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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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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内篇)-合集
林海音:爸爸的花落了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英子啊,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

  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急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嚎,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钱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答答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静默之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神告诉我,叫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后来怎么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么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十二岁……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

  “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

  “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虽然,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

  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

  “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于是他数了钱,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到最里面的台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圆也”,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我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闯练,闯练,英子。”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

  我心情紧张,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催着自己,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进了家门来,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个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

  “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

  “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对老高说:

  “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节选《城南旧事》
吴若增:翡翠烟嘴
民国十六年发大水,蔡四跟着人家闯了关东。三十年后他回来了,带回了两样宝物,一样是老婆,一样是烟嘴。

  蔡四的老婆“傻大黑粗”,除了干活是把好手,没有多少让人喜欢的“娘儿们”气。这一点实在令蔡庄人遗憾。好在蔡四身子弱,挣工分养家几乎全亏了这位“黑老婆”,所以倒也看不出他嫌弃来。此外,两口子虽己半百,膝下却无儿无女,要在别人早已愁煞愧煞,然而蔡四却也不以为然:有吃有喝就行了呗,要孩子干啥?俺那黑老婆怎么着也比俺活得长远,还怕老了没人管么?

  老婆黑,自己爱,不关别人的事,但毕竟难以夸耀于人。这一点,蔡四不说,心里明白。蔡四用以为自己争脸的,是他的翡翠烟嘴!

  要说蔡四的翡翠烟嘴,确是个好东西。白日里照着,葱绿般的透亮;细看那里边的纹路儿,有山、有水、有人家,旷远得很。到了晚上,将那烟嘴放在月光下,星星儿都在那里头直眨眼。据蔡四讲,等到来了鱼汛,将烟嘴放在水中,人也下河,可听见鱼儿在烟嘴里跳,还喋水。烟嘴是给人看的,有人看过,试过,据说还真是差不离儿。

  这还不奇,奇的是那烟嘴上还有四个大牙印儿。据蔡四讲,那是明太祖朱元璋咬下的。因为这,谁拿过烟嘴,都要细细地看上半天,同时心里便不觉地生出许多敬畏。

  “话说那一年,南边的佛祖国派人来咱这中原大国朝圣。”蔡四说起这一段,总是免不了洋洋自得。他会眯起两眼.扁起薄嘴,展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骄羚之色。旁边听着的人呢,原本就怀着几分敬畏,自然不会怪罪他的傲慢,反而总是一遍遍地听得津津有味。他接着讲下去了:“朝圣自然要带东西,就好象逢年过节,咱们走亲成串朋友一样。那年佛祖国来人,就带了许多东西,都装在樟木箱子里。箱子从大殿一顺儿摆开,一直摆到文武百官下马那地方。嗬,那东西,多得邪虎啦i太祖爷呢,端坐在龙椅上,由着使臣打开箱子,一件件验看。也是东西太多啦,太祖爷看着看着就因乏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再看看下面还有一大溜箱子不曾打开,耐不住了,说:‘这么着吧,你那箱子里的东西,俺就不一一细看啦。有什么特殊的稀罕物儿,拿给俺瞧瞧就是啦。’使臣听说,连忙倒地叩头,说:‘动累了大国皇上,真是对不起——啊,真是罪该万死!好,下面的箱子就不开了,只请你老人家看看这件稀世之宝吧。’那使臣说完,抖抖地站立起来,慢慢地从衣怀里出个金绸小包儿,然后一层层地当廷剥开。嗬,满朝文武都傻啦!心想:这是什么什物儿,这么珍贵?

  “里三层,外三层;外三层,里三层……也不知那使臣到底剥下了多少层金绸,反正最后——嘿,露出来的就是这玩意儿!

  “太祖爷本来正在打盹儿,他身旁的老公(太监)过使臣奉上的烟嘴,双手捧着要送给皇上看,可送到皇上面前又犹豫起来了——惊了皇上的御梦,那有杀头之罪呀!老公正这么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忽然,太祖爷龙眼大睁:‘嗳,这是啥东西?快快拿与俺看!’老公听说,慌忙捧上去。太祖爷却好象等不及似的,伸手就抓了过来;‘啊,翡翠烟嘴!嗬,真是好东西呀,好东西呀!快着,给俺安上个烟管儿,俺要用它抽抽烟!’

  “太祖爷这一嚷不打紧,忙坏了众多老公。老公们急忙找来一支上好的湘妃竹烟管儿,插上,又塞了满满的一锅子金烟叶儿,打火点着,捧与皇上。皇上接过来,张开金口玉牙,咯噔这么一咬,嘿,你瞧咋着,就落下这四个大牙印儿啦!‘嗯,好,好,俺抽着浑身上下都透气儿!’太祖爷高兴了,叫了起来,‘来呀,赏给来使黄金五百两!’”

  这就是蔡四那翡翠烟嘴的来历。至于这烟嘴后来如何从龙庭流露民间,又如何流落到一个开矿的穷工人之手,蔡四实在也是说不详细了。他只是说:那年,他攒下一百三十块大洋,准备带着黑老婆回乡养老,谁知他一个拜把子兄弟,老娘病了急需回家照料,可手中又没钱,急得不行,“嗨,兄弟有难,俺还能说啥呢?拿去吧!俺把那袋大洋冲他怀里一扔,催他快走。俺这兄弟一看,哗哗流泪,扑通一下就给俺跪下啦:‘大哥,小弟不死,今生当以犬马相报!小弟家在云南,这一去怕是回不来啦。俺这身上只有这一件传家之宝,就送与大哥留个纪念吧’。就这么着,俺那把兄弟便是把这玩意儿塞给了俺。嗨,帮人帮到底,咋能要人的家宝呢?俺再三推辞不要,可俺那兄弟说,大哥要是见外,这钱小弟也就不能收下了。没法子,俺只好接过来……”

  蔡四离乡那年二十二岁,到他回乡已五十有二,且早已不论民国,而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了。一九五七年所用的是人民币,要大洋何用?有人当时就曾经惴惴然地问过这问题。然而蔡四却不用一答似地笑笑说:“咋着,大洋没用啦?那是银子啊,可以换钱嘛。嗨,你真是的!”

  至此,听的人也就深信不疑。是啊,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来历也自是不凡的了,这还有错么?再说,蔡四在外闯荡一生,人又精明,哪能一点积蓄都没有呢?蔡四虽然嘴馋,又好面子,但却是极讲义气的。这一点乡邻们都知道,所以,他之所说,必属可信。

  人们对那烟嘴都敬重起来了。爱屋及乌,敬物敬人,人们对蔡四也就敬重起来,先前的鄙夷之色(因为他回来时象个穷光蛋)也就一扫而光了。

  “嗳,给俺看看行么?”不时地有人这样要求。

  倘是辈份与年龄都与蔡四相同或相近,蔡四便会叫那人为“老哥”或“老弟”,然后,使把烟嘴递过去;倘是逢上晚辈,蔡四便会说:“要看俺烟嘴不难,只是得叫俺一声爷。”

  按说蔡四这要求也并不为过,因为蔡庄多爷,晚辈人叫起来并无困难。只是蔡四似乎对此十分计较,大有非叫不可之势,于是,“四爷”“四爷”地便终于叫起来了。

  二

  蔡四爷(以下行文,必得尊称四爷了)有一件珍宝,这消息不久便传开。八村四屯,凡来蔡庄走动的。无不央及四爷,要求一睹为快。蔡四爷倒也并不秘之匣柜,总是有求必应,令人们都饱眼福。

  蔡庄这一带,本是地老天荒,许多人一辈子不曾走出家门百里,外地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所以蔡四爷的珍宝,只能声噪于此,并不曾传遍全国。

  这样的,过去了好几年。

  一九六一年秋,县里一位副部长领着几个人来到蔡庄“整风整社”,名曰工作组。这位副部长听说了这件事,感到很新鲜,待到看了四爷那烟嘴时,竟然爱不释手了。工作组有纪律,副部长不敢造次。临走时,他托人委婉地转告四爷,愿用自己的那辆“铁驴”相交换。铁驴是一种土造的铁管自行车,在农村的土路上骑行是很相宜的。六十年代办这东西在蔡庄一带还算新鲜。不过,也许是副部长的铁驴过于破旧,也许是四爷过于珍重他的宝贝,反正他竟是终于拒绝了。

  这事后来也传开去,传到后来,都说是那副部长要给四爷一辆崭新的铁驴,四爷都没换。就此,四爷的翡翠烟嘴更加名声大振,四爷本人也更加得意了。

  蔡庄人有个习惯——其实全中国的农村都有这习惯:村里某人荣耀,全村人便俱以为荣。所以,慢慢地,四爷的翡翠烟嘴竟也就成了村宝。

  “哟,你是蔡庄的呀!听说你们村有一件稀罕物儿,啥时候俺也去看看。”

  “嗳,听说你们那个烟嘴,人家拿一辆拖拉机都没换,那么珍贵么?把你们蔡庄的破烂儿都卖了,也不抵那烟嘴值钱吧?”

  “你们四爷有来头啊!这辈子走南闯北,都干了些啥富贵事儿?嗳,听说他还给宣统皇帝做过买卖,皇上高兴,赏给了他这个烟嘴……老爷子如今还硬朗吧?”

  也许是蔡庄人此外便无以为荣了吧,只要是听见外乡人说起上面这样的话,蔡庄人便总是禁不住美滋滋的,仿佛自己也成了蔡四爷,在外乡人面前便不觉地挺直了胸脯。

  四爷愈发地成为一位真正的爷了——指的是人们对他的敬重程度。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大事,首先就要想到请四爷去;就是邻里之间偶尔闹了纠纷,四爷一到,吧嗒吧嗒地咬着他那烟嘴儿,再把他的意见那么稳稳当当地一摆,任你什么难解之争也就排解。

  这样的人,谁不敬重呢?

  当然,对四爷的烟嘴也并非全无异议,转年夏天就碰上了这么一码。

  一九六二年夏,一位老家为蔡庄可却在外面工作了一辈子的爷,回来了。据说他在城里当了几十年的银行会计,身子瘦弱,可眼睛却挺亮,露着狡猾的光——蔡庄人后来说起他;一看就不象个地道人!

  这位银行老会计许是犯了什么错误吧,被人家下放回来了。先前在城里,靠着工资生活,也没什么积蓄,来到蔡庄,自然也得干活吃饭。一个一辈子没干过农活的人,既无体力,又无技术,倘是老老实实地向人家学,勤勤忌忌地在地里干,蔡庄人倒也不会对他说三道四,相反,人们还会帮助他。谁知他这个人不觉闷,自恃见多识广,全不把蔡庄人放在限里。瞧吧,地头休息的时候,就数他的话多,什么城里的汽车呀,楼房呀,公园呀,饭馆呀……只要有人提个头,他就能说上一大串儿,眉飞色舞,夸夸其谈,就好象蔡庄人都是化外异民似的。这已经让许多爷辈的人感到不得劲儿了——虽然人们几乎都乐意听他所讲的那些新鲜事。可气就可气在:他居然敢于当众胡说四爷那烟嘴儿是假的!嘿,这下子,算是给他自己闯下了祸啦!

  那天,地头休息的时候,他死乞白赖地非要看看四爷的烟嘴不可。四爷本来讨厌他多嘴多舌爱逞能,所以一直不肯给他看。可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沉吟了半晌,递给了他。

  讹知他接过去,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呵呵一笑,说:“四爷,不是我煞你的兴致呀,我看你是上了那个把兄弟的当啦!”

  “咋啦?”不只是四爷,所有的人听了都不禁蓦地一惊。

  “嘿嘿……这翡翠烟嘴儿……嘿嘿,是假的!”

  “假的?”人们又是一惊,不禁转过头,盯住了蔡四爷。

  蔡四爷先是一惊,但又似乎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上前一把抢过自己的烟袋,往杯里猛地一揣,冲那老会计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人们许久都没有说话,望望走去的蔡四爷,再望望被晾在那儿的银行老会计,似乎一时间无所适从了。最后,带工的生产队长忽然站了起来,好象气不打一处来似地叫了一声:“都起来,干活啦!”

  人们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扛起锄头,走开去。

  “哼!”不知是谁,故意愤愤然哼了一声。

  银行老会计忽然觉得自找没趣,也蔫头耷脑地站了起来。

  七月里,骄阳似火,棒子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钻进去锄草,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老会计锄得慢,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别人的后头。忽然,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论.“哼,他知道个啥,不就会拨拉几下算盘珠子么?看见人家有个好东西,心里不知咋馋得慌呢!”

  “可不,看他那样儿就不地道!哼,没长好心眼儿!”

  “嗳,别理他!这种人理不得,他恨不得咱村里啥也没有才好呢,他好逞能……”

  “哼,装得倒象……

  银行老会计忽然觉得头脑发晕,腿脚无力,手中的锄头再也握不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

  也许连蔡庄人自己也想象不到,他们会对敢于非议翡翠烟嘴的人那么厌恶。那事过去以后,银行老会计心术不正的说法立即被全村人所接受,从此竟真的没人愿意搭理他了,他的那些城里的新鲜事也不再有人要听了。老会计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心里好些天都不自在。再说,他不熟农作,挣不了多少工分,又不会过日子,连野菜野草都分不清,吃的也十分因难——那年闹灾荒,人们都要利用工余去挖点野菜,以便回来掺到棒子面粥里。这一切对老会计来说,都足以使他陷入困境。

  幸好蔡四爷毕竟是个好心肠的人,又很有些涵养。他别扭了一些天之后,似乎觉得老会计有些可怜,便慢慢地改变了态度。一天,他提着自家挖到的一小筐灰菜,来到了老会计的家,说:“老哥,掺点这个吃吧,那点粮食哪够呢。”

  老会计见到蔡四爷主动地前来看望他,本已喜出望外,眼见他又送来了这么多的野菜,更加感激不尽,他急忙拉过四爷坐下,懊悔地说:“四哥,您不记恨我,这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第二天,又是工间休息的时候,老会计凑到蔡四爷身旁坐下,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个老花镜,对着四爷那烟嘴儿就照了起来。四爷本是坐在那里抽烟,见他这样地照来照去.感到有些奇怪,想起他前些天讲过的话,眼里突地又露出了愠怒之色。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老会计却说出了让所有在场人都感到意外的话来:“哎呀,四哥,您这真是翡翠烟嘴呀!来来来,我再细看看。”

  蔡四爷楞了,不觉地交出了烟袋。人们也不禁一齐过头来看。

  只见老会计拿着那花镜和烟嘴儿,远瞧瞧,近看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半晌,末了,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道:“哎呀呀,四哥,兄弟我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啦,您瞧怎么着,我这一细看四,嘿,还真是一个上好的翡翠姻嘴呢!”

  就这几句话,人们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蔡四爷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老会计愈看愈真切,愈说愈激动:“四哥,告诉你说吧,那年我跟我们经理上一个大资本家家里去办事,那个大资本家就有一个好烟嘴儿,据说是有个外国人出一辆福特牌小汽车他都没换。我们去了,他还让我们看了好半天呢。嗨,如今这一比呀,他那个烟嘴儿算个啥,您这才是件真宝贝呢!嗳,您瞧这牙印儿,不是太祖皇上,谁能有这么好的牙口儿?”

  老会计这几句话,说得人们都乐了。当下有人就笑着对他说:“你可看好了啊,别明儿个交了封,又成假的啦。”

  “没错,没错,这回我算是看好啦!”老会计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连连点头,以表示绝无再次看错的可能了。

  蔡庄人厚道就厚道在这儿了:不管是谁有了错处,只要肯于承认,人们便都不去计较。从那以后,人们对老会计果然又转变了态色,重新热情了起来;后来再听他说东道西,人们便也都觉得饶有兴味了——他毕竟比蔡庄人见识得多嘛!

  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之间,就到了一九六五年的秋天了。

  这一天,蔡庄来了一位省文物公司的老张师傅,说是蔡庄一带,本是古代群雄争战之地,千百年来,有许多古器流落民间,因此要来这里公价收购。他还说,这是个爱国的好事儿,要大家踊跃交售。

  既是好事儿,又能换钱儿,蔡庄人何乐不为?于是,一个个地争着把老张师傅领进家门,搬出了家中所有的老破玩意儿供他挑选——据说那东西愈旧愈破愈值钱。这老张师傅倒也不怕麻烦,挨家去看,去拣。然而,他又好象十分挑剔,转了大半天,只收购了几样花瓶、瓦罐、铜钱什么的,给的钱也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多。

  只有八奶奶家的一卷又残又旧的破画儿,他令人意外地给了二百伍拾元钱!其实那张破画儿不过既是画了一只老虎,底下印了—大堆看不清是什么名字的乱戳子罢了。

  你说他不懂行吧,他还挺象那么回事,你说他懂行吧,他怎么乱给价钱?蔡庄人糊涂了。

  “哼,俺看哪,这老张师傅也是个二百五!”

  “别这么说,人家到底是干这行的,错不了。”

  人们的看法很不一致。

  末了,老张师傅要走了,许多人团着送他。这时,有一个人说了话;“嗳,老张师傅,您看见四爷的翡翠姻嘴了么?”

  不等老张师傅说话, 一直站在旁边的银行老会计急忙出来阻拦:“嗨,别看啦,他不会卖给你的。”

  “倒也是。”许多人附和。

  老张师傅立即面露遗憾之色。他说,“我一进村就听说了,特意上他家去,可他说啥也不给看。唉!”

  “嗳,您要是不看看那只烟嘴啊,那可是白来一趟。”有人很替老张师搏惋惜。

  “可不!”众人也动了侧隐之心。

  大队支书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痛下决心似地对老张师傅说:“这样吧,你别硬要买他的,我领你去。只是看—看,见识见识。”

  “那可好。”老张师傅乐了。

  支书发了话,别人还能说什么。于是,人们拥着老张师傅,—齐来到了四爷的家。

  四爷正在家中拾掇码在院子角上的柴草,见这么多的人骤然光顾,不禁一惊。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众人的来意。他对老张师傅笑着说:“哎呀,你昨又来啦?俺不是说了么,怕你看到眼睛里去抠不出来呢!”

  这时,支书走上前来,求情似地央及四爷,说:“四爷,您就给他看看,反正您不卖给他就是了嘛。他们干这行的人就有这个瘾。”

  众人见说,也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劝:“四爷,您就给他看看。难道他真敢抢去不成?”

  这时,银行老会计又插进话来了:“四爷,我看还是别拿出来。干他们这行的,那嘴滑快着呢。回头不卖给他,他回去一张扬,保不准往后还有大麻烦。”

  四爷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老张师傅见此,似乎越发地被他吊起了胃口,那眼神里简直都冒出了饥渴难熬的光!他信誓旦旦地恳求道;“四爷(他也叫上四爷了),您就让我开开眼吧,我保准谁都不告诉!”

  四爷到底是个憨厚的人,他见老张师傅这样说,众人又那样劝,窘得满脸通红,热汗都沁出来了。但他还是执意不肯,歉疚似地摆着手,并把众人向院门让去:“哎呀,算了吧,算了吧。大家伙儿都忙……”

  恰在这时,一个小伙子眼尖,猛地瞅见了别在四爷怀里的烟袋。他趁四爷往外让人,上去一把就将那烟袋抽了出来。他笑着嚷道:“四爷,您也真是的,看就看看呗,这又不是冰棍儿,一晒就化了。”

  四爷有点慌,下意识地伸手去夺。但那小伙子却一个机灵的转身,将烟袋递给了老张师傅:“喏,可不许往兜里揣!”

  老张师傅接过烟袋,犹犹豫豫地不好意思就去看。他举着烟袋说:“四爷,这……”

  四爷好象有了一点儿气,可却也不再过来夺。他略有几分不悦地说:“看就看吧。先跟你说好了,你也不用给价,俺是死活不卖!”

  无比珍贵的裴翠烟嘴终于落在这位文物专家的手里了。人们都挤上去看,就好象从未见过似的。银行老会计表现得忽然热心起来,不等老张师傅说话,他就赞不绝口了:“怎么样?没见过吧?这可是个少见的宝贝呀!嗳,眼神儿管用么?可别看花了眼!”

  大家都笑起来了;“嗨,老会计,你今儿个是咋的啦?咋话这么多?”

  然而,老会计却好似兴犹未尽,他拍着正在专心审视烟嘴的老张师傅的肩膀,无限感慨地说;“不是我冒犯您,别看您干了一辈子,您还真不一定能看得准呢。您可别闹了笑话,一头栽在这儿呀!唉,那年我就办了那么一回丢人现眼的事:一开头,我愣没认出这是一件宝贝来,我还说什么假的呢。回头怎么着,不光四爷恼我,全衬人都恼我呢!”

  “怎么?”老张师傅忽然一怔,抬头看了老会计一眼。

  “哈哈哈……”围观的人们都笑了,“老会计,您就别提您那码丢人的事儿啦。人家老张师傅是专家,难道能看错么?”

  老张师傅重新低下头去,继续细细地端详那托在掌上的烟嘴。他领上的横纹条条皱出,眼神儿中闪烁着观察与思考相结合的光……

  “嘿嘿嘿……怎么样?看出门道来了么?”老会计眯缝起双眼,津津叨叨地嚼着他的话。

  老张师傅对着那烟嘴,好象在看,在听,又在想。他一会儿看看烟嘴,一会儿抬头望望站在一旁的蔡四爷,一会儿扫视一下围观的人们,一会儿又把目光在老会计的脸上久久地流连……

  他看了很久。

  开始,人们只是兴奋、好奇,后来,就谁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盯望着老张师傅的那张难以解释的脸孔,愈来愈焦急地等待……

  终于,他说话了。他是用一种拿不定主意似的语气沉吟着盼“嗯……嗯……四爷,不瞒您说吧……我十五岁开始跟着师傅干这行,四十年来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奇珍古宝我都见过,可您这烟嘴……嘿嘿……我还是头一遭见呢。”

  “您看到底怎么着?”人们都急了。

  老张师傅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们,这才说出了下面的话:“瞧这料子、这颜色、这纹路……真是绝啦!”

  “噢呀!”人们一声惊叹,表现出了无比幸福、无比满足的喜色。

  银行老会计似乎更加高兴。他冲着老张师傅翘起了大拇指,说:“行!行!有眼力!”

  忽然,有人想起了什么,对老张师傅说:“嗳,您给开开价儿看,眼下它能值多少钱?”

  老张师傅略一沉吟,然后决绝地说:“价……可不好开。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

  “噢呀i”人们止不住又是一阵惊叹。好几个年轻人激动得甚至跳了起来。

  “要不,咋说人家是专家呢!瞧,一眼就看出来啦!”众人都忍不住夸赞起来。

  老张师傅被人们的夸奖、赞叹弄得脸红起来。他呵呵地笑了一阵儿,忽然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一边将烟袋还给蔡四爷,一边拉着他的胳膊说:“四爷,您过来一下,我有句要紧的话跟您说。”

  “啥要紧的话,说出来俺们也听听!”众人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都七嘴八舌地叫。

  四爷也极高兴,红了脸,笑吟吟地说:“老张师傅,您就冲着兄弟爷儿们直说吧,俺蔡庄没有背着人的事儿。”

  老张师傅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拉紧了四爷;“不。这个话,我非跟您一个人说不可。您这烟嘴太珍贵啦,所以,您务必听听我的忠告。”

  四爷笑了,一边谦虚地摇着头,一边跟着老张师傅走到了那堆柴草的后面。

  蔡庄人笑着嚷着,警告四爷:“四爷,小心点呀!他这就要把您的宝贝糊弄走啦!”

  在柴草垛后,老张师傅见没人跟来,便把嘴凑近四爷的耳边,十分轻声然而也是十分恳切地叮嘱: “四爷,就因为您这宝贝确实少有,我才忠告您一句,往后,任是什么外地人来,您也别把这宝贝拿给人看啦!千万!千万!……”

  五

  自有老张师傅的那番忠告,蔡四爷对他那稀世之宝越发爱惜之至,他怀里的烟管换了嘴,据说那个翡翠烟嘴被深藏在一个漂亮的小匣柜里。又过了若干年,蔡四爷入了黄土;那烟嘴也给他带到棺材里去了,他临死之前这样嘱咐的。

  往后断不了有来蔡庄走动的人提起蔡四爷和他的翡翠烟嘴,蔡庄人总是怀着无比的自豪对他人的缺乏眼福深表惋惜,只有老会计想着方儿回避着别人的追问。

  那烟嘴到底是……

  也许有人偶尔会有疑惑的一闪念,但究竞有没有谁去做一番认真的研讨或是略加一些猜测呢?

  反正呵,也没有人再见到那个翡翠烟嘴了……

  1982年7月
老舍:记懒人
一间小屋,墙角长着些兔儿草,床上卧着懒人。他姓什么?或者因为懒得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家只呼他为懒人,他也懒得否认。
  
  在我的经验中,他是世上第一个懒人,因此我对他很注意:能上“无双谱”的总该是有价值的。
  
  幸而人人有个弱点,不然我便无法与他来往;他的弱点是喜欢喝一盅。虽然他并不因爱酒而有任何行动,可是我给他送酒去,他也不坚持到底的不张开嘴。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他能暂时的破戒——和我说话。我还能舍不得几瓶酒么?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自然我须把酒杯满上,送到他的唇边,他才肯饮。为引诱他讲话,我能不殷勤些?况且过了三杯,我只须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他自己便会斟满的。
  
  他的话有些,假如不都是,很奇怪可喜的。而且极其天真,因为他的脑子是懒于搜集任何书籍上的与旁人制造的话的。他没有常识,因此他不讨厌。他确是个宝贝,在这可厌的社会中。
  
  据他说,他是自幼便很懒的。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是黄脸膛还是白净无须:他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死去;他懒得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他是妈妈的儿子,因为她也是懒得很有个模样儿。旁的妇女是孕后九或十个月就生产。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因为懒得生产。他的生日,没人晓得;妈妈是第一个忘记了它,他自然想不起问。
  
  他的妈妈后来也死了,他不记得怎样将她埋葬。可是,他还记得妈妈的面貌。妈妈,虽在懒人的心中,也难免被想念着;懒人借着酒力叹了一口十年未曾叹过的气;泪是终于懒得落的。
  
  他入过学。懒得记忆一切,可是他不能忘记许多小四方块的字,因为学校里的人,自校长至学生,没有一个不象活猴儿,终日跳动;所以他不能不去看那些小四方块,以得些安慰。最可怕的记忆便是“学生”。他想不出为何他的懒妈将他送入学校去,或者因为他入了学,她可以多心静一些?苦痛往往逼迫着人去记忆。他记得“学生”——一群推他打他挤他踢他骂他笑他的活猴子。他是一块木头。被猴子们向四边推滚。他似乎也毕过业,但是懒得去领文凭。“老子的心中到底有个‘无为’萦绕着,我连个针尖大的理想也没有。”他已饮了半瓶白酒,闭着眼说。“人类的纷争都是出于好事好动:假如人都变成桂树或梅花,世上当怎样的芬香静美?” 我故意诱他说话。
  
  他似乎没有听见,或是故意懒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决定了下次再来,须带白兰地;普通的白酒还不够打开他的说话机关的。
  
  白兰地果然有效,他居然坐起来了。往常他向我致敬只是闭着眼,稍微动一动眉毛。然后,我把酒递到他的唇边,酒过三杯,他开始讲话,可是始终是躺在床上不起来。酒喝足了,在我告辞之际,他才肯指一指酒瓶,意思是叫我将它挪开;有的时候他连指指酒瓶都觉得是多事。
  
  白兰地得着了空前的胜利,他坐起来了!我的惊异就好似看见了死人复活。我要盘问他了。
  
  “朋友,”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大概因为是有惊有喜,“朋友,在过去的经验中,你可曾不懒过一天或一回没有呢?”“天下有多少事能叫人不懒一整天呢?” 他的舌头有点僵硬。我心中更喜欢了:被酒激硬的舌头是最喜欢运动的。“那么,不懒过一回没有呢?”
  
  他没当时回答我。我看得出,他是搜寻他的记忆呢。他的脸上有点很近于笑的表示——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没见过他怎样笑。过了好久,他点了点头,又喝下一杯酒,慢慢的说:
  
  “有过一次。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设若我今年是四十岁——没心留意自己的岁数——那必是我二十来岁的事了。”
  
  他又停顿住了。我非常的怕他不再往下说,可是也不敢促迫他;我等着,听得见我自己的心跳。
  
  “你说,什么事足以使懒人不懒一次。”他猛孤丁的问了我一句。
  
  我一时找不到相当的答案;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的,我这么答对了他:
  
  “爱情,爱情能使人不懒。”
  
  “你是个聪明人!”他说。
  
  我也吞了一大口白兰地,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的眼合成一道缝,好象看着心中正在构成着的一张图画。然后象自己念道: “想起来了!”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等着。
  
  “一株海棠树,”他大概是形容他心里哪张画,“第一次见着她,便是在海棠树下。开满了花,象蓝天下的一大团雪,围着金黄的蜜蜂。我与她便躺在树下,脸朝着海棠花,时时有小鸟踏下些花片,象些雪花,落在我们的脸上,她,那时节,也就是十几岁吧,我或者比她大一些。她是妈妈的娘家的;不晓得怎样称呼她,懒得问。我们躺了多少时候?我不记得。只记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听着蜂声,闭着眼用脸承接着花片,花荫下见不着阳光,可是春气吹拂着全身,安适而温暖。我们俩就象埋在春光中的一对爱人,最好能永远不动,直到宇宙崩毁的时候。她是我理想中的人儿。她和妈妈相似——爱情在静里享受。别的女子们,见了花便折,见了镜子就照,使人心慌意乱。她能领略花木样的恋爱;我是讨厌蜜蜂的,终日瞎忙。可是在那一天,蜜蜂确是不错,它们的嗡嗡使我半睡半醒,半死半生;在生死之间我得到完全的恬静与快乐。这个快乐是一睁开眼便会失去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喝了半杯酒。他的话来得流畅轻快了:“海棠花开残,她不见了。大概是回了家,大概是。临走的那一天,我与她在海棠树下——花开已残,一树的油绿叶儿,小绿海棠果顶着些黄须——彼此看着脸上的红潮起落,不知起落了多少次。我们都懒得说话。眼睛交谈了一切。”“她不见了,”他说得更快了。 “自然懒得去打听,更提不到去找她。想她的时候,我便在海棠树下静卧一天。第二年花开的时候,她没有来,花一点也不似去年那么美了,蜂声更讨厌。”
  
  这回他是对着瓶口灌了一气。
  
  “又看见她了,已长成了个大姑娘。但是,但是,”他的眼似乎不得力的眨了几下,微微有点发湿,“她变了。她一来到,我便觉出她太活泼了。她的话也很多,几乎不给我留个追想旧时她怎样静美的机会了。到了晚间,她偷偷的约我在海棠树下相见。我是日落后向不轻动一步的,可是我答应了她;爱情使人能不懒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该赴约,可是我去了。她在树下等着我呢。‘你还是这么懒?’这是她的第一句话,我没言语。‘你记得前几年,咱们在这花下?’她又问,我点了点头——出于不得已。‘唉!’她叹了一口气,‘假如你也能不懒了;你看我!’ 我没说话。‘其实你也可以不懒的;假如你真是懒得到家,为什么你来见我?你可以不懒!咱们——’她没往下说,我始终没开口,她落了泪,走开。我便在海棠下睡了一夜,懒得再动。她又走了。不久听说她出嫁了。不久,听说她被丈夫给虐待死了。懒是不利于爱情的。但是,她,她因不懒而丧了一朵花似的生命!假如我听她的话改为勤谨,也许能保全了她,可也许丧掉我的命。假如她始终不改懒的习惯,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是同卧在海棠花下,虽然未必是活着,可是同卧在一处便是活着,永远的活着。只有成双作对才算爱,爱不会死!”
  
  “到如今你还想念着她?”我问。
  
  “哼,那就是那次破了懒戒的惩罚!一次不懒,终身受罪;我还不算个最懒的人。”他又卧在床上。
  
  我将酒瓶挪开。他又说了话:“假如我死去——虽然很懒得死——请把我埋在海棠花下,不必费事买棺材。我懒得理想,可是既提起这件事,我似乎应当永远卧在海棠花下——受着永远的惩罚!”
  
  过了些日子,我果然将他埋葬了。在上边临时种了一株海棠;有海棠树的人家没有允许我埋人的。
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拼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的手里放一块大石子。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面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

  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

  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拔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我气得无话可说,他却慢慢悠悠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我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我说:“随便上哪。”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到后面去拿吧。”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吧。”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

  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说“开过去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真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来了,于是我又叫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的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修好了?”我问“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时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汽车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口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
陈染:空的窗
孤独的人最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老人是在两年前的黄昏时分得出这一结论的。无论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对自己的发现表现出坚定不移的信念。

  两年前有一天沉闷而阴郁的下午。绵绵的雨雾终于在嘶嘶啦啦纠缠了七天七夜之后打住,太阳灼热的光射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鼠街的中央地带,这时已是迟暮时分。老人正站在街边观望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半脸颊亮在阳光里,另一半脸颊埋在阴影里,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完全拉进街角的一级高台阶上面的阴影里边去。

  这举动与他的心境有关。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两个朋友去车站,一个男一个女,这男人和女人本身并无故事,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在来我家做客之前并不相识。我要说的是在我送别他们的时候,那场景所给予我的对人生的一点小感悟。

  那女人外观艳丽且凄凉,黑黑的长发披散着被夜风抚弄得时起时落,飘飘扬扬,像一面柔软的黑色缎旗,眼睛大大地洞张着,里面盛满忧郁,在黑夜中闪闪烁烁,楚楚动人。作为女人,我对拥有这种眼睛和神韵的同类,会从心灵里某个深深的部位产生一种疼痛感,这个格调总与我自己的生活经历相投合。她刚刚离了婚,从遥远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当时,夜色已经很浓稠,车站正好有一盏路灯突兀地亮着,在四际茫茫黑暗中,这灯光给人以突然的暴露感。我们三个人在站牌下站定后我所看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躲进身后一条电线杆的瘦长的阴影里。随即,我发现我自己也闪了一下身,躲开那令人暴露的灯光,和她并排而立,脚下踏着那条横卧在鼠街车站的电线杆的影子,我们俩从头到脚被电线杆的影子保护起来。

  我们的对面,在光秃秃四处无藏的光亮里,那男人(我当时在自己心里把他塑造得完美无缺,我热恋着我自己想象而成的男人,而这男人其实与他关系不大)乐呵呵迎视而站,眼睛安然地裸露在光芒之下,他是从一个边远的南方小城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我生活的这个文化氛围很浓的城市工作,并且很快又将离开我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学习,因此,他心中充满信心和希望,并不因离开我而觉失去什么。我的这个对于人生的一点小感悟就是在此时产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种光芒里——比如目光、阳光、灯光——看到两个或三个或四个人聚在一起,他们每个人对于光芒的或迎视或背立的选择,决不只是一种偶然为之的空间位置,那绝对与心境有关,似乎是很随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却是一种必然的结局。

  两年来,种种回忆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生命问题。这个问题与我下面的故事有关。

  那一天,在阴雨初晴的黄昏时分,老人被忽然绽开的阳光逼到鼠街东侧的高台阶上边的阴影里边去。高台阶的上边正好陈染空的窗是一家小邮局。七天七夜的绵雨过后,邮局里显得格外繁忙。孤独的老人,忽然发现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块角落与全世界相连,人们在这里与远在太平洋那一边的亲人爱友清晰地说着话,一个女孩在走出电话间时,神采飞扬地说,她刚刚听到了纽约清晨清扫街道的洒水车的声音。老人心中莫名地激动起来,这里还是疲倦的黄昏,而太平洋的那一边已是阳光初照的清晨了,欧,世界有这样大!老人兴味十足地在邮局里观看起来。有人风风火火排队寄发邮政快件,有人慢吞吞把信封投进四平八稳的信箱,还有人四处借着钢笔或圆珠笔,以便填写电报内容。有个面色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年轻女人,握着电话筒,光流泪出不了声。这个女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几天后,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又见到了这个年轻女人。

  老人连续好多天在邮局里进进出出四处张望。有一天,他正在被这个繁忙的孤独世界所感动,想着自己的这一生似乎没有收到过什么人的信、并考虑着给什么人写封信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从身边掠过: “有病,有病,肯定这人有病。”老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声音,那声音是一位身穿墨绿色邮电部门工作服的小伙子发出的,他走到柜台里,和一位穿同样服装的姑娘指指点点。老人凑过去,看到他们正嘲笑地议论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镜,看到那信封上写: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老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两天前在老伴儿去世后的她的第一个生辰日。那一天,他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燃起三支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他笨手笨脚包了五十九个一寸大的饺子。老伴儿去世时正好五十九岁。然后,他把这五十九个小饺子抛洒在鼠街西头的一条通往远处的污水河里。河水像一只庞大的铁锅里的沸水,跌宕跳跃,小饺子落到河水里犹若水耗子一般上下窜起,最后被河水跳着舞带走了。可是,忽然,老人望着那远去的河水哭泣起来,说饺子忘记煮了,还是生的。 那一天,正是晚饭前,太阳的余晖把河水涂染成让人心疼的血红,我正好站在河边,便走上去安慰老人说:阴间的吃法与我们阳间的吃法不同,饺子煮熟再吃是我们阳间的吃法,若按阳间的吃法把煮熟的饺子抛洒河中,你的老伴儿肯定在阴间无法收到。老人抬起头望望我,似乎得到安慰。他说他好像见过我,在邮局里,我举着话筒光流泪不出声。然后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的老人。那时,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交谈,像正常人一样看到光明或逃开光明。

  还是先把我放在一边。继续说老人的故事。我与这个故事的关系,到最后你便可以发现。

  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给老伴儿写封信的欲望撞击着他,他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坐不下去站不起来,最后终于没有写。没有写的原因很简单,他要诉说的太多太多,以至无法落笔,无法开头和结尾,只好选择沉默。正像我们太亲太近的人,你无法描写他一样。你能够诉说或描写的对象,必须具备一个条件,那就是与你的距离,没有距离,也就无法存在诉说和描写。

  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邮局里,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的信出了声。

  ”年轻人,我要找你们邮局的局长。”他说。

  那个穿邮局制服的青年抬起头,看看老人庄严的面孔。拥有这种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见局长不可的事,是糊弄不走拒绝不了的。青年入朝着一个什么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儿。老人楼上楼下左边右边花了十七八分钟时间,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终于找到邮政局长,在这个不大的邮局里。老人气喘吁吁掏出自己的证件,自我介绍说他是鼠街中心小学的退休教师,退休的时候正好老伴儿又去世了,他活着没有了希望,没有人需要他,他希望局长能给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钱只是义务劳动。

  局长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后来他被老人眼角里浑浊的水花以及他那种为别人所掌握的悬而未定的希望感所造成的抽搐的嘴角所感动, “那么你能做什么呢?”

  老人立刻来了精神,说: “我可以投送那些无法送达的死信。”

  局长很是痛快, “好了,就这样吧,每月我们发给你四十元就算补助费。”

  “谢谢,谢谢!”老人一下子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手里攥着第一封将要去送的死信。

  这是两年前一个很晴朗的午日所发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间,老人那无所依恃于世界又无人需要于他的孤独感,在那个午日的矮矮的两层楼梯的旋转中消失殆尽。

  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躯体上,他觉得自己又活得充实而有意义起来,像他当年在鼠街中心小学与孩子们在一起时一样,尽管“b、p、m”“人与入字的不同”他讲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从没有重复感,每一次讲都如第一次。就像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看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就像热爱生命的老赫尔曼·黑塞认为我们的生命永远是出生后的第一天一样。

  可是,又在忽然之间,黑暗降临了。就是现在。老人正坐在两年前他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找到的邮局局长面前。

  “你应该在家里休息了,人应该服老,腿脚怎么也是不如年轻时候。”局长表情沉痛,咬着牙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知道这个决定对老人意味着什么。

  老人把头低埋在两腿上,腰骨弯塌下来,一动不动,像一只风干了的人形标本。一行浑浊的老泪在他那被皱纹纵横切割的脸颊上左右徘徊,绵延而下,终于掉在老人肥肥的裤脚上。 半个月前,老人在邮局门外的高台阶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肉,浓黯的血滴顺着小腿爬到脚面上。换在年轻人身上,这点伤本不算什么,可是老人的右膝却一日日鼓胀起来,髌骨浮肿起来。医生说是软组织损伤所造成的积液,需卧床十天。

  “请你能理解我们,我们必须对你负责任。”邮局局长接着说。他看了看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口袋, “两年来你为我们工作,我们非常感谢!这是给你的一点心意。”

  老人头也没抬,生命的意义都没有了,心意还算什么呢。

  局长重重叹了一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最后一封死信。”

  老人抬了头,看了看那牛皮纸信封上的字:北京鼠街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收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淹没在盛满眼眶的绝望里。

  这时候,我并没有无端消失。这两年中,在老人从送达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那是一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人忽然站在我面前,这久散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象加工而成的令我迷恋的男人)终于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回到我身边,我激动又委屈地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瘦削的肩,脸颊埋在我的长发和肩胛骨里蹭来蹭去,像是从未离开过我、也从未遗忘过我一样。我便把脊背像猫一样弓起来,低低呻吟一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正像我的精神不能完全属于他一样。无论世人承认抑或不承认,我们无法做到一生只爱一个男人或女人,而那些爱的确是真诚的,只要能够称作爱。这是事实。性关系并不是爱的全部关系。即使这样,我仍然为他奉献了巨大代价。就在这天,他的到来,使那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旷日已久的障碍,终于彻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样珍贵的东西。这世界总是很公平。后边你将会知道这一切。

  还是先把我放下,继续讲老人的故事。

  老人那天蹒跚地走出邮局不大的大门,手里攥着那封死信。他心里郁郁地盘算起来,最后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刻吗?他想起曾经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幅漫画,画面是一个活得非常带劲的男人说: “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贷款,车子的贷款,录像机的贷款……”当时,老人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两天就会得到一封死信,然后要设法把它送到稀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里;有一天也许我自己也会得到一封什么人寄来的死信。老人觉得无论去送达陌生人的死信,还是等待一封寄给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伟大的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终于到达了存在的边缘,送完这封死信,理由就不复存在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最后的时刻果真到了。

  老人打开家门。闷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霉味,墙壁由于连日阴雨而浮了一层绿茸茸的东西。在他进屋的一瞬间,啪啦一声重重的脆响溅在地上,一堆细细碎碎的白玻璃在响声里摊在地上,老人迟缓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玻璃上时,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半分钟之后。老伴儿的遗像埋没在碎玻璃里挣扎着朝他微笑,长长的奇怪的笑容从刚才那一声爆破声里扭曲地绽出,在多种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里变了形。墙壁的潮湿使挂着镜框的贴钩连着一层白白的灰皮一同脱落下来。老人弯下身,受伤的右膝发出铁器生锈一般吱吱的叫声,他抚去那笑容上闪闪烁烁的白玻璃,但是,那长长的穿越了两年多岁月的微笑终于在破碎声中折断。他把老伴儿的划破的遗像拾起来,放在床上躺下,不知所措。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然后便开始像往常那样找东西。找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反正他找了起来。两年来,老人的家什零乱不堪,找什么什么准找不到,而不找什么什么准在那儿等着人去拿。所以老人已经习惯了当想找什么时就不想找到什么的思维方式,那样一来,不想找到什么什么兴许反倒自己跳出来。可是,这会儿老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还是顽强地找起来。他先是在堆放铁钉、改锥、瓶盖起子一类小东西的抽屉里翻到一根麻绳,他犹豫着打了个死结,套在床翅上试了试,结果一拉,那绳子就断了。老人失望地把它丢在一边,又去找。他走到卫生间,卫生间里有点昏暗,他看看悬在墙角半空的角柜,角柜上堆满雪花膏、梳子、刷子之类的小用品,老伴儿活着的时候,那些小用品曾经非常有活气,晶亮着绚丽着呼唤主人。现在,它们覆盖在一层灰蒙蒙的尘埃之下黯然失色。他打开一瓶雪花膏,那膏状物已经干枯发黄,他嗅了嗅,隐约还有一丝香味。一种想把这个干枯发黄的东西吃下去的欲望占领了他,他犹豫着,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一件小东西撞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薄薄的刮胡子用的刀片,他恐惧地颤抖起来,一个场面随之而生:淋淋鲜血在刀片的细微的切割声里从动脉血管中喷射出来,房顶、墙壁一时间爆满血花,如注的血浆像紫罗兰猛然绽开一般挂满雪白的房间。老人又想起几年前曾在报刊上看到的一段描述: “刀片划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浆汁,舌尖上品尝汽油的味道……”他当时想,这残忍的刺激性的故事准是一个情感脆弱而又带有一点自虐心理的女人想象的,她在生活中准是无力自卫才转头在故事里施放残忍与恐怖。从那时开始,他就害怕刀片,每每总是把它埋在什么东西下边,使刀片后面的故事不至于裸露出来。现在,他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小小的薄薄的满身鬼气的小东西所带给他的想象了,他把它颤抖地丢进马桶,哗一下就,把它冲走了。老人又回到卧房里,定定神,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淡茶,安静下来。

  “不找了,不找了。”他对自己说。

  这时,就在他放着茶杯的茶几上放着一小瓶东西,那东西忽然光芒四射起来,老人的眼睛一下子被它抓住了,这是一小瓶阿普唑仑片(甲基三唑安定片),他牢牢地把它攥在手里。

  老人恐惧着悬了半天的心莫名其妙地踏实起来。他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选择。心理上的平衡,使他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老人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玫瑰色的阳光已在他的床上绵延,软柔地波动。他急忙爬起来,抓起桌上那封牛皮纸的死信就出了屋。鼠街上人来人往全像急匆匆上班赶路,一脸的不情愿,男女老幼都把自行车骑得像杂技演员似的。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国度,全中国都会演杂技。老人神色紧张地想着,躲着身前身后鱼儿一般窜动跳跃的自行车,心里发着慌。这时,他想起自己出门前忘记了吃药。几年来,老人每天三次每次三片地服用复方丹参片,这是一种活血化淤、理气止疼的用于胸中憋闷的中药。老人并没有心脏病,他只是听说此药有益于健康和长寿。他每每总是感谢政府给予他的公费医疗。总是想,尽管不能吃上很好的补品食物,但总能吃上不错的补药,若是在美国,连补药也吃不上。他的手在裤兜里搜寻起房门钥匙,准备返回去吃药。这才发现,出来时连房门也忘记锁了,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声“老了老了”。他并不怕有人进他的屋,老伴儿生病时,她没有公费医疗,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拿出去卖光了。现在,即使有小偷光临,也不会对他的叮当见响的家感兴趣。若正好是一个性情温良的小偷,说不定还会同情地在他的茶几上留下几元钱。老人担心的是野猫、耗子还有毒蜘蛛这类东西。老伴儿死于莫名其妙的肠胃疼,死前精神也错乱,拉着老人的手一个劲叫着“大兄弟大兄弟”;长一声短一声地对着隔壁邻居小张他爹叫着“李大哥李大哥”,直叫得连老人自己也对着小张他爹喊起李大哥李大哥来,弄得小张他爹张大哥惊愕不已。后来,老人想,兴许就是因为吃了野猫、耗子、毒蜘蛛这类小东西啃噬过的食物。所以,老伴儿去世后他养成一种洁癖,食物、茶杯等等凡入口的东西都用干净的布罩上。昨天,老人喝茶的杯子忘在茶几上了,没有罩。他被自己这一连串的忘记,.搞得懊丧起来。他的手仍在兜里搜寻。无意间,一样东西触摸到他的手指,他感到一股寒冷从指尖传递到全身,兜里装的是那小瓶阿普唑仑片。于是,老人又为自己刚才居然产生懊丧情绪而懊丧起来,为自己的惜命态度而惭愧起来。

  “你这个自相矛盾的老家伙,不是已经选择了吗?”他在心里说。

  他坚毅地向前走去。手里提着的那封死信,很重,像是全人类覆灭之前写给上帝的最后一封信。他从鼠街西头的那条污水河开始,沿着街道向东走去。他仰着头,留心察看着每一扇窗子。活了大半辈子,他生平还是第一次感悟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窗子比过往行人的脸孔更富于表情,更富于故事,它们生动地向你敞开着心扉,各种色彩情调的窗帘,或在晨风里徐徐漫出,像是要伸手抚摸你的脸孔;或是羞滴滴半掩面、欲言又止地曼声而歌。老人仰着头,一路向东走下去。他盼望着看到哪个窗子前有一个开窗眺望的女人,他把那封信交给她,也就完成了最后一桩心事。他一直走到鼠街东头,也没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在窗前眺望。于是,他想,今天已经过了“清晨太阳初升时分”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都是早早地就来到鼠街。从太阳刚一跳出地平线开始,他沿鼠街一路向东走去,太阳像个新生儿,把嫩嫩的肉红色洒在刚刚被行人踏醒而显得冷清凄凉的街道上。他仰头张望每一扇窗口,想象着有一个女人正在等待他手里的信,他想象她很美丽,年轻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像梦幻一样迷蒙闪烁,嘴巴微微张着,呼吸着太阳初升时分的阳光。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她的窗前走过,他感到她目光比太阳的照耀更令他心情激荡。后来他就到远方去了,也许他是一个海员,面对着茫茫大海,一片灰蓝色压迫着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她。他写了一封信给她,但他不知道她的门牌号码和姓名。老人这样想着。他为自己一生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是为着这样一个女人而做,感到欣慰,感到辉煌。

  终于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当晨光把第一抹红晕撇在鼠街西头的时候,污水河旁边的一幢四层小搂的窗口站立着一个女人。也许她每天这时都站在那儿,只是他没有看见。她站着好像在眺望被阳光涂染成金黄色的尘埃旋转着上升,又像在静心倾听污水河慢吞吞掀出的一两声悠长而古怪的歌声,神情专注、恬淡。老人先看到的是她飘扬的黑发,确切地说,他先是以为那是一扇柔软的黑绸窗帘在晨风里荡漾徐拂;要不是那团黑色中央的过于苍白的脸所形成的反差,老人无法相信那团燃烧在晴空里的黑颜色是一个女人的长发。他定了定神。那是一张与他的想象迥然相异的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脸,那面孔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的眼睛大而千枯,目光缥缈而且没有光泽。她全身的生命似乎只流动在舞飞的长发里。这样的面孔很难使老人想到幸福这个词,那是一种茫然而无力自卫的神情。老人向女人挥挥手,又喂喂了几声,但那女人在四层楼的窗口只是专注地眺望远方。

  老人判断了一下房间的方位就上了楼。房门并没有锁,他一敲,那房门就闪开了一道缝。

  老人说: “我可以进来吗?我找一个人。”

  那女人转过身来,神态安详、宁和。她穿着一条月白色长裙,窗口的风使那柔软的长裙在她过于瘦削的肢体上鼓荡翻飞,使她看上去幽灵一般哀婉动人。 “您是找我吗?”她出了声。

  老人有点吃惊,这种面孔的女人怎么能发出这样柔和而平稳的声音呢?

  “你每天都在清晨开窗眺望吗?”

  这时候,女人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曾经在两年前一个黄昏时分,在污水河边哭泣。

  “是的。但我不一定认识你要找的人。”她仍然微笑。

  “那么,也许我就是找你。”

  “怎么是也许呢?”

  那女人临窗而立,头发在窗口绽开。室内正弥散着轻轻的音乐,那乐声柔和、亲切,含着淡淡的忧伤,水一样裹在老人的肢体上。他在离房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他开始讲述自己,说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从两年前由鼠街中心小学退休到老伴去世,从在邮局帮助送达死信到现在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他说了,说了许多。然后他把那封牛皮纸的信交到女人手里。

  最后他说: “完成了最后这一桩事,我也该结束了。”

  那女人并不急于拆信,她专注地倾听着老人的话。

  老人准备走了,站起身。忽然又问: “你每天清晨都在窗口眺望什么呢?”

  女人说: “那是一幅画。”

  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向窗外,室内的乐声便填满了她身后的空间。

  “这幅画的背景是用蜡笔涂成的顶天立地的赭石色冰河,”女人说起来,“你从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在河流的一角站立着一个鲜艳夺目的用黑色勾勒的女人,她的头发垂到腰间,闪耀着发蓝发绿的亮光。她的面部也是用蜡笔涂成,眼睛黑洞洞睁得很大,嘴角绽开浅绿色的微笑。她的没有年龄的裸体用阴影烘托出来。她正专注地看一枚疼痛的太阳从血红色的冰河里鲜活地跳跃出来,看金翅鱼和雪白的鸟儿以及浓荫招展的一枝什么树在冰河背景里共同狂舞。那女人哼着一首人们听不见的歌,静静地与一切追求生命的灵物交谈,她不是用声音,不是用性别,也不是用心灵,而是用生命。”

  老人似懂非懂听着她把长长的句子说完。停了一会儿,老人干涩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说: “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窗外那条污水河是土灰色的,这一点连瞎子也知道。”

  “是的,”女人转过身来,顿了半天,说:“您说得对,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应该……”,老人忽然停住了。他这才发现女人的眼睛洞开着却没有眼睛,那儿只是两个凝固不动的黑洞,像两只燃烧成灰烬的黑炭。它呆滞而僵硬地守在理应射出光芒的地方却没有射出光芒。

  老人一下子震惊了。

  “对,我是个瞎子。”

  “哦,老天爷。对不起。”

  女人又微笑起来, “不,一切都很正常。”

  然后,她走到老人跟前,把那封牛皮纸的信还给老人。“您看我是个瞎子,我无法眺望什么,所以这信不是我的。您去找吧,也许很久才能找到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但您要找下去。”

  老人几乎要哭了,他望着她那光洁的脸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把信接过来,转身又悄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再见。”

  “再见。”

  这些天来老人一直闷闷不乐,绝望已极,在苍凉与昏暗的心境中寻找一位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这心境持续到他终于看到这个女人终日被吞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老人走下那女人楼梯的时候,渐渐重现了两年前从邮政局长手里接过第一封死信时的情景,他又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只是手里没有了要去送达的死信。

  在故事即将讲完的时候,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所失去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我的光明的世界。每天清晨,是我站在故事里那个在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的位置上。我已经习惯了黑暗。

  几年前,当我还看得见光亮的时候,我曾经把自己躲到车站电线杆的阴影里;现在,当世界真的永远交付给我一片茫茫黑暗的时候,我用心灵寻找着光亮。我不能说我已经完成了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生命过程,但我的的确确领悟到这是生命存在的两个层次。

  每天下午四时半,我便迈着伦敦一般古老而沉稳的脚步,走到鼠街邮局买一份盲人日报,然后微笑着走进白天的黑暗中。那是阳光的脚步。我无所谓白天与黑夜,亮度于我不存在意义。我的生活每天从下午四时半开始,而在太阳初升后结束。接近黄昏时分,我从黑色的阳光里买回那份盲人日报,然后泡上一杯色泽清淡、品味醇香的清茶,坐在工作桌前开始思索和工作。我的工作单调又创新,我用文字和思想把我心灵看到的东西设计成一幅幅画面,然后交给画家们去画。每日如此。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作家,我的“坐家”职业差一点与那个职业相同。但我并不等于真的终日在家坐着。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夏夜游摸在街头,我看到金色的阳光像瀑布倾洒在苍茫大地,照耀着浓浓的黑夜。在如洗的光束下,鼠街两侧的梧桐树叶如一团团银白色的大花朵凌空开放,与高远的天空遥相对应。我裹满一身阳光地走进一个老朋友家里,于是,他或她便会很高兴地为了我临时改变一下黑夜与白天的生物习惯,然后沏上两杯清香的茶。我告诉他或她世界吞没在黑夜里的事情,他或她告诉我世界翻腾在白天里的事情。

  有一天深夜,我怀念起我的一位远在雾都生活的会唱歌、会把看不见的钢琴弹奏出美妙音乐又会写小说的旧友,她由于终日生活在大雾里,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一样总要用心灵辨别方向而不是用眼睛。我记不清她是否就是那个早年曾经和我一同站在我迷恋的那男人的对面,而躲进鼠街车站电线杆阴影里边去的女人,总之是那一类即使我永远也看不到她,也不会忘记的朋友。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说:连绝望这件事存在的本身也不要绝望,我和你同在。

  我记不清是不是在我失去光明之前从什么先人的书里看到过这句话。从前我已遗忘。盲文里没有这些。

  另一次,也是在深夜,孤独的冷月照在我的身体上,皎白的肌肤光滑如鱼。走,离开,这几个大字在我的血液里涌动,使我无法安睡。我不知道去哪儿,哪儿都可以,只要是离开,只要走出惯性。

  我想,我将开始茫茫黑夜漫游了。那一天,我将仔仔细细把心灵一般破损的窗棂审视一番,敞开着离去,让那首痴情的《在这里等你》的歌永远重复地从我的窗子里流出,然后我将走进没有边际的时间与空间的黑暗里。我会拾到许多光明的故事,用盲文写给我的同类。

  我相信,鼠街老人会在我离开的空窗子前看到我。
凌叔华:绣枕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份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的刚才干了,嘴边的又点点凸了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

  “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定规早上或晚上儿”“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不住眼的看着绣的东西,叹口气道:

  “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我总想这是说书人信嘴编的,哪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呢!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涡,但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

  “哼,这一封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适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主……”

  “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屋内又是很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和那扇子扶扶轻微的风响,忽听竹帘外边有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叫道:

  “妈,我来了。”

  “小妞儿吗?这样大热天跑来干么?’张妈赶紧问。小妞儿穿着一身的蓝布裤褂,满头满脸的汗珠,一张倭瓜 脸热得紫涨,此时已经闪身入到帘内,站在房门口边,只望着大小姐出神。她喘吁吁的说:

  “妈,昨儿四嫂子说这里大小姐绣了一对甚么靠枕 ,已经绣了半年拉,说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我不信。四嫂子说,不信你赶快去看看,过两天就要送人啦。我今儿吃了饭就进城,妈,我到那儿看看,行吗?”

  张妈听完连忙赔笑问:

  “大小姐,你瞧小妞儿多么不自量,想看看你的活计哪!”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儿,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灰色手巾不住的擦脸上的汗,大张着嘴,露出两排黄版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

  ‘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张妈会意这因为嫌她的女儿脏,不愿使她看的话,立刻对小妞儿说:

  “瞧瞧你鼻子上的汗,还不擦把脸去。我屋里有脸水。大热天的这汗味儿可别熏着大小姐。”

  小妞儿脸上显出非常失望的神气,听她妈说完还不想走出去。张妈见她不动,很不忍的瞪了她一眼,说:

  “去我屋洗脸去吧。我就来。”

  小妞儿撅着嘴掀帘出去。大小姐换线时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只见小妞拿起前襟擦额上的汗,大半块衣襟都湿了。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红的花,直映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肢窝汗湿了一大片了。

  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中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成和她妈一样粗细,衣服也懂得穿干净些了。现在她妈告假回家的当儿,她居然能做替工。

  夏天夜上,小妞儿正在下房坐近灯旁缝一对枕头顶儿,忽听见大小姐喊她,便放下针线,跑到上房。

  她与大小姐捶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大小姐,前天干妈送我一对枕头顶儿,顶好看啦,一边是一只翠鸟,一边是一只凤凰。”

  “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

  “说起我这对枕头顶儿,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呕了回子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这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因为已经弄脏了。新的时候好看极啦。一个绣的是荷花和翠鸟,那一个绣的是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嫂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嫂要了来给我,那天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小妞儿还往下说:

  “真可惜,这样好看东西毁了。干妈前天见了我,教我剪去脏的地方拿来缝一对枕头顶儿。哪知道干姐姐真小气,说我看见干妈好东西就想法子讨了去。”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们怄气的话,却只在回想她在前年的伏天曾绣过一对很精致的靠垫——上头也有翠鸟与凤凰的。那时白天太热,拿不得针,常常留到晚上绣,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她想看看这鸟比她的怎样,吩咐小妞儿把那对枕顶儿立刻拿了来。

  小妞儿把枕顶片儿拿来说:

  “大小姐你看看这样好的黑青云霞缎的底子都脏了。这鸟听说从前都是凸出来的,现在已经踏凹了。您看——这 鸟的冠子,这鸟的红嘴,颜色到现在还很鲜亮。王二嫂说那翠鸟的眼球子,从前还有两颗真珠子镶在里头。这荷花不行了,都成了灰色。荷叶太大,做枕顶儿用不着……这个山石旁还有小花朵儿……”

  大小姐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小妞儿末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清了。她只回忆起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做完那对靠垫以后,送给了白家,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她的闺中女伴,取笑了许多话,她听到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还有,她夜里也曾梦到她从末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那种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远不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今天却不由得一一想起来。

  小妞儿见她默默不言,直着眼,只管看那枕顶片儿,便说道:

  “太小姐也喜欢它不是?这样针线活,真爱死人呢。明儿也照样绣一片儿不好吗?”

  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
冯骥才:胖子和瘦子
这城里,胖子和瘦子是一对朋友。一个胖得出奇,一个瘦得惊人。这胖子等于瘦子四个左右。那时,胖子走红运,当官儿必须是胖子,画家专画胖子,女人也要挑胖男人做丈夫。人人说胖子块头大,身壮力不亏,能显出真正的男人气。于是就出现了愈胖愈好的趋势。这位本城最胖的胖子就受到格外重视,人们都向他讨教“胖身术”。他的照片、言论、轶事,到处争相刊载。其中他的两句发胖经验“多吃多睡,动不如静”,被全城人当作口头禅与座右铭。照这两句话去做,果真见效!本城的胖子就愈来愈多,但一时胖不起来而鼓腮挺肚、假装胖子的也不乏其人。一次,胖子被一群记者纠缠住,非请他说一说发胖的秘诀不可,他信口说一句:“要衣松带宽!”当日全城加肥衣服就被抢购一空,各种腰带也滞销了。此刻,任何有能耐的大导演、演员、球星、发明家、魔术大师、特异功能者,都压不过胖子的名气。

  某日,胖子兴致勃勃地去找老朋友瘦子。他见瘦子依旧瘦骨伶仃,便伸出肉磙儿一般的食指直指瘦子的肋骨说:“现在城里人人都学我,你是我的好朋友,为什么反不学我?天下还有比你更瘦的人吗?”

  瘦子淡淡一笑,颇自负地说:“别看你一时走红,等你过了劲儿,就该轮到我了,不信走着瞧吧!”

