀!”问:“书不念了?”她用手卷着衣角说:“想念的。”问:“你去了餐馆还有可能念吗?”她摇头。“你不知道姐姐答应你毕业后给你找个工作吗?”她点点头,流下泪来说:“知道的。”于是我们劝她不走:“将来社会竞争会很激烈的,念完书你才有一技之长啊!不就还有一年多了吗……”她却只是哭着不说话。女儿问:“是家里问你要钱?你缺钱花?”她急急地摇头:“不是!我妈让我把自己挣的钱都存着呢,不信给你存折看。”我和女儿面面相觑:“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这才忸怩地说:“她答应……每月给我八百块。”我们无话可说了。如果她是一时缺钱花,这好办。但一个月八百元的工资是超出我们经济能力之外的……我痛惜她念到一半的学业,只能劝她把这个学期念完吧,怎么也拿它一个成绩单。万一哪天后悔了,还能回来插个班。她却声音低低地说:“不要了。”“为什么不要?”“那还得俩月呢!”“可那样你才会有资格插班呀!要不然将来又得从头念。”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问急了她这才说:“人家叫我快去呢,要不……就挑别人了。”我只好由她去了,只奇怪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这样目光短浅……
  朋友嘲笑我不懂时世,说:“你还当是我们那会儿呢?为了能上学,恨不得豁上命……”女儿也一下大彻大悟了,跟上说:“哼,还天天逼人家功课!”朋友说:“想开点吧!整个社会这样浮躁,你可惜得过来吗?”女儿说:“要不是你每天查人家的功课,可能还好点儿呢……”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一任她们嘲笑,因为边鼓他们敲得再热闹,马上找人支撑日子还是我的差事。
  可急切之间,找个合适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偌大一个北京城,但凡家有孩子或家有病人的主妇谁不为这事儿头疼?想来想去,我只好又去找我的朋友马明文。
  马明文是“文化大革命”前帮我带过孩子的保姆,虽然嫁到了城里,但因为是富农子女,建国后还是吃了些苦,生活历练得她十分聪明能干。我这个人,至今还是个出名的迷糊,可想而知,没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前,我能大大咧咧到什么程度!因为我的不善料理家务,马明文常常眼睁睁地望着我叹气。有时我洒了汤、糊了锅或是砸了仨盆两碗,她就会絮絮叨叨地说我,万一哪回我把孩子磕碰着一星半点儿,她更是数落个没完没了。自己做错了事嘛,她又大我十来岁,我也只好听着。可有时我心里有事或她叨唠得太厉害时,我就会生气地嚷道:“你倒是有完没完?我婆婆都不说我,你又不是我婆婆!”每当这时,她会立即打住,带些歉意地嘟囔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您好……”我婆婆这会儿多半会护着我说:“她工作忙,又吃惯了大伙房,你哪能要求她像我们一样?”她会立即附和着说些家长里短,但有时仍不免意犹未尽地叹道:“唉!这共产党的女干部什么都好,一个赛着一个的能干。可怎么……就不学学干家务呢?”这时我婆婆又会咯咯地笑着说上许多偏袒我们这些女干部的话,但有时也会忽然叹口气,两眼隐含着忧愁,深深地望着我说:“她说的也是呢,你这是有我们,万一哪天没了我们,你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婆婆真是个天才,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没过几年,平地一声雷,闹起了“文化大革命”。关在“牛棚”里,我没得“罪行”可交代,又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反革命”,常常一边哭着一边回忆这些温馨的往事。我先是奇怪我婆婆根本不识字,从不过问政治,怎么却比我们这些生活在政治旋涡中、每天学政治讲政治的党员干部有预见?后来慢慢地明白了原来并非她未卜先知,只因她生在贫农家,又是个女孩子,从小吃苦受累,每天担惊受怕,所以自然而然地养成了所有平头百姓居安思危的生活态度……越想越觉得劳动人民就是比我们聪明,你看那个马姨,虽说是个富农子女,可因为始终生活在底层,身不离劳动,不也比我们懂事得多吗?孩子有了她和奶奶带着,我应该是放心的……可怜我那时哪里想得到,她早就被造反派撵回老家去了,走前也被斗得七荤八素。一天,我又被造反派勒令去看大字报,突然看见一张揭发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字报,说我从来不吃饭,无论冬夏,都逼着保姆骑着自行车顶着白毛风或是三伏毒日去王府井给我买冰激凌。看看我对保姆多么残忍,多么缺乏阶级感情(奇怪,这会儿她又不是富农子女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成了个什么怪人了?无论冬夏光吃冰激凌,还不成了个大冰棍儿或是大冰激凌桶?!再说我多少还算个有点儿知识的人(不是还戴着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吗),这么偏食还不得了营养单一症?当然,这一笑又引来一场恶斗,可对那些没水平的粗野谩骂,什么“你还有脸笑?”“当了资产阶级还挺臭美呀!”“叛徒!”“早就知道你是混入党内的!”“不对!哦,也对。既是混入的,也是叛变的。”等等之类,我也早就养成了充耳不闻的本事,只是心里对马姨生气,因为我有一次生病,什么也吃不下,医生让我吃点儿冰激凌试试,一试,居然没呕吐。马姨大为高兴,一连给我买了一个礼拜的冰激凌,直吃得我又吐了起来。这事儿只有我婆婆和马姨知道(我丈夫当时不在家),我婆婆又是决不会揭发我的,那么,当然只有马姨了。所以,当时造反派大吼大叫地斗我,而我在心里骂马姨:“好你个马明文啊,平日里跟我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刚刮风你就起浪,给我造起谣来,造谣也不会造,整个儿一胡说八道!真不是个东西……”
  后来才知道冤枉了她。“二月逆流”之后,造反派大闹派性,加上“黑手”在背后挑动,自己打了起来,乱成了一锅粥。这时我也大致弄清了我被打成“反革命”、“反党集团”的来龙去脉,于是,我也贴出了小字报,说明事实真相,“自己解放自己”,退出“黑帮小组”,造反回家。婆婆告诉我,马明文被斗得够戗,造反派逼着她揭发我们,非让她说我丈夫是地主出身,她说他十四岁就离家出走,岁数不够呀!又逼她说他是地主崽子。马明文说:“那他妈不就是地主婆了吗?可我怎么看着不像呀!每回家里剩了饭老太太都自己吃,给我煮挂面……再说我说他是不是没用,土改时都有底子,你们下乡一查不就都有了吗?”说得造反派哑口无言,只好转而逼她揭发我。她却说了我许多好话,什么“她这人就是脾气不好,可是心好。”居然还列举多多,什么我看见她用白布给孩子包饭上学,就赶紧给她找饭盒啦;知道她孩子多,两三个人才盖一床被,就马上拿两床被子给她啦,什么什么地说个没完……气得造反派破口大骂:“他妈的!这是叫你给她评功摆好哇!老子们这是叫你揭发她!”迫于无奈她这才如实地说了那冰激凌的事,只肯给我上纲到娇气,偏又被造反派掐头去尾、改头换面成那样。后来到底因为她的出身又被她所在街道的造反派撵出北京,遣送回乡了。我听了欷歔不已,其实我早就不生她的气了,因为后来滑稽离奇的大字报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眼界开阔,知道越是揭生活琐事越不要紧,因为说明没政治要害可编造。我这人毛病很多,她在我家那么多年,她要给我编故事,素材多了去了,可她在自身压力那么大的情景下只说了点儿冰激凌之类的鸡零狗碎。要知道那会儿可真是人人自危,平空出世了无数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作家”,连介绍我入党的同志都给我编出了不少有枝有叶的故事,造了许多要命的谣。相比之下,简直可以称她为“圣人”了。
  十年风雨,遭受的凌辱和虐待,不说也罢。奇怪的是,就在这极其凄苦,“没有”她们的日子里,学习着她们和我们伟大人民的生活信念与人生态度,我不但满怀希望地活了过来,而且变得相当能干。处理家务之潇洒利落,常常令熟知我的人大跌眼镜。他们哪里想到,我这只是靠回忆和思念得了些许我婆婆和马姨的真传,还差得远哩!一次,一个也是写戏的朋友从远地来看我(当然,也是“黑帮”,我们见面,就跟建国前地下工作者接头差不多),我居然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防着人,一边麻利地炖出一只冰糖肘子请他吃。他两眼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品尝时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大摇其头:“想不到啊!真想不到……”我心里得意扬扬,嘴里却若无其事地淡淡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比写剧本儿容易多了。”一句话竟说得他眼泪夺眶而出……“文化大革命”后,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患了心脏病。我婆婆也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自尽了。可是革命峰回路转,国家百废待兴,我一心要追回十年的时间,自是又抛家别子,又风风火火起来。于是,每当儿女家人吃着我凉一顿、热一顿,糊一顿、生一顿,甚至有一顿、没一顿对付的饭菜时,就不免大谈特谈起马姨来。我又不是傻子,可我只能装糊涂。虽然我心里也怀念她,但想想该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没回来的多少也有点儿音信,她又不是个肯销声匿迹的人,至今连点儿动静都没有,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日子就这么热火朝天又糊里糊涂地过着。忽然有一天,儿子“砰”的一声撞开房门,粗声大嗓地唤我:“妈妈!妈——妈!你快看看谁来了?”我抬起头来,只见他身后遮遮掩掩地站着马明文!居然还那么脸儿红红的,腰身挺挺的,我惊喜地站起来,刚想去拉她的手,她却一下子扑了过来,一把就把我搂在了怀里,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地说:“你还活着!……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你挺不过来……几回做梦你没了……醒过来我就对自己说:没事儿,没事儿!梦都是反的……”狂风暴雨中长大的儿子见惯了场面,顶腻味我们婆婆妈妈,马上很实际地问:“马姨马姨,你现在在哪儿?还上我们家来吗?”马明文笑呵呵地看着他,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傻小子!我不上这儿来,还上哪儿去?我明儿个一早就来上班。”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因为她的家还要她照顾,她每天早上买好我家和她家的一应杂物来,傍晚把一切收拾干净了才走,就这样两不耽误地把两个家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有时我问她这样不累吗?她很不屑地说:“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累。我说了您又该笑了,不带吹的,再加两家我也玩儿得转,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马姨不是平常人哪!”我当然知道她的不同寻常而且甚为钦佩,但对再来两家也玩儿得转的说法不免存疑。但是,吹点儿小牛既然能让她快乐,我又何必非和她较真不可呢?
第40章 我的朋友马明文(2)
  她从前在我家主人翁感觉就强,这回又成了朋友,再没了老太太,可不就该她当家做主了吗?家务事繁杂琐碎,从来是费力不讨好,我乐得放权,她也就越来越主动,常常做出许多我意想不到的事来。比如说,虽然她不识字,从来没看过我写的东西,但她尊重我的劳动。只要我一上桌子,她做事就轻手轻脚,而且家里谁也不许出声,只要有人弄出了点动静,她就会把手指压在嘴上“嘘”他们。那会儿刚刚改革开放,儿女们从没见过这么“洋”的阿姨,免不了笑出声来,她立即就十分严肃地批评他们:“笑什么笑?没看见你妈正写作吗?”孩子逗她:“哟!是吗?我妈在写什么呢?”“反正是很重要的作品。”“真的呀?怎么个重要法呢?”“反正就很重要就是了。你们欺负马姨不识字是不?”“真是的呢,马姨您怎么不学着识字呢?万一哪天您一不留神,我妈写出个毒草,您还誓死捍卫呀?……”本来是笑着斗嘴玩儿,一到这儿,马姨顿时翻脸大怒:“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呢?嗯?你妈她还能写毒草?你们还嫌她挨斗挨少了是怎么的?嗯?你们也想当造反派威风威风是不是?嗯?”一生气,声儿也高了,嗓门儿也大了,叫孩子们逮个正着:“嘘——马姨,您的分贝可比我们高多了!我妈可正在写作呢!嘘——”孩子们嘻嘻哈哈夸张地学着她把手指压在嘴上的样子故作逃状,她明白自己上了他们的当,就追着去打他们。我哪里还写得下去,也回头看着他们笑。这时她多半会抱歉地给我续上茶或倒杯水说:“看这事儿闹的!倒扰了您了。也好,您也就手儿歇会儿,也该吃药了……”絮絮叨叨地说着,忽又嗫嚅道:“可说呢,您那……灵杆儿(灵感)……什么的……没弄丢吧?”女儿快嘴快舌地说:“丢了,丢了……跟我妈的钱包一样,早丢得没影儿了!”一箭双雕,既调侃了她,也讽刺了我。哄的一声,笑倒了一屋子人。
  又一次,我正在屋里赶稿子,外边来了两个老朋友。她一口咬定我不在家。一位同志不信,要进来看,她不让。她非进不可,她非不让!说着说着就恼了……我更不好出去了。那位同志伸手就要推门,她们拉拉扯扯地,吓得我心跳都不正常了,这要是堵在当面,可真解释不清了。没想到她竟迎面挡住双手拉着门说:“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别说她不在,就是她在,也只有她出来见您的分儿。您是大老伯子,柯同志她是兄弟媳妇儿,哪儿有大老伯子非进兄弟媳妇儿屋子的道理呢?”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另一位同志哈哈大笑,两个人这才好不容易去了。事后我埋怨她,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搞得我多被动。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您是不知道哇!我看他俩都喝了不少酒,谁不知道酒后话多,这一缠上还有个完?您这稿子不是正等着要呢吗?!”
  倒也别说,也正是多亏她这样“誓死捍卫”着,我那几年写得真快真多啊!她不但活得像我婆婆似的处处护着我,对我的朋友也特好。我们家客人多,她从来不烦,来了生人先倒茶,见了熟人第一句话就是:“吃了吗?没吃现做(发音为‘奏’)。”人家要是客气,她就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别嫌糙就行。”十几分钟之后,或是饺子或是馒头、蛋炒饭、热汤面……配着泡菜就端出来了。如果恰恰家里什么都没有,她会立即和面马上烙出又香又脆的葱油饼来,要是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她还会立马儿骑车上街,买回一堆包子、烧饼……客人越夸她,她越起劲儿,闹得我家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大众食堂。一拨儿叫我阿姨的年轻朋友更是点名的要吃要喝,一进门先叫:“马姨,吃饭!”她做得高兴,他们吃得高兴,我自是也高兴。可那会儿粮票是定量的,我家粮票虽有富余,这样吃法自然也是不够的。我最头疼的就是她老叨唠着叫我向他们收粮票,我怎么也开不了口,也不许她要,莫非还真成了大众食堂不成?只好找我的妹妹或是不在我家吃饭的那些朋友支援我。一天,周明同志又来和我谈稿子,他那会儿也是我家的常客,大众食堂的名字还就是他起的。他忽然想起说:“小柯,客人这么多,你们粮票一定不够吧?”我还没说话,马明文从过道里一步就跨进来说:“可不……”我瞪了她一眼,她把话缩回去了,拿了一把扫帚在屋里扫地。周明说:“要不我们交点粮票吧?”说着就拿出一叠粮票放在茶几上:“其实我们粮票多着呢,就是有时想不到。”我刚开口说:“不用,不用……”话还没完,谁也没想到马阿姨忽然一个箭步蹿了过来,一把把粮票抓在手里并立即装进自己的口袋说:“周明啊,你的贡献很大嘛!”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从此,这还真成了我们的经典节目——《马明文抢粮票》。多会儿想起来多会儿说一回、表演一番。马阿姨不但不恼,跟着笑,有时还纠正一下表演者的台词或动作……她对我好,对我的朋友好,可以想象,对我的孩子自是更好。我只一批评他们,她就抢过来护着,赶在我的气头儿上,我就连她一块儿嚷。这时她多半不顶我,而是推着孩子走:“你妈还不是为你好!要是外人还真不屑得说呢!都是至理名言,还不赶快回屋里想想去……”孩子一听马姨的文明词儿就笑了,赶紧往外逃。我自然知道我说的并不是至理名言,不免为自己发脾气惭愧。这时她又会悄悄劝我:“您就知足吧!孩子不多,就这俩……够乖的了,您是没经过那坏孩子了!”转过头去,又去给孩子做工作:“你妈是谁?她说话你们敢不听!?实话告给你说,想听她指点的多了去了,多少人提着点心水果、芝麻黄豆……来走我的后门儿,我怕扰了她,不肯带来就是了。笑什么笑?不信哪天上我家等着看去……”孩子说:“那您还真受人家贿赂呀?”她立即正色道:“那怎么行?我又没带他们来。”“那要是带了来呢?”她还认真思索一下,略带惆怅地说:“那也得看是跟谁了……不过,我不会带的,你妈她太忙了,身体又不好……你们长这么大,容易吗?就不会学着心疼她点儿……”孩子自小被她带过,又知道她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们,不但有时跟她撒撒娇,有事不敢跟我们说时,还去走她的后门儿。比如他们开始工作了,她就让他们每月给家里缴伙食费。我说:“算了,马姨!他们才挣几个钱……”她说:“那不行,得立这个规矩,我的孩子挣得比他们还少呢,可每人每月给我交二十块,甭说不交,晚交一天都不行。”我说:“那是你日子紧……”她立即教训我:“我知道您现在不缺钱花,可别忘了‘文化大革命’不给您发工资那会儿!万一……再说,孩子是惯到哪儿是哪儿,您一打开头就给他立下规矩,慢慢他就惯了。您要一开头就大撒手,将来您想扳也扳不过来了。什么不都是惯出来的不是?”她说得有理,我就依计而行。儿子的钱本来就不够花,这时就去找她:“马政委,您行行好,别尽给我妈支些损招儿,行不?”她这后门还就硬是不开,后来是我自己坚持不了,没到仨月不但自动取消,还不断地贴补他们。女儿上过山,下过乡,经受过生活磨炼,坚持勤俭自立;儿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我至今追悔莫及……当然,马明文并不是真正的圣人,她也有不少毛病。一天,我的一个医生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我已经给安排住院了,你放心吧!”我莫名其妙:“谁?你说的是谁?”“马阿姨的儿媳妇呀!不是你叫她找我的吗?”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他说:“她可打着你的旗号来的,说你很着急,还得快!算了,算了,她大概也是没法子,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之后,我把她找来,严肃地批评她:“你这样可不行,我要再不说你,你把我的朋友都找遍了我还不知道呢!”她立即掉下泪来说:“我不是成心瞒您的。您忙,我但凡有法子……再说,我就是真腆着脸来求您,您也不会不帮我呀!”我想想也是,也就软了说:“反正以后你找我的朋友得通过我。”她马上说:“我可是找了贺同志的杨秘书帮我落实户口问题来的。”我问:“这事贺同志知道吗?”她说知道的。我想想不放心,去问杨秘书,果然是她悄悄找的杨秘书。幸亏杨秘书组织观念强,老贺这才得知的。而且她在如实地讲明了她户口一直在北京,是“文化大革命”愣给迁走的之后,居然加上说:“……得给我落实政策,贺同志别人做的饭不吃呀!”我开始不大高兴,后来一想自从老贺当了这么个破官儿之后,除了真该落实政策的同志外,多少认识不认识的人,甚至整过他的人、早已绝交多年的“朋友”,一口一个“部长”地叫着,来找他要官、要职、要钱、要介绍信……的还少吗?说的那可怕的托词多了去了。而她的事儿不但确实属于落实政策的范畴,还认真地从没称过他的“官衔”,自始至终仍是一口一个“贺同志”地叫着,也就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忙忙乱乱又快快乐乐地过着。忽然有一天,女儿对我说:“妈妈,马姨家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要不就是她病了……”我说:“你没问她?”“问不出来呀,我摸了她的头她的手又都不烫……”我慌忙找她来问,可她只是摇头说:“没事儿,没事儿!看您说的,有事我还能不对您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一留神,就发现她确实有事,不但嗓门儿骤然低了八度,笑起来也很勉强了,还时不时地两眼发直,做事也恍惚起来,居然也时不时地糊锅砸碗起来……我把她叫进我的屋里,关上门断然地说:“说罢!都说出来!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想到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手交替着抹泪,抽抽噎噎地就是不说话。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由得也心慌起来,可这时只能是我来壮胆了,就大声凶她:“说呀!你杀了人啦!还是你儿子杀人啦?”说得我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她却笑了起来:“看您说的!我们还敢杀人?是,是——”“是什么呀?看你这磨叨劲儿!”她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了起来:“是他们,我那死老头子,还有我那帮死孩子们……我们家不是临街的房子吗?他们早就吵吵着修个门脸儿……这眼瞅着就完工了……可孩子们都要上班儿,老头子又忒死性,他们非叫我去主事儿……”我才明白她这是也要“下海”了,因为我自己一向迷糊,从来害怕和数字打交道,不禁担心地问她:“你觉得你行吗?卖什么呢?”她一下子又神气起来:“卖什么不行呀!我琢磨着先上小百货,然后上广东去倒皮夹克,您是不知道呀,现在北京流行着呢,可抢手了……”我一想她还准行,放下心来说:“这是好事呀,那你还发的什么愁?”她又抹开了泪:“我是舍不得这个家呀!您哪儿离得开我呀!再说您一天忙得脚丫子朝天,谁来照顾贺同志和孩子们哪……您要是不许我走,我……”我忙拦住她说:“我当然也舍不得你,可不能耽误你发财不是?……你帮我再找个人,可靠就行,你得空儿的时候再教教她。”“那还用说,我早就给您寻摸好了,是我们街坊的一个外甥女儿,干净老实没挑儿,就是不会做饭。不要紧,有我呢,我教她……”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她介绍来的孩子也不错,大众食堂当然是停办了,令许多朋友大为惋惜,但这原是没法子的事。以后她果然发了。悄悄告诉我银行存了十几万,加上货架、存货、装修、门脸儿什么的,要盘出去怕还能弄个十几二十万。答应我的事也没抛诸脑后,外甥女儿出嫁以后,凡我找的阿姨必得经她审过,谁个好,谁个孬,谁个秉性忠厚,谁个内藏奸诈……经常打电话来给我备忘。炖了鸡汤、牛肉,或去南方进货总要给我带点儿新鲜小菜,打电话来叫小阿姨去取,顺便再把人家审问一遍、教训一番……近年来,我因在外地居住的时间多,她生意也忙,渐渐地疏了往来,但我有事总去找她,她有什么事也总来找我。这回阿丽既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当然还是得去找她。对,找她!说走就走,立即驱车前往。
  因为连动了两次大手术,三四年来,我几乎没上过街,北京的变化真大,原来走熟了的她家那条街,竟认不出来了。想想她是个大活跃分子,就上了居委会。查出了门牌号码,我兴冲冲地就往前跑,急得个司机同志直叫我:“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到门口一看,当街坐着她的老伴儿。我笑嘻嘻地说:“还认识我吗?”他竟愣愣地看着我,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病得死去活来,人们都说我大变了样儿,我仍笑嘻嘻地:“我看马姨来了。她人呢?”他却一下子拉长了脸,嘴唇开合了几下,没说出话来。我的心猛地一紧,往里一看,只见条几上挂着马明文十六寸的放大照片,镜框是黑色的……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她一向是那样的健康,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她几乎连感冒都没得过。这时她的老伴才长叹了一口气说:“早就没了她了……快两年了。”“怎么……会?倒是什么病呢?”“肺癌。”我喊了起来:“为什么不找我?”“她说柯同志也正病着,快别给她添堵了……”“她糊涂你也糊涂?孩子们也糊涂?你们明明知道我会找人教她练气功、吃中药呀!”“她去找过你写的那个气功班的。后来开了刀,说好了。她就不练功,又忙起生意来了。后来没多久,转移到淋巴就……”“转移癌治好的也多着呢!至少可延长寿命……”“也这么说来的,可她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住院是不去了,药也不肯吃了。您还不知道?现在打针吃药都贵着呢,她舍不得钱呀……”
  “钱就这么好?!这会儿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气得我直嚷嚷,可人已经死了,嚷又有什么用?我恹恹地回到家来,向家人一转述,全家都十分惊讶,欷歔不已……当夜,我怎么也睡不着,独自闷坐。往事历历,齐聚眼前……恍惚间好像马明文又笑嘻嘻地向我走来嘘寒问暖,我回答着回答着,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想起她是死了的人哪!朝夕相处了十几二十年,比和我的许多亲友还亲密,倒也不觉得害怕,不禁数落她道:“马姨呀马姨,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钱怎么也不能比命要紧哪!”她仍是那样笑模笑样地说:“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再说也死得过了。我这么个没文化的粗人,活了七十多,孩子们也都出息了,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还当了厂长。这在过去做梦都不敢想啊!要搁从前,孩子们那么小,那可是不敢死啊,怎么挣巴着都得活过来!这会儿,您还替我发的哪门子愁呢?柯同志,您身体怎么好得了?尽发点子没用的愁……”
  看看,她就是比我达观,竟又数落起我来了。真是个人物!我不禁也微微笑了,当时就下了决心,哪天得空,一定得把她写下来。
  喏,就是这篇文章。虽然,我仍然十分为她惋惜,如果她不是那么看重钱,她一定还能多活好些年,多帮助好些人……现在,她挣的那些钱,早不知落入谁人之手了,可她活生生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第41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
  引子
  在墓地上
  11月的上海,原还是暖暖的,但昨夜不知为何阴了天,从凌晨就飘起了零星小雨。
  汽车从宋庆龄故居出来,径直驶向原万国公墓。心也像天气似的,骤然阴云密布。是喟叹岁月易逝吗?还是黯然于人生短促?我不知道。只是刚还仰望过她甜甜微笑的照片,漫步过她整洁的卧室,翻看了她琴凳里一册册的琴谱,用指尖轻轻触摸了她挂在衣橱里的几件家常旧衣……那黑色镶边的长袍好像还留着她身上的余温,那餐桌旁小台几上的打字机好像刚结束滴滴答答的工作,阳台上和庭院里她手植的鲜花还散发着阵阵的香气,曾在她身边工作过的同志是那样生动地叙述着她的工作日程、生活习惯、起居饮食……给人的感觉是房门开处,立即就能听见她那一口软软的浦东官话,就能看见她那美丽的身影踏着敏捷的步伐轻盈地转过回廊……而我们,却是驶向她的墓地。汽车在上海不宽的街道上转来转去,如同在人生的窄巷里苦苦寻觅,极力辨别方向,急于奔向大路。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了,小雨却一阵紧过一阵。车猛地转了个大弯,停了下来。事先打过电话,陵园里的工作人员迎了上来。天地陡然开阔起来,四周是葱茏的树木和青青的草地,踏着碎石小路走到她的墓前,骤然心安静下来。不知在书报杂志上已见过多少次了,仿佛早已烂熟在心;不知已曾为她的朴素激动过多少次了,乍一走近,却比以往哪次都更动情。无论是书报也好,电视也好,毕竟隔着些什么,只有亲临其境,你才会深切体会到朴素的伟大力量。
  世界上原有多种多样的美。庄重的美令你敬慕,悲壮的美令你倾心,威严的美令你震慑,幽静的美引你遐思,豪华的美也许会令你艳羡,但只有朴素的美才会让你感到毫无间隔,一下子消失了距离,是那样的亲近,那样的动人衷肠。
  大概所有来拜谒她的墓的人都会感到震动的吧,一个泱泱大国名誉主席的陵墓,朴素得就像寻常百姓一样。一样到什么程度呢?一样到和她生前亲自为她的保姆李燕娥所设计的墓地完全一样。没有仪仗,没有装饰,一米宽、二米长。如果不是墓碑上刻着国家名誉主席的字样,你会觉得里边长眠的人一定和李燕娥女士是一个身份。要不然,就未免太不合规格了。真是的呢,这在我们这个十分讲究规格、处处比照身份的古国实在是不能不令人惊讶的。惊讶之后令人肃然,深深感动于宋庆龄的平民思想。只有真正具有民主意识的伟人才能这样,只有真正尊重人民的自觉的公仆才会这样。
  我静静地站立在墓前,绵绵的小雨轻拂着伞面沙沙地响,四周太宁静了。宁静得好像历史上从不曾有过血泪,有过战乱,有过掠夺,有过屠杀;好像时光倒转,庆龄还是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安安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听妈妈讲圣经里混沌初开的故事。这里的空气太洁净了,洁净得好像这个世界从不曾有过卑鄙,有过欺骗,有过谣言和诽谤;好像庆龄一直走在铺满鲜花的道路上,一直安然享受着尊崇与殊荣。
  然而历史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脚步,纵观庆龄的一生,几乎是一部中国的近代史。时光飞也似的流逝,那个小小的女孩,早已长成一名无畏的战士,为中华民族的振兴,为中国人民、特别是中国妇女儿童的解放,奋斗了一生,奉献了自己全部的青春和热情。她正是从血与火中一步步向我们走来,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爱侣早逝,无耻的背叛和恶意中伤更多是来自昔日的同志和至亲骨肉。
  然而她终于走过来了。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过来了。始终含着微笑,永远镇定从容。最后终于像凤凰涅槃,从烈焰中展翅腾飞起来,飞得那样高,那样辉煌,那样美丽,引得世界翘首仰望。她呢,还是那样恬淡地笑着,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在人们眼里和心里的分量似的。
  我绕着她的墓缓缓踱着,怎么也舍不得离去,抬头看看正中那座合葬冢,那座上边写着先考宋耀如、先妣倪桂珍,下边记着立碑的六个子女的大坟,想着《四大家族》《宋氏王朝》《宋氏三姐妹》诸多著作的一幅幅画面,想着中国的道路和世纪的风云,胸中顿时涌上一种历史的庄严感。真是人生苦短,青史长存啊!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个小小的墓地聚集着多少历史的风云人物,浓缩了多少中国、甚至世界的悲喜剧,然而舞台变幻,粉墨退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阴谋诡计,那些掠夺、出卖、背信弃义……都记载在历史的教科书上;那些明枪暗箭,那些流言飞语,那些谣言早已随风散尽,最后被捆绑在耻辱柱上的恰恰是那些政治流氓自己。
  小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停了,从云层中悄悄洒下几缕阳光,阳光静静地照在那座汉白玉雕刻的宋庆龄像上。这座雕像远离坟墓,坐落在进门不远处的前方草坪上。陵园的工作人员说:宋主席如果知道,她会不同意的。这是我们决定的,因为如果连一个像都不为她立,人民群众不答应。
  是啊,人民不答应。这真像中国古老的民间故事传说一样的:从前哪,有一家子,生了姐妹三个,姐仨呀,都长得天仙似的,就是秉性不一样:一个爱钱,一个爱权,一个爱国。爱钱的,后来被贪婪毒害了。爱权的,后来被权势腐蚀了。爱国的呢?永远活在人民心里……
  彼美人兮
  “一直美到死”
  没有一个人第一次见到宋庆龄不震惊的,因为她实在太美了。美到什么程度?美到令你一时说不出话,需要慢慢镇静下来的程度。为了写这本书,我访问了多少曾在她领导下和在她身边工作过的人啊!“请谈谈她给您的第一印象。”
  “第一印象……哦,她太美了。”“真没想到,她那样美,简直是漂亮极了。”“我原来很紧张,去见这样的大人物,后来一看,她那样文雅,那样平易近人,又那样美……”“我原来只敬佩她的为人,知道她是国母,怎么也没想到,她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美。”“我原来最爱读她的文章,那真是掷地有声,因此决想不到她那样纤丽,那样女性,那样美……”
  ……
  ……几乎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提到这点,直率些的往往第一句就说,而涵养深些或“身份高些”的则放在中间或最后说。绝无例外。我从小就容易被美感染,见到真美的人物,往往目不转睛,千方百计地绕着看、追着看,甚至到忘了害臊、忘了吃饭的程度。才是六七岁的孩子,第一次读到“秀色可餐”这四个字时,觉得真是准确极了,竟为人间会有这样绝妙的表达方式而喊叫起来,痴笑不已,弄得妈妈直害怕。
  长大之后,知道美是观念形态的东西,带有极大的主观色彩。因此,美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常常是你认为美的,他认为不然;而令彼目定神驰者,此又未必欣赏。见仁见智,难得统一。像对宋庆龄这样众口一词,甚至无分男女老少,从高级干部,到司机、警卫、勤杂人等均无异议,倒也是平生头一次遇到。
  余生也晚,无由得见,羡慕之余,不免刨根问底。“怎么美?”
  “说不出来的美。”奇怪的是竟无一个人能给我具体形容她的美。“你头一次见她,她穿的什么衣服?”“旗袍。”
  “什么样的旗袍?”“深色的,她通常穿深色的。”“是黑色的吗?”
  “好像是黑色的,有时还带点小花或圆点的……”这个么,我从照片上原也见到过的,只好另作诱导。奇怪的是再怎么细问,竟也问不出。一个人答不出,许多人也答不出。渐渐地我明白了,衣服对她是不重要的,或者说,服饰与她已融为一体,或只是为突出她本人而服务的。因此,一般不是搞艺术或研究美学的人往往很难说出。
  于是我去找一个从青年时代就在宋庆龄领导下工作的戏剧家。“请谈谈她给你的第一印象。”他沉思默想了很久,突然静静地笑了,说:“哦,她真美……”“比她的照片呢?”因为我觉得她的照片已经美极了。“照片?那怎么能比,人比照片漂亮多了。”“哦?漂亮多少?”
  “漂亮一千倍,一万倍。”这当然是艺术夸张了,但对别的人,他也这样夸张吗?要知道他是以美为职业的艺术家,对美是十分挑剔苛刻的。他又不说话了,我只好从头问起:“你第一次见她,她多少岁了?”
  “我想想,那时我刚二十多,她该已是四十多岁,不,不对,她是1893年生的,那时已经五十出头了。”
  “还那么美?”“美极了。”
  “你说具体点嘛!”“……一个朋友来通知我,夫人要接见我和另一位同志,我们去了。那是当年福利站一间办公室,又小又黑,里边有好几张桌子,我心里正奇怪,怎么,孙夫人,国母,就在这样的地方办公?她从桌子后边站起来和我们握手,说……好像是‘欢迎你们来一道工作’之类的话。”
  他停住不说了,我只好催促:“还说什么了?”“好像没什么了,她一向说话很少的。”“你说什么了?”
  “我?好像什么也没说。天哪,这么漂亮,这么年轻,我完全呆住了。”“她穿什么衣裳?”
  “旗袍。”“什么样的旗袍,什么颜色?”
  他捧着头想了半天:“忘掉了,一点也记不得了。”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竟——我气得叫起来:“亏你!还是个艺术家,还写剧本哪!”“那有什么办法?我们两人,又不是我一个,都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完全傻掉了。”
  没办法,我只好另辟途径,说:“你还记得古诗《陌上桑》吗?”他摇摇头,还沉浸在回忆中。
  我轻轻地给他念: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对,对,就是这样,‘但坐观罗敷’。不过,我想,她比罗敷美。”
  这位艺术家现在也近七十岁了,但他这种运用比较级的水平,简直还是个小学生。可见他第一次印象之强烈。我忍不住又问:
  “比你一生所见过的美人都美?”“当然。”“你这是完全入迷了。”
  “对,入迷了。我想,只要是好人,就不可能不被这样的美所征服。”“你给我形容形容。”
  他又苦思了半天,说:“我形容不出。”我真生气了,说:“你怎么啦!你剧本怎么写的?”“我剧本上一个形容词没用。”“剧本可以不用,报告文学可总得有些描写吧!你不是答应过要帮助我吗?”“我是想帮助你,所以才不能随便讲呀!”“那么——我来问,你回答。”
  他点点头。“纯净的美?”“对。”“圣洁的美?”“对。”“端庄的美?”“嗯,不过……”“典雅的美?”
  “都对,都是,但又都不完全。那是那样一种深沉的、内在的,十分丰富,却又无比强烈,令人不可抗拒……让你几乎不敢形容。因为似乎不论怎么形容都会失之于肤浅……这是一种气质、一种风度……”
  我打断他,说:“那么,我试着用自古以来各种形容美人气质、风度的词来问,好吗?”
  他点点头。“仪态万方?”我试探着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雍容华贵?”
  他叫了起来,好像牙疼一样:“我最讨厌雍容华贵这个词了,用这个词形容她,是对她的一种贬低,她是那样的淳朴……”
  “难道她不高贵?”
  “当然高贵。但她决不是宋美龄那样的贵妇人。宋美龄我在重庆也见过的,那才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哩!”他带着一种轻蔑的嘲讽说,“不,完全两样的。”
  “当然,她不是贵妇人。因为她不仅是真正的第一夫人,她本人还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
  “可她又绝无通常所谓的政治家的派头,她是那样女性,那样柔美,那样书卷气……”
  我徒劳地又举出不少书报、银幕上见过的一些美丽的女皇、政治家、艺术家、学者明星,甚至一些经典著作中的艺术典型……但他都一一否定,说“根本无法相比”。
  我沮丧了,喃喃地说:“她自然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月亮只有一点点像。”“也不是高山……那么,她是大海。”他的头抬了起来,说:“这个对的。”我说:“那么,我有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比了。”他害怕地看着我,唯恐我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似的。“周恩来。”我说。
  “总理是男人呀!”他说。我说:“对!总理是男人,他的魅力是男性的。而她是女性的,但就其本质来说,他们的气质是相近的。因为他们的魅力都不是单一的,肤浅的,而是来自他们的整个生命、全部历史。无论从外形、内心、意志、信念、胸怀、文化素养及人格力量……记得吗?有个外国记者这样描述总理:周是这样的富有魅力,这样的有教养,以致任何一个文明人,在他的面前都会感到自己只是个野蛮人……”
  “这倒有点对。”他想想又笑了,“比较接近。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让人在她面前总会产生一种愿意为她挺身而出,赴汤蹈火,虽肝脑涂地而不自惜的感觉。”
  “难道你在周总理面前没有这种感觉吗?”“有的。”他承认,“不过,好像总是总理在保护我们。”“难道她不也是始终在保护你?”“是的,实际上她也一直在保护着我们……对了,似乎对了。不过,她比较更像‘文化大革命’后期的总理。不,也不对,我最初见到她时,她也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周总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又生气勃勃……让我再想想吧,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他糊涂了,但我却越来越明白了。我怀着那样迫切、那样热烈的激情,重新扑向我收集的所有的素材、史料。那样细致地比较她每一个时期的每一张照片,越来越发现,在这点上她也和周恩来一样:年轻时很难说是特别美,而越上年纪越美。是那样一种成熟的、完善的、又独具性格魅力的美。
  我越来越兴奋,一种在创作中不易出现的兴奋、喜悦和满足的感觉终于来临,她在我的心里完全活了起来。以致无论我在干什么,我的耳朵里尽是她的声音、话语,我的眼里全是她的影子、她的活动……我完完全全地入迷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去找那位戏剧家,说:“谢谢你。现在再最后问一个问题:她一直美到什么时候?”“什么什么时候?她从没什么时候不美呀!”“她六十岁的时候还美?”
  “你说呢?”我点点头:“七十岁呢?”“还美。”“八十岁呢?”我大声问。“还美,还美。一直美到死。”
  他也大声回答,笑了起来。我也笑着,我完全懂。因为她在我眼里也是这样。她去世前不久接受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授予名誉法学博士的那张照片,哪里像一个年近九旬即将弃世的老人?没有一点衰败垂危的影子,仍然是那样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美。
  突然,这位戏剧家悲戚地摇了摇头:“说真的,我最后一次到她病榻前献花时,她已昏迷了。这时,只有这时,她才失去了她那保持终身的美。因为这时她的意志已不能控制她的躯体了。”
  我更明白了。像任何一个伟大的人物一样,她的精神力量是她美的源泉。而当她弥留之际,她已昏迷了,失去了意识,已无法自我控制,从实质上说,她已经死了。这个不再美的躯体已不属于她了。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位戏剧家的话。的的确确,她的躯体——“一直美到死。”那么,她的精神,她的精神呢?
  记得当时年纪小
  上海的冬天虽然很冷,冷得阴寒彻骨,却很少下雪。有钱人家要赏雪景,是得专门乘车北上的。
  不知为什么,1893年1月27日,农历腊月初十,上海却纷纷扬扬,降下一场大雪来。
  多少穷人冻死街头,多少富人却雅兴大发,肥马轻裘,踏雪寻梅,觥筹交错。瑞雪装饰了上海,往日漆黑肮脏的城市,一时间银妆素裹,洁白晶莹,唤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们心里的多少希望……雪花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飞舞。一个孩子就在这天降生了。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降生到这矛盾重重苦难深重的中国大地上。她就是宋庆龄。
第42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2)
  她有幸降生在一个不寻常的家庭。说不寻常,就是不同于当时大多数的封建家庭。这个幸福的小家庭比较民主和开放。她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都受过西方民主主义的教育。她是这个家庭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儿,因此,接生的产婆完全有理由祝愿正在阵痛中的产妇说:“下雪天生小囡,一定是个白白胖胖的公子。”
  然而她是女儿。又一个女儿。产婆不安地噤声了。她的父亲宋耀如却高兴地叫了起来:“啊,女儿!雪孩子,我们的白雪公主!”
  母亲倪桂珍幸福地笑了。她和丈夫一样,都是新派人物,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她睇视着这美丽的女婴快乐地低语:“啊,她真是雪雪白呢!她这样安静、可爱,真真是个小天使。”父亲可没有母亲这样文静,他昂首挺胸地吹起小号,欢迎他的“雪孩子”,他们家的“白雪公主”,全家沉浸在欢乐中。产婆摇着头走了。在旧中国,没有谁家因为“弄瓦”会这样兴高采烈的。
  而庆龄,这美丽的白雪公主却安静地睡着,一动也不动,甜甜的小脸露出安详的微笑,如同她早已习惯于安享尊荣。她的父亲惊讶地看着她,不禁感动地说:“你不哭,也不害怕,我的公主,你真是坚强又沉稳……”
  那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公主的纤纤双足要走过那样漫长而又崎岖的人生之路,她那柔弱的双肩要承担起几乎是其力所难及的历史重任,她那纯洁善良的心要忍受那样巨大的痛苦和磨难……父亲不知道。要不然父亲的心会承受不住的。他只是希望她成为二十世纪里一个不同凡响的女性,一个社会公仆,一个全心全意奉献自己的人。他是按着这个目标去培养她的。她确实做到了,而且是他六个子女中唯一做到的一个。这是她能安然静卧在父母坟茔边的重大理由之一吧?
  如今也许,他都已知道了?宋耀如信仰的是上帝,他在人世间最尊崇的却是林肯。传播基督教义和林肯的“民有、民享、民治”的思想,力求自由、平等、博爱,推翻清政府,实行中华革命,构成了他动荡而又矛盾的一生。他的传奇式的经历和坚定的革命信念是他给子女的第一本教科书。
  可惜真正读懂、身体力行的也只有庆龄一人。倪桂珍和宋耀如是自由恋爱结合的伴侣,他们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他们坚决反对中国传统的压抑个性的陈腐教育,一心充分发展孩子的美好天性。他们在生活上为孩子创造一切可能的物质条件,但不允许他们耽于享乐。他们在思想上坚决摈弃封建阶级的一切特权,而强调奋斗、创造和进取,强调知识就是力量。要求孩子们都具有坚定的人生信念、为国为民的远大理想、钢铁般的坚强意志及超人的自制力,女孩子也不例外。宋耀如按着基督教和斯巴达的方式训练孩子,要使他们成为具有基督精神的斯巴达勇士。
  倪桂珍从原则上完全同意丈夫,但慈母的心使她在执行时却远不如宋耀如坚定。一次,下大雨了。宋耀如又带着霭龄去淋雨,这是他的斯巴达教育方式之一。刚开始时,霭龄曾因此感冒发烧,倪桂珍制止不住时就只好自己去为女儿祷告。渐渐地,霭龄不但再不因此生病,体质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好。因此,以后当这父女俩雨浴时,倪桂珍不但不再提心吊胆,反而满面笑容地站在窗前“观赏”。
  这一天,雨真大呀!父女俩一会儿就全身透湿。倪桂珍转身去为他们准备好热水浴的衣物,又回到窗前时,不禁惊呼了起来。原来小小的庆龄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到雨中去了。
  听到妻子的惊呼,宋耀如转过身来,一下碰到脚边庆龄绵软的小身体,她像爸爸一样,早也淋得透湿了,圆圆的小脸在冷雨中冻得发青。一向极有自制力的宋耀如忍不住也惊呼了一声,一把把她抱起来就冲回屋内。要知道庆龄这年才刚刚四岁呀!
  在爸爸怀里和炉火前渐渐暖和过来的庆龄在回答母亲的惊呼和父亲的责问时,只静静地说:“不是你说过,古斯巴达人一生下来就被扔到山里去吗?我都四岁了,还怕雨淋吗?”
  母亲雨点一样的热吻纷纷落在那晶莹的小脸上:“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你真勇敢,真是妈妈勇敢的好孩子!”一边说着,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洒了庆龄一脸。
  从此,宋耀如在训练长女时,不再拒绝庆龄参加。无论是打球,跑步,野外远足,甚至有意停餐挨饿……庆龄都是坚持到底。即使累得精疲力竭,饿得脸色苍白,也仍然神态安详,面带微笑。
  宋耀如常惊奇地望着女儿,忍不住悄悄地和妻子揣度:小女儿的勇敢毅力和意志是与生俱来的呢,还是锻炼的结果?
  每当这时,桂珍总是幸福地回答:“这是主的恩赐,是孩子美好的天性,也是你努力培养的结果呀!”
  宋耀如有时自信地点点头,有时又疑惑地摇摇头。要说培养和宠爱,他似乎给予长女的更多。一来天下父母大都如此,二来随着他秘密革命党的担子越来越重,他作为公开企业家的活动也越来越多,他给予庆龄的时间远不如给予长女的多。因此,他早先只更多地看到霭龄的会说话,爱活动,无拘无束,精明强干,而觉得庆龄过分腼腆。但一件件事实使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爱静爱沉思的孩子的内涵更为丰富。这个小小女孩优雅、高贵的气质不但时时使亲友们赞不绝口,说实话,也常常引得认为熟知自己女儿的父母暗自惊讶呢!
  庆龄五岁进幼儿园。这是一所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共九年制的学校。每个低年级的小朋友都有个高班的姐姐照顾。派来帮助庆龄的姑娘叫巧姐,庆龄很尊重她,她也很爱庆龄。
  一个晴朗的下午,下了课的孩子都在操场上玩耍。忽然刮起了大风,一时天昏地暗,尘土漫天,树枝乱摆,门窗也乒乓作响。孩子们吓得都飞奔回教室,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袭来了。
  巧姐见孩子们中间没有庆龄,忙出去寻。只见偌大一个操场上,只剩下庆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簌簌抖动,好像就要被风卷走似的。巧姐以为她让这场狂风吓着了,忙跑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只见庆龄满脸泪水,哭得直抽噎。
  “你怎么了?吓着了吗?”庆龄一边摇头,一边哽咽。“外边风太大了,我们回去吧!”
  庆龄不肯回来,只伸手指着前边的一棵大树。巧姐一看,原来风把大树的枝丫刮断了,枝丫上的鸟巢也翻倒在地。一只还不会飞的小鸟伏在倾巢里啁啾地哀叫,样子可怜极了。巧姐刚要说话,庆龄已经跑了过去,看来她在伤心之余想出了主意。果然,庆龄不再哭泣,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小鸟细心地裹好,求巧姐给她找个盒子,把小鸟抱回宿舍里精心地护理起来。一天天过去,小鸟伤好了,毛也长全了。会蹦了,会跳了,慢慢地在宿舍里飞了起来。
  在孩子们的一片欢呼中,庆龄却不笑,她若有所思了半天,突然问巧姐:小鸟为什么老要扑向玻璃窗呢?撞得头咚咚地响,还要去撞,它不痛吗?它是觉得屋子里太憋闷了吧……没等巧姐回答,庆龄一把捉住又一次撞向玻璃窗的小鸟,猛然打开窗户,把托在掌心的小鸟送出窗外。新鲜的风迎面扑来,吹得小鸟的羽毛簌簌地抖动,小鸟回头看看庆龄,好像在向她告别,欢叫了两声,一展翅飞了出去。庆龄仰望着在蓝天里翱翔的小鸟,快活地叫道:“飞吧,小鸟!飞得高些,再高一些!”
  一年以后,庆龄上学了。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喜欢和庆龄玩。她们在一起弹琴、唱歌、做游戏,她性格温柔敦厚又热情诚恳。同学们有什么事情,总愿意和她商量,取得她的帮助。日子一天天过去,世界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复杂了。她爱倾听,也爱思索,喜欢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去寻找答案。一天,放学回家,看见在家门口玩耍的小妹美龄正在和人吵架。美龄比她小四岁,从小生得健壮活泼,在家里很得宠爱。学步时,妈妈给她穿上又厚又大的棉衣裤,使她看起来那样红扑扑,圆滚滚的,蹒跚而行时就像是向前缓缓移动的灯笼一样,哥哥姐姐都管她叫“小灯笼”。她稍大一些,随着宋耀如买办事业越来越发达,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富裕,她的装束也越来越欧化。
  现在,她在门外玩耍,西式的衣裙随着她的跳蹦而飘舞,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指着她叫:“小洋人,看,小洋人!”
  美龄从小伶牙俐齿,立即还击说:“叫啥?叫啥?谁是小洋人?”男孩子们说:“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是小洋人!”边叫边拣起石子向她扔来。美龄哪里是吃亏的角色,也立即拣起石头和他们对扔起来。庆龄马上跑过去,站在他们中间,说:“都不许扔了,这是野蛮的行为。”事情过去了,姐妹俩回到家里。可是庆龄怎么也忘不掉邻居孩子那刺耳的叫声,晚上,她问爸爸:“为什么人家叫我们小洋人?”
  孩子严肃的神情引发了宋耀如的反省:是的,也许他们的生活确实太欧化了,太远离中国的生活实际了。他觉得必须立即补救。于是,他把孩子们都叫了来,让庆龄重述了白天发生的事,然后说:
  “因为我在美国生活多年,又极力用林肯、华盛顿的民主思想教育你们,这就使得你们和其他孩子很不一样。现在看来,爸爸对你们的教育有欠缺,那就是没有很好地让你们继承我们祖国的优秀传统……”
  于是他开始给孩子们讲我们的祖国多么伟大,有多么悠久的文化,讲太平天国,讲农民起义,讲清政府多么腐败,但中国人民多么勤劳勇敢,讲他自己为什么要从美国回来,为什么要和孙中山这样优秀的中国人站在一起,不遗余力地支持他……最后他说:“我学习外来的先进思想,只是为了改变我们自己国家的落后面貌,使她富强起来,人人过上富裕、民主的幸福生活。这是主的意志,也是爸爸妈妈的愿望。所以爸爸才每天去传教,去辛辛苦苦地工作;妈咪才搞社会福利工作,不断地去孤儿院,去救济穷人。我们的生活方式也许比较洋化,但我们不是洋人,你们也决不可做小洋人。我们是中国人,是真正热爱祖国的中国人。”
  爸爸讲得热情洋溢,庆龄眼里泪光闪烁,从这天起,她没有一天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
  也是从这天起,宋耀如要求孩子们每天练毛笔字,读中国历史,背诵古文……倪桂珍很好地配合丈夫,教女儿穿中式服装,留中国发式,做中国菜肴,并且只要有可能,就带着庆龄和她一起去照料孤儿……啊,童年!童年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期,童年的记忆将保留终生。庆龄有幸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有一个这样幸福的童年。她一生沿着童年的起点向上攀登,不曾动摇,不曾后退,勇往直前,越攀越高。
  她不曾背叛自己的童年。
  与众不同的姑娘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庆龄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在20世纪的旧中国,许多这样年纪的大家闺秀不是细研脂粉、轻画娥眉,就是十色锦线、巧绣鸳鸯,为自己准备嫁衣了。可是庆龄却终日苦读,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像海绵吸水一样地汲取知识。她废寝忘食、涉猎极广,常常向师长提出一些天文、地理、社会人生的问题,轻轻颦起两道秀丽的长眉,聆听对方讲解。
  父母为她知识面的开阔十分高兴,可也为她的健康暗暗担心。宋耀如往往拉她陪自己散步,宋夫人则常常用弹琴、烹调诱使她分一下心。庆龄总是高高兴兴地按父母的要求去做,可是散完步、弹过琴或是帮妈妈做完美味佳肴后,她夜晚的灯熄得更迟了。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弄得老夫妻俩事后常暗自后悔,不敢再多打扰她了。
  一天晚上,庆龄正在书房夜读,突然听见轻轻的叩门声。“请进!”庆龄恋恋不舍地从书上抬起头来。房门开处,进来一位牧师打扮、留着长胡须的人:“对不起,我找查理宋。
  唔,就是宋耀如先生。”庆龄犹疑地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点面熟:“请问,您——”“哦,你就告诉他,沈牧师来拜访。”庆龄迈着轻盈的步子,去敲父母卧室的门,告诉他们有客来访。“你怎么还没睡觉?”母亲惊讶地问。庆龄抱歉地笑着说:“看着书,不知不觉就忘记时间了。”爸爸爱怜地抚摩着她的头说:“读书是好事,可也不能读到这么晚呀。你还小,应该快乐,要常常去玩一会儿。”庆龄静静地笑着说:“可我觉得读书的时候最快乐呀。”父女俩走进书房。宋耀如紧紧和那位沈牧师握手,回头笑着问庆龄说:“你真的不认识他了?”庆龄疑惑地眨着眼。宋耀如已经帮那位来客卸下了胡子,脱去了牧师的长袍,原来是他们家的老朋友孙中山。“没办法,清政府正在到处通缉他,他随时都有被捕、杀头的危险啊!”父亲向女儿解释说。其实庆龄早知道孙中山。因为她从小就觉得这位客人与众不同。只要他一来,爸爸不管在干什么,都会立即放下手里的工作,关起门来和他彻夜长谈。她早就暗暗猜想,爸爸这样尊重的这位孙先生,一定在干着一件重要的大事情。
  两三年前,庆龄还要小些的时候,一天在学校里偶然听说清政府正在缉拿一个革命党人,就是孙中山。她吓得脸色苍白,急急忙忙跑回家去报告爸爸。没想到爸爸不在,坐在爸爸书桌前专心工作的正是这位孙先生。庆龄喘着气,把消息告诉他,可孙先生只微微一笑,反问她说:
  “你知道革命党人是干什么的吗?”孙中山有力地挥着手说,“推翻这昏庸、愚昧、落后、腐败的清政府,建立共和国,让老百姓享有民主、自由,让中国繁荣、富强起来。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庆龄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觉得这位从她幼小时就不断出入他们家的孙先生,突然高大起来。她明白爸爸支持他就是支持革命。可爸爸在家从来不提革命党,只说这位孙先生是他的好朋友,是位优秀的人。一定是怕外婆和妈妈害怕吧?所以她也就不声不响,若无其事,只是更爱父亲,和父亲更亲密了。今天父亲这样挑明了,她就微微笑着。孙中山也笑着看她一眼,也没说破他们以前的交谈,只是说:“对不起,好像打扰了庆龄的学习。继续学习吧!学习各种知识,才能建设好我们的国家。”
  宋耀如挽着孙中山的手臂,走了出去。庆龄多么希望也能跟去,参加进去呀!可是爸爸没有说,那就是不允许。谁让她还这么小呢?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埋头到书本里去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庆龄又长了一岁。这年秋天,一个满月的夜晚,月色溶溶,宋家却灯火通明,原来又是孙中山远道来访。
  “我相信几十年后,中华民族一定会振兴起来,东亚睡狮的吼声必将震动全世界。”孙中山说,“我们必须推翻君主政体,建立共和政府。我国民众有权利自己选择领导他们的人,选择替他们制定法律的人……”
  “当然,只有这样才合理。我们国家应该走西方的道路。”宋耀如一边叮嘱孙中山小声一点,一边自己又不时高声大嗓地喊起来,“可是你不能就这样跑来跑去呀!到处都是暗探,我真替你担心……”
  “你不要替我担心。为了使我们苦难的祖国挣脱封建枷锁,总要有一些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我孙文愿为革命而生,为革命而死。”
第43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3)
  “我也决定要同你一样。”突然,屋角传出一个轻柔的、但却是坚决的声音。孙中山循声看去,原来是小小的庆龄。“那很好,庆龄,”孙中山说,“你愿意帮助我,我很感谢。”听到称赞,小庆龄反倒腼腆起来了。她从来喜欢静静地听人谈话,尤其是孙中山和父亲的谈话,她觉得可以从他们的谈话中得到许多新的知识,许多深刻的道理……所以,只要他们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就总是悄悄地坐在一边倾听,从来不打扰他们,这次是实在忍不住了。她抬头看看父亲,见父亲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就又补充说:“自从你到我们家……自从我知道你和爸爸在干什么以来,我也就确实知道我所要做的事情了。”
  “可是庆龄,你还小啊!”宋耀如说。“革命可是要吃苦的呀!”孙中山说。“我不怕。”宋庆龄轻轻地说,“你们不是一直在说,全中国老百姓都在吃苦吗?”
  “说不定还要被杀头……”孙中山又说。孙中山话没说完,宋庆龄立刻打断了他,坚定地说:
  “当我去做我所决定的事情时,不管有什么意外发生,我都不会害怕。”宋耀如和孙中山吃惊地望着她,深深被这小女孩的精神和勇气感动了。庆龄这年才十三岁。1908年,庆龄十五岁,从中西女塾毕业了。夏天,父亲让她带着小妹美龄,在温秉忠夫妇的监护下赴美留学。翌年,考入乔治亚州的卫斯理安女子学院(wesleyancollegeforwoman)文学系。庆龄是她的同学们见到的第一个中国女孩,她们都很爱她,因为她是那样文雅,那样美,又那样谦逊好学。只是觉得她有点过分严肃了,可不是吗?她竟那样喜欢哲学、历史,那样关心时事,那样细致地读报……“罗莎蒙德(rosamonde),”同学们问她,“你这是在美国呀,你为什么不愿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而老是去考虑这么多国家大事,自寻烦恼呢?”
  “我觉得自己非常愉快!”庆龄回答说,“我对国内的事情充满了理想和希望。我不能不想中国,我也不能忘掉中国。如果忘记了祖国,生活该是多么没意思呀!”
  同学们惊讶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孩呀!她说着一口流利的、微微带有乔治亚州口音的英语,穿着和她们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饮食,学着一样的课程,住在一个宿舍里。但是她的心却永远想念着中国,有着地地道道的中国气质,而且她会讲那么多优美神奇的中国故事。姑娘们深深地被她吸引,越来越敬重她,选她担任学院校刊《卫斯理安》(thewesleyan)的文学编辑和哈里斯文学社(harrisliterarysociety)的通讯秘书。
  在校期间,阅读父亲的来信是使庆龄最高兴的事。因为这些信不但可以让她知道亲爱的妈咪和弟弟们的起居、近况,还可以从中得到许多有关中国局势和革命形势的信息。这位日后被世界公认为“中国的良知”的伟大女性,确是从青少年时代起就为革命做着一切准备,对祖国和人民魂牵梦萦,息息相关。如果说她早期还写过一些表现中国人民传统美德的抒情短文,如《四个小点》《阿妈》之类,以后越来越多的就都是政论文章了。其中《受外国教育的留学生对中国的影响》,猛烈抨击中国封建官吏的愚昧,列举鸦片、缠足、蓄辫、特别是裙带风等陋习,表现了这未来的无畏斗士的敏锐目光和深刻的思想。她这样写道:
  “数百年来,中国的政治都是以用人唯亲和尔虞我诈为特征。政府的各种职位,全为御用书生和宫廷亲信充塞……他们根本不懂科学管理,甚至连一点希图治国的才能也没有。人民的悲惨状况,频繁的骚动和起义,都是这种选拔‘能干官员’的不光彩的方式带来的后果……”
  七十多年过去了,这篇文章不但在当时是切中时弊的,就是今天读来,也仍然有振聋发聩的意义。说明文章的生命力多么顽强。
  而当时这位年轻的作者才刚刚十八岁。她的历史教授读到了她的这些文章,很欣赏她的才智,可又为她担心,怕她回国以后,会因此受到清朝统治者的迫害。于是,他决定找这个女孩子谈谈,规劝她一下。
  “你的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庆龄一进办公室,教授就指着校刊上的文章问她。
  “这些思想我从小就有了。”宋庆龄平静地回答。“是家庭的影响吗?”教授问。“原因是多方面的。”庆龄望着教授,坦诚地说,“我们家有个朋友,这个人正在领导中国革命。我小的时候,他常到我家来,和我父亲谈话。他们说的那些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庆龄思索了一下,又说:“当然,中国社会上种种不公正的现象,也是我产生这些思想的根源。”
  接着,她列举了国内种种社会现象:农民成年累月地在田里劳动,可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到了典妻卖女的程度;地主不劳动,却过着十分奢侈的生活。官吏都由皇帝指派,他们只要巴结、奉承好皇帝和上司,不管怎样无能,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照样可以青云直上。人民没有一点权利。妇女比男人更苦,除了和男人一样受压迫外,还得受男人管束,婚姻凭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决定……看到一向文静、腼腆的庆龄如此侃侃而谈,教授十分惊讶,也十分敬重她的信念和理想。而信念和理想是无从规劝的。
  望着庆龄离去时那纤纤的背影,教授情不自禁地涌上一股尊敬又怜惜的感情:能有这样一个学生,是人生的幸福,但她是多么纤弱,多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1912年,对庆龄来说,是终生难忘的一年,是无比幸福的一年。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成功,孙中山12月29日被南京十七省代表会议选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些,庆龄都在外国报纸上见到过简讯。详细情况呢?对这个视革命为生命、为最大幸福的年轻女孩子来说,她多么渴望知道一切详细的情况啊!
  刚一过年,庆龄就收到父亲寄来的包裹。里边不但有一封长信,详细地叙述了她所渴望知道的一切,还有一面崭新的五色国旗呢!庆龄欣喜若狂,竟一反平时的温文尔雅,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龙旗,踩在脚下,高声呼叫道:“打倒专制,高举共和的旗帜!”同学们也都被她的激情所感动,纷纷向她祝贺并帮她挂上五色旗。这些同学中有许多对中国并不了解,但偏见很深,通过庆龄,他们现在都改变了看法。庆龄看着他们,越发明白无论是一个国家或一个人要获得朋友的了解和信任,首先得自尊自爱,自立自强。
  这年4月,庆龄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文章,欢庆辛亥革命的胜利。题名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事件》,指出:
  “是压迫导致了这场奇妙的革命——一件看来是不幸的而实际却是造福人间的喜事。”
  “这一非常光辉的业绩意味着四万万人民从君主专制制度的奴役下解放了出来。这一制度已持续了四千多年,在它的统治下,人民毫无‘生活、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可言。这一业绩也标志着一个王朝的覆灭,这个王朝所进行的残酷剥削和自私自利,使得一度兴盛的国家,沦于极度贫困。推翻清政府就是铲除了一个充斥着野蛮习俗的道德败坏的朝廷。”
  文中预言:“在促进人类进步的努力中,中国还要在其他方面起作用。”这是因为:
  “一个民族的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国土广袤居世界首位,文化光辉灿烂,她在推动人类向上的事业中不可能不具有影响力。中国是首先创建了刑法法典的国家,她的哲学家对人类思想作出过某些最宝贵的贡献,她的浩瀚的文献赢得了学识渊博的、终身从事研究中国的欧洲学者的赞赏,她的社会和道德伦理的准则,几乎是任何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多少世纪以来,中国人一直是热爱和平的民族。对他们来说,笔比剑更有力量。
  中国以她众多的人口和对和平的热爱——将作为和平的化身站起来。必将推动那个人道主义运动,即实现世界和平。”
  文章发表以后,引起了广泛的影响,一时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们都在谈论这篇文章及那位写作这篇文章的年轻姑娘。
  “她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人们惊呼。“她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当文章寄到家中,父母一边阅读,一边惊异时,宋耀如忍不住叫了起来。“我的庆龄从来和那些只知时髦衣衫和个人幸福的年轻姑娘们不同。”母亲骄傲地说。
  “啊!我的庆龄,她这样温柔又这样犀利,这样聪明又这样透彻!咦,妈咪,你怎么了?”
  妈咪流着幸福的泪水,眼睛里却充满了忧愁:“是的,是的,我们的庆龄是这样的。只是她对自己、对生活的要求都这样高,我怕——她未来的生活会很艰难的……”
  妈咪这时自然还不可能预见到她的庆龄那极其辉煌的人生,但母亲的心已朦胧地预感到女儿前途的艰险。
  庆龄当时不知道。她正沉静地坐在卫斯理安学院的图书馆里,为她的下一篇文章,为她壮丽的一生在做着准备。
  她在明亮的灯光下忙碌着,感到充实而又幸福。
  中国现代化的先驱
  从青年时代起就追随宋庆龄投身革命,并始终在她领导下工作的伊·爱泼斯坦先生1986年在日本演讲时,一如既往地赞扬孙中山和宋庆龄作为“两个现代人物”,是“中国现代化的先驱”。他说:
  “宋庆龄的现代意识并非受教于人,而是她出身于一个现代家庭。她生长在‘通商口岸’城市的中国资产阶级家庭,其生活方式已颇为西方化了。在19世纪90年代的中期和后期,这些‘口岸’城市已经出现了相当数量的资产阶级分子,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在她父母家里,从建筑形式到生活设施,家具乃至饭菜都是西式的。孩子们从小被送到教会学校就读,学校所设课程主要是用英文讲授的。由于宋耀如在美国接受了大学教育,所以孩子们也都被送往美国去读大学,然而,孩子们的父母又都是爱国主义者。他们无意让子女久居国外,希望他们学成归来,为中国的进步效力。宋庆龄是听从父母这个教诲的最忠实的孩子。
  ……她在美国求学时(1908-1913年)所写的文章先是号召改革,辛亥革命爆发后,她又为之热烈欢呼。在她还不到二十岁时就写道:归国留学生的使命和任务,就是按照西方自由派的传统,把中国改造成现代化的民主国家,以恢复其独立和强盛……这位热情的少女热衷于投身改造饱经忧患的祖国的事业,并把孙中山视为这一事业的领袖。
  ……在不懈的斗争和努力中,在1924年开始的新的革命中,他们总结出了具有决定意义的东西,那就是工人、农民、一个革命政党和一支为中国人民绝大多数谋利益的军队是十分重要和必不可少的。没有这些就没有现代化的新中国。”
  伊·爱泼斯坦先生的演讲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宋庆龄成为一个“中国现代化的先驱”的首要前提是心系国家、民族,双脚牢牢踏在祖国大地上,为“振兴中华”而广泛吸收一切外来文化,借鉴世界各国的革命经验。
  在这点上,宋庆龄和我国无数革命先烈和现代化先驱者并无二致。但是作为一个把中西文化这样完美的结合,以现代化的工作效率,广泛团结国内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既是伟大的爱国者,又洋溢着强烈的国际主义精神,为中国革命和世界和平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而赢得国内外人民群众的普遍尊重和爱戴的现代伟人的形象,她又与周恩来惊人的相似。
  宋庆龄的现代性也强烈地表现在她对吸取知识的开放和对世界事物的通达上。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关心中国及世界上的一切大事。在美国求学时,图书馆馆长路西斯·莫里斯就曾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宋庆龄——这小小的十五岁的严肃少女,是如何贪婪地阅读成年人读的小说、传记、哲学和历史等等。这些书远远超越了她那个年龄的普通姑娘的口味。
  和孙中山结合后,她迅速地卷入了中国政治中心,她阅读的范围更广,视野更开阔了。今天的人们无论是参观孙中山和宋庆龄在上海共同生活过的故居,还是参观孙中山故世后宋庆龄个人在北京和上海的故居,都会感动地发现:他们的生活极其简朴(以他们的身份而言),他们的主要财产就是藏书。确实,宋庆龄毕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书。当年的目睹者常常回忆起宋庆龄为孙中山朗读英文书籍的情景,几乎每天都要读上几小时。此外,她还有个人阅读的时间。她通过读书努力保持她的现代性及广泛的兴趣。
  为了建设未来,她勤奋地研究过去和现在。如今悬挂在宋庆龄故居卧室里她那张手抚书卷沉醉其中的巨幅照片为我们留下了她那极美的神韵。据故居的讲解员说,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不为这张照片所动,无论中外,每个参观者几乎都情不自禁地在这张照片前止步、流连、凝视、沉思,甚至高声赞美。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我自己就在这张照片前无法移开脚步,并几次在伫立时听到别人在我背后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
  每当此时,总使我忍不住又要想起周总理那张最后的照片:《历史在这里沉思》。两位中国现代化的先驱都已名垂青史,这两张照片的美也将在岁月的长河里熠熠生辉,引起人们不尽的遐思和深沉的历史感。不同的只是周恩来那张是在饱经历史沧桑之后,而宋庆龄这张还是在青春焕发之时。
  爱泼斯坦先生在他的演讲中还把宋庆龄和孙中山先生相提并论地说:
  “孙中山和宋庆龄的另一个突出的现代特点是他们的国际主义精神。尽管他们是热忱的爱国者,他们从未认为中国是孤立的,而是把它看做是置身于整个世界进步范畴之内的。他们要自己的国家不仅分享世界进步的成果,同时也要尽力为之作出贡献。他们既反对民族自卑或虚无主义,也反对民族狂妄和大国沙文主义。他们尊重所有国家包括自己国家在内的积极和进步的事物,反对消极和反动的东西。在他们与压迫和攻击中国的帝国主义政府进行斗争时,他们与那些国家内主张进步正义的个人和组织保持着坚定和长远的友谊。”
第44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4)
  是的,宋庆龄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她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的形象始终享誉国际、声誉经久不衰的缘故。人们一提起她的名字,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无比优雅的中国女性形象:通晓几种外语,熟知世界大事,却永远是中国人的服饰,中国人的气质,中国人的风度,充满了中国式的谦逊和坚定。作为中山先生的伴侣和学生,她终生遵照他的遗嘱:争取与团结世界上一切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在她晚年时,为贯彻执行周恩来同志代表中共中央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她更是不遗余力。她的朋友遍天下,她不能不使人惊叹,她为中国赢得无数赞美。广大海外侨胞在她还很年轻时就从心里尊她为“国母”,而许多对中国友好的外国朋友又因把她作为中国的典型形象而热爱中国。她曾使世界上无数进步人士投身或同情中国革命。她又团结了无数世界第一流的作家、记者,促使他们把中国的一切如实地介绍给世界。她是苏联加里宁夫人终生的朋友,据说印度总理尼赫鲁房间里只挂两位女性的照片:一张是尼赫鲁夫人,还有一张就是宋庆龄……她的现代特点还突出表现在她对妇女解放的追求。早在学生时代,她发表的《现代中国妇女》就明确指出女孩子的智力决不比男孩子差,进而论证要提高占人类半数的男子的素质,就不能不同时提高人类的另一半——妇女。在本世纪初,当男尊女卑还作为一种传统势力统治着旧中国时,她就满怀信心地预言,将来“中国必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教育发达的国家,而其妇女将与男人并驾齐驱”。
  她积极投身妇女解放运动,一再明确提出妇女参政及经济独立的必要性。1924年,在日本的一次演说中她更进一步地阐述说:
  “我们妇女对正义的要求,并不限于在某些欧美国家。这种要求正成为强大的世界运动。印度、土耳其、埃及和波斯的妇女也开始起来维护她们的权利。今天,在库尔特斯坦的广阔版图上,有一位妇女当了总统;在土耳其,妇女当了教育部长。妇女无意于那类政治荣誉,但必须参与妇女界的、社会的、公民的以及工业的福利活动,必须争取与妇女儿童切身利益有关的事情的发言权。
  ……妇女地位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尺度。当今世界上,只有意识到这点的民族,才能成其为伟大的民族。”
  今天,在我国进行四个现代化及改革大业、人人争当先锋之时,宋庆龄作为一个中国现代化先驱,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我们学习,那就是她的民主作风及社会公仆思想。等级观念,从来是封建主义最顽固的遗毒。历史上,多少风云人物一面奢谈民主,一面压迫和剥削人民。时至今日,也很难说封建余毒就已经彻底铲除。但宋庆龄,从青年时代直至离开人世,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等级观念和官僚主义的痕迹。她从来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极其自爱又对人尊重,已成为她日常的生活习惯。和任何人约定时间,她都是提前五分钟到达,而且仪表端庄、衣饰整洁。无论对方是王公贵族,还是一介平民。即使对为她服务的勤杂人员也是十分尊重。她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家庭、学习等诸多方面,每次见面都是她先开口问好。当他们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合适甚或做错了的时候,她也只是轻轻提醒,从没有过大发雷霆或厉声斥责之事。难怪我在访问这些同志时,他们在叙述往事时都是那样满怀深情,对她极为爱戴。一位从前为她开过车的司机同志泪光莹莹地说:“我的儿子的名字还是她给起的。我得儿子那天,她和我一样高兴。她这样一个大人物,对人却从来那样真挚、那样贴心……反正,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许说不许说,在我心里,她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的人……”
  欺世盗名的人可以得逞于一时,有所建树的人未必都有令人折服的人品。能在促使社会进步及个人才华、道德、人品诸方面都得到世人真心景仰赞美的人不是很多的,而宋庆龄则是这有数之人中的一个佼佼者。
  美哉斯人!
  忘记年龄
  宋庆龄还有一个十分吸引人的特点,那就是,她永远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
  许多记者和熟识她的人都对此做过描述,其中描绘得最为出色的要算文森特·希恩了。他这样记述第一次见她时的强烈印象:
  “……那扇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娇小羞怯的中国妇女,身着黑色绸衣。在她一只纤细紧张的手中拿着一方饰有花边的手帕。当她讲话时,她的声音几乎使我跳了起来,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优美、那样出乎意料的甜蜜。为了隔离暑气,百叶窗是关上的,所以直到她走近,我才看清楚她。刹那间,我感到迷离恍惚,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难道孙夫人有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女儿?我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袅袅婷婷、弱不禁风的女子竟是她本人——世界上最知名的女革命家。
  我本以为要见到的是一个使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谁知今天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位极其娇丽动人的小姑娘……”
  希恩写这篇印象记时已是1927年,算起来宋庆龄那时已是三十四岁。在旧中国,按习惯,那差不多已是中年妇人的年纪了。而宋庆龄给人的印象竟还像个小姑娘。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加上现代生活激烈竞争的需要,保持青春与美貌成为当代青年的追求。顺应潮流,社会上纷纷出笼各种“永葆青春的长寿秘方”和千奇百怪令人眼花缭乱的“新潮药剂”,什么宫廷延年酒、慈禧保颜丸、法国约瑟芬健身法、帝俄叶卡特琳娜驻容术……一时充斥市面。骗人有术,仕女趋之若鹜,东施效颦,使人啼笑皆非。
  人们既然钻头觅缝地寻找美的奥秘,对于以美著称的宋庆龄自是纷纷揣度。
  由于宋庆龄生前从不宣扬自己,对她的报道很少,此类消息更是从未曾有。因此道听途说,难免李代桃僵,把牛奶沐浴强加在她头上的有之;移花接木,把慈禧吞珍珠粉及药膳保颜也硬放在她的身上者更多。什么端倪也没有的人也不免妄加猜测,说是“反正是保养得好呗,不知怎样营养哩”。因此,参观宋庆龄故居的中外人士中,要求参观她的厨房及索要食谱者颇不乏人。
  这次,为补充材料,我又几次重访上海宋氏故居,访问了她的秘书、保姆、管理员……和讲解员熟了,得她大力协助,看了一般对参观者不开放的厨房和洗澡间。原来厨房不大,食谱是没有的,珍馐美味也是没有的。她的健身法只是饮食很有节制,平时吃得很少,晚饭有时只吃点广东点心。洗澡间也不大,脸盆、脚盆、浴盆都相当旧,皂盒里用剩下的香皂,居然是市面上极普通的一种。我再三追问:是原物吗?回答:当然是的。盥洗室从不开放,也不许工作人员入内,谁去换来?她卧室床上的被褥虽色泽淡雅,质地却也平常。衣橱里挂的那几件旧衣——是我们在照片上常见的,穿着已有多年。有的由旧翻新,有的为了加宽,只有两侧各镶嵌长长的一条,从远处或照片上看不出来罢了。
  一位在她晚年一直陪伴她的保姆告诉我:夫人衣服并不多,几件考究的衣服,都是在会客或外出时才穿。为了表示对客人及会议、会见的尊重,她是十分注意仪表的。平时居家过日子,最爱穿布衣布鞋,有时穿得就像“老亲娘”一样。阿姨是苏州人,软语吴侬,“老亲娘”是家乡话,就是北方老大娘之意。她的神情却又流露出自豪,边说边拿出照片给我看:“可还是这样美。”
  真的呢,七八十岁的人了,穿着“老亲娘”式的偏襟大袄,但仍然很美。“说来你们不信的,”阿姨又说,“夫人虽然很爱整洁,一点龌龊见不得的,衬衣要每天洗熨,但有些却打了补丁。一块绢头(手帕)也是破得来不能再用了才掼脱格。”我不禁愕然。这可是从来没想到的。真的人言可畏呀,老听人说她如何保养,如何享了一辈子福……其实动脑筋想想嘛!她的管理员说得好:“她的薪金是有数的,每月都是我替她领得来,她又从不愿多拿公家一分一厘。自己家里虽有钱,却又是早就断绝来往的……”
  哦!但愿我能传达出我当时的感受于万一,但愿每个读者都有可能去她的故居见到与听到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我在李燕娥女士房中翻阅着那一本夫人亲手为她的老友装贴的相册,她的穿着几乎与李燕娥没有两样,庭院小坐,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芭蕉扇。但她那脱俗和灵秀的情致依旧,掩盖不住的书卷气好似溢出照片,扑面而来。哦!难怪她穿着那么华贵的外出长袍给人的感觉仍那么淳朴,这原是人的内在气质的自然流露啊!
  宋庆龄有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从不宣布我的生日和年龄,忘掉它,使一个人更好地工作,年龄对于人的活动没有什么关系!”
  一个能忘掉自己生日的人,必然是不害怕老之将至、老之已至的人。而一个无论年轻年老都能全心全意工作、为理想献身的人,必然是个无私的人。无私才能无畏,无所畏惧才能安详恬静,遇事从容,“人至无求品自高”,此言之谓也。她的老友伊罗生在她去世前几个月再次见到她时,发现她对自己终生的理想执信如故:
  “听说我没机会再见到她了,我感到很难过,我只能宽慰自己说,她体弱多病,又上了年纪。另外,为了礼节,她总是坚持会客——法国总统这几天就要来华访问,她还要在这几个场合露面,等等。
  几天之后,她托人送来一张便条,在那上面我看到的是狮鼻头钢笔书写的雄劲刚健的笔体,和五十多年前她第一次给我写条的字体一样,便条上写道:‘忙得没时间提笔,恐怕我们下次会面得去外层空间了’。”
  好一个外层空间,置生死于度外的约会。这张便条正是宋庆龄漫长人生中最突出的性格写照:坚定不移的政治信念,热衷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从来无视个人得失,毫无名利地位观念。纵观她的一生,为了革命,始终自愿地战斗,直到最后一息。甚至不惜断绝和她家族的关系,一刀割断所有过去的生活。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只要她开口,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在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她也从未因自己特殊的身份及贡献而索取一丝一毫。相反,当中央因她原在北京西河沿的住宅条件很差,不但潮湿,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决定要为她修建一所新的住宅时,她立即回信谢绝,信中写道:
  “关于北京西河沿我住的房子问题,前两天齐燕铭同志来沪时,曾和我谈及此事。该房去年因新修好即迁进,比较潮湿一些。过一段时间,我想今年不致像去年那样潮湿了。现在国家正在建设时期,正急需款,如另外建造房子,又需一笔款。为了我个人的住所增加国家的开支,这样,将使我感到很不安,故我不打算再迁新址了。”
  她没有个人财产,也从不为积累财富而花费心力。她也不追求个人名声,她有着伟大光荣的一生,又富有传奇色彩,但她却很少谈起自己的经历。甚至当人误解时也不更正,有这样一个故事很能说明她的为人:1937年,苏联驻中国大使鲍格莫洛夫在上海举行电影招待会,招待中外人士,宋庆龄是第一客人。那天,宋庆龄照例到得早。她从不为显示自己身份而有意迟到,让人等她更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事,她在楼上第一排入了座。苏联领事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因不认识她,看她坐在贵宾席上,就走过来请她到后面去,宋庆龄便不声不响退到后排去就座。苏联大使来后发现她坐在后边,忙请她到前排首席座位上,那位工作人员很不安,可宋庆龄只微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她曾多次婉言谢绝要求给她写传记的人。曾有一个日本友人写信给她,说许多人想了解她的生平,希望她能写传。宋庆龄回信说:“我没这个打算,因为写自传总不免以个人为中心。”原中国福利会秘书长李云在她年事日高时,曾建议找人为她写传,宋庆龄在回信中写道:“关于你建议收集材料,找人为我写自传,我不同意。因为每个人的自传要自己写才写得逼真。并且我愿意保留这个权利,有一日自己动手来写。谢谢你的好意!”在她去世前几个月,伊罗生也提出要为她写传记,宋庆龄却不愿谈这个问题。一个美国出版商曾表示愿以五十万美元高价收她的传记的版权。她笑笑说:想想看,五十万美元!但是她仍然拒绝。伊罗生为此和她争论,庆龄倾听完他的意见,再次摇摇头说:“不。”就这样结束了这一话题。
  使我们十分遗憾的是宋庆龄一直没有来得及自己动手写传。或者,她原本就是拖延战术,从未打算写过。但是,难道一个人的伟大与否,美好与否,只是靠传记论定吗?其实伪造或矫饰的传记给人留下的只是厌恶。也许宋庆龄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个真正的智者,是非功过,原只能由历史与人民评说。宋庆龄真心实意地拒绝为她写传,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数中外人士十分倾心于她的为人与经历,她的人生道路一天比一天更为人所熟悉和敬仰,人心所向,谁也无法阻挡,她的形象也早已不断为中外名人所记述。
  我国人民无限崇敬和热爱的周恩来同志称她为“国之瑰宝”。周恩来夫人,我国著名的妇女领袖邓颖超同志在悼念她的文章中深情地说:
  “记得1924年冬,你和孙中山先生北上路过天津。我在欢迎的行列中,看到为推翻帝制,为中国独立、自由、民主而奋斗不息的伟大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同时看到亭亭玉立在孙中山右侧的你。你那样年轻、美貌、端庄、安详而又有明确的革命信念。你,一位青年革命女战士的形象,从那时就深深印入我的脑际,至今仍清晰如初。”
  斯诺,作为她终生的朋友,曾对她有着更为具体的描述:
  “庆龄喜欢美的东西,她的家具陈设寥寥无几,可总是得体大方。她家里永远那样洁净,使人觉得温暖、朴素……异国情调的鲜花给她的房间增添了光彩。她的长袍颜色素净、式样活泼,她的衣着总是很考究,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髻端正地盘在脑后,烘托出精巧的脸部轮廓。
  庆龄具有坚强和独立的性格,同时她还具有人们意想不到的调皮特点,这使她喜欢看浮夸为可笑,喜欢讥笑那种自命不凡、自鸣得意和沙文主义的人。她善于模仿,并且喜欢引用国内外外交家、政客及他们的妻子所说的蠢话。有一次,与孔子同姓的孔祥熙博士说他确是那位老夫子的直系后代,庆龄笑笑,从此以后,庆龄便称他为‘圣人’。”
  庆龄革命家的声誉,常常容易给人造成错觉,根舍在1938年初次见她时,也不免大吃一惊:
  “我想象中的孙夫人有点像维多利亚女皇,孀居服饰,心如死灰,令人望而生畏,等等。但是我见到的孙夫人,即使在她的年龄,仍像是一位二十八岁的姑娘。她尽管纤弱,却雍容华贵、明快活泼,身材好像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像。她给人的印象不像是一位历史性的革命人物,倒像是一个刚刚跨进事业门槛,生气勃勃的少女。”
  路易斯·斯特朗在描述她时,一往情深地说:“她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温柔、最高雅的女性。”
第45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5)
  美国《民族》杂志的驻华记者兰德尔·古尔德更是概而言之地说:“……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孙夫人那种温文尔雅、但又具有烈焰般内在的品格。凡是见过她的人都喜爱她,并且深深地敬重她。”
  俄国作家契诃夫说过,人的一切都应该美:衣服、面貌、心灵、思想。苏联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又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那就是大胆、追求、思考、果敢。我认为,宋庆龄正是这两者最完美的结合,这也恰恰就是构成她独特魅力和永远年轻的根本奥秘。
  情之所钟
  恋爱与婚姻
  来参观中山和宋庆龄故居的外国友人,特别是妇女,最感兴趣的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厨房,一个是她和中山先生的感情问题。
  说实话,厨房相当令人失望,既小,又不现代化。当然,在她和中山先生共同生活时,也就是半个世纪以前,也许还过得去。莫利哀路29号的那个厨房,当时就有两个灶,有可以做西餐的一些家什。但看看餐厅的那个饭桌吧,广东式红木镶边大理石的老式小圆桌,边上六个圆凳,可以想见是无法大摆筵席的。从帝制转向共和,中国的第一位大总统和夫人的生活确是简朴的,与宫廷的富丽堂皇、淫逸奢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宋庆龄故居呢?北京的不算,因为那是因工作需要,在她晚年给配备的官邸。就庆龄而言,她从来是乐于住在上海她那座小小的船形房屋里,并始终以此为家的。据说,原先建造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个退休的希腊船长,因为无法忘情大海,把房屋设计成船的形状。现在站在屋后草坪上,可以看到它不仅外形确实如船,连窗户都是圆形——舷窗式的。
  庆龄喜爱这所房子的理由,是因为在她人生的大海里这里曾是她的港湾吗?还是因为她的一生始终是在乘风破浪,扬帆远航呢?没见过文字记载,也没听她的亲友说过,但她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证实,她确是以此为家的。凡是于她有纪念意义的文物,她都一件件慢慢搬来,珍藏于此。院里的香樟树、花木,有些是她亲手栽种,她父母后来补送的嫁妆,那套柚木家具,也一直在这里陪伴着她,为她终身使用。
  至于她的厨房么,似乎比莫利哀路那间还要小,冰箱式样很老很旧了,装备丝毫也不现代化,不像女主人一直活到了80年代的样子,或者说,女主人没工夫为厨房更新换代。可见这位中国现代化的先驱,在个人生活上确实自奉甚俭。这也许是当今许多思想意识里封建残余很多,而衣着打扮、饮食起居追求现代化甚剧的时髦人物难以想象的吧!
