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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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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罗伟章
第1章 (1)
  父亲何大常常对我说:\"要不是那场大冰雹......\"
  冰雹发生在谷黄时节,曾祖父李一五反背着手,手里捉一根柔软的青皮黄荆条,喜色丰润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杂草丛生,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光头晒得像一片刚出炉的红瓦。黄橙橙的稻田紧邻渠边,渠已断流,田土大部分已经开裂,正是谷粒干浆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拨开稻浪走向深处。田中央一个脚盆大的水凼里,活跃着十几条鲫鱼。鲫鱼暗黑的脊背弓浮于水面,头一律朝向太阳,时扁时圆的嘴,唢呐似的吹奏着无声的音乐。
  李一五要把鱼串在黄荆条上提回去,犒赏受到先生嘉奖的二小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卖劲呼吸着的可爱生灵,一时有些不忍,就用黄荆条在水里轻轻搅拌了一下。
  他的眼前,立时出现了可怕的景象:鱼一尾不存,而是冒出来三条短短的麻花水蛇。他退却一步,踏倒了一窝稻穗,嘴里发出\"吁吁\"的声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赶走。
  水蛇倏然消失,清水变得混浊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里搅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七条同样大小的麻花水蛇。眨眼功夫,坑里密密麻麻堆拥着粘粘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
  李一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钝响。
  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咸丰年间曾出现过。
  但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陡。喉咙里那声钝响的尾音还没落透,他的鼻子里就扎进一股辛辣的臭味。这是沤得发霉且流着脓血的热空气。紧接着,坑里的蛇悉数隐去,太阳兴冲冲地滚到了乌云的被窝里,蓝莹莹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女巫的脸。不远的前方,尘埃凝成气团,越积越厚,越转越高,形成山峦一样的云崖。那些在田间偷食稻谷的鸟,翅膀托着恐怖,遭到鞭打似地急匆匆越过变幻无常的天空。
  李一五的眼里蹦出一片紫光,望着摇动的田野。这是稻谷长势最好的一年,长长的穗子上,缀串着饱满的谷粒。这些饱满的谷粒就是李一五企盼的好日子,而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他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岁上,才用一支打杵和一副背荚终止了流浪的脚步,在勾连川陕的米仓山道血汗斑斑的青石子路上当\"背二哥\"(用简单的工具下苦力远道驮运食盐等物)。走上这条道,就意味着要交出自己的爱情、青春乃至生命,李一五以为这辈子即使不像前辈那样孤独地累死途中,也别想尝到女人的滋味,没想到好事情很快就落到他的头上。那是1898年一个风雪之夜,他拖着病体,钻进了川陕交界处万源大山一个寡妇的棚屋里。寡妇姓高,原称邱高氏,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疯疯癫癫做完性事,下床咕嘟嘟灌了两瓢凉水,竟一头扑地,再也没能爬起来。李一五本想避避风寒,捡一条命,却投进了邱高氏温软的怀抱和火热的情欲里。
  过了那一夜,他就不再当背二哥了,邱高氏也变成了李高氏。她便是我的曾祖母。从此,两人勤俭持家,辛苦万状,终于购得二亩薄田,此外还租了三十挑谷田(那时候,整个川陕一带,都以\"挑\"作为计量田产的单位,五挑谷为一亩)。李高氏虽是一双小脚,头脑里的野心却跟她的胸脯一样发达,她不仅要扩充田产,还要送儿子读书。大儿子李田她并不抱希望,生下时像一只病猫,一年一度的过去,其智力却没随年岁增长;二儿子李地则完全不同,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就有秀才的斯文气象,上八岁后,他被送到渠西一个增姓老先生黑不溜秋的戒尺下念书。李高氏把人生所有的企望,都押在了后来成了我爷爷的李地身上。可她预料不到的是,从她这辈起,我们这族人就是妇强夫弱......
  \"老天爷呀,你要长眼睛哟!\"李一五祷告着,脚趾死死抠住田里的裂缝,屁股撅在天上,伸开双臂,本能地想护住一家人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光头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接着又砸了一下。两下重击使他异常清醒:冰雹!几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听到了谷粒儿沙沙委地的声音。
  冰雹只不过下了半个时辰,风声止息,日头强硬的光柱捅破乌云,把林木苍翠的李家沟照得又嫩又亮。李高氏顾不了被冰雹击碎的满院瓦砾,直接向田里奔了过来。她颠着小脚迈过十数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里像有一万只狗刚刚在里面交配过。指头大小的冰块,在青黄相间的稻叶间闪着一轮一轮割人的冷光。稻秆大半被折断,脱开母体未来得及干浆的谷粒,九成漏进了土地的裂缝里。李高氏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往复几次,才下田去。她把长襟一绾,做成口袋,将未漏进裂缝的谷粒拾进口袋里。一边拾,一边算计着窝数:如果未遭冰雹,应该打几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里才不过两三斤,何况这些谷粒儿没有干浆,一磨就成水。这时候,她才空虚起来,五脏六肺直往下坠,终于站不住身子,蹲了下去。她不知丈夫去了何处,心里只感觉到需要他的搀扶;平时,她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都受她的指使,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软弱。
  很长时间过去,丈夫并没来接她,她艰难地撑起来,再次环顾四野。李家沟的坡坡岭岭,响彻着恸地的哭声。狗也狂吠起来,只是听起来不像狗吠,而像妇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乱地挥动,想抓住什么;周围是倒伏的稻秆,没有可供她随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双乳,大声干嚎,响应着天灾给李家沟带来的集体的悲伤。
  李高氏只嚎了几声,立即就哑了。
  她看见了田中央两扇朝天打开的屁股!
  屁股上两块猪肺形的补疤,是她给丈夫缝上去的。
  李高氏奔扑过去,发现丈夫的脚和头都****了田土的裂缝里,头部处洇出一汪黑血。
  她一推,李一五像张废犁倒了下去。
  他死了。
  在他护着的地方,有一窝唯一没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高氏狂怒地泼掉了衣襟里的谷粒,疯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门坎上,李地已从增先生的私塾学堂回来。李高氏拉着两个儿子来到稻田之中。两个儿子在家听到满山满岭的哭声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见了亲爹头上的血糊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李高氏首先跪下,两个儿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尸体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没有惊动沟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这个时节,家里早没了积粮,冰雹遍及数十个村寨,找人借粮已不可能,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走上了逃荒的路。
  李家沟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的惨景,随处可见。七八成人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开外,万山丛中环抱着一块平坝,生活在平坝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称于清溪河流域。李地对母亲说:我们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盘子也不够舔。李高氏听从了她引以为自豪并寄予厚望的儿子。
  三个月后一个冷风凛冽的傍晚,他们来到了清溪河下游的兴浪滩。这里属永乐县东巴场管辖。李高氏衣不蔽体,两个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饥饿使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来越湿重的泥土,不见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选定河边一个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将孩子搂紧,做着冻饿而死之前最后的准备。河水泛滥着暮秋的碧绿和哀愁,渺茫而切近的铜韵,在黄绿杂陈的草尖上弹响。李高氏嗅到了一丝甜味。这甜味里包容着难以言表的幸福。这是人在绝望时对世界最后的留恋和感戴,也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对人最后的馈赠。
  就在李高氏闭眼前的一瞬,忽见一叶小船忽忽悠悠划过来。划船的是个老光棍,他单门独户住在对河一个黄土积成的小小平台上。船刚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觉再次演化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两步扑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怜悯。老光棍看着奶子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于外的女人,让她起来,之后跳下船,凑近李高氏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高氏听见了他的话,并没懂得其中的意思,只管\"唔唔\"地应了,老光棍说了声好,就让他们三人上船。
  一到老光棍敞开的门边,李高氏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红苕,一脚跨了进去。老光棍也跟进去,并立即把门闭了,将两个孩子堵在外边。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递给她一只泥巴糊潲的红苕。李高氏抢先啃了两口。老光棍来解她衣服的时候,她坚决不从,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从窗口扔了两只红苕出去。李高氏这才放开了吃,口也不取,红苕在手里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动作跟李高氏同样快,他首先剥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脚地脱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双大奶咻咻抽气。当李高氏啃完那只红苕,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上身被脱光了,用布条做成的裤带也被解开了。她\"啊\"了一声,飞起尖尖脚,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阳物上,老光棍\"嚯\"的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将裤带挽了两转,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将衣襟一绾,往那绾成的兜里放进四五只红苕,冲出门去,拉起儿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牢牢系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来,两只手分别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条腿,倒提起来,嚷嚷着要把他们扔进河里。这时候,李高氏方知这个头已谢顶的男人竟有这般蛮力,跪下只管磕头。老光棍把两个孩子掼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划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只红苕。
  事后,老光棍哭着说:\"大妹子,我本想把你们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粮,就是屋角的那点生红苕,养不活你们娘儿仨。你跟孩子在这里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红苕都带走。\"
  李高氏受了感动,只拿走两只红苕,到河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这两个家伙,蜷缩在沙地上,惊吓得像被扒了毛的鸟。老光棍出来拉他们回去,李高氏不肯,挽着儿子向下游走。老光棍拦住他们,让他们上船,将其送到了对河。李高氏刚上岸,老光棍说:\"大妹子,就从这里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个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里有两个财主,一个没生育,一个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他们会赏你饭吃。这条路是根狗肠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了。\"
  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茶坊说书人讲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里也的确出过一个大大的\"刁民\":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罗思举。罗思举父母都是要饭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后山白岩坡一个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山洞里,深夜下地,不哭不闹,却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当顶。他父亲说:\"莫是一个贵人呢。\"母亲接口:\"长大莫当偷儿抢匪就行了。\"罗思举的人生对应了父母的封赐,先做小偷,继做强盗,最后做了提督。这个死去多年的武将,整条清溪河流域都亲切地呼他\"罗大人\"。罗大人为何家坡乃至整条河上的民风,染上一层刚硬又略显暧昧的色彩。
  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传说这古寨就是罗思举修的,目的是与另一个大家族争斗。但永乐县志载,这寨子明末清初时节就有了。那时候,四川经历了频仍的战乱,瘟疫惨惨,灾荒接岁,\"城廓俱为荒莽,庐舍荡若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唯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上,缠满了翠绿的草根。后吴三桂遣部将王藩播乱四川,六年践踏,川民皮穿髓竭。人已为患,蛇虫猛兽当仁不让,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昼吞食者;有乡居散处,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县,城垣倒塌,虎亦径行拦食。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几乎人烟断绝。
第1章 (2)
  康熙四年, 上招两广、闽黔之民实东西川,百万民众弃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蝼蚁。当时移民分南北两线,南线从贵州过黔江至重庆,北线渡白河翻巴山至川东北,其中永乐是北线移民的重要通道。他们每流寓一地,便垦荒丘,刈深箐,结茅庐,竖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何家坡地薄物匮,先涌入者为阻止后来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见山下来人,便借寨子为屏障,以火铳射杀之。这是一场争夺土地和生存空间的战斗。古寨便成为血腥的音符,数百年来,一直响彻在何家坡的山峦沟谷之间。然而,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数人并不认同这段历史,他们认为何家坡这个村落的形成,与一座坟有关。那座坟就立在古寨的中央,名叫\"打狗坟\"......
  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李高氏挽着两个儿子,向东边的村落走去。两袋烟功夫,他们来到一个半亩大小的堰塘旁边。从堰塘边一条小路插过去就是村子。随处可见的苦竹林中,散淡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贫穷比李家沟尤甚。不过,确有几户有钱人。最发财的是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发了迹,后来禁种罂粟,至何华强的父辈,家境便呈现出衰落的景观,好在他父亲及时去世,精明的何华强主持家政,终于使之重现生机。何华强说,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决不容忍贫穷,他认为贫穷不仅丑恶,而且卑鄙,因此,他对\"穷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家产与何华强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说的两户人家,一个名叫杨光达,妻苟氏,老两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的那家;一个名叫何兴能,妻张氏,张氏不出,何兴能本想再娶一房,无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维持生计。
  李高氏首先到杨光达屋里要饭,杨光达只是将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将她轰了出去。杨光达的脾气本来就孤僻古怪,儿女暴死之后,他更是得了一种怪病,怕光,怕人,连几十年熟识的坡上人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脸阴郁和时时翻出的白眼,同时也恨他,满坡人都姓何,唯他姓杨,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杂草。李高氏又到了何兴能家。何兴能两口子却是分外热情,立马打发了她两碗饭,李高氏给儿子一人一碗,他们蹲在门坎边吃了。李高氏千恩万谢,就要离去,张氏又盛出一碗饭,给李高氏吃,李高氏把饭分成两份,又让给两个儿子。李田二话不说,用黢黑的手指往嘴里塞,塞得喉管香肠一样挺立着;李地却坚决不吃,要妈吃。何兴能和张氏大受感动,让他们进屋来,张氏重新生火做饭,管他们吃了个满饱。李高氏说,她一路的要饭下来,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家。
  张氏接受了她的感谢,转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兴能满口答应。
  李高氏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婆子,还带着两张嘴,能管一顿饱饭已经不易,怎么好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她不明白这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于没有孩子,他们就特别喜欢孩子,有年除夕,张氏做了满桌的好饭好菜,何兴能满坡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来吃,坡上的穷人都知道他家里吃得好,大人便窜掇孩子跟着他去。他一共找来十二个孩子,围了满满一席。小孩见了从没见过的美味,一阵风卷残云。何兴能和张氏自己不吃,只管给孩子碗里夹菜,哪知他们很快就吃饱了,哗的一声散开,喊着\"回家过年喽\",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老两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相对无言......
  张氏要留李高氏住几日,就因为喜欢她的两个孩子。
  李高氏在何兴能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坚决要求离去。她是一个心性很硬的人,虽沦落为讨饭婆,只要饥饿没逼得她头晕目眩,就不愿受嗟来之食。张氏还要挽留,李高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点冬洋芋了。张氏说,点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个冬天和明年初春咋过?这说到了李高氏的痛处,她也不知道怎样过,只是明白,如果不点冬洋芋,就意味着明年还要逃荒。她坚持要走,何兴能和张氏知道再留也是无用,便双双落下泪来。
  何兴能说:\"我们想抱养你一个孩子。\"
  这一下,轮到李高氏落泪了,她说:\"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事。按理,我是舍不得把孩子抱养给人的,但你们是好人,对我们娘儿有恩,我答应你们。\"
  说罢放声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
  何兴能和张氏安慰着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带好。
  翌日,李高氏带着大儿子李田离开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欢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为李地比哥哥聪明,凡事自有主张,留在别人家里,不会受欺负。
  我父亲说,李高氏回到李家沟后,又挣了许多田产。但父亲也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李高氏和李田一离开何家坡,就音讯杳无,李地再没见到过母亲和哥哥。
  李地改名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岁。
  何兴能和张氏巴望李高氏从此消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全占有何地。何地是他们最可宝贵的、没花多大代价就得来的财产。一度时期,他们禁止何地出去跟别的小孩子玩,生怕这件财宝受了损伤。可何地虽然形象斯文,童心却在,不仅想跟同龄人接近,还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鸟窝,寻野果,捡拾猎人的枪弹切割下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兴能将他锁在家里,即便大冬天哭出痱子也不放他出去。何地要被关疯了,他说我不玩了,我念书去!何兴能颇感新鲜,念书?十几岁的娃娃,马上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我何家传宗接代,还念啥书?在何家坡,何华强算发财了吧,可从他高祖父算起,就没一个人读过书!何华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陆陆续续购置了上百挑田产,把土地侍弄得该长啥就长啥。
  这种比较让何兴能和张氏觉得读书是多么无聊。他们只需要有个儿子就行了,念不念书无关紧要。这个儿子不仅要为他们养老送终,还要去跟那狗日的何华强斗;眼下不能跟何华强斗,将来也要跟何华强的后人斗!......此外,他们不让何地念书,还有一层隐秘的担忧:传说清雍正年间,何家坡出过一个读书人,名叫何条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羁,上京应试,竟把放在考官旁边的花翎先戴在头上再坐下答题。返乡途中,他买了一木船书籍,边读边扔,过目成诵。他中了进士,人未到家,榜已送达。谁知,他的木船刚进清溪河,突然腹痛难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结论:此地只养罗大人那样的\"武棒棰\",不养读书人。--更何况,据说当年的何条元,就住在何兴能的屋基里!好不容易捡一个儿子,怎舍得让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这一套,威胁说,如果不让他念书,他马上就去找母亲和哥哥。
  母亲遗传给他的坚定性格使他说一不二。
  何兴能和张氏只好被迫同意他上学。
  三里地外有处寺庙,名叫鞍子寺,几十年前一场火灾,让寺庙里香火断绝,一个姓杨的老秀才在那里重起木屋,办了所私学,方圆十余里吃得上饭并且还想大富大贵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去发蒙。我父亲说,从何家坡至那所学堂,路虽不远,却是万山老林,合围粗的树一根挤着一根,盘根错节,枝桠蔽天,何苕藤、紫皮藤、糖铃刺、酸枣刺......网一样架在树桠间,要是冬季,成日里从野地升起绿幽幽的细雾,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和神秘。如果在里面呆得久了,腐殖质的气味可以致人昏厥。由于何家坡有子弟去鞍子寺读书,有人便特意砍出了一条路,但今年砍去明年长,因此年年都得砍。何地上学后,怕孩子回家时迷了路,何兴能做了件好事:在大树上系了红绸,作为路标。
  何地的聪明才智,从上学的第一天就展露出来,他不仅能背书,还能讲书,他的许多即兴发挥,让杨老先生一面大摇其瘦长的脖子,一面称赏不已。由于何地的超凡出众,使他很快就在同学中建立了威信,那些取笑他是外乡人并扬言要把他赶出何家坡的同学,不仅不敢再取笑他,还争先恐后巴结他。何地就在被巴结当中坏了德性。他让何家坡的同学做了一乘滑杆,上学的时候,一进入老林,就坐上滑杆,由同学把他抬到学堂附近,再将滑杆藏进林子;放学后,走到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把滑杆拖出来,同学将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来,并将滑杆藏好。他这样逍遥了一年,突然得了\"铁斑麻\",浑身长红疙瘩,连成一饼,在当时的乡村,是绝症,可何地自采草药,捣碎之后,箍在身上,竟将铁斑麻\"箍\"好了!
  此时,何家坡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进士的何条元还大的一条鱼,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养不活这条鱼,如果他再读书,不上二十岁就会戴顶子,戴上顶子不出三月,就会死于非命。何兴能和张氏惊闻此言,再不让何地走鞍子寺那条路了。
  何地自己也被吓住,并不强求上学。
  他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何兴能特意找来且按他的旨意说出那番话的。
  儿子不再上学,张氏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到处物色媒婆,要为儿子订亲结缘。
  何地十六岁里订下亲,女方是何家坡后山──望鼓楼的人,姓许,单名一个莲字。她后来成了我的奶奶。父亲只用一句话来形容奶奶的长相:漂漂亮亮的。这一句过分抽象的话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许莲的美,至今被人传扬,那些跟父亲年岁相仿的老人不服气某个模样儿生得周正的新媳妇,往往就是一句:\"赶许莲差他妈蛮天远!\"某年,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县城,在朋友家无意中翻阅民国时期当地文人出版的一部笔记,在\"人物门\"中竟有这样的句子:\"老君山多出美妇,望鼓楼许素和之女许莲,年未及笄即有闭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言语,星目流转,顾盼传情。\"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之所以沦落为我的奶奶,一为家贫,不与豪门纨绔公子般配,二为山高,不被怜香惜玉者所识......
  谁知,何地订亲不久,何兴能便一命归西,张氏也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就想给儿子完婚,无奈儿子守孝期未满,不能议定婚事。没想到仅过两月,张氏又死去了。张氏死得很奇,吃罢晚饭,她坐在火堂边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猪食,泼泼洒洒地一边出门,一边说:\"妈,瞌睡来了上铺里去困嘛。\"张氏唔唔应声,还睁了眼说:\"人老了没球得祥(福气),一坐下来就想挺瘟。\"其间,三曾祖父何兴孝和妻严氏进来了,张氏招呼他们坐了,又继续打瞌睡。何兴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进一块烘焦了的青冈柴,火便熊熊地旺了。严氏对张氏说:\"这么大的火,坐那么拢,不怕把胯里的家私烤糊了?\"张氏没回话。何地喂了猪回来,跟三爹三母打过话,又喊母亲到床上去睡,喊了数声,张氏没有反应。猛然间,何兴孝听到囫囵一声响,接着张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兴孝惊慌地吼叫:\"娃娃,你妈怕不行了,我刚才听到她跨过奈何桥的脚步声呢!\"言毕去探张氏鼻息,果然已经断气。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兴孝的帮助下,安埋了母亲,就锁了房门,上李家沟去寻他生母和哥哥。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来。这几年,由于有了何地的帮助,何兴能又买了几亩田,日子当然比李家沟好过。
  何地到李家沟,根本没有生母和哥哥的踪影,以前的几亩田,早被别人占去。
  他什么也没说,阴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听说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头号财主何华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头部沾了星星点点狗血和几根狗毛的打狗棒。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来,何华强将以极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赶走的。后来,何地一个人回了何家坡,何华强便只是冷笑两声,把打狗棒藏了起来......
  何兴孝对何地说:\"娃娃,你爹妈都死了,那些旧规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赶快把婚结了是正经。\"邻居都这样劝他。见过许莲的人说,那女子家里虽穷,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拖出变故。何地完全没了主张,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办。
  来年的春天,我爷爷何地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与老君山望鼓楼的许氏完了婚。
  爷爷和奶奶婚后的生活,我父亲何大往往羞于谈论。
第1章 (3)
  结婚那天,何地与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说:\"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说:\"我们不想耍,我们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气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帮他一把好啦!\"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
  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
  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去了。
  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情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发抖了?......噢......痛......没事的......\"几分钟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许莲哼哼叽叽一阵,屋子里才静下来。
  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发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以为那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的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的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她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他:\"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堵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丈夫的鼻孔。没想到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发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还骂:\"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
  之后两天,两口子没有说话,屋子里虽有人活动着,却像鬼屋一般。
  还是何地忍受不了这重尴尬,主动向妻子讨好。许莲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实在熬不过,泪水巴拉地给妻子认错。这时候,许莲才正经问他那天为啥无来由地发火,还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辈人的玩笑话向她讲了。他以为妻子也会羞愧难挡的,谁知许莲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这有啥呢,我早晓得他们在听房,他们愿意忍饥挨饿的站在窗外听,让他们听去!\"言毕,许莲又要来,可何地一点情绪也没有,他古怪地看着妻子,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
  我的父亲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第一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后的半年,许莲并没如想象的那样及时怀孕。据一些老妇人说,那是因为过度操劳所致。许莲还没坐满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刚生过孩子的人血亏,连冷风也吹不得的,何况下到水田里去。她本说把几亩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没法从繁杂的农活中抽身出来,锄草、摘绿豆、打整田边地角、扳苞谷、收割稻谷、挖洋芋、办冬水田......还不说日日需要服侍猪牛!
  不过许莲并不信老妇人们说的那一套,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及时怀孕,不过就像种田种地一样,种了两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换种些别的。
  她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她的下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女孩。
  春天里,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整个何家坡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发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上,也密布着鱼籽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浸浸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裤子)捆在床上,唯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
  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户主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情,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
  许莲温柔如水的言语,使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地说:\"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许莲正在给何二掖被子,何地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将硬生生的东西顶了过去。我奶奶许莲生就一个尤物,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疼爱?她扭过脖子,嘴嘬过来。何地松了手,轻轻一带,许莲便跟他面对面了。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伙房喊:\"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两人出门来,何地在何大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下,就下红苕坑摸出一个足有半斤重的白苕,把皮和烂去的部分削掉,让何大啃。何大满心欢喜,一面啃,一面出门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裂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发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也憧憬着远景。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之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干瘪瘪的,而他地里的,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兴奋起来。他沿沟畔向深处走去。沟被许莲掏得干净而利索,竟也像她的身体。何地的腿间禁不住勃动了,他觉得有趣,一掌打在那东西上,那东西受了委屈,充满怨气地垂了头。又走几步,见许多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在花蕊里盘旋飞舞,何地觉得这些蜜蜂猥亵了他的妻子,就以手作扇将它们扑开了。
  扑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情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情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发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情的热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颦一笑,比任何时候都更肉体化了。他想象着许莲在这田间劳作的情景。许莲一到田间,立刻吸取了天地间的精华,与这带山川融为一体。她没受什么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优雅,使她内心的世界无限广阔,无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获得一种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颗痣,在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脸蛋上,恰到好处地点化出红尘的韵味,洁净的生命琼浆,在她的胴体里快乐地奔流;她内心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她外在的灼热和内心的赤诚同样重要,同样炽烈。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阵,当被风扬起的花粉扑在了他的睫毛上,飘进了他不自觉地翕开的嘴唇里,他才从幸福的激流里解脱出来,带着宁静得近乎于智者的心态,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响起粮食温暖的歌唱。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让人作了寿木,以前的森林也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的财主,\"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功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卖给了何家坡两户有钱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华强二百五十挑。何华强有三个儿子,何中财、何中宝、何莽子,分别是三岁,两岁,一岁--何华强四十岁前无子,四十过后连得三子;何华强说,鞍子寺那边的二百五十挑田,是为儿子准备的。
  当时,\"光肉\"放话卖地的时候,许莲有心去买十来挑,何华强本也没打算买那么多,听说许莲想买,就跟何亨联手,一下子买断了。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华强不愿意跟许莲说一句话,这不仅因为他与何兴能一家有世仇,还因为他似乎瞧不起许莲这个美丽得过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块石头上向鞍子寺望去。几十亩田奔流进他的眼睛里。那全是一片平地,几十亩合在一处,围成一个花的湖泊,学堂坐落其间,像把椅子。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这好地方都被别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学堂去坐坐,虽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现在的先生是他儿子,但何地毕竟曾经是老秀才的骄傲,也是这学堂的骄傲,因此,老秀才的儿子对他格外热情,--可是,那几十亩长势显然比酸梨树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坏了何地的情绪。
第1章 (4)
  他收回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再说,许莲把饭做好,还有好一阵呢。这里做饭都是把吊罐挂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势,烧开一罐水要大半个时辰。何地有些无聊,就分开深密的蒿草走进古寨中央。那里有一座形同葫芦的怪异土包--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狗坟。
  何兴能生前并没把打狗坟的故事告诉何地。何地是前不久才听到这个故事的。
  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候,这一带是真正的蛮夷之地,莽莽苍苍的大森林里,但见日轮惨淡,夜月苍茫,走兽隳突南北,飞禽叫嚣东西,群兽之中,最多是毛狗(狼)、野猪和麂子,月白风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声音孤独而恐怖,闪闪发光的眼睛,灯笼似的在山林中点燃。飞禽走兽都以为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可在某个烈日暴晒的夏季,一对何姓父子朝这方向来了。父亲五十余岁,儿子正值弱冠。从情形上看,这对父子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挎着乞钵,拿着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脚,父子俩碰上了一个与那儿子年纪相当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饭的,她请求跟随父子俩同行,老人当即同意下来,于是三人结伴向山上爬去。
  要饭应该去人口稠密之地,为什么到这不见人毛危机四伏的森林中来?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两个年轻人的激烈反对,但他固执己见,年轻人也只好听从。三人凭手上的打狗棒,披荆斩棘爬到八百米高处,老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从黑乎乎的褡裢里取出乞钵,看到里面还余了一点从山下讨来的饭团,便对两个年轻人说:\"娃们,去找点水来下饭。\"两个年轻人端上水钵,领命而去。他们钻入林莽,在几十丈开外找到了一个小水坑。刚走到水坑旁边,两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诱人的景象:在那不到两尺见方的水坑里,出现了一个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来人往,狗在墙角打盹,鸡在树巅啼鸣。不过,眨眼之间,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坑了。他们被神秘笼罩着,都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之后,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钵水,跟着姑娘回来见他父亲。
  装着残饭的乞钵还在那里,可是父亲不见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一条狗,正将嘴筒子伸进钵里吃那饭团。这可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么能让狗吃掉?男子把水钵往姑娘怀里一塞,冲过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了狗头上。
  狗身子一翻,当即死亡。
  眨眼之间,死狗就显现出了男子父亲的原形!
  原来,这里是一片风水宝地,老人是个\"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这里紫气升腾,因此特意带着儿子上来抢占这脉地气,当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觉得这是菩萨在保佑他子孙繁盛,他的事情也定成无疑。由于此地是棺脉而非宅脉,必须人死后葬在这里才能荫福后代,如果老人不化身为狗,他儿子就不会把他打死,他也就不能在第一时间抢到这脉风水。
  儿子悲痛欲绝,姑娘也哭得死去活来。两人将老人就地掩埋之后,思量老人的奇异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里看到的图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便双双留下,结为夫妻。由于老人倒下时,头朝向了东边,他们便把窝棚建在了靠东二里许的地方,食野果,饮山泉,夜以继日开疆拓土。没过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产了一胎,但这一胎产了五个,五个都是儿子。等这些儿子长大成人,坡地上已开垦出了大片荒地,麦熟稻黄时节,很远地方的人也能闻到庄稼的香味。五个儿子快到结婚年龄时,做母亲的便将他们悉数赶下山去,命令他们三年内必须各自带回一个女人。他们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其中老二和老五,还分别带回了三个女人。夫妻捉对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这样,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坟旁边,回想着这个趣味盎然的传说,禁不住朝那坟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里面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为什么任坟头长满荒草,而且没人来这里敬香烧纸?据说,何华强掌事之前,每到年关时节,总有人来把坟打扫干净,献上鲊肉和白酒等贡品,何华强一掌事,并以其强硬的意志统治着何家坡之后,就没有人来做这些事了。这证明何华强根本不信。不仅何华强不信,何兴能看来也不信,否则,他生前曾数十次带着何地从古寨旁边路过,为什么都没向他提起过那个传说?他们不信,坡上人却大多相信,虽然不再来这里跪拜了,可心里是装着这座坟的;至于何华强与何兴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兴能没来得及告诉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愿深想。
  他走了出来,本想直接从一根长满猪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站到开始站过的那块石头上,朝鞍子寺望去。
  梁上的风很大,料峭的春风,刺灵灵的,吹在身上很凉,何地全没觉得,只是傻痴痴地望着那几十亩田。
  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一条精瘦的黑狗,从油菜地里钻出,夹尾垂头地向梁上奔来。在离何地百米之外,有一口水塘,那只狗在水塘边不停地抽搐,继之狂吠。这异常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还在笑那只狗疯了哩!狗窜到何地身前几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珠,然后直棱棱往前冲。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继续前奔,垂着头,夹着尾巴。
  直到这时,何地才惨叫一声,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疯狗的袭击!
  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使何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伤处在小腿肚上,齿印并不深,可已经破皮,殷红的血,迟迟疑疑地渗出来,凝成一颗小珠子,并不下坠。何地往手掌里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渗出来,混合着唾液。我被疯狗咬了,我被疯狗咬了......何地木讷讷地念着这句话。那是疯狗吗?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从没出过疯狗,只不过听老人们谈起过,可老人们也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疯狗。然而,那只狗走起路来夹尾垂头,见到水就发出恐惧的吠声,而且抽搐不已,与老人们描述的疯狗多么相像啊。何地的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几十亩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里变成一片虚空。他又往伤处抹了几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浑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舍地脱离它习惯了的轨道,满面含羞地冒出头来。
  \"妈卖×!\"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跑去。那里生满了拇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桠,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发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地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跑了起来,朝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西,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像一直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底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妈,许莲应了,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说:\"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何大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
  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地淌下来。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发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发出了脆生生的笑声。
  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冈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冈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发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水里的倒影,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发出惨烈绝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狂吠。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发出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
  当他气喘如牛地停下来,发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湿淋淋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那时候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会发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极致,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跨上地坝坎,他看见坝子里围了许多人,人群的中央,站着许莲,许莲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牵着何大,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老财主何亨坐在许莲面前的长凳上,双目微闭,左手轻轻运动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何地知道许莲请了他来\"掐食\";坡上有人家丢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请这老先生来\"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径直挤入人群,拉起许莲就往屋里走。除了闭着眼睛不明究里的老先生,其余的人都惊诧莫名,哑然失声。进了屋,砰地一声,何地将门闭了。
  外面的人缓过气来,对何地的冷漠极为不满,扬声对运动着五指的老先生说:\"莫掐了,人都回来了!\"之后纷纷散去。老先生睁开双目,见许莲果然不见,摇一摇头,长叹一声,也起身回家。
  他刚转过一条猪圈巷子,就听到许莲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先生再次摇了摇头。他断定某个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许莲哭,是因为对丈夫的怨恨。半天时间,她跑了多少趟子,转了多少地方,连人们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过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呢?\"她质问丈夫。何地垂了头,轻声说:\"我在堰塘边。\"许莲更加来气,\"既在堰塘边,我像昂男那么喊你,你为啥不应我?\"\"昂男\"是何家坡对母牛发情时求偶的形象说法,是对女人最恶毒的咒骂。
  何地把头垂在两胯间,一言不发。他不仅不说话,还坐到床上去,连饭也不吃。
  晚上,当许莲把何大何二弄到铺上睡去之后,再次来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从小到大,她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寂寞,她的神经都要断了。她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摩挲着。这时候,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样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某个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身上。她听人说过,何华强的妹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淹死在那个堰塘里,肯定是她的阴魂无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时候,她一面注意着丈夫的动静,一面想:今晚,必须请先生来禳治,看丈夫那样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楼山上,有一个阴阳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罗,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几年才搬到望鼓楼去了。他搬迁的理由是说白岩坡风水已尽,望鼓楼却正处于地脉上升期。罗先生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游走四方,都说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领......许莲可以摸黑去请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里,她怎么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请人来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楼去。
第1章 (5)
  我奶奶许莲就这样搂住我爷爷的头,像搂着一个孩子,涟涟泪水,落进何地蓬乱的发丛里。
  何地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许莲惊叫起来。
  何地不停地给许莲叩头。
  许莲确信他是鬼魂附体了,扯天扯地般嚎哭起来。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许莲的哭声,可都怕鬼魂转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没人来管她。
  何地还在叩头,许莲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在何地的脸上,边打边诅咒:\"你个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来的,与你无怨无仇,为啥要把他缠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庙给你烧刀头纸。\"这里的寺庙,一个是许莲的老家望鼓楼,一个是鞍子寺,鞍子寺作为烧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废,因此,何家坡人求神拜佛,只能上望鼓楼去。
  何地听许莲一说,才知她误会了。他站起来,抓住妻子的胳膊。许莲见丈夫的脸已被打肿,痛悔自己何以下这样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泪了,证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柜台边挑亮桐油灯,端到床前来,递给妻子,把那一条受伤的腿举给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经凝结,像一粒长在腿肚上的相思豆。
  \"我被疯狗咬了,\"何地说。
  他讲述了从中午出去到他回来时的全过程。
  许莲一时没了言语,把桐油灯放回柜台,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给他解去,再卟地吹灭灯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紧紧地搂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无动静。许莲兰香一样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过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发痒,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了许莲的头。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伤处,把毒吸出来。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头发怒吼:\"婆娘呢,你疯了!\"
  这一吼,把另一张床上的何大何二同时惊醒,两兄弟哇哇大哭。
  许莲要下床去安抚,何地拦住她,亲自下去了。他安抚儿子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热热的****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发,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
  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发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说:\"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
  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情,使何地的身心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的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许莲嗬嗬地哭着,低低地叫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哪......\"
  何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何地扛着锄头上坡去了,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咙了一句什么。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欢叫,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彩色尾翼,从何地的头顶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发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舒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洒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
  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
  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发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像他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唯次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杆抬的事情传开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的。\"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老爷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和严氏吃饭。
  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情\"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
  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荡妇,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的时光。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上地下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了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
  叙定府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咐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织,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发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了,有了祖母作榜样,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叙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地捱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这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忿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娶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这里至亲的长辈,而今只有何兴孝和严氏(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都在等许莲再次出来。
  过了一袋烟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
  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伙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说:\"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的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象如姜氏那样,捱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何兴孝和严氏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
  她把针线一扔,卟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
第1章 (6)
  哪里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想掏出一个洞,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副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看不过,也意味深长地骂:\"这两个小狗日的!\"
  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
  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发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发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伙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
  正在她凝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许莲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她没有挪动步子,因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可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一次她听清了,叹息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许莲再也没了心情,把装着布头衣裤的筛子收拾好,进了里屋。
  她没有去掀儿子床铺的蚊帐,而是上了另一张床。
  这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后,她从没有睡过这张床。她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蚊帐放下来,让丈夫的灵魂在里面安歇。每天从坡上回来,不管多么劳累,她都要进来看一看。现在,当她把蚊帐揭开,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一种新奇而鲜明的感觉,完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她燥热得浑身汗淋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觉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体正进入她的身体。这种感觉是如此微妙而生动,使她一年多来积存在身上的硬壳舒张开来。她缓缓地脱去内衣,双手揉搓着****,就像丈夫曾经做过的那样。她的****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挺实,黝黑的乳头懒洋洋地缩进了肉里。这是没有丈夫疼爱的缘故。不一会儿,她把裤头也脱去了。
  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玉体横陈,等着他来疼,他来爱。
  何地死后,许莲第一次有了身体的冲动。
  一个时辰之后,许莲抱着枕头哭了......
  酷热的夏天过去了,何家坡的山山岭岭,秋意惆怅地悬挂着,铺展着。自从那一次身体冲动之后,许莲干涩的皮肤渐渐好转,眼睛也活泛起来,时不时地,嘴角边还荡出笑意。有了一次命运的打击,她比先前成熟得多,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美也跟着成熟起来,小妇人的风韵被她破旧的衣衫扇动开,令人着迷。何家坡的光棍汉都打着她的主意,一有机会,就到她劳作的田间地头大献殷勤。我奶奶许莲喜欢他们这样,内心却看不上一个。那些光棍不仅穷,且都不爱整洁。但是,她不会吝啬妩媚的笑脸和并不失态的骚话,逗得三四个光棍屁颠屁颠地粘在她的后面,争先恐后帮她干活。
  可以想见,许莲的名声就这样彻底败坏了。坡上传出话来,说许莲是地地道道的荡妇,夹着两片小×,侍奉几个男人。何华强竟说,他有天上坡打野鸡,野鸡没打到,却捉到了。众人不信,野鸡是一种灵敏的生物,虽习惯在低矮的草丛中歇息,可擅听风声,即便悄手悄脚走到它身边,它也会卟地飞起,把一阵腥风和失望同时刮到你的脸上。何华强说那只野鸡没有歇在草丛里,而是歇在水凼子边一块石头上,是一只没长毛的大野鸡。众人有所悟,一个说:\"我猜得到,那一定是只母野鸡。\"何华强正色道:\"莫乱说啊,啥公野鸡母野鸡的!\"之后迅速走开了。
  他永远那么正经,严肃,在何家坡另立一个世界,使你无法靠近。可事实上,此时的他,内心里却对许莲产生了特殊的兴趣:\"那个婆娘,实在是太逗人看了!\"何华强走后,留下来的人议论开了,说那只母野鸡定是许莲。何华强既然看到她没长毛,她定是脱得精光的。那么,肯定还有一只公野鸡,那只公野鸡又是谁呢?大家舌头卷着嘴唇,胡乱地猜疑一番,仿佛他们的想象也带着香味。大家对公野鸡不感兴趣,转过来再说许莲。何华强不是说她没长毛吗,那地方没长毛的女人称为白虎,白虎克夫,难怪小白脸何地要死在她的手里了。至此,那些善良的坡上人为何地着实叹息了一回。
  飞短流长,虽不能直接传到许莲耳朵里,可她从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和遮遮掩掩的说话中,已猜出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摸到丈夫坟边,一坐就是一两炷香的时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在丈夫的坟头。她一面怨恨丈夫的早死,一面请求他的原谅。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之所以要在几个光棍汉面前陪笑脸,是因为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她干活,而且,在她的心目中,那几个光棍汉的心肠是最好的,他们虽然在她身上有想法,可都是想娶她,此外并无恶意,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许莲就遏制不住悲伤,伏在坟头长声痛哭。附近,只有何华强一所空房,她并不怕被人听见。她对丈夫说:\"你个狠心贼呀,叫我咋过呀,咋过呀......\"
  她越来越怕晚上了,也越来越渴望晚上了。儿子睡下后,她就躺到另一张床上去,身心的煎熬,压抑不住她的青春,生活的重负,使她更加需要一个男人。仲秋时节,入夜已有些寒冷,可许莲睡觉前,依然把自己剥得精光,让洁白如银的身体,在冷风中露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浑身起满了难看的鸡皮疙瘩,她才吹灭了灯,笼上被子。
  有一天,她正弓腰准备吹灯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口有一个黑影。许莲惊叫一声,抱过被子捂住紧要的部位,然后颤幽幽地问:\"哪个?\"窗外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一个女人,要晓得羞耻,光胯铃铛的仰在床上,未必是等哪个来日吗?我看何地不是被疯狗咬死的,是让你给浪死的!你浪死了一个男人,未必还想浪死第二个?\"言毕,人影不见了。
  那是严氏。她与何兴孝早就听到了那些流言,因此一面暗中监视许莲,一面要给她点厉害。
  许莲又羞又恨,啪地把桐油灯打翻在地。
  此后数天,许莲躲着严氏,一见她扁着嘴走过来,她就垂着头远远地绕开。
  可何兴孝夫妇不想放过她。有一天,许莲站在猪圈外,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长势很好的猪嘬着嘴筒子吃食,忽然看见何兴孝和严氏来了。她提上猪食桶打算离开,严氏却挡住了她的去路。何兴孝冷冷地说:\"你如果胆敢做出有损何家体统的事情,我们就把你绑到黄桷树上去!\"
  许莲禁不住一阵颤栗,可她很快克制住恐惧,翻他们一眼,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
  何兴孝所说的黄桷树,就在他当门一条大路边。黄桷树冠盖如云,主干却极短,五六米高处,就分出无数枝桠,随便一根枝桠,剖开来就可以当棺盖。那时候何家坡在世的人,已不知它到底有多大年岁了,只是把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一代一代地往下传。何亨的女人陈氏就常常对人说,她嫁过来不久,黄桷树上就惩罚过一个****的女人。那女人名叫翠花,是一个大家绅的千金,虽说比不上许莲好看,却比许莲狐媚。翠花十四岁订了亲,婆家在坝下的兴浪滩,姓杨,也是数百亩的田地,其祖上官至司马,颇有势力,可翠花竟不识好歹,跟家里请的私塾老师私通。这事情被他大哥发现了,大哥尚武,一枪托就把私塾老师打死了。翠花见势不妙,拥衣出逃,藏到了奶奶的屋里。当夜,大哥把枪横在枕上,预备随时将翠花处死,可睡到半夜,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兴浪滩背靠的杨侯山轰然垮塌。他被惊醒,问身边的女人,女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定是你想处死妹妹引起的。大哥黯然神伤,也有了犹豫。
  女人说,这件事,只要瞒过杨家就得了,声张出去,丢脸的还不是自己。大哥觉得有理,心想那私塾老师是被他在天井里打死的,当场就扔下了废弃的古井,且用石盖封了,人们一定不会知晓。哪知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就在议论这事了。大哥怒不可遏,把妹妹从奶奶屋里提出来,剥得一丝不挂,绑到黄桷树上去,吆喝坡上人前去鞭打。起初谁敢去打?翠花的大哥就亲自动手,舞着天麻扭成的大绳,没头没脸抽在妹妹的身上。翠花的声声惨叫,惊飞了树上的雀鸟。打累了,他便扔下大绳,声泪俱下地把翠花的恶行讲了出来。坡上人越听越气,终于有人走过去,提起了绳子......就这样,翠花被活活打死。没过多久,杨侯山果然坍塌,把沿坡居住的数十户人全都压死。山体如水一样流下来,形成一带缓坡。最让人惊异的是,流下来的山体,竟然铸成两只大靴,且是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踩踏在兴浪滩上。水枯时节,兴浪滩满河的鹅卵石布成一个人头。人们传说,那两只靴子,一只是私塾老师的,一只是翠花的,那个被踩住的人头,自然就是翠花的大哥了。
  这件事情,不管哪朝哪代,何家坡妇孺皆知。人们尽可以怀疑翠花被裸鞭至死的事实,但那两只绝像靴子的山体,至今犹存。由于这个缘故,没有人愿意到杨侯山脚居住,就连独居在那里****过李高氏的老光棍,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许莲没有被何兴孝吓倒,可她不得不思谋自己的出路了。她知道再待在此地,即便不被鞭死,也会被流言杀死。
  她回了一趟娘家,泪眼巴沙地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父母。
  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清一色的五个女儿。许莲是他们的幺女儿。说来奇怪,许莲的四个姐姐无不长得暴眼塌鼻的,唯她出脱得美艳绝伦,父母也最喜欢她。
  听说她在何家受了欺负,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暗自垂泪。
  许莲在娘家耍了四天,临走的时候,她母亲说:\"女儿呢,你先耐着,我们设法再给你寻个婆家,干脆下堂算了。\"说罢泪如雨下。
  许莲也流泪,许莲对母亲道:\"要说就说远些。\"
  二十天后,娘家来信,要她回去一趟。许莲带着儿子上了望鼓楼。
  与许家隔两条沟的钟大娘给她说了一个男人。男人姓杨名光武,前几年女人跑了,膝下一子,比何大长十岁。巧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李家沟人,也就是我爷爷何地身生父母的家乡,当然远,离何家坡百多里地。
  听罢钟大娘的话,许莲一手搂一个儿子,低眉顺首,半晌不言。钟大娘是老媒婆,从十八岁给人说媒,至今已有五十年工龄。她见不得许莲那副样子!如果是个姑娘倒也可说,一个再婚嫂,有啥不好意思的?她要许莲快快表态。许莲颤着声音问:\"他喜不喜欢娃娃?我是要把两个娃娃都带去的。\"钟大娘重重地嗤了一声,\"啪\"地往掌心吐一泡口水,将她一辈子没有乱过的头发抹了抹,才翻着薄薄的嘴皮子说:\"你晓不晓得人家是啥德行?见庙就捐,见菩萨就跪!人也长得伸伸抖抖的!你那何地是啥样?不是他死了才说,我还见不来何地那副猴头鼠脸的样子哟!--杨家又是啥家底?几百挑水田,十几亩旱地,外搭几十亩柴山,柴山里的树,黄桶那么粗!你那何家就算富啊贵呀,给人家打短工,人家还嫌何地力气弱!\"钟大娘虽然老了,说起话来依然水也泼不进一滴。
  许莲见她这样糟蹋何地,如刀尖在心上戳,钟大娘嘴角的白沫还没积起来的时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愤然离开火堂进里屋去了。
第1章 (7)
  许莲的母亲颇为尴尬,说女儿这些日子身子不利索,常闹头晕,呕吐,怕在钟大娘面前丢人才不辞而别的。可钟大娘一点也不尴尬,扬声道:\"像杨光武那样的家庭,人家没养小娘子就不错了,要说,他娶三个四个也不算多,现在要娶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女也不着难,你许莲要能嫁给他,是一万辈子的福份!即使他将来养小,你也为大,多好哩!一个再婚嫂,还拖着两条青鼻涕,人家同意不同意还要看我的嘴皮子功夫哩!\"说罢起身要走。她口口声声\"再婚嫂\",惹得许莲的母亲既伤心又不快,但她知道钟大娘的厉害,媒说不成,她就编造你的坏话四处传扬,女儿本来就在何家坡人的口水里过活,如果望鼓楼人再朝她吐口水,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母亲留住钟大娘,给她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钟大娘才抹着甜腻腻的嘴,悻悻而去。
  许母进里屋,见女儿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伤心伤肝地啜泣着。两个孩子见妈妈哭,鼻涕眼泪也顺着瘦瘦的脸蛋流下来;何大横着抹一把鼻涕,又举起小手为妈妈拭泪。许母扑倒在女儿面前,搂过两个外孙,长声哭喊:\"我遭孽的儿呢......\"
  一家三代紧紧地抱成一团。
  媒婆进屋之后,许莲的父亲就上山扯桦草皮去了(东巴场有人专购晾干了的桦草皮,价极贱),没有见到这幅惨景,否则,他又会把仅有的家当如锅儿罐子之类砸烂。他的脾气十分暴躁,愤怒和忧伤,都以砸烂东西来发泄。
  太阳含山的时候,许莲要走。母亲一把拽住她,像这一去将成永诀。母亲说:\"你今天就走,不是要娘的命吗?天都快黑了,走得拢?你爸爸在山上还没回来哩!\"许莲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伤感起来。她答应明天再走。母亲高兴了些,忙颠颠地去弄饭。这时候,他们还没吃午饭。孩子到屋后的杉树丛里玩去了,许莲便到灶台边帮母亲。或许是因为生了火,屋子里有了些许生气,母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一边做饭,一边拉扯闲话。
  不管扯多远,母亲的心里都挂念着女儿的婚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莲,你钟大娘的话说得难听,可想想也在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杨家既然那么富贵,你去了就不会受穷;再说,据你钟大娘讲起来,他人又那么实诚......\"许莲正往灶孔里添柴,脸红扑扑的,轻声回母亲:\"钟大娘的话,就像嫩豆腐,水一挤就剩不下啥东西了。\"火光跳跃,照出她满口洁白如玉细密整齐的牙齿,嘴角边的那颗痣,映照着泪眼,楚楚动人。母亲说:\"她的话是飞,可她也说成过几起媒。\"许莲垂下眼帘,低声说:\"我走那么远,你跟爸咋办?\"母亲把拉好的面片往沸水里一抛,嗔道:\"傻女子,莫说我们身体还强健,就是动不得了,你那几个姐姐是做啥的?她们都住得不远,一喊就到了。\"说罢,母亲笑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求说远些的么!\"许莲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
  天黑尽后,许莲的父亲才背着一大捆桦草皮回来,一家人吃过饭,何大何二的瞌睡早已沉沉的吊在眼皮上,许莲把他们抱到床上睡了,便回到伙房里,因为有些事情还得告诉她爸。
  她爸静静地听许莲的母亲说话,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次日,许莲回到何家坡。
  若干天后,许莲才知道,她出脚不久,父亲就扬起斧子,砸碎了他自己千辛万苦打出的一口石水缸。
  不知哪来那么灵的耳朵,何家坡人早就知晓了许莲回娘家的意图。这可急坏了那几条光棍汉。许莲下地干活的时候,其中一个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帮她锄地,不久,另外三个也陆续来了,都默默地躬着腰,铲掉地里那些芜杂的荒草。
  哪怕在这时候,许莲劳动的姿势依然动人。几乎可以说是妩媚了。她的哀伤蓄在眼里,悬在额上,挂在发梢,粘在衣襟袖口。她是哀伤凝成的人,可她劳动的姿势依然那么美!在田野里,她仿佛消失了自己的轮廓,同时又更精妙地显示出了她的轮廓。
  几个光棍汉看不出她劳动的美态,沉重的心事压得他们只知道机械地挥舞锄头。
  许莲知道他们的心情,突然一转身朝他们跪下了:\"几位大哥,\"许莲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是看不上你们,我实在是不能在何家坡待了。我也不是怕谁,只是见不得你们何地兄弟的坟。他才好点岁数呢,就死了,死得那样惨......\"当着这几个好人,许莲掏出了心窝子话。几个汉子,平时乌鸡眼对乌鸡眼的,互相猜忌,这时候都怀着一样的心情,你看我,我看你,想去拉许莲起来,又觉不便,一起说道:\"妹子,你要下堂,就下堂吧。\"此外再无言语。许莲说:\"这些日子,全靠你们帮我干活,不然,我一个女人家,哪干得下来!妹子不管下堂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化成了灰,也要报答你们。\"
  言毕,许莲起身,说自己先回去,让他们再铲一会儿草,完事后到她家里来。
  她从来没有招待过他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煮顿饭吃。
  几个汉子顺从地应了,都格外卖力又格外伤感地干活。
  那一顿饭异常丰盛,许莲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还把陈放了数年的老酒捧了出来。许莲说:\"相战大哥,你就劝几个兄弟喝,我是不会劝酒的。\"这名叫何相战的,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已有四十七八,生了满脸的髭须,为人极是忠厚。许莲在地里说的话,已明白地表示她果真要下堂了,几个汉子既悲伤,又宽容,不需要劝,就端起了杯子。
  酒还没喝开,何兴孝摇晃着两条长瘦的腿,一脚跨了进来,见满桌的好饭好菜,怒火中烧。何地死后,许莲何时像这样请过他跟严氏?他抖了抖胡须说:\"嘿,还安逸哩!\"就挤到桌子上去。许莲递给他一双筷子,又倒了一满盅酒送到他面前,欢喜地说:\"三奶子呢?我去叫三奶子来吃饭。\"许莲的步子还没挪开,何兴孝就把一盅酒泼到了她的脸上:\"老子们是狗?要吃别人剩下的?\"许莲委屈得想哭,可她忍住了,一把抹了脸上的酒水,义正词严地说:\"我没请你来,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出去。\"接着又招呼几个汉子:\"你们尽管喝,这是我的酒!\"那几条光棍汉,平时就怕何兴孝的刁钻古怪,哪里敢把杯子送到唇边?都把酒杯一放,讪笑着起身离去了。
  何兴孝一掌掀翻了桌子,破口大骂:\"卖×婆娘,你是咋个进了何家屋的?还不是老子拼着一条老命,给那死鬼何地跑前跑后当牛做马!他爹妈死了,还不是老子帮助下葬!把家给你们兴起了,记不得我的恩也就算了,还要在何家屋梁下养野汉子,怕是胯里头骚昏了,体面流了!\"
  许莲任他骂,带着孩子,背着花篮,门也不锁就上坡去了。
  此后数天,何兴孝跟严氏轮番上阵,骂声不绝。
  许莲决意下堂了。
  决心一定,她就对那些牛也踩不烂的咒骂更是全不理睬。
  何兴孝见骂不倒许莲,便想出一条毒计。
  他要去找回儿子。他到东巴场口,找了无数家茶馆,未果,又去了一个暗娼家里,终于在暗娼的被窝里揪出了他的大儿子何东儿。他知道儿子的脾气,不敢对儿子怎么样,只是让东儿快跟他回去。何东儿非常恼火,百般不情愿地与暗娼道了别,跟父亲走了。回到家,何兴孝栓上门,就进另外一间屋子去了。余下的事由严氏来给何东儿说。严氏吞吞吐吐地把他们的计策给儿子讲了,哪知何东儿气得钢牙直嘣,进屋把何兴孝像捉小鸡似地捉出来,点着他和严氏的鼻梁说:\"我问你们一声,你们是人还是畜牲?\"何兴孝张口结舌。何东儿继续数落:\"许莲是我兄弟媳妇,我怎么能去****她?人家长得好看是她的福,我凭啥要往她脸上泼镪水?这事情我不晓得就不说,既然我已经晓得了,如果莲妹子有个三长两短,就不要怪我不认你们是爹妈!你说人家想下堂,年纪轻轻的,为啥不下堂?嫁不嫁是她的权利,有你们屁相干!\"说罢,何东儿径直上东巴场去了。从十来岁开始,何东儿兄弟就宁愿在外漂泊讨口,也不愿在家待上一天半天。何兴孝和严氏脸青面黑,徒叹奈何。想去找二儿子何民,可有人说他在清溪场口(清溪河下游一大镇),有人说他在永乐场口,哪里找去?