  过了一年,真有了变化。不知哪来一种说法:人胖,发喘,出汗,行动不便,脂肪囤积多,容易患心血管病,有百害而无一利。当人们对一种东西的好奇与兴致渐渐淡了,相反的东西就现出魅力。这说法即刻像一阵风吹遍全城,跟着,有人在报纸上发表整版一篇文章,曰《瘦子好》。文章扬瘦抑胖,议论周密,又十分有理。他说,瘦子灵便,体轻,占用空间小,心脏负担也小,不易患心血管病;据统计,长寿的人中,百分之九十八是瘦子,百分之一是不胖不瘦的,只有百分之一是胖子,看来胖子长命纯属偶然。

  自此,人们又开始关心“瘦身法”了,那个一直被世人遗忘的瘦子,终于被人们当作一件稀世的宝贝发现了。瘦子的经验刚好与胖子的相反。他要人们:节食,素食,少吃糖,不喝啤酒,早起打拳,饭后散步,生命在于运动……于是,原先写文章称颂胖子的那些人,又笔锋一转,纷纷撰文,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证实瘦子的经验如何宝贵、可靠和正确。瘦子像片羽毛,一阵风,上了天。他的照片、轶事、经验、趣闻、言论、访问记、报告文学,像漫天飞花,风靡一时。

  这天,瘦子在街上遇见胖子。胖子被冷落了,灰头灰脑,无精打采,他感慨地对瘦子说:“当初你的话还真说对了,早知听你的话,提早设法变瘦,如今一下子很难瘦下去!”

  瘦子听了,摇了摇他干树枝般的手指说:“不!你应该保持这样,说不定哪天又时兴胖子了!”
沙叶新:饱学之士
观念更新,姑娘们的婚恋观最善于更新。解放前别提了,那时候姑娘们没自主权,“全凭父母一句话,屎克螂、癞蛤蟆都要嫁”。解放了,姑娘们才开始有权选择意中人。五十年代那会儿,当兵最光荣,姑娘们“不爱金,不爱银,最爱肩上有星星”,大都爱找当官的。到了“文革”,又不一样了,“只要成分好,别的不计较”,所以当时的国营企业工人、三代贫下中农最容易娶到如花似玉的老婆。八十年代初,又一变,有那么一阵子是“姑娘找老公,专找海陆空”,凡是有海外关系的、落实政策补还一大笔钱的,家有空房的,姑娘们都趋之若鹜,你争我夺。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姑娘们的心也搞活了,找港商,找洋人,找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一些“华籍美人”,专找那“美籍华人”的。但也有许多不同流俗的姑娘,由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风气使然,别具眼光,爱才若命,“只要学问高,就把彩球抛”,专找那有真才实学的郎君。

  绝代佳人黄娅便是不同流俗的姑娘。

  黄娅今年27,不算小了,之所以至今尚未婚配,就是想找一个饱学之士。找呀,找呀找,还真让她找到了。

  那天,黄娅在书店,面对浩瀚的书海,深感自己的浅陋无知。

  “有没有《美学入门》?”黄娅不那么自信地问营业员。

  “有”。营业员说。可他找了很多书架,一层一层地找,也没找到这本书。

  一个男子不知何时来到黄娅的身边,他突然用一种似乎转速不对的声音一口气说道:

  “浅表层次信息载体积淀于框架深层之书的群落耗散无序之网络淡化视象之走向致使文化消费呈现危机氛围”。

  他说什么?黄娅不知其所云。但从这男子的语气和态度上推断,黄娅似乎感到他是在说书摆得不好,所以找不到。但他干吗不直说呢?而且说得又没有标点。黄娅想也许有学问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假如说得平淡如水,那还有什么学问可言?黄娅侧身看了看这个男子,只见他高挑的身材,清瘦的面孔,戴副金丝边眼镜,头微仰,下巴前伸,目光居高临下。没学问的人是不可能有这种架式的。黄娅顿时肃然起敬。男子又说道:“种姓符号余非社会角色诗人”

  黄娅似懂非懂,心想他大概是在作自我介绍:他叫余非,是个诗人。不,也许他是说我不是个诗人。说话没有标点,真难断句。

  此时这个可能叫余非的诗人或者他不叫余非也不是诗人的男子又向黄娅伸出手来:

  “一丁角色期待使用非语言的重声姿态符号期待与另一角色系统的沟通and反馈”

  这下黄娅可懂了,她的懂并不是听懂了,而是看懂了。谁都可能看得出一个人向你伸出手来意味着什么。黄娅很高兴地也伸出手去,她想这可能就是对方期待的反馈。他们就这么认识了,而且很快就进行了约会。

  他是叫余非,也确实是个诗人。第一次约会,余非就向黄娅出示了他的诗作,标题为《熵与性的倒错及孤独的裂变》,全诗有四句:绿色的乳房挂在透明的树枝上/在厕所尽量把蓝色的屁放响/叫春的猫排泄出一碗酒刺/负面超越人生

  黄娅怀着崇敬之心将这首诗反复吟诵了三遍,她不敢说不懂,这倒不是担心会显露自己的无知,而是怕伤害诗人的自尊,所以她尽力做出充分理解并被感动的样子。但最后一行的三个字她实在不解其意,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三个字是不是缺了几笔?”诗人摇摇头,不屑一答。“您这是什么诗派?”

  诗人拿出一纸宣言,递给黄娅,上面写道:

  “超前意识诗派主张诗歌是诗人超前意识的排泄是诗人边缘意识的错乱是诗人人格分裂的击撞是诗人孤独情感的呼吸是他妈的滚他娘的闹着玩”

  越是不懂,黄娅越是对诗人崇拜。经过和诗人的几次接触之后,她深感自己的才疏学浅。为了缩短她与诗人的差距,她要诗人介绍几本高层次的书籍供她学习。诗人开列了一个长长的书单,并一一指示快速阅读的门径。于是黄娅沉下心来,闭门谢客,发奋攻读。不出半年,她便自觉学有所成,为了感激她的启蒙者,也为了向诗人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她请诗人来家中一叙。诗人来后刚一坐下,黄娅便激动地说道:

  “为了拓展你我之间的情感张力为了构建新的角色组合为了使我们两性之间的亚稳结构嬗变为超稳定系统特通过语言媒介向您传播爱的代码请求您多元的多层次的多视角的全方位的对我观照反思我多么期望我的爱能化释你被压抑的伊特能涵盖你的心能通过原发过程在你的口唇区获得心灵的对应物”

  据说,不久黄娅就与诗人结合了,而且也成了一位诗人。
汪曾祺:金冬心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开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一块蕉叶白,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自以为这主意很别致。他知道他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过了正月初六,就叫陈聋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他希望一张卖五十两。少说,也能卖二十两。不说别的,单是乌木灯架,也值个三两二两的。那么,不无小补。

  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接见了陈聋子,很殷勤地询问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轰动一时的诗文,说:“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先放在我这里吧。”

  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不想过了清明,还没有消息。

  现在,退回来了!

  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致:“……金陵人只解吃鸭月肃,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

  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那样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个箭子!索价五两一盆,不贵!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剑兰就会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他踱回书斋里,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而且从字里行间嚼出一点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有几颗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宁织造的大观园么?可笑!①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他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是倚人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诗被人嫌只为多!”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说他是“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简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金冬心拆看了,几封,都没有什么意思,问:“还有没有?”

  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说:“有!——我差一点忘了,我把它单独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程雪门?”

  “对对对!请你陪客。”

  “请谁?”

  “铁大人。”

  “哪个铁大人?”

  “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

  “几时?”

  “今天!中饭!平山堂!”

  “你多误事!——去把帖子给我拿来!——去订一顶轿子!——你真是!——快去!——哎哟!”

  金冬心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

  等着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催请时,冬心先生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门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非比寻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轿,往平山堂一看,只见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清客名士,济济一堂。花翎补服,辉煌耀眼;轻衣缓带,意态萧闲。程雪门已在正面榻座上陪着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来了,站起身来,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岂敢岂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铁大人从都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

  “请!”

  “请!请!”

  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门道了一声“得罪!”自去应酬别的客人。大家只见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知他们谈些什么,不免悄悄议论。

  “雪门今天请金冬心来陪铁保珊,好大的面子!”“听说是铁保珊指名要见的。”

  “金冬心这时候才来,架子搭得不小!”

  “看来他的字画行情要涨!”

  稍顷宴齐,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命。程雪门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得有炒萎嵩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寡饮无趣,要行一个酒令。他提出的这个酒令叫做“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说了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有人不识出处。旁边的人提醒他:“《红楼梦》!”这时正是《红楼梦》大行的时候,“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不知出处的怕露怯,连忙说:“哦,《红楼梦》!《红楼梦》!”下面也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的说不上来,甘愿罚酒。也有的明明说得出,为了谦抑,故意说:“我诗词上有限,认罚认罚!”借以凑趣的。临了,到了程雪门。程雪门说了一句: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无是理!无是理!”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满上!满上!喝了!喝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正在满脸紫涨,无地自容,忽听得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好诗!”

  “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

  “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这定是元人之诗,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斯文走狗!”

  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萧红:哑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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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命若琴弦
(有点小长,短篇范围,值得推荐的小说啊)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人烟稀疏,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有几个村落。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

  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太阳正热得凶。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间震起回声。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

  “抓在手里呢。”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这正是说书的旺季。天长,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边去,或者到场院里。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一晚上一晚上紧说。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光线开始变得深沉。

  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点吗?”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小瞎子紧跑几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

  “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

  “什么?”小瞎子又紧走几步。

  “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你还不快走!”

  “噢。”

  “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

  “噫——!鬼动来。”

  “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

  “鬼动来!”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几天?“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老瞎子说。

  小瞎子不争辩了,悄悄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师父身后闷闷地走路。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

  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师父不让他养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负,也怕欺负了别人家的狗,误了生意。又走了一会,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老瞎子有点可怜他了,停下来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赶忙说,担心师父骂他。

  “有了庄稼地了,不远了。”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徒弟。

  “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说。“累不?”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

  “我师父才冤呢。就是你师爷,才冤呢,东奔西走—辈子,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

  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就问:“什么是绿色的长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

  “不知道。”

  “匣子里说的。”

  “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跟咱们有关系。”小瞎子把“有”字说得重。

  “琴!三弦子!你爹让你跟了我来,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学会说书。”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噜响。

  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

  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地势也渐渐的平缓,开阔。

  接近村子的时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细细的泉水从石缝里往外冒,淌下来,积成脸盆大的小洼,周围的野草长得茂盛,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过来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心里还在猜想着“曲折的油狼”。

  “把浑身都洗洗。你那样儿准象个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个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老瞎子也笑,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可咱们不是叫花子,咱们有手艺。”

  “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

  “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你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话你从来不着耳朵听。”

  “咱们准是来过这儿。”

  “别打岔!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

  泉水清凉凉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

  老瞎子挺来气:“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说:“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呢?”

  “那是药引子。机灵鬼儿,吃药得有药引子!”

  “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断了的才成。”

  小瞎子不敢吱声了,听出师父又要动气。每回都是这样,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

  老瞎子也没再作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象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一晚上一晚上地弹,心里总记着,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现在快盼到了,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小瞎子忽然喊起来。

  老瞎子这才动了动,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

  “师父,这儿不是野羊岭吗?”小瞎子问。

  老瞎子没搭理他,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

  “前头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师父?”

  “小子,过来给我擦擦背,”老瞎子说,把弓一样的脊背弯给他。

  “是不是野羊坳,师父?”

  “是!干什么?你别又闹猫似的。”

  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

  “野羊坳怎么了?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

  小瞎子心虚,不吭声,不让自己显出兴奋。

  “又想什么呢?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那妮子是什么好货!”老瞎子心想,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能说上半个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弹断最后几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却飘飘的,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

  “听我一句话,不害你,”老瞎子说,“那号事靠不住。”

  “什么事?”

  “少跟我贫嘴。你明白我说的什么事。”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老瞎子没理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那儿,太阳正变成一汪血。

  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一座已经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岁,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为的是让他学说书,这辈子好有个本事;将来可以独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钱的地方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开头常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女人们想听秦香莲。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便把琴弦一阵紧拨,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公子小罗成。”或者:“茶也喝来烟也吸,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满场立刻鸦雀无声,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他还有一个电匣子,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为的是学些新词儿,编些新曲儿。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称赞他那三弦子弹得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颠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男人、女人、刮风下雨,兽啼禽鸣。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从没见过这个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时还不懂事。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候离去。

  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象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他记得锅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说就像盛开的花朵,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母亲的灵柩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路上正开通着野花,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这天晚上,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七夜,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

  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这儿。

  散了书已经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顿行李,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柴湿嘛。”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琴,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这行,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

  “说什么呢?”

  “我骂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

  “那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过妮子脸?”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

  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入声嘈杂。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老瞎子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

  “师父,您先洗脚吧。”

  琴声不停。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琴声不停。

  “师父!”

  琴声嘎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气。

  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我等您一块儿睡。”

  山深夜静。有了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场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听见没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正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楞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晌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狗叫起来。屋里的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

  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他叹口气,从磨盘上下来,快快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

  ——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

  “兰秀儿!”

  “电匣子拿来没?”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咋啦?”

  “回头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听,费电。”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吗?”

  “你知道?”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谁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这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跟着哼。

  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你不信?”

  “不信。”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你说什么叫?”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啥?”兰秀儿没听清。

  “讲卫生。”

  “是什么?”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去——,别动!”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头,觉得有些刺痒。“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说。

  “嗯。”

  “还是焖饭?”

  “嗯。”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我经过那号事。”

  “什么事?”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

  “我没问你这个!”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还有呢?”

  “没了。真没了!”

  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厚道。

  “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那妮子远点儿。”

  “兰秀儿人不坏。”

  “我知道她不坏,可你离她远点儿好。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信……”

  “师爷?说兰秀儿?”

  “什么兰秀儿,那会儿还没她呢。那会儿还没有你们呢……”

  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际,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不知道在那儿他能“看”见什么。

  许久,小瞎子说:“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想让师父高兴些。

  这天晚上师徒俩又在野羊坳说书。“上回唱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嚷,列位听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时的滋味。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弹够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就会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星……还有呢?突然间心里一阵空,空得深重。就只为了这些?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夜风在山里游荡。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几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

  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人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

  “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上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

  “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琴弦。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爱卿丧残身,你死一身不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野羊岭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哒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这匣子你师父哪买来?”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火车?”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恓惶。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要一个?”小瞎子笑了两声,然后屏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个死瞎子。”

  两个人在殿堂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对面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

  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

  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

  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明天?”

  “明天。”

  “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去说回书。行吗?”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他弹断了多少根?”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时已经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着。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蹿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我告诉他我回来。”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他说让您甭找他。”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问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

  “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

  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头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柯灵:狗难
刮着风,天上有雨意。一个深秋的阴晦的午后,我从上海近郊踽踽地跑回寓所。

  经过一处荒场的时候,耳边送过一串呜呜的狗哭,夹杂着断续的吠声,听起来悲哀而惨厉。

  荒场上有乱莽莽的衰草,萧萧的白杨。一座孤坟上站满了人,大半是拾荒的孩子,目光都望着坟旁那个用洋铁皮围成的小型圜墙;圜墙四周也围着人,一个个弯着腰,把头贴近圜墙的隙处,仿佛正在窥探里面的秘密。

  我好奇地走近去,一只狗正在里面作悲愤的绝叫;但忽地砰然一声,破空而起,同时那叫声就寂灭了。

  我挤进人丛,找着一个小小空隙,也开始向里面窥探。─—原来那是个“狗牢”,每天从街头巷尾被用铁车捉了去的野狗都关在这里,这时候正有人在执行野狗的死刑。

  我占的地位很好,里面的一切看得很清楚。狗牢的一面有一道门,进门处就用铁丝网划出个小小的地位;铁丝网的防线以外,大约有几十匹大小不等的野狗,彷徨徨无计地来回走动。

  它们的眼睛发着异样的光。尾巴下垂。像一群饿狼。但它们的眼色是乞怜的,而且神情也显然不能镇静了;无可奈何地徘徊瞻顾,哭泣般呜呜地叫着。有的侧过头望望铁丝网里面的人─一它们的刽子手,接着昂首向天,绝望地狂吠几声,似乎要乞求制裁:有的沿了洋铁皮的墙脚惶惶然走着,走到墙角边,略一犹豫,便纵身向墙顶跳去,想逃出这末日的惨劫,可是墙太高了,跳墙的结局只是被猛的摔倒在地上。铁丝网里面走出一个汉子来,拿着一根竹杠,杠头上有一个活络的铁丝圈。

  平时曾经听到过许多“义犬救主”一类故事,当那汉子闯入狗群的一刹那。它们便很快地从我的记忆中浮起,想到狗子们那一份天赋的聪明勇敢,我禁不住为那汉子担忧:我想他也许会被那些亡命之狗所包围的。可是接着我立刻知道那是一种可笑的杞忧了,因为他刚跑出铁丝网,狗子们就吃惊似的远远避开。

  汉子对准一只壮大的黄狗走去,那黄狗只是后退。等到逼近身边,悻悻然张开口来的时候,却早被那汉子从容举起竹杠,用铁丝圈套住了它的头颈,─—它的同类张皇地目送着它被拉进铁丝网,于是又彷徨无计地来回走着,呜呜地哭泣。

  黄狗用它所有的力气在挣扎,在狺狺地绝叫,却被竹杠抵住了,动弹不得。另一个手里拿着怪异的手枪的人,把枪口对着了它的脑袋;砰!黄狗的眼睛应声翻了白,默默地倒下去了。汉子随手将它丢在一边,那儿堆着十几匹血痕狼藉的狗尸。

  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

  汉子又跑出铁丝网来了,这一回捉住了一只有点癞皮的黑狗。……我接连看了这被宰割的悲剧,最后向那些正在呜咽、呻吟、彷徨无计的狗子们,投了失望的一瞥,便匆匆离开了荒场。

  呜呜的鸣声还是从后边传来,我有点悲戚。世上有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有天赋的聪明,可是这聪明只用于对主子的愚忠;却没有合群自卫的习惯。狗子们的结局我已经看见了:跟黄狗和癞皮的黑狗那样,一例的,分别的宰割,直到最后一匹。

  我恍惚参观了人间地狱的一面。

  天色显得更灰黯,昙云压得低低的,恐怕就要下雨了。
梁晓声:双琴祭
那两棵树,最适合取其材而做琴。并且,肯定能够做成两把音质优良的小提琴。

  它们是生长得极慢的树,好的提琴之所以名贵,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位七十余岁的老制琴师呢,一生已经做过无数把音质优良的小提琴了。他的经验是,一棵那样的树,只能锯取一段,做成一把音质优良的小提琴;若锯取另一段再做一把,音质将比第一把小提琴逊色得多。

  老了老了,他就生出一个夙愿来,打算同时做两把小提琴,使它们在音质上不分轩轾,都成为名琴传于世。

  琴取于材,材取于树。老制琴师当年亲手栽下两株小树苗,守望着它们的生长已经十余载了。两棵树在三千六百几十天里,不但各自增加着年轮,也像少年和少女渐渐长成健壮的青年和标致的女郎一样,深深的相爱着了。它们彼此欣赏,彼此赞美,通过叶片晃动时发的出的沙沙声响,永不厌倦的诉说着缠绵的情话。当它们的枝条长了,它们是多么的盼望起风啊。借助风的吹拂,它们就可以彼此亲爱到对方的身体了。啊,那枝条和枝条的触绕呀,那叶片和叶片的摩擦呀,便体现着它们之间的一种柔情蜜意了呢!便是它们的销魂时刻了呢!它们是那么爱悦对方的新枝,它们是那么喜欢对方的每片新叶,宛如男人爱悦女人白润的肌肤,宛如女人喜欢男人的浓眉和硬发……倘风高四级以上,它们的树冠将会被整体吹弯,树冠依偎向树冠之际,它们便用所有的手臂趁机彼此拥抱,那时它们都会幸福的发出陶醉的呻吟,并都祈祷风级更大……

  但是老制琴师却病倒了。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有一天唤儿子至床前,殷殷叮嘱到:“儿子啊,世人对于任何事物,包括人的才能,总习惯于评论出个孰高孰低。我曾有位师兄,他是我最敬佩的制琴者。但是他没能经得起世人在我们之间进行的孰高孰低的评论,他是怀着对我的嫉恨死去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我一直有个夙愿,想要制成两把音质同样优良的小提琴,以此向世人证明,世上有些不同事物的美好是同样的。在美好和美好之间为什么还要比来比去呢?这是由于人心的偏狭导致的愚蠢啊!儿子啊,我想做的事我是做不到了,你可一定要替我做到。我认为人是需要这种教育的……”

  第二天,老制琴师就死了……

  后来,他的儿子伐倒那两棵树,锯取了它们各自最好的一段,以同样的耐心和细心,制成了两把小提琴。

  他请来了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试琴。小提琴演奏家拉了一支名曲后,置琴轻松片刻,复操琴演奏同一支名曲。

  琴音终断,制琴师的儿子问:“大师啊,您认为哪一把琴的音质更优良呢?”

  小提琴演奏家奇怪的反问:“小伙子,难道我刚才不是在用同一把琴演奏吗?”

  “不是的大师,是两把琴呢。趁您分神,我调换了它们。”

  大师惊叹的说:“真不可思议,如果连我都不能区分,那么它们就是音质同样一流的两把小提琴了!”

  大师恐自己的结论不够权威,又请来了他的朋友,一位执棒资历和声望极高的指挥家。我们都知道,一流指挥家的耳,乃是区分音调和音质的最敏感的“仪器”。

  指挥家也没能区分开来。

  经两位大师做出了权威性的结论,制琴师的儿子如释重负。

  他把两把琴送到了琴店,郑重地交待:“如果有谁在这两把琴中反复比较、挑选,自以为是地评优评劣,那么无论他最终选择了哪一把、无论出价多高,都不卖给他。如果有人说它们是同样好的琴,那么可以将两把琴都送给他。如果是两个人,那么一人一把。”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两把琴即没被卖出,也没被送出。

  终于有一天,来了两位父亲,带着两名少年。两名少年是未来的小提琴演奏家。他们的父亲是好友,他们是陪儿子们来选琴的。两名少年的演奏水平,已经达到了配拥有名琴的程度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两只朴素的琴盒上,琴盒里 ,是那两把音质同样优良的小提琴。

  于是店主取出两把琴让他们试一试。

  他们各拉一曲后,不约而同的对父亲说——那正是他们所期望拥有的琴。

  店主问:“琴的音质总是有优差之分的,你们不需要交换了再演奏一曲吗?如果你们出了门又因对方的琴比自己的琴好而后悔呢?”

  他们的父亲也这么担心着。

  但两名少年频频摇头,都说以他们的耳听来,两把琴的音质同样优良。为了使大人们相信他们不后悔,他们毫不犹豫的交换了琴。

  “都不需要试试了么?”——店主又问。

  “不。”两名少年异口同声。

  于是他们幸运的接受了赠与……

  后来,他们果然都成了“家”。高超的水平加优良的琴,他们声誉鹊起。

  他们无论去何地,无论在什么场合,一直合奏着。

  世人欣赏他们的合奏,赞美他们的合奏,用尽美好的词汇形容他们的合奏。

  但世人的心理是有些古怪的,而且是易变的。人心喜睹分裂,有时甚于祈求合谐。

  不久,开始了他们之间孰高孰低的纷纭众说。水平一样,琴还没有差别吗?没有优劣的差别,还没有好和更好的差别吗?即使两把琴没有差别,他们的演奏风度也没有差别吗?

  明明有的呀!他们一个胖些,一个瘦些;一个潇洒些,一个在台上似乎有些腼腆;一个艺术家气质十足,而胖些的那个难道不更像面包师吗?……

  人心一旦发现了美中不足,其实和最初欣赏美时是一样快意的。

  那些日子里,正是传媒寂寞难耐的时候。没有某国发生政变,没有某国竞选爆出丑闻,没有瘟疫,没有自然灾害,没有飞机失事轮船沉没火车相撞,甚至,连一桩明星的桃色事件都没有……寂寞啊,寂寞。

  人心寂寞,传媒也寂寞。

  于是传媒一口咬住那纷纭众说,推波助澜,好比饥犬叼住了一块腔骨。

  他们难免的不知所措了一个时期。再登台时,风度欠佳的那一个,自觉的礼让风度翩翩的那一个走在前面;风度翩翩的那一个,往往要挽着风度欠佳的那一个的手臂……

  于是,世人和传媒,从风度翩翩的那一个身上看出了“作秀”,从风度欠佳的那一个身上看到“愧怯”。

  于是,一部分世人,开始同情那个像面包师的,而另一部分世人则主张他们干脆分开算了!

  媒体亢奋了,男女记者们经常出现在两部分人中,一个劲儿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商人们及时利用两部分人的心理和媒体的亢奋,用钱钞支持在报刊上,电台和电视节目中进行“焦点”讨论。

  当他们再登台演出时,音乐厅的观众席上竟爆发了球迷在球场上那一种吼声:“我们不愿意看到一张像面包师的男人的脸!他把提琴拉得比猫叫还难听!”

  “住口!你们那个帅哥儿的水平更差!不要以为他甩发的样子很迷人,其实讨厌!”

  于是,媒体制造的焦点话题两军对垒,硝烟弥漫,广告俱增,报刊与商家各得其所……

  他们不能再合奏下去了。

  他们不得不分开了。

  尽管分开使他们内心难过,但他们还是明智的,也是万不得已的分开了。

  于是不同的商人赞助他们各自进行的巡回演出。他们是演奏家,登台演出是他们生命内容的主项,既然不能再合奏了,那么只有独奏。虽然他们都是那么眷恋合奏。因为他们遗憾的觉得他们是两个与别的小提琴演奏家不一样的演奏家,合奏才能更发挥他们的演奏天赋。

  比他们更眷恋合奏的是那两把小提琴呀!只有合奏的时候,他们才能有机会相见呀!当人的指尖轻柔在琴上,当琴弓和琴舷贴在一起,它们便回忆起了它们是两棵树的岁月,回忆起了它们幸福的爱的时光,回忆起了无数个早晨彼此脉脉含情的问好,回忆起了在落入余晖的照耀下那些缠绵又甜蜜的情话……于是,即使是一只感伤忧郁的曲子也能从中听出它们对命运的虔诚的感激——而这一点,正是它们的合奏,也是它们的合奏最赋感染魅力的原因。

  世上只有他们两位提琴演奏家所操之琴是两把彼此深深相爱的琴。

  是的,它们是多么的感激命运将它们由两棵树变成了两把琴啊。始而为树,即而为琴,它们彼此的爱才得以由音乐表达啊。当他们在合奏时,它们未尝不也是在合奏呢。它们彼此间的欣赏、赞美和爱,统统表达在每一首曲子、每一段音节、每一个音符里。那时它们并不因暂时的分离而忧伤。当它们各自被归入琴盒之际,都心情愉快的互道“珍重”。因为也许明天,它们就又可以用音乐互诉爱情了呀……

  但是自从他们分开了,它们再就没“见到”过对方,再就没“听到”过对方优美的声音。它们被彼此的思念折磨着,它们的琴音里开始注入了缕缕忧伤。正如苦苦相思着的情人们的信上有泪痕。

  然而两位由合奏而独奏的演奏家,竟渐渐的相互心生出嫉恨来。这是比他们的分开尤其令人遗憾的。却也几乎是必然的。他们不知不觉就坠入了别人的“阴谋”,那“阴谋”又并非是在密室里经过策划的。只不过是在人心寂寞无聊的时候,油然而生成着的一种默契——其主要成分也不外乎是嫉恨。

  是的,是他们曾经的珠联璧合,引起了别人的嫉恨。别人不但要离间他们,还要看他们如何成为仇敌。

  这世界之所以有时显得太寂寞,除了因为此时没有灾难发生,也还因为没有仇敌对应。

  果而没有,特别感到无聊特别感到寂寞的人是会通过各种方式“制造”出几对儿来的。有了,他们便就有热闹看了。

  他们的心就因此而活跃起来,世界也仿佛因此而生动起来……

  结果事情变得这样子了——倘如他们中谁到某城市演出,那座城市的许多人包括一切媒体,不仅用热情洋溢的方式和报导欢迎他的到来;而且还充满恶意的贬低另一个,以证明所欢迎之人备受欢迎;同时证明他们,只有他们对音乐的鉴赏才是一流的……

  不消说,同样的情形几乎同时出现在另一座城市。

  再后来事情变得这样子了——他们中谁到了某座城市,所受的已不是欢迎而是拒绝,而是嘲笑和耍弄。因为按照运算的定理,他们的第二轮巡回演出必定会是那样的局面。

  音乐欣赏已变成了戏剧,或音乐剧。剧情煞有介事也特别热闹。

  终于,他们中的一个心理崩溃了。他摔毁了他心爱的小提琴,跃下阳台,一命呜呼。

  那一时刻,另一个正在另一座城市的舞台上演出。他的提琴的几根弦,随弓皆断。皆断之际,小提琴发出类似哀号的最后一声颤音……

  悲剧的发生使人心趋于冷静。

  对死者的同情超过了人心对其他一切的表现。

  有同情就有憎恨,有悲剧就有责任。另一个还没来得及从惊鄂中悟到什么,已然懵里懵懂的成了罪魁祸首。憎恨他的不仅是另一个的拥戴者支持者们,还有他自己的拥戴者和支持者们。

  后者们都企图在良心上和他划清界限。

  他疯了。

  他想不明白,悲剧的线索,究竟是从何时起织入他和他的合奏者之间的。

  他在疯人院里继续想,口中经常可怜地嘟囔着:“为什么?为什么……”

  记者们采访时也曾这么问过。

  他那一把琴被换了弦,又摆在琴店里了。然而,无人问津。因为它已被视为不详之物。事实上它也的确成了不详之物。只要琴弓一搭在弦上,不容拉,便会发出号哭一般的声音。

  是的,那真是一把小提琴在号哭——在为它不幸的爱人而号哭……

  它从琴店被送到寄卖店。

  一天,一个男人迈进寄卖店,他说明要买那一把琴。

  他是已故的老制琴师的儿子。

  他被店主引到了堆放破旧杂物的仓房。

  “喏,在那儿……”

  他发现了琴在墙角。他刚走过去两步,琴膛里蹿出了一条硕大的耗子。耗子已在琴膛里安了家,一窝小耗子刚刚出生……

  那琴也被咬得面目全非。

  当他离开寄卖店走在路上,听到路边一队放了学的小学生齐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

  他想起了父亲生前的夙愿。进而想,倘若世上真的“只有”妈妈好……

  在秋季午后祥和而温暖的阳光里,这一个男人不禁的泪流满面……
汪曾祺:寂寞和温暖
这个女同志在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当中显得有点特别。她有很多文学书。屠格涅夫的、契河夫的、梅里美的。都保存得很干净。她的衣着、用物都很素净。白床单、白枕套,连洗脸盆都是白的。她住在一间四白落地的狭长的单身宿舍里.只有一面墙上一个四方块里有一点颜色。那是一个相当精致的画框,里面经常更换画片:列宾的《伏尔加纤夫》、列维坦的风景?…..

她叫沈沅,却不是湖南人。

她的家乡是福建的一个侨乡。她生在马来西亚的一个滨海的小城里。母亲死得早,她是跟父亲长大的。父亲开机帆船,往来运货,早出晚归。她从小就常常一个人过一天,坐在门外的海滩上,望着海,等着父亲回来。她后来想起父亲,首先想起的是父亲身上很咸的海水气味和他的五个趾头一般齐,几乎是长方形的脚。——常年在海船上生活的人的脚,大都是这样。

她在南洋读了小学,以后回国来上学。父亲还留在南洋。她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在学校的宿舍里度过的。她在国内没有亲人,只有—个舅舅。上初中时,放暑假,她还到舅舅家住一阵。舅舅家很穷。他们家炒什么菜都放虾油。多少年后,她还记得舅舅家自渍的虾油的气味。高中以后,就是寒暑假,也是在学校里过了。一到节假日、星期天,她总是打一盆水洗洗头,然后拿一本小说,一边看小说,一边等风把头发吹干,嘴里咬着一个鲜橄榄。

她父亲是被贫瘠而狭小的土地抛到海外去的。他没有一寸土,却希望他的家乡人能吃到饱饭。她在高中毕业后,就按照父亲的天真而善良的愿望,考进了北京的农业大学。

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了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那年她二十五岁。

二十五年,过得很平静。既没有生老病死(母亲死的时候,她还不大记事),也没有柴米油盐。她在学习上从来没有感到过吃力,从来没有做过因为考外文、考数学答不出题来而急得浑身出汗的那种梦。

她长得很高。在学校站队时,从来是女生的第一名,这个所里的女工、女干部,也没有一个她那样高的。

她长得很清秀。

这个所的农业工人有一个风气,爱给干部和科研人员起外号。

有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叫王作祜,工人们叫他王咋唬。

有一个中年的技师,叫俊哥儿李。有一个时期,所里有三个技师都姓李。为怕混淆,工人们就把他们区别为黑李、白李、俊哥儿李。黑李、白李,因为肤色不同(这二李后来都调走了)。俊哥儿李是因为他长得端正,衣着整齐,还因为他冬天也不戴帽子。这地方冬天有时冷到零下三十七八度,工人们花多少钱,也愿意置一顶狐皮的或者貉绒的皮帽。至不济,也要戴一顶山羊头的。俊哥儿李是不论什么天气也是光着脑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有一个技师姓张,在所里年岁最大,资历也最老。工人们当面叫他张老,背后叫他早稻田。他是个水稻专家,每天起得最早,一起来就到水稻试验田去。他是日本留学生。这个所的历史很久了,有一些老工人敌伪时期就来了,他们多少知道一点日本的事。他们听说日本有个早稻田大学,就不管他是不是这个大学毕业的,派给他一个“早稻田”的外号。

沈沅来了不久,工人们也给她起了外号,叫沈三元。这是因为她刚来的时候,所里一个姓胡的支部书记在大会上把她的名字念错丁,把“沅”字拆成了两个字,念成“沈三元”。工人们想起老年间的吉利话:“连中三元”,就说“沈三元”,这名字不赖!他们还听说她在学校时先是团员,后是党员,刚来了又是技术员,于是又叫她“沈三员”。“沈三元”也罢,“沈三员”也罢,含意都差不多:少年得志,前程万里。

有一些年轻的技术员背后也叫她沈三员,那意味就不—样了。他们知道沈沅在政治条件上、业务能力上,都比他们优越,他们在提到“沈三员”时,就流露出相当复杂的情绪:嫉妒、羡慕、又有点讽刺。

沈沅来了之后,引起一些人的注目,也引起一些人侧目。

这些,沈沅自己都不知道。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天到这里时的情景。天刚刚亮,在一个小火车站下了车,空气很清凉。所里派了一个老工人赶了一辆单套车来接她。这老工人叫王栓。出了站,是一条很平整的碎石马路,两旁种着高高的加拿大白杨。她觉得这条路很美。不到半个钟头,王栓用鞭子一指:“到了。过了石桥,就是农科所。”她放眼一望:整齐而结实的房屋,高大明亮的玻璃窗。一匹马在什么地方喷着响鼻。大树下原来亮着的植保研究室的诱捕灯忽然灭掉了。她心里非常感动。

这是一个地区一级的农科所,但是历史很久,积累的资料多,研究人员的水平也比较高,是全省的先进单位,在华北也是有数的。

她到各处看了看。大田、果园、菜园、苗圃、温室、种籽仓库、水闸、马号、羊舍、猪场……这些东西她是熟悉的。她参观过好几个这样的农科所,大体上都差不多。不过,过去.这对她说起来好象是一幅—幅画;现在,她走到画里来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也许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她的工作分配在大田作物研究组,主要是作早稻田的助手。她很高兴。她在学校时就读过张老的论文,对他很钦佩。

她到早稻田的研究室去见他。

张老摘下眼镜,站起来跟她握手。他的握手姿势特别恳挚,有点象日本人。

“你的学习成绩我看过了,很好。你写的《京西水稻调查》,我读过,很好。我摘录了一部分。”

早稻田抽出几张卡片和沈沅写的调查报告的铅印本。报告上有几处用红铅笔划了道。

沈沅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很幼稚。”

“你很年轻,是个女同志。”

沈沅正捉摸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搞农业科学研究,是寂寞的。要安于寂寞。——一稻良种培育成功,到真正确定它的种性,要几年?”

“正常的情况下,要八年。”

“八年。以后会缩短。作物一年只生长一次。不能性急。搞农业,不要想一鸣惊人。农业研究,有很大的连续性。路,是很长的。在这条漫长的路上,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欢呼。是的,很寂寞。但是乐在其中,”

张老的话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从此以后,她每天一早起来、就跟着早稻田到稻田去观察、记录。白天整理资料。晚上看书,或者翻译一点外文资料。

除了早稻田,她比较接近的人是俊哥儿李。

俊哥儿李她早就认识了。老李也是农大的,比沈沅早好几年。沈沅进校时,老李早就毕业走了。但是他的爱人留在农大搞研究,沈沅跟她很熟。她姓褚,沈沅叫她褚大姐。沈沅在褚大姐那里见过俊哥儿李好多次。

俊哥儿李是个谷子专家。他认识好几个县的种谷能手。谷子是低产作物,可是这一带的农民习惯于吃小米。他们的共同愿望,就是想摘掉谷子的低产帽子。俊哥儿李经常下乡。这些种谷能手也常来找他。一来,就坐满了一屋子。看看俊哥儿李那样一个衣履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雪白,头发一丝不乱的人,坐在一些戴皮帽的、戴毡帽的、系着羊肚子手巾的,长着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农之间,彼此却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亲热,是很有趣的。

这些种谷能手来的时候,沈沅就到俊哥儿李屋里去。听他们谈话,同时也帮着做做记录。

老李离不开他的谷子,褚大姐离开了农大的设备,她的研究工作就无法进行。因此,他们多年来一直过着两地生活。有时褚大姐带着孩子来这里住几天,沈沅一定去看她。

她和工人的关系很好。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女工们都愿意和她挤在一起。——这些女工不愿和别的女技术员接近,说她们“很酸”。①放羊的、锄豆埂的“半工子”②也常来找她,掰两根不结玉米的“甜杆”,拔一把叫做酸苗的草根来叫她尝尝。“甜杆”真甜。酸苗酸得象醋,吃得人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下了工,从地里回来,工人的家属正在做饭,孩子缠着,绊手绊脚,她就把满脸鼻涕的娃娃抱过来,逗他玩半天。

她和那个赶单套车接她到所的老车倌王栓很谈得来。王栓没事时常上她屋里来,一聊半天。人们都奇怪:他俩有什么可聊的呢?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语言呢?主要是王栓说,她听着。王栓聊他过去的生活,这个所的历史,聊他和工人对这个所的干部和科研人员的评价。“早稻田”、“俊哥儿李”、“王咋唬”,包括她自己的外号“沈三元”,都是王栓告诉她的。沈沅听到“早稻田”、“俊哥儿李”,哈哈大笑了半天。

王栓走了,沈沅屋里好长时间还留着他身上带来的马汗的酸味。她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气味。

稻子收割了,羊羔子抓了秋膘了,葡萄下了窖了,雪下来了。雪化了,茵陈蒿在乌黑的地里绿了,羊角葱露了嘴了,稻田的冻土翻了,葡萄出了窖了,母羊接了春羔了,育苗了,插秧了。沈沅在这个农科所生活了快一年了。

①“很酸”是很高傲的意思。

②“半工子”,即未成年的小工

她不得不和他们接触的,还有一些人。一个是胡支书,一个是王作祜。胡支书是支部书记,王作祜是她们党小组的组长。

胡支书是个专职的支书。多少年来干部、工人,都称之为胡支书。他整天无所事事,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夏锄的时候,他高兴起来,会扛着大锄来锄两趟高粱;扬场的时候,扬几锨;下了西瓜、果子,他去过磅;春节包饺子,各人自己动手,他会系了个白围裙根热心地去分肉馅,分白面。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和一个和他关系很亲密的老工人、老伙伴,在树林子里砍土坷垃,你追我躲,嘴里还笑着,骂着:“我操你妈!”一玩半天,象两个孩子。他的本职工作,是给工人们开会讲话。他不读书,不看报,讲起话来没有准稿子。可以由国际形势讲到秋收要颗粒归仓,然后对一个爱披着衣服到处走的工人训斥半天:“这是什么样子1你给我把两个袖子桶上!”此人身材瘦削,嗓音奇高。他有个口头语:“如论无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把“无论如何”说成“如论无何”,而且很爱说这句话。在他的高亢刺耳,语无伦次的讲话中,总要出现无数次“如论无何”。

他在所里威信很高,因为他可以盖一个图章就把一个工人送进劳改队。这一年里,经他的手,已经送了两个。—个因为打架,一个是查出了历史问题——参加过一贯道。这两个工人的家属还在所里劳动,拖着两个孩子。

他是个酒仙,顿顿饭离不开酒。这所里有一个酒厂。每天出酒之后,就看见他端着两壶新出淋的原汁烧酒,一手一壶,一壶四两,从酒j?走向他的宿舍,倘佯而过,旁若无人。

胡支书的得力助手是王作祜。

王作祜有两件本事,一是打扑克,一是做文章。

他是个百分大王,所向无敌。他的屋里随时都摆着一张空桌、四把椅子。拉开抽屉就是扑克牌和记分用的白纸、铅笔。每天晚上都能凑一桌,烟茶自备,一直打到十一二点。

他是所里的笔杆子,人称“一秘”。年轻的科技人员的语文一般都不太通顺。他是在中学时就靠搞宣传、编板报起家的,笔下很快。因此,所里的总结、报告、介绍经验的稿子,多半由他起草。

他尤其擅长于写批判稿。不管给他一个什么题目,他从胡支书屋里抱了一堆报纸,东翻翻,西找找,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写出一篇文情并茂的批判发言。

所里有一个老木匠,说了一句怪话。有人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咳,挣一壶醋钱。”。有人反映给支部,王作祜认为这是反党言论,建议开大会批判。王作祜作了长篇发言,引经据典,慷慨激昂。会开完了,老木匠回到宿舍,说:“王作祜咋唬点啥咧?”王咋唬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沈沅忽然被打成了右派。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整风的时候,在党内的会议上提了意见,批评了领导?

因为她提出所领导对科研人员不够关心,张老需要一个资料柜,就是不给,他的大量资料都堆在地下?

因为她提出对送去劳改的两个工人都处理过重,这样下去,是会使党脱离群众的?

因为她提出群众对胡支书从酒厂灌酒,公私不分,有反映?

因为她提出一个管农业的书记向所里要了一块韭菜皮①,铺在他的院子里,这值不了多少钱,但是传开了很不好听,工人说;“这不真成了刮地皮了?”

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她在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研究所,顾名思义,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怎么也得抓出一两个右派,才能完成“指标”。经过领导上研究,认为派她当右派合适。

主要的问题,据以定性的主要根据。是她的一篇日记。

这是一篇七年以前写的日记。

她的父亲半生漂泊在异国的海上,他一直想有—片自己的土地。他把历年攒下的钱寄回国,托沈沅的舅舅买了。点田,还盖了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子。他想晚年回家乡住几年,然后就埋在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坟头,坟头立一块小小的石碑,让后人知道他曾经辛苦了一辈子。一九五一年土改,土改的工作队长是个从东北南下的干部,对侨乡情况不太了解;义因为当地干部想征用他那座房子,把他划成了地主。沈沅那年还在读高中。她不相信他的被海风吹得脸色紫黑,五个脚趾一般齐的父亲是地主,就在日记里写下了她的困惑与不满。

①韭菜是宿根生长。连根铲起一块t&,移在别处,即可源源收割。这块土皮,就叫“韭菜皮”。

问题本来已经解决了。在农大入党的时候,农大党组织为了核实她的家庭出身,曾经两次到她的家乡外调,认为她的父亲最多能划—个小土地出租者,她的成份没有问题,批准了她的入党要求。她对自己当时的困惑相不满也作了检查,认为是立场不稳,和党离心离德。

没想到……

这些天,有的干部和工人就觉得所里的空气有点不大对。胡支书屋里坐了一屋子人在开会,屋门从里面倒插着。王作祜晚上不打牌了,他屋里的灯十二点以后还亮着。党团员和积极分子的脸上都异样的紧张而严肃。他们知道,要出什么事了。

一个早上,安静平和的农科所变了样。居于全所中心的种籽仓库外面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击退反党分子沈沅的猖狂进攻”,“不许沈沅污蔑党的领导”,“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自供状——沈沅日记摘抄”,“一定要把农科所的一面白旗拔掉”,“剥下沈沅清高纯洁的外衣”,“铲除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社会基础”。有文字,还有漫画。有一张漫画,画着一个少女向蒋介石低头屈膝。这个少女竟然只穿了乳罩和三角裤衩!这是王作祜的手笔。

沈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一早起来,要到稻田去。一看这么多大字报,她懵了。她硬着头皮把这些大字报看下去。她脸色煞白.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有两个女工迎面看见她,吓了一跳。她们小声说:“坏了!她要疯!”看到那张戴着乳罩穿三角裤衩的漫画,她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一只大手从后面扶住了她。她定了定神,听见一个声音:“真不象话!”那是王栓。她觉得干呕,恶心,头晕。她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宿舍。

她对于运动的突出的感觉是:莫名其妙。她也参加过几次政治运动,但是整到自己的头上,这还是第一次。她坐在会场里,听着、记着别人的批判发言,她始终觉得这不是真事,这是荒唐的,不可能的,她会忽然想起《格列佛游记》,想起大人国、小人国。

发言是各式各样的,大家分题作文。王作祜带着强烈的仇恨.用炸弹一样的语言和充满戏剧性的姿态大喊大叫。有一些发言把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和一些本人乎时没有觉察到的个人恩怨拉扯成了很长的—篇,而且都说成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世界观问题、立场问题。屠格涅夫、列宾和她的白脸盆都受到牵连,连她的长相、走路的姿势都受到批判。

写了无数次检查,听了无数次批判,在毫无自卫能力的情况下,忍受着各种离奇而难堪的侮辱,沈沅的精神完全垮了。她的神经麻木了。她听着那些锋利尖刻的语言,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的脑子会出现一片空白,一点思想都没有,象是曝了光的底片。她有时一动不动地坐着,象一块石头。她不再觉得痛苦,只是非常的疲倦。她想:怎么都行,定一个什么罪名,给—个什么处分都行,只求快一点,快一点过去,不要再开会,不要再写检查。

总算,一个高亢尖厉的声音宣布:“批判大会暂时开到这里。”

沈沅回到屋里,用一盆冷水洗了洗头,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她睡得非常实在,连一个梦都没有。她好象消失了。什么也不知道。太阳偏西了,她不知道。卸了套、饮过水的骡马从她的窗外郭答郭答地走过,她不知道。晚归的麻雀在她的檐前吱喳吵闹着回窠了,她不知道。天黑了,她不知道。

她朦朦胧胧闻到一阵一阵马汗的酸味,感觉到床前坐着一个人。她拉开床头的灯,床前坐着王栓,泪流满面。

沈沅每天下班都到井边去洗脸,王栓也每天这时去饮马。马饮着水,得一会,他们就站着闲聊。马饮完了,王栓牵着马,沈沅端着一盆明天早上用的水,一同往回走(沈沅的宿舍离马号很近)。自从挨了批斗,她就改在天黑人静之后才去洗脸,因为那张恶劣的漫画就贴在井边的墙上。过了两天,沈沉发现她的门外有一个木桶,里面有半桶清水。她用了。第二天,水桶提走了。不到傍晚,水桶又送来了。她知道,这是王栓。她想:一个“粗人”,感情却是这样的细!

现在,王拴泪流满面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觉得心里热烘烘的。

“我来看看你。你睡着了,睡得好实在!你受委屈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整你,折磨你?听见他们说的那些话,我的心疼。他们欺负人!你不要难过。你要好好的。俺们,庄户人,知道什么是谷子,什么是秕子。俺们心里有杆秤。他们不要你,俺们要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看你两眼塌成个啥样了!要好好的!你的光阴多得很,你要好好的。你还要做很多事,你要好好的!”

沈沅的眼泪流下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我走了。”

沈沅站起来送他。王栓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

“你不要想死。千万不要想走那条路。”

沈沅点点头。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王栓,我不死。”

王栓走后,沈沅躺在床上,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她听见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枕头上,叭哒——叭哒……

沈沅的结论批下来了,定为一般右派,就在本所劳动。

她很镇定,甚至觉得轻松。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就象一个人从水里的踏石上过河,原来怕湿了鞋袜,后来掉在河里,衣裤全湿了,觉得也不过就是这样,心里反而踏实了。

只有一次,她在火车站的墙上看到一条大标语:把“地富反坏右”列在一起,她才觉得心里很不好受。国庆节前夕,胡支书特地通知她这两天不要进城,她的心往下。—沉。

她跟周围人的关系变了。

在路上碰到所里的人,她都是把头一低。

在地里干活休息时,她一个人远远地坐着。原来爱跟她挤在一起的女工故意找话跟她说,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收工的时候,她都是晚走一会,不和这些女工一同走进所里的大门。

到稻田去拔草,看见早稻田站在一个小木板桥上。这是必经之路,她只好走过去。早稻田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沈沅,要注意身体。”她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早稻田走了,沈沅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说:“谢谢您!”

她看见俊哥儿李的女儿在渠沿上玩,知道褚大姐来了。收工的时候,褚大姐在离所门很远的路边等着沈沅,—把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沈沅只是凄然一笑,摇摇头。一—“你要什么书?我给你育来。”沈沅想了一想,说:“不要。”

但是她每天好象过得挺好。她喜欢干活。在田野里,晒着太阳,吹着风,呼吸着带着青草和庄稼的气味的空气,她觉得很舒畅。她使劲地干活,累得满脸面红,全身是汗,以致使跟她一块干活的女工喊叫起来:“沈沅!沈沅!你干什么!”她这才醒悟过来:“哦!”把手脚放馒一些。

她还能看书,每天晚上,走过她的窗前,都可以看到她坐在临窗的小桌上看书,精神很集中,脸上极其平静。

过了三年。

这三年真是热闹。

五八、五九,搞了两年大跃进。深翻地,翻到一丈二。用贵重的农药培养出二尺七寸长的大黄瓜,装在一个特制的玻璃匣子里,用福尔马林泡着。把两穗“大粒白”葡萄“靠接”起来当做一串,给葡萄注射葡萄糖。把牛的精子给母猪授上,希望能下一个麒麟一样的东西,一—牛大的猪。“卫星”上天,“大王”升帐,敢想敢干,敲锣打鼓,天天象过年。

后来又闹了一阵“超声波”。什么东西都“超”一下。农、林、牧、副、渔,只要一“超”,就会奇迹一样地增长起来。“超”得鸡飞狗跳,小猪仔的鬃毛直竖,山丁子小树苗前仰后合。

胡支书、王咋唬忙得很,报喜,介绍经验,开展览会……

最后是大家都来研究代食品,研究小球藻和人造肉,因为大家都挨了饿了。

只有早稻田还是每天一早到稻田,俊哥儿李还是经常下乡,沈沅还是劳动、看书。

一九六一年夏天,调来一位新所长(原来的所长是个长期病号,很少到所里来),姓赵。所里很多工人都知道他。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是一个武工队长,常在这一带活动。老人们都说他“低头有计”,传诵着关于他的一些传奇性的故事。他的左太阳穴有一块圆形的伤疤,一咬东西就闪闪发亮。这是当年的枪伤。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县委一级的干部,现在还是县委—级。原因是:一贯右倾,犯了几次错误。

他是骑了一辆自己装了马达的自行车来上任的,还不失当年武工队长的风度。他来之后,所里就添了一种新的声音。只要听见马达突突的声音,人们就知道赵所长奔什么方向去了。

他一来,就下地干活。在大田、果园、菜园、苗圃,都干了几天。他一边干活,工人一边拿眼睛瞄着他。结论是:“赵所长的农活——啧啧啧!”他跟工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不分彼此。工人跟他也无拘无束,无话不谈。工人们背后议论:“新来的赵所长,这人——不赖!”王栓说:“敢是!这人心里没假。他的心是一块阳泉炭,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烧完了是一堆白灰。”

干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话,他把所里历年的总结.重要的会议记录都找来,关起门看了十几天,校出了不少错字。

然后,到科研人员的家里挨门拜访。

访问了俊哥儿李。

“老褚的事,要解决。老是鹊桥相会,那怎么行!我们想把她的研究项目接过来。这个项目,我们地区需要。农大肯交给我们最好。不行的话,我们搞一套设备。我了解了一下,地区还有这个钱。等我和地委研究一下。”

看见老李屋里摆了好些凳子,知道他那些攻谷子低产关的农民朋友要来,老赵就留下来听了半天他们的座谈会。中午,他捧了一个串门大碗,盛了—碗高粱米饭.夹了几个腌辣椒和大家一同吃了饭。饭后,他问:“他们的饭钱是怎么算的?”老李说;“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一一“这怎么行?”他转身就跑到总务处:“这钱以后由公家报。出在什么项目里,你们研究!”

访问了早稻田。

“张老,张老!我来看看您,不打搅吗?”

“欢迎,欢迎1不打搅,不打搅。”

“我来拜师了。”

“不敢当。如果有什么关于水稻的普通的问题……”

“水稻我也想学。我是想来向您学日语。抗日战争时期,因为工作需要,我学了点日语,——那时要经常跟鬼子打交道嘛,现在几乎全忘光了。我想拾起来,就来找您这位早稻田了!”

“我不是早稻田毕业的。”

赵所长把“早稻田”的来由告诉早稻田,这位老科学家第一次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他哈哈大笑:

“我乐于接受这个外号。我认为这是对我个人工作的很高的评价。”

赵所长问张老工作中有什么困难

“我需要一个助手。”

“您看谁合适?”

“沈沅。”

“还需要什么?——需要一个柜子。”

“对!您看看我的这些资料!”

“柜子,马上可以解决,半个小时之内就给您送来。沈沅的问题,等我了解一下。”

“这里有一份俄文资料。我的俄文是自修的不准确,想请沈沅翻译—下,能吗?”

“交给我!”

沈沅正在菜地里收蔓菁。

“哎,沈沅!”

沈沅拾起头来。

“叫我?什么事?”

“赵所长叫你上他屋里去一趟。”

“知道啦。”

什么事呢?地微微觉得有点不安。她听见女工们谈论过新来的所长,也知道王栓说这人的心是一块阳泉炭,她有点奇怪,这个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前几天,她从地里回来,迎面碰着这位所长推了自行车出门。赵所长扶着车把,问:

“你是沈沅吗?”

“是的。”

“你怎么这么瘦?”

沈沅心里一酸。好久了没有人问她胖啦瘦的之类的话了。

“我要进城去。过两天你来找找我。”

说罢,他踩响了自行车的马达,上车走了。

现在,他找她,什么事呢?

沈沅在大渠里慢慢地洗了手,慢慢地往回走。

赵所长不在屋。门开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画小人。

孩子听见有人进屋,并不回头,还是继续画小人。

“您是沈阿姨吗7爸爸说;他去接一个电话,请您等—等,他一会儿就回来。您请坐。”

孩子的声音象花瓣。她的有点紧张的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她看了看新所长的屋子。

墙上挂着一把剑,——一件真正的古代的兵器,不是舞台上和杂技团用的那种镀镍的道具。鲨鱼皮的剑鞘,剑柄和吞口都镂着细花。

一张书桌。桌上有好些书。一套《毛选》、很多农业科技书:作物栽培学、土壤、植保、果树栽培概沦、马铃薯晚疫病……两本《古文观止》、一套《唐诗别裁》、—套装在蓝布套里的影印的《楚辞集注》、一本崭新的《日语初阶》。桌角放着一摞杂志,面上盖着一本《农大学报》的油印本:《京西水稻调查——沈沅》。

一个深深的紫红砂盆,里面养着一块拳头大的上水石,盖着毛茸茸的一层厚厚的绿苔,长出一棵一点点大,只有七八个叶子的虎耳草,紫红的盆,碧绿的苔,墨蓝色的虎耳草的圆叶,淡白的叶纹。沈沅不禁失声赞叹;

“真好看!”

“好看吗?——送你!”

“……赵所长,您找我?”

“你这篇《京西水稻调查》,写得不错呀1有材料,有见解,文笔也好。科学论文,也要讲究一点文笔嘛!——文如其人!朴素,准确,清秀。一—你这样看着我,是说我这个打仗出身的人不该谈论文章风格吗?”

“……您不象个所长。”

“所长?所长是什么?一—大概是从七品!——这是一篇俄文资料,张老想请你翻译出来。”

沈沅接过一本俄文杂志,说:

“我现在能做这样的事吗?”

“为什么不能?”

“好,我今天晚上赶一赶。”

“不用赶,你明天不要下地了。”

“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告诉你,准备给你摘掉右派的帽子。报告已经写上去了,估计不会有问题。本来可以晚几天告诉你,何必呢?早一天告诉你,让你高兴高兴,不好吗?有的同志,办事总是那么拖拉。他不知道,人家是度日如年呀!—一祝贺你!”

他伸出手来。沈沅握着他的温暖的手,眼睛湿了。

“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我们需要人,我们迫切地需要人!你是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种地的,哪有把自己种出来的好苗锄掉的呢?没这个道理嘛!你有什么想法,什么打算?”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不突然。事情总要有—个过程。有的过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人,老犯错误。我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大概又是错误。有一些话,我现在不能跟你讲呀!——我看,你先回去一趟。”

“回去?”

“对。回一趟你的老家。”

“我家里没有人了。”

“我知道。”

三个多月前,沈沅接到舅舅一封信,说她父亲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回国来了,想看看他的女儿。沈沅拿了信去找胡支书,间她能不能请假。胡支书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好吧,等我们研究研究。”过了一个星期,舅舅来了一封电报,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拿了电报去向胡支书汇报。胡支书说:

“死了吗?”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劳动。”

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象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共产党员,怎么会相信起命来呢?——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很容易想起“命”这个东西来的。

好容易,她的伤痛才渐渐平息。

赵所长怎么会知道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呢?

“你还是回去看看。人死了,看看他的坟。我看可以给他立一块石碑。”

“您怎么知道我父亲想在坟头立一块石碑的?”

“你的档案材料里有嘛!你的右派结论里不也写着吗?——‘一心为其地主父亲树碑立传’。这都是什么话呢!一个老船工,在海外漂泊多年,这样一点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我们是无鬼论者,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泉下有知。但是人总是人嘛,人总有—颗心嘛。共产党员也是人,也有心嘛。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感情的。无情的人,不是共产党员!一—我有点激动了,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本来,你没有直系亲属了,没有探亲假。我可以批准你这次例外的探亲假。如果有人说这不合制度,我负责!你明天把资料翻译出来,——不长。后天就走。我送你。叫王栓套车。”

沈沅哭了。

“哭什么?我们是同志嘛!”

沈沅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这样。你的工作,回来再谈。这盆虎耳草,我替你养着。你回来,就端走。你那屋里,太素了!年轻人,需要一点颜色。”

一只绿豆大的通红的七星瓢虫飞进来,收起它的黑色的膜翅,落在虎耳草墨绿色的圆叶上。赵所长的眼睛一亮,说:

“真美!”

不到假满,沈沅就回来了。

她的工作,和原先一样,还是做早稻田的助手。

很快到年底了。又开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评比会了。赵所长叫沈沅也参加。

沈沅走进大田作物研究组的办公室。她已经五年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了。俊哥儿李主持会议。他拉开一张椅子,亲切地让沈沅坐下。

“这还是你的那张椅子。”

沈沅坐下,跟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别人也向她点头致意。王作祜装着低头削铅笔。

在酝酿候选人名单时,向很少说话的早稻田头一个发言。

“我提—个人。”

“……谁?”

“沈沅。”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连沈沅自己也笑了。早稻田是很严肃的,他没有笑。

会议进行得很热烈。赵所长靠窗坐着,一面很注意地听着发言,一面好象想着什么事。会议块结束时,下雪了。好雪!赵所长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

在广阔的田野上。他是在赏雪么?

俊哥儿李叫他:“赵所长,您讲讲吧!”

早稻田也说:“是呀,您有什么指示呀?”