  但是,仔细想想,这才是宋庆龄呢。首先,这十分有力地驳斥了那种说她是为了当世界上第一个“第一夫人”,才攀附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丈夫的无耻谰言。当年,在本世纪初,她的婚姻确实引起过轰动。这不奇怪,在中国这样一个盛产流言飞语和传奇故事的大温床里,封建卫道士和坚决反对离婚的基督教徒们结成了神圣同盟,向他们发起了猛烈攻击,宋查理和孙中山的敌人当然更是借此大做文章,甚至把她叫做“投机家”。但是,拥护者更多,思想先进的人热烈欢呼,因为这是确确实实自由自主的反封建婚姻。庆龄嫁给孙中山并不是当他荣任总统之际,而恰恰是在他下野流亡日本之时。此外,这位“投机家”由于这桩婚姻还大大降低了她自己的生活水平。一般人也许不知道,宋耀如对孙中山的革命活动奉献了多少精力和金钱:他的印刷厂表面上在印《圣经》,而实际上大量印着革命传单及革命出版物。他的面粉厂、纺织厂的大部分收入都做了革命经费。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宋耀如是上海有名的富翁,是西方机械产品在上海的第一个代理商。在大多数中国农民还在穿着自织自染土布衣裤时,宋家的花园洋房里已经摆满了外国的陈设。霭龄、美龄都是上海上流社会阔小姐中的顶尖人物,就是庆龄自己从美国回来后给她的朋友信上也曾这样说:
  “……我们这里和你们那里非常相似,我们的住房和衣着与欧洲人无异,甚至屋内的布置也是欧化的。因此你有时也可以不把我想成一个充满着东方情调的遥远的朋友,而想成就是你住在闹市的一个美国朋友。因为上海实在非常现代化,在许多方面甚至比亚特兰大街更为繁华。我们的房屋舒适而宽敞,种种现代化的设备一应俱全,有很多卧室、澡盆和厕所……”
  庆龄写的只是一个使人知其大概的朴素轮廓,据当时去过他们家的亲友的描述,那是更为豪华得多的景象。不但窗帘、地毯等都极为贵重,仅就浴室来说,里边拥有的也是“漂亮的苏州澡盆,外面金龙环绕,里边绿釉闪光……”
  这样的物质条件,无论是莫利哀路,还是她那条心爱的“船”,都是望尘莫及的。
  同时,这似乎也可以作为“她爱他吗?”“她嫁给他究竟是由于英雄崇拜,还是真正的爱情?”的最好回答。
  如果我们不把爱仅仅看做赤裸裸的性关系,而承认其中包含着精神因素:思想的一致、理解、尊重、信任与感情的相互吸引……的话,那么,结论自然是:庆龄是真正地爱孙文的。
  庆龄对孙文是英雄崇拜吗?我想是的。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把英雄崇拜与爱情对立起来呢?难道这个世界上含有英雄崇拜的爱情还少吗?
  庆龄从小就崇拜孙中山,这是毫无疑义的,这从她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孙中山经常进入他们家时就开始了。
  在庆龄刚刚懂事的时候,要在中国建造二十万里铁路的计划,就在宋查理和孙中山的心里成了不可遏止的热望。这两个年轻人像孩子一样把客厅里的一切东西全都搬开,在地板上画上全国地图,标上各省各城的名称。接着就叮叮当当地制造铁轨,改造玩具机车并驱赶它在铁路上行走。当宋查理的机械师才能使得这列小火车居然从地板上的这个省驶入那个省,从这个城市到达那个城市时,究竟是这两个大人的欢呼声更响,还是霭龄和庆龄这两个孩子的欢呼更响,几乎是无法分辨的。
  当姐姐霭龄极为神气地说:“长大了,我要造真正的铁路”时,小小的庆龄还不会说什么,但她是以怎样尊重的眼光看着爸爸和孙中山啊!
  宋耀如深情地望着这地板上的铁路,满怀热望地说:“有一天,中国的铁路能真正这样横贯五湖四海时,我死也瞑目了。”
  孙中山指着孩子们应声答道:“一定能有这一天,我们和他们一起来建造自己的铁路。”
  庆龄那时还在呢喃学语,但从她那沉思的、早熟的目光里,流露出的自豪与狂喜,是可以解释成对孙中山把自己与父亲这样的大人并列在一起的深深感激的。
  她从什么时候起就觉得孙中山与众不同了呢?至今还无文字可考。但可以断言,从她知道他是一个冒着生命危险的革命党人而为他担心开始,他就不仅在她的脑海里,而且在她的心房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了。
  在那个皓月当空之夜,庆龄在宋家书房里,斩钉截铁地对孙中山说出“我也要和你一样”,因而使宋耀如和孙中山大吃一惊,从此对她刮目相看时,她才十三岁。说她那时对孙中山已有萌芽的爱未免过分牵强,但是无论是用中国传统常说的豆蔻年华少女的朦胧倾心,还是用西方弗洛伊德潜在的性意识来分析,孙中山在宋庆龄的心中已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则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这时,她还是把他当做一个父亲的朋友,一个叔叔辈的大人来看待的,但是,到美国后,随着青春期的来临,随着思想的成熟与开放,无论她在回答历史学教授的提问:“你的思想是受到家庭影响吗?”还是在检验自己革命人生观形成的过程时,庆龄都已在感情上时刻把孙中山和她自己紧紧联系在一起了。我们说这种感情只是一种伟大的友谊未尝不可。但在男女之间,从友谊到爱情的升华往往只是毫发之间,只是在一个瞬间就能飞跃的事。而越是有人生目标和思想的一致的友谊做基础的爱,就越有强大的爆发力和惊人的持久力。这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这样,当庆龄作为孙中山的秘书,成为他不可缺的助手,成为他配合默契、心心相印的战友时,工作中和生活上频繁的接触,就更激起她对孙中山的崇敬与仰慕。孙中山的高尚品德和不屈不挠的革命意志,在宋庆龄纯洁的心灵中日益形成难以抗拒的引力,加上女性对失败英雄特有的同情与保护心理,她对他的爱情已是根深蒂固,瓜熟蒂落,不可更改的了。
  1914年秋,宋庆龄要回祖国探望早已从日本返沪的双亲,临别的时刻,她忍不住对孙中山倾吐出内心的隐秘:“我多么想永远和先生一起工作,永不分离啊……”
  宋庆龄的聪慧、美丽,对革命工作的满腔热情和无私的献身精神,早就深深地打动了孙中山。此刻,看着她那羞涩而又坚定的神情,孙中山十分惊喜又十分感动。可是他年长她几乎一倍,又是有妻室子女的人,他不能不替庆龄考虑:
  “谢谢你,庆龄。可是你太年轻,我……”孙中山慎重地说,“再说我现在还在流亡之中,革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功,我的生命也时刻处在危险之中……”
  “我知道,”庆龄轻轻地说,“我小时候就听你讲过,要是不为一件伟大的事业而生存,生命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我和你一起,为几万万同胞争取自由和幸福……这样的生活是我早就向往的。”
  “你的父母会怎样看?你最好还是征得父母的同意以后再做决定。”“我的婚姻由我自己做主,”庆龄说,“我决心要同你一起生活和工作。”事实证明,孙中山的疑虑不是多余的,庆龄的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向开明的宋耀如在对待女儿的婚姻上也未能免俗。他可以允许霭龄和丧偶的孔祥熙婚姻自主,但庆龄竟与他多年的好友恋爱,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以为这是女儿的一时痴迷,便千方百计地说服她,并立即为她在上海找了一个名门子弟。一向温和的庆龄却坚决要维护她的婚姻自主权,大怒之下的父亲就把她反扣在房间内,希望时间和距离会慢慢淡化她的感情。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庆龄通过一个一向爱她的女佣的帮助,从窗户里逃出,连夜乘船前往神户。对于一个当时的中国少女来说,这是一个极有勇气的革命行动,因为这不仅有违亲情,也触犯了传统的孝道。孙中山对庆龄的感情早就在冲击着理智的堤坝,难得庆龄已对他做了允诺,他就下定决心,排除一切障碍和卢氏夫人办离婚手续,做好了和庆龄结婚的一切准备。在她到达的第二天,他们就在日本著名律师和田瑞家中举行了婚礼,正式结为夫妇。
  知道庆龄出走,宋耀如立即乘船尾随而来。26日,庆龄到达的第三天,宋耀如一路风尘地出现在孙中山东京的寓所,他想赶来为阻止这桩婚事做最后的努力,可是一切都晚了,迎接他的是一对新人恭谨的笑脸和一份已经签字生效的《婚姻誓约书》。
  “此次孙文与宋庆龄之间缔结婚约,并订立以下诸誓约:一、尽速办理符合中国法律的正式婚姻手续。二、将来永远保持夫妇关系,共同努力增进相互间之幸福。三、万一发生违反本誓约之行为,即使受到法律上、社会上的任何制裁,永不得有任何异议;而且为了保持各自之名声,即使任何一方之亲属采取何等措施,亦不得有任何怨言。
  上述诸条誓约,均系在见证人和田瑞面前各自的誓言,誓约之履行亦系和田瑞从中之协助督促。
  本誓约书制成三份:誓约者各持一份,另一份存于见证人手中。
  誓约人孙文(章)誓约人宋庆龄
  见证人和田瑞(章)千九百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
  宋耀如默然了,他不愿发生的事已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愤怒、失望、伤心……种种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几乎使他不能自持,以致孙中山和庆龄向他保证:他们是幸福的,他们从此将更好地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在中国实现共同奋斗到最后一息,他们将永远是他最忠实的同志和亲人……他都充耳不闻。
  宋庆龄对父亲万分内疚,她为他十分痛苦,她原是十分爱他的。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是:让时间治愈他的创伤,让事实证明他的忧虑是多余的,他的爱女是幸福的。
  确实,她当时唯一的遗憾只是她深爱的父母对她的不理解。然而,她又是无可比拟地幸福,因为,她深信这一切都会很快过去,她认为她的婚姻是完美的。
  庆龄方式
  如果没有死亡,庆龄的婚姻是完美的。尽管他们的婚姻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但引起这场风暴的一对当事人却是宁静的,幸福的。
  当时,宋子文和宋美龄正在美国专心读书,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能相信。很重亲族感情的庆龄,为了争取他们的同情和理解,写信给他们说:“自己仅有的欢乐,只有和孙博士在一起工作时才能获得……”,“我从没有这样快活过。我想这类事情是我从小姑娘的时候就想做的,我真的接近了革命活动的中心。”
  婚后不久,庆龄在给美国的同学安德逊的信中谈到自己和孙中山的婚姻:
  “婚礼是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俩都不喜欢铺张和各种繁文缛节之类的东西。我很幸福。在英文信件方面我尽可能地帮助我的丈夫。我的法文大有长进,可以阅读报纸,能容易地边看边译了。你瞧,结婚对于我们好像是上学一样,只是不用担心考试罢了。”
  至于孙中山,更是享受到这个婚姻的完满幸福。他虽已年近五十,但像当时中国的大多数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一样,不知爱情为何物。他的第一个妻子是父母为他娶来的,他在一起待的时间很短,不足以培养彼此的感情。那位卢夫人虽然很贤惠,但丝毫也不理解自己的丈夫为什么终日奔波,殚精竭虑地要使中国现代化。他俩虽然生有子女,但从精神上说则完全是陌生人。而庆龄不但年轻美貌,受过良好教育,完全理解他的宏图大略、愿望和理想,又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对他的一切都竭力支持,是他志同道合的同志。庆龄实际上不仅仅是他的秘书,而且是他的翻译、机要员和最亲密的政治顾问。连孙中山的贴身侍卫马坤都直言不讳地说:“中山先生的工作人员中最得力的实际是夫人。她不但对他从无一点干扰,而只有她才能使他在动乱生活中起居安定,心情舒畅……”这就难怪孙中山在给他的老师詹姆斯·康德黎的信中心满意足地说:
  “我的妻子,是受过美国大学教育的女性,是我最早合作者和朋友的女儿。我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这是我过去从未享受过的真正的家庭生活。我能与自己的知心朋友和助手生活在一起,我是多么幸福。”
  事实正是如此,他们每天辛勤地工作,晚上则在一起读书、看报和聊天。为了使孙中山能很好地得到休息,庆龄不但陪他散步,打网球,有时还专门为他在家里放一场电影。庆龄的年轻、活泼、热爱生活、善于生活,不但使得孙中山十分幸福,而且使得他这位出名的“老古板”竟也年轻和活跃起来。庆龄晚年时曾有一次对她的一个秘书说过:“我年轻时是很活跃的呢!跳舞、打球、游泳、骑马,样样都来的。”她所指的年轻时,除了她的少女时代以外,恐怕就是她和孙中山共同生活的这段时日了。
第46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6)
  尽管这对夫妇自己生活得充实而幸福,但当时的革命形势越来越糟。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筹划,袁世凯终于彻底撕下了伪装,于是年12月23日将中华民国改制为“中华帝国”,把1916年订为洪宪元年,并决定元旦举行“中华帝国皇帝”的登基大典。
  随着时局的变化,对孙中山的攻击越烈,利用他的婚姻大造舆论的丑剧也越演越热闹,流言飞语越传越甚了。有人甚至说:宋耀如正在逼着自己的女儿与孙中山离婚云云。宋耀如毕竟是个倾向革命的开明人物,当他意识到自己决绝的态度给这对新人、特别是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带来的不好影响时,为了阻止别有用心者继续造谣生事,以维护孙中山和宋庆龄的声誉,他立即说服倪桂珍,特地补送了一份嫁妆,还买了满满一箱《圣经》,故意大张旗鼓地送给这对新婚夫妇。这就是现在挂在宋庆龄纪念馆里的那套结婚礼服和那套著名的陪伴了她终生的柚木家具。东西虽然不多,远与宋耀如的富翁身份不符,但毕竟是做出了和解的姿态。
  社会上的流言飞语渐渐平息了下去,但宋庆龄知道,父亲心里并没有原谅她,特别是不能原谅他的老友孙中山。当时流传很广的宋查理的几句谴责的话是对他的老朋友伯克牧师说的:“比尔,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你替我想想,一个是我亲生的女儿,一个是我的生死之交的朋友啊……”
  对庆龄这个很重亲情、感情又很细腻的女子来说,她虽然对她的婚姻终生不悔,同时又为伤害了父母而不安,但动荡的政局几乎不给她一点时间去补救。先是得集中精力对付袁世凯。蔡锷在云南通电起义,接着各路诸侯奋起讨袁。宋庆龄协助孙中山起草《第二次讨袁宣言》号召:“保持民国,不徒以去袁为毕事”。“袁氏破坏民国,自破坏约法始,义军维持民国,固当维持约法始。是非顺逆,区以别矣。夫约法者,民国开创时国民真意之所发表,而实赖前此优秀之士出无量代价以购得之者也……”6月6日,袁世凯在全国一片唾骂中死去。有人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但宋庆龄不这样看,又积极协助孙中山起草《规复约法宣言》。庆龄就这样始终处在政治旋涡的中心。1917年春,她在上海致书日本友人梅屋庄吉时说明中国在欧战中严守中立的立场,义正词严地谴责那些为一己私利,企图把中国推向战争的野心家,她说:“有很多自私的野心家正竭力要把中国拉进欧洲大战。……令人十分遗憾的是,为了些微小利,不少人竟甘愿牺牲他们国家的命运。我的丈夫为中国的独立,几乎贡献了他的全部青春,他敏锐地感到有些官吏的卑劣行径,他们视金钱和个人的地位胜过于真理、忠诚和自尊。”
  7月1日,又一次复辟丑剧开场,张勋拥立废帝溥仪重新在紫禁城登基,国号“大清帝国”。
  7月6日,宋庆龄随孙中山赴穗,协助进行“护法”活动。
  9月,孙中山在广州就任中华民国护法军政府大元帅。
  11月7日,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庆龄一时为之忘掉一切国忧家愁,十分兴奋与向往。除日常革命工作和继续担任孙中山的英文、法文翻译外,又加紧学习俄文和德文,为加强与苏联的关系做准备。
  她没有时间去想,也没有意识到,死神正在大步向她的亲人走来。她的父亲宋耀如积劳成疾,病已很重了。1918年5月3日,宋耀如在上海病故,当父亲病危时,庆龄曾从广州赶来,随侍身边,极尽孝道,但终于回天乏力。他在弥留之际留下的遗言是:“我死后不要纪念,让我无声无息地离去。”
  但人民不会忘记他,从小受他教育的庆龄更无法忘记他。父亲的死在庆龄心中留下的伤痛是终身的。接着是孙中山领导的第一次“护法”运动失败。1921年,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接着是1922年,死神再次向她走来。1922年广州陈炯明叛乱时,为了掩护孙中山安全撤离,宋庆龄一直坚持在总统府不肯离去,直到早上八点才开始突围。她当时的名言是:“中国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在她著名的文章《广州脱险》中她曾描述:“自从八时至下午四时,我们无异葬身炮火连天的地狱里。流弹不停地四射,有一次在我离开一个房间几分钟后,房顶中弹,整个陷下,这时我准备随时就要中弹毙命。”她也描述了她怎样最后扮做农妇,怎样最后与中山先生会合,“真如死别重逢”。但是她没有描述那件最令她伤心的,又是终身无法弥补的憾事——她怎样流产,向死神交出了她唯一的孩子。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大无畏的宋庆龄始终和孙中山并肩携手,安慰他,帮助他,支持他,出生入死,从不气馁,直到死神第三次向她走来。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死于肝癌。他们在一起仅仅共同生活了十年。此后她孀居了整整五十六年。然而庆龄认为她是幸福的。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每个人对幸福追求的方式也不同,同时,每个人又都以自己的方式对待生活。庆龄一生执著地走着她独特的人生之路,也始终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对待婚姻和爱情。
  孀居五十六年,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这期间有多少辛酸、痛苦,多少风风雨雨,又有多少谣言,甚至恶意中伤啊!
  安娜·斯特朗曾义愤填膺地写道:
  “她过去的共事者想以诽谤毁坏她的名声,经常有人造谣说她与在俄国或在德国的这个人或那个人结了婚。任何有名的中国革命者,只要前来找她共事,都可能被说成是她的新丈夫……这类诽谤也许还不如另一类诋毁更令她恼火,有人散布谣言,说她根本没有做出独立判断的能力……”
  甚至直到她的晚年,那些无耻谰言还在追逐着她飞短流长。这次采访中,不少她的朋友,身边的工作人员问我:“你听到过对夫人的一些谣传吗?”“是的,”我说,“听到过一些。”“你怎样看?”他们往往热切地问道。“即使她再嫁,也丝毫不减少这位伟人的光辉。”我说。工作人员说:“但是她没有再嫁呀。”
  可不是吗?庆龄在1924年和天津妇女界一道为妇女解放运动奔走呼吁时,就曾说:
  “让妇女在法律、经济、教育等方面与男子平等;让女儿和儿子享有同等的继承权,废除培养‘贤妻良母’的旧教育制度,把女子培养成为真正的人。严惩沉溺女婴,虐待妻子儿媳……废除婢女、纳妾制度、童养媳及娼妓;……消除贞女烈妇等荒唐的荣誉观念,包括树碑立坊;让男子与女子或寡妇首先建立社交关系,以便相互了解,再谈婚姻;给婚姻不幸的妇女再婚的权利;尊重青年妇女不结婚的自由。”
  所有这些思想,在80年代的今天看来,也仍然是进步的与开放的。那么,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宣言几十年后的人,竟还公开地或隐隐地希望把她纳入贞女烈妇行列中去,不觉得可笑吗?
  他们欣慰地笑了:“谣言毕竟是谣言。不过我们在她身边的人都很气愤。”“夫人呢?”“有些谣言夫人并不知道,有些她一笑置之,她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
  她的感情世界的中心仍然是革命,是振兴中华,是为人类的彻底解放而呼吁和平,制止战争。这是中山先生的遗志,也是他们结合的基础,也正因此,她对中山先生的感情保持了终身。
  在她晚年,粉碎“四人帮”后,一些描写孙中山的影视及书籍逐步多了起来,她都用心观看,其中自然有不少涉及她的篇幅。
  一次,影视中的宋庆龄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把一只花瓶掷得粉碎,她只笑了笑:
  “我为啥要掼碎花瓶呢?我一生从来没有掼过东西。”一次,一部片子里写到广州脱险,拍到她再三劝中山先生先走,中山先生不肯,她跪下哀求时,她生气了,说:“我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下跪,对他也一样。”稍歇又补充说,“dr.孙怎么会容许我在他面前下跪呢?”原来她的愤怒还是为了他的形象。
  一些影视中,宋庆龄频频叫唤中山先生:“逸仙,逸仙,逸仙!”她边看边摇头说:“咦,难道我什么时候这样大喊大叫过吗?从来没有的。”
  一同看电影的人都笑了,因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感情深沉而含蓄。直到晚年,她在人前谈到孙中山时也从未直呼其名,更别说大呼小喊的了。她从来尊称他先生,或是唤他dr.孙,这是她从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她从不因地位的改变而张扬起来,也从不因与孙中山的婚姻关系而有所攀附,她终生是个人格独立的、极其自尊又平等待人的战士。即使她身后,她也不愿因她而对中山陵有一丝一毫的改动。她宁肯悄悄地垂依父母膝前,与李姐李燕娥并列。
  正因为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爱人的,每个人也都以自己的胸怀度人。居然有闲言碎语说她不愿安息在中山陵是因为对中山先生没有感情了,堂堂国母嘛!理所当然嘛!不肯?还不是后悔她的婚姻了……是这样吗?庆龄在结婚几年后,曾对友人追述过她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婚姻:“到了神户,才知道他已办完了离婚手续,准备和我结婚了。他解释说,他若不办离婚,别人就会把我当做他的妾,这种花边新闻会损害革命的。我同意了,也无所反悔。”
  此后,也终生无所反悔。为这个婚姻,她和她爱之极深的父母几乎决裂。为这个婚姻,她忍受了多少恶意中伤,谣言诽谤。
  为这个婚姻,她投入了中国政治旋涡的中心,从此走上了终生不得安宁的暴风骤雨般的人生道路。
  为这个婚姻,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性情。据许多人的回忆及文章记载:庆龄抛弃了她所至爱的恬静的书卷气的家庭生活,而必须学习着过公众生活。她在写信给一个美国朋友时曾坦率承认:
  “你们知道我最不喜欢出头露面,但自从结婚后,我不得不参加本想逃避的活动。中国人不像欧洲人,他们往往不把伟大的称号和荣誉授予当之无愧的人,而授予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我每天都要会见不少人,事实上是社会环境逼迫我从小天地中走出来……”
  为了这个婚姻,她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成了第一架国产飞机的试飞员…………
  ……如果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与深厚爱情的紧密结合,这一切是可能的吗?直到晚年,这种深厚的感情还不时流露在她日常生活的言谈举止中。
  一次,阿姨给她服药,她挑出几种药告诉她,这些不能混合服用。在吃晚饭时,她忽然静静地一笑,对与她共餐的秘书说:“这药不能这样用,还是年轻时dr.孙教我的。你知道,我从dr.孙那里学了不少医学知识呢。”
  一次,请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吃饭,庆龄告诉服务人员,要买娃娃鱼。她记得这位客人喜欢吃娃娃鱼。对待朋友,庆龄从来这样体贴入微。娃娃鱼不好买,好容易买到时,庆龄很高兴,教给厨师怎样做,情不自禁地又对秘书说起,原来她也不敢吃娃娃鱼,因为她虽是广东人,却不在广东长大。“这都是孙先生在广州时教会我的。”她笑得那样璀璨,使得秘书一下子想起她年轻时的照片。
  一次,她到东北视察,视察完以后,她专门绕道上了秦皇岛。她迎着海风在秦皇岛岸边伫立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说,就回来了。随行人员当时很奇怪。后来,有个随行人员在阅读孙中山传记时偶然发现:孙中山在整个建设中国的规划中,曾设想在秦皇岛建立通用大港……这才懂得夫人这次为什么非得绕道而行,又那样长久地默默伫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像风和日丽时的大海一样平静无波;但岁月的河流在她心中汹涌,她感情的波涛是否也和风暴中的大海一样卷起了万顷狂澜呢?庆龄没有说。
  她什么也没有说,人生就是这样奇怪,越是肤浅的感情越是需要表白,而深厚、持久的感情往往难于用语言表述……这次,采访她的亲朋故旧时,一位曾追随她参加世界和平大会的同志告诉我说:他追随夫人工作多年,知道夫人平时很少流露感情,可此次,结束会议后在巴厘岛小憩时,夫人竟在海边散步很久,一再流连和赞美,还喜笑颜开地和大家开起了玩笑……“为什么呢?”我问。“夫人没说。”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他摇摇头。“你就没有猜想?”“猜想当然很多,但不好瞎讲的呀!”
  我再三请求,他有点迟疑,但最后仍什么也没说。我很沮丧。
  没有想到,在离开上海前,我又一次徜徉在故居时,陪我们的讲解员忽然指着一件摆饰说:“巴厘岛。”
  “什么?”我几乎跳了起来。走近细看,果然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写着:巴厘岛。
  我的心忽然这样温暖。是的,巴厘岛。放在她家里重要位置的巴厘岛。这就是使庆龄在晚年一反常态、那样为之动情的巴厘岛。
  我的心忽然又那样惆怅。是的,她没有和他一起去过巴厘岛。但中山先生青年时代在南洋一带长期流亡,在这里奔走过。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吗?他们中间有什么默许,什么向往,什么默契?是这对相爱夫妻间的什么密约,什么允诺呢?庆龄在巴厘岛时没有说,后来也没有说。一切都已成了永远的秘密,没有人能知道了。
  我默然无语,几乎忘了展品是不允许动的,极想伸手去触摸那个“巴厘岛”。不知为什么,我认定这件雕刻是温热的。不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因为相爱者的秘密对于外人是不会显示的,而是为了庆龄几十年后,在她垂暮之年在巴厘岛的青春再现。
  要知道,忘情对于这位伟大妇女,即使是在青春年少时也是少有的,因而它必定是极为神圣、真挚、热烈和应该祝福的。
  记得还曾有同志对我说过,有人指责庆龄在几次中山先生纪念活动日不公开出场。但是人们可知道?每到这些纪念日时,她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满怀哀思。因为每到这样的日子,夫人比平日更要静默寡言。从清晨就穿上哀悼的黑衣,放下窗帘,独自在卧室里默坐一天。
  她是在哀悼那位中国现代化的先驱,她亲密无间的战友、同志、老师和心爱的伴侣么?还是在追忆往昔的岁月?
  没有人说过。没有人能说。这中间有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颠沛流离的日子,多少布满荆棘的征途;多少胜利时的重逢,多少战火中的别离;多少誓约,多少密语;多少向往,多少希冀……对于局外人,是早已消逝了的过去;而对她,却仍然如镌如刻、永志胸臆……是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爱人。而这,就是庆龄方式。遗憾哪!自私贪婪的人们从不相信世界上有自我牺牲和奉献,而只相信占有和掠夺。市侩的人们也只会用自己狭小的胸襟去揣度别人,苛求、猜疑乃至于恶语伤人;却决不肯去理解与学习那些真正的高尚,广阔的胸襟与忠贞,深沉的感情!
  否则,这个世界上该减少多少风波,消除多少丑恶啊!
  信仰的力量
  许多人从自己的私利出发,希望孙中山逝世后,宋庆龄从此销声匿迹,而由自己任意解释或干脆以孙中山的名义行事。
  美国作家斯特林·西格莫夫对此有过很精彩的描述:
第47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7)
  “临去世前,孙中山设立了中央政治委员会,在北京代表他行事。油头粉面的俊俏小生汪精卫是地位最高的委员。汪以1910年‘企图刺杀’清摄政王而闻名,实则这次秘密行动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警察抓到了汪精卫,他知道阴谋,但实际上并未参加。他被关押了几个月,直到辛亥革命打开了清朝监狱的大门。后来他宣称自己是这次谋杀计划的主谋,从此到处受到款待,汪善于对几乎任何原则进行妥协调和,这种本领使他在国民党内得势经久不衰——现在,他又一直侍奉在孙中山病榻左右,这使他官运亨通,良机在握,即将成为大元帅的接班人。
  大谋略家躺在那儿奄奄一息,这使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面临两大问题:要不要继续保持孙中山同莫斯科和中共联盟;而最重要的还是由谁来担任国民党新的大元帅或最高领袖,从而就可坐收孙中山长期奋斗的成果。一场抢班夺权的斗争开始了。
  ……环绕在孙中山病榻四周的,是宋氏王朝的主要成员:站在庆龄两边的,是孙中山前妻之子、碌碌无为的孙科,她的弟弟、金融神童宋子文,盛气凌人的大姐霭龄,以及霭龄的忠实丈夫、一心只想着黄金的孔祥熙。
  所有在场的人——以及一些并未在场的人——后来都声称,在这位伟人弥留之际自己起了关键作用。霭龄让人得知,祥熙已变成一位不可缺少的人物,致使他同庆龄建立了‘永久的联系’。那些讨好西方的人则宣称,他上气不接下气说的是‘不要给基督徒们带来麻烦……’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蒋介石都声称自己在中山先生的临终祈福中也有份。野心勃勃的黄埔军校校长逢人便说,孙中山屏足最后一口气叫了‘蒋介石’的名字……”
  真正悲痛欲绝的是宋庆龄。她极力支撑着自己,一面体贴入微地照顾孙中山,一面按照他的意愿托着他的手腕在遗嘱上签字。
  而孙中山的遗嘱正如众所周知: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务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在他的政治遗嘱中加上了一个附录,简单地声明说:“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箱、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他临终时紧握庆龄双手,以无限眷恋的眼光凝视着心爱的妻子。他一生中经手过数以百万计的美元和其他外币,可他逝世时依然两袖清风。他留给庆龄的唯一有价值的财产,只是上海莫利哀路的那所房子。那还是爱国华侨捐赠的。但是庆龄完全无视这些,她紧握丈夫的双手,泪如雨下,但她的眼光又坚定无畏,使他相信她会接过他的旗帜,沿着他们共同的“和平、奋斗、救中国”的目标继续走下去。他还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啊!他是多么感激她、爱恋她、寄希望于她啊!但他已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溘然长逝了。
  庆龄又一次勇敢地承受了死神对她的打击。使她能稍解哀痛的就是人民对孙中山的爱戴。无论是在他垂危或入殓时,都有成千上万的群众在外面垂泪守候。在护送孙中山的灵柩到西山碧云寺时,灵车经长安街、西单牌楼,出西直门,北京市民三十万人步行送至西直门,两万多人步行送至香山。更有千千万万的群众伫立在灵车经过的大道两旁路祭。
  是年4月,宋庆龄出席上海十万人民隆重召开的追悼孙中山大会,会上何香凝报告孙中山历史及勋绩。报告中指出:
  “夫人之精神与劳苦,为吾辈所敬爱,先生日语夫人,盼同志继续努力革命。今先生死矣,夫人尚在,我辈当念先生之言,随夫人之后共同奋斗。先生已死,我辈之责任愈重,先生已为我辈播三民主义及废除不平等条约的种子,我辈当日日汲水灌溉,使之滋生长大。”
  何香凝的讲话代表了千千万万正直革命党人和先进民众的希望。庆龄没有辜负他们。与那些为个人私欲而争权夺利的家伙的愿望相反,庆龄不但没有倒下,没有从此销声匿迹,反而很快地化悲痛为力量,在以后那些黑夜漫漫的日子里,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特的道义权威,高举孙中山的理想火炬,并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独立的革命领袖。
  庆龄第一个重大的行动是在该年6月初就“五卅惨案”对记者发表谈话,强调只有加强民族团结和提高人民的爱国主义觉悟,才能抵抗帝国主义之压迫,求得中华民族的独立与解放。并说:“最近从学生工人与市民的爱国运动中,处处可见孙先生之精神,故孙先生之精神未尝死。”
  是月,又发表《为力争两广关余向英帝国主义斗争的孙先生》,赞扬中山先生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其中有语云:“……中山在广州一隅,仅凭公理民气与列强之武力相周旋,英美舰队林立,始终不为所屈,卒使美公使亲临调解。列强自知理屈,虽关余问题因中国之不统一卒未解决,然中国人之不可侮,帝国主义者武力之不足畏,先生正以身作则昭示吾人矣。”
  1926年1月,出席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并发表演说。演说中赞扬国民党改组后各方面的显著进步,同时又义正词严地谴责违背孙中山先生遗训的右派集团,号召革命党人紧密合作,要共同努力忠实执行三大政策,实现孙中山的革命主张。强调说:“先生主义的成功不成功,全仗诸君的努力。如果诸位能大家合作,则先生的主义,一定是能够成功的,能够实现的。”
  1月9日,和何香凝、邓颖超一起被选为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妇女运动报告审查委员会成员。
  1月16日,由于坚持孙中山的三大政策的原则立场,赢得国民党“二大”与会代表的拥护和尊敬,以获得选票245张(有效选票总数249张),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
  在这次代表大会的核心机构里,左派和偏左的人士占了压倒多数,一些极右的国民党官员被清除了。
  但是右派并不甘心,他们选择了蒋介石作为他们的头领。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蒋介石远非接班的人选。原先处于绝对领先地位的公开竞争者就有:左派廖仲恺,右派胡汉民,当时的中间派汪精卫。此外比他占优势的对手也大有人在。但是由于1925年秋天廖仲恺被国民党右派暗杀,蒋介石又施展出他那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绝技,首先周旋于党内的各派首领、各种势力,然后加强与右派势力暗中勾结,其中关系最密切者则为党内好斗的上海右派勇士、青帮头目杜月笙。
  杜月笙野心极大,但他想要取得对国民党控制权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条是自己成为接班人,不言而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另一条则是设法搞一次选举,把按自己利益行事的人选上去。蒋介石当时已是由他豢养了十五年之久的军人门徒,又是他上海生意的合伙人,于是被他选中。从不少外国记者报道中透露,包括埃德加·斯诺在一次和庆龄的谈话记录中记载:蒋介石为了达到目的,还曾表演过一次向庆龄求婚的丑剧,遭到了庆龄的严词拒绝。此后不久,蒋又摆开了一盘很精明的政治棋,即开始向庆龄的小妹宋美龄求爱,以得到整个宋氏家族的支持。虽然庆龄竭力反对这桩婚事,她说,与其看到她的小妹与这种无赖结婚,还不如死了痛快。但是有后台的蒋介石却一面取得了北伐的领导权,一面充当着宋家小妹长年锲而不舍的求婚者的角色。
  由于杜月笙的巧妙安排及多种错综复杂的因素,使得蒋介石在争夺国民党控制权的角逐中逐渐占了上风。1926年7月,青帮在广州的这位伪装巧妙的同伙——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的黄埔军校校长,突然之间便冲过了所有跑在前面的竞争对手,成了孙中山的继承人。
  1926年12月,在武汉成立了一个新的委员会,处理政府工作事务。庆龄第一次被任命为政府的高级执政官员。有人说她并不是真正的领袖,前文已述,有人甚至攻击她“没有做出独立判断的能力”。但事实证明:她是真正的领袖人才。加上她在道义上和感情上的众望所归,她的人格力量足以领导群伦。她和陈明仁,和邓寅达将军一道,代表了武汉时期国民党的左派。她忠实地宣传和贯彻孙中山革命的三大政策,积极投身到中国人民大革命的洪流中去。
  1927年1月3日,武汉民众在庆祝活动的高潮中,自发占领了汉口的英国租界,另有一批人同时夺取了九江的英国租界,从而大大提高了政府在左派人士中的声望。但这一成功同时也在西方世界引起震动,西方列强和中国的保守分子、帮会勾结在一起,阴谋颠覆武汉政权。英国政府一方面被迫放弃两处租界,一方面调动了强大的远征队伍来保卫他们在中国最重要的基地——上海。
  帮会头目及与他们沆瀣一气的蒋介石,不断地与黄金荣、杜月笙商讨对策,密谋镇压革命。遗憾的是,上海的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工运组织者竟然没有觉察到蒋介石已是内部的叛逆。
  虽然武汉政府已危在旦夕,但世界各国代表团仍纷纷来访。许多世界第一流的记者都要来见识一下这个遥远东方的革命政权,并亲眼看看传奇式人物孙中山的传奇式的夫人。
  令人感兴趣的是,这些见多识广的著名记者竟无一例外地都被她深深地吸引,为之倾倒。路易斯·斯特朗记述说:“从外表看她,娴雅得近乎纤弱,但她却有钢铁般的意志,面对家庭和社会对她施加的种种压力,她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不少记者还记述了她的一些社会活动,记述了面对那些互相对立、对抗、一触即发的来客和停泊在她家草坪旁边虎视眈眈的炮舰,这位美丽的夫人是如何表现得雍容自若,机智沉着……2月19日,蒋介石躲在南昌不露面,而由与他密谋已定的上海军阀指挥大批手持刀枪的警察、雇佣军、外国警察肆无忌惮地拘捕、杀害散发传单的学生和工人纠察队员。仅当天被杀人数即达数百人。次日《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说:“受害者的头颅被刀斧手砍下,插在旗杆上或盛在盘里游街示众。当鲜血淋淋的人头被插上削尖了的竹竿,高高举着带到下一个行刑地去时,成千上万的过路人无不惊慌逃避。”
  一场大屠杀持续了两天,无数进步学生、工人和中共党员相继倒在血泊中。
  几星期后,充当刽子手部队首领的李宝章却受到蒋介石的嘉奖,并擢升为国民党第八军军长。
  不久,蒋介石发动了第二次袭击,并公开扬言要在国民党内外彻底消灭共党分子。
  3月,国民党二中全会在上海召开。到会中央执委有宋庆龄、何香凝、林伯渠、恽代英及候补执委毛泽东、董必武、邓寅达等,通过了《统一革命势力决议案》《对全国国民宣言》等,重申中山先生三大政策及坚持国共合作原则,采取一系列措施防止蒋介石个人独裁,实际上罢免了他的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职务,挫败了他在南昌另立中央的企图。庆龄在这次全会上旗帜鲜明的态度和坚定的革命立场,深得与会者的信任与尊敬,又被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
  是年4月12日,蒋介石彻底撕去伪装,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在青帮和外国商团的配合下,大肆屠杀中共党员及一切进步人士,手段极为残暴,甚至灭绝人性。斯诺当时是《密勒氏评论报》的记者,他认为上海在这场白色恐怖中死去的人数当在五千到一万之间。
  著名华裔女作家韩素音曾给这场恐怖屠杀做了记述,读来更是令人发指:
  “另有八千人在第二周内被杀。近千名妇女、少女,工人的妻子、女儿被转手卖给上海工厂去做工或给妓院当妓女。在上海外国女人的心目中,却把杜月笙这个人贩子当成了英雄,蒋介石为他授勋,称他为社会栋梁。”
  上海成了蒋介石的一统天下,庆龄立即和她在中央执委会的同志发表声明,声讨蒋介石。在声明上签字的还有年轻的共产党人毛泽东和其他共产党人士。蒋介石被开除出国民党。但早有准备的蒋介石却在4月18日和他的同伙一道在南京另立“国民政府”,无耻地宣称他是孙中山的合法继承人。两个政府对立,斗争激烈。但因蒋介石势力强大,武汉方面渐渐地有不少人产生了向蒋介石妥协的倾向。
  而庆龄领导了反妥协的斗争。与此同时,庆龄竭尽全力撑持武汉政权,并向在继续北伐战争中受伤的战士提供援助。
  在革命与反革命激烈搏斗的日子里,由于宋庆龄坚定不移和不屈不挠的大无畏精神,蒋介石及国民党右派极为嫉恨,始则施展阴谋诡计,造谣中伤,继则进行武力威胁,甚至派人搜查其住宅。国民党中执委及中央政治委员会当即指出:
  “夫人宋庆龄同志赞助总理革命事业,于三民主义,知之最审,行之尤力,秉正嫉邪,遂为反动派所深忌。其始则用种种反间计欲使夫人离开武汉。孙夫人烛知其隐,屹不为动。反动派计无所逞,乃作种种流言飞语,欲以中伤孙夫人。”“反革命者此种流言,不特无损于同志之令名,适足以彰同志之盛德。”
  蒋介石一方面对夫人恨之入骨,无所不用其极;另一方面为了欺骗舆论,又不得不故作姿态地写信给宋庆龄,要求会晤,宣称“所有党务纠纷,必以夫人之来有解决办法也”。竟至假惺惺地胡说什么“中正等望夫人来沪,如望云霓……”妄想借其威望以助己之声势。庆龄当即拒绝。
  同时,庆龄即以国民党中央执委身份发表《为抗议违反孙中山的革命原则的政策的声明》,以坚定政治立场,声称:排除工农的革命是假革命,严正宣布退出中国国民党中执委,不和背叛孙中山三大政策的叛徒同流合污,明确指出:
  “本党若干执行委员对孙中山的原则和政策所做的解释,在我看来,是违背了孙中山的意思和理想的。因此,对于本党新政策的执行,我将不再参加。”
  “今天自命为孙中山信徒的人,口里谈的是阶级,心里想的却是一种实际上漠视中国千百万贫困农民疾苦的‘革命’……孙中山的政策是明明白白的。如果党内领袖不能贯彻他的政策,他们便不再是革命的党,而不过是这个或那个军阀的工具而已。党就不成为一种为中国人民谋未来幸福的生气勃勃的力量,而会变成一部机器,一种压迫人民的工具,一条利用现在的奴隶制度以自肥的寄生虫。”
  “革命在中国是不可避免的……我对革命并没有灰心,使我失望的,只是有些领导过革命的人已经走上了歧途。”
  这是宋庆龄的最后答复。她与蒋介石政府就此断绝了关系。他们无法通过她利用孙中山的名字来使他们的政策合法化。他们只好用压制的办法还击这位美丽、坚强的战士,立即查封了刊登她的声明的《人民论坛报》。但庆龄通过国际友人的帮助,设法在《密勒氏评论报》上发表了它。
第48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8)
  与此同时,控制着武汉国民政府的软骨头汪精卫公开宣布把共产党全部从国民党内驱逐出去,并单独与南京政府媾和。苏联顾问也被驱逐,庆龄建议政府中的革命力量应转去广州巩固阵地。但是一些当事人或者犹疑,或者动摇。轰轰烈烈的革命就此彻底失败。蒋介石篡夺了整个的革命果实。除了纠正陈独秀右倾路线之后的共产党人于1927年8月1日在南昌举行武装起义之外,与之坚决抗衡的只有以宋庆龄为代表的国民党左派。鲍罗廷称赞她是“整个国民党左派中的唯一的男子汉”。鲍罗廷的说法未免夸张了,但从这种夸张的背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当时正义人们的满腔悲愤。
  许多当时在武汉和上海的外国记者对庆龄都极为推崇,说她能使所有见过她的人——不论男女,都产生一种近乎奇迹般的敬爱之情。伊罗生和希恩写过不少关于她的报道。斯诺称她为“不懈地支撑中国未完革命事业的道义中坚”。海伦·斯诺多年之后回忆时动笔,还情不自禁地说:“我认为,当时在上海,只有一个光辉灿烂、无与伦比的人物,她就是勇敢、美丽而又孤独的孙中山博士的遗孀。”
  重读一读希恩对她当时形象的刻画吧。他的描述不但使今天的人们读来仍然激动,充满了历史的沉重感与纵深感,还能使人们亲切地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是怎样支撑着这位美丽的女性向着人生的顶峰登攀:
  “我曾听到过不少关于她的事情,其中多数是谎言。美国报纸不遗余力地报道这一题目。按照美国报纸的说法,孙夫人是‘中国的贞德’;是一营中国‘娘子军’的领导人;她是这,是那,不一而足,全凭新闻记者的臆想推测而定。在上海,这种荒唐的传说中还夹杂着中伤性的谎言,以诋毁她的人格为目的——在通商口岸上海,这是一种政治论战的司空见惯的手法。尽管我有足够的理智使我对这些故事的多数不以为然,但这些故事加在一起却给我造成了某种印象,因此,曾以为会碰到某种难堪之事。然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位极有魅力、典雅温柔、孩子般天真纯洁的人物……她那端庄的仪态,堪称庄严。这种气质有时可在欧洲的王子或公主,尤其是年龄较大的王子或公主身上看到,但他们的这种气质显然是终身训练的结果。孙夫人的庄严迥然不同。它不是矫揉造作、故作姿态,而是一种天生的气质,内在的流露。她还具有罕见的道义勇气,使她能够在危难中毫不动摇。她对孙中山这个名字和自己所肩负的责任的忠诚经得起永无休止的考验……自己家庭的恼怒和这个世界对她的中伤,都不能动摇她的意志,也没有使她向她认为错误的行径屈服。”
  “此后几个月的事态发展是大批共产党员被杀害,劳工运动遭到血腥镇压。庆龄对此所表现的义愤,使她在人们眼睛里好像长高大了。她没有了不起的体力或智力,而是单靠品格的坚强、纯正的动机和一丝不苟的诚实成为英雄人物。在中国革命遭到挫折的时候,这种现象就更显得不寻常。将军和演说家们纷纷崩溃、投降、逃窜或保持沉默。只有一个革命者是压不碎的,而且永远也不会被压碎,这就是孙中山娇弱的遗孀。”
  “他们是真正的同志”
  “黑四月”大屠杀把人都吓呆了,全国陷于一片沉默。庆龄及其在中执委的几个同志发表了极为坚决的声讨蒋介石的声明:
  “鉴于蒋介石犯下屠杀民众、镇压吾党的罪行……自应将他开除出党……我军将士务必遵照镇压反革命法将他逮捕归案,并送交中央政府严加惩处。”
  但这是办不到的。左派政府设在武汉,军事力量却远在上海,它本身又缺少执法的手段。何况军队也是左、右派人士混杂的集合体,正忙于对付北洋军阀。在谴责蒋介石的问题上,武汉政府也未尽一致,汪精卫周围集聚了一群甘心与蒋介石同流合污的人。有些早就对共产党存有戒心的人,也认为此刻是与蒋妥协的良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除宋庆龄等几位寥若晨星的坚强斗士外,从国民党内部发出的反抗声音中却有一份来自遥远的莫斯科,来自蒋介石的亲生儿子蒋经国:
  “蒋介石一度是我的父亲和革命朋友,现在却成了我的敌人。几天前,作为革命者的他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是他反革命的灵魂。对革命,他曾满嘴甜言蜜语;竭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但机会一到却背叛了它……打倒蒋介石!
  打倒叛徒!”
  这个青年当时的正义感和勇气无疑是值得赞赏的,但除了使蒋介石勃然大怒之外毫无用处。
  整个世界在焦灼地注视,人民在痛苦中沉思,中国还有没有希望,希望在哪里?这场在广州发动、充满勃勃生机、席卷了整个长江流域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吗?
  正像密布的阴云必然要酿成雷雨,黑暗的尽头必然要出现曙光一样,没有被杀尽的共产党人在重新聚集力量。他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揩干了身上的血迹,又开始战斗了。
  1927年8月1日,根据中共中央决定,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央前敌委员会和贺龙、叶挺、朱德、刘伯承等领导的北伐部队三万余人,在南昌举行武装起义,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
  汪精卫立即给庆龄写信,貌似忠厚地说什么“夫人遽行心至惶忽,及读宣言更为悚惕,夫人为防止党员右倾,用心良苦,不肖如铭,能不服膺……”底下就转而对共产党破口大骂,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
  和对蒋介石的7月来信一样,庆龄对汪精卫的谎言也根本不屑一顾,却和毛泽东、董必武、林伯渠、吴玉章、恽代英、邓颖超、邓寅达、谭平山、彭泽民、屈武等二十二人,以国民党中央委员名义发表《中央委员宣言》,痛斥蒋、汪集团“皆已成为新军阀之工具,曲解三民主义,毁弃三大政策,为总理之罪人,国民党之罪人”,并提出了七项政治主张,旗帜鲜明地要继续反帝和解决土地问题。
  同时,在共产党占领南昌城、成立革命委员会、她被推选为委员时,不惟不拒绝,反而和邓寅达、谭平山、张发奎、贺龙、郭沫若、恽代英等七人组成主席团。
  通过签署这一声明及参加这个委员会,庆龄不仅公开表明了和共产党站在一起,还公开表明了她对武力推翻蒋介石的支持。
  庆龄迈出这在她漫长革命之路上关键性的一步,绝非偶然,也决不是出于对蒋、汪集团的一时义愤,而是有着她深厚的思想基础的。
  早在中山先生还健在、革命一再遭受挫折时,他们闭门著书、共同学习时,她就开始涉猎马列主义。在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之后,庆龄不但十分向往,而且在孙中山的支持与鼓励下立即开始学习俄文和德文,为加强联苏做准备。
  1918年以后,孙中山和列宁之间开始函电往来,庆龄担负起所有孙中山致列宁函电的起草工作。之后,在孙中山和中国共产党人接触中,更深受影响。1921年,在桂林参加孙中山同张太雷和共产国际代表马林的商谈,马林是经共产党人李大钊介绍来的。双方商谈多日,马林向孙中山提出关于中国革命的两项建议:组织一个能联合各阶层,尤其是工农群众的政党;建立革命的武装核心,首先创办军官学校以培养革命骨干。庆龄和孙中山一样,都很赞同这些建议。
  1922年以后,无论是孙中山与李大钊讨论“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着手改组国民党时,还是在他与列宁所派特使的交往中,庆龄都在座倾听,并为之做了大量切实有效的工作。
  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革命政策终于形成了。可是,在国民党内部有一批代表大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右派坚决反对,反对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反对国共合作,反对改组国民党。
  形势严峻,又错综复杂。事情从来是这样,堡垒最怕从内部攻破。从事革命数十年,历尽千辛万苦的孙中山,在千军万马的敌人阵前,从来沉着镇定,可是为了不能说服这些党内同志,心情却起伏不定,焦躁不安。
  庆龄为他的健康十分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国民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即将召开了。
  一个初冬的夜晚,孙中山吃过晚饭,告诉宋庆龄:晚上要在总统府开会,讨论改组中国国民党和国共合作问题。
  广州的冬天虽然不冷,庆龄不知为什么,却感到一股凉气袭来,她知道又将是一场鏖战。
  孙中山默默地看着她,心里也有千言万语。但他望着她那单薄的身子,日夜操劳显得多少有些憔悴的脸色,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他没有告诉她,就在他在东江督战时,党内一些元老不但被那些人们说服了来一同反对他,而且还是用的让他最最难以忍受的方式,即拿在那艰难的革命岁月中,海外侨胞为祖国革命慷慨解囊和大义赴死的无数感人故事来指责他,说他忘了华侨的毁家纾难,辜负了他们的赤胆忠心,竟要把国民党出卖给共产党……庆龄一边替先生整理着要带的文件,一边劝慰地说:“即使争论再激烈,先生也要注意保重。真理在先生手里,总会慢慢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
  像每次一样,庆龄安详和从容的神态,总能使先生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中山先生感慨地说:“争论我不怕。多少年来,我在寻找一条真正的革命道路,像在黑夜中寻找光明一样。我终于从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中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也总结了我们过去失败的教训……你放心,我一定耐心地说服他们……”庆龄微微笑着,送他出去。她没有想到,这一场争论比以往哪次都更厉害。“为什么要联俄?”孙中山说,“因为我奔走革命数十年,曾经不辞劳瘁地寻求国际支持,多次向列强资本主义国家呼吁援助,结果完全落空,我从那文明的、富庶的世界得到的只是冷漠、观望和欺诈……”
  “为什么要联共?”孙中山又说,“因为他们和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军阀和帝国主义。如果你们硬要把这说成是投降,是赤化,死也不赞成改组,不容许注入新的血液,甚至辱骂工农群众和共产党,视他们为敌,而宁肯向军阀妥协,那么我党必将堕落而走向死亡……”
  在这样的反复解释,劝说无效之后,中山先生不禁勃然大怒,说出了最后决绝的话:
  “我的主意已定,决不反悔!你们如果实在不赞成,可以退出国民党。假如,确如你们所说,党内大多数人都不赞成改组,我就宣布解散国民党,自己一个人去参加共产党。
  看到孙中山这样坚决,他们不敢再说话了。但他们并没有死心。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所说的大多数人不同意根本不是事实,因此,他们要想制止此事,必须在大会前另设计谋。想来想去,他们决定去找宋庆龄。一来他们知道中山先生一向尊重宋庆龄;二来以为庆龄年轻可欺,就约上对宋庆龄有”恩“的国民党元老邓泽如,一道去看夫人。
  为什么说邓泽如对夫人有”恩“呢?这是因为他对孙中山的不幸婚姻十分同情,当他得知流亡日本的孙中山和宋庆龄在革命工作中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时,曾多次分别写信给孙和宋,鼓励他俩冲破世俗观念,勇敢地追求爱情和幸福。后来,在孙中山和宋庆龄的婚姻闹得满城风雨时,邓泽如又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一边,不但向不了解情况的人反复做解释工作,而且义正词严地为他们辟谣。
  他们没有想到,宋庆龄虽然年轻,但她政治上并不幼稚。她虽然对邓泽如的友谊很重视,但她在原则问题上从不妥协。孙中山新的三大政策的形成和制定不好说她的功劳究竟有多大,但如前所叙,她不但是个从始至终的参与者,还是个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因此,在他们拜访宋庆龄时,庆龄虽然态度谦逊热情,但在他们一接触到这个问题时,宋庆龄立即很警觉。
  “夫人,听说中山先生要在会上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政策,是吗?”其中一个人故作不知地问。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庆龄回答。“听说还要请共产党来改组我们国民党?”又一个人说。
  “是共产党员可以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庆龄礼貌又准确地纠正。“我怀疑这能行得通吗?”第三个人又问。“怎么行不通呢?”庆龄说,“这是先生积几十年革命的经验提出来的呀!”庆龄知道他们中有的是党内元老,有的是党内高层人士,也从中山先生处知道他们中有些人想不通,想趁此正好对他们做些工作。从哪儿说起好呢?宋庆龄正在沉吟。
  这几个人见宋庆龄沉吟不语,以为有机可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邓泽如先开口说:
  “夫人一向绝顶聪明,顺事理,通人情,党内同志,无不尊重您的……”“我们来拜谒夫人,是想请夫人劝一劝中山先生。”宋庆龄完全明白了。他们不是不理解,不是一时想不通,而是根本反对。这就不是靠解释和说服可以奏效的了。于是她也故作不知地说:“劝先生什么呢?”“请他放弃联俄、联共政策。这样改组,实际上是向共产党投降,拱手让权。这样下去,党将不党,国将不国,我们追随先生革命多年,出生入死,决不能坐失权力……”
  话已说得够明白的了,宋庆龄虽然心里不齿,但仍然礼貌地说:“提出三大政策,改组国民党,这是先生作为党的领袖,同党内外、国内外许多有识之士反复磋商做出的决策。对于这样的大事,我虽然是他的妻子,也不该干预。诸位先生作为党的元老……”
  庆龄本来还想做些解释工作,但他们已怒冲冲地叫了起来:“共产主义不适合我们的国情……”
  “共产党不可信……”“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是最可怕的敌人!”宋庆龄见已不可理喻,就不客气地打断他们的话说:
  “我和先生们的见解不同。中山先生说过:‘共产党人是我的真正的革命同志’。我对此也深信不疑。大敌当前,只有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同志呀。”
  1924年1月20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广州开幕,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大会通过的《中国国民党章程》中,同意共产党员以个人资格参加国民党。这次大会的召开标志着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正式建立。
  宋庆龄坚持原则,顶住了那些国民党右派的压力与计谋的故事一时传为佳话。她那句说共产党人才是真正同志的名言更是在许多人心里扎下了根。
  这样,到1927年,她毅然和蒋介石决裂,积极地支持共产党人的武装斗争,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但是,这记打在宋家小妹积极追求者脸上的响亮耳光,未免使得蒋介石气恼不堪,他立即派出特务对她进行监视。宋庆龄的中外朋友都为她的安全担心。但宋庆龄判断:在蒋介石千方百计拉拢整个宋氏家族时,还不敢危及她个人的生命。她说:“不,我担心的却是我的名字可能被蒋介石利用来干不利于革命的活动。”“该说的你都说了,你还能做什么呢?”她的一个好友不安地说。“我想再采取一些什么行动,让人民都明白我决不会同蒋介石同流合污。”“如果你公开访问莫斯科,就能向全中国以致全世界表明你的这种立场。”
  鲍罗廷说。
第49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9)
  经过反复考虑,宋庆龄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决定于8月22日访问莫斯科,并同时发表《赴莫斯科的声明》。《赴莫斯科的声明》中重申孙中山三大政策的正确及作用,赞扬“中国共产党无疑是中国内部革命力量中最大的动力”,声明这次访问莫斯科既是为实现孙中山要她代访的遗愿,又是要“使苏联深深地相信,虽然有些人已投靠了反动势力与反革命,但是,还有许多人将继续忠于孙中山为指导并推进革命工作所制定的三大政策”。
  在黑夜里,宋庆龄在一位美国女友陪伴下,化装出走,登上了驶向苏联的巨轮。
  晨曦中,轮船起航了。宋庆龄站在甲板上,依依不舍地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祖国土地……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了:她在中国经历了一场大悲剧后离开了上海,而她满怀热望所去的苏联,当时却正在展开本世纪的另一性质的大悲剧——托洛斯基和斯大林的斗争高潮。
  从中国政治斗争的旋涡,又投入到另一场斗争的旋涡,我们有着传奇式命运的美丽的女主人公啊,她又将遭遇些什么?
  至亲骨肉
  三姊妹
  俄国文豪契诃夫写过著名话剧《三姊妹》,举世熟知的《灰姑娘》千百年来也向人们展现过三个姊妹,世界各国的传说、童话也往往讲述某家某户“三姊妹”的故事。然而,最富有戏剧性和寓言意味、曾广泛引起现代中国人兴趣的,莫过于宋氏三姊妹了。
  三个姐妹,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出生、成长于同一个相当开放的家庭。共同有着一双可敬的爱国的父母,有着大致相似的快乐的童年,那时她们相互之间友爱甚笃,亲密无间。稍长后,又都在美国受了西方民主主义的教育。然而,在决定中国命运的政治大风暴中,她们却分道扬镳,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她们之间的思想分歧、性格差异、感情纠葛及命运安排是那样地不同一般、错综复杂和引人入胜,简直超过所有的民间传说故事。如果有熟知其幕后情节的人,将其娓娓道来,一定可以成为传世之作。可惜,许多历史文献得留待后人去慢慢发掘。时人如我辈,只能根据眼前仅有的一些材料,简略概述而已。
  令几乎所有世人惊奇和敬佩的是:“四·一二”蒋介石在中国开始大屠杀之后,在一片白色恐怖中,体质娇弱的孙夫人却意志如钢地继续高举孙中山的革命火炬。张戎和哈利戴在他们合著的《孙逸仙夫人》中曾评价她当时的处境说:“尽管她蜚声中外,要使人听到她的声音却是十分困难的。她必须保持自己独立的地位,不得不找一个安身之地……庆龄去莫斯科不仅因为莫斯科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而且这一行动的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声明。”
  他们还引述了一个与庆龄同船赴苏的年轻共产党员的记述说:
  “我们从底舱爬出,来到甲板上,仿佛获得重生。秋天的晨曦使我们精神焕发,我们高兴得跳起舞来,高唱《国际歌》。轮船向大海驶去,越走越远,渐渐地,祖国的海岸从视线中消失。此时此刻,波平如镜,我们安静下来,陷入沉思之中,我们斜倚船栏,呆呆地凝视着远方,思潮汹涌澎湃。作为个人,我们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章,似乎中国的革命也开始了新的一章,它的字字句句都将用子弹和鲜血书写。”
  庆龄是否包括在“我们”之中,作者没有说,但作者既然在描述庆龄赴苏时专引这段描述,想必是认为这段描述可以反映当时庆龄的心情吧。
  这两位作者继续说:“在苏联那是最糟糕的一个时期,中国革命成为导致斯大林和托洛斯基最终分裂的三个主要问题之一。斯大林对中国的形势作了错误的估计……许多有关苏共党史的议论应该留给苏联人民去评论,此处我们不再转述。我们知道的是,庆龄在苏联受到苏联人民和青年的热烈欢迎。不论在海参崴她从海上转向陆地时,还是在火车沿途直到莫斯科,苏联人民对中国人民友好的情意时时在温暖着庆龄的心。这从她在苏联所发表的《在莫斯科发表的声明》《向苏联妇女致敬》《写给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年青一代〉》诸文中,处处都有所流露。
  从宋庆龄个人命运及政治生涯来说,1927年无疑是一个低潮时期,但这位坚强的女性却从未忘却她肩负的历史责任。她一再地代表中国革命群众和国民党左派向苏联人民表示谢意;不断地向全世界宣告那些背叛孙中山的国民党人是冒牌领袖;同时不断地阐述中国目前的形势,精辟地指出”革命的失败纯粹是表面的。从地理上来看,这个失败似乎是很大,但地理是会骗人的“。
  “我们已经听到在名义上受反动派控制的地方发生暴动的消息。在目前,这些暴动似乎是分散的,这里一起,那里一起。但是酿成这种暴动的酵母却遍布国内各地。从遥远的华南到长城内外都将沸腾起来。这表示了一个不可征服的民族的高度决心,不论阻碍多么大,压迫多么残酷。这就保证了表面混乱的目前阶段将要过去,中国将要得到自由。”
  从那时到现在,长长的六十年已经过去。我们今天重读这些文字,却不能不使我们深深感动和深为惊讶:因为它不但使我们看到这位伟大女革命家的心胸多么开阔,眼光多么深邃,信念多么坚定,甚至还能感到她那伟大的心脏还在跳动,她那沸腾的热血正从我们的血管中流过。而她那时才不过仅仅三十四岁,拖着饱经创伤的病弱之躯。据许多文字记载,庆龄那时的处境真是再糟也没有了。她几乎没什么经济来源,关心她的慈母已被大姐霭龄送去日本,她的家庭成员无论自愿还是被迫几乎都已联盟起来反对她,她也决不愿从这个聚敛丰厚的豪门得到半点资助。孙中山留给她的全部遗产只是上海莫利哀路的那幢房子与藏书。她从武汉政府得到的那点微薄收入早已用光。她在寒冷的莫斯科,却连御寒的皮大衣都没有。11月庆龄应邀去参加十月革命节观礼,她在寒风凛冽的红场站了五个小时,与她一同访问莫斯科的国民党另一左派陈明仁的儿子陈丕士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那天正下着大雪,天气极冷,我们还不懂得要带着报纸去垫脚的窍门,所以双脚冻得冰冷疼痛。我穿的是橡皮底的鞋,在某种程度上还能略略隔点寒气。但我父亲和孙夫人则不堪其苦。他们穿着薄底皮鞋,外边加上橡胶套鞋……”
  如果说,对于庆龄这样生长在中国南方的女性,严寒还能凭她的意志力忍耐的话,感情上的打击却几乎使她那敏感的心破碎了。
  首先是她的挚友,陪她从上海莫利哀路偷偷上船赴苏的雷娜·普罗梅逝世了。雷娜是个美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年轻活泼,热爱生活,曾积极支持庆龄的革命主张,庆龄也很爱她。她在陪庆龄赴苏时还很健康,以庆龄的保护者自居,然而在途中就患起头疼病来,且持续高热,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在莫斯科多方医治无效,终于谢世。庆龄又一次为自己挚爱的人面对死神。
  她变得从未有过的憔悴,然而仍然是那样美。“一个哀婉动人的形象”。文森特·希恩回忆说:
  “在葬礼举行的那天下午,我们经过数小时的跋涉,穿过莫斯科,到达新建的火葬场。参加葬礼的有中共、苏共及美共的代表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与雷娜素不相识。那天天气寒冷。途中,我注意到了孙中山夫人那瑟瑟发抖、微微弯曲的身影。她从中国方面的收入来源已告断绝,而她自尊自重,不愿接受陌生人的资助。她连件冬大衣都没有,只裹着一件单薄的黑斗篷,在阴冷刺骨、冰雪凌凌的街道上缓慢地行走着。苏联外交部借给她的一辆轿车就跟在送葬者队伍的后面,至少车子里总要暖和些。我曾劝她上车,但她不肯。她两臂交叉,低垂着端庄秀丽的脸,一步一滑地穿过了这个城市。仅仅几天之前,她的病才痊愈,脸色仍是十分苍白。甚至透过那使万物飘忽不定的寒雾,我仍能意识到,宋庆龄现在是所有流亡者中最孤独的人了。她正在早降的夜幕中紧跟着她那公而忘私的朋友的灵柩之后战栗前进。”
  然而打击还远未结束,第二个沉重的打击是她从报上看到,她的小妹宋美龄在上海与她所极为痛恨的那个人——蒋介石结婚了。
  婚礼极为铺张,在豪华的大华饭店舞厅中举行。来宾据说有一两千人,贵宾有英、美、日几十个国家的领事和国民党军政要人。孙中山的巨幅画像挂在临时搭起的台上。蒋介石礼服笔挺,宋美龄珠光宝气。男女傧相双双对对,在喜气洋洋的乐队的管乐齐鸣中缓缓走入。蒋介石和宋美龄在孙中山遗像台前会合,面向孙中山遗像鞠躬,然后向两边的旗子鞠躬,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接班人的姿态……次日,《纽约时报》头版头条报道了婚礼,全国及世界各种报纸都按其所能及所需大肆宣扬。世人普遍的印象是宋家这位新成员正在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紧接着,蒋介石发表了一项声明,说他已准备再度指挥军队……而此时,在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莫斯科,宋耀如的“雪孩子”、宋家的“白雪公主”正卧病在床。仍然是那个《纽约时报》,早些时候在一篇报道中不负责任地说她即将与陈明仁结婚,给因好友刚刚弃世而心境凄凉的庆龄雪上加霜。也许她原来还在思索到底是蒋介石阵营中哪些鹰犬在对她恶意中伤,至此,已真相大白,原来对宋家这一个女儿的诽谤只是为了要为宋家的另一个女儿开拓道路。既然孙中山的遗孀已经下嫁给那位正在流亡的“凡夫俗子”,那么,中国的第一夫人自然非现任南京的委员长的新娘莫属了。
  一个人无论怎样心地善良,这时面对如此赤裸裸的卑鄙勾当,恐怕也不得不有所思量。何况,庆龄在和孙中山结合后已见过太多的变节、背叛,见过兄弟为利反目成仇、亲人因权而拔刀相向的丑剧。因此,当不久后传闻这致命一击的设谋者不是别人,而恰恰是她嫡亲的大姐霭龄时,庆龄也未必再会替她辩诬了。
  病卧在冰冷的旅舍,面对着窗外的飞雪,我们的庆龄这时想了些什么?是想起了小时和姐姐一起在院子里和父亲进行雨浴?是想起了家中那温暖的炉火旁的时光?是幼时慈母温暖的怀抱?还是成长后姊妹的情肠?也许,她会原谅姐姐如此无情只是为了她对荣华富贵的欲望。因为她听父亲讲过:霭龄的会算计、爱敛财是因为她出生在家道尚未中兴,宋耀如正在进行“资本原始积累”的时刻。但她决不能宽恕那个把她心爱的小妹、那个“小灯笼”骗到手中的政治流氓。记得早在广州时刻,蒋介石为了和中山先生有所攀附,曾向先生讨过口风,问他可否有幸向美龄小姐求婚。中山先生回答:恐怕没什么希望。但他允诺和庆龄商量。而当中山先生把这个情节告诉庆龄时,一向温柔敦厚的庆龄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宁可小妹死掉,也不能让她嫁给那个“蓝胡子”。庆龄管蒋介石叫“蓝胡子”,是因为知道他一向眠花宿柳、声名狼藉,还是因为他已有众多的妻房?尽管传说纷纭,但她对蒋介石的求婚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行为的判断,是明如烛火,不容怀疑的。
  也许庆龄可以一时忘记她的小妹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小灯笼”,但事实很快就使她清醒了。虽然美龄在结婚时谎称仅仅二十七岁芳龄,但实际上,她早是个已入而立之年、政治上极有野心的老姑娘了。否则,以宋家的名门巨富,她的追求者众多,她又早已订婚……假如没有政治背景,从哪一方面来看,她也不会挑上蒋介石这么一个人的。
  据报道,庆龄曾公开说过,美龄和蒋介石结婚,是“人为的安排”。而且她也相信宋家的主谋人是霭龄。因为精明的大姐认为这一婚姻符合大家的利益,尤其是宋氏家族的利益。此刻,霭龄所说的宋氏家族,自然是把庆龄排除在外的。但是,在孙中山在世时,她显然不这样认为,因为在庆龄广州遇难前,霭龄正带着以庆龄的教名罗莎蒙德命名的女儿在孙中山的总统府做客。那么,现在既然那个总统府已不存在,她为另一个妹妹再安排另一个“总统府”又何尝不可呢!
  埃德加·斯诺曾披露说:“我在首次见庆龄时,她说‘双方都是在婚姻上投机,没有什么爱情’。”十年之后,庆龄又对他说:“如果没有美龄,蒋介石会比现在更坏得多。”
  这说明,尽管庆龄此后一直几乎和姊妹们没有什么来往,关系相当疏远,但她心里一直是为她的小妹惋惜的。直到她临去世前几年,她还曾在翻箱倒柜时把三姊妹合影的照片给保姆看过,说:“美龄年轻时是很漂亮的,是不是?”她对照片凝视了一阵,又放回去了。但对霭龄,没有人记得她曾说过什么。
  自从她们都成为政治人物,宋家和蒋介石联姻以示对庆龄的决绝后,庆龄和她们当然不能再有什么来往,不用说更不会一起在公开场合露面了。因此,项美丽所记载的十几年以后的那一场面,就很难不为关心和研究宋氏家族的人们所注目了:
  “她们一起在香港饭店露面,并在那里进餐。这一行动使人惊异的原因有二:第一,她们三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在如此场合出现过;第二,十年来,人们没有见到过她们三人聚在一起。
  ……她们靠墙坐着,注视着香港的所有名流、英国洋行经理和官员、漂亮的英国女郎以及几个中国富翁偕其夫人在那里又吃又喝又跳舞。
  ……消息很快传开,顷刻间舞厅看来有点像温布尔登市①的人群一样拥挤,一对对舞伴沿着长桌翩翩起舞,他们的头转来转去,好像猫头鹰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一双双眼睛按英国礼貌所允许的限度紧紧地盯着她们。千真万确!宋氏姐妹在那里,全都在那里:举止文静而衣着华丽的孔夫人,新近康复而容光焕发的蒋夫人,穿着黑色衣服、头发光泽、两眼露出愉快神情的孙夫人。
  ‘我相信她们两人在那里,’一位记者断言:‘我不相信孙夫人在那里。她从来没有、也决不会同其他两人一起光临这个大英帝国的前哨基地!’”
  人们对此次露面,做出各种各样的评论和预测,但在庆龄说来,这是抗日战争的需要。从来,只要是对人民有利的事,她就去做。她是从不计较个人恩怨的,但她也不会因此改变她的人生信念,更不会改变对她妹夫或妹妹政治立场的看法,这原是不言而喻的。
  此后,人们不断地报道三姊妹共同为抗战工作的消息,刊登各色各样表示她们亲密无间的照片。但庆龄与她的姐妹不同的是:她们是那样唯恐不引人注目地千姿百态地表演,而庆龄只始终如一地真诚地做着使她心安的一切。她设法团结更多的国内外人士参加她的中国民权保卫同盟,并使它成为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和三个她终身的友人,始终关心中国人民福利并长期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新西兰的路易·艾黎,美国的埃德加·斯诺及其夫人创办了工业合作社,企图改变农民的命运并使手工艺者、妇女、难民和失业者能从中得到利益、得到温饱并可逐渐自立。
第50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0)
  与此同时,霭龄这位杰出的女实业家变本加厉地敛集财富。乔治·索克尔斯基在1937年2月号《大西洋月刊》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孔夫人在商界战胜了男性对手,“像孔夫人这类妇女,不需要平等的选举权,千千万万的选票都由她们指定。她铺平了道路,某个男人就获胜;她设置了一个障碍,他就要失败。她洞察舆论的每一个动向,她了解一个男人超过他的自我了解。她确实登峰造极。”这位作者称她为宋氏家族的领袖。
  美龄独揽空军大权,成为掌管空军人员纪律的总监。虽然,她曾规定:在这支部队中,行窃者处以死刑。但无数材料证明,在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中国大①温布尔登市位于英国南部,以举行全国性的国际性赛会闻名。
  灾难中,她却过着极度奢侈的生活。她在访美期间使得原来对她极为友好的罗斯福夫人后来都十分头痛了,因为她把习惯于以最周到最高级方式招待一切国宾的白宫服务人员都弄得束手无策。这位满口“民主”、提倡“新生活”的中国第一夫人不但每天要多次更换她卧床的丝绸床单,还有着各种欧洲王公贵族都没有的骄奢讲究。此外她从不用铃,而是像非洲部落酋长召唤奴隶那样用轻轻击掌的办法招呼侍者,使得习惯西方民主的美国人大惑不解并感到屈辱。
  至于她从美国将无数特制的华贵衣衫、首饰珠宝、古玩摆设成箱成箱地专机空运回国,被美国士兵在搬运中偶然发现,愤而撕裂掼碎的故事早已众所周知,就无须赘述了。
  无数中外记者的报道中说过,后来也从美国政府的材料中透露:人们怀疑以支持中国抗战为名的大量美援军用物资,在尚未启运离开美国时就变化成美元,源源流入宋氏家族的私囊。对此,至今也未见任何有力的反证。不了了之原是有力的中国式的武器。但霭龄、美龄这两位拥有中国最巨额财富的妇女,其财产来源既不属于父母遗产又非正常收入,则是尽人皆知的。
  这就无怪乎这两位妇女无论是在执行公务,还是在从事“慈善事业”时,都特别需要像女演员一样,“仪态万方”地拍照,或大张旗鼓地宣传报道了。
  时光流逝,大浪淘沙。当时吹捧这两位妇女的连篇累牍的各色文章早已烟消云散,当然也许还多少有点历史资料价值。但除了小说作家或学者研究之外,人们千方百计、全力以赴地追寻、探求,对其一言一行甚或一鳞半爪的行迹都弥足珍贵的,却只仅仅是对那另一位女性了——这就是那位始终杜绝奢侈,自奉甚俭,没有任何个人物质财富,却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精神财富和难以比拟的美的庆龄。亡命追求显赫的终于沉沦,而远避奢华、默默奉献者却光照寰宇、流芳百世,历史告诉我们的还少么?这里,只不过又是一个“三姊妹”的故事而已。
  手足之间
  至今留存在故居的宋庆龄的家庭照片中,她和兄弟合拍的几乎没有。仅有的几张,都是与宋子文。
  是偶然的现象吗?还是她和宋子文的手足之情更深?无从判断。但她曾对子文寄予很高的期望,在早期,宋子文也确曾反复游移于家庭与庆龄的两端之间,甚至一度似乎更倾向于庆龄。宋子文生于1894年,比庆龄只小一岁。婴幼时家庭环境既不同于尚处于拮据阶段的长姊,又不同于生在已成百万富翁之家的美龄。父母亲在他身上所花的心血与教育,应大致与庆龄相似,因此他后来在美国受教育时,比较容易接受西方民主,是很自然的事。
  不同的是,他不像庆龄那样迷恋于拯救祖国的理想。他从哈佛毕业之后,又在纽约金融界工作了一段时间,使他懂得了许多海外华侨理财之道。这为他日后广泛利用社会关系,利用多种渠道为个人积敛财富,奠定了最初的基础。
  回国之后,子文在上海汉冶萍公司工作,学以致用,成绩斐然,加上宋耀如在上海的声名地位,一时被人们捧为“金融神童”。
  当时,庆龄正在广州,由于孙中山的政府财政困难:建党要钱,建政要钱,建军要钱,资助北伐,更需要钱,庆龄向孙中山建议,让宋子文来广州处理国民党的财政难题,孙中山欣然同意。
  宋子文毕竟是科班出身,当时又还有些革命热情,不但筹款应急有方,中央银行也随之成立。因此,他成为国民党政府的财政部长,着手大力整顿财务。他在南方政府任职两年,广东收入十倍于从前,但自然也就得罪了大批贪官、污吏、奸商、富豪,他们成立了“商团联防志愿团”与政府抗衡。这样一来,子文的自由派经济改革便给孙中山广州政府招来了第一次武装威胁。
  虽然宋子文将国民党军费作了转移,为孙中山等人的撤退也做好了准备,但蒋介石突然插手,利用黄埔军校士官生,对广州商团进行了一次镇压,引起列强干预,使孙中山的政权遭遇了几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
  除幼年时以外,在广州的这段日子,恐怕是子文与庆龄接触最多、思想最一致、关系最融洽、感情也最好的时期。除了姐弟都正年轻有为、胸怀大志的相似境况外,他们在感情上还有一个共振点,那就是:都十分厌恶那个当时颇得孙中山重用的蒋介石。
  蒋介石暴戾贪婪的本性当时虽尚未完全暴露,但他貌似谦恭,实则野心勃勃的两面三刀手法,早就为敏感的庆龄觉察。他私德极坏、宿娼聚赌、小老婆无数的种种劣迹,有些还是子文帮姐姐证实的。宋子文当时还年轻,在政治上深受美国自由派的影响,作为一个新派人物,对蒋介石这些旧军阀的流氓恶霸习气,自然也是十分蔑视的。这就是为什么当蒋介石向宋美龄求婚时,宋家的反对派,除庆龄外,还有一个就是宋子文的缘故。
  但宋子文毕竟就是宋子文,他可以从心里蔑视蒋介石,但当这桩婚姻的主谋反复阐明利害,阐明“这个人可以被宋氏家族利用”,“可为宋家提供武力保护及政治利益”,及与他联盟的诸多好处,美龄也被说服,欣然同意下嫁这位花生米脑袋的将军之后,宋子文不但不再持异议,而且立即承担起长兄送嫁的义务,在婚礼上手挽花枝招展、装饰极为华丽的新娘,亲自把她送到那位庆龄称之为“蓝胡子”的人手中。
  宋子文明白这次联姻是整个宋氏家族和庆龄公开决裂的标志吗?应该是明白的。宋子文知道这次婚礼特意安排在中山遗像下进行,此前不久又由《纽约时报》特意发出“庆龄下嫁陈明仁”的谣言,是有意排挤、欺压庆龄,公开从她手里掠夺继承权的卑鄙行径吗?想必也是知道的。
  他对纯洁、善良的庆龄将因此感到多么难过,想不到吗?恐怕不会吧。他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其正直秉性的姐姐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负疚感吗?恐怕当时也还不至于。要不然,他就不会在此前后一再声称,说在庆龄极端困难的时刻,只有他记挂着她并给过她经济接济了。
  姑且不论此种说法是否属实,但此时宋子文的良心搏斗已远不如武汉时期那样剧烈、那样痛苦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了。
  1927年,宋子文作为武汉革命政府的财政部长,希望能在上海及江、浙两省行使权力,但那时蒋介石正在大肆向商人强行“借款”,并发行公债,凡不愿如数借钱给他或如数认购他的公债的人,本人或子女不是以“反革命罪”被捕,就是神秘地失踪。妙就妙在只要当事人如数拿出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来,被捕的立即“无罪”,失踪的也会立即出现在家门口。这原是典型的青帮敲诈手法,但现在,已公开成为蒋介石政府的拿手好戏了。
  作为财政部长,宋子文深知这些贷款及公债都未曾与公家见面就都一一进入蒋介石的私人账户了。他不想帮助蒋介石的勒索合法化,因此他拒绝在这些借条及债券上签字。于是蒋介石公开出面劝宋子文出任他的财政部长并与武汉断绝关系。子文原也是不同意,坚决不肯签字来着,但是,蒋介石命令他在广州的驻军没收了宋子文在南方银行中的全部私产。这样一来,毕竟是宋子文的宋子文,也就乖乖地束手就范了。
  当时人们公开地评论他说:宋子文既非左派,也非右派,只不过是一个被蒋介石吓破了胆的显贵而已。
  这些话庆龄听了是很难过的,因为她原先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就是在他已逐渐倒向蒋介石时,她仍然爱着他,不愿他从此堕落,而一再通过多种方式帮助他。但是,就整个宋氏家族而言,庆龄毕竟势单力薄,她可以从人格和感情上吸引子文,却缺少足够的实力与宋氏家族抗衡。美国作家斯·西格雷夫对此时宋子文的处境和心态做过如下出色的描绘:
  “蒋介石知道宋子文作为普通人的恐惧心理,他不失时机地利用并发展着它。
  ……孔家夫妇还时时督促蒋介石做子文的工作。他们抓住子文的自由主义的不坚定性,对他进行无情的威胁。宋子文每次去西爱威斯路孔家,或去美龄与宋母在西摩路的住处,都要被洗一次脑筋才让走,因此,他喜欢待在庆龄在莫利哀路的空屋子里。他在那儿可以避开霭龄的诡计。但青帮流氓在监视这所房子,这使他心神不宁。霭龄和蒋介石要他屈服,不断施加压力——如同讨厌的同床者的爱抚一样,使他逐渐丧失了自尊与自持。他的对方是军人,其部下可以活生生地将少女们开膛,把肠子绕在她们赤裸裸的身体上取乐。子文不是他们的对手。”
  面对蒋介石如此威胁自己的弟弟,同时又向她的小妹十分起劲地求爱的卑鄙行径,庆龄万分愤怒,但她既远在武汉,又无能为力。她曾委托过多少她的朋友做子文的工作,帮他认识整个革命形势与蒋介石的真面目。说子文一点无动于衷未免不公正,说他不明白一边是真理一边是谬误也绝非事实。真实的情况是:他当时思想斗争激烈,痛苦地摇摆于两者之间。
  庆龄的一个朋友,美国记者希恩向庆龄保证,他一定能救出子文。他以为只要把子文从上海带到武汉,离开那些邪恶势力,以庆龄的人格与感情的力量,就足以征服或左右子文了。这位理想主义的记者未免过分自信,或者说,过分天真了。至少他没有把私利对于子文的诱惑力估计进去。他甚至设想让子文化装成他的翻译,带他从上海潜逃。他不明白偷越任何敌人的封锁线都是可能的,而一个人最难逾越的莫过于自己心理上的封锁线。
  希恩奇怪为什么头一天子文万分感激他肯带他走,甚至连化名都想好、船票都买好了,而第二天却又不肯走了:也不明白第三天子文狂热地称赞革命与他的二姐,而第四天又切齿痛恨革命的群众运动使他漂亮的钞票贬了值……希恩曾以为这一切都是外力的作用。当然,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并且彻底地明白了。于是,他这样写道:
  “‘我不能走’,他说道,‘我不能那样做。我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但我实在不能那样做’。
  他很激动,心神不安。我坐在大厅的楼梯上,惊讶地凝视着他。那天下午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可现在——‘我怎样对你的姐姐说呢?’我问道。
  ‘我同我的家人谈谈。’他答道。我们上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在半夜一点钟的时间拜访了一圈人……在他谈话的人当中,有完全美国化的美龄,还有孔祥熙,他是子文的姐夫。争论了几个小时之后,子文走出孔家的内室,情绪低落,脸色阴郁地说道:
  “决定了,我不走了。告诉姐姐我会写信给她。白白给你添麻烦,我很抱歉。”
  我用一辆大汽车送他回家,像是坐在柩车里一样,我们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纯粹是被事情的变幻不定搞得疲惫不堪,他则是非常阴郁沮丧。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天夜里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我对宋子文的最终印象。这一印象既是对他个人的,也是对这一类人的,即在两岸之间不知所措的正直的自由派人物。”
  希恩温和地称子文为“正直的自由派人物”,相比之下,倒是路易斯·斯特朗的眼光比较锐利,对子文这类人的估价更为客观。她是这样说的:
  “也许他一直是蒋介石的代理人,一个自觉自愿的伪君子。也许他过去的经历使他变成了一个社会懦夫。也许他认为合并可以拯救中国民族主义。从我与他的谈话来看,我认为显然地他很清楚革命和党都在武汉,而且需要他去工作;可是,他在两条道路中间摇摆,没有选择革命那条道路。”
  是的,在关键时刻,子文没有选择庆龄希望并力争他走上的这条路,而是走上了庆龄最害怕最不愿意让他走上的另一条路。
  这年7月,他倒是去了武汉,不过这时他已是明确地去为他的新上司蒋介石传达命令:南京可以和武汉联合,但前提是必须从国民党中正式清除中共党员并赶走鲍罗廷。
  由于武汉政府内汪精卫等早已和蒋介石谈好了出卖的价钱,这个最后通牒只是为了威胁庆龄和她的左派战友。
  子文在私下里把从他的两个姐妹(包括她们的丈夫)那儿搜罗来的所有高压威胁与诋毁中伤的言论都统统复述了一遍。庆龄虽然很气愤,但她仍忍耐到底地听完了,最后她简单地对子文说:不,她不会和蒋介石合作,决不!
  美国作家斯·西格雷夫在《宋家王朝》一书中透露:许多年之后,在一份公开了的联邦调查局的文件中描述过宋子文当时吓坏了的形象,他和庆龄的谈话都不敢在室内。他坚持要庆龄同他去散步,他曾紧紧拉住姐姐的手,求她决不要回上海去。他附着姐姐的耳朵对她说,她的生命有危险,因为她肯定会背上挨上一刀。庆龄笑了,这笑既是勇敢的又是苦涩的。因为子文坚持说计划好对她进行暗杀的主谋中有霭龄,就像她以前参与的其他暗杀一样。
  没有人透露过,也许庆龄就从未对人说过,她当时是多么难过。在失去了两个嫡亲的姐妹之后,又失去了她曾那样深爱的弟弟。那个从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就喜欢跟在她后边“姐,姐,庆龄,mydearrosmonda”这样叫唤着她的弟弟。
  她的心在流血,但她仍然相信他的天性,只要有可能,她就准备去帮助他,爱护他,营救他。这样的机会在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来到了,那已是在十年以后了。但她仍那样高兴地、真诚地、不计前嫌地吸收他和她一道工作,请他和自己一起作为“保卫中国同盟”的发起人。自己亲任委员会主席,请他担任会长,领衔和他一道署名发表《保卫中国同盟成立宣言》……庆龄从来是从革命的利益出发,以革命家的胸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乐于并善于和他们一道为世界和平民族振兴而工作的。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弟弟,自己嫡亲的、她曾那样爱过的弟弟。是的,他曾走错过路,但她希望他迷途知返,她那样欣慰地欢迎他的进步。在重庆,她不住蒋介石政府为她准备的官邸,而借住在子文为她提供的房子里,表现出对他多么信任及诚挚真切的手足之情。
第51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1)
  而宋子文,却又一次毫不留情地给她以沉重的一击。在举世震惊的“皖南事变”后,宋庆龄、何香凝等国民党左派为“皖南事变”联名通电蒋介石,痛斥其破坏抗战、实行反共的倒行逆施……1941年5月30日,宋子文突然从华盛顿给《保卫中国同盟通讯》发来电文,声称退出“保盟”,并指责说这是因为“保盟”已变为国内政党的工具云云。
  她所至爱的弟弟又当胸向姐姐狠狠地捅了一刀。作为一个感情细腻的女性,庆龄的心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她又是怎样揩拭自己的血迹的,没有一个人听过她诉说,甚至没有一个人听到她呻吟过一声。我们知道的只是:一向在原则问题上决不妥协的庆龄当即给予了应有的还击。第二天,公开发表了《关于宋子文退出“保盟”声明的声明》,义正词严地指出:
  “我作为保卫中国同盟的主席,对于宋博士采取了这样一个步骤,只有表示遗憾。
  现在,任何有关党派的说话,都是混淆视听的。目前在中国只有两种真正的政策:一是集中一切力量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二是妥协、投降和屈服。
  保卫中国同盟全力拥护第一种政策。如果这样做,便是‘有党派’的话,那么我肯定宋博士也是有党派的。
  我们对支持中国的统一从不动摇。我们对任何危害中国统一的事物坚决反对。”
  紧接着,又公开发表了《救济工作与政治——答宋子文先生》,严正指出:“在相处了三年之后,宋子文先生向保卫中国同盟辞职……所采取退出的时间和方式是由宋先生自己决定的。我们只得带着遗憾的心情接受他的辞职。宋先生在声明他要退出的理由上曾指责我们组织的性质和方针,对此我们现在愿做以下答复……”接着,就逐条驳斥了宋子文攻击“保盟”的种种谰言。
  从此,就没有了姐姐和弟弟,没有了保罗和罗莎蒙德,没有了同仇敌忾的抗日之义,没有了温情脉脉的手足之情。有的只是宋博士与宋先生,是继续坚持保卫和平与反法西斯的“保盟主席”和借退出“保盟”为蒋介石反共张目的前会长。
  此后,他们还曾见过面吗?也许,为了统一战线,在重庆或这个地球上的其他地方,还不可能完全避免相见,但此后即使再有多少席间相遇,举杯言欢,从思想上说,他们已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人,甚至是敌人了。因为此后,宋子文孜孜以求的只是如何中饱私囊,以成为世界上最富的人。
  而庆龄,却从来视黄金如粪土,不事歇息地奔走于革命的征途上,始终高举着反法西斯及保卫世界和平的大旗。
  从此,再没见她在任何地方提起过他。但他呢?在他日后的岁月里,在他面对死亡之门时,他想到过这位对他至亲至爱的姐姐,这位曾一心一意想引他走上革命之路的伟大女性吗?