  有了何东儿的警告,何兴孝和严氏再不敢过分为难许莲。可他们仇恨许莲的心思有增无减,恨不得剥下她的那一张\"骚皮\",挂到黄桷树上去。
  有一天,何兴孝与何华强恰好在黄桷树下相遇,何华强连看了何兴孝几眼,眼神里仿佛充满关切。何华强从来是高高在上的,从来不会正眼看人,尤其与何兴能何兴孝兄弟之间,虽没明火执仗地干过,可他的眼光里好像能飞出刀子。今天的表现,使何兴孝大受惊宠,招呼道:\"华强哥,吃了么?\"何华强嘟嚷一声:\"吃了。\"何兴孝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没想到何华强说:\"你咋个瘦球了?\"何兴孝感动得抹了两把脸,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烦恼倒了出来。
  何华强淡淡地说:\"她只要把兴能两口子的坟山修好,就放她走嘛。\"
  何兴孝眼睛一亮,道了谢,忙颠颠地跑了回去。
  为死去的父母修坟,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修一座坟山,既要请风水先生看地,还要请精通文墨的人写碑文,再就是请开山匠到二三里外的大河沟辟石。大河沟的石头经长流水冲刷,异常坚硬,剥开表面的一层,石质白净如雪,辟下这样的石头要费多少功夫?石头弄回来,再请石匠上工。数月之后,一座坟山才能勉强修成。但这并不等于完工,还要请手艺高强的工匠把碑文錾上,坟山的正面,请画匠描上各种图形,比如八仙过海、大闹天宫之类,工匠再根据图形錾上纹路,錾好之后,讲究些的还要彩绘......一座坟山需要如此繁复的手续,何况是两座坟山!花钱是其次,一个妇道人家,怎经得住如此折腾?
  还是那几个光棍汉帮了忙。何相战说:\"莲妹子,这也不着难,坟山由我们几个帮你修,只是你把田产典当给我们,你啥时候想回何家坡,我们把当纸揭给你就是了。\"许莲闻言,差点又给他们下跪。
  何相战等人请了两拨人,很快把两座坟山修好了。
  何兴孝无话可说,我奶奶许莲便大明其白地再上望鼓楼,找到钟大娘,表示同意下堂给李家沟的杨光武。
  何华强说:\"狗日的,我从没见过心性这么硬的婆娘!\"
  这时候的杨光武,正躲在家里养伤。
  他是被一只体形硕大的野猪咬伤的。大半年前,杨光武带着小名豺狗子的儿子进万源大山打猎,这里有一条弧形山脊,山脊南部属四川泥溪场,北部属陕南岚皋,四川境内的部分是古树参天枯藤倒挂的大森林,里面最霸道的居民是体重可达数百斤的野猪;陕南部分是一带名叫坪落的缓坡,缓坡上长着尺来高的黄草,偶有灌木丛点缀其间,是野兔、拱猪等走兽活动的天然场所。进山之后,杨光武就跟儿子分了工,由他守在泥溪场打野猪,豺狗子则去坪落打小兽。
  豺狗子没跟父亲道一声别就朝山梁那边走去。母亲跑掉后,他就跟父亲暗中处于敌对状态,前些天,他竟又听说父亲要重新找一个女人!把那女人找来后,他跑掉的母亲该是什么身份?别看豺狗子只有十三岁,在家里也就是个放牛娃,但从体形和性情上看,他都是一个相当成熟的男人了。这天,他扛着一管单筒猎枪(他刚满十岁就敢放枪),默然无语地翻过山梁到了坪落。要打拱猪和野兔,对他来说可谓小菜一碟,但豺狗子今天却无心狩猎,他把枪扔到一边,呈\"大\"字型躺倒在黄草里,想念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在五年前跑掉的,那时候他只有八岁。
  他记得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牛在吃草,他则用一根树枝逗两只蚂蚁玩,父亲突然跑上山来,气吼吼地说:\"你妈跑了,去追!\"他并不懂得\"跑\"的含义,抬头望着父亲,父亲在他尖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赶快去村口梁上,不然就来不及了。他朝村口跑去,然而,他只追上了梁上的黄土,以及长在黄土塬上的一棵苦楝子树,还有从苦楝子树上抖擞出的冷风......母亲跑后,从来也没回来过!豺狗子觉得,母亲之所以跑,肯定与家有关,与父亲杨光武有关,杨光武分明知道人跑了,为什么不自己去追,还大老远跑到山上来让他去追?这证明母亲恨杨光武,杨光武劝不回她,才让儿子去的。母亲恨杨光武,豺狗子也恨杨光武,不仅恨杨光武,还莫名其妙地恨村口那棵苦楝子树,恨跟他一起玩过的蚂蚁;他拖出弯刀砍掉了那棵树,以后凡看到蚂蚁,也总是把它们的细腿一根一根地拈掉,再掐断它们的头。
  \"哼,还想另外找个女人呢,呸!\"豺狗子站起来,朝着山梁那边的泥溪场这么大喊了一声。
第1章 (8)
  当然,泥溪场那边的杨光武是听不见的,他正跟一条三四百斤重的野猪搏斗。此前,他朝野猪放了两枪,野猪身上喷薄出灿烂的血光,却并没倒下,而是用它那蚕豆般的眼睛朝杨光武盯了两眼,然后旋风般地袭卷过来。杨光武慌忙扔了枪飞跑,爬到了一棵老松上。那体型庞大的家伙追上来,开始啃树。筒状的长嘴,一张一合,树屑纷纷扬扬。它每一次用力,血便以更加凶猛的姿势向外喷射。可它不管不顾,以死相拼,啃了一阵,它前爪着地,疲惫而痛苦地喘息着,之后又猛地窜起,以沉重之躯撞向残废的树干。罐子粗的松树沉沉倒地。杨光武是坐着掉下去的,屁股底下发出的尖锐刺痛直冲脑门。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即起身逃跑,因为野猪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他刚刚支起半个身子,就被卷入了血腥的漩涡。野猪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他已经没有痛感。趁野猪咬住他左臂疯狂撕扯的当口,他猛地扑到野猪的背上,一声大喝,将它按倒在地,右手尖刀一样扎进野猪的伤口,拉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内脏。大山里立时响起野猪惨烈的尖叫。野猪死了,杨光武的左臂嵌进了它的牙齿。好在野猪咬他时,狂暴的力量已属强弩之末,因此并没折断他的骨头,只是尖牙将他手上的肉扎得稀烂了。
  这样,杨光武就一直在家里养伤。其实他的伤早就好了,但这次狩猎的经历,虽让他捡了一条命,却拈了他的胆,他每走出家门一步,都能闻到野猪身上的骚味儿,看到那一片红艳艳的血光。他再不敢出山打猎,便干脆砸烂了家里的两支枪。他自己不打猎,也不让儿子打猎。
  \"老老实实地给老子放牛!\"他对儿子说......
  望鼓楼的钟大娘再次去找到杨光武的时候,豺狗子就放牛去了。听罢钟大娘的话,杨光武很兴奋。他早就需要一个女人了。他给钟大娘付了谢媒礼,对她说:\"你先回去,我跟身就去何家坡接人。\"钟大娘说:\"你......总得准备一下?\"
  杨光武冷冷地说:\"准备啥?一个再婚嫂!后天,我后天就去接人。\"
  按照约定的时间,钟大娘在东巴场接住了杨光武。
  从前天开始,许莲就没再上坡了。她的田地已抵当给了何相战等人,她已经没什么可干的了。为了让自己显得好看些,她好好生生地梳了头发,穿上了绸面新衣。当她梳头穿衣的时候,泪水止不住流淌。她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就要离开她心爱的男人的坟茔了......
  杨光武在钟大娘的陪同下走上地坝坎时,许莲搂着孩子,心一阵一阵地揪紧。
  然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走吧!\"杨光武对她说。
  \"饭也不吃?\"钟大娘说。
  \"不吃了。\"杨光武说。
  许莲起了身。她的神思恍恍惚惚的,要说吃饭,她还真的忘了准备。钟大娘的媒钱和猪头肉(那一带谢媒,男方只送钱或粮食,女方则既要送钱粮,还要送猪头肉,因此,媒人又被称为\"啃猪脑壳的\"),幸好都已经由她父母支付过了,不然,她恐怕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会忘记的。
  钟大娘很不乐意,嘀咕了几声,没再管他们,出了院子,直接上了望鼓楼。
  这大概是何家坡从古至今最为简陋的婚礼。那时候再穷的人家,男方至少也要杀一只兔子招待客人,新娘临行前,也要在娘家杀一只鸡款待亲朋好友,可许莲下堂,只是她从未谋面的杨光武一个人来,把她和两个娃娃带走了事。
  没有人为她送行,她母亲本说来的,被许莲和她父亲拦住了。
  许莲领着杨光武,先到何兴能和张氏新崭崭的石坟前磕了头,又绕道去了堰塘边。堰塘边是一座土坟,何地睡在那里。许莲拉着两个孩子,扑倒在坟头上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些惨恻的诀别之言。从许莲的话语里,杨光武知道这里埋着她的男人。他不动声色,静候着许莲。从见到杨光武的第一眼,许莲就预感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此人生得豹眼环睛,留几根黄黄的山羊胡,脸瘦恰恰的,几乎连眼睛鼻子也装不下,因此嘴小如豆,双手却细长如猿臂。再看他那一身穿着,皱皱巴巴的衣裤,虽没补巴,却脓里脓气,远不是钟大娘所夸耀的富有。许莲在给父母亲磕头的时候,她以为杨光武也会跪下去,可杨光武眼向别处,一副与己无关的架式--这就是钟大娘说的\"实诚\"。
  许莲在丈夫的坟头上哭了半个时辰,才拉着两个孩子,跟着杨光武上路。
  一百多里路程,其艰辛不言而喻。从何家坡下山,沿河走七八十里,路虽较为平缓,但多为沙地,走一步让半步,除却沙地,就是石骨子地,薄薄的布鞋踩上去,脚硌得发麻,稍不留心,还会崴脚,有一段路,全从芦苇丛经过,锋利的叶片,把脸和手都划出了血口子。走完了平地,又上山。这里的森林很大,比何家坡的森林古老原始得多,一条隐隐绰绰的小道上,铺满了腐叶,走起来打滑。我奶奶许莲的脚缠过,缠得虽不甚仔细,但哪里受得住这遥遥路程的奔波?何况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摔了跤也好,走不动也罢,杨光武决不会帮带一下孩子,只要许莲坐下来,他就立即到几丈远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摸出烟来裹。
  对这件事,我曾问我父亲何大:杨光武既然是那般模样,奶奶为啥不带着你们返回何家坡?父亲说,一百里路,他们走了两天,中途在一个傍河的幺店子里歇下了。杨光武要来跟他们住在一起,被许莲喝斥而出,杨光武只好到另一间屋住了。杨光武一离开,何二首先说,他要回何家坡。声音细细的,显然,他害怕那个鬼一样的男人。接着,何大也要回何家坡。许莲不住地点头,哽咽得脖子上暴凸出淡蓝色的血管。可次日一早,她又带着孩子跟杨光武出发了。只要杨光武一出现,不管多么想回去,何大何二也不敢吱声。
  我奶奶为什么要跟杨光武走,父亲解不清,据我分析,有两个原因,其一,我奶奶是要面子的人,一个女人家,下堂就已经丢尽了脸,何况那情形哪里是嫁,完全像私奔,私奔到中途,又返回去,她就真的只有往地缝里钻了;其二,我奶奶已有了必死的决心,但她要获得一种名份,托付两个孩子。
  这第二点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因为许莲一跨进杨家门槛,便企图立即振作精神,作一个贤妻良母,讨得杨光武的欢心。比如她看见杨光武父母的遗像挂在堂屋里,就带领儿子,三人一起跪下去,为死去的老人磕了四个响头。杨光武儿子的小名不是叫豺狗子吗,视其相貌,下巴尖削,眼珠深陷,倒真有些名副其实,许莲见豺狗子进来,立即走过去爱抚他的肩头。
  可许莲的心愿顷刻间土崩瓦解。
  当她抚住豺狗子的肩,豺狗子对她怒目而视。与他那鹰隼般的眼光相接,许莲吓得往后一缩。这一缩,手就碰到了豺狗子的脸,豺狗子尖叫一声,挥起拳头,向何大何二冲去。许莲还没来得及阻挡,何大何二的鼻血早已流了出来。何二哇哇大哭,何大竟一声不响,只把鼻血横着一揩,可怜地盯着妈妈。许莲一面扯起衣襟为孩子擦鼻血,一面看着不远处的杨光武。杨光武视而不见。许莲只得扭过头,尽量柔和地对豺狗子说:\"你这娃娃,为啥打人?\"豺狗子嘴唇歪了歪,牙缝里嘣出一句话来:\"臭婆娘!\"说罢出了堂屋。
  许莲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腹腔里轰隆一声,像五脏六肺都碎裂了。
  晚上,杨光武安排豺狗子与何大何二睡一铺,何大何二打死不从,许莲也决不答应这样安排,自己动手在猪圈旁边的巷道里铺了张床,让何大何二去住。
  由此,可以看出杨光武家的\"富有\"了。
  杨光武睡的那张床,有一股类似陈年老盐菜的臭味,白面的被子黑作一饼,布满了黯淡的虱子和虼蚤血。许莲走到床边,差点作呕,但她告诫自己:一切当须忍耐。她以温柔的语气问:\"还有被子吗?明天,我把这些都拆下来洗了。\"杨光武并不回答,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坐,就摸出烟来抽。烟味散出,有一股异香;这股异香,杨光武在路上抽烟时许莲就闻到了,她当时不明白旱烟咋来这么一股香味,现在才猛然醒悟:那是鸦片!
  许莲只有心一横,解了外衣,上床去睡。杨光武过了半个时辰烟瘾,站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把自己脱得溜光。许莲偷偷地睁了眼看,顿时抽一口冷气。杨光武浑身长满了乌溜溜的肉疙瘩,两腿间那根物件,像条发怒的蛇。他并不吹灯,径直到床边来,提起许莲的双腿,把她下身剥得一丝不挂。在此之前,许莲一会儿空得发痛,一会儿堵得发慌,此刻,她的心完全死去了,任由杨光武摆布。杨光武忙碌了半天,一点没有成效,小嘴里哼哼地发出恶声。一两个时辰过去,鸡已叫二遍,许莲发现杨光武跳下床来,气得疯狗一般。许莲看出,如果杨光武再不成功,她和孩子将经受更大的磨难,于是闭上眼睛,想着何地,想着她跟何地的初夜,以此来引发自己的情欲。不一会儿,许莲的下身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自那夜之后,许莲完全失去了性欲,而杨光武不分白天黑夜,逼着她来。人家说吸鸦片的人性欲弱,但杨光武是特例。他以前的女人之所以跑,一是因为杨光武吸鸦片,第二就是受不了他的性残暴。
  不上半月,许莲花容失色。
  她心痛的是两个孩子。豺狗子一有机会,就赏何大何二几个耳光,弄得他们一见到豺狗子,就像老鼠见了猫;吃饭的时候,只要豺狗子咳嗽一声,何大何二就不敢动筷子。
  由于精神极度郁闷,加之常常闻杨光武吐出的烟味,来杨家不上一月,许莲也抽上了鸦片。
  杨光武以前确乎有些田产,他还当过几年甲长,可那些能长庄稼的土地,都被他变成了烟雾。而今,不要说超过何家,就连一般吃得上饭的家庭,也比他过得滋润。只是他的好几口箱子存放了大量鸦片,足够他们过火几年。
  可屋子里已有三个烟鬼!除了杨光武和许莲,那第三个就是豺狗子。豺狗子从没上过一天学,他从六岁开始放牛,八岁开始抽烟。许莲来之前,杨光武以为只有自己抽鸦片,不知道儿子早就染上了烟瘾。那是在他母亲跑掉不久的某一天,上山放牛之前,他翘着屁股往鞋底板上绑草绳(防山路打滑),从腿间看见父亲在里屋一口箱子里取烟,取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双手颤抖地用洋火点上,烟雾就出来了。以前杨光武抽烟,都是等儿子上山之后,晚上抽也是跑到屋外去,今天他的烟瘾登了堂,实在忍受不住。豺狗子闻着那烟味,觉得轻飘飘的,想飞!父亲出了里屋,他就偷偷溜进去取了一点出来,放牛时抽。没想这一抽就脱不了手,因为那烟味不仅香,且能解饥、解困、解愁。现在,他的烟瘾已不亚于杨光武......
  有一天,豺狗子病了,杨光武上山砍柴,何大何二也跟着他去──杨光武虽然面恶,却没有他儿子的凶暴,何大何二已不再惧他。许莲就替下豺狗子去放牛。那是一头形体壮硕的黄牯子,起初,黄牯子津津有味地吃草,许莲坐在铺了厚厚一层青冈叶的地面,望着淡蓝色天空上的游云,心早飞到了何家坡,飞到了丈夫的坟边。她始终不认为杨光武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何地。哪怕她跟杨光武做着性事,她的脑子里也只有何地。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出工,可以尽情地想,尽情地流泪。
  正午时分,黄牯子突然停下来,肚子上的两个坑证明它并没吃饱。许莲招呼道:\"黄儿,咋不吃呢?\"黄牯子并不听她的招呼,双肩紧缩,铜铃大的眼珠鼓得要蹦出来。未必它病了?许莲站起身,走到黄牯子身边。她的手刚一触到牛角,黄牯子猛一扬头,把许莲撬出老远,紧接着飞奔而去,跑过几匹山岭几个寨子,终于摔死在崖下。
  原来,黄牯子早从豺狗子那里染上了烟瘾,几年来,每到正午时分,也就是豺狗子抽烟的时候,它就不吃草,只闻烟味儿。
  它缩肩瞪目的时候,烟瘾就已经发作了,许莲并不知情,因而遭了重创。
  许莲断了一根肋骨,可在杨光武看来,这并不打紧,打紧的是他们赖以活命的黄牯子死了。(许莲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杨光武把许莲捞回去,一阵猛踢猛打。躺在病床上的豺狗子听说黄牯子摔死了,一迭声地骂\"臭婆娘\",而且挣扎起来,扇了躺在地上呻吟着的许莲无数个耳光。
  母亲跑掉之后,黄牯子是豺狗子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连何大何二,也遭到了杨光武和豺狗子的毒打。
  当杨光武着人把黄牯子的尸体抬回来放在街檐上时,杨光武又扑到黄牯子身上,如丧考纰似地痛哭着,豺狗子则爬出去摸住黄牯子断了的角,发出狼嗥似的尖叫。
  许莲还躺在地上呻吟呢。她在地上已躺很长时间了。然而,此时此刻,她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了,紧紧地护卫着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注定了我奶奶的命运。
第1章 (9)
  当她伤好之后,时光已去数月。豺狗子不敢再打她,却在何大何二的身上不间断地留下伤形。打许莲的任务,专一由杨光武承担,稍不如意,他就对许莲拳脚相加。而且,他渐渐发展成一种怪癖,一打许莲,他的阳物就金刚钻似的坚挺,往往是打得许莲满身乌紫喊爹叫娘的时候,他就扑上去发泄。有时候,许莲并没惹他,只不过他心里想干那事,腿间的东西却残废着的时候,他就打她,一打她,那东西就不残废了。许莲的身体受到摧残,可她的心却像春草,蓬蓬勃勃地活着。她疯狂地想念着我的爷爷何地,一天二十四小时,她仿佛都在做梦,梦中,她与何地同出同入,恩恩爱爱。这样,她的神思就恍惚得越发的厉害,成了真正的病人。
  有一天,许莲在生长着粗大茂密的枫香树的柴山里遭了毒打,并被杨光武压在黑水满溢的腐叶上****之后,独自背了一大捆柴回去,就再不想上山了。杨光武还在山上砍柴,豺狗子上酸奶子山捡蕨菜去了,何大何二也不知去了哪里。家里清静得令人哀伤。
  许莲痴想了一阵,终于走进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把鸦片,放进嘴里,嚼烂吞了下去。
  一个艳压群芳的绝色女子,就这样被毒死了,享年二十二岁。
  那时候,我父亲何大将近五岁,二爹何二只有三岁多。
  许莲的死讯传到何家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李家沟竹木丰茂,因此篾匠甚多。一个年纪轻轻的李姓篾匠把活路做到了何家坡。正是稻谷黄熟时节,田产富饶的人家正需晒席。李篾匠在何兴孝家做活时,何兴孝探知他是李家沟人,就问认不认得一个叫许莲的。说到许莲,李家沟远远近近谁不知晓?谁没有兴趣谈论?吃夜饭时,李篾匠一边喝酒,一边就把许莲从嫁到李家沟到她死的整个过程,枝枝叶叶地讲给何兴孝和严氏听。严氏听说她死了,顿时汪汪大哭,泪水把她被锅灰涂黑的脸冲得阡陌一般;何兴孝也泪流满面。李篾匠大为诧异,一问,方知许莲曾是他们的侄儿媳妇。
  李篾匠叫苦不迭,深悔把杨光武逼奸许莲的细节讲得那么露骨。
  而今的何家坡,富庶之家除何亨、何华强、何坤章,还有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兴孝之所以跻身这个行列,是因为他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到了自己名下。这事情他办得相当利索,许莲下堂刚刚两个月就办妥了。--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亲哥遗留下来的田产,竟被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拱手送给了何相战等人。(那些田产并不全是他哥哥遗留下来的,许莲跟何地后来又购置了许多。)何相战等人原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空长了一根****的光棍汉吗?凭什么拥有那么好的田产?何兴孝先去找何相战说话,希望他知趣,规规矩矩把田产让出来。何相战颇感诧异,说这田产是许莲妹子的,许莲请几人代为保管,并不归他们所有,他们没有权利让给任何人。
  \"她虽然下堂了,说不准啥时候还要回来的,。\"何相战这样说。这是他的心里话。杨光武来接许莲的时候,他躲在大田埂上仔细看了杨光武的样子,觉得许莲妹子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当时,他多么想给许莲交代一句:\"要是过不下去,还是回何家坡来。\"可他没这样的机会。许莲去后,他天天都要去一趟泪潮湾,许莲如果回来,必从那里经过。何相战站在泪潮湾口,向山下直望,往往忘了时辰。有好几次,天黑尽了,他才想起往回赶。泪潮湾在鞍子寺横斜过来的那个古寨之下,从何家坡沿小道迤逦而去,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何相战撞开密不透风的夜色,从这个让人恐怖的地方跑着回村(泪潮湾之得名,是因为寨子内外曾经连年恶战,尸横遍野,血流成川,后来,收尸者哭声恸地,泪蚀山岩,使石壁之下形成一湾),常常湿透了衣裤。
  何相战不说则罢,一说,气得何兴孝摇晃着干瘦的身体,以头为前驱,向他撞去。何相战一让,从背后将他抱住了,惊恐地说:\"老人家,你这是咋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晚辈担当不起。\"何兴孝抖着尖尖的胡须,喘着粗气说:\"你狗日的晓得就好!许莲算她娘的啥角色?一个贱货!已经下堂了还有啥权利享受我何家的田产?再说那何地,他原本是不是何家人?不是嘛!他是我哥从一个讨饭婆手里收养的嘛!\"何相战不停地说\"是是是\"。何兴孝又说:\"你刚才说啥?许莲还要回来?不要说她没脸回来,就是回来了,老子不脱光她的裤儿绑到黄桷树上用天麻绳抽,老子就不叫何兴孝!\"何相战又说\"是是是\"。何兴孝见他态度端正,就缓了气色,坐下来要何相战答应把田产归还给他,何相战整死不言语。何兴孝在他那间棚屋里泡到后半夜,何相战虽是态度谦和,却决不松口。何兴孝只得回去睡了。
  翌日黄昏,他到了另外几个光棍汉家里。那几个光棍汉都已经修了房子,正准备娶媳妇哩。见何兴孝走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撞墙也好,跳茅坑也好,随你的便,但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来,要是胆敢像对何相战那样用脑壳撞我,我就把脑壳给你揪下来!\"这是他们对何兴孝说的第一席话。何兴孝本来雄心勃勃的,听到这席话就奄气了,再不敢讨死。但他不能在口头上输了气焰,又用教训何相战的那些话去教训他们,他们却说:\"我们接收许莲妹子的田产,是有条件的,内情你一清二楚,当时你为啥一个屁都不放?如果不为这个事来,我请你坐,要是专为这事,你就快滚!\"何兴孝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只好回转,短短的路程,他是歇了几趟气才回了家的。第二天,他下了东巴场,又在那个暗娼屋里找到了大儿子,何东儿冷静地听完了老爸的叙述,劝慰道:\"爸,你都是啥年纪了,又不缺吃少穿,何必要强占别人的东西?\"何兴孝一耳光打在何东儿脸上,掉头就走。
  他知道,要兴这个家,靠坏了良心的大儿子是不行的,必须找到二儿子何民。他不辞辛劳,三下清溪场和永乐场,终于在清溪万家赌场找到了何民。说明来意后,何民道:\"你先回去,我隔几天回来了账。\"这时候,何兴孝才知道何民已经混出一个把头了。四天之后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深夜,何民带着几个弟兄,潜入何家坡,把几个光棍汉杀掉,扔进了大河沟--不需一刻钟,山水自然会把他们冲到河里喂鱼。几个大男人突然失踪,任何人都要怀疑的,怀疑的对象当然是何兴孝,他找几人索要田产的事情整个坡上都知道。可是,几个光棍汉没有亲眷,别人也不愿多事,就不了了之。当何兴孝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为己有,何华强感到了威胁,才悄悄把话递到了东巴场张团总耳朵里,希望他率人下来查一查,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赏银,没想到张团总赏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叫他滚开些,不要张开嘴巴就乱嚼。何华强哪里知道,何民把事情料理之后,早就去张团总那里摆平了......
  这天夜里,何兴孝洒了泪,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泰。许莲一死,证明哥哥何兴能家的人就绝种了,那些田产自然也就只能跟着他叫何兴孝了。
  严氏也是这心思,但她还没有男人这么乐观,因为她想到了许莲的两个孩子。有两个孩子,就不能叫绝种。严氏问李篾匠:\"那两个娃娃咋样?\"李篾匠叹息了一声:\"妈活着的时候,还常常遭打,妈死了,就不消讲了。\"说到这里,李篾匠停下来,何兴孝却偏要问个究竟,李篾匠道:\"我把话说出来,你两老不要伤心。\"何兴孝抹着眼睛:\"说不伤心,那是假的!自家屋头的骨血遭了孽,哪有不伤心的?但是死是活,我们总要晓得个信......\"何兴孝话未说完,哭声已经出来了,\"我的孙儿呢......\"
  等他安静下来,李篾匠才说,许莲死后十天,何二就失踪了。李家沟的人都说何二是杨光武的儿子豺狗子打死的,偷偷地埋了;何二失踪不上一个礼拜,豺狗子就口吐白沫,突然死去,这也是报应吧。现在,杨家只剩下杨光武跟何大,何大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皮老汉(那一带对继父的称呼)倒不像以前那样有理无理地打他了。
  何兴孝和严氏免不了又哭一回。何兴孝说:\"这么说来,何大不会回来了?\"李篾匠道:\"看那样子,杨光武怕不会放他走的。\"严氏说:\"不放他走......只要他对我们孙儿好,我们也没啥说的......就怕......\"李篾匠急忙安慰她:\"你老人家放心,现在杨光武没有亲骨血,他肯定会对何大好的。\"何兴孝抖了抖青布长衫上的烟灰说:\"听你这么一讲,我也就不怄气了。\"
  很快,何家坡人都知道许莲死了,许多人为许莲的死感到难过,哪怕以前用唾沫糟蹋过她的人,也觉得那女人的命苦。\"可惜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这是他们共同的感叹。这句话一直传到今天。我奶奶许莲的美,随着年深日久,渐渐被神化,成为一个不可逾越的标本。
  只有何华强对此无比愤怒,仿佛许莲的突然死去,极大地冒犯了他,他恶狠狠地说:\"俗话讲的,手长脚长,搞女人的大王,那荡妇是被姓杨的日死的!你们没见杨光武那狗日的手长得像猴子?\"
  许莲的死讯在何家坡传开后,一股风就吹到了望鼓楼。
  许莲的父亲已于两月前去世,母亲听到这消息,当即怄瞎了眼睛;她的眼睛本有严重的白内障,心里一急,竟在几分钟内完全看不见了。几个女儿女婿会齐之后,嚷嚷着要上李家沟\"打人命\"。\"打人命\"是清溪河流域古老的传统,凡出嫁的女子死于非命,娘家人不管是不是亲戚,涌一大拨人去男方讨说法,谓之\"打人命\"。去的人越多,越显示娘家人的阵势,越能压住男方;打赢了,死者的丈夫就要给娘家人跪拜,承认有虐待之嫌,并给娘家人以经济补偿。如果男方拒不认错,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娘家人就要在男方白吃白喝,喧嚷不止,即便大家绅,也经受不起这一阵磋磨的。甚至可能发展成械斗。
  如果男方是在械斗中败下阵来,那事情就麻烦了:死者的丈夫,得把死人用布条绑在背上,手执铜锣,一面敲打,一面在村寨里游行,直到累得一扑趴倒地,让死人沉沉地压在身上为止。像许莲这样死去有些日子的人,其娘家人要是温和一点,会让男方背着用彩纸和柏树枝扎成的假人游行,要是暴烈一点,则勒令男方将死人的坟墓掘开,开棺把死人取出来再背上。那时候,死人已经浑身发乌,蛆虫满身,恶臭扑鼻,但叫你背你就得背,不背就挨打。为此被打残乃至被打死的也大有人在。此外,男方的一家老小,都得为死者披麻戴孝。披麻戴孝多长时间?三天五天不等,有的可达七七四十九天!在这段时间里,男方还得开流水席,每日预备好饭好菜,好烟好酒,悉心招待死者娘家人众。
  \"打人命\"的时候,哪怕跟女方有仇的娘家人之所以也愿意去,一是共同的水土把他们扭结在了一起,二是可以白吃白喝,女人还可以讨得一尺半寸的布头,男人可以收几个月也抽不完旱烟。
  听说要去打人命,许母摇了摇头说:\"不如去把你们钟大娘叫来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许莲的几个姐姐越沟去找钟大娘,媒婆钟大娘早知许莲已死,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从那之后,钟大娘再没回过望鼓楼,听说她活动在数十里外的另一座大山里,依然以骗媒为生,一生说谎,得了一个\"钟白儿\"的绰号,且不断有人用这一带流行的山歌诅咒她:\"龟儿白儿不要脸,这边瞒来那边瞒,只要媒钱到了手,跛子瞎子她不管!\"有的就不是单纯的骂,而是恐吓了:\"狗日白儿说谎话,剥你皮来扳你牙!\"这威胁终于在钟大娘七十五岁时落到了实处,她被人用铁环撑住嘴,使钢钳活生生地扳掉了她所剩无几的牙齿,痛死在荒郊野外......
  媒人找不到,更加激起了许家的愤怒,他们坚决要上李家沟打人命了。
  此话传出,望鼓楼迅速啸聚了六十余人。李家沟天远地远,不知底细,不知底细就是不知敌情,越不知敌情,越要作好充分准备。这么说来,六十余人显然不够,临行的那天,数十人穿戴齐整,吆吆喝喝一同来到何家坡,相约同去李家沟问理。何家坡愿意去的人,比望鼓楼少不了多少,年长的七十余岁,年少者仅七岁。许莲的姐姐和姐夫们见此情形,非常高兴,向大家鞠躬感谢了一番。
  但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不管是望鼓楼还是何家坡,能言善辩通点文墨的人都没有去。就何家坡而言,几大富户何亨、何华强、何坤章没有去,就连我三曾祖父何兴孝也不去,还有那个流浪四方见多识广颇具鬼辩之才的何先东也不去。何先东不去倒不像我三曾祖父那样是故意的,而是他数月前从外地弄来一个女人做了老婆,现在老婆大着肚子,而且快生了。
  由于许母眼瞎,加之想起女儿就伤心断肠,不可能走那么远的路,打人命的队伍就由许莲的几个姐夫带头。这几个人都是惯于激动的,认真说起话来,不上三句,就脸红脖子粗,舌头上半天卷不出一个字来。就是这样一支杂牌军,从何家坡起程,浩浩荡荡向李家沟进发。
第1章 (10)
  李家沟早得知消息,杨光武着了慌,去请挨门搭近的帮忙。这是有关财产和人命的大事,请人帮忙要行大礼,杨光武每到一户人家,不管辈份高低,年岁长幼,都卟嗵一声跪倒在门槛底下,几个响头磕罢,才心虚气短地说明来意。这些人虽然痛恨杨光武当甲长时的冷口冷心,痛恨他对许莲母子的残忍,但事已至此,怎能眼见他受外地人欺负?都响快地答应了。
  因此,当清溪河下游的这百多号人到李家沟的时候,李家沟早已严阵以待。
  他们把战场摆在了一个祠堂里,十五张抹得能照见人影子的八仙桌,齐齐整整地安置在祠堂外的土坝上,每一张桌上,坐着一个人,这些人称为\"主持\",专门应付女方娘家人的各种刁难,能坐到席上的,都能说会道,且在当地受到普遍的尊重。十五个主持当中,有一个总头领,一般是在正中的位置。妇女儿童和老人,围在桌子的外边,青壮男人则躲在附近,一有紧急情况,立即手持弯刀锄头铁耙木棒等凶器冲将出来。
  当许莲的娘家人来到祠堂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每一张桌上放着一盏马灯,周围的树枝上还挂着几盏。祠堂里亮堂堂的。许家人刚来到灯影之下,李家总头领就站起来,扬声道:\"今天,是我们李家沟的喜庆日子,这么多亲戚朋友,难得到这里一聚,他们来了,我们要让他们吃好,喝好,耍好!\"总头领言罢,外围的妇女儿童和老人立即上来递烟,倒茶。按规矩,来者不管是小孩还是女人,都要把烟敬上。在这当口,打人命的队伍中就应该走出\"主持\",一席一个地围坐,跟男方的\"主持\"进行辩论。女方\"主持\"的多少,看男方设了多少张桌子而定。
  哪知许家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时候只有许莲的四个姐夫走出来,分别在四张桌上坐了,还有十一张桌子,人群中只是你推我我推你,竟没一个出场。这首先让李家沟人瞧不起,也注定了许家的败局。许莲的大姐夫是一个出了名的\"二冲客\",一掌击在桌上道:\"我们不需要那么多人,我们只要四个,看你们来多少人!不要说十五个,就是二十五个老子也奉陪!\"此话一出,那十一张桌上的人,就围到了四张桌上。许家四人本就缺见少识,怎抵挡得了李家的唇枪舌箭?只不过几袋烟功夫,许家四个老挑舌头就打绞绞,引得李家人嗤嗤冷笑。特别是李家沟人提出许莲来杨家久不怀孕一事,并把杨光武暴打她的原因悉归于此的时候,四个当姐夫的更是无言以对。这且不说,就是他们带来的人,也窃窃私语,说许莲太逞强,生下何二不出月子就下水田干活,断了经血,致使怀不上孩子,也难怪杨光武打她。\"一个婆娘,\"许家带来的妇人头擂头地小声议论道,\"年纪轻轻的就不生娃儿,那杨光武哪里看得起?倒是你从来不生也好说,你以前又生了何大何二,到杨家突然就不生了,那人家要你来做啥?\"
  杨光武本是准备了饭的,通常讲,战罢第一个回合,就当开饭,可这时候,李家沟人根本就不想请许家人吃饭!许家带来的百多号人,带着一副空胃囊,本想来饱餐一顿,谁知许久过去,李家沟人竟没有让他们吃饭的意思。后来,许家四人骂开了,老大说:\"妈卖×,你们趁人多势大就想压倒我们啦,球!要说多,男人身上的毛就多,婆娘身上的虱子就多,多又咋样?老子想拔就拔,想掐就掐!\"那些躲着的青壮男人本就蔑视了这群窝囊废,听见骂声,纷纷提着凶器涌了出来,齐声喝道:\"滚!\"
  那阵势,早吓坏了许家带来的人马,他们阴一个阳一个溜进黑暗之中,沿来路返回了。
  许莲的几个姐夫,吓得骨节酥软,只是死了的鸭子嘴壳硬,见自己的队伍散了,也撤出席桌,一边说粗话一边灰溜溜地逃跑。
  李家沟人并没追。他们说,这帮废物,不值得追!......
  回来之后,许莲的姐姐和姐夫都不敢向许母汇报实情,许母仿佛也不关心打人命的成败。她可能早就猜测到了。她只是问几个女儿是否见到了还活着的外孙何大,结果都说没有见到,许母气得七窍生烟,一个女儿赏了一记耳光,\"你们做别的不行,未必把何大给我抱回来也......\"言未毕,就昏了过去。
  不久,许母在悲愤中过世了。
  许莲的几个姐姐姐夫,当初根本就没打算去把何大抢回来;即使有这种打算,也是白搭,杨光武估摸许家人要抢孩子,就早早地把何大送到三十里外的亲戚家藏起来了。为安全起见,一个月后,杨光武才把何大接了回来。
  杨光武家里少了三人,冷清得如同坟墓。杨光武比先前更干瘦,下巴尖削如刀。他在许莲身上培植起来的虐待狂,发泄在了何大身上,不管有理没理,只要病一犯,就抓住什么是什么,只管朝何大身上打。如果说杨家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就是何大时时爆发出的哭嚎。那哭声李家沟人闻所未闻,事实上不是哭,而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产生恐惧之后本能地发出的尖叫。几个好心人实在听不下去,相约来到杨光武家,一见何大,不禁毛骨生寒。何大瘦得如鬼一般(这是乡里人对瘦子的极端比喻),浑身无一块好肉,特别是屁股上,密密实实、红白相间的烂肉翻出来──那全是杨光武用烟枪烫的。
  由于此,何大不能坐,要坐,就是跪下去,当他的膝盖也被损伤之后,直立行走也办不到了,只能四肢着地,狗一样爬。幼年的苦难,注定了我父亲何大个子不高,他后来竟长到一米五九,简直是托了先人的福。几个好心人把何大抱在怀里,对杨光武正色道:\"不管这娃娃是不是你的骨血,只有他陪着你,你老了,还靠他端茶送水,死了还靠他入棺下葬,你把他整成这个样子,不要说亏了德性,在阎王君那里也要记下了一笔恶账的!你现在把他弄死了,你死后尸骨也没人收;弄不死,他都是几岁的娃儿了,晓得记你的恶,等他有了力气,不一脚把你踢到粪坑里才怪!早知你这副行头,许家来打人命的时候我们就不该帮你......好说歹说,他也是一条命啦!\"
  不知是这些话吓住了杨光武,还是他果真有了弃恶从善的心思,自那以后,他对何大好多了,不仅不再打他,还带他到郎中那里弄了药,把旧伤治好了。更让人诧异的是,杨光武竟然戒了烟瘾!据我父亲说,那时候的鸦片,虽不像现在的白粉经过了提纯的手续,可真要戒掉亦非易事。他皮老汉杨光武戒烟的那段日子,四邻八村都听到他的惨叫声,他脚不点地地进进出出,忍受不了,就以头撞墙,或者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取出来的时候,往往是满口血污。每到这时,何大就蹲在屋角,浑身哆嗦。尽管那般艰难,杨光武竟戒掉了,可见此人心硬的一面。
  戒烟后,杨光武像换了个人,时常把何大\"我儿我儿\"地叫,还常常把何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起何大的母亲许莲。母亲死后,何大虽想得心痛,可一直不敢表露,此时,才敢说\"我想妈\"。杨光武把何大抱到许莲的坟上,对他说:\"快给妈磕头。\"何大跪了下去,撅起屁股,瘦小一握的身子,在母亲坟前抽搐似的颠动着......
  半年过去,杨光武与何大成了患难父子,同睡一铺,同上山劳作,同去集市赶场,须臾不离的。他们赶场在罗文镇,属万源县管辖,相对于永乐的东巴场而言,罗文镇小得多,且不像东巴场有水陆两路可通,因此人员不复杂,前来兜售买卖的多是老实巴交的山民,民风极是古朴。即便如此,一上场口,杨光武也要时时拉住何大的手,生怕丢失。
  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何大就不会有以后的艰难,可杨光武终究忍受不了长夜的寂寞,又四处托人说媒,打算再次续弦。由于杨光武改过自新,他的口风在四乡渐渐好转。因此,他的事情很快办妥。
  年届四十的刘氏进了他的家门。
  此前,刘氏已嫁过三次,两个男人死了,一个男人离了。十三四年间,刘氏连嫁三夫都没留下一粒种子,要再嫁已相当困难,便死了那条心,打算当一辈子寡妇。
  那些预先收了杨光武礼金为他说媒的人,转弯抹角探听到有刘氏其人,便不吝脚步,三番五次上门搓和,无非是说杨光武的好处。终于把刘氏说动了,媒人就带着她来到李家沟。
  也无须什么手续,她直接睡到了杨光武的被窝里。
  刘氏进杨家门的时候,是晚上,何大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何大醒来,不见杨光武,以为他提早上坡去了,一面喊\"爸\",一面翻身下床,到镰架上取了镰刀,又去找草花篮。其间,他听见耳房里有声音。耳房以前是豺狗子住的地方,其时天不甚亮,何大不敢进去,因为他觉得豺狗子的阴魂还在那里,他进去就要挨揍。于是他躲在门边,寻门缝往里瞧。屋子里漆黑一团。何大正准备离开,听到一声响亮的咳嗽。那分明是杨光武的咳嗽声。何大将门一推,冲了进去,掀开蚊帐,看见杨光武光着屁股,正骑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何大看不见那女人的屁股,但看见了她那瘪瘪的奶子。
  杨光武和那女人都不着慌。那女人甚至笑了一下。杨光武从女人身上下来,用被子盖住她光溜溜的身子,一边穿衣着裤,一边说:\"这就是我儿子。\"又对呆立一旁的何大说:\"这是你妈,叫妈。\"
  何大愣了片刻,竟哭着冲出房间,独自上坡去了。
  那天,他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以为天黑那女人早已走了,没想到踏进家门,女人却正在灶上弄饭。见了何大,女人说:\"你藏到哪里去了,你爸爸找了十几个圈围转,也不见你的鬼影子!\"女人的口气异常严厉,俨然是这家的主人了。女人来之前,杨光武是家里的大主人,他何大是小主人,现在,他再也当不成主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和悲伤,涌上何大的心头。
  他像木偶一样,看着那个抢了他位置的女人。女人头发蓬乱,脸颊狭长,说起话来,露出几颗弯曲如钩的牙齿,--这哪像他美丽动人的妈妈!