“指示?—一没有。我在想:我,能不能附张老的议,投她一—一沈沅一票。好象不能。刚才张老提出来,大家不是都笑了吗?是呀,我们毕竟都还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还不能摆脱世俗的习惯和观念。那,就等一年吧。”

他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接着,又用沉重的声音,念了两句《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沅在心里想:

“你真不象个所长。”
王祥夫:客人
刘桂珍七十岁了,她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三。她对儿子和闺女都说了,要他们都来,一块儿吃吃饭。她买了肉,买了鱼,买了各样的蔬菜。肉是炖了一半儿,皮和肥肉放在锅里出尽了油,再用八角和料酒慢慢炖入味,肉皮是煎过的,炖得有一指厚,红汪汪的半透明。另一半肉是瘦肉,放冰箱里僵了僵,这样好切一些,准备炒着吃。鱼早上就开始放锅里炖了。刘桂珍说鱼要千炖万炖味道才会好。孩子们也总是喜欢她做的鱼。鱼临起锅还要放些香菜末子,这样一来,鱼的味道就更香了。

刘桂珍这天早早就起来收拾了。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还有闺女,一共要来六七口子。她对他们说了,要他们早些来,帮她做做,其实那一点点活儿她自己都能对付了,她要他们来是为了热闹。刘桂珍的两间屋子,是一楼,光线有些暗。刘桂珍住的是老房子。格局是一进走廊门就是一个细细长长的走廊。左手的地方是个厨房,挨着厨房是厕所。过了厕所朝北是一间屋,朝南又是一间屋。屋子都不大,却是当年分给市里干部住的最好的房子。刘桂珍的孩子都是在这屋里长大的。

刘桂珍合计好了,一共要做八冷八热。鱼是一个,炖肉又是一个,红烧牛肉是煮熟的牛肉一分为二,一半儿切了凉盘儿,一半儿切了髀子块儿来红烧。刘桂珍把要炒的蔬菜都切好了,青椒、蒜薹、菜花。茄子是那种极细的,只有手指粗细的南方茄子,用手撕了和雪菜一道炒。凉盘也都切好了,切好的菜都放在了那张大圆桌子上,用报纸蒙着。快十点钟的时候,刘桂珍到门口去听听,果然是大儿媳妇和女儿来了,来了就一头扎到厨房帮着刘桂珍做。二媳妇却没来。快中午的时候,大儿子和老三老三媳妇都来了,老二还没见人影儿。刘桂珍惦着老二两口子,朝外看了又看,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门外站了一堆人,看样子是从乡下来的,刘桂珍一下子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四个大人——一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三个小孩儿,都穿得很厚,他们的衣着让人明白他们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一定是乡下的,而且不是这里的乡下人,他们的手里提着、抱着些行李和鼓鼓的蛇皮袋子。刘桂珍在门里愣着。站在外边的客人,那个男的,鼻子很直很挺,眼睛却小,不是小,而是细长。他一说话,就让人看到他嘴里的一颗突出的虎牙。他有点害羞地说,他们是从河南乡下来的,来找他的表姐,表姐家里又正好没人,就只好找到这里来了。他脸红红的还没把话说完,刘桂珍就明白了,站在门外的客人是老二媳妇的乡下亲戚。快进来,快进来。刘桂珍忽然有点儿慌,忙把四大三小让进了屋。

刘桂珍二儿媳河南乡下的亲戚一进屋,屋子里就热闹开了,也一下子小了许多,好像人都没地方可站了。他们带来的大包小包和捆得紧紧的行李一开始都放在窄窄的走廊里,堆着,摞着,恨不得把体积变得更小,但这样一来,走廊里还是不好过人了。刘桂珍要老三把那些大包小包和行李都往小屋里挪了挪。放到床上去。客人呢,都让到里屋去。这时候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这些河南乡下的客人都愣愣的,他们都好像是吃了一惊,看到了桌子上那么多的好菜,不知道表姐的婆婆家在做什么?好像是,他们站也不知道怎么站,坐也不知道怎么坐了。那三个女的,都像是看不出准确岁数,像是二十多,又像是三十多或者简直是四十多岁也说不定,她们的岁数之所以让人捉摸不定可能与她们身上的衣服有关。都快六月了,她们怎么能够穿得那样厚,好像是,里边都还是棉衣,朝外鼓着,外边颜色都让人分不清的罩子也都短了,是那种碎花的布料子,撅着。她们都不说话,好像是,一进到城里这种屋子里,她们就都慌了,都束手无措了,她们能选择什么呢?刘桂珍说了声“:都坐吧。”她们就都在朝南的那间屋子里的床上一个挨着一个坐下了。她们这么一坐下来,这张床就被她们一下子坐满了。那三个孩子,都挤过去,挤到她们的身上去。已经是中午了。厨房里的香气煽动了孩子们的食欲。他们不停地抬头看大人,好像是,他们的大人可以下一道命令让他们马上扑到厨房吃到什么。那男的,站在那里,脸是越来越红,出汗了,接了一支老三递给他的烟,抽着,也是没话的,因为这时间正是吃饭的时候,让他有些尴尬。刘桂珍让大儿子出去打了电话,给老二,老二家没人接,也就是说,老二家没有人。

刘桂珍的大儿子又回来,说再等等吧,也许马上就要进门了,在路上呢。出去了一下子又从外边回来的刘桂珍的大儿子耸耸鼻子,屋子里的味道呢,怎么就会忽然变了?掺和进了一种陌生的,让刘桂珍一家人都不习惯的气味,是臭,也不是,是腥,也不是,是一种让人从未领略过的陌生的味道,冲击着这个屋子。那味道是从外边进来的这大大小小 七个人的身上散发出的,一开始是微弱的,但很快就气势汹汹起来,简直就要压倒厨房那边飘过来的香气。那男的,还很年轻,他一说话,就让人明白他顶多三十多岁。他是那种有力、能干、身体好、食量大、肌肉突出的男人。他抽完了烟,靠着墙蹲了下来,好像是,在那里想话说,但又想不出来。坐在床上的那三个女人,也都不说话。怎么办呢,都十二点半多了,老二和媳妇还不见来,刘桂珍的老大又出去看了一回。看看都快一点钟了。厨房里的菜该凉的都凉了,不该凉的也都凉了。既然是二媳妇的亲戚,刘桂珍在厨房里和老大老三小声商量:就让他们一块儿吃吧。那该怎么办?刘桂珍是商量的口气,眼睛看着儿子。总不能撵他们走,让他们吃吧,是客人,又是二嫂的亲戚,老三说。

这个臭老二!到底搞什么?老大说。

刘桂珍兴奋起来,想一想自己要招待二儿媳乡下的亲戚,她忍不住就兴奋。

那张红漆大圆桌,给抬过来,摆在了大屋子里,靠着床,这样一来呢,床上就可以坐三个人,因为凳子不够。刘桂珍的意思是:小孩子们不妨就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坐到那张小桌子上去吃。但桌子一摆好,刘桂珍对二儿媳的亲戚们说,都坐吧,别客气。那三个女的,因为别人摆桌子,都木木地站了起来,那三个孩子都好像要把头栽到她们的裆里去。刘桂珍这么一说,那三个女的就都坐下来,她们有些不习惯,有些发愣,不知道城里的这家人在做什么?怎么会弄了这么多好菜,难道就是为了招待她们?她们坐下来了,并且呢,她们的孩子也跟着她们坐了下来,那男的,站在那里,被刘桂珍吩咐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他们都穿得很厚,这时都捂出汗了。他们一出汗,屋子里的味道便更加浓郁了。像汤里放了白胡椒粉和格外多的味精。刘桂珍的闺女和儿媳,鼻子感觉到了,屏着呼吸,把菜一样一样往过来端了。菜肴的香气让这些客人的汗腺更加发达了。刘桂珍又对他们说,屋里热,把衣服都脱了吧。刘桂珍这么一说呢,那三个女的和那个男的就都把外衣脱了。不但大人脱,孩子们也开始脱。外衣脱下去,能放到什么地方呢?就都堆到床上去。这样一来呢,家里就更乱了,家也不像个家了,倒像是旧货商店。大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堆在一起,颜色却是一致的,那就是不再新鲜,一律都旧旧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律都散发着怪怪的气味。这就和这屋子里的主人有了某种冲突。先是,刘桂珍的闺女在厨房里小声说:什么味儿?真难闻。要不,我就不进去吃了。刘桂珍的闺女的意思是:她随便在厨房吃一口就算了,桌子上太挤。她还小声埋怨了一句:我二嫂也是,她不来,却派这么多代表来。她这么一说,自己先嘻嘻嘻嘻地笑起来。刘桂珍的大儿媳便也表示了不满,说:我也在厨房吃一口算了。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划清界线,和那些河南来的乡下人。

屋里圆桌那边开始吃饭了。刘桂珍和她的大儿子三儿子刚好挤着坐下。因为有了这些客人,老大和老三倒不好对这些乡下客人说是给他们的母亲过生日了。刘桂珍一开始还给这些乡下人布菜,但很快她就明白很没那个必要的,客人们像是都给饿坏了,筷子伸得又准又狠,那三个孩子,头上冒着汗,人虽然小,却并不要人照顾,大人筷子能伸到的地方,他们也都能照样伸到,大人筷子伸不到的地方,他们会一下子在凳子上立起身,把身子探过去,瞅准了,猛夹一筷子。饭菜一旦占了嘴,这些乡下的客人们就更没话说了。那男的,和刘桂珍的老大和老三却喝开了啤酒,酒好像是对他没什么作用,好像是,他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解释一下他们进到城里来做什么?他们,从河南的乡下,坐两天一夜的车,来做什么?就为这一顿饭?如果没有小孩,圆桌边的情况或许还是另一样,因为有了这三个孩子,冲锋陷阵样地吃,大人们的食欲便受到了空前的刺激。而对刘桂珍的家人来说,那桌上的菜本没多大吸引力,但他们是被激怒了。被那三个孩子冲锋陷阵样的态度,更被他们的大人的态度。好像是,他们应该喝住他们的孩子,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在用默默无语怂恿他们的孩子,好像是怕他们吃不到,这就让人们的情绪悄悄起了变化。而在这些乡下人呢,却是实在,人家请你吃,你就吃,你不好好吃,倒像是人家的饭菜不好。那三个女人,吃着吃着就把神经渐渐放松,肚子一饱,人的神经就无法不放松。吃到后来,其中的一个,微胖的,笑着,站了起来,她要找水喝了,她可能是吃得太饱了,挺着肚子,站起来,去了厨房。女人永远会明白厨房在什么地方的,无论到什么地方,这便是天性。她一手拿着自己的碗,一手拿着筷子,两手张成八字,去了厨房,去了厨房她才看到在厨房里吃饭的人,她笑笑,算是打招呼。她在自己的碗里倒了水,又回来。她这样一松动,别的人也就松动开,也纷纷去厨房倒水。

这就到了吃饭的尾声阶段。那男的,既然吃饱了,便和刘桂珍的老大和老三又说起话来,说什么呢?是在那里说房子,说院子。刘桂珍的老三客气地笑了一下,这笑纯粹是礼节性的,其实他不想笑,但城里人的修养让他觉得自己应该露一些笑脸给这些乡下人看。老三说城里哪会有什么院子,地皮就是金条。那乡下的男的说,还是有院子好,可以放许多东西,来了客人可以在院子里多放一张桌子。好像是,这男的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了歉意。要是有个院子就好了,可以多放一张桌子,屋里就不用挤了。那男的又说,笑着。刘桂珍的老三却不笑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请人吃饭与和别人一起吃饭喝酒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亲近,一吃饭一喝酒就是哥们儿了,一种是无聊,吃过了,喝过了,却觉得更加无聊了。刘桂珍的老三在心里觉得无聊极了。他站起身,说再去打打电话,说我二哥也该来了,下边的话他没说,下边的话是你们也该走了。老三这么说着,却没有马上出去,他等着这些乡下人的行动,老三觉着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也暗示到了,他们该行动了。那男的却又蹲了下来,摸出一支烟来抽。

这时,既然吃过了饭,那三个乡下来的女人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她们的脸红扑扑的,一拥而上都去了厨房,她们要去洗碗了。

她们一拥进厨房,刘桂珍的闺女和大儿媳三儿媳就马上从厨房里撤退了出来,任那三个乡下女人在厨房里做事。那三个河南的乡下女人,以她们乡下的经验对付着城里的厨房,那就是,该倒掉的都不倒掉,不该倒掉的都倒在一起。河南有一种菜是“渣菜”,就是,把各种菜都一股脑收在一个盆子里,甚至要盖住让它们在一起发酵,让各种菜的味道都掺合在一起,这就好吃了。她们这样做了,把所有菜盘里的汤汤水水都归到了一处。她们从小都这样做着。很快,她们把厨房收拾出来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呢,也扫了扫,但效果却是相反,显得更脏了。她们收拾完了厨房,又进里边来,她们其中的两个孩子已经趴在那里睡着了,孩子们经过了长途跋涉,又经过了激情飞越的大吃二喝,现在是瞌睡了。乡下人是率真的。那乡下女人,把孩子在床上顺了顺。那男的呢,先是坐在那里,忽然就被无法遏止的瞌睡击中了,在睡眠中,他把自己放倒了,顺着躺在了床上。

这一切,让刘桂珍和她的女儿儿子和儿媳都有些猝不及防,他们面面相觑,又都不好说什么。刘桂珍的老三马上出去了,去打电话,他简直是火儿透了,给他二嫂,要她马上来,来安顿他们的亲戚,把他们马上带走,无论带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就是不能再在母亲的家里待下去。这个家,到现在是乱得不能再乱了。是应该收场了,那种异己的味道和到处堆放的衣服和袋子该收场了。

但是,老三很快回来了,他失望而且有些恼火。老二家里没人接电话!他在厨房里小声对老大说。

很快就又到了接近吃晚饭的时间。刘桂珍的老三又出去打了一个电话,老二家里还是没人。这时候,刘桂珍的家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孩子们都睡好了,精神得以恢复了,都闹开了,大人们的精神也得到了休整,开始说话。这中间,刘桂珍的闺女走了,她忽然生了气,生她二嫂的气。母亲过生日她连个人影也不见,还来了她这么多的亲戚麻烦人。

晚上呢?吃什么?刘桂珍先是去厨房小声问闺女:他们要是还不走怎么办?给他们吃什么?刘桂珍的闺女说她要走了,这又不是她的人,谁知道该怎么办!刘桂珍又小声在厨房问她的大儿子和儿媳 妇,好像是,在商量对策。要是到了晚上还不走,怎么办?刘桂珍的大儿子也小声说,哪还有个不走的?一会儿他们就走了。但是呢,从河南乡下来的二媳妇的亲戚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都那么坐着,忽然又都不说话了。要是他们说话倒好了,空气会活动开,会有一种交流。但那几个女的和那个男的都不说话,都坐在那里发呆。因为这沉默,刘桂珍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了,忙给他们打开了电视,又给那三个孩子找出了糖果。糖果是去年过年剩下的,放在那里没人吃。那花花绿绿的糖纸给那三个孩子带来了惊喜。看着电视,那男的,让人大吃一惊的是,怎么会,又忽然睡着了,像是在自己家里,在床上躺得顺顺的。这让刘桂珍的大儿子和三儿子更加生气,他们认为那男的不应该在母亲的床上这样子睡觉,但他们也没有办法。

再出去打个电话,给老二。刘桂珍的大儿子在厨房里对三兄弟说。

乱七八糟!老三小声说,又出去了。老三媳妇也跟上走了,说要去加班,晚上不来了。

刘桂珍张张嘴,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桂珍准备做晚饭了。她取出了盆子,心想是做面条儿还是做米饭,该做多少。现在她是一个人过日子,是小锅小碗,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她倒慌了,不知做多少了。她又和大儿子到厨房里去商量,商量该做多少米。她在心里想好了,晚上就吃米饭,中午还剩着一些菜,正好吃米饭。你说,放多少米?刘桂珍对大儿子说。大儿子却早不耐烦了,说了声:这个老二,他妈的!这就是一句粗话了。说完这句话,刘桂珍的大儿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在厨房里对他母亲说:让他们到门口的小饭店一人吃一碗面去,别给他们做。刘桂珍的大儿子想了想又说,让他们走,不让他们走看样子他们准会住在这里。刘桂珍的大儿子想好了,也决定要这么办,再说母亲也该歇一歇了,刘桂珍有高血压病,每天吃过了饭都要歇一歇,因为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刘桂珍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躺一下,高血压犯了怎么办?刘桂珍的大儿子有些担心,他也在心里想好了,就让他们到外边去吃饭。一碗面是两元钱,连大带小七个人,就给他们十四元钱,也算说得过了。

刘桂珍的大儿子进到屋里去了,他忽然脸红了,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这之间发生了一个插曲,那就是那些乡下人忽然都有了上厕所的欲望。先是孩子,其中的一个,憋不住了,脸憋得红红的。谁又能注意他呢。引起刘桂珍注意的是这小孩的妈忽然打了一下子这孩子。然后是给这小孩穿衣服,要带他出去。刘桂珍一问,才知道孩子要上厕所。乡下的客人呢,意思是要孩子到院子里去随便解决一下,像在乡下一样,找个地方方便方便。刘桂珍慌了,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在院子里怎么可以?咱家里有厕所啊。厨房边上那个门就是。然后是,刘桂珍二儿媳妇乡下的客人,忽然都有了这种蓄谋已久的需要了,那需要忽然都变得迫不及待。这也难怪他们,时间太长了。小孩子一完,乡下来的大人们也鱼贯而入了,争先恐后川流不息地进到厕所里边。刘桂珍的两个儿子在屋里都支棱着耳朵,简直是受了惊吓,听着厕所里边的动静。他们听什么?听放水的声音,厕所里呢,一会儿进一个人,一会儿进一个人,但就是没有放水的声音。最后是那个男的脸红红的从里边出来了,笑了笑,露出了他的虎牙,他满足了,有一种排泄后的那种说不出的舒服。尾随着他的是,那浓郁的味道从厕所里弥漫出来了。

没放水冲冲?刘桂珍的三儿子说,问那个男的,不等那男的回答,老三已经冲进厕所里了。捂着鼻子冲进去了。抽水马桶里简直是空前内容丰饶了。这就激怒了刘桂珍的三儿子,他把抽水马桶冲了又冲,水先是受了阻,然后才慢慢慢慢从堆积老高的屎尿里冲出一条生路,终于流下去了,移山倒海样把那些乡下人的排泄物送到了马桶里,弄出了很大的声音。刘桂珍的老三站在那里愣住了,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人的生活原是像歌曲一样,每一首都有自己的拍子,这拍子又往往是一辈子都不会变,一旦变了,生活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刘桂珍的老大,站在那里,脸红红的,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他已经把十四块钱放在了老二媳妇的亲戚的手里,他忽然结巴开了,说晚上,因为,家里人都要出去,既然是母亲过生日,他们要陪母亲去外边吃饭。这钱你们就到院子对面的面馆吃碗面。刘桂珍的老大说着话,那个乡下男人,听着,笑着,他甚至还把手里的钱数了数,表示同意。但他还没有马上就行动的表示。刘桂珍的老大便只好说,时间到了,已经和饭店定好了,晚了,定好的桌子就怕没了,所以,他们马上就要出去了。他这么一说,老二乡下的亲戚才明白是该行动了。他们开始穿衣服,都一言不发,把堆在床上的衣服都重新穿到身上去,屋子里,那种异味又汹涌了。他们要出门了,但他们没有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再带走的意思。刘桂珍的老大慌了一下,便冲进里屋,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提了出来。这么一来呢,老二媳妇家的乡下亲戚倒好像弄不明白了,弄不明白为什么让他们把东西都带走。刘桂珍的老大,脸红红的,又向他们解释了,

说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会回来得很晚。你们吃完面条就去老二家找老二吧,晚上,老二他们说什么也不会不回家。老二媳妇的那些亲戚把东西提到了手里,但都不动,好像不知该走哪个门了。那几个孩子听说了要去饭店吃面,食欲便马上沸腾了,都恨不得马上去,抓了大人的手摇。

乡下的客人终于出去了,他们出去的时候,刘桂珍的大儿子甚至把他母亲的衣服也拿了出来,装出也要换了衣服马上出去的样子。这些乡下人,终于出去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刘桂珍的老三把窗子都开了,要把异己的味道放一放。又去了厕所,把抽水马桶又放了放水。这时候,刘桂珍忽然在屋里发现了放在茶盘子里的那十四块钱。他们没拿钱?刘桂珍说,看着大儿子:他们怎么没拿钱?

十四块钱也不少了,谁会白白给他们十四块钱?老大说。他们要是找不到老二呢?刘桂珍说。

谁管他们那么多。老大说老二也太不像话了,不但自己不来,而且还来了这么多乡下亲戚,不像话!太不像话!乱七八糟!厕所都进不去人了!

老二做什么去了呢?刘桂珍好像是在对自己说,站在那里,头上出汗了。

刘桂珍晚上的饭吃得很安静,大儿子,三儿子,两个媳妇又都回来了,老二和老二媳妇还没出现。老大媳妇又去厨房重新炒了两个菜,好像是,一切又书归正传了。刘桂珍一般晚上吃不多,喝点白米粥,吃点小咸菜。中午也没剩下什么,只是一些菜底子,都让刘桂珍的大儿媳一囫囵倒了。吃过饭,两个媳妇又去洗碗,刘桂珍的大儿子却蹲在那里给母亲修电褥子,把细细亮亮的电线头子接好。这时候,他们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刘桂珍忙去开了门,这几天该是收电费的时候了。刘桂珍开了门,却一下子怔在了那里,门外,大大小小,拥挤着,是老二媳妇乡下的亲戚,一个挨一个在那里站着。手里提着他们的行李和大大小小的袋子……

(原载于延河2004年第2期)
张爱玲:霸王别姬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帅字旗吹得豁喇喇乱卷。在帐篷里,一支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着稀薄的呛人的臭味的烟袅袅上升。项羽,那驰名天下的江东叛军领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块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画着。他有一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阔大,坚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杂粮十袋。虞姬!”他转过脸向那静静地立在帷帐前拭抹着佩剑上的血渍的虞姬,他眼睛里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帐帷的阴影中的脸。“是的,我们还能够支持两天。我们那些江东子弟兵是顶聪明的。虽然垓下这贫瘠的小土堆没有丰富的食料可寻,他们会网麻雀,也会掘起地下的蚯蚓。让我看——从垓下到渭州大约要一天,从渭州到颍城,如果换一匹新马的话,一天半也许可以赶到了。两天半……虞姬,三天之后,我们江东的屯兵会来解围的。”

“一定,一定会来解围的。”虞姬用团扇轻轻赶散了蜡烛上的青烟。“大王,我们只有一千人,他们却有十万……”

“啊,他们号称十万,然而今天经我们痛痛快快一阵大杀,据我估计,决不会超过七万五的数目了。”他伸了个懒腰。“今天这一阵厮杀,无论如何,总挫了他们一点锐气。我猜他们这两天不敢冲上来挑战了。——哦,想起来了,你吩咐过军曹预备滚木和擂石了没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会吧,一切已经照您所嘱咐的做去了。”她依照着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烛台,另一只手护住了烛光,悄悄地出了帐篷。夜是静静的,在迷□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卷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虞姬裹紧了斗篷,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她停在一座营帐前,细听里面的声音。

两个兵士赌骰子,用他们明天的军粮打赌,一个梦呓的老军呢喃地描画他家乡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线的木栅栏前面。杂乱地,斜坡上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根,木椿,沙袋,石块,粘土。哨兵擎着蛇矛来往踱着,红灯笼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着,把半边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蜡烛,把手弯支在木栅栏上,向山下望过去;那一点一点密密猛猛的火光,闪闪烁烁,多得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那就是汉王与他所招集的四方诸侯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的大营。

虞姬托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当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暴风似地驰过的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的壮志成功的话——

远远地,在山下汉军的营盘里一个哨兵低低地吹起画角来,那幽幽的,凄楚的角声,单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愁的角声,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荡着。天上的一颗大星渐渐地暗了下去。她觉得一颗滚热的泪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头,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风帔和斗篷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从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很远,很远,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民歌《罗敷姐》。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姐》唱完了,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长城》来。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哨兵。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子有这般好的喉咙哩。”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把佩剑——如果——如果他在梦到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剑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刺进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烛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王骨碌一声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怎么了,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

“没有,没有。可是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之后,项王说。“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这样多么?”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

“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进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样。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着头,用手理着项王枕边的小刀的流苏。“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军曹,吹起画角!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一九三七年)
汪曾祺:鸡毛
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

她不是西南联大的人。她不属于教职员工,更不是学生。西南联大的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嫂”这个名字。她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是一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

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昆中南院、昆中北院、昆华师范、工学院……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新校舍是新建的,也是联大的主要部分。图书馆、大部分教室、各系的办公室、男生宿舍……都在新校舍。

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原是一片荒地。有很多坟,几户零零落落的人家。坟多无主。有的坟主大概已经绝了后,不难处理,有一个很大的坟头,一直还留着,四面环水,如一小岛,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香气袭人,成了一处风景。其余的,都平了。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都搭在几条水沟上,成了小桥。碑上显考显妣的姓名分明可见,全郁平躺着了。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莘莘学子从上面走过。住户呢,由学校出几个钱,都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说什么也不搬。她说她在这里住惯了。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道主义的,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可是她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不当不间地戳在那里,实在也不成个样子。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但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名教授设计过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间利用十分合理,那怎么办呢?主其事者跟文嫂商量,把她两间草房拆了,另外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她原来的要好一些。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一个鸡窝。那好办。

她这间小屋,土墙草顶,有两个窗户(没有窗扇,只有一个窗洞,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棍),一扇板门。紧靠西面围墙,离二十五号宿舍不远。

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学生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也能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金先生、朱先生……但是,相处这些年了,竟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很老实。虽然没有知识,但是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除非你给她,她从不伸手要东西。学生丢了牙膏肥皂、小东小西,从来不会怀疑是她顺手牵羊拿了去。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被风吹跑了,她必为捡了,等学生回来时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除了下雨,她一天都是在屋外呆着。她的屋门也都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

她靠给学生洗衣服、拆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之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霍霍作响。大太阳的天气,常常看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做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衣服被窝洗好做得了,为了避免嫌疑,她从不送到学生宿舍里去,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来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她的女儿能帮上忙了,能到井边去提水,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在床上把衣服抹煞平整了,叠起来。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也许她原是靠喂鸡过日子的)。联大到处是青草,草里有昆虫蚱蜢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很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上市去卖。蛋大,也红润好看,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一面“咕咕”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坎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囔囔一会,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但是大学是什么,这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办它,这些,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许多“先生”,还有许多小姐,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有很多“摩登”,来来去去;或在一个洋铁皮房顶的屋子(她知道那叫“教室”)里,坐在木椅子上,呆呆地听一个“老倌”讲话。这些“老倌”讲话的神气有点像耶稣堂卖福音书的教士(她见过这种教士)。但是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事,而且越来越穷,找文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大部分先生非到万不得已,不拆被子,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洞。有一位先生还为此制了一则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前拽拽,窝在脚心里,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他们的衬衫穿脏了,脱下来换一件。过两天新换的又脏了,看看还是原先脱下的一件干净些,于是又换回来。有时要去参加party①,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灵机一动:有了!把衬衫反过来穿!打一条领带,把纽扣遮住,这样就看不出反正了。就这样,还很优美地跳着《蓝色的多瑙河》。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衣衫褴褛,囚首垢面,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他们的裤子破了,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文嫂看到这些先生,常常跟女儿说:“可怜!”

来找文嫂洗衣的少了,她还有鸡,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

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这司机是下江人,除了他学着说云南话:“为哪样”、“咋个整”,其余的话,她听不懂,但她觉得这女婿人很好。他来看过老丈母,穿了麂皮夹克,大皮鞋,头上抹了发蜡。女儿按月给妈送钱。女婿跑仰光、腊戌,也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还给文嫂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桥的化风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有一种果子,香得她的头都疼。下江人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

文嫂胖了。

男生宿舍全都一样,是一个窄长的大屋子,土墼墙,房顶铺着木板,木板都没有刨过,留着锯齿的痕迹,上盖稻草;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嫂的窗洞一样的窗洞。每间宿舍里摆着二十张双层木床。这些床很笨重结实,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地睡四年,一直睡到毕业,无须修理。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地靠墙排列着的,一边十张。可是这些大学生需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于是把它们重新调动了一下,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曲尺形,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形,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按规定,每一间住四十人,实际都住不满。有人占了一个铺位,或由别人替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也有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有根本不是联大学生,却在新校舍住了好几年的。这些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个别的,只有一个,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的都有。有一些互相熟悉,白天一同进出,晚上联床夜话;也有些老死不相往来,连贵姓都不打听。二十五号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生,一个中文系学生,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两个人合住了一年,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子,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天亮才回来;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因此,上铺的铺主睡觉时,下铺是空的;下铺在酣睡时,上铺没有人。

联大的人都有点怪。“正常”在联大不是一个褒词。一个人很正常,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即以二十五号宿舍而论,如果把这些先生的事情写下来,将会是一部很长的小说。如今且说一个人。

此人姓金,名昌焕,是经济系的。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元。他不欢迎别人来住,别人也不想和他搭伙。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板,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就成了一间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统天下。凹字形的当中,摞着几个装肥皂的木箱——昆明这种木箱很多,到处有得卖,这就是他的书桌。他是相当正常的。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从不缺课。联大的学生大都很狂,讥弹时事,品藻人物,语带酸咸,辞锋很锐。金先生全不这样。他不发狂论。事实上他很少跟人说话。其特异处有以下几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一块肉。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领带、袜子、针线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这些丁丁当当的东西的下面。学生离不开纸。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纸。联大的学生时兴用一种灰绿色布制的夹子,里面夹着一叠白片艳纸,用来记笔记,做习题。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为什么要花钱买呢?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出让衣鞋的启事,形形色(百度)色、琳琅满目。这些启事、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满满写着字,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子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他还把这些纸片,按大小纸质、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他大概是相当笨的,因此,每晚都开夜车。开夜车伤神,需要补一补。他按期买了猪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水炉上炖熟了,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了功,就打开坛盖,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这样过了三年。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其时他已经学了簿记、普通会计、成本会计、银行会计、统计……这些学问当一个银行职员,已是足用的了。至于经济思想史、经济地理……这些空空洞洞的课程,他觉得没有什么用处,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读,可以缺课。他上午还在学校听课,下午上班。晚上仍是开夜车,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了会计,他添了两样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阳伞进出,无论冬夏,天天如此。二是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穿好了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这是干什么呢?若说是显示他有不止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吧,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见;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这外号很长:“二十(百度)年目睹之怪现状”。

金先生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前,他想到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加入国民d,这已经着手办了;一件是追求一个女同学,这可难。他在学校里进进出出,一向像马二先生逛西湖: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谁知天缘凑巧,金昌焕先生竟有了一段风流韵事。一天,他正提着阳伞到聚兴诚去上班,前面走着两个女同学,她们交头接耳地谈着话。一个告诉另一个:这人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而且介绍他有一个很长的外号:“二十(百度)年目睹之怪现状。”听话的那个不禁回头看了金昌焕一眼,嫣然一笑。金昌焕误会了:谁知一段姻缘却落在这里。当晚,他给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开头写道:“××女士芳鉴,迳启者……”接着说了很多仰慕的话,最后直截了当地提出:“倘蒙慧眼垂青,允订白首之约,不胜荣幸之至。随函附赠金戒指一枚,务祈笑纳为荷。”在“金戒指”三字的旁边还加了一个括弧,括弧里注明:“重一钱五”。这封情书把金先生累得够呛,到他套起钢笔,吃下一块肉时,文嫂的鸡都已经即即足足地发出声音了。

这封情书是当面递交的。

这位女同学很对得起金昌焕。她把这封信公布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布告栏里,把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头针钉在布告栏的墨绿色的绒布上。于是金昌焕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金昌焕倒不在乎。他当着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来,收回了。

你们爱谈论,谈论去吧!爱当笑话说,说去吧!于金昌焕何有哉!金昌焕已经在重庆找好了事,过两天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而是隔一个多星期丢一只。不知怎么丢的。早上开鸡窝放鸡时还在,晚上回窝时就少了。文嫂到处找,也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一个大学里很不合适,只是一个人叨叨:“我口乃(的)鸡呢?我口乃鸡呢?……”

文嫂的女儿回来了。文嫂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她明白出了大事了。她的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的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女婿的同事带了信来。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失魂落魄,有点傻了。但是她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还得吃饭,还得每天把鸡放出去,关鸡窝。还得洗衣服,做被子。有很多先生都毕业了,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

这几天文嫂常上先生们的宿舍里去。有的先生要走了。行李收拾好了,总还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一件鱼网似的毛衣,一个压扁了的脸盆,几只配不成对的皮鞋——那有洞的鞋底至少掌鞋还有用……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来,随她自己去挑拣。挑完了,文嫂必让先生看一看,然后就替他们把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打扫一下。

因为洗衣服、拣破烂,文嫂还能岔乎岔乎,心里不至太乱。不过她明显地瘦了。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二十五号的朱先生叫文嫂也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一些还值得一拣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凹形王国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毫无所得,然而她也照样替金先生打扫了一下。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有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

“啊呀天呐,这是我口乃鸡呀!我口乃笋壳鸡呀!我口乃黑母鸡,我口乃芦花鸡呀!……”

“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哪,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我风里来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我口乃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

她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曲、不幸、孤单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这金昌焕真是缺德,偷了文嫂的鸡,还借了文嫂的鼎罐来炖了。至于他怎么偷的鸡,怎么宰了,怎样退的鸡毛,谁都无从想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桑格格:我站在春天,你在哪里
亲爱的,我在苏堤晨跑。

  早上在杨公堤醒来,穿衣起来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定了定神用力再看:外面花圃里的白玉兰开得啊树枝都承受不了!这花很奇怪,满树没有一片树叶,树枝也细细的,但花朵肥实硕大,尖俏俏地独独在枝头绽放。远点的玉兰是一片白色,近点的是一层粉色,粉粉白白、层层叠叠蔓延到窗子下面。唉,你不在,它们开了又有什么用?你不在,我又为什么要来?是的,你说得没错,有些风景静止不动却又惊心动魄。

  穿戴好,我迟疑地把脚放在院子的青苔上,像是踏入了一个透明、无边的气泡,进入了它的内部:我站在春天里,你在哪里?我轻轻抚摸墙上爬山虎,细密的触角像是针脚缝着一个墙上的伤口,伤口很沉默,像你……你还在梦里么?我昨晚睡得很沉,四周有初春在培育我的梦,但是我没有梦见你,而是梦见自己很小,在一条老街上闲逛,口袋里有整整两块钱!我从花生摊走到凉粉摊,不急于去买,怀着一个孩子不大有的笃定和安静。我现在都还陶醉在那样稳操胜券的幸福中,摸摸口袋,真的有两块硬币,哈哈。我是不是很好?这让你放心吧。院子外面有只奇异的鸟儿,长着长而绚丽的尾巴,滑翔而下,似乎不触及地面似的,一阵小跑停稳了,用豆大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轻轻抬了下手,它“咕”了一声……我突然觉得痛苦!我要怎样才能完整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跑起来,清清的雾霭挂在耳朵上往后飘去了,前面还有更浓的等待穿越。我呼吸着,明明很清新的空气,我却觉得纯氧般的窒息。这岸上的一排柳树的新绿啊,真是绿得让人牙根都酥软了,茸毛在风里飘着,我想什么它们就跟着想什么。一眼望出去,哎呀,就是西湖啊,我眼前的一切,是用平静的水以及还未亮的天空做成。水面很平,一脚就能踏上去,远边的小船在荡漾,上面蹲着黑色的鸬鹚。我跑啊跑啊,细小的花砖和铺路石,在脚下滑来滑去,毕竟是早上,露水重。亲爱的,我觉得舒畅,十分短暂的没有想你。

  但是,我慢慢停下来,大口喘气,你又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太阳快出来了。

  那么,我就认真地不回避地想你吧。想你是什么呢?就是一直和你说话,不断把看见的告诉给你听么?那么,我现在看见的是一片深红的菰蒲,小小圆圆的铺在水面上,一簇一团,改变着刚刚从云层里射出的阳光的方向。我看着看着就呆了——因为菰蒲一直铺向远方。等我凝神回来,再看那水面,慢慢我就看见了在里面游着的鱼,它们都还小,都是深灰的背,春天才孵化出来不久呢,怪不得在浅灰的水里不注意是看不见的。很多,它们密密麻麻的,越来越多——我丢了一块饼干,以饼干为中心,鱼儿形成了一个环形的放射线。我直起身来,拍干净手上的饼干细沫,感到伤感。亲爱的,我觉得生命短暂,我看什么都特别神奇,这一点我们很不同,你总是觉得日子还有很多。看看这周围的一切,你要是能看见万物的生长(它们如此明显),难道没有觉得有些事情不可挽回么?我贪婪地用眼睛吸吮着西湖的水,如同在分别时,吸吮你的眼睛。

  我看着一切植物、动物、人物、但是内心里真正的欢愉,是来自于远方。你对我说过的话里没有这些花团锦簇,但是格外意味深长,在我听来也有着令人困倦的浓郁花香。你很深情,也很疲倦,你总是睡得很累,很不满足,每每堕入梦境之后,你就被莫名的忧伤笼罩。有一次,你说,你在西湖醒来,在堤岸上行走,突然觉得从厚重的水面呼吸到了空气。那时我不在,就像现在你不在。我们总不在,不在彼此的面前,任由美景错过。也许,我可以安慰自己说,无论如何,白昼和夜晚也是一个彼此相连的世界。

  一艘小舟,推开涟漪,缓缓而来。

  亲爱的,我像这船头,有一种昂首破浪的勇敢;而你正像这船尾,是刚刚结束的时间。你有一种相当晚熟的认真,像是冬天里缓慢的阳光执着地一丝不苟地照在棉鞋上;而我,正是这敏感而又一刻不停变幻的苏堤、春晓。
苏童:马蹄莲
庞小姐在福来花店门口等人,等了很久,还是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们昨天是约好了的,下午一点钟来看店面,可是对方却失约了。庞小姐仪态万千地在花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渐渐地没了耐心,人便靠到橱窗上去了。她撅着嘴斜着眼睛看街上的行人和灯箱广告,好像在抱怨所有的事物都不守约。她打过那个人的手机,打过两次,对方手机都正常地响了,却没有人接听。

  福来花店的门上也用白油漆刷了两个字:待租。店面的一半迎着大街,由瓷砖、玻璃和铝合金材料装饰,勉强算得上普通装潢,离广告上说的豪华水平却相去甚远。另一半店面藏在小巷里,是粗糙的水泥墙,墙的尽头是一个简易小便池的开端,偶尔会有个过路的男人站到那儿去,肩膀一动一动的。从地理位置来说,花店不在闹市,却也不算冷僻。花店的隔壁是一家杂货铺,斜对面分别是一个修理钟表的摊位和一个书报亭。庞小姐在向四周张望的时候,杂货铺的女主人和修钟表的小宫也在瞟她,书报亭里的老孙视力不好,他悄悄地戴上老花眼镜,看见的仍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的轮廓。他们都觉得庞小姐面熟,女店主一直在向庞小姐微笑,小宫曾经两次对庞小姐挥手示意,庞小姐似乎看到了,也似乎没注意,反正没有回应他们。他们后来就不再盯着庞小姐看了,也许认错人了呢,庞小姐看起来有点傲慢,她一定不认识他们。

  庞小姐穿着白领女性常穿的西装套裙,深灰色的,还有高跟鞋,站在花店外面的台阶上,看上去这个人与花店非常匹配。她身后靠玻璃橱窗的地方堆放着几只半人高的藤条花篮,花篮好像一直是放在露天的,好多藤条已经发黑,折断了。庞小姐的高跟鞋恰好踩着一块红色的化纤地毯,地毯也已经污痕斑斑了,但上面嵌着的两个字仍然清晰可见:欢迎。

  已经一点三十分了,庞小姐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眉头尖锐地皱了起来。她随手又拨了电话,这次她有点惊讶了,她听见从身后的花店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里面好像是有人的。庞小姐疑惑地凑到玻璃门前,推了推门,门开了一条缝,是一把链条锁锁着门。花店里面涌出的一股气味使她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那是夹杂着腐烂的植物、烟味和臭袜子味的室内空气,不像花店,倒像民工宿舍的气味。庞小姐更疑惑了,她捂着鼻子从门缝里向内张望,看见的是一片花的废墟,各种陶制花瓶和玻璃花瓶的废墟,还有塑料、剪刀、包装绳、报纸、纸盒杂乱地堆了一地,她听见里面的手机还在响,她甚至看见了那支手机,它被主人放在一只玻璃花瓶的瓶口处。在庞小姐预计到什么的同时,她看见一只手从一堆纸盒后面爬出来,先抓住花瓶在地上拖了一段,然后摇了摇花瓶,抓住了手机。她在花店和无线电波里同时听见了萧先生粗哑的声音。你是谁?

  街对面修钟表的小宫看见歇业的花店里有人出来给庞小姐开门,是个瘦高个的男人,花店是背阴的,没有灯光白天的光线也显得暗淡,所以小宫并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

  萧先生睡眼惺忪,脸颊上印着一小片细密的条状花纹,很明显是草蓆压出来的。他弯着腰和庞小姐握了握手。庞小姐闻到他嘴里吐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是男人特有的混杂着烟味和口腔疾病的腥臭,庞小姐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视线也垂了下去,打量起他的穿着来。萧先生的衬衫和裤子一白一黑,看不出是什么面料,白衬衫领子有点发黑,绉巴巴的,皮带上一排拴着三样东西,手机套、钥匙链和打火机盒,是外面讨生活的男人常见的装束,但他脚上那双拖鞋使庞小姐突然疑惑起来,她说,你是昨天电话里的萧先生吗?

  我不是萧先生?他的反应却很敏捷,冷不防反问道,那我是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庞小姐眨巴着眼睛盯着对方的脚,她犹豫着,还是把内心的疑惑说出来了,你这个样子,不像老板,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嘛。

  民工怎么啦?萧先生的眼睛一亮,说,这位小姐看不起民工?

  不是那个意思,你口音是本地人嘛,不是民工。庞小姐发现自己这么说话很被动,就突然改变话题,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不守信用?她说,说好了一点半见面的,害我在外面白等了半个小时!

  我在睡觉。他说,我睡觉很死,听不见铃声。

  你这人好福气,一睡睡到下午!庞小姐说,昨天我们联系的时候你好像也是刚刚醒过来的样子,今天我们约好的时间,你还在睡。

  你说得对,我有福气睡觉,我就剩下睡觉的福气了。他说,我这么睡了好多天了。夜里睡,白天也睡,我睡得着。

  你这么睡不是浪费时间吗?庞小姐说,不仅浪费你的时间,也浪费了我的时间。

  不,浪费了你一点时间,没有浪费我的。他说,我有的是时间,谈不上浪费。

  庞小姐瞥了一眼屋角那张草蓆,草蓆上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枕头,却扔着一面小圆镜,她有点纳闷,镜子和这个邋遢的男人似乎不应该在一起。她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门面的事,这不是应酬,几句话就能把对方打发了。庞小姐左顾右盼的,想找一把椅子,可是花店里只剩下一张桌子了,没有椅子。

  萧先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弯着腰在满地残花和花瓶盆里找,从垃圾里搬了一盆仿真植物过来,一只手把植物拽出来,另一只手就把花盆倒过来了,放在她旁边。萧先生说,没有椅子,对不起,你将就着坐花盆吧。

  庞小姐不愿意坐在一只花盆上,她只好站着。她说,你这儿,怎么好像是被人打劫过的?

  是。是被人打劫了。

  我开玩笑呢,我是说你这儿怎么这样乱,就算不做鲜花生意了,还要盘给别人做,怎么不稍稍收拾一下?

  是被人打劫了。他说,你开玩笑我没开玩笑。

  谁会打劫花店呀?庞小姐的身体又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瞪大眼睛盯着萧先生,你不是开玩笑?谁干的?你报警了吗?

  报什么警?不是强盗,是家贼。他说。

  庞小姐仍然满腹狐疑,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着边际的?跟你这样的老板打交道,我很紧张。

  我不是老板,你说的,我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萧先生说。

  庞小姐有点窘,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她转过脸去打量着花店的内部装潢。她说,你这家花店以前生意不错的嘛,我前一阵路过这里还来买过花,有个女的,人长得漂亮,也会做生意,我本来挑了一把康乃馨,她劝我买马蹄莲,说这儿的马蹄莲是全市最便宜的,我还就让她说动了,买了一把马蹄莲,多花了好多钱。

  你在说小菊吧?

  我忘了叫什么,好像她是店里的经理,她很会做生意呀。

  做生意就凭一张嘴。他说,她心眼多,嘴又能说会道,她能把死人说话了,能把拖拉机说到天上去飞。

  她是你什么人?你女儿吗?

  我有那么老?他说,我看上去那么老了?

  对不起,我误会了。大概不是你老,是她看上去很年轻,是你太太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庞小姐笑起来,她说,你这人很会开玩笑呀。

  是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她是我什么人,她知道,她是我什么人,这事要问她。

  她现在人呢?庞小姐犹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一个核心问题提出来了。

  他没有回答,他嘿地一笑,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朝这里看一眼,朝那里看一眼,却始终回避庞小姐急切的眼神。然后庞小姐看见他从草蓆上拿起了那面小镜子,握在手心里,对着外面照了照。今天要下雨。他说,今天肯定会下雨。

  你用镜子测天气?

  测什么天气?天气关我屁事。萧先生说,我在这儿躺了好几天了,别人见不着我,但我可以看见他们,看见他们的脸,谁活得得意,谁活得不好,我这面镜子都照得出来。

  花店里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邻近的唱片店里播放摇滚乐,那声音听上去好像一个人在用金属物敲打自己的头颅,人便发出了比金属物更尖锐更高亢的喊叫。

  对不起,庞小姐尽量地躲着镜子,惟恐他把自己收到镜子里去,她说,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我不该打听这些的,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心事不值钱的,告诉你也没关系。他突然又笑了一声,说,有人喜欢买花,有人喜欢买人,价钱不一样罢了,我告诉你,小菊,她让人买走了。

  什么买走了?庞小姐终于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神里现在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恐惧,看得出来她对买人的故事有兴趣,她说,萧先生你又开玩笑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让人买了呢。

  有个人来买花,买了几次花,就把人也一起买走了。萧先生收起了镜子,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他说,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成交啦。

  庞小姐这时候忽然清晰地记起了那个女人的容貌,微黑的时髦的肤色,鼻子很小巧,却很挺拔,胸部也一样,买花的时候天气还很热,庞小姐记得她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背心上绣了几朵小小的花,花形也是马蹄莲的。只有她的口音透出一丝乡下气,庞小姐可以断定她和自己是一个县里出来的,她记得问过那个女人家乡在哪里,那女人哀伤而造作的回答让庞小姐永远难忘,出来了就没有家乡了,地球就是我家乡。

  男人打了个呵欠,他的身体几乎靠在墙上,一只手挠着大腿,他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开花店,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女孩子都爱花呀。

  为什么女孩子都爱花?他说,花儿美?不一定,我现在觉得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没用的就是废物,废物怎么会美呢?不美,还伤人!比如那个马蹄莲,我一看见它胸口就疼,马蹄莲,花名字起得好呀,看见它就像看见马蹄,踹我的胸口!

  庞小姐掩着嘴笑了,她知道这个男人受了刺激,说话不免有意气用事之处,她不好说什么,说什么都容易得罪了他。

  我从来就不喜欢花,现在更不喜欢了,我看见花就恶心,不骗你,好比康乃馨,看上去不错,你闻闻它的根试试,臭死了,比厕所的尿骚还难闻。

  庞小姐有点尴尬起来,她猜这个萧先生是在藉无辜的花儿发泄着对人的仇恨,她能够理解一个男人受伤的心情,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如此苛毒的语言糟蹋花的名誉。庞小姐清了清嗓子,她说,男人很少有喜欢花的,女人很少有不喜欢花的,我就是喜欢花,我做梦都想要有一间花店。

  是,你做梦都想有一间花店,你电话里告诉过我了。男人睨视着客人,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古怪,好像是轻蔑,好像是失望,然后他走到角落里,打开一堆塑料文件柜,我的租赁合约都在这里,你看一看,签了字付了租金,你明天就可以在这里卖你的花了。他拍打着一堆文件上的灰尘,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电话里说清楚的,租金半年一付,三个月不行,一个月就更不行了,一共一万二,你带来了吗?

  庞小姐低下头去,她的手有点紧张地扯着套裙上的一道褶绉,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事,她迟疑着,我先交一个月的,到九月份,我买的债券到期,一定把半年租金补齐。

  到九月份我要是死了呢?你要是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男人手脚很重地撞上文件柜的抽屉,他说,免谈免谈,我要继续睡觉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庞小姐的脸胀得通红,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单据向萧先生挥着,九月份就到期了!我从来不骗人,你为什么不相信人呢?

  我就这么说话。萧先生又走回到草蓆旁边,人沉重地躺了下去,他说,我不相信人,我相信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花店里的气氛完全变得冰冷的了,应酬的客套和一点点人情味丧失以后,两个人冤家似地对峙着,一个以懒洋洋的姿势躺着,另一个站着,眼睛里渗出了委屈的泪水。

  我做梦都想开一间花店,我攒那么多年的钱,就是想开一家花店。庞小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她说话的声音哽咽着,你不信任我,没什么,可你让我的梦想破灭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起初萧先生不做任何表示,他只是侧躺着,一只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不时地挠着他的左脚脚踝。突然,萧先生冷笑了一声,坐了起来,你在演电视剧呀?几滴眼泪就想骗我?什么叫梦想,什么叫破灭,我不懂这一套,我就懂钱,懂吃饭,懂活命!他说,把我当傻子?他妈的,现在的女孩子,都可以去当女间谍,演什么像什么!都把我当傻子,手机挂在脖子上,穿得那么时髦,一万二的租金拿不出来?你说攒那么多年钱,钱呢,看你打扮是个白领嘛,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不会是保姆吧?

  谁做保姆?你别张嘴就糟蹋人!庞小姐这么喊了一声,忽然低下头去,她擤了一下鼻涕,掏出一张绉巴巴的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把纸巾塞回小包里了,她说,一个大男人,对小姐该讲点绅士精神。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我跟你通融了,钱不跟我通融,借钱给我的人也不跟我通融。我让你实现了梦想我就该撞火车去了。萧先生说着盱起眼睛打量起庞小姐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口口声声要盘店,口气很大,什么见面详谈,什么经营执照税务登记的你全懂,怎么这点钱拿不出来?你不会是在外面做鸡的吧?

  你才做鸡!你们一家都做鸡!庞小姐尖叫起来,不断升级的伤害让她无法承受,她踢翻了一只花盆,又踢翻了一只玻璃花瓶,一路破坏着向门那儿走,你这种男人,不让女人抛弃才怪,睡你的觉去吧,睡了永远别起来!

  庞小姐拉门的时候发现玻璃门是坏的,拉也不行,推也不行,只能开一半。她听见后面响起了萧先生的笑声。你以为你是在咒我呢?睡了永远不起来?我巴不得,可惜一觉睡不过去。萧先生已经从草蓆上坐了起来,他说,小姐,你别急着走,买卖不成缘分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让我一觉睡过去,永远别起来!

  庞小姐在气头上,回头说了一句,那不用我帮忙,自己爬起来,去药店买一瓶安眠药!

  我不能出去,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萧先生说,你要是帮我去药店买一瓶安眠药,租金上可以通融一下,先交三个月的就行。

  你疯了。庞小姐抓着门拉手用劲拽了一下,门吱嘎尖叫了一声。庞小姐跺着脚说,你这破花店没人要租,什么都是坏的,人的脑子也坏了。你就不能站起来,帮我开一下门?

  是你要出去,你自己开门。萧先生仍然坐在草蓆上,用那面小镜子照了照庞小姐的脸,他说,我看你脑子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连门也不会开,你要是聪明一点,什么门都可以开。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如果脑子没坏,早就该知道了。

  庞小姐回头盯着萧先生看了一会儿,嘴角上浮出一丝讥讽而傲慢的微笑,你这种男人,她冷笑着说,你这种男人,死了也不可惜。

  然后庞小姐去推另外半扇玻璃门,这次门推开了。推开门她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对面修钟表的摊子已经不见了,书报亭上也撑起了一把广告伞,豆大的雨点打在街道上,空气中夹杂着尘土淡淡的腥味和花店残存的一点清香。庞小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杂货铺的女人探出头看她,看一下又缩回去了。庞小姐向杂货铺那里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讨厌,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嘟囔着,不知是在骂天还是骂人。也就在这时她感到身后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庞小姐回头一看,发现萧先生起来了,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挤在门缝处,手里拿着一件揉成团状的塑料雨衣。

  没有雨伞,你就将就着用雨衣吧。

  庞小姐打开那件红色的雨衣,发现一个更大的意外,雨衣里还包着一枝白色的马蹄莲。雨衣一打开,马蹄莲轻轻地落在她的高跟鞋上。

  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我没别的意思。萧先生站在门缝处说,花店里就这一朵没枯的花了,我看见它胸口就疼,你喜欢你带回家,养在瓶里,还能开两天。

  庞小姐抱着雨衣和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看见萧先生的一只穿拖鞋的脚伸在外面,脚背上有一块很大的暗红色的疮疤,好像是严重的烧伤留下的痕迹。

  这次像个男人了吧?萧先生在里面幽幽地一笑,然后他关上了门。关门之前庞小姐听见他又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你把我当坏人?是你脑子坏了。告诉你,我要是坏人,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穿灰色套裙的庞小姐五天之后又出现在福来花店的门口。五天时间没有改变庞小姐,但福来花店门口的杂物都被清理过了,有人在玻璃门上贴了封条。庞小姐手里抱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衣,站在花店门前的台阶上,当然,街对面修钟表的小宫和旁边杂货铺的女店主都注意到她了,卖报纸的老孙知道自己戴上老花眼镜也看不清女孩的模样,干脆就不管闲事了。

  庞小姐不喜欢杂货铺女店主那种目光,她穿过街道走到小宫那里去问讯。她指着福来花店的门问小宫,为什么花店门上贴了封条?花店门面有人租掉了吗?

  钟表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你不知道花店老板出事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打量庞小姐的目光渐渐变得犀利起来,就是你进花店那天夜里出的事,那个老板吃了一瓶安眠药!

  庞小姐惊叫了一声,已经死了?

  多半是死了,听说是一大瓶安眠药,不知道他怎么弄到的。小宫说,是他一个朋友来花店追债,债没追到,追了一条人命。

  他到底为什么事寻短见?庞小姐脸色煞白的,转过身去看着对面的花店。她的手一直在折叠那件塑料雨衣。

  寻短见还能为什么,不是为人就是为财嘛,听说他两个都沾,都说他是人财两空。

  人财两空也不能轻生呀,可以从头再来的。庞小姐的眼神里一半是哀伤,一半是疑惑,他其实是个好人,她说,那天还好好的,虽然消沉了些,不过还开玩笑呢,看不出来是真想死的人呀。

  你也看不出来?小宫目光炯炯地盯着庞小姐,说,那天你不是进去了很长时间吗,我以为你跟他很熟呢。

  不。你弄错了。庞小姐突然从小宫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潜台词,她提高声音说,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跟他谈店面出租的事。

  庞小姐这时感到自己的脸亮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偏过脸,看见一个圆圆的淡黄色光圈跳到了钟表匠的脸上。什么东西!她捂着脸惊叫了一声。小宫看见庞小姐惊慌的样子便笑了。别怕,是花店里那面小镜子,他说,我前天就去看过了,不知道是谁的小镜子,靠在里面的墙根上,正好对着玻璃,一出太阳镜子就晃人的脸。

  庞小姐记起了什么。是镜子。她说,镜子的反射。庞小姐面色苍白地站在钟表摊前,很明显她是在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庞小姐向旁边的垃圾箱那里走,她背对着小宫把那件红色的雨衣放进了垃圾箱里。小宫没看清庞小姐在干什么,他一直断定庞小姐就是某某人,终于忍不住对着女孩子的背影喊了起来,喂,你是以前在对面剪玫瑰的小琴吗?庞小姐回过头,说,什么?什么剪玫瑰?小宫说,以前福来花店生意好的时候,有个打工的女孩子天天在门口剪玫瑰的刺,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你认错人了。庞小姐愣了一下,很奇怪地拿起挂在胸前的手机看了看,什么打工,什么剪玫瑰的刺?她说着把手机放回到胸前,我从来没在花店打过工,你认错人啦。我进花店都是去买花的。一丝骄矜的微笑很快回归到庞小姐的脸上,她向花店看了一下,又向钟表摊看了看,最后她走回到钟表摊。

  我做保险的。庞小姐说着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用一种很职业的语气推荐起她的业务来,我们做八个险种,最受欢迎的是医疗保险和人身意外保险,她说着灵机一动,手指向对面的花店指了指,你也看见对面花店的事情了,如果那位老板参保了,如果他不是那么脆弱,如果他是死于意外,家属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赔付!

  小宫瞟了眼庞小姐崭新的名片,看见的是一个著名的保险公司的抬头,一个预料外的名字,庞雅娜。他想或许他是认错人了,这个小姐除了和剪花刺的小琴面貌相像,没有别的是一致的。小宫便一边修表一边听着庞小姐热情详细的业务介绍,听了一会儿他发现对面小镜子的反光正在晃自己的眼睛,影响他的工作,他就把凳子向旁边移了一下,随手打开一个小抽屉,把庞小姐的名片扔进了一堆待修的手表中。

  庞小姐期盼地看着钟表匠,问,怎么样,你考虑哪个险种比较适合你?不一定现在答覆我,考虑好了打我的手机好了。

  钟表匠小宫突然有点不耐烦,他啪地打开一只手表的盖子,说,谁考虑这东西?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保什么险呀!
邓友梅:寻访“画儿韩”
掐指一算,这一带足有三十年没来过。第一监狱门前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自新之路”已铺了柏油,“梨园先贤祠”所在地“松柏庵”盖起了大楼,杨小楼的墓地附近办起了学校。往南走有“鹦鹉家”和“香冢”。年轻时甘子千常在那附近写生,至今背得出墓碑上开头几句话:“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终,明月缺……”现在,他望着这历尽沧桑后的陶然亭湖水,当真有点“茫茫愁”。上哪儿去找“画儿韩”呢?画儿韩是搞四化用得着的人,被挤出文物业几十年了。自己已蜡头不高,生前不把他找回来,死后闭上不眼。

  甘子千跟画儿韩的过节儿,是从三十多年前一场恶作剧开的头。甘子千年轻时画工笔人物,有时也临摹一两张古画。有一次看到名画家张大师作的古画仿制品,他一时兴起,用自己存的一张宋纸半块古墨,竟仿了一张张择端的画,题作(寒食图)。原是画来好玩的,被一位小报记者看见了。此人名叫那五,是八旗子弟中最不长进的那一类人。他把画拿去找善作假画儿的冯裱褙仿古裱了出来,加上“乾隆御览”之类的印鉴,作了旧,又拿给甘子千看,并说:“这两下子,你赶上张大师了。至少也不在画儿韩之下!

  画儿韩是作书画买卖的跑合儿,善于识别品鉴,也善于造假。在古玩字画同业中颇有声誉,近来被“公茂当”聘去当了副经理。

  甘子千看着自己的作品打扮得如此斑驳古气,很得意,微笑着说:“您别瞎捧,我哪有那么高?”

  “要拿我的话当奉承,您那是骂我。”那五忿忿地说,“不信咱作作试验。”

  “怎么试验?”

  那五就说,把画儿拿到“公茂当”去当。画儿韩识破了,无非一场笑话。要把画儿韩都蒙过去了,说明甘子千火候已到家。那没说的,当价分我一半,另外专候我一顿“便宜坊”。说完,那五用个蓝包袱皮把那画儿包走了。

  要说那五从一上手就想诈骗,委屈了他。上手儿他也是凑趣赌胜。等他真准备夹着画儿去当铺了。这才动起骗一笔钱财的心。既要唬人,就得装龙像龙,装狗像狗。听说当行的人先看衣装后看货,那五现换了套行头:春绸长衫、琵琶襟坎肩、尖口黑缎鞋、白丝袜子。手中捏着根二寸多长虬角烟嘴。装上三炮台,点燃之后,举在那里。向柜台递上包袱去,说了声:“当个满价几!”[注]就扭头转向墙角站着。一眼看去,活脱是位八旗世家子弟,偷了家中宝物来当(这些人从来是只肯当不肯卖。而当了又不赎。当初内务府替博仪弄银子也是这个办法,很发了几家当行的财东)。

  到底是那五的扮相作派障眼?是开口要满价吓住了画儿韩?是画儿韩一时粗心看打了眼?已经无从查考。总之几经讨价还价,包袱送上取下,最后画儿韩学着山西口音唱了起来:“写!破画一张,虫吃鼠咬,走色霉变,当价大洋六百……”[注] 那时候兵船牌洋面两块四一袋,六百大洋是个数目。那五回来把经过一说,甘子千先是高兴得哈哈大笑,笑过去仔细一想,又害怕起来。此事一旦传开,自己的人品扫地,也得罪了画儿韩。他和画儿韩虽无深交,可也算朋友。他两人都爱听京戏;京戏中专听老生;老生里最捧盛世元。盛世元长占三庆,他俩几乎天天在三庆碰头。两人又都爱高声喊好,喊出来的风格又各异,久而久之,连唱戏的都养成了条件反射,要是一场戏下来没听见有这两人喊好,下边的戏都铆不上劲!有一晚盛世元唱《失空斩》,画儿韩有事没到。孔明坐帐一段,使过腔后没有听见两声叫好,只听见一声。盛世元越唱越懈,后来竟连髯口都挂错了,招来了倒好。画儿韩听说此事,专门请客为盛世元洗羞,两人拜了把兄弟。

  那五见甘子千脸色暗了下来,就劝他说:“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吗?画儿韩自己就靠造假画起家,这叫现世报。你要嫌名声不好,以后不干就是了。这一次,咱们不说谁知道?而且这一次也是为了试试你的手艺,并不就为了捞钱。不过钱送到手,也决没有扭脸不要的傻瓜,难道你还搭上利钱把这张擦屁股纸赎出来?”

  “我没钱去赎它!”

  “想赎也办不到,当票归我了!”

  甘子千除去接受那五的观点,没二条路。他守约给了那五三百元。但请他吃鸭子时,那五却没让甘子千破财。那五说:“这张当票我拿到东单骑河楼,往日本人开的小押店一押,还能蒙小日本三百二百的,鸭子钱我候了。”

  甘子千说:“你可真有心计!”

  那五说:“你不赞成吗?坑日本人的钱也是爱国!”

  这之后不久,甘子千去店里卖画收款,就听到议论,说画儿韩玩了一辈子鹰,叫鹰鸲了眼。又过了几天,他就收到一张请帖。八月十六画儿韩作寿,请甘子千赴宴。

  画儿韩租了恭王府靠后海的一个废园,在临水的“听荷轩”安排寿堂。房前一片瓦楞铁凉棚,正好铺开十来桌席面。甘子千以为碰上这件事,画儿韩面色要带点委顿,谁知几天没见,他竟更加精神爽朗了。酒过三巡,画儿韩借酒盖脸,作了个罗因揖说:

  “今天着单为兄弟的寿日,是不敢惊动各位的。请大家来,我要表白点心事,兄弟我跌了跟头了!”

  众人忙问:“出了什么闪失?”

  “我不说大伙也有耳闻,我收了幅假画。我落魄的时候自己也作过假,如今还跌在假字上。一还一报,本没什么可抱怨,可我想同人中终究本分人多。为了不让大家再吃我这个亏,我把画带来了,请大家过过目。记住我这个教训,以后别再跌这样的跟头。来呀,把画儿挂上!”

  一声吆喝,两个学徒一人捧着画,一人拿着头上有铁爪儿的竹竿,把画儿挑起来,挂在铁梁下准备悬灯笼用的铜钩上。众人齐集画下,发出一片啧啧声,说:“造假能这样乱真,也算开眼了。”画儿韩说:“大家别叫它吓住,还是先挑毛病,好从这里学点道眼。”他一眼扫到甘子千身上,笑道:“子千眼力是不凡的,你先挑挑破绽,让大家都开开窍!”

  甘子千脸早已红了,幸亏有酒盖着,并没使人注意。他走到自己这幅画前,先看看左下角,找到一个淡淡的拇指指纹印,确认了是自己的作品。又认真把全画看了一遍,连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了。当真画得好哇,老实讲,自己还真说不准破绽在哪儿;若知道在哪儿,当初他就补上了。他承认笔力终究还不如真品,就说:“还是腕子软、有些俗气;纸是宋纸,墨是宋墨,难怪连韩先生也蒙过去了!”画儿韩爽朗地笑了两声说:“我这回作大头,可不是因为他手段高,实在是自己太自信,太冒失。今天我要劝诸位的就是人万不可艺高胆大,忘了谨慎二字。这画看来惟妙惟肖,其实只要细心审视,破绽还是挺明显的。比如说,画名《寒食图》,画的自然是清明时节。张择端久住汴梁,中州的清明该是穿夹祆的气候了,可你看这个小孩,居然还戴捂耳风帽!张择端能出这个笑话吗!你再细看,这个小孩像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瑞雪图》上!《瑞雪图》画的年关景象,自然要戴风帽。所以单看小孩,是张择端画的。单看背景,也是张择端画的。这两放在一块,可就不是张择端画的了!再看这个女人:清明上坟,年轻寡妇自然是哭丈夫!夫字在中州韵里是闭口音,这女人却张着嘴!这个口形只能发出啊音来!宋朝女人能像三国的张飞似的哇呀哇的叫吗?大家都知道《审头刺汤》吧!连汤勤都知道张择端不会犯这种失过,可见这不是张择端所画……”

  大家听了一片惊叹。甘子千心中也暗自佩服,他向画儿韩敬了一杯酒,向他讨教:“《审头刺汤》我也听了多少遍了。雷喜福的、马连良的、麒麟童的都听了,怎么不知道汤勤论画的典故?”画儿韩说:“明后天你上当铺来,我细讲给你听,今天不是时候,盛世元来给我祝寿,马上就开戏了。”

  说罢,画儿韩往那画儿上泼了一杯酒,划了根火,当场把画点着。那画顿时唿唿响着,烧成一条火柱。画儿韩哈哈笑道:“把它烧了罢,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大家再干一杯,听戏去!”