  有过对她的歉疚,对自己人生的悔恨吗?也许没有。因为他聚敛的财富太多了。他的最后一次呼吸仍然是有关黄金的算计。黄金的阴影已完全笼罩了他的心灵,使他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圣洁、崇高的事物了。但这是多么没有意义、空虚的人生啊!
  当然,也许,当最后忏悔的时刻来临,童年的欢乐及青年时的抱负重新呈现,他会想起,他在世上最对不起的、曾多次残忍地背弃的恰恰是自己至亲的姐姐,从而心生悔恨时,那又该是多么巨大的、永远无法弥补的悲哀啊!
  慈母的画像
  庆龄晚年,在她的餐室里,正对着餐桌的左方墙上,挂着她母亲倪桂珍的一幅画像。
  是一直就挂在那里的吗?还是经过“文化大革命”中刻骨铭心的思念之后,才新挂上的?多方调查,亲友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语焉不详。遗憾哪!遗憾!我们又失去一个探测她感情轨迹的窗口。
  但是,挂在那里,肯定是经过庆龄精心设计的。不挂在工作间,因为想起母亲感情会波澜起伏,影响工作。不挂在卧室,因为见到母亲又会思绪缠绵,无法入睡。庆龄从来把吃饭当做休息,那么,在休息时,和慈母四目相对,童稚时的欢乐,亲情的温馨,该会冲淡多少世事的烦忧,消除多少个人生活的寂寞……庆龄自小就深爱母亲,母亲的贤淑明达使她深深敬佩,母亲对生活的执著和韧性对她的影响很深。
  倪桂珍的祖先在三百多年以前娶了明朝大学士徐光启的女儿。徐光启一家是上海最早的天主教信奉者,倪家从此世代相传,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是到了桂珍父亲这一辈,她的父亲倪韫山却毅然改信基督教,因为他认为新教比旧教进步。不但不听劝阻,不怕责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当起了基督教的牧师,终生传教不辍。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强烈地感染着他的子女,倪桂珍终身是个坚定的基督徒。她也许讲不出更多的理论,但她认为马丁·路德反对教皇是因为教皇树的是个人权威,而教义才是真理。信教是为了相信上帝的真理,所以她从不盲目崇拜哪个主教或哪个宗教上司,而是看他的言行是不是符合教义。
  因此,当宋耀如反对专横跋扈歧视中国传教士的美国教长和司库林乐知时,她就毫不畏惧地支持他。当宋耀如被排挤到偏僻的昆山教区时,她竟决心以终身相托,辅佐他去昆山传教,从此甘苦与共,举案齐眉。
  她自己也是一个旧婚姻制度的叛逆者。当庆龄晚年和她的画像默默相对时,母女间的感情交流和相互理解早就越过岁月的河流和人生的坎坷而十分默契了。庆龄以母亲为自己的良知,她从不忘记母亲对她的慈爱和给她的教诲。
  宋庆龄当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主席以后,有一次要去视察一个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们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孩子们也都高高兴兴地换上了新衣,这时忽然刮起了大风,大家以为她不会来。可不一会儿,大门口汽车喇叭响起,她准时到达,一分一秒不差。大家真高兴啊!园长说:“天气变了,您可以改个日子再来嘛!”
  庆龄摇摇头说:“我怎么能不遵守诺言呢?”是的,庆龄从来信守诺言,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给她们姐妹讲过“自食其言”的故事。妈妈先问孩子们:知道什么叫诺言吗?孩子们面面相觑,好像明白,但又说不清楚。妈妈说:诺言就是曾经答应过别人的话。答应了,那就要去做,这就叫做遵守诺言,否则就是失信。而失信是不道德的行为。
  为了加深孩子们的印象,妈妈讲故事了。妈妈说,春秋战国时,鲁国有一个大臣,名叫孟武伯。他是一个无信的人,就是说,他常常说了话不算数。对此,鲁国的国君鲁哀公很讨厌他。一次,鲁哀公大宴群臣,在席上孟武伯看到另一个大臣郭重身体肥胖,就问他:“你怎么长得这么胖呢?”鲁哀公马上不失时机地讥讽孟武伯说:“我想他大概常常自食其言吧。一个人经常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吃了回去,怎么能不胖呢?”满席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孟武伯十分惭愧。
  孩子们想着孟武伯的窘态,也哈哈大笑起来。妈妈却不笑,很严肃地说:中国有句格言,叫“言必行,行必果”。一个有道德的人一定要讲信用,决不能自食其言。妈妈当过教员,教育别人的孩子,也教育自己的孩子。她自己一生从来不曾言而无信过。
  庆龄深受她的影响,一生不曾失信于人。可是妈妈呀妈妈,你后来怎么会被蒋介石那么一个从不守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政治骗子骗了呢?是你老了,糊涂了吗?不,你从来是那么睿智通达。这是因为你后来不像庆龄,一直在斗争的风雨中锤炼,一直在群众中前进。你结婚后一直生活在家庭小圈子里,年老后又只被几个亲信所包围,被霭龄、美龄几个身边的子女所左右,你自然渐渐就耳不聪目不明,就自然会因不察而上当,认贼子为信人了。
  这是多么令人遗憾,多么令人为你难过的事啊!庆龄默默地看着妈妈,牢记着妈妈的教诲,也吸取着妈妈的教训。她直到昏迷、逝世之前从未停止过博览群书,以史为鉴。她一生手不释卷,每日必定遍阅各种中外报刊,广泛接受各种信息,分析研究世界形势,永远使自己处在头脑清醒、目光犀利的状态中。
  1927年12月,当她在莫斯科接到蒋介石反苏行动的电告后,立即复电严斥:“我正准备回国,正获悉你打算与苏俄绝交,并要求撤销苏俄领事馆。采取这一步骤,将是自杀行为。”“倘若你还记得与苏俄进行合作是领袖的临终遗愿,那就该悬崖勒马,使国民党免于陷入深渊。如果直到最后一刻还不采取废除断交的措施,我将留在这里,以抗议你的这个决定。”庆龄知道妈妈爱她,并十分为她担心。她并不愿妈妈为她烦忧,但有时为了鲜明地表示自己的政治态度,又不能不公开发表声明。1927年12月,她从莫斯科赴布鲁塞尔参加反帝大会,被选为反帝联盟的名誉主席,正积极投身于日益壮大的国际反法西斯运动之中,但这时的南京,却正在进行着一场诱使庆龄回国,并把她拉入蒋介石圈子内的活动,政府筹划为中山先生移灵,其目的是为蒋介石捞取政治资本,借此使人淡忘他的右派行径而把自己装扮成正统。
  在蒋介石的催促下,宋家派小弟子良去柏林迎接庆龄。子良、子安是当时宋家尚未公开与庆龄决裂的成员。庆龄明白蒋介石的用心,所以在离开德国前,公开发表声明:
  “我将动身回国,参加中山先生遗体移葬紫金山的仪式。他生前曾希望安葬在那里。
  为消除任何可能发生的误会,我郑重重申,我将恪守本人1927年7月14日在汉口发表的声明,即:由于国民党中央执委会的反革命政策与活动,我宣布不再参加国民党的活动……因此,很显然此行我参加葬礼决不意味着,也不能被解释为我对以前的决定有任何更改或转变。只要国民党领导层仍与孙中山的基本政策背道而驰,我就决不直接或间接参加国民党的任何活动。”
  子良为之大惊失色,生怕他的姐姐为此又惹出大祸,对宋家不利。据庆龄当时在柏林的朋友回忆,庆龄轻轻的一句话就使得子良俯首无言。她说:“子良,你要记住,是宋家为中国而存,不是中国为宋家而存。”
  从回国后直到登上去南京参加葬礼的专列之前,她一直闭门谢客,也避免与家人来往,因为他们都是支持蒋介石的。这里说的他们,专指其姐妹及其配偶,没有包括她的母亲。到达南京后,冗长的葬仪使她很难过。蒋介石有意借此大做文章,因此庆龄更加有意识地离得他们远远的,甚至连通向陵墓的几百个石阶,她也孤独地一个人缓缓而登。据当时有的外国报刊报道:人们都注意到了她的这一中国式的象征手法。
  参加完安灵仪式后,她独自回到上海莫利哀路。她完成了一件在别人说来极难完成的大事。她既抑制着极难抑制的悲哀向自己政党的领袖、自己亲爱的丈夫的遗体告了别,又克服着根本无法克服的愤懑公开表明了她才是中山遗训的真正继承人,并在声明里明白无误地拒绝与蒋介石合作。她保持了两个月的沉默,也许是在重新聚积一下消耗殆尽的体力。到了被定为国际反战日的8月1日,她对蒋介石又进行了一次公开的谴责:“……反动的南京政府在野蛮镇压中国人民方面是帝国主义的同盟军。反革命的国民党领导人的叛徒嘴脸从未像今天这样无耻地公开暴露于世人面前……”
  她是在给柏林反帝联盟的一份电报中说这些话的。一些人试图将她这份电报印成中文传单散发,这些人旋即被捕。她的生命在此时此刻相当危险,但当有朋友为她担心时,她手按胸口答说:“对我个人有什么后果是无关紧要的。在发出电报后,我的心才能平安……”
  画像上的妈妈慈爱地注视着庆龄。庆龄从小就有这样一个习惯,当妈妈为她做功课太晚而责备她时,她就这样手按在胸口上说:“可是妈妈,我做完功课再睡,我的心才感觉平安呀!”
  当她为了自己一个对朋友或姐妹的诺言而忙得寝食不安时,迎着妈妈焦灼的目光,她也是这样手按在胸口上歉疚地说:“别为我着急,妈妈,我完成了自己的允诺,我才会安心呀!”
  是的,妈妈的庆龄就是这样的,小时为功课、为朋友、为姐妹……她尽力而为才安心。现在她虽然也上了年纪,可她已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女革命家了,她在为祖国、为人民、为世界和平而努力奋斗,她也只有不遗余力才会心安呀!
  可是妈妈就是妈妈,她老是那样慈爱而又担心,忧愁中又满含着喜悦,从画像里注视着她。
  母亲的眼睛看得见一切,母亲的心记得一切。记得电报事件后,戴季陶曾专程来到莫利哀路面谒夫人,受命来做说客。孙夫人的笔记记录大义凛然,一时流传中外,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至今意味深长……“……戴:你不能够到南京来一游吗?那里有你的亲族。在那样的环境里面,你也会比较的快活一些。我们通是人类,而且还是富于感情的人类呢。
  宋:假如快乐是我的目的,我就不会回到这样痛苦的环境里面。目击我们的希望与牺牲白白葬送,我宁可同情于民众,比之于重视个人。
  戴:孙夫人,我希望你不要再发表宣言。宋:使我不说话的唯一办法,只有枪毙我,或者监禁我。假如不然,这简直就是你们承认了你们所受的指摘并不冤枉。但是你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和我一样地光明,不要使用鬼祟的毒计,把侦探来包围我……”
  “……”
  “……”
  据说,在戴季陶离开时,这个老头转过身来,喃喃地说:“如果你不是孙中山夫人,而是什么别的人的话,我们会砍掉你的头……”
  庆龄微微一笑,答道:“如果你们真是像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革命者’,你们尽管砍掉我的头好了!”
  庆龄在吃饭时抬头看着妈妈,有时也会这样一笑。这微笑是告慰妈妈:别整天担惊受怕,你看我今天不是还在好好地吃饭吗?还是庆幸妈妈当时幸亏不知道这些呢?妈妈当时真不知道吗?今天来看,也许当时正是因为还有妈妈的牵制才使得庆龄能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呢!世上的事原是复杂的:孙中山的影响之大;蒋介石登上国际舞台还需要宋氏家族的鼎力相助;母亲尚在,美龄也不得不顾忌亲情……谁知道呢?母亲死于1931年,庆龄曾往奔母丧。母亲究竟是死于安乐,还是死于忧虑?庆龄知道吗?世人知道吗?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当庆龄和父母相会在另一个世界时,再不用四目相对、默默相询,而可以畅述别情了吧?但是,果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吗?人们设想在这红尘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干净的灵魂世界,不正是因为这红尘中还有着太多的卑鄙,太多的痛苦,太多的遗憾么?而庆龄,这些革命者,却正是为了要彻底消灭这人世间的卑鄙、专制,为解除人们的苦难才挺身而出的啊!
  异姓同胞
  庆龄逝世时,治丧委员会曾约请她的亲属及生前好友来参加葬礼。其中有与她血缘最近的宋美龄。她没能来。据说她现在也年迈多病,隐居在美国长岛她的侄子为她修建的一所大宅院里。
  而千千万万知名与不知名的唁电、熟识与不甚熟识者的怀念文章,满含着骨肉深情,从世界各地像雪片似的飞来。
  邹韬奋夫人沈粹缜的怀念文章开卷是这样写的:
第52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2)
  “1981年3月15日为庆龄同志商量李姐的安葬问题,我带着宋氏墓地的图纸去北京。16日下午3时半,她派车接我去她寓所,我准4时到达,她已候在书房。别后又相见,感到分外高兴,她伸出双手迎接我。……我铺开宋氏墓地的图纸,详细汇报了上海有关部门安葬李姐骨灰的打算,庆龄同志戴上眼镜,细细观看图纸。边看边谈到她记得宋氏墓地有八穴地。顿了顿,又指着图纸说,李姐的骨灰葬在左边,平行的右边是她的。因为是小辈,都比她父母的墓穴低一点,说着说着,她深情地怀念起李姐……上海有关部门按照庆龄同志指示,很快作了安排,筑妥了李姐的墓穴,4月2日举行了简单庄重的安葬仪式……李姐的骨灰盒是2月17日迁返上海的。未迁上海前,一次,我去宋宅,庆龄同志要我和她一起去看看李姐的骨灰盒(骨灰盒暂存她家)。她又回顾起李姐对她的好处,一再叮嘱要为李姐立石碑,写上,李燕娥女士之墓,宋庆龄立。她亲切地抚摩着李姐的骨灰盒,把脸贴在骨灰盒上亲了几次,我和她的保姆都不愿她久留在李姐骨灰盒前,劝她回房……”
  这位李姐究竟是何人?一位蜚声世界的名记者的夫人,在悼念一位国家名誉主席的文章中把她做了开篇人物,还占了这么大的篇幅!按照世俗观念,不是个大人物,也得是位名人雅士,或至亲内眷吧!
  谁能想到,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劳动妇女。十六岁时来到庆龄身边当保姆,与庆龄非亲非故毫无血缘关系。庆龄当时已是著名的孙中山夫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像任何未见过庆龄的人一样,燕娥以为要见到的不知是个何等显赫的人物,不知是个多么难侍候的贵妇人呢,怯怯地不敢抬头。没想到庆龄一见面就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家里几口人,识字不识字……当知道燕娥不幸的婚姻时,庆龄充满同情地说:“你好可怜,你好可怜哦!”这样亲近、这样关切的声音,只有做妈妈、做姐姐的才发得出来。燕娥的紧张情绪一下子消失了,抬起头来。不觉呆住了,夫人这样美,又这样可敬可亲。从这天起,她一直跟随庆龄,整整陪伴了她五十三年,直到1981年2月逝世。
  她比庆龄年轻十几岁,她们两人都以为是该燕娥送庆龄的终,没想到李姐倒走到了庆龄前边。当知道李姐得了不治之症时,庆龄寝食不安。李姐不肯住医院,庆龄一夜要到她房间来看视几次。李姐怕影响夫人的工作,这才含泪入了医院。临终时还是接回了家里,庆龄亲自递汤递药。李姐弥留之际,抱着庆龄大哭说:“我去了谁照顾你呢?我顶顶不放心的就是你啊,你可要按时吃药,按时吃饭啊……”直到庆龄一一含泪答应,李姐还找来大师傅、小保姆一一叮嘱夫人的饮食起居,在场的人没有不落泪的。
  由于庆龄在建国前所处的特殊地位,她的工作起居都机密性较强。她的卧室在楼上,除李姐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有时会客是由秘书在做接待,而与地下党的一些来往则往往由李姐一人秘密地在边门迎送。李姐和庆龄一样,那时都不是共产党员,但做了许多地下工作。庆龄常常说李姐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非分得很清楚,非常坚强又非常细心,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庆龄是很尊重她,信任她的。
  这样一个人,在当时的情形下,自然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注意,是特务理想的工作对象。李姐有时出门为夫人买一点爱吃的南方菜,在小菜场总是有人来和她搭讪,问长问短,甚至有人要白白地送她东西,故意多找给她钱。开始时李姐还不太在意,后来慢慢觉得不对头,就引起了警觉。她尽可以和那些“左邻右舍”、“小菜场的朋友”闲话三千,但对夫人的饮食起居却绝口不提,有特殊情况还立即向夫人汇报,共同商议对策。
  特务们见从她这儿套不出消息,就又变换手法,干脆给她金钱,要求她监视庆龄。她不答应,他们又想把她挤走,提出给她另找高级的工作……都被燕娥一一拒绝了。
  以后,每当有人纠缠燕娥时,总有一个年轻人出来替她解围、帮她说话,打抱不平以后就默默走开。一次,两次……引起了燕娥的好感,主动和他搭话,知道了他是附近一家人家的司机。长得并不漂亮,可是淳朴利索,清清爽爽,话不多,但都很在理,很有力量。渐渐地,纠缠李姐的人少了,李姐很感谢他的保护,他却并不在意。一来二去,倒是李姐主动寻他和他搭话,两人慢慢坠入了情网。
  感情,有时是会使人盲目的。李姐这时不但不再对庆龄汇报,时常思考的倒是怎样对庆龄开口呢?难为情哦?居然又想起嫁人了。但是,李姐有事是从不瞒庆龄的,何况庆龄看到她最近眼睛亮亮的,老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打问了她两次。于是李姐在一天晚上,服侍庆龄就寝后,吞吞吐吐地告诉庆龄她爱上了一个人……庆龄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首先祝贺了她,然后对她说:“我虽然很舍不得你,但更愿意你幸福。”庆龄同意她离开,但为她负责,要找人帮她打听一下这个人的底细。
  燕娥快乐地哭起来了,她又幸福又舍不得离开夫人……谁知打听消息回来,那人是个国民党派来的小特务。
  原来一切都是伪装,燕娥伤心地哭了几天,庆龄心里也很难受。等李姐再出门买菜时,这位邻家的“汽车司机”已经杳如黄鹤了。
  这样的事,据说发生过不止一起。虽有预谋而未能骗过李姐的“介绍对象”就更不必说了。
  终于有一天,李姐走到庆龄身边,告诉她自己决心不找对象了,要像夫人一样,全心全意地工作。庆龄十分感动,劝她说有合适的人还是要找……但是,李姐终身没有再找,而且警惕性更高,终生保护和支持庆龄同志的革命活动,直到逝世。
  这就是沈粹缜大姐在文章中所说“建国前在上海,国民党反动派多次以金钱、地位、介绍对象利诱李姐,要她监视庆龄同志与共产党人的来往,搜集情况向特务机关密告,李姐都严词拒绝了”的由来。
  建国之后,从敌伪方面的材料中透露:当时特务们曾多次企图制造车祸,暗杀庆龄同志未遂。令人们不得不感到后怕并由衷地感谢李姐对庆龄同志起居行止的保密工作,否则后果真是很难设想呢!
  庆龄同志念念不忘李姐为她作出的一切牺牲,她一生很少向人们谈论自己,但多次向人们谈到李姐。建国前,庆龄同志奔走革命,常常把整个家扔给李姐。建国后,她担任了国家重要领导职务,但对李姐,亲切平易,一如患难当年。
  有一段时间,李姐身体不大好,庆龄不但不再让她照顾自己,用自己的薪金另请了一个小保姆,反而尽可能地照顾李姐,让她和自己一起在楼上吃饭,把李姐爱吃的菜,放到她的面前。座位由庆龄指定:让李姐坐北朝南。李姐不肯,庆龄笑着说,我是领导,你应该听我的嘛!李姐为此很不安,说没有这个道理。庆龄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是领导,名分比你高,所以你南北高坐,我东西相陪,这样就平衡了!不然不平衡,不就要跌跤子了吗?
  这虽然是玩笑之谈,但李姐给人讲时,总是十分感动,说:“老说民主民主,我看最讲民主、最讲平等的是夫人。我虽然叫她夫人,可她比我哪个亲人都亲。我虽然是个保姆,可夫人对我像姐妹一样平等,一样亲。”
  李燕娥女士更不会想到,夫人设计的墓地,把她放在自己之上。按照传统:男尊女卑,左上右下。庆龄同志却表现出蔑视不合理传统的大无畏精神,硬是把一个保姆的位置放在了国家领导人的上方。而且入土为安,终身永定。这对那些口口声声“平等、博爱”而实际上却唯我独尊、唯利是图的口头革命家们岂不是绝大的讽刺?
  庆龄并不是单单对李姐一人如此,她对后来的小保姆阿k,也是视若同胞。她晚年身体不好,阿k就在她房里搭个行军床。每次夜里给她递了药,她都要说“谢谢”。如果哪天夜里睡不好,多起动几次,她一定要认真地向阿k道歉,第二天许多事自己做,让她休息。
  阿k年轻,有时一忙就丢三落四。当夫人在伏案写作时,她只要蹑手蹑脚地来回走两次,夫人就问:“侬又寻啥?”
  “我的外衣怎么不见了?”阿k说。“喏,那不是在书房大椅子上吗?”阿k很不好意思地说:“啊哟!倒要夫人操心了。”
  庆龄笑笑:“你是忙中有错啊!小心,不要一热就脱衣,要感冒的……”阿k在向我叙述这些时,一边咯咯地笑:“也不知夫人心怎么那么细,眼那么尖,啥个大事、小事都介清楚格……”“这样的夫人,怎么能不让人爱呢?”阿k又说,“我原来来时是村里反复动员的,我不好推辞,打算来干个一年半载就回去,哪晓得一待就是十六年。孩子上学,老公公去世,我都没有回去。不是夫人不让去,是我觉得她离不开我,我不放心啊……夫人一天不晓得要叫我多少次,阿k,阿k。有一次,我正在外间搞卫生,夫人一迭声叫‘阿k,阿k,阿k噢——’我吓得来,以为出了啥事体,跑进去一看,一只猫正在抓夫人花瓶里的花,好白相来!夫人叫我快快拍下来……喏,就是这张,你看可爱不?这猫是夫人一个朋友送的。一只眼睛红,一只眼睛绿格。为我没回家,夫人不知感谢了我多少次,每次都真心实意地抱歉。你不晓得,和夫人在一起人就会自尊自重起来,每天多快乐噢……”
  阿k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眼睛潮潮地:“有时夜里睡不着,夫人和我谈心,劝我还是要找个对象,说寡妇再婚不难为情的。我说我要像夫人一样。夫人说,不同的,我年纪大了,你还年轻。我每天要看那么多书报,你又不识字,阿要闷哦……”
  说着说着,阿k看看表忽然不安地问:“还有啥问题哦,要不明朝再谈……”
  我舍不得放她走,又敏感察觉到她有什么事:“你有事吗?要忙去……”“忙倒是勿忙格……”她笑着,但明明急着走。原来,她听夫人的话,后来真的找了个老伴,现在忙着要去给老伴做饭……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了。
  在沈粹缜大姐的文章中还记着这样一件往事:
  “1950年冬,庆龄同志和林伯渠、朱明、罗叔章、廖梦醒等同志去东北三省参观视察,她要我陪同前往。我亲眼目睹庆龄同志勤奋忘我工作的情景。每天大清早起床……晚间,经过一天的奔波劳累,她也不肯早早休息。她的眼睛不好,在灯光下看东西吃力,拿来文件,就要我轻声读给她听。一路上,她关心所有的人。遇到房间挤,她就让我睡在她套间外屋。有一次,我连续几天不适,腹部胀气,她竟坐在我身边给我轻轻按摩,那时她已荣任国家副主席……”
  粹缜大姐深情地说,几十年来,庆龄同志给她的影响和教诲是一言难尽的。但是,这些事庆龄同志自己早已忘记了。她在临终时念念不忘的是感谢沈大姐为她做过的一切:
  “在她弥留之际,5月21日清晨,我又到她病榻前陪伴她,她睁开眼看到是我,便断断续续地说:‘沈大姐,你休息吧!……你休息了哦?……你一定要休息。’她一连说了三个休息,这就是庆龄同志最后对我说的话。”
  把这些仅仅解释为庆龄同志的民主作风、文化教养是不够的,她不仅是对她相熟的人如此,对她素不相识的人也是如此。爱泼斯坦有一次曾对我讲了这样一件往事,说是40年代初在香港时,一次要到码头上去迎接一位外国朋友,爱泼斯坦晚到了几分钟,只见夫人早按时到达,一个人站在那里。“风吹动着她的衣衫,她是那样与众不同,那样美。远远看去,像个小姑娘似的。你知道,码头上从来是多么乱。货起货落,人来人往,都那样粗鲁地、高声大嗓地嚷着……我走过去问她:‘你来多久了?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么?’她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为什么要害怕?这里都是工人呀,我在工人中间,是从来不怕的……’”
  多么好的回答!是的,她抛弃了自己的一切,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兄弟姐妹,她终生是在为劳苦大众的彻底解放而奋斗,他们才是她至亲至爱的异姓同胞,她为什么要怕呢?
  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重身份不重品德,“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是典型的封建社会产物,造就了多少昏君佞臣,腐朽朝廷。重血缘、重血统而轻视劳动、不重贡献,又培养了多少“八旗子弟”、庸人、政客,埋没了多少英才,株连冤枉了多少好人!这里宋庆龄和李燕娥、阿k等人的交往又何止是一般的异姓同胞的故事,它引起我们思索的该有多少历史和现实、社会与人生、政治与文化、道德伦理、世态人情、人品人性等等的思想内容啊!
  肝胆相照
  自请入狱
  1931年7月,庆龄慈爱的母亲谢世了。她和宋氏家族的最后一根纽带也断裂了。
  断了的是纽带,断不了的是亲情。庆龄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她在出国前曾陪母亲在杭州小住,“卜居西子湖头”。那是烦嚣中少有的一点宁静,大风暴后的短暂小憩。母亲曾劝慰过庆龄么?现在还没有任何材料证明,然而毕竟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母亲看到庆龄的心是平安的,于是母亲的心也就平安了。
  母亲的葬礼于8月举行。除了宋家的三子三女之外,蒋介石也当然列席。庆龄再一次经历让自己最恨的人来“悼念”自己最爱的人的深切痛苦。她在墓前行完礼,立即乘车返回住宅。
  而那个完全背叛了中山遗志的人,却越来越志得意满地统治着中国。反对这种倒行逆施的人多数被迫转入地下。庆龄的处境越来越难,打击接踵而至:
  首先为营救太平洋产业同盟秘书牛兰夫妇多方奔走无效。9月18日,日本军国主义者进犯东北重镇沈阳,占领东三省。与此前后,庆龄的亲密战友、国民党左派领袖之一、中国农工民主党创始人邓寅达被捕并被处死。国民党政府开始大规模镇压和屠杀要求抗日的学生。
  ……
  ……牛兰夫妇因“共产党嫌疑”被捕,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反响。世界著名作家、艺术家、教授、学者罗曼·罗兰、德莱塞、珂勒惠支等数十人多次来电:
  “迫切地恳求女士营救”,“最急切地恳祈你至少设法免除其不良待遇”。德国劳动妇女领袖克拉拉·蔡特金来电,更明确地说:“因为你是伟大的孙逸仙理想的真正继承者,我希望你会热心地援救……”
  庆龄不但是热心地,而且是竭尽全力地去营救牛兰夫妇,为他们请律师,亲自去探监,并和杨杏佛、斯诺等中外知名人士组织起营救委员会,多方奔走呼号,但结果无效。
  邓寅达的被秘密处决,更是庆龄感情上一次惨痛经历。邓寅达从莫斯科抵欧后,本来一直侨居海外,计划通过助手和朋友在国内建立“第三力量”,既坚决反蒋,又攻击中共过分“屈从”克里姆林宫意志的路线,号召要进行一场由受压迫的“普通公民”支持的全面社会改革。既不要资本主义,也不要共产主义。庆龄在欧洲时,与他一道参加反法西斯、反战的活动,对他的爱国心,对他的学识、人品都很尊重。过去,曾为他在莫斯科公开发表反对斯大林的言论提心吊胆,现在又觉得他这样远距离的革命未免难收实效,就再三劝说他回国,和她一道对蒋介石展开面对面的斗争。邓寅达听从了她的劝告,回国后潜入公共租界,找了一所房子建立了总部,开始面向全国联系并吸收各行各业的人参加“第三力量”。
第53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3)
  他的被捕,当然是由于蒋介石的专制、独裁,但他又确是经庆龄劝说才返国的,庆龄既愤怒又不安,拼命营救。据说,史沫特莱曾向另一位外国记者透露,庆龄甚至采取过非常的步骤,打破自己决不求蒋介石做任何事情的誓言,亲自到南京会见了那位她深为憎恨的妹夫,一再要求他释放邓寅达。但是,蒋介石既彬彬有礼,又不动声色地让她讲了半天,直到她精疲力竭,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才盯着她冷冷地说:“遗憾,我已下令将他处死了。”
  蒋介石这种欣赏对手痛苦、并以其痛苦为乐的做法正是蒋本性的流露,与“四·一二”血腥镇压共产党人,与目前残忍屠杀爱国学生,与疯狂迫害一切进步力量完全一致;不同的只是他处死邓寅达的方法更为残酷,刽子手是用细铁丝将他慢慢、慢慢勒死的,过程长达半个小时。
  卑鄙,一般来说,只能使得正直的人蔑视。但有时,卑鄙甚至也能使面对它的人感到痛苦。因为高尚的人很难设想,更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卑鄙和残忍到如此没有人性,甚至不如野兽的程度。
  蒋介石此举,给庆龄造成的痛苦,直到十年后她在著文悼念邓寅达时仍炽烈如初:
  “邓寅达同志的印象,还是活生生地存在于每一个中国国民革命者的心坎中,虽然他成为国殇已经十年了!这位超群出众、得天独厚的革命家,因其早置死生于度外,所以他才能那样坚定忠实,决不妥协,未有片刻为物欲所动摇,地位、权势和财富,只要他要,会十分容易获得,但他却轻蔑地对之不屑一顾。
  他后来的殉国,在他并非意外,因为他将踏上回国旅途的前夕,他说道:‘我们的争斗将是长期的、尖锐的且又残酷的。因为我过去毫不犹豫地向着腐恶斗争,譬如顽固的封建势力、机会主义,以及反动行为。因而在军政两方面都树了不少的仇敌。但他们不能阻挠我追随总理的步伐,我准备牺牲生命以赴。这次或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聚会。’”
  果然,在他回国后不久就如他所料的那样被残忍地杀害了。庆龄沉痛地说:“从此,我就再没见邓同志了。”
  蒋介石杀害的何止是一个邓寅达!而国民党,由孙中山缔造的、以革命救国为宗旨的政党竟被蒋介石糟蹋成这样,又牢牢掌握在他手中。这对以救国为己任、又是孙中山的同志和妻子的宋庆龄来说,其伤心和愤怒的程度真是既刻骨铭心又溢于言表:
  “当做一个政治力量来说,国民党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是一件无法掩盖的事实。促成国民党灭亡的,并不是党外的反对者,而是党内自己的领袖。”
  一向温柔敦厚的宋庆龄大声疾呼,表现了她十分犀利与透彻的另一侧面。在1931年12月19日发表的《宋庆龄宣言》中,更是无情地揭露蒋介石国民党个人独裁、争权夺利、剥削群众、残害革命的种种反动行径:
  “国民党以反共为名来掩盖它对革命的背叛,并继续进行反动活动。在中央政府中,国民党党员力争高位肥缺,形成私人派系;在地方上,他们也同样剥削群众,以满足个人的贪欲。他们和一个又一个的军阀互相勾结,因而得以跃登党和政府中的高位。但是,忠实的、真正的革命者却被有意地百般拷打,以至于死。邓寅达的惨遭杀害就是最近的例子。过去北洋军阀政客所不敢做的事,却在‘党’的名义下毫无顾忌地做出了。
  因此,国民党今天已名誉扫地,受到全国的厌弃和痛恨,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在宣言中,庆龄一针见血地揭露蒋介石之流所叫喊的“和平”,“不过是和平地分赃”;叫喊的“统一”,“不过是对群众进行统一地掠夺而已”。她痛心疾首地说:
  “我不忍见孙中山四十年的工作被一小撮自私自利的国民党军阀、政客所毁坏,我更不忍见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人的中国,因国民党背弃自己的主义而亡于帝国主义。”
  庆龄的宣言唤醒了千千万万沉睡的灵魂,激励着正在战斗的同志。但是,庆龄并不满足于话语的掷地有声,鉴于当权的反动势力进行的是恐怖活动,她必须组织一切力量,以革命的行动来对付反革命的行动。
  1932年11月3日,当时北平《民国日报》所发的《宋庆龄的新志愿》,透露了庆龄向外报发出的专函:“……予现拟参加组织一团体,专以保护及营救所有政治犯,及清共时被牺牲者为职志。予盼中外知识阶级及朋友参加是项运动。”
  旋即,和蔡元培、杨铨(杏佛)、黎照寰、林语堂等在上海发起组织进步团体“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庆龄任主席,发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任务》一文,首先阐明了民权保障同盟的性质及为保障和争取民主权利的重要性,指出:“本同盟不是一个政党,它的行列可以容纳一切真诚支持我们斗争要求的人们。”“它的目的不在领导夺取政权的斗争,但,我们所要处理的问题又都是政治性的。”
  此后,庆龄全力以赴,用实践完成她的宣言,动员了各方面的力量,保护和营救了大批中共党员和反蒋爱国人士,如罗登志、廖承志、陈赓、丁玲、马哲民、侯外庐、许德珩等多案多人,为革命事业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在营救陈赓等同志时,因蒋介石坚持要杀害他们,庆龄亲自赴南京,当面斥责蒋介石说:“陈赓是黄埔军校的学生,东江一役一直跟你打仗,你打了败仗还是陈赓救了你一命,不然你也活不到今天,现在你要杀他,简直是忘恩负义!你天天说的礼义廉耻哪里去了?”蒋介石被骂得俯首无言。
  由于“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力量日益壮大,反动派对宋庆龄等同盟领导人恨之入骨,监视、威胁、恫吓,无所不用其极。据当时在她身边工作的中共党员李云同志回忆,宋庆龄接到过“蓝衣社”的恐吓信,信中附有子弹。当时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义愤,但夫人处之泰然。
  也许,一个人和死神打交道的次数越多,对个人生死就越能置之度外。耐人寻味的是,越是对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对同志和朋友的生命就越发珍惜。
  宋庆龄正是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遇刺时,虽然自己的生命也处在险境,却执意前去亲视入殓并发表声明,继续痛斥蒋介石及其特务的暗杀手段。只有这样的人,在得知鲁迅病重时,才会写出她给鲁迅的那封感人至深的著名的信:“我恳求你立刻入医院医治!因为你延迟一天,便是说你的生命增加一天的危险!!你的生命并不是你个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和中国革命的!!!”“我万分盼望你接受为你担忧着、感觉着极度不安的朋友们的恳求,马上入院医治!”“我希望你不会漠视爱你的朋友们的焦虑而拒绝我们的恳求!!!”
  从来厌恶夸张、感情深沉的宋庆龄在这封信里运用了一连串的惊叹号和一连串的恳求,表现出感情的极度诚挚与浓烈,仍然为的是同志的生命,是中国革命的大业。因此,当1936年发生“七君子事件”时庆龄率众自请入狱的壮举就是顺理成章、毫不出奇的事了。
  从“九·一八”事变,特别是“一·二八”日军进攻上海,狂轰滥炸,十九路军奋起抗战之后,如何对待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已成为人们政治态度的分水岭。中国共产党和一切爱国进步人士一致号召全民抗战,而蒋介石则按照他的既定方针:对外屈膝投降,对内残酷镇压,大肆叫嚣“攘外必先安内”。因此“打日本”是做给人看的,真正的精锐部队要留着对付共产党。
  但是,无论是对进步人士的逮捕、暗杀,还是对共产党的反复围剿,都掩盖不了蒋介石苟且偷安的不抵抗实质。人民群众对此极为愤慨,屠杀和镇压都无济于事,要求建立统一战线一致抗日的呼声越来越高,各种组织纷纷建立,其中一个重要的组织就是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于是,救国会的七位领导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史良,都遭逮捕,于1936年11月22日被送进苏州监狱。这就是著名的“七君子事件”。
  宋庆龄义愤填膺。11月26日就发表《为沈钧儒等人被捕声明》,奔走呼号。国民党当局顽固不理。于是,庆龄和何香凝、胡愈之等十六名同志发表了《救国入狱运动宣言》,宣言中指出:“我们准备去进监狱了!我们自愿为救国而入狱,我们相信这是我们的光荣,也是我们的责任。”质问蒋介石国民党说:“沈先生等犯了什么罪?就只是犯了救国罪,救国如有罪,不知谁才没有罪?”严正宣告:“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都要抢救这危亡的中国。我们不能因为畏罪,就不爱国,不救国。”“我们要使全世界知道中国人决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爱国的中国人决不只有沈先生等七个,而有千千万万个。中国人心不死,中国永不会亡!”并号召全国人民“都为救国而入狱”!1937年7月的一天,男男女女一队人,带着铺盖、包裹、脸盆……直奔苏州法院门口,二话没有,就往里闯。看门法警忙上前阻拦,喝道:“干什么的?也不看看这是哪儿?”“我们是来自请入狱的。”法警看着这些先生、小姐,有老有少,斯斯文文,不像罪犯,觉得蹊跷,骂骂咧咧地说:“这年头还真什么都有。自请入狱?犯了什么罪?”“爱国罪!”一个年轻人说。法警听着越发不对了,不敢那么厉害了,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是上海抗日救国会的。”一位先生说,“这位是孙夫人。孙中山夫人,要见你们院长。”法警看着这位严肃、美丽的夫人,突然明白她就是报上常见的宋庆龄。那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国母吗?不敢怠慢,快请他们进会客室坐下。法院院长没有想到宋庆龄会亲自到来,不知如何是好,假说不在,派了一位庭长接待。
  “我们要见法院院长。”胡愈之、胡子婴、张天翼等同志一起愤怒地喊道。法院院长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会客室。他刚一落座,宋庆龄就义正词严地质问:“爱国究竟有罪无罪?如果无罪,七位救国会领袖应该立即释放……”院长十分惶恐,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只好罗织罪名说:“他们不是因为救国入狱,而是因为煽动工潮……”“什么叫煽动工潮?”一起去的同志纷纷责问道,“动员全民抗日,是煽动工潮?要求收复国土,是煽动工潮?还是要求政府停止内战,团结抗日是煽动工潮?……”
  问得法院院长张口结舌,众人又说:“如认为七君子有罪,那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有爱国罪,请将我们同样关起来吧!”
  宋庆龄等“自请入狱”的消息传开之后,得到各方爱国人士的广泛支持,是日到苏州高等法院递呈状要求入狱同服“爱国罪”者,就有姜源等三四十人。消息越传越广,一时,全国各界人士纷纷要求释放“七君子”,形成一个“自请入狱”运动。在全国人民的压力下,加上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形势大变,国民党政府不得不在7月31日无罪释放了“七君子”。
  是的,如果爱国有罪,那么庆龄罪不止此,还有千桩万桩。但是,人民的眼睛和蒋介石政府全然不同,正因为宋庆龄爱国爱民,万人景仰,远在“自请入狱”之前,上海“女声社”发起选举中国现代伟人的民意测验时,她就被选为现代女伟人的第一名。
  五湖四海
  邓小平代表中共中央对宋庆龄所致的悼词中有这样两段:
  “在国际活动中,她为反对侵略战争,保卫世界和平,发扬进步文化,争取社会进步和人类幸福,增进各国人民的了解和友好交往,进行了艰苦卓绝和富有成果的斗争,受到中外各方人士的广泛崇敬,被国际上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女性。”
  “宋庆龄同志鞠躬尽瘁,七十年如一日,把毕生精力献给中国人民民主和社会主义事业,献给世界和平和人类进步事业。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坚定的政治原则性,威武不屈,富贵不淫,高风亮节,永垂千古。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跟随历史的脚步不断前进,从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者成为伟大的共产主义者。中国共产党和党的领袖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等同志,很早以前就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密的战友、同志和可敬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世上常有这样的事,一个人的荣誉、职务和称号,往往并不与他在世人眼睛里的形象相符,这对世人和他自己都不是愉快的事。
  宋庆龄同志从来不尚虚荣,她跟随着历史的脚步,朴实自然地生活着。她的魅力不仅在于“她的容貌、气质与她命运之间的惊人差异”,还恰恰在于她的形象与人民给她的称谓总是那样的两相符合,那样和谐一致,使人在她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地心悦诚服。
  中国人如此,国际友人也是一样。因而,她不但赢得了国人的尊敬,同时,也赢得了五湖四海的倾心。
  看看那些外国名作家、名记者对她那样情动于衷的赞美,往往令人不自觉地会产生一种民族自豪感与深深的感激。她不但确实为国争了光,而且成为中外人民友谊的桥梁与纽带,许多人因她的关系,从此爱上了中国,甚至终生不遗余力地为中国的解放而竭尽心力。
  埃德加·斯诺是其中著名的一个。
  斯诺认识了宋庆龄,就使自己对中国的认识提高了一步。他在《复始之旅》中写道:宋庆龄通过言传身带消除了我的一些蒙昧无知。通过她,我体验到了中国的最美好的思想和感情。是她使我明白了,中国人民是能够剧烈地改革他们的国家,并能够很快地把他们国家所处的底层地位上升到这个国家的历史和人口所决定的、应享有的在世界上的地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庆龄也可以说是斯诺的老师。斯诺一直向往访问苏区,他曾将刚刚编辑完毕的翻译的短篇革命小说集《活的中国》献给宋庆龄。他的题词印在卷首,并用以下这种形式来强调它们的用意:
  献给
  宋庆龄她的正直、勇气、忠实和精神之美是活的中国最佳象征。
  四十年前,一本书震动了世界,它就是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世界人民因它而认识了红色中国。中国红军和斯诺并因此而名扬天下。但很少人知道,这本书之所以产生,也就是斯诺能够掌握到写这本书的第一手材料,离不开宋庆龄适时与巧妙地安排斯诺和马海德越过国民党的重重封锁,冒险进入苏区。
  马海德在他的悼念宋庆龄同志的文章中曾记录了这段史实:
  “由于宋庆龄同志直接的教育和培养,我对中国人民的感情日益深厚,支持中国革命的思想也更加强烈,曾多次要求到江西革命根据地工作,但一直未能成行……1936年春末的一天,我接到了宋庆龄派人送来的信,约我晚上到她住所去一趟。我到她住所,她在客厅里接见了我,非常高兴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夙愿实现了。’‘中共中央想邀请一位公道的记者和一名医生,到陕北去实地考察边区的情况,了解中共的抗日主张,我看你和斯诺一块儿去吧!’听到这天大的喜讯,我非常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当1934年,我第一次提出要求到根据地看看时,宋庆龄当时没有同意。她让一个人传话说,现在还不能去,还得等一等。此后,宋庆龄同志一直利用各种活动在培养教育我,观察考验我。我非常感谢宋庆龄同志对我的帮助和教育,是她老人家把我送到陕北,使我从一个革命的同情者变为一名为人民解放事业奋斗的战士。
第54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4)
  ……离开了我所敬仰的宋庆龄同志,带着她为我所准备的接头信——半张五英镑的钞票,我和斯诺在各级党组织的关心和保护下,冲破了蒋介石军队的重重封锁来到了我所向往的陕北。我在陕北包括在延安工作的十年中,常常接到宋庆龄同志捎来的热情问候,并收到她从世界各地募集来的医药品和其他物资。”
  在斯诺文集中,曾详细地饶有兴味地描绘了帮他进入苏区的一位王牧师。这人的真名是董健吾,就是宋庆龄为他和马海德安排的接头人。在斯诺描述这段经历时,略去了宋庆龄和马海德的姓名及有关情节,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他们的身份尚需保密。
  《红星照耀中国》于1937年10月出版,到11月已发行了五版,至今仍是许多国家的畅销书,在全世界拥有亿万读者,影响与改变着千千万万人的观念和向往。毫不夸张地说,它首先改变了斯诺本人的命运,使他从一个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记者,成为中国人民最诚挚的朋友。在他因《红星照耀中国》而扬名天下时,他却这样谦逊又富有激情地说道:“在许多书页里,我仅仅把那些英勇的男女所告诉我的记录下来,同这些英勇的男女们生活在一起,并暂时和他们等同起来,这是我的殊荣。”
  为了这本书及他对中国的态度,他曾吃够了苦头,后来被迫移居瑞士。但是,无论是麦卡锡主义对他全家的迫害,还是国际上对新中国的歪曲和污蔑,都没有损害他对中国人民的情谊。斯诺始终不改初衷,心心念念地关心着中国的一切。他一生的著作,大部分与中国有关,他为促进中美两国人民的了解与友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弥留之际,面对中国专门为他派去的以马海德为首的医疗小组,留给这个世界的话,仍然是:
  “我热爱中国。”
  和斯诺不同,马海德进入苏区以后再未离开。他不但如自己所说成长为一位为人民解放事业而奋斗的战士,而且和一位美丽的中共党员结合,从此在中国安家立业,在战争中和著名的白求恩、柯棣华、米勒、巴苏华、布朗、夏理逊等许多外国著名医生一道为援救中国人民的子弟兵的生命而服务,新中国成立后相当一段时间担任了新中国的卫生部副部长。
  上述的这些外国医生,据马海德记忆,都是通过宋庆龄的介绍,先后来到解放区工作,并建立了中外闻名的国际和平医院。其中有的人,如白求恩、柯棣华、夏理逊等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成为全世界景仰的国际主义和平战士。
  马海德称宋庆龄为他的革命导师不是一句泛语。从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的时候起,他就从国外的许多报刊读到不少有关宋庆龄的报道和她撰写的文章。每当谈起她时,进步的外国朋友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敬意与景仰,给这位年轻人留下奇妙而又强烈的印象。
  1933年,马海德以一个年轻医学博士的身份来到中国考察正在流行的东方热带病。是宋庆龄引导他接近工人阶级,让他去工厂做社会调查,使他看到了中国工人的悲惨处境,特别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和各种职业中毒,激起了这位年轻的美国人极大的同情与义愤。在宋庆龄的关怀与指导下,他参加了上海几个外国朋友组织的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小组,阅读《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等马列著作,逐渐懂得了什么叫残酷剥削和两极分化,用他自己的话说:“初步学会了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认识世界和分析世界。”“由于我的阶级觉悟不断提高,逐步取得了她的信任,因此,她经常把我的诊所安排给地下党做联络开会的地方。红军医疗条件十分恶劣,她就让我买药品和医疗器械,由她送往革命根据地……”
  马海德同志还讲述了这样一件趣事:
  “有的共产党人要到国外去,宋庆龄也是想方设法予以协助。1935年夏季有一天,宋庆龄同志叫我把两位客人护送到一艘开往苏联的船上,我立即穿上时髦的西服,开着一辆天蓝色的福特轿车,护送两位客人到了码头。在旧中国,我这个外国人身份就是畅通无阻的护照,因而胜利地完成了送人的任务。回到诊所不久,宋庆龄同志给我打来了电话,她一再说我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对我表示感谢,后来收到了宋庆龄派专人送来的信,才知道送走的是两位重要的中国共产党人。……”
  宋庆龄不但帮助外国朋友熟悉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吸引他们投身中国革命作出贡献,而且是以十分亲切的友谊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暖着这些远离家庭的异邦朋友。
  她记得他们每个人生活中的重要纪念日,常常给他们写一些十分亲切的便笺,请他们来家里吃饭时总记得他们喜爱的食物或他们家乡的习惯,谈论他们有兴趣的话题,餐桌上插上他们喜爱的花,散席时为他们分别佩戴在身上,有时还把一些小礼物送到他们手中。据张珏同志记忆,一次,在席间,她看到马海德系着一条红领带,已经很旧了,就说:“看来我应该送你一条领带。”马海德说:“我带着它来看你,就因为它是你从前送给我的。”
  “哦,”夫人说,“那我一定要买一条新的送你。”“它是红色的,”马海德拉拉领带开玩笑地说,“是你引导我向左的,要不然我很可能向右了。”席间的朋友都笑了起来,话题又转到别的有趣的事上去了。可是庆龄记着这件事,散席后就交代秘书:明天上街给马海德买一条与此同样、同色的领带。可惜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秘书跑遍全北京,也买不到领带,甚至友谊商店也没有。于是,马海德只好继续系着他的这条红色的旧领带,出现在许多重要场合。
  宋庆龄平时和朋友们相处,总是不让他们感到她作为大政治家的崇高身份,但在危难之际,她又总是用她特殊的地位和身份给他们最亲切的关怀与最有力的援手。
  1941年2月斯诺决定回国时,孙夫人曾劝他留下来。他们最后一次会见中,她说:“以后回来吧。我们算你是弟弟。你在美国不会开心,你属于中国。”这话再一次使斯诺为她的诚挚所感动。斯诺后来回忆说:“当我搭乘的飞机升空飞离香港时……我想起了孙夫人跟我说那段话时的面容……此刻我的躯体和精神好像呈分裂状态,我的躯体在飞机上,但我的精神却留在中国。”
  新中国成立以后,麦卡锡政策时期,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把斯诺当做“危险分子”迫使他全家移居瑞士时,宋庆龄曾给他写过长长的信,说:“……当你感到对你的压力的时候,想起像鲁迅这样的人们,他的经历以及他是如何接受考验的,纵然多方设法想毁灭他,然而他的事迹还是流传在人们之中。纵然美国人民过去和现在一直受到各种谎言的灌输,甚至歪曲了他们自己的以及世界其他部分的形象,然而我仍旧相信,以毅力与决心来坚持真理的话,真理是能够流传到他们那里的。”
  最后,她意味深长地说:
  “生命是短促的,而历史是悠久的,历史肯定是沿着一个方向——向着人民为和平与社会主义而斗争的最后胜利的道路前进的,让人们说埃德加·斯诺曾帮助人民寻找这条道路。”
  宋庆龄在这封信中以深切的同情与友谊关怀体贴斯诺的心境,并以鲁迅精神激励斯诺在重大压力下接受考验,坚持传播真理。这不仅反映出宋庆龄对鲁迅的深刻理解与崇高评价,同时也展现了宋庆龄对人类进步的坚定信念,以及为此崇高目标鞠躬尽瘁、奋斗不息的献身精神。
  这种互助共勉、肝胆相照的友谊同样表现在他与另一位深受中国人民尊敬的新西兰著名作家路易·艾黎之间。
  路易·艾黎来到中国时同样年轻。在上海工作的一位英国教师亨利·巴林给了他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他从中得到启迪,开始懂得上海社会种种不合理现象的根源。后来他通过史沫特莱,结识了宋庆龄、鲁迅、茅盾和地下党活动的领导人,又参加了马海德上述的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在宋庆龄的支持下,学习小组与上海地下党建立了联系,并多次保护了地下党同志的安全。随着他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的了解和感情的加深,艾黎决定不回新西兰,而长期留在中国。
  当时,他住在愚园路的一幢房子里,屋顶阁楼里就安放着一架与红军联系的电台,那里成了地下工作者的避难所。宋庆龄、史沫特莱等常常带着一些不知名的革命者来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又悄悄地离去。一次,他成功地护送陈翰笙夫妇化装离开上海,宋庆龄十分兴奋,还建议聚会庆祝一番呢。
  最使艾黎难忘的是1937年冬天送宋庆龄离开沦陷后的上海的情景。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艾黎遵照宋庆龄的嘱咐,租了一辆汽车去接她,知道宋庆龄要搭客轮去香港。车到码头,只见日本宪兵、便衣特务、巡捕三三两两,四处游荡,监视着来往的旅客。宋庆龄神色镇定,立即手挽艾黎的胳膊,谈笑风生地走过贼眉鼠眼的监视者。艾黎望着远去的渡船,感到宋庆龄又泰然自若地赢得了一次胜利,敬佩之情更深了。
  1938年夏天,艾黎去武汉创办“工合”(中国工业合作社)。“工合”从一开始便得到宋庆龄的积极支持。当时是国共第二次合作时期,宋庆龄利用她的特殊身份,通过宋子文安排艾黎经香港飞到武汉,并设法取得宋美龄的赞助,从而使国民政府不得不批准“工合”计划。宋庆龄还运用自己的影响,在香港成立“工合”国际委员会,并担任名誉主席,以争取国际支援。她为“工合”撰文、演讲,参加其产品展览会,利用自己的声望牵制那些企图扣“红帽子”扼杀“工合”的邪恶势力。
  新中国成立后,艾黎选择北京定居,潜心写作,继续向世界介绍中国。只要有可能,他和宋庆龄总是设法相聚,畅谈国事,共叙友情,享受着在旧中国战乱年代根本不可能有的宁静与愉悦。可惜,“文化大革命”骤起,艾黎因是外国人而受到“造反派”的怀疑和歧视,“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大标语都贴到了艾黎家门口。宋庆龄为此十分愤怒又焦灼不安。一面设法报告给周总理,一面自己为艾黎写材料证明。就在那动荡不安的时刻,1968年一个深夜,宋庆龄叫深为她所信任的秘书张珏同志悄悄地把一份亲笔证明送到艾黎家:
  “我从1932年起,就认识路易·艾黎。他为中国作了贡献,帮助我们保卫国家。当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候,是他在内地创办了工业合作社,帮助我们培养年轻的一代,为了这项工作,他甚至牺牲自己的好职业。当白色恐怖笼罩上海的时候,当中外特务追索共产党员的时候,是他把自己的家作为共产党员的避难所。当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的时候,是他在甘肃等内地不怕任何艰苦的生活条件,为中国人民工作着。解放以后,他支持我们的文化革命运动,写了很多的书、诗和文章。当世界和平委员会派他去外国时,他为我们讲演和辩论。解放前和解放时我都了解他,我觉得他是新中国的一位诚实忠诚不屈不挠的朋友。我极端相信他。他如白求恩大夫一样,是国际共产主义、马克思、列宁的信徒。”
  在那乌云压顶、人人自顾不暇、夫人本人处境也不见佳的情况下,宋庆龄不怕株连、不计个人安危、坚信真理的大无畏精神,对朋友极度负责、患难与共、始终不渝的深厚情谊,使艾黎十分感动。这封信成为艾黎极端珍视的纪念品,成为见证这两位挚友半个世纪友谊的历史文物,现在还保存在宋庆龄的故居。
  1971年前后,“四人帮”为了夺权的需要,江青又从来嫉恨这位深受国内外人民敬重的女伟人,正像1927年为了宋家另一位女儿而贬谪宋庆龄一样,这位中国当时的“第一夫人”为了要当红都女皇,不但拼命抬高自己,极力贬低她一向十分嫉妒的我国著名的妇女领袖邓大姐、康大姐,还无所不用其极地对宋庆龄同志煽起各种恶毒攻击,致使一时谣言四起。在周总理的极力保护下,艾黎当时的处境有所好转,在纪念中共成立五十周年时,艾黎特意为宋庆龄写了一首诗,专门回顾她半个世纪以来为无产阶级事业战斗不懈的光辉历程,称颂她的道德人品,以回答那时谣传着的各种各样对她污蔑的不实之词。在艾黎的心目中,宋庆龄不但一直是忠于人民、忠于党的无畏战士,还是一位“花朵般美丽、钢铁样坚强的中国革命妇女的杰出代表”。
  当艾黎获悉宋庆龄病重消息之后,立即赶赴她的病榻之前,反复轻轻呼唤说:“路易在这里,路易在这里……”可惜当时宋庆龄已不能说话,只能含笑点头了。
  庆龄谢世之后,艾黎哀思如潮,连续写诗多首,回忆文章多篇,满怀深情地哀叹“巨星陨落”,称她为“一朵永不凋谢的花”。直到他自己弃世之前,还不断追忆庆龄是如何在抗战的风雨雷电中给他支持,在十年动乱中又如何帮他求得保护与友谊,以缅怀逝者,激励生者。
  1986年3月6日,在上海福利会少年宫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人们欢声笑语,频频举杯,为一位九十高龄的美国友人祝寿。这位美国友人不是别人,就是宋庆龄的挚友,中国福利会的顾问耿丽淑。在会上,当时的上海市市长江泽民代表上海市政府和人民授予她“荣誉证书”,以表彰她半个世纪以来对中国革命和中国建设作出的贡献;专程由京赴沪祝寿的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黄华在讲话中,高度赞扬了她的国际主义精神。
  耿丽淑女士1926年怀着了解遥远东方神秘中国的愿望来到上海,旧中国的苦难令她触目惊心。作为一个青年会的工作人员,她愿尽力为基督精神献身。但是,认识宋庆龄之后,她的人生道路出现了重大的转折,从此,她义无反顾地投身中国人民进步事业,为增进中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与友谊,为维护世界和平,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在她行将退休而返回美国时,宋庆龄也曾像劝斯诺一样劝她留下来。在她因为宣传新中国而受麦卡锡主义迫害,被无理解雇时,又是宋庆龄发来一封加急电报:“尽快地回来”,并体贴入微地为她安排了行程及工作。
  在祝寿会上,几名演员向她朗诵献诗《其石则赤玉玫瑰》。听着那些美丽的词句,想着自己长长的一生,想着她和宋庆龄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友谊,耿丽淑女士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各个场合说过:
  “宋庆龄的名字是不朽的。她与中国革命的先驱孙中山先生的名字连在一起,更加显得光彩夺目。她是白玉无瑕的女性,她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她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她的理想,她的祖国……她确是一位无私的爱国主义者。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无不为她的言行所感动,她称得上是中国大地上的一位杰出的女性……宋庆龄的杰出表现在多方面。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政治上的坚定,信念上的专一,对友人的真诚……我为曾和宋庆龄一道工作而感到幸福和荣耀。”
第55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5)
  《中国建设》的主编爱泼斯坦,由于从青年时代就在宋庆龄领导下工作,不但对她的革命情操、道德文章十分钦佩,对她的处世为人、性格爱好、工作效率与作风都深有了解。他深深赞赏宋庆龄伟大革命家的胸襟,说她一贯赞成和坚持在前进道路上团结最广泛的人民和各种力量。她从不要求每一个人在一切问题上看法一律,步调快慢一样。但她却不能容忍那种倒拨时钟、损公利己的人。说她可以允许人没有觉悟,但决不原谅那些参加革命后又背弃革命利益的人,对此有着极强的原则性。在一次谈话中,他曾给笔者讲述了一个这样的小故事,说是曾有那么一个过去支持过宋庆龄工作的作家,一次来找宋庆龄,说他有一辆汽车,可否与“保盟”所得到的美国支援物资一道过海关。庆龄回答:“当然可以,不过,你的车上要运载我们的救济物资。”爱泼斯坦同志笑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夫人已看透了那人是为了要免除他的新车上税而来取巧的卑琐念头。那人当然也明白了,不敢再来纠缠。当然,也可能是他怕那些物资压坏了、污损了他的新车。我永远不会忘记夫人盯视那个人离去的背影时十分蔑视他的眼神,从此,她再不曾与此人有过任何交往。”
  爱泼斯坦还说,同她一道工作过的人都了解她的民主、谦逊的精神。她身上没有丝毫“官架子”,她总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非常讲究工作效率。就是在工作繁忙、身体欠佳时,收到来信,也是当天或隔天立刻回信。如果因故拖延,一定真心实意地表示歉意。
  爱泼斯坦还谈到宋庆龄偶尔显露出活泼与幽默的性格特征,他边说边笑地给我讲了这样一段往事:
  当爱泼斯坦和她一道在香港工作时,有一次来了一个地位很高的英国人士。在准备接待他时,宋庆龄像往常一样细心而体贴地探询他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打听消息的人来,先说他不喜欢海味。哦,那么,就准备其他佳肴,过一会,人们又报告说,他恐怕不吃肉类,宋庆龄就吩咐给他准备各种蔬菜的中式素餐。过一会儿,人们又来说,他好像连蔬菜也不喜欢。这时,宋庆龄笑起来了,指着庭前盛开的鲜花说:“哦,我们总不能光请他品尝草坪呀!”
  又一次,爱泼斯坦和另一个年轻的美国记者请宋庆龄去他们的住处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宋庆龄高高兴兴地来了。他们那时都年轻而贫困,为了表示尊重,他们在桌子上铺上了桌布,摆上了鲜花。晚餐愉快地进行,工作也顺利地解决了。餐毕,宋庆龄向他们亲切致谢后,突然笑着说:“一切都很圆满,只是不知道这白色的桌布是你们哪一位的床单?”
  两个青年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直到今天,爱泼斯坦同志在向我叙说时仍为宋庆龄的平易近人与幽默而忍俊不禁。
  庆龄不仅对她熟悉的朋友充满爱心,对一切遥远的需要她援助的同志同样热情。
  1933年,纳粹在德国夺取了政权。她和鲁迅、蔡元培、史沫特莱、伊罗生等到德国领事馆递交抗议书,同时发表《谴责对德国进步人士与犹太人民的迫害》一文。这个声明不但原则性很强,而且材料丰富。其中提出对许多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如爱因斯坦、托马斯·曼等数十人迫害的事实,指出“中世纪迫害科学家之黑暗行为,及两千年前焚书之祸,不图重见于今日”。“兹为人道起见,为社会文化之进步起见,特提出最严重之抗议。”
  这一行动在国际上引起广泛的反响,赢得了世界各界人士的敬重。所有这些外国朋友无比尊敬她,首先因为她对中国人民和世界和平不可动摇的献身精神。她是中国的女儿,但她又不是一个狭隘的爱国主义者,而同时是一个国际主义者。她提倡向外国学习任何对中国的民族需要和社会需要有益的东西,但她从不赞成全盘照抄外国的一切。她高度的民族自尊心赢得了千千万万外国人的尊敬,并因为她赢得了对她的国家的尊敬。
  在这一点上,她又是与人民敬爱的伟大的周恩来多么相似啊!
  “去问总理”
  宋庆龄是何年何月开始与周恩来直接交往的,我至今未查到确切的日子。但在她漫长的革命生涯中,随着她对许多“政治家”、“革命家”越来越失望,她对中国共产党的许多同志越来越亲近,她对周总理的信任也就越来越深,而周总理也总是十分尊重她,对她的工作十分支持。
  这就无怪乎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已习惯于在她有什么问题决定不下来时,就请示:“报告总理吧?”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一些“革命小将”打算包围宋庆龄的住宅,到她家里“破四旧”,要她销毁“封、资、修”书籍和家什,要她剪去她遵从母训,终身保持的中国式发髻……她一生经过太多太多风浪,早已处变不惊。但这些来者是她终身热爱并寄托着莫大希望的青少年啊!她能说什么呢?她默默地沉思了许久,革命经验使她预感到什么重大的事件将要发生了。而任何重大历史事件打冲锋的总是青年。因此,顺应潮流,推动历史前进的革命事件能造就无数青年;而逆历史潮流,扭转历史车轮倒退的事件,必然要毁灭更多的青年。眼前将要发生的会是什么呢?她不知道,但这些青年提出的却是这样一些可怕又可笑的问题。她不禁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说:“我可怜的傻孩子们!”然后就默默地和工作人员一起,想方设法地保护那些与历史各个阶段相关的资料、文件,与各国人民交往所存留的书籍,特别是与中山先生有关的一切文物。
  工作人员按往日的习惯问:“去报告总理吧?”她想也没想,就摇摇头说:“不要。总理一定在忙着比这更重要的事呢,我们快做我们自己能做的事吧!”
  然而,总理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日理万机的总理立即放下手里的其他工作,把北京的“红卫兵”头头都召集起来对话。在当时的背景下,总理深知有些道理和这些小将们一时很难讲清,因此一开始就抬出了毛主席。总理说,宋庆龄是孙中山的夫人。你们懂历史的一定知道孙中山和她对人民的功绩。孙中山是资产阶级革命家,毛主席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就肯定过了的嘛!你们去读读。孙中山的功绩也记在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每年“五一”、“十一”在天安门对面放他的像也是毛主席决定的。南京的同学一定要毁掉孙中山的铜像,我们绝对不赞成。他的夫人宋庆龄虽是出自豪门,但自从与我们合作以来,从来没向蒋介石低过头,大革命失败后她也毫不动摇。她和我们党的合作是始终如一的,为革命做了许多的工作,营救了我们许多地下党的同志,我们应该尊重她。到她家贴大字报不合适,更不能因为她的妹妹是宋美龄就要打倒她。她的房子是国家拨给她住的。有人说:“我敢说,敢闯,就要去”,这是不对的,我们无论如何要劝阻……大多数青年是懂道理的,对总理感情也深,在总理的保护和大多数青年的抵制下,少数人坚决要冲击孙夫人住宅、揪斗她的阴谋没有得逞。南京的孙中山铜像也没有被砸毁。但上海是当时所谓的“红色风暴”的中心,在“四人帮”爪牙操纵下,一些“造反派”把宋氏墓地砸得稀烂,这还不算,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还毫无人性地故意拍下暴尸露骨的照片,专门寄给宋庆龄同志。
  正如众所周知,宋庆龄虽因革命抛弃了家庭,和宋氏家族中那些背弃革命的人恩断义绝,但对自己父母还是十分有感情的。她的父亲宋耀如为孙中山的革命事业曾作出巨大的贡献,她的母亲也毫无怨言地一直支持着丈夫。她的父母与孙中山的友谊和早年对她的教诲,对她日后走上她独特的革命道路起了决定性作用。任何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都无法否定这点,而现在事情竟令人伤心地发展成这样。青年们也许是无知的,但是什么人操纵青年做出这种极其野蛮的行为呢?
  据说,一生很少流泪的宋庆龄这次流泪了。是亲情?是人情?还是深刻的政治感情?我想应该都是。因为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不能不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与童年的岁月,何况是一向十分善良、十分看重亲情的宋庆龄?当然,她的眼泪中必然也包含着为中国前途和命运的隐忧。因为终生为保卫和平而斗争,始终在世界反法西斯战线上担任领导职务,并亲自和鲁迅等伟大斗士一起强烈抗议过德国法西斯屠杀迫害进步人士、毁灭人类文明等野蛮行径的宋庆龄,此刻不可能不联想到那些褐衫党人的暴行,以及由此所导致的历史大倒退。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当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因这些照片而忐忑不安,去请示她是否报告总理时,她只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再没有一丝泪痕,只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总理为此事十分愤怒,立即指示上海照原样恢复宋氏墓地,并从此派部队警卫。当总理派人将修复后墓地的照片送给庆龄,并向她表示歉意时,可以想象宋庆龄对周总理是怎样地感激。因为她深切了解在那样的时刻,只有周恩来才会如此处理这件事,在处理的过程中及以后很久都还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只叮嘱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总理太忙了,以后能不找总理的事就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宋庆龄由于她独特的经历与革命道路,虽然她的朋友很多,她也很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是她有着一贯的独立思考习惯和高度的独立思考的能力。她全心全意地拥护共产党,很尊重党派到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同许多共产党人都是好朋友。但是,对党内的路线斗争,她往往很敏锐,也常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1934年伊罗生曾谈过这方面的例子,斯诺则更干脆地有过这样一个记载:
  她并不是无保留地接受党的路线。有一次我对托洛斯基提出一些批评时,她忽然微笑着走到她的书架旁,取出托洛斯基新出的一本书,她把书递给我说:“这里有很多真理,读一读吧。”
  当然,引用这个记载并不是说宋庆龄对托洛斯基这个历史人物已经得出了全面的肯定性的评价,这是无须赘言的。
  “文化大革命”中,阴谋家们有意割断历史,把在毛泽东之前的革命家不是一笔抹杀,就是肆意贬斥。但在1966年11月12日孙中山百岁诞辰纪念会上,庆龄却发表了长篇讲话。她以前原是不大出席这类纪念会的,偶尔出席也不肯讲话,但这次她不但出席,讲话还比以往哪次她在同类仪式上的讲话都长,详细地评述了孙中山的革命活动、理论和贡献。而在结束时居然还没喊一句在当时任何政治活动场合的讲话都要加上的“四个伟大”及“万万岁”之类。这显然不是疏忽,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至于林彪以“专革那些革过命的人的命”为题残酷迫害老革命的阴谋,“四人帮”以“文攻武卫”为名大搞打、砸、抢的野蛮行动,肯定一开始就引起她的怀疑与警觉。据她的一位秘书告诉我,她在看当时的新闻纪录片时,看到××大学斗争王光美同志时的各种野蛮、愚昧行径,气得两只眼睛都瞪了起来。“她说什么了吗?”我问。“没有。”她回答说,“她从来说话很严谨,更何况这样的大事。”是的,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态度是很鲜明的。从王光美同志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得知即使在少奇同志被迫害至死,光美同志蒙冤入狱之后,宋庆龄对他们的看法没有丝毫的改变。当孩子们在多方寻找父母无着、给她写信时,她不但立即把信转给了毛主席,还一如既往地给孩子们回信,给他们送去糖和杂志,鼓励他们好好地学习……她没有说话,因为丰富的革命经验告诉她,在当时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她就学习周总理的榜样,尽她的可能保护和帮助一切她可以保护和帮助的人,尽力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前述给艾黎写证明只是其中的一例。
  如果说,在“反右”和“大跃进”时,庆龄由于对党的过分信任也说过一些不很清醒的话,那么,在十年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应该说,她是保持了比较清醒的头脑的。她日夜阅读各种外文报纸,以开阔的世界眼光来看待这场浩劫。她把希望寄托在人民身上,又无比关心真正体现人民意志、像中流砥柱一样屹立但处境维艰的周总理。每次当警卫战士在她住宅的泥塘里打捞出鱼来,她都要请他们挑几条大的给总理送去。
  据说,江青曾劝说宋庆龄应该积极地参加“文化大革命”,被她以年老体弱为理由拒绝了。这当然只是传说。实际上,如前所述,江青是十分嫉恨她的,因为宋庆龄一直是中国第一号妇女领袖,而权欲极大的江青认为这一位置应该属于她。世人尽知江青曾以“红都女皇”身份向美国作家维克特撒谎造谣,反复吹嘘自己是伟大的女政治家,既恶意地贬低深受人民尊敬的邓颖超、康克清,更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把伟大的宋庆龄说成只不过是孙中山的夫人而已。江青幻想着70年代的中国能再出现一本风靡世界的以她为主角的《西行漫记》,还把自己的各种照片赠送给维克特,并选出一张她自己骑马的照片作为此书的封面。但是,那张照片虽然十分神气,可惜由于她所讲述的许多事实都系捏造,又因自己长期养尊处优、脱离人民群众,因而既无法代表红星,更不能照耀中国。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宋庆龄对此事显然从外文报刊上有所了解,她曾在给一些因长期不见她露面而为之担心的朋友回信时,不无幽默地谈道:来信说,因为我在一些场合没有出面,你就担心了。其实,你是应该了解的,我只是身体不大好。再说,又为了什么,必须找各种场合出头露面呢……事实毕竟是事实……宋庆龄在“文化大革命”中像当年在重庆一样深居简出,也像当年一样默默地做着能使自己内心平安的一切工作。她曾多次接见外宾,给孩子们题词、写字。因为年老写字手抖,她可以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长长的一天反复写一幅题词,只为了能多给在受难中的孩子一点启迪和教育。同时,她仍不改多年的习惯,广泛吸取世界信息。一次,深夜她突然招呼秘书,要她代她打一份唁电到美国。因为她从报上知道她最小的弟弟子安逝世了。秘书正发愁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往美国发电报,又为的是宋子安这样一个人物……不怕招灾惹祸吗?她正在考虑怎样稳妥处理时,宋庆龄的另一张条子递到她手中:“也许,还是不打了吧?”秘书按照惯例,还是“去问总理”。
  在那样的动乱中,总理仍一如既往,礼仪周全地发出了唁电,然后通知宋庆龄放心。庆龄当时的感觉岂是感激二字所能概括的呢?她重又看到在枪林剑丛中从容镇定、谈笑风生的周将军。
  有困难时去找周恩来,这已是庆龄多年养成的习惯了。恩来同志有些不适合以他身份去办的事,就委托庆龄同志去做,也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廖梦醒同志曾记述过这样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
第56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6)
  “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庆龄同志到了重庆,随后周恩来同志把我调到重庆,不久爱泼斯坦夫妇也来了。保卫中国同盟的工作转移到重庆,任务依然是给边区军民募集捐款和医疗器材。国内外不少人仰慕孙夫人,有些人就是为了得到她在捐款收据上的亲笔签名而慷慨解囊的。当时胡宗南部队封锁陕甘宁边区,边区缺医少药。有一次,国外捐来一架大型x光机。那时能飞到延安去的只有美国军用机。可是这部x光机体积很大,搬不进舱门。我请示恩来同志,他叫我去跟庆龄同志商量。庆龄同志让我去找史迪威将军的杨副官。那是一个夏威夷华侨,深得史迪威信任。我把情况说明后,他立刻报告史迪威将军。史迪威将军向来钦佩孙夫人,一口答应帮忙。他怕夜长梦多,下令马上改建一架军用飞机的舱门,把x光机装进去就飞往延安。”
  有时,人会因为共同的信仰而相信组织中的某个个人,有时,人又会因相信某个个人从而相信了他的政党。宋庆龄越来越靠近共产党固然是因为她认为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才使得“孙中山一生奋斗的目标已经实现并且超过了”。但她和共产党内周恩来、刘少奇、陈毅、叶挺等领导人肝胆相照的同志情谊及对他们人格力量的景仰也是使得她从不自外于党的因素之一,怕也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吧!
  1948年,由于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进行,国民党政权面临崩溃的局面。1949年1月蒋介石演出了一场“引退”的闹剧,由李宗仁代任总统。李宗仁为此派专人致函宋庆龄:
  孙夫人勋鉴蒋先生凌然引退仁以基于个人对国家之责任不得不出而勉维现局内战频年人民痛苦万状弭战谋和已成为全国一致之呼声仁凌遵循民意尽其最大之努力惟兹事体大尤赖夫人出为领导共策进行俾和平得以早日实现……务恳
  赐予指示以资循率并乞即日
  命驾莅京使获随时承教尤深企祷行期敬
  希先示以便迎候为幸专此敬颂
  勋安
  李宗仁敬启
  元、廿二
  措辞心境均不能说不诚恳,然庆龄丝毫不为所动,仍留在上海,积极准备迎接解放。
  而当1949年6月,邓颖超同志受中共中央委托,带着毛泽东、周恩来的亲笔信前往上海迎接庆龄同志来京时,庆龄毅然北上。今日重读恩来同志给庆龄同志的信,仍不能不为两位伟人肝胆相照的同志情谊深深感动:
  庆龄先生:沪滨告别,瞬近三年,每当蒋贼肆虐之际,辄以先生安全为念。今幸解放迅速,先生从此永脱险境,诚人民之大喜,私心亦为之大慰。现全国胜利在即,新中国建设有待于先生指教者正多,敢藉颖超专诚迎迓之便,谨陈渴望先生北上之情。敬希早日命驾,实为至幸。
  专上,敬颂大安
  周恩来
  一九四九、六、廿一
  是年7月1日,宋庆龄在上海出席庆祝中共成立二十八周年大会。宋庆龄在会上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说道:
  “欢迎我们的领导者——这诞生在上海、生长在江西的崇山里、在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艰难困苦中百炼成钢、在农村的泥土里成熟的领导者。向中国共产党致敬!”
  旋即命驾北上。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在北京车站迎接宋庆龄。
  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始了。从此宋庆龄在她的人生征途上,又掀开了新的篇章。
  掌上明珠
  “珠光宝气”
  宋庆龄一生讲究礼仪,外出或在家会客时都淡淡地化妆,但她很少戴首饰,佩戴珠宝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但她本人,就正如周总理所正确评价的那样,是“国之瑰宝”,环绕着她的,也永远是灿烂夺目的“珠光宝气”。
  在《纪念宋庆龄同志》的珍贵纪念册上,有两页并列着四张照片。不知出版社会不会把这四张照片复制印出?我只得在这里用笔描绘一下:
  一张竖着的是庆龄同志佩戴着一枚奖章的照片,端庄凝重,一双沉思的眼睛眺望着前方,看得很远很远。下边写着:“1950年‘加强国际和平’斯大林国际奖金获得者宋庆龄。”
  第二张是一张支票的正反面,正面是俄文的,写着账号002123,金额十万卢布,受者姓名,发出银行……背面除有金额数字外,只有三行钢笔字:此款捐赠中国福利会作妇儿福利事业之用。宋庆龄。
  第三张是绿草茵茵的草坪,背面高耸着一座大楼。照片说明是:“用宋庆龄捐赠的和平奖金建立起来的‘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
  第四张呢,却是一张婴儿床边,宋庆龄笑逐颜开地在抖动着手帕逗弄床上的婴儿。婴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用说明,也能一目了然地看到是宋庆龄来看望妇幼保健院的孩子。
  “她常来吗?”我问。“常来的。”妇幼保健院的同志说,“而且每次都很仔细地听取汇报,都这样兴致勃勃。”
  是的,常来的。我在杂志上见到过多少她手抱婴儿幸福地凝视的照片啊!有一张还是一手抱着一个,喜滋滋地不知先看哪一个好了……两个看来一模一样,是孪生的吗?还是不同人家的呢?反正在宋庆龄怀里完全是平等的……我们开始走在通向医院母子室的房间的过道上。医院从建立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千千万万个孩子从这里出生,许多已成为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千千万万个妇女疾病患者在这里痊愈,重新走上了劳动岗位。房屋几经粉刷,很不新了,但工作人员仍保持当年宋庆龄领导下的传统:一切为了儿童,一切为了病人。
  母子室是新试验的项目。过去,孩子出生后,即与母亲分开护理。据说这样母亲能更好地得到休息。但现在有新的学派提出:为了孩子的早期教育,不但从怀孕期就应科学地进行胎教;出生后,一刻也不宜与母亲分开,这样更有益于母子身心健康。科学,不是随便说说的,究竟哪样更好?得有实践和数据。
  医生的看法不一,产妇的看法也不一。我们询问现在母子房的几位产妇她们的感受如何。一位圆圆脸的产妇(她自己还像个孩子)活泼泼、笑嘻嘻地说:“在一起好。我的儿子才两天,就认识我了。你看,你看……”另一个瓜子脸的少妇却说:“累得来!我光想看伊,看得都不想困觉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谁对谁不对呢?由研究小组慢慢找数据去吧。在走廊上,陪同我们的工作人员拿来几件白大褂。得知允许我们进入婴儿室,我们高兴得赶忙穿衣、戴帽,一丝不苟地系上口罩。一进婴儿室,我们都开心地叫了起来。几十个、上百个婴儿,一小包、一小包,一排排地躺在那里,有的正在甜睡,有的正被放上小车,一车车地推去给母亲喂奶。有几个小家伙正在沐浴室,护士阿姨熟练地把孩子放在手里,放入浴盆,洗净擦干,翻来覆去地扑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看得我们提心吊胆,可那些小家伙有的洗时哇哇大哭,有的舒服地眯着眼哼哼,有的一动不动,好像无论水浸水淋都久经考验、满不在乎,只顾呼呼大睡。真可爱呀!这样小就各有性格的小生灵,看得我们从心里往外笑出来。
  那边保温箱里,放着一对难产的双胞胎。呀,他们实在小得不能再小了,真可怜见呀!陪同我们的主任医生给我们讲她们的母亲是从外地慕名而来,怎样怀双胞胎又高血压,生时怎样危险,怎样抢救……“现在母子都已没有危险呀,但还要精心护理……唉,不是说的,真危险呀,整整抢救了两天。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我们医院,怕活不下来呢……”
  医生说着说着忽然大叫起来,原来隔着玻璃墙那边的实习医生的动作不够规范。实习医生笨拙地重新做着,这边主任医师已向我们介绍起许多他们发明的新的观察仪、治疗仪了。他介绍着医院这许多年来的成就,现在不但是上海和国内数得着的先进的妇产科医院,而且许多项目还达到国际水平,多次到世界医学会议去作学术报告。十分引人注目,不啻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许许多多数字,许许多多医学术语,许许多多专业问题……我都不懂,但我使劲点着头。因为我从这位彪形大汉的主任医师身上看到了这座医院的主体精神,那就是:无限热爱自己的工作对象,在各自的专业上勤奋工作,讲求效率,尽力创造,力求出类拔萃。
  这是宋庆龄的精神,宋庆龄的作风,也是中国福利会所属的各个单位的精神和作风。
  中国福利会的托儿所、幼儿园在上海是最好的婴幼事业之一。说它好,并不主要是指它的物质条件,而是指它的工作人员的水平,对孩子的教育、关怀和爱。在最早创立幼儿园时,宋庆龄请了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教育学硕士当园长。一草一木,一桌一凳,工作人员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儿童教育心理学和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长。据这位现已退休的大姐对我讲:“夫人要求得极细。每次来视察,事先决不通知,来了之后,一定要到厨房、厕所检查卫生;她不说什么,只是用白手帕揩揩碗边、筷头,用手指摸摸灶边墙角、窗台左右、桌沿椅下……还经常拎起墩布、扫帚细细查看。喔!夫人心细着呢,眼睛尖着哩。一次拿了一块毛了边的积木,对我说:‘这样的积木怎么能给孩子玩呢?孩子的小手多娇嫩呀,会擦伤的。’弄得我惭愧极了,至今想起来还心里不安。夫人日理万机,还检查得这样细,而我是园长呀……”
  庆龄同志对孩子有着她所特有的真挚深沉的爱。在这一点上从小她也深受母亲影响,母亲救护和照料孤儿的形象一直铭刻在她的心里。随着她所受教育和投身革命,她越来越懂得国民教育的重要性,而国民教育的基础必须从温饱做起,从儿童时期做起。
  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她关怀儿童,因为她确信儿童代表着未来和希望。“他们将在他们父母正在战斗、受苦受难、流血牺牲的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中国。”
  当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我国国土时,面对数以百万计的战灾儿童,她向国外同情中国抗战的友好人士和侨胞发出了“救救战灾儿童”的呼吁,在国内她积极促进我国各阶层、各党派妇女团结合作,发起为战灾儿童服务的运动,建立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收容难童。
  她大力援助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地区——抗日根据地,千方百计向海内外募捐筹款,在这些地方建立托儿所、保育院和孤儿院。有名的延安洛杉矶托儿所,就是通过保卫中国同盟得到美国洛杉矶爱国华侨和其他人士的热心捐赠而建成的。
  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宋庆龄领导下的保卫中国同盟改名为中国福利基金会,继续开展为劳动群众和少年儿童服务的工作。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她在上海贫民区先后建立了三个儿童福利站和妇幼保健室,给生活无着的儿童免费发放衣物、食品,治疗疾病,成立识字班,广泛开展“小先生”活动,帮助失学儿童识字,教唱进步歌曲,传播革命思想。
  她举办的“三毛乐园会”和“三毛原作义卖展览会”等义卖救济活动,极为成功,影响很大。三毛的作者、著名漫画家张乐平谈起当时他被夫人请去的往事,仍然激动不已。他说:“我只不过做了一点我应该做的、力所能及的工作,但夫人却那样诚恳热情地感谢我。当她把我介绍给外国朋友时,我不懂外文,她就亲自充当我的翻译。她是我所认识的最热忱的伟大革命家,她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道工作。我和她接触虽然不多,但她给我的教益是终生难忘的……”
  张乐平同志说出了许多在她领导下或与她接触过的人士的心里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她在从事儿童工作的同时,不仅帮助和教育了儿童本身,还团结和教育了一支基本队伍。中国福利会只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但从他们的许多工作中可以感受到这种可贵的精神。
  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场是一座专为儿童演出的现代化剧场。但儿童爱它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可以从那里得到艺术享受,还因为从那里可以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
  有时演出中间,下雨了,剧场服务员叔叔阿姨立即想法和公共汽车联系,终场时打着雨伞,把忘了带伞的孩子一个个送上车去。
  有时看完戏,孩子们才发现,一高兴吃棒冰时把车票钱也吃掉了。服务员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一边笑着,数落着,一边给他钱去买票。
  有一次,散场后,服务员阿姨看见一个很小的孩子在门口哭。原来说好来接她的妈妈因故未到,她不认识路。服务员就一边哄着她,问清了地址,亲自把她送回去,而错过了接孩子的妈妈正在家里急得哭呢……《儿童时代》是面向国内外发行几十万份的很有影响的杂志。一般人只知道这份杂志编得不错,既注意儿童心理与接受能力,又从不放弃用爱国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儿童。因此,对思想性与艺术性的要求都较高,受到许多学校、家庭和少年儿童的热烈欢迎,是中国福利会这串珠链上的又一颗明珠。但有谁知道它所做的许多与编辑部无关的工作呢?我是这份杂志比较长期的读者与作者,但我手头的许多材料仍不能不使我惊奇。
  这里我只引用其中一封孩子的来信:
  “……在王叔叔的护送下,我安全地抵达了天水,回到了家乡。经王叔叔代表编辑部和我爸爸商谈,他已答应我复学了……我真高兴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我不过是你们一个素不相识的读者,可是当我因父亲不许我再上学,我和家庭闹翻出走、痛不欲生的时候找到你们,你们不但不讨厌我,不嫌我麻烦,收留我住下,给我饭吃,给我买了新衣服、日记本,劝我回家……到家后还做我父亲的工作……挽救了一个可怜的失学孩子,一个破裂了的家庭……”
  类似这样因考试不及格,因在家受继父母虐待,或因被老师、家长、同学侮辱、不信任而企图自杀、出走的少年儿童,投书编辑部或找来倾诉心情的,可不在少数。
  我写这个完全无意要给上述的医院、剧场或编辑部增添麻烦,我只是想向他们对孩子的真情与负责任的态度表示敬佩之情。他们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不做“心就不能平安”的许多事,做完也就忘了。但留给孩子的印象和影响都是终身的。他们不愧是孙夫人领导过的工作人员。愿他们永远不丢掉宋庆龄同志热爱儿童、把一切献给孩子的革命传统!