  女人见何大看她,便带着慈祥的笑容走过来,用粘满面泥的手捧着何大的脸,起初是轻轻地抚摸,何大从她手上闻到了面泥发酵后甜酸甜酸的味道。可这味道很快就闻不到了,因为女人的手越下越重。何大的腮帮都要被揉碎了。他痛得泪水溢满眼眶,但他忍受着。女人见他竟然不哭,颇为恼怒,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拧,再往怀里一拖,何大的脸皮就被拖到了耳门子。何大的泪水终于像草茎上的露珠被棍棒猛击了一下,倏然滑落。
  正此时,屋外有了声音。听到声音,女人急忙蹲下来,抱住何大,在他脸上使劲亲,边亲边说:\"儿子真乖!\"蓬乱的头发早吸去了何大脸上的泪水。没亲两下,一只母鸡跳上了门槛。那声音原来是母鸡弄出来的,杨光武并没有回来。女人还以为是杨光武回来了呢!她气急败坏的,又使劲在何大脸上拧了一把,且附在他耳边道:\"你敢不听老子的话,老子就掐死你!\"
  话音刚落,杨光武却真的回来了,在屋后扬声问:\"儿子回来没?\"刘氏立即欢快地应道:\"回来了哩。\"用她脏兮兮的衣襟擦去了何大再次涌出的泪水。等杨光武进屋,刘氏说:\"这娃儿硬是逗人喜欢。\"杨光武嘿嘿笑着,抱起何大问:\"叫妈没有?\"刘氏嗔道:\"娃儿家家的,哪有一进屋就把'妈'叫得出口的?\"
  杨光武见刘氏这般体谅何大,越加高兴。
  说媒的人早先给杨光武漏过底,说刘氏嫁了三个男人肚里也装不上货,可见是\"寡母子\"(不怀孕的妇人)。杨光武说无所谓,他已经有个儿子了。他当然希望刘氏也喜欢何大。
  这之后,杨光武的心气更平和,因此对何大也更好,他还常常在刘氏面前说,后人不在多,关键是要对大人孝敬,有的人家七男八女,结果老了没一个人管,这还不如没有。他说你看村东头的李光明两口子,大挺挺四个儿子,咋个呢,还不是双双死在猪圈里,烂了还不晓得哩!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安慰刘氏,二是希望刘氏一直对何大好。刘氏没听出第一层意思,却听出了第二层意思,有次杨光武又说了这话之后,她终于横目道:\"你说我对何大咋样?\"杨光武急忙表态:\"像你这么疼娃儿的后娘,天底下难找!\"杨光武说的是心里话,表面上看,刘氏对何大的确好,一口一个\"儿子\",动不动就去亲他,简直比对亲生的还好。
  杨光武从来没注意到,刘氏去亲何大的时候,何大眼里总是露出极度的惊恐。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杨光武的庇护,如果不再节外生枝,也还过得下去,谁知几月之后,刘氏就怀孕了!
  我父亲坚持对我说,刘氏所怀的儿子,是夺了他和他弟弟何二的魂魄的,父亲说:有一夜,他做了个梦,梦中,他与何二在一棵树下玩耍,突然,那棵树冒起幽蓝幽蓝的烟雾,一缕一缕的,随风而逝,两人觉得好玩,就站下观看。可很快,何二惊呼起来,何二说:\"哥,那烟是从你脑壳上冒出来的!\"何大看了看弟弟的头,也对弟弟说了同样的话。两人正在诧异,见那棵树变成了一个小矮人,小矮人匍匐在他们脚下,喊他们\"哥\"。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氏就说她怀孕了。
  听说后娘怀上了,何大是很高兴的,何二失踪后,便没有同一年龄层次的人跟他玩耍,李家沟虽有许多小孩,可都看不起他,说他是没有爹娘的野种。现在,他又将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心里感到异常温暖。
第1章 (11)
  他并不知道这是自己又一场厄运的开端。明确自己怀孕之后,刘氏已不屑于偷偷摸摸地拧何大了,而是明目张胆地打他。她用的工具是细软的黄荆棍,一棍一棍地抽。起初杨光武有些心痛,刘氏抽何大的时候,他站在一旁,虽不阻止刘氏,却对何大说:\"给妈认个错,叫妈莫打嘛,你这么喊天喊地的哭,哪个管你?\"何大不知错在哪里,只是哭,可杨光武这么一说,刘氏也不好再下手。又去几月,刘氏的肚子明显挺了起来,觉得打何大已是理直气壮,就不再用黄荆棍--用黄荆棍麻烦,得把枝叶剔去才打得痛,剔叶的时候,不小心就会锥破了手--改用竹吹火筒或铁火钳揍何大。随着刘氏肚皮的膨胀,杨光武爱的心思,已经悄悄转移,说一千道一万,刘氏肚皮里装的才是自己的亲骨血。因此,不管刘氏用竹吹火筒还是铁火钳下手,杨光武都不发一言了。没过多久,杨光武就干脆扇风点火,他蹲在门槛上一边裹旱烟,一边恶狠狠地说:\"该打!还要打!\"刘氏受了鼓舞,手臂抡得格外圆。再后来,只要刘氏对何大有了一个不满的表情,杨光武就跑到柴屹崂或街檐上找凶器。
  有一天,刘氏腆着大肚子踱到了许莲的坟前。正这时,她恰好看见何大背着一大捆柴,躬腰趴背地抠住石缝,双腿颤微微地往上爬。刘氏嘴角翘起来笑了一下,站在坟前静候何大。何大垂着头,根本没看见她,一直走到她面前,感觉有异物阻挡了去路,才艰难地扬了头看。也合当有事,何大扬头的一瞬,一枝柴梢刮到了刘氏的脸,刘氏怒骂着,把那柴梢撇下来,\"唰\"的一声,抽在何大的脸上,何大脸上涌起指头粗的一道血股子,肉乎乎的。何大哭起来。他本是不敢哭的,可他实在太痛了。刘氏喜欢听何大的哭声,可又对他的哭声恨之入骨。
  她居高临下地扯住何大的头发,一前一后再向左右一旋,一绺黄不拉叽带着血丝的头发就过度到了刘氏的手里。何大倒在了母亲低矮的坟头上,被柴垛压住。刘氏不灵便地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对着何大的脑袋怒吼:\"野****日的,再敢彪尿,老子把脑壳给你砸扁!\"何大看见了她手里的石头,再不敢哭出声,想支撑着爬起来。几十斤重的活柴,压在一个孩子身上,就像一匹石板。何大的四肢在母亲的坟头扑腾着,脸上的那道血股子,早被蹭破,殷殷的血丝混合着乌黑的泥土,把他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刘氏手里的石头还高高地举着。求生的欲望使何大不敢有丝毫怠慢,终于爬了起来。
  许莲的坟只是一块土堆,这时候,差点被儿子的四肢刨平了。
  何大正要启步,刘氏再次捉住他的头发:\"你不是会彪尿么,你要给老子在这里屙泡尿才走得脱!\"她要何大褪下裤子,在母亲的坟头上撒尿。何大站着不动。直到他脸上重新涌起几道血股子后,才把裤子褪了下来。好一阵过去,却没有动静,何大吓得浑身发抖,可怜兮兮地对刘氏说:\"妈,我屙不出来。\"刘氏又一棍\"刷\"下去:\"屙不出来就等,啥时候屙出来了,啥时候回去捅饭!\"又过了好一阵,何大才终于在母亲的坟头撒出了几滴黄尿......
  刘氏生了,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杨才。杨才出生后,何大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人。
  在家里,除了听到何大的哭声,他不可能发出别的任何声音,连吃饭也不敢咀嚼,因为一听到他的咀嚼声,刘氏和杨光武就觉得这杂种在浪费他们的粮食,就不让他吃饭,而且马上将他打到坡上去干活。
  太阳像往常一样,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日子仿佛在平静中悄悄流走。
  可有些事情是预料不到的,这其间,李家沟就发生了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过的大事件。
  这个大事件的策划者,是川东游击军军长王维舟。王维舟本是清溪河下游人,家住清溪场口附近的王家坝,因国民党军部悬赏十万捉拿他,他在永乐再不能待不下去了,就在月黑风高之夜,长途跋涉,把队伍悄悄拉到了万源。到万源后,王维舟策划了一系列暴动,攻下了许多要冲,把蒋介石也惊动了,数次密令四川军阀\"注意防范\"。当地武装正面斗不过王维舟,就召集民团,游走四方,说王维舟是罗思举转世,是嗜血成性的恶魔,他走到哪里,就纵兵强奸妇女,炒食小孩心肝。那时候,恰恰遇上王维舟攻下罗文镇,他亲自作媒,给手下何东儿说了个女人,在何东儿的婚礼上,王维舟提笔写下一联:\"打中心点,干流血事;攻区公所,造新国民。\"老百姓读不懂这副对联的双关妙趣,也以为王维舟要把所有人杀光,重新造人。如此,那一带百姓两股颤颤,唯思逃命。
  从王维舟活动的范围来看,李家沟是\"重灾区\",自1914年那场大逃荒之后,时隔十六年的1930年秋季,李家沟人再一次扶老携幼,背井离乡。
  这一次的出逃与十六年前的逃荒有很大区别,上一次,哪里讨得到饭就往哪里走,这一次,哪里安全往哪里走。山里农民也懂得一些基本的军事常识,纷纷向清溪河下游逃去。下游是王维舟的家乡所在地,****自然盯得最紧,\"王匪\"不敢轻易来犯。一时间,永乐、东巴、清溪、清坪等清溪河下游场口,外乡人鱼贯而入。
  叙定府命令各乡团总对流动人员严加盘查,不许漏掉一个\"****\";为了万无一失,各乡团总把流动人口按次编户,安插进各村寨之中。这样,就把\"禁盗查奸\"的职责细化了,形成团总、乡约、保长、甲长齐抓共管的局面。如果这些流动人员在当地有亲戚,可以申报住进亲戚家,或者亲戚所在的村寨,这样既免去了安插的麻烦,如果犯事,也便于辑拿。
  杨光武和刘氏在这里没有亲戚,因此暂时被收容在东巴场镇,禁不住愁眉紧锁--那些实在没有办法的人,收容一阵,大多被安排在黄家坝和钟家坝。黄、钟二坝均在东巴场对河,除了清溪河,还有前河、后河环坝而流,形成一个半岛,地势平坦开阔,土地肥沃,人户却不多。之所以如此,就因为黄家坝和钟家坝都是出名的排外家族,虽生在平坝,性情却极为凶悍,两句话不对路,就以木棒铁锤相向;黄、钟二姓也不团结,三天不来一场械斗,吃饭也不香,做性事也没滋味。
  他们械斗的场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读初中时亲眼见过:刀光血影,混着一团,人耳人鼻四处乱飞,断手断脚散落沟畔......若干年来,断断续续有外乡人进入黄、钟二坝,几年或十几年后,无一不遭灭种的命运。两坝乡民何以形成这种性格,连县里研究民俗学的先生也无法解答,只说这是一个谜。这个谜底,直到公元1999年才被揭开。这一年,省考古队在半岛上剥开了尘封数千年的古文明。原来,这里是被史学界公认为\"神秘失踪\"的巴人王国。巴人尚武好战,因为他们弱小,部落的每一个成员,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部落的生死存亡而斗争;也正因为他们好战,并逐渐演化为内耗,使这支活跃在川流峡谷之间、能够以载歌载舞的方式打败劲敌的浪漫精灵,最终给自己埋下了悲剧命运的种子......
  那时节,对黄、钟二坝,人们谈之色变,可再不主动申报合适的去处,杨光武一家就要被分到那坝上去了!在这紧要关头,刘氏突然灵光一闪,对杨光武说:\"我们哪里没有亲戚?我们大儿子的老家不是何家坡么!\"由于缺奶,刘氏怀中的婴儿病猫似的啼哭着。其实杨光武早想到这一层,睃了睃打着瞌睡的何大,不言声。他顾虑的是许家兄弟带人上李家沟打人命的时候,他做得太过火了。刘氏早从杨光武口中知晓了李家沟的那一次壮举,明白他心中所想,指着何大黢黑的颈窝,悄声道:\"我们只要对这狗日的好,想必他们也不会把我们咋样。\"杨光武沉吟片刻,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他说。
  接着,杨光武把何大摇醒,刘氏抢先说:\"乖儿,我们要到何家坡去住了,记得何家坡吗?\"
  一听说要到何家坡住,何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生在那里,他的爸爸埋在那里,他在何家坡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他当然想回到何家坡!
  刘氏说:\"乖儿莫哭,等爸爸去把手续办了,我们就回何家坡去。\"
  杨光武独自找经办此事的乡团去了,刘氏则一手抱杨才,一手搂过何大。何大的肩头本能地抖索了一下,刘氏只是轻轻地拍他:\"乖儿,妈又不打你,你怕啥?我们就要回你的老家了,到了那里,妈更不打你了,妈从今以后都不会打你。\"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使何大像从冬眠中醒来的蛇。他一把抱住刘氏,哭喊道:\"妈!\"
  刘氏抱何大的手指紧了一下,慢慢地,一串泪水从她眼里滚落而出。
  杨光武顺利地办妥了手续,回来之后,他们带着何大,到摊子上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换上。
  一路上,杨光武和刘氏都在担心何家坡人会不会容他们,可这顾虑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很顺利地住进了杨光达屋侧的一间空房里。何家坡人对他们的到来显示出空前的冷漠,既不欢迎,也不计前嫌给他们找岔子,仿佛打人命受侮一事,根本就没发生过。议论是有的,可话题的中心,不是杨光武夫妇,而是何兴孝。在何家坡,只有何兴孝才跟杨光武有直接关系,他都不出来讨说法,谁去多事?但何兴孝偏偏心平气和,纹丝不动。他已经占据了许莲的田产,何大已做了杨光武的儿子,而且杨光武不把何大叫何大,而叫杨大,姓都改了,何大根本不可能把田产讨回去,既然这样,他去管闲事,不等于捉虱子上身?再说,他的长子何东儿跟随\"****\"王维舟,已经在何家坡传开了,他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他竟冷漠到从不叫一声何大。
  唯何华强有了戒备,可他引而不发,静观其变。
  杨光武和刘氏也很乖巧,尽管住进何家坡顺利得出乎意料,使他们觉得给何大买的那身衣服花了冤枉钱,可他们毕竟不敢得罪何家坡的任何人,见到谁都老哥、老叔、大娘、姐姐地叫,只不过一个礼拜,就跟坡上大部分人混得溜熟。尤其是对杨光达两口子,他们更是对父母一般孝敬着。何兴孝不理他们,他们就认同姓同辈的杨光达做亲戚,把杨光达叫哥,把苟氏叫嫂。他们住的那间空房,据说是杨光达的,可杨光达没后人,屋子又宽,无人经管,久而久之,产权就模糊起来,但杨光武夫妇认为一点也不模糊,觉得这就是杨光达的,住同姓亲戚的房子,他们心安理得。而今,杨光达和苟氏都已相当老迈,杨光武每天给他们挑水,还为他们打柴,砍回的青冈棒,劈成细块,再码到他的街檐上。这大大地感动了杨光达,他破天荒大方了一回,把当门的几挑谷田赏给杨光武做了。
  一个月后,杨光武和刘氏见自己立稳了脚跟,慢慢又露出了本相。过了一月清静日子的何大,屁股又发烧了。起初他们有所顾虑,只扇何大耳光,何家坡没一个人放声屁,他们就肆无忌惮起来。在东巴场上,何大叫的那声\"妈\",曾倏然间唤醒刘氏母性的柔情,可它的消失和它的到来一样,都在闪念之间。
  从此,何家坡多了一种异样的声音:何大惨绝的哭叫。
  对此,何家坡许多人还是愤愤不平的,不管怎么说,何大是何家的后代,他们之所以没开腔,盯的依然是何兴孝。有一次,何兴孝亲眼看见杨光武扭住何大的耳朵,把他往刘氏面前拉,刘氏正端起杨才提屎,杨光武让何大去把杨才拉出的屎舔干净。何大的哭声,使何家坡的狗也狂吠起来。刘氏见何大居然敢犟,怒道:\"一脚把你狗日的踢到凼子里活埋了!\"站在远处观看的人以为何兴孝要发话,谁知何兴孝视而不见,转身走了。
  但杨光武和刘氏到底惹恼了一个人,他便是何亨的儿子何建祥。何建祥对父亲说:\"爸,一个外乡人到何家坡来,无所顾虑地打何家的后代,这是骚何家坡的脸!\"那时候,何建祥不过十三四岁。何亨深以为然。何建祥的母亲陈氏也觉得儿子在理。特别是陈氏,早就看不惯杨光武和刘氏了。有一天,刘氏又在打何大,陈氏站到黄桷树下,扬声说:\"光武家的,那娃娃才好大个人儿哪,就那么下死手!就算他犯了王法,一个细娃儿也不该受那么重的刑!\"打何大已经成了刘氏的癖好,她还从没见过谁来管过,听了陈氏的话,回道:\"我教育自家屋头的人,没绊倒别人的球毛,用不着外人操心。\"陈氏哪受过这种闲气?她把脚在地下一点,骂开了:\"光武家的,我看你是遭狗日癫了,不晓得男人那球毛到底长成啥样了!你自己也不回去看看,你屙出的那个儿像他妈个啥样子?尖嘴猴腮,能跟这娃娃比?你好×意思说这娃娃是你屋头的?你也不叉开两胯看一下,凭你那烂×,也生得出这样的好儿?他是何家人!\"刘氏将手里的棍棒一扔,也是脚一点,回骂起来:\"你那老×才是狗日癫了!他不是我生的,未必是你生的?\"
  听到黄桷树下有了骂声,坡上许多人都去围观。何建祥跑到母亲身边,脸挣得通红,两只手里握着尖削的石头,对刘氏怒目而视。
  还是杨光武聪明,跑出来把刘氏喝斥回去,不停地给陈氏道歉。
  自那以后,刘氏与杨光武虽对好管闲事的陈氏很恼怒,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何大,只在夜深人静时分,把何大从床上拉起来,关进红苕坑里打。
第1章 (12)
  开始一个月,杨光武夫妇都觉得何家坡是个好地方,如果不出意外,就想在此长住下去,现在发现,何家坡人一点也不好,除了杨光达,几乎个个都痛恨他们,都想把他们赶出何家坡。杨光武和刘氏在外不得不收敛了那份滋长起来的蛮气,回了屋,就禁不住流泪,只想有朝一日返回李家沟。
  他们的愿望很快实现了。冬天的雪花还没下来,上面就传来消息:让从万源方向流落到永乐的人众各自返乡,因为\"王匪\"已被赶跑了。
  这事情还得从秋天说起。王维舟占据万源大山,见众多百姓流离失所,皆因听信了谎言,立即拟就《安民告示》,勒石山崖。\"安民告示\"发布后,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人,就止步观望。为取信于民,王维舟亲手毙了一个下级军官,那军官人称廖独眼,作战英勇无比,在一次战斗中左眼被打吊出来,他一把扯下眼珠,吞进肚里,又继续杀敌。可这样一个不怕死的家伙,竟怕没有肉吃,几天前,他鬼使神差抢了百姓一只老草鸡!王维舟枪毙廖独眼时,不少人都看到了,老百姓见王维舟治军严明,于是安下心来。
  稳定了这里的形势,王维舟就谋划怎样打开局面,张榜招贤纳士。由于当时的游击军势单力薄,四川军阀又追剿甚急,没有几人敢于提着脑袋前往王维舟的营帐。这时候,何东儿对军长说,他有个弟弟叫何民,聪明过人,又有蛮力,现在清溪镇,手下有一帮弟兄,都是孔武之人,是不是让我修书一封,约他前来投奔?王维舟一击掌:\"好哇!\"
  事实上,得知何民在清溪镇当把头,王维舟就有所提防,但是,事业初创,他不能疑心太重,无贤不肖,他都希望收入帐下,何况何民是个人才。
  何东儿把信封好,派一个得力的人伪装成卖柴的樵夫,沿最难走的崎峭山路,几天之后到了清溪场。他挑着两捆柴,一路走,一路拖长声音叫卖:\"卖柴啰--卖柴啰──\"慢慢的晃到了万家赌场附近。根据何东儿介绍的特征,何民一般是黄昏时分进入赌场。其时尚是中午,\"樵夫\"便在周遭游荡。太阳靠山时,\"樵夫\"逼近了万家赌场。进赌场的人陆续增多,往往一人昂然前往,后面都有喽罗相随,无不面带杀相。何东儿说,何民的嘴角上有块刀疤,可直到天黑,都没见刀疤嘴出现,而且,万家赌场红漆斑驳的大门关上了。关门的声音也充满了杀气。\"樵夫\"暗自着急,心想今天是碰不上何民了,叫卖声也变得懒洋洋的。他并不知道何民已升任清溪镇守备连连长,而且早就派暗哨盯住了他这个陌生人。以往在清溪街上卖柴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且决不敢靠近万家赌场,这个身长六尺的汉子是从哪里来的?
  \"樵夫\"正在思谋下一步该怎么办,一领麻袋自上而下蒙住了他的头,肩上的柴自然被扔掉,连推带搡,将他扭送到一个秘密住所。他们没有解下汉子头上的麻袋,而是直接剥去了他的衣裤,吊起来毒打。汉子不知绑架他的是什么人,因而不敢透露半点风声,只是叫屈,后来就惨叫,再后来就没有声音。兵丁们还在挥舞皮鞭,抽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这时,进来一个人,喊了声\"停\",亲自动手,把\"樵夫\"解了下来。这个人就是何民。他从来人的衣兜里搜出了他哥哥的亲笔信。\"樵夫\"已经昏迷,何民令人给他施了药,睡一天一夜方才醒来。何民对他笑言:\"我刚看到你带来的信,你受苦了。\"又对\"樵夫\"附耳低言。当天晚上,何民就跟一蹶一拐的\"樵夫\"走了。
  见何民果然前来投奔,王维舟与何东儿都非常高兴,设宴款待一番。谁知,何民已布下套子,且暗中联络了万源地界的地主武装和民团,没有多久,齐聚罗文镇附近,预备大量滚木擂石、枪支弹药,在王维舟可能退去的花萼山修筑鹿寨,终于把王维舟打跑了。
  王维舟跑了,逃亡的民众便纷纷返乡,杨光武和刘氏也回到了李家沟。
  他们是深夜从何家坡离去的,除带走了杨才,还偷走了杨光达两麻袋谷子。
  杨光武一家走出了几十里地,何大还在梦中。
  ──不是说你是何家的后人吗?我们就不要你!
  何大梦中的景象,仿佛是四月光景,他爸爸何地、妈妈许莲带着他和弟弟,上了大田埂,向酸梨树坡走去。太阳暖暖地照着,翠绿色的油菜荚,以及那些还不愿败去像小蜜蜂似的油菜花,闪烁着迷人的光华;青草的幽香,春风的柔嫩,杂糅在甜丝丝的阳光之中。到了地头,爸爸妈妈开始劳作,他和弟弟用树枝掘蛐蟮。地边掘不到,何大就越走越远,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回头一看,早不见了弟弟和爸爸妈妈,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何大正在着急,见前面走来一人,豹眼环睛,那不是杨光武吗?待走拢一看,又不是杨光武,而是豺狗子;豺狗子手里握着一只血红的千脚虫,将何大的衣领撩开,把千脚虫塞进了他的胸膛,何大尖叫一声。这一叫,就把自己叫醒了。
  天已大亮,屋子里带着凄凉的安静。自从刘氏进了家门,何大就从来没能睡到天亮,往往是鸡叫二遍,就被吆喝起床,赶到坡上去,今天是怎么了?何大又诧异又惊恐,--说不定是杨光武和刘氏故意让他睡,看他睡到几时,等他们从坡上回来,如果他还在床上,就有理由打死他。何大翻身下床,到伙房一看,只见灰冷火熄,屋子也凌乱不堪。他又斗胆进了杨光武和刘氏的卧室,想看看杨才是否睡在床上。不仅杨才不见,连床上的被子也不见了;粮仓就在卧室的旁边,仓门大开,里面的谷子已然罄尽。何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去找来杨光达夫妇。
  杨光达里里外外察看了一番,低沉地怒吼:\"不要天良的杂种!\"接着抽身回了自己屋里。
  他很快回来了,何大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光达一烟斗打在他的肩上:\"小杂种,你皮老汉不仅背走了这仓里的粮食,还偷走了老子屋里两麻袋谷子,跑球了!他们不再要你这小杂种了!\"
  杨光达赏的这一烟斗,使我父亲的右肩胛骨之下立即涌起一块包,这块包从此再没有散去,与父亲同甘共苦,经历往后岁月的风风雨雨。但是,何大当时并没有哭,他彻底瘫软在地上。杨光达拄着烟斗,枯骨似的脚往他身上使劲踢,把他踢出了屋子。
  何大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来到黄桷树下,坐在树下方的水凼边,眼泪一泡一泡地往外涌,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水凼何家坡人叫沟碥,几层院子的人都在这里洗衣。以前,洗衣服是在堰塘里,自从被疯狗咬死的何地埋在堰塘附近,就没有人敢去洗衣,后来,堰塘成了牛的滚水凼,坡上人洗衣服就集中到沟碥来了,一些大宗物品比如被子棉袄一类,就到大河沟去洗......何大在那里哭到中午,一个小媳妇下来洗衣,惊诧地问他何以独自在这里哭,何大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媳妇悲伤地叹息:\"咋个得了哦!\"将衣服放在石岸边,飞跑到几层院子,把这消息报告了众人。
  顷刻功夫,沟碥围了数十人。数十人围着一个流泪的小男孩,窃窃私语。
  一些当年妒忌许莲美貌甚至妒忌她\"浪荡\"的妇人,也红了眼圈。
  谈到何大的将来,都是一致的口吻:如果何兴孝不收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何兴孝跟严氏都没有到场。
  人们在沟碥叽叽喳喳地说了半个时辰之后,就纷纷散去,他们断言,要不了几天,何家坡上不知哪一个角落,就会出现一具死尸──想到这景象,都不免心里一沉。
  不过,这并不能打乱他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自己的日子也顾不过来呢。再说,死一个孤儿,从本质上说,跟死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只小猪没多大区别。
  沟碥又只剩下两个人:何大跟那个小媳妇。
  冷啊!从水凼里溢出的细流,结成了蓝色的薄冰。那些被翻耕过准备点冬洋芋的土地,黑霜像沥青一样胶住了土块,要种庄稼,就必须重新翻耕。小媳妇见何大穿得单薄(杨光武和刘氏在东巴场给他买的那身衣服,已被刘氏带走),把一件待洗的衣服给他披上,再用捣衣棒敲破凼里的冰盖,舀一盆水,把脏衣服泡了,一边上皂角,一边红着眼睛说:\"弟弟,莫怕,你不是还有个三老爷吗,不管他要不要你,赖到他屋里去再说!你爸你妈留下的田产,全被你三老爷占了,他不收你,也说不过去。\"
  何大心里没有什么田产的概念,他只是希望三老爷何兴孝真的能够收留他,可他来何家坡这么久,三老爷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有几次他碰到何兴孝和严氏,主动叫他们,他们连嗡都不嗡一声。因此,何大依然蜷缩在那里流泪,不敢去找三老爷。
  小媳妇并没取下披在何大身上的衣服,盆里的洗完后,就对何大说:\"弟弟,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到我家里吃了饭,就到你三老爷家里去。\"
  小媳妇端上木盆,盆底搁在髋骨上,一手抠住盆沿,一手牵着何大,往家里走去。
  我已记不清父亲有多少次向我说起那个小媳妇,每次说起她,父亲的泪水都像血一样粘粘稠稠往外流,有时还跪下去,祝小媳妇的在天之灵万福安康。小媳妇是在不上二十岁的时候被婆家打死的,她十五岁嫁过来,几年都不怀胎,婆家嫌弃她,暴打她,终于被婆婆一镰刀啄到太阳穴上,死了。婆家把她的尸首偷偷扔到了一口古井。那口古井,在何华强的屋后头,坡上人集资挖掘的,可它只供了村人两年水,就在一个冬季突然干枯。小媳妇的尸首在枯井里烂了,臭了,何华强才发觉,他用火把向下一照,照出一个黑黑的影子,以为是谁家的猪。用搭钩将其捞上来,才知是消失了许久的小媳妇!他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水井突然干涸,他就认为是坡上人败了他家的风水,而今又扔进一个死人!他去乡里报了案,小媳妇的婆婆被抓了起来,几个月后就在清溪河畔处决了......
  那天小媳妇把何大领回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里人的抱怨,何大在抱怨声中吃了两碗饭,就被小媳妇的男人喝斥出去;何大出门前,那男人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衣服,
  何大两股颤颤地走了,小媳妇追出来,细声说:\"赶快去找你三老爷,听话!\"
  无可奈何,何大就挂着两串鼻涕,到了何兴孝的家门口。
  何兴孝和严氏都在家。严氏首先看到了何大,像担惊受怕了多年的仇人突然找上了门,既惊恐又认命的样子,扯了扯低头裹烟的男人。何兴孝嘟嚷道:\"舅子婆娘还妖艳哩!\"严氏颤抖着声音说:\"你瞧门口。\"何兴孝扭头一看,快裹好的烟散开来,掉到一泡带着血丝的鸡屎里。他站起身,马着脸向门口走去。何大一看到他那件粘糊着米汤和口痰的青布长衫,心里就发虚。他双膝一软跪在门槛底下,哭喊道:\"三老爷......\"这一声哭喊,使何兴孝怒气冲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这个\"瘦得像一根球毛\"的孤儿有任何牵连。\"立马给老子滚,不然等老子把烟斗拖来,一戳儿把脑瓜给你敲破!\"经历了杨光达那一烟斗,何大听到\"烟斗\"二字就吓得慌,可他不起来。一离开这道门槛,除了冻饿而死,没有别的出路。
  何兴孝果真把烟斗拖来,一铁斗向何大扶在门槛上的手砸去。何大迅速缩了手。砰的一声响,木门槛缺了一块。何兴孝再次扬起烟斗的时候,何大爬起来,跑开了。
  他又回到黄桷树下去。这里有一个凹槽,可以为他遮风蔽雨。
  他在那里哭。坡上人都听到了他的哭声,可没几个人再有兴趣去看他了。黄桷树不败的浓荫里雀鸟长鸣,鸟粪吧叽吧叽地落到他身上。天近黄昏,何华强跟他家长工牵着一头牛从地头回来,走到黄桷树下,看见了已经睡去的何大,何华强让长工先回去,长工去后,何华强左顾右盼,见四面无人,便蹲下去,在何大的脖子上使劲地嗅。他想嗅出许莲身体的气味。可是,他嗅到的是一股冲鼻的臭味。何华强抽了抽鼻子,丢下一声冷笑,站了起来。
  正这时,牛想拉屎,何华强便执着牛绳,让牛屁股掉了个方向,对准何大,一泡黑汤哗哗地拉了下去。
  何大的身上糊满了牛粪,可他并没有醒来。
  次日一早,何坤章从黄桷树下过,看到了头发眉毛都结了冰花的何大。吃罢早饭,他专门到何兴孝家里,郑重其事地说:\"那娃儿已经死了,在黄桷树下,你去把他埋了。人死了不埋,魂儿就会变成草寇伤人。\"(在我们乡间,都说冤魂和野鬼会变成比老虎还要凶猛的草寇。草寇面皮青紫,长着长长的獠牙,只在夜半出没,专吸人的脑髓。)何兴孝冷冷地回道:\"我凭啥要埋他?\"何坤章说:\"兴孝哥,你不埋,坡上还有哪个去埋?未必还要你费箢篼?(前面说过,何家坡死了小孩,都放到朱氏板下,富贵些的人家用火匣装着放进岩堑里,穷人家用箢篼挂在树枝上。)挖个坑丢进去,填上土就完了。\"何兴孝依然冷冷地说:\"不关我的事,谁怕草寇,谁去埋。\"何坤章恼了:\"何兴孝,你以为我在给你说好话?你不埋算球了!不管咋说,他名份上还是何兴能的孙儿,你是他的三老爷,霸占了人家那么多田产,埋个死人也不干,人家不看扁了你八辈子祖先?再说,你离黄桷树比我近,臭也是先臭你,草寇要吃人,也是先轮到你头上!\"
第1章 (13)
  何兴孝气得咬牙,可他也不敢对何坤章怎么样。现在,坡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何东儿是王维舟手下的干将。跟了王维舟也是丢脑壳的事,何况是他手下的干将!前几天,东巴场的张团总还把何兴孝找去问过话,告诫他只要一有机会就把何东儿劝回来,不然害人害己;张团总还说:\"幸亏你还有个争气的二小子,要不然,你何老先生就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黄桷树旁边,是一个石碾,中午时分,何建祥和母亲陈氏去碾米,陈氏在碾盆里用笤帚翻米,何建祥吆牛。何建祥很聪明,蒙了牛内侧的一只眼睛,使它看不到后面是否跟了人,人离去后,它自个儿会拖着石碾转圈子。何建祥发明了这一招,就可以抽身去玩。他跑到黄桷树下,本想捡几块碎瓦片打树上的麻雀,却一眼看到了睡在黄桷树裸根上的何大。何建祥跑去告诉了陈氏。陈氏停了牛,下去一看,见何大身上糊满牛粪,\"是哪个狗日的缺德!\"她骂道,接着去探何大的鼻子。还有丝丝热气。陈氏站起来,摇一摇头,又去碾米。走到碾盆里又出来,对儿子说:\"你看,这就是没爹妈的娃娃!\"何建祥说:\"我去告诉兴孝公。\"陈氏叹息道:\"照理,他是该养这娃娃,可你兴孝公......反正娃娃一时不得死,米碾了,我跟你爸去说;你一个细娃儿家的,说了顶屁用。\"
  平时,何兴孝跟何亨一家还算相善,何兴孝尤其看中何亨的儿子何建祥,小小年纪就知书识理,不像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务正业。其实,他内心很为二儿子何民骄傲,但他也知道,而今天下大乱,辨不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因此不敢过分张扬。陈氏跟建祥碾罢米回家,发现何亨被人请去\"掐食\"了,陈氏就一个人去找何兴孝。她把来意说明后,何兴孝格外惊诧:\"坤章不是说已经死了么?\"陈氏说我用手探了,还没断气。
  何兴孝沉吟半晌,说:\"你也晓得我这个家底,养不活一个娃儿。他那么小,连水都挑不起......等他能挑水的时候,我再要。\"陈氏说:\"那时候他已经是鬼了。\"何兴孝说:\"有啥法子呢,这年月!陈嫂你也晓得,我那两个儿子都是枪棒棰,说不准啥时候......哎,反正呐,我这心里急得像是疯狗追,哪能再拖个只晓得吃饭的娃娃呢?\"陈氏舔了舔嘴唇,说:\"你是他三老爷......\"何兴孝打断她:\"三老爷咋个?他哪里认我这个三老爷?许莲下堂前,宁愿请何相战几个吃饭也不请我们,把我们老两口像狗一样打整,明明白白就是想把我们气死嘛!\"
  陈氏知道再给何兴孝说下去已是无用,就看着严氏,希望严氏发个话。可严氏坐在一旁,嘴巴一瘪一瘪地吃何民托人带回的糖果,始终不言声。陈氏只好走了。
  陈氏离去后,何兴孝对严氏说:\"早晓得那狗日的没死,该听坤章的话,埋了算了。\"
  严氏不屑地说:\"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们脚不沾碾盆底下的土就行了!\"
  两人上山干活去了。
  傍晚,陈氏又带着何建祥去黄桷树下察看。
  何大还像中午一样,硬梆梆地躺在那里。但他依然没死。
  陈氏直了腰,心一硬,对儿子说:\"把他给我弄回去!\"
  何大被陈氏收留了。
  何大把何亨叫亨爸,把陈氏叫陈四娘,把建祥叫哥。陈氏烧了一大锅水,把何大脱光,放在脚盆里,洗尽了他身上的积垢,给他换了一身建祥小时候穿的衣服。陈氏做这一切的时候,何大一直处于昏迷之中。洗罢澡,陈氏发现何大的额头像一团火。建祥请来郎中,扎了一针才把他救活。当何大能睁眼时,他就杀猪一般地喊饿。
  他一口气吃下了六碗饭。
  吃罢饭,何大的身体还很虚弱,但他已被安排上坡劳动了。
  他的主要工作是割牛草。何亨养着三头牯牛,膘肥体壮,每天要吞下五大背牛草,以前割草的任务主要由一个青壮长工担任,陈氏和建祥协助,现在,那长工干田里的活去了,填满三个牛肚子的重任,就落到年仅七岁的何大身上。陈氏从来不看何大割了多少草,只到月亮从白岩坡升上来的时候,她就阴悄悄来到牛槽边(没有月亮或月亮升得很晚,陈氏就在天光快收尽的时候去),一寸一寸地压三头牛的肚子,要是牛肚像打足气的皮球,她会不声不响地回屋,否则就快速迈动小脚,找到何大,何大在板凳上打瞌睡也好,在吃饭也好,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扭住他的耳朵,尖厉着声音斥责:\"不识好歹的东西,再敢这样,就把你撵了!\"何大最怕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要陈氏教,他已知道该怎么做──背上草花篮,摸黑上坡割草。
  何大一面抓着草,一面紧张地注视着远近地方,一棵树的摇动,一只鸟的呻唤,还有那来自地层深处幽幽的天籁,都会让他联想起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厉鬼。这样一来,镰刀割破手指的事情是经常性的。有时候,他越想越害怕,竟抖索成一团,不敢稍动。
  每当这时,他就想起爸爸妈妈和弟弟,泪水静静地落进脚下的泥土和草丛里......
  那三头牛被那青壮长工娇惯了,非贴地浅草不吃,浅草嫩,沾的露气多,营养好,利于长膘,但很不撑肚子,一大花篮草吃下去,往往只是个半饱。这无形中又增加了何大的工作量。隔沟有一小孩,名叫何建高,在家的主要工作也跟何大一样割牛草,不管是马儿芯、铁线草还是葛藤叶,他见到就捞,那些东西都是茎长叶大,不多一会儿,花篮就装满了,牛吃下这些草,就像人吃粗粮,虽然不长肉,可没几下就撑得难受。何大常常羡慕地看着建高,心想,要是那三头黄牯子也吃这样的草该有多好啊!
  有一天,何大病了,额头、手心和脚心都烫得厉害,然而他还得割草。他没有生病的权利。他的命都是别人捡的。他蹲在岩边割了一阵,眼前就昏花成一片,身体轻飘飘的,镰刀也举不动了。恰这时,何建高背了一大花篮草从更高的山上回来,见何大这副样子,问他咋啦?何大说我发烧了。建高看了看他的花篮,只有小半背,对他说:\"何大,我教你个法子,但你不能对别人说是我教的。\"何大问什么法子,建高说:\"你已经割了这么多嫩草,接下来就全割撑肚子的茅草好了,你看,那边不是有马心芯吗?你把马心芯装在底上,把嫩草放在上头,他们发现不了的。\"何大听后,非常失望,因为那三头牛都不吃马心芯。建高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嗨,你咋这么笨!它们不吃,是因为长期有嫩草,如果全都是马儿芯,不吃就要挨饿,饿了是啥都要吃的,就跟人一样。\"
  何大犹豫了很久,虽然不敢,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就照建高的话做了。
  那天黑得早,月亮也没出来,何大把草背进牛棚回来,勉强吃了几口饭,瞌睡就像针线一样缝着他的眼皮;其实那不是瞌睡,而是发烧带来的头晕。他正想去睡,陈氏却在准备马灯。何大知道,她是要去牛棚察看了!在这一刻,何大猛然间清醒过来,笔直地坐在凳子上,恶汗直冒。这么一紧张,恶汗一出,他竟然不再发烧了!
  马灯上的玻璃罩本已熏黑,灯芯挑到最大也看得不甚分明,但陈氏却将玻璃罩取了下来,在一张抹布上涂了点皂角水,将里面旋了几下再擦干,马灯就雪亮雪亮的,不要说看牛棚里的草,就是捡地上的针也有用不完的亮光。
  何大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但他并没当即认错,他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陈氏将马灯收拾得这么明晃晃的,原本不是为了进牛棚,而是要去干别的什么。
  可陈氏没有别的什么要干,她收拾马灯,正是为了进牛棚。
  --三头牛的肚子都有两个大坑,牛槽里是装得满满荡荡的马心芯!
  陈氏将马儿芯拿起又放下,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待她不得不相信了,就颠着小脚快速地转回来,扭住惊惶失措的何大的耳朵,往牛槽边拖去。
  陈氏没有打他,只叫他把槽里的草吃了。
  何大望着陈氏,流着泪说:\"陈四娘,我脑壳痛。\"
  话音未落,身上早挨了沉重一击。
  陈氏用掏牛粪的抓笆打在了他的腿上。
  他知道不能哭,一哭,会遭得更惨。他横着袖子一抹,揩尽了脸上的泪。
  \"给老子吃了!不把槽里的草吃完,老子今晚上就把你撵了!\"
  何大吓得脑子发炸,拿出一把马儿芯就往嘴里塞。
  马儿芯是一种边口锋利的长叶草,何大的嘴被割得鲜血淋淋。
  他将那把草吞下一半,脖子一伸一缩的,像要呕吐。
  陈氏又是一抓笆打在他腿上。
  这一棒恰恰打在胫骨上,何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哭,是因为痛,更是因为委屈。那时候他还小,不知道自己连委屈的权利也没有。
  抓笆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牛棚上面是虚楼,何亨和建祥在虚楼上叫:\"这回就饶了他,下次再敢,非打死不可!\"
  陈氏推了何大一把,让他现在就滚上坡割草。
  何大回了屋,取了镰刀,又在街檐下背了花篮,上坡去了。他是从大田埂上去的。天黑呀,用镰刀也能把那黑一块一块地割下来,每一脚踩下去,都蹦起来一团黑色的影子,他的眼前,横躺着黑色的尸体。那些传说中的厉鬼,在他的周遭跳舞。舞蹈也是黑色的。好像还有人哭,仔细一听,哭声又消失了。他眼里闪着萤火虫似的光斑,那是黑到极致而产生的幻觉。在那些光斑里,他好像看到一个女子,系着长辫,在背向他往前面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头,径直朝他走来了。待走到近前,他才发现,女子的前面也是一根辫子!她根本就没有脸,她的整个头上就只有一根辫子!何大膝盖一软,蹲下去发抖。但发抖有什么用?如果到天亮时他还没割到一花篮浅草,挨打不说,关键是要把他撵了,他又将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于是他站起来,走完了大田埂。他在田头站了片刻,没继续横着往鞍子寺的方向走,而是从一条陡峭的路摸了下去。那下面就是堰塘,就是他爸爸何地睡觉的地方。
  摸到爸爸的坟边后,何大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就在那周围割草。
  这时候的堰塘,四面都辟了路,路边长着稀疏的眼子草;这是三头黄牯子愿意吃的。当然,眼子草里可能抓到狗屎,也可能抓到蛇。
  狗屎他倒是抓到了好几泡,幸运的是没抓到蛇,天还没亮,他就把堰塘周围剔得干干净净。
  何大喂饱了三头牛,他自己却从来没有饱过。
  那时候何家坡最富裕的人家,吃白米饭也只能在年关时节,平时,米里都加杂粮,主要是红苕、苞谷或者洋芋,最多的是红苕。何大只能吃杂粮而不许沾米,他碗里的红苕根上有一粒米,也会被陈氏细心地刮下来。即便全是杂粮,如果能吃饱,何大也不至于那么瘦,可那时候,饥饿已成了他的绝症,吃一顿饱饭成了他最大的奢望。每顿饭,陈氏只给他添半碗,不许夹菜,半碗饭一完,碗就被夺去。陈氏虽然已经年老,夺碗的动作却异常麻利,何大最后一口还没刨进嘴里,碗就从他手里滑落了。碗被夺去,何大就必须立即上坡干活。出门的一瞬间,他总是要回望一眼主人。那时候,主人端着满满一碗饭,正细嚼慢咽。
  由于没吃过饱饭,何大更没有精力满足那几头牛奢华的生活,挨打和被威胁的次数增多了。
  何建高再次给他出了主意。那天他主动来约何大一同上山割草,到了二里外的一带缓坡上,建高说:\"今天,你还是照我以前教的法子做,保险不挨打。\"何大哪里肯信,只是恐惧地摇头。建高说:\"反正我是为你好,你不听我的,照样完不成任务,照样挨打,我还听我爸说,要不了多久,何亨就要把你撵了。\"何大的镰刀铿然落地,刀尖戳破了他的脚趾头。建高吐一泡口水,抹在他受伤的趾头上,之后说:\"我有一个新方法教你。\"把嘴凑到何大耳边,叽叽咕咕一阵。何大呆呆地望着他。建高道:\"不信我们试试,武爸等会儿要拉牛上来犁地,到时候你看。\"
第1章 (14)
  没过多久,一个腰板驼得相当厉害的中年男人果然拉着牛一步三咳地上来了,肩上驮着犁头。何建高抢过去,把犁头接下来,帮他扛到地里。中年人走过来,摸摸建高的头说:\"这娃儿真乖。\"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是何家坡最穷的人家,老婆几年前得肺病死去,没想到老婆坟上的草没长多深,他又得了肺病。建高问道:\"武爸,建申哥咋没来割草?\"中年人道:\"他今儿个拉肚子。\"何建申是他儿子。建高殷勤地说:\"你歇一会儿吧,我们先把牛拉到那边去放一阵。\"中年人止了咳,笑一笑说:\"牛吃得粗饱哩。\"牛的肚子果然绷得很圆,它嘴边就有一丛嫩草,可它没有兴趣。建高偷偷地给何大挤了挤眼,拉开裤裆,在那丛嫩草上撒了泡尿。
  建高的尿刚拉出来,本是没精打采的牛,竟然迫不及待地把那丛草一嘴吃了下去。中年男人见状,着急地说:\"娃娃呢,牛吃了尿草最发肚,你要把牛肚胀爆么?这牛是我借来的呢。\"强行把牛拉开了。拉出好几步,牛还不惧鼻绳勒的疼痛,别过头来看那丛已经被啃光的青草。
  \"明白了吧?\"建高悄悄对何大说。
  何大倒是明白了,可既然武爸也怕尿草把牛肚胀爆,他怎么敢给黄牯子放尿草?