  画儿烧了,甘子千心定了,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听戏。盛世元是尽朋友义气来出堂会,格外的卖力气。画儿韩表示知音,大声喊好。甘子千忍不住也喊起好来。一出戏唱完,画儿韩到后台道辛苦,盛世元说:“总陪你一上一下喊好的这位,也有些天没上馆子去了。是哪一位爷,请来见见不行吗?”画儿韩自收了假画,心中腻味,有些天没去三庆,不知道甘子千也没去。盛世元一提,他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造假画来坑他的人准在同业同行之内,所以今天才撒帖打网,可没往甘子千身上想。一听这话,赶紧上前台找甘子千,学徒说甘先生才刚被人找走了。

  这时,甘子千正被那五拉着走出花园的侧门,甘子千略有不满地说:“五爷,你怎上这儿显灵来了。”那五说:“有点急事跟你商论。我拿那张当票去押,日本人要照当,[注]你说这个险冒不冒?若蒙过日本人挣他一笔,自然痛快;若叫他认出假来,日本鬼子可比不得画儿韩,免不了把咱送到红帽衙门,灌凉水……”

  甘子千有点厌恶地说:“别得陇望蜀了!告诉你,画儿韩已经把咱那杰作火化升天了。”接着把刚才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那五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拍起大腿来。

  “这回可是该着画儿韩败家了!难怪我找连阔如看相,他说我要交鼻运!”

  甘子千说:“你又想造什么孽?弄了人家几百就行了,别赶尽杀绝,何况打头碰脸,跟我全是朋友。”

  “朋友?生意场上无父子!见财不发是孱头。您甭管,等着吧,我请您正阳楼吃河螃蟹!”

  那五走后,甘子千越想越不安,他觉着按人品说,画儿韩比那五高得多。别说这事与自己有关,就是无关也不忍看着叫那五再坑他。他决定明天一早去当铺访画儿韩,打机会和画儿韩说破,别让那五把事闹大。

  这天甘子千来到了“公茂当”。画儿韩听说他来了,远接高迎,一直把他让到帐房后边自己的屋里。学徒敬上茶后,画儿韩端起水烟袋,呼噜呼噜吸了一袋,这才提起话头:“前几天我去三庆,怎么总没见你?”甘子千还没说话,帐房先生小碎步跑进来,满脸的慌张,语不成声地说:“经理,前边出事了。”

  画儿韩不紧不慢地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有人赎当来了。”

  “当铺么,没人赎当?”

  “不是赎别的,是赎……”帐房先生看了甘子千一眼,凑近画儿韩跟前,放低了声音。画儿韩大声说:“有话尽管讲,甘先生不是外人。”帐房先生这才恢复大声说:“有人赎画来了。”

  “哪幅画?”

  “就是昨天烧的那幅《寒食图》!”

  甘子千觉得有人在自己头顶上撞了声钟,浑身震得麻酥酥的。万没想到那五穷急生疯,想出这一招来。

  画儿韩说:“你告诉他,那幅画是假的,他骗走几百大洋就够了。还不知足,跟他上官面去说理。”

  “经理,您圣明,买卖人能这么回人家话吗?人家拿着当票儿,那怕当的是张草纸,要赎也得给人家!拿不出这张草纸来得照当价加倍赔偿,就这样人家还许不认可。怎么咱例说上官面儿说话去?”

  几句话问得画儿韩无言可对。这时外边吵嚷的声音大了。只听那五爷细细的嗓子像唱青衣的叫板似的喊:“怎么着,想赖我的传家之宝啊?还说我的画儿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这假的是陈老莲仿的,比真的还贵,没东西就赔银子吧!”

  画儿韩站起来说:“不像话,我去看看,子千,我请假了。”

  甘子千听到那五爷喊,先是生气,继而尴尬。那五这一着,将得他手足无措。他顾不上规矩礼节,硬跟着画儿韩到了前柜。

  当铺的柜台,照例高出顾客头顶一尺多。迎面墙上挂着黑红棍(这是清朝官商的遗俗,表示一半是买卖一半是衙门)。这时连帐房带伙计四五人都围在画儿韩身后朝柜台下看。只听见那五细声细气地说:“有画儿拿画儿,没画儿呢,咱们找个地方说说……”

  甘子千走到画儿韩身后,越过柜台往下一望,只见那五身后还站着一个矮黑胖子,灰布裤褂,袖口盖住手,十三太保的纽襻全敞着,露出黑边的白洋布汗蹋儿、红兜肚,一眼就认出了是外五区侦缉队的黑梁。看这阵势,那五已打定注意要勒画儿韩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个眼色,知其不可为而为地说道:“我当是谁呢。五爷呀!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爷,我们谈公事,您可别瞎搀和。我把祖上传下来的一个挑山当了。今儿来赎,他们一会儿说我那画是假的,一会儿叫我展期,您说这能不叫我急吗?”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劝那五罢手,画儿韩往前一挤,把头伸出柜台,冲下说道:“您急呀?我比您还急呢!我算计着一开门你就该来的,怎么到这钟点才来呀。不是要赎当吗?钱呢?”

  “敢情你怕我没钱?”那五从底下扔上一个白手帕包的小包来,里边满是五颜六色的联银券。画儿韩叫伙计过数,伙计数了,连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画儿韩把利息数出来放在一旁,把六百元人了柜,伸手从柜台下掏出个蓝布包袱,往下一递:

  “不是赎画吗?拿走!”

  不要说甘子千,连当铺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五先是呆在那里把嘴张开合不上,随后伸手去接包袱,两手哆哆嗦嗦怎么也接不住。侦缉队的帮他把包袱接过来塞在他怀里说:“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打包袱一看,汗珠儿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柜台上的甘子千咧咧嘴,既不像笑又不像哭,明是自问,实际是说给甘子千听:“画儿昨天不是烧了吗?”

  画儿韩接碴说:“昨天不烧你今天能来赎吗?”

  那五自语说:“这么说世上有两幅《寒食图》?”

  画儿韩说:“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给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对那五说:“什么画儿说得这么热闹?叫我也开开眼。”

  那五把画递了上来,甘子千不看则已,一看脸臊得像才从澡堂子出来!他首先把视线投在左下角,无意之中留下的那个拇指印,很轻很淡,端端印在那里,跟昨天烧的那画一模一样。他怀疑如把两幅画同时摆在一起,他是否能认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听说能手能把一张画儿揭成两幅,画儿韩莫非有此绝技?

  下边侦缉队黑梁不耐烦了,问那五:

  “看样儿没我的事了吧?您拿钱吧,我该走了。”

  那五掏钱打发了黑梁,缓过了神来,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说:“韩爷,我开眼了。二百多块利息换了点见识,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画儿韩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画儿是你拿来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来回跑挺费鞋的,这几个钱你拿去买双鞋穿,告诉你那位坐帐的!”说到这儿,画儿韩扫了一眼目瞪口呆,满脸窘相的甘子千:“就这点本事也上我这儿来打苍蝇吃吗?骗得过画主本人,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学两年吧!”

  甘子千无地自容,低着头走出“公茂当”,从此处处躲着画儿韩,再没和他照过面。画儿韩尽管由此名声大噪,可是财东不敢再拿钱冒险,来年正月就把这位副经理辞退了。画儿韩跑了两年合儿,北平临解放时百业萧条,他败落到打小鼓换洋取灯儿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画的名声传了出去,尽管丢尽了人格,可换来了书画店饭碗,当了专门补画的工匠。因为揭裱字画,难免破损,得有人会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后,甘子千凭他出身清白贫苦,政治学习积极,思想进步,靠近组织,公私合营时已当上了书画业领导小组成员,同业工会的副主席。

  公私合营后,文物书画业要整顿班子,有人提出来调画儿韩。政府人员不知道这人是谁,向甘子千了解,甘子千支吾说:“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回到家来,他就犯了思忖。当初自己本没有坑骗他之意,却弄得无法解释。事已过去多年,他不来呢,谁也不会再想起谈起,于他于己都无妨碍。他如果来了,这人可也是长着嘴的。他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说成我甘子千有意所为,我不得脱层皮吗?自己还正在争取入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但也不能对组织说假话,见到政府代表时,他就说:“画儿韩的事了解了。这人做假画出身,当守当铺的副经理,解放前有一阵生活挺富裕。他作寿名演员盛世元都来唱堂会……”政府代表听了,又问他:“有人说他挺有本事,你看咱们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说:“还是领导上决定,我水平低,看问题没把握。”画儿韩终于没被调用。

  按文物行某种惯例,从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干什么都可以,但绝不许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买卖,替人鉴别都属违例。画儿韩自此就从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来,甘子千从没为画儿韩的事感到理亏心虚。慢慢地,连画儿韩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动乱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认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为了“改造他”偏不让他干自己稔熟的行业,而叫他去学修脚!打倒“四人帮”后,恢复名誉也好,退还存款也好,都没有比让他回到文物商店,干他爱干又能干的工作使他感动。他拿出全部精力来工作。可是岁月不饶人,当他当选为人民代表时,大夫会诊的诊断书也送到了他手里。他被宣布得了必须休息,没有希望治好的那种病!

  尽管他对人说:“我快七十了,马上去八宝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会以来的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里实在有点懊丧。他想到,自己这一生从人民那里取得的很多,报答人民的极少。他无声地给自己算帐,算算这一辈子对人民对国家作过哪些亏心事。算来算去,算到了画儿韩头上。

  文物业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没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国际市场文物涨价,无论识别古画还是作仿制品,画儿韩都身怀绝技,怎么能不让他发挥才干呢?当初只要自己一句话,说:“这个人有用,”画儿韩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没说,就为这个把他挤出去几十年。

  共产党几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仔侮心情,对个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党委汇报,检查了错误。党委书记表扬了他的忠诚,责成他把画儿韩请回文物界来。

  这一动手找,才发现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离的时间之长!先听说画儿韩在天桥“犁铧头”茶馆烧过锅炉,到那儿一看,茶馆早黄了。又听说画儿韩和另一个老光棍合租一间房子,在金鱼池附近养金鱼,去那儿一问,房子全拆了。找了半个月,走了八处地方,惟一的收获就是听说画儿韩确实健在,有时还到陶然亭附近去练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过自己的那些人,心里总是忿忿不平。这时才悟到,原来自己也是整过人的,其后果并不比人家整自己轻微,手段也不比别人高尚。

  他决心要把自己欠的债还上。不顾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着棍来到了陶然亭。这时天还没大亮,雾蒙蒙的湖园里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弯儿的,钓鱼的。三三两两,影影绰绰,在他前后左右往来出没,向谁打听好呢?

  正在犯愁,迎面走来一位留着五络长髯,身穿中式裤褂,也拄着根手杖的人。这人目不斜视,一边走路一边低声哼着京戏,走近了,听出唱的是《空城计》:“众老军因何故纷纷呐议论……”

  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脚。“纷纷议论”四个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纷纷”二字回肠九转,跌宕有致;“议论”二字坦坦荡荡一泻千里。甘子千似乎出于条件反射,连考虑都没考虑,张嘴就喊了一声“好!”

  老头儿也停住脚步,半扬着脸,像是捕捉这一声叫好的余音。他望着还没亮透的湖边树林说:“这份叫好声我可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不是听错了吧?”

  甘子千应道:“这‘纷纷议论’四个字的甩腔,我也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老头几步抢了过来,并不握手,而是抓住甘子千的手腕子上下摇晃:“您就是,您就是那位跟画儿韩一块常听我的戏的……”

  “我叫甘子千。”

  “听说过,那年在恭王府园子出堂会,我让画儿韩请您来会一会,可惜您走了。从那一别就是三十多年。您一向可好?在哪儿工作呢?”

  甘子千说在文物商店当顾问,盛世元说:“我也是顾问!唉,什么顾问?就是政府对咱们这些人器重,哪怕还有一点本事,也让你使出来。社会主义么,就是不埋没人才。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养老不养小,我从日本降伏那年就塌中,放在旧社会得要饭。一解放就请我上戏校当教习了。就是‘四人帮’时候受点罪,可受罪的又不是咱一个,连国家主席、将军元帅都受了罪,咱还有什么说的?昨天我碰见世海,他还能登台呢……”

  甘子千想等盛老先生话说到一个站口,问问画儿韩的消息。可这位老先生越说越精神,只好硬挤个话缝插进去说:“盛先生,刚才您提到画儿韩,您知道他现在落在哪儿了吗?”

  “落在哪?他一直在我家呀!”

  甘子千啊了一声,半天盯住盛世元没错眼神。天下哪会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下就歪打正着(他忘了他先已扑空了八次)?又追问一句:“您说的是真格的?”

  “嗨,你问问陶然亭这些拳友,谁不知道画儿韩跟我作伴?‘文化大革命’中茶馆黄了,画儿韩没地方混饭吃,急得在这湖边转磨,跟我说:‘四哥,这些年我一步一步地退,古玩行不让干了,我拉三轮:三轮不许拉了,我摆摊卖大碗茶;大碗茶不让卖了,我给茶馆烧锅炉:现在连茶馆都砸了,我还往哪儿退呢?从解放我就是临时工,七十多岁了,谁要我啊?’我劝他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河呢?你搬我家住去。从我老伴去世,儿子调到外地,我就剩下一个人。白天我在戏校挨批判,心里老伯家里叫人撬门抄家,你就给我看家得了。只要我这工资不取消,就有你的饭吃。’从打那时,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

  甘子千急不可耐地说:“既这么着,我跟您去看看他行不行?我有点事找他。”

  “不行。”

  “怎么?”

  “脑血栓,前天进医院了。”

  “哎……”甘子千两手摊开,连连叹气。

  “您甭着急,眼下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不许探视。”

  甘子千这才舒了口气,问道:“怎么突然得了脑血栓?”

  “累的。去年他检查出脑血管硬化,医生叫他多休息,他反而忙起来了。他说他家祖传几代捣腾字画,对于识别古画很有点诀窍,他想趁着还能活动把它写下来,免得自他这儿失传。”

  甘子千说:“早动手就好了。”

  盛世元说:“前些年他张嘴就骂,说文物行的领导全是棒槌,不认他这块金镶玉。他宁可带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交给他们。这两年啊,政府一步一步给我落实政策。收入多点了,我们俩的生活也改善点。他觉着党中央政策好,虽是冲我下的雨,也湿了他的田。目前搞四化,他这点本事对国家是有用处的,不该再藏着掖着了。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能拦着吗?我就给他买纸,买墨,好茶叶,大叶烟,可就忘了叫他注意身体。”

  甘子千含着泪说:“您可真够意思。交朋友交到这个份上,可以拍胸脯了。”

  “也还是党中央的新政策好,要是我被人家当成四旧扫进垃圾箱,还能顾他吗?”

  甘子千心情沉重,默默无言地和盛世元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他还能说话不能呢?”

  “能是能,舌头有点发硬,拐弯费劲儿。”

  “那就有救!”甘子千喜出望外。他想应当建议派人带录音机来录音;应当在人代会上提一个抢救老人们身上保存的绝技的提案;应当……

  盛世元向甘子千告辞,说:“哪天医生一解禁,我就领您去。”

  “是是。您看还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是有,怕你帮不上手。画儿韩当了半辈子临时工,没混上公费医疗,我落实政策补了点钱,这回他一住院全垫进去了。可这救急不救穷。这病不是三两天能好的,我的工资两人吃饭有富裕,供一个人住院可差远了。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出药钱呢?”

  “行!”甘子千斩钉截铁地说:“包在我身上了!”

  甘子千回去路上,比来的时候精神爽快了,心情舒展了。他计划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画儿韩的名下。他几乎怀着感谢的心情想到盛世元最后这个要求。他觉着生活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向这个世界告别时,可以于心无愧了。
鲁迅:兔和猫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了。这种东西,倘到庙会⑵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而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 的也跑来,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于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拳,s便退开了,从此并不咬。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也常常啃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乌鸦喜鹊想要下来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后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三太太说,鸦鹊到不打紧,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多了。他们第二天便将干草和树叶衔进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下来的离了乳,也要去讨两匹来养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便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那小的也捡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子的脊梁,推进之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子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们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的,爪该不会有这样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发掘的决心了。伊终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怕还是临蓐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踪迹,以及他那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一动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但为了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⑷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青酸钾⑸。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⑵庙会: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⑶《无双谱》: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四十个行为独特人物的画像,并各附一诗。这里借用来形容独一无二。
  ⑷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以称一般的“听差”。
  ⑸青酸钾:即氰酸钾,一种剧毒的化学品。
  〔《呐喊》〕
废名:桃园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显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说不定王老大得了这么一大块地就因为与杀场接壤哩。这里,倘不是有人来栽树木,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

  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园的桃叶。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这时她要说不称意罢。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我爸爸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的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树之上了。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记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的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的白,是衙门的墙;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爽快: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的把眼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

  低头丧气的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着一挑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同时对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样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来保护桃子,拦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来换。”

  “拿钱买不行吗?”王老大抬了眼睛,问。但他已经听得背后有人嚷——

  “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一看是张四,张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他从王老大的胁下抽出瓶子来。

  王老大欢喜极了:张四来了,帮同他骗一骗这个生人!——他的酒瓶那里还有用处呢?

  “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

  张四早已瞧见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几个铜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几个铜子。”

  王老大耳朵听,嘴里说,简直是在自己桃园卖桃子的时候一般模样。

  “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好好,我就给你换。”

  换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铜子张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烟跑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晓得朝回头的路上走!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

  “王老大,你这桃子好!”路上的人问。

  王老大只是笑,——他还同谁去讲话呢?

  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头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欢喜确乎走脱不少,然而还是笑——

  “我拿给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声响的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1927年9月
金仁顺:水边的阿狄丽娜
每次我去相亲,和陌生的男人对坐着,谈完了天气,谈完了工作,谈完了爱好,连喜不喜欢吃辣椒这样的话题也谈了几句以后,我多半会把朗朗扯出来谈上两句。

  我有个朋友叫苏朗,平时我叫她朗朗。她抽烟(如果对方正在抽烟的话,我就这样说道)。但她不抽云烟,她抽女士烟,从免税店里买的。里面有薄荷,朗朗说(我犹豫一下,如果对方长得还算讨人喜欢的话,我就把下半句说完,要不,就微笑一下了事),抽这样的烟接吻也不会让人讨厌。朗朗就留着这样的发型(如果我们身边恰巧有女人走过,而坐在我对面的家伙把目光盯在她身上的话,我就用这个话头儿把他的目光钩回到我脸上来)。这样的发型一般人打理不起,洗一次压一次,既费时间花钱又多。朗朗那样的女人当然没问题,她的男朋友个个是大款。朗朗说,男人不能太穷,太穷就酸气,穷酸穷酸,最难相处了。朗朗也会弹钢琴(我和男人见面的地点,最近差不多都定在咖啡馆里,这样的地方简直像强盗,不把人的话语打劫得干干净净就不甘休似的。好在这样的地方差不多都摆着一架钢琴),她小时候学了五六年,会弹一些简单的曲子,她以前在贵都酒店弹了几年。弹琴挣的钱不少,还有小费,但也就够朗朗买几件衣服的。她花钱花得很吓人。朗朗总是和我开玩笑,她说我的优点是保守,我的缺点是太保守(当男人打听女人以往她恋爱时,和男朋友交往的一些细节时,是不是意味着挑逗?)。我和朗朗是好朋友,但我们之间思想观念的差别却非常大。她的男朋友变得比天气还快呢。

  朗朗是我与人闲聊时的金矿,男人们听到我讲朗朗的故事时,四处飞动的目光会收紧翅膀,老老实实地停留在我的身上。他们听我讲上一会儿以后,表情就变了。他们的微妙的笑容成为我在日后回想他们时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冒失鬼开口问我,你现在打电话叫你的朋友过来吧。我没说话。这个叫陈明亮的男人刚才进来时,身后跟着的介绍人用手扶着他的腰,好象用枪指着他的后腰似的。他是我见的第七个男人,身份是师大的体育老师,表情却仿佛是博士导。介绍人为我们彼此做了介绍,他的两手插在裤兜里,冲我点了点头。

  介绍人给我们介绍完就走了,留下我们两个。他放松身体坐进椅子里,两条很长的腿分别伸到我坐的椅子两边,让我想起一把大剪子。他的话全是短句,也像被剪过似的。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阳光的爪子穿透玻璃朝他身上扑过去,抓挠着,似乎这是当时惟一让他感到惬意的事儿。他喝咖啡的样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捏着杯子把,也不翘着兰花指拨动小匙,而是用手握着杯子喝。我们沉默了大约五分钟,为了打发掉喝完一杯咖啡的时间,我和他说起了朗朗。我说我有个朋友,会用茶叶算命。她能说出很多初次见面的人的性格特征,还有大致命运。陈明亮身子没动,但眼睛抬起来对着我,一脸怀疑地对说,“我不相信。”我说我也不相信,但有很多人相信。她给一些人算命时我在旁边看着,我觉得她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虚。可是被她算过命的很多人后来带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又回来找她,他们说她算得很准。

  陈明亮的表情经过一阵微妙变化后最后定格为一个讥讽的冷笑,“我不相信,除非你把她现在就找来,当场表演给我看。”

  “你以为朗朗是服务生?招之即来?”

  “不敢来了吧?”陈明亮冷笑一声。“女人就怕动真格儿的。”

  “不是不敢来。”我心平气和地纠正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那你让她来。”陈明亮好象得了理,嘲弄地盯着我,“我很了解女人。”

  我笑了。

  “不敢了吧?”陈明亮把头凑近到我身前来,他的表情和刚才判若两人,仿佛就在阳光里睡足了午觉的猫,刚刚清醒了过来。他掏出手机拍到我面前,“你现在就打电话叫你的朋友过来吧。”

  “她不会来的。想来也来不了,她在外地。”

  陈明亮眯着眼睛瞧着我,好象我这个人与我嘴里的谎言已经融为一体了似的。

  “女人都很会撒谎。”陈明亮恨恨地说。

  “你愿意这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招手叫来侍应,“买单。”

  我从背包里往外拿钱包时,陈明亮伸手在我手上拍了一下,把我的钱包打落到背包里。

  “我来买。”他说。“我是男人。”

  我没和他争,出于礼貌,我等了一会儿,和他一起走出门去。

  “再见。”我站在咖啡馆门口,和脾气暴躁的体育老师道别。

  他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朝一家酒店的方向吐了口烟,问我,“开个房怎么样?”

  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你……什么意思?”

  他笑嘻嘻地瞧着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并没真的生他气,但我打了他一耳光。然后我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喊声从我身后传来,“这样你就纯洁了?你就处女了?”

  我站住了,慢慢转身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不纯洁?我不处女?”

  陈明亮站在咖啡馆门口,他最后留给我的表情让我很愉快。

  三天后,我接到介绍人的电话,她问我对陈明亮的印象怎么样。

  我说就那样儿。

  她说陈明亮对你印象很好。

  是吗?这我倒没想到。我让司机在一家书店门口停下来,一边付车钱,一边对介绍人说,我得进书店了,书店里打电话不方便,改天再聊吧。

  介绍人好象意犹未尽似的,问我在哪家书店。

  我说了名字,跟她飞快地道了再见,就把手机关了。

  我拎着一兜书出来时,陈明亮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在门口等着,见到我,咧着嘴笑笑。“买完书了?”

  我没说话。

  陈明亮很自来熟儿地拎过我装书的袋子,“这么沉?你买这么多书什么时候能看完?”

  “关你什么事儿?”

  “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友好?”陈明亮笑嘻嘻地说。

  “你找我干嘛?还想开房?”

  “你看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怎么说?”

  “你看你……”陈明亮的笑容在脸上皱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接着沉默了。

  “话说完了?”我从他手中把袋子拿回来,往前走。

  “哎……”陈明亮在后面追我,“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好不好,随便聊聊。”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你不是有个朋友会用茶叶算命吗?她怎么样了?”陈明亮很从容地迈着步子,他一步顶我三步。

  我停下来,“你还想让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

  “不是……当然认识一下也无所谓……哎,你别误会我,你看你用这种眼神儿看着我就好象我怎么着你了似的。”陈明亮口齿有些不清楚了,“那天……我情绪不好,胡说八道,再说你不也打了我一耳光吗?我还以为咱们扯平了呢。”

  “谁跟你扯平了?”我一时没绷住,笑了。

  “笑了好笑了好,你一笑,阳光都跟着灿烂了。”陈明亮也笑了。

  我们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我请你喝咖啡。”陈明亮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

  我犹豫了一下,“上次你请我喝过了,这次我请你。”

  “你请也行,但钱由我付。”陈明亮从我手里又把书拎过去。

  咖啡馆新开张不久,装修后油漆气味没散尽。我和陈明亮呆了一分钟就也来了。“怎么办?”他问我。

  我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前面的一幢高楼,“去贵都吧。二楼有咖啡座。”

  我们往贵都酒店走,人行道旁边的铁栅栏上面缠绕着的藤蔓植物叶子开始变红,那种颜色细究起来很像一种铁锈。

  “你相过几次亲?”陈明亮问。

  “记不清了,你呢?”

  “就跟你这一次还是我们家人硬替我安排的。”陈明亮说,“我以前有女朋友,处了好几年,前一段时间刚分手。”

  “为什么?”

  陈明亮迟疑了一下。

  “不想说就别勉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把我蹬了。”陈明亮笑笑,“除了我她还有个男朋友。我骂她一只脚踩两只船。她说她自己才是船,而我们不过是桨,她用两只桨划了一阵子,择优录取了其中之一。”

  我笑了。

  “好笑吗?”陈明亮看了我一眼,“当时气得我浑身都哆嗦了,我们交往了五年我不过就是一只桨?但我又说不过她,她是教语文的。我打了她一耳光,我说你拿我当桨涮了那么长时间,我抡你一巴掌也不算什么。她捂着脸哭了。我说你还委曲了?你偷着乐去吧。幸亏我是个桨,我要是把匕首你现在命都没了。 ”

  我看了陈明亮一眼,“恶向胆边生?”

  “吓唬吓唬还不行啊?要不然,我怎么出胸间的这口闷气?”

  我们走到贵都酒店门口,在旋转门前,我后退了一步,看着陈明亮被几扇门页搅进去。他发觉我没进去,又出来了。

  “怎么了?”

  “我突然不想喝咖啡了。”

  陈明亮的表情变得谨慎起来,“怎么了?我哪句话又说错了?”

  我笑笑。

  “你别这么笑,你这么笑我心里没底。”

  “……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因为你打了我。”

  我望着陈明亮,笑了,“你欠揍?”

  “没错儿。”他也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犯贱?”

  有一段时间,我和陈明亮经常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贵都”,那里的咖啡味道纯正。但陈明亮好象是冲着落地窗去的,每次都挑靠窗的位置坐。“我最受不了咖啡馆的灯光,像卧室一样。”陈明亮沐浴在阳光中,褐色的脸孔宛若葵花仰了一会儿,朝我弯过来。“你说呢?”

  我只管搅动着咖啡。

  陈明亮突然把我的眼镜摘下来,“你不戴眼镜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伸出手,陈明亮的胳膊立刻伸到了我够不到的位置。

  “还给我。”

  “你挺漂亮的。”陈明亮笑嘻嘻地说。

  “你再不给我我生气了。”

  “你生气的时候很性感……”陈明亮慢慢把眼镜还给我。

  “你总是这么和女孩子开玩笑吗?”我把眼镜戴上。

  “那你呢?你跟男人在一起总是这么严肃吗?”

  “差不多吧。”

  “因为你是处女?”陈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他凑近到我身前来,“你知道你身上缺少什么?”

  我盯着他。

  “女人味儿。”陈明亮兴奋起来,“所以你给男人的感觉总是硬梆梆的。”

  “什么硬梆梆的?”我瞪了陈明亮一眼,“你当我是死人?”

  “没说你是死人。你读书太多,该敏感的不敏感,不该敏感的特别敏感。”陈明亮换到我身边的沙发里来,“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换一种活法儿。”

  “你要是想老话重提,趁早免开尊口。”我笑了。

  “你看你……”陈明亮笑了,“该一点就透的时候你非不一点就透,不该一点就透的时候你不点也透……”

  我冲他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一个头发披到腰上的女孩子走过来,她的皮肤好象透明似的,眼皮上面涂了蓝色的带亮片的眼影,眨眼时眼波横流,别有一股妩媚劲儿。她谁也不瞧,冷冷地走到钢琴前面,坐了下来。每次弹琴,她都从“水边的阿狄丽雅”开始。

  “朗朗以前也在酒店里弹过钢琴的。”

  陈明亮贴近我的耳边儿说,“我也会弹……”

  我盯着在我大腿上放着的手。这只体型硕大,颜色怪异的蜘蛛拿我的大腿当独木桥,来来回回地游走着。后来,它像迷失了方向似的,停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陈明亮又坐回到我对面去了,一条腿压着另一条,手好象两只正在拥抱的蜘蛛爬在最上面的膝盖上。他独自生了会儿气,点上了一支烟。

  “朗朗在酒店里弹琴,”我觉得嘴里的话就像陈明亮嘴里的烟雾,不知怎么就窜出去了,“经常有男人来找她,谈好了价钱,她就和男人开房。”

  陈明亮张大了嘴巴。

  “为了挣钱。”我说。

  “……多少钱?”

  “一次一千。”

  “她要那么多钱干么?买衣服?”

  “为了她妈妈。她妈妈在监狱里。”

  陈明亮又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发生了什么事儿?”

  “朗朗的妈妈是化妆师。”我冲陈明亮笑笑,“不过不是给活人,是给死人化妆的。她跟朗朗的爸爸结婚时说自己是护士。过了好几年,这事儿才暴露了。朗朗的爸爸他是个写话剧的,一点儿名气也没有,这下可神气了,在家不是打就是骂的,天天在外面喝酒,逮谁跟谁倾诉。朗朗的妈妈要跟他离婚,他又不离。反正越闹越厉害,朗朗的妈妈夏天在家也得整天戴着手套,这也不能让朗朗她爸爸满意,他跟人说,早晚有一天要把老婆的死人手剁下来不可。谁也没拿他的醉话当真,但他有一次喝多了以后真动手了,两人打起来了,结果是朗朗的妈妈一时失手,剁到朗朗的爸爸的手腕子上,可能是碰巧割断了静脉什么的吧,血流得太多,后来也没抢救过来。朗朗的妈妈过失杀人,判了二十年,朗朗想早点儿把她妈妈从监狱里弄出来。”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陈明亮问。

  “嗯?”

  “朗朗把她妈妈弄出来了吗?”

  “出来了。但过了一阵子她又回去了。她在外面已经不适应了,觉得监狱好。监狱里有工厂,织手套的。她妈妈回去当技术员去了。”

  天气一天天地冷了。第一场寒流到来的那天,陈明亮来学校找我,要带我去吃火锅。我们在火锅店里遇见了他的三个朋友。他们都是漂亮小伙子,带着各自漂亮的女朋友。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很大的火锅。周围行星似的摆着装满食物的盘子。陈明亮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的朋友,我会用茶叶算命。我们的银河系立刻响起一片瓷器的声音,接着就有一杯茶伸到了我的眼皮子下面。

  “我不会算命。”我看了陈明亮一眼,“最多能看看爱情。”

  “就是让你看爱情。”陈明亮笑着说。“我们最在乎的就是爱情了。”

  “就是就是就是。”他们一迭声地附和。

  我看了一眼杯里的茶叶,又抬头看了一眼端着茶杯的女孩子,她的头发长长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我把目光重又投向茶叶,“也很有手段,擅长把握男人的心理,你做事不一定非要显山露水,但你更容易占上风。你能让男人围着你团团转,但转到一定时候,就会出现问题。他也许会突然清醒过来,慢慢摆脱你的控制。”

  她的笑容像一层油,凝在了脸上。她把茶杯放回到自己的眼前,“看来,我得早点儿嫁人了。”

  “那也没用。形式感改变不了命运。”

  她的笑容彻底没了,脸色苍白,像一块冻硬的猪板油,“什么是命运?几片儿破茶叶?”

  “有时候就是几片儿破茶叶。”陈明亮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扭着看着他,“你踢我干么?”

  “你看你……”陈明亮的脸红了。

  “不是你让我看的吗?”我冲那个沉着脸的女孩子笑笑,“刚才我是跟你闹着玩儿呢,你千万别当真啊。”

  “没事儿。”她笑笑。

  我们把茶水放到一边,喝起酒来。几杯酒下肚,微笑又回到我身边的长发女孩子的脸上。她和陈明亮拼酒,他们在我眼前碰一下杯,然后把酒喝下去。她男朋友劝了几次,她不听。

  “来,陈明亮,再来一杯。”

  “我不行了,我认输了,行不行?”

  “不行,你他妈的今天不喝你就没种。”她挥手时把茶杯碰掉了,白瓷杯子摔成几片儿同,茶叶和水淋了一地。

  “你别闹了行不行?”她男朋友生气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瞪什么眼睛?”

  “买单。”她男朋友招手叫服务员。

  “我还没喝够呢……陈明亮,咱们去酒吧接着喝。”

  “我喝不动了,真不行了。”

  “你他妈没种。”

  “对,我没种。”陈明亮笑嘻嘻地说,“我没种行了吧?”

  我和陈明亮坐上出租车,他让司机去“贵都”。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不回家睡觉吗?喝了这么多酒……”

  “我们得谈谈。”陈明亮说。“要不然我睡觉也不踏实。”

  我们去了“贵都”,他径直走向服务台开了一间房。

  “你什么意思?”

  “谈谈,只是谈谈。就我们两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地谈一谈。”陈明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举起两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保证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房间挺不错。陈明亮进门后先去洗澡。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着了,还冲了两杯即溶咖啡。

  陈明亮从浴室里出来后,我们对坐在椅子上,一人端着一杯咖啡。

  “朗朗现在在哪儿?”陈明亮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她的故事好象没完似的。后来她怎么样了?”陈明亮问我。他的身体在刚套上身的毛衣里散发出湿润温暖的气息。他连牙也刷了。

  “朗朗弹琴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男人。他是听朋友们说起朗朗的特殊身份的。起初他不相信,他说看上去比早晨的露珠儿还纯洁剔透的女孩子,怎么会干这个?别人说你不相信干吗不去试试。他就去试了。结果证明在社会的某一方面他是个天真幼稚的男人。他们过了一夜。天亮时他们分手了。朗朗接着去做自己的事儿,男人也接着过自己的生活。半年以后他离婚了,两年以后他和另一个女孩子谈起了恋爱。一年以后他们决定结婚。这期间他去一所大学开学术会议。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女研究生。她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连名字都改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把咖啡喝掉,脱掉外面的大衣,对陈明亮说,“我去洗个澡。”

  我冲淋浴的时候,陈明亮开门走了进来。我吃了一惊。我还是第一次从年轻男人脸上看到如此温柔忧伤的表情。

  “我全都明白了。”陈明亮说。

  我叹了口气。“你这个傻瓜。”

  2002年<作家>2期
严歌苓:风筝歌
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一位富有、俨如王侯的老父;一位贤淑、集人间美德之大成的慈母,然后必定有一位美丽、娇巧,被宠若掌上明珠的小女。不幸这个故事就这样不免俗地趁着世世代代听故事人的心愿构出了这第一步布局。

  故事发生在唐人街飞起一只带歌的风筝那天。洗衣匠们这时送完了洗熨妥贴的衣物、床单、餐布推着空车回来;鱼行已完成了一早的收购,算盘珠上留着湿润的银色鱼鳞;茶食店的伙计正打着哈欠一块块卸下门板,人们就在这个时候看着白亮的早晨海面上方飞起一只七彩凤凰风筝。风筝上有个小八音盒,叮咚叮咚地来回奏着一支乐曲。人们就说,是梅老板的囡过生日。一些人便有点黯然地想到,我们原是有飞风筝雅好的一族人哩;原是善于以风筝做些莫名的寄托的一族人哩。

  然而眼下只有梅老板一个人有做风筝和放风筝的情致。梅老板年年都有新点子出在风筝上。一回飞了只金黄蜈蚣,一百只脚爪都动。街上的人都看这只风筝带着小调儿一窜一跌地不断飞得高远,然后想起手上还忙着的事情,便一醒,接着忙去了。只有一个人还站在路中央看,仰着的粗脖子上凸一颗树瘤般的大喉节。骑自行车上学的男孩急打铃从他身边绕过去。男孩回头看了他一眼,认准这三十多岁的鬼佬是个流浪汉。

  第二天人们就知道流浪汉肯特先生给梅老板收留了。因为肯特先生从北边沿太平洋一路流浪下来,专为寻找梅老板的太太海伦的。流浪汉肯特先生背着一只英军背囊,穿着美军皮靴,口袋装着十多枚德军的铁十字徽章,走过最密集的珠宝店家,停在了梅老板门朝海湾的房子前。

  开门的正是尤瑞卡小镇著名失踪事件中的主人公海伦。流浪汉肯特心想,她并不像镇上人传说的那样丑陋。实际上这初入中年的女人相貌平常,并没有丑得出众的地方。海伦淡灰、近乎银色的眼睛迟缓地推出一个对陌生人的警觉微笑,这微笑是因为流浪汉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肯特热烈地说,海伦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不过你一定记得你父亲母亲常去的教堂旁边的那个饭馆吧?你父亲常在里面打弹子的那家?——我爹就是那家饭馆的厨子啊!

  海伦眨着略微外突的银色眼睛,用力记忆:教堂,饭馆,饭馆里有个黑沉沉的弹子房是没错的……

  肯特更热烈地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在欧洲打仗,回来听街坊说到你……

  海伦眼皮一垂,打断这个发出流浪气味的人;你父亲还好吧?她心里对那弹子房里古老的烟草气味和墙上一只巨大的三文鱼标本都记得活生生的。但她实在想不起那饭馆的厨子是谁。她想街坊们至今还谈论她,是因为她同一个年长她二十岁的中国人离家出走是件大大超出他们理解力的事。海伦能够想象她的邮差父亲怎样告诉全镇的人他退回了海伦的每一封信和每一张圣诞卡。然后全镇的人也就把那个跟中国佬跑了的海伦在镇上十六年的生命痕迹全否定了。

  流浪汉肯特说,我父亲让我来找你。他说海伦和镇上的人不一样了,海伦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了。

  一辆汽车开过来,海伦眼神变得十分紧张。车上下来的男人下巴上蓄着尖尖的胡须。流浪汉肯特想,这个中国佬也不像镇上人讲得那样,有张虐疾病的青脸和贼似的小眼睛。依他看来,这个中国佬除了瘦小一点之外,和别的中国佬没任何区别。后下车的女孩却使流浪汉有点心慌意乱,他盯着她像盯着猫与狗生出的奇美动物。女孩大声问海伦是否看见了那只带歌的风筝。她也和一切女孩一样,在陌生人面前总有些失态的活跃,即使这陌生人对自己的流浪身份毫无避讳。这是个十四岁的雅致女孩,半透明的肤色,帽子边缘一圈卷发。肯特想,她之所以完美是她接近真实更接近虚幻。海伦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女儿,叫英格丽特,都习惯叫她的中国乳名:英英。

  海伦把流浪汉肯特介绍给丈夫时,把他说成了自己童年的朋友。

  被人称作梅老板的人没等妻子说完就摆着手请流浪汉进门。他说,海伦跟我生活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家乡人。梅老板明白妻子在夸张流浪汉父亲和她父亲的交情。梅老板并没有多少笑容,但有股说不出的温和,这使流浪了多年的肯特感到踏实。他想镇上的人对这个中国佬的描述欠缺一点客观。

  走进院子时,流浪汉肯特觉出混血小姑娘毛茸茸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脸上。她和他的眼睛极短暂地捉了回迷藏。她的眸子黑中带绿,于是它们是他见过的最黑一双眼睛。流浪汉目光里秘密的轻挑使小姑娘感觉新鲜。她看见流浪汉耳朵里有一层很显眼的灰垢,浓厚的头发里残存着海风,眼珠里闪动着走夜路的光亮。肯特的皮靴早被穿垮了,这是小姑娘英英十四岁生命中见识的最顽强最无赖的一双鞋。

  梅老板当晚在女儿生日宴会上把肯特介绍给老相识,说这白佬是店里新上任的经理。不过人们已闻说这天早晨的街上走过一个行迹可疑的流浪汉。这几条街上,任何时候出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都会在空气中布散一股不安。

  流浪汉肯特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梅老板的经理。他穿着当铺买来的灰色西服,常站在梅老板黑沉沉的店铺门口。他总是趁没客人时坐在门口左边或右边的石狮上,令人突然意识到那两只石兽并非庞大、狰狞。坐在石狮上的肯特架起二郎腿抽烟,眼神像是他被心里油然冒出的一个笑话在逗玩着。一有人来,肯特马上会跑到马路当中,说服他进入店内。晚上关门后,梅老板来拿收银箱,肯特便对他说,这两个红木柜该放到那边去,那些彩陶缸该挪到这边来。或者他说,问题就是灯,加几盏灯该多好。

  梅老板总是很好说话的样子,肯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然后肯特便脱下西装动手搬弄,颈部粗了,肩背也越发宽阔起来。不一会,店堂便弥漫着他腋下的汗气。不久肯特就免去和梅老板讨论了。梅老板来到自己越来越陌生的店堂里,只体贴两句:肯特你辛苦,肯特你把店弄成个展览馆了。肯特把梅老板的主顾也变了,常常是七八个白女人在店堂里听肯特口若悬河,讲秦砖汉瓦唐三彩。梅老板那点欠缺精确的考古知识只需一点一滴,就能让肯特变成深奥神秘的长篇故事。不知是由于肯特对店堂陈设的不断搬弄调换,还是由于他说故事的才能,梅老板的生意活跃起来。在肯特的身份由流浪汉变成经理的第二个月,最难卖动的两张紫檀龙凤床也售出了。梅老板越来越觉得在店堂里自己反而多余,当肯特与白人主顾抽雪茄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坐没坐处、站没站处。原先雇的两个店员,在肯特来的第二天就被梅老板解雇一个,剩的一个叫北斗,是右手多一根手指的后生,留他是因为他六根手指把算盘打得比别人快一倍不止。北斗给梅老板打发到店堂后面的作坊里,用沥青把新铜钱做成古铜钱。

  一天下午,梅老板走进店堂,见英英半躺在红木长榻上,对面一个三角架,有个人猫腰藏在那块黑布帘下,梅老板正要开口叫英英收起这副让他不顺眼的身姿,三角架上的玩艺“咔嚓”一声。梅老板想起这玩艺叫做照相机。梅老板说,这是干什么!

  肯特指挥英英变换一个姿势,一面不可开交地回答梅老板,说那人是专请来做广告的,东西卖不动主要是没有广告。

  东西不卖,我也不能卖我囡。梅老板急了连英英也忘了讲。肯特眨巴着眼,看着永远不变表情的梅老板下巴上那撮胡须细细地抖。在一边看稀罕的北斗,用右手上余出的那根手指挖鼻孔,听了梅老板这话,手指忘在鼻孔里。

  海伦从店堂后面的作坊走出来。她告诉梅老板广告的事是她同意的,开通的商人谁不做广告?她见丈夫一只手捋在盐掺胡椒一般的灰色胡须上,知道这是他的脾气和主见上来的时候。他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做什么广告?在场的人只有那六指后生北斗听懂了这句话。肯特惟一的灰西装敞开衣襟,露出红黑相间的裤子吊带,一副文武双全的样子。他专心和摄影师小声布置什么,知道这边可以交给海伦去把梅老板弄服贴。

  描着碧绿眼圈、涂着鲜红嘴唇的英英两眼晶亮,脸上的红晕从厚厚的白粉下面渗了出来。梅老板对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艳丽感到恐惧。英英的美从来不含有这种锋利。

  海伦已开始用“守旧”“古板”之类的词来同梅老板辩论。她提醒梅老板,眼下正蔓延开来的大萧条,之后又是一串新词汇:竞争、积极经营。梅老板心里奇怪,流浪汉肯特先生到达此地才三个月,连一向淡漠处世的海伦也抄起“大萧条”之类的词来了。海伦说,就要进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样?就是十四岁的固作出这种很不成话的样子去四处抛头露脸?梅老板这样回敬妻子,大萧条又怎样?鬼佬萧条去!

  海伦第一次听丈夫当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变成了红色,红色顺着她奇长一根鼻梁延伸下来,最终连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带也变得通红。在这浅淡的三十岁女人变颜色的过程中,梅老板听她板眼清晰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梅老板感到浑身发冷,妻子在这时的低调表现出她从不轻易流露的优越感。

  连英英也为母亲这句话的低沉和繁文褥节的客套词而不安起来。她一面观望父母,一面接受肯特对她的摆布,以及摆布间他眉梢眼角飞出的秘密赞美。军旅和流浪给了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龌龊的俏皮。英英喜爱看他两个拇指不断弹动裤子上黑红条纹背带的模样。这三十多岁的男人所有动作中的不安分都使十四岁的混血女孩产生一阵陌生的快意。这个跟随风筝而来的汉子使英英在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了个朦胧的期盼。

  梅老板叫英英立即跟他回家。英英收起被肯特摆出的姿态和表情。梅老板用这种声调同女儿说话在英英记忆中不超过三次,一种独裁的阴森音调。海伦在这语调中面色由红转白,恢复了原有的淡漠消极。

  肯特仍是情绪激昂地向梅老板推荐广告的必要性。他用一种走南闯北、混过更大世界的丘八加流浪汉的流畅语言讲着自己对梅老板买卖的推销策略。他不懂得海伦顷刻间陷入的沉默意味什么,直是卖弄那点俏皮,说英英将来进好莱坞也说不定。

  梅老板对肯特不做任何反应。他面孔像生了重病一样发出土色。他叫海伦揩掉英英的小丑面谱,带她回家,又吩咐北斗相帮自己把店堂的陈设恢复原先模样。

  肯特眼巴巴看着梅老板将每件东西按他多年一成不变的位置挪动。灰尘在一束孤零零的灯光中狂舞,梅老板对肯特说,去把那盏灯给我熄掉。他这句吩咐完全是对北斗这类以一块钱一天雇来的打杂伙计下达的,肯特以为听错了。摄影师已看出苗头,动作飞快地拆除摄影设备,同时看着同一个店堂在他眼前变得狭窄、幽深。肯特见梅老板以当家做主的大步子走过去,伸手一捺,闭了店堂内惟一的一束光明。尘土也就沉寂下来,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板要肯特去帮北斗搬那个花梨木的老爷钟,说,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对着彻底恢复原样的店堂一连打了三个呼天抢地的喷嚏。廉价的货品迎着店门摆放,华贵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处。肯特被喷嚏的剧烈震动弄得满脸涕泪,他看见昏暗和无序又全回来了,又成了梅老板那个盘根错节,阴森神秘的老店。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乱的布局,梅老板竟记得如此清楚,每件东西与每件东西的夹缝,都如七巧板那样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板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来了的三个月,买卖的利润上涨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险。他并不怕肯特偶尔在客厅里和海伦聊几句故乡小镇上的人和事。尽管海伦的父亲否认了海伦,全镇的人几乎都跟着老邮差否认了海伦,仍是阻止不了海伦去以甜甜的酸楚听肯特讲镇上人的悲欢离合。有时海伦把已听过的事又拿出来问,事先已准备就绪的格格笑声在肯特讲到一半时就释放出来。梅老板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间可能发生的男女勾当,五十八岁的梅老板不是白白阅历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于海伦。可肯特的志向是什么,却是梅老板看不透的。因此梅老板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险性是他无法设防的。梅老板还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声争辩时声势剧烈地嚷着要辞职,他甚至公开指出梅老板对经商的无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脸晴朗地穿着他惟一的灰西装出现在店里,就像没看见店堂按梅老板不可理喻的怪癖复辟了那迷津般的经营企图。

  梅老板当然也乐得肯特不再提辞职的事。这场重大挫伤被肯特不露痕迹地接受下来,梅老板感到可怕的正在于此:什么样的巨大图谋才能使一个男人甘败如此下风。肯特照常早出晚归地在店里盘点新旧库存,照应那几个已成熟客的白种妇人。没事时他照样架起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石狮上,贪吃地耸起肩膀吸着雪茄。梅老板原先说过了三个月试用期一过就给他加三成薪,三个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板不断向北斗打听肯特这天见了谁,那天做了什么。北斗告诉他,肯特在那几个白种阔太太来的时候,曾差他去两条街外的意大利糕饼店买半磅饼干,再煮一壶茶。

  圣诞节前店里忙不过来,梅老板打发海伦去照应珠宝店,自己和英英做两边店的机动增援。一天下午他开车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预订的货品,留肯特一人在店里八面玲珑地应付一帮东部来的旅游客人。肯特微秃的头顶和脸色一样红润,油腻稀疏的发间露出汗津津的头皮。他对正启动车的梅老板挤挤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

  肯特送走东部的客人,正是这个海湾城市最寂寥的时候:雾从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灯着以圣诞披挂提早被点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种奇特的心情,就是对流浪的向往。他怅然喷出一口烟,看烟同雾如何缱绻缠mian,彼此交融。他脸上升起一个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么使他决定留在这个富有而节俭如癖的中国佬领地。肯特站起身,掸掉衣襟上几星烟末,看着那个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东西正向他靠近。隔着几尺的白雾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红的羊毛裙,一双红白横杠的羊毛袜拉到膝下,袜带上一边一只红色的绒球。她戴的那顶帽沿在额前翻起的丝绒小帽是纽约的时尚瘟疫之一,两年前纵跨大陆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说,肯特先生,我妈让我来看看你这边是不是忙得过来。极其罕有的谎言使女孩两个黑中沁绿的眸子避着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亲海伦以同样的神情和心情走进小镇边缘的梅记客栈。她也不知道那客栈是最后一幢被镇上人们烧毁的中国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渐渐开放,流浪汉的无拘束和士兵的无责任感使这笑有种特别的热情。他没想到这天早上他给这女孩的一个眼神暗示,她竟全领会了。他对她或明显或暧mei的勾引,女孩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三十多岁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进入了女孩纯甜的生活。

  这时进来几个客人,一眼便认出英英是广告上的女郎,目光带着缺乏敬意的赞赏把英英围拢住。肯特替英英与他们搭讪,调笑,英英很快从不知所措变得自如。渐渐的,被动的抵挡变成了轻微的招惹,是极讨人喜爱的一种招惹。肯特在人们心旌飘摇时一连做成五桩不大的买卖。英英和他隔着一场忙碌长长地对视,目光与目光渐渐锁在了一起。

  打烊之前,肯特拿出一只盒子让英英打开它。他说这是他给她的圣诞礼物,但他要它先于所有人的礼物到达英英手里。打开盒子,英英发出一声尖叫,是真正惊喜的尖叫,而不是社交礼数教出来的舞台化反应。英英以亢奋的热烈声音问肯特,他怎么知道她一直在祈得一双溜冰鞋。肯特要她穿上试试。英英说,我从六岁起就希望得到一双溜冰鞋,可我爸说那是无聊玩艺。梅老板把所有消遣性的体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无聊。肯特想,女孩没注意到她把梅老板说成“他们中国人”。她说他们中国人把从不见阳光,从不骑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断格格地笑,跟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带着对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惊然。

  那以后的每天,英英和肯特都能在梅老板眼皮下偷得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开始肯特两手插在英英的腋下,从背后抱着她使她终于尖叫不断地迈出溜冰鞋上的最初步伐。渐渐肯特的手插得深了些,指尖渐渐触向那开始柔软、丰厚的部分。他的两个中指终于完成了一个月的潜伏爬行,首次登上女孩胸部的制高点时,英英猛向他回头,眼睛里有种白热的仇恨之光。那光在他呢哺不清的亲呢诅咒中逐渐黯淡、散乱。肯特把一串不知多少女人、在多少相仿时刻所用的肮脏词汇从牙缝挤出,吐给十四岁的混血女孩。热恋的昏晕使她垂死一般苍白。肯特在这个瞬间宁愿粉碎掌中的女孩和自己。

  新年过后的一个傍晚,梅老板从几爿店铺收银回来,刚跨进客厅就见后院里有个风筝一般翩翩的英英。英英身上一件短斗篷,被她微风细浪似的溜冰步子招展开来,斗篷鹅黄色的夹里闪出闪进,给梅老板一种从未见过的眩幻感受。他大声叫海伦,嗓音由于震惊而破裂。

  海伦捧着她永远在进程中的十字绣从楼梯上急步下来,一手往头上捺帽子。她问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说难道你还没看见出了什么事情吗?他用手指点着英英,她哪里还是我的囡,她可以到马戏团挣面包去了!

  英英见父母隔着玻璃门在观望她,越发卖弄起来,不时像真正的杂技女戏子那样朝他们飞一个眼。海伦说,英英从六岁就想学溜冰呢。梅老板这才悟过来,英英的皮肤怎么变得黑红发亮,她那长久来被深深珍藏的半透明肤色就此消褪在海风和太阳里。

  梅老板随之打听出,英英的一切变化都因了前流浪汉肯特。他把解雇肯特的决定告诉海伦时,海伦只淡淡看他一眼。她明白她在此刻的意见是不作数的。这个瘦小的中国男子一贯的温良、谦让,是把专横积攒到这类时刻阔绰地运用。海伦也感觉到女儿和肯特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整个西海岸到处都有肯特这样的人,他们喜欢不费什么事地猎取钱财、机遇和女人。

  早晨梅老板把英英送到学校之后,来到肯特经营的店堂。他递给肯特一张支票,面值是肯特三个月的工资。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响地吻了一下。他想起这位中国佬或许知道他在英英床上度过一些夜晚。英英戴着满头做发卷子的布条依偎在他刺着一把剑和另外两个女人名字的胸怀中。但这中国佬什么也不点破,照旧温和多礼,请他在四小时之内打好行李从这里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进他惟一的灰西装口袋里,恶作剧地模仿上流绅士的一丝不苟。然后他戏腔十足地对梅老板说: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替我跟英英说声再见了。

  梅老板说他会的。

  肯特又说,那小镇上的人至今没忘记梅记客栈的瘦小中国店主怎样给撵走的情形;人们谈到那中国佬温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邮差的女儿时仍是十分遗憾,因为当时他们实在不该让他就那样肢体完整地走了。

  梅老板捋着下巴上越发焦干的胡须,将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渐成了早年报纸上的中国佬漫画。梅老板对六指后生北斗吩咐,去,查看东西有没有少掉什么。

  肯特笑嘻嘻点上雪茄,扫一眼清点贵重物品的北斗,对梅老板说,我对任何东西的所有权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又变成追随风筝来时的步子——那种没有任何正经事等着他去做的步于,走出了这家幽深曲折的中国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矾公路边的一家“六角钱”旅店里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他想,这离爱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对他说,肯特,随便你带我去哪里。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海伦二十年前对姓梅的中国客栈老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一个月后,肯特把梅老板付给他的三个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车,在一个小站上跳下来。英英没问为什么忽然不去洛杉矾了。她像孩子一样被肯特牵着手,从一幢一幢带拱形门的西班牙式小楼前走过。英英说,我喜欢这些可爱的房子;我们也会有一幢这样的房子,橘红色的。肯特低头看看她,在这女孩心目里,喜欢和拥有总有必然联系的。英英从来没见过肯特有那么忧伤动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话: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想永久zhan有。

  一天中午,英英伏在背着她行走的肯特背上睡着了。肯特走进一个挂文青招牌的房屋,将女孩放在长木椅上。他请文青匠人将两个中国字文在他的胸口。工序很长也很疼痛,肯特看着血珠儿细密之极,“英英”从抹去的血下显现出来。他很喜欢这两个奇怪古老的文字。他一面让匠人在他皮肉上施手艺,一面看长椅上的英英熟睡。两只苍蝇采蜜般萦绕着她那有些脏的脸蛋,那些用布条子做成的假卷发已完全直了,于是,她中国父亲的一半在她身上渐渐浮现,不断扩张,最终完成了对她神韵气质的占领。肯特掏出最后几个角子让文青工匠去替他跑趟腿,到对门的饭铺去为午睡中的女孩买一份火腿煎蛋。

  等匠人拿着一碟食物回来,肯特已在沿海的公路上搭乘了一辆运草莓的马车,很快在西部荒蛮的太阳下缩小成路尽头的一个黑点。

  马戏班子在海边支起帐篷。三十来岁的混血女郎戴着火红的发套,穿着霓红灯似的服饰,百分之八十的肉体露在外面。她是马戏团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总习惯独自走开去抽一阵烟。她抽烟的样子不像她人那样妖冶妩媚,耸起两肩,如战壕里的丘八似的贪馋。

  这时一阵叮咚作响的音乐细小如童话般飘来。她叼着烟抬起头,看见一只风筝在海天之间。那是一只大雁形的风筝,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梁晓声:蜻蜓发卡
是的,不是普通的发卡。

  它是用上等的蓝玉雕磨成的。形状是一只蜻蜓。两对翅子薄得几乎透明了。然而那玉的品质毕竟好,不成心是损坏不了的。至于蜻蜓的双眼,则是用红钻石镶嵌的。总之这样的一枚发卡美观极了,甚至也称得上名贵了。

  它是一位经商的英国丈夫从国外为他漂亮的中国妻子买的。花了三千美金。他花得很高兴。相信它值三千美金,也觉得用它来向妻子表示一份爱,妻子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妻子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它——在他回到他们在中国的家与她团圆的日子里。确切地说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

  后来他独自去了某省,在省与省交界的一个小镇,在一条商品街,他不愿意地看到了几乎所有的摊床上都摆着那类美观的发卡,形状或是蜻蜓,或是蝴蝶,或是鱼儿或是花儿。标价才百多元人民币。当地内行的中国朋友告诉他,那根本不是用玉石雕磨成的,只不过是用一种经提炼处理的蓝色或绿色红色的有色石的石粉,兑入塑料成分,在家庭作坊里靠简单的车床冲压出来的。它们起初可一点儿都不美观。美观是一双双底层的中国男人和女人,包括一些少年和少女的双手最终完成的。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这一点呢?

  于是他那中国商界朋友带他去一户“生产”那种发卡的人家现场参观。

  面对事实,不由他不信了。他感叹中国人以假乱真的能力的同时,也不禁困惑那样的一些发卡中的一枚,怎么会摆在开罗的一家珠宝店里?而且敢公然标价三千美元!而且店主一副奇货可居,不言二价的面孔!究竟是中国人骗了埃及人呢?还是埃及人骗了他这英国人呢?

  英国人最感到羞耻的事之一是自己上了个大当。

  那一种羞耻强烈过他受骗的恼火。

  当然他还心存着一线侥幸——世界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既有假的,那么必先有真的存在着吧?哪怕只有一件。否则那假相对于什么才是假呢?假画不是相对于名画而言么?他是位中文水平挺可以的英国人,读过《西游记》。他联想到了《西游记》中“假西天”和“真假美猴王”的情节。也许自己买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妻子的那一枚蜻蜓发卡,便是先于眼前这些廉价的假而惟一存在的真?

  他非要搞个明白不可。

  受骗上当的人往往都这样。

  三千美金对于商人也不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呀。

  于是他又买了一枚蜻蜓发卡。

  心怀着七分恼火三分侥幸的英国丈夫从外省回到北京后,只字未提送给妻子那枚蜻蜓发卡的真假。他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说了,多扫妻子的兴啊?而且,她肯定会埋怨他不该心血来潮啊。三千美金能买多少种有品有质的东西呀,为什么不预先问问她喜欢什么就自作主张呢?

  但是,他用自己花百多元买的那枚蜻蜓发卡,暗中换了花三千美金在开罗买的那一枚。

  他几天后还要到开罗去,他要讨个说法。

  花百多元人民币买的那枚蜻蜓发卡的盒子是很粗陋的,花三千美金买的那枚的盒子却是相当精致的。跨国讨说法不能只带发卡不带盒子啊。人家不承认呢?那精致的盒子上可是贴着那家开罗珠宝店的标签的。

  于是当妻子又戴上发卡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时,他故意将摆在桌上的空盒碰到地上。然而他们住的是特别高级的外销公寓,至于地板嘛,是进口木料铺就的。发卡盒弹起了一下,却哪哪儿都没坏。

  爱妻嗔道:“你倒是小心点呀,那么漂亮的盒子,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呢?”

  他以检讨的口吻连连说:“对,对,这样的错误我保证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同时这英国男人暗恨自家的地不是水泥地。

  以后他又犯了两次保证不再犯的错误,都因地板具有弹性的原因,未使发卡盒遭到丝毫的损坏。

  我们都知道的,一个英国男人一旦认准了某事是他必须做的,那么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做,无论追求女人或财富,还是蓄意破坏一只盒子。和美国男人不同的是,他绝不预先声明他必须那么做的动机和理由,他锲而不舍地暗中蔫做就是了。

  有一天半夜,趁爱妻睡熟,他穿着短裤悄悄离开卧室,用水果刀刮下了那盒子上的几片银箔。

  破坏是太明显了,妻子自然发现了。

  她捧着盒子又惋惜又奇怪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英国丈夫从旁边以检讨的口吻说:“亲爱的,是我的罪过啊……”

  她扭头看着他问:“难道你不仅把它三次掉在地上,还用刀刮过它么?”

  英国人一般情况之下是不愿撒谎的。但在这件无关品质的事情上,他犹豫了片刻,撒谎了。他说那盒掉在地上三次,几片箔震开胶了。他想用万能胶粘牢,结果万万不料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见妻子不开心起来,他笑着说没什么的,他正在打算再去开罗一次,可以带那盒子去换一只新的回来……

  当他坐在一架国际飞机上了,他忍不住从皮箱里取出了那盒子,呆呆地看那美观的蜻蜓发卡,寻思着怎么与那卖它的珠宝店老板据理力争。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抚媚且性感迷人。

  她由衷地赞叹道:“多美的发卡呀!”

  他说:“可惜装它的盒子损坏了,你看,这儿。”

  法国女郎操着流利的英语说:“发卡是要经常别在头发上的,正如衣服要经常穿在身上的。装它的盒子损坏了一点点好比挂衣服的衣橱有了一点点问题,并不直接影响东西的美观……请问先生是为您的夫人买的么?”