  “我的剧团”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也被“砸烂”了。不但无法演出,而且各种罪名纷至沓来,每天开展“革命大批判”,批得人心惶惶。
  一天傍晚,往日出出进进尽是快乐的小观众、而今门庭冷落的儿童艺术剧院门前,忽然开过来一辆红旗轿车。从一转过街角,车就放慢了速度,到了剧院门口,车轻轻地停下来了。这可是近来少有的事。院子里的人们不管在干什么,都停下来注视着。车上的窗帘静静地拉开了一个角,一秒钟,二秒钟……等大家反应过来,窗帘已静静放下,车又迅速地开走了。
第57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7)
  啊,是孙夫人!宋庆龄看我们来了,宋妈妈看我们来了!消息迅速传开。正派人十分感动,心里又有了主心骨。是的,夫人没有忘记我们,就像妈妈决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夫人不进来,不下车,可见她的处境也十分困难。但她来了,来了,用的还是她惯用的方式,静静地,悄悄地,无声无息地……这就够了,足够了。想想夫人的一生,什么惊涛骇浪没经过?但她永远镇定从容,面带微笑。我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山,渡不过的河呢?
  闹事的人也心生愧悔。呀!夫人来了,这说明她还没被打倒。那么,彻底砸烂她创建的事业,对呢,还是不对呢?不对,可这是“首长”号召的,说对吧,好像总有那么点不大对劲儿。夫人没被打倒,可又不下车,不进来,是不是在批评呢?周总理可是一直支持夫人的,而她的一生,无论当时怎么险恶,最后都证明她是正确的。这人可不简单!是不是我们闹过分了!将来……还是讨点仔细吧……果然,十年动乱过去了,那些不接受教训、不讨仔细的人得到了生活的惩罚。
  这就是今天千千万万小观众自豪地称之为“我的剧院”的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正像草创期间宋庆龄曾亲切地称之为“我的剧团”一样。奇怪吗?丝毫也不奇怪。前边早就说过,宋庆龄从不为个人聚敛财富。她不但一切都和孩子们分享,包括一束鲜花,一块蛋糕,一点欢乐……而且总是“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
  剧院名誉院长任德耀同志在悼念宋庆龄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每年,一进入5月,我们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的工作节奏都要加快。因为6月1日国际儿童节时,孩子们总希望能看到剧院演出的新戏,这是老规矩了……5月15日晚,宋庆龄病危的消息传来,许多同志彻夜不眠,焦虑不安。尽管排练制作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着,但是化妆间有位织头套的技师的手,经常会停下来,凝神静思,眼眶里含着泪水。排练场上,有人在候场时,低头望着地板,忘记了上场,等到有人叫她了,才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连台词也忘记了。有人接连开了几个夜车,眼睛都熬红了,可是应该修改的剧本却原封未动……一股感情激流,在人们心里汹涌着。没有宋庆龄,就没有这个剧院和它的事业。老人家病危的消息,怎么会不揪人的心啊!”
  一位国家领导人怎么会和一个小小的剧院如此血肉相连,息息相关呢?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庆龄同志曾说过:“我的一生是同少年儿童工作联系在一起的。”确实如此,她从来把对儿童的爱与祖国的繁荣富强联系在一起;她从来把儿童称作“世界之宝”、“人类的花朵”、“革命的未来”。因此,无论在旧社会她尽力救济儿童之日,还是在新社会让儿童衣暖食饱之时,她总是十分重视对孩子进行精神文明的教育。因此,建国前夕她不但为众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孩子办了儿童福利站,发放衣服、食品、免费治病,给他们扫盲、教歌,还决定创办儿童剧团,用丰富的“精神食粮”塑造未来。
  剧团上演的第一个戏,是董林肯根据鲁迅先生翻译的苏联小说改编的儿童剧《表》,描述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党拯救、教育流浪儿的故事。在国民党统治下,演出苏联作品是犯禁的,但宋庆龄就是让这个戏作为儿童剧团的首演剧目,并为首演亲笔题词:“《表》是一出深深动人的儿童剧,中国福利基金会主办的儿童剧团,曾在上海演出,成绩良好。它不仅对儿童有很大的教育作用,同时也给予从事儿童教育者一个明确的启示。”
  为了建立自己的演员队伍,剧团开始筹办“儿童戏剧训练班”。宋庆龄立即批准了这个计划,并且明确指出:招收失学失业的贫苦儿童。她亲自过目招生广告……很快,贫苦的孩子们:孤儿、报童、木匠的女儿、裁缝的女儿……都来报名了,有的当时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哩。
  1948年岁末,这支新生的儿童戏剧队伍到农村、到学校、到街头演出《兄妹开荒》,教唱《山那边呀好地方》。上海面临解放,白色恐怖笼罩全城,国民党反动派扬言要劫持宋庆龄到台湾去……夫人已从自己的寓所转移出去,但她还托人为剧团在武进路找好两间房子,让孩子们隐蔽起来,捎话给剧团领导,要他们保存实力,迎接解放……夫人自己处境这样危险,但她对这些孩子却如此挂心。大家十分感动,不能公开活动,也不停止工作。白天,有人轻声地练歌,排节目;晚上,拉上窗帘,缝制秧歌服装、红旗、彩旗,绘制大幅标语。
  5月26日,上海解放。27日凌晨,夫人就派来一辆大卡车,让剧团打起红旗,上街了。后来,当时进驻上海文化局的军代表回忆说:上海解放了,第一个走上街头的秧歌队,是孙夫人的那些孩子!啊!多么令人激动!
  庆龄同志也正是把这些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为他们请最好的老师,给他们确定条件最好的团址,让孩子们吃饱、穿暖,学政治,学文化,学音乐,学舞蹈……新中国刚刚成立,百业待举。庆龄同志自己多方筹款,不向国家伸手要钱,还专门关照剧团领导:多招收贫苦失学的孩子,特别是孤儿,可以减轻国家负担……剧团一天天发展,成立了演员队、舞蹈队、管弦乐队、舞台美术队……后来正式建成了艺术剧院。当年只有八九岁、十来岁,而现在已是剧院主要领导或业务骨干的许多同志对我说,夫人可爱剧团了,我们也可爱剧团了。有家的过年过节都不肯回家,还要领导动员。没家的,过年过节不是收到夫人的礼物,就是夫人来和我们一起包饺子,吃糖果。我们上课,夫人常常来检查,但她从不打扰我们,只悄悄地打开门,走进来在后边看一会儿,或干脆就在窗外看。我们知道她不愿意我们分心,所以有时看见她来了,也装作不知道,要不她就会又批评我们,又为自己道歉……可我们心里多爱她,多想让她高兴啊!于是,唱歌的就唱得更好,跳舞的就跳得更美……看见她微微一笑,我们心里那个甜呀,就没法说了。
  她还常常拉着我们的手,看看指甲剪没剪?摸摸头,看看耳朵和脖子干净不干净!有一次,她批评一个男孩子,说他的脖子太黑了,让他去洗一洗,我们大家都一起笑起来。
  “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夫人问。我们笑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是脏……他哪儿是脏,他是生得黑呀……”“真的吗?”夫人奇怪地说,把他拉到跟前,仔细看看,又摸了一下,也笑了说:“咦,真的不是脏,真的是黑呢。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要你道歉!”那个男孩子喊起来,脸涨得通红,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大家越发笑得没完没了。夫人也开怀大笑起来……她们今天一边说还一边笑,可眼含热泪。我听得也心里暖暖的,酸酸的。那个男孩子现在早该做父亲了。他仍然那么黑,那么可爱吗?他们不知道,夫人还常常把他们的剧团领导请去向国际友人介绍情况,以扩大新中国的影响。当一次国际会议召开时,夫人专门找去他们一个领导,让他代替她去参加会,为的是他从欧洲回来时,可以在苏联停留,可以去学习莫斯科儿童剧院的各种经验……他们给我说了那么多可敬可爱的事,多得我都无法记录。他们说,1952年,宋副主席(她不许他们这样叫她,于是他们就叫她宋妈妈)让他们赴京演出。上北京!上北京啰,他们开心死了!开心得打好背包,夜里坐在背包上等,舍不得打开背包睡,唯恐错过了火车。
  那会儿他们好神气啊!男孩子白衬衫、蓝裤子;女孩子白衬衫、浅蓝的裙子,一色鲜艳的红领巾。走在北京街头,人人都看。嗬,哪儿来的这样漂亮的一群孩子!哪儿来的吗?从孙夫人那儿来的,是孙夫人的孩子嘛!
  到北京后,得到通知,让他们进中南海,给中央领导演出。啊!又一次掀起了欢呼的浪潮。上中南海,上中南海啰!见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去啰!
  可就是剧团的领导啰唆。这规章,那纪律,不许乱说,不许乱唱,还不许乱看……孩子们好着急啊!可以不说、不唱,可不许乱看,那错过了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怎么办?孩子们一个个嘟起了嘴,好羡慕那个演老头的战车呀!他本来就个子大,老头又有一大段面对观众的台词,这回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美美地看了。只好靠他回来讲了……谁知这个战车才不争气哩,他不但直眉瞪眼地什么也没看见,还紧张得一开口就把台词说错了。你听听,他竟把“怎么天还没黑,老鼠就出来了”说成“怎么老鼠还没黑,天就出来了……”孩子们气得直跺脚,也管不得禁令了。大幕刚一落下,根本等不得谢幕,竟一起从幕底下钻了出去。齐刷刷一排都是小脑袋,大睁着一双双充满了欢乐和惊喜的眼睛。所有身经百战的中央领导都从未见到过这种阵势,逗得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都哈哈大笑起来。大幕又拉起来了,可孩子们都忘了谢幕,看来这次违犯禁令是不会受到处罚的了,于是也就跟着全体观众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个傻,那个可爱哟!中央领导同志一边笑着一边使劲给他们鼓掌,鼓着鼓着又转向宋副主席鼓起掌来——是她培养出来的剧团嘛!
  宋副主席好像也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站起来给他们鼓掌……那天的鼓掌声和笑声,真响啊!真长久啊!余音袅袅,好像直到今天还没消失似的。
  演出结束后,宋妈妈请孩子们到她北京的家里去做客,给孩子们准备了各种好吃的点心。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开玩笑说:“我们也跟着高兴,您的掌上明珠真是大放光芒啊!”
  宋妈妈确实把剧院当成掌上明珠。只要一有外宾,就把他们请到家里来为外宾表演,或是演出《天鹅湖》的四只小天鹅舞、演奏世界名曲,让外宾在异域也感到如在家中;或是演出中国的民间歌舞和剧团自己创作的戏剧,以加强外国朋友对中国的了解。每次都是宾主尽欢,增进了友谊。
  可是,宋妈妈对掌上明珠并不溺爱,在学习上和政治上对他们都要求很严。在剧团改成剧院之后,她一再指示要多建立保留剧目,更好地为孩子服务。当剧院一些剧目连续在全国得奖时,她既立即寄来贺信,又一再叮嘱:“力戒骄傲,创作和演出更多更好的现代剧目,在培养可靠的红色接班人的庄严工作中,作出更大的贡献。”
  一个人极其珍爱一件事物却不溺爱是很难的。宋庆龄同志能够如此,就是因为她并不只是把这颗明珠放在自己掌中,独自赏玩,而是要把它高高举起,放在为儿童服务的伟大战士们的行列中去,让它在缔造祖国和人类的未来中大放光芒!
  大理石大厦
  在上海的闹市中心,有一座流水潺潺、花木环绕的大楼。这座大楼十分华丽,建筑时曾耗资一百万两白银,历时将近十年。因为它的主要厅堂、楼道、扶梯,或是由大理石铺设,或有大理石镶嵌,因此人们都称它为“大理石大厦”、“大理石宫殿”。
  新中国成立后,党中央十分关心少年儿童工作,上海市委遵照宋庆龄副主席“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的指示,决定把这座大厦给中国福利会建立少年宫。
  从贫民区的三个福利站的破铁皮活动房子里走出来的中国福利会的工作人员,一进入这座大楼,统统惊呆了。以为是到了童话世界,只觉得眼也不够看的,脚也不够走的。他们抚摩着那些瑰丽典雅的大理石,眼望着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想着孩子们将怎样快乐地在这里跑来跑去,想着他们无比光明的前途,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经过全体工作人员的努力,“少年宫”很快向全市儿童开放,接待来自全市各区、县的少年儿童,欢迎各位学校老师、辅导员以及儿童家长。平均每天接待两千多名六至十六岁的少年儿童,建立了音乐、戏剧、舞蹈、航模、象棋、乒乓球、游泳、刺绣等几十个校外活动小组,至今已累计接待过几千万人次。建宫最早参加活动的少年儿童,如今早已是成家立业的中年人了,有的现在又手拉着自己的儿女,把他们送进“少年宫”来,一边充满幸福地回忆,一边兴致勃勃地向自己的孩子介绍少年宫的一切……回忆原是各种各样的。前些年,上钢八厂的一位老工人送孙子来活动,回忆起四十多年前,他曾在这座“大理石大厦”做过临时工,为住在这里的洋老板修整草坪,拾网球,送狗、马的饲料……那时,中国工人是不许进入厅堂的。没想到啊!现在自己的孙子才七岁,却就在这铺着厚厚地毯的房间里神气活现地弹着钢琴……一个周末的下午,来自纽约的几位美国妇女代表来参观少年宫。一进门,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跑上去欢迎她们,英语小组的孩子热情地给她们做着翻译、当着导游。穿过明亮的玻璃走廊,外宾被引进了少年厅。十几个男女少年正在民乐伴奏下进行武术表演。武术是中国特有的技艺,许多外宾过去只在电影里见过,没想到一到中国就看到了真人表演,而且还是这样小的孩子。她们惊奇地注视着,深深被吸引了。
  这时,导游员却发现其中一位老年妇女不安地四处走动,她忙迎上去问有什么需要她帮忙吗?
  那位女宾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孩子不要打扰她,只自顾自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口里喃喃地说:“奇怪,奇怪……”
第58章 永恒的魅力——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18)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孩子又一次问道。“谢谢你,亲爱的孩子,这个大厅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一件事……”原来,这位身材修长、有着一头美丽棕色头发的美国妇女名叫索菲亚,年轻时是舞蹈演员,在上海住过。一天,年轻的索菲亚接到一张请柬,要她到“大理石大厦”表演。她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邀请,来到“大理石大厦”,仆人把她带入大厅。等啊等啊,没有主人,没有观众,也没有乐队……这是怎么回事呢?可是没人可问,她只好耐着性子再等下去。她百无聊赖地四下里细细打量着,这个大厅多么华丽啊!墙上屋顶都是美妙的浮雕,多彩的图案,到处是金碧辉煌的摆饰,串串水晶玻璃组成的特大号吊灯……她那天究竟等了多久呢?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她等得都犯困了,才见一个仆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进来。没有欢迎,没有问话,那个老头挥了挥手。于是仆人说道:“跳吧!”索菲亚气极了。因为索菲亚虽然年轻,可在当时的上海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舞蹈家了,这样倨傲的态度,明明是把艺术家也当做了主人的奴仆。可是已经来了又没法不跳。她只好满腔委屈地给这唯一的观众表演……她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可四十多年前的委屈和愤懑仍然埋在心底,因此一看到这大厅就感到似曾相识……但是已经多么不同了啊!倨傲的孤老头早已消逝,阴郁的气氛一扫而空。在这美丽、明亮的大厅里欢腾跳跃的是新中国多么健美、幸福的儿童……不是每个人都有索菲亚这样的故事的,但是每个成年人在这些快乐的孩子面前,都不能不回想起自己幸福的或是苦难的,美好的或是丑恶的,崇高的或是卑劣的,充实的或是空虚的,欢乐的或是悲哀的,充满希望的或是全无希望的——童年。
  让我们也跟着导游员的脚步,慢慢环游一周吧!导游员:这是您第一次来上海吗?欢迎您光临我们少年宫。这是我们国家名誉主席宋庆龄早年创办的中国福利会少年宫。它是新中国最早建立的少年宫,是一所综合性的儿童校外教育机构。少年宫与学校教育紧密配合,依靠社会和家庭,面向全市一百多万儿童,开展各项活动,全部免费招待。我们随着她的话音缓缓步入少年宫大门。哦,真仿佛进入了一个儿童乐园。
  这儿鲜花盛开,松柏常青,大楼前方金色队徽闪闪发光。绿草如茵的大草坪,绚丽多彩的游艺宫、科技馆、小剧场,展望星空的天象馆,培养意志力的“勇敢者的道路”……每个场所都聚集着一群群活泼健美的少年儿童,到处洋溢着孩子们特有的欢乐的笑声。
  登上光洁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通过“儿童团光荣传统”陈列所,顺着悦耳的琴声,我们来到了钢琴室。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六岁左右的儿童正在进行四手联弹的练习。他们的指导员是一个中年教师,正手把手地耐心指导。隔壁琴房里是一个较大的男孩,大约十岁左右。他正熟练地弹奏着肖邦的钢琴奏鸣曲。钢琴室对面一间较大的厅里正在进行话剧排练,演的是一个反映儿童生活的学校剧。排练手法很开放,完全打破了戏剧的“三一律”。演员一会儿来到公园,一会儿进入了课堂。一个男孩往地下一趴,就变成了公园长椅子边的垃圾箱。一个女孩往门口一站,就变成了学校传达室的公用电话机。看着垃圾箱因同学乱扔垃圾而愤怒地抗议,公用电话被人怎么拨动也仍然占线,那个女孩子闭着眼睛专门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时,我们都不禁大笑起来。
  音乐教室里合唱团正在进行四部合唱《樱花啊,樱花》,一个日本代表团进去了就不愿出来,一边应声加入了合唱,一边唱一边还按节奏拍着手、踏着脚……我们挤都挤不进去,就转身进了民族器乐室。
  民族器乐室有一个二三十人的乐队正在合奏。合奏开始不顺利,因外宾多,他们对中国民乐感到很新鲜,停留不走。乐队里有两个新队员对这么多外宾也感到新鲜,笛子吹得老赶不上点,不是出来得不是地方,就是慢半拍、一拍。指挥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正在狠狠地批评他们。孩子们很服帖,因为指挥是上海乐团的,而且他也是“少年宫”出去的。指挥狠狠地用指挥棒敲打了三次谱架,新来的调皮小男孩让女队员瞪了好几眼,老实下来了,不再对着外宾笑了,合奏立即顺利起来。一曲《金蛇狂舞》演奏完,外宾热烈地鼓掌,纷纷和队员合影,气氛真热烈呀!
  导游轻轻拉我的衣襟,我随着她进入隔壁的工艺美术室。呀,这里真安静,可又是这样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只不过是无声的热闹。泥塑、面塑、绘画、剪纸、绒绣、丝绣……墙上挂着各色各样的静物、动物、花卉、山水、孙悟空、阿童木、米老鼠、唐老鸭,名人像、伟人像……一幅宋庆龄手携中山先生《建国大纲》线装本的半身像栩栩如生,正对着我们微微地笑。据说,这幅丝绣出自一个十三岁女孩子之手,真是不能不令人惊讶呢!
  科技馆里可又别是一番光景了。电子计算机的各种方程式在屏幕上耀眼地显示。少年宫广播电台正在向全世界反复呼叫,航海组的船模正在下水,航天组的“导弹”正在准备上天……科技楼是新建的,但它同样引起我对往事的记忆:1959年,我曾陪四川荣誉军人演出队来过少年宫联欢,当时给他们朗诵的一首诗恰好是我写的。听着孩子稚嫩的童音天真无邪地倾吐对未来的理想时,一个在炮火轰击下双目失明的荣誉军人对我说:“只要这些孩子长大能成为科学家、兵器学家,能使我们的祖国更快地强盛起来,不要说我瞎一双眼,有一千双眼、一万双眼我都愿意献出去。”那时四川荣誉军人演出队正驰名全国,受到全国人民热烈的欢迎和深深的尊敬。他的话使我十分感动……而今,少年宫的科技楼早已建成,早期的智力开发能为我国培养出多少尖端人才?我不禁想起他在宋庆龄题词前悄悄对我说的另一句话。
  宋庆龄的题词是这样写的:
  “儿童们在少年宫里不能只是享受幸福的童年,更要紧的是学习劳动的本领,学习为集体工作,为祖国做有益的事,准备为人民谋幸福。”
  这题词镌刻在大理石上,镶嵌在墙壁上。因为他看不见,我就轻轻读给他听。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悄悄对我附耳说:“宋庆龄真伟大,可惜——看不见她。”
  我的心一热,不禁紧紧握住了他搭在我臂上的手。那时,宋庆龄还健在,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宣传报道,但她的心却和一个普通战士如此贴近。而今,她去了,她的形象和业绩才越来越被千千万万的人民所熟悉和了解。
  按照宋庆龄对儿童工作一贯的要求,少年宫很重视培养接班人的品德和素质的工作。
  大草坪上,少年女英雄刘胡兰的塑像屹立在鲜花青松丛中。在这座雕像前,多少晴朗的白天,千千万万的少先队员,怀着崇敬的心情,举行过中队会、大队会、读书会、故事会……在这座雕像后,多少难忘的夜晚,少先队员围坐在熊熊篝火旁,听当年的地下少先队员回忆战斗的岁月,听老科学家畅谈2000年,听战斗英雄、劳动模范讲怎样在平凡的岗位上建立功勋……每年六一国际儿童节前后,一批又一批刚满队龄的儿童,在英雄像前,光荣地戴上红领巾。每年五四青年节时,一批又一批刚满十四岁的少年,又到这儿来集体过十四岁的生日,向童年告别,畅谈怎样迈好青春第一步。一张张小圆桌上摆着生日大蛋糕,许多著名作家、演员前来祝贺。十四岁就参军的老红军、老八路,十四岁就开始勤学苦练的老科学家、老技师们,向孩子们回忆自己青少年时代走过的道路。最后,他们每一个人再走一遍象征革命、穿山越水、披荆斩棘的“勇敢者的道路”,使这些即将离队的孩子有血有肉地懂得如何做好一个青年和青年一代的重任。
  宋庆龄常来少年宫视察和听取汇报,孩子们集体过生日的活动使她非常高兴,她不断称赞工作人员工作的创造性。有一天,她又是谁也没有通知就来了,那天正好舞蹈组在跳民族团结舞,见她来了,立即围过来和她照了一张相。和往常一样,夫人那天来了也是到处转,只是时间比往常还长,和孩子们一直玩到闭宫才回去。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天是夫人自己的生日。啊!夫人和大家开了一个小玩笑,把自己也当成少先队员,到少年宫过生日来了。
  现在,那张照片上面的许多孩子都成才了,有的成了舞剧团的主要演员,有的当了教师、工程师、先进工人……还有一个呢?就是咱们少年宫的现任舞蹈组辅导员,现在正在舞蹈厅给孩子们教舞呢!
  从这个少年宫里一共培养出了多少优秀人才呢?我访问了少年宫的老领导和现领导,可谁也说不清。他们当中有的成了海军军官、陆军军官、空军军官、机械工程师、潜艇设计师、电子专家、医生、博士、教授、教师、著名歌唱家、评弹演员、乐队演奏员、作家、新闻记者、体育明星……当记者访问他们成才的道路时,他们的回答虽各种各样,但有一句却往往相同,那就是“我的小船(飞机、坦克、第一次起跳、第一支歌、第一篇文章……)是从少年宫起航的”。
  现在又有多少人才正在涌现啊!英语小组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被人称作小外交家。因为她在少年宫一次接待土耳其总统埃夫伦时,亲切周到,落落大方,给客人留下美好的印象。回国后,总统不时提起,并专门请她到土耳其做客,住在总统府里,受到了很好的礼遇,和埃夫伦总统的孙女成了好朋友。总统写信给中国时说:“中土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基础坚实并日益巩固,而对这一友谊未来最大的保证,就是你们——土耳其和中国的青年们。”并亲切地称中国上海的这位“小外交家”为“小大使”。
  有一个小姑娘,从小就喜欢马尔蒂斯。当中法建交二十周年时,她剪了许多马尔蒂斯的剪纸和自己喜欢的剪纸,满满贴了一大张,画名:《我和马尔蒂斯都爱剪纸》,获得“中法儿童美展”一等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五周年之际,法中友协在巴黎人类博物馆举行的《中法儿童绘画展》,她又和另四名获奖的小画家,代表参加绘画比赛的中国儿童,专程到法国参加展览会开幕式,并当场进行绘画表演,不少法国朋友搂住中国小画家,亲吻他们的小脸,祝贺他们的成功……还有一个小男孩,刚上外语附中就面对十几个外国记者,从容自如地回答有关中国和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各方面的提问,使得这些见多识广的记者大为惊讶,后来被推荐参加“太阳升”国际夏令营,从小就放眼世界,广泛和各国朋友交往……还有……还有……
  这些场面和这些孩子,庆龄同志已经见不到了,她已经走远了。但这些飞起来、高高飞起来的小天鹅们却永远记得,当他们第一次走进中国福利会少年宫时,还是一只只那么笨拙的、蹒跚的丑小鸭呢!奥斯特洛夫斯基曾经说过:“人生最美好的就是在你停止生存时,也能同你所创造的一切继续为人民服务。”从这个意义上说,宋庆龄确实有着最美好的人生。因为在她长长的一生中,她所创造的何止是一个中国福利会,也不仅仅是参与了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她留给人民的精神财富还多、还多……
  叫我庆龄同志
  1981年6月4日,宋庆龄的骨灰安葬仪式在上海举行。哀乐声声,情思绵绵。送葬的行列中人们在轻轻地啜泣。宋庆龄的墓好像漂浮在鲜花的海洋中,墓前正中部位是她最喜爱的康乃馨……六年过去了。没有了送葬的人流,没有了声声哀乐,只是情思依旧,鲜花依旧。墓前正中部位依旧是她最喜爱的康乃馨。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又似乎一切都还依旧。我徘徊在墓地,小雨依旧绵绵密密,刷刷地下着。有人默默地来,放下花束,默默俯首,又默默离去。似乎一切都发生过了,又似乎一切还正在发生:
  1981年5月15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中南海出来,向宋庆龄住宅飞速驰去。
  神情庄严地坐在车内的,是中央政治局委员邓颖超。前些时,她去探望病中的宋庆龄,曾俯身她的病榻,轻轻唤她:“宋副委员长,宋副委员长!”宋庆龄微微摇了摇头说:“不要叫我副委员长,要叫我庆龄同志……”现在颖超同志受党中央的委托,要把中央政治局刚刚一致通过的接受宋庆龄为中共正式党员的喜讯去通知她本人。还来得及吗?不知为什么,邓颖超抬起手来看了看表。
  宋庆龄在等待着。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还是在1937年的时候。一次,在和上海地下党派到她身边工作的李云同志谈话时,她突然放低了声音,轻轻问李云说:“我现在算不算党员?”李云心里很热,但不能回答,就说:“我回去问问。”庆龄期待地点了点头。过一天,李云按组织的交代去回答她说:“你和共产党员一样。”她微笑地点点头。据李云同志回忆,那天她特别高兴,一定要留李云同志吃饭,并且要给她做一个“我最拿手的,凉拌紫菜头”。
  1957年,少奇同志和夫人王光美一起去看望她。庆龄同志又一次向少奇同志提出入党问题。少奇同志很高兴,但慎重地表示:“这是一件大事情,我将转报党中央和毛主席。”
  不久,少奇同志和恩来同志一起到上海看望庆龄同志,告诉她说:“党中央认真地讨论了你的入党要求,从现在的情况看,你暂时留在党外对革命所起的作用更大些。我们党的一切大事,我们都会随时告诉你,你都可以参与。”
  据王光美同志回忆,庆龄同志当时的心情很不平静……她以后还曾提出过这个问题么?迄今尚未见文字记载。但她一直在等……少奇同志曾对王光美同志说过:“历次关键时刻,宋副主席一直是支持我们党,同人民在一起的。她的贡献甚至超过我们党的一些负责同志。”
  但庆龄同志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说过这些,她追求党,只是为了奉献自己。现在,她病已垂危,危在旦夕,她仍然在等。她说:“不要叫我副委员长,要叫我庆龄同志。”小汽车飞快地奔驰着。紧接着邓颖超同志赶到她病榻前。宋任穷和廖承志同志也赶到了,报告人大常委会一致通过她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名誉主席。她喜悦地点头,吃力地说:“谢谢同志们。”
  这之后,5月20日晨,廖承志同志又来看她时,她说话已非常困难了,但很明显,她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叔婆!”廖承志同志一如既往地称呼她,“您觉得怎样?”“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谢……”她喘了几口气,又说:“如果我发生问题……如果……我……”廖承志同志明白她的意思,不忍心再让她这样吃力地挣扎,就说:“叔婆请放心,我们将照您的吩咐去做。一切照您的意思去做。”她含笑点点头。紧紧握他的手。“叔婆,请您不要再讲话了,好好休养,”廖承志同志说,“我明天再来看您。”
  宋庆龄同志再次微笑。这是一个那样充满向往又那样超脱的笑:“明天……”她说,“明天……”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最后一次微笑。以后,她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在弥留之际,她可曾回顾自己的一生?
  也许,她原本无须回顾,因为她一生都是“心安”的。因此,她才那样充满向往地面对明天微笑。
  明天,她知道,人们将按照她的遗愿把她安葬在自己父母膝下,自己李姐的身边。人们不会违背她的遗愿的。因为廖承志答应了她,沈粹缜答应了她……而她,现在不已是“庆龄同志”了么?
  宋庆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之一,她一生地位崇高,但她头脑中从来没有过任何“特殊”的想法。因此,也从没有过任何特殊的要求。在她心里,副委员长也好,国家名誉主席也好,都是向人民奉献自己的岗位。当她不能再为人民工作之日,她就愿意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安安静静地重归父母膝下,长眠在同志身边。
  “占三尺地位,放万丈光辉”
  著名诗人郭小川曾对千千万万普通劳动人民,普通共产党员如是歌吟。
  “您的高风亮节,永远给诗人留下浓郁的芬芳。诗人全都歌颂您,您会使诗情更加浓重,诗意更加隽美,诗文永放异彩,您本身就是一首美丽、动人的诗篇。”
  著名作家丁玲曾专门为她撰文如此赞颂。但她只微微笑着:“叫我庆龄同志。”
  她只瞩目“明天……”“明天……”因为她知道,明天一定比今天美丽。而她,曾为明天奋斗了终生。
  1987年秋-1988年春
第59章 蓝色的思念
  已经是深夜了,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在一片寂静中,铃声显得分外急促和震耳。我迅速地把可能给我打长途电话的人和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拿起了话筒。
  说话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声:“柯岩同志吗?我是《中国海员》编辑部,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贝汉廷船长因心脏病,在西班牙猝然去世……”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紧得发疼,脑袋嗡的一声,底下什么也听不见了。“喂,喂,喂——你过去写他的《船长》很有影响,我们想请你再采写一下他最后的航次,可以吗?喂,喂——”“哎呀,哎呀——”半晌,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不住地“哎呀”。觉着心区的疼痛慢慢蔓延开去,这才落下泪来。我和贝汉廷其实来往不多,他只是我长长写作生涯中的一个采访对象。我和他本人只有短短十多天的相处,但人生常有这种情况:你和一个人相处多年,却彼此漠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一次偶然相遇,却会成为推心置腹的知己。通过几个月对贝汉廷材料的熟悉,通过和他上下左右的人的交谈,我几乎了解了他整个的一生,可说是一见如故。但我自己也没想到他的逝世对我会有这么大的震撼,将近一个星期了,我仍郁郁不欢,心情沉重。
  “太可惜了!”“太不应该了!”
  几乎每隔一会儿,我就要对人对己重复这么一声。自古好人多不寿,因为好人往往不善于保护自己。但他也未免去得太早了,才刚刚五十九岁啊!
  和他有关的那些记忆,不禁时时萦回在我的心头。好像最早也是一个电话开的头,那是《人民文学》编辑部约我去采访他。当时我正忙着别的什么,本想拒绝的,但听他们一介绍,我就被吸引了,说:“请把有关他的材料给我。”
  材料从来是概括的,完全看不出人物的性格风貌,但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这是一条硬汉子,一个真正的人。因为生活中常多风雨,我从来害怕哭哭啼啼、软塌塌的人物。当时正是粉碎“四人帮”不久,刚刚结束两年徘徊的1979年初,我极愿向我们的青年介绍一些生活中本来存在的强者,一些有血有肉的社会主义新人。于是采写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由于他忙,我也忙,我们总是错过见面的机会。几个月来,我只是在他的材料及周围迂回,直到夏末秋初,我才上了“汉川号”。
  开始,他远远地躲着我,当然是彬彬有礼地。当我迫使他坐下来时,他也只是讷讷地不肯多谈,但他周围的人及我的经验都早已告诉我:一个真正的人必然是个“富矿”。他越是害怕宣传,越是躲镜头,越使我感到他的价值。于是,我就撇开任务,和他聊大天:天文、地理、学习、工作、航海、文学、婚姻、家庭、人生、理想——那些天,我们什么没谈到哇!越谈越投机,结果,就是我很快地写出了《船长》。
  我有个习惯,写报告文学,一定要把初稿给本人及其所在单位的上下人等看过,务求改得更符合生活的本来面貌。贝汉廷为此曾和我通过几次信,他说不出文章有任何不实之处,只是再三再四地求我别发表,说他只是个普通船长。我说我写的就是《船长》嘛!他说他实在不敢当,还是别发表吧!这我当然不能听他的。我告诉他:上下左右都认为我写得真实,没理由不发。于是他就像装货量舱容配载那样地要求我取消掉每一个他认为不确切的句子或词儿,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我呢,一边笑一边尽可能地改。
  发表之后,我收到了多么多的来信啊!贝汉廷打动了千千万万人民的心。许多青年来信说:“我们长大了也要航海去,做一个像贝汉廷那样的人。”几个海员的妻子这样写着:“我们一边读一边流泪,贝船长使我们懂得了:
  航海是英雄的事业。过去,我们老为丈夫出海,不能帮助家务而委屈、生气,今后,我们一定全力支持他们的工作……”
  一位湖南的读者在信上说:“读着你写的《船长》,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和愉快。贝汉廷,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我们的祖国,多么需要这样懂行的专家啊!”另一位河南黄泛区农场的工人这样写着:“我们祖国有一位多么好的船长,他是多么热爱祖国。如果我们正在前进的祖国,多几个、几百个、几千个甚至几百万个像贝汉廷这样的master,那么,我们的四化会迅速实现的。”
  一位战斗在中国最南方的部队女兵的信,是更值得我们深思的。她说:
  “‘四人帮’整整摧毁了两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理想,不少青年无理想,无文化,无纪律,心中无英雄。我真想呐喊、呼吁,我们的作家不但要‘暴露’,而且要多报道各条战线上的英雄。这些英雄是在生活中的,而不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们有五千年古老文化的中华民族,希望在哪里?看!就在贝汉廷这样的老一辈那里,在千千万万有志于成为贝汉廷的青年那里!”
  “……”
  “……”他们说得多么好啊!说得这样真挚而深情。贝汉廷给了他们力量、希望和信心。记得我曾挑过几封信寄给他看,但不知为什么,我们竟没有想到再见面。在我1981年重病在北京住院,他1981年因摩托车出事在上海养伤时,我们都曾托人转致过问候,答应很快写信,也都曾邀请对方来彼此的家里做客,但竟始终没有认真去做。我们都太忙了,总觉得来日方长,完全忘记了我们都已逐渐上了年纪,并都有重病在身……现在,远远地传来了这个深夜的丧钟。想到从此再也不能相见,我真后悔我们曾失去了那么多的机会。现在,我正犯心脏病在青岛治疗,也不能再上船去访问他了,但我的心在那蓝色的大海上。听说他的夫人和女儿已去西班牙接他的骨灰回国,我只能遥请她们节哀。贝汉廷同志是一个好同志,好党员,他为祖国为人民鞠躬尽瘁;他又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今后你们生活上碰到的困难还会很多,但他给予你们精神上的财富是价值连城的。人民怀念他,因为他是人民的好儿子。海员们怀念他,因为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船长。国际友人怀念他,因为他是一位自尊自重、勤劳勇敢,具有崇高民族美德的中国人民的优秀代表。在这里,也献上我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的深深怀念,因为他是在我文学生涯中有幸遇到的许多大写的“人”中间的一个。一个人的生命有长短,但意义迥然不同。他生命的星辰已放出了强烈的光束,他又是死在他终生迷恋的大海里,牺牲在他战斗的岗位上,生为人杰,死为人思。这该是可以告慰你们于万一的吧?!未来的路还长,除了切盼你们节哀保重之外,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要说的话,其实在《船长》里都说过了。贝汉廷同志将永远活着,活在那汹涌澎湃、永远神奇美丽的大海里;也活在无边无际、比大海还要清澈、还要壮阔的人民群众中。
  贝汉廷同志与大海永存!
  1985年5月
  写于青岛病中
第60章 岚山情思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长期折磨你,使你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你可以忍受它,甚至抑制它,但在你不能解释它之前,却很难改变它。
  人的记忆也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有些情景,有些话语,在你刚刚接触它的时候,也许并未着意,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似乎就铭刻在那儿了。
  就是由于这种感情与记忆的某些奇异的法则吧,在周总理刚刚逝世时,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某日本记者写的总理在病重时说的一句话:“很想再去看看日本的樱花,只怕是没有这个可能了……”,我立时热泪夺眶而出,泣不能忍。当时的大事太多,悲痛太重:十里长街的人群,纪念碑前的白花,天安门广场的棍棒……我丝毫未曾着意去记这句话。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当重新读及或忆及时,每每仍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也正是由于这点感情与这点记忆的奇异作用吧,我常暗自思忖周总理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意境,为之抱憾,为之愤恨。久而久之,也就在心里萌芽了一个愿望:什么时候能去看看总理想念的樱花呢?
  接到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日访问的通知时,我第一件想起的,竟又是总理这句话。于是立即打听日本樱花开谢的时节。
  遗憾的是,我们去得晚了,已过了樱花季节。只在比睿山的延历寺里看见最后一树半谢的樱花,因为山高寺寒,尚未谢尽,惨白而又凋零。这当然不会是总理想看的樱花,因此我也只隔窗黯然,十分惆怅,未曾近去。
  但万没想到,我竟在岚山突然领悟了总理这句话的深意。那是一个晴朗的5月天,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朋友们陪同代表团前来岚山,瞻仰总理的诗碑。
  诗碑坐落在大堰川畔,岚山万木丛中的一片浓荫下。大块的青石垒成了一个宽厚而坚实的底座。上边矗立着一块褐色的巨石,用苍劲的行书镌刻着总理青年时代告别日本时留下的四首诗中的一首:《雨中岚山》。
  我们和日本朋友一起,怀着崇敬而激动的心情向这座诗碑深深鞠躬,把一束生机盎然的鲜花肃穆地放在碑前,就像总理生前无比敬重地放在他的手上一样。他的音容笑貌一下子齐聚心头。树叶簌簌,流水滔滔,复诵着总理的诗句,好像总理仍在向我们谆谆教诲、亲切叮咛一样。谁说总理已经离开了我们?!
  日本人民真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他们像我们一样爱总理,也像我们一样地懂得总理。这座碑这样朴实无华,而又庄重端凝,就像总理的为人。这座碑是日本人民集资兴建的,他们的滴滴心血,不知是否也像我们当年修建《天安门诗歌》那座诗碑时那样凝聚的?
  陪同我们前来的日本朋友一直不住地向我们介绍修建这座诗碑的过程。也许是触到了我的思绪吧,其中一位突然在我耳边低低地背诵起总理当年的另一首诗《雨后岚山》了。当他背道:
  自然美,不假人工;不受人拘束。
  想起那宗教,礼法,旧文艺……粉饰的东西,还在那讲什么信仰,情感,美观……的制人学说。元老,军阀,党阀,资本家……从此后“将何所恃”?
  我的心像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几乎失声号叫出来。啊!我终于懂得了总理说那句话时的心情了。难怪这句初看平淡的话,每每要掀动我心中大海的波涛,原来它是总理波澜壮阔的一生回顾啊!
  青年时代的周恩来抱着“邃密群科济世穷”的政治理想,“大江歌罢掉头东”地来到日本,在这里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从此坚定不移地为人民解放事业战斗了整整一生。当他作为老一辈革命家的幸存者,作为背负着全国人民热望的国务院总理,却眼睁睁看着无数先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新中国,竟也出现了他青年时代所最痛恨的大军阀、大党阀——林彪、“四人帮”一伙,有恃无恐地对中国人民进行毁灭性的洗劫时,总理的痛苦是多么深沉啊!
  青年时代的周恩来,可以把诗的匕首、投枪直接刺向敌人,龙潭虎穴,纵横驰骋。而此时已病在垂危的周总理,只能竭尽己力战斗到最后一息——力求多为党保存一些革命的有生力量,保存住国家的栋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火炬点亮人民心中的火种,把希望寄托给人民与未来。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青年时代一样横刀跃马,驰骋沙场,力挽狂澜,虽万死而不辞啊!但已被“四人帮”折磨得病体瘦弱,力不从心了。主观、客观,客观、主观……他……他……他……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说出了这句平淡而又不平淡的话。这句话多么深刻有力地表达了一位叱咤风云的世界伟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愤心情啊!
  愤怒重又窒息了我的咽喉,泪水重又迷漫了我的眼睛,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如果我有宝刀在手,我有宝刀在手啊,我一定举刀长啸:怒斩奸佞,除恶务尽啊——但此时我有的依然只是岚山情思,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岚山情思啊。我抬头和那位朋友双目对视,我这心境,恐怕他是不会理解的。
  这时,正在这时,一队队小学生奔跑过来了。他们笑声朗朗,手捧鲜花,一张张小脸红喷喷地,就像盛开的樱花那样美丽。我的心霎时豁然开朗了。这不就是日本的樱花么?总理想看到的,原来竟是他们!哦,总理未能再来,他们却来看总理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他们来看总理来了。在诗碑前一个个屏息敛气,俯首沉心,天真烂漫的脸上,霎时浮上了那样庄重,那样肃穆,那样敬仰的神情。我一时心潮起伏,不禁热血鼎沸了……哦,原来阳光就是这样照亮人生的,原来雨露就是这样滋润花木的。哦,一个伟人原来就是这样跨越了高山、海洋、国境、种族的界限,跨越了时间和空间,长存天地,永照人间。
  泪水在我的眼眶中悄悄消失了。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我此时不仅微笑,而且大笑,却又不禁冷笑了。
  恶人们哪,你们自有残害忠良的伎俩,但你们却永远没有消灭伟大和光明的能量。当你们不允许在每个单位为总理设灵堂时,英雄纪念碑前不就矗立起花圈的高山了么?当你们控制的报刊不许发表悼念总理的诗文时,整个天安门广场不就成为诗歌的海洋了么?那些指责人民为总理树碑立传的人,那些反对公开展览总理生平的人,那些镇压人民、危害人民却过高估计自己手中权力的人们哪,你们也许不愿看见总理的丰碑在东方,在西方,在人们心里日益高耸的形象;你们也许还不曾照见你们自己在人民瞳孔里的形象。但人民,你们过分轻视的人民,却早就看见了你们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丑恶形象了……也许我的脸泄露了我心底的秘密,朋友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在构思一首诗么?可不要打断我的文思呢!我赶忙说,什么文思,恰恰相反,是在进行一些武思呢!他们笑了,不相信我的话。我自己也不禁失笑。是啊,如此激越的情思,怎么竟没有想到诗呢?于是,两句古诗,那遥远又遥远的两句古诗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有道是:“将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本想将这诗当众复诵,但另四句古诗,却又蓦地涌上心头,说的是:“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蹋。将噬者爪缩,将立者且扑。”我不禁回首四顾,风萧萧,路漫漫,云端的总理,仍捧着他在病危时为我们描绘的四个现代化的蓝图,正回眸含笑……我心肃然,却又明镜般透彻了。
  为什么这几句诗这样突然而来呢?它是何时就潜伏在我的心中,并且又将折磨我多久呢?我想,我还得再感觉,再认识,再思索……因为,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呢!
  1979年6月北京
第61章 在澄蓝碧绿之间
  这是一个日本朋友称之为新绿季节的5月清晨,我们驰车从箱根奔向泽藤。一路上草木如洗。我第一次知道,绿,原来有这么多层次:深深浅浅,苍郁清碧,又全都盈盈欲滴,真是绿得使人心肺都要伸枝展叶,碧翠尽染、纵横流滴了……车转了一个弯。啊,就像是从绿色的田野里一下飞升进蔚蓝的天空一样。脚下是与蓝天一色的大海,辽阔无际,澄蓝中夹杂着些许的浅灰,直到走近才看到排排浪花,如白云翻卷,如珍珠迸落……真是好一个所在啊!而聂耳,我们的音乐家聂耳的纪念碑,就坐落在这片澄蓝与碧绿之中。
  奔驰的车辆停下了。早就等候着的日本朋友们迎上前来,庄重地向代表团赠送了本市的钥匙。我的心立即被这表示信赖与尊重的友谊所温暖。我是多么为你——聂耳,也为我的祖国自豪啊!
  纪念碑上刻着聂耳的生卒年月、作品、生平;刻着日本人民对他的高度评价。最后是:“……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听见从大海上阵阵传来他的乐声……”呀,日本是一个多么有诗意的民族。这话竟一下子把我推进了音乐的世界……我侧耳细听:风声索索,海浪滔滔,我听见《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在和着新长征的马蹄踏踏;而《大路歌》的歌声正伴着“四个现代化”的汗泉喷洒……我听见被“四人帮”践踏得满园疮痍的祖国大地又流水潺潺,松涛阵阵,被“四人帮”禁锢得铁桶似的青年心胸正开窗启户……我听见从小就背熟的李白哭晁衡的诗句“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那沉痛的呼唤;我听见鉴真和尚和唐招提寺那檐下风铃的奏鸣,那壁画上的万顷碧波不息的涛声……我听见,我还听见这次访日接触的所有日本朋友的高歌曼吟,那一句句亲切的招呼:“朋友、兄弟……”
  我听见,啊,我还听见那向我们欢笑奔来的日本儿童,用中文高声喊叫的“你好,你好啊——中国——!”我听见,我怎能不听见呢?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陪伴我们的日本朋友们镇日忙碌中的盈盈笑语,一声声,一句句,全都连着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无限友好的心的搏动,意切情真。
  我听见,我确实还听见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长白土吾夫,当年怎样深宵中夜向正在病中的中岛健藏理事长汇报工作。那声音是那样低沉,如怨如诉,却又夹带着愤怒的雷霆……白土先生为了中日文化交流,曾六十多次来到中国,多次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他和中国文化界的领导和前辈周扬、夏衍等同志多次接触,他们对日本情况之熟悉使他惊异,而他们的学问、人品又都使他十分敬重。可是突然,他们变成了“凶恶的敌人”。中日文化交流这支热情澎湃的交响乐中出现了太长太久的休止符,从此,一片静默。这,在日本朋友心里,不能不是个沉甸甸的谜。于是,在每次率团来访时,中岛先生总要表示他的关切之情。白土吾夫先生先是委婉地致意,后来干脆就向接待他们的姚文元直接询问周扬、夏衍先生的下落。触到了“四人帮”的痛处,遭到了这个文痞的嫉恨,从此以后对他们的工作百般刁难,人为地制造着中日文化交流的裂痕。
  时间消逝着,多么难挨的、漫长的、沉寂无声的十年啊!那般沉寂,偶然出现的也只是不和谐的杂音。
  忽然,来到了这样的一天。那是一个北京明丽的秋日下午。白土先生从北京饭店转过街角,突然看见,有两个人从新华书店的台阶上漫步下来。白土先生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虽然清癯而变容了,但,那是周扬和苏灵扬!他不假思索地就跑步穿街而过,情不自禁地紧紧把他们拉住了……但白土先生立即控制住自己,只恋恋不舍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深深地用眼睛向他们致意后就退走了。他是这样急于了解他们的一切,并通过他们了解夏衍等其他同志的情况。但他怕一个异国同志,一个日本朋友在街上和他们倾谈,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灾难。于是他立即侧身让他们过去,只用眼光默默地送他们彳亍远去。这次偶然的相遇是这样奇异的静默无声。但在他心里却有着最大音量的乐声在澎湃汹涌:是那样地欢乐,带着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深深的惦念与祝福……回国后,他立即把这情况在深夜里、在病榻边向中岛理事长悄悄讲述。一遍又一遍,讲的人力求详尽,听的人反复追问。这可是个信息么?禁锢的中国,多年无声的中国也许快要出现惊蛰的雷声了吧?他们猜测着、叹息着、满带着希冀和热望,就这样,从半夜直到黎明……如此焦灼,如此深情,却又这般静默,近似无声……这就难怪这次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对待我们代表团,对待从医院直接登机赴日访问的团长周扬同志,是那样无微不至地体贴与照顾了。这不是接待一个与日本中断来往十四年之后、第一个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例行公事,而是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至深至厚的感情。是在一支交响乐中令人难以忍耐的死寂的停顿之后,欢乐旋律的重新出现啊!
  这旋律是这样和谐、优美、欢乐而又凝重,就像在这蓝天碧海之间,极目远望似乎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那永不静止的海浪的奔腾…………我们从纪念碑沿着沙滩在大海边上漫步,日本朋友告诉我们:纪念碑原就建在海边聂耳溺水的地方。1964年被飓风掀倒之后,日本人民立即重新修建,并且把它移到离海岸较远的,现在这个向阳的小坡上了。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日本人民竟这样尊重中国的文化,尊重中国人民的音乐家!一个能尊重异国文化的国家才能真正有高度的文化。唐太宗能从西域各族文明吸取营养,才有了盛唐高度繁荣的文化;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向西方文明潜心学习,才开启了今天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先河。一个对人类作出贡献的人,从来是世界性的。一个不仅尊崇本民族的精英,而同时也能敬重异国伟人的民族,才是目光远大的民族,有希望的民族啊!
  面对着辽阔无垠的大海,海水蔚蓝,我心澄碧。我这时已不仅仅是听见李白、阿布仲麻吕相互应答吟哦;不仅仅听见鉴真和尚那檐下风铃的奏鸣……而且看见他们那历尽九死一生,穿风破浪的点点风帆正在海风中徐徐迎面驰近……一个日本朋友却又用一个动人的故事把我从幻境中拉回现实。他告诉我们:聂耳纪念碑自从建立,就从没有断过鲜花及净土。即使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时期;即使在中日邦交重建之前;即使在林彪、“四人帮”推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妄图毁灭一切人类文明之际……住在附近的几位老人,也年年带着孩子悄悄前来,为聂耳碑洒扫祭奠,供奉鲜花……我的心战栗了。啊,人民啊人民,创造历史的是你们,创造世界的是你们,创造人类文明、具有高尚情操的还是你们!任凭沧海变化,人事沉浮,政府更迭,但人民永存。人民渴望和平、友谊和进步的美好心愿永存!就像这澄蓝的大海与碧绿的大地永存一样,只要在这世界上,反动派推不倒高山,砍不断大海,消灭不了澄蓝与碧绿的色彩,那么,人民之间的友谊也就永远像这澄蓝与碧绿一样永存,并岁岁更新……能像聂耳一样,永远安息在这澄蓝与碧绿之中是幸福的。那就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为这澄蓝与碧绿的更加纯净,而使自己的生命之泉更加清澈吧!
  1979年6月初稿,12月改定
第62章 墨西哥的疑惑(1)
  一
  去年在墨西哥,一次座谈会上,一个研究民俗学和社会学的青年突然问道:“中国有妓女吗?”年轻的翻译并未把话译过来就直接回答了:“我国法律不允许的。”那位墨西哥的青年学者带着做学问的执拗继续问道:“我不是说法律,而是说的实际。实际上究竟如何呢?比方说,偷偷摸摸地,星星点点的,一群一伙的……”翻译小陈正犹疑着,那青年又补充说:“据我不少从中国回来的朋友说,中国目前,确有这种现象的。”小陈带着为难的神色,逐字逐句地把话译给了我,两只眼睛却带着担忧的神色,大概是感到了问题的难度。出乎他的意料,我郑重地把话题接了过来:“也许你的朋友是对的,也许他确曾遇到过这种令人痛心的状况。但你的提问是诚挚的,陈先生的回答也是准确的。中国这么大,尽管法律不允许,一群一伙的卖淫现象也确实星星点点地存在。但和资本主义制度不同,它在我国是不合法的。因此,在贵国可以有公开的红灯区,而在中国,妓女只能是偷偷摸摸地。”
  大家轻松地笑了起来,正因为在座的朋友都是热爱中国的,他们很怕中国作家为了面子不说实话或转移话题,而不诚恳不但是愚蠢的无益的,也是令人难堪和有损友谊的。
  “我还有幸告诉诸位的是,”我沉静地继续往下说,“你的问题找对了人,碰巧我对这个社会问题略有所知。因为,当我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在我们年轻共和国的黎明,1949年初冬,我亲身参加了北京市取缔卖淫制度,封闭妓院,改造妓女的工作……”
  在座的妇女有的惊呼了起来,全体中外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在听一个遥远的神话。直到散会后很久,陪同我们的几位墨西哥女士还离不开这个话题,她们十分关心这个问题,为了她们家庭的幸福,为了下一代健康成长,也为了妇女自身的解放……怎么?难道娼妓问题可以解决的吗?哦,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吗?那么,是怎样做的,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那是怎么做到的呢?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么久啊!将近四十年了呢!可一切都还那样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记忆还那样新鲜清晰,好像就刚刚发生在昨天……
  二
  1949年的初冬,新中国建立还不到两个月。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北京似乎比现在的北京寒冷,刚到11月,我们就穿起了新发的厚厚的棉衣。一天晚上,我们正叽叽嘎嘎地,换来换去地在宿舍里试穿新发的棉大衣,束皮带,戴帽子,千方百计地要使每个人都英姿飒爽些……班长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襟,把我叫出了宿舍,他的神色十分庄重:“组织上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那时,我们早就学过无数遍《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懂得了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到火热的生活中去对我们也早已毫无异议,工厂、农村,部队也多少都摸爬滚打过一些。可是,去封闭妓院,去建立妇女生产教养院,去和妓女们朝夕相处?这将是一种什么生活呢?真不可思议!
  当时,我的工作单位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创作组,因为年轻,又因为革命,正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二话没说,第二天一早,打起背包出发了。同去的还有两位演员队的女孩。也许因为她们比我还小些,一路上嘀嘀咕咕,心里明明害怕却要装出十分英勇的样子。为了安慰她们,也为了给自己壮胆,我说:“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是那么回事,书上都写着呢,没看过《复活》《亚玛》《日出》《九尾龟》吗?”她们敬畏地看着我,我也好像真的什么都见过似的。可是,一进妓院的小院,我们立即全傻了。扑面而来的不但是一片呼天抢地的号叫,而且一个个花红柳绿,却又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当然真看见了,我们倒也并不真怕。因为门口站着岗,院里放着哨。封闭已在昨天夜里由公安部队全部完成,现在是刚刚把她们集中到妇女生产教养院来。我们全副武装地,严肃地,镇定地,心里却咚咚跳着经过她们身边往里走,等进了办公室,见到已在那里等我们的剧院领导吴一铿同志,双手拉住她的手,这才“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恨不得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当然,我牛再也不敢吹了,怎么和书里写的那么不一样呀!吴一铿大姐拍着我的脑袋,微微笑着说:“这就害怕了?困难的还在后头呢!”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才看见,办公室里还有公安局的几位老大姐,也在看着我们微微地笑。
  果然,工作是十分困难的,首先,稳定她们的情绪就费尽了我们吃奶的力气,她们早就不知从哪儿听来许多反动宣传。什么共产党共产共妻,要把她们送前线堵枪口,送兵营“侍候”伤兵;什么要把她们送关外,下煤窑,配“黑煤子”……我们给她们上大课,个别谈话,开班会、小组会,反复讲党的政策。告诉她们什么是解放军,什么是工人阶级,告诉她们我们下生活,下部队,下矿井的经历……可她们要么装疯卖傻,要么就是胡搅蛮缠,有些还不断地寻死觅活,气得我们恨不得对她们的脸嚷出来:“别装了,矿下的生活再苦也比你们那种肮脏的生活强千万倍呀!”
  可这话,大姐们是不允许我们说的。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对俘虏还不侮辱人格呢,何况她们是我们受苦受难受践踏的姐妹。要尊重她们,信任她们,爱护她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慢慢启发她们的觉悟……于是,日子就这样在她们哭着,闹着,撒泼打滚着,我们爱着(开头完全是耐着)教着,磨着嘴皮子中一天天过去。
  三
  开始给她们治病了。哎呀!看她们一个个那样瘸着,拐着,又是脓又是血的,有的人从大腿根一直烂到肚子里,可吓坏我们了。几个小姑娘死活缠着医生要求打预防针。医生说:“预防针么,是没有的,这个病么,是不会传染给你们的。”我们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个个都传染,你就敢保证一定不传给我们?”年轻的男医生给我们说不清,闹得自己也红了脸,只好去找大姐们。大姐们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见我们一个个气鼓鼓地戴着口罩,可把大姐们笑坏了,说:“死丫头们!不是不怕苦不怕死吗?成天戴着口罩进进出出,去讲课去教歌,像什么样子!”我们说:“是不怕苦不怕死,可生了这种病,烂成那样多恶心,牺牲了也不光荣!”大姐们这才告诉我们:性病不是肺结核,不是通过空气传染的。命令我们立即摘下口罩。
  哎!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年轻,多么不懂事啊!唉,消逝了的是那么些个那么纯洁,那么幸福那么令人难忘的青春岁月啊!当时北京的妓院一共是224家,一夜之间,全部封闭,收容的妓女一共是1286人。加上后来收容的一些领家的十二三岁的养女,共1303名,而梅毒,淋病,第四性病……单项和“全能”的各种患者就占了总数的96.6%,除去极小的幼女外,尚未染上性病的也就是刚入火坑的寥寥十数人而已。
  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人寰惨剧,连习以为常的她们自己也被这血淋淋的数字惊呆了。
  一边治着病,一边上着课,讲着故事教着歌,随着健康的好转,生活的丰富多彩,她们大多数不但消除了抵触情绪,而且不断涕泪横流地表示她们对党的感激之情,说:“活了半辈子,这算头一遭遇上好人了,原来人也不尽是畜生……”
  可是一个人半辈子养成的生活习惯和思想作风要真正得到转变,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首先,为了最后兑现党的政策,彻底解放她们,为她们安排出路,使其各有所归,我们得清楚她们的真实年龄,何方人士,来历,要求和向往,总得给她们建立份档案什么的,这才有地方接受呀。这在一般单位,不过是花几分钟填个表的事,而在这里,我的天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差点没把我们折腾死。
  并不是因为她们全不识字,她们中间还颇不乏上过野鸡大学的呢!而是因为她们的思想观念和我们的迥然对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叫做“绝无共同语言”。比方说,当我们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哎,同志你不懂,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不是长得俊么……”
  “谁让我是个情种呢?”她们又顾影自怜地说,“你看不出来……”我们只有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的份儿。她们多半自称是大家闺秀,为反封建和某公子在后花园私订终身,不幸遇上薄情郎,那不得好死的变了心,只得辗转流离,坠入火炕……故事编得有枝有叶,有花有朵,甚至藤蔓缠绕讲起来曲折跌宕,细节生动,常常是她们一边讲一边哭,我们呢,一边记,一边陪着掉眼泪。一天下来,她们在背后偷偷笑我们,我们可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捧着一大叠记录去向大姐们汇报。大姐们往往随手一翻,就退回给我们说:“都是假的。叫她们明天重说。”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我生气地说,“你又没和她们谈过,是我谈的……”
  大姐们笑笑说:“还搞创作呢,好好看看她们,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吗?”我想想,是不大像。可仍然犟着说:“是这种生活把她们变粗鄙了呀!”“哪儿一下子就集中了这么多的大家闺秀,还都坠入烟花呀!我们不排除其中个别的可能是,但应该知道,绝大部分是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我那会儿也像今天的许多青年朋友一样,不那么爱读马列,自然把大姐们这些阶级分析认为是教条,那会儿还不用僵化这个词呢。但那会儿,我们和今天年轻朋友们不大一样的是:我们十分尊重领导,崇拜老革命。
  “那故事怎么说得这么圆呢?”我嘟嘟囔囔地不信服。“这就是你说的呀,生活把她们变成编瞎话的能手了呀!”大姐们仍心平气和地说。
  “那你说怎么办?”我仍不大服气地请示。“明天叫她们重说,就说这都是假的。”就说这都是假的?大姐们说说容易,可面对她们的是我。
  第二天,我拿出记录,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试探着说:“昨天……你们……这种日子过久了……会不会有什么地方记错了,不那么准确。”
  没想到话没说完,她们立即大哭起来:“同志呀,真对不起你呀,我昨天骗了你……”
  我瞠目结舌地重记,她们有枝有叶地重说。她们是一人哭一场,我可是从头陪到底。
  到了晚上去汇报,大姐们仍挑出大部分说:“假的。”“怎么还是假的?”有了昨天的教训,我虚心多了。“因为习惯势力和她们多年生活的环境,她们不知不觉地接受的全是剥削阶级的思想意识,‘笑贫不笑娼。’她们认为富贵是使人尊敬的,贫穷是可耻的,而不认为卖淫是可耻的……”大姐们耐心地给我分析着,“要让她们说出真话,得不断启发她们的阶级觉悟,提高她们的认识,改变她们的观念。明天再试试……生活会教会你的。”
  生活果然教会了我,结合着把她们按等级编组,结合着带她们去参观一二三四等和等外的妓院,我自己也眼界大开,原来头等妓院的屋子那么阔气,金碧辉煌的。原来头等妓女并不都是交际花的类型,而有许多打扮成洋学生的样子,弹钢琴,说英文,她们的嫖客都是达官贵人、资本家、美国军官……而三四等的妓女却住在“老妈堂”、“白房子”,再等而下之的就在城墙根下搭个小土屋,屋里一铺烂炕,每天领家或老鸨子从窗外扔进几个窝头,一壶凉水,却逼着她们从早到晚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地接客……什么叫非人的生活?那真是比畜生还不如啊!落到这种地方来的妓女往往活不了多久,死了连破席都没有一领,就那么赤条条地扔到野地里喂狗。而在这短暂的苟延残喘的非人生活中,她们又把梅毒等性病大量地传播给劳动终生也娶不起女人的赶大车的、抗大活的城市贫民和劳苦大众。
第63章 墨西哥的疑惑(2)
  而从头等妓女沦落到四五等甚至等外,运气好的或手段高明的可以经过七八年,十来年,大多数呢,了不起就那么三五年。
  我终于懂得了我小资产阶级的同情心的可笑与可怜,懂得了她们真是我受苦受难的阶级姐妹,懂得了比地主、资本家对农民、工人更残忍的剥削压迫,懂得了卖淫制度确实是人吃人的旧社会的最丑恶的痈疽,懂得了取缔它的绝对必要性。而共产党刚刚进城,建国才两个月,立足未稳就立即着手根治已存在于人类社会几千年的痼疾,我心中对党由衷的敬爱与尊崇之情不禁与日俱增。
  四
  运用老大姐们教给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观察事物,分析处理问题,工作果然顺利开展起来。花里胡哨的故事大大减少,而沉甸甸的血泪人生逐渐露出于真相。果真,这些姐妹中的绝大多数是贫雇农、工人、城市贫民的女儿。不是由于剥削阶级残酷压榨而逼得家破人亡、典妻卖女,就是由于抗日战争时反动政府拉夫抽丁,或男人惨死由妇女养家糊口饥寒所迫或度日维艰、世风日下,被诱拐而沦落烟花……几乎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是一出无须编排的戏。但是那时没时间写戏,整天忙着整理材料选择典型,发动诉苦,让她们自己教育自己又互相教育……典型选对了,诉苦运动就自然而然地开展起来。其生活之丰富,社会面之广阔,故事之生动,情节之曲折,真是只要稍加编纂,集中提炼一下就不知能写多少长篇小说。但是,那时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忙得甚至忘了吃饭,忘了睡觉,自然,更忘了写小说。
  最难做的是头二等妓女的工作,因为她们大多年轻,风华正茂,有点文化,学过点吹拉弹唱,所谓“色艺双佳”。又由于她们号召力大,收入颇丰,鸨儿领家们自是当摇钱树供奉着。她们不但觉得自己无苦可诉,反因共产党一举中断了她们的风流生涯而心怀不满。于是,我们从三四等的老病妓女中请些人来现身说法。正是“行行出状元”
  啊!烟花业中原也有着名人录,只要一提起来,也端的是无人不晓。对话往往是极其戏剧性的。一开始,通常是头二等的小姐们用洒满香水的绢头捂着鼻子或轻拂面颊,斜着身子坐着,一脸不屑的神情。“姑娘,你好漂亮啊!”老妇们说。小姐们腰肢一扭,嫣然一笑,意思是:“这还用说!”“谁没有过花朵一样的年纪?”老妇们喟叹。
  小姐们眼睛一瞟,不屑地撇撇嘴,意思不言自明:“就你们也配说花朵?别吹了!”
  我们看不下去了,就插嘴说:“怎么这样对人?请她们来是为了帮助你们,她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小姐们哄然大笑,这回笑的是我们愚蠢,认为“工作们”太有眼无珠了。小姑娘们狂着呢,花样也多着呢,当面甜蜜蜜地一口一个“同志哎!”背后可连一个工作同志都不叫,而蔑称我们“工作们”。用她们的眼光看起来,我们这些穿二尺半粗布衣裳的尽管英姿飒爽,却简直不是女人。女人嘛,首先得会忸怩作态,卖弄风情,才能迷住男人呀!
  看她们这样毫无女性的自尊心,我们往往也就忘了政策,生气地说:“笑什么,以为不可能?”
  “当然啦。”口气傲得很。“为什么?”
  “看不见?我多漂亮,可她们,”又是一扭,拉长了腔调,“她们什么德性。”
  “不许这样说话!”我们往往气得叫了起来。小姐们也不敢过分得罪我们,眨眨眼睛,有的讨好地笑笑,有的就掏出小镜子搔首弄姿起来。僵住了,顶牛了,这时我们往往会记起大姐们的谆谆告诫:政策,政策,不许讽刺,不许挖苦,不许暗示,要千方百计地培养她们的自尊心……一时双方无语,这时解围的往往是那些历尽沧桑、阅历甚丰的老妓女们。“看,同志们也年轻,可大人不见小人怪,为的不是救咱们出火坑么?不错,姑娘们现在是有模有样,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们能年轻多久?”小姐们耸耸肩,当然以为自己是好花长开。老妇人们悠悠地叹口气:“你当我是谁?”
  “谁?”“知道八大胡同当年有个喜连红吗?”“知道××院的翠雅仙吗?”“双凤院的×××呢?”“潇湘馆的×××呢?”
  一串串花名一下子把小妓女们全镇住了,原来都是些当年红极一时让满城花柳侧目的人物。
  “那就是我!”“我!”
  “我师姐!”
  ……“不对呀,”小姐们镇定之后说,“不是翠雅仙从良了吗?嫁了个大阔佬,才是三姨太。”“什么从良,三姨太,根本就没让进门,在外边赁了三个月的房子,转手又卖回了窑子。”“岁数也不对呀!”小妓女们越来越认真了,“算算她们顶多也就三十出头……”
  “你当我几岁?”衰老憔悴得脱了人形的一个老妓女说,“我也就三十一岁呀!”
  “我三十三。”一个烂得皮开肉绽、口眼歪斜的说。“我才二十九呀!”一个被老鸨用火筷子烫得瞎了一只眼的妓女说。“你当我们没经过你们那日子?也是汽车出、包车进……早先我那屋子比你这还漂亮得多呢!可一病,一转手就落一等,落一等就抽一回筋,扒一层皮,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皮,多少筋,多少血,多少肉,狠心的领家老板就能一点不剩的都给你抽光了,扒光了,吃干了,喝尽了……吃干喝尽了还得敲骨榨髓呀……”
  老妓女们这才边说边哽咽,最后号啕大哭起来。小妓女们这才笑不出来了。紧接着,我们组织头二等妓女们去参观三四等特别是等外的妓院、老妈堂、烂土炕……诉苦运动像烈火一样燃烧了起来,几乎不可遏止。与诉苦运动同时进行的就是斗争妓院老板、领家、人贩子,该镇压的镇压,该判刑的判刑,揭发出来的罪恶不要说我们这些年轻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就是那些革命经历很长,久经锻炼的老大姐们和我们公安部队的钢铁战士都常常热泪横飞,泣不能忍。工作同志与工作对象的感情一天比一天融洽,心一天比一天贴近。她们的觉悟,一天比一天提高,进步一天比一天快。于是,她们结业、离院的日子也就一天天逼近。也就是说,分手的日子终于到了眼前。
  五
  为了巩固她们的进步,也为了能让她们能更快地适应新社会的日常生活,在日常的政治课、文化课之外,我们要求她们建立劳动观点,学习一些生活生产的技能,克服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习性,逐步改造其人生观、世界观。这在今天来说也就是一句话,写来也就是百十个字,但在那时……真是谈何容易。要把这些工作、教导、矛盾冲突,再加上人物、趣事……逐日写来,真可以写成砖头厚的书本。概括说来呢,也就是始终没离开我们党直到今天仍贯彻在劳教战线的方针政策,发扬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改造挽救造就新人。运用的方法呢,仍然是综合治理,分层次对待,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为了便于她们接受,我们还配合着大量运用文艺武器,教歌、曲艺说唱、编戏,自己演自己……那期间,光戏和电影就带她们去看了多少场,书也念给她们听了多少本啊:《白毛女》《血泪仇》《日出》使她们懂得了“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基本道理,《烟花女儿翻身记》《王秀鸾》使她们结合自身的经历认识不同的社会制度,不同的人生目的,初步建立劳动光荣的观念,《刘胡兰》《八女投江》等更是使她们进一步看到人生的高层境界。另外还结合着日常生活教点算术、常识、地理……多数学员都对学习很感兴趣,逐步理解了人和动物不同的原来还有精神世界。很多过去一字不识的,能结结巴巴地念点故事书了,多少认识两三个字的更是学会了写信、算账,甚至能出墙报,写点通顺的短文了,如:《不靠男人吃饭》《劳动最光荣》《再也不怨命了》《伟大的公安战士》《我也要去当工人》……在这个基础上,教养院又大力和社会力量结合,请一些工人、农民、驻院公安警卫战士、大学生、中学生和她们见面座谈。不少大、中学生组织了慰问队来看她们,给她们送慰问品,写慰问信,一些文艺工作者更是来帮助她们编戏、排戏,什么《红姑娘》《活影子》《刘小竹跳出火坑》……许多新闻界的同志把她们的一些短文、小稿子拿去发表,直到最后演出了大型戏剧、电影《千年的冰河开了冻》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影响,对推动全国各地封闭妓院,改造妓女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最后,绝大多数学员都走上了新生之路。其中有的参加了卫生部防疫大队到灾区去工作,有的参了军。她们在告别教养院时涕泪涟涟地说:“共产党救了我,解放了我,我也要去救人,去解放还在受压迫的阶级亲人……”她们中的大部分进了工厂或参加了农业生产劳动,有的回家和亲人团聚。找对象结婚的占全体学员的四分之一,对象绝大部分是劳动人民,学员们明确地说:“我决不和以前的客人结婚,我要永远忘记那段噩梦一样的日子。”并纷纷把她们的对象带来给我们看,要求工作人员、公安干警帮助去了解,说:“政府了解清楚的人我才信得过。”
  六
  半年多的工作结束了,我们打起背包各自回到了原单位,可是这段生活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终生难退,每当我觉得生活十分美满,眼前凸现的似乎只是一片光明时,我会想到那段生活所反映出的各种犯罪问题给生活投下的阴影,而当自己前进道路上遇到挫折,甚至乌云满天,暗夜如磐时(就如“文化大革命”中)我也会想起解放初期这些妓女那重新挺起的腰杆,那重新焕发的青春,进而使我重温我们党的宗旨、任务和作风。从感情上理智上甚至直觉上,很自然地去辨别那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政治骗子、那些形形色色的政治流氓和政治娼妓。
  这段生活不但给了我基本的政治经验,丰富的创造素材,使我对犯罪问题感兴趣,始终注意在深入生活时不忘记公、检、法这条战线,在三十多年后写出了《寻找回来的世界》,手头还有其他几部长篇。更重要的是它锻炼了我,培养了我,使我提高了思想境界,建立了坚定不移的人生信念。
  尽管当时许多人反对吴一铿同志带我们几个小姑娘去参加这种工作,说我们太年轻,而那里太污秽了……但吴一铿同志力排众议,说只有去亲身参加了变丑恶为美好的斗争,才会使纯洁的小姑娘成长为坚强的战士。我们的党,我们的生活不是都需要战士么?嗣后,吴一铿同志个人的命运和政治遭遇都很不幸,但对她深深的感激和她那美丽、明智又坚强的形象始终埋藏在我的心底。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墨西哥朋友深挚的探询重又掀起了我心里的万里狂澜。已经消灭了的卖淫制度决不允许在社会主义国家复苏。但已经绝迹了的卖淫现象在今日中国生活中重又沉渣泛起的事实,即使是零散的、偷偷摸摸地,难道不也该引起我们的警觉,使我们深思么?
  那些墨西哥青年诚恳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那些墨西哥妇女梦幻般的企求与期望的话语还萦回在我的耳际。他们看的问的何止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中国作家?他们企盼与热望的明明是整个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他们代表的又何尝只是社会上的几十个青年、几个妇女?他们背后站立着的明明是千千万万个关注妇女解放及人类命运的各种肤色的人民。当广大世界诚挚与进步的青年与妇女用企盼和热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时,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能让他们失望么?有权利让他们失望么?
  墨西哥的夜晚是美丽的,繁星高挂在湛蓝的天空,浓郁的花香随着晚风阵阵袭来,让人们从气息中就能忆起它们那艳丽的形状与夺目的色彩,感到醉人的愉悦。但今夜,我却失眠了。面对墨西哥的疑惑,令我心能稍安的只是:今夜,在中国,为此失眠的还有许许多多同志们……
  1987年岁末
第64章 大桥·小桥
  我的录音机不是名牌,但很好用。每次采访,征得采访对象的同意,我就把它从袋内取出,往桌上一放,按钮一按,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去感受气氛,捕捉形象,观察环境,思考提问……去了,而把记录的任务完完全全地托付给它。
  它是我忠实的朋友,很好的合作伙伴,从来没误过我的事。我的许多报告文学都是与它合作的产物。
  我十分信任它,也很爱它。采访lennon先生,是我此行的重要任务之一,因为我对他的工作单位tulane(杜兰)大学国际学生服务中心,十分感兴趣。我一向有在采访前就研究采访对象的材料,并据此猜想他(她)的形象、性格、气质……的习惯和爱好。有时,一猜一个准,此时自然得意非凡。有时,却大相径庭,不过我也不沮丧,因为恰恰如此,才更加有趣,更能调动我的好奇心,使我会更加敏锐地去感受,更细致地观察,从而重新激发我的想象力……lennon先生属于后一种情形。研究杜兰大学国际大学生服务中心的材料时,知道它是一个为外国学生来杜兰学习进行服务与组织活动的这么一个单位。不但接机、租房、选课,样样帮忙,还组织烹调、郊游、跳舞、喝咖啡,乃至举办各种晚会。前者,是为了学生能安定下来生活,简介上写得很细:从机场到学校多少路,可乘几路汽车,房间有几种,都清清楚楚。后者呢,大约是为了排遣学员们的乡愁,加强国际交流。因此,隔着大海时我设想:它的主任一定极富行政才能,温和体贴,细致周到,有条不紊而又文质彬彬。
  终于到了杜兰。
  一进中心的小楼,lennon先生迎了出来。他高大健壮,满面浓须,笑声朗朗,豪爽而洒脱,干练又生气勃勃。
  我一下子推翻了我原来的设想,我明白了,中心主任原本应该是这样。我非常喜欢lennon先生的形象。
  征得他的同意,我把记录工作交给了我的录音机,就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起来,我需要了解与捕捉的东西太多。
  “你做这工作几年了?”“十二年。”
  “以前呢?”“以前当教员,在非洲一个国际学校工作过八年……”哦,这样?太对了,正该是这样。“你怎么会到非洲去的呢?”
  “应征去的。我喜欢这个世界,希望更多了解它,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你在那儿的工作为今天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可以这么说吗?”“我想可以。”
  “那你怎么又会到杜兰的呢?”“也是应征的。我在报上看到招聘广告,我想这个工作很适合我。”“你现在仍然认为适合么?”“是的,很适合。不然不会留下来这么久。”我们谈着笑着,录音带转着。“这么多年,中心接待过多少外国学生?”
  “不可计数。”“我不是说偶尔参加活动的,而是说基本成员。”“总有好几千了。”
  “都有哪些国家的呢?”“差不多都有了,德国、匈牙利、捷克、罗马尼亚、瑞典、法国、中国、日本、朝鲜、菲律宾、印尼、澳大利亚、墨西哥、伊拉克……欧洲、美洲、亚洲、非洲、澳洲,哪儿的都有。最近又来了俄罗斯、加拿大的。”
  “加拿大,”我打断他,“不是英语国家么?”
  “,我们不是只帮助外国学生解决语言问题。一般东方国家的学生初来,语言是个大问题。但是适应学校生活,熟悉美国,从远离家乡到渐渐融入当前社会……比起语言问题不就更重要得多了么?是不是?”
  当然是。他观察问题,了解生活都远比一个事务性的主任深刻得多。我越来越被吸引了。想必,他也深得学生们的心。“他们有问题就来找你吗?”“当然。”他眼睛睁得大大地,好像我这问题很奇怪。“什么问题都找?”
  “什么问题都找。”“比如呢?”我刨根问底。
  “比如,选课呀、转系呀、考试呀、申请奖学金、交朋友、谈恋爱,甚至心里烦闷、家里出问题……”
  “你给我讲一个家庭问题的,好吗?”老虎吃天,这回,我可找到下嘴的地方了。
  “很多呀!”他沉吟着,似乎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别讲一般的,讲个特殊点的。”“特殊点的?好。有一个非洲学生,”他毫不迟疑地讲了起来,“快毕业的时候,国家发生了政变。他的妻子孩子都在国内,被抓了起来。他十分忧虑,吃不下,睡不着,天天来找我。我安慰他,劝解他,帮他分析形势,想办法。有时就是默默对坐,一坐就是半夜。后来,终于想出了办法,找到了合适的人,用钱保他妻儿出监看医生,然后偷偷逃了出来……这样,他终于完成了学业。他国家那次政变的独裁者也被推翻了,他带着太太孩子回国去了。最近,他写信来,当了新政府的能源部部长……”
  我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事多吗?”
  “政变的事当然不多,但各种各样麻烦的事却不少。”“那你上班的时间就得延长了吧?”“是。常常在这儿坐到深夜。”他默默地笑了起来,想必是想着那些心爱的学生。他的一双眼睛很蓝,笑起来就像矢车菊似的,乍一看,像孩子的眼睛那样天真单纯,这时却显得丰富复杂、深沉智慧。
  是啊,这么多学生,每个学生有每个学生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再加上这么多国籍、这么多种族……这就不仅仅需要爱心、耐心,还需要广阔的胸怀、渊博的学识、深谙人情世态和处理复杂事务的艺术了。
  “后来我明白,不但光靠我一个人不行,就是全中心的工作人员全都彻夜不眠也不行。于是,我想办法让中心的学生互相成为朋友,这样,许多问题,许多困难,许多苦恼,他们往往自己就能解决了。”
  “他们之间有争端或纠纷吗?”
  “争端总是有的,但纠纷不多。正因为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相互了解的愿望很强烈。了解促进了友谊,对各不相同的生活方式也就学会了宽容……”
  他说得何等的好啊!这不就是国际大学生中心的宗旨么?真正的友谊只能在真正了解的基础上。每个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有她的长处与短处。相互了解才会相互尊重,相互尊重才会平等、才会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人际关系如此,国际关系不也如此么?我一时心潮起伏,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这时,秘书来催他去开会。我真不愿意让他走,就说:“再给我说点什么,说这些年你印象最深的。”“好,”他略一沉吟,笑了,“说个你们中国孩子,是个神童。十二岁上了杜兰大学,现在同时在读两个学位,还学音乐……”“真的?”
  “当然。”他立即拿出了大幅的图片,一一指给我看,说,“你看,这就是他……”
  他匆匆开会去了,我只好回来整理录音。不料,录音带上什么也没有。放过来,没音。翻过去,还是没有一点声音……“stupid!”我不禁大怒。整天听这儿的人这么骂人,我竟脱口也如此骂起我的录音机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要你干活的时候给我出事!真不是玩意儿,恨不得摔了它。
  可是,摔了它又有何补?还是赶快从头整理自己的记忆吧。记忆是新鲜而活泼的,lennon先生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可惜许多数字不清楚了。我原本拙于计算。没想到摆脱了数字的桎梏,我的脑细胞反而异常活泼。海阔天空,天上地下。首先我想到我们怎样追踪mr.lennon谈到的那个神童。神童姓杨,今年十七岁。
  “你十二岁就上了大学?”“不,十三。十二岁只是在杜兰大学选课。”“怎么那么早,你几岁上学?”“六岁。我在小学、中学一直跳班。”“是谁发现你与一般孩子不同的?”“我父亲。其实我也不是和一般孩子两样,我只是喜欢念书……”
  “上大学后,你和别的同学年龄相差很多,有什么不习惯吗?”“好像没有。他们谈的问题我都理解。”我很奇怪,因为我知道我们科技大的少年班,许多孩子智力和知识超过常人,但儿童心理依旧。因此贪玩与完成课业就自然形成矛盾。“那是因为他们不是自己对课程感兴趣、要上大学,而是父母和老师要他们这样做。”
  “你呢?”“我是自己爱念书、做题,想上大学。上了大学,同学们去跳舞,喝酒,我不喜欢。我就听音乐,弹琴,求知。然后,干脆就搬到中心来住。”“为什么你喜欢这儿呢?”“因为这儿有从世界各地来的同学,我可以通过他们了解整个世界。”“然后呢?”“然后就像lennon先生一样,帮助整个世界互相了解。”
  孩子是在美国出生的,但中国话说得很好,有时他认为中文表达不完美了,就用英文补充。
  不知怎么,我从他忽然想到了桥。一边是中国,一边是美国。一边说汉语,一边说英文。
  lennon先生高大魁梧,是大桥;他呢,还没成人呢,瘦瘦小小的,是小桥。他将来会长大的,那么,也就成了大桥。可不么?世界上大桥很多。我从我国最早的赵州古桥想到旧金山的金门大桥,从大渡河的铁索桥想到滑铁卢桥、伦敦桥……啊!大桥、小桥、古桥、今桥,每座桥有每座桥的故事,有它自己的人生,历史,世界……我想到我们的周恩来总理,是他提出和平共处的五项原则,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重;我想起戴高乐将军如何打破隔离与封锁,想起了神秘的基辛格如何应邀在夜幕中穿梭往来,中美从而展开了乒乓外交……我更多想起民间的友谊使者:马可·波罗、鉴真高僧、丝绸之路……同时我也想起杜兰大学的e.m.kelly校长,他领导着这个国际学生服务中心。他在和我会见的谈话中反复询问如何能更多更好地加强中美学者的交流,他为此事已做了不少工作,但他渴望做得更多。我还想起neworleans大学的校长g·o‘brien先生,他的办公室挂着那么多中国字画,他甚至起了个中国名字叫奥白兰。当听人们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以旧金山为背景的中国新移民的长篇小说时,他竟热情地期望我下一部小说以neworleans为背景,又一再欣慰地表示:“能写这样的书太好了。我希望我们的教授都能读到。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中国学生的心态、处境和困难,以便更好地帮助他们……”当时我心头一热,感谢了他真诚的友情和关切。现在回想,心头更加温暖了。这些人们,还有更多我此行结识与尚未结识的朋友们,不是都在不求闻达地、默默地以身为桥么?
  哦,桥。大桥、小桥、长桥、短桥们!车流、人流从桥上匆匆地过,带着自己的欢乐与忧伤、喧哗与故事奔向自己的人生。各个不同的人生能为世界创造多少价值,带来多少新的故事?桥不知道,但它期望着。正因如此,它才永远这样默默站着,连接着两岸的风景。
  两岸的风景不同,人生也迥然相异,但它全不拒绝,默默包容。也许,正因为它深知其异,才这样呼唤千乡过客,迎接八面来风,互相造访,互相交流,从而使各自聪明起来,使两岸都变得富裕和繁荣……是的,这就是桥。它胸襟宽广,视野开阔,从不封闭自守。大桥、小桥,连接着千山万水。
  桥和桥遥遥相对,桥又呼唤着桥。杜兰大学的国际学生服务中心里的中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菲律宾人、非洲人、澳洲人……现在已拉起了友谊的手,未来,从他们之中,又将崛起多少座桥?
  未来的桥,比古桥、今桥的胸襟更宽广,视野更开阔么?它们又将向我们讲述些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故事呢?
  那时,该不再用录音机,而只用电脑了吧?不!我想,即使录音机已被淘汰,它也曾为人类作出过贡献。我的录音机虽然这次失误,但它也曾是我忠实的朋友。
  而电脑,就那么可靠么?我还是相信自己的脑细胞吧!文章,总是要自己写的。不是么?