  建高说:\"我把方法交给你了,照不照做随你自己。\"
  从那以后,何大一直显得很激动。一种寻找机会偷工减料坑瞒主人带来的紧张与激动。
  两个月后,他终于有了一次成功的尝试。在牛圈旁边,常年放着一只尿桶,这只尿桶的主要任务,是夜间为建祥服务。建祥的床铺,就在牛圈上方,如果把牛圈看成底楼,建祥就住在二楼,上下正对,建祥在虚楼的楼板上戳了个小圆洞,半夜想上厕所,就把家伙伸进洞里,撒下去,刚好接在桶里。他甚至把屎也从那里拉下去。那天,何大很早就偷偷地从坡上回来了,缩手缩脚把不合要求的草放进牛槽,立即用粪瓢把桶里的辣尿泼到了草上。
  奇迹出现了:三头牛你争我抢,不几下功夫,就把它们平时正眼也不瞧的茅草卷进胃里,肚子全都盔得滚圆。接下来,何大才把鲜嫩的浅草放进去,当然再不泼尿,牛们只用鼻子嗅一嗅,就别过头去,懒心无肠地摇着耳朵,舔着嘴唇。
  余下的整个冬天,何大都用这种方法蒙骗陈氏。陈氏到牛槽边检查的时候,见牛肚圆鼓鼓的,槽里还有余草,心想自己救回何大,总算没有白搭,不但获得了善人的名声,还省去了一个成年长工的工钱。那时候请一个长工,不仅包吃,每月还要给四块银元的工钱,一年下来,就是二十八块银元,一块银元买三斗米,二十八块就是八十四斗米。这些细账陈氏以前不愿意算,一算就心痛,现在,她很乐意算这笔账了。
  因为何大劳动出色,陈氏对他越来越满意,将其撵走的话,不需要每天向他说起,而是隔三差五地警告一次。同时,吃饭时何大虽还是吃杂粮,吃了一碗还是被夺去,可装在碗里的,毕竟比以前多了些。何大默默地感激着主人的恩情,对自己的欺骗行为心怀愧疚,可他只能那样做,否则,一头牛也经管不过来,何况三头。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三月一到,漫山遍野就绿得逼眼,李花桃花也相继开放,馥郁的花香,使整个坡上充盈着虚幻的富贵气息。冬眠的动物一出,坡上更是热闹了许多。
  这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季节。
  可何大一进入春天,就陷入了寂寞,因为何建高迁走了。他们一家人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那里是坝下,还看得到汽车!听大人讲,他们搬迁是因为建高的舅舅发达了。那段时间,何大睁眼闭眼,都想念那个与他相夕相处又绝顶聪明的伙伴,担心他到了那有汽车的地方,哪里去割牛草?......坡上跟何大差不多大小的,何华强家里有三个,可他们向来是瞧不起何大的;他们也曾经想欺负何大,无奈那时有何建高的保护,何中宝三兄弟又远不及何建高灵光,常常轻容易就中了何建高的圈套,对他怀恨在心,又无可奈何。能跟何大说得来的,只有何建申,但是,建申家的穷气笼罩几十匹山岭,屋脊上能冒烟的人家,都不让孩子跟建申玩,陈氏当然也不允许何大跟他厮混,免得玷污了她家名声;再说,建申的母亲因肺病而死,父亲又染上了肺病,谁能担保建申的肺是健全的?此外还有何先东的儿子何逵元,可他要小好几岁,现在爬山还要人背......没有了何建高的陪伴和支持,何大突然觉得自己原是那么孤单无助。他依然用老办法应付陈氏的检查,可决没有以前做得从容。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
  在这一月中,他有事无事看陈氏的眼神,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感到陈氏已经发现了他的弄虚作假;其实,陈氏对他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打算给他添制一套衣服。
  何大的异常举动瞒过了陈氏,却没能逃过建祥的眼光。他早就开始怀疑何大了。
  有天晚上,他把何大拉到一边,厉声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是不说老实话,我就叫爸妈把你撵了!\"
  何大吓得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哥哥,我只有今天才这样做的......\"
  建祥只不过想诈他,没想到果然有事。他一面吃惊,一面得意于自己的方法真是奇妙。
  \"详详细细地讲!要是耍滑头,我就告诉爸妈。\"
  何大就把他怎样将马儿芯、铁线草埋到花篮底下,上面放浅草,回来又怎样先放粗草,怎样淋尿,最后才放进浅草的全过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狗日的,救了你的命,你却这样来骗人?!\"建祥骂声未毕,脚尖已踢到了何大的脸上。
  听到何大压抑的哭声,陈氏寻了过来。建祥把何大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母亲。
  陈氏气得差点被一口浓痰噎死了。
  何大成了野人。
  他活动的范围,依然不出何家坡。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鞍子寺和靠西边的周子寺台。
  何家坡至鞍子寺而今早开出了两条能拉过牛的大路,从大田埂过去一条,从堰塘边过去一条;之所以开这两条路,就是因为何华强跟何亨在那边买下了败家子\"光肉\"的田地。何华强带着何亨去贿赂了甲长,甲长以方便大家为名,逼村里人出资出力,拓宽了一条路,又新开了一条路。
  何大就沿着这两条路开始了乞讨生涯。他还不会乞讨,只知道哪里冒烟就往哪里奔,看见有人家揭锅开饭,就一寸一寸地向那门口靠近。他成了坡上所有人的灾星!当他那矮瘦的身体移动过来,许多人都觉得受到了威胁,嗒地一声将门闭了。出于对饥饿的恐惧和对粮食的渴望,他还是一寸一寸地挪向那飘着饭香的门边,闻那混合着柴烟的饭菜气息,听筷子拨动碗沿的声音,听咀嚼的声音,听大人喝斥小孩不小心把饭粒撒到地上去的声音,听小孩乞求去坛子里舀点豆瓣的声音......直到人家已经收了碗筷,吃饭的气氛完全消散,他才慢慢离去。
  这样的生活,已融进何大的生命之中,几十年后,保存在他记忆里的,就是那种清晰的感觉,具体去了哪些人家,倒是一团模糊。可何大对有一次的遭遇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他向何华强的家门口走去,何华强不仅没关门,还站在灶台边对他送过来一张笑脸。何大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何华强家的伙食,在整个坡上是最好的,传言说,他家里每隔一个礼拜就打一次牙祭,虽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打牙祭,可也没人怀疑,因为每年的年关时节,何华强都要请来两个屠户,放倒尾巴嵌进屁股丫子去的肥猪,下几大花篮割成条状的肉......
  到了何华强门外,何华强没让他进,何大当然只能倚着半人高的门槛,在门外站着,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骨碌碌盯着灶台。何华强的情绪仿佛特别高涨,夸张地掀开锅盖(一股热蓬蓬的蒸气立时裹住了他的整颗头颅),大声武气地叫儿子端碗盛饭。他老婆和儿子们的情绪也很高,动作相当利索。刚盛了两碗饭,他家的长工回来了。何华强共请了三个长工,长工头提着另一罐饭,到屋角去跟两个兄弟分。何大看见,主人吃的是洋芋饭,洋芋刮得相当干净,圆溜溜的,长工吃的也是洋芋饭,只是没剥皮,饭里的米粒也少得可怜。
  这是何华强家的规矩,平时,长工都不能跟他们同吃,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够到一个罐子里去舀。此时,何华强看了看何大,又看了看几个长工,说:\"你们提到后面去吃。\"长工们遵命而去。这样,何大就只能看到主人吃饭了。他们三下五除二吃过一碗,就减慢了速度,而且把菜夹到饭碗里,故意到门边来吃。何大看见比他矮的何莽子碗里果然有肉片!那肉片是和老盐菜炒的,白中带黑,把老盐菜裹得油腻光润。何莽子吃下几片肥肉,刨一刨碗里说:\"爸爸,这片瘦的我不要。\"何大想,我终于可以吃一片肉了,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响。可何华强走过来,把那片瘦肉挑进自己碗里,又给何莽子换了片肥的,何莽子放进嘴里嚼,油汁在他嘴角边冒。
  他们就这样吃啊吃......
  在何大眼里,他们吃饭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漫长的是,何华强分明朝他笑了一下,可为啥不给他打发一点呢?短暂的是,有人吃饱了,放碗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吃饱了,放碗了!
  经受了非人折磨的何大陷入绝望。可这时候,何华强舀出一瓢饭,径直朝门边走来,何大立即伸出手去,意思是用手掌接住何华强赐予他的食物。何华强却向右边一拐,将饭倒进了一个石制的狗槽里。何大不知道何华强今天才养了一只小狗,以为是让他去那槽里吃的,正要动步,何华强\"呜\"一声唤,躲在柴窝里酣睡的小狗就飞跑出来,粉红的舌头卷了几下,把石槽舔得只余下一片湿漉漉的亮光。
  之后,何华强吆喝众人,锁了门,上坡去了。
  在别人家门口要不到饭,何大只好去山上找。四月尾,泡胡豆出来之前,可以剔胡豆叶、胡豆荚和还未长成形的豌豆荚充饥,泡胡豆一出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坡上人除了防拱猪和野兔,把主要精力用来防何大,只要何大向某处田边靠近,必然听到一阵惊惧而愤怒的臭骂:\"野****日的,滚开!\"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扑腾出一阵急奔。是主人追过来了。为免去一顿不知后果的毒打,何大必是撤身就逃。何大一生腿力不错,上七十岁后,还能日行百里,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有一天,何大受了追赶,不小心碰在一棵老松上,老松的皮割破了他的额头,他边跑边抹去遮住眼睛的血水。转过一道弯口,面前现出一个水坑,坑水清澈见底,几尾花针样的鱼,往来倏忽。何大见吆喝声和脚步声已经消失,便坐在水坑旁边,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撩水洗脸上的血。水镜被他碰碎,晃荡起来,水里立即现出十数张血脸,露出狰狞的面目。
  他忘记洗脸,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追赶他的人已逼到了身边。
  这个人手里握一根打狗棒,原想只要抓住何大,就一棒打在他的脑壳上,可是,当这个人看见伤心哭泣的何大时,心竟咔嚓一声,掉下了一块硬壳,因此没有把木棒举起来。
  何大在水里看见了这个逼到他身后的人,猛然翻身扑倒,跪下去喊:\"三奶子......\"
  严氏没有应声。
  而今在何家坡,连何华强也惧何兴孝和严氏三分了,因为他们的二儿子何民闹腾出的事越来越大,已在****里当了团长!大儿子何东儿在红军里刚刚升任副师长,就在前不久的万源保卫战中阵亡;他是被大马刀劈死的,只剩下了半边脸,半边脸上的一只眼睛,还圆鼓鼓地睁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消息传回,严氏伤心痛哭,何兴孝斥道:\"哭个球!死了好!再不死,一家人都要遭他的殃!\"何东儿一死,何兴孝就再也不惧怕什么了。
  何大又喊:\"三奶子......\"
  严氏说:\"今天我不打你,可你以后要记住,不准再偷我的胡豆。你去偷别人的胡豆,不准偷我的;你叫我一声三奶子,就当晓得不该偷我的胡豆。\"
第1章 (15)
  \"三奶子,我再不敢了。\"
  严氏蹲下来,眼里闪着泪花。\"娃儿,三奶子给你一个瓦罐,你晚上去把别人家的胡豆偷来,用瓦罐烘了吃。春季的东西寒重,吃生的坏肚子。\"
  这样的关切,何大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他昏了过去。
  严氏没再管他,回家去把那个废弃的瓦罐拿来,放在了何大的身边,而且还破费给他送来几匣洋火。
  何大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
  此后,何大就按严氏的话去做。乡村黑得快,天光一收,四野的山峦就缩小为一个墨黑的点。家境好些的,才会在天黑后点上桐油灯,一般吃得上饭的,只有穿针引线的时候才上灯,像砍猪草一类的活,都是摸黑干的。即便全坡上的人家都点上桐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线,还没照出门槛,就被黑暗融化了。何大就是这个时候去偷胡豆,为防主人察觉,每棵胡豆树上,他最多揪下一两只胡豆荚。偷来胡豆之后,他用石块三面一围,就成一个简易的灶,随便去哪里弄点水,就能煮了;柴禾多的是,山山岭岭之上,干树枝到处都有。
  烘熟的胡豆吃起来真香,生胡豆那股嫩嫩的腥臭化成了一股甜味......
  时令虽已是五月,入夜之后,山上还很寒冷。何大捡来许多带叶的青冈树桠,又撇下一些松枝,晾干之后,即可覆在身上保暖。
  不久,坡上死了一个人。不巧的是,这个人葬在了何大平时窝居的地方。当天晚上,他傍新坟睡下的时候,心里直发毛,一夜不眠。第二天他移动了位置,可还是睡不着,那些鬼怪故事在大山里活跃,一时间,仿佛整个何家坡都成了鬼的家园。第三天夜里,何大带着他那宝贝瓦罐,潜行到了院子里。他落脚在何坤章的屋后。何坤章有一间用茅棚搭成的偏厦,里面既没住人,也没养猪牛,连一只狗也没有,因此最不易被发现。
  当听到何坤章屋里鼾声四起,何大就支了灶,为自己准备晚餐了。
  一根茅草被点着了,像导火绳,火苗滋滋滋地向上窜。
  可何大全然不觉,迫不急待地把胡豆往瓦罐里倾。
  茅棚着火了,风一吹,呼啦一声,火就旺盛起来。
  屋子里有了何坤章的女儿菊花发出的第一声呼喊:\"起火了!起火了!\"
  接着是乒乒乓乓的声响,何坤章全家人起床了,一面拿水盆,一面扯破了嗓子呼叫:\"起火了!坤章家起火了!\"
  四山回应,杀人似的恐怖。
  几层院子都被惊醒,整个坡上充满了动荡。脚步快的,早已端了满满一盆水向这边跑来。
  火像一头怪兽,顷刻功夫,就吞噬了茅棚,血红的舌头,伸向了何坤章的正屋。
  到这时候,呆立在角落里的何大才想到了逃跑。
  坡上的大人小孩都起来了,能救火的都在救火,不能救火的在旁边指点。乡村里,什么事都可以袖手旁观,唯独救火特别心齐。大家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火势高扬,照得坡上红彤彤的,且时时听到噼噼啪啪的爆响,那些炸开的柴灰,随火苗升腾,飞出火海,再纷纷下落,泼泼溅溅的火星子,使人不敢近身。坤章的老婆王氏躺在院坝里,呜呜哭。坤章冲进冲出,把值钱的箱箱柜柜抢出来。一人喊道:\"不忙抢东西,赶快断火路!\"坤章完全没了思维,一切听从别人指挥,这时候他站上一根大板凳,猛一脚朝灰壁踹去。只要蹬塌了灰壁,就能断开火路,免使正屋受损。坤章把灰壁蹬了个洞,脚却夹在洞里,取不出来,旁边的火正愁缺燃料,就裹着他的脚烧,坤章惨叫着,使劲往怀里拉脚。
  他好不容易才把脚拉过来,已烧得血泡密布,脚背还被灰壁上的篾条戳出了一条长口子。
  众人把坤章从大板凳上接下来,再一齐使力,灰壁终于蹬塌,火路断了下来,正屋保住了。
  偏厦却被烧得精光。
  把火烬彻底清除之后,坤章才想到一个问题:这火是怎么引起的?
  人们举着火把,到茅棚里--现在是一片空地--去察看,何大的瓦罐早被打碎,可人们看到了一个石灶。这三面围住的石灶坡上人是熟悉的。
  \"牛日的!\"坤章从牙缝里嘣出几个字来。
  过了好一阵,又说:\"今晚,非剥了他的皮!\"
  他不顾脚痛,取过七八支火把,说:\"麻烦各位帮我找人,找不找得到,我都撮两斤升米,找到了的,撮一斗!\"
  数十人一听,都取过火把,向山上围去。
  山上被松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到处都是呐喊声,连清溪河对岸也被惊动了。
  院子里反而冷清下来。
  这时候,一个人影悄然溜到了何大隐身的黄桷树下,拍一拍树身,轻声说:\"藏好,不要下来,他们找不到你。\"说毕踅进一条小路,可又迅速返回,告诫道:\"莫怕,莫出声,你只要被他们捉住,就要遭剥皮!\"
  躲在黄桷树浓荫之中的何大,不知道是谁在树下跟他说话,只模模糊糊地听出是一个妇人的声音。他怎么能不怕呢,裤子早被尿湿了,浑身筛糠一样抖。幸好是一棵大树,要是一棵小树,只要有人从树下过,立即就露馅了。
  找他的人一队接一队的从山上回来了,集中在坤章的院坝里。透过黄桷树枝叶的缝隙,何大恰恰能看到院坝里的情形。他发现坤章拄着一根水竹拐杖站在中央,满院坝都是火把,都是说话声。他听见有人说:\"可能已经跑出何家坡了。\"坤章跳天跳地地骂:\"他跑到天边地角,老子也要把他揪回来,剥他的皮,炒他的心肝!--这个牛日的!\"
  院子里热闹了个把时辰,就各自散去。坤章独自在院坝里骂一阵,也无奈地进了屋。
  他屋子里的灯光亮了许久,大概是在侍弄他受伤的脚。当坤章灭灯睡下,已是三更过后。
  树下的人影再次出现,轻声呼唤道:\"下来。\"
  何大疑疑惑惑地下来了。
  站在面前的,是曾赏给他饭吃的小媳妇。小媳妇是最先到达火灾现场的人之一,她是看着何大爬到黄桷树上去的。
  \"立马跑出何家坡,再也不要回来!\"
  何大还在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赶快走。\"
  小媳妇拉着他,往通向东巴场的小路快步走去。她背着一个大花篮,显然是为了掩护。
  他们走得很快,天麻麻亮,就到了东巴场口。
  \"我要回去了,你逃吧......你准备往哪里逃?\"
  何大不说话。
  \"你为啥一直不去找你的几个姨妈?她们不是都住在望鼓楼吗?\"
  \"我去找过好几回,没找到。\"
  \"你认识你姨妈不?\"
  何大摇了摇头。他很小的时候见到过几个姨妈,早已没有任何印象。
  小媳妇沉吟着,心想,许莲的姐姐们大概也不想收留这个外侄了,分明住在望鼓楼,许莲又惹出那么大的名声,怎么会找不到呢?肯定是她们知道了何大的处境,给乡邻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说出自己跟许莲的关系。小媳妇干涩的眼睛望了望青灰的天空,坚决地说:\"就往你皮老汉那里去!不管咋说,你妈埋在那里,你皮老汉总比外人好些。你不能再像这样流浪,不然,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死的。\"
  何大一脸的悲戚,小媳妇看出是因为提到他姨妈引起的,安慰道:\"现在去找你姨妈也不行,望鼓楼离何家坡那么近,要是被坤章知道了,照样会捉住你。还是上李家沟去,找你皮老汉──找得到去你皮老汉家的路吗?\"
  \"嗯。\"
  \"赶快去吧,天一亮,坤章就要找到东巴场来了。我要是在路上碰到他们,他们肯定就要怀疑我,你明白吗?\"
  何大听话地往前走去。
  小媳妇小跑似地回何家坡。
  何大回转身,悄悄跟了小媳妇很长一段路才停住脚,扑在地上,向小媳妇消失的方向磕了数十个响头。
  河坝与山上不同,河坝的夏天已经是正正经经的夏天了,河水响铴铴地流着,小草翠汪汪地亮着,庄稼繁茂地生长着。河坝的天空也与山上不同,河坝的天空更低,更沉--为什么爬到越高的山上,望到的天空越是高远清寒?难道河坝与山上望到的不是同一个天空?这事情,何大一辈子也没想明白。
  这天清早,何大沿河走去。在他的印象中,沿河走很远很远,再过河上山,爬一阵,就到了李家沟。具体有多远的路程?──把脚走肿就是它的长度。这是他跟杨光武和刘氏逃到何家坡时留下的经验。他跟母亲许莲、弟弟何二去李家沟时,大半路程是许莲搂一个背一个,行路的艰难,他并没体验到,跟杨光武和刘氏到何家坡,毫无疑问就全靠他自己走了,他的脚肿得不行,因此,他认为只要自己脚走肿了,也就肯定该过河了。可这一次,从早上走到晚上,他的脚也没走肿,也就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过河上山。何大已经习惯了在野外度过黑夜,并不害怕,可是他饿了,肚子空得发慌,后来就痛,再后来,就不光是肚子痛,整个身上都痛,可又指不出痛在何处。是一种窝窝囊囊的闷痛。
  他蹲下身,从河里撩起水,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灌,起初很管用,塌下去的精神一下子提升上来,过了一阵,再灌水不仅解不了饥饿,仿佛全身的皮肉都被水发胀了一样,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沉重而飘忽。周围不是找不到可食的庄稼,河岸十余丈高处,就是梯田,坝下庄稼成熟早,胡豆大多被收去,可还有豌豆,豌豆已经干浆,连续好些天,彩色的阳光赋予了它石质般的硬度,对何大嫩弱的牙齿是一种考验,但于他而言,只要是可以裹腹的,就是他的至亲至爱;此外,小麦也已成穗,麦粒儿已具雏形,巴掌大的田边地角,还种着涩涩的、表面如青蛙背脊般的牛皮菜......然而,何大惊惶未定,加上人地生疏,不敢轻举妄动,何况那些梯田不像何家坡的藏在密林之中,而是亮在明处,只要举着灯火,老远望过来,一眼就看个透。这让他既不敢偷豌豆,也不敢偷麦子。
  何大怕走岔了道,不敢继续向前,站在河沿,彷徨四顾。在离他数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处灯光,灯光之下,晃动着几个人头,他们躬腰驼背,都在忙碌着,一种非常陌生的闷响,从那里发出来。何大没加思考就向那边走去。他的整个身体都只传递给他一个信息:要饭。
  刚走到门边,就见几个浑身油污的人,每人碗里盛了红苕饭,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热烘烘的米香,混合着热烘烘的烂红苕气味,构成无法抗拒的诱惑。何大说:\"我想吃饭。\"
  话音落下去的时候,人已仆地。
  几个油污汉子放了碗,把何大扶起来,来不及问话,就给他舀了一大碗饭。
  筷子还没送来,何大早已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
  这是一个榨油作坊,用木杠和石扇等简陋工具,榨桐油和菜油。那几个工人,都是当地农民,作坊是他们集资建起来的。
  工人们让何大吃饱了饭,问起何大的身世,问几声不见答应,一看,他已经坐着睡了过去。
  他们把何大放在地铺上,跟他们睡在一起。作坊里是堆积如山的桐子,所谓地铺,就是在桐子上铺一张篾席。
  第二天,何大吃了早饭,问往李家沟咋走,工人们给他指了路,就搬桶,上杠子,压石扇,忙碌得赤裸的上身筋骨累累。何大道了谢,沿河向下游走去。原来,他已经走过了十余里。
  因为吃了两顿饱饭,何大显得格外精神,很容易就找到过河的地方,过了河,似乎没爬多久,就上了李家沟。
  杨光武的住房一点也没变。何大忐忑地走到门边,见木板门被一把大铁锁锁着。这把大铁锁,是他母亲许莲从何家坡带来的。何大从门缝往里瞧,见里面一片狼藉,红、黑、白相间的鸡屎,随意撒在草凳上,傍灶台边,放着猪草板,横放在猪草板上的刀,分明是切菜用的;灶台的边缘黑不溜秋,有时拖下白白的一杠,是滗饭时流下的汤汁。这情形,使何大再次想起他的妈妈。许莲在的时候,虽一样的穷,但屋子里总是干干净净,哪怕她受了杨光武的毒打,自己爬不起来,也要吩咐何大把屋子扫一扫;许莲死后,整洁的杨家变成了狗窝,刘氏进屋,凭借女人的天性,使之有所改观,至少,草凳上是不会有那么多鸡屎的。
  现在的情形只能表明:他们的生活是一日不济一日了。
第1章 (16)
  想到这层意思,何大心里很凉,如果他们过不下去,就更不可能收留他。可是,他不留在这里,又能往哪里去?何大在门轴缝里找到钥匙──清溪河流域的农民,上坡干活或去集市赶场,都喜欢把钥匙藏在门轴缝里──开门进屋,拿起扫帚将屋子打扫干净了,又把草凳上的鸡屎擦去,那些已经干浆的鸡屎,用扫帚擦不掉,他就用指甲抠。做完这一切,杨光武和刘氏还没回来,他到里屋去看,杨才没有绑在床上,一定是带到坡上去了。何大一阵心酸,眼泪涌了出来。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他跟弟弟何二也常常被他们带到坡上......
  这不是他想爸爸妈妈的时候,也不是他该哭的时候,他用袖子将泪抹去,就进了牛棚。
  他曾听杨光武在何家坡说过,将来回了李家沟,就买一头牛。
  牛棚里空荡荡的,连地皮都刮起来肥庄稼用了,证明他们并没养牛。没有牛,何大就更加觉得自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慢慢地走到屋外去,锁了门,将钥匙放回原处。
  不知不觉,就到了母亲的坟边。
  母亲的坟几乎只剩下一片平地。
  何大蹲下去,\"妈......妈......妈......\"他这么单调地哭喊着。
  在外面游荡了许久,走过了他熟悉的角落,在母亲被黄牯子戳倒的地方,他站了很长时间。太阳偏西时分,何大又转回到杨光武的屋后。屋脊上有了一团一团的黑烟,证明他们已经在做饭。何大没有多想,从一条长着小草洒满粪便的土路走到屋前,喊一声:\"爸爸。\"
  把头塞进灶孔吹火的杨光武听到喊声,缩回脖颈,又揉了揉被柴烟熏得泪水巴沙的眼睛,看到了街檐下的何大,不相信似的张大嘴巴,好一阵才说:\"你来了?\"
  看来,他根本就没注意屋子被清扫干净了。
  何大一句话不敢说。
  \"你咋个来了?\"
  \"我在何家坡惹了祸。爸爸收下我。\"
  杨光武走出来,问道:\"你还没得老子的鸡巴大,惹了啥祸?\"
  何大就把不小心点燃了别人家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不过,他作了小小的又是极为关键的改动,他知道陈氏跟杨光武吵过架,就说自己点燃的是陈氏的房子。
  杨光武哈哈大笑,\"有出息,\"他说,\"老子收下你!\"
  何大除了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杨光武低了头看他的脸,怒道:\"哭个球啊?\"何大又喊了一声:\"爸爸......\"
  不多久,刘氏回来了,她用背条把杨才跟自己连在一起,肩上扛着锄头,见了何大,竟也出乎意料的没说什么。
  原来,这个家,又将面临着破裂,杨光武和刘氏都需要一个新鲜的调和剂。
  何大去的最初十几天,家里相安无事,只是杨光武再不跟刘氏一块儿睡觉,而是爬到楼上去睡;所谓楼,只不过是在几根檩条上铺了块板子,板子上面铺了块篾巴箦,就搭成了一张床铺;周年四季的烟熏火燎,早看不出那檩条是什么木质。十余天后,冰冷的气氛走向了另一面:杨光武和刘氏都显得相当火爆,稍有不睦,就大打出手。刘氏决不像许莲那样任杨光武毒打,只要杨光武动手,刘氏立即还以颜色,有时候,杨光武只不过骂她一句,她就抓起笤把或铁锹砸过去。
  他们一打架,何大就吓得发抖。两人不仅是在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还在砸毁这个家,砸毁何大赖以偷生苟活的窝。他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打架。
  那时候,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的红四军,早已强渡嘉陵江,向西进发;王维舟率领的红33军,大部已经转移,只留下一小股,游移在大巴山区,一面固守根据地,一面壮大队伍。
  他们的主要据点依然是万源罗文镇。
  有一天,何大砍柴回来,见街檐下坐着几个陌生人,这几个人戴着八角帽,穿着草鞋,正跟杨光武说话。看见何大,一个人立即跑过来,取下何大背上的柴禾,吃惊地说:\"你能背这么重?\"何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几个人是来发展童子军的。童子军的任务,就是跟红军一起走,长成之后,成为战士。杨光武同意何大加入童子军。
  登了记,几个人就站起身,对杨光武说:\"最多再隔半月,我们就要带你家孩子走。他走的是一条光明的路,我们会带好他,请你放心。\"杨光武喏喏连声地送他们出了村。
  那之后的几天,何大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他满脑子幻想着进入红军队伍后的生活。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跟杨光武一同把几个战士送出了村子,可拐上一条官道,几个战士只看着杨光武挥了挥手......
  刘氏和杨光武之间的矛盾剧烈地激化着,一天打数架,且总是打得两人瘫倒在地才松手。家里常常是冷目瞅眼,还要伴随着杨才不知所措的哇哇大哭。见得多了,再说自己马上就要当童子军了,何大不再害怕,杨光武夫妇谁首先拿起了菜刀或其他可以致人死命的凶器,他会抱住那人的手臂,任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他扳着指头过日子,盼望着红军来接他。
  漫长的半个月终于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何大几次想到罗文镇去看看,可杨光武不让他去。
  又是半个月过去,还是不见红军的影子。
  有天上午,刚上坡去的杨光武突然转回来,对扫地的何大说:\"赶快上酸奶子山去。\"
  \"做啥?\"
  杨光武一把夺下扫帚,急促地说:\"去了就晓得了。\"杨光武紧张得连话也说不清楚。
  何大以为刘氏出事了,一大早,刘氏就背着杨才出了门,现在也没回来吃早饭。可是,她到酸奶子山干什么?酸奶子山很远,上面没有田地,只有遍坡旱杉;旱杉不是树,而是草,一人高,缺柴的地方割下来当柴烧,一大捆放进火堂里,火苗一舔就算完事。由于是荒山,酸奶子山不属于谁家所有,平时,李家沟人很难得上去一趟,要去,就是挖药材、蕨菜或打野兔。现在不是挖蕨菜的季节,刘氏不可能挖药材,更不可能打野兔,到那么远的地方干啥?
  何大疑惑地问:\"要带啥东西吗?\"
  杨光武不满地喝斥道:\"拖拖拉拉的!带上弯刀,砍几捆旱杉回来!\"
  看来,刘氏并没出事,可何大更不明白的是,这里的干柴烂在山里没人捡,要那么多旱杉做什么?
  带上弯刀和几枝剖好的篾条,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何大才到了酸奶子山。除了密集的旱杉林,四野没有一个人,在平地上做窝的野鸡,间或从林中飞起,翅膀上沾着几片旱杉叶,卟楞卟楞地飞到另一处地方。到这无人的所在,何大觉得异常快乐,砍旱杉是非常简单的,一刀下去,就可以劈倒好大一片,不愁完不成任务,他放下弯刀,去野鸡出林的地方找寻,找到了好几个野鸡窝,可都是空的。然后,他坐下来看这一片绿莹莹的山地。风轻轻掠过,旱杉林发出铮铮硬响,却把这一面坡衬托得格外寂静......不知何时,一只岩鹰轮着巨翅盘旋天际,发出\"嘎──嘎──\"的叫声,插向云霄。其实天上无云,纯蓝的天空,如一只忧愁的眼睛,盯着荒山野岭上的这个孩子。那只岩鹰的黑影,像天空流出的一滴泪。何大禁不住想起了他的身生父母。后来,又想到红军让他当童子军的事情,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不过,他们会来的!
  何大来了精神,拾起放在身旁的弯刀,左手将旱杉一捞,弯刀劈了下去。
  很快,他带来的几枝篾条就用尽了,在他周围,合了六捆旱杉。
  他背一捆,拖一捆,往回走去。
  到家,太阳早已偏西。刘氏和杨光武都在家。刘氏给杨才喂奶,杨光武在搓麻绳──许莲在的时候,搓麻绳一类的活杨光武绝对不会干。何大以为自己这么卖力地干活,一定会得到表扬,谁知杨光武或刘氏只不过斜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何大有些悲伤,站着抹了把汗,说:\"爸爸,酸奶子山还剩四捆,我去背回来。\"
  \"不用了。\"
  何大不知所措,说:\"已经合好了。\"
  \"合好了也不要。\"
  顿一顿,杨光武又说:\"要那些×东西做啥?\"
  何大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但他不敢流泪,因为天黑尽后,杨光武和刘氏又打起架来了。打架之前,两人既没有说话,更没有吵架,是怎么打起来的?对何大而言,这简直是一个谜。
  那天夜里,他们打到后半夜才精疲力尽地松了手。
  第二天接着打,依然没有先兆。这么断断续续地一直打了三个礼拜之后,杨光武终于和刘氏离了婚--其实也就是刘氏背着杨才走了,再也不回杨光武的家了。
  当这间屋子里再一次只剩下杨光武与何大的时候,杨光武口口声声说何大是他的灾星,何大的母亲许莲也是他的灾星,许莲嘴角的那颗痣就是灾星的标志。他的性情变得更加乖戾,常常半夜三更时发出笑声,笑一阵又骂,笑了骂了还不过瘾,就把何大揪起来打。
  何大不怕他骂,也不怕他打,就怕他笑。他一笑,整间屋的板壁都嘎吱嘎吱的,也像在笑。板壁一笑,整个夜晚都跟着笑!何大常常怀疑杨光武还是不是一个活人,\"说不定他已经变成草寇了,\"何大想,\"不晓得啥时候,他就会吸了我的脑髓。\"
  那段时间,何大形成一种习惯,只要鸡叫三遍,他就醒了,大大地睁着眼睛,提防着杨光武来敲破他的脑袋。
  可有天夜里,杨光武既没笑,也没骂,而是阴悄悄直接就来到了何大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血红的眼珠盯住他说:\"早晓得,老子该让那些兵娃子把你带走算球了!\"
  到这时候,何大才知道杨光武让他去酸奶子山砍旱杉,完全是一场阴谋。那一天,罗文镇上的红军将要开拔,派人来接童子军,杨光武得到消息,就把何大支走了。杨光武对红军战士说,何大已经死了,是砍柴时不慎掉下山崖摔死的,说罢放声大哭......
  知道了内情,何大并没哭。他知道了杨光武还是人,而非草寇,恐惧减轻了许多。但他心里堵得慌。那两捆旱杉,还放在屋前的一丛竹林里,叶和茎都已干枯,黄黄的,是令人生厌的野草。何大突然生出一种想法:上酸奶子山去看看──那余下的四捆旱杉,是否也干枯了?
  第二天他就去了。四捆旱杉当然早已干枯,比拖回家里的还要枯得厉害,何大坐在被他砍刈的旱杉身上,黯然神伤。那一天,既没有野鸡从林中飞起,天空也没有盘旋的岩鹰。远处苍茫的山影里,孕育着雷阵。风吹过来,湿漉漉的气息,在拥挤而孤独的草尖上浮荡。
  何大从山上下来,没直接回家,而是偷偷去了罗文镇。
  那里早没有了红军的影子。
  秋天来临的时候,何大终于被杨光武赶出了家门。从此,他永远离开了杨家。
  沿着清溪河,何大一路流浪,他的头发已经好些时候没有理过,长至脖颈,脏得结成一饼。当他从官道或村路上走过的时候,一些人就向他打趣:\"喂,那娃儿,来给我当儿好吗?\"他知道这些人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懒得答应;要是饿急了,就应一声:\"给我一碗饭吃我就给你当儿。\"那打趣的人立即噤了声,心肠硬的,不但不给饭,还一边骂,一边捡起石头瓦块向他掷来,他便蒙了头,飞跑而去。
  朔风自北而南,翻过秦巴山地,像一支硬弩,直贯清溪河。这是流浪者最为恐怖的季节。何大到了毛坝,这里恶山野水,比李家沟荒凉十分。毛坝住着十来户人家,最富有的是罗光全,他有几十挑谷田,可土地薄,收成并不好。他家有三口人:罗光全的母亲加上罗光全夫妇。罗光全的母亲是瞎子,干不了活,几十挑谷田加上一些旱地,全靠两个年轻人做,惹得罗光全的老婆耿氏常生怨言。因此,当何大在村口出现的时候,罗光全的婶娘就把他带到了罗光全家。罗光全答应收下他。
  何大在那里只住了两个月。他放牛,是一对子母牛;除了放牛,还割草,挖地,侍弄冬水田。大山上仿佛永远笼罩着冬天的暗影,早晨出去的时候,黑霜打得石头皴裂,土块发硬,何大穿着烂草鞋、短裤(他的裤子只剩膝盖以上的部分,看上去像短裤)、密布着网眼的薄衫,拉着牛上坡了;当太阳升起,冰雪融化,何大踩着烂泥回来的时候,罐子里只剩下几个荞麦粑。
  这几个荞麦粑是他一整天的食物。
第1章 (17)
  首先看不下去的是罗光全的婶娘。他对罗光全说:\"光全,你还是给那娃娃沾一颗米嘛。他一天只吃三五个汤粑,哪养得活?\"
  罗光全轮一轮眼珠回道:\"你心肠好,把你家的米拿给他吃吧。\"
  他婶娘穷,自知说不起硬话,就不敢言声了。
  有天清早,何大赤脚站在冬水田里挞田埂,两条细腿像两根红萝卜,罗光全的婶娘背着猪草花篮从岩畔上溜下来,悄声对何大说:\"娃娃,你自己另找个地方算了。\"何大听从了她,没再挞田埂,从田里出来,用老人递过的一把猪草擦尽了腿上的泥水,离开了毛坝。
  何大到了永乐的黄岭滩。这里一户姓钱的人家收留了他。钱家的主人名叫钱元,脾气就跟这里的地质一样,稍不留心,就山崩地裂。何大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大半年后的某一天,何大从坡上回来,再也找不到主人的家了。主人的家被突发的泥石流埋没了:天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泥石流带着低沉的吼声逼向了钱家,何大早已上坡去了,可钱家人全都还在梦中。何大跪在那一堆黄汤面前,为主人痛哭一回,就沿河而下,到了清溪场口。
  清溪场口离何家坡近,由于在何家坡犯过事,使他怕于见到那里的任何人。他躲在一个拉着四五只羊正跟买主讨价还价的中年男人背后,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在他的印象中,何家坡人一般不赶清溪场,论物品,清溪场有的东巴场都有,只是清溪场的双月猪比东巴场便宜,尽管赶清溪比赶东巴多出一大半的路程,何家坡人买喂猪,还是要到清溪场来的。
  羊的主人跟买主成交之后,兴致勃勃地抖着麻钱,向桥的北面走去。那是清溪集镇的中心,万家赌场就在那边。不仅有赌场,还有妓馆、相馆、茶坊。底层社会对生活的奢求,这里应有尽有。那人一走,何大再想找个遮挡之物就难了,卧着石狮的桥栏是遮不住的,桥上的人,不是匆匆过客,就是蹲在地上或放张小凳坐在地上抽签算命,无法挡住他。他垂了头,也朝桥北走去。
  正这时,一个穿戴洋气的女人拿着一块馒头吃,馒头很干,一吃,许多粉屑就掉了下来,何大正要去捡,一个黑影突然窜过来,捡起粉屑塞进了嘴里。
  何大抬头一看,一脸漆黑的何建申正得意洋洋地望着他!
  何大急忙向人丛中钻去。
  何建申也认出了何大,紧随其后。
  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何大转过身来,问道:\"你跟哪个来的?\"
  \"我一个人。我已经在清溪场过十几天了。\"
  \"你来十多天了?\"
  \"我爸爸死了。\"
  原来何建申也成了孤儿。
  \"如果我晓得是你去捡,\"建申说,\"我不会跑那么快。\"
  何大有些感动。
  \"何大,我们俩一起过好吗?讨来的东西,分着吃。\"
  何大觉得这是一个不坏的主意,但他对建申说:\"我不能回何家坡......你要是回去,也不能对何家坡的人说我在哪里。\"
  \"你是怕坤章么?他死了,比我爸爸还先死几天。\"
  \"死了?\"
  \"死了!他婆娘现在是李篾匠的婆娘了,就是从李家沟过来的那个李篾匠。\"
  \"李篾匠还没走?\"
  \"他反正就在何家坡周围转。听陈四娘说,他早就跟坤章家的搞上了。\"
  两人一起乞讨,胆子壮了不少,可在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什么,该挨饿还是挨饿。他们在清溪场乞讨了几天,何大觉得集市上看起来吃的东西多,可没一样属于自己,要从拥有者手中讨得一份,比从乡下人那里讨困难十倍。于是他们相约到了附近的乡下。
  晚上,他们趁主人睡下之后,就躲到人家牛槽里栖身。牛槽里蚊子虽多,可安全,牛粪一发酵,暖烘烘的,连冬天也不冷。何大后悔以前独自一人时为什么没想到这一招。
  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这一招是很危险的。
  那天,何大和建申挤在一个牛槽里,睡至半夜,牛伸头到槽里寻余草,草没找到,却碰到两张人脸,那头慈祥的老牛,用头轻轻地拱这两个小孩,还用舌头舔他们的脸。建申首先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处境,嘤嘤地哭泣;何大也醒了,见牛栏猪圈里照进来的冷月,听着同伴的哭声,禁不住悲从中来,也轻声啜泣。何大一哭,建申越发伤感,竟大发悲声。建申的哭声惊醒了主人,主人先以为是鬼哭,吓得不敢动弹,继之听到牛槽里的说话声,就蹑手蹑脚地提着马灯走过来察看,竟是他娘的两个讨口子!这简直是晦气!主人举起掏粪瓢朝他俩的头上砸来。何大溜掉了,建申缺乏经验,缓了一步,头上被扣下一瓢,屎星子罩住了眼睛。主人还要追打,何大带着建申,逃到了黑暗的田野里。
  \"两个人一起就是好,\"建申说,\"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不就挨打了么?\"说罢嘿嘿地笑。
  但这之后不久,他俩就分开了。
  隔阂起因于一次特殊的乞讨。
  那天,他们到了王家坝,也就是王维舟的家乡。王家坝是一块很大的平坝,形如鲤鱼;其对河是侯家坝,长河穿过,使两块坝子像蝴蝶的翅膀。何大和建申沿着河滩一段沙地上了王家坝,见许多穿红着绿的人结队而行,走向大坝中心。紧接着,十余童男童女打着彩旗走来,后面跟着七八条大汉,背着立柜箱子等物。无疑,这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结媳妇了。那不,一顶大花轿在几个壮汉的颠簸下了晃过来,轿里发出一声接一声压抑着的尖叫。大汉们来了兴致,颠得越发没了体统。新娘受不住,要求下轿。壮汉们求之不得呢,就把轿歇了。那搭着盖头系着花绸穿着花衣花鞋的新娘从轿里出来,脚一点地就将盖头扯去,露出泪光烁烁的双眸,在十几个妇人的簇拥下缓步而去。那些背着重物走在前面的大汉便歇了打杵,吆喝道:\"妹儿,把烟发起讪!\"新媳妇索性止了步,任随汉子怎样吆喝,任随身边的妇人怎样劝解,就是不挪动一步。汉子知道无望,便扯开嗓子,扮成男女两角唱起野调:
  一枝花花出墙外,
  蜂儿见了笑开怀。
  蜂儿蜂儿你莫笑,
  我花原不为你开。
  闻到花香我飞来,
  你花怎不为我开?
  我花已被情哥采,
  情哥把我叫乖乖。
  你若亲亲赛情哥。
  明年我为你来开!
  汉子唱着野调,已走出老远。这时候,新娘才肯举足。
  建申说:\"何大,我们今天可要吃一顿好的了!\"
  何大说:\"快走!\"
  坝子正中是一个大四合院。进院门前,何大和建申约好,不能一同前去,否则就可能被识破。只要他们分开走,挂情的人(帮主人收礼品礼金并明记于人情簿上)就以为他们是某家的小孩,不予过问。何大先去,挂情者见他那一头乱而脏的长发,立即起了疑心,喝道:\"哪里来的!\"作贼心虚,何大吱唔起来。\"打讨口子!\"挂情者暴起一声,惊动大坝,惊动长河。
  \"打讨口子!打讨口子!......\"院门口混作一团,何大的头上、脸上、背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和石头砖块。他放步跑去,一口气跑出老远,待吼声渺茫了,才停步喘气。
  平坝上不管跑出多远,回过头都可以看到那个地方,不过,人的脸孔已不大看得清晰。人群中没有建申的影子,何大知道他趁乱溜了进去;他出来的时间短,头发不至于那么长,那么脏,溜进去也不会被揪出来。
  何大坐在河滩上,抚了抚痛处,就专心致志地等建申。建申出来,一定会给他包几片肉和几个面筋团的。这里的风俗是,坐大席的时候,主人家都要为客人发草纸,方便客人把好吃的分出一点,给家里人包回去;客人上席的时候,草纸也就发到手上。如果主人吝啬,舍不得草纸,或者主人穷,买不起那么多草纸,也无关紧要,家家户户的地坝边都种着芭蕉,揪下一片芭蕉叶,照样行事,且经芭蕉叶包过的食物,会发出一股醉人的清香。何大一想起肉和面筋团,清口水直冒,恨不得建申马上向他飞跑过来。
  可急是急不来的,看今天这家主人的阵仗,至少要安三十席,农村找不到那么多八仙桌,一般是五、六席一轮,三十席就得安五、六轮,建申个小,多半挤不上前几席。
  清溪河淙淙而去。清溪河的美,在王家坝一段显出了它的极致。这里的河道比上游宽阔许多,碧蓝的河水,柔和地漫过去,使整个大坝成一片水乡,浅绿的金鱼藻,在河岸边摇曳,露出暗黑脊背的小鱼,在水草的根部穿来绕去。河床都呈缓坡状,缓坡上纤草萋萋,闪动着鳞鳞碧光。河水发出音乐般的声响,那东一丛西一丛散淡的人家,就在这音乐声中过着光阴。
  建申比何大想象的回来得还晚,他来到何大身后,何大还兀自沉浸在遐思里,他大叫一声,吓了何大一跳。
  建申并没给他包肉或别的东西!
  \"老子吃了两席!\"建申从沙堤上跳下来,坐在何大身边,一边抹着闪着油光的嘴,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老子吃了两席!我挤上头席,吃了个饱,接着又吃二席。根本没人发现我!那家人蒸了扣肉,还煎了滑肉,油粑粑是不消说的。一片扣肉挑起来,筷子都要闪断!一席可以吃四片肉,我一共吃了八片,坐头席的时候,还把旁边一个老汉拈到草纸上的偷吃了一片,加起来就是九片!嘻嘻......\"说着,建申响亮地打了个饱嗝,豪豪一股热气流,从缺了三颗门牙的嘴里直冲而出,浓浓的油星子味,使何大满口生津。
  何大流下了眼泪。他觉得朋友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因为他遭打的时候,建申肯定是看到了的,建申分明知道他没能挤进院子坐上席,可是,建申却不给他包肉回来!
  见何大流泪,建申说:\"你怪不着我,哪个让你那么笨?他们把你打出来,你不晓得再溜进去?那个院子又不只一道门。\"说毕,建申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说开了:\"除了我刚才讲的那些,还有绿豆芽、炒豆皮、干洋芋片汤、干豇豆汤,都是用肉汤烧的......\"
  何大没有听完,站起来走了。两人就这样分道扬镳。
  乡下的黑夜让人害怕,如果晚上不能睡牛棚,还不如到场口上去。
  于是何大又回到了清溪场。
  --说东巴场跟清溪场\"差不多\",应该说只是东巴人的自大,事实上,它们唯一相似的,就是河沿的吊脚楼,街有多长,吊脚楼就绵延多远,每座吊脚楼都用两根表皮发黑的木棒斜斜地撑起来,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却是人踏不翻,水冲不垮,也是奇迹。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上,总守着一个供水手享用的多情妓女,这里倒不,这里的水手想来比湘西水手更辛劳,更穷,这两样东西足以打垮一个男人肉体上的欲望;既然水手们缺了那份激情,清溪河上的浪漫女子也懒得守在吊脚楼上眼巴巴地等\"我的人儿\"了。这里的吊脚楼主要不是用来望人,而是做了堆放杂货或晾晒衣物的处所,有的还用来做了厕所,雾气蒙蒙的清早,歇在河上的水手如果定了睛看,常常可以望见白白的女屁股蹲在那里撒尿。
  东巴和清溪相似的就是这点儿了,要说热闹,清溪远远超过东巴,虽同样没什么显示威严的城墙,但街道比东巴场多出好几条,东巴场的街道人们说是狗肠子,独独的一根,清溪场的街道分出了好几支,稍不熟悉的,就知头不知尾。东巴场的街面,全是土路,而清溪场的,则是清一色的石板街,石板厚重,光滑,本是从对河马伏山上开下的白石,年深日久,全都青幽幽放光,热天再多的人挤在街上,既无灰尘,又觉凉爽。这也难怪,东巴场只管东巴乡,只是偶有老君乡的人下来,清溪场却与三乡毗邻,人们自然就把这里当成了物资集散地。
  由于闹热,商业也跟着活泛起来,当时清溪场一个老秀才在一篇文章里,借用战国时苏秦盛赞齐国富有的话夸张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由于此,这里的居民普遍比东巴场上的富有,王维舟故里王家坝和对河的侯家坝,也比东巴的黄、钟二坝丰茂润泽。
  要说何大真正见了一点世景,也是在清溪场上。
第1章 (18)
  清早,街道静得出奇,青石板街在曦微的天光底下,暗黑暗黑的,像一条大鱼的脊背;当它渐渐显出本色的时候,正街的中心便响起特有的叫卖声:\"碗儿糕哟──碗儿糕哟──\"叫卖的是一个老妇人,总是把\"碗\"吐得很重,很长,\"儿糕\"一滑而过,\"哟\"字被她吞掉,就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到中街与上街连接处的警署门口,必有一个瘦长身材的灰衣兵士,喝一声:\"等倒!\"老妇人便停止吆喝,站住不动,灰衣兵士端着长身窄面筲箕,走到老妇身边,认真挑捡五个碗儿糕,也不付钱,转身走了。这是他孝敬警备连长的。灰衣兵士进去之后,老妇人立即收回挂在脸上的笑,把几滴凄苦的清泪,洒在无言的大街上,推着\"鸡公车\",走上几步,才想起她的职责,\"碗儿糕哟──碗儿糕哟──\"地叫卖。如果是冷场,老妇人的叫卖声要响到中午时分,逢赶场天,上午十点左右,她的声音就会被嘈杂的嗡嗡声淹没。
  整个白天,街上几乎都有吵架的;打架的却极少,如果你看着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证明这场架快吵完了。这里浩荡的水,培育了人们的水性。黄、钟二坝也被水包围,坝上人的性情,却暴桀粗粝,要不是远古祖先性格的遗传,真是没法解释的。
  清溪场居民的水性,体现在男人疏阔流动的品格和不尚孔武的性情上(王维舟例外),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女人身上。这里的女人都漂亮,长眉秀目,腰段子又好。她们说话,总带着一种涩涩的嗲气,有事无事打着眼风,即使周围没一个人,也爱东瞧西望。在石拱桥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一到赶场天就打扮得妖妖娆娆,搭张竹凳坐在门边补衣服或打线袜,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饭也不吃一顿。数十年后,我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初中毕业,到清溪场参加中考,就在一家饭馆遇见了这妇人的孙女。那女子也是二十余岁年纪,是饭馆的主人。黑如点漆的眸子使她有清溪河一般的妩媚,浓浓的眉毛又使她显出少有的野性。她穿着暗花单衫,硕大而挺实的乳房在厨房和厅堂间颠来颠去,可她的腰身和步子却很慵懒,与生动活泼的乳房形成反差。事情一完,她就站到门边去,倚门而望,如她祖母一般地打着眼风,稍见可笑之物,就禁不住花枝乱颤......