  当男人,不论哪一国的男人,被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当面这么问时,十之七八他们是不甚情愿说真话的。倘他们的妻子不如近在身旁的女人漂亮动人,那他们就更不情愿说真话了。

  “不,我买了是打算作生日礼物送给我亲爱的妹妹的……”

  那英国男人其实没有妹妹。

  公正而论,他当时所犯的“错误”,也只不过是这世界上一切男人一生总归要犯几次的小小的“错误”……

  而相当多数的女人在相当多数的情况之下,是暗暗地喜欢男人们犯那一种小小的错误的。有一个事实说出来恐怕是要令诚实的正人君子们沮丧的,那就是相当多数的女人虽然尊敬正人君子们,但并不见得如何地喜欢他们,因为一味地倍守诚实的原则在现实生活中会显得是一个毫无情趣的男人似的……

  生活早已教给了那英国男人这方面的经验。

  于是他和那法国女郎的交谈由最初的拘束而轻松而愉快而亲热……

  他的妻子那会儿又在北京他们的家里欣赏那枚蜻蜓发卡。她越把玩它越爱不释手,越加体会到丈夫对她的爱是怎样的值得她倍感欣慰和幸福。

  她想上帝赐给了她一位多么好的丈夫啊!他不但肯花三千美金为她买一件生日礼品,连弄坏了装它的盒子都觉得仿佛是一种罪过,仿佛对不起她。她想无论他是否能换回一只盒子,她再欢迎他回家时,都要热烈地拥抱他,回报他一个接一个的甜蜜的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已是另一个仅值百多元人民币的东西了……

  女人拥有了大多数女人没有的又觉得宝贵的东西总是要向她们炫耀的。女人对于幸福的态度亦基本如此。这两样东西是女人最不想遮遮掩掩的。她们有时倒是相当善于遮掩痛苦和不幸。正因为她们有此本事,所以上帝使她们有相应的缺点。

  她想,应该找人来见识见识她丈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应该找人来与她分享她所感到的幸福。何况,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受寂寞的困扰。

  于是在晚上,她的女友们先后按响她家的门铃。

  她们光临之前,她将那只蜻蜓发卡别在了一把大扇子上。那是一把装饰扇子,展开着挂在客厅的墙上,扇子上画着荷花,题着诗。她就将蜻蜓发卡别在荷花上。这是她精心考虑后的决定。别在那儿不会被一眼就看到。如果摆在任谁一眼都会看到的明面处,炫耀之念将顿时被女友们猜测到。别在那儿也不至于一直不被发现,因为不管谁,只消向那扇面扫一眼,目光都肯定会被蜻蜓发卡所吸引。

  果然,很快有一位女友发现了它。

  “哎那扇子上是什么呀?”

  “发卡。只不过是一枚发卡。”

  她故意回答得非常之平淡。

  “发卡?从没见过这样式的发卡……快来看,多美观的发卡呀!”

  于是她们聚向前去,啧啧赞叹并且纷纷发问:

  “从哪儿买的?”

  “多少钱?”

  “可以取下来仔细欣赏么?”

  她说当然可以取下来仔细欣赏啦,说其实并不昂贵才三千美金,说是丈夫从国外特意给她买回来的生日礼物,说自己更喜欢造型简单流畅的饰物,而那蜻蜓发卡未免太工艺化了,所以从没戴过……总之语调始终平淡,仿佛那价值三千美元的发卡对于她根本就是不入眼的东西似的。她说“才三千美金”几个字时,像说“才三元人民币”似的……

  发卡在客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当它从自己掌上被别人的手指轻轻捏去,每个女人的眼都会随之而转。仿佛她们全变成了孩子,而那发卡是自己刚刚捉住的一只蜻蜓,会被别人借口欣赏故意放飞了。

  只有女主人单独坐在一旁;翻开一册杂志佯装全神贯注地看着,而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心里美滋滋的。

  既然她“从没戴过”,她们当然要怂恿她戴上让她们看看了。她们不由分说,将她的头发一会儿盘成这样儿,一会儿扎成那样儿。还从她的衣柜里取出一件件时装,逼她刚换一套再换一套,仿佛她是举行个人专场表演的模特,而她们是为她幕后服务的一干人等……

  “表演”终于结束,她“身不由己”似的炫耀获得了圆满的成功。斯时已经晚上7点多了,接下来一起入座吃饭。饭后9点多,主人客人脸上泛着或深或浅的桃红酒晕,缓掷轻抛地打起麻将来。不愿打的,便看影碟,便东西南北中海阔天空地聊大天……

  11点多,有的女人告辞了……

  1点多,有的女人住下了……

  第二天早饭后,送走住下的女人们,她自己怀着极大的炫耀的满足又睡下了。陪客耗神,她需要补一觉。这一觉睡得不短,下午两点多才醒。从卧室踱出到客厅,目光首先望向的是那把大装饰扇——咦,发卡怎么不在上面了?哪儿哪儿都找了一遍,没找到;问小阿姨看见过没有?小阿姨摇头。坐在沙发上愣了半天,又哪儿哪儿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再次问小阿姨,小阿姨觉得受了猜疑,呜呜哭了……

  犹犹豫豫地抓起电话,尽量以一种随便的语调,请昨晚来客中关系顶亲密的一位帮自己想想,当时发卡经谁的手放在哪儿了?

  对方一口咬定地说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女人与她的关系也不错。又一番犹豫,第二次抓起电话问,仍是一种随便的语调。

  人家说她不是最后一个接过发卡欣赏的人。

  依次问下去是找到发卡的惟一的希望。

  她不得不那么做了,结果是一头雾水,毫无所获。

  蜻蜓发卡“飞”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丢了。

  被小阿姨偷去的可能性首先排除。小阿姨跟随自己多年了,自己平素对她不薄,而且答应她结婚时,由自己出一笔钱替她在家乡盖几大间房子。觉得小阿姨不太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那么是女友中的某人偷去了?

  她并非交际很广的女人。她们都是她经过筛选才与之保持密切关系的朋友,怀疑她们使她心生出不安的罪过感,但她却不得不将她们逐一地怀疑一番。她细细地回忆她们昨晚的言谈举止,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像那偷去了发卡的人……

  女人们的心那都是何等的敏感啊!她的电话在她们中起了必然的反应。那反应对她很不利。她们一致认为她分明是在怀疑她们。既能与她交往,起码都是生活过得富裕的女人啦,她们相互都轻蔑地说——不就是一枚发卡么?值当她们这样的女人偷一回么?那么一个东西哪里就值三千美元呢?听她胡吹呢!她的虚荣她们还不知道么?何况那发卡的造型多俗呀!她们表示欣赏和羡慕,本不过是为了使她高兴高兴嘛!受怀疑的反感,又使她们一致地认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清白的,是她自己神经兮兮疑心太重。她们相互发誓,再也不到她家去了。以后无论她怎么请都不去了。既不单独去,也不一块儿去了。

  然而还是有一个女人到她家去了,将她们之间电话里说的话都告诉她了。

  那一天发卡已丢了三天了。三天内她一直在找,又哪里找得到它!

  现在,她既失去了发卡,又将失去了女友们。除了她们她几乎再没别的朋友。她怕再失去友情。她懊丧极了。

  那女友理解地劝慰她别哭,说八九不离十地知道是谁偷去了发卡,然后说出一个名字并替她分析其言谈举止的可疑之点。她越听越有道理,最后完全同意就是那个女人偷了发卡。

  她抓起电话就欲拨过去质问。

  女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这是只能私下里怀疑怀疑的事儿呀。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你若质问不是找骂么?”

  她缓缓缩回了手。

  “发卡已经是被偷了,可也不能因为一枚发卡再失去了友情哇!”

  “那……”

  “别瞪着我。电话还是要打的。逐个告诉姐妹们,发卡并没丢。你不过是跟大家开个玩笑…”

  “我……跟大家开个玩笑?”

  “你只有这么说,平白无故地受了怀疑的那几个姐妹,才不再觉得背了黑锅啊!”

  女友的话不无道理。

  她那么做了。

  女友还希望她能明智地给那个偷了发卡的女人打同样内容的电话,说否则不等于将她的怀疑告诉了人家么?

  这个建议她没接受。

  明明偷了我视如珍宝的东西,我还要打电话声明我是在和她开玩笑——才不做这么下贱的事儿呢!

  她恨死偷她发卡的女人了。

  她从别的女人的话中听出,她们其实都没彻底地解除对她的不满。尽管她一再强调自己纯粹是百无聊赖地开玩笑,一再检讨开那样的玩笑多么不对……

  晚上,她将脸伏在枕上哭了一通——丈夫回家后怎么对丈夫讲呢?若他欢天喜地捧给她一只换了的盒子,而她说价值三千美金的发卡被人偷了,丈夫会是何种表情哟?他能不追问么?她能告诉他是被她女友中的一个偷走的么?竟与贼为友难道不也是她的羞耻么?

  那会儿,在另一个国家正是深夜。

  星级宾馆客房里的电话扰醒了她的丈夫。

  “可爱的先生,您一定忘了,在飞机上,您将您要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让我替您收在我随身的挎包里了。您不打算到我的房间里来取走它么?”

  法国女郎的声音充满诱惑。

  英国男人喜出望外地回答:“不过我已改变了初衷,不是要取回它,而是要当面赠给你……”

  发卡却是被那个始终与她保持着友好关系的女人偷去的。那个女人偷它的目的和动机都较为复杂。那个女人不是冲着它值三千美金才偷它的,也不是因为爱美才偷它的,实际上她已经超过了戴那样一枚发卡更显得可爱的年龄。

  她主要是由于破坏的欲念才偷的。是的,是这样的;看到别的女人拥有了一件好东西而快乐,对她是一种痛苦。破坏那快乐,使那快乐变成懊丧和烦恼,一向是蛰伏在她潜意识里的强烈的冲动……

  在那个女人的生日那一天,被偷去了蜻蜓发卡的女人接到了丈夫从国外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由于商务缠身不能如期回家了。这电话使他的妻子那一天甚觉无聊。她已经没勇气像从前无聊的时候那样与女友们在电话里长时间地交谈解闷儿了,因为她们都不会再以从前那种友好态度对待她了。惟一还可能通过电话陪她闲聊的女人,便是那个偷了她的发卡,而又是最彻底地被她排除了怀疑的女人。

  她记着那一天是对方的生日。她拨通了对方家里的电话,祝贺对方生日愉快。

  对方问:“你猜我收到的最使我喜欢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她猜了几次没猜中。

  “让我告诉你吧,也是一枚发卡。”

  “也是……一枚发卡?”

  “对。一枚蓝玉石的,蜻蜓造型的发卡。”

  “……”

  “和你有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

  “也是我丈夫为我买的。”

  “……”

  “也是从国外买的。”

  “……”

  “也是三千美金。”

  “……”

  “总之你若看到了,肯定会以为是你的。但它当然不是你的。因为你的别在你家的大扇面上。还是别在那朵荷花上么?”

  她良久才冷冷地挤出一句话:“不,我的那枚蜻蜓发卡被人偷走了。”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这一点你是清楚的。”

  “你明明在开玩笑嘛。难道你没有因为开过一次这样的玩笑向姐妹们赔礼道歉,请姐妹们原谅你么?不好的玩笑是绝不可以开第二次的呀……”

  “……”

  “猜我正在家里干什么?”

  “……”

  “我也像你一样,请了些亲朋好友到家里来欣赏我这枚价值三千美元的蜻蜓发卡,它可为我的生日增光添彩啦!”

  “……”

  “想听听我的客人们对它的赞叹么?”

  那女人的话证明她那一时刻高兴极了。

  那女人的丈夫才不会给她买价值三千美元的发卡呢!虽然他想买也是买得起的。这一点是她心口的痛。所以她偏要说也是自己的丈夫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那么说时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快乐,因为想到了她根本不会相信而快乐。对方似乎通过气她,也气了天下所有被丈夫们心肝儿宝贝儿似的爱着的幸福的妻子们……

  她啪地放下了电话。

  她此时才恍然大悟究竟是谁偷去了她的发卡;偷去了她的发卡还使她自己亲口一一向女友们解释自己的发卡并没丢,说丢了只不过是一次开得不当的玩笑;她现在竞没法儿向姐妹们指斥对方的可耻行径了——对方说得对,“不好的玩笑是不可以开第二次的”……

  对方不但偷了她的发卡,还使她失去了友情,还使她遭到不满,使一位从前关系亲密的女友与她绝交……

  她几乎气得晕倒了……

  第二天她一病不起……

  小阿姨吊着脸子服侍她,一反常态,仿佛喜儿被迫服侍黄世仁他妈似的……

  她一想到自己在病着,不敢发作,惟恐小阿姨赌气而去,病着的自己没人服侍了。于是只有讲点儿“统战”策略,和颜悦色地轻唤低遣……

  偷了她蜻蜓发卡的女人家里,至爱亲朋们竟也在前一天下午5时左右大反其目起来——那女人放下电话,见客厅里只有她自己,至爱亲朋们都到餐厅去了。

  她走入餐厅,将坐未坐地问:“那东西有人替我收好了吧?”

  众人当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她妹妹指着她小姑子说,她小姑子最后一个欣赏来着。

  当嫂子的于是将目光转向小姑子,那小姑子正不知为何气嘟嘟的,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像一块花布似的垂耷着,仿佛谁欠了她一大笔钱赖账不还。

  她对嫂子不理不睬地说:“我能揣自己兜里么?”

  当嫂子的追问:“那你放哪了?”

  “就放桌上了!”

  当嫂子的一转身离开餐厅,片刻回来目光咄咄瞪着小姑子说:“桌上没有!”

  那小姑子耸耸肩:“我明明放在桌上了!”

  当嫂子的不由得又看自己的妹妹……

  她妹妹说:“是她最后一个拿在手里的嘛。”

  妹夫道:“我也作证。”

  小姑子的丈夫冷冷地说:“这是干什么,三堂会审啊?用得着作证这种词么?”

  当嫂子的有点儿火了:“别激头掰脸的!价值三千美元的东西一转眼不见了,还不许问问么?”

  那当小姑的啪地拍了一下餐桌:“我已经说了,我放在客厅窗前那张桌子上了!再他妈问别怪我翻脸!”

  当嫂子的忍住火,又一转身到客厅里去了——对扇的窗子敞开着,黄昏时分调子温馨的夕照洒了一桌面。桌上了无什物,更不见什么蜻蜓发卡……

  那房间在四楼,不可能有人从外边一探手将发卡偷了去。

  显然,从别人家里冒着丢人现眼的危险偷来的东西,竟在自己家里二次丢失了!

  当嫂子的这一怨非同小可。来客可都是至爱亲朋啊!除了自己的亲妹妹小姑子以及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小儿女,再就是三姨二婶们了。后者们都快是老女人了,对发卡断不会生出什么偷念的……

  当嫂子的气乎乎地冲入餐厅,伫立门口,双手叉腰声色俱厉:“今天要是找不到,谁也别想离开!”

  正准备着动筷子大快朵颐的三姨二婶们,你望我,我瞧你,皆默默放下筷子惴惴不安起来……

  那小姑霍地站了起来,横眉竖目地说:“怎么?还想翻兜呀?”

  她丈夫也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大家都看见了,她旗袍上没兜!”

  “我是冲着这儿是我哥的家来的,不是来找气生的。咱们走,看她敢拦!”

  那当小姑的说罢,扯着丈夫往外便走。她的话对于她的嫂子,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刚走到门口,已挨了嫂子一嘴巴。

  她捂脸怔了怔,猛地掀翻了餐桌,一餐桌丰盛汤菜,霎时变为一地污秽,弄脏了好多人的衣服。

  “反了反了!”

  当嫂子的一把揪住小姑的头发……

  而小姑的丈夫也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她的脸往后仰了起来……

  当妹妹的冲自己的丈夫一跺脚:“你看什么热闹哇?还不上!”——意思是让自己的丈夫帮自己的姐姐占上风……

  而那斯文的男人不知所措……

  一家之主正关在有电脑的房间里炒股,听到混乱吵闹之声,一分神,按错了键,将卖出的好机会断送,却在最高点上买入了五六千股。该赚的事儿赔定了,而且赔得甚是让人笑话……

  他怒不可遏地掼门而出,分开厮打作一团的妹妹、妹夫和妻子……

  三姨二婶中有人从旁向他说明了事因。

  那当妹妹的早已背着嫂子向哥哥发难过了——舍得花三千美金给嫂子买生日礼物,为什么我两个月前过生日就送给我一支口红?!

  几股火交叉着攻心烧肺,使当丈夫的不由不大打出手。妻子脸上挨了狠狠一耳光,脚下汤滑,摔倒于地,脸压在一块碎碗碴上……

  当晚,当丈夫的饮了半瓶酒,更觉恼怒无处发泄。他竟替自己住了院的妻子审起小阿姨来。

  小阿姨连呼冤枉。

  他就抡皮带抽了她几下……

  她当着他面解开几颗衣扣,耸出一边的肩头,扭头看着说:”抽得好,抽得好,我现在就到派出所去告你!我身上别处也有被你抽过留下的红印子!那东西是你给你老婆花三千美金买的么?那明明是她偷别人的!你当你们两口子唧唧喳喳说的那些话我没听到呀?我要叫你们两口子身败名裂,从此没脸出门见人!”

  他顿时酒醒了,反央求小阿姨消消气儿原谅她,千万别去派出所。并从钱包里点出五百元钱塞在她手里……

  她捻开了看清才是五张,冷笑道:“少于两千,你甭想私了!”

  这事儿不比在摊儿上买东西,侃不得价的,他只得又打开钱包……

  小阿姨接钱在手,哼了一声,离开他的家扬长而去。

  被偷了蜻蜓发卡的那女人,抑郁而病多日后,有天中午强打精神,出户散步。在小区的绿化林间,她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鸟。那鸟比鸽子略大些,羽毛蓝得爱煞人,而嘴是悦目的金黄色的。那鸟的金黄色的嘴,似正衔着一颗看去相当大的珠子……

  的确,那鸟她以前不可能见过,只有北京动物园里才有,是产于别的国家的一种鸟,叫园丁鸟。与她住同一幢楼的一户人家的父亲,从国外带回了两枚园丁鸟的蛋,求养鸽子的人靠鸽子孵出了两只小鸟,恰是一雄一雌。等它们长大,孩子就放了它们。小区的绿化环境很美,既有林,还有水,一对园丁鸟便不往别处飞了……

  女人的目光惊奇地追随着园丁鸟。它离开了林间,她也仰望着它加快了脚步……

  她家住的是一层,有小院儿,小院里花红叶绿,她见园丁鸟竟落在她家小院儿中了……

  她怀着更大的惊奇悄悄走入她家的小院儿,于花草间,竟发现了一处鸟窝,一处用树枝和花朵装饰得相当美观的鸟窝。

  然而这还不足以使她惊奇得一眨也不眨地瞪大了双眼,使她那样的是另外的发现——鸟窝周围散布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那鸟自己的蓝色羽毛、几片蓝色玻璃器皿的碎片、几个蓝色的塑料瓶盖、笔记本的蓝色塑料封皮、半截蓝色的蜡烛、一只蓝色的笔、蓝色的大大小小的扣子……甚至还有一条蓝色的纱布哈达似的罩在窝上……

  蓝瓣儿的玻璃球分明是它刚衔回来的……

  还有……天哦!……是那枚蓝宝石的蜻蜓发卡呀!

  园丁鸟喜欢用各式各样蓝色的东西美化它们的“家”。何况这一只园丁鸟即将正式“结婚”了!

  第二天,重新得到了蜻蜓发卡的女人,将自己的长发梳成新颖的发式,戴上那发卡,去往偷过她发卡的女人的家。

  那女人的脸使她吃了一惊。一道长长的丑陋的伤疤,自额正中斜剪一边的耳垂,将那一侧的眼眉和眼皮剪为两部分。刚拆过缝合线不久,看去至少缝了三十几针,像一条大蜈蚣趴在脸上……

  那女人说自己的脸是由于不小心跌了一跤,脸正巧跌在半个碎碗上造成的……倒也算是实话。但更主要的实话并没实话实说……

  而她言道,她所以请求一定允许她登门一次,是亲自来表示虔诚的忏悔的。于是她告诉对方,当知道对方也拥有了一只同样的发卡后,她竟断定那毫无疑问是偷了她的。

  “我当时真是把你恨得咬牙切齿啊!我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语诅咒过你啊!可现在事实证明我错了,也证明了你是多么的无辜。你看…”

  她一偏头,让对方看她发髻上的发卡……

  而那女人的震骇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一只玉的蜻蜓被自己从别人的家里偷回到自己的家里,怎么又会从自己的家里飞回主人家里去了呢?匪夷所思啊!难道它有魔力不成么?!

  而她的忏悔之心却是百分之百的虔诚的……

  她甚至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

  “你肯原谅我么?……”

  “……”

  “你肯原谅我么?……”

  “肯……”

  于是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被她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语“伤害”过的女友……

  她的泪水弄湿了对方的衣肩……

  那女人却是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的。

  那女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一个没有问那发卡是怎么找到的,由于恐惧而不敢多问了,一个没有主动说那发卡是怎么找到的,也是由于恐惧。巴不得一当面忏悔过便立刻离去——对方的脸委实使她害怕……

  她又去见了另一个不但被她猜疑过也被她用同样歹毒的话语诅咒过的女友……

  对方听了她的忏悔原谅地微笑了……

  对方转身去捧来了许多只盒子,一一打开,呈现出的全是蜻蜓发卡,与她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这……”

  她诧异不已。

  “我去年从外省买回来的。那个省的旅游点儿都有卖的。我买回来本打算在你们的生日一一送给你们。既然你已经有了,我就不会再送给你了……”

  “去年?”

  “对。”

  “你那天在我家里为什么没说?”

  “怕破坏你的好情绪。”

  “多少钱一枚?”

  “才……”

  “实话告诉我吧!”

  “才百多元人民币。我买得多,八折的价就卖给我了……”

  对方又说:“有些事物之所以是假的,那是因为,在其形成为某事物之前,便包含着多种假的成分了。比如有的假花做得比真花还像真花,而有些真花却鲜艳得那么假。如果谁觉得真花鲜艳得那么假便始终不愿相信其真,如果谁由于假花比真花还像真花便误以为那是真花,都非花的错,而是人自己的错。人如果习惯于检讨自己常犯的这一种错误,就能较平静地面对某些假的现象了……”

  半月后,她丈夫回家了。

  他用假话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能换回一只盒子——她全盘地信了;她一次次审问他那发卡究竟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买的,以及究竟是花多少钱买的——对他的真话,她却表示半句也不信。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般轻信他的假话;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怀疑他的百分之百的真话……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盒子的事上那么真情可爱;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发卡的价格问题上偏偏要谎话连篇……

  但是她就不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是用一个在国内某省花百多元人民币买的廉价的东西骗她的快乐,他又干吗将盒子带到国外去?

  ……

  又半个月后,他提出了离婚。

  理由是——连在日常之事上,他都难以取得她的信任了,这使他苦恼万分。

  而她已发现了那法国女郎与他的亲昵合影,猜到了他在国外多呆了二十几天的真实原因。

  她想起了被她诅咒过的那位女友的话,梳理她和他之间的诸多往事,于是那么多比真实还真实的虚假渐渐呈现。确实,一半的虚假曾被她忽视,而一半的真实曾遭她怀疑……

  她平静地接受了离婚现实。

  离婚后的一天,她将那只蜻蜓发卡又悄悄放回了园丁鸟的窝前——雌园丁鸟已在孵窝,而雄园丁鸟当那是一只活的大蜻蜓,不断地啄它,终于将它啄碎了……
施蛰存 :上元灯
十三日

  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们在闹市里买来的各式花灯点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阵一阵的冥鸦在天井上飞过,看见这些红红绿绿的兔子灯,马头灯,被这般高兴的孩子们牵着耍,也会满心欢喜地归到它们的平铺着天鹅绒的巢中消度这个灯节。

  自从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后,就没有看见她过。我想借着看灯的缘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不由的俯下头来向我身上一瞧。唉!

  我走入内室,妈正坐着啜茶,我说:“妈,我要换一件袍子穿。”

  “我原叫你穿那件新袍子,谁叫你不愿意!”妈说。

  “那件新袍子颜色浅得奇难看,谁肯穿着出去吃人家讪笑!”

  “谁会讪笑你?还不是崭新的杭绸皮袍,比你身上这件脱了线脚的旧袍子好看得多,我看你还是穿了出去罢,你又没有第三件皮袍子。”

  妈这样诚恳地说。

  勉强披上了新袍子,趔趔趄趄的穿过了几条小巷——只因为我不敢走大街,来到了她家。她这时高高地站在一只方凳上,手中提了一只彩灯,扎成一座高楼的形式,正将它挂在中间。她看见我便从凳上跳了下来,笑盈盈地说:“你来看灯吗?你看我这许多灯哪一架最好?”

  我约略将这许多灯都看了一遍,实在我以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没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楼式纱灯。

  “你说这一架最好吗?”她将那架灯提高了些说。

  我说:“可不是这架最精致!”

  她很得意似的道:“这架果然不算坏,可是最精致的还轮不到它呢!”

  她说着不住地将两缕柔黑的眼波浏览她的成绩,最后转看着我,她此时似乎得意极了,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便问她哪一架灯是最精致的?她只是抿着朱唇浅笑。指着她手中的灯,她说:“你猜,我这架灯替它取个什么名字。”

  “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样雅致的名字。”

  “我叫它做‘玉楼春’,你看好不好?”

  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

  “好,我早就猜着你准是替它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过了元宵,你该将这架灯送给我。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精巧的灯能一齐挂起来欣赏;横竖挂在你这里,我也一样看得。”

  “为什么我该送给你这架灯?”她又笑着说。

  “这架灯要是不该送给我的,为什么你将它扎得这样精致?”我也微笑着向她说,害她脸上薄薄的飞上了一阵红霞。

  她一瞥眼看见我穿着这样一件浅色的皮袍,便说:“你为甚穿着这件袍子,怪刺眼的?还是穿那件旧的好。”

  我轻轻地向她叹了一声,她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两缕眼波注视着我。啊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难受!

  我们沉静了一刻儿,便分别了。

  十四日

  下午四点多钟,我偷闲又到她家。走进她的书房,一眼看见她的表兄在与她闲谈;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之后,便默默地坐下。

  好容易她母亲在内室叫了他去。她便移着一缕懊恼的眼波向我:“多讨厌,噜噜嗦嗦地强要人与他谈天!怪不耐烦的!”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她问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吗?”

  我笑着道:“遵你的命,不穿了。”

  这时我才有闲心去浏览她的花灯——在十多个灯中间却遍寻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楼春”!不觉得纳罕。我便问她“玉楼春”在哪里。

  “早给他摘了去了。”她答我。

  “谁摘了去?是你表兄吗?为什么你失约于我?”我很急切地问。

  “我又不存心失约,我何尝不竭力想留着给你!可奈他不由我分说地强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们不得。”她这样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颤抖得怪伤心的。

  我只觉得有些懊恼,愈想愈觉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了一条……”

  她忽然站起身来,脸向着我:“你在说什么?”她很急切地问我。

  我为烦恼的神经所刺激,说:“我只差了一项条件:我不像人家能穿着猞猁狲袍子,博得许多方便。我这般衣着的人便连一架花灯的福分也没有。”

  我这样愤激地说,她早就两个眼眶中充满了欲堕不堕的珠泪。她将手帕掩拭着眼泪,身子渐渐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说:“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为你的衣着而冷淡你!你也得谅我处的地位。你想我难道为这些事而使妈生气吗?你难道不懂得吗?”

  她这样的说,我有些懊悔不该这样说得使她伤心了。

  但总含着这一段烦恼。我对着花灯,对着她,不觉得飘落些眼泪。过了半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什么条件而烦恼罢!”

  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

  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

  十五日

  想昨天的事情,真够我伤心。饭后我踌躇了半晌,决定了姑且去走一遭。

  才坐下,她便问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饭走。

  我说:“我哪里愿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饭,准听见他和你妈两个人的冷嘲。不用说我不能听,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难受。”

  她沉吟着也不则一声,徐徐地说:“其实……其实你还是不吃饭好。”

  “什么,他们昨晚说了些什么?”我问她。

  “我不愿意说给你听。……说起我该得告诉你……昨天……昨天他竟向我说了……”她说着将两眼深深地注视我。

  “他向你说什么?”我问。

  “你想他说什么?”她以为我故意那样问她,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答我。

  于是我明白了,不觉地心中跳踊得很猛烈。我急急地问:“你如何答他?”

  “我也用不着答他,拒绝了就完了。”她很坚决似的说。

  “真个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为此事昨晚妈还批评了我好些,我也由她。”

  “那么如果你妈要勉强你,怎么办呢?”我问。

  “由他们,我总是拒绝!”她如是的答我,两眼注视着我,含着一缕隐现的笑纹;她将她的身子移近了我。不多时,她站起身来,招呼我道:“来,我给你一件东西。”说着,她在前走着,出了书房。我便随着她。她引我上楼,到了她的卧室,以前我从没有机会来过。我还未曾将她的精美的卧室浏览清楚,她已指着中间挂着的一架淡青纱灯问我道:“你看,我留了这架最精致的灯给你好吗?”

  我看那架灯果然比“玉楼春”精致得多。四面都画着工笔的孩童迎灯戏,十分的古雅。我说:“好,这个给我也好。”

  她很快活地道:“你看比‘玉楼春’如何?我这画是仿北宋画院本画起来的,足足费了我两天工夫呢。”

  “这个比‘玉楼春’自然要精致得多。”我说着便将灯摘了下来。“此刻我再不摘去,明天又要不得到手了。”我又说。

  她笑着道:“我这个灯因此挂在房里,他哪里能够摘去!”

  我说:“他难道不能来要你这个灯?”

  “我可不准他进我的房。”她正色地说。

  “但是为什么我可以进来?”我笑问她。

  她两颊不觉得又红了一阵,低着头只是不开口。我便将灯安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在她身边说:“倘若你表兄向你说的话变了是我说的,你可要拒绝也不?”

  她猛然间听我如此说,不觉得有些吃惊,脸上忽然转成灰白,多情的眼波又瞟了我一次,忽然脸上又升满了红霞。她又垂着头,只是不则一声。我又轻轻地问:“你不会拒绝吗?”

  她依然不则一声,将她的眼波投视着我,旋又移开了去。

  吃过了元宵,转瞬间,天色又晚了。我提了灯儿与她道别,她说:“当心着别将灯撞损了。”

  含着笑眼看着她,我说:“即使这个灯儿全坏了,我也不可惜,因为今天我得到的真太多了。”

  她红着脸送我到门边,我也不记得如何与她分别。我走热闹的大街回家,提着青纱彩画的灯儿,很光荣地回家。在路上,我以为我已是一个受人欢颂的胜利者了。

  但是,低下头去,一眼看见了我这件旧衣服,又不觉地轻轻地太息。

  (摘自《施蛰存文集》太白文艺出版社)
安妮宝贝:少年樱花
她是他爱过的第一个女孩,在17岁的少年时。

  放学后穿越大半个城市,等在她的校门口送她回家。

  周末的时候,一起去看场电影,黑暗中把她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面。这种清澈而甜蜜的心情,是生命成长的时候,最初的体验。

  那是春天的夜晚,他记得。

  送她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走在淡淡的月光下,一路都能听到樱花在风中飘落的声音。小路两旁的樱花树,开出粉白浓密的花朵,簇拥在一起,每当风吹过,就好象落下一树的雨水。

  在她家的楼梯下面,她站在阴影中微笑地看他,漆黑的眼睛,明亮得让他无法直视。伸出手,轻轻地把她的眼睛合上,然后俯下头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头发上都是细碎的柔软花瓣,散发着刺鼻的清香。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温暖的眼泪。

  那一瞬间的幸福。

  他们在一起很长时间。高中毕业,他去了北方读大学,她依然留在南方的城市里。

  很多的信,偶尔的电话,很少的见面。每次假期一到,他就急忙着买火车票往家里赶。有时候买不到座位票,就挤在闷热肮脏的车厢里站上20多个小时。

  累得发困的时候,在朦胧中看到的都是夜风中的粉白樱花,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爱她。也许用一生的时间都不足够。

  快毕业的时候,她有过一个孩子。因为年少无心的疏忽,她对他没有任何埋怨。

  为了不惊动父母,他们借口旅行去了外地的城市。只是在去医院动手术的时候,她出了事故差点死掉。在廉价的小旅馆里,他整天整夜地守在她的身边。

  那个夏天很炎热,但是她脸上流下来的汗水和眼泪,却很凉。她勉强地微笑着对他说,没有事的,会没有事的。他只是轻轻地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会对你好的。这句诺言他一直放在心里,但情缘错落,他们的路还是走到了尽头。

  分手的时候,明知道彼此有很多误解,但年轻气盛的他,还是固执地一去就不再回头。他离开了南方自己的家乡,到了另一个阳光充沛的城市。

  他有了工作,然后有了新的生活,直到在那里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买了一枚戒指和她订下了誓盟。

  生活很知足平静。每天早晨,他开着车先送孩子上学,送妻子上班,然后再独自开车去自己的公司。春天的异乡城市,马路两旁也有缠绵的樱花树。一串串粉白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当风吹过,就有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旋转着飘落,粘在他的车窗玻璃上。

  像很多行残缺的雨滴。

  突然地,就想起一张10多年前的脸。她的脸。在南方潮湿的夜色中,在楼梯寂静的阴影里。漆黑的眼睛,明亮得无法直视。还有黑暗中她的嘴唇,他亲吻过的纯洁的伤口。这样的深,再也抚摸不出痕迹。

  不知道她是否依然在那个南方城市里。也许仍会有男人对她说,我会对你好的。但她的幸福已经和他无关。

  每个男人的最初,都会有一个樱花般的女子,飘落在生命里,注定颓败。
汪曾祺:待车
书放在映着许多倒影的漆桌上。烫金字的书脊在桌面造成一条低低的隧道。,分在两边的纸页形成一个完全的对称。不用什么东西镇住,也不致把角上的单数号码变成双数的或把双数的变为单数。平平贴贴,如被一只美丽的手梳得极好的柔润的发。应当恰是半本的地方。

  下午渐渐淡没了。如一杯冲过太多次的茶,即使叶子是极好的。

  云自东方来。自西方来,南方来,北方来,云自四方来。云要向四方散去。

  将晚的车上堆积的影子太多了,是的,将晚的车上堆积的烟灰太多了。风和太阳把两边的树绿尽向车上倾泼,弄得车里车外淋淋漓漓。因此,车拚着命跑。可不是,表的声息都弱了。如落花,表的声息积满一室,又飘着,上上下下,如柳絮呢。

  只要是吹的,不论是什么风。

  风吹着春天,好轻好轻。

  车过了一站,又过了一站。

  向自己说:“先生,你请坐吧。你累了呢。是呀,你忙得很。你老是跑来跑去的,真是!”

  又咕咕的向自己笑了。且莫笑,好好儿坐着。椅子是一个好主人,它多么诚恳,多么殷勤。尤其对于一个单身的人,单身向天尽头走去的旅客。

  像叶柄承托住树叶一样,用最舒泰最自然的姿势坐着。脚也离开地板。像坐在水上,坐在云上,云与水款款的流动在身下。

  书,随便挑一本看看的,也竟似很用功了。一口气看了大半本。

  书帮助我们过了多步日子,一页又一页的从手指间翻过去。

  我们常在灯下大声读书,从前。我的声音若是高出了你的,你看一看我,低头拂一拂头发便用更高的声音赶过了我。我们在草地上读书,在大树下读书,在水湄,在花间,在火车上,还在待车室里。你看,云的影子从我的书上掠过去了,你看呐,它飞,飞过草场了。草场上有花牛刍料,流动着云影的清风,洗了它的背,又洗了它项间的铃与铃的声音。

  我的舌头沿着唇边滑过了,刚才吃过的糖的残留的味道。

  还早呢。啊,书上的字全没有了。它们飞出去了。像到室里来啄食的小雀一样飞出去了,剩得一方模糊的白色。怎么?一两分钟里天竟暗了。屋瓦上有羽毛的声音,窗外原来就下着雨。一天如玉屑般的小水珠。江南黄梅天气。火车前面的巨灯照在雨里一定好看极了。一声汽笛,火车压地驶过,天是那么灰灰的,看来却异样的白。火车喷出的白云怕也不是在丝质的蓝天下一般的颜色了吧。车上人不会知道。窗子落下,玻璃上极微细的琮铮,像小雨吸进厚绒的帷子里了。

  取下一个小皮包,想下站时要不要换一双鞋。打开箱子,箱子里什么东西衔着人的思想飞出去了。想着,小包又无端被关上,如一只乖巧的小猫,如一只团团的小猫一样的头,睡在主人的两膝间。车上已暗,一些箱笼如梦中的云海中的山树。有什么事可作7抽一支烟吧。烟头的红火如萤火虫飞在五月的灌木林际。

  ——车上开丁灯,先生!——噢。

  抽一支烟吧,烟头红火如萤火虫飞在五月的故多。

  “你再看书!天都黑了呢,叉不许开灯,不爱惜眼睛。我开。”

  “你开你开,我不看了。奠开,你看蓝天边那颗大星!莫开莫开。”

  “你看吧,让星星陪你,永远陪你。”

  ——拍地关上窗子,拉上帷子。

  “笑什么,我不是星!”

  你不是星星。恒星有时也陨落,在太空中成一片火,一片灰,不留一屑屑什么。不陨落的自然不是星。

  车过了一站叉一站,车载得我们多远多远。

  车上开灯了,小姐!——噢

  车上的灯光从窗间射出来,过去了,多快!快到那些树木不知道自己被光照过。待一切车全过去,它们一回想,某个时刻我彷佛被照过的,对,“是”照过,不是“彷佛”。

  南方多灌木林,多火车,火车多窗。南方叉多楼房,楼亦多窗。什么时候我也该住到一间小楼里,哪怕是一个旅馆也好,只要稍稍长久一点,有个安顿。难道我能一辈子在车上过日过夜么?

  “现在若是从一个窗户里有光照出来,我~定知道,一株灌木移植到另一个南方来了,等待一个新的彷佛呢。”

  雨落着,落在—个小小院落里。室内静极,编织毛线是没有声音的。不但这时候,平日这小院落也是极静的。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有人像从前一样大声读书。这时候,画眉鸟的嘴也不是用来唱歌的。聪明在沉默中。

  而现在,雨落着。瓦上有羽毛挂扫的声音和一种神秘的声息。青色的灯应当正照着青衣的人。

  车在雨中奔驰。鞋到底换上了。街石在灯光下发亮,一街的人都换了鞋,从火车上下来的脚多半湿了,换了鞋的都觉得自己特别干松,于是走的比谁都快。

  敲门了。

  “谁?”——“我。”——“那么,我在家里!”

  “你这人!我说把雨衣带在箱子里,才多重,.没几天,不带!’不带!你看,头发上的水都滴到人脸上了。”

  门开了,又关上,(假定没有仆人吧)开门的听敲门的关门。

  一个年轻,不懂事,一个年轻懂事太多。因此常受埋怨,为感谢报答这种埋怨,于是更不懂事。

  雨落着,但江南正有极好的春天。

  因为想不出什么事情做,把买来准备在火车上看的书拿出来看看。一看,半本就翻过去了。“唉,怎么办呢,明天?”看看装订得那么好,印刷得那么好,简直是专为送人用的。一个人随随便便的竟看得一半本了,真不应该!阖起来。阖起来。躺到床上去胡思乱想一阵吧。时间多呢。

  春假一放,学校就显得特别大。宿舍,课室,连那个空场子,都放大了。假前一日,同学都走尽了。所有的床上全是光光的,只有一张床却好好的铺着。一个白绸的大枕头,满绣着花朵,我的头埋在各种花朵里。花在放了。秘密的展开了瓣子。

  我明天也要走了。但若是明天下雨,便可托辞不走。我真希望下雨。

  雨落着,钢轨接榫处,有些地方一定已经锈起黄色的小斑。

  路警把身子藏在油布雨衣里,在水泥月台上踟躇,往来逡巡,发现了许多,只是不曾发现过自己。

  车站前小花圃里的美人蕉花朵红艳艳的,而枯的仍不减其枯。待车人抽着烟,只想着江南好春天,即使有风有细雨。

  校园里的鸟声像一缸蜜,越来越浓。鱼在池里。唼喋水面浮萍,浮萍上有小虫子。剪草的工役在草上睡得又香又甜,是梦见故乡秧田里的歌声,歌声像一片云,像只素色的大蝴蝶的影子逗弄着他。

  “就走么?”

  见鬼!看看表,早着哩,又被自己捉弄了一次。笑了笑。干什么呢?行李不须多带,小皮包里的东西理了又理,再没有什么可理的了。过的是种什么日子:真令人发愁。

  太阳自窗间照到白被单上,经过几度筛滤,浓淡斑驳不一,依稀可以辨认交驳的枝叶,重叠的瓣子。一只蜜蜂在上面画过一道青色线,曲折迂回,它是醉了。云一过,图画便模糊一两分钟。

  ——明天。

  来回票几天期限?

  “你来?”

  “送人。”

  “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好,我买票去,等下陪你送人。”

  车站,月台,路警,上车,小小手绢,在空中摇着,间或有一点泪痕,也干了。车头吼着走了,上面和侧面同时喷出白云,白云,白云。……书放在桌上,分在两边的纸页形成一个完全的对称。

  云自东方来,云自四方来。云自心上来。

  风吹着春天,好轻好轻。

  风和太阳把两旁的树绿尽向车上倾泼,车里车外,淋淋漓漓。

  我们这一月旅行,你说,到哪儿去好,我不说,有你的地方都好。

  笑什么,我不是星星。你是!星星被我摘来了。

  花落在一个小小庭院里,绿纱窗,厚绒帷子,静极。

  “嗨,大白天做梦!叫了两声都不听见。想什么,告诉我。”

  “不告诉你,你想我应当想什么?”

  “不告诉我,谁稀罕,我自己也会想,看谁想得美。——这就走?”

  还是“这就走”,好笑,好笑,不告诉,这是个多美的秘密。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杂花生树……飞的是“莺”,是“心”?

  仰面躺在软软的绿草上,听溪水活活,江水浩浩,那么有韵律的响着,就像流在草下面,隔岸野花一片,芳香如梦,不惮远迢迢飞过来。一只小小青色蚱蜢跳到胸上,毛手毛脚的搔得人怪痒痒的,一把捏住后腿,一松,看它飞过那边去,落在另一个胸脯上了。

  “啊,什么呀?人家正想着事情。”

  “谁知道,春天的东西。你怎么不说话呢?”

  “说什么,你一早就走,明儿?”

  “在你未醒之前,也许,在你睡了之后。”

  “今天夜里?”

  “到家正好天明,一家人都盼着我。哎,你看这鹁鸪鸪。”

  “你听它们叫,若是双声,便要下雨了。雨天路很不好走。”

  “如果一天白云是黑云。——谁知道鸟的眼睛!”

  远远有歌声,不知是山上的,是水上的,清亮绵缠,是有意唱给人听的,想想那个聪明的该挨骂挨嗔的眼睛,便折了几根狗尾巴草咬在牙唇间。狗尾巴草使人不得不笑。

  “别躲,我看见你笑。”

  “为什么看我?我不喜欢。我笑什么?知道了才许看。”

  “我么,笑那作歌的人。”

  “我只好笑听歌的人了。我笑火车,笑江水,笑鹁鸪鸪,还笑云。有意无心的飞,好个洒脱的人生观!”

  “别笑云,云没有黑,天倒黑了。六点钟的车就快要大声说再见了,难道真赶最后一班车么?夜总是凉的。站上扫地的人多凄清,车走了,人走了,月台上的灯太亮。”

  自江边回到城里,五点半,赶到车站至少二十五分钟,算了,难道赶最后一班车?落花声中,读完了那本书。

  明天,一早上车站。不是等车,是等人,人却先来了。

  “你来做什么?”

  “送人。”

  “好,我买票去,来回期限十天,你一定来。车六点四十开,第一班。

  “这是一盒吃的糖,足够陪你到家。

  “这是一本书,车上看。

  “刚才卖花的来,只有茉莉还有蕾子,可以养在汝窑盂子里。五朵排成一串,我买了十串,一天换一串簪着玩。噢,上车吧。,还有五分钟。”

  车快开时,忽然记起一件事,打开箱子,放进一本书,又拿出一本书,在两本书里各拿出一封信。忽然又一想,忙跳下车。

  “你把荣莉花全扔了吧。”

  “怎么?——噢。”

  五年前在待车室里发了一个电报之后又写了一封快信:

  “父亲:

  这里有一种极美的花,每年只在这个时节开一次.开不了八九天,到春假完了时花也完了,容我盘玩几日吧。你愿意我有个好春天,所以我不回来了。”

  “先生,车不开了。”

  “不开最好,好极了,——啊,不开了?为什么?”

  “不大清楚,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侍役说完了话,竞自走了。待车室里玻璃窗上全是水,外面景物模糊,如一个满眼泪水的人所看见的天地一样。路警对于车辆太熟悉了,全不发生兴趣,在泥与水的月台上来往的走,黑色的雨衣沙沙的发声。

  我怎么办呢。

  回去。没有雨鞋,没有雨伞,头发里的水流到脖子里。好像回不去。

  回去,用一张素纸写了“待车室”三个字贴在墙上。

  灯下大声读书。我的声音若是高出了你,你看一看我,低头拂一拂头发,便用更高的声音赶过了我。如今“我”也是我,“你”也是我,一个镜子里,一个镜子外。

  书帮助我们过了多少日子,读着,又平放在桌子上。

  先生,你请坐坐吧。你累了呢。是呀,你忙得很。你一天到晚老是跑来跑去,真是!椅子是多么一个好主人呀,它多么诚恳,多么殷勤。
冯骥才:老夫老妻
他俩又吵架了。年近七十岁的老夫老妻,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四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架,谁也记不得吵了多少次。但是不管吵得如何热闹,最多不过两小时就能和好。他俩仿佛倒在一起的两杯水,吵架就像在这水面上划道儿,无论划得多深,转眼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

  可是今天的架吵得空前厉害,起因却很平常——就像大多数夫妻日常吵架那样,往往是从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开始的——不过是老婆子把晚饭烧好了,老头儿还趴在桌上通烟嘴,弄得纸片呀,碎布条呀,粘着烟油子的纸捻子呀,满桌子都是。老婆子催他收拾桌子,老头儿偏偏不肯动。老婆子便像一般老太太们那样叨叨起来。老婆子们的唠唠叨叨是通向老头儿们肝脏里的导火线,不一会儿就把老头儿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顶嘴,翻起许多陈年老账,话愈说愈狠。老婆儿气得上来一把夺去烟嘴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老头儿一怒之下,把烟盒扔在地上,还嫌不解气,手一撩,又将烟灰缸打落在地上。老婆子更不肯罢休,用那嘶哑、干巴巴的声音喊:

  “你摔呀!把茶壶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

  老头儿听了,竟像海豚那样从座椅上直蹿起来,还真的抓起桌上沏满热茶的大瓷壶,用力“啪”地摔在地上,老婆子吓得一声尖叫,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和溅在四处的水渍,直气得她冲着老头大叫:

  “离婚!马上离婚!”

  这是他俩都还年轻时,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头几次曾把对方的火气压下去,后来由于总不兑现便失效了。六十岁以后她就不再喊这句话了。今天又喊出来,可见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样的怒火也在老头儿的心里翻腾着。只见他一边像火车喷气那样从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一边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着圈。他转了两圈,站住,转过身又反方向转了两圈,然后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跑出去,还使劲带上门,好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了。

  老婆子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得了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这愈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见他,伺候他,还得看着他对自己耍脾气……她想得心里酸不溜秋,几滴老泪从布满细皱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挂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八点钟了。正好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过后两小时,她的心情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好像节气一进“七九”,封冻河面的冰就要化开那样。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离婚!马上离婚!”她忽然觉得这话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还闹离婚的?她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她心里一点皱褶也没了,之前的怒意、埋怨和委屈也都没了。她开始感到屋里空荡荡的,还有一种如同激战过后的战地那样的出奇的安静,静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老头儿也应该回来了。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仍没回来。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没吃晚饭,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出去了,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不会一不留神滑倒摔坏了吧?想到这儿,她竟在屋里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干后皱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上摘下老头儿的围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正下得紧。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有树枝都复勾了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茸茸、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鲜活的生气了。

  一看到这雪景,她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五十年前,他们同在一个学生剧团。她的舞跳得十分出众。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路送她回家。他俩一向说得来,却渐渐感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说有笑,在两人回家的路上反而没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脚步声,真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两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她担心而又期待地预感到他这天要表示些什么了。在河边的那段宁静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她猛地推开他,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任她把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像一个雪人。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扑到他身上。她感到,有种火烫般的激情透过他身上厚厚的雪传到她身上。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

  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曾经,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雪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偶然想到,并对他提起,他听了总要会意地一笑,随即两人都沉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他们步入风烛残年,即使下雪天也很少再想起这桩事了。但为什么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击她的心?

  现在她老了。她那一双曾经蹦蹦跳跳、分外有劲的腿,如今僵硬而无力。常年的风湿病使她的膝总往前屈着,雨雪天气里就隐隐作痛;此刻在雪地里,她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颤巍巍的,每一步抬起来都十分费力。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多亏地上是又厚又软的雪。她把手插进雪里,撑住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另一桩往事——

  啊!那时他俩刚刚结婚,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散场出来时外面一片白,雪正下着。那时他们正陶醉在新婚的快乐里。瞧那风里飞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给他们助兴,满地的白雪如同他们的心境那样纯净明快。他们走着,又说又笑,接着高兴地跑起来。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他跑过来伸给她一只手,要拉她起来。她却一打他的手:

  “去,谁要你来拉!”

  可现在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只手,希望老头儿在她身边!虽然老头儿也老而无力了,一只手拉不动她,要用一双手才能把她拉起来。那也好!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她想到楼上邻居李老头,文化大革命初期老伴被折磨死了。尽管有个女儿婚后还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时女儿、女婿都上班,家里只剩李老头一人。星期天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出去玩,家里依旧剩李老头一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总是有距离的。年轻人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玩,老人得有老人伴。

  真幸运呢!她这么老,还有个老伴。四十多年两人如同形影紧紧相随。尽管老头儿性子急躁,又固执,不大讲卫生,心也不细,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在那道德沦丧的岁月里,他也没丢弃自己奉行的做人原则。她还喜欢老头儿的性格——真正的男子气派,一副直肠子,不懂得与人记仇记恨。粗线条使他更富有男子气……她愈想,老头儿似乎就愈可爱了。如果她的生活里真丢了老头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少年来,尽管老头儿夜里如雷一般的鼾声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老头儿出差在外,身边没有鼾声,她反而睡不着觉,仿佛世界空了一大半……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大概快十点钟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老头儿仍不见,雪却稀稀落落下小了。她的两脚在雪地里冻得生疼,膝盖更疼,步子都迈不动了,只有先回去,看看老头儿是否已经回家了。

  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时,她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亮着,有两块橘黄色的窗形的光投在屋外的雪地上。她的心怦地一跳:

  “是不是老头儿回来了?”

  她又想,是她刚才临出家门时慌慌张张忘记关灯了,还是老头儿回家后打开的灯?

  走到家门口,她发现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西边而来,一直拐向她家楼前的台阶前。这是老头儿的吧?

  她走到这脚印前弯下腰仔细地看,却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不是老头儿的脚印。

  “天呀!”她想,“我真糊涂,跟他生活一辈子,怎么连他的脚印都认不出来呢?”

  她摇摇头,走上台阶打开楼门。当将要推开屋门时,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愿我的老头儿就在屋里!”这心情只有在他们五十年前约会时才有过。

  屋门推开了,啊!老头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地上的瓷片都被扫净了。炉火显然给老头儿捅过,呼呼烧得正旺。顿时有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把她冻得发僵的身子一下子紧紧地攫住。她还看见,桌上放着两杯茶,一杯放在老头儿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边,自然是斟给她的……老头儿见她进来,抬起眼看她一下,跟着又温顺地垂下眼皮。

  在这眼皮一抬一垂之间,闪出一种羞涩、发窘、歉意的目光。这目光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慰。

  她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之前夺走的烟嘴,走过去,放在老头儿跟前。什么话也没说,赶紧去给空着肚子的老头儿热菜热饭,再煎上两个鸡蛋……
邵宝健:永远的门
江南古镇。普通的有一口古井的小杂院。院里住了八九户普通人家。一式古老的平屋,格局多年未变,可房内的现代化摆设是愈来愈见多了。


这八九户人家中,有两户的常住人口各为一人。单身汉郑若奎和老姑娘潘雪娥。


郑若奎就住在潘雪娥隔壁。


“你早。”他向她致意。


“出去啊?”她回话,擦身而过,脚步并不为之放慢。


多少次了,只要有人有幸看到他和她在院子里相遇,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这种简单的缺乏温情的重复,真使邻居们泄气。


潘雪娥大概过了四十了吧。苗条得有点单薄的身材,瓜子脸,肤色白皙,五官端庄。衣饰素雅又不失时髦。风韵犹存。她在西街那家出售鲜花的商店工作。邻居们不清楚,这位端丽的女人为什么要独居,只知道她有权利得到爱情却确确实实没有结过婚。


郑若奎在五年前步潘雪娥之后,迁居于此,他是一家电影院的美工,据说是一个缺乏天才的工作负责而又拘谨的画师。四十五六的人,倒像个老头儿了。头发黄焦焦、乱蓬蓬的,可想而知,梳理次数极少。背有点驼了。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瘦削的手。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烁着年轻的光,烁着他的渴望。


他回家的时候,常常带回来一束鲜花,玫瑰、蔷薇、海棠、腊梅,应有尽有,四季不断。


他总是把鲜花插在一只蓝得透明的高脚花瓶里。


他没有串门的习惯。下班回家后,便久久地耽在屋内,有时他也到井边,洗衣服,洗碗,洗那只透明的蓝色高脚花瓶。洗罢花瓶,他总是斟上明净的井水,撅着嘴,极小心地捧回到屋子里。



一道厚厚的墙把他和潘雪娥的卧室隔开。


一只陈旧的一人高的花竹书架贴紧墙壁置在床旁。这只书架的右上端,便是这只花瓶永久性的位置。


除此以外,室内或是悬挂、或是傍靠着一些中国的、外国的、别人的和他自己的画作。


从家具的布局和蒙受灰尘的程度可以看得出,这屋里缺少女人,缺少只有女人才能制造得出的那种温馨的气息。


可是,那只花瓶总是被主人擦拭得一尘不染,瓶里的水总是清清冽冽,瓶上的花总是鲜艳的、盛开着的。


同院的邻居们,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他捧回来的鲜花,能够有一天在他的隔壁——潘雪娥的房里出现。当然,这个奇迹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于是,人们自然对郑若奎产生深深的遗憾和绵绵的同情。


秋季的一个雨蒙蒙的清晨。


郑若奎撑着伞依旧向她致意:“你早。”


潘雪娥撑着伞依旧回答他:“出去啊?”


傍晚,雨止了,她下班回来了,却不见他回家来。


即刻有消息传来:郑若奎在单位的工作室作画时,心脏跳动异常,猝然倒地,刚送进医院,就永远地睡去了。


这普通的院子里就有了哭泣。


那位潘雪娥没有哭,但眼睛委实是红红的。


花圈。一只又一只。那只大大的、缀满各式鲜花的、没有挽联的花圈,是她献给他的。


这个普通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一个普通的、生活里没有爱情的单身汉,真是莫大的缺憾。


没几天,潘雪娥搬走了,走得匆忙又突然。


人们在整理画师的遗物的时候,不得不表示惊讶了。他的屋子里尽管灰蒙蒙的,但花瓶却像不久前被人擦拭过似的,明晃晃,蓝晶晶,并且,那瓶里的一束白菊花,没有枯萎。


当搬开那只老式竹书架的时候,在场者的眼睛都瞪圆了。


门!墙上分明有一扇紫红色的精巧的门,门拉手是黄铜的。


人们的心悬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邻居们闹闹嚷嚷起来。几天前对这位单身汉的哀情和敬意,顿时化为乌有,变成了一种不能言状的甚至不能言明的愤懑。


不过,当有人伸手想去拉开这扇门的时候,哇地喊出声来——黄铜拉手是平面的,门和门框平滑如壁。


一扇画在墙上的门!
废名:菱荡
陶家村在菱荡圩的坝上,离城不过半里,下坝过桥,走一个沙洲,到城西门。

一条线排着,十来重瓦屋,泥墙,石灰画得砖块分明,太阳底下更有一种光泽,表示陶家村总是兴旺的。屋后竹林,绿叶堆成了台阶的样子,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个弯,潺潺流过。这里离城才是真近,中间就只有河,城墙的一段正对了竹子临水而立,竹林里一条小路,城上也窥得见,不当心河边忽然站了一个人——陶家村人出来挑水。落山的太阳射不过陶家村的时候(这时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

陶家村过桥的地方有一座石塔,名叫洗手塔。人说,当初是没有桥的,往来要“摆渡”。摆渡者,是指以大乌竹做成的笺载行人过河。一位姓张的老汉,专在这里摆渡过日,头发白得像银丝。一天,何仙姑下凡来,渡老汉升天,老汉道:“我不去。城里人如何下乡?乡下人如何进城?”但老汉这天晚上死了。清早起来,河有桥,桥头有塔。何仙姑一夜修了桥。修了桥洗一洗手,成洗手塔。这个故事,陶家村的陈聋子独不相信,他说:“张老头子摆渡,不是要渡钱吗?”摆渡依然要人家给他钱,同聋子“打长工”是一样,所以决不能升天。

塔不高,一棵大枫树高高的在塔之上,远路行人总要歇住乘一乘荫。坐在树下,菱荡圩一眼看得见,——看见的也仅仅只有菱荡圩的天地了,坝外一重山,两重山,虽知道隔得不近,但树林在山腰。菱荡圩算不得大圩,花篮的形状,花篮里却没有装一朵花,从底绿起——若是荞麦或油菜花开的时候,那又尽是花了。稻田自然一望而知,另外树林子堆的许多球,哪怕城里人时常跑到菱荡圩来玩,也不能一一说出,那是村,那是园,或者水塘四围栽了树。坝上的树叫菱荡圩的天比地更来得小,除了陶家村以及陶家村对面的一个小庙,走路是在树林里走了一圈。有时听得斧头斫树响,一直听到不再响了还是一无所见。那个小庙,从这边望去,露出一幅白墙,虽是深藏也逃不了是一个小庙。到了晚半天,这一块儿首先没有太阳,树色格外深。有人想,这庙大概是村庙,因为那么小,实在同它背后山腰里的水竹寺差不多大小,不过水竹寺的林子是远山上的竹林罢了。城里人有终其身没有向陶家村人问过这庙者,终其身也没有再见过这么白的墙。

陶家村门口的田十年九不收谷的,本来也就不打算种谷,太低,四季有水,收谷是意外的丰年(按,陶家村的丰年是岁旱)。水草连着茁蒲,芭蒲长到坝脚,树荫遮得这一片草叫人无风自凉。陶家村的牛在这坝脚下放,城里的驴子也在这坝脚下放。人又喜欢伸开他的手脚躺在这里闭眼向天。环着这水田的一条沙路环过菱荡。

菱荡圩是以这个菱荡得名。

菱荡属陶家村,周围常青树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坝上。望见白水的一角。荡岸,绿草散着野花,成一个圈圈。两个通口,一个连菜园,陈聋子种的几畦园也在这里。

菱荡的深,陶家村的二老爹知道,二老爹是七十八岁的老人,说,道光十九年,剩了他们的菱荡没有成干土,但也快要见底了。网起来的大小鱼真不少,鲤鱼大的有二十斤。这回陶家村可热闹,六城的人来看,洗手塔上是人,荡当中人挤人,树都挤得稀疏了。

菱叶遮蔽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太阳当顶时,林茂无鸟声,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如果是熟客,绕到进口的地方进去玩,一眼要上下闪,天与水。停了脚,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偏头,或者看见一人钓鱼,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一声不响的你又走出来了。好比是进城去,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

这样的人,总觉得有一个东西是深的,碧蓝的,绿的,又是那么圆。

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是陈聋子的。大家都熟识这个聋子,喜欢他,打趣他,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洗衣的多半住在西城根,河水渴了到菱荡来洗。菱荡的深,这才被她们搅动了。太阳落山以及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坝上也听得见她们喉咙叫,甚至,衣篮太重了坐在坝脚下草地上“打一栈”的也与正在捶捣忤的相呼应。野花做了她们的蒲团,原来青青的草她们踏成了路。

陈聋子,平常略去了陈字,只称聋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轻易不见他说话,别人说话他偏肯听,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但这或者不始于陶家村,他到陶家村来似乎就没有带来别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园是他种,园里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卖,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来一文一文的钱向二老爹手上数。洗衣女人问他讨萝卜吃——好比他正在萝卜田里,他也连忙拔起一个大的,连叶子给她。不过讨萝卜他就答应一个萝卜,再说他的萝卜不好,他无话回,笑是笑的。菱荡圩的萝卜吃在口里实在甜。

菱荡满菱角的时候,菱荡里不时有一个小划子(这划子一个人背得起),坐划子菱叶上打回旋的常是陈聋子。聋子到哪里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坝脚下看他的牛吃草,没有留心他的聋子进菱荡。聋子挑了菱角回家——聋子是在菱荡摘菱角!

聋子总是这样的去摘菱角,恰如菱荡在菱荡圩不现其水。

有一回聋子送一篮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里有名的巷子,石姓所居,两边院墙夹成一条深巷,石铺的道,小孩子走这里过,故意踏得响,逗回声。聋子走到石家大门,站住了,抬了头望院子里的石榴,仿佛这样望得出人来。两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白的,聋子分不开眼睛,尽站在一块石上转,两手紧握篮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见了一篮红菱角,笑道:“是我家买的吗?”聋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样,一言没有发,但他对了小姑娘牙齿都笑出来了。小姑娘引他进来,一会儿又送他出门。他连走路也不响。

以后逢着二老爹的孙女儿吵嘴,聋子就咕噜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么好!”

他的话总是这样的说。

一日,太阳已下西山,青天罩着菱荡圩照样的绿,不同的颜色,坝上庙的白墙,坝下聋子人一个,他刚刚从家里上园来,挑了水桶,挟了锄头。他要挑水浇一浇园里的青椒。他一听——菱荡洗衣的有好几个。风吹得很凉快。水桶歇下畦径,荷锄沿畦走,眼睛看一个一个的茄子。青椒已经有了红的,不到跟前看不见。

走回了原处,扁担横在水桶上,他坐在扁担上,拿出烟竿来吃,他的全副家伙都在腰边。聋子这个脾气厉害,倘是别个,二老爹一天少不了啰嗦几遍,但是他的聋子(圩里下湾的王四牛却这样说:一年四吊毛钱,不吃烟做什么?何况聋子桃了水,卖菜卖菱角!)。

打火石打得火喷——这一点是陈聋子替菱荡圩添的。

吃烟的聋于是一个驼背。

衔了烟偏了头,听——

是张大嫂,张大嫂讲了一句好笑的话。聋子也笑。

烟竿系上腰。扁担挑上肩。

“今天真热!”张大嫂的破喉咙。

“来了人看怎么办?”

“把人热死了怎么办?”

两边的树还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只已经进了菱荡。

“嗳呀——”

“哈哈哈,张大嫂好大奶!”

这个绰号鲇鱼,是王大妈的第三的女儿,刚刚洗完衣同张大嫂两人坐在岸上。张大嫂解开了她的汗湿的褂子兜风。

“我道是谁——聋子。”

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

“聋子!”