第65章 旅美三题(1)
  中国→美国
  美国人讲究隐私权,最不愿意人家打听他们的私事。而忌讳之中最最忌讳的是这样三件:年龄、财产、体重。不像咱们,一见面就跟查户口似的,“您几岁啦?”“几个孩子呀?”“都干什么呢?”“挣多少钱呀?”“哪年结的婚?”“感情好吗?”……一问一答,你来我往,问得越细,显得越近乎,透着亲热。
  可我要采访,不问怎么写呢?问吧,又怕不礼貌。和美国人打交道,就这样,深不是浅不是,常常为这犯难。没想到霞梅和我见面的第二天,就对我说:“你愿意问我什么,只管问,把我当中国人,别当美国人。”我心里一热。喔,她懂得我。
  可毕竟她是美国人呀。至今说英文比说中文流利。说中文磕磕巴巴地,经常词不达意,惹得别人笑,自己也笑。
  所以我还是不敢深问,两人泛泛而谈,远距离包抄,谈得很多而不得要领。她皱着眉打量了我一阵:
  “这样吧,你晚上有事,我也有约会。现在上我的车,我带你去我的家看看。路上有四十分钟,你尽管问。”
  难得她如此美意,我也就不客气了,问:“你先生是美国人?”“是。”
  “你是从台湾来的?”“是。”
  “我听说异国婚姻……因为文化背景不同……”“你是想问我婚姻生活的甘苦吧?”她竟这样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我们两人都笑了。
  我为什么问这个呢?因为我听的异国婚姻故事太多。一见钟情,两情缱绻,可婚后不久,民族心态的差异,文化的隔阂……或见异思迁,或是很难相处,爱起来轰轰烈烈,闹起来也风雷电火。总起来说,似乎有始有终的少,中途分手的多。而她,结婚二十年了,感情仍然很好。这中间,该有多少人生的体验和生活的智慧……“我想,婚姻的基础,首先是友谊和了解。”她说,“异国婚姻也不例外。我很难理解那些一见钟情,可是语言不通,甚至连对话也困难的夫妻,怎么过呢?”她耸耸肩,“真不懂。我们两人是同学,从上大学就在一起玩,一起念书,有时还……”她摇摇头,忽然打住了。
  “同班同学?”我只好再起头。“yeah,学的一个专业。慢慢就好起来,毕业就结了婚。我虽说是从台湾出来,但中国文化背景不像别的中国学生那么深。因为我从小在北非上学,受的是美国式教育。我十八岁只身到美国上大学,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隔阂。谈恋爱也是自然而然,一点心理障碍,一点顾虑都没有。而且在学校,社会里都能和美国人很融洽地相处,婆家的人也对我非常好,就这样,结婚后还是问题一大堆……”她一边稳稳当当开着车,一边稳稳当当说着话。想不到说到这里却皱起眉头,停住了。
  车还是毫不减速地奔驰着,我看着两边飞快逝去的景物,决心不能浪费这四十分钟中的一分一秒:
  “比如什么?如果你愿意……”“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她回头对我一笑,“比如亲情问题。我是长女,我父亲在北非逝世之后,妈妈回到台湾。我的弟弟妹妹……上学、找事、出来,我能不管吗?哦,他倒不是在乎钱。在美国人眼里,他已经做得够漂亮的,够尊重我甚至太放任我了……因为美国人就是没这种观念和习俗。当然他也觉得我为此分心太多,花感情太多……这个,你懂吗?”
  我说我懂。不要说美国人,近年来的中国“现代人”,许多也常为这吵架,分手,掰!想不到在美国的中国人,倒保留着这么多孝悌的老传统。
  “这些芥蒂倒容易化解,因为我钱挣得丝毫不比他少。家里其他开销也不大。弟弟妹妹们很争气,现在也都大了,都出息了。最最困难的倒是心态的平衡与感情的融合……”
  我不做声,静静地听她讲。天渐渐黑下来,街灯亮起来。一串串奔驰的车灯,像星河在流淌。她的话也静静地流淌。不知怎么,在灯火明灭中,竟似乎泛着淡淡的惆怅:“除了我们的两人世界外,他的生活圈子是美国人。我呢?原先是中国人。
  我从来并不认为我的中国根有多深,可现在要我完全投入美国的圈子,我也会有些反感。为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完全融入我的中国圈子?再比如结婚后要改姓,到处人称、自称都是mrstemple。我说,不改不行吗?他说:那叫结的什么婚!美国没有不随夫姓的习俗。我那么爱他,只好改。只好为他而完全投入美国的社交圈子,完完全全像美国人一样地生活。这对我丝毫也不难,可夜深人静,特别是他不在家,午夜梦回的时候,心里很空,觉得好寂寞。有时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个文化叛徒……我这才知道我的中国根有多么深……”
  “最气人的是,我明明为他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却并不领情,好像天生本就如此,应该如此。于是我们开始吵架,互相指责。我说你这样,那样——为什么不替我想想?他说,怎么了,什么样?有什么可想的,真是莫名其妙……”
  汽车离开高速公路,转入狭窄的街道,我的心似乎也蜷缩起来。“更要命的是,我们两人是同学,一个专业,又在一家公司工作,升升降降是难免的事。他比我高,一点事没有,我只要做得好,人家称赞我,哪怕比他高一点,呀!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你是不了解美国这些大男人!当然,他不是对我不好,他反映的只是美国社会的典型心态……”
  她又恨又爱地说着,车左转右弯仍然开得飞快:“可我不能因为爱他就不好好做呀,我非做好不可。我既不比男人差,也不比美国人差。我们家的人都学得好,做得好。”她忽然回眸,对我粲然一笑:“我爸爸是个有名的工程师。台湾还立有他的铜像呢。”
  “真的?为什么?”“因为建设台湾、修路建桥什么的他贡献突出。我能不做好么?”是的,她做得很好。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一再称赞她的能力、心胸和气魄。
  她给我的名片上印着的是家大公司,而她是一个方面的主管。可女人就是这么难,做不好,人家看不起你,做得好呢?家里却不好过。中国男人好些吗?似乎好些。但也不见得,只不过表现方式含蓄些,内在些。绝对不在乎的是极少数。
  汽车拐过一条窄巷,我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哦,马上就能转出去,前边就是河。”她说,看我一眼,犹疑了一下,突然很快地说:“后来,我们就分居了。”
  “呀!”因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不禁叫了出来,之后又觉得不礼貌,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起来,“分居之后,想想那样吵来吵去,互相指责,真是无聊。不是相爱吗?爱,不是理解、尊重、恩慈、牺牲和宽容吗?为什么老是苛责对方呢?冷静下来,彼此都想到对方的许多好处,是任何别人都不能代替的。于是,就各自调整心态——看,河!”
  车从窄街转了出来,果然,扑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密西西比河,开阔而明丽。河上许多船。船影、灯影倒映在河里,呀,真令人心旷神怡!
  “漂亮吧?”她说,“马上就到家了。和好之后,我们相互更了解了。现在交谈比以前任何时间都多,互相也尊重多了……当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两个人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几乎都碰得头破血流,这才懂得婚姻原也是个需要毕生建设的大工程,特别是异国婚姻……”
  她泊好车,带我拾级而上。她的家是一套不大的单元。完全西式的房间格局,却完全是中国装饰。舒适而谐调,完全像主人似的,是融化而不是杂陈。更难得的是房子外边围绕着长而宽的走廊。廊上摆满了花。整个走廊都面对着河,河上的风徐徐吹来,在花香与河水包裹中对坐,这份情调,可是相当中国化呢。
  “喜欢吗?”她问,不等我说话,就自己回答,“一定喜欢,对不?”“是,很喜欢。”我老老实实承认。“多少钱买的?”情不自禁就问出一个很中国化的问题。“十一万五千。”她说,“这儿的房价便宜。”我想着,是比旧金山、洛杉矶都便宜,便宜得多呢。“头期要付多少?”不禁又问。“干什么分期付,我一次全pay。”她爽朗地笑着,“我挣得相当多呢。”她不等我问,就自己说了年薪。哦,真是相当高呢。但现在动笔写时,我还是省略了。因为虽然她答应我什么都说,毕竟,没答应对所有人都说呀。她祖籍河南,圆圆的脸,红红的颊,高高大大的身材,是很像河南人呢,连那份爽朗和待人的亲热劲儿也像。我们两人坐着静静地享受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下次来,就住我这儿,好吗?住我这儿,一定能写出好小说来。信不?”我笑,不回答。小说,是只有好住处就能写出来的么?“我会给你讲故事呀,许许多多,各种各样中国人外国人的故事。”她好像看见我的思想似的说,“能像你这样,东跑西跑,又坐得下来,多好。”她说,“可惜我坐不下来……”“是的,”她笑,“我们两人都太忙。工作上两个人竞赛,又在整个社会上竞争。现在,我除了参加他的社交活动外,又进入本地华人社交圈子,还为下一代华人组织华文学校,很忙,很累,但很充实。因此,心态也比较平衡了。我喜欢不断地尝试,成功了,很好。不成功,也试过了。可我似乎,凡试的都成功了。”
  她痛痛快快地说着,那神态,那话语,又那么的美国化。“好,看够了吗?咱们该走了。我约了一个美国朋友吃晚饭,蛮好你参加的,可惜你另有约会。好,那咱们就去她家坐十分钟,看看她的屋子、布置,那是完全美国化的。走!”
  一阵风似的,我们又到了她的美国同事家。和跟我谈话不同,她是那样美国化地称赞着人家的花、鸟、布置。一会儿和小鸟亲吻,一会儿为朋友儿子的手工惊呼:“oh,great!”“wonderful!”“hownice!”“god,howlovely!”“jesus!”……然后,到了她们吃饭的饭店。她要去吃美国饭。我的朋友按照原订计划,从这饭店门口把我接去他家,去吃中餐,家常饭。哦,前后两个小时,我就这样在中国——美国、美国——中国之间往返。好一个霞梅,完全的中国情怀,绝对的美国节奏:去,四十分钟;回来,四十分钟。八十分钟里,在我眼前,急促地流过了她的前半生。当我把这篇小文寄给她看时,她除了核实了个别的数字外,竟在卷首写下:
  “柯阿姨,写得很好。好在我的先生不会看中文,否则我可惨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年龄、财产了,要不要我的体重?”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说,就是我的读者也不需要她的体重,他们想了解的是她的以后。
  以后么?她还有长长的后半生呢?相信她也会如此愉快、干脆、充实、成功地度过。我不会有机会再有八十分钟来听取,来记叙她的后半生了。不过,不要紧,她曾悄悄向我透露过她的计划,很宏大,很实际,又很诗意,我已知道了,也就满足了。
  至于写么?退休之后,她会写自传,也许是,自传体的小说。年轻的朋友,你们会有机会读到的。
  地球真小
  地球真小。
  应邀去和neworleans当地一个妇女组织的太太小姐们见面,一走进五福饭店,就过来一个女孩叫道:
  “柯阿姨。”我大吃一惊。这个称呼已好些天没听人叫了,这不是美国吗?
  定睛一看,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没错,是叫我。却好像不认识。
  “我们——见过吗?”我只好这么问。“没有。可我妈妈,您一定认识。”她说出了上海一位我熟悉的名演员的名字。啊,可不,她是应该这样叫我的。地球真小。
  从这个愉快的开端,我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五福饭店的菜很好。川味正宗,一点没串味儿,不洋化。又因为饭店女主人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自然分量、加工、选料,又都增添进一份情意。二十多个人一边吃一边谈,嘻嘻哈哈,不像第一次见面。“这位,你对面坐的,是个工程师。那个女孩,叫小丁,是我们华文学校的音乐老师,唱得可好了。那边穿花毛衣的两位,是姊妹俩,开餐馆的,现在不干了,钱赚够了。”霞梅在我耳边一个个地为我介绍。她是这个美华妇女联合会分会的主席。
  “什么叫够了?”我问,没想到在美国,人人整天喊着makemoney,钱还有赚够的时候。
  “够了,想必是很多很多,一辈子都够吃了吧?”霞梅耸耸肩,有点为难,“也不能问人家是多少呀。反正她们自己说赚够了,关店不干了。”
  “那她们干什么呢?”看着姐妹俩还很年轻,我忍不住问。“玩呀!享受人生。”霞梅大笑,“不像我们,薪水阶层,要每天做。不过,她俩也在华文学校教书,尽心尽力地。”“你左边,刘田,你认识的。我左边这位,《世界日报》的记者,她先生做海运供应生意,很发哇!你对面的,一位做电脑,一位学美术,都是从大陆来的……”
  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两个小时,装满了两耳朵,填饱了一肚子。大家都很高兴。
  饭后,兴犹未尽,全体出发,到盛鸾女士家吃消夜。盛的先生是当地有名的牙医。她家还有几位刚才来不及去饭店的女士等着,又是一大桌子水果、点心。她们自己做的,真能干。“柯夫人是作家,想了解我们海外华人的生活和心态,你们每个人都说说,说说你们的奋斗史……”霞梅不断地喊着。可没人正经说自己,都是互相说别人或自己的先生,谁谁怎么能干,谁谁怎么热心,谁谁在自己最困难时帮过自己……那两姊妹走过来让我看她们的肌肉,说:“你摸摸,硬不硬?钱好赚吗?每天切呀,炒呀,剁呀,手指头都差点切掉,臂上、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都不像女人了。”
  肌肉确实硬,手指的关节都变形了。这中间有多少辛酸和泪水,这和她们华丽的服饰多么不相称,又多么相称。
  “怎么不像?你看你们一个个打扮得多么漂亮,”我只好开玩笑说,“又成功,又漂亮,这才是女人呀!”
  “哇噻!”她们大叫,全都活跃起来了。一屋子欢声笑语,互相提问,互相打岔……我们谈文学,谈人生,谈家庭,谈子女,谈音乐,谈气功……谈全世界妇女都谈的问题,用全世界妇女常用的方式。
  广东话,台湾话,北京话,上海话,什么都有,中间还夹杂着英文,好像世界一下子浓缩在这儿了。
  哦,地球真小。最后,不知谁提出了年龄问题。你说你大,她说她大,我说我最大。她们不信,说:“要不要打赌?”
  我环视了一遍全屋,我想我知道她们中最大的是谁,还比我小一点呢。于是我说:“好,赌。”
第66章 旅美三题(2)
  “哇!”大家齐声大叫。霞梅最起劲:“那就每个人自己报年龄,从我这儿开始。”看看在座的人有的面有难色,我说:“这不好吧,毕竟你们是美国人。”“现在,都是中国人。”她们纷纷说。为了不让有的女士为难,我说:“算了,我知道你们之中最大的是刘田,对不?她还没我大。”她们大笑,说:“不对,这边还有一个比她大的。”
  我循声看去,呀!那位女士显得很年轻嘛!美国人的岁数难猜,我心里不禁也有点忐忑起来。
  “报呀,报。”霞梅兀自嚷着,因为她的岁数是公开的,谁都知道。“算了,”我说,“我报吧,不必每个人轮了。”
  我报了岁数。“哇噻!”她们大叫一声之后,鸦雀无声了。我知道我赢了。“唱吧!霞梅!霞梅,你输了。”
  “唱就唱。”霞梅爽朗得很,想想又说,“咦,怎么我一个人唱,咱们大家赌的,不是吗?”
  “好,大家唱。”居然每个人都不赖账。“来呀,排好,排好。”三人为众,人一成群,中间就自然有天才的组织家。
  “对着柯大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都改口亲亲热热地叫我柯大姐了。
  “我来给你们伴奏。”小丁说。于是她走到钢琴前,坐下,给了音。大家排成一排,半圆形,站在我对面给我唱起来了。唱的是《小城故事》的插曲: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假如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一看,说一说,小城故事真不错。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
  她们老的老,小的小,胖的胖,瘦的瘦,哪里的口音全有,肩并肩和谐地唱着,又都那么漂亮,那么精神,那么热诚……想着她们创业时的辛酸、劳苦,看着她们今天成功的喜悦,想着千千万万刚刚远道而来,现在还正在拼搏——无论是在读学位,还是在打工的中国妇女,以及那些在竞争中沉沦下去的失败者,我的眼睛湿润了。
  neworleans是小城吗?不,neworleans很大,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以前曾十分繁华。台湾是小城吗?不,台湾也不小。几千万人口,是祖国最大的宝岛。广州是小城吗?不,广州是我国改革开放的重要城市之一,经济起飞很快。上海是小城吗?不,上海有1200万人口,是世界著名的大都市之一。小丁,她只是音乐学院的一个学生。北京是小城吗?不,当然更不是。
  我看过《小城故事》这部电影,它的导演我认识。当我们都还青春年少时,他曾是我的同班同学。
  哦,地球真小。
  neworleans的鳟鱼们
  记得闹“四人帮”那会儿,让外语学院的师生下农村、工厂去“开门办学”。我当时住的那个宿舍大院传达室的齐大爷说:“真是瞎掰,工厂、农村说外国话吗?要把门开到外国工厂、农村去还差不多!”
  大概是怕人说他反“旗手”,想想又加上说:“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年轻那会儿在东北,老毛子、小日本、中国小嘎子,还有也不知哪儿来的土耳其小孩,成天大街小巷打着滚玩。几个月、半年下来,俄文、日语、中国话、土耳其话,没有不懂的。不但说得顺溜,连骂街的土话也全招呼着,吵起架来,整个儿地一个联合国。”
  说得大伙儿全乐了,其中不乏造反派。不知怎么回事,倒也没闯下祸来。没人给他打小报告!不知是乐忘了呢,还是因为传达室工作很辛苦,那权,没人想夺。齐大爷那会儿年纪已经很大了,没多少文化,可生活给了他智慧。他说出了学语言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语言环境问题。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碰到许多小孩,不管是不是abc(americanbornchinese),也不管上学没上,一张嘴,就是英文。可中国人是家乡观念最强的种族。于是,家家爹妈急头败脸地要叫孩子说中文。在美国说中文,同样遇到这个语言环境问题。在学校里、社会上,孩子不说英文,连个玩的伴儿都找不到。回到家,一天和父母的时间有限,爹妈不是攻学位、苦读去了,就是打工仔,makemoney要紧,晚上回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开电视休息一会儿吧,得,又是英文。
  有钱人家,请家庭教师教中文,对根本没心学的孩子,效果和在国内请家教教外文的情况差不了多少,也就是种摆设。没钱人家呢,干着急没办法。美国又不许打孩子。别说打,骂狠了,孩子认为受侮辱或心灵受伤,都可以报警。磨破嘴皮求他们:宝贝,就不提根不根的,你多会一种语言,将来和中国交流,做生意……都受用不尽呀!可孩子要紧的是眼前,想不了那么远。
  于是,热心公益事业的太太先生们,在全美各地,就陆续办起了中文学校。neworleans的中文学校是其中相当有影响的一个。霞梅是现任校长,我那天见到的太太小姐差不多都是义务的教职员工。
  既然女性居多,学校又是neworleans美华妇女会主办的。为什么不说太太小姐,而说先生太太呢?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吧:因为她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先生在当无名英雄。
  “有一天,我求一位先生,”霞梅笑得咯咯地说,“我们年度的账出来了,你抽空帮我们核算一下好吗?他说不用核。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用就是不用嘛!我说,还是核一下吧,我们的会计是业余的呀!他憋了半天才说出来:’因为账就是我替太太做的呀!‘你说笑不笑死人。”
  霞梅很聪明,堪称举一反三。以后不但会计、出纳、校务、公关,甚至打印材料呀、编教材呀、选活动地点呀……她都不但选好前台出场人,还要算计上后台的潜力,用她的话说,就是“潜力得统统挖掘出来,不能轻易浪费掉呀。”
  一个星期天,我去参观。霞梅陪着我,穿一身玫瑰红套裙,夹着个大皮包,手里还提个大公文箱,走起来左顾右盼,健步如飞,高跟鞋响彻走廊,好一副当家人的繁忙景象。我笑她说:“校长很灵秀,公文箱何其蠢也。”
  她却不笑,正色答道:“每星期我主要办这一次公,不说日理万机,也得把问题统统处理。否则拖到工作日,我本职工作也忙得要死呀。”说着开箱给我看各色公文:小到分班名册、教师心得报告、学习进程、各级课本、考试成绩、致家长书、通知、告示,大到基本会务率税、校长职权范围、学校手册、总务、财务……端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不禁叹道:“真不容易呀!”她说:“现在已经上了轨道,以前创业时才难呢,多亏了那些先行者历尽各种辛苦,才有了今天,现在中文学校已有了十年历史,是一个非营利性的法人组织。就这样,资金仍然困难,我们的老师大都是尽义务的,她们比我花时间多多了,除了授课,还要备课、搞活动、改作业……”一边说着一边带我去各班听课。因为居住分散,在neworleans的中国华人毕竟不多,因此各班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但老师们都教得十分认真。这些全凭爱心来尽义务的老师,不但备课仔细,上课用心,许多教材都是自编的,甚至因家长希望孩子学正统繁体字,她们不得不把课本上印好的简体字一个个剪下来,又一个个换上繁体字再重新装订打印……我们进了低班(最小的学生才四岁)看老师怎样教孩子:“上、下、左、右、前、后”,“点、横、竖、钩、撇、捺……”孩子学得很苦,老师马上插入儿歌提高兴趣。一会儿“小妞妞,来看戏,手心,手背,心肝宝贝!”一会儿又“一二三四五,地上画老虎,老虎像只猫,一只大来一只小。”老师一边唱一边还舞着。孩子们高兴了,注意力集中了,积极参与了,课又再进行下去。
  到二三年级的班,则不但教孩子中国字的故事(介绍中国文字结构),讲成语故事,什么“亡羊补牢”呀,“为虎作伥”呀。一边讲一边让他们念、认、写。到了再高一点的班,孩子们学诗了,他们高声大嗓地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颇热忱而不乏情致,但是当老师要求他们的家庭作业也写点诗时,孩子们纷纷抗议认为太难了,大叫,“no,no!”“ican’tdoit!”“oh!god!”“pleasedon‘t!”……一着急,把中国话全忘了。商量来,商量去,达成协议:每个人读一本中文书,用中文写bookreport。
  大家鼓掌通过,课堂十分活跃。课堂教学两小时,收获很大,兴味盎然,可脱离了这个语言环境,回去一星期,不说全忘,也忘得差不多了。为了更多更好地给他们创造条件,差不多每封老师给家长的信中,都一再提出请会说中文的家长,务必常用中文和孩子对话……为了提高孩子们学习兴趣,领略中国文化之美,学校还千方百计举办各种活动:演讲比赛,诗歌朗诵、唱歌、舞蹈、功夫……以各种节目去参加社交活动,真是煞费心机。有趣的是教孩子功夫班的老师竟是位美国青年,说一口好汉语。“说得真好。”我不禁问道,“在哪儿学的?”“在家里。”他回答得诙谐。看见我疑问的目光,笑了:“跟太太。我太太是中国人。”哦!
  这天的舞蹈排练是扇舞。看着一个个黄面孔的小女孩手执宫扇,走着一字碎步,翩翩起舞时,你真会以为你是在故土的哪座学校,而浑然不觉正置身异国他乡呢。
  哦,祖国,祖国,你可知道,在远离你何止千里万里的地方,横隔着整个太平洋的彼岸,还有你的儿女用爱和思念把你的文化,你的乡音,你的风姿韵味这样点点滴滴、潜移默化地注入你再下一代子孙的心田呢。难怪中国是个不可征服的国家。也许是中国人的乡情太浓,也许是中国传统的是非、善恶、美丑……的观念太强烈了,大多数人即使在异国他乡成家立业,也仍然谆谆教育子孙:不可忘记故土和亲人。不但自己刻骨铭心,不许子孙忘记,还要在所居地循循向人传播与介绍中华灿烂的文化,帮助世界与中国沟通。
  纽奥良的中文学校里就有这样的成人班,从1985年创立,至今已五年了。学生的国籍不但有美国人、瑞典人,还有朝鲜、越南、日本……岁数从十六岁直至七十五岁。职业有医生、律师、教师、家庭妇女、画家、学生、商人和护士等等,有的是因为业务需要,更多的却是被中国文化吸引,出于仰慕。
  这个班是刘田的班,因为我去参观,他们专门准备了节目,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大胡子男人和风姿绰约的女士们十分严肃地、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地唱着:“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的心态就绝非“惊讶”、“感动”之类的词语所能描绘的了。
  他们还唱了一支《记得当时年纪小》,一下子叩开了我的心扉,唤回了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这歌我太熟了,还是我做孩子时唱的,词和曲现在还能倒背如流。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应声和他们一起唱起来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天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想着它从孩提时给我的诗的感觉,对我文学的启蒙;想着国内记得它、会唱它的人大多已白发苍苍;感叹着今天在这儿与它的不期而遇,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曾有一位大诗人说过:什么是诗,不可翻译的就是诗。真是的呢。要不然为什么这些外国人这样执著地在学中国这个诗的国度的语言。他们真的能领会这些诗的意境与中国诗的魅力么?想必能。只要教他们的人能真正懂得、领会得与表达得出来。
  这个道理,我想纽奥良中文学校的老师们是懂得的。她们不但从唐诗、宋词教起,还在教他们象形字呢,还画中国的山水、美人……给他们看呢。都说学生是老师人品、爱心与水平的具体表现,那么看看这些都取了中国名字:黄艳香、柯德娜、艾福南……的外国学生的作业吧,能不感动么?能不对这些热诚传播中国文化的老师心生感激之情么?
  晚上,我正在另一处采访,霞梅派人给我送来了许多资料。是夜,我辗转不能入睡,翻阅这些文字时,一本学校纪念刊《童心同心》,又猛烈地卷起我感情的暴风雪。它里边不但记录着许多莘莘学子的赤诚的心,记述着许许多多为这座学校呕沥过心血的人名、事迹,还时时处处流露出那么一种典型的中国人对故土思念眷恋的心态。这里,请允许我节录教师陈平的一篇短文:《属于鳟鱼的故事》,因为它深深地震撼了我:
  “我想,您也许听过鳟鱼的故事。”人们如是说着:鳟鱼,神秘的鱼,乡愁的鱼,悲剧的鱼。“在地壳巨变时期,那古老的鳟族并未灭绝,只是流落各地而已。在各处河水中生活的鳟,他们觅食、恋爱、生子,可是到了秋末冬初,他们携妻率子进入大海,成群结队,回到古生代祖先创造的古老家乡。年年岁岁,千年万年,永不改变,永不迷途。
  “他们说,还有一种鳟,在剧变时,被’陆封‘,在海岛的深山渊谷中,无法寻路归根,是被隔离的寂寞孤单的鳟。但是他们眼底网膜,脑的灰质层里先天有一幅故乡幻影,每年秋风起时,他们便开始做着还乡的梦。梦里,云天无阻,他们回到了生命的发祥地。
  “他们说,还有一种鳟,到了生命的某一时刻,他们会携妻率子地回到祖先的地方住下。不再漂流了。尔后,他的子女年纪稍长,虽也会再四海邀游,但到了生命的那一时刻,又会携妻率子回到祖先的地方,住下来。他们是幸福的鳟。
  “他们说,故乡,有奇异的吸引,有神秘的呼唤。他们说,鳟的归依,是生命的本然、超意志的力量……“我是不是也是一种鳟呢,如果我是,我也能让我的鳟族代代眷恋自己生命的发祥地吗?
  “或许,我们这在异域的中文学校,也在述说着一个属于鳟鱼的故事……“在我没有全然明了鳟鱼这种神秘的鱼前,我在尽我的力量,去引导属于我的小鳟鱼。”
  如今,冬已深了。我早已离开美国回到了家乡,但纽奥良的鳟族们仍居住在我的心房。白天,欢笑在我的思念;夜里,遨游在我的梦乡。也许因为我们是同一种族的缘故吧。我是这样思念着你们啊!我远在异邦的鳟鱼姊妹。我祈愿你们永远这样诗意和美丽,引导着属于你们的小鳟鱼,时时日日,健康成长。我同时也祈愿你们的形象,能像明镜一样,不但映照出千千万万海外赤子的光辉,也能使极少数变异的逆子,在揽镜自照时,减少一些对故国、黄河、黄土地的唾骂。或许,他们也能,也能恢复鳟的本性,在生命的某一时刻,心生愧疚,归依故乡?
  让我们共同祈愿,也共同希望吧。我远在纽奥良的鳟族们啊!
第67章 江山好改,禀性难移
  几次听到吴雪同志病重,一直想去看他,偏偏我自己也老是缠绵病榻,总是凑不准时间。然后就听说他已十分衰弱,已认不得人了……想着他从前那英武和潇洒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
  吴雪同志是我的老领导了,认识他的时候,我还很年轻。1949年上海刚刚解放,组织上动员参军参干,我们一大批同学报名南下,都已经集中了。不知怎么一来,突然把我、方掬芬、王正、陈刚几个人改成北上,调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了。上了几天大学,又是念的戏剧,一心向往的就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没想到一到北京,不但没有话剧,而且整天叫我们扭秧歌、打腰鼓、学《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虽然革命热情很高,但正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段,有时也不免有落寞屈才之感。那时干群关系很好,不管怎么调皮捣蛋闹情绪,都有人找你谈话,想说什么张嘴就说,不爱听的尽可争得脸红脖子粗……记得那会儿我真没少给领导找麻烦,常常把班长、排长气得肚子疼,于是常常有院里的高级干部找我谈心。当时我最心仪的就是吴雪同志的爱人吴一铿。第一,她从不给我讲大道理,而是讲许多小故事,讲自己思想感情的变化和思想改造的经历;第二,她人长得漂亮,个子虽然不高,可脸儿雪白,两只眼睛又黑又亮,睫毛又长又密,每当我凝视她那时而闪耀着欢乐、时而盈满了泪水,浓密的睫毛像黑蝴蝶的翅膀扑闪扑闪地颤动时,我的心也就完全随着她故事里人物的苦与乐、血与泪而颤动、狂喜或悲痛,失望或充满憧憬……她的故事里有那样多可歌可泣的平凡的战士,许许多多牺牲了的战友,自然不可缺少的也有她的爱人吴雪。当然,那不是大大的院长吴雪,而是一个青年战士的吴雪,她说他是怎么禀性难移地痴迷于戏剧,又是怎样豪情满怀地投身革命,当戏剧和革命在他身上找到最好的结合点时,他是怎样发了疯似的幸福;而当革命需要他离开舞台时,他又是怎样克制着自己的痛苦,学习着英雄的前辈,去做革命需要他做的一切工作。她也谈到了她自己是怎样热爱文学,但她又是怎么样地服从组织,做了多年的卫生工作,直到现在有条件了才从事新闻写作……她说,是吴雪同志去上海招聘一些老艺术家时发现了我们这些青年艺术人才,把我们要了来并对我们寄予厚望。她说你看为了让你们慢慢习惯艰苦,所有的老同志都把桌子让给你们,他们自己则蹲在地上吃饭。为什么?还不是对你们寄予厚望么?她没有对我批评一句,却那样亲切地给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明明就在眼前,却因为我年轻狂妄而一直视若无睹的事物,她在我眼前展开的不仅是一条革命前辈的路,同时也是我自己的路。我怎能不按照着去行走,不刻骨铭心地一直记忆到今天呢!
  新中国成立不久,共产党立足未稳,大军还在南进,北京政协会议就提出了社会改造问题,于是,一方面大量安置社会闲散人员,一方面就提出了封闭妓院改造妓女。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时,我们都还穿着解放军的黄色单衣,正待换季呢。一天,新冬衣发下来了,又是棉衣,棉裤,又是棉大衣,一律换成了浅灰色。一群女孩子正在房间里叽叽嘎嘎,又是比画,又是换穿,互相扎皮带,戴帽子,想方设法地把自己怎样装扮得更英姿飒爽些,班长进来把我叫了出去,说:“组织上交给你一个新任务,去改造妓女,明天一早,打好背包出发。”我那时早已分配在创作组工作,工厂、农村都下过了,没想到改造妓女这样的好事又落在我的头上,自是十分兴奋,当然也是多少有一点害怕。第二天背着背包去报到,我那时刚过十九岁,和我同去的还有两个演员队的女孩,比我还小,我一路上给她们壮胆,其实也是在给自己壮胆,说些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看过《复活》《亚玛》吗?那都是写妓女的。没看过也不要紧,至少看过《日出》吧”之类的大话。可是,一进教养所的小院,扑面而来的不但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号叫,而且一个个花红柳绿、披头散发、又捶胸顿足地寻死觅活……我和她俩一样傻了眼,这才知道牛不是随便吹的。战战兢兢地夺路进去,直到找着办公室,在门口大喊一声“报告!”门开处,见到吴一铿大姐正和几个公安部的同志坐在一起,望着我们微微地笑,我的心才一下子落到了肚里。
  从此开始了一段何等惊心动魄、热泪横飞的日子啊!此处不做叙述了,但正是这段天天浸泡在血与泪里的工作使我懂得了自己小资产阶级同情心的可怜与可笑,懂得了比地主、资本家对农民和工人更残忍的剥削压迫,懂得了卖淫制度确实是人吃人的旧社会最丑恶的痈疽,懂得了取缔它的绝对必要性。只要一想共产党刚刚建国一两个月,就立即着手根治已存在于人类社会几千年的痼疾,对党由衷的敬爱与尊崇之情就不禁与日俱增,说这段生活为我此后穿越几十年的风雨人生和崎岖道路指明了方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应该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后来,听说当时对吴一铿同志要带几个小姑娘去参加这场战斗,原是有争议的,认为那里确实太肮脏了,而我们都还太稚嫩。是吴雪同志坚决支持了她,他们一致的意见是:不懂得苦难就不会爱得深沉,真正的共产党人的眼睛不能只习惯光明。正是他们这种对党负责,对同志严格要求的远见卓识,决定了我们这些创作人员从事文艺的艰苦道路:不断地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工厂,到农村,下部队,每年至少打着背包下去八个月,争取十个月。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大娘一个锅里搅马勺;老老实实地给工人师傅当学徒;和战士一起摸爬滚打,以苦为荣、以苦为乐……1950年,剧院又和团中央联合组织文化列车,沿铁路线为铁道兵和铁路工人服务。抗美援朝的烽烟一起,又立即奔赴前线……当然,我们只是青年艺术剧院的一支年轻的队伍,一支普及的队伍,在剧场,还同时进行着提高的工作。
  《保尔·柯察金》的演出,一下子风靡全国,奠定了青年艺术剧院国家大剧院的基础。金山同志扮演的保尔,张瑞芳同志扮演的冬妮娅,固然震动了整个戏剧界,但吴雪同志创造的朱赫莱,却把一个身经百战、有丰富地下工作经验的党的领导者的形象,感人至深地镌刻在了人们的心灵里,展现了他作为一个表演艺术大家的风范。今天我的有些青年朋友常常笑我们傻:看,你们风尘万里、硝烟炮火地去普及,人家却都在成名成家!但他们不懂这些老艺术家之所以能创造出这样骄人的成绩,恰恰因为他们正是从硝烟炮火里浴血走来,也恰恰是他们的这种严格冶炼,培养出了年轻一代许许多多有成就的文艺家。半个世纪过去了,不少人已经牺牲或故去,但活着的有不少至今还活跃在人生舞台的各条战线上。
  和吴院长接触最多的一段时期是剧院请苏联专家来导演《万尼亚舅舅》,当时我正怀孕,下去比较困难,于是把我从创作组抽调去剧组当场记。起初并不明白,以为只是一般的照顾吧?直到我由于在剧组,不但系统地读了契柯夫的全部作品、有关他的全部研究,而且为了帮助演员创造角色,自己也系统地去写了每个人物的角色自传时,我才懂得了凭兴趣出发的随意阅读和系统读书的区别,懂得了广泛的艺术实践和专业技巧钻研之间的相互作用,懂得了做笔记、卡片……的基本功对于一个专业创作人员的重要性,这才慢慢体会到组织调我来的良苦用心。
  1957年,吴一铿同志被错划为右派,在当时许多家庭因政治风暴纷纷解体之际,吴雪同志没有和她离婚。这除了他们一直感情甚笃之外,对妻子多年的了解和信任、对把她划为右派心存疑惑,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吧?我当然没敢问起,但在我心里,对吴雪同志是平添了几分敬意的。那时我已调到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工作,因为有好几个右派朋友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给我写了不少不实的揭发材料,我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但我还是去看了吴一铿同志。记得那是在他们家门口再三徘徊之后才鼓起勇气敲的门,而见面的情景,此后我却多年不忍重忆:黄昏时分,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吴一铿同志好像是给吴雪同志在做一件棉背心什么的,正在他身上比量,见有人进来,立即仓促收起,慌乱之中,线团落在了地上,她捡了起来竟又失手落下。我快走了几步帮她拾起,递给她时,她抬脸看我。哦!那是一张何等惶然的脸啊!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风采!看见吴雪同志也立即移步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我马上明白了她是怕让人看见他没有和她划清界限。她对我勉强一笑就要抽身离去,说:“你们谈罢。”我忙说:“我是来看你的。”她竟连退几步说:“不,不,你们谈,你们谈!”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美,只是多了些恍惚和忧郁。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她这才深深地凝视着我说:“知道你写了不少东西,真为你高兴呢……你是来和他谈剧本的,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她的像海水一样深沉的眼睛闪出了一丝笑意,浓浓的睫毛扑闪着,我立即接过她的暗示,说:“是,我有一个很好的题材,可怎么也结构不起来,所以专门来请教吴院长……”她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又抚摩了一下我的头发,这是在我和她曾经亲密相处时都不曾有过的。我不禁大哭起来,她一边摆手一边匆匆地退了出去,底下的事,我又说了些什么,吴院长说了些什么,我又是怎样告辞出的门,竟完全记不得了。
  以后,就传来她英年早逝的消息。再以后,就是十年浩劫。粉碎“四人帮”后,我调到中国作协工作,吴雪同志调作文化部更高的领导职务,大家都忙,都在为追回被夺走的岁月而拼搏,见面很少。直到他离休之后,90年代中期在八一湖的一次偶然相遇,他又对我说了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当时他和我都已被医生宣判为严重的心脏病患者。我正在晨练,他迎面向我走来,张嘴就说:“我准备下海,我要去赚很多很多钱……”我开玩笑地说:“怎么你居然也要’向钱看‘了?”他说:“我要重新组织演剧队。你是知道的,我从年轻时候起搞戏剧,组织演剧队就是为了进步,为了民族觉醒……现在话剧舞台是处境困难,可也不能为了招徕观众就在舞台上亵渎崇高、丑化自己的民族,大肆展览愚昧、落后、淫秽、甚至公开演示性交呀……”他身上裹着一条大浴巾,显然是刚刚冬泳出来,眼睛也湿漉漉的。我不禁双泪夺眶而出,他真是还那样豪情满怀、禀性难移呀!凛冽的北风嗖嗖地刮着,穿透了我层层的冬衣,心里却慢慢暖了起来,我缓缓地揩着泪,半晌才说出:“不是那个年龄了,也不是那个身体了。你还是……就下八一湖吧……”他却倔犟地摇着头,说:“你等着看,你等着看!”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去了。之后,我越病越重,但我始终等着他的演剧队。就是长卧病房,只能仰视时,病房白白的天花板上,也时时如镌如刻地不时出现他说这话时那又苦涩又严峻的面容。而现在,他却成了这个样子……他真的已经十分衰弱了么?真的已经不认识人了?就真的不能再起了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吴一铿同志早已故去,没能完成自己的文学梦,吴雪同志也没能再度组成他的演剧队,但不正是他们和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革命前辈浴血奋战才为我们打出一个新中国,又是他们和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进步的文艺工作者一砖一石地为我们铺设着革命文艺的宽广大道么?我们该背弃他们么?我们能鄙薄他们么?
  最近听一个去看过吴雪同志的朋友告诉我说:吴雪同志有时偶然也会有些意识恢复,特别是在你和他谈起戏剧时,他有时会眼睛发亮,有时会微微发笑。哦,可见还是古谚说得对,真个是:江山好改,禀性难移呀!在常人看来,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意识,但谁能知道呢?也许将来科学会证明,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的眼底网膜上,在他脑的灰质层里,正像某些种类的鳟鱼一样,永远有着他们挚爱的、安身立命的美好图景——那就是他们终身为之奋斗的他们的演剧队,他们的艺术剧院,他们的革命文艺事业啊!这样忠心耿耿、豪情满怀、衷肠不改、禀性难移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不仅没有虚度一生,而且还用自己生命的火把照亮了后来人的道路。作为曾接受过他们照耀的后来者,我虽早已病残,还将继续奋进,哪怕仅是小小火星,也要燃至灰烬,以回报吴一铿、吴雪同志和像他们一样的同志们。
第68章 不能忘记
  初见田兵同志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虽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田兵同志!”就像叫文艺界其他老同志一样。其实那时我已听到过许多有关他的传说了,什么他曾给爱国名将、民族英雄范筑先当过秘书,先后曾在杨勇、杨得志将军等率领下,参与过开辟鲁西、冀鲁豫抗日革命根据地……但那时我年轻,完全不懂这些经历的分量。表面的理由是革命队伍中这样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老同志多着呢!还能老一惊一乍?实际上呢,是未经改造的青年知识分子的通病:不说“自我就是一切”吧,至少也是自我占的地盘过大,不大看得见别人的功勋。何况,我那时正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搞创作,心里眼里盯着的都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战争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未来不是我们的吗?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我们这些“年轻的艺术家”将如何勇攀高峰,如何走向世界了。
  不久,开始了来势凶猛的“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那时我因多年下乡、下厂、下部队,特别是经过抗美援朝的战斗洗礼,思想感情有了较大的变化,可惜毕竟没有经过脱胎换骨的改造,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当我的丈夫因为早年曾向胡风投稿并有过书信往来而被审查,我受株连被从积极分子队伍开除时,我竟委屈得放声大哭!恰在这时,不知怎么辗转传来田兵同志为了保护所在单位一个年轻的同志不被错划,先是和专案领导小组争辩,最后竟拍了桌子……当然,立即被汇报了上去,一位刚好“爬”上此次运动文艺界最高领导小组的某领导比我“左”得更“可爱”,因为他并不像我那么年轻幼稚,而是一贯“左”得惊人。田兵居然敢在这个当口进行争辩,还拍了桌子,这还了得!于是一顶帽子轻而易举地就扣到了田兵的头上:“通敌!”下令“要好好地查他的历史。”并层层传达了下去。如果是一般的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不说立即撤退,也得偃旗息鼓了吧!可是田兵不,他仍然高声大嗓地嚷:“怎么连一点不同意见都听不得?这还能不犯错误!还要查我的历史?查!尽管查!我的光荣历史你不查我还不好意思说呢……”
  果然查得那位老“左”哑口无言。田兵同志的历史实在是光辉灿烂:从小参加革命,在聊城战斗中,日寇破城,范筑先将军自刎殉国后,田兵与日兵厮杀终日,在老百姓掩护下死里逃生。他回到党的怀抱,又被分配到八路军先遣纵队任民运队长,在与日寇的遭遇战中,他奉命率领直属队突围转移,在枪林弹雨中杀出一条血路,胜利完成任务,受到纵队主任王幼平的热情赞扬。在参与开辟鲁西、冀鲁豫抗日革命根据地时,那可真是毫不掺假的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并且屡建奇功。1942年9月27日,山东侵华日军调集十万大军围攻我冀鲁豫边区,田兵随军与日寇连日厮杀,最后在短兵相接、交手拼搏中不幸被俘,被投入了敌人的济南监狱。在监狱中,田兵同志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党员立场,斗志昂扬地和罗少维、黄兴华等同志组织了夺枪越狱,重返党的怀抱,受到中共冀鲁豫军区司令部党委的通令嘉奖,司令部党委号召全党全军向他们学习……按照常情,任何革命者,甚至仅仅是革命的向往者、同情者,面对这段历史,都会肃然起敬吧?何况田兵同志的历史中除了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篇章外,还有过经受冤屈、被打成“托派分子”,面临生死大难而始终不渝的经历。既然你已经把人家查了一个底儿掉,那么,一个从正反两方面都经受过严酷考验的忠诚战士即使仍引不起你的敬重,他的经验至少该值得你参考吧?可惜呀可惜!可惜当时既非“常情”时期,那位领导同志更非“常情”之人,大概是邀功心太切的缘故吧?此君不但毫无所动,反而发展到在斗争“胡风分子”大会上完全忘却了自己的“领导身份”,亲自从台上把正在发言的吕荧同志揪下台来(动手之快比“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们早了十一年还多。往事历历,仍鲜活地存在于当时亲历的数百人眼中,可惜现在,那人摇身一变,居然又把自己包装成一贯反“左”的“护花神”了)。这样,反胡风运动之后,找个理由把田兵同志撵出北京,名曰支边,实则“发配”贵州,也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件事对我震动极大,它不但使我更进一步地懂得了革命事业的艰难险阻,革命道路的曲折迂回,也使我看到了革命者活生生的血与泪、愤懑、气节、无奈和忠贞。田兵同志远去贵州后,云山阻隔,音信渺茫,但他的形象却深深地铭刻进了我的心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文化大革命”腥风血雨的考验中,是他和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革命者的榜样力量,使我没有软了骨头。
  去年,我丈夫去了贵州,回来告诉我,田兵同志在贵州工作得很好,不但培养了不少新人,而且自己还写了不少作品。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出身的诗人,他写出热情澎湃的抒情长诗《春光寄母》毫不奇怪,使人惊奇的是他居然还写出了深情介绍贵州的《黔山探幽》,风土民俗,娓娓道来,情史交融,令人耳目一新。没有点革命者的胸怀,是能做得到的么?可惜的是,毕竟受的煎熬太多,田兵同志的健康状况很糟,已经住院很久了,夫人杨绪兰大姐一直陪同住院……他说得唉声叹气,我听了心里发堵,不由得暗自祈愿,这样的同志,想什么办法能让他健康长寿才好,因为他不但过去对革命有功,而且现在还对革命有用。为什么老天这么不长眼,偏让那些酒囊饭袋、贪官污吏活得那么自在?莫非真应了那句古话,叫做: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么?这时,我不由得深深懊恼,我怎么这样笨,这么些年,竟没有找个机会,当面向他诉说一下我对他的敬重和感激!让他知道,他们这些先行者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榜样力量还在指导着我们这些后来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
  幸好,今年我有了个去遵义开会的机会。瞻仰了革命的圣地,寻觅着革命的足迹,面对着滔滔的赤水,缅怀为我们而牺牲的先烈……想见到田兵同志的愿望是越来越强烈了。
  好不容易到了贵阳,急奔向医院,知道他已经出院了,又好不容易地找到了他的住处。知道丈夫和我要去,杨大姐早早地就在门口等着。我一头扑进他们的小院,只见满院晒的都是瘫痪病人用的垫布,我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难道他已经完全卧床不起了么?进得门去,果然看见田兵同志仰卧在床上,面相清癯变形了,但面色还好,我们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早就溢满心间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杨大姐侧耳贴在他的嘴边,慢慢为他翻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句说的竟是:“贺……敬之……同志……的……爱人……来了……吗?不是……说……她也……来了……吗?她的病……怎么样了……?”我这才知道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泪水一下子盈满了我的眼眶,他已经病成这个样子,首先关心的还是他人!等杨大姐再次附在他的耳边,温存地告诉他我就在他的身边,正拉着他的手时,他这才欣慰地笑了。我们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慢慢地说着怎么也说不完的话。此情此景,不是亲临其境的人,是怎么也难以想象的。
  实在说不出告别的话,但又不得不说。一听说我们要走,一直徐徐缓缓听着说着的他,突然急剧地摆手,眼泪也急剧地奔涌起来,竟高声地叫出了一声:“不——走!”大姐轻轻地抚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脸,柔柔地向他解释我们不得不走,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有。急……就想……不……起来……”其实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表述太困难。他自始至终说的就是两个意思:一个是共产党员要有良心,一个是他还想能为党工作。“如果……我们……还……年轻……”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如果……我们……党内……少些……小人……”杨大姐把我们一直送出大门,又久久地伫立在门前,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她还在频频挥手。她真是田兵同志的好伴侣,枪林弹雨中并肩战斗,和平时期同心建设,他蒙冤时与之同甘共苦,他重病了又这样和他相濡以沫。她该是最了解他的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的心里都会是一段情、一幅画……离开了贵阳,回到了北京,许多天过去了,我的心仍然无法平静。一再咀嚼他的每一句话,反复琢磨他今天的心境。于是,一幅幅画面在我的眼前展开,年轻的共产党员田兵向我走来,我看见,他是那样意气风发、军容肃整,因为他是范将军军中第一个身份公开的八路军。我看见在连天的炮火中,他浴血奋战,弹片撕破了他层层的军衣,军帽都被打飞了,弹尽援绝之后,他从死者身上抽出大刀,冲入敌阵和敌人展开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我看见在监狱中,他和战友一道组织越狱暴动,刺杀了敌人,夺得了枪支,又冲破了敌人的重重封锁,奔跑在黑暗的原野上,一心一意去追赶自己的部队!我看见他被救后躺在农民大伯的炕上,吃着喝着救命恩人的姜汤热饭又昏沉睡去,大伯把仅有的破烂铺盖紧紧地给他裹上。我还看见他在寻找自己部队的途中,怎样夜入古庙,把棺材当床、以刨花为被。我还看见他在蒙冤受屈被打成“托派分子”、“反革命”、失去党籍并连降五级,由团级干部成了文书,却仍然无怨无悔地刻蜡版、刷标语——当然,我又看见了他怎样为了保卫党的利益、保护年轻同志不被错划而不畏强暴仗义执言。哦,当然当然,我也看见了他初贬贵州,怎样在人地两生中重新开始工作,实践着“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的信念……于是,我不但又清晰地看到了田兵同志重病在床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人形象,而且把他的青年形象和老年形象重叠在一起,牢牢记住了杨大姐所有对他的话语的翻译和注释。所谓“共产党员要有良心”,就是我们万万不可忘记我们的入党誓言,万万不可忘记人民是我们的母亲,一定不能脱离群众、当官做老爷,而是要知恩图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果我……还年轻……”就是说如果生活还能从头再来或者他还能继续为党工作的话,他一定会记取教训,少犯错误,用丰富的革命经验更好地和党内的坏人与小人斗。为什么他反反复复只说小人而没说坏人呢?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田兵同志宽厚,不愿意像整他的人那样,轻易伤害同志,给人随便扣帽子,而且还因为根据他这么多年党内生活的酸甜苦辣、升降荣辱,他深深体会到坏人毕竟还是比较容易引起广大群众警惕的,而随风变色的势利小人,则或因其精于投机或因其善于迎合时尚,倒往往更容易蒙蔽人们,在他们出于私利和坏人相互勾结相互包装炒作时,给革命带来的损失是更难以估量的。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深深铭记。生活从来是人们最好的老师,当一个人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又满怀忠贞地饱经人生的历练,从而成为了智者的时候,对他的话,我们是不能忘记的。
第69章 “女朋友”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是我认识的许多聪明女人中的一个。她的聪明表现在她对婚姻和家庭的巧妙处理上。她是一个墨西哥女人。她的名字叫萝莎,昵称萝西。1986年,我得到一个访问墨西哥的机会。首先令我感兴趣的当然是使我一向仰慕的玛雅文化,其次,就是墨西哥的风土人情。这风土人情中,当然其核心又必然是妇女。这不仅因为妇女生活对于一个女作家更为贴近,还因为最能反映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往往是妇女的地位、处境与表现。
  访问结束了。对于玛雅文化,虽然我带着谜一样的憧憬而去,又带着谜一般的沉醉归来,但在妇女问题上我却大有收获。
  因为同行的都是男人,我本来很害怕没有多少接触妇女生活的机会,没想到一下飞机,就遇到这位萝西。
  她是陪她的男朋友来接我们代表团的。我这才知道,我早先在中国接待过的墨西哥作家代表团团长v,没有夫人。
  和中国接待外国作家代表团不同,既没有“全程陪同”的作家,也很少“倾巢出动”的筵席。国外接待中国作家往往是分阶段接待、按项目陪同,既不冷落客人,又大大节约主人的有效时间,还自然而然地扩大来访者的接触面。
  这次我见到的不少作家和作家的夫人都很可爱、很有教养,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甚至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有的是作协工作人员。但是,不知为什么最令我关注的却是萝西。
  也许,这是因为她的“女朋友”地位,更引动我职业的敏感。也许这是因为国内许多时髦人物已开始非婚同居,而且,还有大发展的趋势。那么,早已在国外流行的这种生活方式自然使我关心。
  外国人是讨厌别人打听自己的私事的。这是对隐私权的尊重,也是起码的文化修养。没有想到,在一次旅途中,萝西竟反问我:“你对我和v的关系怎么看?”
  “你们这样做,自然有你们的理由。”我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合乎礼节地回答。
  “你不觉得奇怪?”“不,当然不。”我说,“为什么奇怪?”她笑了:“我原以为中国人很难接受呢。”
  我也笑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到达墨西哥之前,v从来没提起过萝西。每当他选购一些首饰、绸缎等什物时都说“给我女儿”。于是我说:“中国人并不都是那样古板的。”
  “那么说,可以接受我们这种生活方式?”“当然,这原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过……”“不过什么?”她瞪起两只碧蓝的大眼睛看着我。“不过,”我试探着说,“妇女的天性是喜欢家庭和孩子的,而婚姻对妇女和儿童具有保护作用,不是吗?”“是。”她说,“我有孩子。”
  这回轮到我睁着两只中国人的黑眼睛望着她了,我当然不好问,那是谁的孩子。
  她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了问号,这个聪明的女人笑着说:“两个呢,大的读中学了。”她的眼睛满溢着母性的慈爱。“倒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很年轻呢。”“不年轻了,”她老腔老调地说,“三十多了。”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你也会这么说,这腔调真像我们中国的许多女孩子。”
  “真的?”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他也有孩子。”“哦。”我说。这么说,她先说的孩子是她自己的。这么说,他们两人都有一个残破的家庭。按中国人的一般想法,他们既然相爱,这两个家庭似乎应该合并,于是,孩子就都有爹、有妈了。但是,谈何容易啊!两个不同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习惯、感情习惯……两个青年男女,出于爱到极处,结合起来,面对无穷无尽的家庭琐事,还有一个长长的适应过程呢,何况……她一定有许多难处,我自然不好深问。我们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忽然问我:“如果你们中国人处在我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那要看他是什么样的人,中国人原也各种各样的。”“如果是你呢?对不起,比方说。”她竟这样问起来。这个萝西,看来她在为这个问题苦恼。但也许,这恰恰是她的聪明之处,竟想到借鉴一些遥远的不同国度的人生经验。真是的,耳灵为聪,眼亮为明。闭目塞听,原是蠢人行径。
  我不禁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但这毕竟不同于在国内闲谈,不好乱出主意。我笑着闪开了:“那得看自己的感情,也得看对方的感情。”
  “你看我们两人感情怎样?”她竟这样单刀直入了,而且马上看定我说,“你不会说看不出来的。你是作家,而且是女作家。”
  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这倒不好回避了。我也瞪起两只眼睛审视她,只见澄蓝透彻,一片诚挚。我决定说实话:“好像在初恋。”
  “是吗?”她娇娇地笑了,“你看我们的关系多久了?”“一两年?”出于礼貌,我也得往长里说呀。“再猜?”她容光焕发地摇头。“三四年?”我只好再往深里说。“十年了。”她甚至带点骄矜的神色说。
  “呀,”我这人就是藏不住话,一惊讶就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她得胜似的叫起来。“哦,当然,我这不是说你不open-minded(英文’头脑开放‘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一直这样问自己。”她吁了一口气,明明忍住了一个深深的叹息。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她。我最怕别人向我推心置腹,因为这样一来,我往往就忍不住要给人出主意。
  这回,自然又要犯老毛病,“是他——不求婚?不愿意结婚?”“不,是我。”
  我越来越惊讶了,世事真复杂呀!只知道西方盛行同居以来,给男人以无限的自由,给严肃的妇女无限的苦恼。倒没想到,这儿出来一个萝西。
  “我哪儿是不愿意结婚啊!”她拉住我的手,轻轻拍着,倒好像需要安慰的是我:“他不但要求我和他结婚,而且希望我和他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不肯。我真怕——以后会因此出现裂痕……你看,我有母亲,他有母亲;我有孩子,他有孩子。因为第一次婚姻破裂,我和他都对自己的孩子很宠……你想想,这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合在一起,能不斗嘴生气吗?一来二去的,时间一长,能不损害彼此的感情吗?也许,我考虑得太多?”
  “不,”我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红唇轻翕,把这句古话重复了两遍。“这话真好。可是,”她猛然抬起头来又对我迟疑地一笑,“我多想生一个他的孩子啊!再拖,我又怕年纪太大了……这,你会懂得的。”我无限同情地看看她,郑重地点头:“当然。”她感激地笑了:“谢谢,和你谈谈真好。不过,也就是谈谈而已。”“那你就下个决心,生个他的孩子好了。”“唉,我何尝不想,可是,我有工作。辞去工作,我和孩子都会成为他的负担。而男人,可以因爱你而一时忍受负担,但长久……”“妈妈……不能帮帮忙吗?”“谁的妈妈?现在,各是各的家庭,各是各的祖孙。我是他孩子最好的阿姨,他是我孩子最好的朋友……我和他再有一个孩子,可以成为两个家庭的纽带,可是,也会给两个虽经破碎,又已安定的家庭带来新的麻烦,新的不平衡……两边的妈妈不会觉得有厚薄吗?单亲的孩子们也会产生新的嫉妒的……”
  “可是,没有,你们又会觉得彼此的感情不完满……也只得权衡轻重了。”我不禁也替她发起愁来。
  “这不,权衡了整整十年了……”她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笑着。“萝西,萝——西。”v在太阳金字塔那边一声声叫着。他见我们在一边谈得太久,忍不住想和她在一起了。“噢,维里,维——里——”她答应着,不无骄矜地说,“你看,他还像个孩子!”
  “你们真好像还在初恋呢。”她点头称是,又道:“你会知道,没有婚姻,维持这份感情有多么不容易。
  何况,我不漂亮!”她确实不能算美,特别是在墨西哥,这么一个五光十色美人云集的国度。我越发感到她的聪明,我笑着说:“不是因为美丽才爱,而是因为爱才美丽呀!”我不自觉地也和她谈得更深了。“能维系一个严肃男人的感情,更多的靠友谊、了解、聪慧和明智……”
  “还有严肃和分寸感……”她说。“是的,严肃和分寸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的女人了,也就越来越觉得我们之间的词汇不够用了。
  “下次再来吧!下次我的英文会说得好一些了,我正在业余学英文……”“哦,”我遗憾地说,“可我不会进步了,因为我没时间再去学习……”“你不用。你做什么够用就行了。婚姻会给你加分。可我……不行……来了,来了——”她一边回答着他一声声“萝西,萝——西”的叫唤,一边抱歉地对我说:“他要我了,咱们跑吧!”
  “我可跑不动了!我坐在这儿等你们。”她飞快地从台阶上跑下去,他急急地把她揽在怀里,情意缠绵地吻她。哦,这些外国人。她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一起笑盈盈地向我招手!我站起来,哦,天地多么开阔呀!墨西哥灿烂的阳光慷慨地照着太阳、月亮金字塔广场中心的他们,也照着高高台阶上的我。我也笑着向他们挥手,伴随着我深深的祝福。我祝贺他们幸福,我相信他们也真的幸福,因为他们是严肃的,严肃而又聪明。生活原不在于形式。
  生活,不是一件外衣。人生,是严肃的课题,伴侣问题,也是严肃的。世界有如万花筒,生活方式千奇百怪,但从人生态度来说,无非是两大类:严肃的与不严肃的。归根结底,无论因严肃带来多少苦恼,严肃的人总是幸福的;而不严肃不但会招致种种麻烦,它本身就是不幸。
第70章 儿子的鲜花
  这一阵天气出奇的热,前几天还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阵冰雹,听说京东的庄稼一下子就毁了大半,究竟如何呢?躺在医院病床上本来就烦,问又问不清楚,正心里起火冒烟呢,房门一响,儿子笑嘻嘻地捧了一束鲜花进来。
  这一回因为病得重,亲友们牵挂我,不断在送东送西,真可以说是鲜花不断。可我的亲友中,除了多年前孩子的两个保姆:一个因练摊儿贩皮夹克发了财,一个因改行给人做美容收入颇丰外,大多是清廉的公教人员,所以每当我看到他们破费为我买花心里就难过。因为我不但知道鲜花很贵,算得出这将耗去他们薪金的百分比;我还知道现在就连首都也有不少发不出工资的工厂,外地的困难户更多……可是亲友们爱我,为了安慰我才这么做,我总不能太不识好歹,或大杀风景让人伤心吧?所以只能苦笑着接受。
  儿子就不同了,他居然也手捧鲜花,还居然笑嘻嘻地。于是我立即把脸一拉,说:“这是干什么?不是早告诉过你……”
  儿子不笑了,俯下身子,贴着我的耳朵说:“今天是我生日。三十六年前,您为我吃苦了……”
  我不禁悚然一惊。可不是么,今天是他生日,这些天光忙着病,竟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家孩子少,偏偏还聚少离多,由于种种原因,从小常无奈地把他们寄养在别人家,长大了又各干一行,天各一方。我们的亲情除了从小对他们严格要求外,最温馨的也就是他们生日的那天,不管他们在不在家,都要为他们写几个字,说几句话,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祝愿面。可今天……唉!
  记得也还有过这么一回,也是忘了他的生日,不过那是为了工作。事后我从儿子的笔记本上偶然看到:“今天,我十六岁了。没有一个人记得。有什么办法呢?姐姐不在家,爸爸妈妈老是那么忙……我只好悄悄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为自己举杯说:’祝贺你,寂寞的十六岁……‘”当时,我曾为这几行字落了泪。可现在,儿子毕竟大了,他不但没有埋怨妈妈,还知道说:“您为我吃苦了……”
  每个妈妈都心甘情愿地为孩子吃苦,可我为他,千真万确,差点送了命。那正是1960年三年困难时期,物质十分匮乏,可那会儿我们正年轻,仍是干起活儿来不要命。记得那天,我正在剧院讨论一个剧本。导演、编剧、艺委们争得大呼大叫,面红耳赤。我肚子忽然疼了起来,开头我没在意,后来忍住没说,仍然沉浸在那热气腾腾的氛围里,十分认真地参与争论。可毕竟时间到了,肚子疼得一阵紧过一阵,我不时地蹲到地上。有几个年长的同志注意到了,说:“哎,你该上医院了吧?”我说:“那也得让我把意见说完。”可意见是一时半会儿一致得起来的吗?就这样,从早上直到正中午。我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用椅背顶住肚子,几次要走,都被年轻的同志拦住:“不行,不行!你说完了我还没说完呢!”……大家都不去吃饭,就这样一直争到一点多,这才勉强散了会。我骑上车子就往妇产医院跑,一进甬道就倒在了地上。医生护士连病房都没让我进,直接就把我送上了产床,一边责备我一边照顾我……儿子是两点出生的。我正高兴呢,忽然呼啦啦进来一屋子大夫,不停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
  “很好呀!”我说。“有什么感觉?”“就是想睡觉。”“别,别,得问你几个问题……”
  我却已昏了过去,等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我侧眼一看,坐在我床边的这位大夫长得怎么这么像我丈夫呀!可他又全套手术室的穿戴:手术衣、消毒帽、绝大的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待转头细看时,头却侧不过去,身上到处插着管子……我正纳闷儿呢,那人说话了:“你吓死人啊你!整整抢救了你六个小时。各种办法都用尽了,中西医综合治疗,你看,输着血,输着液,腿上、脚上又扎着针,大夫还在给你艾灸着呢……”
  我看不见自己的腿脚,却看得见满屋子青烟袅袅,也闻见了浓浓的艾香味。原来这人正是我丈夫。我很奇怪:“你怎么来了?怎么会让你进来的?”“病危通知呀!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床下放个桶,血就那么哗哗地流。
  给你输血,嫌血库里的血不够新鲜,大夫护士就直接从自己身上抽,到现在,已经输了2000cc了……”我虽不懂医,但我知道2000cc血是很多的。那时正是困难时期,大家营养都很差,每一cc血都极其珍贵。可为了我,竟从同志们身上抽了这么多!于是我立刻就大哭起来。
  正在给我艾灸的大夫立即责备我丈夫说:“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这种时候给她说这个……”
  回到病房,护士立刻给我送来了牛奶。这在当时,是只有危重病人才有的。可是无论在产房、病房,还是出院时,我再三问也没能问出来究竟是哪些同志给我输的血,是哪些大夫抢救的我,是谁批准给我牛奶的。只要我一问,他们就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只知道临床管我的那位主治大夫姓陈,长得像南方人,很可能是个归国华侨。姓是从出院证明书上看到的,其他是从口音气质上猜想的。
  回家时,大夫给我开了三个月产假,给儿子开了半年订牛奶的证明(每天半磅),困难时期,这种证明非常严格,它使儿子的奶奶大为高兴,也令左邻右舍有孩子的人家十分艳羡。可儿子刚刚吃到第二个月头上,我单位里一位十分优秀的同志老董脑栓塞病重……我毫不犹疑地立即把这每天半磅牛奶的证明转给了他。
  我当然是没有奶可喂孩子的,于是儿子每天吃糕干粉和米面的糊糊。奶奶每天一边喂他一边唠叨我:“好俺的乖孙孙哩,不哭,不哭,咱们吃糨糊。就你妈瞎积极,好好的牛奶给了人,哪怕给咱留一半哩?哼!连一句商量也没有……哦,不哭,不哭,咱们吃糨糊……”
  每当这时,我躺在床上也是心里酸酸地,眼里湿湿地,可我能不这样做吗?当我血管里流着同志们鲜血的时候……从那时到现在,长长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珍贵保存的那张出院证明也丢失在“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了。但所有的一切始终清晰地镌刻在我的心底深处。这些年党风不正,社会风气不好,每当我稍有消沉的时候,我就想想为建立共和国而牺牲的烈士,想想现在像孔繁森、徐洪刚一样战斗在自己岗位上的好同志,想想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劳苦大众,想想自己血管里同志的鲜血,于是,无论是风雨泥泞,还是香风金雾,就是再大的委屈,谣言的风暴,我都能咬着牙越过,而且含笑面对:不敢迷途,不肯转向,也不热昏……这样,几年前,我在南方某大学讲课时,从递来的许多条子中有一个孩子写道:“你讲的都是真话,是正理,我们都很爱听。可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坏,你还这样讲,会让很多人不高兴的。为了防身,你不能也变坏一点吗?……”我念完这个条子后回答说:“谢谢,我已经变得够坏的了。过去,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对坏人坏事,我们从来是奋不顾身,不计个人安危的……可现在却绕道而走了……要不然,咱们今天也就不能见面了……当然,也还有个限度。那就是我决不欺世,也不媚俗,我的作品不但不诲淫诲盗,而且时时不忘一个文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与教育分寸感。”
  当时我是笑着这样回答的,也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和喝彩。我的心里暖暖的甚至有些自得,因为我知道这些大学生是因为对我的厚爱,才这样给我支招儿的。
  可今天,面对儿子的鲜花,重又想起那些拯救了我生命的不知名的同志,我不禁反躬自省:难道那些为我们牺牲了的先烈,那些为我们共和国的富强至今还在流血流汗的同志们对我的期望仅止于此吗?我们年轻时那种是非分明、疾恶如仇,“位卑未敢忘忧国”,为了真理而舍生忘死的劲头儿在我身上还有多少?当年人与人那种美好真诚的关系还有没有可能再现,并进入更高的层次?当我们前辈、同辈中的某些人也开始转向,我们下一代中的许多人被某些“青年导师”教唆着丢失了信念,没有了理想,只热衷于“追星”、“享受”,迷醉于那些脂粉男女,灯红酒绿,甚至唱不全国歌,而在高中毕业晚会上却集体高歌什么:“江山不要,开怀一笑……”(注)时,我除了在我的作品中有所表述外,还做了什么?为了一个美好的新社会的实现,为了理想,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我是真竭尽了我的全力了吗?
  面对儿子的这束鲜花,我能不深长思之么?
  (注)转引自《人民文学》1996年6月《灵魂风景线》。
第71章 “我们为什么老上当?”
  记得90年代伊始,在许多青年又一次陷入迷惑之中时,我和我国一些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法学家、社会活动家为了给年轻人解惑,专门为他们筹办了一个刊物《人生咨询》,运用文学的力量,回答他们一切不能或不愿向父母、老师启口的问题。我们的能力也许是微弱的,但我们的心是热诚的。不但千方百计地找一切专家回答问题,而且每期都根据问题组织相应的小说、报告文学、诗歌……以加深印象。来信出乎意料的多,而其中最多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老是上当?”“我们以后怎么才能不上当?”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并不难,为什么上当?因为青年人纯洁、热情,精力充沛、对生活充满幻想,又缺乏历史知识和生活经历,把什么事都看得很简单,既容易轻信又敏于行动……因此,上当几乎是必然的,不上当倒反而有那么点儿奇怪了。
  比如说,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写了几篇闪现才华的作品,对他们寄予厚望的前辈正满心欢喜地谆谆嘱咐:写作是很难的事,文学的路很长,决不要脱离生活,要努力学习,要端正自己的人生态度,要紧紧追随时代的步伐……他们正屏息敛气地听着,觉得难办呢!忽然来了这么三两个想当青年导师的人物,大手一挥,哈哈一笑说:听这些老朽的?他们这是明摆着在难为你们嘛!因为他们自己写不出来了,才给你们来这一套呢。你们都是天才,明白吗?天才呀!要照他们那老皇历做,会白白毁灭了你们的天才!你们只要深深挖掘你们自己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放纵你的心灵,让天才如水似的流淌……写出来的那才是天籁呢!谁不愿意自己是天才呢?何况这些年轻轻既没读过文学史(那会儿,还没任意改写文学史呢!要不上当会更顺理成章了),不懂文学的艰辛,又还没经历过世事的险恶,正急于出名又有点畏难情绪的年轻人,自然立即飘飘然起来,而照这些最“爱护”他们的“青年导师”所说办理,果然写一篇,他给吹一篇;写一批,他吹一批!在小圈子里热热闹闹,但是,普通读者没有了。没有了广大读者,自是当不成真正的作家,于是文坛就这样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牢骚满腹、颓废甚至自杀、犯罪的天才。希望之星消失了,但“青年导师”却在一批批牺牲者当中,蘸着青年的血泪红起来,甚至是“抖”起来了!
  比如说,一些青春年少的女孩,本来正在品尝初恋的幸福,正正当当地交着男朋友呢,忽然,不知从哪儿杀出来这么几个装束入时、出手大方的风流娘儿们,先是和你交朋友,然后再是看不上你的男朋友,笑他穷,嫌他“土”。在她们一脸的痛惜和同情的言谈举止影响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慢慢也会越来越挑出自己男朋友的不是来,先是不顺眼,再是闹别扭,小吵大闹,彼此伤害,最后分手了事。还没容你伤心呢,早就有一个或几个风流倜傥的男人走进你的生活,于是吃饭跳舞、卡拉ok、追星旅游、开房间性解放、傍款卖淫、吸毒犯罪……又比如,好端端地上着课呢,忽然就刮来了一股下海风,不知怎么就把你卷了进去。于是先是在宿舍,然后在校园,先是偷偷摸摸,继而大张旗鼓地经商下海……耽误了学业不说,有的还血本无归,甚至负债累累……再比如,利用你急于致富,骗你什么地方发现了无主的古钱,拉你入股;利用你身体不好,劝你请巫跳神;利用你的好奇心、虚荣心,教你追时尚一族、充当新新人类;利用你对海外无知,帮你做“过埠新娘”……卖了你你还帮着数钱呢!
  更有甚者,趁着一时情绪消沉或对某些世事不满,为你添油加醋,加深你的逆反心理,把你席卷进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反传统、反社会……不是把你变成“垮掉的一代”,就是把你推进犯罪的深渊…………那几年,我们曾读过多少这样血淋淋的书信,接触了多少这样惨痛的人生啊!我们曾帮助过许多人吗?是的,曾经。但令人痛心的是,由于种种无法言传的理由,杂志终于办不下去,而今天我们还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样的问题。好在那几年工作锻炼了我们,我们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可爱的青年们哪!避免上当的办法是有的。
  首先,你得有一个正确的人生态度,想清楚你活着为了什么。这样,在滚滚红尘千般诱惑万种陷阱面前,你就会洁身自好,而不会随波逐流了。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然后,你不要孤芳自赏,要永远着眼于广大群众,心里有了他们,你自然就不会硬拔着自己的头发摆脱地心引力了。群众中多的是品德高尚、智慧无穷的人物,他们平时不显眼,因为他们大都在默默地奉献。而在“市场上叫喊最凶的多半是卖假货的”!这也是百验百中的至理名言。
  再后,你要学点辩证法,懂得事物发展的规律和事物两面性,矛盾是可以转化的,一切都是依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的……这样你就不会一看到一点出乎意料的现象,或迷惘困惑、或痛不欲生,而是会冷静思考和分析了。如果,你还有兴趣学一点历史,特别是结合着国情和社会来学,那你就会变得更加聪明起来,因为了解了历史上的伟大和先进,自然而然你就会产生自豪感和自尊心;了解了历史上的落后和屈辱,你就会懂得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必须奋发向上、艰苦奋斗;了解了祖国美好的未来,你就会正确地看待目前不尽如人意的现状,增强信心、提高勇气,为把我们可爱的祖国建设得更加富强而努力了。
  是不是认为我说的太枯燥了?但是,你不是不想上当了吗?想想你一次次上当受骗的痛苦,认真地思考一下,你就不但不觉得枯燥,而且会越学越发现成长的快乐、智慧的幸福呢!
  不信吗?那就试试吧!
第72章 也谈“代沟”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一群毛头小伙子和漂亮的大姑娘,变成了一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偶然相聚,虽然照样大呼小喊、活蹦乱跳,可言谈之间,就少了许多豪气,多了几声叹息。而叹息最多的则是“代沟”问题,说是和子女无话,即使偶然对他们有些劝告,也往往被人家嗤之以鼻……每逢此时,心里不免凄凉。
  仔细想想,似也未见得。我就有许多谈得来的年轻朋友,他们找我,也不尽是为了专业。山南海北,世态人情……兴之所至,无拘无束,也能把大山“侃”得忒精彩。当然,距离也不是没有,他们往往嘲笑我傻;我呢,则往往怪他们太无情,心肠太硬。
  那么,和子女呢?确实,和子女往往隔阂更深。细想想,也不能全怪孩子,孩子年轻气盛,在父母面前自有几分狂气。自己年轻时不也是这样执拗于自己的追求,置父母的愿望于不顾么?怎么自己今天做了父母,就动辄教训和斥责孩子了呢?
  是啊,自己年轻时,要的是民主、自由,最恨大人不讲理。怎么今天自己当了长辈,也居然“有理常教训,无理也压人”,全副的家长做派了呢?
  这样设身处地地一想,不但气顺了,而且对孩子还不免多少有了些歉疚之情。此话怎讲?有道是,如今四十岁左右的青年常爱以这样一首顺口溜形容自己的前半生:
  “生下来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城没工作,好容易对上个象,生孩子还只许一个……”顺口溜编得尖酸,上了岁数的人一听就来火儿,认为是典型的讨债鬼心态,没一点奉献精神。想不通我们也从小受苦受罪,怎么就历尽千难万险而无怨无悔呢?
  殊不知如此类比是缺乏条件的,因为我们的道路是自己选择的。在五光十色的人生中,我们自觉自愿地追寻革命,因此,磨难就带上了理想的光辉。“有钱难买愿意”嘛!无论生活多么艰苦,命运多少坎坷,只要希望的火炬不灭,心里总是充实的。而他们呢?十年动乱对他们的教育是“造反夺权”、“唯我独左”,组织一律打倒,纪律统统推翻……近年自由化的思潮又大搞民族虚无主义,把革命传统一律诽之为“假、大、空”,标榜的是“一切向钱看”、“个人至上”、“他人是地狱”……存在决定意识,你从小不教他奉献,凭什么要求他天生革命呢?何况,绝大多数青年还是恪尽职守,奋发向上的。他们思想活跃,视野开阔,他们的务实精神,对复杂人情世态的了解及应变能力,都远比我们的青年时代为强,很值得我们学习。至于有那么一点埋怨情绪,有的人有点过分实际,有的带点玩世不恭色彩正是需要我们适时对当今青少年正确引导,认真进行爱国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中国国情及革命理想教育……世界观的形成需要时间,再教育更是十分困难和痛苦的事。任何一件事的发生与进展,都有着其主、客观的必然因果。两代人生活道路与年龄差异的客观事实造成了不进行全面的理智的分析就无法得出科学的结论。伤心、恼怒、争吵、斥责等感情色彩浓重的举措,只会使“代沟”更为深阔,事态更加恶化。看来,承认事实,分析原因,设身处地地、充满理解与尊重地平等对话,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我们是爱他们的,但要用我们的行动使他们相信。我们对他们远远不够了解,要承认并请求他们给予帮助……当然,“代沟”的真正消除,要靠双方的努力。但既然我们年长,我们自诩有奉献精神,那么,主动伸出手来,多做努力,应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天下没有攀不上的山,没有渡不过的河,当然,也应该没有越不过的“沟”。我的年轻时曾壮志凌云的伙伴,我的现在已白发苍苍又愁肠百结的老友啊!
  既然我们年轻时曾那样的无所畏惧,那么,就让我们今天继续勇往直前吧!为了感情和理智的平衡,为了未来世界的光明!
第73章 六十年后的作业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曾想到我会活过七十岁么?当然没有。在十一岁的小小学生眼里,十二三岁的中学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啦!想想我们每天放学,踏着那条窄窄的青石板路叽叽嘎嘎回家的时候,只要一转过街角,看见那些熙熙攘攘从中学校门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立即就会收住飞奔的脚步,赶紧站在一边给他们让路,几乎是屏息敛气地仰望着他们,心里羡慕得直痒痒:“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长得像他们一样大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迈进中学的大门?成为像他们这样神气活现的’大‘学生啊……”说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有大学,当然是夸张,但确实大学离我们太遥远了。连上中学都得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煎熬得不行,连大学都还不曾进入梦的系列,还会想到活过七十岁么?当然不会!
  当时正是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生活条件很差,当我所在的保山完全小学的师长们想方设法地为我们在校园搭起了一座秋千时,我的心就很难再留在教室里了。常常是眼睁睁地望着黑板,可眼前呈现的却是湛蓝天空下往返翻飞的秋千。唉,所有的课程都是要在课堂里讲满四十五分钟的,哪里有可能跑出去呢?幸运的是语文课的朱老师很开明,在五年级的下半年时,就宣布作文可以用各种体裁来写,交了卷就可以做别的事。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马上举手问道:“写诗行吗?”朱老师笑眯眯地答道:“当然可以。”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背古诗,我又乱七八糟地看过许多《天雨花》《笔生花》之类的小唱本,我以为写诗是最容易的事,立即挥笔就写:“日本鬼子太猖狂,一心想把我灭亡,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定要把你灭亡。”把本子往老师手里一塞,转身就往外跑。老师一把拉住我说:“一共四句,二、四句句式几乎完全相同,你觉得可以吗?”我的心早就飞了,马马虎虎给他把第四句改成:“看我把你来灭亡!”老师看着我的眼睛说:“对倒是对应了,可短短二十八个字就有两个灭亡,你不觉得重复吗?”我很不高兴地抓过本子把最后三个字改成“消灭光”,就急煎煎地夺门而出了。大概老师看我不可救药,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就放我走了。后来同学告诉我说老师在我背后直摇头,可那时我哪里听得进去,反而以为找到了窍门,就这样接二连三地作开了“诗”,直到一天朱老师找我到秋千架前,说“秋千就这么好玩?”我说:“当然啦!”朱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完全可以写得比这更好……你比当地的同学多走了几千里路,看见了那么多的苦难,也读过一点书,为什么就不多下点功夫呢?”于是给我讲开了什么叫绝句,什么是律诗,新诗和旧诗的区别,甚至还讲到了诗为什么不同于其他的文学样式……可怜我那时哪里听得进去,我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怎样快快地交卷,好赶快跑出去和同学争抢秋千座位。因为在我之后,不少的调皮鬼也和我一样,纷纷写起“诗”来。
  等我终于熬到了十二岁,成为了一名中学生时,我曾想到我会很快离开保山么?从来没有。虽然因父亲参加修建滇缅公路,家是随着他的工作不断迁徙,但搬入保山后,已经停留了几年。孩子就是孩子,在孩子眼里,一个月就是无数的日子,何况已是长长的几年!我的家就在这里,在这儿我已上了两年小学,现在又升入了中学!我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我的同学大都成了我的朋友。下雨,我们一起赤脚奔跑在青青的石板小路上,晴天,我们会从高高的城墙上跳出去,涉过清亮的小溪,钻进田里去偷吃鲜嫩的豌豆荚和蚕豆瓣儿。我说一口地道的保山话,我早已自认为是保山人,在偶尔和母亲一起逢街赶集时,我常常会指着那些衣着鲜丽的少数民族妇女叫妈妈看:“多漂亮啊!真好看哦!只可惜她们不是保山人……”
  怎么也没想到,我会那样快地离开了保山,而且是在那样一种惨烈的情景下。那是1942年5月4日,学校正在开运动会,操场上彩旗飘飘,同学们兴高采烈。我和姐姐参加的是一百米短跑,正在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蹦蹦跳跳地准备上起跑线时,忽然天空里黑压压地飞来了几十架飞机,开头大家还不以为意,因为并没有拉警报啊!可就在人们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成排成排的炸弹已落在了兴高采烈的人群中,一时间哭声顿起,满眼血肉横飞……我和姐姐毕竟有些逃难的经历,已遭受过不少的意外袭击,于是一人拉着一个边上的同学,飞奔进了最近的教室,钻在了课桌底下。等整个轰炸过去,我们急急地往家里跑时,已经找不到了街道,整个小城已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缺胳臂断腿的伤残人在呼叫,那种惨绝人寰的情景,终我此生,也不会遗忘。此后,就是大规模的瘟疫流行,我们又重新踏上了逃难的流亡之旅……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会影响他的一生,何况是这样独特而惨烈的经历!从此,无论是天南海北,还是人海沉浮,保山永在我梦中,越是痛恨不义战争的残酷,也就越怀念我英勇抗日将士流血牺牲为孩子争取到的短暂安宁,特别是那段温馨记忆中的闪光细节。可是我长大了,成为了社会人。社会人的自由永远只能是相对的,所以我虽然想着保山,念着保山,常常和人谈着保山,六十年来却再也没有能够返回保山。甚至几次到昆明开会,都错过了回保山的机缘……我很难想象自己会在身患重病年过七十之后回保山,因为云南地处高原,连对我改变环境或乘飞机都很勉强同意的医生,是根本不批准此行的,然而我居然就来了!哈,来了!我的保山已经完全变了样!长长六十年的流水早已逝去,我当然知道她决不会再残留我临去时的惨状,但她竟是如此美丽!我在梦中曾想象过她会这样美丽么?不,好像没有!她是实实在在地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惊异啊!虽然只有短短两天,我首先要去寻找的是我的母校,我的老师。是在那里,我写下了我漫漫人生中的第一首“诗”;是我的朱老师,在那湛蓝天空下的秋千架前,为我上了第一节有关诗的启蒙课。当我越长大,越迷恋文学时,我就越后悔我曾是多么的不懂事!在我终于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时,我才深深懂得了:原来诗是文学中最难写好的体裁!因此,当我母校现任的老师和校长要我为校刊写诗时,我只能再三力辞。我是那样地为难,以致连陪同我的同志,都为我求情说:
  “她现在都七十二了,身体又不好,老师们就别再给她布置作业了!”没想到,倒是这句求情的话引发了我写这篇小文的意念。我曾经是个很调皮的孩子,不是个好学生。因为贪玩,因为迷恋文学,我的地理和数、理、化都学得很差,使得我的工作中难题迭现,不得不一边补课,一边缓慢地前行。聪明的人早就说过:学问有如金字塔,地基越大越厚实,才能盖得越高。作为一个作家,似乎知识、视野、胸襟都应该比一般常人更深更广才是,否则,你拿什么和读者平等对话呢?!我常常十分羡慕今天学习条件这样优越的孩子,就像当年仰望那些中学生一样,你们可千万不要学我小时那样调皮,那样自以为得计地错过了最好的学习年龄,以后才不得不事倍功半地后悔莫及啊!
  于是我自觉自愿地接受了我母校现任校长老师的布置,写下了这篇六十年后的作业。
第74章 他永远留在了草地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往往一点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就能叫我心酸落泪。年轻人常常觉得我可笑,自己也并不愿意如此,但就是这样地难以自控。我年轻时一直是被视为坚强的,怎么就会落到了这般地步?难道真是年龄不饶人吗?
  这次读这篇《马背上的小红军》,也是一下子热泪就夺眶而出。那个瘦骨伶仃却又豪情满怀的小红军,才不过十一二岁,还应该是妈妈搂在怀里撒娇的年龄,却已经扛起了枪;在漫漫长征途中,也本该是被照顾的对象,可他不但不要人照顾,却还要照顾别人。在一次行军途中,由于长时间在荒无人烟的草地里跋涉,他实在体力不支,掉了队。这时陈赓同志正好牵了自己那匹也是疲惫不堪的老马走来,一见他心疼得不行,就叫着他说:“小鬼,你上来骑一会儿。”他却微微一笑说:“老同志,我的体力比你强多了,你快骑上走吧。”当陈赓对他下命令时,他是那样调皮地要和陈赓同志赛跑。陈赓同志实在磨不过这个可爱的小鬼,只好分一点青稞面给他时,他又是那样满不在乎地拉过自己的干粮袋拍着说:“你看,鼓鼓的嘛……”
  已经十分疲惫的陈赓同志未及细想,匆匆上路追赶队伍去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心骤然跳了起来:哎呀,不好!长征这样艰苦,大家都在忍饥挨饿,小鬼的粮袋怎么可能有粮食呢?他立即掉转马头,向来路飞奔而去。等找到那个小鬼时,小鬼已经倒在草地上了。果然,他的粮袋里只有一块烧得发黑的牛骨头,上边还留着孩子小小的牙印。陈赓同志吃力地把他抱上马背时,小鬼停止了呼吸。陈赓同志一把搂住小鬼,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陈赓同志的这一嘴巴,抽得我激灵一哆嗦,旋即泪如雨下,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许许多多文学作品和日常生活中,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的老红军、老八路、仁人志士和红小鬼们。他们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千千万万。他们年龄不同,姓氏各异,但共同的一点是:为了神圣的理想,为了民族的解放,他们都曾历经艰辛、忘死舍生……我们能忘记他们吗?我们该忘记他们吗?!再联想到我们今天许多生活在蜜罐里的青少年们,他们对历史的无知,在一些不负责任的“戏说”和历史虚无主义的调侃甚至谩骂等误导下,他们有的随波逐流,有的鹦鹉学舌,做出无数令人痛心的蠢事。诸如,不分历史是非,否定解放战争,跟着那些妄图重新评价抗美援朝的人胡说八道;不讲民族气节,认定苟活有理,也跟着大肆宣扬周作人及其他证据确凿的汉奸等,叫嚣什么“让鲁迅离我们远一点,让周作人离我们近一点”;不讲奉献追求,只要眼前快活,某高中毕业班在毕业晚会上竟集体高歌“江山不要,开怀一笑”。更有甚者的是时至今年,某市广播电台组织中学生评选日本歌星排行榜时,其热闹程度竟有如海外政党竞选,连“九一八”国耻纪念日暂停一天活动都不肯……孩子是无辜的,关键在于成人。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像陈赓同志那样从心底里忠于自己的信仰,热爱自己的下一代;不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小同志,而只把他们当做私有财产或宠物来养,甚或利用他们的幼稚和热情为自己打造光环,终有一天,杀死老克劳斯的就是小克劳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也就是格林童话至今还有它的生命力的缘故。
  《马背上的小红军》这样一篇短短的小文,含义却这样深刻,它不但把这一老一小两位红军的英雄形象刻画得如此生动,让我们永难忘怀,而且使我们每一念及,就悲从中来!恨自己无力战胜那些别有用心的误导者,不能保护今天的孩子而恨不得像陈赓同志那样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
  这些年,最大的失误在于教育。小平同志的言犹在耳,痛定思痛,这才明白:原来保护不了下一代的痛苦不仅仅是在艰辛的革命岁月!