  入夜,跟万家赌场同时开业的,就是妓馆。这里的妓馆有好几家,分别养着七八个十来个不等的妓女,供当地纨绔和个别船上水手享用。清溪河的妓女不重修饰,一律的素面朝天,却也不失夸张的热情。妓女们的浪笑浪叫,混杂着赌场里的喝彩,使清幽的石板街带着股热辣辣的腥味儿。
  西头一家茶馆里,有一个中年说书人,穿着藏青色对襟长衫,逢赶场天,当茶馆里扎笋子似的挤满了人,便将惊堂木在桌上一拍:\"话说......\"讲起\"封神榜\"、\"杨家将\"、\"岳家军\"......
  北街有家相馆,成日里坐着一个老得如龙头拐杖的算命先生。尽管他的年纪高得抬也抬不动,摸也摸不着,幌子上竟打的是\"神童子\"。据说,神童子算命准得让人害怕!民国24年夏季的某一天,叙定府军阀刘存厚的宠妾慕名而来,要找神童子算命。那是一个何等妖冶何等傲气的女人,眼儿斜斜的,嘴儿翘翘的,身上珠环翠绕,手上香帕轻摇,玫瑰色的脸蛋子上,每根神经都如刘府一般点着霸王灯!她在众多奴婢簇拥下弱柳拂风似地踱进相馆,在神童子对面坐了:\"神童子,你看我的命好不好?\"她几乎是鄙夷地看着神童子,说话时嘴唇像是没动。神童子啜口茶,平静地回道:\"请纳十块大洋。\"小妾朱唇一启,露出细密整齐晶亮得晃眼的牙齿,差点笑岔了气。随后,她站起身来,就要离去。神童子轻声说:\"十块大洋算便宜的。
  \"小妾闻言,回转身来,细眉一挑,怒道:\"我宁愿花十块大洋买条狗!\"神童子一点也不气恼,依然平静地说:\"太太息怒。你今年二十三岁,刚刚享了三年福。你三岁时父母双亡,被人用箩筐挑着卖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十二岁被老爷霸占,十五岁又被老爷的儿子奸污......\"至此,小妾的气焰完全消失,泪流满面,求神童子不要再说下去,同时规规矩矩地递过十块大洋来。神童子停止了对她过去遭际的数落,淡淡地说:\"太太将有血光之灾。\"小妾一惊,香帕落地,忙问如何消解。神童子道:\"一年内闭门不出,可消灾化吉。\"小妾落泪而去。两个月后,刘存厚要进山打猎,众妾争宠,都要尾随大帅,那找神童子算过命的小妾,完全忘记了神童子的劝诫,偎到刘存厚的怀里撒娇。刘存厚单单带上了她,结果,在追一只毛狗的时候,小妾被马蹄踏死......
  北街拖出去的河坝上,是牛市猪市。一出街口的巷子,老远就闻到一股猪屎牛粪混合的气味。河坝上很闹热,有时候比正街还闹热。那些牛贩子,买主卖主站得极拢,头擂着头,不大说话,只用手在衣襟下打隐语,\"甩手\"代表五百,如果对方不同意,说\"掰个角角\",意思是减去一百。卖猪的就要光明磊落得多,大声武气地跟买主说价。这大概是牛价昂贵,数目说了出来,害怕被奸诡狂暴之徒抢去,还可能因此而丢了性命。这里不仅卖活牛活猪,还卖牛肉猪肉,紫红的牛肉和雪白的猪肉挂在木杆撑起的铁环上,随河风轻晃,以无声的言语,招呼着买主。最壮观的是杀猪场和杀牛场,猪们乱嚎乱叫,还是免不了柔柔的长刀从胖胖的脖颈捅进去;牛却死得悲壮,几个壮汉用大绳反绑了四蹄,发一声喊,将其沉沉放倒,它决不叫一声,屠户执刀剥其项皮之前,它才流出几滴泪,之后引颈就死。
  何大常常去杀猪场和杀牛场,他不为猪的死而动容,却为牛的死而伤心。
  他往往比牛流的泪还多。
  远远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讨口子在看杀牛。他看得津津有味,并偷学了这门手艺。几十年后,他的这门手艺,使他家大占便宜,甚至几乎解救了一家人的命。他还把在牛身上的悟性传给了儿子,让其发扬光大。这个人就是何建申。何大没有发现建申,建申却看到了他,但是,他现在已经有了乞讨的经验,不需仰仗何大的引领了。每当他看到猪牛还没杀剥完毕何大就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窃笑:真是蠢猪!
  需知,在杀猪杀牛的现场总会有不小的收获:捡拾飞溅而出的碎骨片碎肉块,野火一烧,就是一顿美餐......
  杀牛场的边缘,常有一队接一队的人走过。那是拉上水船的纤夫。纤夫们赤着大脚,露出红棕色的、被水泡胀又被太阳晒干被风吹干的脚杆,头发蓬乱,脸膛和脖颈黝黑如泥,目光木讷而坚韧,嘴紧紧地闭着。这是水上最下层的人生。烈马一样愤怒的波涛,挎在肩上那根亮闪闪的纤绳,以及远远跟在后面的那条倔强的大船,就是他们生存下去的依据。杀牛场外的那段河流比较平缓,因此纤夫可以直立行走,急急地从沙地上踏过。一过了这段路,河流像陡然长高了,河身也仄逼起来,纤夫们便一律弓了腰,让纤绳深深勒进肉里,匍匐着向前爬。没有人喊号子,也没有人说话。前面不远处的河湾,地上扎满了洋槐刺,那些纤夫的赤脚,折断了圪针,缕缕血迹,痛苦地扭曲着,无言地延伸至远方......
  要不是见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何大可能会一直在清溪场附近呆下去。--
  那天,何大像往常一样,千方百计把肚子安慰过后,就在河滩上闲逛,看长河里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光着屁股洗澡。这些孩子跟他年龄相仿,可都那么幸福!他在悲怜自己身世的同时,也想起了建申,不知他流浪到了哪里?他后悔跟他决绝,他深深地记得,在他决意跟建申分手的时候,建申流露出的乞求的目光......何大捡起一块烙饼似的小石子,在手里把玩着,心想,要是这真是一块烙饼该有多好!当他确信这只不过是一块石子的时候,就手一扬,将其扔向了河心。小石子在水皮上蹦达两下,钻进了水里,像一条死里逃生的鱼。那细碎的波纹还没散尽,他听到了背后掀天的锣声。
  何大吃了一惊,转过头一看,前面几个腰上扎着红绸的粗壮男人,一律的光着疙里疙瘩的膀子,敲着锣,后面跟着十余个人犯,被五花大绑之后,全用一根粗绳系在一起。每个人犯都由两个灰衣兵士押解着──事实上是拖着──往前走。何大不知这一队奇怪的人往哪里去,迅速退到一处沙丘之后。这队人直直地向他隐身的地方走来。何大再行退让已来不及,禁不住浑身瘫软。那队人在离他二十米之外停住了,为首的灰衣人一声喝令,十余人犯全都跪在了沙地上。何大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兵士手起刀落,十余颗人头便像果子一样从躯干上掉下去,他们的脖颈,变成了一段烟囱似的血窟窿,倒插进沙地之中,屁股朝天。完成这项简单的议程,灰衣兵士又敲着震天价的锣声,向来路返回。
  路上没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们的锣声,像是敲给虚空。
  当他们消失在一丛垂柳林之后,何大的魂才慢慢回到身上。他向不远处的人头望去,刀过处,污血流了一地,人头被污血和黑沙弄得污秽不堪。那些人的眼睛,大多没有闭上,对生与死的疑惑,还没有从眼神中退去。
  最让何大记忆犹新的,是一个人的头并没完全切下,它与躯干,被一张薄皮连结着,头上和颈上的洞,还咕嘟嘟冒着血泡。
  何大逃离了那个地方。
  这些人为什么被杀?王维舟的故乡人,为什么对杀人这么无动于衷?当人血随河水流到下游,那些洗澡的孩子,竟嘻嘻哈哈地捧起血缕子,扔到对方脸上取乐,这是为什么?难道这里经常以这种方式杀人?几十年后,何大也没有想明白。
  何大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可十天后,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这片河滩上。
  地上,只余下四五颗人头。余下的人头全都没有头皮,有的眼睛已经不在,成一个吓人的空洞,眼睛在的,也已是一片茫茫的死光。何大浑身冰凉,想呕。当他逃到百十米外,看见十余条桩尾狗向那人头奔去。一到目的地,十余条狗立即展开了一场争夺战利品的搏杀。何大明白了,那些不在了的人头,是被狗拖到阴暗角落里啃去了,河滩上几颗人头的头皮,也一定是狗撕去的。
  何大再也不敢在清溪场呆下去了,不管白天黑夜,他的眼里都是没有头皮的人头,人头的旁边,摇曳着几丛凌乱枯黄的头发......
  到哪里去呢?这一带水域,差不多跑遍了,可能收留他的地方,他都去过了;对他来说,所有的地方都死了。
  只有一个地方,永远活着!
  讨得几个铜钱之后,何大登上了一条货船。
  表面看去,这是一条空空的货船,它上行到东巴场,拉回木材、牛羊皮、桦草皮等,在清溪或永乐出售,可事实上,船上一条布帘背后,装着一批特殊货物:女人。这些女人,觉得清溪场和永乐县城太拥挤,专意去相对冷清的东巴场做皮肉生意,价是贱一些,但能薄利多销。
  何大在一座石桥边下了船。
  石桥很短,很窄,搭在溪沟两岸。这条溪沟,就是从何家坡的大河沟流来的,水汹汹而下,在桥底缓冲十来丈远近,直灌清溪河。至河心处,山水彻底消失于河水之中。桥右被白岩坡那面山体遮住,桥左是座无名山,桥身便终日照不到阳光,因此,当地人给了它一个名字:凉桥。这段路,何大并没怎么走过,但他是熟悉的,从无名山上去,大约爬六七里,就可到何家坡。
  那天下着霏霏细雨,何大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到了村口,经过父亲的坟边时,才沉静下来。但他还是很犹豫:是继续走向那隐藏着争斗和仇恨的院落深处,还是退回到清溪场,去过他的自由生活?
  一时不能决断,他就呆立在那里。
  \"何大弟弟!\"
  背后突发的一声喊,差点让何大栽倒在堰塘里。
  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魂当真被吓掉了。
  喊他的是何坤章的女儿!
  \"菊花姐姐......\"
  \"你啥时候回来的?\"
  \"才......\"
  菊花递给何大一根白萝卜。
  何大正饿得慌,拿起白萝卜就啃。
第1章 (19)
  \"菊花姐姐,那一次,我不小心把房子给你们烧了。\"
  \"没得啥弟弟,只烧了偏厦。\"
  \"听说坤章爸......\"
  没等何大把话说完,菊花点了点头,眼圈一红。
  这是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姑娘,心善,嘴巴很甜,没想几年后得一场病,成了哑巴......
  站在一棵桐子树下,菊花告诉了何大许多事情,她说,她现在跟妈妈与李篾匠住在一起。这里的篾货不多,李篾匠改行学了石匠。开始,她母亲跟李篾匠好的时候,坡上人扬言要打李篾匠,李篾匠像狗一样,东家说情西家讨好,一到别人家门口就跪在门槛上。可他还是没免去一顿暴打。那天晚上,他们睡下了,几层院子也静悄悄的,没想到突然起了喧哗,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以何华强为首的十几个男人,涌进了他们家,把李篾匠和她母亲从床上拖出来,点着火把,绑到黄桷树上去毒打。
  她母亲和李篾匠都光着上身......把两人打得血湖血海的时候,他们就要剥去李篾匠的裤头,这时候,妇女们都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们怎样折磨李篾匠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李篾匠被弄得昏死过去。是她母亲把李篾匠背回来的,养了一个月伤。母亲明白,坡上人之所以想把李篾匠赶走,不让他留在何家坡,都是何华强起的哄,因此没经过女儿和李篾匠的同意,母亲就把十几挑谷田送给何华强了。何华强不闹事,他们才安生下来。菊花说,李篾匠看上去那么软弱,其实心性很硬,要干一件事,就非干成不可,他知道是何华强出的烂点子,可他依然在何华强面前表现得异常谦卑,她母亲送了田给何华强,李篾匠虽然恼火,可从不在何华强面前表露。
  菊花还说,何大的三老爷三奶子都死去了,何兴孝比严氏后死,他的结局有点惨,尸体臭了,才被人挖个坑埋了,一领草席也没享受到。去年,也就是在何兴孝死后差不多半年、严氏死后一年多之后,何民打回来一封信(何家坡人不说寄信而说打信,形象地表达出寄回一封信的艰难),没人收,何华强就拆了,他一家人都不识字,拿给建祥念,才知道何民已经去了成都,在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手下当师长,风光得很;还寄回了一张照片,一身戎装,腰上别着手枪。看了何民的信后,何华强就去为何兴孝两口子的坟垒起了土包。
  几年过去,何家坡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最让何大伤心的是,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已经惨死......
  天快黑的时候,菊花让何大进院子去。何大心有余悸,不敢迈步,菊花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从沟碥绕到杨光达那间空着的猪圈里躲起来,她便在坡上放出风声,说何大要回何家坡,如果没有人表示要整他,他就可以出来,十几岁的人,啥重活都可以干,说不定有人收留他;如果有人要整他,就通知他逃走。
  何大依计而行。
  就在那当晚,杨光达两口子奇迹般地双双死去。坡上人不知道杨光达夫妇的情况,只知道他们很久没出门,大概是病了,也有人说可能早已死了,因此都不敢从杨光达的家门口过。那天,何大在杨光达的猪圈里刚刚躺下,就觉得右肩胛处被杨光达打出的那个包痛得厉害。那个包好之后,从没有痛过,今晚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敢睡去,生怕杨光达提着烟斗出来,在他左肩胛骨又打一个包。他不知道,他肩膀痛的时候,就是杨光达落气的时候;他的老婆苟氏,已经落气两个时辰了。第二天中午,何大见屋里没动静,深感奇怪,就斗胆去门口,从门缝里探了一下,发现两个老人硬挺挺的躺在伙房里,吓得大呼小叫。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杨光达夫妇果然已经死去,也才知道何大果然回来了。
  没人去理会杨光达夫妇的尸体,数天之后,那一带臭不可闻,有人才将两个死人窖进他自家的红苕坑里,盖上石板,并用稀泥敷得严严实实。
  坡上人感兴趣的是何大回村。
  何大似乎已经成了何家坡赶不走的阴魂。
  何华强说:\"打那龟儿子一顿,再把他撵了,让他永远不敢再来!\"
  他发了话,十多个听从他指令的人立即行动。
  何大听说后,拔腿就朝后山跑去。他藏进了一个潮湿的山洞里,那个山洞洞口很小,外面长满青色的藤蔓,何大本以为是很安全的,哪知道没用一袋烟功夫,他就被水淋淋地提了出来。
  头天下过雨,路还未干,何大的赤脚清晰地印在泥地上,直接把捉拿他的人引向了洞口。
  他被押回到何华强的院坝里。何华强的打狗棒刚刚扬起来,何建祥出现了。
  何建祥明确表态:\"我要收留何大,让他作我家长工。\"
  何华强手里的打狗棒愣在半空,好一阵才垂下来,很不屑地抽了抽鼻子,劝何建祥不要多事,因为\"荡妇生不出好货\", 当年建祥家好心好意收留了何大,何大不是用辣尿灌牛欺骗他们么!而且,何大的爹妈死那么早,证明他的阳气也不足,把他留在坡上,对这里的风水不利。何华强跟人学过\"地理\",相过人面,尽管不通,可每到一地,就东看西看,煞有介事地评说一番。建祥向来特立独行,不理会这一套,把何大从人丛中拉出,带走了。
  何建祥之所以要这样做,与他的家境有关。
  过二十岁的何建祥已经完全当家,他爸爸何亨也跟坡上所有的老人一起,无可挽回地走向老迈,齿危发秃,免不了被生活排斥和遗忘,在对死亡充满了恐惧的同时,又带着锥心的、此生此世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人生向往。何亨是少数几个还活着的老人之一,但他已不能出去为人\"掐食\",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也要人服侍。陈氏已经去世,陈氏跟何建申的父亲及何坤章一样,都死在那个难熬的冬季里。
  建祥结了两个老婆,一大一小,妻张氏,妾锁氏。据我父亲回忆,在何家坡结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当时好像只有何建祥。何建祥结下锁氏之后,何华强就瞧不起他,认为他是败家子,将来只能走周子寺台\"光肉\"的老路。可事实上,虽然何华强的田产比建祥多,但他内心惧着建祥,因为他三个儿子的智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建祥聪明,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坡上将来的霸主,肯定是何建祥无疑,每每想到这一层,他的心就很痛,就不分时候地把几个儿子吼到身边来,喝令他们齐崭崭跪下,赏几个耳光,再赏几个脚尖。几个儿子想不明白为什么挨打,就哭。
  何华强看一看他们挂着鼻涕的不中用的样子,摇一摇头,叹一口气,让他们滚开。其实,老大何中财、老二何中宝都不笨,且可以说是坡上少见的聪明人,只是他们没有何建祥身上那种让何华强既陌生又羡慕的镇上洋哥儿的气息,又比洋哥儿来得正派,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香味。这香味让何华强异常恼怒,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堰塘边那个死鬼何地,由此想起了死在异乡的那个美丽骚情的女人......在何华强看来,连做了师长的何民,从照片上看,也没有何建祥这样的气息。当然,何民再不会回到何家坡了,他所关心的只是扎根在何家坡的人。何家坡才是他永远的家,何家坡的土巴才是他的命根根!......
  谁知,尽管建祥结了两个女人,却比不上一个女人的功用:张氏不出,锁氏也不出!
  \"何建祥将要绝后了!\"何华强对他还不十分懂得其中关节的儿子们说。自从透露出这个信息之后,他对儿子们比以前好了许多。
  建祥还是那么飘逸,那么乐观,但心里是苦的。这一点,连长工何大也看得出来。
  有一天,何大扛着犁头去土地岩犁田,刚犁出两道路子,建祥就来到田边,大声说:\"何大,上来!\"神情极为严肃。何大朝牛\"哇\"了一声,同时把鼻绳向后一带,停了牛,走上田埂。
  \"从今天开始,你就去上学!\"
  何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着做啥?把泥脚杆洗了,搭根凳子上学堂去!\"
  我父亲何大就这样进了学堂。他至今还能背诵《幼学琼林》、《三字经》里的句子,就是那时候学来的。跨进学堂的门槛,何地遗传给何大的天赋,就像干燥的火药在火皮上猛地一擦。
  三个月后,先生就向建祥叫苦:\"那东西厉害,我教不住了!\"
  何大去上学后,坡上人说,建祥想让何大当儿,可是,论辈份,何大不是该把他叫哥吗?议论来议论去,没个结果,因此人们只好说:\"让建祥去疯吧,看何大把书读出来对他建祥有啥好处!\"何华强还说:\"球的个好处!读书......呸!\"建祥听到这些话,嗤之以鼻。
  他也跟我父亲何大后来一样,最看不起何华强一家的,就是不让后人读书。
  遗憾的是,何大只上了半年学。他没再继续读下去,是因为张氏,也是因为他自己。
  张氏为正妻,却不能为夫家添一男半女,在建祥面前一直含羞带愧。建祥虽不像很多乡下男人那样,老婆不生或者只生女不生男就施以暴行,可张氏自己觉得理亏;结进锁氏之后,锁氏也不生,张氏一面暗自高兴,一面更加觉得为夫家传宗接代的使命,应该由自己来承担,千方百计弄偏方,采草药,吃了一肚子的草,还是不管用。在她拼命努力的时候,建祥竟让长工何大去读书!正像坡上人所议论的,看建祥那情形,果真要把一大笔产业传给何大哩!张氏心里酸酸的,对丈夫的怨恨,全都转移到何大身上。
  有天何大放学回来,张氏在路途中拦住他说:\"何大,你哥哥不要你犁田,送你读书,将来还要给你订亲结缘,送你田产,你自己要晓得报恩啰。\"
  这样的话,何大已从别人口里听到过,当时他心里一震,觉得这份恩情实在太大,不是他可以报答的,就产生过辍学的念头,没想到这话又从张氏口里说出来,而且,一看她那红扯扯的眼睛和撇到一边去的嘴,就知道她是在说风凉话。何大心想,现在就这样说,要是当真让我把书读出来,为我订亲结缘了,不知还要怎样说哩。
  第二天一早,何大又掮着犁头下了田。
  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父亲总是长声喟叹:做人,有自尊心是对的,可不能过强,过强了就不能帮你,反而害你,也害与你有关的人。比如他当时就害了自己,如果再多读几句书,眼界就不同;同时,他也伤了何建祥的心。
  建祥的脾气变得怪异起来,再不愿跟张氏同床,不是独自睡在冷浸浸的凉席上,就是和锁氏睡一起。比较而言,锁氏比张氏漂亮得多,张氏宽鼻大脸,一看就是那种善于持家的女人,却少了风情,锁氏小巧玲珑,说起话来,春山微蹙,杏眼斜飘,本就逗男人喜爱些。可这以前,建祥分得十分清楚,通常情况下,跟张氏睡两夜,再跟锁氏睡一夜,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连上祖坟也只带着锁氏!--上祖坟怎么能不带正妻只带小妾呢?张氏不怕建祥不跟自己睡,但建祥不带她上祖坟,却让她深感恐惧。那时候,丈夫休妻有七大理由: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公婆,四口舌,五盗窃,六嫉妒,七恶疾。七大理由中任占一条,丈夫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你踢开,而张氏至少占了三条:无子、口舌、嫉妒。如果何建祥真的把张氏踢出夫门,张氏即便不寻短见,也无脸做人了。好在建祥没这样做,他只是怪异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最怪的是吃饭。往常,建祥喜欢闹热,吃饭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决不像何华强那样不许长工跟家人同桌,而是把何大拉到一起,兄弟般对待,而今,他不许任何人跟他同桌吃饭了。这一点,又跟\"光肉\"极为相似,无形中印证了何华强的预言。不仅独自围席而坐,伙食标准也越来越高。他每天要吃一只仔鸡,喝一瓦壶酒。他不要张氏和锁氏给他弄饭,点名要何大弄。何大不会弄,向他求情,说自己宁愿上山使刀下田使犁。可建祥一言既出,就决不收回,这份固执,也是以前没有的。何大去求张氏指点厨艺,张氏不理,又去求锁氏,锁氏有些怕张氏,也不敢答应,何大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了。初次煮饭烧菜,饭煮糊了,鸡肉炖流了,酒也煨得不是火候,战战兢兢地送到建祥的饭桌上,以为要遭一顿咒骂,没想到建祥吃得津津有味的。何大壮了胆子,因此进步很快,一月过去,就成了行家里手。
第1章 (20)
  一天,何大把一只香喷喷的阃鸡端到建祥桌上,退至门边,却不愿离去,看着建祥用手撕着鸡腿,他的口水禁不住流到了颊边。建祥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为啥不出去?\"
  何大吞一口唾沫说:\"哥哥,我这一辈子,只像你这样吃一顿也想得完。\"
  建祥挥一挥手:\"从明天开始,弄两份!\"
  何大不明白他的话,第二天果然弄了双份。
  当他端上桌准备离去时,建祥拉住他:\"来,跟我一起吃,一人一份。\"
  这样的美味,何大啥时消受过?他竟没有客气,抓起鸡腿就咬,几下子就吃完了他那一份。
  \"明天还这样弄,\"建祥说,\"我啥时候叫你停你就停,没叫停就一直弄。\"
  何大没敢照他的话做。当他只把一份端上桌,建祥暴跳如雷,命令他马上再去弄一份来。
  何大这样吃了十余天,全身浮肿。
  他躺在地上,哼哼叽叽的爬不起来。
  建祥知道何大之所以浮肿,是因为他吃了这么多年的猪狗食,突然大补,身体消受不了所致。他请人用箩篼把何大背到了古寨上,扔在了打狗坟旁边。就在那天黄昏,建祥独自来到古寨,走到何大身边,在何大胖胖的脸上按出一个大坑,鄙夷地说:\"是他娘的奴才命,还想跟老子平起平坐!\"
  许多年之后,何家坡的子孙已经没有人再相信打狗坟的传说了,只将其当成无所谓的谈资,但是对何大来说,它倒是实实在在地有一些象征意义的。这是一冢乞丐坟,何大的祖母李高氏、父亲何地曾经是乞丐,他也是乞丐,祖母通过打狗坟外面的茅草路找到了何家坡,父亲在打狗坟附近遭遇疯狗,而今,在他奄奄待毙的时候,又被扔在了打狗坟旁边。
  他浮肿得越来越厉害,身体如吃饱的\"黑寡妇\"(蜘蛛)。我要死了,何大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群翘尾巴蚂蚁成两列纵队正朝一只绿壳昆虫靠近,那只昆虫看来是病了,分明知道危机临近,却没有逃跑,只是软弱无力地举了举触须。这当然无法吓退它的敌人,蚂蚁们在距它两卡远的地方,暂时停止了前进,身体伏得低低的,之后,仿佛听到号令,呼啦一声,两列纵队散开来,眨眼间就围成了一圆圈,把昆虫铁桶似的困在中央。昆虫在原地打转,转了半个圆,就再也不动了。这时候,蚂蚁们全都高举触须,舞动一阵,又相互以触须相碰,仿佛人类击掌庆贺。庆贺了好一阵,蚂蚁才集体向前,终于把那只昆虫抬走了。
  何大一直看着蚂蚁隐入草丛之中。在草丛的深处,有蚂蚁的巢穴,当那只昆虫被抬进巢穴,身体很快就会被分解,成为蚂蚁的腹中之物。何大同情那只昆虫。那只昆虫和他一样,都被病魔击倒了。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何大就将重蹈那只昆虫的覆辙,蚂蚁抬不动他,但还有天上的老鹰、地上的毛狗和家犬。何大见过老鹰吃死人的情景,它们总是首先啄去死人的双目,钩子状的嘴漫不经心地点下去,整粒眼珠就被它们吸进了胃里;何大也见过野狗吃死人的情景,那被剥掉的头皮,残缺的耳朵,因为双唇被咬而暴露出的牙齿......\"要不了多久,我也会成这样了。\"想到这里,何大流下泪来。这泪水里几乎没掺杂一点恐惧,而是带着安静的、令人惆怅的悲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忍受饥饿和屈辱?难道他真的就是奴才命,吃了一点好东西就要遭到老天爷的惩罚?他想不明白。
  但是他希望活下去。活下去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的确希望活下去。
  那个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早就死了,现在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了,他只能望到天上的云朵,听到林梢的风声和不知从哪一片绿荫中发出的鸟鸣。
  他背靠打狗坟,闭上了眼睛,无奈地迎接死亡。
  可是两天过去,何大并没死!身上的皮肤虽依然像吹亮的气球,使他无法站立,但他的肚子感觉到了饿。他顺手抓了几把鲜嫩的野草,放在嘴里咀嚼。
  又是一天过去,何大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他再不是蜘蛛,而是一个人--他的病好了!
  是野草救了他的命。那种草名叫景天草,是专治何大这种病的特效药。
  何大站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能够站起来,又蹲下去,并再次站起。
  当他确信自己能够行走的时候,又蹦又跳,把救了他命的景天草踏得绿汁满溢。
  他想回村去,但回村去已不可能有他的生路。于是,他从古寨边一条笔陡的小路下了山,再次沿清溪河向上游漂泊。他一路给人打短工,变得越来越勤快,活也做得越来越利索,但由于个矮,生一脸苦相,男主人不以为意,女主人却不喜欢,往往三五月之后,就将其辞退。被赶出家门,对何大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因此并不悲伤。他转过几匹山岭,到了厂溪镇。
  厂溪镇与罗文镇紧邻,但罗文属万源管辖,厂溪却属永乐管辖。在这里,他遇到了杨光武第一任妻子的侄儿(那女人从杨家跑掉之后,也从没回过娘家),那人名叫李红元,年纪很轻,却成了一家之主。他收留了何大,让何大作了他家的长工。他给何大的报酬是每年一身衣裤,外搭一斗谷子。
  何大在李红元家,一做就是几年。
  几年之后的何大,再不是一贫如洗,而是有一些积蓄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过上了好生活,一心一意为主人效劳,没想到时局正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那时候,整个天地就像一枚怀孕的鸡蛋,蛋黄和蛋清已不分明,小鸡随时可能破壳而出。
  这年七月,何大突然得到一个消息:他三老爷何兴孝的二儿子何民,几年前就死在了战场上:刘湘的部队开赴上海,与日军展开激战,日本人的一发炮弹,击中了何民师长的指挥部,何民被炸得血肉横飞,事后,连头也没能拼凑完整。
  何民成了清溪河流域一个了不得的英雄,可这消息很久才传到了处在夹皮沟里的厂溪。
  在何家坡,何大只见过何民一面,而且也早听说他是一个流氓无赖,但是,他毕竟是三老爷的儿子,何况他现在又成了英雄;在清溪河流域,抗日将士出过不少,但像何民这样以师长之尊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唯此一人。
  东家李红元仿佛知道何大的心思,很体己地说:\"我听人讲,何师长的尸骨运回了何家坡。他家里没人,你是他堂侄,是不是回去看看?\"
  何大千恩万谢。
  两天之后何大就出发了,临走时,李红元说:\"你在我家里挣的谷子,我帮你存着,从何家坡回来,你继续留在我家也行,把谷子取走也行,全看你自己。\"
  何大应了,挎上一个褡裢出了脚。
  出脚不久,他就听到人们报告着同一个消息:日本人的飞机又要来轰炸了。1940年盛夏,日本人的飞机曾轰炸过叙定府,把街道炸得火延三月不熄,据说这一次将更加猛烈。人们谈\"日\"色变,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何大跟着那些从叙定府来的逃难人流,走走停停,餐风露宿几天几夜,终于到了东巴场上。东巴守备对害怕日本人的逃难者很不耐烦,说那些戴瓜皮帽的鬼子兵已经被缅甸森林里的白蚁啃得只剩光骨头了,怕他个卵哪!大家见时局的确也是清风雅静,又纷纷返乡。这样,他们就等于把何大送到了东巴场上。何大去一个商贩手里买香蜡纸火,预备回何家坡给父亲烧,也给何民烧,搭话的时候,才知道这商贩是清溪场来的,何大说:\"清溪场我熟。\"那人问来由,何大没说自己讨口要饭的事,只说他三老爷的儿子何民在那里待过,他最近几年在厂溪做活,今天才回何家坡去给何民烧纸。说起何民,那人一脸的敬佩,但他告诉何大:何民牺牲过后,就安埋在上海,哪里运回了何家坡?消息传回后,叙定和永乐都没有表示,倒是万家赌场的老板为何民塑了一尊高达两米的石像,立在赌场门口。
  既然何民的尸骨没运回何家坡,何大回去就少了最重要的理由,他思量了一阵,觉得反正也想去看看何民的石像,便干脆沿河下行,直接去了清溪场。
  万家赌场的门口果然有一尊何民石像,形象与何大记忆中的有很大区别。何民是方正脸,大块头,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的,可石像头很小,紧闭的嘴唇显得过于扁平,眼里含着一丝忧郁,只是嘴角处那块刀疤是显明的特征。石像底座的碑文上,记载着何民的功绩:在广大的淞沪战场上,何民所部异常活跃,因此成为日本人重点攻击的目标之一。战斗一场比一场跟得紧,一场比一场来得惨烈。区域也在不断缩小,由初始的远距离射击发展为巷战,继之肉搏。何民本可以将指挥部撤离漩涡中心,可他无法容忍敌人的凶残,更无法容忍自己的手下竟一次又一次败给那些身材矮小手执长枪的鬼子兵!日你奶奶,老子何民是何等样人物,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暗偷明抢,杀人放火,哪样世面没见过?你他妈的鬼子兵算哪把夜壶?!何民就带着这样的心思,坚决不撤,并发誓亲上战场,手刃敌寇。他的战袍还没披上,悲剧就发生了......除了记载何民在抗日战场上的英勇,碑文上也没忘记书上他用滚木擂石打跑\"赤匪\"王维舟的事迹。
  何大将买来的柏香插在了石像前的泥盆里。泥盆里已密密实实地插满了柏香的残枝。
  正跪下磕头,万家赌场的老板娘走了出来,见何大一脸泪水,问他何以哭得这般伤心?何大指着石像说:\"他是我叔。\"老板娘进去了,不一会儿,留着八字须的老板出来了,老板娘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老板却生一脸大麻子,大概在六十岁上下。见何大盯着那炷闪着淡红火光的柏香,好久也不离开,老板就走到他近前,说:\"我们没听说何师长有侄儿侄女呀?\"何大把他们的关系告知了大麻子。老板脸上多肉,正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何大有些害怕,话说得吱吱唔唔。不过,老板相信了他,因为何大吱唔出的许多细节,都有根有据,外人决不可能编造得出来。老板出于对英雄的景仰,介绍何大去场上的一个酒糟坊当小工,收入当然比他在厂溪当长年高得多。何大应了。
  这样,他就既没回何家坡,也没回李红元家。
  次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清溪场锣鼓喧天,杀猪宰羊,连日庆贺。何大所在的酒糟坊,既造酒,也造猪饲料(酒糟是上等猪饲料),生意奇好。但那些日,老板只卖酒糟,至于白酒,则让何大满缸满坛地捧出去,让庆贺民众免费痛饮;就连何大这样的佣工,也破天荒不要钱喝到了甘醇的美酒。
  何大在酒糟坊一干就是四年。
  四年之后,酒糟坊的老板换人,何大也就离开了。他兜里的钱,是他七、八年前在清溪场流浪时想也不敢想的数目。
  拿着这笔钱,何大去了他日思夜想的何家坡。
  何家坡又有了不小的变化。何建祥已死。就像生时做人一样,他死得也特立独行:先强行遣散了两个老婆,再吊死在屋梁上。何亨与何华强也相继死去。据说,何华强在断气之前,突然变得精神抖擞,翻身下床,到他所有的田地里认真察看了一番;从坡地回来后,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又咬牙切齿地讲了他沉痛的家史,之后让何中财与何莽子出去,单独把二儿子何中宝留下,颤颤崴崴地从枕头下取过那根沾着狗血的打狗棒,郑重地交给何中宝。何中宝明白父亲的意思,跪了下去,双手将打狗棒捧了过来。见此情形,何华强安详地断了气......何华强的死,标志着这里与他年龄相当的一拨老人,已经一个不存了。而今,最年长的是一个梁姓妇人,可也比何华强小了十余岁。何华强的三个儿子,除了老三何莽子,都已成家。由于田产已经分割,他们家已无先前的豪气,但即使单个拿出来比,几弟兄还是算富有的,特别是老大何中财,分得的甲等田最多。
  一踏上何家坡的土地,何大就不想离开。他去向坡上人求情,希望能让他留下来。得到允许之后,何大立即到厂溪从李红元家取回积存的谷子。经过长达二十年流浪之后,他终于回何家坡定居了。
  由于再无何华强作梗,事情并无他想象的困难;再说他的身生父亲埋在这片黄土里,因此在何家坡大多数人看来,他也应该算作这地方的人。
  我父亲的坟头长着这里的荒草,
  我父亲的尸骨肥着这里的土地,
  亲亲儿啊,这里就是我的家!
第2章 (1)
  若干年后,我有了妻子并有了儿子,我带着他们跋山涉水回到依然瘦瘠依然贫困的何家坡,看望勾腰驼背脸如核桃的老父,妻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见到父亲时,儿子开了口:\"爷爷,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不去,为什么偏到这山坡上落脚?把我的腿都走断了!\"父亲良久盯着孙子,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曲曲弯弯地流出来,由于皱纹太多,看不到泪水的流动,只看出他的整张脸都是湿润的。\"乖儿啦,\"他说,\"爷爷为了能在何家坡落脚,当了几十年的狗哩!\"......
  何大定居何家坡之后,整个世事正发生着微妙而迅猛的变化。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是何中宝。日本投降之后两年,何中宝就常下清溪甚至永乐,每去一趟,就带回一些在坡上人听来完全是危言耸听的信息。何中宝说,毛泽东跟蒋委员长在东北打仗,蒋委员长常吃败仗,死的人埋也埋不赢,只有抛尸荒野,变成烂泥肥农民的庄稼,蒋委员长怕是要垮台了。这消息没人肯信,因为清溪场的警备营依然安安稳稳,东巴场的团练也过着舒适的生活,而且,他们到处抓壮丁膨充军力,牵线子似的军队,扛着枪,不断地涌向前线,怎么会垮台?最不信的是何中宝的哥哥何中财。表面上看,何中财是兄弟三人中把父亲血统继承得最为天衣无缝的一个,他一面在田土上勤勤恳恳地劳作,一面以发达的小脑把握着坡上的脉搏。他不相信二弟带回的消息,但决不表露,他要利用人心摇曳的时候,不适时机地捞一把。每一次运动或者形势的变化,都会摧垮一些人,这些人首先是精神上支撑不住,然后表现在行为上。果然,坡上有人卖田了!何中财总是不动声色地把田产买到自己名下。没过多久,何中宝也开始卖田了!何中宝一卖田,何莽子也跟着卖;何莽子的脑袋是长在二哥身上的。何中宝与何莽子的田地大部分都被何中财买去。
  对何中宝兄弟俩的行为,坡上没一个人理解,想他们的父亲何华强英雄一世,却养出这两个\"爆烟儿\"(孽种),也是何华强不积阴德所致。尤其是何大,觉得何中宝跟何莽子简直是发了疯!有田脊梁就直,没有田就与狗无异,这是没道理可讲的。何大卖掉从李红元家挣来的谷子,加上在酒糟坊挣的钱,买了两亩田和朱氏板下几分相对瘦瘠的柴山,并在大田埂后面一个岩堑下围了个窝棚,就算是他的家。
  有了田地和柴山,何大突然变得成熟起来,漂浮而忧伤的眼神聚成一朵欢乐的祥云。半年后,他上了趟李家沟,把母亲许莲的坟迁回了何家坡,与父亲何地并排埋在了一起。
  那个至今被人传扬的绝色女子,只剩下一堆干枯的乱发和一架完整的白骨。
  \"要不是世道变得那么快,\"父亲对我说:\"何中宝是不会让你奶奶的魂回来的......\"
  叙定府了成立临时自治委员会,派员去水县迎接解放军。在此盘踞二十年的军阀刘存厚,黯然地离去,解放军不费一枪一炮,进入叙定府,将叙定府改名为田州。
  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何大只种了一季庄稼的田和只砍了一次冬柴的柴山,也收归公有了。
  收他土地那天,何大躲进窝棚里,嚎啕大哭。
  在分田分地分房的过程中,陆续枪决了一批人。何华强本该枪毙,可他已经死了。他的命运应在了大儿子何中财身上,只是他没被枪决,而是划成了地主。何中宝和何莽子除了有几间房子,田产柴山几乎卖尽,被划成下中农。
  给何大定性,成为当时何家坡最复杂的一宗事情。复杂在何大的背景。他的祖上不仅有过田产,雇过短工长工,他三老爷家二小子还是国民党将领,曾经用十分卑劣的手段打败过王维舟率领的游击军(现在,何民在万家赌场旧址的石像虽然保留,但那碑文已被毁弃),尤其是到了改天换地的前夕,何大居然开始买田!工作组的争论非常激烈,有人说,把何大划成地主并不过分;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何大是清溪河流域出了名的讨口子,将一个讨口子划成地主,不是开玩笑吗?还是划成富农比较合适。可是,两亩薄田加上屁股那么大一块柴山,怎么够得上富农的资格?他的房子还是岩堑下的窝棚哩!看看何家坡,除了同样讨过口现为雇农的何建申,再穷的人,有几个住岩堑的?何大的祖上与他根本没有关系,至于做了国民党将领的何民,更是与他搭不上界。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的结论是:何大只能是贫农。
  对此,我曾这样问父亲:如果你回何家坡不买土地和柴山,划成分时可能就没那么麻烦,你当时是不是后悔了?父亲的回答让我大为震惊:\"决不后悔,农民要土地,天经地义!\"......
  直到划了成分,何中财才如梦初醒,怒气冲冲地去找何中宝,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作提醒。
  何中宝根本没让何中财进屋。何中宝这种泾渭分明的阶级立场,使他很快成为乡上的干部。
  何大分得的房子以前是何中宝的。这是一间两层木房,梁柱小桶粗,楼板是半寸厚的柏木,踩上去,发出厚重沉稳的声响。
  以前低贱得连狗也不如的何大,陡然间成了主人,坡上人跟他打招呼,再不像以前那样斜一眼了事,而是老远就呼他名字。对此,他自己很不习惯,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缥缈,他感时伤命,无尽的哀痛涌上心头。他不像何建申那样趾高气扬地做人,哪怕是见到垂头勾腰的何中财,他也谦卑地问一声:\"财哥,吃了么?\"何中财不敢应声,疑惑地望他一眼,就匆匆离去。
  世事的变迁带给何大的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他所追求的,是凭借自己的劳动,挣几挑薄田,然后,在田土上消耗他的精力、汗水和生命,条件好了,他还要结个婆娘,生儿育女。他认为这样的日子才配称为日子,除此之外都是不保险的。
  从奴隶而成为主人,并不是简单到把原先的主人推翻就大功告成,它还需要一定的素质,而何大似乎还不具备这样的素质。
  在他还无所适从的时候,就被选为副社长。别人都认为这是喜事,但何大不以为喜,他经常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即便是真的,他究竟与我有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游移。
  他认为自己真正的喜事,是在他二十九岁的时候找到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陈月香出生于斜对河关门岩村的一个地主家庭,江山易主的时候,她不满十八,因此逃脱了被划为地主的命运。在她父亲遭到枪决的四周年后,陈月香与何大订了婚。订婚不久,何家坡遭了一场火灾。火不知是怎么起来的,风一撩就漫延开来,很快烧掉了几间贫农的房子,其中就包括何大的;如果不是抢救及时,恐怕要把几层院子烧光。事后,何中宝认定这火是他哥何中财故意放的,亲自带人把他押到乡上,让他跪柴块,跪弯刀,弄得不成人形才放了回来。
  何大没有房住,暂居在社里一所公房里(原杨光达的老房子)。陈月香托人对何大说:\"赶快给农业社提申请,批点树木,把房子修起来,你住在公房里,我们咋结婚?\"从这时候开始,我母亲在家里的主导地位就已经确立,就像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奶奶许莲一样。
  刚刚把话带过来,陈月香就改变了主意。她要马上结婚。我二十出头的母亲,似乎已经感觉到给几十户人当过儿子的何大,已经习惯了在别人的指挥下生活,让他单独操持起房,太为难他了。她要嫁过来,与何大一起干。
  他们的婚礼同样是简陋的,比许莲下堂到李家沟好不了多少。
  两人披星戴月,去鞍子寺后面的松林弯砍树,又全靠自己把树抬回来,一切具备之后,再请石匠窖梁磉,请木匠弹墨划线钻眼子搭架子。
  房屋上梁那天,副乡长何中宝特地从乡上回来,亲自指挥,搞得十分闹热。陈月香做了一筲箕粽子,扔向屋顶,粽子落下来的时候,坡上的大人小孩围抢争吃,喧闹腾空。这是坡上人起房架屋特有的仪式,谓之\"冲喜\",如果没有人去争抢灰扑扑粘满鸡粪的粽子,主人家就要倒霉,争抢粽子的人越多,越表明这家人受到尊重,而且预示着前途光明。
  抢完了粽子,临时邀请的司仪就领头唱恭贺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喜恭老板修华堂。前面修的都督府,后面修的宰相堂。都督府,宰相堂,儿子儿孙状元郎。\"
  新房立起来不久,陈月香生下了第一胎,是个女儿,取名何美。打\"三朝\"(办满月酒)的时候,坡上许多人家送了鸡蛋,何中宝的老婆温氏送得最重,除三十个鸡蛋,还有三斤挂面。此外,她还送了一个特殊的礼物:偷偷地扎了一个小纸人儿,小纸人的肚皮上贴着一张涂满符咒的黄裱纸(全是无法读懂的神秘图案),边缘写着何美的生辰八字,心口画着朱红的血刀,并在小纸人的头部、胸部、阴部扎上密密实实的钢针,鸡不叫狗不咬月黑风高的夜晚,温氏穿着青布对襟长衫,披散着头发出了门,把那小纸人埋到了何大屋基后阴沟边的黑土里。
  打\"三朝\"后不过一个礼拜,何美就死去了。
  她死得很奇,口吐白沫,继之抽风,小小的脸收缩成一团,像一枚被野蜂蚀透了的果子。
  这时候,何家坡还没有赤脚医生,唯有一个兽医,就是小时候聪明过人的何建高。何建高随父母迁到坝下不久,他父亲就被车撞死了,接着,发达的舅舅失势,母亲下堂给一个兽医兼骟匠,何建高就跟着皮老汉学手艺。解放那年,他皮老汉和母亲已相继去世,何建高单身一人回了何家坡。他也跟何大一样,从出去的那天就想回何家坡。成人后的何建高,显得格外木讷,小时候的聪颖荡然无存,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何建高父母和许莲的遭遇给何家坡人一个深刻的教训:是哪块土巴上长出的树,就在哪块土巴上开花结果,否则就不得好死!即便不死,也要勒层皮......建高主动来何大家看了看,说何美得的是\"嘬口疯\",治不了的,只有等死。
  他的脚刚迈出门槛,何美就断了气。
  何大夫妇抱着女儿小小的尸体,痛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之后,陈月香为女儿穿上亲手缝制的衣服,用一个崭新的箢篼,挂到朱氏板下一棵碗口粗的青冈树上,等着老鹰食去。
  何美挂出去的当天,温氏特意去朱氏板下割牛草,她垫了两块石头,站在高处看了看箢篼里的死人,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话,感觉何美已经原谅了她,才背着空花篮回去了。
  不到一年,陈月香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儿子,取名何口。这名字是读过半年书的何大取的,一是因为大女儿是害嘬口疯死的,取这名避邪,二是跟\"活口\"谐音,显得吉利。没想到何口刚生下三天,就得了姐姐一样的毛病。何大扑倒在床边,呜呜地哭。陈月香没哭,她翻身下床,抱着何口往乡上赶去。乡上的医生给何口扎了银针,他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当确信儿子不会死去,陈月香才哭得伤心断肠。这样,何口就成了我的大哥。
  我母亲陈月香的生产能力,远比我奶奶许莲强,她接二连三地生了我二哥何祭、大姐何菊(由于何美死去,何菊就成了大姐)、二姐何月,之后是我,我之后是一对双胞胎,先出者何武,后出者何本,何武下地还没来得及打理,又见一颗头冒了出来,何大忙于应付,冷落了何武,何武就被冻死了,他的名字也是他死后取的;双胞胎之后是幺妹何青。陈月香共出九胎,养活七个,使我们家成了一个大家庭......