1927年10月
汪曾祺: 异秉
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药店廊檐下摆一个熏烧摊子。“熏烧”就是卤味。他下午来,上午在家里。

  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一共三间。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亲师”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边是厨房,也就是作坊。一边是卧房,住着王二的一家。他上无父母,嫡亲的只有四口人,一个媳妇,一儿一女。这家总是那么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诅咒偷了她的下蛋鸡的贼。王家从来没有这些声音。他们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烧摊每天要卖出很多回卤豆腐干,这豆腐干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王二家飘出的五香味。)后来王二喂了一头小毛驴,她就不用围着磨盘转了,只要把小驴牵上磨,不时往磨眼里倒半碗豆子,注一点水就行了。省出时间,好做针线。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费功夫。两个孩子,大儿子长得像妈,圆乎乎的脸,两个眼睛笑起来一道缝。小女儿像父亲,瘦长脸,眼睛挺大。

  儿子念了几年私塾,能记帐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牵了小驴去饮,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滚。到大了一点,就帮父亲洗料备料做生意,放驴的差事就归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学的孩子放学,人家淘晚饭米的时候,他就来摆他的摊子。他为什么选中保全堂来摆他的摊子呢?是因为这地点好,东街西街和附近几条巷子到这里都不远;因为保全堂的廊檐宽,柜台到铺门有相当的余地;还是因为这是一家药店,药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药铺抓药的,他摆个摊子碍不着人家的买卖,都说不清。当初还一定是请人向药店的东家说了好话,亲自登门叩谢过的。反正,有年头了。他的的摊子的全副“生财”——这地方把做买卖的用具叫做“生财”,就寄放在药店店堂的后面过道里,挨墙放着,上面就是悬在二梁上的赵公元帅的神龛,这些“生财”包括两块长板,两条三条腿的高板凳(这种高凳一边两条腿,在两头;一边一条腿在当中),以及好几个一面装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长板放平,玻璃匣子排开。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猪头肉则分门别类的卖,拱嘴、耳朵、脸子,——脸子有个专门名词,叫“大肥”。要什么,切什么。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他才用热水擦一把脸,吃晚饭。吃完晚饭,总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摊子,就端了一杯热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听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见有人走来,就起身切一盘,包两包。他的主顾都是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这一条街上的店铺、摆摊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几年,景况都不大好。有几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维持。有的是逐渐地败落下来了。先是货架上的东西越来越空,只出不进,最后就出让“生财”,关门歇业。只有王二的生意却越做越兴旺。他的摊子越摆越大,装炒货的匣子,装熏烧的洋磁盘子,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到了买卖高潮的时候,摊子外面有时会拥着好些人。好天气还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买他的东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顾在当街打伞站着,实在很不过意。于是经人说合,出了租钱,他就把他的摊子搬到隔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烟店是个老名号,专卖旱烟,做门市,也做批发。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刨烟的作坊。这一带抽的旱烟是刨成丝的。刨烟师傅把烟叶子一张一张立着叠在一个特制的木床子上,用皮绳木楔卡紧,两腿夹着床子,用一个刨刃有半尺宽的大刨子刨。烟是黄的。他们都穿了白布套裤。这套裤也都变黄了。下了工,脱了套裤,他们身上也到处是黄的。头发也是黄的。——手艺人都带着他那个行业特有的颜色。染坊师傅的指甲缝里都是蓝的,碾米师傅的眉毛总是白蒙蒙的。原来,源昌号每天有四个师傅、四副床子刨烟。每天总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边看。后来减成三个,两个,一个。最后连这一个也辞了。这家的东家就靠卖一点纸烟、火柴、零包的茶叶维持生活,也还卖一点趸来的旱烟、皮丝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挺敞亮的店堂变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无精打采了。那座柜台显得特别的大。大,而空。

  王二来了,就占了半边店堂,就是原来刨烟师傅刨烟的地方。他的摊子原来在保全堂廊檐是东西向横放着的,迁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摊子,而是半个店铺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块,摆成一个曲尺形,俨然也就是一个柜台。他所卖的东西的品种也增加了。即以熏烧而论,除了原有的回卤豆腐干、牛肉、猪头肉、蒲包肉之外,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这是一种候鸟,长嘴长脚,因为是桃花开时来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叫“桃花鵽”;卖鹌鹑;入冬以后,他就挂起一个长条形的玻璃镜框,里面用大红腊笺写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这地方人没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从熏烧摊上买。只有一种吃法:带皮白煮,冻实,切片,加青蒜、辣椒糊,还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萝卜丝(据说这是最能解膻气的)。酱油、醋,买回来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盐和五香煮,染了通红的红曲。

  这条街上过年时的春联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号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该店拔贡出身的东家拟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寿域”;有些大字号,比如布店,口气很大,贴的是“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最常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小本经营的买卖的则很谦虚地写出:“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这末一副春联,用于王二的超摊子准铺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虽然王二并没有想到贴这样一副春联,——他也没处贴呀,这铺面的字号还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后花一样的起来了。“起来”最显眼的标志是他把长罩煤油灯撤掉,挂起一盏呼呼作响的汽灯。须知,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把他的买卖乔迁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点以后他一定还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来坐个点把钟。儿子大了,晚上再来的零星生意,他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且说保全堂。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药店。不知为什么,这药店的东家用人,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从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们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轮流回家,去干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他们的老婆就守十一个月的寡。药店的“同仁”,一律称为“先生”。先生里分为几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是终身职务,很少听说过有东家把管事辞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会延聘一位新管事。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他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从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照例一个人单独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帐、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吃饭的时候,管事总是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几人?全城一共才有那么几家药店。保全堂的管事姓卢。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漂亮不漂亮,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饭时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头席总是虚着的。逢年过节,药王生日(药王不是神农氏,却是孙思邈),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县头一把刀,他要是闹脾气辞职,马上就有别家抢着请他去。好在此人虽有点高傲,有点倔,却轻易不发脾气。他姓许。其余的都叫“同事”。那读法却有点特别,重音在“同”字上。他们的职务就是抓药,写帐。“同事”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辞退的可能。辞退时“管事”并不说话,只是在腊月有一桌辞年酒,算是东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请到上席去,该“同事”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卷起铺盖另谋高就。当然,事前就从旁漏出一点风声的,并不当真是打一闷棍。该辞退“同事”在八月节后就有预感。有的早就和别家谈好,很潇洒地走了;有的则请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后一种,总要作一点“检讨”,下一点“保证”。“回炉的烧饼不香”,辞而不去,面上无光,身价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经有三次要被请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终于没有坐上席,一则是同行店伙纷纷来说情:辞了他,他上谁家去呢?谁家会要这样一个痰篓子呢?这岂非绝了他的生计?二则,他还有一点好处,即不回家。他四十多岁了,却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他没有娶过亲。这样,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了。每逢他的喘病发作时,有人问:“陶先生,你这两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着一面说:“啊,不,很好,很(呼噜呼噜)好!”

  以上,是“先生”一级。“先生”以下,是学生意的。药店管学生意的却有一个奇怪称呼,叫做“相公”。

  因此,这药店除煮饭挑水的之外,实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几位“相公”都已经过了三年零一节,满师走了。现有的“相公”姓陈。

  陈相公脑袋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嘴唇厚厚的,说话声气粗粗的——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谁都早。起来就把“先生”们的尿壶都倒了涮干净控在厕所里。扫地。擦桌椅、擦柜台。到处掸土。开门。这地方的店铺大都是“铺闼子门”,——一列宽可一尺的厚厚的门板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陈相公就一块一块卸出来,按“东一”、“东二”、“东三”、“东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墙竖好。晒药,收药。太阳出来时,把许先生切好的“饮片”、“跌”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用头顶着,爬上梯子,到屋顶的晒台上放好;傍晚时再收下来。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外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做“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桔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其余的时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药。两脚踏着木板,在一个船形的铁碾槽子里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喷嚏。裁纸。用一个大弯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连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包药用。刷印包装纸。他每天还有两项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烟用的纸枚子。把装铜钱的钱板翻过来,用“表心纸”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没有人抽水烟,但不知什么道理每天都要搓许多纸枚子,谁来都可取几根,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下午,擦灯罩。药店里里外外,要用十来盏煤油灯。所有灯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摊膏药。从上灯起,直到王二过店堂里来闲坐,他一直都在摊膏药。到十点多钟,把先生们的尿壶都放到他们的床下,该吹灭的灯都吹灭了,上了门,他就可以准备睡觉了。先生们都睡在后面的厢屋里,陈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铺板一放,铺盖摊开,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了。临睡前他总要背两篇《汤头歌诀》,——药店的先生总要懂一点医道。小户人家有病不求医,到药店来说明病状,先生们随口就要说出:“吃一剂小柴胡汤吧”,“服三付霍香正气丸”,“上一点七厘散”。有时,坐在被窝里想一会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亲,想想他家房门背后的一张贴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画。想不一会,困了,把脑袋放倒,立刻就响起了很大的鼾声。

  陈相公已经学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经给赵公元帅和神农爷烧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给这二位烧香,这照例是陈相公的事。赵公元帅手执金鞭,身骑黑虎,两旁有一副八寸长的黑地金字的小对联:“手执金鞭驱宝至,身骑黑虎送财来。”神农爷虬髯披发,赤身露体,腰里围着一圈很大的树叶,手指甲、脚指甲都很长,一只手捏着一棵灵芝草,坐在一块石头上。陈相公对这二位看得很熟,烧香的时候很虔敬。

  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竟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点。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为做错了事:纸裁歪了,灯罩擦破了。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打他的多是卢先生。卢先生不是暴脾气,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药,下梯一脚踩空了,把一匾筛泽泻翻到了阴沟里。这回打他的是许先生。他用一根闩门的木棍没头没脑的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这孩子哇哇地乱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错了!哎呀!哎呀!”谁也不能去劝,因为知道许先生的脾气,越劝越打得凶,何况他这回的错是不小(泽泻不是贵药,但切起来很费工,要切成厚薄一样,状如铜钱的圆片)。后来还是煮饭的老朱来劝住了。这老朱来得比谁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诚梗直。他从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一点锅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对他很敬畏。他一把夺过许先生手里的门闩,说了一句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陈相公挨了打,当时没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呜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年到保全堂店堂里来,是因为这里热闹。别的店铺到九点多钟,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帐,一个学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先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店堂里来。还有几个常客,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巴颜喀拉山,给人家熬鸦片烟的老炳,还有一个张汉。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却都叫他张汉。大概是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不必“轩”了。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雅”是鸦片。“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在怎样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子有眼。三教九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到快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百刂话。他很会讲,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有声有色。他也像说书先生一样,说到筋节处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烟,急得大家一劲地催他:“后来呢?后来呢?”这也是陈相公一天比较快乐的时候。他一边摊着膏药,一边听着。有时,听得太入神了,摊膏药的扦子停留在油纸上,会废掉一张膏药。他一发现,赶紧偷偷塞进口袋里。这时也不会被发现,不会挨打。

  有一天,张汉谈起人生有命。说朱洪武、沈万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都是丑时建生,鸡鸣头遍。但是一声鸡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山,勾一勾就是穷范丹。朱洪武贵为天子,沈万山富甲天下,穷范丹冻饿而死。他又说凡是成大事业,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秉赋。汉高祖刘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谁有过?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岳朝天,——两额、两颧、下巴,都突出,状如五岳,谁有过?樊哙能把一个整猪腿生吃下去,燕人张翼德,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运的,也莫不有与众不同之处。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张汉猛吸了几口旱烟,忽然话锋一转,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王二不解何为“异秉”。

  “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说说,你说说!”大家也都怂恿王二:“说说!说说!”

  王二虽然发了一点财,却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从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诚恳地欠一欠身说:“我呀,有那么一点: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释道:“我解手时,总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

  张汉一听,拍了一下手,说:“就是说,不是屎尿一起来,难得!”

  说着,已经过了十点半了,大家起身道别。该上门了。卢先生向柜台里一看,陈相公不见了,就大声喊:“陈相公!”喊了几声,没人应声。

  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一九四八年旧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写
汪曾祺:黄油烙饼
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

  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会儿修水库啦,一会儿大炼钢铁啦。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长高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说:“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你的脚是铁打的!”再就是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饭做得了,就在门口嚷:“胜儿!回来吃饭咧——!”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真不赖!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闷茄子,猪头肉!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笼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拿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人也胖了,猪也肥了。真不赖!

  后来就不行了。还是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

  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往年,撵个猪可费劲哪。今年,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挺大一个克郎,一挤它,咕咚就倒了。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他饿。

  奶奶吃得不香。他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玉米饼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他每年回来,都是冬天。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黄油是个啥东西?牛奶炼的?隔着玻璃,看得见它的颜色是嫩黄嫩黄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见小三他妈给小四用松花粉扑痱子。黄油的颜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说:“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这是一句骂牲口的话。“嗳!看你这乏样儿!过得了冬过不得春!”果然,春天不好过。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接二连三的死了。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原来打家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村外添了好些新坟,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了气了。

  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

  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做得了,说:“来试试!”——“等会儿!”吱溜,他跑了。萧胜醒来,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应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萧胜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过惯了。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想小三家的一对大白鹅,想蜻蜓,想蝈蝈,想挂大扁飞起来格格地响,露出绿色硬翅膀低下的桃红色的翅膜……后来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们坐了汽车,坐火车,后来又坐汽车。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他对“口外”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他问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说“口外”就是张家口以外,又叫“坝上”。“为啥叫坝上?”他以为“坝”是一个水坝。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擀过的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平呢!汽车一上坝,就撒开欢了。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开。一上了坝,气候忽然变了。坝下是夏天,一上坝就像秋天。忽然,就凉了。坝上坝下,刀切的一样。真平呀!远远有几个小山包,圆圆的。一棵树也没有。他的家乡有很多树。榆树,柳树,槐树。这是个什么地方!不长一棵树!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绿的,长满了草。有地。这地块真大。从这个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个小山包。地块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诉他:有一个农民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来时候母牛带回来一个新下的小牛犊,已经三岁了!

  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一辆牛车来接他们。这车的样子真可笑,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还不怎么圆,骨碌碌,骨碌碌,往前滚。他仰面躺在牛车上,上面是一个很大的蓝天。牛车真慢,还没有他走得快。他有时下来掐两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车。

  这地方的庄稼跟口里也不一样。没有高粱,也没有老玉米,种莜麦,胡麻。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喝,这一大片马兰!马兰他们家乡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马兰!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他有点晕。不远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土豆——山药蛋——马铃薯。马铃薯是学名,爸说的。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

  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这几年老是干别的。奶奶问他:“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爸说:“我好欺负。”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嫌远。爸愿意。妈是学画画的,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啦,上面张个帆可以当做小船的豆荚啦。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来,画“马铃薯图谱”。

  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妈说这粥是草籽熬的。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这儿“淖”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鲫鱼吃草籽,长得肥。草籽熟了,风把草籽刮到淖里,鱼就吃草籽。萧胜吃得很饱。

  爸说把萧胜接来有三个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没有人了。二是萧胜该上学了,暑假后就到不远的一个完小去报名。三是这里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广人稀,总好办一些。这里的自留地一个人有五亩!随便刨一块地就能种点东西。爸爸和妈妈就在“研究站”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山药,南瓜。山药开花了,南瓜长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一共没有几个人。就是爸爸、妈妈,还有几个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萧胜一家。这地方,真安静。成天听不到声音,除了风吹莜麦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时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锄山药。有时查资料,看书。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一大把叶子,回来插在瓶子里,聚精会神地对着它看,一笔一笔地画。画的花和真的花一样!萧胜每天跟妈一同下地去,回来鞋和裤脚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

  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这地方大得很,没遮没挡,跑多远,一回头还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马、看羊。

  他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火,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

  他学会了采蘑菇。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后来,他自己也会了。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蘑菇这玩意很怪,都长在“蘑菇圈”里。你低下头,侧着眼睛一看,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圈里面没有,圈外面也没有。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长,明年还长。哪里有蘑菇圈,老乡们都知道。

  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好像是有鬼,看着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来采,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挺老长的三四串。老乡们说,这个圈明年就不会再长蘑菇了,它死了。萧胜也采了好些。他兴奋极了,心里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他发了财了。

  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他还是到处去玩,去瞎跑。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他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羊砖。”——“羊砖是啥?”——“羊粪压紧了,切成一块一块。”——“干啥用?”——“烧。”——“这能烧吗?”——“好烧着呢!火顶旺。”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嘿,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

  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啥叫三级干部会?”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

  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原来“社员”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开三级干部会,就都挤到北食堂来。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干部用。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

  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他们开会。”

  “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

  “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三毛:哑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着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着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着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的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着口形说:“沙——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

  邻居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着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盯着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着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极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着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着:“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着,沙漠成了一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雨,是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来。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

  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很激动的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拚命的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的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的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呵呵不成声的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拚命拉着他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车,手紧紧的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远的,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着。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叫,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的流满了面颊。我慢慢的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鸡已叫了。
海子:初恋
从前,有一个人,带着一条蛇,坐在木箱上,在这条大河上漂流,去寻找杀死他父亲的仇人。

  他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漂泊着。他吃着带来的干粮或靠岸行乞。他还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颗玉米。

  一路上所有的渔夫都摘下帽子或挥手向他致意。他到过这条河流的许多支系,学到了许多种方言,懂得了爱情、庙宇、生活和遗忘,但一直没有找到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

  这条蛇是父亲在世时救活过来的。父亲把它放养在庄园右边的那片竹林中。蛇越养越大。它日夜苦修,准备有一天报恩。父亲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窜出竹林,吐着毒信子,在村外庙宇旁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并围着广场游了好几圈。当时大家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后来噩耗就传来了。

  因此,他以为只有这条蛇还与死去的父亲保持着一线联系。于是他把它装在木箱中,外出寻找杀父的仇人。

  在这位儿子不停地梦到父亲血肉模糊的颜面的时刻,那条蛇却在木箱的底部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因为它已秘密地爱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条蛇。不过那条蛇并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条竹子编成的蛇。这种秘密的爱,使它不断狂热地通过思念、渴望、梦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点一点灌注进那条没有生命的蛇的体内。每到晚上,明月高悬南方的时刻,那条竹子编成的蛇就灵气絮绕,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光环和火星飞舞。它的体格逐渐由肉与刺充实起来。它慢慢地成形了。

  终于,在这一天早晨,竹编蛇从玩具房内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际,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会儿,剧毒发作,主人死去了。这主人就是那位儿子要找寻的杀父仇人。那条木箱内的蛇在把生命和爱注入竹编蛇的体内时,也给它注入了同样深厚的仇恨。

  木箱内的蛇要不告而辞了。夜里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无数洪水、沼泽、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条竹编蛇相会。而它的主人仍继续坐在木箱子上,寻找他的杀父仇人。

  两条相爱的蛇使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寻找。一枝火焰在他心头燃烧着。
张爱玲:心经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

  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

  ……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

  “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峰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峰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峰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峰仪道:“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笑道:

  “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峰仪道:“老爷,电话!”

  峰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么?”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么?”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

  “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地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

  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关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赶赶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地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

  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

  “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青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地颤栗,便问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三毛:星石
那个人是从旧货市场的出口就跟上我的。

都怪我去了那间老教堂,去听唯有星期天才演奏的管风琴。那日去得迟了,弥撒正在结束,我轻轻划了十字架,向圣坛跪了一下,就出来了。那间教堂就贴着市场旁边。也是一时舍不得离开,我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个人,那个后来跟住了我的人,就坐在那里。他先在的。

每一次回西班牙,总当心的选班机,选一班星期五黄昏左右抵达的,那么,星期六可以整整一天躺在旅馆内消除疲劳。而星期天,正好可以早起,走个半小时多路,去逛只有星期日才有的市集——大得占住十数条街的旧货市场。然后,去教堂静静的坐着,闭上眼睛,享受那古老教堂的管风琴演奏。

每一次回马德里,在起初的一两天里都是这么度过的,不然就不觉得在回来了。

当我坐在长椅上的时候,旁边的中年人,那个在夏天穿着一件冬天旧西装还戴了一顶破帽子的人就开始向我讲话了。我很客气的回答他,好有耐性又友善的。

谈了一会话,旁边的人问起我的私事来,例如说;结了婚没有?靠什么生活?要在马德里留几天?住在哪一家旅馆什么又什么的。我很自然的站起来,微微笑着向他说再见,转身大步走了。

一路穿过一条一条青石砖铺的老街,穿过大广场,停下来看街头画家给人画像,又去吃了一个冰淇淋,小酒馆喝了一杯红酒,站着看人交换集邮,看了一会斗牛海报……做了好多事情,那个跟我同坐过一张长椅子的人就紧紧的跟着。也没什么讨厌他,也不害怕,觉得怪有趣的,可是绝对不再理他了。他总是挤过一些人,挤到我身边,口里反复的说:“喂!你慢慢走,我跟你去中国怎么样?你别忙走,听我说——。”

我跑了几步,从一个地下车站入口处跑下去,从另外一个出口跑出来,都甩不掉那个人。

当这种迷藏开始不好玩的时候,我正好已经走到马德里的市中心大街上了,看见一家路边咖啡馆,就坐了下去。那时,茶房还在远远的一个桌子上收杯子,我向他举举手,他点了一下头,就进去了。

才坐下来呢,那个跟我的人就也到了,他想将我对面的一张椅子拉开,要坐下来,我赶紧说:“这把椅子也是我的。”

说时立即把双脚交叉着一搁搁在椅子上,硬不给他坐。“喂!我跟你讲,我还没有结过婚,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他也不坚持坐下来了,只弯下腰来,在我耳边鬼里鬼气的乱讲。

我想了一下,这个人七八成精神不正常,两三成是太无聊了,如果用软的方法来,会缠久一点,我性子急,不如用骂的那种法子快快把他吓走。

他还在讲鬼话呢,不防被我大声骂了三句:“滚开!讨厌!疯子!”好大声的,把我自己也给吓了一跳。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那个跟踪的家伙跳过路边咖啡馆放的盆景,刷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茶房向我这边急急的走来,一副唐·吉诃德的架势,问说什么事情。我笑起来了,跟他讲:“小事情,街头喜剧。”

点了一杯只有在西班牙夏天才喝得到的饮料——一种类似冰豆浆似的东西,很安然的就将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拾起一份别人留在座位上的报纸,悠悠闲闲的看起来。

其实也没有那么悠闲,我怕那个被骂走的人回来抢我东西,当心的把皮包放在椅子后面,人就靠在包包上坐着,眼睛还是东张西望的。防着。

这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前后,天热,许多路人都回家去休息了,咖啡座的生意清淡。就在那个时候,我身边一把椅子被人轻轻拉开,茶房立即来了。那人点的东西一定很普通,他只讲了一个字,茶房就点头走了。

我从报纸后面斜斜瞄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还好不是那个被我骂走的人,是个大胡子。

报纸的广告读完了,我不再看什么,只是坐着吹风晒太阳。当然,最有趣的是街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一种好风景。

那么热的天,我发觉坐在隔壁的大胡子在喝一壶热茶。他不加糖。

我心里猜,一、这个人不是西班牙人。二、也不是美国人。三、他不会讲西班牙话。四、气质上是个知识分子。五、那他是什么地方来的呢?

那时,他正将手边的旅行包打开,拿出一本英文版的——《西班牙旅游指南》开始看起来。

我们坐得那么近,两个人都不讲话。坐了快一小时了,他还在看那本书。

留大胡子的人,在本性上大半是害羞的,他们以为将自己躲在胡子里面比较安然。这是我的看法。

时间一直流下去,我又想讲话了。在西班牙不讲话是很难过的事情,大家讲来讲去的,至于说讲到后来被人死缠,是很少很少发生的。不然谁敢乱开口?

“我说——你下午还可以去看一场斗牛呢。”

慢吞吞的用英文讲了一句,那个大胡子放下了书,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相当深。

“看完斗牛,晚上的法兰明歌舞也是可观的。”“是吗?”他有些耐人寻味的又看了我一眼,可亲的眼神还是在观察我。

终于又讲话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才骂掉一个疯子,现在自己又去找人搭讪就是很无聊的行为。何况对方又是个很敏感的人。

“对不起,也许你还想看书,被我打断了——”“没有的事,有人谈谈话是很好的,我不懂西班牙文,正在研究明天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说着他将椅子挪了一下,正对着我坐好,又向我很温暖的一笑,有些羞涩的。

“是哪里人?”双方异口同声说出完全一样的句子,顿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中国。”“希腊。”

“都算古国了。”不巧再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我有些惊讶,他不说了,做了个手势笑着叫我讲。

“恰好有个老朋友在希腊,你一定认识他的。”我说。“我一定认识?”

“苏格拉底呀!”

说完两人都笑了,我笑着看他一眼,又讲:“还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国家的。”他就报出一长串名字来,我点头又点头,心里好似一条枯干的河正被一道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

也许,是很几天没有讲话了,也许,是他那天想说话。我没敢问私事,当然一句也不说自己。讲的大半是他自动告诉我的,语气中透着一份瞒不住人的诚恳。

希腊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学,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美国再攻博士,一生想做作家,出过一本儿童书籍却没有结过婚,预计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学位,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里的尼日国。

我被他讲得心跳加快,可是绝对不提什么写书和沙漠。我只是悄悄的观察他。是个好看的人啊!那种深沉却又善良的气质里,有一种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挡不住的那种光辉。“那你这一次是从希腊度假之后,经过马德里,就再去美国了?”我说。

他很自然的讲,父母都是律师,父亲过世了,母亲还在雅典执业,他是由美国回去看母亲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

“我父亲和弟弟也是学法律的,很巧。”我说。

就那么长江大河的谈了下去。从苏格拉底讲到星座和光年,从《北非谍影》讲到《印度之旅》,从萨达特的被刺讲到中国近代史,从《易经》讲到电脑,最后跌进文学的漩涡里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学之海呀……最后的结论还是“电影最迷人”。

有一阵,我们不说话了。我猜,双方都有些棋逢敌手的惊异和快悦,我们反而不说话了。

什么都讲了,可是不讲自己,也不问他名字,他也没有问我的。下午微热的风吹过,带来一份舒适的悠然。在这个人的身边,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就是因为不想走,反而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饮料钱加小帐,我站起来,对他笑一笑,他站了起来,送我。

彼此很用劲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都说成了真心的。然后我没有讲再见,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

长长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去就觉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觉。我不敢回头。

旅馆就在转弯的街角,转了弯,并没有忘记在这以前那个被我骂走的跟踪者,在街上站了五分钟,确定没有人跟我,这才进了旅馆。

躺在旅社的床上,一直在想那个咖啡座上的人,最后走的时候,他并不只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来送我,使我心里十分感谢他。

单独旅行很久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一些。大半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只是一种过客,心理上并不付出真诚,说说谈谈,飞机到了,一声“再见,很高兴认识你。”都只是客套而已。可是刚才那个人,不一样,多了一些东西,在灵魂里,多了一份他人没有的真和诚。我不会看走眼。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不知自己在哪里,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里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引下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要急着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流浪的那种生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着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间跟着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着半嬉痞.跟着一群十几个国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着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半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着它。

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着头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起眼睛对着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亚兰。”“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是悲哀的,什么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在我身旁。“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着,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着我。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着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应该是我去接你的。”“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着黄昏的风,想哭。不干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着,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呆呆的等着,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看上去热不热?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好,很欣喜的一笑。接着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着。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着,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好。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着走着,有人用中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人,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着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着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着他,托着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薄外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发觉他眼睛也是湿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明天,看起来我们是散了,可是我给你地址,给美国的,给希腊的,只要找得到我的地方,连学校的都留给你,当然,还有电话号码。你答应做我的朋友,有事都来跟我说吗?”我不响,不动,也没有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轻轻的问。

“我并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自己吗?”

“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这样,也不行。”我叹了口气。

“当你在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赶快长大好穿丝袜和高跟鞋?”

我把头低下了。

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呀——让我逃走吧,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不要抖,你怕什么?”

“怕的,是自己,觉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你怕你会再有爱的能力,对不对?事实上,只要人活着,这种能力是不会丧失的,它那么好,你为什么想逃?”“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在提包里翻出笔和纸来。我没有挣扎,他就放了。

这时,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礼貌的上来,说要打烊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走,我只是胡说。

我们付了帐,换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长椅坐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话。

“这里,你看,是一块透明的深蓝石头。”不知亚兰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对着路灯照络我看,圆饼干那么大一块。“是小时候父亲给的,他替我镶了银的绊扣,给我挂在颈子上的。后来,长大了,就没挂,总是放在口袋里。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护身符,我不相信这些,可是为着逝去父亲的爱,一直留在身边。”他将那块右头交给了我。

“怎么?”我不敢收。

“你带着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要是父亲看见我把这块石头给了你——一个值得的人,他会高兴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见面三次。”

“傻孩子,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握住那块石头,仰脸看着这个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轻轻按了一下,有些苦涩的微笑着。

“那我收了,会当心,永远不给它掉。”我说。“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而后,让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我——浪迹天涯的。”“我们静等上天的安排,好吗?如果他肯,一切就会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苍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扑进他怀里去。

他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头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胃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推开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飞机。”

那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多,清道夫一个一个在街上出现了。

“我送你回旅馆。”

“我要一个人走,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在这个时间,你想一个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吗?”

“可是当我还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边慢慢的走起来。风吹来了,满地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飞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点点头。

“我怎么找你?”

“我乱跑的,加纳利岛上的房子要卖了,也不会再有地址,台湾那边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总是我找你了。”“万一你不找呢?”

“我是预备不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机。”“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机。”我急起来了,又说“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应该感激才是,对不对?你自己讲的。刚才,在我扑向你的那一霎间,的确对你付出了霎间的真诚。而时间不就是这样算的吗?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样,这不是你讲的?”说着说着我叫了起来。“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样追上来。我跟你说,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里没有你。我一讲再见就跑了,现在我就要讲了,我讲,再——见,亚兰——再见——。”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叶圣陶:小黄猫的恋爱故事
孩子很奇怪,这几天里那只小黄猫常常找不到。往日里,小黄猫跟孩子一天到晚在一起,追赶那才着地又滚开的皮球,戏弄那才歇下来又飞走的蝴蝶,彼此十分快活。吃饭的时候,小黄猫和孩子并排坐着,等孩子夹些鱼骨头之类的东西送到他嘴里。睡觉的时候,小黄猫钻进孩子的被窝,蜷着身子睡在他的肩膀。

他们两个从不分离,几乎梦里也没有孤单的时刻。可是最近几天,小黄猫常常不顾孩子,独自走开了。孩子尝到了从未尝过的鼓捣滋味,着急地要把小黄猫找回来。什么地方都找到了,在小黄猫常到的没生火的炉子旁边,在对存旧东西的房间里,在破板壁的窟窿里,在院子角落里的水缸后面,都像找绣花针似的找过了,不见一丝踪影。

有一天,小黄猫自己懒洋洋地回来了。孩子非常快活,迎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呜他,吻他,比平时更加亲昵。但是孩子立刻察觉到小黄猫有点异样,对于这样的亲热的欢迎,小黄猫没有一点快乐的表示,平时那样轻轻地吟哦,活泼地蹦跳,也都不来了,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孩子一不当心,小黄猫又独自走开了,好几回了,小黄猫老是这样。

孩子哪里料得到他的好朋友小黄猫,那只眼睛发亮,毛色美丽的小黄猫为什么跟他疏远,不再跟他一起玩儿呢?原来小黄猫恋爱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在一丛灌木的前面有一个清浅的池塘。树枝伸在水面上轻轻摇动,把池塘边装点的非常美丽。缠在树枝上的藤正开着蓝色的紫色的小花,清清楚楚映在池塘里。一头鹅儿雪白的羽毛衬着碧清的水,有种说不出的美。小黄猫正好来到池塘边散步,一看见鹅儿,爱情就火一般的燃烧起来了。

她确实是一头美丽的鹅儿,一身柔软的羽毛,戴着黄玉似的鹅冠,眼睛闪着金光,左顾右盼,好看极了。谁看见了都会爱她,何况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小黄猫。他还是一只年轻的小黄猫呢。

小黄猫走近一点儿,用他的固有的柔和声音说:“白衣的小姑娘,你在水面上游泳,好快乐呀!”

“我很快乐!”鹅儿屡微转过头来,眼睛半开半闭,越见得姿态优美。小黄猫快乐的闭上眼睛,好像嘴里含着块糖,仔细品尝她那姿态的滋味。

“你独自一个在这儿,不嫌寂寞么?”停了一会,小黄猫问。

“到不觉得。不过谁要是愿意跟我做朋友,在一起玩儿,我也非常欢迎。”鹅儿回答的这样婉转,足见她是位聪明的姑娘。

“我跟你做朋友,在一起玩儿吧!”小黄猫诚恳的说。

“如果你愿意,那太好了。”鹅儿回答。

从次他们间的友谊建立起来了。小黄猫时常到池塘边访鹅儿。他们谈池上的风景,什么时候彩色的蝴蝶飞来了。什么时候新鲜的花朵开了。他们各自唱心爱的歌儿给对方听,还讲自己听到到的许多故事。有时候鹅儿上岸来,跟小黄猫一同到灌木丛中,在绿阴下歇息。他们寻找藏在叶丛里的天牛,谁找到最美丽的谁赢。他们猜测从绿叶稀处飘过的浮云,什么时候过尽,什么时候再有云来。小黄猫因此就忘了往常一天到晚在一起玩儿的孩子了。

小黄猫虽然时常跟鹅儿在一起玩儿,一起谈话,心里总觉得不宁贴,因为他有句想说的最要紧的话还没说出来,他有一个比一起玩儿进一步的希望还没达到。”这怎么说呢?说了她将怎样呢?'他不断的想。忍着吧,实在忍不住,径直开口吧,又有点胆怯。因此他离开鹅而回家的时候,惟有默默地沉思。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他只觉得奇怪。一天小黄猫再也忍不住了,不管鹅儿将怎样回答他,他决意要把要说的那句最要紧的话向鹅儿说了出来。他准备了一篮青萍作为给鹅儿的礼物,竹篮的柄儿上插一一束粉红色的野蔷薇。他走在路上还鼓励自己要有勇气,不要临时说不出口。他又在河边上自己照了照,举起前爪把脸上的绒毛抚摩得十分光润,把胡须捻得向两边翘起。他想自己是一只漂亮的小黄猫了。

他走到池边,看见鹅儿正在池边散步,可爱的影子倒影在池塘里。他走近去,脸上表现出欢悦的笑容,对鹅儿说:“白衣的小姑娘,你已经来了,等的我心焦了吧?”他不等她回答有说:“今天带了一些毫不足贵的东西送给小姑娘,我的意思是真诚的,请你收下吧。”说着把篮子授给鹅儿。鹅儿一看是她爱吃的青萍和娇红的鲜花,十分喜爱,热诚的谢了他,把一束花儿插在胸前。小黄猫觉得她更加可爱了。他们跟平日一样的玩了起来。小黄猫心里想:“勇气,勇气,不要胆怯!”经过几回自我鼓励,他终于把那句要说的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白衣的小姑娘,可不可以跟你说一句话……我就说了吧,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小黄猫心里慌张的很呢。

“你爱我么?'鹅儿惊奇的问。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她就恢复了温和安静的态度。她说:“你爱我,我非常感激。但是请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呢?你必须明白告诉我,我才可以考虑能不能使你满足。'

小黄猫听了鹅儿的回答,快活的要飞起来,正想贴进去跟她接个吻,可是马上想到了她提出的问题,”我爱她的什么呢?'一时想不清楚,又不好不回答,就说:“我爱你的洁白的羽毛,白的像雪一样的羽毛。”

我给你洁白的羽毛,白的像雪一样的羽毛。”鹅儿把全身的羽毛褪下来了。一阵风轻轻吹过,羽毛飘了一地,鹅儿聚拢来都给了小黄猫。

“我爱你灵活美丽的眼睛,闪着金光的眼睛。”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灵活美丽的眼睛,闪着金光的眼睛。”鹅儿又把一双眼珠取了出来,随即扔给小黄猫。小黄猫敏捷的用前爪接住了。

“我爱你头顶的鹅冠,黄玉似的鹅冠。”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头顶的鹅冠,黄玉似的鹅冠。”鹅儿不鹅冠摘了下来扔给了小黄猫,正掉在小黄猫的脚边。

“我爱你可爱的嘴,能唱好听歌的嘴。”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可爱的嘴,能唱好听歌的嘴。”鹅儿的嘴又钓在小黄猫的脚边。

“我爱你玲珑的脚掌。”

鹅儿的脚掌也离开了鹅儿的身体。这时候,鹅儿只剩下一个剥光的身体了。

“我爱你又白又嫩裸露的身体。”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又白又嫩裸露的身体。鹅而剥光的身体就滚到小黄猫的跟前。

小黄猫伤心极了,他的心几乎碎了。鹅儿一一满足他的要求,他所爱的全都到手了,那里知道从此不见了可爱的鹅儿!

“白衣的小姑娘,你在哪里呀?”小黄猫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孩子抱着他跟他取笑时,只见他眼眶里满含眼泪。

第二天,小黄猫管不住自己,又跑到池塘边,想再看看羽毛,眼睛,鹅冠等等东西。好不快活,只见鹅儿又在池塘里游泳了,清脆的鸣声,幽雅的姿态,跟从前没什么不同。

小黄猫问鹅儿:“昨天你把有一切东西都给了我,我说不出该怎样感激你。可是你自己藏哪去了呢,我亲爱的小姑娘?”

“请你再也不要说什么爱不爱吧。昨天的把戏已经玩过了,不必在玩了。以后咱们还是朋友的好。”鹅儿很自然地更正对她的称呼。

“仅仅是朋友么?”小黄猫失望的问。

“昨天的把戏告诉咱们,咱们只能做朋友,要说到爱情,非常对不起,你不能得到我的爱。”

小黄猫终于失败了。
史铁生:午餐半小时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骤然全停,世界轻松了下来。暖洋洋的太阳从稀里歪斜的小窗户里照进来,光柱中飘着无数飞尘。人们纷纷伸懒腰、打呵欠,互相瞧瞧,张张苍老而呆板的面孔都象是融化了,从眼窝和嘴角现出淡淡的笑来。半小时午餐时间到了,喘口气的时间到了,尽情笑骂一阵子的时间也就到了——这是照例的规矩,就象是西方的愚人节。

  最幸福的人就在于他们有一种天赋——自行其乐。“什么叫福分?你他妈觉着是福分,那就是福分,喊!”这理论是熨活儿的白老头嚼着馒头夹臭豆腐时发明的。至于是谁热情传播的却搞不清,反正所有的人都信服。也许这理论与阿q 的精神胜利法相近,可总共这八个半人(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小伙子只能算半个人)谁也不知道阿q 是什么,倒是有人知道鲁迅。为了他是否也住在中南海,大伙昨天刚刚探讨过,尽管那个瘫痪小伙子表示了不同意见,但最后大伙还是同意了白老头的见解:那么有名的人、还用说?喊!

  搪瓷缸子响了一两阵,这间低矮的老屋里弥漫着浓厚的韭菜馆味儿。“搁了几毛钱肉?”“肉?哼,舌头肉!”于是世界又是那么安静了。别忙,逗闷子的合适话题眼下还没找到。

  后窗户外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人们一齐停止了咀嚼,支棱起耳朵。“活腻啦!”准是什么也没轧着;又一阵发动机的隆隆声,汽车开远了。序幕也就拉开了。

  “昨天下班,”眯缝着两只小圆眼睛的夏大妈向前探了一下脖子,急忙把嘴里的一块烙饼咽下去,“昨天下班,”她又赶紧喝了口水,作了一次深呼吸,“昨天下班,差点没把我吓死,走着走着,脊梁后头就是这么一响。”

  “妈呀!怎没把你噎死呢!”坐在对面的“小脚儿”掰了一块菜包子扔进嘴里,“就这点屁事,我还当你捡了个金刚钻呢。”她撇一下嘴,转过脸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长的缠足得意地摆动几下。

  瘫痪的小伙子边吃边扒拉着算盘:“夏大妈,您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头一看,”夏大妈接茬说:“胡同这么窄,汽车这么宽,我可往哪躲?我这个跑呀……要是你那两只宝贝脚,非给汽车打眼儿,没治儿。”她瞅空报复了“小脚儿”一句。“赶我跑到胡同口,汽车才开过去。几个小学生说是‘红旗’;光听人说红旗车,可咱压根儿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算红旗车,你说……”她在腿上拍了一巴掌,似乎颇为没能把红旗车看个仔细而遗憾。

  众人听到“红旗”都肃然得没有了笑声,只有白老头不以为然地“喊!”了一声说道:“你可真算白活。红旗车?个儿大!漂亮!窗户上的玻璃枪子儿打不透,德国造儿,全那样!”他的目光一和瘫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补充道:“眼下中国也试验成功了,坐那车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马连良……”听见瘫小伙偷偷地笑,白老头含糊了。

  然而“小脚儿”却独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众人越是骂她“疯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了。

  “叫车,叫车!这儿疯了一个!”白老头一本正经地朝门口跑去。“今儿早晨一来,我就看她屁股不象屁股,脸不象脸的了……”

  “白大爷,一天事假,两半天儿病假,扣您一块八毛五。”瘫小伙儿又算清了一笔帐。

  “扣吧扣吧,省得钱多贼惦记。”白老头在门旮旯蹲下来,慷慨地说,眼睛却仍旧看着“小脚儿”,一脸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脚儿”终于止住了笑,却打起嗝逆来:“呃!刚才这老东西说我,”她戳了夏大妈一指头,“呃!我非给汽车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给红旗车打了眼儿,可他妈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来俩勤务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还抽点什么不?”白老头眯缝起眼睛凑过来,脸上又换了一副恭维的神情。

  “咯!那是!”小脚儿“斜扫了白老头一眼,板起面孔。”白老头子——哼!到那咱我还未准用你呢;白老头子!买两条中华过滤嘴儿去。“

  “喳!”白老头应道,随即抓起“小脚儿”的手,认真地号起脉来。“您是醒着呢吗?”他又说。

  “小脚儿”搡了他一把:“怎么着?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仿佛“造化”绝不是什么难事。

  “就冲您这把糟骨头?还消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间,要不火葬场。”白老头撅断一根火柴,不紧不慢地剔着一嘴黄牙。

  “小脚儿”圆睁着眼睛没了词儿,事情真有点窝囊了。“我死了有我儿子呢!”她忽又来了精神。

  “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山挖一点就会少了点,有什么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瘫小伙子念经一样地自言自语,头不抬,眼不斜,清理着帐目,咬着半拉火烧。

  “你儿子怎么着?”有人感兴趣地问。

  “他得给我儿子找房结婚!我儿子三十二了,对象二十九了,着哇!”“小脚儿”眼睛都亮多了,虽说菜包子滚到了地上,“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还是看不上了,得他妈给我一个单元,有厨房有厕所的。我儿子儿媳妇住一间,我自个儿住一间……”

  白老头捅捅她:“我提个醒儿——你可早让车撞死了。不要紧!那间房我替你住着,将来还能给你看看孙子什么的。”他又耸耸鼻子,大约流些眼泪也容易,“你就算积了阴德,下辈子准托生只好东西。”

  有人刚要笑,可是话又被另一个老太太接了过去。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怎么老,不过是拔了满口的牙一直没镶上,外加有点哮喘。嗓子里的“小哨儿”一响,她说道:“不知怎的!让汽车撞着也分个命好命歹。我们老头子地震那年让车撞折了腿,是农村的手扶拖拉机撞的,你讹谁去?开车的穷得叮当响,怪可怜的……可我们老家有个傻丫头去年让一辆‘上海’撞死了,怎么着?一千块钱!一千哪!才是辆‘上海’……”

  众人的眉毛都皱成八字,嘴张得唯恐不圆。这儿再没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了,每个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频率,似乎盘算着什么。一时老屋里颇有些寂寞,就连白老头脸上也没有了狡猾的笑纹。

  “罗婶儿病假三天,扣您两块七毛七。”唯瘫小伙子例外。

  “要是我,”被称作罗婶儿的说,“我就不要那一千块钱,多少钱也有花完的时候,我让他们给我找个正式工作,或者给坐‘红旗’的他们家当保姆就行。我们有个老街坊,不知哪辈子积了德,在一个大干部家当保姆,人家顺手给你点什么破的旧的,用不着的,吃不了的,就他妈够你一发。当然,给我分个正式工作也行……”

  众人眉间的竖纹一齐消失,可以算茅塞顿开。

  “要不还得说是现在好?”专管钉扣子的卢奶奶从老花镜上头挑着一只眼(对了,她只有一只眼)看着大伙,也有了感触,“早年我们老头子给个开药铺的掌柜的拉包月车,十冬腊月我抱着我们大闺女去找他,他从厨子那儿给大闺女拿了块年糕,还不挨了顿骂?有钱的吃什么?吃……”她伸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间是偌大的一个碗或者盘,“吃、吃”了半天,终于也没“吃”出什么来。花镜后面的一只眼眨了又眨,“你瞧,头两天我们老头子还念叨着……噢,吃绿毛乌龟,还让海军捞了活对虾,空军给运……”

  “那是林彪J您弄混了。”瘫小伙子双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说。

  “喊!”白老头咧着嘴站起来,就地转了个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着瞎掺和呀?林彪又成药铺掌柜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个历史问题你可怎么跟儿女交代!”哄笑声中,卢奶奶慢慢合拢伸开的手指,满脸羞愧地笑了一会儿,不言语了。

  人们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要是我,说什么也得让他们把我们他爸调回北京来,支援三线时说是三年就回来,这可倒好,我们‘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墙角处有人叹了口气。

  火炉前有人点了支烟:“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们帮着把我儿子从云南转回来就行了。”

  “还得给分个正式工作!”柱子后头吐出了一口痰,“我们二小子从内蒙回来两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红旗车开到厂门口,下道命令?厂长也得屁颠屁颠的!可惜……”

  “唉!也甭贪心不足,能给咱老姐们儿长几块工资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里又一次沉默了,说是水足饭饱后的发呆,显然不准确,因为一双双眼睛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向往的光?欣喜的光?还是如愿以偿的光?说不好。总之,是这间东倒西歪的小车间里罕见的光,是这些年过半百的眼睛里少有的光。人们象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抠腮边的痣,有的在掀鼻孔里的毛,有的从鼻孔里抠出些东西来在手指间探着……好像都在谛听着什么福音。

  “冰——棍儿!”深秋的风送进来一声悠长的呼唤,竟把人们从那忘我的境界中唤醒过来。

  “唉,我可不想让汽车撞死。”不知是谁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处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夹杂着庸俗的污言秽语。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响了,世界又紧张起来。

  1979年

  评价:史铁生初期有的小说,《午餐半小时》等,带有暴露“阴暗面”文学的特征。发表于1983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既是史铁生,也是当时小说创作的重要作品。它在多个层面上被阐释:或说它拓展了“知青文学”的视野,或称它在文学“寻根”上的意义。在“寻根”问题上,作者表达了这样的见解,“‘根’和‘寻根’又是绝不相同的两回事。一个仅仅是,我们从何处来以及为什么要来。另一个还为了:我们往何处去,并且怎么去”。关于后者,他认为“这是看出了生活的荒诞,去为精神找一个可靠的根据”(《礼拜日·代后记》,华夏出版社1983年版)。
迟子建:与周瑜相遇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个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三国时的周瑜。

  因为月亮很好,又是在旷野上,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时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乌发披垂,赤着并不秀气的双足,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汽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艾草的气息,接着是鼓角相闻,我便离开河岸,寻着艾草的味儿和凛凛的鼓角声而去,结果我见到了一片荒凉的旷野,那里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旷野上的周瑜。

  我没有小乔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用眼睛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周瑜了。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男性,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个表情。

  周瑜身披铠甲,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令我颤抖不已。

  “战事还未起来,你为何而发抖?”周瑜说。

  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气令我发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发抖,可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战事要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安营扎寨,这么使周瑜彻夜难眠的战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军刀都会沾有血迹。只有刀染了血迹,战争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淤积在刀上,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黄土里,生起厚厚的锈来。

  周瑜并没有在意我的发抖,而是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周瑜转身走向帐篷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号角则挂在帐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扬顿挫地敲了起来,然后又吹起了号角。他陶醉着,为这战争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

  我说:“这鼓角声令我心烦。”

  周瑜笑了起来,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号角,朝我走来。他说:“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见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我说:“我还不喜欢你身披的铠甲,你穿布衣会更英俊。”

  周瑜说:“我不披铠甲,怎有英雄气概?”

  我说:“你不披铠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浓而淡,晚风将帐篷前的军旗刮得飘扬起来。我坐在旷野上,周瑜也盘腿而坐。

  我们相对着。

  他说:“你来自何方?为何在我出征前出现?”

  我说:“我是一个村妇,我收割完芦苇后到河岸散步,闻到艾草和鼓角的气息,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与你相遇。”

  “你不希望与我相遇?”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说。

  “难道你不愿意与诸葛孔明相遇?”

  “不。”我说,“诸葛孔明是神,我不与神交往,我只与人交往。”

  “你说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气短。”周瑜激动了。

  “英雄气短有何不好?”我说,“我喜欢气短的英雄,我不喜欢永远不倒的神。英雄就该倒下。”

  周瑜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旷野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明了,该回去奶孩子了,猪和鸡也需要食了。”

  周瑜动也不动,他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周瑜。走前我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周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周瑜不再身披铠甲,他穿着一件白粗布的长袍,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插在旷野上,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战马仍然安闲地吃着夜草,不再有鼓角声,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世纪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伸出一双女人的手,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旷野上拂动的风。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片芦苇已被我的泪水打湿。
鲁迅:孤独者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听说连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其实就只有一个这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差也出发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连殳的到来,应该已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怎样对付这“承重孙”〔2〕,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3〕。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定计划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觉得太“异样”,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他说‘都可以’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服了。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啕,铁塔似的动也不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穿了毛边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二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总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常访问连殳去。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了。两间连通的客厅,并无什么陈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话一说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见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烟,烟蒂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闷。我正想走时,门外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

  三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脏吵闹的孩子们的,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四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8〕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 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承重孙”按封建宗法制度,长子先亡,由嫡长孙代替亡父充当祖父母丧礼的主持人,称承重孙。

  〔3〕法事原指佛教徒念经、供佛一类活动。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仪式,也叫“做功德”。

  〔4〕《沉沦》小说集,郁达夫着,内收中篇小说《沉沦》和短篇小说《南迁》、《银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为主人公,反映当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压抑下的忧郁、苦闷和自暴自弃的病态心理,带有颓废的倾向。

  〔5〕吃素谈禅谈禅,指谈论佛教教义。当时军阀官僚在失势后,往往发表下野“宣言”或“通电”,宣称出洋游历或隐居山林、吃斋念佛,从此不问国事等,实则窥测方向,伺机再起。

  〔6〕《史记索隐》唐代司马贞注释《史记》的书,共三十卷。汲古阁,是明末藏书家毛晋的藏书室。《史记索隐》是毛晋重刻的宋版书之一。

  〔7〕“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语出《诗经·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8〕独头茧绍兴方言称孤独的人为独头。蚕吐丝作茧,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里面,所以这里用“独头茧”比喻自甘孤独的人。

  〔9〕“衣食足而知礼节”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10〕挑剔学潮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他六位教授发表了支持该校学生反对反动的学校当局的宣言,陈西滢于同月《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发表的《闲话》中,攻击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风潮”。作者在这里借用此语,含有讽刺陈西滢文句不通的意味。

  〔11〕“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斜角纸我国旧时民间习俗,人死后在大门旁斜贴一张白纸,纸上写明死者的性别和年龄,入殓时需要避开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种类、日期,使别人知道避忌。(这就是所谓“殃榜”。据清代范寅《越谚》:煞神,“人首鸡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辄死”。)

  〔13〕苎麻丝指“麻冠”(用苎麻编成)。旧时习俗,死者的儿子或承重孙在守灵和送殡时戴用,作为“重孝”的标志。

  〔14〕仙居术浙江省仙居县所产的药用植物白术。
余华:家徽
国有国徽,校有校徽,厂有厂徽,奇怪吗?我家竟有家徽。我们家的家徽是一条鱼,一条画在门板上的鱼。那条鱼画得很笨拙,线条零乱而粗糙,只能让人意会到是条鱼而已。

祖父在世时,膝下有父亲他们弟兄四个,个个都是身高马大的男子汉。民国初年,战乱频繁,家庭仗着几个男人下死力气,勉强维持温饱。

一天夜半,父亲起来小解,发现一个人影蹿进了厨房,他便喊叫起来,同时马上守住门口。不一会儿,父亲弟兄几个都起来了,他们点着灯,拿着大木棒子和斧头,仔细地搜索着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厨房的旮旮旯旯都搜遍了,却没发现人。弟兄几个说父亲定是半夜眼花,父亲赌咒发誓说肯定有人,还在争辩时祖父来了,祖父让儿子们都去睡觉。等他们兄弟走了后,祖父走到水缸边,敲敲盖子,说:“你不用躲了,出来吧。”只见这时水缸里水淋淋地站起一个人来,这人一手擎着水缸木盖,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布袋大米哩。

祖父望着窃贼,叹口气说:“算了,你走吧,要是让我的儿子们看见了,你今天非残废不可。 ”

贼傻望着祖父,他不敢相信祖父就这样轻易地让他走,但祖父分明是平静地挥了挥手,贼便从水缸里爬出来,祖父又把那水淋淋的米袋子交给他说:“带上它吧,它可帮你家度几天日子。”贼要说什么,眼眶却红了,低着头,提着米袋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慢着,”祖父又叫住他,塞给他一串铜钱,“你拿这钱去做个小生意,再也不要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祖父磕了几个响头,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清晨,祖父一开门,便在门环上发现了一条两斤多的鲜鱼,祖父先是感到奇怪,但马上他猜到是那贼送来的,那人大约是做了贩鱼的生意。

自此以后,我家门环经常出现鲜鱼,家里便经常可以改善生活。父亲他们感到奇怪,祖父便舒缓地向父亲弟兄们讲起鱼的来历。

大约吃了几十条鱼后,祖父感到不安,说人家是小本经营,别吃垮了人家。于是连着几天半夜守候着,一直熬了三个夜,终于让祖父遇见了那送鱼人,谁知不是那个贼,却是一个年轻渔人。这渔人是那贼的儿子,贼在临终前嘱咐他要坚持送鱼到我家来。祖父和父亲他们听得连连点头。为了不违亡人遗愿,祖父拿过一把刀子,让年轻人在我家门上刻一条鱼,并说从此不许他再送鱼,就用这条刻下的鱼替代好了。

于是,我们家照祖父的意思,每次修屋或换门时,都保留这鱼的图案。它自然而然地成了家徽。
老舍:爱的小鬼
我向来没有见过苓这么喜欢,她的神气几乎使人怀疑了,假如不是使人害怕。她哼唧着有腔无字的歌,随着口腔的方便继续的添凑,好象可以永远唱下去而且永远新颖,扶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是要立起来,可是脚尖在地上轻轻的点动,似乎急于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节拍,而暂时的忘了立起来。她的眼可是看着天花板,象有朵鲜玫瑰在那儿似的。她的耳似乎听着她自己脸上的红潮进退的微音。她确是快乐得有点忘形。她忽然的跳起来,自己笑着,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转了几个圈,故意的微喘,嘴更笑得张开些。头发盖住了右眼,用脖子的弹力给抛回头上,然后双手交叉撑住脑杓儿,又看天花板上那朵无形的鲜玫瑰。

“苓!”我叫了她一声。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间来了,刚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开一些,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儿。

“什么事这么喜欢?”我用逗弄的口气“说”——实在不象是“问”。

“猜吧,”苓永远把两个字,特别是那半个“吧”,说得象音乐作的两颗珠子,一大一小。

“谁猜得着你个小狗肚子里又憋什么坏!”我的笑容把那个“!”减去一切应有的分量。

“你个臭东东!打你去!”苓欢喜的时候,“东西”便是“东东”。

“不用打岔,告诉我!”

“偏不告诉你,偏不,偏不!”她还是笑着,可是笑的声儿,恐怕只有我听得出来,微微有点不自然了。

设若我不再往下问,大概三分钟后她总得给我些眼泪看看。设若一定问,也无须等三分钟眼泪便过度的降生。我还是不敢耽误工夫太大了,一分钟冷静的过去,全世界便变成个冰海。迅速定计,可是,真又不容易。爱的生活里有无数的小毛毛虫,每个小毛毛虫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一天至少有那么几次。

“好宝贝,告诉我吧!”说得有点欠火力,我知道。她笑着走向我来,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

“告诉你吧?”

“好爱人!”

“我妹妹待一会儿来。”

我的心从云中落在胸里。

“英来也值得这么乐,上星期六她还来过呢。还有别的典故,一定。”爱的笑语里时常有个小鬼,名字叫“疑”。苓的脸,设若,又红起来,我的罪过便只限于爱闹着玩;她的脸上红色退了,我知道还是要阴天!

“你老不许人交朋友!”头一个闪。

“英还同着个人来?”我的雷也响了。

“不理你,不理你啦!”是的,被我猜对了。

一个旧日的男朋友——看爱的情面,我没敢多往这点上想。但是,就假使是个旧日的——爽快的说出来吧——爱人,又有什么关系?没关系,一点关系没有!可是,她那么快乐?天阴得更沉了。

苓又坐在她的小黑椅子上了。又依着发音机关的方便创造着自然的歌,可是并不带分毫歌意。

她和我全不说话了,都心里制造着黑云;雷闪暂时休息,可是大雨快到了。谁也不肯再先放个休战的口号,两个人的战事,因为关系不大,所以更难调解。家庭里需要个小孩,其次是只小狗或小猫;不然,就是一对天使,老在一块儿,也得设法拌几句嘴,好给爱的音乐一点变化。决定去抱只小猫,我计划着;满可以不再生气了,但是“我”不能先投降;好吧,计划着抱只小猫:要全身雪白,短腿,长身,两个小耳朵就象两个小棉花阄儿。这个小白球一定会减少我们俩的小冲突。一定!可是,焉知不因这小白宝贝又发生新战事呢?离婚似乎比抱小白猫还简当,但这是发疯,就是离婚也不能由我提出!君子吗?君子似乎是没多大价值;看不起自己了;还是不能先向她投降;心中要笑;还是设计抱小猫吧!

英来了,暂时屈尊她作作小白猫吧。无论多么好的小姨子,遇到夫妻的冲突,哪怕小的冲突呢,她总是站在她们那边的。特别是定了婚的小姨,象英,因为正恋着自己的天字第一号的男性,不由的便挑剔出姐丈的毛病,以便给她那个人又增补上一些优点。可是我自有办法,我才不当着她们俩争论是非呢;我把苓交给英,便出去走走;她们背地里怎样谈论我,听不见心不烦,爱说什么说什么。这样,英便是小白猫了。

英刚到屋门,我的帽子已在手中,我不能不庆祝我的手急眼快,就是想作个大魔术家也不是全无希望的。况且,脸上那一堆笑纹,倒好象英是发笑药似的。

“出门吗,共产党?”英对我——从她有了固定的情人以后——是一点不带敬意的。

“看个朋友去,坐着啊,晚上等我一块吃饭啊。”声音随着我的脚一同出了屋门,显着异常的缠绵幽默。

出了街门,我的速度减缩了许多,似乎又想回去了。为什么英独自来,而没同着那个人呢?是不是应当在街门外等等,看个水落石出?未免太小气了?焉知苓不是从门缝中窥看我呢?走吧,别闹笑话!偏偏看见个邮差,他的制服的颜色给我些酸感。

本来是不要去看朋友的;上哪儿去呢?走着瞧吧。街上不少女子,似乎今天街上没有什么男的。而且今天遇见的女子都非常的美艳,虽然没拿她们和苓比较,可是苓似乎在我心中已经没有很分明的一个丽像,象往常那样。由她们的美好便想到,我在她们的眼中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由这个设想,心思的路线又折回到苓,她到底是佩服我呢,还是真爱我呢?佩服的爱是牺牲,无头脑的爱是真爱,苓的是哪种?借着百货店的玻璃照了照自己,也还看不出十分不得女子的心的地方。英老管我叫共产党,也许我的胡子茬太重,也许因为我太好辩论?可是苓在结婚以前说过,她“就”是爱听我说话。也许现在她的耳朵与从前不同了?说不定。

该回去了,隔着铺户的窗子看看里面的钟,然后拿出自己的表,这样似乎既占了点便宜,又可以多销磨半分来的时间;不过只走了半点多钟。不好就回家,这么短的时间不象去看朋友;君子人总得把谎话作圆到了。

对面来了个人,好象特别挑选了我来问路;我脸上必定有点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似乎值得自傲。

“到万字巷去是往那么走?”他向前指着。

“一点也不错,”笑着,总得把脸上那点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作足。

“凑巧您也许知道万字巷里可有一家姓李的,姊妹俩?”脸上那点刚作足的特点又打了很大的折扣!“是这小子!”心里说。然后向他:“可就是,我也在那儿住家。姊妹俩,怪好看,摩登,男朋友很多?”

那小子的脸上似乎没了日光。“呕”了几声。我心里比吃酸辣汤还要痛快,手心上居然见了汗。

“您能不能替我给她们捎个信?”

“不费事,正顺手。”

“您大概常和她们见面?”

“岂敢,天天看见她们;好出风头,她们。”笑着我自己的那个“岂敢”。

“原先她们并不住在万字巷,记得我给她们一封信,写的不是万字巷,是什么街?”

“大佛寺街,谁都知道她们的历史,她们搬家都在报纸本地新闻栏里登三号字。”

“呕!”他这个“呕”有点象牛闭住了气。“那么,请您就给捎个口信吧,告诉她们我不再想见她们了——”“正好!”我心里说。

“我不必告诉您我的姓名,您一提我的样子她们自会明白。谢谢!”

“好说!我一定把信带到!”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那小子带着五百多斤的怒气向后转。我往家里走——不是走,是飞。

到了家中。胜利使我把嫉妒从心里铲净,只是快乐,乐得几乎错吻小姨。但是街上那一幕还在心中消化着,暂且闷她们一会儿。

“他怎还不来?”英低声问苓。

我假装没听见。心里说,“他不想再见你们!”

苓在屋中转开了磨,时时用眼偷着撩我一下;我假装写信。

“你告诉他是这里,不是——”苓低声的问。

“是这里,”英似乎也很关切,“我怕他去见伯母,所以写信说咱俩都住在这里。也没告诉他你已结了婚。”我心中笑得起了泡。

“你始终也没看见他?”

“你知道他最怕妇女,尤其是怕见结过婚的妇女。”我的耳朵似乎要惊。

“他一晃儿走了八年了,一听说他来我直欢喜得象个小鸟,”苓说。

我憋不住了“谁?”

“我们舅舅家的大哥!由家里逃走八年了!他待一会儿也许就来,他来的时候你可得藏起去,他最不喜欢见亲戚!”“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不是看朋友去了吗?谁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光景是不会相信么;臭男人们,脏心眼多着呢!”