  因此,我深深感谢解放军出版社在出好书并不容易的时刻,精心地编选了这样一本好书,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如果允许的话,我还想请求他们,把《马背上的小红军》推荐给中小学语文课本,同时还附上两个思考题:为什么这位红小鬼不肯骑陈赓同志的马?为什么陈赓同志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以帮助今天的孩子们了解革命,尊重历史并景仰崇高……在当前“告别革命”、“躲避崇高”、“拒绝壮烈”——种种调侃革命、“戏说”历史的主张和引导,仍在市场走红之际,也许我的这一小小愿望不但不能实现,还会又招来嘲弄和诋毁?那我也只能一边祈求解放军出版社继续努力争取,一边再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罢!
第75章 有感于《总司令换房子》
  抗日战争时期,朱总司令一次率领部队在太行山一个小山村宿营,警卫员给他号了一间正房。朱总命令立即换房。面对警卫员的不解,朱总说,当地民俗:正房是长辈住的,而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呀!
  不了解历史的人,特别是今天讲究享受的人们,很可能以为他未免矫情,一个总司令吔,又不是小官,住间正房怎么了?别说正房也只不过是间破瓦屋,就是宾馆,下了五星级,还认为你小看人哩!
  殊不知,恰恰因为朱总司令永远把自己定位于公仆,从不敢僭越,才如鱼得水似的得到了人民忘死舍生的支持,赶走了日本鬼子,打赢了三大战役,建立了新中国。而今天,恰恰是因为有些干部作风很坏,伤了人民的心,才流传出各种各样的顺口溜和讽刺故事。
  我曾经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那是几年前,我正在阜外住院等待手术,因为多年的职业习惯,总喜欢往群众里扎堆儿。一次晚饭后散步,看见许多工人正坐在院里条凳上高谈阔论,就凑了过去,没想到其中一个青年瞪着我高声叫道:“别说了,没看见来了干部吗?”多年来,我一直和劳动人民关系很好,从没受过这个,不觉一愣,但毕竟做过多年的群众工作,就笑了一笑说:“说得这么热闹?多一个听众不更好吗?”那青年工人仍十分敌意地盯着我,冷冷说道:“我们正骂共产党呢,你爱听吗?”就是当头一棒迎面打来,也不会比这更令我难过了,但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斜着眼看我,居然没一个人帮我解围,这也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只得实话实说道:“我当然不爱听,这对于我,甚至是很痛苦的事。但是这些年许多干部作风不好,再不听听你们的意见,让你们出出气,党还怎么联系群众呢?”
  我的回答大概是他没想到的,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嗯,你——还行。你退了吧?”我赶紧说:“退了,退了。”他这才往一边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了一块地方,让我坐下之后又说:“可说好了啊,我们不打听你是谁,你也不许去病房找我和查我们的姓名,能做到吗?”我郑重地回答说:“我保证。”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那天我们谈得是何等的好啊!其实他们并不是骂共产党,他们只是骂那些贪官污吏,骂官僚主义,骂对群众的漠不关心、高高在上……我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多少老一代工人的困惑和心灵痛苦,又得知了多少下岗工人的辛酸和生活困境啊!当时,我们都落了泪。最后他说,我给您讲个贼的故事吧!不知您听没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市,有那么一个贼去偷他们市长,可进去一看,到处都是钱,打开保险柜,里边花花绿绿什么美金呀、英镑呀、法郎呀、马克呀、比索呀,简直是比银行还银行!吓得这贼直要尿裤子,一进洗手间,更了不得了!满屋子金碧辉煌,所有的水龙头、把手都是真金的。这贼只叫得一声妈,扭头就跑,一直跑到派出所还哆哆嗦嗦地说不清话呢:“……我自首,我投案,可我是个小贼……我可没敢偷他,我可不敢偷他,赶明儿他一犯事儿,我还不得跟着掉脑袋!……”您说这干部都这样,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
  我说:“干部哪能都这样?”看着他拧起了眉头,我赶紧说:“我也给你讲个贼的故事,好吗?有这么一个管了多半辈子人事的干部,有一天,他们家也来了贼,你想这管人事的干部,升降调转都得打他那儿过,他家可该富得流油吧?”这青年应声道:“那是!”我说:“可这贼在他家找了一溜够,最后只找到一个还看得起眼的小半导体,贼一生气,给他留了个条儿,上写道:你真傻,你真笨!……害我白跑一趟……落款署名黑蜘蛛。”
  年轻人不信,道:“真的?”我说:“真的。”他说:“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说:“这事就发生在我们大院里,是居委会召集我们全院开会传达的,叫我们大家要小心门户,提高警惕……”
  他沉默了片刻,又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才迟迟疑疑地问:“这人是哪一级的干部?”
  “部级干部。”“是退下来的老干部吧?”我又是只能实话实说,道:“是。”他这才点了头。
  之后,我们又在院子里见过几次,但再也没机会深谈了。我是多么想能再和他倾心交谈啊!可我允诺过不去找他的,我只能躺在病床上独自咀嚼苦果。那些天,多少革命前辈和红小鬼的英雄形象,他们的慷慨悲歌,他们的衣单被薄,他们信仰的光辉,他们的喜、怒、哀、乐……白天伴着我的泪水,夜里伴着梦里的硝烟炮火、监狱牢房……当然,也伴着这些年流行的顺口溜和各种传说,互相缠绕,时空交错……忽然一天,护士长进来说:“有一个人来找你,说是你的朋友,可又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是找我的?”护士长掩口笑道:“他说,找你们那小老太太。我们这儿现在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同志——”我立即知道是他了,嗖地坐起来说:“快请他进来!”
  护士长说:“他不肯呀,他说叫你出去。”我下床趿了鞋就往外跑,护士长在后边一迭连声叫道:“慢着,慢着——”病区门旁站着的果然是他,他已经脱下了病号服。哦,他好了,要走了,我心里十分不舍,可他居然肯来和我告别,我心里一下子又好温暖!正笑着想说些祝贺他出院之类的话呢,没想他却不笑,皱着眉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我马上要走了,昨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事儿都处理完了呀?这才明白是为了你——”他又改口称我为你了。
  “我?!”“你。你跟我们说了瞎话,你还没退呢,要不不能还让你住这个病区。”
  他又那样定定地直看进我的眼里,并不要我解释,又急急地往下说道:“我就来告诉你,没退你可赶快退了。要不然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你可就活不出来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说:“怎么会?别,别,千万可别——”
  “你以为我们还会像我爹妈他们那样死保你们吗?”看着他眼里冷冷的光,我死死拉着他不放手,也急急地说:“你对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也对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国家这么大,可千万不能乱哪!再说你不是不想让我挨斗不想让我死吗?其实,比我好的干部多着呢——咱们不争论,先不争论——我知道你们是恨透了贪官污吏,可一乱起来,七斗八斗,肯定会误伤好人,再说贪官污吏也不是打打斗斗就会认罪的,他们招儿多了去了,要靠揭发、检举、证据、法律……何况,社会大乱,最后受灾最深的还是老百姓。你还年轻,不信回去问问老人,读读历史——”
  他的眼光犹疑起来:“你容我想想……”他说。“好好想想。”我说,“还请你回去也告诉告诉你那些伙伴们,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呀!一定要以法治国——”可他已经不再听我说的什么了,挣开我的手,急急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们有着多么好的人民啊!他们疾恶如仇,心地又那样善良,我和他萍水相逢,只不过和他说了几句知心话,他就居然能为我的生死安危睡不着觉。我们这些自称公仆的人,有什么权利不尊重他们,不好好地为他们服务呢?要是我们再不关心他们疾苦,高高在上,甚至老要占他们的“上房”——我们可就成了什么人了呢?!
  总司令呀,总司令!您曾留给了我们多少不占“上房”的故事啊!可这些年怎么就老有人借口“观念更新”、“与时俱进”,明着暗着地搅和着不许讲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和为了谁呀?!
第76章 死神敲门之际
  我和丁毅同志并不很熟,但是听到他病重的消息,却出奇地难过。这除了是对一个革命文艺前辈的敬重之外,还有着对一个好人可能逝去的无比痛惜。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自己也在病中。我的丈夫去看望了他,回来之后,默默地坐了半天,嘴里只喃喃念道:“这个同志,唉!这个同志!”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轻轻地问:“不好。是吧?”他却嚷了起来:“哪里呀,简直是太好,太好了!”我愣住了。他这才慢慢说道:“他正在翻译世界有代表性的西洋歌剧,洋洋大观,洋洋大观哪!”“他会英文?”我疑惑地问。“从前哪儿会呀!是在离休后自学的……”泪水开始大滴大滴地从他的面颊上滚落,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就想想吧,一个部队老干部,大半生戎马倥偬,离休之后,以古稀之年,开始与素昧平生的英文打交道,像小学生一样地学习a、b、c、d、e……直到读懂剧本,进行翻译。这需要多少时间?多大毅力?多少精神和血汗?何况死神已经敲响了房门!可他,丁毅同志,就这样开始了,就像战士上了战场,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正因为时间对他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更加不眠不休,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而现在,居然已经“洋洋大观,洋洋大观”了!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愚公移山挖山不止的精神;是战胜困难而决不被困难吓倒的精神;是保持革命传统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压倒的精神;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怎么能不感人至深、使人为之泪飞如雨呢?
  说实话,当时我虽然非常感动,但心底里,多少还有点疑惑,因为即使无知如我,也多少知道一点:西洋歌剧虽然是具有一定国际性的艺术现象,但并不是仅仅源自意大利的同一模式、同一风格的艺术。西欧各国歌剧中有着风格各异的民族特点。大家之中还有着俄国的格林卡、柴可夫斯基,捷克的德沃夏克等等一大串的辉煌巨著。这就是说,丁毅同志所面对的除了英文原著外,他还必须面对种类繁多的英译本。而歌剧又不同于一般的文学作品,文学作品的翻译本来就难于科技文章,更何况这是歌剧,它的台词是剧诗。有人说过:诗,几乎是无法翻译的。更遑论这样翻来覆去的诗……噫吁戏!危乎高哉!不说是难于上青天吧,至少也不易于上青天。
  这样,到1996年夏天,我拿到丁毅同志题赠的一本砖头那么厚的《西洋著名歌剧剧作选》,翻阅着《费德里奥》《浮士德》《茶花女》《假面舞会》《奥赛罗》《托斯卡》《图兰朵》……看着说明:(一)本书所载歌剧脚本的唱词都已按照该剧声乐谱逐句配歌。(二)……(三)……当我读着后记,看到他叙述自己怎样为了借鉴西洋歌剧的长处而自学英文,又怎样为了那些和自己一样不懂外文、也没受过专门音乐教育的歌剧同行而决定翻译世界著名的opera,直到发现“同一部歌剧的不同英译本,往往在情节上是一致的,而唱词的用语和含义却有着很大的区别,有的甚至是英译者根据原剧的剧情用填词的办法自行发挥的……”这种情况,他果然就如我曾揣想的那样是从两三种不同的英译本中选择其中译文最接近原文含义的本子作为范本,又参考着其他版本来译。另外,为了使译文能够更确切反映出作为歌剧脚本的原貌,他还把译文都对照原歌剧的声乐谱,一个字一个字、一句一句地进行了配歌……这时,我的感动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我捧着书的手索索抖着,我的嘴唇也抖着,不知怎么,我竟重复起我丈夫几年前的那句话来:“这个同志,唉,这个同志!”当时我正躺在阜外医院的病床上,等待做心脏搭桥手术,毫无疑义,“这个同志”对待死神的态度也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前不久,听说丁毅同志再次病重住院,癌细胞广泛转移到骨髓,我丈夫从贵州回来,匆匆赶到医院看他,说他已经疼得不能站立,但仍笑声朗朗地和他们聊天,说是在《人民文学》上看见我的诗,竟高兴得掉了眼泪说:“柯岩好了,柯岩好了,她又站起来了!”
  你们看看这个人,自己站不起来了,却为别人站起来高兴。这使我更加懂得了什么叫做同志情,懂得了一个人精神上的站立原是比躯体的站立更为重要的事。
  我打电话给他,劝他做气功,给他讲癌司令,叫他找于大元……他还是那样朗朗地笑着说:“我走不了啦!我手头还有些工作……”
  他果然还在和死神争分夺秒,昨天,我又看见他写给几个老同志的信,上边写着:“……我已病入膏肓,半截入土。本该老老实实待着,等待前去谒见马克思的日子,但由于党把我放到搞歌剧艺术的这条道路上已五十多年,恶习难改,心里头总放不下我国的歌剧事业,并且老是杞人忧天……”于是他又写了洋洋洒洒上万字的论文《为振兴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歌剧而呐喊》,提出了许多对中国歌剧发展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捧着这篇文章,像捧着一团火,耳边不仅响起了他因病而嘶哑的声音,而且眼前出现了他像丹柯一样用手撕开了自己的胸膛,从那儿拿出自己的心来的形象:
  “’让我们走吧!‘丹柯嚷着,高高地举起那颗燃烧的心,给人们照亮道路,自己领头向前奔去。”
  我衷心祝愿丁毅同志在和死神搏斗的同时,也加强治疗和锻炼,以真正做到在他天年未尽事业未竟之时,永远把死神关在门外。
  我同时祝愿我们的每个同志,每个文艺同行,特别是每个热爱歌剧艺术的人,都能听听这个声音,看看这个形象。并且认真思考一下他的呐喊吧!因为我深信:如果我们看不见,听不进去这位正在和死神角力的灵魂工程师的诤言,我们的后人一定会在看见和听见这些话语时,蔑视我们并谴责我们说:“天哪!这些浅薄的、愚蠢的人!”
第77章 不该走的这个人真走了吗?
  王夫棠同志走了,走得心实不甘:他想做的事太多,可做的事也太多,手头做着的事还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老天,你不公啊你不公!怎么就不能让他多留些时日呢?
  王夫棠同志走了,走得人们一片欷歔:他为人民做了那么多的事,他还可以继续为人民做更多更多的事,他的心气还那么高,他的血还那么热,他的计划还一个接着一个,他想去的地方还那么多,想关心的人和事还那么广——老天,你不公啊你不公!你为什么就非不让他活下去呢?你就算不眷顾他,可怎么也不为那些会从他得到关爱和温暖的人们想一想呢?
  其实我和王夫棠同志接触并不多,认识也很晚。知道当然是知道的,因为他是一个那样有名的演员,演过那样多的名剧和出色甚至经典的角色。《钦差大臣》啊,贺龙元帅啊,《伽利略》里的伽利略啊,《风暴》里的施洋大律师啊,《日出》里的潘月亭啊,《赤道战鼓》里的黑人领袖啊……半个多世纪了,真是数不胜数!可有名的演员多了去了,能真正热爱人民、心系人民,特别是已经离休退休、离开了舞台,还钻头觅缝千方百计找地方、重新搭台为人民服务的可就没那么多了。所以人们才自然而然地看重他,为他的离去欷歔感叹,深为痛惜。
  他是不该去的,因为他是那样的热爱生活:出生在河南,农家的贫困吓不倒他,他从小放羊,稍长就一边务农、打工,一边满怀着希望追赶阳光——十七岁参加了解放军,他立即就“长出了翅膀”,二十一岁入党,从此心里更是揣着太阳:当侦察兵他是那样机动灵活乐呵呵地穿越烽烟炮火,在战地文化服务他同样地舍生忘死斗志昂扬,多次立功受奖。给他舞台,他就成为主角星光闪闪;当了海政文工团领导,他就以严格、干练、严于律己的作风,团结全体同志乘风破浪、共创辉煌……他对祖国和人民是那样忠贞,忠贞到完全忘我的程度,到了离休的年龄,当然是离而不休,离开的只是舞台和屏幕,没离开的仍然是战场。从了解到人口与经济、社会、资源、环境密不可分的关系后,他就一头扎进人口文化事业,从一个表演艺术家变成了一名人口文化战士,在宋平同志、彭珮云同志及国家计生委党组领导和支持下,于1993年创建了中国人口文化促进会,在过去从不熟悉的新的战线上,继承革命传统,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团结了一大批社会各界专家学者和各省市的基层计生委的干部,建立了新的革命文化阵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产生了越来越广泛、越来越好的社会影响。
  十三年来,人口文化促进会做了多少工作啊!不但创作演出了展示先进人口文化思想的电视剧《龙凤乡的婚事》《福兮祸兮》《长白山下的姐妹们》《痴情》等一大批深受专家和观众好评的作品,而且把人口文化的社会实践和人口文化的理论作为一个新的命题,进行了广泛的社会活动:“人口文化博览”会展从北京办到西安;“爱我中华,禁绝毒品”大型宣传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影响覆盖全国;“新世纪百位杰出妇女呼文明促发展研讨会”,更是充满母性的关爱对社会文明和进步的深情呼唤……活动不但在国内搞得轰轰烈烈,还进而扩展到国外:从日本请来大批的贵宾,在北京举办了相当规模的中日妇女的“姐妹结盟”活动,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极具人性化和艺术化的、两国人民友好的面对面的交流;与国际教育基金会合作举办的“现代文明幸福家庭研讨会暨百对恩爱夫妻庆典”更是在北京、天津、大连、哈尔滨、绍兴、延边、深圳等诸多大小城市掀起一个又一个热潮。为了更持久而巩固地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不断提高国民素质、推动人口文化题材文艺创作的繁荣、发挥文艺特有的功能,国家计生委和人口文化促进会又于1993年创建了中国人口文化奖,随着参赛项目越来越多,作品质量一届比一届好,支持的专家和干部群众越来越多,也经过王夫棠的多方奔走和广泛联络,这个文化奖发展成为由国家人口计生委、国家文化部、国家广电总局、全国妇联、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和中国人口文化促进会七个单位联合主办,中宣部批准的全国常设性综合类文艺奖项,极大地繁荣了人口文化题材的文艺创作。
  这当然是大好事,但事物总是有它的两方面:随着报送作品的单位一届届地扩大,报送的作品数量一届比一届多,王夫棠不但需要为每届评奖多方聘请专家,组织得一丝不苟、严格把关,而且还要为评奖活动筹措经费。在当前市场经济尚未安全规范,特别是在文化市场盛行“审丑”、庸俗低迷,富裕阶层的美学品位却相对低贫的状态下,为无职无权、严肃及高水准的评奖找钱是容易的吗?明明是人所共知的难哪!但这名老兵就硬是要迎着困难上,亲临其境的一些同志对我说:有一次,已经答应得好好的经费,到时候却不知为何不给了。这种事差不多每届评奖时都会或多或少地遇到,但这次要命的是已经到了发奖前夕,场地租好了,所有有关人员差不多也都到齐了,这可如何是好?于是王夫棠只好安排好一切,自己立即飞过去,陪吃、陪喝、陪笑(听得我心脏绞痛,眼里发酸),陪得主人实在不好意思了,似乎出现了转机,可主人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还得讨论吧?有不好意思的,还有好意思的呢;有心里不安的,就还有安心看笑话的呢!做好做歹,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你王夫棠不是名演员吗?那就给我们表演一段,唱一段吧!(听得我眼睛不由得瞪了起来,要知道他是严肃的表演艺术家,不是扭屁股的三陪“演员”啊!)可王夫棠同志硬是咬着牙表演了、唱了,而且不是表演了一段,唱了一段,而是表演了无数段,唱了整整八支歌。(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奔流如水……)在我眼前一下子闪出了电影《墨西哥人》里那个为革命筹措经费的青年形象,在他根本不会拳击时,就一场接一场地参加拳赛——直截了当地说罢,就是用挨打去换钱,被打得鼻青脸肿,被打得头破血流,被打得死去活来,被打得观众都心疼、窒息、灵魂战栗,直被打到最后成了一名真正拳击手的年轻党员。可那孩子那会儿才十几二十岁,而王夫棠您老人家已经七十出头了呀!但我的眼泪又立即戛然而止,因为我是懂得的:年龄对于艺术家从来是不重要的,只要舞台需要、艺术需要;而年龄对于战士、对于党员更是不重要的,当人民需要的时刻——“只要人民需要”!水里、火里,千百万人民群众、普通党员前仆后继的事我们见到的还少吗?……可我们现在不是社会主义吗?为什么对那些迎合洋大人殖民心态、迎合小市场低级趣味的作品就有人付钱,甚至过量支付?而对坚守社会主义精神家园的战士,就必需事事自筹,就这样不计血本的反复锤炼、反复考验呢?
  王夫棠同志就是在这样锤炼中成长,在成长中经受考验并在考验中奉献的队列中的一员,他的生命力是那样顽强,直到重病缠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记得他在第一次癌症手术后,让会里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说是要去鞍山举办“关爱女孩万里行”,希望我能支持。我当时正在病中,可想到他才刚刚动过手术,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更没想到的是,在鞍山他在大会上的讲话,仍然声如洪钟,气贯长虹。下来之后,同志们埋怨他,说你就不能小声点?他哈哈大笑说:“没有点气势,还怎么万里行呀?”2004年他又一次手术后出院不久,不听劝阻,风尘仆仆赶到山西代县。听说又是在广场,那天还正值狂风暴雨,为了盖过风雨,他干脆站起来,高声大嗓热情奔放地做了演讲,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不但如此,他经常还会像没病时那样深入基层,走山乡进社区去视察文化大院。像往日一样地谈谈讲讲嘘寒问暖也就罢了,您老人家毕竟是癌症病人哪!可他不,不但走村串巷,还参加群众性的演出。等群众一发现他的专业水平,知道了他是名演员,欢呼着请他出节目时,他居然就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癌,忘记了自己刚刚愈合的刀口,在群众的要求下,一个又一个地表演起来没完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去看他,他早已多日无法进食,因胆梗阻全身泛黄,睁开眼睛都很吃力了,但我明白他还在和死神角斗,还在硬拼!为了不让他活过来之后记忆力衰竭,我专门找了本《一分钟破案》去训练他的脑力。我事先做了准备,刚把案情一念:“两个间谍先后进入同一个房间盗窃情报,这会儿有两张并列的图,两个人跳窗的姿态和路线都一样,你来判断一下,是谁先进入这房间的……”话还没落句,他立即就睁开了双眼,目光仍那样犀利,只扫了一眼,就说:“右边这个。”我说:“理由?”“因为他图上窗外树枝的叶子是六片,而左边这张图树枝的叶子只剩下五片了。”全屋子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欢叫了起来,好一个雄威不倒的老侦察兵!要知道他可是已经好几天都不怎么睁眼了啊——于是我立即向他女儿布置任务:从此每天至少要让他破三个案子。还没等女儿想好怎么回答呢,他居然又立即睁开眼:“干吗三个?加一倍!”他是那样的忠贞坚定、信心百倍,是那样地从不退缩,永不言败!我们都认为他是会挺过来,会活下去的……而他竟没有活过来!没有!他是不该走的,不该走的呀!他的血还那么热,他的心气儿还那么高,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想做,还有那么多的事可做,手头没有做完的工作也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还有那么多的人民群众在等着他……而他也真是和他们难舍难分……所以我说:他没有走。像所有不该走的人一样!老天你也许能永远对这样的人从不眷顾,常常要在这样的人猝不及防时给他们最后致命的一击,夺去他们的生命。但你夺不走的是他们的信念,夺不走的是他们的精神,也夺不走他们的事业,更夺不走他们对人民群众那一片忠贞和拳拳之心!
  他走了吗?不,他没有走!像一切不该走的人一样,这个不该走的人也没有走!他不但像所有这样的人一样,会和他们所热爱的人民一起青春永驻,还将融入历史,从而逼后人仰视,时代沉思。
第78章 一场举世无双的演出
  世界真奇妙,不知怎的,人生无味的慨叹忽然席卷全球。于是,游戏人生、仇视人生、颓废、暴力、宣泄、性变态、吸毒……都成了时髦。
  于是,青少年自杀成了世界性问题。在青少年轻生成为世界性问题,令全球的父母、社会学家、教育学家……焦灼忧虑、一筹莫展之际,我有幸观看了一场演出。这是一场奇特的、别开生面的演出。一场打破常规、令常人难以想象的演出,甚至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的演出。演出者绝大部分是明星。然而,这不是普通的明星,因为评选条件第一条就规定:他们必须是癌症晚期患者。
  什么叫晚期?就是癌肿已多处转移,癌细胞已广泛扩散……我的天!是的,这就是那场“京津沪抗癌明星联欢大会演”。
  癌症,素称绝症。近年来,虽然医学进步,存活率逐年上升,但仍是人类大敌。不说人人谈虎色变吧,至少也是一人得病,举家惶惶。纵能脱险,也是虎口余生,终日战战兢兢,如同犯人假释,身心终难自由……居然还有心气儿联欢、演出,争当明星?呃,居然就有。怎能不屏息静气,拭目以待?
  大幕打开,气氛就很不一般。舞台上满满当当左、中、右三簇分列,不但衣衫鲜丽,笑声朗朗,而且相互拉歌:
  “天津的,来一个,来一个,天津!”“上海好,上海妙,再来一个要不要?”“北京,加油,加油,北京!快,快!快!!”看来北京阵势弱了一些。可不,天津这次评出抗癌明星九十多,上海呢,一百多!北京却才只评出了四十多个。是来京治疗者原本就外地人多?还是像任何其他事儿一样,一到北京就难了起来?
  来不及思索,也没空儿打岔,因为拉着拉着歌就开始了正式演出。一开始,喉癌患者纪燕的诗朗诵即令全场肃然。纪燕患喉癌,手术时连同声带全部切除。没有声带居然还能说话?过去谁听说过?然而她今天不但说话,还在朗诵;不但让你亲耳聆听,还让千目共睹。这真是个发音史上的奇迹。然而,这又是个沉默的奇迹,因为,她多年苦苦地练习,天天练,时时练,并不是为了奇迹的荣耀,而正是为了向命运抗争。
  在天津一位骨癌患者报告了她怎样从右肩全部截肢之后,不满足于仅仅存活,还要骑车、游泳、全勤上班,当上了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之后,上海一位鼻咽癌患者和北京一位胃癌患者男声二重唱《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声震屋瓦,雄伟深厚,不但使全场掌声雷动,而且使人难以相信他们居然真是癌症患者,刚刚从死亡线上飞越过来。
  报幕员却司空见惯地花枝招展地款款而来,从上海队里轻轻挽过一位身着白纱连衣裙的姑娘,向观众介绍说:“这是一位如花的少女,可万恶的癌症夺走了她的光明……”当这位姑娘微笑着向全场介绍自己名叫杜琼,用自己写的诗向观众叙述她怎样才三个月时就被癌症夺去了一只眼睛,三岁时又失去了另一只。她因太小而记不住父母、亲人的容貌,但祖国母亲却不因她残弱而舍弃她,是怎样教她热爱生活,教她学习文化……她现在不但活了过来,而且发表了许多篇诗歌、散文。她下个月就要暂离祖国远渡重洋了。因为她已被美国一家盲人大学录取,将去进一步深造。
  她的诗引发了全场一片欷歔,热泪如潮,既为这美丽少女的不幸,也为这柔弱身躯里战胜不幸的刚强意志。
  然后是时装表演。不但模特儿全部是癌症患者,服装设计师也是。她原来是个工程师,癌症虽然使她无法继续从事心爱的工作,但却无法夺走她对生活的热爱,对美的追求……人们没有看见她曾怎样忍着伤痛几年如一日地苦学,然而人们今日见到的是舞台上一片彩蝶纷飞。她自己也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端庄秀丽地婷婷走来。她的设计已多次在全国评比中获奖……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我不能说这场演出使人美不胜收,但我敢说它所具有打动人心、慑人魂魄的震撼力是目前不少专业或走穴的演出绝对无法比拟的。不知何时,忽然从台左走出一个瘦瘦的女子,要求为大家献上一支歌。她说:“我是从台湾来的。在我的小孩两个月时,我得了乳腺癌。医生告诉我手术很好,可是我发现我的先生老神情怪怪。在我反复追问下得知癌已广泛转移。我到日本治过,缓解后又复发。我又到美国医治,缓解后回台湾重又复发。我在绝望中偶然得知上海有个癌症俱乐部,抱着死前轻松一下的心情来到大陆。经过中西医综合治疗,经过郭林气功’吸呼‘的锻炼,现在不但癌肿全部消失,癌细胞也查不出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大陆度过的美好时光……我回台湾后要告诉所有的癌症病人不要堕落,不要沉沦……”于是,她唱起了:“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这时台上走过许多癌症明星送她纪念品:“叶女士,为了病友之间的友谊……”对她祝愿:“叶小姐,希望你继续拼搏、锻炼……”
  全台和她一起唱起了《小草》。此情此景,恐怕全场观众都是初次经历,并且从此将永难从记忆中抹去的吧?
  然而,这还没完,远远没完。因为这场演出真是高潮迭起的呢!
  忽然从台中走来一个日本人,山本信先生。他说:“我们日本曾从贵国学习了许多东西,比如中医、烹调……看来,现在又要向你们学一些新的东西,比如中西医综合治疗、气功配合治癌……回日本后,我将仿效贵国北京的癌症乐园、上海的癌症俱乐部,成立一个日本癌友株式会社……”
  跟着讲话的是一位日本女士酒井美智子女士。令人诧异的是她没有翻译。在她说了哗哗一串日文之后,忽然用流畅的中国话说:“我的父母是日本人,他们在1945年回国去了;我在中国长大,后来我得了癌症,又是中国医生救了我。所以我说,生我是日本,养我是中国,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是中国共产党。我现在年事已高,难以回报。好在我有七个子女,我终日教育他们努力工作,以报答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
  于是又出来一个美籍华人黄松笑和她的先生。她的先生是肺癌患者,在广州中山医学院确诊。令人惊奇的是他说他未曾做过任何手术,仅凭中医气功治疗就痊愈,现已过了五年存活期。黄松笑女士从此不但自己习功,而且在旧金山教授气功,把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向世界弘扬。此次回国是专门为参加这次联欢会及致谢而来……
  他们夫妇的发言及作为不仅令人感动,而且令人自豪。是的,西方的科学技术也许远比我们发达,据他们说西医手术、放疗化疗等等设备我们比他们还落后若干年。但是,中国有自己的传统文化,在充分尊重并学习外来先进科技的同时,弘扬民族文化,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于是,我们就有了自己的特色,自己独特的道路。治癌如此,其他呢?
  最后,在“祝你生日快乐”歌声中几位患者推上来一块庞大的生日蛋糕,为肺癌患者郭成沛过他“十岁”的生日。郭成沛是何许人也?在这群星灿烂、高手迭出的舞台上,为什么要单单给他做寿?
  郭成沛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登台了。女孩圆圆的脸庞,浓密的黑发,两只漆黑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台下台上成百上千的人,可爱极了。
  她是谁?为什么由郭成沛抱着上台?观众屏住了呼吸,又是一个戏剧性的悬念。原来郭成沛是一个乒乓球运动员,正在出成果时,在一次国际比赛中发现肺癌,而且广泛转移。在正无法手术,经过放疗化疗之后,开始学习郭林气功,和台上台下千千万万患者一样,他不肯向死神投降,他的生命意识很强,于是他奋力拼搏……于是,他活过来了。
  他不同于其他一些癌症患者的是,他不肯仅仅与死神打个平手,他还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是说癌症病人不能结婚么?不!他要结婚。不是说癌症病人不能生育么?不!他要有孩子。于是,他和他的病友,后来是他的妻子,也是癌症患者(胸腺癌)的小陈一起携手来闯这个禁区了。不仅仅是为了相爱,还为了要给后人留下一个例证,为了在生与死之间,在完满与不完满的人生之间摸索出一些经验,打开一条通道。
  从他肺癌广泛转移……也就是俗话说被判处死刑或死缓之日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原来晚期癌症病人之间约定俗成的有这么一条不成文法,即从被“判刑”日开始,重新计算自己的生辰。这是对死神的挑战,也是对生命的礼赞。
  抱在他手里的可爱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女儿的妈妈呢?为什么没有一起出席盛会?哦,小陈最近又病了,新发现了淋巴癌,正在住院治疗。这次的淋巴癌与她的婚姻、她的生育有关系么?不知道。她结婚已经四年,生育也已两年多了,一直健康,发现淋巴癌只是最近的事。两个癌症患者的孩子会遗传癌症么?也不知道。一切都还有待研究,有待科学证明。但是,两个死而复生的勇敢青年已经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作为牺牲,奉献在人类对癌症作斗争的祭坛上了。如果小陈将因此而死,她说她将死而无憾,因为她已向死神夺取了许多。
  何况,据刚刚从医院探望她回来的人说:“小陈仍然面带微笑,从容镇定地说:’不,我还不想死呢,要做的研究多……我还要继续拼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能不让闻者动容,令人肃然起敬么?难怪癌症明星们愿意把压轴戏放在这一对小儿女身上。他们也许年轻,他们的奉献也许还不为一些专家学者所承认,但从死亡线上回归的每一个癌症患者及持科学态度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他们所作所为的分量。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这样自觉自愿、视死如归地走上这条荆棘丛生的禁区路的……演出结束了,然而观众却久久不肯散去。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场普通的演出,而是一场在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过的、举世无双的演出。
  观众从这场演出中不仅仅得到了艺术欣赏,也远远超越了医学治疗方式方法问题。使他们感动,令他们思考并慢慢咀嚼的将是生命的意义、精神文明的建设以及人生观、生死观、价值观等深层次的哲学问题。
  我眼含热泪,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十年前为癌症患者及一位癌症明星所写的拙文《癌症≠死亡》。那时,我曾说:“……从这一群人中,将出现一个光辉灿烂的明星群,高高挂在祖国深远的长空,向世界宣告:看,在东方,在中国,又升起一类人们一直在寻找的新星——古老的,却又是年轻的;奇异的,却又是人们一直在寻找的星。”我还曾说:“他们的生命之火是明亮的,他们的斗争是壮美的。但愿我们每个人在面对死亡时都能这样。”
  那时,我曾想到刚刚十年,就会出现这么多明星么?不,我不敢如此奢望。我以为那还是遥远未来的事,我只是表述一个诗人的遐想。而今天,出席盛会的明星就已有两百多颗,在华夏大地上,像他们一样默默拼搏和奉献的又何止千万!何况他们所奉献给人类的又何止于我所说的面对死神的镇定,他们早已闯入了死神设置的重重禁区……哦,怎能不用千百倍的热情来赞美生活,生活远比我们所设想的更加丰富与美丽。
  和生活的实际相比,我们的认识永远太肤浅。生活,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1992年7月
  柯岩与抗癌明星在一起
第79章 孙新致柯岩的信
  尊敬的柯岩老师:
  您好!又来麻烦您了。这是真的麻烦,因为这不但要用去您大量的时间,而且需要您耗费大量的心血和从事繁重的劳动。不过以您一贯对我们的支持和您对孩子们的热爱,我们请求您必须应允,我们也相信您不会拒绝的。
  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记得过去曾向您说过,随着报纸发行量的增大,越来越多的小读者和他们的父母不断向我们提出开辟一个回答问题的专栏。这个要求不但是合理的,而且几乎是必需的,因为我们收到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来信,孩子的问题真多啊!多而且迫切,他们是那样真挚地信任我们,常常使我们感动得不能自已,可是我们自忖以我们的知识和水平是无法担此重任的。当时和您提起此事,老实说,就是想开口求您的,可几次去看您,您不是大病初愈,就是又要动手术,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
  现在,我们知道您的身体仍然不好,但已相对稳定,因为听说您又已开始写小说,并且也在报刊上不断看见您的新作。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这是读者的要求。在我们反复征求孩子和家长的意见时,占压倒多数的人提出的是您,不但要求得恳切,许多话还说得很动情。这里我只给您举一个例,这是一个年轻母亲的来信,说她上幼儿园的女儿周末回来,得意扬扬地给他们唱一首歌,一边唱一边表演:“小板凳,摆一排,小朋友们坐上来……”这位母亲立即接上去唱道:“这是火车跑得快,我当司机把车开……”女儿惊讶地睁大眼睛,不依道:“这是我的歌,你为什么唱?”她说:“这也是我的歌呀!”女儿问:“也是在幼儿园学的?”她答:“当然啦!你以为光你们幼儿园会教这首歌呀?”于是,女儿认可了说:“那好吧,咱俩一块儿唱。”可她俩刚一张嘴,孩子的爸爸就用他的粗嗓门加进来使劲儿唱道:“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呜!呜!”女儿先是把眼睛睁得溜圆,接着就咯咯地笑起来了,于是,全家笑作了一团。她还写道:“只不过,女儿的笑满是天真的甜蜜,而我和她爸爸的笑中却带着苦涩和辛酸:我们曾有过多么美好的童年,可现在,竟不知不觉地遭遇了灰色的中年……”至于说因为朗诵您的《帽子的秘密》或《“小迷糊”阿姨》等等而获奖,或被吸收进少年宫的小朋友就更多了。
  听着这些述说,看着这些信件,我们不能不为之深深感动,像您这样能因自己的作品被不止一代人记忆和爱戴的作家是多么幸福啊!相信您一定也会被他们打动而不会拒绝他们和我们的。
  我们了解您,所以写了这封信。我们会很快把那些问题整理好寄给您,如果您还愿意看那些动人的原信,我们也会很快给您转去,至于您将采取什么方式作答,栏目叫什么名字,一切都由您定。只是因为我们的报纸篇幅不大,也照顾您的健康,每次以不超过两千字为好。
  等待您的回信。专此即颂著安!
  《小学生阅读报》孙新2000年11月
第80章 柯岩致孙新的信
  孙新同志:
  来信收到了,谢谢你们的信任。《小学生阅读报》是一份既严肃又活泼的报纸,你们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矢志不渝、始终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又是我极为尊重的。少年儿童是祖国的未来,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不但是我的责任,而且是我的荣幸。孩子们本来就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们无边无际的想象力不但能唤回我的天真,他们的无邪还能洗涤我的灵魂。因此,你们说得很对,无论是对他们还是你们,我都是不能拒绝的。
  迟复的原因是看了你们整理的问题,那么多又那么简单,觉得很难办。如若一对一地回答,不就成了索然无味的问答题了吗?孩子们怎么会爱看呢?可你们的信写得那样热情诚恳,又深深地打动了我。正在两难之际,你们的材料又到了。一看孩子们信上那些天真烂漫的话语和稚气十足的问题,我常常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文学真是不能提纯的呢。
  至于多长时间一期,每期只能多少字,一切自然是按你们的编辑方针和版面条件来定。但回答什么问题和怎样回答则应给我充分的自由。我初步的设想是既不逐信也不逐题回答,而以抓住典型带动一般,写点既有可读性又能引发思考和讨论的小文章为好。就是引起争论也不怕,真理从来是越辩越明的嘛!所以我想栏目的名字最好不要叫什么“问答”或“信箱”之类。但名字是那么好起的吗?这些天每天脑子里转悠的都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名字。昨天半夜,眼前突然一亮,想出了一个好名字——《和“巨人”对话》。兴奋得不行,简直有点得意扬扬了。不知你们以为如何?希望你们也能欣赏并且同意。
  专此作复并致敬礼!
  2002年12月
第81章 我为什么要把你们称为“巨人”
  尊敬的柯岩奶奶姨:
  首先,请原谅我们这样奇怪地称呼您。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读过您的作品,唱过您的歌,所以我们应该管您叫奶奶,可是我们在报刊上又老看见印着“柯岩阿姨”,所以就把我们弄糊涂了。当然,说心里话,我们最想叫您阿姨啦!因为,念着您的诗,唱着您的歌,我们觉得您非常年轻,不但不像奶奶,甚至也不怎么像阿姨,倒像是我们的同学和小伙伴似的。可我们总不能就拿您当小伙伴呀!所以我们商量来商量去,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才一致同意这样叫您。奇怪是奇怪了点,倒也有点创意呢!是不是?反正我们知道您是不会认为我们不礼貌的。是不是?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这也就是我们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就是您为什么要管我们叫做“巨人”呢?因为您比我们大那么多,又那么有名,应该是我们叫您“巨人”才对呀!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喜欢这个称呼,我们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只不过我们想弄个明白就是了。因为既然想当“巨人”,就不能当个糊里糊涂的“巨人”呀!您说是不是?
  请您尽快回信,一定回答我们这个问题,好不好?给您敬礼了!
  一群爱您也愿意当“巨人”的小学生
  2001年元月
  亲爱的愿意当“巨人”的小朋友们:
  收到你们的信,高兴得不得了。一看称呼,我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真难为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像你们一样,我也非常喜欢你们对我的这个称呼。
  马上坐下来写回信,算得上尽快了吧?现在,我就来回答你们最关心的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管你们叫“巨人”
  呢?首先,这是因为我实在爱你们,希望你们都能健康成长,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力大无穷的“巨人”。其次,21世纪开始了,要把这个世界建设得和平美好,让人与人之间和谐友爱、国与国之间平等互惠,社会越来越公正,地球村一天比一天更繁荣,并且尽快实现我们祖先的理想:飞出地球去,认识宇宙并且征服宇宙……靠谁呢?我们这些人,已经一天比一天老了,不但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而且行将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当然只能是靠你们了。用一句文点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历史的重任已经落在你们的肩上了。
  看到这儿,你们一定会惊叫起来:哎呀,那哪儿成呀!我们还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哪!看,看!对了吧!这也正是我为什么非要管你们叫“巨人”不可的原因之一呀!你们今天小,明天小,后天还小吗?今年不懂事,明年不懂事,后年还不懂事吗?我怕的就是你们中有的人老是以小自居,胸无大志啊!一个人如果从小就浑浑噩噩,长大了也必然鼠目寸光。你们愿意长大了成为一个虚度年华的行尸走肉吗?当然不愿意!还记得《毕业歌》是怎么唱的吗?“我们今天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唱歌也是立志,不能歌是歌、我是我,唱的时候喉咙震天响,唱完就撂一旁,是不是?那就让咱们从小就建立远大的生活目标,都成长为“巨人”吧!
  其实呀,成长为“巨人”也不是那么难的。只要我们朝着既定的人生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理想就会变成现实的。就像小树一样,把根深深地扎进大地,广泛地吸收各种营养,又把枝叶高高地伸向蓝天,不怕风吹雨打,也不怕骄阳暴晒,永远用微笑面对生活,一点一滴地把氧气输送给世界……这样,小树就会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粗壮,最后成为一棵根深叶茂、绿荫浓浓、永远造福人类的大树了。聪明的小朋友,还需要我说下去吗?我看你们已经完全懂得我的意思了,你们一定会这样去做的:从小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永远不脱离劳动人民,一点一滴地克服前进道路上的困难,充满自信地面对生活……这样,你们不就像小树变成大树一样,从小孩长成力大无穷、能够造福人类的“巨人”了吗?!
  我的亲爱的小“巨人”啊,你们是我们的未来,也是我们的希望,是早上刚刚升起来的太阳!老一代的人们都在眼睁睁地巴望着你们呢!请带着我们的祝福和期望勇敢地上路吧!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们称为“巨人”的缘故。
  你们的奶奶姨2001年元月
第82章 决不要“讨好”任何人——从小培养自己健全独立的人格
  敬爱的柯岩奶奶姨:
  您好!看到您给那群小“巨人”的回信,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觉得又暖和又亮堂,因为我也是十分想当“巨人”的呀!可我不是“三好生”,也不是优等生,分数虽然也都在八十分以上,而且我也不笨,只要使点劲儿,拿它个九十分以上,甚至双百,我认为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就是提不起精神来,老是灰溜溜地……为什么呢?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因为我怕他们泄露给老师。我对父母也没说过,因为他们整天除了“分数、分数”,跟我就没别的话说。现在我愿意告诉您,因为我相信您既不会笑话我也不会告诉我们老师的。我不是说我们班主任不好,可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他讨厌我。他倒是没有责罚过我,可他讲课的时候老是看着别的同学,从来不看我。我有时故意举手提问,他也从不叫我。因为他讨厌我,连带得别的老师对我也都另眼看待,都对我冷冷的,弄得我连想讨他们的好都不知从哪儿下手。我想改可不知错在哪里。您说我哪还有心情学习呢?可我又不愿意就这么下去。我也想当“巨人”着哪!请您想法子帮帮我吧!您可千万别不理我,一定要快快地回信给我!
  一个十分十分苦恼的女孩子
  我的十分十分苦恼的小“巨人”: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当然是不会告诉老师的。从你的信来看,你是一个十分聪明又内向,但多少有点过分敏感的孩子。在给我的来信中,这类的孩子很多,因此,我就一并公开作答了,想你是不会反对的吧?
  现在,我国大多是独生子女,好处是条件比多子女家庭优越,但难免就比较娇惯,有意无意之间就会养出点自我中心意识。你会不会也是沾染上了这么个毛病呢?要不然,你不会那么在意老师多看了谁或少看了谁,是不是?一个班好几十个学生,老师照顾不过来的时候是有的,当然,有的老师对某个学生有些偏爱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这何至于就令你如此难过,以致灰溜溜起来呢?请不要以为我是在批评你,不是的,我只是试着在帮你分析判断。不然等你长大了进入社会时,会遇到比这复杂得多的人和事,如果你过分敏感而又缺乏分析判断能力的话,你会比现在痛苦得更加难以自持的。所以,要学会保持清醒的头脑,养成分析的习惯,更重要的是,要从小培养自己健全独立的人格,永远不要企图去讨好任何人。因为只有小人才会欣赏由于讨好别人而出现的违心和屈从,甚至人性扭曲的;正派人和聪明人则从来是本能地反感这一切的。想想这有多可怕!我相信你决不会仅仅因为想讨老师的欢心而变得远君子近小人的,对不对?因为那决不是一条“巨人”之路。
  那么,怎么解决你眼前的问题呢?别着急,有的是办法。你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去问问你的班主任。当然,不是气呼呼地,而是面带微笑地:“老师,我是不是有什么做错了的事或缺点,您一时没来得及说……”一般情况下,作为班主任,我认为他会很诚恳地和你交谈的。当然,如果这位老师确实对你有成见或一时不愿意和你谈心,那也不要紧,你只要认认真真地学习,诚诚恳恳地待人和做事,即使老师真对你有成见或误解,也会慢慢改变的。正如俗话所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当然,这需要等待,但学会等待,学会宽容,恰恰是人生重要的课题呢!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把眼界和心胸都放宽些,你就会更聪明,也快乐得多!无论你相信或者将信将疑,我都劝你不妨一试,反正不会更坏嘛!你说呢?
  祝你成功!
  真心诚意为你支招儿的奶奶姨
第83章 写给爱美的孩子
  亲爱的柯岩老师:
  和那些孩子不同,我们不喜欢他们对您那奇怪的称呼,太婆婆妈妈了。我们认为老师才是对人最高的尊称,所以我们这样称呼您。
  我们是学校里不同年级的一群穷孩子,我们的父母亲不是下岗,就是低收入阶层。可是我们也非常爱美,每当我们看见别的孩子穿得摩登时髦、花枝招展时,我们心里又羡慕又难受。我们并不嫉妒,因为嫉妒是一种卑劣的情感。我们就是从心眼儿里羡慕。如果我们大一些,我们可以去打工挣钱,可我们还这么小,打工也没人要。请您告诉我们该怎么办?爱美难道不是人的天性吗?请您告诉我们吧!
  几个爱美的穷女孩
  我亲爱的好女孩子们:
  你们说得让我心疼。好孩子,永远不要说自己穷!因为人的穷富从来不在衣衫,而在心灵。你们说得很对,爱美是人的天性。可你们想过什么才是美吗?花枝招展决不是高层次的美,时髦则更是一种肤浅。
  我非常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因为在我童年时也有过和你们一样的感情经历。愿意听听我是怎样渡过幼稚难关的吗?
  小时候,妈妈最喜爱的一个话题就是关于爱美的问题,常常是在我生病时她坐在我的床头,或是当我倚在她的膝前要求她讲故事时,她就会半颦着眉头那样笑吟吟地说:“从前,有个小姑娘长得很丑很丑……”
  这时我多半会忸怩地猴在她身上捂着耳朵嚷道:“不听,不听,不听!我知道又是说我呢……”
  妈妈这时候就会大笑起来,还是那样半颦着眉头充满怜爱地说道:“真不明白,你小时候怎么会那么丑的?夏天头上长满脓包,只好给你剃个光头;冬天眼睛也会发炎,红通通地整天流泪。偏偏肚子还鼓胀胀的,人家给了个偏方绑上一个猪尿泡……喔唷唷……”妈妈笑得很开心,可我却满怀愤懑,因为虽然我看不见自己昔日的形象,可因为这副尊容所受到的小朋友们的嘲弄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头。人都有爱美的天性,孩子毫不掩饰的表现有时更是残酷。那时,他们不和我玩儿,有的手拉手地转脸跑开,有的在我面前就斜着眼咬耳朵:“呀!快看!”“哟!为什么肚子上顶那么个大水泡?”“你说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谁让你老给我剃光头的?”虽已时过境迁,可只要妈妈提起,我就会气哼哼地怨她,“弄得小朋友都不肯跟我玩了。还笑呢!还笑呢!”
  “可不剃光头脓包会感染的呀……人丑心不丑就行。”妈妈安慰我说,“再说要不剃几年光头,哪儿来的这一头好头发?”
  真的呢,据妈妈说,四岁半以后我长了一头浓密的黑发,比哥哥姐姐的都浓都密。于是,妈妈决定给我改为女儿装了。妈妈攒钱要给我织一套毛衣裤,问我要什么颜色,奇怪的是我竟坚持要翠绿,而且是最鲜亮的那种翠绿。“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口咬定就不改了,可这种翠绿只适合那种娇滴滴白嫩嫩的女孩,而你那会儿……”妈妈又笑起来,大概也不好再说我“那么丑”了,于是说,“我只好左劝右劝织了一套浅藕荷色的……看,穿着多么配你。又给你买了一双小白鞋,从此不知怎么就那么爱起整洁来,每天午睡必得给你把鞋刷干净,晒在太阳地里……从此家里人就都管你叫藕荷姑娘了……”
  于是我也就伏在妈妈怀里笑了起来。为什么那么执拗地要翠绿色?长大了之后分析,可能是孤独使我只能去亲近大自然的潜意识流露吧?反正不管怎样,自从成为藕荷姑娘起,谁说我丑,我也就不急不恼,而是跟着笑了:“真是的,怎么那么丑的呢?”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吧,反正正上着三四年级,班上一个女孩子穿了一条大花裙子,至今我记得十分清楚:金黄底色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牡丹。一时班上好几个家里有钱的女孩都先后穿上了。用今天的话说大概就是“流行起来了”或叫做“时髦”吧?那可真是像你们说的“花枝招展”哩!我每天看着,心里越来越羡慕,天天回家缠着妈妈要。记得妈妈为此还专门跟我上了一次学校,然后正色对我说:“我不能给你买。第一,这是印度绸,很贵,咱们买不起。第二,那对你不合适,穿着决不配你。”我刚把嘴撅起来,妈妈一把拉住一个和我同班的女孩子说:“看看她,穿着这条柠檬黄浅蓝碎花的布裙子,多么朴素,可又多么美!她一定是个好学生,满身的书卷气呀……”
  妈妈说得很对,那个女孩是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她的作文常被作为范本在课堂上朗读。妈妈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想穿那样的裙子吗?你觉得那适合你吗?”
  她摇摇头,说:“不!”“为什么?”妈妈又问。“太俗啦!”她看看妈妈又问,“是吗?”“对!”妈妈说,“艳俗。可人家都穿呀!”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妈说和人比吃比穿的孩子最没出息。”我的脸腾地一下热起来。妈妈和她都不看我,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从此,“适合”、“书卷气”、“艳俗”……这些个话语和那时的情景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底。
  长大之后,当我懂得了内在美和外在美的关系,懂得了真正的美其实是气质、是风度、是丰富的内涵……穿着打扮从来是一种文化的表现,而时髦只不过是一种肤浅时,我是多么感谢我的母亲啊!
  你们的老师
第84章 天下有不啰唆的妈妈吗?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们是一群十分幸福的孩子,有吃有穿有学上,一切都好得不得了。可就是有一件事让我们烦得要死,那就是我们都有一个啰唆得要命的妈妈。每天从早上一起床就开始唠叨,这个啦,那个啦,就像念经一样,放学回家又接着,一直要念到晚上睡觉。这还罢了,我们也惯了,给她一耳朵就是了。偏偏她们居然还经常会伤心起来,一边哭天抹泪,一边更加啰唆地说:“不爱听是不是?不爱听是不是?你还给我脸色看……我们小时候从没叫大人操过这么多的心,哪儿有大人整天围着孩子转,孩子还给大人脸色看的?我们容易吗?给你们吃,给你们穿,整天为你们操心受累,心都操碎了,你们还……这可还让我怎么活啊……”您说这叫什么事?!她们不让我们好好活不说,倒好像是我们断了她们的活路似的。我们为这商量了也不止一次了,越商量越没辙,只好求救于您了。人们都说您特有主意,又很爱孩子,那就快救救我们吧,可千万别不理我们。千万千万!
  一群正在痛苦中煎熬的孩子
  我亲爱的傻孩子们:
  你们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们怎么会这么傻呢?不能说天下的妈妈都啰唆,但妈妈啰唆正说明了妈妈爱你们。正因为她爱你们又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你们身边,才这样惦记你们,为你们担惊受怕,替你们设身处地把想到的一切事,甚至一切可能发生的方方面面的事,急不可待地、忙不择言地、三番五次地说给你们、提醒你们。在你们看来,她已经啰唆得很了,可对她来说,还远远没把她的担心、她的忧虑、她的爱表述于万一呢!
  可你们,怎么就一点也体会不到呢?居然还呼起救来!我真替你们有点难为情哩。当然,这不能全怪你们,你们大多是独生子女,从小娇生惯养,习惯了别人的照顾而很少考虑别人。但现在你们正在慢慢长大啊,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学习着考虑和关心别人,等你们成人之后,无论在社会上还是人群中,你们都将很难立足,至少是不会很受欢迎……我相信你们决不会愿意长大之后成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落落寡合、朋友很少或不受欢迎的人吧?那就让我们从关心妈妈开始来学习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吧!
  妈妈每天要做多少事?如果她是有工作的,那么她每天必须去上班。咱们先不算上班路途远得一趟就要两三个小时的,就说平均来回花上两小时吧,加上上班时间,一天十个小时没有了。回家来,有多少家务活?买菜做饭、洗洗涮涮、收收拣拣、收入不多家境不好的还得缝缝补补、精打细算……这又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再说了,你们大都十来岁吧?这样算来,妈妈也就四十岁左右吧。如今人的平均寿命长,那么,你们大概还会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要不要照顾?要的。中国人是很讲亲情的,谁家都会有个三亲六眷、邻里朋友,要不要来来往往、相互照料?也要的吧?如果这中间有个谁病了、住院了,要不要帮助寻医问药、值班守夜?再不济也得去照看照看吧……这需不需要费心费力?你们替她算过吗?
  好,现在该说到你们了。你们从出生到现在,衣、食、住、行及生病、健康、娱乐玩耍,哪样不挂在她的心坎儿上?哪件不要她操心费力、事必躬亲?如今,你们长大了,上学了,母亲的心又开始要为你们的前途着想了。人人都说,将来的社会竞争是很激烈的,她希望你成功,至少不会很容易地就被淘汰,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你能受最好的教育,那么,就得打好基础,不然,怎么通过那不计其数的小测验、期中考、期末考、毕业考、升学考、中考、高考呢?于是她得一再地嘱咐你:上课要好好听讲。回家来,她要检查你的功课,要监督你做作业,如果你的作业本上满是“×”,她能一言不发吗?要制止你屁股坐不稳,脚老要往外跑,心拒绝不了种种诱惑,耳朵里全是小伙伴的玩闹叫嚣声……她能做到无声无息吗?如果你在课堂上好好听讲了,功课领会了,作业完成得很好,你不妨回想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她除了高兴,除了表扬你、称赞你,还会有很多的啰唆吗?当然,我们不排除,在这种情况下,也可能确实有那么几个比较絮叨的母亲,高兴的话说得多了一些,但大多数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多说的也无非是叮嘱你不要满足,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之类,你冷静地想想,这些提醒果真就那么多余吗?就算你是个有着超群冷静头脑和超越年龄特征有自制力的孩子,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母亲的心而减少一些烦躁和不耐烦吗?
  再说,你的课余生活她不过问行吗?对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消极现象,如“黑”、“黄”、“花”、“坑蒙拐骗”、“假冒伪劣”等哪样不得防着?更有那些黑社会的头子、流氓团伙的成员专爱拉小孩当眼线、做掩护……妈妈能不提心吊胆吗?要知道,一沾上这些,可就是落入了地狱,那可真是万劫不复呀!而要让你们明白所有这些的历史渊源、来龙去脉;怎样站得直,行得正;怎样避祸防身……哪里又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呢?
  此外,还得叮嘱你们过马路要遵守交通规则,注意安全;在学校要遵纪守法,不要犯规;要尊敬老师又不要卑躬屈膝;和同学友爱相处但玩闹不能失度;仪表要端庄、服饰要整洁;饮食要注意卫生不要过量;坐立要直腰不要驼背;看东西要保持距离以防近视……总之,你们的一切都在她的视野之中,都在妈妈心里。她是那样地精心照料着你们健康成长,贴心贴肝地巴望你们完美无缺,更万万不要走上邪路。这是多么博大深厚又无私的爱啊!而你们,竟还嫌她啰唆!
  天下有不啰唆的妈妈吗?我想很少。除了绝顶完美又经验丰富的教育家之外,就只有不能说话的妈妈或根本不爱自己孩子的人。
  当然,现代教育专家们也提出希望妈妈们在和孩子谈话之前要做准备,甚至也要“备课”,但这不属于我们今天讨论的范围。还是让我们更多体会妈妈对我们的爱,充满幸福感地把一切做得更好,以减少妈妈的忧虑和啰唆吧!
  你们的老师
第85章 一个自己走出困境的男孩
  “我们的”柯岩老师:
  哎呀,您可害苦了我们啦!还我们的柯岩老师呢!我看,怕是我们妈妈和奶奶的老师吧!您说的话,全是向着妈妈的,奶奶么,又从来跟妈妈站在一边。这回可就更不得了啦!妈妈整天拿着您的信到处说:“看看人家柯岩怎么说来着?还嫌我啰唆?嗯?……”奶奶也瘪着个嘴跟着学舌:“可不!满世界一个理儿嘛!”于是妈妈不但越发地啰唆,而且越发地外向化:不但当众啰唆,有时甚至当众呵斥(当然,那是由于我们拉了脸子、面有怒色或是顶了嘴),令我们大丢面子!当然,我们不是埋怨您,您信上所说的那些话对我们还是很有教育意义的。我们确实是有独生子女的缺点,很少替别人着想,但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您在信上说的有关妈妈“备课”的信息。现在我们陷入了比原来更大的困境,希望您赶快回信告诉我们怎么帮助妈妈“备课”,好吗?请您千万要快呀,快呀!因为我们实在是太难受了。求求您啦!
  还是那群在痛苦中煎熬的孩子
  我的“还是那群在痛苦中煎熬的孩子”:
  谢谢你们不埋怨我,还肯写信给我。但使我遗憾的是你们并没有从我的上封信里领会到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面对这样爱你们的妈妈,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多爱她一点呢?如果你们爱她更多一点,我相信你们就会自己找到走出“困境”的办法的。可你们,却偏偏要我来出主意。
  那好,我就来给你们支个招儿,可并不是如何教妈妈“备课”,因为那是《父母必读》或“妈妈学校”要做的功课。而我们要做的功课却是我们自己该怎样“备课”。
  你们可能又会叫起来:这个柯老师,怎么老是跟我们没完,老是这样严格要求我们?说对了,我的孩子们!因为这个柯老师现在做的工作是在和“巨人”对话,而不是和妈妈们交流。
  你们可能又会撅起嘴嘟囔:什么呀!我们怎么“备课”呀,我们又不是老师!
  对,你们不是老师,但你们是正在成长的“巨人”。因此,你们要从小学会面对困难,面对现实,学习自己走出困境。不要说:“我不能。”看看电视广告中经常出现的那几个幼儿,他们口口声声地喊着:“1candoit!icandoit!”难道你们真的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也不如?唉,隔着信纸我都看见你们那一张张有点害臊但十分为难的脸了,可怜的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们哪,那只好还是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个自己走出困境的男孩吧!
  这个男孩才十一岁,刚上五年级,不比你们大吧?他原来也是整天和妈妈“别扭”,嫌妈妈啰唆,跟妈妈顶嘴吵架……闹得妈妈越来越烦。他呢,一边和妈妈大吵大闹,一边想离家出走。可是他知道妈妈爱他,他也爱妈妈,总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日子就这样糊糊涂涂、窝窝囊囊又痛苦不堪地过着。忽然,有一天,他也像你们一样得到了教育家让妈妈“备课”的信息,他也是像你们一样,非常希望妈妈能照此办理,没想到妈妈一听就翻脸儿了,大声嚷起来:“我整天上班下班,累了个半死,回家来,还得忙家务,管你的功课。你说说,这家里家外,上上下下,哪一处不得我打点;你们的吃、喝、拉、撒、睡,哪一件不得我操心……这可倒好,和你说个话,还得叫我’备课‘?!嗯?……我看,你还不如叫我早点儿去死好了……”
  他当然舍不得让妈妈去死,可矛盾总得解决,正因为他爱妈妈,他就使劲儿想呀想。想来想去,忽然眼前一亮,妈妈不愿意“备课”,那就由他来“备课”好了。这“课”怎么“备”呢?去向妈妈讨主意?不行!万一说不好,妈妈又“蹿”了呢?不如给妈妈写封信。对,说写就写!拿起笔来,他一想,不得了!差点儿又错了,不是自己还没“备课”吗?于是他斟前酌后地忙乎了几天,终于写出了这样一篇题名为《我的妈妈》的作文: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我的妈妈就是一个十全九美的人。那一不美是什么呢?就是爱发脾气。只要我有哪一点不合她的心意了,她就会像定时炸弹一样起爆,顿时把我炸得稀里哗啦。她特别特别的爱干净,我呢,又特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有一天,她下班回来把屋里屋外打扫得特别干净,地也拖得溜光水滑,可我带了一帮同学回来,满屋满院乱窜,于是定时炸弹立即起爆,把我的同学吓得抱头鼠窜,说:’鲁,你杀人啦,还是放火啦?怎么把你妈都气疯了?!‘弄得我特没面子。于是我也干脆破罐子破摔,和她吵了个天翻地覆,最后以她也大哭我也大哭,同学统统灰溜溜地回家告终。
  “我俩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功课越来越坏,错误越来越多,有时甚至都错出了格;妈妈呢,当然脾气也越来越大,每天起爆次数越来越多,爆炸级数越来越高,闹得家都快不成家了。气得我外婆直骂我俩都不是东西,是’老鸹站在猪背上,光看见别人黑‘。没想到这一骂倒把我骂清醒了。是呀,我最不服气的就是她老挑我的错呢?其实妈妈优点还是蛮多的,她工作认真、出色,她的同事都敬重她;在家里她把我们照顾得舒舒服服,对每个人都非常关心……她是太累了,要是我能少让她操点心、帮她做点家务活呢?是呀,为什么必须是她,而不能由我先迈出这一步呢?
  “当然,要让妈妈把脾气全改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能还有点遗传因素哩,因为我的妈妈的妈妈,就是我外婆,她的脾气也很急躁,我自己不是也很急躁吗?还是从我做起吧……”
  看,这个男孩是多么聪明呀!既然他爱妈妈,那么妈妈一时不肯“备课”,他就决心从“我”做起,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而他的“课”又“备”得多么认真、多么漂亮啊!我们分析他当时的心态怕是不会给妈妈打“十全九美”的分数的吧,但他为了让妈妈心平气和地读下去,就先张贴“安民告示”,来了这么一句外交辞令。他还不是写完了就立即送交妈妈了事,而是等老师给了高分之后才笑嘻嘻地回家报告:“我的作文得了高分儿,老师还在课堂教学时作范文给全班念了呢。”妈妈惊喜地接过来看,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最后泪流满面地把他拥在了怀里,说:“我的儿子长大了,我的儿子长大了……妈妈好惭愧……谢谢你,妈妈的好孩子!”
  以后,当然不是就再也没矛盾了,只是他们母子都已学会了如何互相帮助对方、尊重对方、平等交谈、化解矛盾,至少决不使矛盾激化。现在,这个男孩已经十八岁了,考上了名牌大学,攻读计算机专业。母子关系越来越亲密,既是亲人,又是朋友。
  亲爱的小朋友,我多么希望你们不会生我的气,再说些什么我是你们妈妈和奶奶的老师之类的话,而是从这个小故事中得到启发,学会关心、宽容、尊重和帮助别人。勇敢面对现实,善于学习,从我做起,是减少陷入困境和尽快走出人生困境的方式之一。愿意试试吗?像时时等待那个名叫鲁的男孩的喜讯一样,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还是你们的老师
第86章 出污泥而不染
  亲爱的柯岩奶奶:
  请原谅我打扰您,可我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诉说,因为我要说的话很难启齿,是有关我父母的事。我父母原来都是机关干部,在经济大潮中下了海,不知怎么就成了大款,为了圆妈妈儿时的梦,还想把她包装成歌星。这一下可了不得了,从此家里简直比歌厅还歌厅。每天吹拉弹唱、卡拉ok,不是酒会,就是舞会,男男女女一个个奇装异服,打打闹闹、搂搂抱抱,让人看了就恶心。为了不让老师和同学知道,我从此不敢让同学上家来玩,好端端的一个坚持了两三年的学习小组也只好说我有病解散了。可我说自己有病,又死也不让同学来家看我,有时他们自己跑来,都按门铃了,我在楼上眼睁睁地看着就是不敢开门,怕万一他们没走,父母的客人就来了。弄得同学莫名其妙,纷纷传说我爸“牛”了,我家门槛高了,我架子也大了……现在学校里都没人跟我玩儿了。这还罢了,可问人功课都没人答理,不是说“不会”就是说“怎么不问你爸去呀”。愁得我现在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都开始挂红灯了。您说我可该怎么办哪?如果我父母真是男盗女娼,我会去告发他们,可他们并不犯法,就是恶心人!我想离家出走,可我还得上学呢!再说我也养活不了自己呀!不瞒您说,有时候我寻死的心都有哇……我把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都对您说了,您可一定得帮帮我、救救我呀!您不会不给我回信吧?那就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请原谅我不署自己的名字
  我的不愿署名的小朋友:
  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是非分明,疾恶如仇。可你是不是有点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呢?如果你的爸爸妈妈真的不是男盗女娼,没有犯法,只是作风不好,格调太低……你是不是可以和他们谈谈呢?当然,你还小,不可能讲出很深奥的道理,但至少可以把你的痛苦像向我述说一样的对他们倾诉,至少让他们了解。他们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肯定也是爱你的,你要想方设法地和他们交谈,不要使性,不要发泄,更不要不计后果,要好好分析研究他们的心理,根据他们的性格,寻找最好的谈话时机……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克服了困难就长了本事,是不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从小学习为人处世和解决矛盾的本领,会使你终身受益。一次不行,就再试一次……或者先和妈妈单独谈谈。你已经十多岁了,妈妈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儿时的梦不能圆,当然是终身遗憾,但完全不考虑年龄和条件,一条道走到黑也未见得就是智者所为。你如果能设身处地,从替她着想的角度和她谈,再动之以情,会不会有效果呢?要是爸爸思路更清晰,人也比较理智,父子关系更亲密,也不妨先单独和他谈。因为对你的具体情况不够了解,说的也许空泛了,只不过希望能为你打开一点思路,你再根据实际情况、举一反三地精细操作吧。当然,如果他们实在不肯理解或不愿接受,那你就可以试着提出改善学习环境或是上寄宿学校的要求,因为这是他们的经济条件允许的。
  这样做一是为了挽救、提高他们,从而改善你们的亲子关系;二是为了避免你一时冲动离家出走。好孩子,你可决不要离家出走啊!你的年龄和人生经验远远难以应付当前的复杂社会,吃点苦倒没什么要紧,怕的是弄不好落入哪个坏人的陷阱,那可是太让人痛惜的事了!
  至于对学校和同学,我个人的看法是也许不必那么讳莫如深。当然,也不是让你逢人就诉苦,而是不妨试着和你最信任的师长和同学谈谈,争取他们的理解和帮助,这样一来,至少你在学校不至于那么孤立,学习小组也可以不必解散了。你说呢?要相信大多数人是既有同情心又通情达理的。你看见过盛夏满塘亭亭玉立、香飘满园的荷花吗?人们对她最高的赞誉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人们对在低级或污浊的环境中健康成长的人,也常常用同样的赞语。要从小学习永远相信群众的大多数,遇事和群众商量,而集体的智慧确实是无穷的。毋庸讳言,这些做起来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但只要我们下定决心,百折不挠,把挫折当成交学费,就一定会取得成功的。
  你觉得我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吗?希望这封信还来得及阻止你做傻事,更希望能听到你成功的好消息。
  但愿能对你有所帮助的奶奶
第87章 我错了吗?又错在哪里呢?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有一件事,死也想不通,可就是这件事,闹得全班同学看不起我,我也恨透了他们。现在说出来,请您给评评理:是我错了吗?又错在哪里呢?
  我的爸爸妈妈最近从工厂相继下岗,正在另谋出路。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小姑娘为了安慰她下岗的妈妈,帮她妈妈洗衣服,使她妈妈大为感动。这使我又联想到我读过的意大利小说《爱的教育》里儿子帮爸爸抄写文稿的故事。我也一心一意地想帮助我的爸爸妈妈,可工作是那么好找的吗?正在这时我们班有个大款的儿子出钱雇我帮他做作业,每道数学题给一元,每篇作文给二十元。这样,每个月可以挣一百多元了。而且他说,只要我做得好,他还可以帮我介绍其他的雇主。我于是十分努力地去做了,他果然又为我找了两个四年级的孩子,我在班上的功课本就名列前茅,这对我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正在我高兴每个月可以有四百多元来养家时,两个小鬼不知怎么说出去了,于是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我变成了全校的热点人物,人们在我背后指指戳戳,说我是什么“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差不多全班的人都不理我了,至于吗?敢情他们有吃有穿,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据我所知,全校这样做的决不止我一个,只不过没被发现罢了。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错,我不偷不抢,靠劳动挣钱养家,有什么不对呢?请您告诉我吧!我焦急地等待您的回信。
  一个痛苦又想不通的男孩
  亲爱的孩子:
  你的信唤起了我的痛苦,你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而因为我是成人,我的痛苦和困惑还加上了羞愧的成分。你还那样小,正是应该无忧无虑享受幸福童年的时候,却遭遇了这样的困境,陷入了这样深沉的痛苦,任何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成年人,恐怕都不能不因此而感到羞愧和痛心。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你当然不是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恰恰相反,你是一个重情重义又有头脑的小男子汉,是在一大片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中非常懂得为父母分忧的好孩子。毫不夸张地说,你的情义让我肃然起敬又百感交集,因为你所承担的担子不是你该承担的,而偏偏你的事例又不是个别的。雇人写作业,甚至代考,在旧社会是很普遍的事,但我们现在不是新社会吗?当然,现在有的中学、大学里,雇人写作业的、代考的在报刊上也时见披露。甚至有才无名而专替“作家”当枪手的大学生、研究生也并非鲜见……可你还是个孩子呀!按我国的劳动法,是不允许雇用童工的,何况,代人写作业能算正当劳动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你所提的问题表面看来简单,实际却非常复杂。它牵涉到我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你父母下岗的大背景和具体原因是什么?工厂现在还存在还是已被拍卖?是工厂管理不善面临破产?是由于厂领导贪污盗窃任人唯亲,还是你父母亲自己的过错?下岗后有无遣散费或重新就业培训?有没有社会救济或其他经济来源?是正在自谋出路还是从此消极沉沦?……比如,同学们对你采取那样决绝和蔑视的态度当然不对,但他们这样做的动机中是否有合理因素?你应该因此“也恨透了他们”吗?
  又比如,对雇用你的那些同学,人们的态度如何?是像对你一样?比对你更蔑视?还是无所谓?……凡此种种,势必牵涉到政治、经济、教育、伦理道德等方方面面的问题,这哪里是我个人所能回答得了的呢?但是好孩子,别着急,虽然我个人力所不逮,但遵循“遇事向群众请教”的原则,我们不妨向你投信的《小学生阅读报》求救,看他们能否组织一场讨论,以你和你的同学为主,最后请学校的老师、教育专家和报社共同为我们做小结。这样,不但可以使你和同学们在讨论中消除隔阂,使你们都能学会遇事不要情绪化,对复杂的事物不做简单的直观判断,从小就勇于直面社会和人生。而且像我一样的许多成年人也可从中获得教益哩。你说这样好吗?
  爱你的老师
第88章 是鸟儿不让我学习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我刚上三年级,信还写不好,可是我心里也有哭恼(苦恼),给您说一说,这哭恼(苦恼)不是别的,就是我不想上学了,三年纪(级)的功课可比二年及(级)难多了,我坐在教室里,老师奖(讲)的什么我全不知道,我的功课全都不及格,的(得)留级,可我在(再)念一年,还是的(得)留级。因为我根本听不见老师奖(讲)什么,我的耳朵里听见的全是各种鸟叫,眼睛里看见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鸟儿,可好看了。我不是不想学,是鸟儿不让我学习。可我这么一说,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爸爸妈妈还打我。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为什么非上学不可呢?让我去跟鸟儿过,那丐(该)多幸福呀!
  一个乡下的哭恼(苦恼)孩子丁红兵
  我的苦恼而不是“哭恼”的孩子:
  读你的信,让我想哭又想笑,你真是多么可爱又多么糊涂啊!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刚上三年级,老师“奖”(讲)的什么全不知道,可你居然还能写出这样一封声情并茂的信来,让我不但看见了你那调皮又苦恼的样子,甚至好像也听见了鸟叫的声音,看见你看鸟儿翱翔在蓝天的神态。你的天资是多么好啊!
  说你糊涂,你可也真够糊涂的了。为什么乡下的孩子就不“丐”(该)上学呢?多少农村的家庭为了能让孩子上学而节衣缩食;多少农村的孩子为了能上学而勤工俭学、奋力拼搏。“希望工程”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何况,社会在前进,我们要做的就是要逐步消灭城乡差别。而你,自己不想学习也还罢了,居然还把个别推广到一般,说什么为什么乡下孩子“非上学不可呢”?为什么乡下孩子就不该上学呢?难道乡下孩子真的比城里的孩子笨吗?还是乡下孩子低人一等呢?这是多么陈腐而又糊涂的观念啊!爸爸妈妈打你当然不对,但是你也该体谅一下他们的心情:他们给你起名叫红兵,我猜想不是因为你们家与红军、八路军、解放军有什么渊源的话,就是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长大之后成为一名红色战士。这也许并不意味着非让你当兵不可,而只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愿意为人民的利益而奉献自己的人。你有着多么值得尊敬的双亲啊!你愿意让他们失望吗?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这当然不是说要你改变你的爱好,兴趣往往能成为一个人的老师,更何况爱好呢?那为什么又说往往呢?因为孩提时代的兴趣要巩固下来,则还需要系统的学习。你爱鸟,这很好,但是你爱它们,它们会不会接受你呢?一个人,并不是爱什么什么就一定会接受他的。何况这些可爱的鸟儿?爱它们的人多着呢!它们也会择优而友的。什么叫择优而友呢?对一般的三年“纪”(级)生,我也许就不需要解释了。可对你,功课全都不及格的小红兵呀,我只好费工夫再解释一番了。那就是说,它们虽然是鸟儿,可它们也有自尊心,交朋友也得挑一挑。挑吗,当然就得挑比较优秀的了,至少,也得挑那比较能懂得和了解它们的吧?那么,你掂量一下自己吧:你比你同年龄的孩子优秀吗?你爱鸟儿,可你真正了解它们吗?它们的种类,它们的习性,它们怎样生活、怎样筑巢、怎样越冬、怎样繁殖、怎样可以延长生命、怎样可以改良它们的品种……这哪一样不需要专门的学问?而任何专业的基础就是基础学业,也就是你的小学和中学的课程。你现在就门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级,不想上学了,还把不愿学习的责任推给朋友,说:“是鸟儿不让我学习。”换了我是鸟儿,我也不敢和你交朋友啦!就算不是不愿意,至少也是不敢,首先是不敢担不让你学习的责任。然后呢,怕你什么也不懂误伤了我们,更怕因为我们不敢接近你,你大怒之下就来攻击或捕杀我们。你说是不是?
  所以呀,我说(现在不是鸟儿,而是柯岩奶奶姨说了)亲爱的小红兵,继续爱你的鸟儿吧!为了爱它们,从现在起就好好学习,把不及格的功课赶快补上,争取别蹲班。冲着你的聪明劲儿,你是完全做得到的。从你的信上看,有些字你并不是不会写,而是没用心。比如,年级,有的你就写对了,有的却错了,而且错得还不一样,有的写成“及”,有的错成“纪”,把“得”写成“的”……真有你的,一封短短几十个字的信居然能错出这么些个花样儿来!唉!有的我给你改了,有的自己去查字典吧——为了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
  衷心地希望你不要白白浪费了你极好的天赋,将来成为一个鸟类学家,为巩固和发展自己的爱好,为保护人类的好朋友,为创造人类更好的生态环境而奉献出自己吧!
  爱你的奶奶姨
第89章 我的心不在这里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们是四个小学高年级学生,都是女生。我们不同班,可是特别要好,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要好,并不是吃喝玩乐的组合,而是真正的志同道合。那就是我们计划念完小学之后,就不再考中学了。这不是畏难情绪,因为我们四个人的学习都蛮好的。也不是家里没钱(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家里略微困难一点点,我们其他三家完全可以帮助她。这没有问题)。问题是我们急于走上社会,我们觉得虽然我们年龄稍稍小一点(十二至十四岁),但是我们自立的条件是完全具备的。我们从小出生在一条服装马路上,我们的爷娘都是做服装生意的。三家发了小财,衣食不愁,一家稍稍差一点,但也不是过不去。爷娘做生意的路数我们早就晓得了,他们的关系我们也完全可以用上。这样的好条件不利用,不是有点太蠢了吗?可是阿爷阿娘不同意,他们说他们这一生没文化,就靠我们给他们争气了,铁了心要供我们上大学。难道我们定要圆他们的梦吗?读这几年书,就够我们忍受和累心的了,因为我们根本不爱读书,我们的心不在这里,我们的心都在马路上。阿娘从小就爱带我们逛马路,马路上多么热闹啊!我们的心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服装上,我们不但晓得哪种时装好销,还会识别各类花色品种:哪种下水会退色,哪种质地耐磨,哪种耐脏怕晒……再说读大学,中间还有六年中学呢,加起来那可是长长的十年啊!我的老天爷!再说,就是大学毕业了又能挣几个钱?而我们四个人合开一家店,就叫小小时装屋,保证很快火起来,发起来。您相信不?笃定!您帮帮我们,想想办法说服我们爷娘,好吗?事成之后,我们一定会重重地谢您。一定的!
  四个有雄心壮志的女孩
  四个人小心不大的女孩:
  我不称呼你们为“有雄心壮志”的女孩,因为我觉得你们的心并不大。我原以为在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是心比天高的呢!哪知道你们的心却只在一条小小的服装街上。
  我答应一定帮助你们,而且不需要你们的“重谢”。但这种帮助可能一开始不会让你们高兴,因为我认为需要说服的不是你们的爷娘,而恰恰是你们自己。
  让我们先讲一个故事,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吧!从前哪,在滨海村庄的一口井里,住着一只小青蛙。它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头上有一块不小的蓝天,井里有浅浅的水,高兴的时候可以到井栏边跳跃,累了可以在井壁砖缝里睡觉,愿意游泳就跳进水里,愿意用餐就随处捕捉蚊蝇……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有一次,它外出散步,遇见了一只大海鳖,它看海鳖木木然的样子,就开始“访贫问苦”起来:“你一定活得不快乐,要不你怎么一点也不灵活呀?你住的地方一定很窄吧?没有运动场吧?你看我这样灵活,就是因为我经常运动啊!我的运动场可大啦!我尽可以横跳竖跃,可以攀山,可以下水。在井壁上,我不但有卧室、客厅,还盖了好几座别墅哪!”听它说得天花乱坠,大海鳖说:“想不到你这样阔气呀,那就请你领我去参观一下吧!”可到了井边,大海鳖刚一伸腿,就被井口卡住了,根本进不去。大海鳖只好退了回来说:“还是请你到我家去做客吧!”到了海边,小青蛙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大海是这样一望无际,波澜壮阔啊!它这回不敢吹牛了,怯怯地问:“它这么大啊!又有多深呢?”“何止万丈!”大海鳖说,“而且它不像任何的河流湖泊,更不要说沟渠和水井了。它不但永远气象万千,而且它完全不会受人世间旱涝的影响,不管发多大的水灾,它也不会溢出来,闹多大的旱灾,它也永远不会干涸……”小青蛙张大了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丝毫也没有贬低你们父母职业的意思,他们为搞活经济,为养家糊口,为支撑你们的学业,尽了他们的一切努力。我说的只是你们,你们的心还不在学习上,成绩就已经蛮好了,那如果你们把心放在学习上,你们可能达到何等的高度啊!你们从旁观看,就已经把父母的职业了解得八九不离十,说明你们的智商不但不低还挺高哩。智商不低,爷娘又铁了心要培养你们上大学,这样好的条件不利用,我看,那才是有点太蠢了呢!如果利用了这些好条件,现在打好基础,将来无论是学工商管理、服装设计,还是进军高科技……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啊!登高才能望远,你们不妨走出那条马路,看看全城,再看看广袤的农村和大都市,心怀祖国,放眼世界,你们将会走得多么远,攀登得多么高!你们自己衡量衡量吧。
  苏格兰著名诗人彭斯曾有名句云:“我的心呀在高原,我的心不在这里。”这里的高原,他指的是故园,是家乡和他挚爱的祖国。在艰苦的生活中,他完全无视苦难和琐屑的现实,而一心向往着祖国的自由和富强。那么,在幸福的生活里,我们希望你们眼睛里不要仅仅看着钱,而能胸怀大志地吟诵出:“我的心呀在高原,我的心不在马路!”难道是过分的吗?!
  诚心诚意帮助你们的老师
第90章 “芝麻开门……”
  柯岩阿姨:
  您说人的脑子是不是不一样?我说是不一样的。要不为什么老师一样的讲课,有的同学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可我就很累很累,有的勉强能懂,有的就死也不会。所以,我现在简直怕上学了。每天妈妈不叫上十遍八遍的我就是起不来,起来也是能磨蹭一会儿是一会儿,这样磨蹭就必然迟到,迟到就要受罚,我就更不爱学了。越不爱学就越不懂,越不懂就越学不下去,我现在已经发展到上课时脑子一片空白,要不就瞌睡得要死,您说我该怎么办呢?妈妈骂我没出息,其实我也不是完全的没出息,我唱歌就唱得很好,我姨妈就劝我妈让我去学唱歌算了。可我妈不干,哦,忘了说了,我爸原来是个戏曲演员,不知怎么就是没唱出名,后来倒了嗓,现在整天喝酒骂人——所以我妈死也不肯让我辍学,非让我念书不可。其实我爸唱不出名,我就一定也唱不出名吗?再说我也不打算学戏呀,我爱的是流行歌曲,那又有什么难的?我模仿那些歌星模仿得可像了,大家都说我有天赋。反正我是不想念书了,我承认我脑子笨还不行吗?您还见过像我这样的孩子吗?他们是怎么解决这问题的呢?请您快告诉我吧。
  一个只想唱歌的笨女孩
  只想唱歌的女孩:
  你笨吗?怎么说呢?还是直说吧,我认为你也笨也不笨。我见过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孩子,给我写这种信的自然也不止你一个。所以我现在就一并回答你们。说你笨,是因为你不敢面对困难;说你不笨呢,是因为你很“聪明”地为自己找出了逃避困难的理由。人的天赋是不尽相同的,但是智力是需要开发的。有的开发得早或方法得当,于是智力明显超越他人,但是一般说来,人的大脑都是没有开发殆尽的。伟大的爱因斯坦是我们人类的骄傲,就连他,现在科学认定他的大脑也只是开发了一部分。所以人们常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其实,动物也一样,你看马戏团的猴啊、狗啊、猫啊、熊啊、马啊……其才智和灵敏度都远远超越其同类,这是训练的结果。所以人们又常说:“勤能补拙。”就是既承认差别,又强调差异是可以缩小的。讲道理也许你又会打瞌睡,还是让我们再讲一个青蛙的故事吧。
  说的是美国有一家大学用青蛙做实验,看它在滚烫的油锅里还能否成活。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必死无疑!教授说:没有例外吗?学生说:没有!果然,放一只进去,死了;再放一只进去,又炸焦了。这样一只一只地放到第六只时,它突然奋力一跳,竟跃出了油锅,死里逃生了。这是一只特异的青蛙吗?不是的。因为继续实验下去,又有几只跳出油锅活下来。有的学生说:怎么能证明不是这几只青蛙有特殊的禀赋呢?老师称赞了学生的钻研精神,说:过几天我们将继续实验下去。过了些天,他们在同样的锅里注满冷水,把这几只恢复了健康的青蛙和其他的一些青蛙一只一只地放进去,然后给水慢慢加温,结果无一例外,它们都是神气活现地在凉水里大显神通,在温水中快乐地闭目休息,随着越来越舒服,它们也越来越瘫软。等到水烫到不能忍耐时,为了逃命,它们多次作势要跃出水面时,却已经软得毫无爆发力,全部死在了锅里。成功的实验并没有引起学生们的欢呼雀跃,他们都在默默地沉思。
  这对我们不也是极具启迪的人生课题吗?青蛙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一向号称万物之灵的人呢?谁追求,谁就能得到;谁攀登,谁才能上到山顶。
  你爱唱歌,这很好。你说得对,你爸爸倒嗓并不能预示你也必然如此。但是有一条规律却是铁定的:基础越坚实的建筑才能盖得越高。人生的路很长,而且不会平坦和笔直。你是只想唱着玩玩,像眼下很流行的一句话:“各领风骚两三年。”或者连两三年也不打算领,只不过混混而已呢?如果只打算混混,我为你的歌唱天赋抱屈,而如果你盼望在歌唱方面有所成就,那就将是一条艰苦和充满荆棘的路。你有信心和决心坚持下去吗?我怀疑。因为真正的歌唱家必须全身心地热爱人生和音乐,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和丰富的感情体验。你连小学都不想念完,有什么知识去辨别人生?有什么条件在社会立足?是的,仅仅靠天生有点嗓子,靠迎合时下某些观众的低级趣味,“扭扭屁股就来钱”……也是一种人生。但那能有几天?整个国民素质都在提高,泡沫经济不能长久,那么,泡沫文化呢?会很长久吗?即使它暂时还能和各行各业的假冒伪劣混在一起,苟延残喘于一时,但你难道真愿意自己美好的生命就这样像一个肥皂泡泡一样的虚浮片刻,转瞬消失吗?