  何口的脸圆圆的,不像陈月香,陈月香的脸长,正与她高板板的个子相衬;何口有点像何大,但他少去了何大脸上的苦相,多了一分机智。刚生下的小孩,就像春天出土的小草,风一吹就变个样子。不管多么劳累,何大从坡上回来,汗水也来不及揩,就扑到床边去,逗何口玩。逗一阵,何口并不理他,他就盯着何口的眼睛鼻子看,自言自语地说:\"是他妈个文官相!\"陈月香嗔骂道:\"养不养得活还不晓得哩。\"停一下,又说:\"长大了莫像你那样讨口好了。\"何大浑身一阵抖索,猛地把儿子抱起,紧紧地搂住。他责怪妻子不该乱封乱赐:做过四川提督的罗思举\"罗大人\",不就是因为母亲乱封,使他年轻时受罪当了小偷和强盗么?
  医生说,\"嘬口疯\"这样的病,如果满月的后还不复发,证明这娃娃命大,可以养活了。何口已经两个多月,没再发病,何大夫妇于是完全安下心来。
  不再担心孩子的生死,何大就想到应该感谢一下坡上于他有恩的人。过去于他有恩的,在何家坡首推小媳妇,其次是陈氏一家,可几人都已故去,现在,对他最有恩情的,莫过于何中宝了。新房上梁那天,如果没有他,不会那么闹热,何况他是特意从乡上赶回来的。
  何大跟陈月香商量,打算请何中宝吃顿饭。
第2章 (2)
  何中宝从乡上回来的那天晚上,何大避了人去请客。何中宝所住的地方,是他父亲何华强分给何莽子的老房子,靠近掩埋何地及许莲尸骨的堰塘边。何大需下一坡石坎,再斜插一段苦竹和桤木树掩映的土路。何大走到何中宝的家门口,见屋里黑灯瞎火的,也无声息,与他傍邻而居的何莽子屋里倒显得闹哄哄的。何大想,何中宝一定到他兄弟屋里了,犹豫片刻,回了家,准备等一会儿再去请。
  这时候,何中宝的家人的确在何莽子屋里,他本人与他大哥何中财却正躲在自己家里,于黑灯瞎火中悄悄说事。何中财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再这样下去,他就受不了啦。何中宝劝他忍着点,一个国家,一时东风占强一时西风逞盛,不是啥希奇事;一个人,三穷三富不到老,这是祖先说过的话,这话一点不假。我何中宝现在已经是副乡长,先拿你开刀,是表明个姿态,但只要有我在乡上把持着,你吃不了多大的亏。何中财还是流泪。何中宝见不得大哥那副没出息的卵样,给他出主意,让他赶快学一门手艺;一个手艺人,不管他是啥成分,都有被人需要的时候,只要别人需要你,你自然而然就会受到尊重。
  在何家坡,篾匠有了,就是李篾匠,石匠也有了,还是李篾匠;现在,李篾匠的石匠活做得山响,建屋窖磉, 死人錾碑,没哪一样离得了他,别的石匠不是没有,可都不如他的活做得好,只是不管他的石匠活多么精湛,人们还是呼他李篾匠。至于木匠,已经有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在学,论灵巧,何中财搞不赢他们;弹花匠还没有,可何家坡不产棉花,坡上人翻新老棉絮,都是隔上三年五载等水县来匠人(水县的弹花匠多得就像那里旧时的妓女),活路最多做上半月也就完事,学了也无用。思前想后,还是学铁匠好。何家坡没有铁匠,可在农村,铁匠一年四季都有活干,锅要补,弯刀镰刀锄头犁耙要打,没有这些用具,就做不下地里的活。以前,何家坡人总是上坡下坎把家伙背到东巴镇上去做,如果坡上有了自己的铁匠,谁愿意跑那么远?何中宝对大哥说,你不要东想西想,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学铁匠活!
  何中财同意二弟的意见,可心头涌起无限的伤感和愤恨。想当年,整个何家坡,谁不惧他们几分,谁不走到他们屋后都要停顿一下,闻一闻他们\"打牙祭\"飘出的老盐菜和肉炒的香味!现在,狗也不如的何大,竟也体体面面地活人,还当副社长,可他何中财却夹着尾巴,无一根球毛的小孩也不敢得罪;乡里和周子寺台(大队部所在地)开会,哪怕到了春天尾子上,也要通知他背青冈棒去供人烤火,去年冬天,他背一百多斤的青冈棒去乡上,大雪封山,坡陡路滑,他踩虚了脚,从泪潮湾梭下去,差点折断了脖子......
  黑暗中,何中财看不到兄弟的脸,不知道何中宝的脸上胀满了紫红的疙瘩。
  何中财也好,何莽子也好,事实上都不像何中宝那样从骨子里继承了他们父亲的衣钵,都没有何中宝恨得这么深!他认为这简直是一个人狗颠倒的社会。
  可他一点也没对哀哀戚戚的大哥表露他的心迹,而是断然地说:\"你快出去,我要点灯了。\"
  何中宝把灯点上不到一袋烟功夫,何大又去请他了。
  何中宝推辞了一阵,就跟随副社长出了门。
  那时候请客吃饭就像做贼,何中宝进屋后,何大立即将门栓了。要炒的菜早已备好,只等人一来就下锅。火堂里,青冈柴火熊熊地旺着,一颗猪油放进锅里,随即发出滋滋的闹响。平常炒菜,陈月香舍不得放猪油,猪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肉香,联想到肥肉片放进嘴里咕嘟嘟冒油的情景。何中宝被安排在靠柴屹崂的暗角里坐着,以备万一有人串门,也好遮掩;何大与他坐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些体己话,何中宝严肃着脸,一面认真地听,一面点头,仿佛何大说出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都上了他的心。青冈火烤得他们满脸通红,一种将要吃到好饮食的隐隐的快乐,使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亲密无间的神秘气氛。
  饭菜熟后,何中宝与何大边喝酒,边小声交谈。喝完酒,夜已很深,坡上人都睡去了,何大给何中宝制了一个竹篙火把,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何大的心里溢满了幸福。他幸福的是:而今,他已经有能力感谢别人的恩情了。
  何中宝回到家,何中财在时的那份冷静完全消失。日他妈,何大居然还有肉吃!......陈月香也是用老盐菜炒的肉,那股特殊的香味,何中宝太熟悉了,可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他虽然当了副乡长,做任何事情,反比当平头百姓还要当心,别说家里没肉,就是有,也不敢大明其白地炒来吃,即使炒,也不敢和老盐菜,老盐菜最出肉香,香味传过屋顶,就会被别的人闻了去,就会说他的闲话。他觉得自己虽然逃过了大哥的命运,可是他浑身戴着镣铐,见到一条蛆虫也要笑脸相迎,见到一只狗也要和和气气地说话。这不,他居然沦落到要去何大家里吃老盐菜肉了!他觉得这世道不是进了,而是退了,退到几百年前他们家祖宗刚刚来到何家坡时的样子了!
  当晚,他很久不能入睡,咂摸着老盐菜肉留给他的余香,更咂摸着这其中蕴含的苦味。好不容易睡过去,他又立即被飘散着寂寞氤氲的噩梦缠绕......乌黑的火铳......网一样的铁砂弹......身上蜂窝一样的窟窿......血流成河......恸地的嚎哭......扇着巨翅叼着腐肉远去的岩鹰......之后,噩梦的乌云渐渐散去,梦境清晰起来。那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亲何华强正以他强健的体魄和刚硬的心性统治着何家坡。父亲对他们要求很严,刚上五岁就吆上坡割牛草、打猪草,稍有懒惰的心思就会受到严惩。父亲总是黑着脸,很少说话,可是说一不二。但父亲也有柔肠百结的时候,最让他们几兄弟感动的就是打牙祭,父亲总是把最好的肉给他们吃......
  似睡非睡之中,何中宝的心绪飘忽不定,可不管怎样,都逃脱不了那股肉香。他在肉香里穿行,慢慢定格在某一天的午后,他们几兄弟站在门口吃着香喷喷的老盐菜肉,门外站着一条狗──何大,脏兮兮的脸上转动着两轮攫取的目光,盯着他们碗里的肉,何中宝夹着一片,正往嘴里送,何大突然一伸手,把那片肉抢了过去......
  何中宝心里一急,醒了过来。他细细地回味着梦中的景象和昨晚上的事情,猛然觉得这当中隐藏着某种阴谋。何大炒的老盐菜肉,肉片的大小跟梦中是一致的,老盐菜的多少跟梦中是一致的,连那股香味也丝毫不爽......狗日的,何大是故意让我想起过去的事,何大是在羞辱我!
  他爬起来,摩挲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根打狗棒,直到五更。
  但何中宝深知,现在还不是他使用打狗棒的时候,他需要寻找机会,继续在自家兄弟身上做戏,把戏做足,站稳脚跟再说。--机会终于来了。
  何家坡死了一头大黄牯。这头牛社里分派到何中财家养着,本是好好的,突然就不吃不喝,何中财不敢报告,自己跑上跑下延医抓药,没想几天之后,牛一命呜呼了。按当时的规定,死去的牛不能吃,带了\"成分\"的人家死去的牛更不能吃,怕牛本身有毒,更怕坏分子放毒。可是,把一头几百斤重的牛埋进土里,社员们于心不甘,又不敢明言。当埋牛的大坑挖好之后,有些人就去撺掇何逵元,让他出面阻止。
  这个故事高手何先东的后代,力大无比,一捆三四百斤重的活柴块,他可以往身上一捞,就从朱氏板背上来。他有一张贪吃的嘴,有一个母猪的肚,他常常去堰塘水田里捞鱼来吃,花针长的鱼也不放过,再大的鱼也不剖肚,活活的放进沸水里,再加上红红的朝天椒,辣椒的数量比鱼多出数倍,煮好后,只见一罐红汤,他就把辣椒、红汤和鱼一起吮进嘴里,鱼刺也不吐,一边吞咽,一边呼呼抽气,汗水直冒,大冬天也把上身脱得精赤;他的胃更是大得惊人,据说,他曾在火堂里烧了个麦面粑,架起青冈疙瘩火,烧了一整天才熟,为把上面的灰拍掉,他将麦面粑抱起来往石地上一扔,一匹石板就被砸断了......
  何逵元早有吃牛肉的心思,哪里经得住怂恿!他拦住那些正用木杠把死牛操下大坑的人,就近找一块光滑石板,拖出一把长刀,舀出半碗水,就在石板上磨刀。这事情传到了社长耳朵里,社长是一个比何大还没有主意的老好人,听到消息,他就去找何大。何大赶到现场,见逵元正往泛着青光的刀刃上撩水,问他要干啥。论辈份,逵元比何大晚一辈,他抬起扁扁的头,翻着老是乌黑乌黑的嘴皮子说:\"大爸,你快躲开,装着不晓得就行了。\"围观的人也说:\"多好的牛肉!\"边说边拍牛的屁股。何大默默地转身走了。
  牛是何建申借逵元磨快的刀动手剖开的。他在清溪场河滩上几年如一日的观摩,终于派上了用场。为犒赏他的劳动,两节胴子骨给了他,两枚牛卵也被他首先剜出,放进他老婆贺碧早就藏在怀中的碗里,让她喜滋滋地端回去了;贺碧从小给财东家做饭,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
  牛肉分下去的第二天,从泪潮湾上来了几个人,走在头里的大家认识,那是何中宝,后面的三个不认识,都穿着制服。当他们经过堰塘进村的时候,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行四人径直走向了何大的家。家门锁着,他们就沿大田埂向酸犁树坡走去。何大正歇在锄把上抽旱烟,见何中宝过来,忙起身招呼。何中宝脸色铁青,对身后的人道:\"杨院长,他就是。\"杨院长点了点头,转过头对他身后的人说:\"捆起来。\"
  坡上人都眼看着何大被捆着去了乡上,何中宝连家门也没进,跟着杨院长等人到了乡里。只有陈月香不知道,她把何口装在花篮里去大河沟洗被子和棉袄去了。陈月香傍黑才回来,背着一大花篮洗净的衣物被面,孩子抱在怀里。坡上人忙告诉了她这一消息。陈月香把背绁一勒,花篮沉沉落地,衣物被面悉数掉进鸡屎灰尘口痰之中,\"妈卖×,坡上哪个没捅屁眼?为啥只抓他一个?\"
  陈月香这一骂,前来放信的人纷纷羞惭而退。接着,陈月香开门进屋,把一块腿骨肉扔到街檐上,\"老子们还没有吃!\"
  那块肉恰恰扔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是社长。社长把肉捡起来,面对陈月香,一言不发。陈月香怒不可遏的,数落道:\"你作为社长,不敢出面说话,把一个展笨的(做老实活的)副社长推出来,好不好意思!\"
  社长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完一袋烟,把肉轻轻放下,离去了。
  陈月香略略收拾了一下,就背起儿子出了门,她要摸黑去乡上,要回她的男人!
  泪潮湾刚走出头,就碰上了赶回来的何大。
  何大被打得脸鼻乌青。
  陈月香又气又喜,往手掌上吐一口唾沫,在何大脸上揉,之后又对着山口跳天跳地地骂了一通,才跟着丈夫往家走。
  一路上,何大讲述了自己去乡上的遭遇。
  进了乡政府大门,他被关进一间黑屋子里,几分钟后,进来两个人,捉住他就打。他们没带凶器,只扇他耳光,赏他脚尖。\"我就喊何乡长,喊十几声,何乡长过来了,见两个人把我打得口鼻流血,脸都气青了,问是谁叫这样干的,两个家伙不敢吱声,何乡长就叫他们滚。过了一阵,县上的杨院长和他带来的两个年轻人就来盘问我,问我晓不晓得剥牛的事......\"
  说到这里,陈月香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你肯定说自己晓得的嘛!\"
  \"哪儿呢!我说我不晓得。杨院长口气很和平,问我社上的事情,我说社上的事情我完全不清楚,他说你是副社长,怎么会完全不清楚?接着又问那头牛,我说我没叫他们剥牛,只叫他们往坑里窖。当时社长也去看了,也没叫他们吃。社长还在养牛人何中财家吃了顿早饭,我连饭也没在他家吃。何乡长也在一旁帮我打圆场,杨院长相信了,说:'今后,社上的事情你要管起来,暂时不会管没关系,慢慢学。'那两个年轻人要作记录,杨院长叫他们莫记。问完了,他们就把我放了。杨院长们去了钟家坝,说是要去那里抓一个人押到县上,那个人昨天晚上一弯刀把他邻居的腿剁断了。\"
  何大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没想到陈月香叹口气说:\"你呀,心里从来就没明白过。\"
  何家坡人都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哪知不出一个礼拜,上面就传下话来:要斗争何中财。
  别人家养的牛没死,为啥偏偏你养的就死了?这显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谋杀!
第2章 (3)
  斗争何中财选在中间院坝,中间院坝最大,也便于集中。白天没时间斗,晚上无什么好玩的,正是斗人的好时机。由于有了何中宝的坐镇,批斗会搞得特别隆重。凡是有马灯的人家,都贡献出来,没有马灯的,也把煤油灯端来,灯芯挑到最亮。何中宝一声断喝:\"押何中财!\"这一声喝,猛然间就把气氛提起来了。何中财穿着旧式对襟大褂,垂首站立中央。何中宝先讲了话,说明了为什么要开这场批斗会。何中宝口才极好,头脑灵活,一说一大套,皆有理有据,那些不甘心自己是坏人的,听着听着,心也服了,觉得自己真是坏人了。接着,何中宝点名让副社长何大发言,何大本就拙于言词,一遇到正式场合,更是喉管堵塞,因此他只讲了一句:\"我没啥说的。\"何中宝厉声道:\"你以前受的苦情,未必都忘记了?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了?作为贫农,作为副社长,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再说,要是不死这条牛,你哪里会被捆到乡上挨打?\"何大嗫嚅老半天,说:\"反正......财哥应该挨斗。\"
  娘的,这时候还叫\"财哥\"呢!
  无可奈何,何中宝让何建申发话,他是何家坡唯一的雇农,苦大仇深。何建申很积极,站起身,暴起一声口号:\"打倒地主恶霸何中财!\"
  口号之后,他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苦,结结巴巴地说了整整一个时辰,内容都与何中财无关,而是说他当年在王家坝如何被何大甩掉,如何形单影只去讨饭,偷糍粑的时候又如何被人毒打,讲到后来,就说到他在清溪场逛妓院的事了:为了逛一次妓院,他宁愿挨饿,把讨来的钱一分一厘地存,好不容易存够了数目,才去了清溪场东街的红楼妓院,哪知道那个长着金鱼眼的看门狗竟不让他进!金鱼眼说:\"我认识你,你他妈的是个讨口子,到这里来干啥?\"金鱼眼的声音很大,引出了里面好几个人,其中就有红楼妓院的打手。他并不怕打手,他是来嫖妓的,怕什么打手?为了表明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把钱摸出来,在手里颠动。里面的人也都认识他是这场上的讨口子,哈哈大笑,说娘的这年头,连讨口子都想搞妓女了,再过些日子,讨口子怕还要跑步减肥呢!一群人这么说笑,就是不让他进去。
  他急了,要往里边挤,那群人却拦住了他,其中一个通情达理的打手说:算了算了,人家拿钱买货,为什么拦?之后把他请进去,吩咐他坐在条凳上等,说是让姑娘们修饰修饰,再让他选。好一阵过去,一身肥肉的老鸨出来,说姑娘们都被别的客人包了,眼下只有一个闲着,如果他要,就上楼去。他当然要,怎么不要呢?于是跟着老鸨上了楼。老鸨推开一间房门,对低头坐在床上的高壮女人说:\"杜鹃,好好侍候这位大爷。\"言未毕,已将他推进去,把门闭了。他朝床边的女人走去,心堵到了嗓子眼。女人穿着好看的绸缎花衣,他去摸那衣服,女人含羞带愧地将头一别,面向墙壁。他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往床上掀。这一抓,就把女人的头发像盖子一样揭下来,露出了一颗青皮光头!妈呀,这不是准许他进来的那个打手吗!打手嘿嘿地笑,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紧接着,打手抢了他的钱,扭住他的手把他搡到楼下。楼下早围了一大群人,包括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妓女,早就在等着看他被推搡下楼的动人情景了。那些可恶的女人笑岔了气!打手把他推到门口,又给了他一拳头,才喝令他滚。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很远,还听到妓女们的浪笑声......
  会场上早有了抑制不住的窃笑。连他老婆贺碧也在笑!何建申却听不得这笑声,他说:\"你们还笑呢,万恶的旧社会就是这样整治穷人的,还笑呢!\"之后他又要接着往下讲,何中宝虽然也想听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可他觉得实在太离谱了,便制止了他,冷冷地对他说:\"建申,你不要再讲了,对旧社会,对地主老财,我们不仅要动口,还要动手。何中财谋杀了社里的黄牛,就更应该向他动手。打他!\"
  会场立即哑静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建申本来正讲到兴头上,满脸通红的,此时突然愣住了,脸色惨白,手不停地发抖。何中宝说:\"怎么不打?打!雇农打地主恶霸,就像肥猪不过腊月,正理该当!\"何建申的嘴唇抽动了几下,直看何中宝的眼神。何中宝的眼神硬硬的,像石头。何建申腮帮上的肉跳动着,走到何中财面前,对准他的腓骨,狠狠地踢了两脚。
  何中财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何建申仿佛猛然间体味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举起右拳,再一次高呼:\"打倒地主恶霸何中财!\"
  台下有稀稀落落的响应。
  何中财一直躺倒在地上,何中宝大吼一声:\"装死?站起来!\"何中财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人没站稳,又被何建申一拳打倒在地。
  何家坡开会习惯性的有两个地方,一是中间院坝,通常用来开斗争大会;二是何建祥留下的一间大堂屋。那间堂屋与建申家紧邻,因为建申分得的房子原是建祥的。在建祥的堂屋里开会,主要是学习上面的精神。这段时间,在堂屋开会的时候居多,因为高层领导要求全中国人民都要讲一次真话,\"知无不言,言而无罪。\"这要求是以运动的形式出现的,浪潮波及何家坡,坡上大大小小一共七八十号人,就全都集中到堂屋里,连那些还在母亲怀里抱着黄瘦的乳房吃奶的婴儿,也裹在男人呛人的烟雾之中。
  议题是开展以粮食为中心的大辩论。这当然是大事,因此何中宝依然回来蹲点。他照例少不了长篇大论,把上至中央下到乡上的政策交代清楚,就让大家说话。堂屋里鸦雀无声,只有不知从哪个角落放出的响屁,增加了一些生气。墨水瓶里的煤油烧去了一半,堂屋里还是没有声响,何中宝耐不住了,开始点名,他点了社长,社长说:\"嘿,我不会说话,何大会说些,他来。\"这是何中宝教给社长的台词。何中宝早就知道这场运动的实质,因为他乡上有个同事的叔父在成都,国民党时期是成都某骨粉厂的厂长,\"大鸣大放\"之初,让他\"讲真话\",也就是批评政府,谁知他没一句话说政府的不是,全都是讲自己本是个大坏蛋,政府却没枪毙他,证明政府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他得救了,紧接着的一场批斗会,居然就不让他勾腰垂首地上台了。他把这番经历讲给他侄儿,告诫侄儿\"万万不可讲真话\"!他侄儿又把叔父的告诫转述给几个要好的人,其中就包括何中宝。
  何大坐在门槛上,陈月香坐在门槛下的条凳上,听了社长的话,何大正要张嘴,陈月香扯了扯他的裤腿,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何大就不吱声了。何中宝坐在灯下,望着何大。何大垂下头拍鞋上的烟灰火子。何中宝不再点名,只把眼光盯着何大,何大抬起头后,就看到了两束射人的寒光。几分钟沉默之后,何大终于站了起来,咕咙道:\"我早就想他下台了。\"
  何大就以这一句含糊其词的话开了头,气氛却造起来了,接下来很多人发了言。最集中的话题是抱怨生活太差,说布匹好,放个屁就能嘣穿几层裤子!说伙食好,预备两年吃的青油,用鸡毛掸子刷也刷不过一年!总之,这日子远不像宣传的那么红火。
  会议开到半夜才散,回家之后,陈月香把熟睡的何口往床上一掼,点着丈夫的鼻子,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恨铁不成钢啊。何大说:\"咋办呢,何中宝专门回来开这个会,谁都不说话,对得起人家?\"陈月香说:\"你......你倒是对得起他了,但是对得起我不?对得起娃娃不?......\"
  她扑在被子上,一边咳嗽一边哭。何大才觉得事情好像是有点严重了。
  当然严重。一个讨口子,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给你房住,让你正正经经当农民,你不思感激,还说怪话!他的命运可想而知:被定性为\"反社会主义分子\"(这顶帽子,他一直戴了四年),关押起来,写检讨,还挨打。虽然何大说的\"他\"不知道指谁,但他的话无疑是极端反动的,因此,何中宝没必要躲在幕后,而是直接走向前台指挥对何大的编排和处罚。
  那次,如果不是县里的杨院长保他,何大肯定就坐了监狱,甚至更糟。杨院长觉得何大是个诚实人,后来又知道了何大的经历,就做手脚把他保了。杨院长之所以觉得何大诚实,是因为他有对比,那次他带何大去乡上,说声走,何大就跟着他们走了,而他后来去钟家坝抓人,钟家坝和黄家坝的人都联合起来,说谁敢抓人,谁就别想走出坝去!最让人不可理喻的是,要抓的那个人分明剁断了他邻居的腿,可是,他那邻居的家人竟然也举着板斧,朝杨院长气势汹汹地吼:\"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不要你们来管!\"至于那个凶手,更是提起一把石锁,真的要朝杨院长的头上砸。杨院长他们只好跑了,两天之后,县公安局才派了二十多个警察上去,趁那凶手到东巴场赶集的时候将他擒获了......
  虽然没坐监狱,可从乡上回来,何大像脱了一层皮。
  几十年后,他的三儿子──也就是我──作了记者,记者的\"知情权\"惯坏了我的脾气,我想了解其中的细节,何大总是不愿详言,我问他:\"你说早就想他下台,'他'是指谁?\"何大吱吱唔唔。我不愿放过,不停地追问,何大道:\"我也不晓得......未必我是说毛主席?毛主席对我有大恩大德,未必我就遭狗日癫了,想毛主席下台?我只是想带头发个言,既然是大鸣大放,我想话说得越重越忠于毛主席呀......\"他至今也对自己昏头昏脑说出的话悔恨不已。可是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坡上那么多人说了话,谁都比他说得具体,为啥只抓他一个?当时,乡上还临时成立了审查他的小组,把建申和逵元都调去了。他以前会认的那些字,大部分都忘了,坐在黑屋子里费心劳神写下的检讨,本让逵元交给何中宝,逵元却全用来擦了屁眼;建申则是两句话不对就扇何大耳光,\"他有啥资格打我?\"何大说:\"他不会讨饭的时候,我还带过他呢!\"
  何大的副社长被撤销了,何建申顶替了他。
  不久,县上来了指示:可以吸收一批地富反分子加入合作社,成为社员或候补社员。何家坡只有一个名额,当然就是何中财。这样一来,何中财就成了与贫雇农平起平坐的人了,虽依然是地主成分,却从此再不被批斗,乡里和周子寺台开会,也不再通知他背柴去了。他听从他兄弟的教导,早就买回了风箱、铁砧、铁锤等工具,做起了铁匠活,何家坡人从来没有闻过的焦炭味,总在午后或黄昏飘散而出,以铁器一般的硬度,慢慢地、固执地改变着这里世代不变的民风。初次入道,他的手艺很拙劣,打的弯刀,刀刃与刀背一般厚度,费九牛二虎之力也磨不出来,打的锄头,往石骨子地上一挖就折成两段,打的镰刀,不呈弧形,而是直的,因此,尽管他用风箱把火苗扯得呼呼发蓝,可生意很差,只不过打自家几兄弟的用具。而今,他成社员了,情形立即有了变化,在他的风箱旁边,常常堆满了生铁或断去的锄头弯刀。
  陈月香不愿意把东西拿给他打,宁愿背到东巴街上去,可是,何大往往背着她把家伙送到何中财的铺子前。自成为社员之后,何中财根本就不愿意理睬这个身材矮小一脸苦相的狗,何大讨好似的与他搭腔,他只是扬起铁锤,在铁砧上使力敲打。通常情况下,何中财按先后次序为人做活,可何大的东西不值得这样,总是拖到最后,也就是没有新的活送来的时候,他才为何大做。他为何大做着活,心里充满了耻辱感,铁锤也下得特别重。这反倒使他为何大做的活比别人的好,何大心存感激,越加勤常地把东西送去。
  如果何中宝回了坡上,如果他正看见何大带着卑微的神情把农具送到了哥哥的铺子上,他会从骨子里感觉到,这个世界,到底是有秩序的,所谓人妖颠倒,永远都只能是暂时的表象。
  然而,何中宝所看不到的是,真正的秩序并没有建立。真正的秩序可能永远也不会建立。
  就在他哥哥何中财成为社员的两个月后,何中宝就被解了职。他的罪状是右倾。何中宝根本不知道\"右倾\"是什么罪,何家坡的人都不知道。尽管乡上的干部专门到何家坡来开了会,照着文件作了解释,可解释的人自己也不懂,听的人就更是一塌糊涂了。但既然是罪,就要以罪论处。何中宝被解职以后,被放回何家坡,成了普普通通的社员。
  当他踏上泪潮湾的时候,恨不得从泪潮湾跳下山崖。但这只是他心里的绝望感,他坚强的理性,使他不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他只是独自坐在湾口,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回想着自己当乡干部的前前后后,回想着他对哥哥的狠,同时也凭借祖辈的描述,回想着这片土地上久远的过去。他发现,自己的绝望根本不是来源于被从乡上放回来了,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刻骨铭心......
第2章 (4)
  不过,何中宝是不会寂寞的。那时候,在何家坡山山岭岭的石壁和每家每户的猪圈牛栏正屋偏厦之上,密密麻麻地涂满了人们似懂非懂的标语:\"大收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上挖的。\"\"苦战加激战,不让文盲过国庆!\"\"读百本书,写十万字,人人编诗歌,户户订县报。\"\"不准八害过元旦!\"(注:八害指鼠、雀、蚊、蝇、蟑、蚤、虱、蛆)......
  何家坡的树木,数十年来虽遭严重砍伐,但依然可称林木苍翠,进入无人的深山,常可见野花自开,野果自落,因此,麻雀多得就像女人头上的虱子,杂草丛生的路面上,鸟粪随处可见,在鸟雀肚腹中沤烂的植物和昆虫的苦香,与泥土的气息融为一体。因此,\"灭麻\"便成为工作的重中之重。那些日子,追打麻雀的吆喝声和铜锣声数里可闻。麻雀们恐怕用一亿年也想不通人类为什么要把它们彻底灭绝,它们惊吓得卟卟起飞,团团乌云似的短距离迁徙,希望去另一片丛林找到栖身之地,可是,翅膀还没收拢,又是一阵铜锣声、吆喝声,于是再次张开翅膀,可遭遇的情形与先前相同。即使没有那么多真人,也有稻草人密布山岗,惊惶不定的鸟,哪有心情去辨别真假,别说稻草人,弄到后来,就连看见树林也怕!它们就这样在天罗地网里不停歇地飞来飞去,最终被活活累死。麻雀累死了,被它牵连的乌鸦、喜雀都累死了,就连老君山上的凶猛动物毛狗也有被累死的。
  全国围歼麻雀的运动,首先就是从四川开始。四川的灭雀战取得了巨大成果,消息很快传遍中部各省及京、津地区,灭雀战由此在全国打响。随后,著名诗人郭沫若发表了他的《咒麻雀》诗,诗歌运动由此蓬勃兴起,一夜间仿佛回到了大唐盛世,农民吵架都有了韵脚。在何家坡,何逵元不再编故事了,而是响应号召,编起了诗歌!四月底到五月初,何家坡掀起第二轮灭雀高潮,当看到那些在第一轮灭雀大战中侥幸逃生的家伙扑地而亡时,何逵元高声吟唱:\"西边太阳下山岗,我拿牛绳绑太阳!拉起太阳丈多高,气壮山河干一场!\"
  夏天来临的时候,何家坡几乎看不到一只麻雀了。
  麻雀的身影刚刚被埋葬在天空,何家坡又出现了另一条崭新的标语:\"钢铁元帅升帐。\"
  永乐县成立了钢铁指挥部,发动家家户户\"献废钢铁\"。农村哪有废钢铁?连硬度很差的毛铁,也会用来打成水瓢粪瓢,可既要家家户户献,就不准不献。开社员大会时说得明白:铁锅铁罐等生活用品是废钢铁,铁钟铁碑等古文物也是废钢铁!何家坡献铁最积极的是何中财,他把从别人那里偷工减料扣出的铁全献出来了;其次是何中宝,他第一个把一口上好的铁锅献了出来。此后,何家坡掀起了一场献\"废钢铁\"的风潮。何大不仅献出了锅,还献出了抬罐(需两人才能抬起的大罐子,农村既可用它煮猪食,也可在办大席时用它做饭)。
  县上决定抽调15万农民上山办土炉炼铁炼钢,小小何家坡修了两座土炉,一座架在朱氏板,一座架在大田埂后的半山上。何大被分配在大田埂后的那座土炉前。在近千米的高山上冶炼,没有焦炭,连煤炭也没有,只有木柴。一时间,遍山遍岭的青冈木被伐倒了,碗口粗细的,指拇大小的,都通通放倒,剔去枝桠,将木棒堆积到朱氏板和大田埂上。何大的任务是架火,两人轮流值班,炉火昼夜不熄。水在大黄锅里沸腾着,一股直刺肺腑的铁锈味儿遍布全村。
  锅底烧烂了,也没炼出铁,更不要说钢。
  何家坡没炼出钢铁,其他地方却炼出来了!整个白天,纸壳喇叭都兴奋地宣传着某乡某村炼出了优质钢铁的大好消息。那些农民不仅炼出了钢铁,还写出了豪迈的诗文:\"铁山花开遍山坡,新建高炉千万座;炉火烧得满天红,烟囟穿过白云朵;铁水滚滚流成河,万里长江比不过!\"听着这气吞环宇的诗歌,何家坡人着慌了,可着慌有什么用?满坡的青冈林差不多砍光了!
  \"右派分子\"何中宝说:\"青冈树砍完了,还有松树,松树砍完了,还有柏树,柏树砍完了,还有团木树,哪怕一山的桠桠毛毛都砍完了,何大当门不是还有那么粗一根黄桷树么!\"......
  当葱郁的大山只剩下茅草和矮小灌木之后,何大就再也不愿往那红得发腥的土炉里架柴了。他的心里蓄满了悲哀,这悲哀像长了千万只脚,一刻不停地抓他的心。那天,他满脸漆黑带着一头一身的柴灰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像僵尸一般横在条凳上,瞪着眼睛,一言不发。陈月香以为他太累,不顾自己的疲劳,把何口经管之后,就坐到丈夫身边来,为他捶背,揉肩。何大眼眶湿润,眼皮一眨,泪水流了下来。陈月香大为吃惊,再累,也不该累出眼泪来吧?他一定是在外面怄了气。陈月香柔声问道:\"啥事了不得?\"何大还是不言。
  陈月香说:\"一个男人,哪兴一车身就掉泪的?\"不管陈月香的声音如何轻柔,何大总是不答话。这样的情形,以前决不会有。陈月香火了,非要何大说出个所以然。没想到何大的火气更大,他手一挥,把陈月香推倒了。这完全出乎陈月香的意料,她一屁股坐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叫一声\"哎哟\",爬不起来,斜坐在地上揉腰。何大非但不加理睬,还破口大骂,说婆娘家的,一天就晓得烦人。陈月香伤心透了,但她伤心而不哭泣,只一拳打在何大的腿上。何大正没发泄处,狠起几拳,打得陈月香睡倒在地。她的个子比何大高出许多,可她毕竟是女人。莫名其妙地挨打,陈月香哪里肯依,她挣扎着爬起来,跟何大扭打在一起。两人一边捶打,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不几下子,都头破血流了。
  在八仙桌边摔木碗玩耍着的何口,吓得炸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有理谁。
  天亮之后,陈月香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吵闹声从当门的石碾处传来,听那情形,至少有好几十人。陈月香被何大打伤的地方还在疼,可她是一个不惯于怄气的人,已经把昨天的不快忘记了。她翻身下床,想看看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何大是否出去看热闹了。
  何大果然不在,陈月香便快速地穿好衣裤,朝地坝边走去。
  当她站在杏树和橙子树的夹缝间向下一望,眼前突然一黑--
  何大被赤身露体地捆绑在黄桷树上!
  继翠花和李篾匠之后,何大是何家坡第三个被赤身裸体地捆在黄桷树上的人。
  陈月香一手抱住杏树,一手抱住橙子树,艰难地稳住身子。她想喊叫,却喊不出声,愣了许久,才想到应该跑下去解救男人。她没有绕过地坝从土梯上走下去,而是跨到橙子树左侧,抓住一棵小小的、歪斜的柿子树,从石壁上往下溜。柿子树是前年从石缝间自行长出来的,石缝间的土层薄,承受不住陈月香的体重,陈月香下到一半,柿子树就被连根拔了出来,陈月香突然失去了依靠,随着一声闷响,她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石碾旁边。那里既有碎瓦,也有碗渣,她脊背上出现了几道弧形的血口子,可一点没感觉到疼痛,翻身起来,扑趴连天地分开人群,走到黄桷树前,将后背贴在丈夫的前胸,护住他赤裸的身体。
  喧闹声嘎然而止。人群变成了木偶。这是一场戏,导演并没在现场,而是藏在深处,藏在高不可及的云端。这场戏的男主角表演得还不到火候,女主角就提前出场了。
  \"是哪个烂屁眼的!......\"陈月香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没有人回答她,人们悄悄溜走。到最后,黄桷树前只留下何建申、何中宝和七八个年轻人,连社长也不见了。陈月香直指何建申:\"你......你......\"建申挺了挺腰说:\"他不让砍树。\"建申有些驼背,但说话很有精神,即使向别人问候,也像是质问。这时候,他被陈月香目光里的鞭子抽得受不住,就斜眼看何中宝。何中宝脸上很不自然,对建申道:\"建申哥,这树是不是分给何大的?\"建申壮了胆,理直气壮地回答:\"哪个分给他的?他祖祖辈辈的卵子都夹在李家沟,有啥资格分这树?\"陈月香知道建申的脑袋是长在何中宝脖子上的,她真正要指责的,不是何建申而是何中宝,这时候,她再也不愿意遮掩了,无所顾忌地指着何中宝的脸,虚着眼睛,几乎是轻柔地说:\"他没资格分这树,你有资格?何中宝,你一个带了罪的人,也不屙泡尿照照,有啥脸面这样待他?\"
  何中宝脚一点:\"老子是带罪的人,何大还不是带罪的人!\"捋起袖子,要去打陈月香,被几个年轻人拖住了。陈月香一点也不感谢那几个年轻人,她比何中宝还渴望打一架。
  不管怎么说,这树现在是砍不成了,何建申与何中宝只好离去。
  离去之前,他们丢下一句话:\"树反正是要砍的,再敢阻拦,连人一起砍!\"
  当陈月香流着眼泪解开捆住男人的绳索并让他穿上衣服之后,头顶上突然响起沙沙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在黄桷树的密叶中,他们看见了几只麻雀!那几只麻雀也望着他们,拍打着翅膀。这些家伙,是怎么藏下来的?又是怎么做到静默不语的?以前的黄桷树上,每到清晨和黄昏,成千上万只麻雀就齐聚于此,像一串串挂在枝头上的果子,吱吱喳喳,喧闹不休,成为乡间最朴实的音乐。而这几只仅存的麻雀,像逃亡者悄然回到故乡,不得不三缄其口。何大想起了自己过去躲在黄桷树上的情景,想起了那个来救他的小媳妇......他不停地给麻雀递眼神,意思是让它们安静。可是麻雀却齐刷刷地飞了下来,停靠在何大和陈月香面前的土坎上,两只翅膀向前弯曲,合成一个半圆状,如人抱拳作揖!足有一分钟,它们才再次隐没于树梢。
  何大夫妇惊得目瞪口呆......
  从那天开始,何大每晚都到树底下睡觉;白天,他也带着十二分的警惕。
  我性格刚强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有了非凡的通融,她不仅允许何大晚上去树底下睡觉,有好几个晚上,她把孩子安顿好,还去那里陪着何大。天已寒冷,两人挤在一块儿,增加了不少热量,也平添了不少勇气。他们像两只大鸟,忠诚地守卫着自己的家园。
  对此,队里召开社员大会。会刚一开始,何建申站了起来,高声朗诵道:\"对顽抗消极的,实行上边压,下边挤,内外夹攻,互相呼应,田头院坝开展大辩论。\"这是地委的电话指示,当时人人能背的。开这个会的目的,是要把何大定性为\"右倾倒退分子\"。
  可是,何建申和他的幕后指挥者何中宝怎么也没想到,到场的社员,百分之九十反对。
  何建申正要把这一严重情况向上反映,上来突然来了指示:东巴乡停止炼钢铁,大干快上修宣罗公路(永乐东巴场至万源罗文镇)。
  再没有人提议去砍那棵黄桷树,那树就幸运地保留下来了。何大也没当成\"右倾倒退分子\"。
  修宣罗公路需抽调大量民工,为摒弃杂念,加快进度,罗文的人到东巴来,东巴的人上罗文去。何家坡去了二十余人,何大、何中宝、何逵元、何建高和李篾匠等人都在其中。何建申没有去,他现在由副社长提升为社长(改称队长),要指挥生产。罗文山大,比老君山高峻险恶,从山下路过,只要撩一撩溪沟里盛夏时节也砭人肌骨的水,就可以感觉出山的高寒和硬度。何大等人背着简易的行李和必备的工具,沿清溪河步行去了罗文。他们所需的大锤钢钎等物,都是何中财打制的;何中财本来应该上罗文修公路,可罗文下来的人要他修理器具,他就留下了,其\"作坊\"也由何家坡搬到了东巴乡场上,他那只有几岁的女儿映花作了他的帮手。
  不管是在平坦的土坡砸碎石,还是腰悬绝壁抡大锤,何大都跟何建高和李篾匠在一起。他们的主要食品是荞面粑,黑如马粪,严冬的霜雪,把这亲切的粮食打得硬如铁蛋。他们总是忘不了出工时将一个荞面粑塞在夹裤之内,也就是靠近卵的地方,下工的时候,热扑扑的汗水就把荞面粑软化了。没有人为他们烧开水,渴了,就喝把牙齿浸得发酸发痛的山泉。中午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吃罢饭,他们就到寒风刺骨的坡地上抽烟(工棚里,是何中宝们的领地),边抽烟边拉扯闲话。对屁股底下的这块土地,何大和李篾匠都有着连血带骨的回忆。在这里,何大和建高第一次知晓了李篾匠的身世。
  李篾匠的身世跟何大有许多相似之处,从小没得到过爱,也没有能力去爱别人。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家,终于可以去爱他的妻子和女儿。王氏比他年长,嫁给李篾匠久不怀孕,大概无法为他生儿育女了。李篾匠把菊花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说起菊花,李篾匠不停地流泪,他说他以前不流泪,是娶下王氏之后才学会了流泪的。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围绕着菊花发表了许多感慨,多好的一个女子呀,却成了哑巴,成了没男人要的人,至今嫁不出去,证明人都是有命的,不管你咋个奔,都奔不出一个命字!然而,\"不管老天爷是咋个安排的,我们都必须活下去!\"这是何大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话。
  活着好哇!......
第2章 (5)
  可要活下去,并不件容易的事情。进入六月,天空就像一块晾干的抹布,再也拧不出一滴水来。在何家坡,整个六月滴雨未下,每天晚上,人们就聚积在几层院坝里望天,一只乌鸦飞过,也以为是裹着雨的云彩。晚上等不到雨,就等早晨,可是,太阳比人们起得还早;那些日子,太阳总是起得很早,苍黄的月亮还没退场,太阳就上来赶月亮走了。人们想,六月未下雨,七月应该下了吧,怎么可能六月不下雨七月还不下雨呢?可到了七月,雨依然未下!
  这时候,人们就想到应该去拜一拜龙王庙了。在老君山一带,拜龙王的经文流传甚广:\"霹雳一声震乾坤,去走三岔路安神。请何主问何神,先会崂山李老君。会吾教主无别事,酿酒设宴送时辰。正月里来正月正,二月惊蛰动雷神,三月四月春光好,五月小旱不必惊。六月十二龙相会,天河取水下凡尘!\"这经文明明白白地暗示出,龙王敖广的生日是六月十二啊,他生日不拜,现在有事相求才想起来,他认帐吗?愿意体察民间疾苦吗?再说,龙王庙哪里去找?以前白岩坡有一个,早被烧了;就算马上抢修,又凭什么手段把意思传达进敖广的耳朵里?向龙王祈雨须请道士作法念经,现在的老君山,早没有道观,听说先前在山顶的曹家堰倒是有一个元帝观,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不要说别人,就连何家坡年岁最大的梁氏也没见过。
  没有道士,龙王也拜不成了,人们无事可干,就反背着手,到田里去看庄稼。四野一片枯焦。山上大片大片的树木花草被晒死了,没死的,也只能把生命留存在地下。
  何家坡稻谷颗粒无收!
  那时候,县委正马不停蹄地召开全委扩大会议,开展\"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凡对\"大跃进\"中出现的问题持不同意见者,均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尽管宣罗公路还没开出路基,为了这场运动的需要,都全部撤走,各回各村。在这场运动中,一些人被打下去了,一些人又利用借机翻了起来。在何家坡,幸运地没有谁成为前一种人,连舍了命保黄桷树的何大也逃过此劫。──何中宝却成为后一种人。他在\"大跃进\"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被减了罪。虽然没有恢复乡上的职务,依然当农民,做农活,但他再不是带罪的人了,可以理直气壮地从后台站到前台来说话了。
  饥馑在一步步升级,到十月中旬,广大农村普遍出现了水肿病、干瘦病。以前身体壮实的年轻人,而今只剩下一身排骨,早上起来后,就坐在门槛上,目光呆滞地望着一个地方,直到想撒尿了,才知道起身。那些饿疯了的苍蝇、蚊虫,铺天盖地叮在他们身上、脸上、头上、眼皮上,--连没穿裤子的男孩子的小鸡鸡上,也被蚊虫黑黑的身体包围住了,可是,他们连动手挥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何家坡人口一天接着一天减少。那些人全身浮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家门,想利用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去找点粮食,可是,刚刚迈出几步,就麦垛似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就别想爬起来。没有人在意一两个人的死亡,饥饿缠住了他们,使他们心中所想,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粮食!野菜挖尽了,树皮剥光了,竟有人在堰塘里泼上大粪,让它快速生出水草,然后钻进水里去把草捞上来,洗也不洗一下,就放进锅里去熬。有些人中毒而死,有些人吃\"观音土\"拉不出屎来,气胀而死......
  有一天,梁氏的儿子到山上挖\"老娃蒜\"(一种味苦的野粮)去了,梁氏熬了两碗清汤寡水的菜根汤,先喝下一碗,把另一碗留给儿子,天黑尽了,坡上有人来放信,说她儿子已饿死在山上,梁氏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迅速捧起那碗菜汤喝下肚去。梁氏喝下那碗汤,迟钝的双目有了神采,左右巡视,确信那碗汤已稳稳当当地流进了胃里,没有人来跟她抢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她猛然间想起死在山上的儿子了。那死去的年轻人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疯跑上山,跪在儿子的尸体旁。儿子的眼睛圆睁着,像在质问苍天。嘴也大张着。梁氏把手指抠进自己喉管,\"啊啊\"地呕,终于呕出那碗汤来,灌进了儿子的嘴里。叫人奇怪的是,那碗汤灌下去后,年轻人竟然自动闭上了眼睛和嘴巴,嶙峋而卑微的死相,也变得格外安详!
  好在那年轻人已于三个月前成婚,丈夫饿死于野地的那个夜晚,那女人回娘家找粮食去了。娘家同样没有粮食,可那时候的人们,都是在无望中寻找希望。无望的希望也能支撑他们活下去,这是生命创造的奇迹。梁氏的儿子死后半年,其妻产下一子,名叫宽焕。宽焕后来成了清溪河中游有名的赤脚医生......
  在这漫天饥馑的时节,陈月香却生下第三个孩子。那便是我的二哥何祭。
  陈月香是多么好胜而坚强的人,可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的身体就被掏空了,说短短一句话,也要半袋烟功夫,说完就闭上眼睛,蓄老半天的精力,才能说第二句话。她多么想闻一闻稻谷的香味,多么想喝一碗米汤!那时候,野菜汤也难以为继,何大去哪里给她找米汤?当时,何建高被抽调到东巴乡砖瓦厂烧窑,他有天偷偷回来的时候(烧窑工没有假,不仅白天干,晚上还要干--这在当时的地区报上被豪迈地称为\"夜战\"。何建高之所以偷跑回家,是把工地上发的两块指甲盖似的红苕饼给老婆孩子带回来),何大将好不容易凑成的五分钱递到建高手里,对他说:\"不管咋说,你要在东巴场给我买碗稀饭。\"何建高很着难。何大说:\"建高啊,我晓得你没假,这次回去也不好交差,可是我走不了啊,我前脚一走,她就活不出来了!\"何建高把钱揣进腰包,两只手压住何大的肩说:\"你放心,我今晚上就把稀饭给你送回来!\"之后,他突然怒气冲天地大骂:\"老子不相信活命还不如烧窑重要!人都养不活了,还烧窑做啥?站起来两条腿就打闪闪,还搞他娘的×夜战呢!你说,为啥要夜战?为啥?!\"
  何大和建高的老婆顾氏木然地望着他。
  何建高回了东巴场的窑厂,被厂里的头目骂了一顿。头目本来想打建高两个耳光的,可是他自己也饿得手都抬不起来了。晚上,挑灯夜战之前,建高去街上为陈月香买稀饭。
  他跑遍了整个乡场,也没有一个卖稀饭的人。
  建高去向以前熟识的几个店家求情,希望他们能熬一碗稀饭卖给他,哪怕是米汤也行。得到的回答都是石头一样的沉默。建高知道无望,回了窑厂。头目见他在掉泪,以为他挨了骂,感到委屈,就过来给他做工作。谁知不是这么回事。当建高把自己伤心的缘由讲述之后,头目说:\"你说的那个月母子(孩子没满月的产妇),主要是没营养。你就到药店买瓶止咳糖浆吧,止咳糖浆是甜的,喝一瓶对她有好处。今晚上,你就不搞夜战了,趁有大月亮给她送回去吧。\"言毕,那身体精瘦的头目\"咳咳咳\"地哭起来。那不是男人的哭法,那纯粹是婆娘的哭法。
  建高说:\"劳慰(谢谢)你啦,劳慰你啦。\"
  头目意向性地朝他挥了挥手,嘱他路上小心,\"在路上饿极了的时候,\"头目说,\"千万不要坐,更不要躺,饿死鬼就喜欢那些躺下去的人。你要是不听话,明天我就见不着你了。\"
  建高朝药店走去。接连走了三家,终于花一角二分钱买到瓶止咳糖浆,连夜送回了何家坡。
  何大一直敞开门等着建高,建高刚在院子里露头,他就迎了出去。他没看到建高手里端稀饭,只看到一个药瓶。他也根本没问是什么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甚至没向建高表达一声感谢,抢过药瓶就回身进了家门。
  建高辛酸地看着他的背影,站了片刻,走了。
  何大去了妻子躺着的里屋。里屋黑黢黢的。桐油没有,煤油也没有,一到天黑,坡上就没人点灯。他迷迷糊糊地旋开瓶盖,就往陈月香的嘴里灌。陈月香只喝了一口,立即推开丈夫的手,叫一声:\"甜的!这是甜的!\"她的声音是如此之大,把何大吓了一跳。何大反应过来后,高兴得双手发颤,催促妻子赶快喝下。陈月香又咂了两口,就不喝了,说自己饱了,让何大也喝点。
  何大只舔了舔瓶沿,说自己也饱了。
  他们都不是装的,他们是真的饱了!