她们的表哥始终没来。
莫言:冰雪美人
叔叔从市医院退休之后,在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我高考落榜,庄户不能,学问不成 ,心情坏得不行。在家闲得无聊 ,整日与镇上几个不良少年斗鸡走狗 ,眼见着就要学坏 ,父亲心中焦急 ,使豁出一张老脸 ,求到叔叔面前 ,让我到诊所里去, 跟他学医 。

父亲把我送到诊所那天 ,叔叔正与婶婶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拌嘴。地上躺着一个铁皮暖 瓶,瓶胆破了,水流遍地,镀了水银的玻璃碎屑在水中闪烁。见到我们进来,婶婶用衣袖擦擦眼泪,抽身进了里屋,房门在她的身后在我们面前响亮地碰上了。我心中感到惶恐,觉得他们的吵架与我前来学徒有关。父亲抓住我的肩头往前推了一把,沉重地咳了几声,说 :“ 他叔 , 我把小东西送来了……叔叔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他绕过地上的水洼,坐在一把落满了灰尘的椅子上,从口 袋里摸出一盒劣质香烟,捏出一根,夹在手指 间,点上火,抽起来。夹烟的手指呈现出像红烧肉一样的焦黄色,说明他是一个老烟鬼了。在学校时,我们一帮问题少年,故意地用香烟熏手指,就是为了使自己的手指变成焦黄色 。

父亲从搭涟里摸出十个成蛋,放在桌子上,说 :“这是你嫂子腾的,你和他婶子尝尝。”

“自家人,何必来这一套?”叔叔不屑地说着,脸上的神色似乎和缓了一些。他捏出一根烟,扔给父亲。父亲慌忙去接,烟卷儿在他的胸前跳跃着,蹦到我的面前,我一伸手就把那支烟卷儿凌空抓住,递给了父亲。叔叔赞赏地看着我说,“反应挺快嘛!”我本想告诉叔叔我在学校棒球队里练过接球,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父亲反复叮嘱过我,到了诊所后,一定要少说话,多干活。父亲说,学徒不容易,即使是跟着自己的亲叔叔也不行。叔叔是自家人,多少还有些担待,婶婶是外姓旁人 ,没有什么血脉上的联系,所以一切要看她的脸色 。父亲还反复给我讲了学徒的艰辛 ——他早年曾经在中药店里拉过药橱 ,有切身体会——头二年,你压根儿就别想学什么,你要帮师傅倒夜壶,你要帮师娘看孩子,你要打水、扫地 ,烧火、沟米……所有的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没有日刺猾的心性,你就不要跟人家学徒!父亲粗野地说,何况你这不是一般的学徒,你这是去学医!叔叔又捏出一根烟,熟练地把那个即将燃尽的烟头接上。他直直地盯着地上的破暖瓶,说 :“学点什么不好?去当兵嘛!去做生意嘛!干点什么也比干这个强,我摸弄了大半辈子灰肚皮,实在是摸弄够了。”

“还不快把地上的东西打扫了!”父亲突然对我发起火来,“年轻轻的,眼睛里一点营生都没有!难道还要你叔和你婶婶支使你?”

我抄起扫帚和撮子,把地上的碎玻璃扫了起来。当我出去倒撮子时,听到父亲对叔叔说:“他叔叔,我和你嫂子这辈子就熬了这块东西,从小娇惯坏了。你和他婶子,该说就说 ,该打就打,自己的亲侄子,打也打得着骂也骂得着…… “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叔叔说,“他自己愿意学,就让他在这里混着吧。反正

是如果我有儿子,我决不会让他干这行。”



叔叔原先是那种号称“万金油”的乡村医生,中医,西医,内科,外科,儿科,妇科,凡是人生的病,找到他就敢治,治好治不好当然是另外一码事。改革开放后,叔叔考到省医学院医师进修班学习了两年,回来后进了市医院,穿大褂,带手套,成了给人开膛破肚的外科大夫。叔叔还在乡村里当赤脚医生时,就在炕头上用剃头刀子给人家做过阑尾炎手术,从医学院进修回来后,更是如虎添翼,胆大包天,世上有人不敢生的病,没有他不敢下的刀子。叔叔说过,当医生其实和当土匪一样,三分靠技术,七分靠胆量。有了胆量你才能冷静,冷静了你的脑子里才有空,脑子里有空你才能干活。那些真正的大土匪,看上去像文弱书生;那些真正的大医生,看起来像杀猪的。叔叔艺高人胆大,在市医院里很做了几例成功的大手术也正因为他的胆子太大,在手术台上搞起了米丘林式的嫁接实验,把几个不该死的人给治死了。于是他就成了毁誉参半的人物,夸他的人说他是神医,骂他的人说他是兽医。他又是一个骄傲透顶的家伙,牛脾气发作,敢拍着桌子骂市长的娘,院里留他不是,不留他也不是,正在为难时,他自己提出要提前退休,院方正好就坡下驴,当然口头上还是挽留他。

叔叔的诊所只有两间房子,规模小得不能再小,但却在门口堂而皇之地挂了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管氏大医院”五个大字。那字是他自己写的,一个个张牙舞爪, 像兽一样,看着就让人害怕。仗着他过去的辉煌名声,仗着此地去市里交通不便,仗着市医院宰人不商量,管氏大医院开张以来生意兴隆,大病看,小病也看。叔叔当医生, 婶婶这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农村妇女——曾经当过兽医——就成了护士兼司药。不久前他们两人联手,给杂货铺掌柜汪九做了胃切除手术。花钱很少,效果很好。叔叔的名声在故乡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进了叔叔的诊所——不,是医院,管氏大医院——当了一名学徒。严格地说,学医是不应该叫做学徒的,但我父亲非要这样说我也就随着这样说了。

叔叔的手术室就是方才婶婶进去的那间房子。房间里有一张可以升降的铁床 , 床上蒙着白床单,有时候叔叔就在这张床上午睡。床的外手有一张三屉桌子,桌子上放着几个搪瓷盘子,盘子里盛着刀子剪子银子什么的,上边蒙着两层白色的纱布。紧靠着墙立着一个米黄色的木柜子,柜门上镶着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些瓶瓶罐罐, 这就是管氏大医院的几乎全部家当了。

我们镇子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离市里有一百多公里。 镇子后边就是有名的白马山,从 山里流出来的马桑河从镇子中间穿过。这地方尽管偏僻,但风景不错。由于落后,没有工业,也就没有污染,空气新鲜,河水清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叔叔在如此简陋的手术室里给人做手术而不感染,大概就沾了这地方没有污染的光。

近年来这里也开始发展旅游,春天有来看花的,夏天有来钓鱼的,秋天有来看红叶的,冬天有来滑雪的——在山里,镇上与香港合资建设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滑雪场——世外桃源变得红尘滚滚。很多人为此高兴,叔叔却眉头紧锁,经常骂娘,好像他跟钱有仇一样。



我在叔叔的诊所里学徒转眼间已经半年了。在这半年里,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扫地、烧水,中午出去买三个盒饭,叔叔和婶婶各吃一个,我自己吃一个。叔叔和婶婶晚上回家去睡,我睡在诊所里看门,那张躺过许多病人的诊断床就是我的床。我的晚饭和平饭基本上是开水泡方便面,有时候叔叔也带点别样的给我。说我一点医术没学到那是没良心,在这半 年里,叔叔教我认识了几十种常用药,为的是万一晚上有人来买药我好应付,除此之外婶婶还教会了我用蒸煮法给医疗器械消毒。进入冬天之后,我的工作中添加了一项内容:生炉子。每天早晨,在叔叔和婶婶没到医院之前,我就把安在外间的炉子生着。里间是手术室不能烟熏火燎,只是把几节烟筒伸进去拐了一弯,借以提高温度。入冬之后已经下了两场大雪,山里的雪场已经冻好。这几天镇上在市电视台做广告,说白马镇像瑞典一样浪漫,像巴黎一样多情,配合着广告词儿还出现了几个搔首弄姿的女妖精。城里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城里人一来,镇上马上就会热闹起来;镇上一热闹,叔叔的诊所就会忙起来。婶婶已经进城去采购了大批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准备为那些在滑雪中受伤的人们治疗。

我生着炉子,坐上铁皮水壶烧水。叔叔特别能喝水,八磅的暖瓶每天要喝三瓶。 他用着一个特大号的、外边漆着一个“奖”字的、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缸子里一片漆黑,茶锈有半寸厚。那层茶锈是叔叔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耗费了几百斤茶叶养出来的, 像他耳朵上的一根毛那样被爱护着。叔叔甚至允许我拍他的香烟,但是绝对不九许我动他的茶缸子。我经常幻想着有一天叔叔下班回家时把茶缸子忘在诊所里,那样我就可以用他的茶缸子好好地喝一次水,感受一下使用大医生的大茶缸子喝水的滋味,但叔叔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疏忽。他与茶缸子形影不离,进手术室给人做手术时都要端进去。这未免有点过分,但还有更过分的呢,我听婶婶说,他每天早晨坐马桶时,都要把沏满开水的茶缸子放在面前的小凳子,一边出恭,一边进水。这让我感到叔叔身上有大人物的做派。我抹了桌子扫了地,就坐在桌子前吃方便面。我们烧的是亮晶晶的无烟块煤,热量很高,又加上下雪刮北风,火势凶猛,火焰呜呜地响着,很快就把烟囱烧红了半截,水壶里的水也唱起了小曲。我听着火声和水声,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和被大雪 笼罩着的街道、房屋和河流,心里感到空荡荡的。

我看到一条黑狗夹着尾巴、脊背上驮着雪从街上走过。它走得小心翼翼,好像怕身上的积雪抖落似的。狗走过去,又跑过来一头黑色小毛驴儿。它跑得飞快,一边跑还一边蹦,好像生怕雪花儿停留在身上似的。黑色的小毛驴儿在白色的雪花里闪闪发光,跑到窗外时,它停留了一会,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越了一个蹄子,好像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向前跑去。我急忙站起来,抓起抹布,擦了几下灰蒙蒙的玻璃,将脸贴上去看小毛驴儿,但是它的身影已经消逝在飞扬的雪花里。我叹了一口气,正要把脸从冰凉的玻璃上摘下来时,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妇女,提着一个柳条篓子从马桑河里走上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她是孟寡妇,我的一个女同学的母亲。她家临街住,开了一个饭馆,专门做鱼头火锅,招牌叫“孟鱼头”,于是镇上的人不叫她,孟寡妇而叫她孟鱼头了。于是我们把她的女儿也叫孟鱼头了。小孟鱼头的身材像她母亲一样高大但比她母亲苗条得多,她生着一张娇艳的嘴,嘴唇丰满,两只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好像很骄傲,也好像很调皮



我们就读的那所中学十分保守,制定了五十八条学生守则,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不许化妆啦,不许烫头啦,不许穿高跟鞋啦…·规矩很多,如果谁敢违反,轻则处分, 重则开除。但惟有小孟鱼头敢与校方对着干。那时她妈妈还不叫孟鱼头还叫孟寡妇, 那时她还不叫小孟鱼头还叫孟喜喜,孟喜喜头发浅黄,波浪着,披在肩上,有时也用一根鲜艳的手绢扎起来,像一条狐狸尾巳。她的嘴巴略微有点歪斜,双唇鲜艳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樱桃。她的额头宽阔开朗,像景德镇的瓷器一样光滑明亮。她的双眼长得有些开,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她的双眉修长,略有些掉梢,非常规整,仿佛是精心修整过的。与班里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滞、眉毛凌乱、额头上布满皱纹的女同学相比,孟喜喜实在是太过分了。孟喜喜胸脯高耸一一而且分明不带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翘着,脖子修长,精巧的头颅微微后仰着,穿着不能算高跟但也绝对不 能算低跟的皮鞋在校园内的大路上、教学楼内的走廊上,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她的步伐轻捷,鞋跟敲打着水磨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孟喜喜实在是太过分呀!年级主任—— 一个结着牛粪饼子头、长脸短下巴的女人 ——在全年级大会上不指名地批评: 有的同学——今天就不指名了——实在是不像样子,你自己对着镜子看看,还像个学生吗?!——大家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到孟喜喜的身上。她的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被年级主任不点名批评的那个人——我说的就是你!年级 主任几乎是吼叫起来,长脸憋得通红: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不是酒吧!有几位女生幸灾乐祸地低声笑起来,男生们脸上也出 现了尴尬的表情。我感到脸上发烧,好像自己的姐妹被人当众奚落一样。但孟喜喜神色平静,嘴角翘着,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好像年级主任点名批评的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年级会后,孟喜喜依然如故,还是那样昂首挺胸地在校园内、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男生们的目光更多地在她的身上打转。我们原来就愿意看她,年级主任的训话好像把罩在她身上的一层薄纱揭去一样,让我们猛然地醒悟:啊,这个孟喜喜呀,实在是太过分了……

男生们本来就愿意与孟喜喜说话,现在,有更多的男生有事无事地跟孟喜喜搭控 , 还有人从家里拿来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我也偷偷地把家中院子里葡萄架上第一串发紫的葡萄剪下来,用一张报纸包了,拿到学校,课间休息时,趁着她上楼梯的时候,塞到她的怀里,然后我就跃上光滑的楼梯栏杆,像杂技演员一样溜了下去。我蹿出楼梯口时,几乎撞到年级主任的怀里。她的脸色紫红,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条虫子抽动着,我知道这是她暴怒的标志。

我转身跑回教室,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时间,同学们正在大声地嚷叫着,窜跳着,乱成一团。导致这场混乱的是我那串葡萄,准确地说是孟喜喜和我那串葡萄——她劈着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地往男生堆里投去。偶尔她也往自己嘴里填一颗——她把葡萄粒儿高高地举起来,脑袋往后仰着,脑后的头发几乎垂到课桌上,她的嘴巴大开,让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进去——每当她才支出一粒葡萄,男生们就一窝蜂地扑上去,好像一群争抢食物的狂热的小狗。我的心里一方面感到酸溜溜的,一方面又感到暗暗得意。酸溜溜的原因是我本想把葡萄给她吃,她却拿来散给同学们;得意的是因为毕竟是我把葡萄给了她而她接受了并且还吃了几个,这使我感到我与她的关系比她,与其他的男生的关系更近了一点。男生们的喊叫声把上课的电铃声都盖住了, 直到年级主任用教鞭猛烈地抽打起讲台时,才把大家从狂欢中惊醒。

没等孟喜喜从课桌上下来,年级主任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年级主任冷眼逗视下, 孟喜喜满脸通红,低声说:对不起……

年级主任将教鞭插到那半串葡萄的梗杈里,从孟喜喜手里挑起来,像挑着一件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东西,回到了讲台前。

是谁给她的葡萄?年级主任冷冷地问。我感到她的眼睛像针一样扎脸,便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但年级主任点着我的名字把我叫了起来,并要我交代,是谁给了孟喜喜葡萄。正当我要坦白交代时,孟喜喜站起来,冷冷地说:葡萄是他的,但是是我从他的手里夺来的。

这是实情吗?年级主任用嘲弄的口吻说,她竟然能从你的手里夺走了一串葡萄。请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你的脸。我只好抬起头,感到脸像火一样燃烧着。年级主任问: 是不是她,从你手里夺走了葡萄?我侧目看了一眼孟喜喜,看到她的眼睛望着正前方的黑板,嘴角翘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生铁一样的脸,艰难地说:是……

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嗡嗡一样,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年级主任与孟喜喜的矛盾终于大爆发,那是孟寡妇将孟鱼头的招牌挂起来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头前几天,年级主任就利用给我们上政治课的时候,攻击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镇上大街两边出现的服务业。她认为这些所谓的发廊、饭馆,什么张鱼头李鱼头,其实都是色情行业,用她的话说就是“卖那个”的。大家的目光偷偷地向小孟鱼头望去。她的脸色惨白,但是那上翘的嘴角还是让她的脸上出现了似乎是满不在乎的微笑。正是上学的时候,学生成群结队。我跟随着孟喜喜走进校园。自从葡萄事件后, 我感到心里惭愧,总想找机会对她解释,但每当我站在她的面前时,喉咙就被一团灼热的东西堵住了。而她总是微微一笑,然后扬长而去。在通往教学楼的道路上,年级主任已经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了。朝阳把她的脸照耀得红彤彤的,像一朵胖大的鸡冠花。同学们纷纷地往斜刺里走去,谁也不愿意与她迎面相遇,只有孟喜喜昂首挺胸地迎着她走过去。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突然明白了,年级主任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待孟喜喜。果然,我听到年级主任说:

“孟喜喜,你站住!”

我躲在一棵法国梧桐的粗大树干后,看到孟喜喜在年级主任面前站住了。看不到孟喜喜的脸,只能看到她,修长的侧影,她脑后扎了一条红色的手绢,鲜艳夺目,使年级主任的大红脸黯然失色。我听到年级主任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接下来是片刻的宁静。随后便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情:孟喜喜的脑袋突然往前一低,把她的额头撞在了年级主任的嘴上。我,包括躲在树干后和趴在楼道玻璃后偷看的同学们,都听到年级主任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后我们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嘴巳。孟喜喜转身往来路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好像身后发生的事情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校方宣布,孟喜喜是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的,而我们认为是她自己退了学,退得非常潇洒,简直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退了学的孟喜喜与母亲合力把孟鱼头经营得轰轰烈烈,我经常看到她身穿红色旗袍,站在店门口招徕顾客的样子。每当我看到她明媚的笑脸,心中就阵阵刺痛,仿佛被尖锐的东西扎了。她,离开学校以后,年级主任在神圣的课堂上,用与她的身分完全不相符的下流语言,污蔑孟喜喜,说她干上了“那一行”。看到她穿着开衩到了大腿的旗袍,化着浓妆,站在店门前, 对客人卖弄风情的样子,我就想起了年级主任的那些脏话。



孟寡妇提着篓子走上了大街,渐渐地靠近了我叔叔的管氏大医院的门口。在雪花的间隙里,我看到她那两条裸露着半截的胳膊冻得通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她胸前戴着一块黄雨布缝制的遮襟,这襟上沾满鱼鳞。柳条篓子里盛着几十只胖大的鱼头,鱼头泛着耀眼的银光。隔着玻璃我就闯到了鱼头的腥气。在我跟随着几个小流氓吃喝玩乐的那些日子里,曾经有好几次去吃孟鱼头的机会,但每当我远远地看到孟喜喜俏丽的身影,心中就痛苦万端。看到我那些狐朋狗友与孟喜喜动手动脚而孟喜喜并不恼怒时,我就难以自持地落荒而逃。而过后,我总是要找茬与那些小子们打 架,尽管他们手下留了情,但还是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有一次我用薄荷的叶子堵住被他们打破的鼻孔从河边往回走,正好与她相遇。她手里撑着一把明黄色的遮阳伞, 上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衫,下穿一条超短的皮裙,手上涂着红指甲,脚上也涂着红指甲,手腕上戴着金手链,脚脖子上戴着金脚链,完全是一副“卖那个”的模样了。没有变的是她上翘的嘴角和嘲弄人的笑容。她将小伞扛在肩上,微微一笑,露出似乎更加晶莹了的牙齿,说:你怎么成了 这样一副模样?我对着她,脚前的土地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我凭感觉知道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但是我没有回头,我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流出了泪水……现在,孟鱼头走了过来。篓子里的鱼头很重,坠得她的身体往一边倾斜 着;每走一步,鱼篓就与她身上的结了冰的遮襟摩擦,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话。当父亲听到人们对这对发了财的母女说三道四时,就说:嘴上积点德吧,寡母孤女,撑着这么大个门面,其实不容易。她们发了财你们不高兴,难道她们娘俩拄着打狗棍子讨饭吃你们就高兴了吗?我知道父亲的话非常对,但是一想到她那副风流样子,我的心中就升腾起一股邪火。我经常拧着自己的大腿骂自己:她是你的老婆吗?她是你的姐妹吗?她一不是你的老婆,二不是你的姐妹,你有什么资格去管她的事?

进入叔叔的医院当了学徒后,我渐渐地把她放下了。她母亲的出现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但我只是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没有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孟喜喜,也很长时间没有想起她了。我确凿地认为她已经干上那行了, 尽管她,干上了那行也不能说她下贱——这几年镇上干那行的越来越多,有本地的女人,但更多的是从外地来的。她们给镇上带来了滚滚的财源,镇上人也表示了很大的宽容——但她毕竟是一个那样的人了。看着她的母亲在飞雪中艰难行进的背影,我自己问我自己:你说,孟喜喜这会儿在 干什么呢 ?
yelvti 发表于 2009-3-28 10:07:27


当孟喜喜从她的母亲方才走去的方向款款而来时,我感觉到了神秘现象的存在。首先是她的母亲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孟鱼头饭馆离叔叔的大医院很远,孟鱼头也从来没在医院前面的河水中洗过鱼头一一接下来是我在想着孟喜喜的时候,孟喜喜就来了。一顶明黄色的、在白雪中犹如花朵一样的雨伞往医院的方向移动。 刚开始时我还以为出现在飞雪中的是一个幻影,但随着她的逼近,我看清了雨伞下那高挑的身材。在我们这个镇子上,本地的女人,加上那些从外地引进的女人,谁也没有孟 喜喜这样的身材。她的脚步其实很急,但因为她的极其优越的身体条件,使她,无论怎样匆匆奔走,都让人感到高贵优雅。我不能确定她要到哪里去。镇子东头新开张了一座温泉宾馆,听前来看病的人说那里非常地那个,许多外省的大款都专程前来销魂, 难道她,要去那里做那些大款们的生意吗?我的心隐隐地痛起来。孟喜喜越来越近, 她的五官已经被我看得十分清楚,我知道转眼间她就会从医院的门前一闪而过,我也知道当我望着她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时我的心会更加痛苦,我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惟一不会发生的就是她会敲敲医院的门,然后推门而入,但是我竟然满怀希望地祈祷着、期待着。我还知道在她即将从医院门前走过时,我会丧失理智冲出去拦住她的去路,不让她到温泉宾馆去。我也想到了,她很可能用她一贯的嘲讽口吻说: 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吗?是我的情人吗?我是要到那里去“卖那个”,你管得着吗?你如果有钱,我也可以卖给你,看在我们老同学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八折优惠! 我想像到如果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就会蹲在地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巴里发出疯狗一样的叫声。等到她高傲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时,我就会趴在雪地上, 让肮脏的脸贴在圣洁的雪上,让飘摇而下的雪花把我埋葬。我还想像到,等她从温泉宾馆卖完了回来时,大雪已经把我彻底覆盖,就着我的身形在大街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丘陵,宛如一座修长的坟墓.她站在我的墓前,脸色惨白,犹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就在我被自己想像出来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医院的门口。过了一秒钟,过了两秒钟,过了三秒钟,她的身影还没有在我的窗前出现,天哪, 这说明她已经站在了医院的门前!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让视线几乎成了零角度往门口望去,真的看到了她站在门前,而且是面向着门,不是为了躲避风雪在门前停留。我看到她,举起手,停了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我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跳过去,猛地拉开门。她,明媚的脸像一记重拳击打在我的心窝,使我眩晕,令我窒息,使我眼睛里突然地涌出了泪水。一股清新的寒气挟带着雪花扑进屋子,寒气里还扶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我知道这是她使用的香水的气味。她,在学校里念书时就开始使用香水,我记得有一次她和一个疯狂地追随着她的女生在前面走,我在后边十几步远的距离跟随着。我听到她大声地对那个女生说:香水是女人的内衣!那时候我的座位与她的座位隔着两张桌子,隔着两张桌子我就嗅到了她的气味。她的气味在五十个学生制造出来的混浊气息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令我的心思犹如一只追逐花香的蝴蝶……她客气地对着我点点头,柔声问我:

“管大夫在吗?”

“不在……”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嘴唇好像冻僵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急忙补充道:“我叔叔马上就会来,他是很敬业的,他不会不来的, 他肯定会来的,上次下冰雹他顶着小铁锅都来了……”

她微微一笑,收拢雨伞,跺了几下脚,闪身进了门。她将雨伞竖在门后,脱下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对着门外抖了几下,然后,顺手把门关上了。清冷的世界被门板隔在了外边,炉火熊熊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将对她的种种不满抛到脑后,心里剩下的只有甜蜜、幸福和激动。她将珍贵的羊绒大衣搭在自己的臂弯里,眼睛四处张望着,好像要寻找挂衣服的地方。可惜我们这里没有挂衣服的地方,叔叔和婶婶的衣服都是随手搭在椅子背上或是扔在诊断床上。我急忙将叔叔平时坐的、有一个灰突突坐垫的椅子搬到她的面前,她却已经在病人坐的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那件羊绒大衣就顺便放在了膝盖上。现在我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白色长裙,裙子的面料很好,看上去十分光滑,也许是丝绸也许是别的东西。从裙裙下露出她的藏在白色羊皮鞋子里的脚,我的眼前出现了夏天看到过的她的涂了指甲油的脚趾的模样。她的头上紧绷绷地蒙着一条很大的白色绸巾,更突出了她光滑的额头,使她的样子有点像俄国小说插图里见到过的少妇形象。但是她很快就将双手伸到脑后,解开了围巾, 她说:

“你们这里真暖和啊!”

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为她干点什么,她的话正好提醒了我。我提起铁皮壶,抄起煤铲,往白亮耀眼的炉膛里填了几铲煤。然后我又弯着腰,用炉钩子捅着炉底。炉膛里的火哑了片刻,突然地轰响起来。我听到她在我的身后说:

“你学得怎么样了?该出师了吧?”

我用炉钩子在地面上画着道道,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什么也没学着……你知道的,我很笨……”

我听到她吃吃地笑起来,但是这略微沙哑的笑声马上就停止了。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笑起来向来是响亮的没完没了的,像初次下蛋后急于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鸡。我抬起头,看到她将羊绒大衣和围巾紧紧地按在肚子上,好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她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我急忙问:

“你怎么啦?病了吗?”

“没什么事…”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我叔叔!”



我冲出门口,在大街上撒腿奔跑,刚跑出几十步就与叔叔和婶婶相遇。我喘着粗气说:“叔叔,快点吧……”

“怎么啦?”叔叔厌烦地问。

“有病人。”

叔叔哼了一声。

“是谁?”婶婶问。

“孟喜喜……”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叔叔瞪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道:

“她能有什么病!”

“性病!”婶婶冷冷地说。

叔叔没打伞,戴着一顶黑帽子。雪花在他的头上,好像在黑帽子上又摞上了一顶白帽子。婶婶撑着一柄已经很少见到的油纸伞,跟随在叔叔的身后。

到了医院门前,我抢先几步,拉开门,让叔叔和婶婶进去。孟喜喜抱着大衣和围巾站起来,叫了一声管大夫。叔叔哼了一声,根本不看她,婶婶的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好像一个刻薄的婆婆要从儿媳的身上挑出点毛病来。我听到婶婶阴阳怪气地说:

“原来是孟小姐,您可是稀客!怎么了,哪里不舒坦?别站着,请坐,请坐。”

孟喜喜坐回到方凳上,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我看到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额头上还在冒汗,原来一贯翘着的嘴角也往下耷拉了,沿着她的嘴角出现了两条深刻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下巳上。

叔叔站在门口,用那顶黑帽子啪啪地抽打着身上的雪。抽完了雪,又点上一支烟, 慢条斯理地拍起来。我心中焦急,但叔叔一点也不急。婶婶脱去外衣,装模作样地换上了白大褂,然后走到水龙头前去刷她的杯子。壶里的水开了,哨子吱吱地叫着,蒸气强劲地上升。我慌忙地将开水灌进暖瓶里,水溅到炉子上,发出滋啦啦的响声。我说 :

“叔叔,水开了,您泡茶吧。”

叔叔将烟头猛嘬了几口,扬手将烟屁股扔到雪地里。我看到烟屁股里冒出了一缕青烟,然后就熄灭了。叔叔咳嗽着,从他的黑皮包里提出了他的大茶缸子,然后又打开抽屉拿出他的茶叶桶,将茶叶倒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扣到茶缸子里。我早就提着暖瓶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了,等他刚把茶叶扣进缸子里,开水就紧跟着冲了进去。

叔叔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扯过白大褂披在身上,把墨水瓶和处方复往眼前拉拉,低着眼睛问:

“哪里不好?”

孟喜喜移动了一下凳子,身体转动了一 下,与叔叔对面相坐,嘴唇颤了颤,刚想说 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哭叫:

“管大夫管大夫,救救俺的娘吧……”

随着哭叫声,门被响亮地撞开了。一个身穿黑衣的肥胖妇女,像一发呼啸的炮弹冲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卖油条的孙七姑,她的油光闪闪的棉袄上散发出刺鼻的油腥气。

叔叔拍了一下桌子,厌烦地说:

“你嚎叫什么?你娘怎么啦?”

“俺娘不中啦……”孙七姑压低了嗓门说。

“怎么个不中法?”

“呕,吐,肚子痛,发昏,”孙七姑的嗓门又提高了喊:“俺那两个兄弟,就像木头 人一样,俺娘这个样子了,可他们不管也不问。”

“抬来吧,”叔叔说,“我可是从来不出诊的。”

“就来了,” 孙七姑说,“ 我头前跑来 ,先给您报个信儿。”

这时,从大街上传来一个女人夸张的尖叫声

“痛死,啦……亲娘啊……痛死啦……”

孙七姑的弟弟孙大和孙二,用一扇门板将他们的母亲抬到了医院门前,放在了雪地上。他们的母亲,一个瘦长的与她的女儿形成了鲜明对照的花白头发的女人,在门板上不断地将身体折起来,然后又猛地倒下去。她的两个儿子,将手抄在棉袄的袖筒里,目光茫然,果然像木头一样。叔叔恼怒地说:

“什么东西!抬进来啊,放在外边晾着,难道还怕臭了吗?”

孙大和孙二将门板抬起来,别别扭扭地想往门里挤。叔叔说 :

“放下门板,抬人!”

兄弟两个一个抱腿,一个抱头,终于把他们的母亲抬到了诊断床上。叔叔喝了几口茶水,搓搓手,上前给她诊断。老女人喊叫着:

“痛死了,痛死了,老头子啊,你显现神灵,把我叫了去吧……”

叔叔说:

“死不了,你这样的,阎王爷怎么敢收!”

叔叔用手摸摸老女人乌黑的肚皮,说:

“化脓性阑尾炎。”

“还有治吗?” 孙七姑焦急地问。

“开一刀,切去就好了。”叔叔轻描淡写地说。

“要多少钱……”孙大嘘嘘巴巴地问。

“五百。”叔叔说。

“五百……” 孙二嘬着牙花子说。

“治不治?” 叔叔说,“不治赶快抬走。”

“治治治,” 孙七姑连珠炮般地说,“管大夫,开吧,钱好说,他们不认我认着,” 她 狠狠地瞪着两个弟弟,说,“不就一个娘吗?钱花了还能挣,娘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叔叔瞥了婶婶一眼,说:

“准备器械。”

婶婶用肥皂洗着手说 :

“这样的手术,到了市医院,少说也要你们三千元!”

叔叔咕咕嘟嘟地灌下半缸子水,对孟喜喜点点头,然后就走到水龙头前放水洗手。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手术室里先是传出了孙老太太杀猪般的嚎叫声,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只有刀剪碰撞瓷盘的清脆声音间或响起,说明手术正在紧张进行。孙家兄弟蹲在炉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拍着辛辣刺鼻的旱烟,还不停地将焦黄的粘痰吐到眼前的地面上,吐下了, 就用他们的像熊掌一样的大脚搓搓他们的头上都冒出了热汗,于是就把棉衣解开,袒露着胸膛,一股热烘烘的、油腻腻的山林野兽的气息洋溢在房间里,把孟喜喜身上的暗香逗到墙角,好像几缕游丝在风中颤抖。

孙七姑一会儿侧着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弯腰板屁股,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听一会,看一会,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边走动着,一边唠叨着,她的两个弟弟埋头抽烟,一声不吭。

房间里憋闷难熬,像一个想像中的兽洞。孟喜喜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十分痛苦, 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只是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一会儿紧紧地攥着大衣和围巾,一会儿又松开。我关切地问她:

“你痛吗?”

她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溢着泪水,我的眼睛随即也潮湿了。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求你了……把门开开…… “

我拉开门,雪花和寒风扑进来。

她大张开口,像出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冻死了,冻死了……” 孙七姑叨叨着。

“你出去!” 我恼怒地说,“你们都出去 !”

孙七姑低声嘟哝了几句,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不吭气了。

我把自己泡方便面的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倒了半碗开水,端到孟喜喜面前, 说:

“喝点水吧。”

她摇摇头,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低声说:“谢谢”

现在轮到我一会儿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了。 我心急如火,盼望着叔叔赶快把孙老太太的手术做完,好给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我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婶婶麻木的脸。叔叔似乎一动也不动 ,婶婶像个僵硬的木偶。

手术终于做完了。叔叔站在手术室门口,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准确地扔到水池子里。

婶婶也走出来,不耐烦地对孙家姐弟说:“抬走抬走,下午把钱送过来。”



后来我想,真是天命难违一一当孙七姑姐弟们终于把他们还被麻药昏迷着的母亲抬出诊所,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要为孟喜喜看病的时候,一个莽汉像没头苍蝇一样破门而入。他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硝烟气息,使他很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救救我吧,管大夫。”他凄惨地喊叫着。

“怎么啦?” 叔叔问 。

那人将双手移开,显出了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只悬挂在眼眶外边的眼球。紧接着他就把脸捂住,好像怕羞似的。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镇子西头的烟花爆竹专业户马奎。他哭咧咧地说:

“倒霉透了,想趁着下雪天实验连珠炮,想不到还是炸了……”

“活该!” 叔叔狠狠地说,“ 我听到鞭炮声就烦一一怎么不把你的头炸去!”

“救救我吧……”马奎哀号着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 “

“这与你的老娘有什么关系?”叔叔骂骂咧咧地说着,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站起来, 到水龙头那里去洗手。

婶婶把马奎扶进了手术室。叔叔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也随后跟了进去。叔叔把孟喜喜放下去给孙七姑的母亲做手术时还含义模糊地对着她,点点头,现在,他连头也不点就把她放下了。

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我觉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因为他向来是个干活利索的人,凭着他的技术和经验,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孟喜喜做出诊断或是治疗。

孟喜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满,当我满怀着同情和歉疚看她时,她对着我摇摇头, 似乎是在劝解我,或者是在告诉我她对叔叔的行为表示充分的理解,而她自己并不要紧。我换了一碗热水让她喝,她摇摇头。我劝她到诊断床上去躺躺,她还是摇摇头。这也好,如果让像冰雪一样洁白的她躺在那张肮脏的诊断床上,别说是她,连我也会感到难受。

手术室里不断地传出马奎的喊叫声和叔叔的呵斥声。我看了一下桌子上落满灰尘的闹钟,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往常的日子里,现在正是我去街边的小饭店拿盒饭的时候,往常的这时候也是我饥肠辘辘的时候,但是今天我肚子里仿佛塞了一把乱草, 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但这毕竟是一个话题,我问她:

“你饿吗?我去拿个盒饭给你吃?”

她还是轻轻地摇头。我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汗水,脸色白里透出黄,嘴唇白里泛着青,连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 层灰色的雾。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样的果断、夸张,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清脆嗓亮,她的笑声永远都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如果她在你的身边大笑, 会震荡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但是她现在是这样的带若寒埠,是这样的无声地、凄凉地微笑,是这样轻轻地摇头,而这距离我对着她面前的土地哗唾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

门外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风力也减弱了许多。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灰云中射出来,使积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们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我对她说: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用声音来回应我的话。我突然发现,仿佛就在适才的一瞬间里,她的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她的上眼皮也低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眼下的皮肤上。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由自主地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喜喜!”

她丝毫没有反应。我扑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脑袋使突然地歪向一边。

“叔叔!”我撞开了手术室的门,大声吼叫着,“叔叔!”

叔叔停下正在给马奎缠绕纱布的手,恼怒地问:

“吼什么!”

“孟喜喜她……大概是死了…… “我的咽喉哽塞,眼泪夺眶而出。

叔叔以少见的迅捷躇出去,跪在孟喜喜面前,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摸了一把她的脉搏,然后扒开她的眼险。

她的睦孔已经散了 。

叔叔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强心药物,叔叔用空心拳头猛击她的心脏部位,叔叔揪下灯头,用电线触击她的心脏一一叔叔汗流浃背,沮丧地站起来。

婶婶紧张地说:

“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叔叔瞅了婶婶一眼,低沉地说:

“你他妈的闭嘴!”

鲁迅: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子……”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毕淑敏:斜眼
没考上大学,我上了一所自费的医科学校。开学不久,我就厌倦了。我是因为喜欢白色才学医的,但医学知识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钱来读书,心里总有沉重的负疚感,加上走读路途遥远,每天萎靡不振的。

“今天我们来讲眼睛……”新来的教授在讲台上说。

这很像是文学讲座的开头。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随即拿出一只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给我们看,郑重地说:“这是我托人一大早从南郊买到的。你们将来做医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纸上谈兵。”随手尽情展示那个血淋淋的球体,好像那是个成熟的红苹果。

给我们讲课的老师都是医院里著名的医生。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时,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没法容忍心灵的窗口被糟蹋成这副模样。从栅栏似的睫毛缝里,我看到教授质地优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头发像南海观音的拂尘一般雪白。

下了课,我急急忙忙往家赶。换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丛飘拂的白发。是眼科教授!我本该马上过去打招呼的,但我内心是个孤独羞涩的女孩。我想只上过一次课的教授不一定认识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没想到教授乘车的路线和我一样。只是他家距离公共汽车站很远,要绕过我家住的机关大院。

教授离开了讲台,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头。他疲惫地倚着椅子扶手,再没有课堂上的潇洒。我心想他干脆变得更老些,就会有人给他让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圆,没法给老师抢个座。

终于有一天,我在下车的时候对教授说:“您从我们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认识我,说:“哦,你是我的病人吗?”

我说:“您刚给我们讲过课。”

教授抱歉地笑笑:“学生和病人太多了,记不清了。”

“那个院子有人看门。让随便走吗?倒真是节约不少时间呢。”教授看着大门,思忖着说。

“卖鸡蛋的、收缝纫机的小贩,都所向无敌。您跟着我走吧。我们院里还有一座绿色的花园。”我拉着教授。

“绿色对眼睛最好了。”教授说着跟我走进大院。

一个织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着大门。我和教授谈论着花草经过她身边。我突然像被黄蜂蜇了一下——那个老女人乜斜着眼在剜我们。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着眼睛观察别人,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从此,我和教授常常经过花园。

一天,妈妈对我说:“听说你天天跟一个老头子成双成对地出入?”

我说:“他是教授!出了我们大院的后门就是他的家。那是顺路。”

妈妈说:“听说你们在花园谈到很晚?”

“我们看一会儿绿色。最多就是一套眼睛保健操的工夫……”我气愤地分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教授。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妈妈相信你,可别人有闲话。”我大叫:“什么别人!不就是那个斜眼的老女人吗!我但愿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么说,妈妈不让我再与教授同行。怎么对教授讲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盘托出。“那个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简直是个克格勃!”我义愤填膺。

教授注视着我,遗憾地说:“我怎么没有早注意到有这样一双眼睛?”他忧郁地不再说什么。

下课以后,我撒腿就跑,竭力避开教授。不巧,车很长时间才来一趟,像拦洪坝,把大家蓄到一处。走到大院门口,教授赶到我面前,说:“我今天还要从这里走。”

知识分子的牛脾气犯了。可我有什么权力阻止教授的行动路线?“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脚步,与教授分开走。我已看见那个老女人缠着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毛线球,阴险地注视着我们。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恳切很坚决地说。作为学生,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同教授走进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双而是有几双眼睛乜斜着我们。斜眼一定是种烈性传染病。

“你明确给我指一指具体是哪个人。”教授很执著地要求。

我吓了一跳,后悔不该把底兜给教授。现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别生气,今后不理她就是了!”我忙着劝阻。

“这种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放过去了呢?”教授坚定不移。

我无计可施。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况且我从心里讨嫌这种人。我伸长手指着说:“就是那个缠黑线团的女人。”

教授点点头,大踏步地走过去。“请问,是您经常看到我和我的学生经过这里吗?”教授很客气地发问,眼睛却激光般锐利地扫描着老女人的脸。

在老女人的生涯里,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来叫阵。她乜斜的眼光抖动着:“其实我……我……也没说什么……”

教授又跨前一步,几乎凑近老女人的鼻梁。女人手中的毛线球滚落到地上。

文质彬彬的教授难道要武斗吗?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听见教授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病。”

在北京话里,“有病”是个专用词语,特指有精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来。饶舌人被抓住的伎俩就是先装死,后反扑。

“是啊,我是有病,心脏和关节都不好。”教授完全听不出人家的恶毒,温和地说,“不过我的病正在治疗,你有病自己却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严重的疾患,不抓紧治疗,不但斜视越来越严重,而且会失明。”

“啊!”老女人哭丧着脸,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红嘴白牙地咒人!”老女人还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烫金的证件,说:“我每周一在眼科医院出专家门诊。你可以来找我,我再给你做详细的检查治疗。”

我比老女人更吃惊地望着教授。还是老女人见多识广,她忙不迭地对教授说:“谢谢!谢谢!”

“谢我的学生吧。是她最先发现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教授平静地说,他的白发在微风中拂尘般飘荡。

从乜斜的眼珠笔直地掉下一滴水。
苏童:老爱情
这里说的爱情故事也许让一些读者失望,但是当我说完这个故事后,相信也有一些读者会感到一丝震动。

话说20世纪70年代,我们香椿树街有一对老夫妇,当年是六七十岁的样子。妻子身材高挑,白皮肤,大眼睛,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丈夫虽然长得不丑,但是一个矮子。他们出现在街上,乍一看,不配,仔细一看,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对老夫妻彼此之间是镜子,除了性别不同,他们的眼神相似,甚至两人脸上的黑痣,一个在左脸颊,一个在右脸颊,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到煤店买煤,一只箩筐,一根扁担,丈夫在前面,妻子在后面,这与别人家夫妇抬煤的位置不同。没有办法,不是他们别出心裁,是因为丈夫矮,力气小,做妻子的反串了男角。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女儿在外面“嘭嘭嘭”敲门,里面立即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老夫妇同时出现在门边,两张苍老而欢乐的笑脸,笑起来两个人的嘴角居然都向右边歪着。

但女儿回家不是来向父母微笑的,她的任务似乎是埋怨和教训她的双亲。她高声地列举出父母所干的糊涂事,包括拖把在地板上留下太多的积水,包括他们对孩子的溺爱,给他吃得太多,穿得也太多。她一边喝着老人给她做的红枣汤,一边说:“唉,对你们说了多少遍也没用,我看你们是老糊涂了。”

老夫妻一听,忙走过去给外孙脱去多余的衣服,他们面带愧色,不敢争辩,似乎默认这么一个事实,他们是老了,是有点老糊涂了。

过一会儿,那老妇人收拾着汤碗,突然捂着胸口,猝然倒了下来,死了,据说死因是心肌梗塞。死者人缘好,邻居们听说了都去吊唁。他们看见平时不太孝顺的女儿这会儿哭成泪人儿了,都不觉奇怪,这么好的母亲死了,她不哭才奇怪呢!他们奇怪的是那老头,他面无表情,坐在亡妻的身边,看上去很平静。外孙不懂事,就问:“外公,你怎么不哭?”

老人说:“外公不会哭。外婆死了,外公也会死的,外公今天也会死的。”

孩子说:“你骗人,你什么病也没有,不会死的。”

老人摇摇头,说:“外公不骗人,外公今天也要死了。你看外婆临死不肯闭眼,她丢不下我,我也丢不下她。我要陪着你外婆哩。”

大人们听了老人的话,都多了个心眼,小心地看着他。但老人并没有任何自寻短见的端倪,他一直静静地守在亡妻的身边,坐在一张椅子上。夜深了,守夜的人们听见老人喉咙里响了一阵痰声,未及人们做出反应,老人就歪倒在亡妻的灵床下面了。这时就听见堂屋自鸣钟“当当当”连着响了起来,人们一看,正是夜里12点!

正如宣布的那样,那矮个子的老人心想事成,陪着妻子一起去了。如果不是人们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但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对生死相守的老人确有其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死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同一个夜晚。那座老自鸣钟后来就定格在12点,就如上了锈一样,任人们怎么拨转就是一动夜不动。

这个故事叙述起来就这么简单,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一生能说的最动人的爱情故事。
毕淑敏:失去四肢的泳者
一位外国女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举行残疾人运动会,报名的时候,来了一个失去却了双腿的人,说他要参加游泳比赛。登记小姐很小心地问他在水里将怎样游,失却双腿的人说他会用双手游泳。

又来了一个失却双臂的人,也要报名参加游泳比赛,小姐问他将如何游,失却双臂的人说他会用双腿游泳。

小姐给他们登记完了,来了一个既没有双腿也没有双臂,也就是说,整个失却了四肢的人,也要报名参加游泳比赛。小姐竭力镇静自己,小声地问他将怎样游泳。那人笑嘻嘻地答道:“我将用耳朵游泳。”

他失却四肢的躯体好似圆滚滚的梭。由于长久的努力,他的耳朵大而强健。能十分灵活地扑动向前。下水试游,他如同一枚鱼雷出膛,速度比常人还快。于是,知道底细的人暗暗传说,一个伟大的世界纪录即将诞生。

正式比赛的那天,人山人海。当失却四肢的人出现在跳台的时候,简直是山呼海啸。发令枪响了,运动员嘭嘭入水。一道道白箭推进,浪花迸溅,竟令人一时看不清英雄的所在。比赛的结果出来了,冠军是失却双腿的人,季军是……

英雄呢?没有人看到英雄在哪里,起码是在终点线的附近,找不到英雄独特的身姿。真是奇怪,大家分明看到失却四肢的游泳者,跳进了水里了啊!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寻找,终于在起点附近摸到了英雄。他沉入水底,已经淹死了。在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鲜艳的游泳帽,遮住了耳朵。那是根据泳场的规则,在比赛前由一位美丽的姑娘给他戴上的。

我曾把这个故事讲给旁人听。听完之后的反应,形形色色。

有人说,那是一个阴谋。可能是哪个想夺冠军的人出的损招——扼杀了别人才能保住自己。

有人说,送泳帽的人,如果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就好了。泳者就不会神魂颠倒。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他耳朵的功能,他也会保持清醒,拒绝那顶美丽的杀人的帽子。

有人说,既然没了手和脚,就该安守本分,游的什么泳呢?要知道水火无情,孤注一掷的时候,风险随时会将你吞没。

有人说,为什么要有这么混帐的规则,游泳帽有什么用?各行各业都有这种教条的规矩,不知害了多少人才,重重陋习何时才会终结?

我把这些议论告诉女孩。她说,干嘛都是负面?这是一个笑话啊,虽然有一点深沉。当我们完整的时候,奋斗比较容易。当我们没有手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脚奋斗。当我们没有脚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手奋斗。当我们手和脚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耳朵奋斗。

但是,即使在这时候,我们依然有失败甚至完全毁灭的可能。很多英雄,在战胜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艰难困苦之后,并没有得到最后的成功。凶手正是你自己的耳朵——你的最值得骄傲的本领。
张洁:一生太长了
作为一只狼,我真不该没完没了地琢磨这个问题:这条河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老执著在这个问题上,紧接着就会想:它往哪里去?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其实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作为一只狼,也会使自己的一生充满烦恼。

可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只十分明白却又执迷不悟的狼。

不论谁,在他的一生中,总得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有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是不是?

尽管狼的一生并不长久,不过十几年的样子,但在这个从来不易施舍的世界上,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对象或去处,那一生的日子就会显得太长、太长了。

不过我觉得,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

应该说,作为一只狼,我是幸运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这么一条苍茫的大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属于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狼各自拥有什么,然而我知道这条河是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

河流喧哗而沉默。

每当我带领我们那个狼群,沿着这条河流寻觅食物的时候,都会向它投上一瞥,并会不由自主地想,是谁把大地山峦劈开,给这河流让出了如此宽阔的通道,使它可以翻山越岭,无阻无拦地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却得死守在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上?

而当我独自沿着这条河,巡查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便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久久地蹲坐在岸上,看它无羁无绊、浩浩荡荡潇洒地远去,总觉得它会把我那些颠三倒四、不是一只狼所应该有的思绪带走,带走……

至于带到哪里,并不重要。

当我默默地看着我那颠三倒四的思绪和我对它说的那些昏话随水而去的时候,我那总在躁动不安的心,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能踏实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奔腾不已的河流,思忖着它是否有过疑惑、烦恼?

又是什么力量驱赶着它一天又一天不停地前行,不屈不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流着,流向也许有结果、也许没有结果,也许有目的、也许没有目的,也许有尽头、也许没尽头的一个地方?

它有没有故乡,即便有故乡,也不介意远走他乡?或是它自己愿意流浪?

它的源头在哪里,即便找到它的源头,那源头又是因何而生?

或许无所不知的人类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可人类所有的回答,都是如此的牛头不对马嘴,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他们对我们的解释。

他们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清楚,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见过能把自己的事说清楚的人?

我又犯了糊涂,险些又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寄托在其他什么东西的回答上。

如果某种生命,已然无法面对他们那个世界的种种尴尬,便以对某种似乎比他们强势的东西的演绎,给自己壮胆、造势的话,那他们的世界就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有谁见过我们狼或是狮子、豹子……会借助这种藏着掖着无数猫儿腻的演绎,来给自己壮胆、来超度自己,以摆脱自己的困境?

不,我们从来不这么干,我们狼也好,豹子、狮子也好,只要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指望,我们也没有了前途,我们就会选择离开,而不会如此这般地苟延残喘。

……

我那探究的目光穿透河水,甚至可以看到河流的底处。原来,看似可以触摸的河水下面,不过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空虚,所谓河流,不过是悬浮在黑暗之上,无根无基的水流而已。

我还看出它的变化,看出它和从前的不同,看出它也难免不被流光所消磨。当然,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天天守望着它,它那似乎变得窄小、衰败,不堪重负的样子,是很难察觉的。好比那个岬角已经变得钝挫,再没有从前的尖锐。难道我希望它仍然尖锐?难道变得钝挫不好?

了不起的时间之河啊!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一切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改变,就将一切完美无缺的后背翻转过来……

时间的河流和眼前这条河流,哪一条更让我迷醉?我想我宁肯放弃时间。可我不是又常常想要追回那流逝的时间之河?

我好像夹在了这两条河流的中间,无所适从。

说到底,这河流不也无法挣脱世界的羁绊?不论流向哪里,它不还是困在这个令人乏味的世界上。

如此这般,我曾经想过的那个问题:河流有衰老那一天吗?有厌倦活着的那一天吗……真是无稽。

作为一只头狼,不论为我们这个狼群蹚路,还是带领它们捕猎,还是对它们的组织和掌控,我知道,我都做得最好。

我蹚出来的路,沿途可捕猎的对象丰饶,与所有的目标距离最短,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少坎坷。

我跑起来像风一样快速,可以说那不是跑动,而是闪电,是天光,是雷霆。

我为我们狼群选择的这片领地,人迹难觅,十分荒凉,空旷荒僻得就像我的心,很适于我们的生存。可也是比我们更凶猛的生命的栖息之地,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存会比较艰难。但我既然敢于选择这样一块地界,我就有能力对付这块地界上的艰难。

更不要说我在发起攻击、捕猎时很少失手。哪怕捕猎一只比狼庞大得多的麋鹿,我也能一口咬准它的喉咙。这是因为我在发起攻击前,对周边的情况以及我与那只麋鹿的距离,还有那只麋鹿与它种群之间的距离,观测得如此准确、周到;我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个动作的时间,设置、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

当光线照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全身的毛发,一根根便如淬火的银丝,通体闪烁着端庄的光色,那正是一只头狼应该具有的光色。

我也很少对我的狼群发出嗥声,只要我威然、昂首地挺立在那里,就没有一只狼不对我俯首帖耳。

……

我不知道我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沮丧。

因为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头狼,可谁让我生得如此健硕?这是狼群选择头狼的规则。

至于我把头狼干得这样出色,只是因为我对履行“责任”这档子事的过分执著。

饥饿,迫使我们为延续生命日日夜夜奔波在寻觅食物的苦旅上,在险象丛生的崇山峻岭中不停地追逐,杀戮,逃亡……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我们生存的形式还是目的,是本性如此抑或还有其他解释。

反过来说,这难道不是为延续生命而对生命的浪费?

延续生命!当然,这是个最有根基的理由,不过这理由说渺小也渺小,说悲壮也悲壮。

可终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饥饿的熬煎,我最清晰、最熟悉的感觉,也是饥饿……这样的生命太没趣了。

而且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还会从活命的本能出发,选择挣扎、拼搏,以逃离死亡。难怪人类说我们是低级动物。的确,他们对自己的生命,还能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活腻烦了还有自杀的意志、能力、选择,想起这一点,有时我真羡慕他们。

我当然是一只出色的头狼,就像上面说到的,不论从哪一方面的职责来说,我都能做到最好。但我最怵头的就是那个,不得不带领我的狼群寻觅食物的职责。

世界早不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的那个世界,寻找食物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就连一只刚生下来的狼崽,恐怕也知道这种寻觅有多么不易。

因为饥饿,我甚至干过就算一只狼也会感到脸红的事情。有一天我饿极了眼,竟背着我的狼群,从小山崖上一头冲进了灌木丛。

为的是灌木丛里的一个蜂窝。

我把那个蜂窝吃进了肚子。不但无数蜜蜂蜇了我一个满嘴满脸,在我冲下山坡的时候,一根粗壮的灌木刺还深深地刺进了我前爪的爪心。那哪儿是灌木丛,简直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鳄。

我反复用牙齿去咬那尖刺,甚至咬破了前爪上的肉垫,也没能把那根粗大的灌木刺从我的前爪上拔出。脓和血,从我的前爪上不断地渗出,让我在奔跑、跳跃时疼痛难忍。可我的狼群里,竟没有一只狼看出我的步履有什么异常。

可是,麻烦并不在这儿。

不论饥饿、病痛……都不能让一只狼伤情。如果不幸或有幸生而为狼,凡此种种,不过是我们正常的生存状态。

问题是作为一只狼,竟沦落到以吞食蜂窝,凌虐那种根本不是个儿的对手来维持生命的话,该是何等的不堪?

如今,我不得不为我的狼群寻觅一方不让一只狼汗颜,还能过上真正意义上的狼的生活,又可以延续我们生命的生存之地而绞尽脑汁。

这样的不堪如今比比皆是。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比这更为不堪的事,还会使我们陷入更加颜面尽扫的境地。为什么会如此?这道理不说你们也知道。

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英雄的世界。而一只狼,是不应该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上的。

如此这般,对坚守一份尊严来说,一生是不是太长了?

比起早先,比起远古,很多动物都从世界上灭绝了,为什么我们这个种群却延续下来?而后又让我们如此没有颜面地存活至今,这,公平吗?

这为苟延生命而奔波的生活,真让我觉得寡味、无聊,甚至绝望。我打不起精神,没有了激情。不论对发现猎物还是捕获猎物,即便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我的肌肉也不会再为厮杀而紧绷;在遭遇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那总能激发我兴奋的时刻,我也是神色凄迷,意志消沉,心如止水。

最不堪的是在交配季节,竟不能激起我对异性的丝毫兴趣。有哪一只高傲的、几乎就是头狼的母狼,能忍受一只对它没有兴趣的公狼?那不仅仅是对她欲望的扼杀,也是对她雌性尊严的扼杀。

而且我再也不想努力,不再考虑如何做一只更好的头狼。

明显的例子是前不久对野牛的一次扑击。按照以往,扑击之后我会迅速跳开,灵活转身,可是那次我却没有做出这几乎是我们天性的反应,连那头不能灵活转体的野牛,也竟然能用它的犄角扎了我的眉头。

我当然能判断那来自对手的、危险的方向,更会找准对方防范最为薄弱的部位下嘴。我是谁!?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去咬野牛屁股而不是它的咽喉。

随之,我的机敏、我的爆发力……那些生命的旺盛表征也开始退隐。所有这些当然不是战术上的失灵,更不是因为衰老,相反我正当壮年,正处在所谓一生的黄金时代。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心智之树开始凋零。

这个世界上,有哪种力量可以战胜“凋零”?不论是哪一方面的“凋零”。任何想要拖住流光尾巴的企图,不过都是苟延残喘的一出衰剧,这状况真让作为一只狼的我,感到惊心。

不,那不是孤独、寂寞所能涵盖的,它是隔膜,与当下的隔膜。我想我肯定不是一只当下的狼,我不过是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祖先中的一个,却突然从时间的隧道跌入了当下。我也认定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在天际,我的父母也不是生养我的父母,而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先祖……

我再也不想当什么头狼。我为我们这个狼群献出过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可现在,它们之中却没有一只,愿意代替我的职责。

或是能不能找到那样一个地方,让我不再承担头狼的任务……

我知道我这些想法,背叛了一只头狼的伟大声名。可是,难道,在我出生之前有谁问过我:你愿意做一只狼,并且愿意做一只头狼吗?

还有人会说:别不知足,比起许许多多出生不久就被别的猛兽吃掉,只有百分之五十存活率的狼崽儿来说,你够幸运的了,为什么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存活?

也会有人不屑地问:作为一只狼,你还能向往什么样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一只狼应该思考的吗?难道你还想成为哲学家不成?

……

什么都不能让我动心了,当然除了这条河,我对它的依恋,到了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地步。

也许一切都从那个小十字架和那个小坟包开始。

有那么一天,当我再次沿着那条河流,巡视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发现河流里那块礁石的景象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块礁石我太熟悉了,就连上面长了几丛草、几堆灌木,我都门儿清。

我注意到,礁石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是一个小坟包。那一定不是人类的坟墓,有哪个人类的坟墓如此之小?小到就连河水也不忍心像过去那样猛砸猛打,只能一浪轻拥着一浪,抚摸似的拍打着那块礁石。

那是谁的十字架或是小坟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明白,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十字架或是小坟包吗?

变换的四季,以及河流在四季更替中的风景,就像陪伴着我一步一步成长;

河流的奔腾、咆哮,曾撼动过天地;

它潺潺的水声,不但抚慰过我烦躁的心绪,也洗涤过我的灵魂。不过,狼有灵魂吗?

它跌宕的水波让我看到,在残酷的、杀戮无度的世界之外,竟也有如此欢快的影像;

它九曲十八弯的身姿曾延伸过我多少的遐想……

它是如此的多姿多彩,然而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此时此刻,让我感到魂魄有所依。

这是一个多么让我艳羡的、灵魂最后的停泊之地,当然,我指的既不是那个十字架,也不是那个小坟包。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而我也突然发现,死亡竟可以如此美妙!

可那个十字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久前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有看到呢。它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此的突兀,会不会是祖先给我的一个暗示?我那有段时间总是低垂的,或说是垂头丧气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昂扬起来。

一只黑身,嘴长如钩的红嘴鸟,站在礁石上沉思,是在追念什么,还是在为“逝往”伤怀?

后来我常常看到这只鸟,一动不动地蹲在礁石上,就这么一只,从来没出现过第二只,也从不鸣唱,就那么若有所思地蹲在礁石上,难道它也像我一样,需要向谁一诉衷肠?

别看我们狼群比世间许多活物都更牢固地纠结在一起,可我们并不互相偎依,更不能沟通。其实我们谁都不了解谁,就说我们最喜欢的嗥叫,试问,有哪一只狼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嗥叫?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因为我们狼没有那些小零碎。你什么时候听到过狼的呻吟,或是叹息?或无端地、怀着极度的恶意,揣测另一只狼的所作所为?

试问,世上有哪些动物,能像我们这样,为彼此留出如此巨大的空间?

倒是随时准备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人类,总喜欢跟我们套近乎,还用他们的所谓诗意来描绘我们:月光下,一只仰头朝天嗥叫的狼,叠摞在圆通通的月亮上。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我们的标准相。

除了那张到处泛滥、毫无新意的图片,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对于我们的嗥叫,他们又做过多少自以为是的解释!?说了归齐那都是在解释他们自己!

他们根本不知道,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荒野里、山峦里、在黑夜中嗥叫。

我们更喜欢的是黑夜。虽然从根本上来说,黑夜和白天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但黑夜横隔在了我们与万物之间,它掩盖了所有的岔道,一视同仁,不分上下,将这个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世界隐入了黑暗,它使我们觉得世界变得容易对付,我们在黑夜中也会比在白天感到自如。

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是否有病,自打生下来就有一种含意不清的声音老在我的耳边回响。不过我也说不准,或许这声音来自我的内心也说不定。可惜我无法表述、重复这个声音,我的嗥声里找不到这个音阶。不,我不是没有找过,也无数次地揣摩过、模仿过,结果都不是我耳朵里或是我心里响着的那声音。这让我感到一种无奈,还有无奈后的钝痛,而那钝痛又似乎是我所期盼的。

这声音陪伴着我、指挥着我,让我时而狂奔,时而在跳跃中停下,时而茫然,时而悲从中来……我相信,地球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只,什么都不为就悲哀的狼了。

幼年时,这声音还不算太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声音就越来越为强大。

我特别想要弄清楚这声音的来龙去脉,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声音可能来自我的祖先。

人类只知道满月时分万物的骚动不安,而我却知道,满月时分,古往今来的幽灵就会显现,而月亮比太阳更具神秘的力量,它可能会帮助我,召回祖先的魂灵。

我的嗥叫之所以比任何一只狼的嗥叫更具穿透力,更曲折复杂,那是因为我总觉得月亮背后,隐蔽着一条可以与祖先对话的通道。还因为我坚信,我的祖先能从响彻山野的无数嗥叫里,识别出我的嗥叫;

我之所以嗥叫,那是我在恳请,恳请月亮让一让,哪怕让出一条小缝,让我可以进入那条通道,哪怕一小会儿也好,至少让我问一声“我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并在这里扎根繁衍……难道我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才到世上走一遭?