  所以,我想劝你,是否不要这样早地急于给自己定位。老师讲课你全听不进去,那是因为你紧紧封闭着你的智力之门。你还这么小,还没有进入知识的海洋,你智力的宝藏还远远没有开发,谁能说得准你还会有多少其他方面的天赋,还有多大的潜力深藏不露?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知道这个故事吗?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剽悍勇猛的强盗到了宝山,强盗砸呀,凿呀,却怎么也打不开宝洞的大门,因为他们不知道开门的口令。而勤劳又好学的阿里巴巴却找到了开门的钥匙,那就是轻轻地对着宝洞的大门说:“芝麻开门!”可惜每个人的口令都不会相同,因此你只能自己跳进知识的大海奋力遨游,在你充分享受到求知的快乐时,你才会找到你的金钥匙,你的潜力才会逐渐显露。让我们一起敲击和寻找吧!我们一定也会找到我们每个人自己的“芝麻开门”的。
  不要懒惰,不要做瘫软的青蛙,更不要追逐泡沫人生,我的孩子!“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真心帮助你的阿姨
第91章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跟您说这些事真是难为情,可和老师同学说又怕他们笑我,想想还是来啰唆您了。我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麻,我心里也烦得要死,可爸爸同妈妈闹得天翻地覆之后,现在又开始了冷战,说是没法过了,要离婚。您说要命不要命?这么倒霉的事为什么专门落到我头上?
  事情本来蛮小的,就是我妈妈最爱逛街,每次还不空手而归,买回许多廉价商品,堆得满屋子都是。我和爸爸怎么劝她也不听,总说是将来会用得着的。结果就是我们家老是吃过期的食品,用过时的东西。在大商场买买也就算了,哪晓得近来发展到走街串巷的什么黑市的东西都敢买,说是便宜。
  一次,买回来一桶散装油,搞得全家泻肚子,后来看报才晓得是掺了工业油的假货,气得我爸一下子统统倒了。一次,又买回一只高压锅,幸亏我们还存着没用,邻居阿姨家同时买的那只已经“爆”了。这回更了不得,妈妈从家里仅有的几千元存款中取出了将近一半买了一对玉镯子,说是从一个格格后人手里买来的,要值好几万!请懂行的一鉴定,根本就是一块破石头……我当然反对他们离婚,可我妈妈也实在太急人,我现在又忙着要准备中考,您说我怎样办才好?回信请寄武汉××街××号李美芳(是我外婆)转。因为信是经过《小学生阅读报》转,请原谅我就不署真名了,您就叫我小芳吧。多谢您了。
  小芳
  亲爱的小芳:
  家里乱成一团麻,对任何人都不是愉快的事,更何况对一个孩子!但是,你不要太烦,更不要认为只有你才这么倒霉。谁的生活里都会有各种麻烦,人活一辈子,哪里能事事都那么称心如意呢?人总是在解决矛盾、克服困难中慢慢成长的。如果我们能从中提高认识,养成冷静分析的习惯,既取得经验又增长了才干,不是就把坏事变成好事了吗?是不是?同时,也不要太着急,安下心来准备你的中考,因为你爸爸妈妈是不会马上离婚的,他们只不过是在怄气。
  我说,不会马上,这是因为一来要看事态发展;二来呢,还要看我们思想工作做得有没有成效。
  事态发展的条件是多方面的,要看他们原来感情的基础好不好,其他矛盾多不多,你妈妈有没有悔改之意,你爸爸是否得理不饶人……这些,你我都不好预测。我们能做的就是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来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从你的信上看来,他们的问题中,你妈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因此,工作的重点应该是她。但是,对她我们也不能片面认定为就是爱贪小便宜。要使人容易接受意见的方法是我们自己看问题要全面。我们试着用两分法来分析一下她的问题:是不是应该首先肯定她的优点和良好的主观动机呢?中国人从来有勤俭持家的传统,另外,你们家的经济也并不是很宽裕吧,她为了开源节流,买一些廉价商品,本来无可厚非。在当今中国,除了富豪和暴发户,绝大多数家庭主妇都是这样做的。她的问题出在分辨力差,缺乏商业知识。因此,不要一开口就指责她,而应该在充分肯定她的前提下帮她分析为什么她老是上当受骗。首先我们自己,特别是你爸爸心平气和了,办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了。然后,根据你妈妈的性格再选择谈话方式:是个别谈心呢,还是全家一起总结经验教训好?是采用设问的方式好呢,还是多举事例好?你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中考上,那么,把方案提出之后,是请外婆当主持人来掌握呢,还是让爸爸自己运作?千万别忘了把邻家阿姨也请来现身说法,好好讲讲高压锅爆炸的可怕情景和惨重后果……我想,妈妈在这种平和又充满亲情的氛围中,一定会有所触动的。你们一定要让她也把自己心中的苦衷和委屈都倒出来,即使是没有多少道理的苦衷和委屈,也要耐着性子听完,最终让她明白无论有多少理由——她是好心啦,家用不宽裕啦,社会上骗子、骗局太多啦,玉镯子还是托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费尽心机才搞到手的啦……让她说完后再对症下药,关键还在她自己:谁让她不识商场的诡谲和人心的险恶呢?“无商不奸”的说法当然是不科学的,但是,怎么就会忘了“在市场上叫喊得最厉害的,就是那卖假货的人”这个老话了呢?经常在世面上逛,忽然一下子出来那么些热情的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怎么就不想想当今社会上最流行的“杀熟”的种种圈套呢?……所以呀,说来说去还是得怪自己,外因总是通过内因起作用的嘛!动机再好也得看效果不是?最后,用一句名言加深她的印象:“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妈妈!”
  如果爸爸妈妈之间没有更多的矛盾,没有其他的积怨,我想这个问题就应该基本解决了。说基本,是因为长年养成的习惯决不可能一下子根除,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当然,这指的主要是你父亲,一定要耐心地对待曲折和反复。你呢,我的孩子,做完以上这一切之后,就好好准备你的中考吧!只需在爸爸失去耐心时,悄悄提醒他一声:“耐心,别忘了持久战打的就是毅力和耐心!”对妈妈呢,就更好办了,一见她要上街时,就大喊一声:“妈妈,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哦!”如果她笑笑,那很好;如果她把脸拉得很长甚或发脾气了,那也不要紧,你只需撒撒娇,或者幽她一默说:“世上的午餐,只有你吃外婆的和我吃妈妈的,才是不要钱的哦!”
  试试看,怎么样?反正咱们是不会让他们轻易走上离婚之路的。是不是?
  为你支招儿的奶奶姨
第92章 不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就是小气鬼吗?
  尊敬的柯岩老师:
  您好!我遇到了一件非常烦心的事来求您帮助。我们班最近忽然刮起了一股风,就是兴起了生日派对。过生日的人请客,参加的人送礼。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时髦,大概是附近的中学吧。我们是毕业班,我的爸爸妈妈一心想让我考重点中学,我的功课又不是那么好,每天紧紧张张的,哪儿有时间呢。可一次不去,两次不去,就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说我不近人情,还有人当面骂我是小气鬼,说你们家又不是没钱,那些穷鬼想去我们还不请哪!闹得我心里很烦,又很反感:大家都是同学,凭什么张嘴就骂人?特别是被他们骂的差不多都是我们班的好学生,有几个还是我的好朋友,经常教我做功课。回家告诉爸爸妈妈,爸爸说:“人生在世,哪有不应酬的?我们做生意,哪天不得吃吃喝喝?”妈妈说:“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场面上的人,你可千万别给我得罪人哪——”还不断掏钱给我让我去。可我就是不想去,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什么呀!一个个牛皮哄哄的,你们是有钱,可钱是你们自己挣来的吗?整天比吃比穿,现在又学来了新招儿,我要是这回跟,以后再有什么新花样,我是不是还得跟呢?可要是不跟,我的压力又这么大——我真烦哪!您快回信教我怎么办吧!给您敬礼了。
  您的学生黎小洋
  亲爱的小洋:
  你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不但思路清晰,而且是非分明。在你现在这个年龄段,是很容易受人影响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小学生特别容易得“流行病”的缘故。而你居然表现出遭袭击不惊,处包围不乱这样一种大将风度,这实在是令人高兴的事,同时它也给我们提供了像朋友一样谈心和讨论问题的基础。
  你说让我赶快教你怎么办,其实你不但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已经在办,而且办得多么好啊!你不是已经一次不去,两次不去了吗?第三次,你会去吗?我想,你还是不会去的。因为你顶住了爸爸的“教导”、妈妈的唠叨和递到手的钱财以及对方又打又拉的“交情”,看清了屈从的后果。但是,你的压力太大了,你怕自己最终很难顶住,而且,就是现在这样顶,也耗费了你的精力,影响了你的学业,使得你很烦……我完全想象得出你的处境和心情,这也正是你使我感动和赞佩的原因。你还这样小,就已经这样有见识和主见,真是前途未可限量啊!你要做的只是坚持下去。“成功往往就在最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那么,我们靠什么坚持呢?毅力当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信念。你非常反感他们这样出口伤人,这是对的。“人生来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谩骂别人的特权。何况谩骂是对别人人格的侮辱,还是一种侵权行为,是可以受到法律追究的。我真为你的这几个有钱的同学难过,他们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么竟会财大气粗到这种地步?使我震惊的还有他们骂人的言辞。“穷鬼”这个词对我并不陌生,因为我出生在旧社会,我在初中时(请注意,还不是在小学),就和几个同样家境贫寒的同学被班上几个资本家的女儿骂做“穷鬼”,而被她们排斥在她们一切活动圈子之外。因此,“穷鬼”这个词,对我是刻骨铭心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词儿在新中国销声匿迹几十年之后,居然又重新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这些花季少年之口,这是让人何等痛心的事啊!唯一让我有些许安慰的就是,在这种丑恶现象中凸现出了一个你。因为我所记忆的当年,没有一个同学像你一样义愤填膺地为我们打抱不平,那可真是壁垒分明啊!记得当时,我们是很难过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从两方面感谢她们了:一来呢,这使得我们更加奋发励志,因为我们懂得了穷富并不在于有没有钱,而在于心灵是否干净和美丽;另一方面呢,则是她们的排斥正好使我们在容易被迷惑的年龄段,避开了种种声色犬马的诱惑。我想,这对你们也应该是如此的吧?
  当然,不同于当年的我们的是,你是不是还有帮助他们的义务呢?因为你们是少先队员。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你们的同学,而对待同学,则不管他怎样,你都得以诚相待,尽心尽力,是不是?所以我建议,凡是对你发出约请的同学,你都不要烦,而是给他送一张贺卡,坦率地说明自己功课不是很好,需要努力学习。再劝告他毕业在即,希望他也和你一样,争取都能考上重点中学。当然,如果他有哪门功课比你好,你还不妨虚心地请求他的帮助,这样,既不伤害他的自尊心,也缓和了气氛,相信在一般的情况下,是不会使他反感,会收到一定效果的。当然,如果他实在不通情理,那你在尽心尽力之后,也只好各走各的路了。
  至于还有什么人在背后嘀嘀咕咕,你就根本不要去理会了。俗话说:“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吗?”你们正处在感觉最新鲜、记忆力最好的时节,千万不要让诸多无谓的琐事干扰了你们种“庄稼”啊!最近,读到了许多中学生喜爱的诗人汪国真的一首短诗,我认为对平衡你的心态、改善你的情绪可能会有帮助,抄录给你,让我们共勉吧。
  何必解释呢
  一切任由人说
  无论什么样的火焰
  也不能改变金子的本色
  让心情轻轻松松去远方旅游
  背后的一切
  都留给一把锁
  人生需要呐喊
  有时也需要沉默
  江河还是江河很
  高兴被你称作老师的柯岩
第93章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柯岩奶奶姨:
  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只能对您说。因为跟老师说,班上的同学就会知道;跟爸爸妈妈说呢,闹不好,他们还可能会骂我!
  我在班里,原来好朋友很多,可最近因为作文在团中央全国少年征文比赛中得了奖,县报、市报都有记者来采访我——我们的县,是一个边远的小县,一直很闭塞,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事,本来大家都应该高兴,可不知怎么,忽然,好些朋友倒和我疏远了。有的人还根本不理我了。我很伤心,也很生气。我又没有得罪他们,不就是我的成就超过了他们嘛。我一下子成了名人,他们嫉妒我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答理我,我还没工夫答理你们哩!可过去热闹惯了,现在出出进进,老是我自己。看着同学们勾肩搭背,欢声笑语地走来走去,我不免觉得身只影离,时有寂寞之感了。只好求救于您,您见多识广,一定会帮我摆脱困境的。预先致谢了。
  获奖小学生张国强
  国强小同学:
  你的信使我很难过。不是为你的处境,而是为你的心态。你说得很对,获奖应该是件让大家都高兴的事,可怎么现在竟会变成这样令人烦恼了呢?
  你说,是因为小朋友们嫉妒你,不排除其中有个别人可能这样,但会不会所有的人都这样呢?我置疑。俗话说:“曹操还有三个知心友”哩,哪里会出现所有的朋友都因为一件事一下子疏远一个人,甚至激烈到不理睬的程度呢?除非是在极大的政治压力或社会压力下。你当然不属于这种情况,因为恰恰相反,得奖本身不是过错而是荣誉呀。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外因是条件,内因是根据,一切外因都是通过内因起作用的。”所以我想,咱们还是不妨先从咱们自身找找原因吧!
  在你的信中并没有全面地介绍你自己,但通过你能在全国获奖,我猜想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大概学习不错。你的好朋友很多,我根据一般情况判断:你应该是个能与人和睦相处、平等交流,甚至能帮同学的人。加上你一定还有其他优点,因此,大家比较喜欢你。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就让我们接着往下分析:既然同学们不可能一下子突然都变成了“红眼病”患者,那么,是不是我们自己出了毛病呢?
  你使我记起了一件往事。在我们共和国的黎明时期,有一张非常有名的招贴画: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抱着一只鸽子,画的标题叫做《我们热爱和平》。这个男孩是这样淳朴可爱,他表达的又是全国人民心底里的愿望,于是,一下子全国各地、街头巷尾几乎家家户户都贴起了这张画。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火透了”吧。数以万计的信件像雪片似的飞向这个男孩,于是这个男孩骄傲起来,上课没心思听讲,课外作业也不好好做了,和同学不亲密,对老师也不礼貌了,到处扬着个小脑袋,唯恐人们认不出他是谁来……这样,同学们自然也就疏远了他,老师和家长的批评他也听不进,离大家越来越远,后来好像还出了点什么错儿,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留在人们心头的只是沉甸甸的感觉和痛切的教训。你也使我想起了我自己,我小时候也是个骄傲的孩子,听到了一些夸奖,就觉得自己比谁都强。班主任曾找我谈过话,不但讲过“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故事,也说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话,当时我是完全不懂的。青年时代因为写出了一点作品,也曾飘飘然过,为此还受过批评,远离过群众。那时候妈妈还在,虽已身患重病,但还是不时告诫我:不要忘记小时候班主任的教导呀!可惜那时我年轻气盛,也并未真正入耳,直到以后不断碰钉子、摔跟头……又在生活中亲眼看到千千万万百倍优秀于我的人,这才慢慢理解了这些话的深意。我在觉醒中身体力行,一点一滴地改正自己,于是我就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朋友,不但知心交心,而且患难与共。我不但对他们,而且也学着对一切人(包括实在不怎么样或对我不好的人)进行全面分析,我可以不和他做朋友,但只要他有一点长处,我也要首先承认,然后去学。虽然我现在还做得不是很好,但已经使我能基本保持平衡的心态,学趣无穷了。当然,这也就是我虽已年逾古稀、身患重病,却至今还能写作的缘故。国强小朋友,你有着一个多么好的名字啊!但是,要让我们的国家真正富强起来,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就能做到的吗?是的,你的作文不错,但你的同学,不是还有数学很好、自然很好、唱歌很好、体育很好、画画很好、品格很好的吗?为什么不该好好地向他们学习呢?
  我现在是多么怀念我的那位班主任和我的妈妈呀,班主任温和又严肃的面容和妈妈那满含着忧愁的眼神好像还在我的眼前。那就让我们一起记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句名言吧!一个人如果总是用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那么他不但会停止前进,还会形只影单(你原来的“身只影离”用得不妥)十分寂寞,而如果他能不断找出自己的短处,不断发现与学习别人的长处的话,他就会飞快地进步,而且越来越乐观上进了。你愿意试一试吗?
  你的柯岩奶奶姨
第94章 给获得各种作文奖的小朋友
  亲爱的柯岩阿姨:
  您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文章,还没发表,孙新老师就复印寄给了我们,因为我们也是一些得过大大小小各种作文奖的小学生,现在是市少年宫作文小组的成员。读了之后,我们大为震动。过去,我们因为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是每天得意扬扬、自我感觉特好。您所说的那个小男孩的毛病我们几乎都有,张国强同学的苦恼我们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我们一定按您说的那样努力去改。但是当前使我们更加苦恼的是:也许因为我们得过奖吧,我们的作文就常常被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读,可同学们越来越不爱听,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有的甚至故意大声打哈欠,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原来我们也是把这些当做嫉妒来看,现在想想恐怕还是我们的作文实在老一套吧?写来写去没什么新东西。但我们又都是真心热爱作文的孩子,有的还想将来长大了和您一样当作家呢!请您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提高吧!可以吗?深深地给您鞠躬了。
  一群为作文开始苦恼的孩子
  亲爱的孩子们:
  获奖是好事,也是不容易的事,说明你们确实是爱好作文并曾为它下过功夫、做过努力的。现在虽然开始为作文苦恼了,但我还是应该首先祝贺你们!我祝贺你们,并不仅仅是对你们个人,因为你们代表的决不仅仅是你们个人,在你们背后,还站立着你们亲密的班集体、你们可爱的学校以及引导你们继续前进的少年宫,培养过你们的老师、家长和帮助过你们的每一个人。
  你们现在开始有了苦恼,说明你们现在已经意识到成绩只属于过去了。是的,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作文不是容易的事,做人就更难。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大国,要写好作文首先就要继承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从小就要学习国情,要学习着了解祖国的现在、过去和未来,要学习着读一点中国现代史、近代史。了解了历史上的伟大和先进,才会使我们产生自豪感和自尊心;了解了历史的落后和屈辱,才会使我们产生奋发向上的力量;了解了未来的光明前途,才会使我们增强信心、提高勇气,正确看待我们目前的状况,坚定不移地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认识正确了,才不会把文章写错写歪。但仅仅有正确的思想就会写好文章吗?当然不会。写好文章还得有博大的胸襟、开阔的视野、丰富的生活知识和较高的文化素养。听到这儿,你们一定会皱起眉头或者叫起来说:这个柯老师怎么吓唬我们呢,这也太难了吧?是的,一开头我不是就说过作文是很难的事嘛!但热爱和兴趣都是人的好老师,只要好学肯钻,就会取得成绩。你们以前不是已经尝到过甜头了吗?要再上一层楼,自然就还得再用心再花力气。天上掉馅饼的事至今还没有人见过。
  是的,你们还小,但万丈高楼就得从打地基开始,首先,学会你们的每门课,然后多读课外书,读好书。高尔基说:“每一本书都是世界为我们打开的一扇窗户。”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那么怎么分辨书的好坏呢?要争取老师和家长的辅导,随着不断长大,还要有意识地增长自己的生活阅历。古人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决不能脱离群众,要勇敢地走向社会,严肃认真地读好生活这本“大书”。生活是这样美好丰富、绚丽多姿、雄伟壮阔、瞬息万变又波澜起伏——真是创作的唯一的源泉呢!
  中国是这样一个幅员辽阔、英雄辈出的伟大国度,中国文化又最讲究文品与人品的统一,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样思想的人写什么样的文,这是一点也掺不了假的。因此,老一辈的作家经常用“要学作文,先学做人”来教育我们,今天我就把这句话再转赠你们。我不祝愿你们每个人都成为作家,只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认真地学习英雄,以先进人物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长为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既能开拓进取、指点江山,又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只要你们心中怀着这种豪情,按着路标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那么,你们很快就能抛开老一套,写出内容丰富、感情洋溢,让同学越听越爱听,不但再不会故意打哈欠,而且还会引导他们沉思出好作文来。这样,无论将来你们是当作家,还是从事什么其他专业,我相信,你们都会把你们的专业写成真情的美文,为祖国作出贡献,为世界作出贡献。
  会不会认为我说得深了些?但既然你们心比天高,就必须让自己从高一点的起点跑步前进!谁让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呢?
  永远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你们
第95章 我在学校不快乐,怎么办?
  柯岩老师:
  我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心里挺乱的。反正我是一个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家里穷,人也笨,除了算术好一点,其他功课也就是刚刚及格。老师看不上,同学瞧不起,我在班上也总是缩在角落里,只有每天放学回家才快乐。因为我在家里收拾房间、做饭,还帮邻居照顾老人,大家都夸我。院里的小孩们也喜欢我,因为我经常坐在院里那棵大槐树下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可爱听了。我一回家,他们就都跑来围着我——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紧缩了一天的心才慢慢舒展开来,人也好像才活过来似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想上学了,可爸爸妈妈说怎么也得念完小学。我现在是天天盼着毕业,可胡同里我一个好朋友说这样不对,说我毕业后也还不满十三岁,又不可能工作,整天留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呢?说那样我过不了几天就会更不快乐,我想想也是。所以我现在心里乱得不得了。请您千万赶快回信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赵美月
  亲爱的美月小朋友:
  读你的信使我很惊讶,因为我从信上看到的是一个很能干、很可爱,一点儿也不笨的小姑娘。在现在那么多的“小皇帝”、“小公主”整天要人侍候的时候,你不但帮爸爸妈妈做家务,而且还帮助邻居照顾老人,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是值得所有小朋友甚至许多大人学习的。我完全可以想象每天放学回家时院子里的孩子们是怎样争先恐后地奔向你,然后簇拥着你坐在大槐树下讲故事的情景,甚至好像都看见他们那一双双被你吸引得专注而明亮的眸子,听到了随着你故事的起伏一颗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可你,竟还说些什么自己一切都不如人、又穷又笨之类的傻话!
  是的,你的功课不太好,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事,因为学生主要的任务就是学习。由此引起一些同学对你有看法也是可能的,但也不至于就使你变得如此自卑,自卑得每天总是缩在角落里呀!老师喜欢好学生,同学们喜欢活泼开朗的小伙伴,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我们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换了你,你会愿意专门去接近一个郁郁寡欢、总是缩在角落里用猜疑的眼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吗?也不会,是不是?过去有句老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我们从积极意义上去理解,我认为那就是:第一步,不要只想自己,不要只看事物的表面,拉开一点距离,多换几个角度看问题,这样我们就会看得全面些、客观些、深入些、正确些,于是,我们也就会冷静些、心态平和些,自然而然地也就不会那么不快乐了。第二步,我们就来想办法怎样使学习成绩上去。从你的信看,文字通顺,思路清晰,叙事也清楚,作为一个小学生来说,不算太差了。那么为什么你的语文成绩不好呢?因为不了解具体情况,不好妄言,提两个建议供你参考:一是找你的语文老师,请他帮你分析一下,指出努力的方向。其他功课也是一样。不要害怕去找老师,一般来说,老师不会不喜欢好学好问的学生的。二是多阅读一些课外读物和文学作品,开阔视野,也学习一下人家是怎样提炼生活素材、表述思想感情的。至于数学,你已经不错了,那么为什么不去帮助班里数学不如你的同学呢?只要你不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伤害别人自尊心的话,我敢说很快同学们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和班集体的关系也会很快得到改善的,信不信?第三步,就该让咱们来研究一下怎样才能在学校也快乐了。还用我啰唆吗?聪明的孩子,你在家里为什么快乐?因为你的价值得到了人们的首肯,你感到为人所需要,你爱你的爸爸妈妈和左邻右舍,他们也爱你。那么,道理不是一样吗?如果你在学校里也像在家里一样的爱你的老师和同学,并且心甘情愿地为集体做些事,你也就会为他们所需,被他们所爱,成为快乐集体中快乐的一员了。
  通过这次咱们的讨论,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一个真理:
  只有热爱别人的人才会得到爱的回报,也只有经常把快乐带给人们的人自己才会有真正的快乐!
第96章 学会拒绝
  亲爱的柯岩老师:
  我知道您很忙,不该来打扰您,可我实在苦恼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只得求您来了。您不要以为我是在夸张,不是的,我只要说完,您就会相信我了。
  我在学校功课一直很好,朋友很多,好朋友也不少。从四年级开始,功课渐渐难了起来,于是有些朋友就开始抄我的作业。一开头我还很高兴:助人为乐嘛!可随着学校和少先队对我们道德教育的加强,我越来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劲。特别是我的同桌——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不但抄我的家庭作业,而且考试的时候,还要抄我的答卷。我既怕老师看见,又觉得这对他也是不负责任的,因为我们已经六年级了,马上要毕业了,他这样抄下去,怎么能考上中学呢?可我只要和他一说,他就说我变心了,不和他好了。其他的朋友都向着他,说我骄傲了,不够哥们儿!我求救于爸爸妈妈,没想到爸爸妈妈也说:“抄就让他抄呗!是他抄你的又不是你抄他的,咱自个儿学好就得,还管得了那么个事?可不敢得罪人呀……”
  我明明知道他们是不对的,可他们人多势众,我实在是苦恼死了,您快来信救救我吧!您可千万千万不能不回信哪……
  您的学生李小鸣
  小鸣好孩子:
  首先我要感谢你,你不但没有打扰我,而且提出了一个令我们许多略微了解一点当前学生中让人忧心忡忡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普遍性,它也就更具公开回答的意义。
  由于近年来“金钱挂帅”和知识贬值的影响,在许多学生中产生了厌学的心理,有的孩子甚至把学习当成了混文凭和对付老师的手段。孩子是无罪的,但这种现象是可怕的。如果我们的孩子既不好好学,又不以抄袭和欺骗行为为耻,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我们的未来还会是光明的吗?而你,好孩子,不但为此感到深深的苦恼,而且是非分明,并将此提到了责任的高度,因此,也就更加的令我欣慰。其实你完全不必苦恼,你所要做的只是坚持下去。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一个成年人在不被周围人理解时都会感到痛苦和孤独,何况你还在十分依赖群体、渴望友情和玩伴的童年。坚持真理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不肯这样做的原因,也是许多肯于这样做的人被人仰视的缘故。你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么,我就劝你勇敢地走下去。这里,请允许我先给你讲一个坚持真理、拒绝邪恶的故事吧!你知道我国有个大名人马寅初吗?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又是当代卓有成就的经济学家。1915年风雨飘摇的旧中国还处于北洋军阀黑暗的统治下,他就抱着富国强民的思想,怀揣着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和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两张学位证书,婉言谢绝了美国导师为他准备的高薪高位的安定工作,乘风破浪地回国了。然而,等待他的严酷社会现实却使他大失所望。于是他就抱定一不做官、二不发财的清高之志,一心致力于教学和科研工作,决不与军阀们同流合污。北伐胜利后,他满怀着革命的热情出来,期望为国一展宏图。每当财政部门提出增税等增加人民负担的法案时他总是大声疾呼后坚决反对,根本不在乎当局的记恨及其他们的舆论工具的谩骂,依然在各种公开场合抨击反动政府。当蒋介石的反革命面目日益暴露后,他就又辞去公职,重返大学教书。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目睹国民党“四大家族”假借抗战名义,横征暴敛,大发国难财,他立即召集经济学者共同研究,提出向发国难财者征收“临时财产税”,并在许多公开演说中,大声斥责发“超级国难财”的“上等人”。蒋介石对他恨之入骨,但为了欺骗群众,假意给他重资派他赴美考察。马寅初当场拒绝,义正词严地表示:“当值国难之时,决不离开祖国。”引诱不成,蒋介石终于下了毒手,先是将他软禁,后在贵州息烽集中营监禁起来,八个月后,又被押往上饶集中营,最后,经周恩来同志和其他民主人士的多方营救,才被放了出来。
  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政协常委和人大代表,在考察农村经济发展时,发现人口增长太快,这位爱国学者就开始奔走呼号“控制人口”的问题,首先又是得到周总理的支持,连毛泽东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也说过:“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地增长。”但是在中国传统观念和当时坚决向苏联一边倒的形势下,并没有将此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随着中国政治舞台的风云变幻,党内的野心家康生、陈伯达之流,先是要把他划为右派,被周总理保护下来。1958年5月4日北大校庆会上,陈伯达突然点了当时任北大校长的马寅初的名,说“马老要做检讨”。7月1日,康生又在北大作报告时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北大出了个’新人口论‘,作者也姓马,这是马克思的马吗?我看是马尔萨斯的马!”一锤定音为“反动”。从此就开始了对马寅初的批判和围攻。但马老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仍是坚持真理,拒绝检讨。同时坚持锻炼身体,要活一百岁来看到自己的胜利。果然,粉碎“四人帮”后,彻底给马老平了反。这时,马老已是近百岁高龄,他果然看到了自己的胜利,并且硬是活了整整一百岁!
  中国人口日益严重的事实不但让人们认识了马老的正确,更让人们看到了他的铮铮铁骨,从而也就教育了我们要以他为榜样:为真理而坚持,要敢于拒绝。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在谈你们班级一个小小的问题时,怎么竟扯出国家大事来了?这个柯老师,是不是太离题了?不!我的孩子,我之所以这样和你对话,因为你是我的小“巨人”啊!“我们今天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对明天社会的栋梁,我怎么能不让他视野开阔些呢?你们的人生道路还很长很长,路上的诱惑和陷阱还很多很多,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话对你可能还太深了一点,留着你上了中学咱们再来探讨吧。现在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仅仅只是希望你能敢于坚持正确的东西,要从小学会对错误的东西说“不”!也就是:学会拒绝。
  你的老师
第97章 学会倾听
  亲爱的柯岩阿姨:
  我告诉您一个事儿,您可别不信。因为我从小就伶牙俐齿,特会说话,我妈夸我是个语言天才,街坊邻居也都管我叫“小八哥”。加上我爸又是个新闻记者,知道的事儿特多,我嘛,当然也就从他那儿“趸”了不少。所以从上幼儿园起,我就是班上的播音员、故事员,老是一大堆小朋友围着我。上学以后,从一年级直到五年级,我都是班上的首席讲播,无论我讲什么,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您还别不信,您是没看见我往课桌上那么一坐,不用招呼,同学们呼啦啦就围得密不透风,随着我的话音,一惊一乍地呼应……可从今年开始,我的听众越来越少,即使我大声招呼,来的也稀稀拉拉,说着都气人,居然还有中途退席的……我哪儿见过这个呀!您说这是为什么?妈妈说这是因为我们现在是六年级了,大家要忙毕业升学的考试了。才不是呢!其实不过是因为最近班上有一个女生得了个作文优秀奖,还有一个男生学会了电脑,其实这有什么呀!优秀奖只不过是区级的!她也讲不出什么来,结结巴巴的。电脑嘛,反正一上中学,大家都要学。可他们就是这样不开眼!就马上去围着他们,甚至还有的居然去围着两个差生听他们讲怎么摸鱼……我是决不会放弃我的首席地位的,您见多识广,请您教教我,该怎么把我的听众夺回来?!为了不想在同学们面前丢人,我就不落真名儿了。
  怎么也不会服气的“小八哥”
  我的会说话也爱说话的孩子:
  请原谅我不按你的署名称呼你,因为我不喜欢“小八哥”这个外号。八哥当然是聪明和招人爱的,但是如果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会像八哥一样学舌,那就很可怜了。你当然明白,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因为我相信你确实是有口才、有语言天赋的。从一年级直到五年级,始终雄踞班里首席讲播的宝座,讲什么都让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还一惊一乍地呼应,这容易吗?当然是不容易的。但是,你想到没有?也许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了。正因为你驾轻就熟,于是你就忘记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古训,而“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呀!就在你志得意满、扬扬自得之际,同学们却大踏步地前进了。小学高年级的孩子正是身体与智力突飞猛进的年龄段,也是与社会接触渐渐增多的阶段,这样,同学们的视野和心胸都开阔了,自然就不会只满足于你从爸爸那儿“趸”来的零星谈资了,你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你不甘心失去你的听众,声言决不放弃首席的地位,这很好,有志气!但是在我看来,争夺听众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公平竞争。什么叫公平竞争呢?从自己方面来说,首先得创造条件,讲究实力,既能坚持又有智慧,还得熟悉、了解对手与受众的状况和心理……从对手方面来说呢,就得尊重人家,看到人家的长处,而不能轻视或贬低对手。你说是不?比如对你们班那位得奖的女同学,我们应该做的首先是认真研究为什么得奖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她文章的独到之处究竟在哪里?她又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才达到的(即使仅仅是个区级奖)。这样做,自然比挑剔她讲话结结巴巴要难得多,因为这需要的是客观、公正和谦逊;而对那个学会了电脑的男生,假如是我当时在你们班上,也会像你那些同学一样的围上去听他讲述的,因为即使明年一上中学就会学,但明年毕竟是明年,从现在到明年,还有长长的几百天呢!是不是?至于有些同学“居然去围着两个差生听他们讲怎么摸鱼”,这又有什么奇怪?连我都好奇呢!小鱼活泼泼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他们究竟是怎样把它们摸上来的呢?他们是赤着脚下河的吗?没有网就那么用手摸吗?就算摸着,小鱼那么灵敏,不会一触即逃吗?即使抓着了,小鱼那么滑溜溜,不会从手里溜走吗?河水深吗?危险吗?水凉不凉?他们是不是把裤脚卷得老高?衣服会不会弄湿?就不怕妈妈骂吗?是不是已经挨过妈妈打了?……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有趣,甚至怪刺激的,你怎么还能责怪同学们想听呢?
  你不能理解这一切,只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一贯“首席”的地位使你麻木,你既没有看到同学们的进步,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落伍。请原谅我用这个词儿,因为这是事实。你不要不高兴,在当今飞速前进、日新月异的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随时会面临着落伍的局面。落伍并不可怕,知道自己落伍,奋起直追就是了;可怕的是不敢承认自己落伍,而你,不幸现在恰恰就是这么个状况。所以你才会当竞争对手出现时,不但没有感到机遇来了,反而因为惯性产生了偏见,所以你才会这样愤愤不平,说出什么“我哪儿见过这个呀”之类将来回想起来都会令自己脸红的蠢话。
  好了,我不再说下去了,隔着信纸,我都能看见你暴跳如雷的样子。希望你跳一小会儿就不要再跳了。因为只有你静下心来咱们才能商讨下一步怎么办呀!
  怎么办?很好办!首先,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确实有差距,相信竞争其实是带来了新的机遇;然后,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挑战。当然,不说你也明白,能赢得胜利的战士除了勇敢还得素质高。现在人们往往把“素质”两字挂在嘴上,说得很轻易,其实,素质是一个人全面的道德修养和丰富的学识。我自己年幼时也是一个爱说话,并且也被认为是一个还会说那么几句的人,因此,总爱抢话头而很少倾听他人说话(还没有像你那样成为首席,就已经失去了多少宝贵的学习机会啊)。上了年纪之后,才慢慢懂得了倾听的重要。学识从哪里来?除了读书之外,还要善于从生活中吸取,那就是要学会观察生活的各种形态,倾听一切人的声音,然后,经过自己思想感情的过滤,融化成自己的东西。这样你才会一步步地提高,才会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不足。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想必你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吧!否则你就不会对同学们采取那种轻蔑的态度了。也不必不好意思,马上改正就是。一个人如果真能做到“虚怀若谷”,想想吧,一个空廓的山谷,装上的东西,不但够我们用上一辈子,而且由于它的深远,还必然会灵敏地发出阵阵美妙的回声……这是多么美妙而令人神往的情景啊!
  心理分析专家认为,过分关注自我是一种不正常甚至是病态的表现,而如果你能真正对别人产生兴趣,你将发现他人给你的东西要远远超过你能教给别人的。
  如果你相信,那就让我们相互勉励:尊重他人,学会倾听……学会倾听吧,我的有天分的孩子!这必将使你终身受用无穷。
  和你一起学着倾听的阿姨
第98章 学会宽容
  亲爱的柯岩阿姨:
  我是一个很内向的女孩,没什么朋友,但我学习很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因为整天和其他几个班干部在一起工作,所以渐渐地就成了朋友,工作上虽然常有不同意见,但争争吵吵、商商量量总算对付了。我对她们十分珍视,对她们好得不行。可是我现在发现她们对我好像很无所谓,因为我觉得她们似乎对谁都和对我差不多。这已经够叫我伤心的了,没想到最近听说,她们还在背后议论我,说我小心眼儿,太琐碎,又娇气,很难相处,和我在一起累得慌什么的。我为这已经哭了好几回了,真想当面去质问她们,大骂她们一顿。她们毛病也一大堆,我不说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又害怕她们因此就不再理我了,那我可就太孤单了。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再说我明明已经知道她们这样,还假装没事儿,这又怎么能做到呢?您能回信教教我怎么办吗?而且求您快点儿,因为我这些天实在难受,我怕我再也忍不下去时会生病,妈妈已经问过我好几次是不是不舒服了。再说,我也怕时间长了,她们会看出来。我真伤心呀!柯岩阿姨,您现在是我唯一可求助的人了,您不会不理我吧?
  一个真正伤透了心的女孩
  我的“伤透了心的”女孩:
  我怎么会不理你呢,看,我这不是赶着给你回信了吗?
  从你短短的来信,我已经看出你是一个很真诚的好女孩,对生活认真,渴求友谊,追求完美……可是,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于较真了呢?别说你现在听到的还只是传言,而传言往往容易走样。就算你的朋友真是这样说了你,我看也不至于就伤心到要生病的程度呀!这倒使我感到她们所说的也许并不是完全无的放矢吧?先别生气,也别着急,让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这些传言,然后再考虑怎么办,好吗?
  你大概是独养女儿吧?众所周知,独生子女大都难免有点娇气,你也不会例外吧?再说小心眼儿,一般女孩都心思细密,遇事爱较真儿,加上你自己也说性格比较内向,那么遇上工作上的不同看法,你是立即直截了当地提出,还是吞吞吐吐、比较含蓄委婉,甚至有时能不说就不说了呢?如果确实存在这种情况,那么被有的朋友误认为是小心眼儿,她们不敢当面说你,怕话重,什么地方伤了你,于是要用心猜你心思……你平心而论,换了你,是不是也有点累?那么,她们凭什么张嘴就说“累得慌”?多叫人受不了哇!首先,刚才咱们已经说过了,这是传言。就是她们真是这样说的,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女孩儿感情丰富,形象思维发达,说话绘声绘色,形容词儿多,即使稍稍夸张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就为这个哭起来没完,伤心得都让妈妈惊慌起来,这是不是真有点小心眼儿的味道了呢?至于由此也想起她们的种种缺点和不是,想去大骂她们一顿,这就不但不够朋友,而且也未免太有失风度了,是不是?
  什么是交友之道?也就是说朋友之间应该怎样相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相互尊重、相互关爱、同甘苦、共患难……如果经不起一点风浪,动辄生气,甚至翻脸,那这种朋友不交也罢。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又说:“好朋友怕反个儿。”如果你肯用这些话对照一下自己,不要光想自己对人的好处,多想想朋友们对你的好处和她们的长处,我想,你很快就会心平气和下来的。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说法,不因此也生起我的气来,那就让咱们接着往下说。
  你还小,大概没有看过《将相和》这出戏,但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吧?讲的是古时赵国大将军廉颇和宰相蔺相如的故事。蔺相如因到秦国护送和氏璧回归赵国有功,被赵王封为宰相,廉颇甚为不服,心想:我廉颇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声名赫赫,也才不过是个上卿。你蔺相如不过凭三寸不烂之舌,侥幸取胜,凭什么就成了宰相?地位还在我之上!于是处处找碴儿为难他,可蔺相如事事退让,决不和他冲突。有一次,他们在一条狭巷相遇,廉颇立即打马抢道,蔺相如马上叫轿夫退回去让路给他。可廉颇是成心的呀,于是又专门绕过去非挡在他的路上不可,蔺相如又退回去再让。这样,一连让了他三次,廉颇得意扬扬大胜而归。因为他羞辱了蔺相如,连路人都看不过去,以为蔺相如太窝囊了。可蔺相如却说:
  “大将军为国立了那么大那么多的战功,我让他是心甘情愿的。再说,将相如果不和,是国家的不幸呀……”廉颇知道了之后,十分惭愧,才明白蔺相如无论是学识还是气度都比自己高出了许多,于是又演出了“负荆请罪”的另一出名剧。
  今天,咱们就不讲那出戏了,因为你还没有迈出大打出手的那一步。咱们只需要好好体味一下这个故事,都21世纪了,难道我的小“巨人”的心胸还没有古人开阔?当然,廉颇和蔺相如原来不是朋友,那么作为已经是朋友的你们,是不是更应该相互体谅、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呢?其实,不光是对朋友,对任何人(只要不是敌人)我们都应该学会宽容。社会越来越开放,世界正在变小,我们需要打交道的人势必越来越多,内向的性格很难适应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希望你能通过处理好这次风波,改变自己,开朗起来;提高自己,学会宽容。
  永远是你的朋友的
第99章 一个常讲常新的故事
  柯岩老师: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班的同学是怎么了?都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还每天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既不服从命令,也不听指挥。我这个班长,每天嗓子都喊得哑哑的。有一次,喉咙还整个地肿了起来,几天都不能说话。我告诉老师,老师还笑我,说你就不能小点声儿吗?您就想想吧,我这么大声还镇不住他们呢,再小声,不就更没人听了吗?我十分苦恼,为这不止一次地和同学们吵架,吵得这学期“三好生”都没评上。我去向老师辞职,不干这个班长了!老师批评我:“不能见困难就退嘛!你又不是没组织能力,少先队员要勇挑重担嘛!”可我实在是挑不动了,说实话,也不想挑了。我并不是想退,可我实在是进不了哇!就这么进不了又退不了的卡在半中间,您说我有多难受啊!您一定帮我想想办法,一定赶紧给我回信。千万别耽误了,我这里真是十万火急、度日如年哪!
  一个十分苦恼的小班长
  我的十分苦恼的“大”班长:
  你真像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大将军,给我也下开了命令。幸好我是个习惯听从孩子命令的人,又从你的信上看出来你那十万火急、度日如年的样子,于是,大笑了一场之后,立即执行你的命令,赶紧给你回信。我认真地考虑了你的问题,觉得你的老师说得对,你不能见困难就退呀!我也相信你是有组织能力的,看你,不是把千里之外的我也组织进去了吗?但是,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听人发号施令的,没有受过一点军事训练的人,更是不习惯执行命令。再说了,你们是学校,学校是培养文明礼貌的地方,作为班长,你也不宜“不止一次地和同学们吵架”。其实呀,声音的大小只是外在的形式,问题的实质是你是否尊重同学们。五年级,在你看来已经很大了,可你们还都是孩子呀!按照教育学和心理学的规律,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生理迅速发展的阶段,感情和精力都需要大大地宣泄,这个时期的孩子特别的好动和活跃。发育得快,心理又还没有成熟,自我控制的能力还差,因此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就成为他们宣泄的主要特点之一。只要他们不是在上课时这样做(从你的信上看,好像不是上课时,因为在课堂上会有老师管束,用不着你这个大班长喊哑喉咙),就用不着过分干涉他们,就是在他们确实妨碍了他人,需要制止时也是需要方式方法的。这里,还是让我们先讲一个古老的故事,也是一个常讲常新的、有关太阳和北风的故事吧!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太阳和北风正像往日一样,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各自的职责。时序正值冬季,路上行人稀少,还都瑟瑟缩缩的。花草树木,也是一片凋零……北风越看越得意,就对太阳吹起牛来:“怎么样?别看你是太阳,可一到冬天就不灵了!”太阳听了好笑,懒得答理它,只说了一声:“是吗?”北风越发得意起来说:“当然啦!冬天是我的天下,世间万物,都得照我的命令行事。”太阳越发好笑,又懒懒地说了一声:“是——吗?”北风大怒道:“不信咱们打赌!”太阳问:“赌什么呢?”北风说:“赌什么都行。”太阳说:“赌什么你都行吗?”北风说:“闲话一句嘛!”太阳说:“那好,咱们就赌看谁能让路上那几个行人把外衣脱掉吧。”北风哈哈大笑说:“这回你可输定了!我北风连百年老树都能连根拔起,还对付不了几个小小的行人!”说着它用尽全力,“呼——呼!呼——呜——呼——”大肆咆哮起来。我们当然都知道,可北风自己不知道,它越这样凶猛,行人就只会把衣服裹得越紧。当然啦,谁不怕冷啊!就这样,北风都快把自己吹炸了,也没把行人的外衣脱掉。而太阳呢?既不吼,也不叫,它只那样微微地笑着,暖暖地照着,行人却越来越觉得温暖,他们先是解开扣子、敞开胸怀,最后高高兴兴地把外衣脱了下来……我不知道北风是不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好像是至今还不怎么开窍,要不怎么直到今天,它还是那么凶猛地咆哮呢?但我知道,你,我亲爱的大班长,你一定明白了。这个故事还是我上小学时课本上的呢,多少年过去了,可它却常讲常新,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一个人无论权力有多大、职务有多重要,光靠发号施令是不行的。他必须学会关心群众疾苦,学会了解和尊重自己的工作对象,只有真正懂得了这个道理,并且身体力行时,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人。
  你信不信?不信你就把所有你接触过和知道的领导逐个检验一下:是不是越是和群众息息相关、心心相印的领导,他工作起来就越得心应手,十分顺利?越是关爱群众,越对群众知冷知热的人,也就越会得到他们的拥护和爱戴?
  认真执行着你的命令的
第100章 为什么同学都不喜欢我?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想了很久,决定写这封信给您。希望您能帮我讨还个公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老师指定的。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同学们就是不肯选我。他们说我骄傲、不合群,自以为高人一等,走上层路线,还有最最气人的是,居然还有人骂我“马屁塞儿”!您说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几次去告诉老师,我知道老师也多次批评过他们,可越批评,他们就把我骂得越厉害。闹得老师也没办法,他们不肯选我,可工作需要嘛!学校减负以后,全区马上就要开展文艺会演。我们班能歌善舞的又只有我,老师自然就直接指定了我当文娱委员。这一来我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我定的节目他们不演。班干部说服动员了好半天,他们来了也不好好排练,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活活急死人。您说我能不纠正他们、不说他们吗?可他们不是装听不见,就是挤眉弄眼做鬼脸,再不干脆就嚷:“不会啦,做不来啦!”经常闹得只好老师亲自出马坐镇……您说这还能排出水平来吗?气得我哭了无数回,可节目也不是哭得出来的呀!我也多次提出了辞职不干,可班上真正能歌善舞的还就是没有别人。想来想去我只好来求您,会演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您赶快回信帮帮我,教教我怎么对付他们吧!求您了!求求您了!!
  一个苦恼透顶的女孩芳芳
  亲爱的芳芳小朋友:
  读着你的信,我不但可以想象出你的苦恼,甚至还能透过信纸看见你那哭兮兮的小样儿。我很同情你,因为你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孩子,一心为了班级和学校的荣誉而焦虑,但我恐怕没法帮你对付你的同学们。你就想想吧,你的老师近在咫尺,又是正好管你们的,亲自出马还对付不了他们哩!我这远隔千里,又是你搬来的救兵,不是更会令他们反感吗?
  那么,难道就没办法了吗?不,办法当然是有的。让咱们先来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小小的日本学校剧,名字叫《回声》。说的是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春游来到了一座大山上,这座大山呀,简直美极了:山坡上密密的绿树,山谷里潺潺的流水,漫山遍野的鲜花,枝头上婉转啼鸣的小鸟,更妙的是这山并不是一座孤山,它的周围环绕着一座座层峦叠嶂的高山……小学生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一翻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翻了几个筋斗,跳起来就对着对面的大山喊道:“喂,喂——喂!”他没想到从山谷里立即发出了回应:“喂,喂——喂!”从来没有出过城市的小学生惊讶极了:这是谁?躲在哪儿和他捉迷藏呢?于是他又大喊:“喂,你是谁——”回答马上来了:“喂,你是谁——”小学生生气了,干吗不回答呀,他跺着脚喊起来:“讨厌——”对方也毫不客气地、连跺脚的声音也不放过地立即回应道:“嗵!嗵!讨厌——”小学生更生气了,我高高兴兴地到野外春游,你怎么这样破坏我的好心情呀!于是他骂了起来:“你——坏——蛋——啊!”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也大声回骂道:“你——坏——蛋——啊!”小学生哭着去找老师,老师微微笑着说:“你为什么不试着向它问问好呢!”小学生开头还不愿意,嘟着嘴试着喊道:“你——好——吗?”咦,对方果然回答说:“你——好——吗?”小学生高兴起来了,又喊道:“做——朋友吧!”对方也高高兴兴地回答:“做——朋友吧!”小学生更高兴了,再大喊道:“喂,我喜欢你——”对方也就喜盈盈地回答:“喂,我喜欢你——”
  老师告诉小学生:这种自然现象叫“回声”。小学生从此记住了。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是:在人际关系上,也是会有这种“自然现象”的。你信上说,你“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又“能歌善舞”。这当然是得天独厚的大好事,但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你听到了太多的称赞,得到了太多的恩宠,于是好事变成了坏事,你不大看得见别人的优点和长处了。我不知道你的同学在评价你时是不是有过火的地方,但从你的信里我确实感觉到你有自视过高而对同学不够尊重的地方。比如你说他们“不好好排练”,说他们“笨手笨脚的”,在论及他们时你信上通篇都是贬义词,这就无须我再一一举例了吧?我当然对你们班的情况了解不多,但一个班好几十个人呢,难道这么多人中就没有你看得上、值得你尊重和学习的人?也许,你在能歌善舞方面确有所长,但在你的弱势方面,别的同学必定有强过你的地方,而且必定有人曾经对你有过帮助。仅从你的信上我就看见为了你能顺利进行工作,“班干部说服动员了好半天”。这是你看见了的,还有多少你没有看见的呢?一个看不见别人长处和优点的人,是很难让人喜欢的。咱们将心比心地设想一下:如果同学们今天说你“挤眉弄眼”,明天说你“笨手笨脚”……你会高兴吗?会喜欢这样对你的人吗?所以呀,我认为你的苦恼解决起来其实并不难:就是要我们学会尊重人,遇事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动辄责怪和埋怨别人,更不要搬出老师去压人,越压就会越对立,你的现状不就是这样吗?让我们记住《回声》这个故事,并且照着去做,那么,坏事就又会变成好事了。不信就试试看!这个故事看似很浅,其实意义很深。那个男孩很小,才是个一年级学生,而你呢?已是小学高年级了吧?相信你会比那个男孩聪明,做得比他更好。我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预祝你们演出成功,取得名次!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通过这项活动,从此和同学的关系能像小男孩和大山最终那样:相互尊重、亲密和谐!
第101章 他们凭什么骂我“土”
  亲爱的柯岩老师:
  如果我的信带着火气,请您务必原谅我。因为这决不是我对您不礼貌,而是那些孩子太气人了!我不知道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怎么样,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县改市,改了还没几年,可我们有些同学好像全世界都搁不下他了。每天吃饭的时候任意糟蹋粮食:好好的一碗饭,有的人吃几口就倒了,不是说硬,就是说软,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说,白花花的馒头经常咬一两口就扔掉了。我问他们时,他们还气势汹汹地说:“关你什么事?我胃口不好!管得着吗?”我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在地里劳动,我知道农民的全部辛苦,他们终日起早贪黑、一颗汗珠摔八瓣才打下的粮食,凭什么让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崽子们这样糟蹋?就算他爹娘有钱,也不该这样狂啊!我看着清水桶里满当当的肉呀、菜呀、泡肿胀了的大白馒头呀,情不自禁地眼前就浮现出我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和乡亲们弯腰驼背、汗流满面的形象,心里就阵阵绞痛,忍不住地就要去说这些孩子们。可他们不但对我凶巴巴的,还嘲笑我是吝啬鬼,后来,干脆齐声地管我叫“老土”。亲爱的柯老师,您说说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我傻了?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道理吗?铺张浪费就是“洋”,勤俭节约就是“土”?再说这样的“洋”就是好的吗?我愿意和我的爷爷奶奶就这样“土”到底,但是决不允许按他们的意思骂我“土”!他们要再这样骂我,我就揍他们!可是打人明明是不对的呀!所以我只好气鼓鼓地写信给您——您不会责备我吧?
  一个气鼓鼓的土孩子
  我亲爱的“土孩子”:
  我怎么会责备你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你的信使我十分感动,并且浮想联翩:我们的社会里幸亏还有你这样一些“气鼓鼓的土孩子”呀,要不然我们的下一代除了暴殄天物的“小皇帝”,就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亲爹娘”的“假洋鬼子”,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为了人民幸福而奋斗终生的千百万仁人志士不是白白地抛头颅、洒热血了吗?
  邓小平同志曾经说过:“这些年我们最大的失误是教育。”诚哉斯言,痛哉斯言!可惜的是至今似乎改进不大,一些错误思潮还在继续毒害我们的社会风气。以勤俭为耻,以好逸恶劳为荣,就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个组成部分。挣钱不择手段,视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为能干;花钱大手大脚,把铺张浪费、奢侈淫靡夸耀成会享受生活、有派!这些影响深远,不可能不波及校园,你信上说的这些糟蹋粮食的小同学,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他们骂你“老土”,当然是他们的不对,难为你还真能顶住这股邪风,并时刻不忘你的爷爷奶奶和父老乡亲!好孩子,热爱劳动,尊重劳动人民是社会主义新人最可贵的品质之一,而且也将是你安身立命、健康成长的坚实基础。坚持住,并且矢志不渝,它将使你终身受用无穷。
  你听说过安泰的故事吗?我们的年长一辈经常拿这个故事来教育我们。现在,就请允许我把这个故事复述给你吧。古希腊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安泰,他生得英俊魁梧、力大无穷,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打败他,无论在经过什么样激烈的战斗之后,也无论他在战斗中是负了伤还是疲惫不堪,他只要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或躺在地上小憩片刻,他就像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甜甜地睡了一觉似的,立即又缓过劲儿来,重又精神抖擞、身体健康、力大无穷地奔赴战场去迎战对手。因此,无论多么强大的对手、多么凶恶的敌人都没法战胜他,听见他的名字就闻风而逃……后来,一个狡猾的敌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原来他力气和勇气的来源都是大地母亲啊!于是他们就设计在他一次熟睡的时刻,把他轻轻抱起,吊了起来。弄醒他之后,敌人开始嘲弄他、侮辱他、折磨他……而我们的英雄安泰,虽然愤怒到了极点,也鄙视敌人手段之卑劣,但因为他的双脚离开了大地母亲,他的力气怎么也不能够挣断那根捆绑他的那粗粗的牛皮绳,于是这盖世英雄安泰就活活地被敌人折磨至死!给后人留下了这惊心动魄的故事和深深的思索。
  少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祖国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满怀着爱意给予你们。但是,当你们在享受着和平幸福的新生活的时候,要不要了解一下战乱频仍、饥寒交迫的旧社会?要不要想一想为了建设新中国而流血牺牲的革命前辈?要不要明白如果没有解放军驻守边防,没有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生产劳动,就不会有和平幸福、繁花似锦的生活?谁如果能懂得这一切,谁就不可能不满怀感激地珍视这一切;如果谁不懂得或不打算去懂的话,那么,无论他怎样自鸣得意,无论他怎样鄙薄他人,“洋”也罢,“土”也罢,他实际上早已成为一个脱离了母亲的孤儿,成为了自己灵魂的流浪汉。那该是多么悲惨啊!
  我亲爱的“土”孩子,不要因为被人骂“土”而气鼓鼓的,而应该向同学们讲清道理:要从小就学习安泰永远不离开大地母亲的怀抱,更不要自己把自己吊在半空。
  你的老师
第102章 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亲爱的柯岩老师:
  写信给您,不为别事,只因为我们班有一个“万人嫌”的学习委员。您一定以为我过分夸张了吧?世界上哪里有“万人嫌”的学习委员呢?再说小小一个班,顶多也不过几十个人,哪里有什么万人呢?可我们只要给您一说,您就会明白我们说的是真话了。
  我们是一群刚上六年级的孩子,全班五十六个人。班干部好几个,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只有这个“万人嫌”,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每天仰着张脸,两眼朝天,狂得地球上都搁不下他了。这还不算,他仗着拍上了老师,对同学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张嘴不是谩骂就是贬损:这个是“低能儿”,那个是“弱智崽”,“你懂什么”、“莫名其妙”、“滑稽可笑嘛”、“一边待着去吧”更是随口就来。要是老师哪天没表扬他而是表扬了别人,那这一天全班都别想安宁,就看他那个上蹿下跳、那个龇牙咧嘴劲儿吧!“哼!他倒捞着表扬了,为什么不说他的数学全靠和我同桌偷看了我的!”“呸!他的作文当范文念?抄来的嘛!”开头还有同学和他争辩,后来见他蛮不讲理,不但辩不清,而且还背后到老师那儿去告谎状,一编一大套。大家都忙着准备毕业考、升学,没那闲工夫,就懒得理他了。本来他为了要树自己的势力,还拉拢了几个同伴,后来这几个同学见他改不了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狗仗人势的德性,也就都不和他来往了。全班五十六个人,除他自己以外(自己总不好算吧)全都不理他,您说是不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当然就是万分之万,所以我们叫他“万人嫌”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不过,说他并不是我们写这封信的目的,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请您教教我们怎样惩罚他一下,因为他实在是让我们大家都腻味得受不了、恶心得都做不了功课啦!
  几个烦透了的女孩子
  几个可爱的女孩:
  你们的信写得真生动,绘声绘色的,一下子就把你们的学习委员活脱脱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了。因为写得实在具体,我也没法说出哪里不真实,不但说不出,而且让你们说得我一边看一边皱眉,心里也直发堵。当然,有时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一定奇怪,这样一封愤怒的信,哪里还会让我笑得起来呢?猜不到吧?就是信的结尾呀!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几个女孩子,哪里会因为一个人竟同时恶心得连功课都做不了呢?未免有点夸张了吧?
  为了让你们不腻味,先给你们讲个笑话:从前哪,有两个人打官司,事情的起因很小,是因为算数。某甲说四七二十八,某乙却偏说四七二十七,甲说明明是二十八嘛!乙说就是二十七嘛!!甲说:你讲理不讲理?乙说:二十七,二十七,就是二十七嘛!!!官司打到了县官大堂上,你们猜怎么着?居然判的是打甲四十大板。甲当然不服气,就大声喊冤。县官说:“他都浑到了四七都不承认是二十八了,你还和他有什么可说的?你不但和他说,还和他辩,还和他打官司!你说你傻不傻?不打你打谁?你还喊什么冤?”
  你们比某甲聪明,不和他辩了。他既然能当学习委员,除了你们说的“拍”和“告谎状”(我无从核实,只能按你们说的分析),想必也还得有点其他的条件和聪明才智吧?因此和他辩论,肯定不是省时省力的事。何况,他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也绝非仅仅是无知,哲人早就说过:“偏见比无知更可怕。”一个人思维定式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改变它就更难。你们马上要毕业了,要准备考中学,这当然比无效的辩论要重要。所以我说你们比某甲聪明。
  你们要做的我以为只有这样两点:
  1.想明白了,就不要恶心。要知道,世上比他还不讲理的人多的是,你们恶心得过来吗?要想办法教育他、改变他,但这需要全班同学加上老师、学校、家长,甚至整个社会才行。只能是慢慢来。
  2.不要为想方设法惩罚他去绞尽脑汁,其实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想想看,一个在十分重视同伴、渴求友谊年龄段的少年,竟成了你们所说的“万人嫌”,全班同学都不理他,还从心里讨厌他,看不起他!这样即使再有老师和家长的恩宠,他表面上再嚣张,心底里仍会是一片黑蒙蒙的孤寂和空虚。对一个孩子来说,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忍受的惩罚吗?正因为这样,我倒不得不请求你们,有正义感但又重感情、软心肠的女孩子们,在不影响不分散你们过多的精力时,也就是说,在可能的情况下,还是要拉他一把,帮帮他吧!因为他毕竟还小,也还是个孩子,他这种目空一切、唯我独尊、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毛病的形成,更多的责任在大人。何况,他还要长大的,正处在世界观形成阶段,如果他的缺点不及早改正,将来不但他自己痛苦,而且还必然会危害社会。这当然也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是不是?
  你们的老师
第103章 嫉妒是一条蛇
  亲爱的柯岩阿姨:
  您好!知道您很忙,来打搅您很不好意思,可我已经思想斗争了好一阵子了,实在没办法,还是写信给您。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是一个班干部,功课在全班数一数二,年年都是“三好生”,可这学期没有评上,他本来是很硬气的一个人,可这回却哭了(当然,只是在我面前),一下子就蔫了。我怎么劝也不行。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可他还是耿耿于怀,特别是对那两个评上了的同学,更是像仇人一样,不但不理人家,还到处说人家坏话。什么“他们是靠打小报告上去的啦”、“是靠抄人作业得的分儿啦”、“是考试作弊啦”,弄得自己在班里越来越孤立。有人说:“他怎么变成这样?”有人说:“他本来就是个嫉妒鬼。”“早先装得人儿似的,这回是个大暴露。”还有人劝我别跟他好了,因为我老向着他、为他抱不平、替他辩护,有人连我也捎上了,骂我是“马屁精”、“面糊盆”。我气得告诉老师,老师让我考虑考虑同学意见里的合理因素。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也说:“那孩子是太爱拔尖,太不容人,你何必为他得罪大伙儿,离他远点儿得了。”您说我为难不为难?我和他从一年级就要好,他在学习上生活上都帮助过我,一直好到了五年级,哪儿能说掰就掰?他现在又正在难过的时候,我扔下他不管,那我不成了势利小人了吗?可我劝他他也不听,还嫌我不跟着他和骂他的人对骂!我本来在班上人缘很好,现在弄得里外不是人,愁得我恨不得从此不进校门才好,可我也不能不上学呀!请您快来信教教我怎么办吧!谢谢您了。
  您的学生小涛
  亲爱的小涛:
  你一点也没打搅我,恰恰相反,你的信给我带来了快乐。你就想想吧,在当今“金钱挂帅”、人情日薄的风气越演越烈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孩子却在为弄清是非、捍卫友谊而苦苦挣扎,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从你的信里我读到的不仅仅是事,而且读到了情,浓浓的情。你是一个善良的、向上的、重情义的孩子,可是你毕竟还小,在是非标准上还有些弄不清,这不要紧,让咱们一起慢慢来分析。
  你的好朋友年年是“三好生”,这说明他必定有许多突出的优点。可是你想过吗?世上不会有没有缺点的人。那么,他的缺点是什么,你发现了吗?也许发现过,但因感情用事忽略了,或者朦朦胧胧感觉过,没往深处想。这次,他没被评上“三好生”,我揣度,无非是两个基本原因:一个是评上的那两个同学确实比他更优秀;一个呢,正如你妈妈和同学所说,他原有的隐藏着的缺点暴露出来了,或者说发展了。当然,不排除有的同学(甚至有的老师)对他有看法,或者像他现在嫉妒别人一样,有的同学过去有点嫉妒他,因而有的话说重了,甚或有某些不够公正之处。你没有对种种复杂的矛盾全面考虑就为他抱不平,替他辩护,你是不是多少与“面糊”有点沾边了呢?(当然,决不到盆儿的程度,一笑。)至于别的骂人的话,咱们就别去计较了吧。
  心情平静下来,再来看这次他没评上“三好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以为是好事,大大的好事。因为这是一个让他和你都冷静下来全面认识他的时机,你妈妈因为他有缺点,又犯了众怒,就让你躲他远点,当然不对。但说他“那孩子是太爱拔尖,太不容人”,是不是有一定的道理呢?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个人要是老看不见别人的长处,本就很难进步了,如果再因别人战胜了自己就去说别人的坏话,那可就真成了嫉妒了。而嫉妒是一条蛇,谁要是让它缠上了,那可了不得!因为蛇缠上了人,就会越缠越紧,直到把你缠窒息。这样一来,人还能活吗?所以呀,甭管别人说什么,说得有多难听,咱们只“考虑其中的合理因素”。锣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善于从别人的言谈举止里学到于己有用的东西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放过能促使我们变得聪明的大好机遇,还气呼呼、怒冲冲的,我们到底是灵还是傻呢?
  在朋友遇到困难的时候,决不要背弃他,要不然,人还要朋友干什么呢?但不背弃决不等于屈从、偏袒。你不肯随着他去和“骂他的人对骂”,说明你绝对不是什么“盆儿”,而是一个既重友情又明辨是非的好孩子。正因为如此,就应该对你要求得更高些,那就是还得帮助他。著名的大教育家马卡连柯说:“你越是爱和尊重一个人,你就要越严格地要求一个人。”你不是爱你的好朋友吗?那你马上要做的事就是立即制止他和班级的对立,帮他找出那两个“三好生”胜过他的长处,同时指出他的缺点,毫不含糊地告诉他:嫉妒是一条蛇。他优越惯了,很可能听不进去,甚至还可能对你大发脾气,说各种难听的话什么的。不要怕,也不要伤心,一个人的改变哪里会是容易的事呢?要有耐心,同时还要从积极进取的方面给他讲一些故事,抄录几句名言……这里,我先提供一句供你参考,那就是20世纪德国著名诗人黑塞说的:
  “成功的果实只属于那些能爱、能宽恕、能容人的人,而决不属于那些热衷于教训别人和只会指手画脚给人下断语的人。”
  暴风雨过去,天空会更加晴朗,空气会更加清新;友谊经过考验,才会更巩固、更纯净。愿我们所有的人共勉。
  你的阿姨
第104章 他俩究竟谁傻
  尊敬的柯岩阿姨:
  您好!读了您许多篇《和“巨人”对话》,我的手也痒痒起来,决定也写封信给您,可我自己没什么事儿,只不过是想弄明白一件别人的事,因为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您不会因为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就不和我对话吧?我们家住的是个大杂院,里边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可说的。其中就住有两个特殊的人,所以常引起大家的议论:他们两个都是复员军人,可现在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张叔叔现在做生意,卖时装,虽然不是大款,可日子过得很红火。每天家里客人不断,不是喝酒打牌,就是唱卡拉ok。他们家的阿姨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出入都打的。他们家的孩子也牛皮哄哄的,平时拿钱请人做作业,考试有人代抄题。刘叔叔呢,在少年宫里当散打教练,听说他原来在部队是特种兵,身手好得不得了。想跟他学功夫的每天挤破门,要多少钱都干。可他一概不收,条件好一点的,他推荐他们去考少年宫,给他们义务辅导也不收费。下班之后,他就在家里看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张叔叔让他帮忙,说一个月给三千元钱,他不去;介绍他去当保镖,听说人家给上万的薪金呢,他也不去。大伙都说他傻,跟钱有仇啊?可也有人说他不傻,那个张叔叔才傻呢,迟早得出事儿。我呢,觉得他们说的都有理。人说旁观者清,可我越来越糊涂。您说呢?请您回信告诉我吧!
  一个旁观者郭强强
  亲爱的强强小朋友:
  你好!我当然不会不和你对话,因为我并不认为你是旁观者。从你觉得他们说的都有理到越来越糊涂,我看你也就快入圈了。想到能赶在你还没定型之前,咱们的对话也许对你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不无参考价值,真是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你提的不是一个小问题。这两位复员军人看似不同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现在对青少年好像不怎么兴进行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教育了,据有的专家、学者说是青年反感听这些,少年儿童听不懂。其实不听、不讲,这个问题难道就不存在了吗?不,它是客观存在的。不听不讲,恰恰能使纯洁的青少年在自以为与己无关时,糊糊涂涂走上错误的人生道路。你现在所处的不正是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吗?我试着给你讲讲,我认为你绝对会一听就懂的。
  什么是人生观呢?简单扼要地说,就是人为什么活,究竟应该怎样活着?俗话说,各有各的活法。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因为种种不同的原因、不同的生活目的而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就拿你举例的这两个人来说吧,你们院的张叔叔选的是吃喝玩乐,因此他就得玩命赚钱,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刘叔叔却认为人应该服务社会,把为国家培养人才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所以他就愿意多为人做点事:发现苗子啊,辅导他们啊,他都不另外收费。对那些只满怀希望却不具备条件的人选呢,他也不因为可以任意收费而白白浪费别人的钱财和工夫。我了解的情况不多,只能这样笼统地说。你可以再仔细地观察他们的待人接物、言行举止来做出判断。
  至于为什么有人说张叔叔迟早要出事呢?我这样猜想:一来人们见得多了,许多有钱人和暴发户把金钱看得高于一切,为了赚钱,什么坑蒙拐骗的事都敢做,什么假冒伪劣的商品都敢生产、都敢卖,直至危害乡里、称霸一方、丧尽天良,不惜以身试法,一朝暴露,当然锒铛入狱。就是不被发现,这样容易得来的钱财自然也是骄奢淫逸、醉生梦死,享受了再享受,刺激了再刺激,酗酒、赌博、嫖娼、吸毒,直弄到家庭破裂、子女受害、堕落……二来呢,是人们对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已很不满,因为它毒害了周围环境,影响到青少年世界观的形成。不信你回家问问父母亲,看他们对你现在的越来越糊涂,会不会担心害怕?他们平时给没给你说过要好好念书做作业,“勤有功,戏无益”,千万不能学喝酒、抽烟、打牌之类的话?你不妨好好回忆一下。
  另外,我还想建议你不妨再在街坊邻居、大爷大娘、叔叔阿姨中做做调查,仔细分辨一下:哪些人说张叔叔傻,哪些人说刘叔叔傻?这么说或那么说的人中间,哪些人是好人、正派人?哪些又是不那么好、不那么正派的人,甚至是游手好闲或者干脆就是坏人?
  你有时糊涂了,除了你还小之外,也还因为你一直以为此事与你无关,你只不过是个旁观者。其实,世界上万物都是有联系的,一般说来,世上是没有旁观者的,何况你又生活在这两个叔叔中间,他们的言行及人们对他们的观感和议论还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你。在咱们对话之后,如果你同意我的观点,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去做点调查的话,那么,究竟他俩到底谁傻?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得出正确的结论的。
  相信你不会埋怨:唉,这个柯岩老师真是的,告诉我不就得了,费事劲儿的!不会吧?柯岩老师自有柯岩老师的道理。人常说:自己蒸的馍最香。所以我想,经过自己调查得出的结论不但是最可靠的、印象深刻的,而且通过这次调查研究,你还会大大提高自己思考和明辨是非的能力。这,也才不枉费了你这次给我写信提问啊!是不是?
第105章 怎样才能飞?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是一个从来不写信的五年级男生。我的心根本不在学习上,因为我想读完了小学就买三架遥控直升机,可以只用一个遥控器,三架合起来能抬起九十多公斤的东西,再要十二块又厚又大又宽又长的木板,弄成一个大木箱,木箱前后左右都有能开能关的窗,准备很多食物放在里面,用铁链钩好木箱和直升机,我坐进去,我要环游全中国。可是爸妈都不准,他们说,他们一生没文化,不想让我像他们那样做个文盲。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耐烦了,因为我不喜欢读书。请您帮帮我,想一个办法说服我的爸爸妈妈,好吗?我环游回来后,写一本我去每一个地方的经历给您,一定的!
  一个想环游中国的孩子梁嘉宇
  亲爱的梁嘉宇小朋友: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告诉了我这样大的一个秘密。我真心实意地为你还这样小,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高兴。我真希望能帮助你说服你的爸爸妈妈,何况你还答应回来写一本书给我!可是想来想去,这件事我竟无法做。为了让你不生我的气,我得把我为什么不能做的理由说给你听。
  我想:你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赞同你的计划呢?乘坐自己制造的直升机环游全国是多么宏伟又浪漫的壮举啊!听了都让人激动。世上哪有不希望自己儿女成功的父母呢?可是换个位置,替他们想想,我立即就明白了。我想除了你说的父母盼望你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恐怕也还怕你出危险吧!怎么帮你说服他们呢?生活经验告诉我,要办成一件事,“先易后难”的成功率最大,我最好还是先从没有危险和危险不大作为突破口说起的好。你说对吗?
  打定主意,铺开信纸,却下不了笔啦!为什么卡了壳呢?说了不怕你笑话,原来我竟摆不出不危险的根据。比方说,你是怎样计算出你的飞机可以抬起九十多公斤的东西的?你本人体重多少?十二块又厚又大又宽又长的木板的分量又是多少?你的体重加上木板再加上飞机本身的重量,会不会已经超过九十公斤?还是你早就把它们计算在外了(即不包括在九十公斤之内)?如果你早已算好这些都不在九十公斤之内,那么九十公斤的食物够你环游全国的吗?当然不够。那么,粮食的补给就得从地面取。地上的供给点得隔多远一个?你和他们怎么联系?恐怕还得具备相当规模的通信设备吧?你现在的飞机上有吗?联系好了又怎么取呢?另外,你的飞行路线是怎样制定的?飞行沿途与飞行有关的地形地貌图你是怎么得到的?它们可靠吗?你向各有关部门查对过吗?环行期间的气象你都了解过、记录在案了吗?万一突然有了变化,你又怎样和各地的气象站联系呢?你自己飞行,那么,你还必须受过飞行训练,否则,你怎样应付在广阔蓝天飞行中所遇到的千变万化的各种情况呢?……哦,还差点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你的三架遥控直升机是哪里提供的?是专门为环游而制造的,还是就是市面上卖的?如果就是市面上卖的,你恐怕还得去向专家们仔细咨询:它们的性能究竟如何?它们能飞达的最高高度能让你环行吗?此外,恐怕还得了解它们的抗风、抗气流及抗压……它们的种种能力的具体指标和极限,然后,再和你的航行计划细细对照检查,因为哪怕只有毫厘之差,都会导致生命的危险。这原是不言而喻的,能怪你父母不同意吗?
  你当然明白,说这些不是为了打击你的积极性,而是关心你的安危。那么,既然如此,柯老师为什么不去代你打听一下呢?在你看来,柯老师认识的专家总要比你多些,打听起来总要比你方便些,或者翻翻书也比你好找些,是不是?从某些方面说来,也许是这样的。但是,你没能想到的却是——因为有关你这次飞行涉及的天文、地理、直升机构造、飞行原理、通信联络以及与之有关的动力学、气象学等等的范围太广,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想打听都不知道先上哪儿去好,真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借几本书来翻翻吧,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老实话,还没一本是能看得懂的。请人给讲都听不大懂。因为要听懂这些,至少得具备初中以上的数、理、化的基础知识,而柯老师因为从小迷恋文学,对数、理、化都不耐烦学,马马虎虎凑合及格,几十年过去,早就全还给老师了。唉,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还拿什么说服你的爸爸妈妈?只好请你原谅我了。
  但是,你并没有白给我写这封信,因为说到这里,我不禁倏然一惊:觉得连高中数、理、化都凑合及格的我还闹不清的各种问题,怎么能要求才上小学五年级的你弄清呢?高空飞行是需要受过专门训练的啊!何况直升机还要自己制造,那更是需要受到高等专业教育哩!看来还是你爸爸妈妈有理:希望你不要像他们那样做个文盲。
  你不会以为我也犯了一般大人的通病,总是向着大人,给孩子泼冷水吧?因为我确实是经过认真思考的。所以,不管你会不会生我的气,我也得劝你:你当然不是文盲,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嘛!可冷静下来想想,在世界迅猛前进,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变化的今天,区区五年级文化,不也和文盲差不了多少吗?怎么还可以“现在已经不耐烦了”呢?你就想想吧,柯老师在中学时期“不耐烦”学数、理、化,成了科盲,到现在,连说服你爸爸妈妈和你本人都缺乏理论、数据……那么,你才在念小学五年级,就连整个学习都不爱,将来在竞争越来越激烈的现代社会,恐怕连立足之地都很难找呢,是不是?所以,还是让我们听取爸爸妈妈的意见,好好学习,努力争取做一个有文化、有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吧!
  那么,想飞的梦怎么办呢?就这么眼睁睁地抛弃了不成?当然不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只不过是行尸走肉。柯老师特别看重你的就是你小小年纪就敢做这么壮丽的梦。那就让我们为实现自己的梦想从现在就做起准备来吧:先把目前的功课学好,争取考上个好点的中学,努力学好数、理、化……为将来的高飞打下基础。在学习正课的同时,还可以参加或组织航模兴趣小组,逐渐熟悉有关飞行的各种知识,同时,还得锻炼身体,没有健壮的体魄,怎么飞上天呀?知道一句名言吗?“鹰有时飞得比鸽子还低,但鸽子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
  嘉宇小朋友,你一定是不想做鸽子的,那就让我们为成为雄鹰而克服一切困难,一步一个脚印地为高高飞翔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吧!
第106章 为什么老师喜欢撒谎的孩子?
  敬爱的柯岩奶奶姨:
  您好!看到您给那些小朋友的回信,我想了很久,决定也给您写信。大家都说我是一个爱问、活泼的孩子,也是一个爱把事情刨根问底的人。
  我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喜欢撒谎的孩子?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今年学校让我们寒假扫雪,一共扫了三场雪。当时有许多同学都没有参加(我也没有)。开学的时候老师说:“没参加的同学要补罚劳动。”那时候班里的几名“好”同学就说他们每场雪都扫了。可我明明知道他们有一两次没来。老师连问都不问,就罚我们扫除、值日、扫雪。累得我们天天腰酸背疼。可那些撒谎的孩子什么都不干。为什么老师不把扫雪的名单核对一下,让那些撒谎的孩子也干点活儿?那些孩子平时就是班上的“好学生”,老师对他们一向言听计从,可他们这次明明撒了谎,老师为什么还偏向他们?柯岩奶奶姨,您能帮我们让那些撒谎的孩子也干点活儿吗?
  一个爱刨根问底的女孩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信发走之后,我一想:不好,我可能没把话说清楚,赶紧再写一封信给您。我的意思决不是说我们不该受到惩罚,我想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老师喜欢撒谎的孩子?您不会认为我太爱钻牛角尖而不回答我吧?等着您的回信,谢谢您了。
  还是那个女孩小琳
  欢“撒谎的孩子?……我想结论只能产生在调查研究的结尾,而不是它的开头。而不论是哪一种结果,你都应该试着找老师谈谈,像你后来给我寄来的那封信一样。首先,承认自己没参加班集体扫雪活动是不对的,接受惩罚是应该的。然后,再试探地提出自己听到的信息,供老师参考。如果你在谈问题时心平气和、态度客观、消息又是准确的,我想老师是会接受的。因为,一般说来,没有人就是喜欢撒谎的孩子的。退一万步说,天下真有那么一个专门喜欢撒谎孩子的老师,偏偏又被你碰上了,那我倒要祝贺你了,因为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呢,要解决这样比较特殊的问题需要做更多的调查研究工作,进行更为复杂和细致深入的思考,制订更为巧妙和稳妥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于是,自然也就培养和锻炼了你正确的思想方法和处理实际与复杂事物的能力。这样做的结果,如果那些”’好‘同学“真是撒了谎,他们就必然会受到惩处,老师也会从中总结经验教训。如果结果证明是你错听了传言,做错了判断,那就马上从”牛角尖“里退出来,并且牢牢记住”刨根问底“和”钻牛角尖“的区别。这样,你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呢?是不是?亲爱的小琳,我写这封信给你,也同时是写给所有我的小”巨人“朋友们:
  让我们从小就努力学习哥白尼和牛顿”刨根问底“的科学态度,长大为人类作出贡献,而别去做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终生给自己和世界都带来苦恼。
  奶奶姨
  亲爱的小琳:
  你真是一个认真的女孩,为这件事竟一连写了两封信,想必它实在是令你苦恼,这就不容我不赶紧作答了。
  认真是一种很好的品质,刨根问底更是一种好的学习态度。古时的愚公为了要搬走门前碍事的大山,带领子孙,每天挖山不止,终于感动了上帝,派大力神帮他移走了大山。愚公移山的精神一直流传到了现在。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怀疑西方统治了一千多年的”地心说“,刨根问底、潜心研究,创立了”日心说“,这是天文学上一次伟大的革命,引起了人类宇宙观的重大革新。英国物理学家牛顿奇怪苹果熟了以后,为什么一定是从树上落下地,而不是前后左右乱跑?刨根问底、苦苦思索,从而发现了地心引力学说。再进一步地刨根问底,他又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建立了经典力学的基础体系……我为你小小年纪就养成刨根问底的习惯而高兴,更为你不怕被人误会是”爱钻牛角尖“而坚持刨根问底,对你多了一分尊重。
  你问:“您不会认为我太爱钻牛角尖而不回答我吧?”可见你已经感到“爱刨根问底”和“爱钻牛角尖”是有不同之处的。那么,两者的不同之处何在呢?我以为“爱刨根问底”是想通过科学的认识方法去发现事物的本来面目;而“爱钻牛角尖”则是看到一些表面现象,不做调查研究就主观地做出结论,并往往因坚持认定而苦恼。不知你以为对否?
  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这个观点,就让我们试着一起来分析一下使你苦恼的问题:你们班有一些“’好‘同学”没有参加寒假扫雪,或没有完全参加,但在老师询问时,却说他们每场雪都扫了,而你明明知道他们至少有一场没参加。于是你认为他们是撒谎。不明白:①老师为什么不核实名单?②老师为什么喜欢撒谎的孩子?③如何才能让他们也得到应得的惩罚?
  让咱们首先做一点调查:①你既然没参加扫雪,怎么会明明知道他们没参加?是听人说的吗?这消息是否可靠?②扫雪时是否有过确切的名单?
  ③“’好‘同学”根本不是好学生,过去他们就在欺骗老师,是吗?如果这几点咱们还不能绝对肯定的话,那咱们是不是也就不能得出“老师就是喜欢撒谎的孩子”的结论?
  可不可能因为这些“好学生”过去确实在班上表现出色,从没欺骗过老师,这样偶然地一次(当然也不对),老师没想到,已习惯成自然地相信了他们?到底有没有扫雪的名单,或是并不精确的名单?如果有,老师到底只是粗略一看、一时疏忽,或是习惯性地信任“好学生”而根本没看,还是看了之后就是喜。
第107章 他是真的和钱有仇吗?
  亲爱的柯岩阿姨:
  收到您的信,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完完全全照您所说的那样,在整个大院还加上周围胡同里的一些街坊邻居做了调查研究:大部分人都说刘叔叔是好人、正派人,都摇着头说张叔叔不正经过日子,哪儿有成天喝酒打牌、唱卡拉ok的?江山长不了!可也有不少人对张叔叔羡慕得不得了,说人家这过的才叫人过的日子,人活一世,草活一春嘛!人要是不奔吃、喝、玩、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人说刘叔叔傻,放着一身本事不卖钱,不是傻是什么?有权不用,还过期作废呢!武功不用,老了就更作废了!我在这些面前一点也不动摇,因为我按照您教导的办法分析研究了一下,后者里大多是些好吃懒做、爱慕虚荣和流里流气的人。而且张叔叔家的孩子最近也出了事,因为考试作弊被发现,他竟在课堂上打了老师,之后还伙同流氓团伙砸了学校,被勒令退了学,现在帮他爸爸看店去了,应了您说的”子女受害、堕落“那句话。而刘叔叔的儿子不但也练武功,身体非常健康,年年是”三好生“,今年还考上了重点中学。爸爸妈妈整天拿他来教育我。这些我全都明白。可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爸爸妈妈白天对我说刘叔叔这好那好,可晚上我听见他们悄悄议论说他:“还是和钱有仇。”说他怎么就不能一边好好工作,一边捎带儿干点私活呢?现在这样干的人多了,市场经济嘛!妈妈说:“是呀,他平常回家,有那看书、帮人瞎张罗的工夫,挣点钱不行吗?钱又不咬手!”爸爸说:“还是和钱有仇啊!”于是又把我弄糊涂了,只好再给您写信,您别生气啊!
  只信任您的孩子强强
  亲爱的强强小朋友:
  非常高兴你为了不想糊涂,再次写信给我。你这封信比起上一封来,进步太大了,不但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且做了那么认真的调查研究,还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真是太好了。如果以后还能这样一步步走下去,相信你会变得越来越聪明懂事的。只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就是:可千万别“只信任”我呀!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看问题的角度和自己的局限性,一定要从小就学会集思广益才好。
  现在咱们就来谈谈你所困惑的问题。其实上封信里已经把问题说清楚了,俗话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上升到理论的观点来看呢,也就是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问题。如果你能学会以理论指导来分析个案,就将无往而不胜。这回你忽略了抽象概括,而只是就事论事,自然就又糊涂了。
  不过不要紧,咱们再来过。重复就是强调,而强调则必然会加深记忆。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有的人就是为自己。为了自己、自己的家人或亲戚朋友的奢靡,而不惜残酷压迫盘剥别人、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甚至出卖国家民族的利益。这就是旧社会的许多皇帝贵族、恶霸地主、大奸商和垄断资产阶级、买办阶级及一切为他们帮凶的人。这当然不是好人。与之相对立,世界上还有一种一心服务于社会的人,为了人民的利益,可以不计个人安危,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应该说,这两者都是少数,而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是大量中间状态的好人、坏人,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的各色各样的人。你不妨试着用这样的方法分析一下你周围的人,也分析一下你的张叔叔、刘叔叔,他们究竟为什么活着?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得出比较正确的答案,而且再也不会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了。我无法替你判定,因为你虽然说了个大概,但没有足够的能说明本质的事件和细节,仅靠个轮廓是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的。比如说:张叔叔的生意里有没有违法行为?他有多少雇工?他对他们怎样?他家只是一般的吃喝玩乐,还是连嫖娼带吸毒……刘叔叔呢?他在少年宫的工作状况究竟如何?是一般的奉公守法呢?还是要培养出创世界纪录的运动苗子?他不肯私人收学生,仅仅是对他们个人负责任,还是对目前“一切向钱看”有意地批判和示范作用?……如果他仅仅是一般的奉公守法,当然也不失为一个好人;如果是为培养世界冠军的苗子,则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壮士了;如果再是一个从蔑视张叔叔们的生活方式到有意批判和抵制那些为个人和少数人的奢靡、视广大劳动人民为草芥、无恶不作的坏人坏事的话,那他自然就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民族脊梁式的令人仰视的大写的人了!钱是人赖以生存所必需的流通物,人无须和钱成仇,但钱总不应该是人生追求的最终目的吧?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富贵不能淫”和“富贵于我如浮云”则是更高的精神境界。自古以来,我国就有无数仁人志士为我们做出了榜样,难道到了社会主义的今天,我们反要开历史的倒车,成为“一切向钱看”的奴隶或说客吗?
  不知你听明白了没有?但我仍然感谢你又给了我一个向你和我所有的小“巨人”朋友说这番话的机会。如果你能接受或还愿意听,你不妨再写信来,但我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多读一些历史人物的故事书,看看我们前辈的英雄人物已经达到了何等的道德高度;然后再好好访问访问像刘叔叔这样的人,他当然不会是专门和钱有仇的人,我想,他只是有比爱钱更高的人生追求。在我们现实生活里,这样的人决不是少数,去发现他们和寻找他们吧!他们必然会提高你的生活质量和人生追求。去吧,我的小“巨人”!“生活中并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发现。”
第108章 从来没有“太晚”
  亲爱的柯岩老师:
  我可是后悔死了。真真是后悔莫及啊!您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原来谁的话也不听,整天就是玩儿,玩儿!三年级差点儿蹲班,四年级又差点儿蹲班,可到了现在不是没蹲吗?我就以为五年级也不会蹲啦!反正我聪明,到时候还不是临时啃啃题,考试时再看看同桌的卷子,怎么也能混个及格。谁知道这回不行了,五年级是小学高年级了,学校为了毕业升学率,管得特严特严。题我没押对,同桌也不让偷看了,这一下可把我整惨了,门门不及格,非蹲班不可啦!爸爸打,妈妈骂,这都不要紧,忍忍就过去了,可学校这关没法儿过呀!我个儿长得又高,和四年级那帮小崽子搁一块儿,那不是骆驼站到羊群里,天天招人看吗?我不想当留级生,我实在是不想呀!可现在怎么办呢?我现在后悔得饭也吃不下,睡觉老做梦,梦见老师同学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要是我现在能不蹲班,我保证从此好好用心,努力学习,再也不会玩起来不要命、谁的话也不听了,可惜晚了,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柯岩老师,您说说,我该怎么办啊?