  那小小一瓶止咳糖浆,他们吃了整整两天。当再也吮不出什么来的时候,何大就灌水进去涮,涮了一遍又一遍,涮得一点味道也没有了,何大就砸烂瓶子,用舌头舔出瓶颈处的残汁。
  陈月香终于熬过了\"月子\"。当她从屋子里走出来,神思恍惚地望一眼灿烂的阳光,就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这只是一种对生命的感觉。她不想死,也知道自己不能死;她一死,这个家就面临瘫痪。
  可她的劫难几乎是注定的。和我奶奶许莲一样,要强的天性与自鸣得意的世界之间,势必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陈月香并不缺少周旋的能力,可她只知道在矛与盾碰出的火花之中扑腾,从来也不懂得回避,不懂得在一个接一个的矛盾之间,寻找可以突围的软肋,可以偷生的隙缝。
  她是在消耗自己的元气。
  就在她感到力量不支的时候,遭到了来自何中宝的重创。
  何中宝养了一头羊,一头母山羊,毛发灰白,脸上时常挂着阴郁。秋风四起的某个早上,何中宝突然站在院坝里大骂,说他的羊被人偷了。何中宝刚一开骂,他老婆温氏和女儿也出来跟着骂,她女儿不过三岁,却骂得有模有样的,学着母亲,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假想中的贼,每骂一声,腰就弯一下,右手就向前指一下。何中宝一家的骂声几层院子都听到了。
  他们能这么精神地骂人,真是让人羡慕。人们也由此推断:他一家人还有粮食吃!
  骂过一阵,何中宝率领妻儿缩小阵地,上到了何大的院子里。
  在这层院子里,没有更多的人,有一家已经死绝,有一家投靠亲戚去了,跟何大住斜对门的梁氏也回娘家住在侄儿屋里,而今,只有何大、陈月香和他们的两个儿子还守着空荡荡的院落。由于此,何中宝的指向就非常明确了。而这一天,恰恰何大也不在家,他去关门岩他岳母家了,看能不能在岳母家弄到一点粮食。院子里,仅有的大人只有陈月香。何中宝一家每骂一声,陈月香的心就紧一下,她虽不是贼,可被人怀疑是贼,也让她怪不是滋味。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胆怯,甚至连门也不敢出。
  她紧张了整整一个白天,因为何中宝一家骂到太阳靠山才停歇住了,骂得喉咙都撕破了。
  何大一直没有回来。
  晚上,陈月香把拖着病体弄回的牛草从木仓里取出,准备倒进牛槽里去(那年月,连牛草也有人偷),刚跨出屋子,腿上就遭了沉重一击。\"贼婆娘!\"外面很黑,可一听那沙哑的、仿佛从胸腔里弹出的声音,陈月香就知道是何中宝。她觉得自己的腿被打断了,因为她听到咔嚓一声响,倒下去的时候,腿分明屈着,却没感觉到骨头的阻碍。首先涌上她心头的,是悲怆。她有过分通达因而显得懦弱的丈夫,有两个孩子!她是这一家人的骨架。悲怆感如此强烈,几乎彻底击倒了她。随后,她有了昏厥感,头上涌出了汗水。可何中宝并没离开。在何中宝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他的老婆。温氏扯住陈月香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黑,也很干净。我母亲陈月香算不上美,跟我奶奶许莲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语,但她的那一头黑发却极为生动;她爱干净的天性酷似许莲--就像提着一个没装实在的米袋子,上下左右摇晃;陈月香的后脑顶在花篮沿口上,幸好花篮是李篾匠织的,细密平整,才没让她的后脑过分吃苦。陈月香愤怒了,她要反抗,可她的身体太虚弱,张了几次嘴,才无奈地叫出一声:\"打死人啰--\"
  要是以前,何中宝听到叫喊会歇手的,然而,现在他身上已没什么罪名,更重要的是,一个紧跟一个似乎永远没有个尽头的\"运动\",让他焦躁不安,他觉得,自己的根是漂浮着的,眼见就无法完成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嘱托,正因为如此,他才急切地渴望在何家坡重新建立家族的威风,把自己的\"根\"找回来。他不惧怕任何人,他只有包不住的怨恨。
  又是几棒下去,都打在陈月香的髋骨处,何中宝一边打,一边骂着\"贼婆娘\"。他的声音也放大了,他不仅要向何大和陈月香挑战,还要向整个何家坡挑战。
  邻近院子终于过来了几个人,他们舞着篾篙做成的火把,站在数米之外。这正好是何中宝需要的。他扔了木棒,--那是一根团木棒,也就是他父亲何华强传给他的打狗棒──几耳光扇在陈月香脸上,又狠狠地踹上几脚。陈月香无法躲开,因为她的头发还被温氏扯住。她口鼻流血,但她挥手擦一下的力气也没有,甚至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安静得像一具尸体。没有人过来劝解。何中宝很得意,拍一拍手说:\"贼婆娘,你男人以前偷别人的胡豆,点坤章的房子,你又杀老子家的羊!你生的儿,除了当小偷,还能做啥!\"说罢,连看也不看围观者一眼,拖起老婆就往家去。走到院坝中央,他转过头说:\"老子还会找你算账,不赔羊,就莫想清静!\"
第2章 (6)
  这时候,陈月香才抖索着双唇,微声道:\"我没偷你的羊,我不是贼......\"
  之后放声恸哭。
  她哭是因为自己被当成了贼。
  何中宝走下石坎之后,围观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陈月香身边,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腿并未打断,可要从床上下地,至少一个月。王氏用热水为她洗去脸上的血,王氏的女儿、哑巴菊花抱起被吓醒的何口,唔唔唔地哄,哄着哄着,她自个儿的泪水却涌了出来。
  何大是第二天上午才回来的,带回了一把\"猪根子\"(上等野粮)。还在朱氏板的时候,他就听找粮的王氏说了昨晚上的事。他心里堵得慌,想加快脚步,却快不起来,他矮矮的身子向上挣扎,成为土地上一块活着的伤疤。
  何大进门的时候,陈月香正让何祭躺在她的胸脯上,咬着她干瘪的乳房。
  \"咋个收拾何中宝?\"没等陈月香说话,何大就这样问。
  陈月香没想到丈夫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定睛看着丈夫。丈夫的眼里弥漫着杀气。
  这时候,陈月香反而冷静下来。她知道,惯于沉默性格懦弱的人一旦被逼急了,房子也敢烧,人也敢杀,真做出这样的事体,就把丈夫害了,也把家害了。\"算了,\"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不相信老子那么霸气,儿子那么霸子,孙子还会那么霸气!\"
  何祭咂不出奶,放声大哭。他的声音很粗,听不出像一个饥荒年代的婴儿。
  当天晌午,何大去了何中宝家。村里没有任何人听到他们争吵,何大也不过待了三两分钟就出来了。无人知晓何大跟何中宝说了什么话,连陈月香也不知道。这成为一个隐藏得很深的谜。奇怪的是,何大的这一去,何中宝就再没来找陈月香\"算账\"了。
  至于那头羊,听说是何中宝自个儿闷死在了红苕坑里,打了两个礼拜的\"牙祭\"......
  不仅何家坡,清溪河流域的整个农村,都像一只饥饿的胃。分明知道这种树皮草根有毒,也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短暂的快慰之后,就口吐白沫而死。有人预言,再如此持续一个月,人吃人的现象就将重演。人吃人不是没有,只是吃死人,而不是杀活人:下午埋进土里的,半夜去看,就被刨开了,死人身上的肉被悉数剔去,只剩一架粉红色的骨头。甚至连胴子骨也被剁去熬了汤喝!有一些倒霉的死人,身上的骨头还不止在一口锅里熬:a家把骨头剁去熬一回,因与b家关系好,便把那截骨头偷偷借给b家,b家又熬上一回,再还给a家......
  吃不饱饭,不仅剥夺了生存的权利,还剥夺了人的尊严,但对何家坡的李篾匠来说,他的尊严还有更多的含义。他是真资格的外来户,因为他的祖坟没埋在何家坡这片黄土里。当饥饿的死神逼到他家门槛上的时候,他还在以谦卑的微笑面对何家坡人,尤其是何中宝。在这八百米高山,因为有王氏和菊花──他的亲人,他就别无选择地爱上了这里,他希望把根扎在这里,然而,他害怕何家坡人把土刨开,让他瘦弱的根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必须以谦卑来争取这种权利。可是,饥饿的死神是不理会这一套的。
  它尖利的爪子,首先攫住了菊花。
  去年,菊花得过一回浮肿病,好不容易才从死神忙碌的魔爪里溜走,现在,她再次得了浮肿病,身上轻轻一摁,就是一个圆圆的坑。何大想起自己曾经也得过这病,他被何建祥扔到打狗坟旁边的时候,是吃景天草治好的,就让李篾匠去弄一些回来。何大不懂,虽都是浮肿,病因却大相径庭,对此时的菊花,什么都不能挽救她,唯有粮食。
  跟陈月香一样糟糕的是,王氏竟然也怀上了孩子!王氏应该是五十往上数的女人了,竟怀了孩子,而且,她跟李篾匠结婚十余年都没怀孩子,偏偏在生活最为艰难的时候怀上了!
  家里,一个得了浮肿病,一个怀了孩子,两个人就像两条空口袋,等着饥肠辘辘的李篾匠去装。为了找粮,不论白天黑夜,在几层院子基本上看不到李篾匠的影子,他在白岩坡、朱氏板、泪潮湾、严家坡、楼口门等地徘徊,脸颊上、眼睛里、手掌上、脚板心,甚至每一根汗毛上,都刻上了两个字:粮食!粮食!粮食!--狗日的粮食啊!回应他的,是干裂的泥土,白生生的石面,还有在秃枝荒柯间游走的风声。人们最不可能去的危险之地,就是他常去的地方。他沿老君山向上爬,深入望鼓楼的旱杉林,想找到一朵蕨菜,然而,那里的地皮早被剥了一层。在白岩坡,为了把生在断崖中部的一丝地瓜藤弄到手,他差点从数十丈高的崖壁摔下去。
  然而,他没能挽留住女儿菊花的生命。
  有天黄昏,李篾匠的点锄上挂着一团好不容易弄来的野南爪叶回家,刚走到坡口,就听到王氏的哭声。\"女儿死了......\"李篾匠脑子里炸裂一声,晕倒在地。
  李篾匠要是死了,就意味着还有两条人命也会死去,因此他不能死。他没有死的权利。
  他昏厥了个把时辰,就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
  菊花果然死了。
  那时候,对死人的唯一祭奠就是哭几声,然后埋掉或者用箢篼挂出去了事。菊花已经是大人了,只能埋,李篾匠用一铺亲手打制的篾席把女儿裹了,在菊花的生父何坤章坟旁掘了土坑。安葬了女儿,他家也没回,立即又上山找粮去了。
  瘦成一抓筋的妻子要生了,再不吃上一顿饭,她就会死去。王氏是地地道道的高龄产妇,不要说吃不上饭,就是营养差一点,也有生命危险。李篾匠当然希望像何大那样,去街上买一瓶止咳糖浆回来,可没钱啊,就是有钱,也弄不到那希罕之物了......
  那天,李篾匠是下午出门的,他背着篓子,拿着点锄,在门口站了一阵。妻子的呻吟声从背后传来,竹签一样穿筋透骨。\"亲人啊,我的亲人啊!......\"李篾匠在心里说。门外是灿烂的阳光。永远灿烂的阳光。他轻轻带上门,跨过一条阳沟,踅进一条巷子,又回过身来,在自家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就再也见不他的影子了。
  半夜过后,李篾匠才从外面回来,他像出门时一样,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妻子。他摸黑走到妻子床边,看见妻子像睡了,也像死了,他用手探了探妻子的鼻息,一丝丝儿代表生命的热气,撩拨着他的掌心。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尖锐地刺痛了一下。他摸了摸妻子的肚子,丘陵般凸出来的部位,是他精血播下的种子。\"我的老天爷呀!......我的亲人啦......\"李篾匠这么叫了两声,卟嗵跪了下去。
  王氏是很惊醒的,要是以往,她早会醒来,可这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不是睡过去了,而是昏迷过去了。
  李篾匠艰难地支撑起来,走出卧室,在伙房的条凳上坐下,机械地裹着旱烟──旱烟早已抽尽,他裹的是一种打成卷的尖状藤叶。
  第二天早上,王氏暂时挣断饥饿的绞绳,从昏迷中清醒,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起来。为了孩子,为了李篾匠唯一的骨血,她需要活下去;要死,也必须是把孩子生下之后。
  她想找点水喝。
  天已大亮,可王氏双目昏花,看不清任何东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茫,像站在大河边看远去的波涛,听如雷的水吼。她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丈夫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像是有半年,又像有一年。正这么迷迷瞪瞪的时候,她的脸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
  王氏举了手,想分开撞击她的物件,可那物件晃晃悠悠,阻挡着她的去路。
  她抬了头看,顿时目光如炬。
  李篾匠吊死在檩条上。
  在那样的年月,死人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饥饿本身一样正常。李篾匠的死很好解释:菊花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女,但他把一个父亲全部的爱给予了她,她死了,他就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何况现在还有两条命等着他去喂养,他本是出去找粮的,可背回来的是一个空篓子,连点锄也弄丢了。--与其看着妻子和她肚里的孩子死去,不如自己先死。
  这样的解释太合情合理了......
  如果没有陈月香与何大的照顾,王氏当天就会追随丈夫而去。陈月香劝阻了她寻短见的念头,帮助她生下了孩子。只不过生下的是一个死孩子。几年后,王氏又嫁了一回,男人也是何家坡的。王氏嫁过去不到半年,丈夫就死了。自那以后,远远近近的人都说她克夫,没人再娶她,她自己也灭了再嫁的心思。李篾匠死后十年,王氏无疾而终。
  也就是在王氏死后不久,李篾匠真正的死因才被何中宝的女儿泄露出来。任何秘密都是有力量的,这秘密首先不会击垮别人,而是掌握秘密的人自己;再说,王氏死后,李篾匠一家就在何家坡绝种了,说出来也没有人追究。
  --十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李篾匠穿过那条巷子,走出村落,站在荒秃秃的山岭上彷徨四顾,除了石头、泥土、阳光和风,他的眼里没有任何东西。可是,他看到的东西都不能吃,都不能挽救他妻子垂危的生命。他不敢走远,他怕自己的脚步一旦迈出何家坡,就割断了与何家坡的联系,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了。他坐下来,眼睛像拙劣的摄像师,从东到西,又从西向东,一片忧郁的田野,一片黑黑的屋脊,一片死沉沉的村落......风从耳边走过,像在哭。他也想哭,可没有眼泪,便干嚎。他的干嚎也是压抑的。他闭上眼睛,一团紫红的血光,泼洒在他的四周,他在这血光里沉下去,沉下去,沉入无尽的深渊。他害怕了,猛然睁开眼睛。
  这时候,他刚好看见何中宝一家人上了大田埂,朝鞍子寺方向走去。
  他们那么精神,走路那么有力。他们一定是吃饱了饭的!
  当何中宝一家人消失在酸梨树坡的弯道里,一个念头钢钎一样扎入了李篾匠的脑髓。
  倏然间,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望了望四周。四周没有一个人。他的血液沸腾起来,沿着土路走下去,隐入一丛干死的竹丛。他的嘴巴干渴得厉害,又摸出藤叶来裹。藤叶可以帮助他掬出一些唾液。抽完了那袋烟,久已流不出的泪,早已淹没了他的脸。他的十指像犁铧一样插入腐竹叶下的黑土。他的内心在挣扎,不是与饥饿,也不是与死亡,而是与另一种更为神圣的东西。他的手指被竹签刺烂,使他消退的精神再一次涨起来。
  不能耽误太久,否则,不是因为软弱而放弃,就是没机会了。
  他顺利地潜入了何中宝的猪圈巷子。
  这是清溪河流域农村很普通的虚楼,从猪圈的梁柱爬上去,就可以攀上虚楼。李篾匠把点锄藏到牛槽旁边的隙缝里,背着篓子,抓住梁柱往上一跃,就抠住了虚楼的椽板。
  门锁了,木窗也关了,但是,窗子有点烂,李篾匠从破烂处把手伸入,抽开木栓,就从窗口跳了进去。
  他先跳下火堂旁边的红苕坑。坑里什么也没有。
  他又打开卧室旁边的木仓。仓里也没有东西。
  当李篾匠攀上虚楼的时候,他的紧张感本来已经消失,可这时候,他的心跳把他的呼吸声都压住了,直想撒尿,并且真的尿了几滴在裤子里。
  他可以退出去,但退出去就意味着死亡。
  在木仓右侧,有一道惨白的光线照进来。这道光线反而使深处显得更加黑暗。来何家坡这么多年,李篾匠只在何中宝家门前跪过,从没迈进家门一次,他不知道这所神秘宅子的结构。他把头低下去,让光线压住他的后颈,使劲盯住那一团黑暗。他终于看清了,那里还有一道窄窄的楼梯。从楼梯爬上去,矮檐之下,是临时搭起来的一个木质平台。
  足有两百斤重的洋芋,放在平台之上!
  李篾匠放下篓子,沿口对着洋芋堆,发疯似的把洋芋掀进篓子里。
  他遗憾的是,这个篓子太小了,只能装下四五十斤洋芋。
  可是,当他弯腰背起来的时候,却双腿打战。略作犹豫,他把篓子放下来,刨出了十余斤,想一想,又捡出了几个大的。\"太多了,我只要救命,不能偷这么多......\"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因为他背下楼去的洋芋,只不过七八斤。
  他可以拉开后门出逃,但这样他就无法把门栓上,不栓门,就会引起何中宝的怀疑和追查。因此他还是选择了窗口。他两手抠住窗框,跳了上去。
  篓子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直往下坠,差点让他仰面倒下。他觉得奇怪,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何中宝正对着他笑呢!
  何中宝不敢言声。那是限制财富而不限制贫穷的年代,位于建申家旁边的祠堂里安着一口大黑锅,全队老少都围住那口大黑锅吃饭,享受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家里藏粮是犯法的。
  何中宝根本就没打李篾匠,也没叫李篾匠把东西留下,而是让他把洋芋带走,只是莫讲出去就行了。是李篾匠自己把洋芋一个不留地倒掉的。
  他没有从正门走,还是选择了窗口,从猪圈梁柱梭下去,不见了。
第2章 (7)
  既然如此,李篾匠为什么要自杀?再有,李篾匠从何中宝家出去的时候天尚未黑,为什么半夜才回了家?那么长一段时间,他到哪里去了?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很难,我们只知道,再卑微再低贱的人,也有自己最后的尊严,这\"最后的尊严\"一旦丧失,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当时,如果何中宝把洋芋扣下,甚至打他一顿,李篾匠大概是不会自寻绝路的,然而何中宝偏偏采用了完全相反的作法,不仅对李篾匠笑,还让他把洋芋带走--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撕毁了李篾匠最后守着的东西,只将一条死路留给他了。对第二个问题,有人说,天黑尽的时候,曾在哑女菊花的坟头上看见过李篾匠。
  不管怎样,李篾匠就那样死了......
  李篾匠傍着菊花下葬。王氏睡在床上,全靠何大帮忙料理。发丧的那天,没有人前来帮忙,更没有孝子跟随。何大先挖好一个坑,把一领李篾匠亲手打制的篾席铺上去,再把李篾匠背到那坑里,用席子裹好。在他一锹一锹地往那小孩似的身躯上覆土之前,他裹了两袋烟,抽了一袋,接着又抽一袋。第二袋烟是替李篾匠抽的。他以这种方式来为李篾匠送行。黄土遮没了李篾匠的脸,遮没了他的身体,只剩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了,何大对着那双脚说:\"睡吧,永远不要醒来......\"接着他又埋怨李篾匠:\"你倒死了,可是我......还得活下去呢......难哪!\"
  葬了李篾匠半月后的某一天,何大半夜三更从梦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异香。
  这是一股菜油煎炸麦面的香味。
  在那时的何家坡,甚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股香味都是富贵的象征,它使这片土地长了精神,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想望和目标。
  何大闻到的香味是从祠堂发出来的。
  未必今晚要让大家吃油粑粑了?何大起了床,他不是翻起来的,而是被身上那哗的一声血响冲起来的。他暂时没惊动陈月香,独自出屋察看。要去祠堂,需过一条小水沟,再穿过建申家门前的一丛苦竹林。那院子里清风雅静,只有祠堂里亮着微弱的灯光。而今,到了晚上,也只有食堂才能点灯。何大潜到大食堂门外,门闭着,他只能从门缝里看。他看见有一筲箕刚炸出的油粑粑放在灶上,何莽子系着蓝布围裙,在清理锅里的残油(他现在成了大食堂的掌勺师傅)。何大从何莽子蹑手蹑脚的样子判断,这油粑粑不是给大家吃的!他移动了一下位置,想从一条更大的门缝里看里面还有些什么人,谁知碰倒了街檐上的一根柴禾。
  柴禾干过了水性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何莽子手一抖,卟地吹灭了灯。
  何大知道了,这油粑粑的确不是给大家吃的!他口里冒出一股酸水,脑子也有些充血,几乎想也没想,就开始打门,边打边问:\"今晚宿吃油粑粑么?\"
  屋子里有了细微的响动,何莽子划亮火柴,重新点亮灯盏,迅速过来把门拉开,以亲切的口吻嗔怪说:\"悖时砍脑壳的,你嚷啥呢!\"随即向何大招了一下手。
  何大走了进去。
  何莽子将门闭了,带笑说,\"何大哥啊,你莫吼嘛,等会儿我们一起吃。\"
  他没想到激动的何大根本不领情,何大说:\"我不吃,你们也莫吃。这是大家的口粮,好些人饿死了,你们还吃油粑粑!\"
  何莽子讪讪的,没有答话。
  何大还想说什么,何中宝从里面转出来了,沉着脸说:\"哪个说我们吃?这是给县上工作组准备的。莽子,把油粑粑捡好。\"
  何莽子端着筲箕进了里间。
  何大出来了。他无话可说,因为的确通知过明天有县上的工作组来。但何大不打算走远,想躲进何建申屋外的那丛竹林里去。他刚往竹林里踅,建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是何大呀?这深更半夜的到处跑,莫把卵子挞破了哟。\"
  何大回了一声,只好过一条沟,朝家里走去。
  半袋烟功夫,何大又从另一条路踅了回来,再次潜到食堂门外。
  门关着,灯也没点,但何大听到了声音。那是咀嚼的声音,还有何中宝、何莽子与何建申悄声说话的声音。
  何大跑回去告诉了陈月香。
  \"妈卖×!\"陈月香骂了一句,翻身起来,从她那层院子开始,一路吼下去:\"吃油粑粑,到祠堂吃油粑粑啰......\"
  整个村子都醒了,首先醒来的是胃,然后才是头脑。顷刻间,祠堂里就涌满了人,抢着油粑粑的,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自己塞一个,还要给家里的老弱病残抢几个。一筲箕油粑粑是经不住抢的。风卷残云。没抢着的,就去抢别人的,甚至到别人嘴里去抠,和着别人的唾液和被抠破嘴皮流出的鲜血,一并吞下肚去。食堂里打了起来。一些人被压在身下,头发揎光也好,受了铁揪的猛击也罢,心里惟一所想,就是把嘴里的油粑粑赶快吞下去!......
  许多年过去了,当父亲在自家熊熊的火塘边讲到这段故事,我二哥何祭问他:\"你跟妈吃了几个?\"
  何大无奈地一笑:\"我跟你们妈都喊人去了,跑到食堂,油粑粑多时下了别人的肚家坝!\"
  \"所以我说你们蠢!\"何祭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何莽子叫你吃的时候,你不装正经,不但自己吃了,还可以给妈拿两个回来。你这一吼,不但自己吃不成,还把何中宝等人得罪了,你说他咋个不整你?\"
  父亲何大的眼眶湿润了,不停地吞着根本就没有的唾沫。好一阵过去,他才咕咙道:\"这世上的人,不像树上的果子,树上的果子,有些天生养人,有些天生毒人,人却不是生下来就毒人的......何中宝可不光是因为这点事才揪住我不放的......\"
  说了这几句含糊其词的话,何大又说:\"娃娃呢,我吃得下去吗?坡上人都在饿饭,那么好的饮食,我吃得下去吗?\"
  \"你在为别人着想,别人想过你没有?\"何祭问。
  何大陷入迷茫而痛苦的沉思......
  坡上从来都不缺少强势人物。许多时候,我们把这样的人物称为英雄。何家坡不缺少英雄。
  而现在的英雄不是何中宝,而是何逵元。
  何逵元当了造反派,成了红极一时的\"通信员\",成天背着\"红宝书\"走乡窜户,他在路途中碰见谁了,喊你坐,你不敢站。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挺日本产冲锋枪,如血的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候,何家坡人都走在收工的路上,何逵元却带着几个同伙,扛着枪,到黄桷树下一阵扫射。没有人敢惹他们,连对黄桷树那么心疼的何大,也不敢前去阻拦。
  可这时候,有人偷偷去乡上告逵元,说他前几年编了一首诗歌,其中有\"我拿牛绳绑太阳\"一句,太阳不是毛主席吗?何逵元要拿牛绳绑毛主席呀,这个狗日的!可不知怎么,上面的人竟没来调查,何逵元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除了力大,胆大,何逵元还有一样特殊的本事:下阴朝。他说,他的魂可以下到阴朝地府里去,直接跟阎王打招呼,想勾谁的生死簿就勾谁的生死簿。黄昏时候,常见他在堰塘边或黄桷树下转悠,双手下垂,目露死光,谁给他说话他也听不见,过一段时间,他像突然醒来,说阎王爷请他有要事相商,他刚才下阴朝去了。说完,就急急忙忙溜回家去。何家坡人不怕他的冲锋枪,但怕他下阴朝勾自己的簿子。那可是要命的事啊!枪也可以要命,但乡间的造反派还没把梭子朝人身上打,何逵元也没打。朝人身上打是县城的人干的,东巴场上也有人干,就在上一个赶集天,东巴场的两支造反派干仗,一派打败了另一派,败了的一方撤退到河边,见有几个姑娘洗衣服,闷气无处发泄,就朝姑娘们开枪,姑娘们那个叫啊,那个跑啊,屁股上挨了子弹,屁股都被打成四瓣了、八瓣了,还在拼命地叫,拼命地跑!--但何逵元并没这样做。
  何逵元问:\"你们知道我师傅是谁么?就是望鼓楼的罗先生!\"
  罗先生?不就是那个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代、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的端公么?何地遭疯狗咬后,许莲还准备去请他来禳治呢,前年何建高的女儿死了,他还来何家坡作过法呢。
  那是某一天的上午,枯瘦如柴的罗先生从大田埂后面过路,突然指着一座新坟问:\"那是哪家的死人?\"在地里劳作的几个妇人告诉了他。罗先生说:\"死多久了?\"地里人说半年。罗先生嘿嘿笑几声,说:\"那家里要犯重丧(不久又会死人)。\"当时陈月香在场,她放下家伙,立即跑去告诉了建高的老婆顾氏,顾氏在另一片地锄草,听陈月香这一说,扑趴连天地就去追罗先生。罗先生并没走远,很快就追上了。顾氏双膝一软就给罗先生跪下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罗先生说:\"你那女儿葬了半年还是红脸花色的,这称为没还尸,没还尸就要犯重丧;她是小孩,不会冲犯你们大人,但要冲犯你家孩子。
  \"顾氏哪经得住这种恐吓,她有两女一儿,儿子在中间,死去的这个最小,断气时不满四岁,按她的年龄,本该用一只箢篼挂到朱氏板下的柴山里,可怄得要死要活的建高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被老鹰啄,就选一匣地埋了,这半年来,建高一直没理过头发,还像幺女生前那样用橡皮筋给自己扎着\"冲天炮\",要是再死一个,建高不怄死才怪!顾氏给罗先生捣蒜似的磕头,请求他想法禳治。罗先生说:\"准备一只大红公鸡,二十斤米,我明天就来。\"第二天,罗先生来了。
  他首先带着建高和顾氏去掏开了那小女孩的坟,启开棺盖,果然发现女孩竟一点也没腐烂,顿时把罗先生惊为天人!罗先生吩咐建高,让他在小女孩的屁股蛋上涂上锅灰,并将脸朝下安葬,如此,她就不会挡生者的路了。建高不忍心在女儿的尸体上涂锅灰,更不忍心让女儿屁股朝天,这些工作,都是顾氏完成的,顾氏一边做一边对女儿说:\"丫丫,妈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哪个叫你的命又孬又硬呢......你要恨,就恨妈。\"至晚,坟包重新垒上之后,罗先生才开始通夜作法,先用砖砌一坛,将那只红公鸡在坛前杀死,就绕坛挥舞尸刀;到最后,必然又是将尸刀一砍,大呼:\"猖神野鬼逃矣!\"法事由此结束。次日,罗先生背着放了血的大红公鸡和二十斤米,走了。
  原来,罗先生不仅当端公干神,还会下阴朝!大家早就惊诧于罗先生的神力,他既然是何逵元的师傅,证明何逵元也是有神力的。何家坡人越发害怕逵元了。
  那时候,何中宝的儿子何光辉只有三岁,但何中宝就教育儿子:长大了,要像逵元一样风光,想收拾谁就收拾谁!说心里话,何中宝一点也不喜欢何逵元,甚至恨他,何逵元拿着冲锋枪扫射时,他心里会产生许多屈辱的联想......然而,在眼下,除了像何逵元那样的人,还有谁能够凭自己的意志行事?何中宝不是空想家,土地教会了他实用主义的哲学,他深知,痛恨一个人,就必须想法把他打倒,而打倒仇人是需要本事的,现在已经不是父亲何华强的时代,对他个人而言,土地自身既不是权力的象征,也不是威严的象征。他需要另辟蹊径。有时候,他带着儿子从何大房前屋后路过,指着生出绿苔的瓦脊和瓦脊上那盆绿宝石般的仙人球说:\"这地基是我们家的。我们才是主人!\"又说:\"以后你要跟逵元学本事,收拾何大那狗日的!\"
  可每当这时候,他就禁不住看着儿子的左手。何光辉的左手像鸭脚板一样,生了蹼,乡里人说,手上生蹼的人命苦、命贱,何中宝每每为此黯然神伤......
  从何家坡去东巴场,下了山,沿河上行五里许,有一处地界名叫牛角溪,由山水汇聚而成,宽十余米,长二百米,二百米之外与清溪河交汇。据老人们说,某年月日,这里有一头巨大的牛将两只角冒出水面,停留了大约半个时辰,就隐没于水中,从此再也没见过它的影子--牛角溪由此得名。秋末和整个冬季,溪水细细长长的,雨季来临,山洪骤发,飞流直下,迫不及待地通过短短的溪沟奔赴清溪河,沟里的乱石被水搬动,水与水相击,石与石相碰,发出牛鸣似的吼声。这条大沟阻断了老君山人去东巴场的路径,严重影响了山里人的生活和东巴场的繁荣,清同治二年,一个在望鼓楼寺庙里修行的和尚,云游四方,化缘募捐,十年后凑足一笔款子,在牛角溪上修了座石拱桥,把这条路彻底打通了。
  石拱桥就叫牛角溪桥,岁月沧桑,石栏被数代人的手摸得光溜溜的,但石级与桥面都完好无损,只是由以前的白色变成了苍青色。石缝之间,野草蓬勃生长,只要连续半个月没人从桥上过,那些草就可长到齐膝深。
  在人们的记忆里,自牛角溪桥诞生之后,只在光绪18年热闹过一回,那年夏天,附近有个寡妇与人私通,被族人送到桥上,再绑上石头,在数百围观者的注视下扔进了汪洋的洪水里。这在当时也说不上什么新鲜事,真正新鲜的是寡妇在临死之前表达了她的忏悔。她悔恨不该守寡十五年后才偷人,她应该早偷人!这在当时很是轰动了一阵子,但后来也就淡忘了,牛角溪桥忠实地、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让人和附属于人的牛羊猪狗从它身上跨过;热天,它还可以供人们乘凉休憩:桥的两头都种上了高大的水柳,垂丝绦绦,几乎把整个桥身都遮住了。
第2章 (8)
  牛角溪桥本以为自己将这样安安静静地尽着本份,安安静静地走完一生,可它怎么也没想到,时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它会再次热闹起来。
  这回不是让偷汉子的寡妇沉水,而是拦截对毛主席不忠的人。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名叫陈怀志的高瘦男子。此人家住望鼓楼下的金银口村,很早就到外地读书去了,是曾经闻名一时的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后去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经济学硕士和博士,1951年学成回国,在北京某著名高等学府任教,几年后被打成右派,放回出生地金银口(他过去的亲人已一个不存)。他出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是四个人:他,他老婆,加上两个幼小的女儿。他老婆也是大学教授,在北京城土生土长的,突然来到这群山簇拥的蛮荒之地,觉得这辈子完了,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主要不是指从外面进不来,而是指进来之后就陷入绝望。陈怀志跟他老婆本是很好的一对,可到金银口没多久,就吵架打架。
  陈怀志是深度近视眼,他老婆和他打架有一个绝招,就是首先打掉他的眼镜,没有眼镜,陈怀志几近于瞎,他趴在地上,两手乱摸,想把眼镜找回来,这其间,他老婆就可以从容地击打他的背部和屁股。幸好眼镜片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树胶镜片,无论摔在何处也摔不烂,可镜架却很快就断掉了。大山区没有卖这玩意儿的的,他只好用麻绳将眼镜套在耳朵上。我成人后在老君山见到陈怀志时,发现他的耳朵不是张开,而是卷成筒状,就是麻绳套的。他老婆在金银口过了不上三年,就疯了,疯掉不久就坠崖而死,因此我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但我见过她写的毛笔字,那是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她来一年左右,旭日中学就派学生上金银口去,押解那个从北京来的\"资产阶级小姐\"去学校教学楼的墙壁上书写毛主席语录。那字真好哇,魏碑体,有金石之风!
  老婆死后,陈怀志就变得古怪起来。下了工,他不是去自留地里忙碌,就是在猪圈里忙碌,决不跟外人说一句话。他种的南瓜,瓜果结出不久,他就在瓜蒂处打针。这在整座老君山乃至整条清溪河流域,都是千古奇闻。经他打过针的南瓜,长得像吹气球一样快,别人种的南瓜长到三十多斤就算不错了,而陈怀志的最小也有七十斤!老君山人养猪,圈里堆满了猪屎和残食,而陈怀志家的猪圈干净得就像厨房,它不仅在圈里洒石灰,还给猪洗脸!每天清早,他都端一大盆水去,用一张专用帕子,一头猪一头猪地洗。他还带猪跑操呢!给猪洗罢脸,他就打开圈栏,一边唤,一边带头朝山上跑去,猪开始不听他,出圈就乱跑,经过不到一月的训练,猪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时隐时显了。他带着猪要跑整整一个钟头才回屋。陈怀志说,猪跟人一样,也是需要锻炼身体的,锻炼之后才能长骨架,猪要养得大,首先就要骨架子大。猪需长骨架没错,可谁听说过猪也要锻炼身体?这显然是只有右派分子才说得出的奇谈怪论!更怪的是,他养的猪就像他种的南瓜,长得又快又好。
  陈怀志在牛角溪桥被拦截,就与猪有关。
  那时候,缴纳猪税(猪肉或现钱均可)之后,允许有猪伢和肥猪的买卖,但规定了买卖的范围,比如你是东巴乡的,就只能在东巴场上交易。金银口属东巴乡管,可陈怀志却把猪背到黄金乡卖了。黄金乡在东巴乡上游,我曾祖母李高氏在公元1914年带着两个儿子逃荒要饭的时候,她听儿子何地之言到了下游,而更多的人却往上游万山丛中一块平坝拥挤。那块平坝指的就是黄金乡。黄金虽远,却比东巴的物价高得多,因此陈怀志不辞辛劳把猪背了去。他去黄金不久,有人就打了报告,那天下午,他卖猪回来,路经牛角溪桥,被十余个红卫兵拦住了。
  \"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红卫兵问。
  \"听。\"陈怀志说。
  \"听毛主席的话为啥把猪背到黄金?\"
  \"黄金的猪价贵。\"
  \"这个反动派!\"红卫兵笑嘻嘻地说,\"不仅把猪背到黄金卖,还给猪洗脸,带猪跑操,分明就是对社会不满嘛,跪倒!\"
  陈怀志轮了那些娃娃脸一眼。他的耳壳上挂着麻绳,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此时,他把眼镜朝上推了推。
  \"跪倒!\"红卫兵不笑了,严肃起来了。
  \"我还没听说过哟。\"陈怀志说。
  话音未落,他的腿上就挨了一棒。是用挑粪的扁担打的。
  陈怀志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紧接着,他又挨了几扁担,尖削的屁股上还被踢了一脚。踢在屁股上那一脚使他向前一扑,趴在地上。他不停地叫痛,\"哎哟哎哟\"的叫。红卫兵大笑,问他:\"现在听说过没有?\"陈怀志停止呼痛,急忙回答:\"听说过了,听说过了,向毛主席致敬,向红卫兵小将致敬......\"
  第二个在牛角溪桥被拦截的,是何中宝。
  那时候,全地区各个村寨都办了夜校,每到黄昏,各家各户的成年人都集中到夜校学习\"最高指示\"。在何家坡,夜校办在祠堂里,\"最高指示\"一是靠纸喇叭宣传,二是\"通信员\"何逵元从乡上带回来;第二种途径更可靠,因为喇叭里说的是普通话,何家坡人听不明白,听不明白就等于什么也没听。何逵元身上除了背着枪,还挎着锣,一走上村口,就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呼喊刚学来的语录。黄昏时分,坡上人集中到夜校,就由何逵元教大家背诵。绝大多数村民都大字不识,更领会不了其中的意思,背起来相当吃力,短短一则语录,往往要拖到后半夜才能记住。
  男人们口水干了,舌头卷不动了,就不停地抽烟;女人们却可怜,烟不会抽,白天又那么累,背着背着指示,瞌睡就针一样在眼睛上缝,人如死去的鸡,脖子怎么也直不起来。可不起来不行啊,在何家坡,除了像梁氏那么大年纪的人,总是要上街办事的,而要上街,就必须通过牛角溪桥,在牛角溪桥的这一头,工作组的五六个人加上七八个红卫兵站成一排,你走到桥头,他们就喊你背语录,至于内容,都是新近要求背诵的;往往是工作组的起个头,比如\"我们的教育方针......\"你就应该立即接下去,稍有迟疑,态度温和的,就挥挥手,让你转身回家,态度暴烈的,就要给你两个耳光才大喝一声:\"滚回去,不忠不孝的东西!\"如果是被红卫兵考查,那就更糟了,红卫兵都是十几岁的娃娃,打起人来只嫌手上长的是肉而不是铁。
  那年月,因为怕背不住语录而挨打,并由此就不敢去赶场,使家里一两个月吃不上食盐的,有的是。
  说来奇怪,何中宝那么聪明,可他就是背不住语录,他背语录的能力,比那些坐下来就打瞌睡的婆娘也不如!头天夜里,他分明是记住了的,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每到他不得不去东巴场办事,他天不亮就去找何逵元请教,这时候的逵元总是懒心无肠的,他老半天也不起床,即使起来了,也黑着脸,坐在梯坎上把烟抽了,架子摆足了,才教何中宝,他教的时候,故意口齿不清,如此,何中宝势必就要低三下四地多次向他提问。这真是丢人啦!何中宝想。他恨透了何逵元。好不容易学会了要背的东西,何中宝才离开逵元家,启步的时候,他就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嘴唇。他要用嘴唇把那些需要记住的话铭刻到心里去。直至走到桥头,他的嘴都没停过。
  如果正逢赶场天,桥头往往排了很长的队,一个一个地过关,其情形类同于现在的汽车收费站。抽查何中宝前面一个人的时候,何中宝都还能记住该记的东西,真正抽到他的头上来,他的脑子里迅速变成一片空白!有一次,工作组为他起头:\"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下面的话本来应该是\"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何中宝哪记得住这么复杂的句式?但他不敢迟疑,翻着白眼咕咙道:\"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插季秧的时候......\"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差点把他耳朵打聋了。娘的,毛主席忙着跟封资修斗,忙得晚上觉都睡不着,还管你插季秧?二话不说,\"滚回家去\"了事。
  不到两个月时间,何中宝已三次被扇了耳光。
  这给了何中宝巨大的打击。
  在人前,他不动声色(毕竟说来,被扇耳光的不止他一个),可一回到家里,他就掩饰不住忧伤和恼怒。那么多人挨了耳光,但何大没挨耳光!何大的记忆力好得出奇,在夜校里,最先把语录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的,总是他。何大没挨耳光,陈月香也没挨耳光。而他,何中宝,却挨了耳光!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何华强,把打狗棒取出来,狠狠地敲自己的腿。他还像他父亲当年对他们几兄弟一样,将啥也不懂的儿子何光辉一把拉到近前,恶狠狠地对儿子说:\"你个狗日的,将来要给老子争口气哟!\"......
  何中宝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是不是证明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甚至已经输给何大了呢?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首先是何中宝不是这么缺乏意志力的软蛋,更何况他懂得审时度势,几年之后,他又成了何家坡的生产队长;他成了队长,何建申就再次降职为副队长。其次是何大家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解放初,与何大沾亲带故的何民被认为是抗日英雄,虽说不上给何大带来了什么直接利益,可也给他撑开了一把心理上的保护伞,而今,人们只记得何民是清溪场上的流氓,是用滚木擂石打跑游击军的匪徒,是国民党的师长,何民在清溪万家赌场遗址上的石像,早被人掀翻了,打碎了。
  至于何民的哥哥何东儿,本人死得太早且不说,连他的上级、现今成了中央候补委员的王维舟也挨批挨斗,自身难保,谁还记得一个小小的副师长?......何大家实在没什么起色!人丁倒是添了不少,我大姐何菊、二姐何月、我及弟弟何本都相继出生,可是,人丁越多,家里越穷。好在愈到后面,我母亲陈月香的精明能干显现得愈是充分。在何家坡,不仅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与之相比,男人也极少有人敢在陈月香面前说硬话。她没读过书,识不得字,可不管多么复杂的筋筋网网,她都能迅速理出头绪,因此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据我父亲讲,那时候翻了年还有陈腊肉的,在何家坡没几家,可我们家就有。
  陈月香的存在,倒确实给何中宝造成了阴影,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大家要穷都穷到一块儿去了,何中宝即使埋有些底子,也消耗殆尽。但这些都说明不了问题,真要说有点变化的,是何大自己的心理。那时候,我二哥何祭早已发蒙,他读书的学校依然在鞍子寺(雏形是杨秀才起的木屋),刚迈进学堂,何祭就像一粒被引燃的火种。老师们私下议论,说何祭的聪明,可以与他爷爷何地相比,性情上却不像他爷爷张狂,将来大可造化。何大的生活里透进了一缕阳光。他不再裹上旱烟就塞进嘴里,而是削制了一个精致的竹烟筒。出工的时候,人们谈到他娃娃读书成绩好,他往往说:\"成绩再好,也只不过比别人多认几个字果果,算啥能耐?\"话虽如此,他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的皱纹都在笑。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
  家里在老房旁边又立起了一间新房,新房立起来不久,我最小的妹妹何青出生了。母亲陈月香此前已生过八个孩子,按何家坡人的说法,生过七八个的女人要再生孩子,就像屙尿那么容易。可是陈月香这最后一胎生得一点也不容易。何青是倒生。如果你见过蟒蛇吞食山羊,就知道那种情景。蟒蛇吞山羊的时候,总是先把头含进去,一段一段地往里送,到最后,口外只剩下山羊的两条后腿,刺棱棱的,像两把剑,让人触目惊心。陈月香不是吞,而是出,何青的那两条腿,就像山羊的腿,剑尖儿已经出来,可剑柄和紧握剑柄的人还在里面,这就比蟒蛇吞山羊还难了。陈月香觉得下身正被带着钢齿的东西乱抓乱挠,痛得头发也会流汗,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只能这么痛死算了。
  她以前生那八个孩子,从没请过接生婆,可这一次,她却让何大去请接生婆了。何家坡的接生婆就是何建申的老婆贺碧。其实贺碧也不会接生,只是因为她小时候在财主家做饭的时候,见过接生婆是怎样围住财主的小老婆忙上忙下。贺碧被何大请到陈月香躺着的房间,刚进屋就大声武气地笑骂:\"背时婆娘,你以为晚上整起舒服啊?\"接着又对何大说:\"你们这些×男人,扯了家伙就知道轻轻闲闲地等着要儿女,你以为儿女那么好要?\"这时候,陈月香痛得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何大也急得脚脖子起火,哪有心思跟她说笑啊,何大说:\"嫂喂,你快想办法吧。\"贺碧便吸一口气,去压陈月香的肚子。这一压,使陈月香有一种五马分尸的感觉,尖声狂叫。贺碧松了手,疑惑地说:\"又不是头一回,咋这么恼火?\"她还不知道陈月香生的是倒胎,待她看见陈月香腿间伸出的两把剑,顿时叫得比陈月香还响,倒退到门边,转身就跑了。
  在何家坡人眼里,生倒胎是不吉利的。
第2章 (9)
  接生婆没有了,陈月香又痛得那么厉害,何大急得没了主张。
  \"抠......\"陈月香说,\"伸进去抠......\"
  何大蹲下去,把手伸进了陈月香的阴道,硬是将孩子抠了出来!
  陈月香流了很多血。那时候没有\"大出血\"的概念,只知道陈月香比以前生孩子流的血多出几倍。何大用一块滤帕,滤帕里装着柴灰,夹在陈月香的腿间止血。一直换了十余次滤帕,血才勉强干了。陈月香说:\"今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按理,陈月香至少要休息两三个月才能下地劳动的,然而,何青还没满月,她就参加集体出工!那段时间,队里不论男女,都是往水田里背牛粪,陈月香一天要背十多花篮,一花篮一百多斤!当她把花篮往那吊在黄桷树枝桠上的木板上一压,秤杆立时像准备决斗的牛尾,高高翘起,过秤的年轻人笑道:\"陈大娘,你是要把家里盘成金山还是银山?\"陈月香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把几个娃儿鼻梁下那条口子填满也不错呢!\"过秤的人开玩笑说:\"小心把命搭进去哟!\"陈月香全不以为意,一边哈哈哈笑,一边背着牛粪轻松自在地走向淹到小腿肚的水田深处。
  牛粪背了三天,然后是办地;所谓办地,就是开荒。开荒的地方离村很远,就是鞍子寺上头的松林弯。十余亩茂密的松林,松果的油香和松针的清爽生动了远远近近的山岭,每到农历九月,被称为\"九月香\"的松菌子更是让天上的白云也舍不得离开。这是何家坡红腹锦鸡和白腹锦鸡最后的乐园。但这年上面来了指示,要深挖洞,广积粮,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学习××精神,开荒置田。何家坡人再一次有了美丽的畅想:如果把那一片松林伐去,种上苞谷或大豆,一年要收入多少粮食啊!队长何中宝开始决定砍掉那坡松树,但紧接着就改变了主意。砍的速度太慢,远远达不到上级要求,眼看工作组就要来检查,如果连荒地也没开出来(更莫说种上庄稼),何中宝如何交差?何中宝的父亲何华强,只交给儿子一个理念:凡事向自己交差,无论手段和目的,都只面向自己。通过这些年的磨练,何中宝早就明白了,向自己交差只能成为目的,而不能成为手段,手段是向上级交差!......为加快速度,何中宝说了一个字:烧!