总的来说,我对“后面”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固执,比如前面说到的河流的后面或说是河流的深层之下,云层的后面,山峦的后面……有时我抬头远望,那从山巅急速滑下的乌云,在我看来,不过是为荒原准备的一份怀抱,总让我生出一份感动。至于恐怖至极的狂飙从天而降的时候,我最想看到的,是它后面的那些生命之灯,如何在狂飙中剧烈地摇荡……

我专心致志,仰头闭目。尤其是在月夜,我那穿透寂寥的嚎叫,委婉曲折,撕心裂肺,悠远绵长,抑扬顿挫,柔肠百结,惊天地、泣鬼神……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一种动物,可以唱出如此动人肺腑的歌唱。我的嗥叫尾音也拖得很长,好像这样嗥叫,就能把我积累于心、于灵魂深处的不解,全拖出来了。

但不论我如何嗥叫,月亮从没有为我让出一丝通道,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关于祖先的线索。我那迷蒙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忧伤。

想想也罢,在长达亿亿万年的时空隧道中,时间的深渊,很可能把所有的信息湮没、遮蔽、删改、变形。而且,世间也没有哪种力量可以穿透时光那看似毫无轻重,却绵厚得无可丈量的屏障。

明知岁月无痕地从万物之旁流过,无法穿越也无法追索,我却还是固执地嗥叫不已,我似乎在这嗥叫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安慰。

此外,我还怀着一个侥幸的心理:岁月有时会不会回过头来,寻找它曾错身而过的什么?却从来不去想,即便岁月回头,恐怕同样找不到那错身而过的什么了。

有时,某个事件的发生,甚至一个非同小可的事件的发生,却在不经意中。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就在刚才,在逃避猎人的追捕中,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处悬崖,悬崖间的距离十分深阔,我一眼就测出这个距离很不容易跃过。

那悬崖,以及悬崖间深邃的凹谷,几乎被整整一个冬天的积雪填平,在厚厚的积雪的掩盖下,那深邃的凹谷看上去是如此的温柔、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悦人,就像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可以在上面恣意翻腾的乐园。

可是我知道,积雪下面就是锋利得如尖刃般的峰岩,一不小心跌下去,当场就会穿透我们的身体、脊梁。

它真像有些人为我们准备的某种陷阱。在寒冷的冬季,他们会在锋利的刀刃上抹上或猪、或牛、或羊的鲜血,鲜血很快结为冰层。他们再涂、再涂,一层又一层,直到那薄薄的冰层,凝结为鲜血的冰坨,然后刀刃朝上地插在雪地上。

对具有灵敏嗅觉的我们来说,那冰坨仍然具有鲜血的诱惑。我们簇拥着扑上前去,用舌头不停地舐食那冰坨,冰坨便渐渐融化,直至藏在冰坨下的利刃露出凶光。

长时间地舐食冰坨,使我们的舌头渐渐麻木,直到最后,任那锋利的刀刃割破舌头也浑然不觉,仍然会继续舐食下去。鲜血从舌头上不停流下,直到流尽我们所有的鲜血,然后轰然倒地,任人宰割。

或许这不是人类的错,他们像我们一样需要食物。不是吗,由于饥饿,我们同样会捕杀那些比我们柔弱的动物。要知道,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相信在我祖先那个时代,柔软洁白的积雪下,是没有这样一把阴险的刀子的。祖先们除了老死或被更凶猛的动物捕杀,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要比我们现在简约得多,也光明磊落得多。

可是如今,对一只狼来说,在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光明磊落的死法!

……

我们中间的一只狼,被猎人射杀了,他们兴奋得竟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我不明白,在捕杀一只狼后,人为什么总是那样高兴?

可猎人们还不肯罢手,继续追杀我们。我猜想,他们一定认为,在连续多日的茫茫大雪中,是很容易把我们赶尽杀绝的。

是的,这是捕杀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很多天没有捕猎到食物了,饥饿使我们失去了相当大的体力和战斗力……

我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处较为狭窄的沟壑,但我放弃了作为一只头狼的职责,而奔向另一个方向。

因为我深知,在我缺席的危难时刻,我的雌狼会挺身而出,她不但会像我一样,绝对不会被积雪掩盖下的凹谷所蒙蔽,也一定会选择一处最为狭窄的地段,带领狼群腾越过去。她像我一样,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绝对知道如何躲过危险。

当然,我的雌狼也会因此蔑视我,后悔为什么和我这样■的一只雄狼配了对儿。但我已经到了什么也不在意的地步,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不可救药?

退一步说,即便我的雌狼不愿意代替我那头狼的位置,也会有另一只年富力强的狼来代替,这是每一个狼群早就准备好的梯队。所以我并不担心,我的离去,会为我的狼群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损失。

对我来说,这场追杀正是一个退身的机会。既然没有任何一只狼愿意代替我这头狼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尤其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我的狼群很快就得为它们自己,再选择一只新的头狼。

我没有刻意隐蔽,就那么挺立在悬崖的这一方,狼群中的每一只狼都能看见我的身影。哪怕它们以为我是临阵脱逃,我也不想让它们以为我被追捕的猎人杀死,或掉下悬崖摔死,或无缘无故突然失踪。

没有一只狼会因为我的离去思量哪怕是一分钟,即便我的儿子也不会。我的雌狼,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那所谓告别的一眼。不过我也没有感到伤怀。不论什么样的选择,自有那选择的道理。

在看着我昔日须臾不可离开的狼群一个个安然无恙地越过那一处悬崖后,我便纵身一跳,调头而去,向着我的河流。

那些追赶的猎人,很轻易地就被我甩在了后面。

我就这样告别了我的狼群,没有留恋,没有遗憾,高兴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不算晚,还不算晚,只要来了就不算晚,哪怕这个机会在最后一刻到来也不晚。

我漫无目的地在深山老林里游荡,远远地离开了我曾为我的狼群圈下的地界,重新去丈量、了解那不属于我们狼群的陌生而广袤的山峦森林——原来可以这样的无限。

有时,我放声大嗥,有时,我在雪地上翻滚,有时,我奔向山巅,那遥远的景物,竟比贴近它们的时候更加动人。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条河流,只不过我选择了更远的流段。

那天,正当我恣意奔跑的时候,我听到了枪声,很近,就在我的左前方。

当枪声向远方渐渐消隐而去的时候,它也一条条地、缓缓地撕裂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一处凡人难觅,仅仅属于我的天地的宁静。

随着枪声悠长的尾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碎裂了。那碎裂的东西,像松树上的霜露那样轻柔、蓬松,一片片地在天地间轻扬飞舞,它们拂过万物,最后竟揩拭起我所有的经验……

这尖利而不祥的声音我太熟悉了,然后就应该是血,是生命的终结。我的几个弟兄、亲人……就在这枪响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我更嗅到了枪声背面的血腥。这种血腥我也再熟悉不过,我指的是血腥后面藏匿着的复杂并难以言传的气息,那气息就连人类自己怕也说不清楚。

什么是说不清楚?就是永不可能到达的彼岸。我想我们狼是了解这一点的,所以我们从不试着越过这条沟壑。可人类却觉得他们可以越过,这大概就是我们狼,比人类脚踏实地的地方。

其实这声枪响,何尝不是让我如有所归的信号?我会心一笑,之后,又继续前行。

跑了几步我又停下,想,这次是谁被结果,抑或一息尚存尚可获救?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是我狼群中的一个。于是反身向那声音的来处寻去。

不是我们狼,而是一个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上。

他显然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血在他的身下漫开,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发出一丝疼痛的呻吟,却将那疼痛留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就那么无声无息、仰面朝天地躺着。他在等什么,在等死亡吗?

难道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渴望离开这个世界?

距他不远的地方,还撂着一支猎枪。

是械斗?逃犯?被人暗算,还是自杀……

只要那男人挪动一下胳膊,就能够着离他不远的那支枪。

动一动、动一动你的胳膊吧,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这样期盼着。

他看见了我。那本就疼痛异常的眼睛里,立马添上了绝望。他肯定在想,即便自己能闯过中枪这一关,也闯不过一嘴狼牙了。

其实我什么加害于他的事情也没做,只是慢慢走近他,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近看看又远看看。

他的眼睛不安而又躲闪地随着我转来转去,可能在思量,为什么这只狼还不一口把他咬死。

仅看他的眼神,我也明白他并没有平白无故地盼着死亡……可谁知道呢,我看到的只是表层,内中缘由也许相当复杂。如果我一口咬死他,这不请自来的死亡,对他来说,可能也不错?人们就此不必探究他之所以死亡的缘由。难道如此这般的死亡,还有什么值得说三道四之处?

即便生命垂危,他仍然没有放弃对我们与生俱来的恶意,还有嫌恶、拒绝、恐惧——千真万确的、毫无道理的恐惧。我有些失望,即便是恐惧,然而,如果,那是一种对我们有着深刻了解后的恐惧,该是多么合情合理。可是他的恐惧,不过由成见而来。

无所不知的人类,怎么会是这样?

除此,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种无由的仇恨。我不明白,那种无由的仇恨,竟会如此强烈。

然而生命垂危的他,已然无法拒绝一只狼的贴近。即便在他看来我对他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他也没了打算。反正要死了,不死于狼口也死于失血过多。

我在他脖子那里嗅了又嗅。是的,眼下我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结果他的生命,只要张开我的嘴,一嘴就可以咬断他的脖子,然后错动、张合我锐利的牙齿,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堆碎肉,进入我的肠胃。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尽管或许他扼杀过我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而面对一道送上门的佳肴,很多狼都会这样做,但那不一定是我的习惯,这可能正是我和其他狼的区别。

对我来说,眼下他并不是我的食物,而是我久已盼望的一个研究“对象”。

你别不相信,狼们绝对具有观察、分析、透视事物的能力。不是说狗最善解人意,又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吗?但比起我们狼还是差上一筹。追本溯源,狗的那些特性、本事,还不是从我们这儿来的?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是我们那个徒弟绝对强不过它们的师傅。知道老虎拜猫为师的那个故事吧,猫还留了一手呢。

很久以来我就盼望有个机会走近人类,对号称动物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智慧的动物做一次亲密的接触。我对他们充满了好奇,尤其在面对生与死时,他们将会如何?说不定就会让我那发轴的脑袋,顿开茅塞……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接近他们的机会,每当与人相遇,或是人逃离我,或是我逃离人。

我贴近他的面颊,仔细辨嗅他的气息,人的气息。

那气息与我从前在远处嗅到的是十分不同。似乎已经失去生命的原汁原味和纯粹,而是充满了不明的欲望。

这仅仅是他个人的气息,还是人类共有的气息?

然后我在他的身旁匍匐下来,一动不动,平静而又毫无威胁地看着他。

他的生命之火是越来越弱了,我看出,他真想说点什么,可眼前只有我,再说,人有什么本事能和一只狼沟通?其实他不知道,即便他不说什么,我也绝对比他的同类更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幸好我可以使用我的耳朵。有什么比我的耳朵更能传达深沉的情意?于是我把耳朵朝向他,召唤他,甚至恨不得用我的耳朵拥抱他……他却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正在我束手无策,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的善意时,我的嘴巴突然咧了一咧。向上咧开的嘴巴,肯定将我那上斜的眼梢推得更加上斜,于是我那张脸,便像是有了笑意。

天下有谁能看到一只狼的微笑!

而后他看上去果然放松了许多。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笑脸,让他明白了我对他并无恶意。说实在的,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状态。

我想,他一定也从来没有与一只狼,这样近距离地对视过。这使他能清楚地看到我的眼睛,还有我眼睛里饱含着的对他的悲悯、友善和毫无戒备。

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也想接近我,甚至心存幻想,幻想着我的营救——不管我是不是一只狼,只要是一个生命,可能就会有对另一个生命的惺惺相惜。

这与他刚才的情况有了天地之别,他似乎不再无奈地等待死亡,而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活下去。或是说,我对他的友善,激发了他活下去的心思。

看得出,他对留住生命的渴望是如此强烈,这又让我深感惊心和不解,生命真值得如此追逐吗?

不,这是一个与我如此陌生、遥远的生命。

当然,我很愿意为他这样做,如果我能够的话。可我知道,即便我救得了他,他也活不成了。

从他的身体里,已散发出如此糜败、驳杂的气味。这岂止是人体走向死亡、走向腐烂的气味,更是灵魂走向死亡、走向腐烂的气味……不要说我,世上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这种腐烂。

而且我不知道他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他像我这样不再对生有所眷恋,为什么不让他随缘而去,那不就等于帮他一把?如果是他杀,我想他也能借此机会,重新审视赋予他们“至尊至贵”这个头衔的荒谬,从而幡然悔悟。

那终点时的悔悟,才是真正的悔悟。不要以为这种悔悟已然无用,它会使你的灵魂轻盈地飞向你所向往的那个世界。

不过我敢肯定,他的历史是一个失败的历史,不然,他决不会因为他人的一枪,抑或自己的一枪,躺倒在这里。

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觉得他对我们狼好像有了一些了解,可是这种了解不但姗姗来迟,还留在了这样的时刻——他不可能带走任何有关我们的信息,回到人的社会去了。

这么说来,我又赢了。

你信吗?我从来不愿意总是赢。

可就那么一会儿,他的心绪还是被戒备、怀疑所代替。

或许因为我一直在凝视他的眼睛。

既然我能探知河流的深底,那么我想我也能从他这里了解到,为什么人总要杀死我们,总要置我们于死地?即便在我们无碍于他们的时候。

我的审视,完全没有责难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于是,他又在重新估量我的来意,却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到来与他所想的那些鸡零狗碎毫无关系。

我看到他的眼睛往那支猎枪上很快地一扫。即便他能以最后的挣扎够着那支枪,尽管猎枪就横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不过从拿过、举起那支猎枪,到向我射击,需要一个时间的过程,他在计算这个过程与我起跳并咬住他喉咙的时间差。最后,他明白了他没有胜算的可能。

我也即刻明白了此时那支枪对他的非凡意义。它既能帮他克服对我的恐惧,又是他唯一的依赖……

于是我用我的前爪和嘴,将那支距他不远的猎枪,一点点地推向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在意他拿到这支枪以后会对我怎样。我不过是想让这个或许把“活”看得那么重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得到一份安宁,一份有所依靠的感觉。而人是需要“依靠”这种情状的动物,尤其他们的精神,从来是难以独立的。

但他根本不理解我把那支枪推向他的含意和动机,惊恐地躲避着,就像我能拿起那支枪,对他扣一扳机似的。

可怜的人,难道你就想不出更好的念头吗?

不,不是他的身体在躲避,那身体已无法移动。而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那些我曾以为我们狼所不具备的优良品质,在我的眼前瞬间垮塌。却掩藏不住对得到那支枪的渴望,也就是杀死我的渴望。

他一定想不到,一只狼为什么会这样做,也会认为我之所以这样做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杀机!

在他的精神、意志垮塌的这个瞬间,我还看见了“人”,并诊断出他的疾病,诊断出不论是他杀或是自杀的根由。

也明白了他们总以杀死我们为乐子,从来是没有缘由的。如果非要说到缘由,那就是他们的信条使然:“只有你死,才是我活。”他们不像我们,在我们的天地里,每时每刻,我们和多少兽类缓缓地擦肩而过。有时甚至同时、同饮一江水,如果我们能够像人类那样,可以种植粮食,可以烹调食物,我们肯定不会为了饥饿去攻击掠杀其他生物以维持自己的生命。

在我们狼的生命里,有残酷、有厮杀、有血、有弱肉强食,就是没有卑琐、卑鄙、阴暗、贪婪、下流……我终于明白,人类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深究之处,我们狼和他们的生命态度是如此的悬殊。

也许我过于偏激,也许他们还有许多我所无法看到的优良品德,但这是一个非常时刻,一个最能暴露本质的时刻。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瞬间,一个浓缩了“人”的本质的瞬间。

而后我又看了看他那张起始我没有注意过的嘴。这才看出,那是一张说尽道貌岸然的真理与谎言的嘴。而他那张脸,也让我彻底失去了兴趣,并终于承认,这是一种我即便花费一生的力气,也闹不懂的东西。

……

这时,我听到了来自远处的狼群的嗥叫,便索然无味地从这个人的身边站了起来,向远处的狼群跑去。可是我又停下脚步,因为我知道,那嗥叫的狼群不是我的狼群。

于是我又坐下,想了一想,要不要去看望那个狼群?最后还是决定向那个狼群跑去,不管它们是不是我的狼群,它们毕竟是狼,到底是狼,是比人更值得骄傲的狼。

我径直向雪原深处跑去,那广漠得让人恐怖的雪原。嗅到了熟悉的、活生生的有滋有味的气息。那让我不停地奔突、厮杀、九死一生,并有过许多不着实际的梦想、怨天尤人的,至今仍感陌生的地界。

可是枪声又响了。或是说那不是枪声,而是枪击的回声,经过积雪吸纳、消磨的枪声,有了悠远、隔膜、不切肤不相及的意味。

但那确实是一颗没有虚发的子弹。

我的身体也随之强烈一震。我知道,那一枪是给我的。然而这正是我所需要而又不能完成的。

这个毫无生还可能的男人,终于向我射出了他此生最后的一枪。最终,他还是不肯放过对他充满善意,想要与他沟通的我。

甚至在我把那支猎枪推近他的手边之后;甚至在我已然离开,再也不会对他构成危险之后……或许他以为我还会返回,将他一口咬死?并不懂得我根本不屑于把他这种东西吃进肚子。

都说我们狼残暴而凶险,可是人呢?

在我一生中,有过多少次处在生与死的转折点上,死而复生的奇迹也不止一次发生,这也许是我一直处于头狼地位的原因之一。可这一次,我却一任生命之河轻快地向远方流淌而去,没有像过去那样,与死亡做最后的拼搏。

我藐视那个人,却感恩于那支猎枪,还有从那支猎枪里射出的、将我撂倒的子弹。

这一枪让我不必再和“生命”,这种我毫无缘由地恨透了的东西,发生任何关系。

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永远、永远不要再见。

我感恩于那颗子弹,正是它,给了我离开的欢愉,让我回到另一个世界——在我离去后即将到达的那个世界,那里才是我生命的源头。

我感激于那颗子弹,因为它使我的生命,结束在了一个完满的句号上——

我愿在我的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或被我的狼群抛弃,蜷曲在荒野里,一点点地耗尽生命。或像我的兄弟姐妹那样,将自己的尸体,为狼群生命的延续提供最后的服务,尽管这是每一只死去的狼顺理成章的下场,而每只狼也会将此视为己任。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勇敢,还是我的懦弱,我的自私?

我觉得死亡应该是一个尊严的仪式。可是,怎样才是、才能尊严地死去?这真是让一只狼发愁的问题。

……

我回过头,看到那男人苍白的、已然没有生气的脸上浮现出放心和满足。但我想,我笑得比他更加安详,了然。

我奔跑着的身体,在子弹的冲击下,腾跃起来——或不该说是腾跃,而是飞扬。

好惬意的飞扬啊!

那真是一杆好枪,即使用它来射杀一匹河马,也足以使河马如我这样在空中翻飞起来。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那即将失去生命的躯体,竟能如此从容地在空中划出那么漂亮的一道弧线。

我还来得及回看一眼这道弧线。那是我用生命的画笔,留在这个我并不喜欢的世界上的最美的图画。

作为一只狼,这样优美的腾跃,一生只有一次,也许没有。

所有的思虑和烦恼此时都已消散。我这就要去和那唯一的、只有在天际才能找到我生命密码的祖先会合。我将不再孤单,不再无家可归。

所有的、所有的记忆,都像春雪一样融化了。我有过子孙吗?有过配偶吗?有过多少子孙,多少配偶?记不起来了。也许什么都没有过,如果有,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没有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只影子出现?

难道它们都像我一样,所有的,所有的记忆像雪一样融化了?

遥远的天边,有一只鹰在飞翔,它的翅膀缓缓地闪动着。为什么只有鹰或是鸟儿可以离开大地?当它们从高空俯瞰下来的时候,大地一定与我看到的不同,我们狼群能看到的,也只是方圆几十米的地方。

我俯首回望大地,这才发现,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柔软、平和,还如此壮丽,果然配得上一只头狼的葬身之地。

我也看见了祖先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山峦起伏,绿树成阴,鲜花盛开,参差错落在绿树丛中……那时的山河,没有一点破损,那就是最初生出那种叫做狼的动物以及很多动物的土地。

我还看见了光亮在雪地上投下的一个身影,想了一想,我才明白,那原来是我的身影。

是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我已经死亡,万物的影子都隐在了雪雾的后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光刺破了云层,势不可当地从浓云中冲射下来。我尽最后的力气,抬了抬头。远处,在我的呼唤中从未出现过的、我唯一的祖先,正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它是来迎接我的。

我知道,我正在,也终于回到来处,从此我要紧守在那里,再也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初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可我们谁没有犯过这样的傻?!

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
严歌苓:老人鱼
穗子在成年之后对自己曾挨过的那两脚记得很清。踢她的那只脚穿棕色高跟鞋,肉色丝袜。

  穗子果真在母亲盛破烂的柳条筐里见到了这些物证。从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周岁时就有记忆了。她当时被搁在一个藤条摇篮里,外婆叫它“摇窝”。她半周岁时比别的婴儿稍微小一点,也不如人家硬扎。这是外婆坚持把她紧紧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个讨厌的婴儿,怎么也不吃哄,张开嘴直着嗓门哭喊,母亲一眼看得见她两块嫩红的扁桃腺。母亲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脱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二十二岁的母亲委屈地“咚”的一脚向摇窝踢去,摇窝成了个不倒翁,几次摇得要倾翻。踢痛了脚的母亲简直委屈冲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脚头气力毕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亲抡出去的第二只脚只把摇窝踢远了,“砰”地撞在墙根。束手待毙的穗子浑身捆在襁褓内,自然感到一种毁灭性危险。她一下子收住哭声,开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见风使舵。以后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几分寒心,自己的母亲怎么做出了这样失体统的举动?给她的老辈和小辈都落下了话柄。穗子长大以后对母亲表面总是带点巴结,内心却充满怜悯。怜悯可不是什么好的感情,被怜悯的人必须接受怜悯中略带嫌弃的敷衍。

  外婆为此跟自己女儿不共戴天。她觉得穗子母亲太低能太失败了。她踢穗子的那两脚就是对自己不配为人母的彻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该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妈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说:“不要脸,小穗子这是第二条命。”

  穗子的外公也说:“穗子不会跟他们的,穗子多识数啊。”

  外公是个老兵,有残废津贴和特殊食品供应,而且不必排队就买到肉和粮食。外公的残疾非常古怪,据说是头颈神经坏了,他的头不时会转动,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说话,他就向右后方拧下巴颏,因此外公总是在反对谁,绝不苟同于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很倔、很不友好的老头。

  穗子妈见了外公只稍微点一下头,跟外婆提到外公时说:“老头儿没偷偷给穗子买零嘴吧?老头儿没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里,外公从来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么蛮横一个老人,用着跟谁打架呢?他那双眉毛出奇的浓,并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压,谁都得老实。何况外公有一大堆功勋章,他跟谁过不去时,就把它们全别在外衣上。据说外公在打仗时冻掉了三个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浅浅的。一别了满胸的勋章,外公走得急或来势汹汹时身上就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外公说:“你晓得我是谁吗?”

  这就够了,对方也不敢晓得他是谁了。碰到愚钝的大胆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问问去,当年我腿上挂花时,省上哪个首长给我递过夜壶。”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说到他曾经给某位首长当副官时,外婆就小声揭露一句:“什么副官?就是马绠。”穗子大起来才发现,外公对历史的是非完全糊涂,远不如当时还是儿童的穗子。穗子看电影时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外公却不知道自己在战争中做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到有人仔细来看他那些军功章时,才发现了这个重大疑问。

  这样我们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 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你或干脆否定你。他背上背着两岁半的穗子,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装满了炒米花,她乘骑着外公边走边吃。托儿所的阿姨们看到这样的一对祖孙走近来,都愣了一刹那。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报上名之后,阿姨们就改变了对外公的最初印象,她们崇拜起这位战功赫赫的老英雄来了,所有军功章把老头儿的衣服坠垮了,两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长些。那些军功章大多色泽乌晦,难以辨识,阿姨们读懂的有:“淮海战役”、“渡江胜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后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天下雨的话,老头手里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头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头儿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才咆哮。穗子告状是有名有姓的,谁揪了她辫子,谁躲在拐角吓了她,谁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会把男孩们的姓名告诉外公。但外公到托儿所闹事,为外孙女做主时却非常笼统,从来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时嗓音并不洪亮,但有一种独特的杀气;那是战场上拼光了,只剩几条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场白刃战时出来的嗓音。总之穗子就记得老兵此刻有一种垂死的勇敢,骂街不再是骂街,而是壮烈、嘶哑的最后呐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长的儿子们。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个我够本,死你两个我赚一个!……”

  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闹剧中过瘾地表演,给大家好么娱乐了一回。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

  其他话外公都当作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蔫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那时她才意识到,孩子多么残酷,多么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时穗子已读过一篇文章,有关驯化大象: 人将象的耳朵灼出一个洞眼,并在伤患上抹药,使它永远溃烂不愈,一旦大象出现造反征兆,人就用树枝去捅这个伤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觉察出外公的不愈伤患,或许外婆跟外公怄气时话里带出来的,亦或是母亲给了她某种暗示: 外公只是叫叫而已,并非血亲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头,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穗子还小,还天真蒙昧,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匹老座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穗子焐被窝。一直到穗子上小学,她的被窝都是外公给她焐的。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一小时后被窝热了,穗子才睡进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发生大事了。人们一夜之间翻了脸,清早就闯到穗子父母的家里,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后穗子妈每天用她的皮包装来一些东西,到外公的后院去烧。烧的是照片、纸、书。有一些她实在下不去手烧的,就搁在一边。穗子知道,那是父亲的一些书稿或剧本稿子,还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妈把穗子父亲的稿子放在一个盛破烂的大竹筐里,就是这个时候,穗子确信了筐里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长丝袜是罪证: 母亲当年正是穿着它们,踢了婴儿穗子两脚。穗子认为母亲当时想踢死她,但后来回心转意,也怕起自己对婴儿突发的怨毒来,便从此不穿那双高跟鞋。

  穗子妈把筐交给外公。外公说:“你放心,哪个敢抄我的家?”

  这天一早,外公去买过冬的煤,抄家的人来了。穗子让他们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赶回来就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绿色毡子,毡子上别满他的功勋章。他把毡子往桌子上掼,对抄家的人说:“小杂种,抄家抄到哪儿来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岁,外地人占多数,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现在的命是丢了多少次捡回的,因此是白白赚的。

  抄家的人动作停了一下。他们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说:“老家伙好像有点来头哩。”

  但两个撬锁的人正撬得来劲,一时不想收手。他们撬的是那间煤棚的锁。煤在这一年成了金贵东西,给煤上锁的人家并不少见。当两个撬锁人欲罢不能时,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说:“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锁,看我不打断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这时真有点怕了。这年头他们难碰到一个敢用这口气跟他们讲话的。一个头头和气地对外公说:“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彻底,革命怎么彻底……”

  外公说:“日你奶奶!”

  头头在手下人面前给外公这样一骂,有点负气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后还有什么威风?他手做了个很帅的小动作,说:“继续搜查,出事我负责。”

  外公说:“你们动一个试试。”

  两个撬锁的人看看外公,看看头头。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锁,门别子已松动了。

  头头说:“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个把勋章别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后一解裤带,长裤落到脚腕。他穿着宽大的裤衩,将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绝不同于一般老人,它丑怪而壮实,两块枪伤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络,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胡子、眉毛、头发年轻得多,又黑又浓密。阴森森的腿上,两块不毛的枪伤瞪着人们。

  外公说:“没见过吧?我这条腿本来是要锯掉的。我把手榴弹掏出来,拉了栓,对医生护士说:‘敢锯我腿,炸死你们!’”

  人们看见老头在说“炸死”的时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红了。静寂一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抄家者说:“后来呢?”她这一问,不自觉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两个女孩也附合上来,问道:“他们锯没锯你的腿?”

  外公说:“谁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没有。两个子弹在这里头开了花。”外公拍拍枪伤。“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弹片挖出来了。”

  女孩们说:“原来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里剜连麻药都不打。”她们上来挨个跟外公握手,说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个活的英雄握手。她们一边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红了鼻头和眼圈。

  撬锁的人灰溜溜的,上来和外公握手时,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却说:“你们撬锁手艺太差劲,榔头、起子有屁用,我当年撬的锁多了,一根棍子,这样一杠。”他把榔头柄插进去,手突然一阵痉挛:“看看,看这手艺。”

  锁果然掉下来。煤棚的门开了。外公指指里面,问那头头:“看看吧?”

  头头双手摇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说:“哪能不看?起个大早,来都来了,好歹看看吧。门都撬开了,还客气什么?那时候我撬了门,进去有粮装粮,有牲口牵牲口,财主要不是恶霸,也就不惊动他了。你们真不看?”大家说:“不看了。”这回他们答得整齐、有力。

  人们撤离时,穗子注意到一个偷窃者。他伙同这群人进来时看见床下有两条肥皂,就抓了揣进裤袋。偷窃者最后一个出门,出门前以同样的魔术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许多年后,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绽一定是那天败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勋章别在衣襟上,或压根不亮出勋章来,他便是个无懈可击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无知,否则他会明白一些勋章经不起细究,尤其两枚德国纳粹的纪念章,是外公在东北打仗时从破烂市场买来的,它们原来的主人是一个苏联红军。

  那位头头是个狡黠人物。几个月里,无论他怎样忙碌、操心,却始终想着外公的那些勋章。他本来就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时,遇上了一个疑心的大时代。事实证明他的正确,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点。他对那些勋章的怀疑让他深夜会无端觉醒,白天骑自行车会突然迷路。一次他骑车把席子编的大字报墙撞个窟窿。爬起来,他便蹬车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给外公行了个军礼,说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战争教育;再一次挨外公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兵臭骂。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块绿毡子,指着一枚带洋字母的勋章问外公:“这是哪一场战役?”

  外公说他不记得了。反正是一场大仗。

  头头问穗子要了纸和铅笔。穗子看见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轻的脸上骤添一些皱纹,一些阴影。他将纸蒙在勋章上,以铅笔来回涂,把上面浮雕般的图案、字迹拓了下来。外公纳闷地看他手拿铅笔,飞快地左右划拉,问他在搞什么名堂。他把拓下来的一枚枚勋章小心对折,说:“做个纪念——立不了战功,得不到真勋章,这样也算沾一点英雄的光。”

  他告辞时,外公说:“不喝茶啦?”

  他说:“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说:“炉子上坐了水,一会就开。”

  他说他忙着呢。外公问他撬门的本事长进没有,多撬撬手就没那么笨了。头头说:“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画说:“就这样,抵住,一杠,保你开。”他指指外孙女:“小穗子都学得会。”

  头头离去后,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觉。一个月过去了,没发生任何事。外公照样给她在粥里煮一只鸡蛋,在炉灰里烘七八颗板栗。外公把每天两次发放零嘴改成一次,因为食品的匮乏在这一冬恶化了。外公的“残废军人证”也只能让穗子一月多吃二两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见水果店门口排了长队,一打听,店里来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钱和“残废军人证”,高高举过头顶。排队的人破口大骂:“这死老头也算残废?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给人拉下来,往队伍里一看,才发现所有人的肢体都不齐全,残废等级都比他高。

  穗子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个出来,发给穗子,这样穗子每天的幸福时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干了,皮硬得像茧,穗子妈从乡下回来,说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处境没什么好转,只是坏处境稳定了,他能在稳定的坏处境里吃喝、睡觉、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个水坝上挑石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严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渐渐快乐起来,因为有缺陷的人共处,谁也不嫌谁,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欲望复生了,如读书、写作、打扑克、打乐祭、谈古诗、谈女人等等欲望。“劳动改造”对穗子爸这类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锐意义,不再残伤他们的自尊。就在这年入冬之际,穗子爸第一次产生过小日子的兴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这样神性的心得告诉了穗子妈。穗子妈似懂非懂,却认为应该替丈夫把这难得的想法落实下来。穗子爸活一把岁数,产生居家过日子的想法还是第一次。

  穗子妈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瞒得很紧。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同他实话实说,把穗子从此领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外婆尸骨未寒,就要夺走穗子,让外公彻底成一个孤老人。穗子妈住下来,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对她的客气、过分的礼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娇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块时,从来不乖巧,但谁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亲密无间,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穗子妈将盛破烂的大筐从煤棚拖出来,一页一页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干发黄,却都是未完成的。她忽听身后有响动,一回头,见穗子正返身进屋。显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后院来,见母亲在那里便仓皇逃走。穗子妈一阵黯然神伤,喊道:“穗子!”

  穗子听这声喊得极冲,竟吓得不敢应了。

  “穗子!……”母亲再次喊道。

  穗子装着刚听见,跑到后院,在母亲身边站得板板正正。母亲让她看看,破烂筐里有没有她喜欢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把收破烂的挑子叫进来,连筐收走。穗子往筐里看一眼,摇摇头。母亲说:“这双皮鞋还好好的,你再大一点,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亲替穗子当家,把那双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这些丝袜,都是真丝的,”母亲一双双理着纠结成一团的肉色长统袜,“都不太破,妈以后给你补补,都能穿的。你说呢,穗子?”

  穗子点点头。她看母亲一双贫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阳光里,充满破烂特有的刺鼻气味。经过这样一双贫苦的手,破烂便不再是破烂。母亲惊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东西呀!差点当破烂卖了!”

  于是母亲只将父亲的几大摞手稿搁入她的方头巾中,再将头巾扎成一个包袱。其余的破烂已变成了好东西,因此就又回到筐里。穗子一想到那些脱了丝的长统袜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里等着她长大,心里便对“长大”这桩事充满矛盾。

  妈说:“这个包袱,你来挎。上长途汽车,小孩子挎的东西,没人会注意。”

  穗子问:“上长途汽车去哪里?”

  “去看爸爸呀。”

  “什么时候去看爸爸?”

  “什么时候都行。”

  “……外公去吗?”

  母亲停顿一下。穗子见母亲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珠后面,脑筋在飞转。母亲笑笑,说:“外公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干什么?爸爸那里粮也不够吃,外公去吃什么?”

  母亲说话时,有一种交头接耳的模样,让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头接耳的人们。人们交头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种种不是来。穗子认为那位抄家头头此刻一定在某处和谁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热闹。然后他们就会朝外公来了。穗子当时并不懂他们朝外公来的凭据,但她肯定那些人正为外公的事交头接耳。

  那时穗子还不懂“阴谋”的意义,她只懂得阴谋的形象。形象就是交头接耳。

  正同她交头接耳的母亲突然做了个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嘘”了一声。然后穗子看到外公到后院来了,从煤棚里取了一块煤。穗子顿时在心里质问母亲: 你在骗我们吧?!既然仅仅是去看一趟父亲,为什么要对外公隐瞒实情?!

  第二天穗子还在上最后一节课,母亲就来了。跟老师短短地交头接耳一阵,老师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学。穗子跟在母亲后面来到长途汽车站,看一眼候车室大钟。这时外公刚刚到达学校门口。他会站在隆冬里一个一个地看着从校门走出来的孩子。他会一直站在那里,心很笃定地等下课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饭,又成群结队地上学去。外公会等的,会等到天暗了,放晚学的孩子们再次涌出校门。

  她忽然对母亲说:“我的东西没带。”

  母亲说:“我都替你拿了。喏,这是你的所有衣服,这是你的书、玩具。”

  穗子本来没什么家当,值得带的,母亲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亲贼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东西;在外公眼皮下,她连东西带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说:“我还有十多个橘子呢。”

  母亲笑了,说:“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 说得轻巧,你去给我买点橘子化石来。但她从来不跟母亲顶嘴;她从来没跟母亲熟到顶嘴的地步。她不吱声了。冬天无孔不入,钻透她的棉袄棉裤,最后钻到她脚心,凝聚在她十个脚趾头里。积淀了整个冬天的脚趾开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觉给咬得血迹斑驳。

  母亲说:“车要来了,你去上个厕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裤腿,又塞给穗子两张揉得很软的废稿纸。

  穗子朝厕所走去。她在厕所门口停下来,回过头。母亲此时正以后脑勺对着她,在读墙上的时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条巷子里,才明白自己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了。她干出野孩子的事来了。她跟闯了大祸的野孩子那样撒开腿、仰着脸飞跑。跑着跑着,她发现自己满脸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厕所,却绝不敢上,手心的两张废稿纸给团得更软和,跟她在多年后用的棉制手纸一模一样的软和。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厕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别脸跑了过去。她跑到外公家门口时,一泡滚烫的尿灌入棉裤。于是外公看见傍晚中的穗子,热腾腾地冒气。

  穗子妈一个冬天都没给穗子写信。女儿让她心碎。她同女儿赌气: 看你没有妈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妈这种时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赛,看谁先孬下来;谁先投降。穗子爸还是一礼拜给穗子写一封信,说冬天水结了冰,用炸药一炸可以炸许多鱼;下兔夹子能逮住许多野兔和刺猬;锯下一棵柳树,鸟巢里有几十个蛋,那些蛋煎成一个个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没有了。穗子的回信从来不对父亲的描述作任何应答。她觉得父亲对世界的态度变了,作为也变了;就知道去祸害,去消灭。之后,世界对于父亲,就剩下个吃。穗子当然不知道冬天对父亲的那群人,确实只剩个吃,因为整个空白的严冬,就是个巨大的胃口,填什么进去都无法缩小它的空间,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饥饿。

  穗子给父亲的信越来越短。她的常规生活没什么可说,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们说也白说。天下父母怎么可能懂他们的孩子呢?

  竹林开始发春笋的时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开。没人来麻烦外公,父母也没有来麻烦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帮成底、底成帮的棉鞋到处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萝卜干、堵某家的下水道。人们还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个革命推翻另一个革命,大字报小字报,写多了大家也就写出字体来了,错别字也得到了公认。正是这个白纸黑字的世界让穗子和她的伙伴们向往无字,向往字盲。

  她们便常常去郊区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无字。穗子见最年长的女孩弯腰拔下一根竹笋;她双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笋尖,整个屁股悬空向后坐去,竹叶响起来,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阵,笋子才给拔起来。大家很快效仿年长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笋。近午饭时间,每个书包都装满了笋。年长的女孩把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笋放上去。然后她指定一个女孩叫唤,像卖冰棍卖茶叶蛋的贩子那样叫,叫得悠扬抒情,充满旋律。很快就卖掉了所有竹笋,女孩们狂喜地分了赃,约定第二天再干同一桩勾当。

  穗子这才明白,竹笋是世界上最难减除的东西之一,头天拔净了,来日又生一片。女孩们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来越狠: 开始太幼小的笋她们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来,她们摊上最小的笋只有手指粗,仅比手指长一点。这天她们进了竹林,正对那些初冒尖的笋下手,一个汉子突然笋子一样冒出来。他一把揪住年长的女孩,说:“你还偷上瘾了哩!”年长的女孩梳两只羊角,给他揪住一只。他对另一个女孩说:“来,过来,把你的小辫子给我。”他将几个女孩子的辫子束成一束,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皮带,悠着。他说:“不老实我抽死她。”

  他就这样牵着一大把辫子往竹林深处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给他反着牵的,那样她只能脊梁当前胸,倒退着前进。谁倒着走踩了谁的脚,就出来哭腔的埋怨,汉子便说:“谁在吭气?”说着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带。竹冠连着竹冠,整个竹林都跟着疼,一齐挣扎扭摆。汉子牵不了所有女孩,岁数太小的,他就边吆喝边赶着走,放鸭似的。

  年长女孩就在这时对穗子使了个眼色。

  穗子和四个个头小的女孩给汉子赶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处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长女孩的眼色,却装着不懂。她觉得跟集体在一块死也认了。穗子跟全人类一样,都有同一种作为人的特点,那就是争取不孤立,争取跟大多数人同步,受罪享福,热热闹闹就好。她从爸爸最近开始的幸福日子里得到启示: 甜头是所有人均分的苦头,幸运就是绝大多数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个女孩趁汉子不备,隐进竹林,逃了。汉子抬头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线马上清楚了。他随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着皮带。一棵笋子刚刚成竹,在皮带下断了。汉子说:“跑掉我就不认得你了?你们在这里偷我笋子,我天天看着哩!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我都晓得!……”他的话让女孩们暗暗吃惊,离那么老远,他怎样察觉了她们?

  到了小屋,汉子把女孩们赶进去,自己却在屋外。

  他说:“卖了的钱,都给老子掏出来。”

  女孩们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长的女孩说:“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妈的叔叔!”

  女孩们一齐哭起来,说:“叔叔我们错了。”

  “错了就行了?钱呐?”

  “钱买了挂面。还买了奶粉,给弟弟喝。”年长的女孩说。“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个女孩壮壮胆说:“我们把钱交给奶奶了。”

  汉子说:“叫你奶奶把钱还回来,谁家奶奶还钱,我就放了谁。”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个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滩眼泪鼻涕。她觉得这个女孩是个内奸,把大家全卖了;现在家长们都将知道她们的偷窃勾当了。孩子们跟家长们一样,在外面搞勾当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里人不知道都还能接着混日子。穗子爸给人斗争、游街,谁看见只要穗子不看见就行;他都还大致有脸面有尊严。穗子爸现在的幸福还在于,他笨拙丑陋地在水坝上干牛马活,女儿穗子反正看不见。

  汉子拿出一把锁,把门锁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对女孩们说:“刚才你们不是跑了一个吗?她回去报信,你们的奶奶就会来领人了。”

  另一个女孩哭着说:“我没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来。”

  汉子知道女孩们的父母是来不了的,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反正来不了。做个乡下汉子他不明白城里人的种种大事,但看看也知道这群女孩没有父母。她们身上有种可怕的气质,汉子只觉得那气质有些刁钻,有些赖,有些连乡下孩子身上都不见的荒野。

  汉子两个胳膊肘搁在窗台上,上身倾进窗内。他说:“就是送钱来也赔不了我那些竹子。你们少说搞掉了我两千多根笋子,笋长成竹就是十几倍价钱,赔不起我?不要紧,我叫人去扛你们家的自行车,下你们大人的手表,搬你们的缝纫机、收音机。”

  汉子在咬“手表”这类名词时,嘴和脸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荤,嚼这几个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馋与解馋同时发生,那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馋,刹那间得到满足的同时,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满。汉子的不满和满足更迭,使他的脸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汉子认为所有城里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这“三大件”却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体形象。他的困惑是城里人都有“三大件”,还在作什么?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么?他看着这群女孩,心想她们的爹妈都是活得小命作痒了。他说:“一根竹子算你两块钱,你们差我四千块钱。你们的家长不赔我这些钱,你们就在这里头过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们喊成一片,说她们要解手。

  汉子说:“解吧。”下午她们见逃跑的女孩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女孩们一时看不清来解救她们的人是谁家家长,因为他正和汉子在竹林里察看女孩们的罪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女孩们知道汉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长在杀价。

  报信的女孩瞅了个空,跑到小屋前,对窗内小声说道:“你们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们交出去了,接受惩办!”

  穗子外公跟汉子交谈着,头用力摇动。他们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挂满勋章,一只脚实一只脚虚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态。

  外公看一眼屋内的女孩,对汉子说:“别跟我讲这么多废话,该关你就关,该揍你就揍,省得我们家长费事。”

  汉子还在说一棵竹笋长成竹值两块钱的事。

  外公说你是什么市价,现在到哪里拿两块钱能买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说四块钱!

  汉子说:“还是老八路公道。”

  外公说:“谁是老八路?我是老红军。”

  汉子说:“是是是,老红军。”

  “红军那阵子,拔老乡一个萝卜,也要在那坑里搁两分钱,掏老乡的鸡窝,掏到一个蛋,搁五分钱。我掏老乡鸡窝的时候,你大还‘虫虫虫虫飞’哩!”

  汉子眼神变得水牛一样老实。

  “拔多大一个萝卜你晓得?狗鸡根儿那么大。也是群众一针一线,也不能白拿。”

  汉子给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着屋内的女孩说:“她们拔掉两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块,那就是毛一万块钱。想叫她们爹妈赔钱那是做梦。所以我来跟你表个态度,你就关着她们吧。我代表她们爹妈表这个态度,你想关她们多久,就关她们多久,我们一点意见都没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么老红军?老土匪!……”

  外公没听见,或者听不听见他都无所谓。他接着说:“不然你把她们交还给我们,我们还是一样,还是关。关在你这里,你放心,我们也省心。”

  汉子认为这个挂满勋章的老人十分诚恳,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说:“她们一天吃三餐,家长给我多少饭钱跟粮票呢?”

  外公说:“坐大牢是大牢管饭。”

  汉子说:“我哪有饭给她们吃?”

  外公说:“再怎样她们也不犯饿饭罪,饭你总要给她们吃的。”

  汉子一听,脸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红的了。他说:“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张嘴,接起来比这根裤带还长!”他颠颠手上的牛皮带。“也要我喂!我没粮给她们吃!”

  外公道:“那你什么意思?饿死她们?”

  汉子马上掏出钥匙,开了锁,一面说:“我有米还不如喂几只鸡呢,还下蛋!”他驱瘟一样驱走十来个女孩。他晃着皮带:“再给我逮住,我抽脱你的皮!”

  外公一声不响地领着女孩们往竹林外面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烦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们交给各家家长,按各家家规,该怎样算账就怎么算账。这正是女孩们最害怕的一点;事情一经别的家长转达,就变得更糟。她们开始甜言蜜语,说外公你真威风,戴那么多勋章天下无敌了!

  外公没听见似的,一颠一颠往前走,走两步,往竹丛里一踢,出脚毒而短促。对他的奇怪动作,满腹心事的女孩们都顾不上深究。她们眼中的外公显得悠闲,因而他头颈的摆动看上去是种得意。

  年长女孩说:“外公你要罚我们站,我们天天到你家后院来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让她也服个软,好让老头不向学校和各家家长告状。但穗子不作声。每次穗子惹了事都变得十分坚贞。她若从吊在天花板的篮子里偷零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绝不讨饶的。她不认错,外公就讲出那句最狠的话来:“我管不了你,我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里。”这话一讲出来,祖孙两人都伤心伤得木讷,会沉默许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会讲出此话来伤她心了。她目光变得冰冷,暗暗地想,这回我要先发制人。一想到采取主动来伤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泪上来了。她看着外公走在最前面,双手背着,摇头晃脑;她要抢先讲这句绝情话,老人却是毫无防备。

  所有女孩都说任外公罚: 罚站、罚跪、罚搬煤饼,随便,外公的背也会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们徒劳,笑她们这群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外公快要走出两里多长的竹林小径了。他停下来,仍背着双手,说:“笨蛋,做什么都要有窍门。偷竹笋,都像你们这样猪八戒,活该给人逮住、关班房。”外公打一个军事指挥手势,要她们沿小径走回去,捡他刚才踢断的笋。他说出偷竹笋的秘诀。竹笋在地下根连根,拔一棵笋,会牵动整个竹园,摇摆和声响能传到几里路以外,这就是她们遭了汉子埋伏的道理;他远远地顺着竹子的响动就摸过来了,但竹笋又比什么东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断,却闷声不响断在笋壳里,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断的笋子就行。万一碰到人,谁也逮不到你的赃,一眼看上去,谁看得出你那么阴,不动声色把笋全毁在一层层的笋壳深部?

  女孩们按外公说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里路,拾的竹笋她们书包已盛不下了。她们对外公的景仰,顿时从抽象转化为具体。原来外公是个精锐老贼,红军里原来什么高明人物都有。

  穗子这时站在女孩们的群落之外。她见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浓眉下朝她眨动一下。那是居功邀赏的目光,意思是,怎么样?我配做你外公吧?

  就在穗子采来的竹笋经过腌制和晾晒,成了每天餐桌上一只主菜时,那个抄家头头完成了对外公的调查。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来处置外公这桩事。这天他突然有一个消闲的下午,便带领一群手下跑来了。他们不进门,黑鸦鸦站在门口。头头大声宣布有关穗子外公历史的重大疑点。根据他的调查,穗子的外公曾给李月扬做过副官,在一场围剿红军的战斗中负伤,从此加入红军。但那场战斗中,红军的伤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个手上沾满红军鲜血的白匪。头头没等穗子和外公反应过来,便一步上前,拉开抽屉,拎出那张别满勋章的绿毡子,他一手高举着绿毡子,对逐渐围上来的邻居说:“大家看一看——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功勋章,充其量是来路不明的我军的纪念章。所以他所谓的‘战功’,是第一大谎言!其余的谎言更荒谬;这两个,是德国纳粹军人的奖章!”

  外公说:“你奶奶的,你才谎言!哪个不是老子打仗打来的?”

  头头说:“打仗,要看打什么仗。……”

  外公拍拍桌子:“日你奶奶,你说是什么仗?收复东三省是谎?打过鸭绿江是你奶奶的谎?……”

  头头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绿毡子,大声说:“今天,我们揭开了一个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一个老白匪!”

  邻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头头便一脚站上去。所有金属徽章在他手里响成一片。他的手势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头上说:“这个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债,还招摇撞骗,伪装成英雄,多少年来,骗取我们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竖起,头不屈地摇颤,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与黄泥的稀煤搁在廊沿下。人们只见一道乌黑弧光,从人群外划向那头头,外公的矫健和头头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呕”地哄起来。头头不理会自己已成了一个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记住这个老白匪,不要让他继续行骗。”

  头头的几个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声音已完全嘶哑,他说:“我的‘残废证’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枪伤,是假的?日你二爷!”

  邻居们打来水让头头洗浑身的煤。他们大声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来。人们把外公推进屋里。外公说:“你们找黄副省长打听打听,有没有我这个部下!”

  邻居中一人说:“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

  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子时说:“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那天之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已中断了。

  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我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而且是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不相干老头!”

  听到“不相干”,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她的两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茧。

  穗子爸说:“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老头,她也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

  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汤,张嘴发出“哈”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这样,”母亲抢白,“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

  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我是个小猪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给她!”

  穗子说:“我没有!”

  母亲却看不见她陡然通红的脸。她说:“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老头站在板凳上,手从竹篮里构出个核桃,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小猪八戒?’……”

  穗子大声说:“不是核桃!”

  “那是什么?”

  “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轻一点。”母亲说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无关紧要。反正老头就这么叫你自己说自己是个小猪八戒。”

  “从来没有说过!”穗子说,嗓音仍轻不下去。

  “你听她的嗓门!”穗子妈对穗子爸说。她又转脸来对女儿说:“我明明看见了。外公 不是说:‘叫一声好外公’,就是说:‘以后还淘不淘气呀?’你说‘不淘了’,他才给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底爬动。

  母亲说:“这有什么?妈妈不是批评你,是说老头儿不该这样对你。你又不是小猫小狗,给点吃的就玩把戏。”

  “可是我没说!”穗子哽咽起来。

  “我明明听到的。小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耍赖!”

  穗子想到她半岁时挨了母亲那两脚。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亲,她也认为自己非常讨厌,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亲说:“不是穗子自己想说,是老头儿教你说的,对吧?”

  “……嗯。”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穗子脸蛋上的皮肉不断给扯老远,再弹回。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口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穗子,外公是一个外人。

  当然,母亲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历史疑案以及伪功勋章。母亲也掌握了穗子与朋友们偷盗竹笋的风波,她不再嫌弃女儿,而是对女儿恶心了。当母亲把后两者摆在父亲和穗子面前,作为结论性证据时,穗子哑口无言。

  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风,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这样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丰盛的。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说:“你们夫妻俩的心思我有数,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不过我都原谅。现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随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妈脸红一阵、白一阵。

  外公把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

  外公说:“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口味?”

  穗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全清楚。

  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妈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说棉袄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后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

  老头想点头,但他头颈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哈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最后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净风干,又加了五香和盐炒制,再用湿沙去掺,让瓜子回潮,嗑起来不会碎成渣子。外公筛去沙,穗子把瓜子装进一只只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扫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来,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脸看着外公长长的白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穗子说:“外公你坐过火车吗?”

  外公说:“还没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说:“坐火车比坐汽车快。坐火车,三个钟头就够了。”

  外公说:“才三个钟头。”他不问“够”什么了。因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么: 坐三小时火车就可以让祖孙二人团圆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穗子妈一看就急了,说:“唉呀,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放心,”外公说,“我不会给你吃。”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捺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

  穗子更恼了,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

  外公说:“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眯眯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

  穗子妈对穗子说:“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

  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

  穗子妈叹口气说:“你看你把她惯得!”

  外公说:“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

  外公说:“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当”作响,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标着有关或无关的人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他对所有不给他报销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老人最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

  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
老舍:不说谎的人
一个自信是非常诚实的人,像周文祥,当然以为接到这样的一封信是一种耻辱。在接到了这封信以前,他早就听说过有一个瞎胡闹的团体,公然扯着脸定名为“说谎会”。在他的朋友里,据说,有好几位是这个会的会员。他不敢深究这个“据说”。万一把事情证实了,那才怪不好意思:绝交吧,似乎太过火;和他们敷衍吧,又有些对不起良心。周文祥晓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但是他忠诚实在,他的信誉与事业全仗着这个;诚实是他的信仰。他自己觉得像一块笨重的石头,虽然不甚玲珑美观,可是结实硬棒。现在居然接到这样的一封信:

  “……没有谎就没有文化。说谎是最高的人生艺术。我们怀疑一切,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说谎这件事。历史是谎言的记录薄,报纸是谎言的播音机。巧与说谎的有最大的幸福,因为会说谎就是智慧。想想看,一天之内,要是不说许多谎话,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间,不说谎怎能平安的度过十二小时。我们的良心永远不谴责我们在情话情书里所写的——一片谎言!然而恋爱神圣啊!胜者王侯败者贼,是的,少半在乎说谎的巧拙。文化是谎的产物。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最会扯谎的家伙。最好笑的是人们一天到晚没法掩藏这个宝物,像孕妇故意穿起肥大的风衣那样。他们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们时时在扯谎,于是谎上加谎,成为最大的谎。我们不这样,我们知道谎的可贵,与谎的难能,所以我们诚实的扯谎,艺术的运用谎言,我们组织说谎会,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与宣传它的好处。我们知道大家都说谎,更愿意使大家以后说谎不像现在这么拙劣,……素仰先生惯说谎,深愿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幸福,广大东西文化!倘蒙不弃……”

  没有念完,周文祥便把信放下了。这个会,据他看,是胡闹;这封信也是胡闹。但是他不能因为别人的胡闹而幽默的原谅他们。他不能原谅这样闹到他自己头上来的人们,这是污辱他的人格。“素仰先生惯于说谎”?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谎。即使说过,也必定不是故意的。他反对说谎。他不能承认报纸是制造谎言的,因为他有好多意见与知识都是从报纸的来的。

  说不定这封信就是他所认识的,“据说”是说谎会的会员的那几个人给他写来的,故意开他的玩笑,他想。可是在信纸的左上角印着“会长唐瀚卿;常务委员林德文,邓道纯,费穆初;会计何兆龙。”这些人都是周祥文知道而愿意认识的,他们在社会上都有些名声,而且是有些财产的。名声与财产,在周祥文看,绝对不能是有瞎胡闹而来的。胡闹只能毁人。那么,由这样有名有钱的人们所组织的团体,按理说,也应当不是瞎闹的。附带着,这封信也许有些道理,不一定是朋友们和他开玩笑。他又把信拿起来,想从新念一遍。可是他只读了几句,不能再往下念。不管这些会长委员是怎样的有名有福,这封信到底是荒唐。这是个恶梦!一向没遇见这样矛盾,这样想不出道理的事!

  周文祥是已经过了对于外表勤加注意的年龄。虽然不是故意的不修边幅,可是有时候两三天不刮脸而心中可以很平静;不但平静,而且似乎更感到自己的坚实朴简。他不常去照镜子;他知道自己的圆脸与方块的身子没有什么好看;他的自爱都寄在那颗单纯实在的心上。他不愿拿外表显露出内心的聪明,而愿把面貌体态当做心里诚实的说明书。他好像老这么说:“看看我!内外一致的诚实!周文祥没别的,就是可靠!”

  把那封信放下,他可是想对镜子看看自己;长久的自信使他故意的要重新估量自己一番,像极稳固的内阁不怕,而且欢迎,“不信任案”的提出那样。正想往镜子那边去,他听见窗外有些脚步声。他听出来那是他的妻子来了。这使他心中突然很痛快,并不是欢迎太太,而是因为他听出她的脚步声儿。家中的一切都有定规,习惯而亲切,“夏至”那天必定吃卤面,太太走路老是那个声儿。但愿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如此,都使他习惯而觉得亲切。假如太太有朝一日不照着他所熟习的方法走路,那要多么惊心而没有一点办法!他说不上爱他的太太不爱,不过这些熟习的脚步声儿仿佛给他一种力量,使他深信生命并不是个乱七八糟的恶梦。他知道她的走路法,正如知道他的茶碗上有两朵鲜红的牡丹花。

  他忙着把那封使他心中不平静的信收在口袋里,这个举动做得很快很自然,几乎是本能的;不用加什么思索,他就马上决定了不能让她看见这样胡闹的一封信。

  “不早了,”太太开开门,一只脚登在门坎上,“该走了吧?”

  “我这不是都预备好了吗?”他看了看自己的大衫,很奇怪,刚才净为想那封信,已经忘了是否已穿上了大衫。现在看见大衫在身上,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穿上的。既然穿上了大衫,无疑的是预备出去。早早出去,早早回来,为一家大小去挣钱吃饭,是他的光荣与理想。实际上,为那封信,他实在忘了到公事房去,可是让太太这一催问,他不能把生平的光荣与理想减损一丝一毫:“我这不是预备走吗?”他戴上了帽子。“小春走了吧?”

  “他说今天不上学了,”太太的眼看着他,带出作母亲常有的那种为难的样子,既不愿意丈夫发脾气,又不愿儿子没出息,可是假若丈夫能不发脾气呢,儿子就是稍微有点没出息的倾向也没多大的关系。“又说肚子有点痛。”

  周文祥没说什么,走了出去。设若他去盘问小春,而把小春盘问短了——只是不爱上学而肚子并不一定疼。这便证明周文祥的儿子会说谎。设若不去管儿子,而儿子真是学会了扯谎呢,就更糟。他只好不发一言,显出沉毅的样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显出很有办法,特别是在妇女面前。周文祥是家长,当然得显出权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么弱点来。

  走出街门,他更觉出自己的能力本事。刚才对太太的一言不发等等,他作得又那么简净得当,几乎是从心所欲,左右逢源。没有一点虚假,没有一点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朴实修养而来的一种真诚,不必考虑就会应付裕如。想起那封信,瞎胡闹!

  公事房的大钟走到八点三十二分,他迟到了两分钟。这是一个新的经验;十年来,他至迟是八点二十八分到,他在作梦的时候,钟上的长针也总是在半点的“这”一边。世界好像宽出两分去,一切都变了样!他忽然不认识自己了,自己一向是八点半“这”边的人;生命是习惯的积聚,新床使人睡不着觉;周文祥把自己丢失了,丢失在两分钟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凉的海边上。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心中又平静起来,把自己从迷途上找回来。他想责备自己,不应该为这么点事心慌意乱;同时,他觉得应该夸奖自己,为这点小事着急正自因为自己一向忠诚。

  坐在办公桌前,他可是又想起点不大得劲的事。公司的规则,规则,是不许迟到的。他看见过同事们受经理的训斥,因为迟到;还有的扣罚薪水,因为迟到。哼,这并不是件小事!自然,十年来的忠诚服务是不能因为迟到一次而随便一笔抹杀的,他想。可是假若被经理传去呢?不必说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经理不说什么,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轻轻的叫着自己——一下,这就受不了;不是为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为这一指便把十年来的荣誉指化了,如同一股热水浇到雪上!

  是的,他应当自动的先找经理去,别等着传唤。一个忠诚的人应当承认自己的错误,受申斥或惩罚是应该的。他立起来,想去见经理。

  又站了一会儿,他得想好几句话。“经理先生,我来晚了两分钟,几年来这是头一次,可是究竟是犯了过错!”这很得体,他评判着自己的忏悔练习。不过,万一经理要问有什么理由呢?迟到的理由不但应当预备好,而且应当由自己先说出来,不必等经理问。有了:“小春,我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这就非常的圆满了,而且是真事。他并且想到就手儿向经理请半天假,因为小春的肚子疼也许需要请个医生诊视一下。他可是没有敢决定这么作,因为这么作自然显着更圆到,可是也许是太过火一点。还有呢,他平日老觉得非常疼爱小春,也不知怎的现在他并不十分关心小春的肚子疼,虽然按着自己的忠诚的程度说,他应当相信儿子的腹痛,并且应当马上去给请医生。

  他去见了经理,把预备好的言语都说了,而且说得很妥当,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他没敢请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点须请医生的意思。说完了,还没等经理开口,他心中已经觉得很平安了,因为他在事前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能说得这么委婉圆到。他一向因为看自己忠诚,所以老以为自己不长于谈吐。现在居然能在经理面前有这样的口才,他开始觉出来自己不但忠诚,而且有些未经发现过的才力。

  正如他所期望的,经理并没有申斥他,只对他笑了笑。“到底是诚实人!”周文祥心里说。

  微笑不语有时候正像怒视无言,使人转不过身来。周文祥的话已说完,经理的微笑已笑罢,事情好像是完了,可是没个台阶结束这一场。周文祥不能一语不发的就那么走出去,而且再站在那里也不太像话。似乎还得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和经理瞎扯。一急,他又想起儿子。“那么,经理以为可以的话,我就请半天假,回家看看去!”这又很得体而郑重,虽然不知道儿子究竟是否真害肚疼。

  经理答应了。

  周文祥走出公司来,心中有点茫然。即使是完全出于爱儿子,这个举动究竟似乎差点根据。但是一个诚实人做事是用不着想了再想的,回家看看去好了。

  走到门口,小春正在门前的石墩上唱“太阳出来上学去”呢,脸色和嗓音都足以证明他在最近不曾犯过腹痛。

  “小春,”周文祥叫,“你肚子怎样了?”

  “还一阵阵的疼,连唱歌都不敢大声的喊!”小春把手按在肚脐那遛儿。

  周文祥哼了一声。

  见着了太太,他问:“小春是真肚疼吗?”

  周太太一见丈夫回来,心中已有些不安,及至听到这个追问,更觉得自己是处于困难的地位。母亲的爱到底使他还想护着儿子,真的爱是无暇选取手段的,她还得说谎:“你出去的时候,他真是肚子疼,疼得连颜色都转了,现在刚好一点!”

  “那么就请个医生看看吧?”周文祥为是证明他们母子都说谎,想起这个方法。虽然他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欠诚恳,可是仍然无损于他的真诚,因为他真想请医生去,假如太太也同意的话。

  “不必请到家里来了吧,”太太想来想:“你带他看看去好了。”

  他没想到太太会这么赞同给小春看病。他既然这么说了,好吧,医生不会给没病的孩子开方子,白去一趟便足以表示自己的真心爱子,同时暴露了母子们的虚伪,虽然周家的人会这样不诚实是使人痛心的。

  他带着小春去找牛伯岩——六十多岁的老儒医,当然是可靠的。牛老医生闭着眼,把带着长指甲的手指放在小春腕上,诊了有十来分钟。

  “病不轻!”牛伯岩摇着头说,“开个方子试试吧,吃两剂以后再来诊一诊吧!”说完他开着脉案,写得很慢,而字很多。

  小春无事可做,把垫腕子的小布枕当作沙口袋,双手扔着玩。

  给了诊金,周文祥拿起药房,谢了谢先生。带着小春出来;他不能决定,是去马上抓药呢,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呢?小春确是,据他看,没有什么病。那么给他点药吃,正好是一种惩罚,看他以后还假装肚子疼不!可是,小春既然无病,而医生给开了药方,那么医生一定是在说谎。他要是拿着这个骗人的方子去抓药,就是他自己相信谎言,中了医生的诡计。小春说谎,太太说谎,医生说谎,只有自己诚实。他想起“说谎会”来。那封信却有些真理,他没法不这么承认。但是,他自己到底是个例外,所以他不能完全相信那封信。除非有人能证明他——周文祥——说谎,他才能完全佩服“说谎会”的道理。可是,只能证明自己说谎是不可能的。他细细的想过去的一切,没有可指摘的地方。由远而近,他细想今天早晨所作过的那些事,所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无懈可击,因为所作所说的事都是凭着素日诚实的习惯而发的,没有任何故意绕着作出与说出来的地方,只有自己能认识自己。

  他把那封信与药方一起撕碎,扔在了路上。

  载 1936年5月3日 《益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