  一个后悔死了的孩子
  我的“后悔死了的孩子”:
  看你这么着急、这么后悔,我倒比较放心了。天下原本没有卖后悔药的,但后悔本身就是一味最好的药,当然,这后悔必须是真正的,而且还得有改正的具体行动。你应该怎么办?其实你自己已经做出了回答:那就是“从此好好用心,努力学习,再也不会玩起来不要命、谁的话也不听了”。可是我不赞成你说的什么“晚了,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太晚,不信先听我给你讲两个故事。
  你一定早就知道,咱们现在各地都有许多老年大学吧,来学习的都是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这些老爷爷、老奶奶比你大好几倍,可他们没一个觉得太晚,而都是兴致勃勃地学书法、学绘画、学音乐、学戏剧、学烹调、学裁缝、学园林栽培技术,甚至学写文章,决心要著书立说当作家……而他们之中的许许多多人也就真的开了书展、画展、音乐会,成了书法家、画家、音乐家、一级厨师、时装设计师、园艺师、作家……这不但说明了“有志者事竟成”,也说明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们怎么能够做到这样的呢?就是因为有那么一股不服老、不服输,咬着牙求上进的劲头儿!他们中间有一个八十二岁的老爷爷从老年大学作文专业毕业以后,竟然要去成人自学大学报考中文系,成人教育虽然收的也有五六十岁的老年人,但是八十二岁才来报名的倒也少见,所以那个管报名的姑娘就说:“老爷爷,您都八十二岁了,一个系要念到毕业得考十多门功课呢,怎么的也得三四年!您……”老爷爷哈哈大笑说:“姑娘,这你就没算过账来了,你光知道我考个三四年就八十五六岁了,可你怎么不想我就是不念不考,过三四年我还不是照样八十五六岁吗?”姑娘没话说了,而老爷爷果然念了三年,考了十多门功课,毕了业,拿了文凭,还得了优秀呢!
  第二个故事就更感动人了。你还小,可能不知道我国有个著名的戏剧家叫丁毅,他从小参加革命,早期曾参加歌剧《白毛女》的写作,后来又写过歌剧《董存瑞》,抗美援朝时期还写过歌剧《一个志愿军的未婚妻》等许许多多剧本。离休之后,不幸得了癌症,所有人都劝他年纪大了,辛苦了一辈子,什么也不要干了,好好休养治病了……可你猜他怎么想?他想:我是个军人,解放军从来是一往无前,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能让敌人压倒!那么我现在能让癌症吓倒吗?我搞了一辈子歌剧,歌剧现在问题还很多,我要做的事、要写的文章还多,为了更深入地研究新歌剧的土洋之争,也得深入地研究西洋歌剧,而深入研究最好是读原文。于是他下了决心,一边治病一边开始学英文,要把西洋有名的歌剧都翻译过来,再引经据典地写文章。你就想想吧,一个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英文的人,又是重病在身的老人,现在开始学英文,要学到能把西洋歌剧一部部地弄懂,再翻译过来,得下多大的苦功!何况歌剧又和一般的文学作品不同,不是翻译过来就完了,歌剧还得把翻译过来的中文和音乐总谱字斟句酌地对上,否则唱起来必然荒腔走板,这又是多大的功夫!而他,一个病人,一个军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忍着病痛,一边治病一边苦学,终于抢在他逝世之前,出版了厚厚一大本一千多页的《西洋著名歌剧剧作选》,写出了许多对我国歌剧健康发展至关重要的理论文章。他留给我们的又何止是这些文章,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一个共产党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大无畏的精神!为此,我曾专门为他写过一篇散文——《死神敲门之际》。
  聪明的孩子,讲到这里,我想你一定已经明白了我的用心,是不是?重病在身的丁毅同志在死神敲门之际没有因为太晚而放弃战斗,那位八十二岁的老爷爷没有因为死神已在向他招手而懈怠不前,那么你,我的孩子,已知后悔的孩子,又有什么理由口口声声地说“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呢?无数的老爷爷、老奶奶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世界上从来没有“太晚”的事,何况你还这样小!如果可能,我想你应该千方百计地努力复习、要求补考。当然,如果因为不及格的门数太多,已不具备补考资格或补考不过关……你个子高高的,非得和四年级的孩子们待在一起,是不会那么好受,可谁让咱们先前做错了事呢?天下没有从来不摔跤的人,关键是摔了跤要知道疼,要勇敢地重新站立起来!有道是:“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让我们变得聪明起来。”那就让我们把教训当做财富,扔掉后悔,从头开始!只要你能真正按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老师和同学都只会帮助你而不会笑话你的。个别无聊的人或一时不理解的人会有的,但我们只要按既定目标去做,不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很快你就会走出困境,而在这过程中还会得到锻炼,变得真正聪明起来呢!
  相信世上从来没有“太晚”,“不怕慢,只怕站”!千万不要“后悔死了”,我的孩子,而要因后悔而越发奋发起来!
第109章 亲情无价
  亲爱的柯岩阿姨:
  我是一个学习好、家庭环境也不错的孩子,爸爸妈妈为了我努力工作,操碎了心。当然,我也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公主”。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是他们给了我生命。可我有些时候却惹他们生气。班上有几个爱美的女孩,她们经常买一些小手链等小玩意儿,我觉得挺好玩儿,也就买了一个。可哪知道一回家,爸爸就说我不用功学习,“玩物丧志”。其实我只是玩玩而已,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深知大人挣钱不容易,所以我的零花钱大多买了书,买小食品和饰物的只占百分之五。还有一次,母亲节那天,我用自己的稿费给妈妈买了一对小瓷人。我偷偷地用包装纸包好,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可谁知妈妈看了,却说:“这就值一元钱吧?”我回答十五元时,妈妈竟突然拉下脸来:“这么小的瓷人就得15元?我们给你钱,是为了给你买书的,谁让你买这些?”我说:“这是我的稿费买的。”可妈妈强词夺理:“稿费?稿费也不行!”弄得我伤心极了。我爱爸爸妈妈,可是我们总是合不来,还惹得每个人不高兴,您想法子帮帮我吧!
  一个爱父母却总是惹得他们生气的孩子
  亲爱的孩子:
  读你的信,真是让我高兴!你有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家庭,你的父母亲既那么爱你,又那么严格地要求你。要知道,在当今独生子女家庭普遍存在着对孩子的溺爱,而你的父母却显得是那样的难能可贵!
  你说你们“总是合不来”,我想你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了?因为如果总是合不来,家庭的气氛决不会像你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温馨和有序。有些时候有些问题意见不一致则是肯定的,矛盾普遍存在嘛!别说是人和人之间了,就是自己和自己有时不也常闹别扭吗?何况从你的信上看来,你们亲子之间的“合不来”,仅仅是些次要的、枝节的、很不重要又很好解决的问题。咱们不妨就以你所举的例子来分析研究一下。
  爸爸在你买了小手链之后说你不用功学习,“玩物丧志”。你不服气,认为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玩玩而已”。是的,我也认为现在绝对没那么严重。可你想过吗?一切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着的,多花一分工夫在玩上,必然就少了一分工夫在学习上。而世界上好玩的东西又那么多,小手链很可爱,小手镯呢?小项链呢?还有那层出不穷的各种各样的小饰物呢?而小手表、小收音机、小手机、小游戏机……不是更好玩吗?何况,对女孩子的诱惑相对来说就更多一些:小洋娃娃、小花裙子、小围巾、小外套、小辫绳、小发卡、小防晒膏、小润肤霜以及随着电视广告铺天盖地而来的花样翻新的化妆品。你也许会说:“我还小呢,我才不会爱上那些化妆品呢!”可爸爸不是替你害怕吗?小孩常常嫌自己长得慢,而在大人眼里,小孩长得就像风吹起来一样,一眨眼就变一个样儿!爸爸经历的人生风雨多,看得比你远一点,他现在就对你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防微杜渐。懂得什么叫“防微杜渐”吗?就是说要注意不要让小毛病渐渐发展成大的,要尽可能地把不好的东西消灭在萌芽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爸爸的提醒难道不正是因为爱你深才责之切吗?如果你这样来认识问题,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和爸爸合不来了?如果你还不服气,认为自己的“玩玩而已”不会发展变化,自己绝对不会失掉自控能力,会永远把买小饰物的花销控制在百分之五,那你又何不把这一点好好解释给爸爸听,争取他的了解和合作,让他来与你“合得来”呢?
  现在,咱们再来谈妈妈。你精心设计要在妈妈生日时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妈妈反而拉下了脸,责备你浪费了钱。你解释也没有用。你认为妈妈是“强词夺理”,可如果你能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你就会理解妈妈的着眼点不在这钱是谁挣来的,而在于钱究竟该怎样花。因为妈妈认为稿费也同样是钱,是钱就该花在你的学习上。妈妈是这样为你的前途着想而全身心地关注你当前的学习,你从这里难道不也能体会出妈妈对你的爱和期望的深厚吗?我想你是能够体会到的,因为你爱爸爸妈妈,你知道他们挣钱很辛苦,所以你才要用自己的稿费来给妈妈买礼物。这里,我们不得不又进入另一个问题,就是,对像你这样挣钱不易、省吃俭用的双亲,让他们惊喜的方式,只能是礼物吗?而礼物又必须是物质的吗?难道你的学习成绩优异、你的品德的进步、你的欢乐,甚至你的每一次微笑,你对他们为你所做一切的感恩,不都是给他们最好的礼物吗?当然,如果你能改掉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公主”的习惯,主动做一点家务,在他们下班回来的时候,让他们看到经过你整理的洁净空间,帮他们拿一双拖鞋,挂一挂外衣,给他们倒一杯水……不是会更让他们高兴吗?如果你还不满足于这些日常细节,那么,在他们的生日或节假日,给他们画一幅画、唱一首歌或亲手做一两个小菜……不是会更让他们惊喜吗?因为,这种知冷知热的体贴,表达了你对他们最深的挚爱。你学习很好,不知道你看没看过一本意大利小说《爱的教育》?如果没有,我建议你不妨找来看看。它会告诉你,交流、理解、关心和体贴才是真正的爱,是最浓最浓的亲情。
  说了这么多,其实归纳起来无非只是这样一句:一切物质的东西都是有价的,只有亲情无价!因此,它,才是世上最可宝贵的。
  你的阿姨
第110章 从微笑开始
  尊敬的柯岩阿姨:
  您好,我是一个班长,在班里,我要管好同学和为同学们树立一个榜样。有一次上自习课,老师不在,纪律的问题当然由我来管。这时,班里的一些调皮鬼见老师不在,便会放肆起来。一会儿离开自己的座位,一会儿打架……我看不下去劝他们,他们却说:“关你啥事?’管事婆‘。”我听了这些酸话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劝告他们,他们就是不听,我便把名字记下来,等老师来了再批评他们!老师看了名单,首先是表扬了我,然后就批评他们。下了课,那些调皮鬼就向我报复。
  下一次自习课,我吸取了教训,不记他们的名字,任他们放肆。老师回来,看见教室里乱糟糟的,便批评了我。过后,我只好试着和他们去谈,可他们一听见我说“我想和你们谈一谈”这句话时,就哈哈大笑说:“哈!’铁娘子‘还想扮善心!”
  唉,我真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柯岩阿姨,您能告诉我,我到底怎样做,才能做一个好班长呢?回信时请千万记得告诉我,一定一定!
  一个苦恼的小班长
  我亲爱的“小班长”:
  你好!你的信写得真生动,远隔千里我好像都能看见你那又严肃又发愁、皱着眉头的小模样。你是一个严肃的班长,忠于职守,办事认真,非常有责任心。可是别生气啊,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严肃了吗?
  同学们为什么管你叫“铁娘子”?仅仅因为你老是管他们吗?还是因为你在管他们的时候不但声色俱厉、连吼带叫,脸也是板得像铁板似的冷?你又为什么管他们叫“调皮鬼”?当然,也许你当面叫了,也许只是在心里这样看他们,嘴里并没说。但是,孩子是最敏感的人群,甚至在他们还不会说话的年龄,他们就会直觉地感到爱他们和不爱他们的人。何况他们现在已经都十来岁了,一个个聪明伶俐,比猴儿还精。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被人管束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何况还是被人带着嫌弃和轻蔑的态度来管?你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别人这样对你,你的感受会是如何?
  当然,纪律是保障学习的条件,你满腔热情地要维持自习课的秩序是对的。但一个班,好几十个人,又都是活泼好动的孩子,如果每个人没有学习的自觉性,光靠一个人是怎么也管不过来的。再说了,每个班的班干部,据我所知,决不止一个人,何况,还有少先队的组织呢,可从你的信上看,好像他们都不存在,或不工作。至少,你好像没怎么找他们商量,没把他们发动起来一道维持秩序,是不是?这是为什么呢?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你是从没听过这句话,还是听过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它会对你有用?
  你信上没有写你现在是几年级,可从你工整的字迹,通畅的文笔,你的以及“调皮鬼”们的遣词造句来看,我估计你们至少是四年级以上的班级了,所以我认为咱们可以共同来探讨问题,而不是由我来教你怎么办,是不是?
  我没见过你们班里的“调皮鬼”,我决不向着他们。但几十年了,我见过其他学校成百上千的“调皮鬼”,我深知每个“调皮鬼”都有他各自调皮的理由、调皮的根源、调皮的方式方法和调皮的个性……决不雷同,很难把他们类化、统而言之的。他们虽然常常合伙在一起调皮起哄,但动机、目的、原因、分量和位置又各不一样。因此,要弄清他们每一次的行为都不是容易的事,要改变他们就更难。这里,我必须告诉你和所有的“小班长”们的是:记下名字告诉老师是下策中的最下策。这不但会使矛盾激化,而且还会使他们对你们的人品产生怀疑。这是因为你们年纪还小,还很难分清必要的寻求成人帮助和告密的区别。而在孩子们纯净的心灵里,告密是最卑鄙的叛徒行径。你又怎么能怪他们生你的气、向你报复呢?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不高兴地想:真是的,这个柯阿姨!人家本来就是因为这个班长没法儿当,才找您来的,您不教给人家怎么办,反倒替这些“调皮鬼”说上这么一大堆的话,好像他们倒有了理了!不,不是这样的!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决不向着他们。因为我深知成人对孩子的偏袒,恰恰是害了孩子。我之所以要把事实这样摆出来,只是为了希望你能从较深的层次看问题,从而妥善地解决问题。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观点,那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办:
  让咱们从微笑开始。怎么笑得起来呢?笑得起来的。根据我的经验,每个人都是一座矿。每个“调皮鬼”虽然有他的缺点,但每个人身上又都有他独特的闪光点,甚至有你自己不具备的某些优点。只要你相信这点,认真地去找,找到之后,你就不但不会再讨厌他、嫌弃他,而且会开始尊重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去接近他、帮助他,这样你自然而然地就不会再对他们连吼带叫、板起面孔发号施令了,于是,他们也就必然会慢慢发现:“咦,’铁娘子‘原来不是扮善,而是真善哩!”这样一来,不就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吗?
  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决不是你现在的年龄和能力就能单独负担的。因此,你就决不要再单枪匹马地干了,而得好好地和其他班干部合作,和他们商量,向他们请教……而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你就会逐渐懂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学会尊重别人、爱别人、爱集体。于是你不但会增长才干,而且会自然而然地面对同学微笑,从而逐渐产生亲和力、凝聚力,小朋友们才会越来越爱和你接近,听你的话,学习你的榜样,为共同维护学习纪律和班集体的荣誉而努力了。那时候,咱们这个班长才能当得像模像样、游刃有余哩,你信不信?如果你信,我的“小班长”,那就让咱们从微笑开始吧!
  你的阿姨
第111章 妈妈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尊敬的柯岩阿姨:
  我的妈妈很爱我。我的家境并不宽裕,可家里好吃的尽我吃,好穿的尽我穿。可她有一样不好,就是老要干涉我的自由。我已经十二岁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可我跟谁玩,不跟谁玩,她还要管着我。您说气人不气人?为这事儿我俩经常争吵,有时吵得都不说话了。
  我们胡同里有两个小哥哥,朋友多,特会玩儿,又会上网吧,又会溜旱冰……我就愿意跟着他们跑,他们也不讨厌我。可妈妈就是不许我跟他们玩,说:“一帮一伙的,男男女女,什么样子,跟着他们非学坏了不可!”其实我跟在他们后边,只是觉得他们大方帅气,花钱豪爽,穿着也新潮,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我跟着他们就是为了玩,我对他们的女朋友连看也不看一眼,怎么会学坏呢?按照妈妈的意思,最好是让我待在学校里,只和优等生来往。可他们在校门外根本吃不开,一个个土里土气,有什么好?我自己的分数在班上也是前几名,考中学也足够了,何必跟着他们冒傻气呢!您说我妈妈是不是特老土?反正我不能叫她干涉我的自由,美国还有自由女神呢!为什么中国孩子就这么受憋?她要是还这么死管我,我就离家出走。那两个小哥哥家里都特有钱,房子也大,他们欢迎我住进他们家。您说呢?您总不会和我妈妈一样缩手缩脚、土里土气吧?或者,还是等我上了中学再说?
  一个特烦妈妈的男孩尹竞
  亲爱的尹竞小朋友:
  首先我劝你不要“特烦”你妈妈,你认为她是干涉你的自由,我却认为她是个思维敏锐、尽心尽责的好妈妈。我这样说也许会让你不高兴,但为了对你负责,我实在不能为了让你高兴而顺着你说。
  你说你特崇拜那两个哥哥,只因为他们“朋友多,特会玩儿”,“大方帅气,花钱豪爽,穿着也新潮,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我不禁也像你妈妈一样为你担起心来了。小尹竞啊,你“已经十二岁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可怎么竟还分不清好坏呢?当然,我想你妈妈也和我一样,并不反对孩子在念书之余多一些娱乐。可你说过,你的家境并不宽裕,那么,上网吧、溜旱冰的钱都从哪里来呢?小哥哥们虽然花钱豪爽、出手大方,可天下会有老是白花别人钱财的事吗?再说了,他们也才不过是初中学生,就都有了女朋友,出入的尽是娱乐场所,这不会妨碍学习和身心的健康吗?他们家里也不管,你要是真住进他们家里,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还会“对他们的女朋友连看也不看一眼”吗?你这样整天跟在他们后边,一帮一伙、男男女女地招摇过市,会不受到社会上不好风气的影响吗?会不引起社会上邪恶势力的注意吗?如果再被某些流氓团伙看中,糊里糊涂地落入他们的圈套或陷阱,卷入某些犯罪活动那可只是个时间问题了,这,我们在生活里和报刊上见到的事例还少吗?凡此种种,是天下所有母亲们都忧心忡忡的事,你的妈妈又怎么能不管着你一点呢?
  你原来在班上学习名列前茅,这很好。现在的成绩怎样?你信上没说。就算能考上中学,可你的心已经不在学习上了,崇拜的只是浮华气派,向往的也尽是吃喝玩乐,这样下去,还能保持优良的学习成绩吗?你妈妈实在是不能不为你担心哪!
  我国古代有个《孟母三迁》的故事,说的是孟子小时候,他母亲为了让他能潜心学习,不受周围喧嚣、浮华、庸俗、懒散的环境影响,一次又一次地搬家,以让他始终保持一个淳朴向上、孜孜以求的奋进心态,后来果然成了大器。这个故事一直作为美谈流传了下来,难道我们能说是他妈妈干涉了他的自由吗?要知道,自由从来不是没有前提的。也就是说,自由是要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种种制约的。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从你的言行来看,你似乎还不太分得清颜色呢,难怪妈妈要把你管紧一点哩!
  妈妈希望你能好学向上,将来能对国家和社会有所贡献,怕你玩物丧志,甚或因浮游而沉沦。这些,你现在还体会不深,等你逐渐长大,特别是当你长成真正的“巨人”,懂得了“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到底该怎样活着”的人生课题时,你就会为今天对妈妈的责怪而深深愧疚,并且会整个身心都涌满对她的感激之情。因为她实在是一位好妈妈呀!
  你不会觉得我的话逆耳吧?真诚地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下,因为你实在是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啊!
  你的大朋友
第112章 为什么他装作没看见?
  亲爱的柯岩老师:
  我实在是伤心透了,我整整哭了一天,至今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是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心里就难受,忍不住还要哭。我今年十一岁,从小父母疼爱,老师喜欢,在班上和同学关系也很好,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为什么偏偏是他——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从小一个院子里住着,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一直同班、同桌到了五年级的好朋友却这样伤害我?
  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向同出同入、形影不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呢!可昨天我们因为做值日慢了些,回家晚了一点,走到胡同口,一帮小流氓拦住了我,问我要“买路钱”。我和他们争辩,他们打了我,把我身上和书包里的好东西搜刮一空。可这时候他哪里去了呢?早溜得无影无踪了。等院里的大人们赶来,最后还来了警察,这时他才出现。以后他一再找我,要向我解释,可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了。一切都已发生过了,解释有什么用?您说要是一个人平时和您蜜里调油,可一见危难就装没看见,您能不伤心吗?人还要朋友干什么?我伤心,我实在是伤心啊!
  一个伤透了心的男孩郭强强
  亲爱的强强:
  我首先要问的是:你还在伤心吗?算算从你寄出信给我到现在,事情发生已经两个多星期了。我希望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留下的只是理解和友谊。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在你遭难时踪影全无,当然是令人痛苦的事。可他瞬间“消失”,是干什么去了呢?是不是回家搬“救兵”去了?不然院子里的大人们怎么会匆匆赶到呢?他(或者是他通知到的大人)是不是同时也报了警?要不然怎么警察也接踵而至呢?当然,他们到来时,一切都已发生过了。可由于他们的介入,是不是对破案有所裨益,可以防止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呢?
  如果是这样,他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因为,即使他当时留下来与你“同难”,固然仗义而悲壮,却是于事无补的。是不是?作战时首要的问题是战胜敌人、消灭敌人;然后就是保存自己和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尽量不要去打两败俱伤和同归于尽的仗。这样一想,你就会心平气和了,感情上也不会过不去了,对不对?我们是人,人和其他动物不同,就因为人有理智,人会思考。
  如果他当时的确是吓慌了,临阵脱逃了,但立即悔悟,马上设法搬兵救你,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是可以谅解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他已经将功补过了。能宽容,善于体谅他人,不但是为人之本,也是交友之道。不然有点小过就分手,谁还敢交朋友呢?
  当然,如果他确确实实是临阵脱逃,“救兵”也不是他搬来的,那确实是太令人伤心了。即使这样,也还是要分清他只是一时胆怯,还是品质确有问题?有没有诚恳改过的态度及帮助改进的可能?如果答案全是否定的,那么,在他有确实的改正行为之前,这个朋友暂时不交也罢。
  可你还没有和他谈过呢,不听他的解释,他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他的态度是否诚恳与可信?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呢,就因气恼而仓促做出决定,恐怕也不是明智之举吧。
  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拒绝和他谈话。如果他还肯来找你,要耐心而态度平和地听他解释。如果因为这些天,你对他不理不睬的决绝态度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也不再来找你的话,你就要主动积极地去找他,好好地谈一次。并且也多听听周围人们的议论,“一切结论产生在调查研究的结尾,而不是它的开头”,我想这才是真正科学的态度,也是正确解决问题的态度。不要仅仅是伤心,因为伤心不仅于事无补,而且对人对己都无益。
  但愿此信到时,问题已得到了圆满解决,因为我深信在你周围多的是有见识的家长、老师和同学。我宁愿我的信是废纸一张,而你是一个善于向周遭人和事物潜心学习的聪明孩子。
  也是你的朋友的
第113章 我想不通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也许我正处在成人常说的“危险年龄”阶段吧,我的脑子里经常很乱,有许许多多想不通的事。先说这样一件事,我们班五十多个同学里,除了几个特困生,大多家境富裕。我和十几个同学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我对特困生很同情,常常愿意把自己的早点和富余的书本、文具与他们分享。但我对那些富家的孩子又非常羡慕,他们吃得好,穿得那么漂亮,花钱真随便呀!特别是马上要考中学了,他们各种各样的复习材料简直多得不得了!可他们又那样小气,借给我们看看都不肯。有时我气起来真想把它们都抢过来或者干脆偷来发给大家学习,可又知道这样做是不可以的。所以有时就忍不住要对他们讽刺挖苦几句,这就不免引起争吵。他们告到老师处,老师当然是批评我啰,说我太过分,可我知道老师心里是同情我的。因为老师也劝他们把材料借给大家看,但他们不肯。于是我就回家向父母要钱买,父母倒是答应了。可我们家这些天早上就没有了早点,每天都是咸菜和泡饭。我又后悔不该逼着父母要钱了。因为我也很馋呀!我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都有高级职称,为什么生活还赶不上那些小商贩?当然更别提那些款儿们了。我觉得这很不公平。可我的父母和好朋友都说我不该和人家攀比。其实我并不是攀比,如果我有许许多多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花,买电脑、上网吧,有好吃好喝的,我都会和大家分享,而不会像他们那样小气的。
  一个盼您回信的女孩乔巧
  亲爱的乔巧小朋友:
  你也许没想到,你的信竟使我夜不能寐,它勾起了我那么多的回忆,也引发了我重新思考许多问题。谢谢你。
  我的父亲也曾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我也曾有过贫困的童年,也曾羡慕过班上几个富家女孩的美丽穿着,也曾对此愤愤不平。我没想到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同样的问题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不知道你的班主任是怎样帮你解决问题的?我当年非常有幸的是遇到了一位非常优秀的班主任。她并没有批评我,而是给我讲了冉·阿让的故事,读了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教我懂得了什么叫做为富不仁和贫而有志。她还在放学以后带着我到校园里散步,先讲评了我对此大发议论的作文,告诉我有和大家分享物品的思想,是有了精神追求的表现,然后拉我坐在了一棵树下,教我唱了一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天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霎时间,我只觉心醉神迷,感到心灵是那样纯净,生活是那样美好……我那时还没有你现在大,刚刚九岁,正上三年级。
  今天想来,也就是从那刻起,我开始领略到了诗意的吧!我的班主任长得并不美,她很年轻,经年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冬天加一条白色的长围巾。在别人看来,也许十分寒碜,可在我眼里,她比天仙还美丽。我们的那个校园其实很破旧,只不过在操场边上有那么几棵稀稀拉拉的树,女老师拉着我坐在它下面,曾倚着的那棵树其实也不是桃树……随着我渐渐长大,我越来越懂得了物质享受和精神追求的巨大分野,懂得了物欲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沟壑,而精神的追求最终引导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第114章 您烦不烦
  亲爱的柯岩阿姨:
  看了您给那么多同学回的信,我觉得您真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们怎么那么多破事儿?絮絮叨叨的,亏您怎么也不烦?要是换了我是您,烦也烦死了。
  我现在给您写信,就是想让您快乐一下,给您说点开心的事儿。
  1.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主要是有一个好爸爸。他很爱我,我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我在一个学校和老师闹翻了,他就带我转学。和班上谁搞不好团结,他就通过老师批评谁,加上他常让我把同学请到家吃喝、玩耍,因此,班上许多人都围着我转……总之,他能为我摆平一切事情。
  2.和所有的独生子女不同,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出生后,爸爸很不高兴,交了一回罚款,就和前妻离婚了。和我妈妈结婚之后生下了我。我当然是家里的小皇帝啰!两个姐姐不但处处让着我,还完全听我指挥、陪我玩、帮我做作业,什么都干,所以在家里我就更快乐。
  3.我还养了两条狗、四只波斯猫、一群兔子、好多笼鸟,人人都羡慕我的小动物园。
  4.爸爸还说暑假带我去开开眼界,欧洲、新马泰随我挑,您能告诉我哪儿更好玩吗?
  当然我也有不快乐的地方,那就是我在学习上一不留神就不及格,有的同学在背后骂我“议价生”、“绣花枕头”什么的。不过爸爸说这是“红眼病”。他说过上学不过是混一张文凭,等混到中学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就买一张文凭送我出国,回来还不是照样唬人。人活一辈子,主要是心气儿要冲!像我爸爸,小学两年都没念完,现在还不是财大气粗、前呼后拥,照样人抬人捧的。
  一个快乐的男孩李天添
  快乐的男孩天添:
  谢谢你想给我一点快乐的愿望,可是读着你的信,我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不是信写得不通顺(是姐姐代笔的吧),而是为你的生活状态发愁,很发愁。
  你也许会奇怪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个柯老师也得了“红眼病”?当然不是的。因为柯老师比你年长,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凡是过着这样优哉游哉、要什么有什么,甚至称王称霸“快乐生活”的孩子,大都没有好下场。我试着先给你讲两个小故事吧。
  1.从前哪,春秋时代的楚庄王非常爱马。他给马穿上绣花的衣服,用黄金和玉镶成装饰性的马鞍子,戴着好看;让它们住在漂亮的宫殿里,白天喂它们吃各种各样甜腻的果脯,晚上还强迫马睡在铺垫得又厚又软的床上。可是,他养的马不是活不长,就是病秧秧的,不但不能跑,就是连迈步都摇摇晃晃的。你一定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吧?因为这是违背马的本性的呀!我曾在马厩里观察过母马生崽的全过程,那真是有趣极了:小马驹生下来,马妈妈就亲昵地轻轻地舔它,舔着舔着,小马驹一骨碌在地上打两个滚儿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令我不禁惊喜地叫了起来。养马的行家还对我讲了许多马的习性,怎么喂水,怎么喂草,怎么喂料。马生来就是要跑的,人要做的只是怎么把它养得强壮,怎样训练它快跑!而且,你知道吗?马在不生病的时候,夜里睡觉的时候也是站着的……
  2.古时候人们迷信,用桃木写上神仙的名号,做成桃符,同时还要采些艾草,扎成小人的形状挂在门边。一天,桃符与艾草人吵起架来,互相夸耀自己的重要性,贬损与谩骂对方,喋喋不休,越吵越凶。这时贴在门扇上的门神爷不耐烦了,就摇着头劝他们说:“你们都别吵了。桃符、艾草人,还有我,咱们三个都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傍人门户,不能自立,还有什么脸吵闹呢?”桃符和艾草人这才羞愧地不吭声了。
  从你信上的口气和思路看,我猜想你还不大,顶多也不超过十一岁吧?但我想,这两个故事的意思你还是可以懂得的。当然,比喻从来是蹩脚的,但有出息的孩子,谁也不会愿意做跛脚的病马,而愿意做千里马则是肯定无疑的。少年儿童正在成长阶段,怎样才能健康成长、成长为千里马——国家的有用人才呢?我们需要身心两方面的培养和锻炼。如果生活和学习都依赖姐姐,或干脆由姐姐代劳,你的学识和体能从何而来呢?你所说的“学习上一不留神就不及格”是指姐姐没有代你做考题,还是指受你爸爸喂养的课堂枪手没有帮你作弊呢?当然,也许你还能照样升级,你爸爸能帮你“摆平一切事情”。但是,人不可能一生一世,胡子老长了还靠爸爸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爸爸总是会死的,何况,当今社会竞争激烈,再冲的爸爸也有失败的可能,人生是没有保票的。如果爸爸不在了,或万一爸爸的人生失败了,那时,没有学识,不能自立于社会的你将何以为生呢?更别提为祖国和社会作出贡献了,是不是?
  人,当然应该有心气儿,但决不是造假的心气儿。一张假文凭(连同外国的假文凭)也许可以欺骗一时、一地、一些人,但不可能永远畅通无阻。何况,首先,它就欺骗不了你自己。一生一世让人骂做“绣花枕头”、“驴粪蛋”,即使再有人抬有人捧,前呼后拥,也是不会快乐的。你不是有时已经尝到了这种滋味了吗?
  所以,我劝你,快从这种虚假的“快乐”中突围出来,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小学生,和老师同学都保持正常的关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才会给你带来真正的人生和真正的快乐。
  以你当前的处境和心态,这是很难做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为你发愁、很发愁的道理,也是为什么我认为你的问题比那些你所说的同学“絮絮叨叨”的“破事儿”更难解决的缘故。但是我不烦,真的不烦,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或根本不认同我的看法,都不要紧,你尽可以继续写信给我。我希望的只是你能健康成长,得到真正的快乐!
第115章 我看不起我的妈妈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我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真心地希望您就是我的真奶奶、真姨姨。因为我的真奶奶、真姨姨太令我失望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妈妈,我讨厌我的妈妈!首先,她是一个第三者(您也许会奇怪我怎么会懂这些事?那是因为现在生活里这种事太多,逼得许多孩子不得不懂)。就是因为她,我的爸爸才和他的前妻离了婚,听说他们原来是志同道合的同行,两个人都是有名的导演。可我的妈妈因为要演戏,就拼命追我的爸爸。有了我,她就逼我爸离婚(当然,我爸也不是好东西)。离婚就离婚呗,孩子有什么过错?总该对人家的孩子——就是我哥好点吧?可是她不,她简直把他当个小工使,每天呼来吼去的。我哥比我大六岁,我就是在我哥背上长大的。小时候我不懂,也帮着她欺负我哥,可我现在十一岁半了,她还让我哥背着我上学。其实我六七岁时,我就看不惯我妈了,我让哥哥在家里先背着我,等一出家门,一离开她的眼皮子,我就立刻下来。因为我爱哥哥,我不愿意让他太累,我也不愿意让人笑话我:那么大了还要人背!现在我经常和妈妈吵架,我说她虐待哥哥,她说我贱,有福不会享!哥哥快高中毕业了,我知道他一毕业就会立刻离开这个家,去找他自己的亲妈。我十分一百分地舍不得他。说实话,在这个家里,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快乐,所以我决定到时候也跟他一起走,他的妈妈我也见过,比我妈善多了。我看不起我的妈妈,尽管她打扮得比谁都美!
  您不会以为我是坏孩子吧?我希望的只是有一个真能让孩子快乐的家!
  一个渴望亲情的孩子周晓星
  亲爱的晓星:
  读着你的信,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你真是个好孩子,是非这样清楚,爱憎这样分明。可叹的是我们有些大人不知怎么就这样不明白、不了解、不尊重,甚至扭曲孩子的心灵,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们,还自以为这才是爱孩子!
  他们不了解孩子是有着最纯净心灵的群体,因为没有各种势利的盘算,他们对好人和不好的人的判断大都是直觉的、本能的,却又几乎都是准确的。同时孩子又是最富有同情心的人类,他们对弱者和受欺凌者有着最圣洁的怜悯,因此,往往不自量力甚至是奋不顾身地要给予援助。于是,往往因大人的漠视、蔑视或阻拦而更将矛盾激化,无数悲剧也就随之而产生。
  亲爱的晓星,你以为你的家庭是不是就属于这种类型呢?你妈妈因为不爱你哥哥,所以把他呼来吼去,而哥哥恰恰在这种境遇里学会了自立、自强和各种劳动技能,从而也赢得了你的爱和尊敬。但是,我想你还是不能跟哥哥一起离家的。因为哥哥高中毕业以后大概就满十八岁了,而你还未成年,你的法定监护人还是你的爸爸和妈妈。无论你喜欢他们还是讨厌他们,这中间还有许多法律条文和复杂的法律程序管着,不能违背。另外,你虽然对那位阿姨——哥哥的妈妈印象很好,也可能她也喜欢你,但是,你如果一定要强行离家,那么在三个大人之间,势必又会引发许多矛盾和冲突。大家都不会因此而得到快乐,同时还会使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为难或痛苦。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不是说,这样就只好让你默默忍受和牺牲自己的爱,我只是希望你能学习哥哥,像他那样坚强,升华自己的爱。既然哥哥能在自己不被爱的环境里仍然爱你,那么,你是不是也可以想法帮助妈妈改变她不正确的爱呢?亲情是很奇妙的一种感情,它有时是很难割断的。你不妨试着想一想,就在你口口声声看不起妈妈的同时,是不是也有依恋她的时候?再想一想如果你离开了她之后,会不会想念她?会不会想起许多平时忽略了的她的好处?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如果你认为这话对你妈妈不合适,那么,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说,一个人再不好,也不会一无是处吧?你妈妈总不会连一点优点都没有吧?至少她是爱你的呀(尽管她爱得不正确)!你就不能试着帮帮她吗?
  你就不能把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对她说说吗?你完全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妈妈,您很爱我,但您的这种爱使我痛苦。因为您把我和哥哥放在了极不平等的位置,您也许想不到,正因为您对哥哥的不和善(因为说虐待可能她接受不了),使得我益发地同情他和爱他。”如果她完全听不进,你就可以说出那个使她震惊的事实:“我准备在他长大离开这个家时和他一起离开。”我想作为一个母亲,还会有什么比亲生孩子的背离而感到更大的失败呢?她即使一时接受不了,也会慢慢消化的。何况你还有爸爸、奶奶和姨姨呢?
  如果你能在和妈妈谈话之前,先做好他们的工作,那么,在你正式和妈妈摊牌的时候,你一定会有不止一个同盟军的,你信不信?
  我当然知道被一个人错误地爱是很痛苦的事,但拒绝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因自己的努力而使得错误得以改正,则对双方的思想和感情都会有所提高。咱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妈妈因你的努力而有所改变,家庭气氛和谐了,哥哥处境变好了,这不但会对他的高考极为有利,而且也将得到你梦寐以求的家庭快乐,是不是?当然,改善人际关系从来要比激化矛盾难,正因为如此,它的价值也就更高。一个孩子如果不仅仅满足于正直和率真,还能从小就学会从难从严要求自己和善于思考,那么,他一定会比从小随波逐流或仅凭感情用事的孩子聪明能干,得到的快乐更多,将来对社会的贡献也更大。
  而这,晓星,正是我所寄希望于你的,连同我的爱和尊重。
  你的奶奶姨
第116章 我不想活了
  亲爱的柯岩老师: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您说,我真是一个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女孩!我没有爸爸,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爸爸,只不过他在监狱里。这简直是比没有父亲而更让人难过。
  我今年十一岁,从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说他早就死了。可有一次我和院子里一个男孩子因为争水龙头吵起来,他张嘴就骂我是坏种,说我不要脸,说我爸爸是个劳改犯。我回家追问妈妈,可妈妈光哭不说话。看她那伤心的样子,我猜那个男孩说的是真话。我妈妈一直爱我如命,我也很爱她,可她怎么就不跟我说实话呢?我心里很难过,又觉得特丢人,当时真想还不如死了好。现在我连门都不愿意出了,可我还得上学呀!我很害怕同学们知道这件事后看不起我、不理我或不跟我玩了,那我可该怎么活呀!亲爱的柯老师,您知道还有别的孩子像我这样不幸的吗?他们都是怎么活过来的呢?这些天,我真是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死,可我怕我死了之后,我妈不是更可怜了吗?您快回信告诉我,好吗?我眼巴巴地等着您给我回信!
  倒霉透顶的郭小果
  亲爱的小果小朋友:
  收到你的信,心里很为你难过。可我并不认为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因为你还有家,有一个爱你的妈妈。你还拥有健康,有上学的机会,你还这么年轻,长长的未来还在向你招手。这么多年没有人因为这事侮辱过你,可见你周围更多的是好心人。不要因为一个还不懂事的男孩子的偶然一次出口伤人,就把生活看得灰暗了。生活里时常会有乌云,但更多的是明媚的阳光。不要连门都不愿意出了,怎么能从此就委靡不振了呢?想想世上还有多少孩子,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健康,没有上学的机会……和他们相比,你不是幸运得多了吗?
  当然,有一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爸爸,不是什么好事,可这不是能由你选择的。你现在所能做的只是要好好安慰妈妈,不要追问,也不要哀怨,而是充满爱心地关怀。因为妈妈的痛苦和压力肯定比你大而重,她过去之所以不肯对你说,是因为你还小,她怕你承受不住,伤害了你。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安慰她、减轻她的压力就应该是你的当务之急了。否则怎么能说明你是爱妈妈的呢?当妈妈在你的作为中感到孩子长大了,从此她有了一个可以亲密交谈、可以信任和依靠的朋友之后,自然就肯开口了。这时,你首先要弄清的就是:他是为什么进的监狱?判了多少年?犯的是什么性质的罪?是初犯呢,还是惯犯?是预谋犯罪呢,还是过失犯罪?据此来判断他究竟是不是坏人。然后再进一步弄清妈妈去探望过他吗?对他的感情和信任还有多少?并以此来帮助妈妈决策下一步该怎么走。如果他确实是个坏人,妈妈对他并无感情和信任可言,只是因为习惯、畏惧人言,或简直就是为了怕你受到伤害,那么就完全不该如此默默忍受,而应早做了断。如果他只是初犯、偶犯,妈妈对他还有感情和信任的话,那么,你是否就应该和妈妈一道来对他进行帮助和挽救呢?如果妈妈以前是一直偷偷地去探望他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要求妈妈带你一起去,在探望中继续加强了解,用关爱与亲情来感化和促进他的改造。如果妈妈因伤心或其他种种因素,从没去看过他,你可以试着劝劝妈妈,不要回避,因为回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说是吗?
  至于害怕同学知道的问题,我认为你不必多想,因为害怕也没有用。要相信大多数同学是善良和明白事理的。无论你父亲犯的是什么罪,那都是他的事,决不该株连你。个别同学的不当言辞和行为,都可以通过老师的教导来解决。据我猜测,你父亲既已入狱这么多年,学校不会完全不知道,而多年来,学校对你并无歧视和风言风语,可见保密工作是认真严肃的。大多数老师都是十分爱护学生的,我就认识好些位北京、上海的优秀教师,他们就为许多这样的孩子做了许许多多耐心的工作,不但帮助班级同学正确对待,甚至还多次说服和陪同这样的孩子,去监狱探望他们的父亲或母亲,配合政府共同做好犯人的改造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不少犯人因此增强了改造的决心,经过努力得到了减刑,甚或有的因有了立功表现,得到了假释或提前释放呢。你今年才十一岁,承受这样的压力当然是不幸的。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不可能总是一马平川。从小就经受生活磨炼的孩子,大多比娇生惯养的孩子聪明能干。学会怎样认识社会,直面人生,是我们每个人的必修课。你现在不该承受的压力就等于是让你提前跳班,因此,我劝告你,也祝福你:抬起头来,不要流泪,也不要消沉,勇敢地迎风破浪,在痛苦的磨炼中,为更快地成长为“巨人”而不懈地努力吧!
  你的大朋友
第117章 寻找好人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有一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可我谁也不敢问,直憋得我饭也吃不下,夜里老做梦。妈妈以为我病了,老要带我去医院。可我哪里是病呢?要说病也是心里的病,可也不敢对妈妈说呀!因为这关系到我最好最好朋友的死活。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年不是流行豪华文具盒吗?我们班好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有,可最近一连丢了两个,有人就怀疑是一个家庭特困生偷的。可我知道不是他,因为有一天放学回家,我亲眼看见我的好朋友拿着那样的文具盒在巷子口向一个过路的小孩兜售。好朋友没看见我,可我看见了他。于是这成了我的心病,我知道我应该告诉老师,可我怕这会毁了他,也怕人说我出卖朋友。另外我也知道我的好朋友家里也特困难,他的爸爸妈妈都下岗两年了。您说我可该怎么办呢?求您快快回信给我,治治我的“病”吧,求您了!真的求求您了!
  您的学生沈志海
  亲爱的志海小朋友:
  你真是个好孩子,既诚实,又爱朋友,于是当诚实与友谊发生冲突时,你心里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生活的海洋深不可测,且波澜起伏,以后你还会遇到各种各样比这更为复杂的矛盾和痛苦。因此,不要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而让我们一起来试着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案。我想,必须制止事态的继续发展。因为:第一,对你的朋友来说,这既不是解决家庭困难的办法,又是触犯法律的行为。继续下去,才是真正地毁了他。第二,由于他的作为,使另一个无辜的同学受到冤枉,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第三,班上屡屡出现这类事件,相互猜疑,势必难以安定团结,影响大家的学习和心理的健康成长……但是,你的考虑又是有道理的,如果仅仅是去告诉老师,你的良心倒是平安了,可同学们年龄都不大,看问题难免有片面或绝对之处,事情一闹出来,你的朋友不说是身败名裂吧,也将很难在学校里继续学习下去。所以咱们还得再想出个更稳妥的办法来。
  我不了解你们班主任的为人和性格,他(她)是个很有经验和爱心的老教师,还是个缺乏教育经验、风风火火、处事简单甚至轻率的年轻人呢?同时我也不了解你妈妈是不是很有同情心和社会责任感的妈妈。如果答案都是正面的,那我就建议你先和妈妈谈一谈,只要妈妈不是仅仅只爱你一个人,而立即促使你与他断交,并只管告发以卸去责任的话,你就有时间争取她和你站在一起,共同设法挽救你的朋友。
  如果你考虑妈妈(包括爸爸)确实不行,那么你必须立即告诉你的朋友,和他一起商量,看看可以求救于哪位成人(他的父母、长辈、学校里可以信赖并依托的师长)。只要其中有那么一两位理解并同情你朋友的处境,那就好办了。你们可以先买回相同的文具盒,然后由家长带着你的朋友去找班主任(或教导主任,或校长,如果你们认为班主任实在不合适的话)认错,我想他们就会按教育原则妥善处理此事的。
  只要你们能认真寻找,在你们周围一定会找到这样的成人的。我始终相信,在我们的生活中,好人总是占多数的。如果你们实在拿不准或一时找不到,那你们不妨考虑一下居委会的老主任或派出所的优秀民警。因为他们既见多识广又经验丰富,你朋友的这点事在他们那里实在只能算小事一桩,如果由他们出面去找学校,问题就会好办得多。
  因为实在不了解你们的具体环境,很抱歉,只能提出这样极其一般的建议。热切地盼望此信到时,你们的问题已得到妥善的处理,或已找到优秀的成人在指导你们行动,那就希望你们能很好地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并在寻找和总结中不断提高自己认识社会与识别人的能力,愉快地健康地成长起来!
  你们的大朋友
第118章 争取优秀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我们实在感谢您,应该叫您一声好奶奶!可您又实在像一个贴心的阿姨,所以原本我们挺不喜欢这个怪怪的称呼,现在才明白那些想出了这个称呼的同学真聪明呀!按照您的指示去做,我们(包括我的双亲和朋友的双亲)共同决定了就找我们的班主任。她虽然年轻,可是热情又富有同情心。果然她的态度极好,一口就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并允诺一定为我们保密。可谁能料想到,她却把事情整个儿办砸了。因为她在班上是这样宣布的,她说不知是哪位同学把两个文具盒放在了她的办公桌抽屉里,说明这位同学已经知道错了,并且用行动改正了错误,我们大家也就不必再追究了。我们原也以为一切就可以这样过去了,可谁知有的同学却非追究不可,说是决不能便宜了贼!老师说:“我们还不了解情况呢,不应该随便就管人叫贼!”这不就很好了吗?可她却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了一句:“想必这位同学一定是家庭困难吧?”得,这一来,可就炸了锅!大家越发猜疑,除了原来那位特困同学,又加上了好几个家庭困难的同学,于是班里更乱了。您说要命不要命?我的朋友为了不再害人,想干脆自己承认算了,可他又缺乏勇气,我也不赞成。
  您快来信说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好呢?唉,这位班主任也真是的,好人做得好好的,怎么又去做坏人呢?怪只怪我们有眼无珠,找错了人。请您一定快,快、快、快地回信呀!
  更加烦恼的沈志海
  亲爱的小志海: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过我还是要批评你太不用脑子了。你周围那么多优秀的成人不找,为什么却偏要舍近求远地来找我呢?要知道解决问题是有时间性的,应该追求速度和效率啊。不要责备你们的班主任,更不应该怀疑她是在做坏人。因为好人也不见得就人人都水平很高,处理问题件件都稳妥。心地善良,处理问题既要有原则而又妥善,是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又具有相当水平的,而你不刚刚说过你们的班主任很年轻嘛!其实,你们班主任犯的错误并不大。她为了保护你的朋友没有当众说出实情,又想争取同学们对当事人的谅解,才在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了“家庭困难”这句话。现在改正起来也并不难,只要从此再进一步转移同学们的好奇心,想法发扬少年儿童特有的同情心,说那句话只是她个人的猜想,并不一定准确,接着再对大家讲几个为富不仁与贫而有志的故事,然后再说:“既然大家对咱们班谁是贫困家庭那么有兴趣,何必猜来猜去呢?我就可以向大家讲几个家庭有困难同学的情况(当然,不点名,同时征得本人同意),看看咱们能怎样帮助他们……”
  如果准备得好,不但可以迅速转移这种对错误行为的泛泛义愤和某些不健康的好奇心,而且可以变成帮助贫困同学的种种具体行动。这样一来,不但会促进班级的团结,而且会提高孩子们的思想认识,使大家从小养成关怀他人、助人为乐的优秀品格。你说是不是?
  当然,问题即使处理得再好,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咱们经过了不止一两个局外人,难免哪个环节会泄露出只言片语,从而又招惹出一些无聊的人的风言风语,甚至讥讽……那也没有关系。要知道人原是不尽相同的,不但水平和作风有差异,人品和性格也有高低优劣之分。我们不但要从小学会识别人,还要学会认识社会,直面人生。学会从一切人和事件中吸取经验教训,争取长大之后成为真正的“巨人”——不但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善良的人,而且是勇敢的、智慧的、优秀的人!
第119章 生活对我太不公平
  尊敬的柯岩老师:
  看了您给很多人的回信,终于鼓起勇气给您写信。我是一个苦孩子,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人人都有爸爸妈妈,可我却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几乎想不起父亲是什么样子。妈妈从不说爸爸的坏话,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因为从街坊邻居的言谈话语里我得知是他抛弃了妈妈。我当然知道父母是无法选择的,但我仍觉得很没面子。有时我很恨他,但有时我又会想他,您不会笑我吧?特别是当我看到同伴们的爸爸怎样呵护他们时,我就想哪怕是有个坏爸爸,即使他们天天打架,也比根本没爸爸好。另外,母亲只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也很困难。我已经上六年级了,班上的女孩都穿得很漂亮,我心里也很羡慕,如果家里有父亲,多一个人的工资,那我不就也能穿得像她们一样漂亮了吗?我多次向妈妈打听父亲的所在,可她就是不说。我真想去找他,找到他,求他回家。您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可怜又可笑?但我还是请您一定不要笑话我。
  我空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可生活对我却一点不美丽。
  也许是十分可笑的韩红霞
  亲爱的小红霞:
  读着你的信,我的心情也十分沉重。父母离异,对孩子的打击确实很大,何况你几乎从来没见过父亲。想见他,希望他们能和好,从而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愿望是很自然的,也是合理的。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有的只是同情和尊重。
  但是,你想过没有,妈妈为什么从不和你谈父亲?也许他确实行为不端,或是他实在伤她过甚……现在你对他丝毫不了解,一相情愿地幻想是代替不了现实的。一个家庭是否完整,对于孩子的成长虽至关重要,但能否和睦相处、是否彼此相爱毕竟是两个大人之间的事。孩子也许可以起一定的作用,但起不了决定作用。因此,我建议你还是先推心置腹地和妈妈谈一次,至少得先了解事实真相再做决策。否则就算你从哪里得到了他的信息,找到了他,而他却是一个品行恶劣的人,或是对你毫无顾念,他肯回头吗?你还会求他回家吗?当然,也许他并不是坏人,但他与你母亲的感情已完全破裂,就算为了你勉强回家,回来后整天吵吵闹闹,你的生活会美丽吗?
  在我看来,单亲家庭固然是有缺憾的,但只要你们母女共渡艰难、相濡以沫,也比一个虽然形式完整而实际无爱的家庭要幸福得多。漂亮的衣服固然可以点缀生活,但生活决不是靠衣服(甚至巨额钱财)支撑和完善的。没有父亲的呵护和清贫一些的家庭会使孩子减少一些欢乐,但只要能正确对待,却可以创造出另一种财富。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些单亲家庭的孩子,因为困难,因为比较少被呵护、少有依靠,反而奋发图强,有所成就。他们中突出的代表人物有许许多多,我认识一个叫王璐的女孩,好像在一岁时,她父母就分手了。她从小就懂得别的孩子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她不可能得到。她必须比别的孩子加倍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奋力前进。在母亲的爱和支持下,她这样做了,并且取得了成功。因为妈妈忙,没更多的时间陪她玩,妈妈读书时,就给她一支笔和一张纸,她就一声不吭地在那张当做桌子的椅子上认真地描画。在宁静中全神贯注,自小就显示出她对美术和音乐的兴趣。她五岁开始学书法,要学就要学好,一定要获奖的愿望成为她坚持不懈的动力,练习时,往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在炎热的夏天,汗水顺着腿往下流,也从不停笔。十岁时,她获得了少年宫“燕京少儿书法大赛”一等奖;六年级时,获得了第十届全国中小学作文竞赛一等奖;初中时,她又获“迎亚运中日少儿联展”二等奖。她的一些文章,也陆续地刊登在了报纸、杂志上。1994年随北京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出访日本。1997年因在“全国青少年迎香港回归书画大赛”获金奖,代表北京市少年赴港进行书法交流。十七岁时,又被国际afs组织选拔,代表中国青少年远赴意大利进行文化交流,留学一年,现在她正在念高中最后一年,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中、英、意三国语言,同时还在学习西班牙文。今年,她出了一本书,叫做《女孩走天涯》。
  她的成功远远超出一般同龄的孩子,因为从小艰难困苦、没有父亲呵护的生活教会了她更要刻苦学习和奋发向上,并培养了她独立自主、直面人生的生活能力。从她身上,我又一次地验证了一句名言:“生活从你身上所夺走的,必将以另一种形式给予补偿。”
  现在我把这句话转赠给你,希望你会读懂它,并在实践中取得成功,从而使你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更美丽!
  真诚祝愿你快乐的
第120章 尊重妈妈的选择
  亲爱的阿姨:
  我决定叫您阿姨,因为我想要跟您谈的这个问题,奶奶是不懂的。我的问题很复杂,就是希望我的妈妈再婚。我已劝过她多次,她就是不同意,我只好求救于您。我的父亲遗弃我的母亲已经多年,听说他现在又已遗弃了新的两任妻子。他当然不是好人,我不但与他从无来往,而且也看不起他。我希望我妈妈再婚的对象,是她的大学同学,原来在学校就追求过她的。顺便说一句,我妈妈漂亮极了,因为她嫁给了我爸,所以这位同学也结了婚,但很快因感情不和而分手了。他也有一个孩子,比我小两岁。听说他的父母一直催他再婚,而他只爱我的妈妈,经过了一次不幸的婚姻,更是非我妈妈不娶。您说这是多么好的事儿呀!可我妈妈就是不肯,连外公外婆的话也不听,说是为了我决不再婚,说是连亲生父亲尚且如此,何况继父呢?这样的牺牲,您说我承担得了吗?
  我已经十二岁了,长大就去当兵,或者去建设大西北,不可能照顾妈妈的,而且她和这位叔叔也是好朋友,那么,为什么非不结婚呢?结了婚既可减少人们的闲话,老了也有个依靠呀!您说她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您来信劝劝她吧!她小时候也读过您的书,您的话她大概是会听的。求求您,快来信说说她吧!
  女孩卢玫玫
  亲爱的玫玫:
  收到你的信,我很为难。想了许久,我还是不能给你妈妈写信。请原谅,因为我想说服的是你。
  为什么呢?因为我想你妈妈这样做,必定有她的道理。我们应该尊重她自己的选择。爱情从来是个人事务中最最个人的事,旁人(即使是亲如父母儿女)从表象或客观条件都是无法准确判断的。感情虽然只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却势必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和事物。
  怎么和你说才能让你明白呢?这原是成人之间都很难说清楚的复杂话题。我还是讲一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吧。
  我1986年出访墨西哥时,认识了一个叫萝西的女士。她离婚后交了一个男朋友,同居已长达十年,就是不肯结婚。开头我也很不理解,以为是男友不曾向她求婚,因为当代不愿结婚的男人是越来越多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她的男友不但年年向她求婚,而且热切地希望婚后能有一个他们两人的孩子。她坦率地对我说,她虽然不肯答应结婚,但也时常处在苦恼之中,有时甚至很害怕,因为维持一段没有婚姻的爱情有许许多多困难,她几乎得竭尽全力。但她就是考虑到想到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事,而婚姻则势必要牵扯到方方面面,比如说,她和前夫有两个孩子,他和前妻则有三个孩子,因为第一次婚姻破裂,她和他对自己的孩子都很宠。她有父母,他也有双亲……如果结婚合成了一个家庭,这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整天磕头碰脑,大人与大人之间,孩子与孩子之间,大人与对方的孩子之间,肯定会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矛盾和冲突,而这些不但难以处理,而且发展起来还必将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如果再生一个新婚之后的孩子,那么在偏爱与否、孩子之间的嫉妒等等问题上的矛盾会更加复杂。而现在,他们各有各的家庭,经济和感情生活各自独立,两个家庭之间都是好朋友、好伯父伯母、好叔叔阿姨……虽然不无遗憾,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呀,她宁肯采取这种不结婚的方式。
  这种观念当时对我来说,相当新奇,但在我替她设身处地地想了之后,觉得她实在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当然,这说来只是供你参考的,你们的家庭可能没有他们的人多,问题的复杂性相对来说也就会简单些,但性质是否相同呢?你妈妈是否也有类似的考虑?你不妨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像和我谈一样,告诉她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和她谈话只是为了帮她解开心结,希望她把你当做她最可信任的朋友,相信她不仅是个漂亮极了的妈妈,而且是个聪明极了的妈妈,你一定会尊重她的选择的。
  至于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因为不管别人说咸道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毕竟得自己一天一天地过。你说是吗?
  你的阿姨
第121章 我想出走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告诉您一个秘密,一个藏在心里已经很久的秘密:我正在积极准备,一等约好伴儿,就立即离家出走。
  我恨我的爸爸,他既然要抛弃妈妈,又何必要生我?听妈妈说,他原来并不是坏人,后来因为倒卖药材发了财,于是就“找小姐”、“泡小蜜”,完全置与他共同创业的妈妈于不顾。三年前,我九岁时,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妈妈伤透了心,什么也不要,只求把我判给她。可法院根据经济情况,因妈妈条件不如他,把我判归爸爸监护和与他共同居住,可法院哪知道爸爸很快又结了婚,后妈自己也有孩子呀!所以只要家里有人来打牌,后妈就让我侍候他们,不让我上学了。还有,她那死丫头一跟我吵嘴怄气,她们母女俩就一起骂我、打我。爸爸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偏向她们。我一次次地去找妈妈,可妈妈因为离了婚,早就被爸爸的药材公司炒了鱿鱼,现在在人家家里当保姆,实在不能收留我。亲爱的柯老师,您说现在怎么就没办法惩治一下那些坏人(像我爸爸和后妈之类的),而救救穷人和他们的孩子(就像我和妈妈)呢?有时恨起来,我真想杀了他们,可我又不敢。所以我只好决定离家出走,去当小工,等我挣多了钱,就回来接我妈妈一起去南方,那我们县法院的判决就管不着我们了,是不是?那个招工的人说,等集够了人,就带我们一起走。我写信给您,是因为我不敢告诉妈妈,怕她拦住我不让我去。还想求您在我走后写信安慰安慰我妈妈。她实在是太可怜了。相信您一定会像帮助别人一样帮助我的,谢谢您了!我妈的地址是……
  跪着求您的苦孩子何东平
  亲爱的东平小朋友:
  我是含着眼泪读你这封信的。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给了我一个机会来阻止你:千万不要出走。
  你才十二岁,这么小,正是求学和发育的年龄段,怎么可以去打工呢?按照我国的劳动法,雇用童工也是违法的。因此我怀疑那个“招工”的人不是人贩子,也是个不法之徒。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千万千万!
  至于法院把你判归父亲是否合理,现在他们对你又有虐待行为,并侵犯了你的受教育权——这种状况不是不可以改变的,因为你和你妈妈是可以依法起诉或上诉的。
  另外,从你的信上看,你父亲的经济状况很好,而他的起家是和你妈妈共同创业的。在离婚时,他是否根据法律分给了你母亲应得的部分财产了呢?如果没有或分配不公或他还有隐瞒财产等行为,那都是既不合理也不合法的。你们可以要求法院据此重判。因为夫妻共同生活时期的共同财产在离异时是应该合理分配的。
  这你当然不懂,我猜想你妈妈也可能不懂,不然她就不会在离婚时说她“什么也不要”了。所以我建议你们要请个律师来帮你们打官司,没有钱也不要紧,现在各省、市甚至有些县里都有支持贫弱者法律委员会,只要申请合格,就会免费为你提供咨询,代聘律师为你打官司。你可以让妈妈先去咨询一下,然后根据要求准备材料、申请救助。如果官司打赢了,就可以得到合理的部分财产,这样妈妈也就有条件要求得到你的监护权,你不就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妈妈身边,并且继续上学了吗?
  所以,决不要贸然出走。现在社会很复杂,决不是像你这样年龄的孩子可以应对得了的。如果为了怨恨后母和偏向她们的爸爸而盲目投身社会,不免又会上社会上形形色色坏人的当,那才是应了老百姓的一句俗话:“才逃出虎口,又进了狼窝呢!”何况,问题原是有办法解决的,要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的一切合法权益,而不可误入歧途,甚或自己也去触犯法律啊。好孩子,请千万记住这句话。
  无限的同情和爱寄予你们母子,并预祝你们胜利!
第122章 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爱的柯岩阿姨:
  可了不得啦!我们班最近就像炸了锅一样!因为我们班主任老师在语文课上(他也是我们语文课老师)表扬了一个同学,批评了另一个同学,全班都没心上课了。因为得表扬的那个同学是女同学,而被批评的那个男生是班上的大款,哥们儿特多。当天那个男生把门一摔骂骂咧咧地跑出去时,好些人(就是他的哥们儿)就跟着出去了。第二天,就传出来说班主任和那个女生关系不正常,说他们是什么师生恋,还有许多难听得不得了的话。我们几个班干部都知道这是瞎说的,因为我们班主任虽然年轻,可是特正派,课讲得特好不说,平时和我们谈工作也都是集体商量,从来也没有找那个女生单独说过话。哦,看把我都气糊涂了,都忘了说被表扬的那个女生也是班干部,是学习委员,她学习特好,别的老师也经常表扬她呀!不过就是没有同时对比着批评别人就是了,再说,她才十二岁,懂什么呀?而那个男生是留级生,都十四岁半了,平时就流里流气的。我们几个班干部愤愤不平地去找校长,可校长说,调查调查再说。于是,同学们议论纷纷,整个儿乱了套了。我回去告诉妈妈,可妈妈叫我别管闲事,说就等学校调查吧,说那个男生是小流氓,女孩子少惹他,又说他爸是真大款,没少给学校赞助。我不服,难道有钱就可以不讲理吗?还有没有公德了?可这两天,班干部里有两个人已经往后退了,可能是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怕他们惹事吧?可我不怕,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就要打抱不平!我是少先队员,还是中队长,我要坚持真理,决不欺善怕恶!可心里还是有点乱,您快回信帮我出出主意,该从哪儿着手?
  ××小学六(二)班班干部宋小蕾
  亲爱的小蕾:
  读你的信,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动。这封信并不长,问题也并不复杂,可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透过信纸,我不但看见了你小脸气得通红、满脸怒色的样子,还感到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它让我看到的不仅是一颗美好的心灵,还让我看到了我们正在成长的下一代的精神风貌,看到了我们祖国的希望所在。它使我的心这样温暖,这样明亮!真不知该怎样向你表达才好!
  事情的解决本来应该是很容易的,道理明摆着,只要人人都相信自己的眼睛(尊重事实),有一颗纯洁的心(凭良心办事),由教务处或校长室找那个男生和他的家长谈谈话,告诉他造谣不但有损他自己的人格,不利于他的健康成长,而且诽谤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必须设法挽回影响……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可惜现在许多事都人为地复杂化了。由于学校发展的需要和职工的福利等等,许多学校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观:什么议价生啊,赞助啊,违法收费啊,灰色收入啊……于是很多正常的事都变得非正常了。看来,你们学校也多少有点这种风气,于是就出现了你们目前所面对的现实。但是,这也不要紧,因为公道自在人心。我想,就这件事来说,在老师、同学和家长中,像你这样明白并且义愤的人决不会只有你一个。首先,如果你们的班主任真像你们认为的那么好,他也决不会任人诽谤的;那个受害的女孩和她的家长,也不应该逆来顺受。所以,你现在不要光看见后退者,而要努力发现和寻找正在“运行的地火”,并且和他们联合起来。何况,就是那个男生的哥们儿也决不会永远铁板一块,无论是从良心上,还是从个人利害出发,他们最后必定也是要分化的。正气凛然是值得敬佩的,义愤填膺也是自然的,但这只是基础,关键是我们还得善于工作,善于团结大多数。你说是吗?
  你不妨先从班干部入手,统一思想之后,就分头工作:各人找各人的家长、要好的同学、信任的师长,总之,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然后,再主动配合校长调查……必要时,还要找律师,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当然,这不是容易的事,但困难恰恰更能磨炼我们的意志,培养我们的能力。你们还小,生活的路还长,将来进入社会,环境将更加复杂,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道路也不会永远平坦。生活既然是复杂的,我们的头脑也要学着复杂起来。让我们从小就学会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不害怕困难,并勇于实践。这样才会锻炼出健康的筋骨、坚强的意志、智慧的头脑和处理繁复事物的能力,成为新世纪的主人。我相信并且祝愿:这场风波一定会以你们的胜利告终,因为正义与你们同在,真理在你们手中。
  尊重并爱你的阿姨
第123章 尊重历史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您好!我希望不会打扰您,其实已经是打扰了。但我长话短说,尽量少占您一点时间。我的问题也许您会觉得很可笑,但它确实使我很烦恼,只得求救于您了。您说我爸爸是不是不讲理?许多非常热闹的电视剧,他就是不许我看。不,他不是怕我耽误功课。不是!因为我的功课很好,我是学习委员,可我现在在班上越来越没有威信了,因为同学们说起什么康熙微服私访呀、小燕子多么神呀……我就跟傻子一样!有什么办法呢?我爸就是不许我看!人家当然有道理啦,人家是大学的历史教授嘛!他说他不愿意让我的脑袋成为糨糊盆,装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戏说”,要尊重历史。可他想过吗?当同学们兴高采烈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谈着戏里那些有趣的人物和情景时,我只能瞪大两眼听着,在他们为什么争论起来,要我这个学习委员裁判时,我那个尴尬呀,真是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哩!为这事,我没少和爸爸争过闹过,甚至大哭过(您不会笑话我吧?我本来也不好意思说,可不说您就不可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可他就是不许。您说戏不就是戏嘛,就不能把它和历史分开吗?人家的爸爸妈妈也有有学问的,可人家不但不制止孩子,还跟孩子一起看得哈哈大笑呢!偏偏我的爸爸就这么死性!您说我是不是太不幸了?有时我真恨他呀!当然,您会理解的,这不过是夸张的表述,其实我还是很爱他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听他的命令,为他遭这个罪了。
  一个只得求您帮助的孩子罗大江
  亲爱的大江:
  你真是一个礼貌周全的好孩子,一封信里说了那么多客气话,其实你并没有打扰我,你的信给我带来了快乐。我一边读着一边笑,你写得多么生动有趣呀(虽然稍稍啰唆一点。对不起)!当然,还因为令你苦恼的事确实不严重,而且好解决。
  你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就是历史剧到底要不要尊重历史?也就是要不要保持历史真实面貌?有些人说戏就是戏嘛!热闹就行!越“戏说”才越招人儿,越有票房价值呢。可他们显然忘了你们,忘了观众中还有许多不具备历史知识的人。这些人口头上也许会说无非是看看热闹、解解闷而已!但人的脑子不是真空,它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影响,越是热闹好看的戏,也就越容易被接受,从而影响越深。我不知你是否知道有这样一些事,就是有些中学生写信给报社问:“为什么许多戏里表现的故事、人物和课本上的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到底应该相信谁?”这是因为他们比你们大,开始学历史了,于是有了困惑。还有一些小学生,可能就像你的同学们那样,完全被“戏说”征服了,甚至入迷了,不但相信了“戏说”的一切,而且对现在自己的处境不满了,说:“我真羡慕那些活在大清朝的人哪!他们多自由啊!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成天都是玩儿!哪像我们成天就是功课,功课!分儿,分儿!再说人家多民主啊!你看小燕子和皇上也能打打闹闹的,哪像我们的校长、老师,整天板着个脸训话……”我这也是从报上看来的,记得当时我心里是很替这些没有历史知识的孩子难受的。所以现在我特别地赞同你爸爸的观点:只要是历史剧,就应该忠实于历史。当然,不是说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都得拘泥于原来的样子,因为毕竟不是历史教科书,但也决不能随心所欲,任意瞎编,搞得完全看不出时代特点,搞得正在求知的孩子的脑子里一盆糨糊。因为不真正了解历史的人,决不会正确地看待现在,自然就更不可能正确地展望未来了。而你们是未来世界的主人,未来的一切要靠你们去设计、去创造、去建设。头脑里一盆糨糊的主人自然只能搅出一个糊涂的世界。一个没有理性的世界决不会有秩序和公正,已经近于疯狂了。那么一个糊涂的世界呢?不妨闭着眼睛想象一下:样样事情都不清不楚,人人都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就像整天泡在泥塘里,这日子可怎么过?这当然不是我们希望的,我想,也未必是你们所希望的。你说是不是?
  那么,你现在的日子怎么过呢?难道柯阿姨会愿意我们的大学习委员就那么“跟傻子一样”吗?当然不会,柯阿姨才不那么没有同情心呢!那么怎么办呢?很好办呀!你不是守着个历史教授吗?干吗拿着金碗讨饭吃呢?不要和爸爸吵,也不要和他闹,只要走近他,像对我谈你的苦恼一样,和他谈一遍。然后对他说:“不过,我已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咱们一起看,这样你好随时教给我’戏说‘什么地方不真实,是怎样歪曲了历史。这样,我不但可以作为一个学习委员好好地帮助我的同学,而且没准儿您还能把我也培养成一个历史学家呢!当然,在您忙的时候,我一个人先看,看时试着自己分析,然后找时间如实向您汇报,以得到您的纠正。您看这样行吗?”爸爸一听,嚯!小儿子长大了!一定会欣然采纳你的办法的。但是有一条你必须做到,那就是你确实是以尊重历史的态度,在严肃地学习历史,而不是对爸爸说说而已。否则,如果你自己不把握好自己,沉溺进“戏说”之中,失掉了信誉,那可谁也帮不了你了。怎么样?你觉得可以这样试一试吗?好好开采你的金矿吧!(让你“恨”的爸爸其实就是你的“金矿”呀!)我等待你的好消息,并预祝你会取得丰硕的成果!
  你的奶奶姨
第124章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尊敬的柯岩老师:
  我最近读了一本好书,我跟您毫不夸张地说,它影响了我的一生。因为我以前是个十分贪玩的孩子,凡是小孩爱玩的,我没有不会的,打起游戏机来简直不要命!可那天我到一个阿姨家去玩,只见他们一屋子人静悄悄地在听阿姨念书。我不好意思闹,就坐在角落里等她念完。没想到听着听着,我就整个掉进去了,眼泪忍也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流。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坚强和伟大的人,有这样悲壮的生活呀!这本书是美国作家海伦·凯勒的文选,阿姨念的那篇文章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海伦从一岁时就双目失明,可她那样顽强地学习,克服了种种困难,直到成为一个作家。她是那样热爱生活、渴望光明,假如她能看见三天,她首先要拿来看一切帮助过她的好人,然后就去博物馆、剧院和大街,去吸收和领略人类的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去领略大自然和一切人性的美。可我呢,一直非常健康,在富裕的生活里长大,却白白地大睁着两眼,光知道玩儿,还整天怨东怨西,老不满足。我越听越惭愧,越听越感动,等她念完之后,我像抢似的从她手里夺过那本书,就默默地读了起来。我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地读着,直到阿姨拍着我的脑袋,笑眯眯地又递给我一叠书,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保尔·柯察金》《真正的人》《克雷洛夫寓言》《汤姆叔叔的小屋》《一百个博士的少年情》等。从此,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日以继夜地读起书来。可您能想到吗?妈妈却不许我读,说是马上要毕业了,可不敢耽误了功课,还告诉了我的班主任,请他在学校里也监督我!可我已经离不开这些书了,我不光觉得整天玩儿没意思,就是每天“分儿,分儿”的日子也统统是那样无聊,只有这些书才能使我的心明亮,使我的生活有意义——于是我每天夜里等妈妈睡了之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读。可是我好困啊!上课时也打起盹儿来,于是妈妈和班主任就把我管得更严了。我真痛苦呀!您说说我可该怎么办呢?
  一个刚看见光明又被迫回到黑暗的罗亮亮
  亲爱的亮亮:
  我真高兴,小小的你,曾经是那样贪玩儿的、打起游戏机来竟可以不要命的你,竟会为妈妈不让你读课外书而“真痛苦呀”!
  当然,妈妈有妈妈的道理,你马上要毕业了,为读课外书而影响学习,自然是危险的。因为这可能会让你无法通过毕业考试,更不要说是每个家长都盼望的让孩子能考上重点中学了。这不是你一家的矛盾,而是普遍的矛盾。我想,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首先是你要摆正功课和课外书的关系。你还在学基础知识的小学阶段,完全丢开功课去看课外书,当然会让妈妈和老师担心,因为这对你打好学习基础养成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为今后你顺利地读完中学和大学的课程都有关系,你想妈妈会放弃管你吗?
  看到这里,你大概会不高兴,这个柯老师怎么完全站在妈妈一边!这封信岂不是白写了?不,没有白写!请你耐心地读下去。柯老师一开头不就为你改变了贪玩的习惯而十分高兴吗?但是如果你不能摆正学习、考试和读课外书的关系,就不可能再去读那些照亮你的心灵、升华你的灵魂的好书了。那么,怎么办?问题明摆着,就算不讲上边的大道理,即使为了能继续读那些好书,你也得先学好功课、做好习题,是不是?何况,柯岩老师认为你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你既然深深地被你所读的书中的主人公感动,那么学习他们的榜样去克服你眼前的困难,就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事了。想想你的这点困难,比海伦、比卓娅、比保尔、比无脚飞将军……所面对的困难,成比例吗?能比吗?如果读书、感动、想学而不落实到行动上,岂不是事倍功半,太令人遗憾了吗?所以柯老师希望并且相信你会妥善处理这个矛盾的。
  当然,如果妈妈和班主任在你学习成绩不下降的情况下还反对你读课外书,柯老师自然就会帮你一起说服他们了。咱们可以先给他们讲讲“高分低能”之不可取,这种例子俯拾即是,简直是数不胜数。再说社会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必将越来越重视一个人的实际学识和综合办事能力,而越来越少地只看一纸文凭了。
  附带说一句(别生气,不是揭老底啊),原来你贪玩儿的时候,想必分数也不会高到哪里去的吧?那会儿他们怎么倒没这样揪你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好好对他们(妈妈和老师之中,当然妈妈又是更需要说服的,因为是她在影响老师)讲述这些书籍对你人生的影响,对你灵魂的震撼,充满感情地对她说:“妈妈,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好书是全世界的营养品。”“一本好书就像一艘船,带领我们驶向广阔的生活海洋。”“每一本书都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读一本好书就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读一本好书,胜过交一个好友。”接着再说:“妈妈呀妈妈!难道您宁肯让我像以前那样瞎玩儿,也不愿意我和高尚的人谈话,和高尚的人谈话,和高尚的人做朋友,以使自己也一天一天地高尚起来吗?”
  世界上哪会有那样的妈妈呢?只要你准备得充分、讲得动情,必要时甚至把最感动你的段落读一些给她听,而且你的功课又确实不往下掉的话(至少不低于,而且还应该稍高于你贪玩儿的时候),我想,你的妈妈一定会欣然同意你的要求,甚至会和你一起享受阅读好书的快乐的。当然应该是这样的。你说呢?
  你的老师
第125章 直面人生,并且微笑
  亲爱的柯岩奶奶姨:
  像做梦一样,我家遭遇了天大的祸事:我爸爸的公司的资金被他的生意伙伴,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把兄弟卷跑了。现在家已经不成个家了,讨债的人川流不息,成帮成伙,爸爸到处借钱,妈妈一下子病倒了,终日躺在床上啼哭。许多亲戚朋友都避而不见了,最好的叔叔、阿姨也只能来看看,劝慰几句。可那有什么用?没有钱,讨债的人还是坐着不走呀!
  在这最痛苦的时刻,我写信给您,当然不是问您借钱,我知道您也不是有钱的大款,我只是想向您倾诉我的痛苦、困惑和不解——为什么最好的朋友会这样狠心?难道他完全忘记了他和爸爸天天在一起吃吃喝喝,不是在外边坐席,就是整天在我们家里,由妈妈和阿姨侍候着打牌、唱歌、说说笑笑?爸爸妈妈真是对他要多好有多好!难道他不知道他把钱卷走,爸爸要吃官司,我们家从此就要过贫穷日子吗?难道钱真是比情义还重吗?阿姨已经走了,这些天给妈妈熬药做饭都只能靠我了。难道我以后的生活就要永远这样可怜吗?更让我难受的是,我在学校里的许多原来整天围着我转的好朋友,也都不理我,还在背后说什么我爸爸犯了法了,要进监狱了什么的。倒是有些平时不大和我接近的,有的还是我过去得罪过、骂过的同学,来帮我补课和找我玩儿了。您说他们又图的是什么呢?还有我的爸爸几次拉着我的手说他对不起我,他不能活了,他死了之后,让我好好照顾妈妈。您说他真的会死吗?我真害怕呀!现在是几个邻居和我夜里轮流守着他。怎样才能叫他不死呢?您快来信教教我吧!求求您了!
  一个比谁都倒霉的孩子霍家骏
  亲爱的小家骏:
  为了让你尽早看到这封信,我写完后就立即给你寄特快专递。也许我不可能给你帮上什么忙,但至少想让你感到一点安慰。我想,眼前当务之急是稳住你的爸爸。遭遇了这样大的打击,一时想不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在极端的痛苦中做出蠢事也是可能的。但是,任何一个稍稍有些责任感的人都会很快地冷静下来的。从你爸爸一再对你说让你好好照顾妈妈,看来他还是顾念亲情的。你还那么小,难道他不知道即使你能照顾妈妈,也是无法养活妈妈和你自己的吗?人要寻死,常常是一念之差,过了这个瞬间,思前想后,往往就缓过来了。何况还有那么多好邻居在守着他,我想,他们在守着他的同时,一定也在劝慰他、开导他。也许这正是他几次三番地说,而始终没有行动的原因之一吧?真该好好感谢他们!
  现在,就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困惑吧。你问:“难道钱真是比情义还重吗?”是的,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的,钱就是他们的一切,为了钱,不要说情义了,那是连礼义廉耻、人格、信仰、亲娘老子都可以出卖的。这种人永远只是围着利益转,永远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好朋友,无论你父亲还是你,过去把这种人引为“好友”,只能说恐怕你们都有好受人捧、爱让人围着你们转的弱点,以致分不清好人坏人了。但是,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大多数人不是像他们这样的,特别是那些从艰难困苦中挣扎出来的、经历过生活磨炼的劳动人民。因为生活对于他们不容易,他们对曾得到过的任何一点人间温情都会铭记在心,念念不忘。也正因此,他们对别人的痛苦最富有同情心,最肯援之以手。你的那些好叔叔、好阿姨、好邻居、好同学,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问“他们又图的是什么呢”他们什么也不图,帮助困难和痛苦的人,会使他们的心里平安、充实和快乐。你过去一直生活在优裕的环境之中,接受了你爸爸他们的经商观念,以为朋友就是一块儿吃吃喝喝的,以为世上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错了!世上是有无数看似清贫、平凡,心灵却美丽高尚的人的。现在你因生活的变故而有幸认识了他们,生活在他们中间,你会慢慢改变许多你过去错误的观念和生活习惯,健康地成长起来!永远记住他们,感谢和尊重他们吧!
  你问:“难道我以后的生活就要永远这样可怜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我就认识不止一个资金被人卷跑的公司法人,经过痛苦的、简直是狼狈不堪的一段日子之后,通过总结经验教训,通过努力和奋斗,他们又东山再起了。我祝愿你的爸爸也能像他们一样渡过难关。但即使你家不再富裕,没有阿姨侍候,就一定是可怜的吗?难道照顾有病的妈妈,不是一个孩子的义务和快乐吗?生活中有多少孩子这样做了,光报刊上就登了多少啊!看过《背爸爸上学》这部电影吗?那个孩子不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充分展示了他美好的天性,而且从中领略到浓重的亲情,感到了奉献的充实和快乐,从而培养出他做人的自信心、责任感和生活的能力!难道我们不该好好向他学习吗?
  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一年来,我和你们竟整整谈了五十二个星期,好像从来还没和谁这样连续不断地交谈过。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对你们是否有帮助,但在我,是从你们的来信和信任中受益良多,并深感快乐的。在即将结束这一年的对话,也恰恰在你遭遇到人生巨大风暴的关键时刻,我想把我几年前写的一首短诗送给你们,也算是借你的问题向所有的小朋友谈一点我的人生感受,作为咱们暂时分手的临别赠言吧:
  风暴和暗礁
  在大海航行
  我的船遇到了风暴
  啊!置人于死地的风暴
  靠船长的果决
  靠水手的英勇
  拯救了,拯救了
  全船的生灵
  在海上航行
  可怕的只是风暴么
  不,还有——
  船长的怯懦
  水手的无能
  指针不准
  船舵失灵
  哦,当然,当然——
  还有那迷人的海市蜃楼
  和萝莉莱诱惑的歌声
  在人海中航行
  我的船触到了暗礁
  哦,意想不到的暗礁
  靠友谊的温暖
  在人民的怀抱
  我学会了,学会了
  直面人生,并且微笑
  在人生漫漫长途中
  可怕的只是暗礁么
  不,还有——
  自己的软弱
  错了位的航标
  “朋友”手中的利刃
  恶毒的谣言风暴
  哦,当然,当然——
  还有那瞬间反复的人情
  与谗言、嫉恨织成的圈套
  我相信,你们会懂得此中的含义的。随着你们一年年长大,你们会越来越明白:生活的海洋永远不会风平浪静,风暴和暗礁更是无所不在,对人伤害最深的往往是所谓的“朋友”。但是经过了这一切,我们就会变得聪明起来、坚强起来,就会有耐力、韧性,就会始终保持一个平衡的心态,相信失去的一切并不会永远地失去,花儿谢了明年还会再开;人间多的还是温暖,未来的一切要起步于现在。让我们都学会“直面人生,并且微笑”,在我们各自的人生之海中乘风破浪、勇敢前行吧!
  你的柯岩奶奶姨
第126章 诚挚的企盼(代后记)
  《小学生阅读报》开设《和“巨人”对话》专栏以来,几乎每天都有大量来信驮载着孩子们诚挚而透明的心灵飞到我们的手中,把少年朋友在学习、生活、工作中发现、发生的纷纭繁杂的问题与疑惑,坦率地提出来,热切地希望给予关注,要求得到满意的问答。
  近些年来,党和国家反复强调提高中华民族的国民素质(这必须从娃娃抓起),明确倡导向素质教育转轨。素质教育的核心是什么?就是教会孩子做人!“人,应该怎样生?路,应该怎样行?”如果解决了这一根本性的问题,我们的引导就是卓有成效的,我们的教育就是成功的!从这一意义上说,《和“巨人”对话》正是为贯彻落实素质教育而开辟的一块实验园地。
  世界是复杂的,孩子刚刚步入社会,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正确的引导,将会极大地帮助他们正确认识世界,理解生活,迈好人生的第一步,从而为确立科学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奠定坚实的基础。这是一项十分艰难的工作。古今中外各种思想的熏陶和影响,社会环境的潜移默化,孩子自身年龄、经历、学识以及他们的思维、行为特点、接受能力等等,都直接关系着这项工作的开展。
  人们说,年长的一代与年轻的一代之间存在着“代沟”。什么“代沟”?不过是由于经历、环境、学识等的不同而产生的不同感受,不同看法而已。这哪里是“沟”?只不过是缺少沟通罢了。年长的一代,只要具有对下一代的爱心和责任感,具有正确的思想观点和相应的知识,掌握有效的方式方法,就一定可以和年轻一代沟通,使他们乐于亲近,乐于交流,乐于接受帮助,从而在沟通中得到教益。
  著名作家柯岩同志正是在这方面取得了成功。她怀着强烈的爱心和责任心,在病痛的折磨下到孩子们中间“蹲”下来,把自己与受教育者放在同一视点上,围绕着培养社会主义“四有”新人这一中心主题,使自己与受教育者成为知心朋友,和他们促膝谈心,耐心地、不厌其烦地从各个不同角度和不同侧面,把自己对世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通过生动的事实和例证,深入浅出地向孩子们倾诉,帮助孩子们解决一个又一个困扰着他们的难题,启发他们应有远大的理想和高尚的道德,应努力追求健全完美的人格。和他们一起讨论面对复杂世界的许多具体现象,如何学会分析、判断和正确处理。特别是在物欲横流和世风不正的情况下,如何正确看待金钱和人生价值,如何在各种矛盾中明辨是非……柯岩老师的这些文字,一开始在本报发表,就在社会上、在读者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尤其是在孩子们心灵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他们奇妙而亲切地称她为“奶奶姨”,把不愿意和家长、和老师、和同学、和朋友说的心里话,一一向她展示。他们信任她:“您是我唯一可以求救的人了!……快点给我回信吧!求您了!”(吉林/赵海舟)“实在没折(辙)了,只有写信求您了,我想,也只有您才能帮助我消除心头的苦闷,帮我放下沉重的思想包袱。”(江苏/一个下岗的班长)“我希望您能帮我指出一条走出困境的路。”(北京/林雪)他们说:“您的话语,给人以力量,给人以智慧……愿您能为我支起奋斗的起点,伴我踏上那梦寐以求的原野!”(山西/松辉)……每天十几封乃至几十封孩子的来信,真实地反映了柯岩同志《和“巨人”对话》这一开创性工作取得的成功。
  我们本拟把栏目继续开办下去,但因柯岩老师工作过于劳累,健康情况不许,所以决定暂停一下。但这一栏目,我们不会舍弃。如果孩子们的呼声继续高涨,如果他们提出更多更新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那么,可以设想,作为“为了孩子”而不顾自己的一切,被孩子们称作“专门为学生服务的知心老师”(广东/庞皓尹)的柯岩老师,一定会在健康允许的情况下重新操笔,再行“对话”。
  ——这也是我们所企盼的。
  孙新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