  不论过去多少年,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何家坡的孩子,生命里都有一个鲜明的印象:熊熊大火,烧红了整个天空,离松林弯很远的石头土块被烧裂了。山下鞍子寺学校和周子寺台的农舍在火光中晃晃荡荡,如在水中飘摇;此起彼伏的爆响,山崩地裂般,浓浓的粉屑与黑烟之中,时不时蹦出小罐大的石头或者不甘葬身火海的植物的疖疤;山猪、毛狗、狐狸......脚力健的,呈一团火球狂奔而出,刚刚跑出火海,就被守候它们的人一耙打死,脚力差的,只有哀鸣着接受肚爆肠裂的命运。最不可解的是这里的数百只锦鸡,竟一只也没有逃脱出来!这种形貌娇艳追求和平的生物,在我爷爷何地走向死亡的那天,曾无私地把大地的美丽展示给他,可自从松林弯被烧毁,整个何家坡就再也没有锦鸡的身影了。
  大火燃了几天几夜,一片郁郁葱葱生龙活虎的山岗,变成了黑灰覆盖的丑陋的荒凉。
  接下来的工作还相当复杂,也极为辛苦:要种粮,必须把树根尽数刨去,否则,那些顽强的生命就会在春风吹拂下重现生机,用来喂养人类的粮食,既无法跟它们争夺地气,也无法跟它们争夺阳光。树根如密密实实的血脉,牢牢地渗透进土地的心脏,尽管一天十五六个小时地干,进展还是相当缓慢。为抓紧时间,何中宝把地分成了若干小块,采取抓阄的方式,划分给户头,谁先干完,可以再领一块,工分自然就加一倍。
  这种小孩子也会采用的简单方法,在当时被握有一定权力的成人运用,就不失为一种创举。我甚至可以说,何中宝以他农民似的精明和智慧,最先在中国大地开了\"承包\"的先河。
  陈月香率领她的家人,一共刨了五块地,而比她家劳力多出几个的人家,最多也只有四块。
  我的母亲陈月香,她不仅要多挣工分,还要做给别人看!她要让侮辱了她人格并把她打得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的何中宝明白:陈月香比你能干,陈月香瞧不起你!那些日子,她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换洗的时间也没有。何青要吃奶了,也是我们把她背到山地里去,陈月香坐在分给自己的那一块地里,匆匆忙忙地打开奶膛,一团乳白色的热气便扑腾而出;即使在给何青喂奶的时候,她也没忘记腾出一只手,抓扯埋在身边的那些树根。
  她是要付出代价的。跟妩媚动人心气刚强的许莲一样,是要付出代价的。
  松林弯的荒地开出来,还没来得及种庄稼,秋天就到了。秋天是农民的季节,秋天交出自己的果实,就准备坦然面对大地和天空。可是陈月香却无法坦然,她累病了,先是咳,像是感冒,接着身上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烧,那么要强的人,却不得不躺到床上接受家人的侍候。
  陈月香在床上躺了十余天,死了。
  那时候,我外婆本来还很强健,头上很少有白发,听到女儿的死讯,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痴痴傻傻地站在街檐下。可她邻居却说话了,邻居说:\"你的头发为啥一下子就白完了?\"
  外婆说:\"我的头发白完了吗?\"
  邻居说:\"你的头发白完了!\"
  没过多久,外婆能够穿花针的眼睛,就瞎了,啥也看不见了......
  陈月香埋在了许莲的旁边。在许莲的另一侧,躺着何地。何地与许莲都不认识陈月香。这三座坟不远的地方,是我曾祖父何兴能和曾祖母张氏的坟。除了何兴能和张氏的坟砌成了石山,其余几座都是土坟。何地与许莲坟头上的泥土早已陈旧,自然地、毫不夸张地长着野草,像住习惯了的家。只有陈月香坟头上的泥土是新的。唯其新,才显得分外凄凉。
  凄凉总是留给活着的人。
  少了母亲,家里突然间变得空空荡荡,除了何青声嘶力竭的哭叫,所有的声音都哑了。埋下母亲两天之后,火塘里没有一点火星子,入夜,不点煤油灯,大家枯坐在一起,看着不明确的方向。我们的脑子里,都在回想着母亲的死,回想着为母亲送葬的锣鼓声和唢呐声。
  再不进食,何青就要饿死了。父亲抱着她,走东家窜西家,凡是乳房里可能挤出奶水的妇人,他都去走访过。我故乡那些女人们,用她们并不丰茂的浮汁,喂养了我的妹妹,把她从死亡线上争取过来。可那又是多么艰难哪!乳袋里有奶的,自己也便有吃奶的孩子,她们的孩子往往一边掬着发黑的乳头,一边可怜地啼哭,因为除了隐约的酸甜滋味,什么也没掬出来......若干年后,我从乡村走向城市,每每看见那些因奶水过多把乳房胀得发痛的妇人,看到那些因奶水过多湿了大半前襟的妇人,看到那些因奶水过多而心生抱怨不得不把上好的浮汁挤进卫生间的妇人,我就闻到了寂寞凄苦的气味,就听到小妹尖锐的哭声,就禁不住泪流满面......
  何青就这样断断续续吃进一点东西。整个家庭,都被何青的哭声撕裂为碎片。
  何本也开始哭。他的哭没有开头,也没有尾音,只是嘴巴一咧,直咄咄地喊几声:\"妈!妈!妈!\"何本瘦而黑,嘴一咧,脸上的血管就簇拥到一堆,像一只蛰伏着的蜘蛛。
  我们全都哭了起来,有的抽泣,有的大哭。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像一个没有封口的坟场。
  何大却没有哭。坡上人有一句话像绞绳一样捆缚着他的神经:\"那家人完了!\"
  是谁在说这样的话?护送陈月香亡灵的鞭炮响起之后,人们这儿扎一堆,那儿扎一堆,好像都在这样说。他们认为,何大带不活那一大群儿女,\"那是一包针啊!\"何大的命本是捡来的,他生发出的这些枝桠,也会像割刈得光秃秃的麦田里留存在阴沟塄坎边的麦穗,要不了多久,不是被人割去,就是在阳光野风中自行萎地。何大厌恶这样的话,不信这样的话,可他没有一点力量来表达自己的厌恶和抗争,从发现妻子断气的一瞬,他就知道栋梁倾圮,这个家已成废墟。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安慰他,把他从恐惧、悲伤、孤独和绝望之中拯救出来。可是,自从埋了陈月香,两天过去了,还没有人跨过他的门槛。
  李篾匠的前妻王氏是不会来的,她已经嫁了汉子,她现在的丈夫最看不起的就是像何大这样身世大可怀疑的人;跟何大一起流浪过的何建申是不会来的,包括给陈月香把过脉的兽医何建高同样没有来。我们的亲戚,有外婆、舅舅、大姨、幺姨,外婆的眼睛怄瞎了,根本不能走动,至于舅舅、大姨和幺姨,既然我们母亲死了,我们之间也就说不上有多少联系了。母亲的三姐妹,大姨嫁得最近,跟舅舅一起,都在关门岩,从关门岩到何家坡,需下一段缓坡,渡过清溪河,再从凉桥左侧的无名山上来,大约有十来里路程;幺姨嫁到了侯家坝,也就是王维舟故乡王家坝的对河,一个\"坝\"字,证明了她的命运比大姨和我母亲都好,幺姨爹年轻时是清溪河上的纤夫,后来成为清溪场上一家国营供销社的推销员,是吃国家粮的,单这一条,就使其与我们家拉开了距离。幺姨看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住的山最高,我们家最穷,在她看来,一个人丑点脏点不怕,就怕穷,穷是最不可原谅的羞耻。
  何大垂首在儿女之中,听着儿女们伤心断肠的呜咽,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他了。他回味自己所有的生命历程,失父去母的哀痛,还像昨天一样,如果他支持不住也随妻子走了,这一窝儿女该怎么办哪!他无法想象孩子们逃荒要饭的苦情,无法想象幼小的何青与瘦弱的何本惨死的景象。这份尖锐的刺痛扎着他的灵与肉,他终于神情严峻地发出了命令:
  \"何口,弄饭!\"
  一切都在不可思议地发生着变化。陈月香在世的时候,我们家生活得有条不紊,吃的虽是粗粮,但能勉强吃饱,间或还可吃一顿加上稻米的红苕饭或苞谷籽饭,客人来了,我们还可以闻到肉香。母亲总是这么待客的,客人一来就要炒肉,她可不能让客人回去说陈月香家连肉也吃不上,肉就炒那么半小碗,还有大半是老盐菜,客人上桌吃饭,我们只能围在火儿石上吃,客人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肉,一边说:\"细娃儿咋个不上桌?\"我母亲就边往客人碗里扣白米饭(这是用一个小罐专为客人做的),边笑笑说:\"莫管他们的。\"接着喜滋滋地补充:\"我这些娃娃听话,不像别人家的跟客人抢。\"客人吃过,只把老盐菜剩下,我们一人分一点,因此只能闻到肉香了。自母亲一死,我们就没一顿吃饱过,最要命的是,粗粮细粮很快就清了仓!
  那些不愿意来我们家的亲戚,我们却不得不主动去接近了。
  何大去了大姨家,又去舅舅家,然后去幺姨家。除了大姨给了他一把挂面,别的地方都是空手而返。那把挂面让我们倍加珍惜,但是,不算何青也有七口人吃饭,一斤挂面,一顿就光了;何口没用吊罐煮那把面,也没用炒菜用的铁锅,而是用煮猪食的大锅,他先将满满一锅水烧开,再把挂面放进簸箕里捣成碎沫倾进沸水里,直到熬成了粥,才添进我们的碗里,七只碗一装,锅里就消下去许多,何口用生水把锅加满,并再次烧开,如此反复两次,当我们把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才基本上算饱了。别看何本年龄小,饭量一点也不比我们差,即便是红苕稀饭,一顿也要吃上三四大碗,那次喝面糊糊汤,他舀了八碗。
  何大只好又去求人。不管到哪一家,他都是上午去上午回,也就是说,连午饭也不吃他就回来了。他怕人笑话他,像贼似的走出村口,如果遇上人,问他:\"哪儿去?\"他说:\"去朱氏板看看。\"\"去朱氏板咋走这儿?\"问话的人好像已看出究竟,话语里带着探听秘密的固执,何大只好骂自己一句:\"对呢,咋个走这条路,我这人怕是癫了。\"就返身回来,选择另一条路下山。当他终于走到凉桥,再不可能碰上何家坡人的时候,疲惫和忧伤就把他缠绕住了。之后的一长段平路,都被荒草遮断,身材矮小的何大,一脚踏进荒草,就被荒草吞没了。在他的身边,是忠实记录着这一带山民苦涩与悲愁的清溪河。他多想看到那条河,多想身子一纵跳进河里去!
  是漫天的荒草挽救了他,漫天的荒草让他看不到河,就打消了他纵身急流的念头。他分开纷披的草棵,机械地向前迈步。他的背后是嗷嗷待乳的孩子,前面是无望的希望。
  我深深地记得,我父亲何大回到坡上,在自家门外时还精精神神地同人打招呼,一进了门,就一屁股坐到柴屹崂里。
  我们是多么不懂事啊,看到他空手回来,立即以响亮的哭声回报他的劳累和辛酸。
第2章 (10)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跟坡上人一起,暗自讥笑何建申家,因为他家是最不会统筹的。贺碧小时候在财主家虽学会了烹调的手艺,可也惯坏了好吃的脾胃,坡上随便哪家办酒设席,建申家都是贺碧当代表出席;粮食出来的时候,即便是最不好安排的高粱,她也会做出四五个花样,可过不了多久,她家的粮仓里就连饥饿的老鼠也不愿光临了。她家里共有六口人,除老两口,还有两儿两女,两个儿子,一个叫菜根,一个叫菜梆,菜根右手生的是六指,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那第六颗指头送到嘴里去咬。菜根跟何祭同年生,菜梆比我还小一岁,兄弟俩饭量极大。在何家坡,何建申的饭量仅次于何逵元,而菜根和菜梆的饭量直逼其父。那时候,每当我跟母亲一起去喂猪,透过竹丛看到建申一大家子坐在街檐下垂头丧气的时候,母亲就会把我拉到猪圈巷子里,指着建申的街檐,小声说:\"看,那就是不晓得节约的下场。\"我模糊地点点头,一种意向不明的优越感泛上来......没想到,母亲才死几个月,我们家就比他们不如了。我们不是不知节约,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何大又到亲戚家里去了若干次,带回的不是羞辱就是绝望。
  我们发誓再不去亲戚家寻求支援。
  春节很快就来了。在何家坡,哪怕贫穷如何建申家,也在张罗杀年猪,推汤圆,磨米豆腐,忙忙碌碌地打扫阴沟和阳沟;他们还把打扫出来的干竹篙堆在干净的院坝角落,点火一烧,发出哔哔剥剥的爆响。这是新年特有的气象,像一层雾,裹挟着挥之不去的哀愁。我们家没有年猪可杀,勉勉强强推一点米豆腐,也不像别人家里,可以在推出来的时候饱吃三五个热米豆腐,而是藏黄金一样藏进仓里,既怕老鼠偷,也怕不懂事的我们偷。从那时起,我就得了一种毛病:越是在欢乐的环境里,就越是感到惆怅......
  何家坡团年与整个清溪河流域一样,都是除夕天的中午。八仙桌上,何大抱着永远都在啼哭的何青,给她喂了米汤,好不容易止住她的哭声,哄她睡了,将她放到床上去,一家人才开饭。母亲死后,这是最为丰盛的一顿午餐了,有洋芋丝、炒白菜、干豇豆汤,还有一小碗猪肉!这点猪肉,是母亲在世时留下来的。饭前,我们端着酒、米饭和几片肉,去为母亲、奶奶、爷爷和曾祖父曾祖母挂坟。挂坟回来,何大打开一瓶用桦草皮换来的散装酒,斟在一口土碗里,劝何口喝,何口抿了一点,就把酒碗推给了父亲。我看着那碗肉,喉咙里早伸出爪子,拈了一片,不知肉味地吞了下去,又去拈第二片,筷子还没伸拢,何口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将肉碗端走,捡到碗柜里去了。而这时候,包括何大在内也没有尝到肉!
  不是过年吗?过年怎么不许吃肉呢?碗里不是还有吗,为什么要端走呢?
  我恨透了我的大哥,甚至也恨我的父亲何大,因为他没有阻止何口的行为。
  当我进城之后,重新回味那一段生活,才终于理解了何口把肉端走时的心情。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他必须帮助父亲走出死亡之谷。想想,家里就这点肉了,可年又是这么长,虽说没有亲戚愿意来了,可他们万一来了怎么办?
  可那时的我,是理解不了这么多的,我唯一的渴望就是吃到肉,就是对肉味的疯狂想念......
  翻年过去,何大实在无能为力,痛心疾首地将幺女何青抱养给了对河马家寨一户人家。
  何青一走,家里就像突然少去了许多人,也少去了许多事。日子空空地在那里旋转。
  何本已经大了,不要专门的人照顾了,我们便各干各的事,尽着对家庭的责任。除了上学,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服侍我们家养的那头白牛。
  不论过去多少年,那头硕大的白牛(坡上人都叫它白儿)都活在我的心里。它不是以一种畜牲的形象活着,而像我的兄长甚至父辈。白儿何时进了我家,我并不知道,它好像跟我一起,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家庭的一员。由于何家坡处处是坡地,我没机会把它拉出去放,主要是上山为它割草,我背着花篮,走出屋后,沿着祖祖辈辈走过的大田埂,迤逦爬上山去,在枯黄的山草里寻找一点青色。当早熟的哀怨和多愁善感的性情要击垮我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在坡上劳作或在圈里等草吃的牛。
  当我背着一大花篮青草,穿过几条猪圈巷子再转入阴暗的牛圈巷子时,白儿就会准确地辨出我的脚步声,即便刚刚从烈日下的田间回来,带着满身污泥和疲惫躺在断草和牛粪之中,它也会毫不迟疑地起身;当我一身汗水走到牛槽边,它总是以怜爱的眼神望着我:它一点也没看我花篮里的青草,而是看着我的脸,哪怕它的胃囊空得发慌。我把缚着的草把解开,抖散,放到牛槽里去,它总是舍不得立即就吃,而是等我摸摸它的头;我把手伸过去,它总是把头偏一偏,用短短的角蹭我的掌心。它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享用我劳动的愧疚。不管我割的草是老是嫩,它都干干净净地吃下去,如果它没吃饱,也决不会像别的牛,趁小孩的家长来到圈边,就使劲鸣叫,甚至用力冲撞圈栏,怂恿大人去把那割草的孩子打一顿;白儿决不这样,它只是撩一撩嘴唇,就安静地躺下去,安静地反刍。这条善良的畜牲,在我还不大醒事的时候,就与我心灵相通。
  那样的日子,总是孤独的。孤独是何家坡的集体面貌,是整个何家坡的心。
  何中宝除了尽职尽责地安排生产,基本上不抛头露面。他跟坡上人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蹲在门槛上吃饭,无缘无故地责骂孩子......
  那时候,最活跃的人依然是何逵元,但人们在谈到何逵元的时候,都不再怕他,而是撇嘴了。他的年龄虽比何大小,可到我们能听懂话的时候,也该是四十多岁了吧?但他还没结婚。他不是不想结婚,而是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何逵元最风光的时候,是拿枪打黄桷树的时候,再就是办夜校的时候,这些风潮一过,他就不再风光了,就成了何家坡的边缘人,也成了可厌的人。开始坡上人还怕他下阴朝把自己弄死,可渐渐发现,他根本就弄不死人,两个月前,他跟建申家吵了架,当众说他三天之内去找阎王爷,把建申跟贺碧的生死簿都勾掉,结果建申老两口还活得上好!两个礼拜前,何逵元好几次带着他的师傅罗先生去古寨上的打狗坟旁边,围着那个奇形怪状且越来越扁平的土堆转圈子,别人都以为他是自觉法力不够,找师傅帮忙,但他师傅也对建申两口子奈何不得,他们还是该吃饭时吃饭,该放屁时放屁。这让何家坡人都把逵元看扁了,本来准备让儿子去跟他学手艺的何中宝,简直大失所望!
  不过,何逵元快上五十岁时还是娶到了老婆,是个\"再婚嫂\",姓张,对河杨侯山人。张氏跟逵元结婚没几天就离了婚,原因是逵元打她。张氏体格健壮,个子也很高大,可她怎么打得过力大无比的何逵元?有一天,他跟张氏在睡觉前闹起了矛盾,他把张氏一抱,再轻轻一抛,就把她抛出去,扔到了另一间屋里。后来,我上了大学,放假回来,逵元还得意洋洋地给我说到那件事,\"我扔她出去的时候,还是坐在床上的呢!\"他说。那时候,他已经得了严重的肺病,说话相当吃力,一股浓浓的腥臭,从他嘴里喷出来......
  数月之后,何逵元又有了一次婚姻,女人是三十年前嫁到何家坡来的,姓蒲,男人是石匠,跟李篾匠一起,成为何家坡最早的一代石匠,陈月香去世后不久,蒲氏的男人也死了。那男人死得有些让人不可思议,那天他去大河沟一块数十米高的石壁上开山,将一根粗大的麻绳绑在腰间,系在石壁顶部一棵古松上,再抠住石壁的褶折,滑到中部,先用錾子凿出一个小孔,把铁楔打进去,然后爬回顶部,取了大锤下来,独自喊着号子,一荡一荡地敲那铁楔,只敲了十余下,很大一块石头就垮掉了,石头飞下山崖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巨蟒!那条巨蟒就是从石壁里钻出来的,巨蟒也往山下掉,可掉下去之前,它一口咬断了男人的脖子!分明是一整面石壁,怎么可能从里面钻出蟒蛇来?但那是真的,男人甩大锤的时候,何家坡有好几个女人在大河沟洗棉被,都亲眼看到了。可后来到山下去找,又不见蟒蛇的踪影。何家坡人说,那不是一般的蟒蛇,而是这里的山神。蒲氏的男人就那样死了,他被拉上石顶的时候,脖子上只剩了一层皮。他死了,蒲氏还要生活,大山里的女人,不嫁个男人几乎就没法生活。
  可再怎么说,也不该嫁给何逵元吧?
  蒲氏偏偏就要嫁给他!她嫁给他可以说是无奈。蒲氏跟那石匠生了一个儿子,名叫何团结,何团结的年龄比何口大几岁,性情暴戾,当他成人后,不管何逵元有多大蛮力,何中宝有多么霸气,他都不当一回事。他明确地说,在这架山上他只崇拜三个人,第一个是做过提督的罗思举,另两个就是我三曾祖父何兴孝的儿子何东儿与何民。何东儿兄弟走了两条路,一个成了共产党将领,一个成了国民党将领,可何团结不理这一套,他就崇拜他们身上的那股豪气。何家坡在县地图上根本就不见影儿,只有老君山像只岩鹰横在地图的东北角,何家坡只不过是岩鹰遗留下的一粒粪便,即便站在对河的杨侯山上看,也只有麻雀脸那么大。这么小个地方,又不是当年战火纷飞的岁月,何团结的豪气无处施展,他便也像何东儿兄弟早年那样,有事无事去东巴场、清溪场甚至永乐县城,但是,何东儿兄弟的好事他一个也没碰上:没有赌场,没有妓馆,没有占据山头一呼百应的将军......倒是常常受到工宣队的盘问和清查。
  他不得不回到何家坡,把豪气发泄在乡邻身上。他谁也敢打。出工的时候,慢慢吞吞,可要是记工员胆敢在他的工分簿上少去半厘,他把家伙一扔,冲过去就拳脚相加。论死力,何团结比不上何逵元,可他灵巧,拳头也硬得出奇。他不仅打男人,也打女人。有一次,他把何中宝的女人温氏按在地上,用大花篮扣住,挥起拳头打那花篮底子,几拳头把花篮打穿,蜷曲在里面的女人开始还嘴硬,这时候,只有拖长声音喊:\"打死人喽──\"何团结一拳击在她脸上,脸上立即像毒蜂叮了似的肿成一个圆球,眯缝的眼睛像圆球上的两抹刀伤;他一直把温氏的衣服裤子撕成条条才罢了手。那一次,何家坡好多大人小孩都看到了温氏那稠密得风也透不进的阴毛。他狠狠地杀灭了何中宝的威风,使他再不敢像以前那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何中宝甚至有些惧怕何团结,对他说话,也以一种讨好的口气,只是回家之后,他才拿出打狗棒,久久地凝视那变成黑斑的狗血。何团结不仅打外人,还打他母亲!--蒲氏之所以在丈夫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答应嫁给何逵元,就是想借何逵元的蛮力整治儿子。
  在这个问题上,何中宝出了不少力,两头搓和,只怕将两人凑不成一对儿。何中宝相信蒲氏跟何逵元结婚之后,何团结一定会经常找逵元寻架,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谁知,逵元跟蒲氏刚结婚,何团结就主动搬了出去,住到了他父亲死之前修的一处新房里;虽不住在一起,他与逵元两人却经常来往,有说有笑的,甚是相投。论辈份,何逵元跟何团结是平辈,现在也不改口,何团结把逵元叫哥,两人就像亲兄弟,偷人家的南爪,杀人家的鸡,做啥事都影子叠着影子,只是何团结不跟逵元一起\"下阴朝\"。
  这让何中宝和坡上人大为恼火,也无可奈何。
  当然,最为痛心的莫过于蒲氏,她本想寻一个避难所,没想到引进了一条狼......
  何逵元是一个无赖,这是不容置疑的。可那时候何家坡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就喜欢跟他在一起。他继承了他父亲何先东\"谝嘴巴\"的天赋,讲故事特别动人。
  他讲的大多是恐怖故事,\"那个就是......\"他总是这样开头。他说,有一年,红岩头某家有了仇人,请他去下阴朝,晚上回来的时候,月黑风高,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老林里一棵枫香树上挂着盏马灯。那盏马灯亮得逼眼,几十米外,他也看得见自己从烂鞋里伸出的脚丫子。他想,今天遇到鬼了么?他并不怕!会下阴朝的人,就是跟鬼的高层领导打交道的人,怎会怕鬼?他迈着大步走过去,伸手取那马灯。马灯却突然不见了。一眨眼,它又挂到了十几米外的一棵桤木树上。他知道鬼是怕他了,更加壮了胆,又奔过去取。情形与前面相同。这样较量了七八个回合,就到了一块平地上。
第2章 (11)
  马灯熄了,面前却黑森森立着一条汉子,扭住他就拉。他跟那人打起来。那人的劲道出奇的大,有几次都差点把他拉走了。正在他不能招架的时候,黑暗中又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两耳光就批在黑汉子脸上,\"你疯球了!\"女人骂道,\"他是谁未必你没认出来?\"黑汉子说:\"没人给我们挑水。\"女人怒气冲冲:\"再没人挑水也不能找他!\"黑汉子依从了女人,不见了。他也昏了过去。早上醒来,吓了一跳:\"天啦,我怎么到了父母的坟前?\"他回来的路跟父母亲坟冢的方向可谓南辕北辙的,怎么走到了这里?再看身边,一田的胡豆苗被遛得稀烂,那是他跟黑大汉扭打时留下的痕迹。
  鬼怪神话故事之外,他还讲战斗故事。在他的嘴里,那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他亲身经历的。背景是朝鲜战争,地点是在我们看来遥不可及的朝鲜山地。他说狗日的美国兵厉害呀,杀得我们的战友像草垛一样倒下。可是美国兵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他这个神枪手!何逵元说他是他们连队的神枪手,有一仗下来,他杀死了94个敌人!\"那真是痛快啊!\"何逵元说。美中不足的是,他左手的五根指头齐崭崭地被敌人的弹片切掉了。--说到这里,何逵元举起他的左手:五根指拇呈丑陋的断桩,几乎巴着手掌切下了,像一把小小的肉蒲扇。我们无不对他充满了敬佩。何逵元还说,那时候,美军跟他们住对河,那些家伙过得很安逸,晚上还开舞会。每当这时,他就对战友夸口:\"我马上过河去捉一个敌人回来。\"战友不信,他就略为装扮一下,一两个小时之后,一个高大得可以把他吞进肚里去的美国兵就被他水淋淋地拎了回来......
  何逵元的这些英雄故事,自然全是编造的。他根本就没当过志愿兵,当然更不可能去朝鲜打仗,他左手断了的那五根指头,是他自己剁断的--宣罗公路拖好些年才修成之后,接着又修宣清公路(永乐城至清溪场),他不想吃修公路的苦,就把左手平摊在门槛上,右手举起磨得锋厉的弯刀,一刀下去,五根指头就在街檐下兀自跳跃了。他把那五根指头用草纸包好,放在了枕头底下。他说,等他死后,要把五根指头一同放进棺材,让他也得一个全尸。
  除了讲故事,何逵元还教我们唱歌。他教的歌都是即兴的,乱七八糟的。他最常教一首歌是:\"天上有个星星,是何家坡的星星;是哪方人的星星?是何家坡的星星!\"......
  也是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其实何逵元同样是孤独的。除了何团结,后来还有何建申的大儿子菜根,何家坡没有一个大人愿意跟逵元接近,都觉得他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就是我们小孩子去听他讲故事,听他唱歌,也是偷偷出门,生怕大人发现;一旦发现,就要遭到喝斥,有的小孩回家,还是领受大人一顿暴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干神!\"每当我们受到大人的喝斥纷纷逃去之后,逵元还要独坐在那棵杏树底下,直到很晚很晚。
  可何逵元是不甘寂寞的,他需要坡上人正视他的存在,不仅是小孩,还有大人。
  为此,他发誓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天,逵元把何团结约到朱氏板下一个僻静处,神神秘秘地说:\"有一笔富贵,想不想要?\"
  \"富贵?\"
  \"富贵!何家坡人想也不敢想的富贵!\"
  何团结哪经得住这样的挑逗,催他快说。
  何逵元却不慌不忙的,从荷包里掏出烟袋,慢条斯理地裹。他裹烟的动作极不灵便,因为左手无法掐住烟叶。何团结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扔得老远,\"不把话说明白,莫想抽烟。\"
  何逵元双手不停地颤抖。他不是气愤,而是激动。他一激动起来,手就不停地颤抖。一两年后,当何家坡兴起打川叶子赌博的时候,何逵元一拿到好牌,手就跳舞一样抖;只要看到他这样子,对手就什么都明白了,一阵乱出,把好牌悉数给他拆散......
  \"那个就是,\"他又这样开了头,\"我们去敞罗思举的坟!\"
  像一枚重磅炸弹落在何团结的头上,他浑身一激灵,眼睛发直。
  \"不敢了?\"何逵元邪恶地盯着何团结。
  \"不是不敢......\"
  \"说你不敢就是不敢!\"
  \"我何团结怕哪个?......我连队长何中宝的婆娘也敢打,还怕哪个?\"
  \"你不怕何中宝的婆娘,是怕你自家婆娘!\"何逵元带着怪笑说。
  何团结脸上讪讪的,随即说:\"怕她?婆娘婆娘,身上的衣裳,不行老子又换!\"
  何团结现在有了一个老婆,那女人名叫胡棉,不是山里人,是何团结从坝下拐来的。那是一个礼拜天,何团结先到了东巴场──与几十年前的东巴场相比,这里又多出了一条新街,街面宽了,反而没有以前闹热,何团结东转转西转转,甚觉无趣,便沿河而下,走到泪潮湾拖下去的河畔,本想就此上山,左右觉得无聊,又继续下行,到了凉桥,无论如何该上山了,可是,一上山去,又将陷入平庸琐碎的生活之中。这是他十分厌倦的。他在那里磨蹭老半天,不知不觉已向下游走出很远。索性到清溪场去看看吧,他想。
  刚走过那片芭茅丛集荒草连天的河沿平地,迎面就过来一个女子。
  何团结说:\"我一见到那女人,就晓得她是我的了。\"
  他站在一块石板桥上,下面是汹汹而去的大沟,虽没有从何家坡下去的大河沟宽阔,却更湍急;桥身似比凉桥还窄,何团结身胚子本来就大,还故意把腿劈开,只给女子留出不足巴掌宽的地面。女子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侧了身朝前跨。何团结本来就想使坏,待女子前脚迈过,他看到了女子粉白鲜嫩的脖颈,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女性肉体的芳香,便猛一把将她搂住。女子尖叫一声,失去重心,两人便一齐掉入沟里。何团结一手搂住女子,一手抓住沟畔上一根倒垂柳爬了上来。他以为女子要怪罪的,结果她那大大的眼睛一撩拨,说:\"谢谢大哥。\"何团结身子一挺,将其拦腰一抱,钻入了河沿的芭茅地。胡棉尖叫着,反抗着。何团结想,你就叫吧,让在河面上飞翔的水鸭子都听听吧;至于反抗,不就是用小小的手儿捶打他的腰吗,他走了这大半天的路,正需要捶一捶呢。芭茅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白花漫天飞舞。何团结一直将她抱到河沿才放下了,放下之前,他踏倒了一片芭茅。女子没再反抗。女子在哭。边哭边呓语似地说:\"这是咋回事呢,这是咋回事呢......\"何团结快速地动作,没有应声。
  只有清溪河淙淙流淌。清溪河像从两个赤裸润湿的身体上漫过。
  事后,何团结才知道女子叫胡棉,家住关渡河(清溪河下游一支流),今天是去上游的舅舅家的。何团结本想完事之后就走人,根本没准备打听她的名字,也没准备打听她去哪里,是胡棉主动告诉他的;何团结刚从她身上下来,胡棉立即抓起湿衣服穿上,并坐在伏倒的茅草地里嘤嘤哭泣,边哭就边说了上面的情况。何团结强硬的心性被她的哭声和楚楚可怜的媚态滋润和软化了,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火机是镇上的公子哥儿送他的),把四周的芭茅揎掉,束在一起,点起了火。胡棉不再哭了,两人默然无声地烘着衣服。衣服烘干穿上之后,何团结说:\"我走了。
  \"胡棉本垂着眼皮(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此时将眼皮一翻,黑白分明的眸子虚他一眼,幽幽地说:\"就走了?\"何团结以为她要找自己算账,没想到胡棉拉过他的手,使其紧紧地压在自己结实柔嫩的胸脯上。随后,她不声不响地脱光了衣服,躺在何团结的膝间。\"狗日的,天生一个骚货!\"何团结说;\"比许莲还骚!\"何团结又说。第一次,何团结根本没来得及看她的身体,两分钟过去,一阵裂变的颤栗伴着绝望的呻吟,他就从胡棉的身体上滚了下来;此刻,他再不用那么急了,他跪在胡棉赤条条的身体前,仔细端详。除了闪着淡金色光辉细如蝉丝的阴毛,她浑身白得晃眼。何团结伏下去,狗一样舔她。胡棉像一架篱笆,何团结把她扎起来,又一根一根地抽去她的骨架子。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
  当两人再一次把衣裤穿好,就决定哪里也不去了,而是直接同回胡棉的家。
  听说这个土匪一样壮实的家伙是山上人,她父母一万个不答应。
  可胡棉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胡棉到了何家坡,让何家坡人作为话题,兴奋了许久。胡棉穿得很周正,很利索,人也精神,漂亮,按乡人的说法: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也就是说,她不仅脸蛋子漂亮,身段子也好,不像坡上一般女人,青春期一过,上下就一般粗细。胡棉还不像山里女人总是图干活时方便就编两条或一条又粗又大的辫子,她剪着齐肩短发,头蓬蓬松松的,洋气得就像东巴场甚至县城里的女人。与乡里女人更大的区别在于,胡棉的眼眉间有一股妖媚之气。要不是这坡上曾经有过许莲,胡棉就该是最勾人的女子了......
  何团结所谓\"不行老子就换\"的话,何逵元知道全是虚言。何团结把胡棉弄回来后,就疼得只差没用一根绳子掉在裤裆里。现在,他的心理求得了平衡:在整个何家坡,谁能以这样的方式讨得一个漂亮女人?何东儿兄弟尽管豪气冲天,但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讨过一个女人么?听说王维舟作主为何东儿娶的那个女人,不仅不漂亮,还相当丑,后来在长征途中陷进若尔盖草原的沼泽里了。当年何逵元的爹何先东也是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可据说那女人是被何先东凭嘴巴骗来的,这算不得什么本事;尽管何先东的嘴巴把麻雀也能骗下树,但在何团结看来,那根本就不叫什么本事,他何团结崇尚的不是骗术,而是豪气。
  何逵元见何团结许久没说话,又讥笑他肯定是怕婆娘,\"我晓得你那婆娘屙了泡尿也要洗手,\"何逵元说,\"你裆里那东西没用肥皂搓就不准你近她的身,要是晓得你摸了死人,怕她一辈子也不让你弄!\"
  何团结很恼怒:\"我说过不是这回事!我是说......罗大人的坟敞得么?\"
  \"他又不是神,有啥敞不得的?我下阴朝无数次见到阎王君,阎王君从没提到过罗思举的名字,我也没在阎王殿里见到过他,可见他不是神。\"
  何团结鄙夷地说:\"你下阴朝只能见到鬼,见不到神!\"
  \"哼,这么说来,你还是不敢了?\"
  \"我是说......\"何团结完全失去了他平时的风格,嗫嚅道,\"罗大人他......\"
  何逵元怒道:\"他娘的,罗大人咋啦?说白了,这世间没有鬼,也没有神!......罗大人对我们有用,我们就要挖开他的坟!\"
  沉默良久,何团结问道:\"敞罗大人的坟有啥用?\"
  \"蠢猪!他那么大一个人物,坟里不知藏下多少金银财宝哩!\"
  \"光在万源大山上就有他四十八座坟,听说重庆还有,他当提督的时候,带兵到云南、贵州打过仗,云南、贵州也有他的坟,他的坟遍布几省市,到哪里找他的真坟?\"
  何逵元显得很深沉:\"人嘛,走得再远,官当得再大,到头来还是要落叶归根的。\"
  \"你是说......\"
  \"我想......他不会把自己埋在万源,也不会埋在重庆,更不会埋在云南、贵州。他生在白岩坡一个山洞里......\"
  何团结非常失望,嗤笑道:\"你不会说罗大人埋在白岩坡吧?万源山上那四十八座坟我是去看过的,每座坟都像一层大院子,气派得很!你在这一带看到过这么气派的坟么?\"
  何逵元不屑地看了何团结一眼:\"你懂个鸡巴!罗思举是什么人?是军人,是提督!军人一辈子玩的就是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何团结若有所悟。
  何逵元说:\"我这也不是猜测,而是有依据的......你知道我师傅罗先生......\"
  \"不要提你师傅了,\"何团结打断他,\"一见到那个浑身妖气的干柴棒,我就想作呕。\"
  \"那是因为你不晓得他的价值。\"何逵元很冷静。
  \"价值?连个何建申也奈何不了,还有啥价值?......嘿,那老家伙怕有八十多岁了吧?\"
  何逵元神采飞扬起来:\"八十多?你想想,何口的爷爷何地被疯狗咬了的时候他就已经有好几十岁了,这又过去了多少年?横算竖算,他至少也有一百岁!这就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好处。我们是阎王爷放在阳间的执掌吏,阎王爷当然不会勾我们的簿子。\"
  何团结最不信他这一套,威胁说:\"你再这么吞吞吐吐的,我就要走人了。\"
  但何逵元不能让他走。要去干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何团结的参与和支持,何逵元是不敢的。他说:\"罗先生是罗思举的后人,这你该听说过吧?\"
  \"听是听说过,真与不真还难讲!\"
  \"我要告诉你,那一点不假!有人说罗思举的后人咋会沦落到这山旮旯里?那是他不懂人的劫数。罗大人一定是生前有冤孽没还清,需要把他的后人放回这山上受苦。你要还不信,我给你捅出个话--罗先生知道罗大人的真坟!\"
  \"真坟?......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团结的胃口被着着实实吊起来了,朝逵元挪近了一下,\"你就行行好,不要绕弯子了吧。\"
  何逵远诡秘地一笑,才一字一顿地说:\"打--狗--坟!\"
第2章 (12)
  何团结浑身一震。打狗坟?打狗坟不是何家坡人祖先的坟吗,怎么可能埋着罗思举?他分明出生在白岩坡那个大山洞里,又怎么会埋到古寨里去?
  对此,何逵元这样问何团结:\"你听哪个说打狗坟里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
  \"大家不都这样说吗?\"
  \"何中宝这样说过吗?\"
  \"倒是没听他说过。\"
  \"何家坡是怎么来的,何中宝最清楚!但他不愿意对何家坡人讲,只愿意讲给外地人,当然外地人也不是随便哪个都讲,而是讲给他最亲近的外地人。我是当通信员的时候听乡上一个人告诉我的,那个人的叔父在成都,国民党时期当过一家骨粉厂的厂长,何中宝当乡干部的时候,跟他关系好。可以说,在何中宝的脑壳里,成天都响着枪声,在他的眼睛里,成天都看见从泪潮湾流下去的血......\"
  何团结似懂非懂的,正要问个明白,何逵元却不想解释,只是说:\"你问罗大人为啥埋到了古寨上,那是因为古寨的地形好,从古寨望对河的杨侯山,刚好看见一只巨大的花瓶。你没发现杨侯山像一只花瓶?\"
  \"我只看出那山坡像两只靴子,一只男靴,一只女靴,没看见花瓶。\"
  \"这证明你眼睛钝,缺慧根!杨侯山不仅像一只花瓶,深更半夜的时候还常常开莲花,莲花闪闪发光,站在古寨口就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像你这种人是看不出来的,你只能看见石头,看不见莲花。\"
  何团结扭了扭脖子,对何逵元小看自己很不满,可他又说不出更深的道理来反驳。
  \"罗先生咋会把他祖上的真坟告诉你?\"他问。
  \"这个你就别问了,\"何逵元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啥师傅,他只会当端公,不会下阴朝!我跟他结识,是有一回望鼓楼有人跟他一家亲戚结了仇,请我去作法,罗先生在一旁观看,对我的手段很敬佩,事后就主动跟我搭腔。后来我俩关系好了,他就把那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了我。你想想,自己显要的祖上真坟在哪里,一般来说是决不会讲出去的,罗先生既然讲出来了,证明他贪财,可他一个人又不敢去敞坟,怕坟里有暗器,还怕罗大人的魂不饶他。他认为我的手段治得住妖孽,就想跟我合伙敞坟。你问我为啥认他作师傅,还不是为了我俩同去打狗坟考察时方便,我说跟师傅一起去那里下阴朝,就没人怀疑了。\"
  何团结问道:\"你跟他结识好像有很多年了,为啥一直不敞坟?\"
  \"是啊,\"何逵元严肃地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才想把你也拉上。\"
  何团结点了点头。现在,他完全相信何逵元的话了。然而,他的心里却有些怅惘,罗思举一直是他崇敬的人物,去把自己崇敬的人物从墓里挖出来,合适吗?何逵元见他还在犹豫,又说到了里面的财宝,何逵元说:\"那可是乾隆年间的宝物啊,而且是提督的宝物,金杯银盏不计其数呢!就算我们不贪图财宝,看一看提督是咋个埋的,这一辈子也没白活吧!\"何团结动了心。其实他早就动了心,只是有些怅惘,因此还是没给出明确的答复。这下轮到何逵元不耐烦了:\"想干还是不想干,下个话,不要像饿肚子放屁,老半天挤不出响声来!\"何团结说:\"万一......坡上人不同意呢?\"何逵元大不以为然:\"我们敞罗思举的坟,还要坡上人同意?在何家坡,最近几十年来,只要何中宝一家不出面生事,别的任何人也翻不出波浪来。而敞罗思举的坟,何中宝肯定是不会管的。--就算他要管,未必你还怕他?\"
  \"好吧......\"何团结终于说。
  接下来,两人分头活动。何逵元的任务是跟罗先生联系,何团结负责准备敞坟的家伙。
  逵元找到罗先生的时候,罗先生本来正卧病在床,当逵元说明来意,罗先生的病立即就好了。他的病就像戴的一顶帽子,说揭就揭下来了。他翻身起来,裹一袋烟,边吸边跟逵元讨论起敞坟之后如何分赃。按罗先生的意思,坟是他祖先的,又是他提供了线索,因此他应该得八成。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逵元的坚决反对,他说虽然是你祖先的坟,可是如果不敞,它就是一个土堆,再过些年,等你死了,别人去把坟敞开,你连坟里是啥样子也见不到!罗先生一想,觉得在理,口上虽不服软,心里却有了让步。何逵元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干脆利落地提出了他的想法:\"你得五成,我跟团结合得五成。\"说完,他站起身,随时准备走人的样子。罗先生鹰隼般的目光钩住他。两人就这么较量着。较量的结果是逵元脱离了那目光的钩子,出门往山下去了。他已走下罗先生门前那段长满苦艾的土坡,罗先生才锐利而苍迈地叫了一声:\"回来!\"
  何逵元转身回去了,罗先生说:\"就依你的。\"
  当夜,二人一同来到何家坡,简单地商议之后,何团结便背着准备好的家伙走在头里,踏着朗朗月色朝古寨行进。
  英雄一世的提督大人罗思举的真坟,果真就是那座打狗坟!
  当何逵元与何团结将那长满乱草的土包刨平,基本的真相就显露出来了:长三米宽二米的地界上,嵌满了花砖。如果是乞丐的坟,是不可能嵌上这些漂亮的花砖的。更重要的暗示在于,这些花砖上都刻上了\"乾隆\"字样。
  何团结举着镢头,想把那砖块挖开几块,然后再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进去,探测一下究竟有没有暗器。罗先生说,如果真有暗器,只要遇到外物,里面就会发出响声,甚至有浸了毒液的匕首或铁针一类东西飞出来;要是没有暗器,就会清风雅静。\"老祖宗啊,你就可怜可怜你这遭孽的后人吧,就算你墓里装了暗器,也不要伤到我们......\"罗先生瘪着腮帮祈祷。其间,何团结已朝那些花砖劈了好几镢头,每一镢头下去,只听铮的一声响,镢头就被弹起来,地面却纹丝不动。这时候,何团结心里的怅惘早就消失得无踪无影,骂道:\"娘的,我不相信几块砖也挖不开!\"言毕,将镢头挥到了肩后,身体曲起来,像一根被强行扳弯的树,当树弹回来,镢头与地面碰撞的瞬间,一团幽蓝幽蓝的火光就像蝴蝶一样从地底下飞起来,眨眼间迅速扩大,把古寨照得亮堂堂的!
  这时候,响起了战马嘶鸣之声,紧接着看见罗大人站立在他们面前,手上的钢鞭把空气打得流血......三个人同时跌倒,且身体急遽缩小,小得如田鼠一般。
  \"跑不掉了,要被罗大人的魂整死了。\"三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就在这时,火光又凝聚成乒乓球大小的一团,嗖地一声越过林梢,飞向天际。
  古寨恢复了平静。乳白色的月光又冷冷地照耀着这带山川。
  三个人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感觉还是原来的样子,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们把坟重新垒起来,回去吧,\"何团结说。
  另两个没有应声。
  何团结站起来收家伙,刚把镢头装进背篼,罗先生就拦住了他,\"不急,\"他说,\"我这祖先在山洞里出生的时候,也是发出一片光华,把山洞照得通红通红的,今晚又发出亮光,证明他这一生终于圆满了。是我们帮助他圆满的,他不会怪罪,只会保佑我们。\"
  何逵元望着天上,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颗星星,他说:\"你们看,那颗星星开始没有吧?那是罗大人,他上天堂去了!正像罗先生说的,是我们把这块地气摇松,放他去了天堂,他不会怪罪的!\"
  三人一同朝天上望去,越望越觉得那颗星就是罗大人。
  但不管怎么说,何团结今晚是再不敢举镢头了。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再来吧。\"
  何逵元问罗先生的意见,罗先生说:\"我这臂膀是举不动镢头了,让团结歇歇,逵元你再来试试。\"可是逵元心是虚的,待在这里也觉身上发毛,哪敢亲自动手,于是说:\"你晓得我这左手握不住镢柄,咋能挖?就依团结的,明早再来算了。那时候,罗大人的魂也跑干净了,再说白天阳气重,挖起来也踏实。\"
  既然逵元也不愿意挖,就只好回去了。当夜,罗先生睡在逵元的家里。
  五更一过,天就麻麻亮了,三个人又像影子似的,结伙潜行到了古寨上。
  借着越来越明亮的天光,他们这才看清:花砖全是用松香油凝结起来的!用松香油凝结住的东西,再硬的镢头也奈何它不得,除非用炸药雷管。
  那年月随时都要开山劈石,炸药雷管倒是不缺,再说修宣清公路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藏有一些,春节买不起炮仗的,都是放雷管。但问题是,罗先生与何团结都想悄悄把坟挖开,一用上炸药雷管,何家坡人就都会晓得了。对此,何逵元不以为然,他说晓得了怕啥?我们一开始就没准备不让他们晓得。何逵元想的跟另两个有所不同,说良心话,他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也没有何团结那种对英雄的情感,他敞罗思举的坟,多半心思是希望制造一点动静出来。
  逵元让罗先生与何团结二人守住这里,他单独回去将爆破物取来。
  何家坡人刚刚吃过早饭,一声轰隆的巨响就带着钢铁般的硬度传了过来。
  当大家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呼啦一声就朝古寨跑去。
  打狗坟已成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不要天良的东西!\"有人这样骂。
  接着更多的人骂起来:
  \"不要老祖宗的东西!\"
  \"要遭天煞的!子子孙孙都逃不脱的!\"
  又有人在问:\"队长呢?队长咋不管管?\"
  队长何中宝站在人群之中,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其间,何团结在挥舞镢头,罗先生与何逵元坐在一旁,同样眯缝着眼睛,同样一言不发。那个让坡上人陌生得像西洋镜的胡棉,也站在人堆里,安安静静地往那边瞧;对人们的诅咒,她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与己无关。
  怒骂声有了片刻的停止,接着又响起来了。两个时辰过去,不知是骂累了,还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大家都不再说什么了,一起朝那个大坑越聚越拢。
  何团结裸着上身,用铁锹铲土,脊背上的汗珠水泡一样,暗红色的,密密麻麻的。太阳偏西的时候,土坑下面现出一口庞大的生漆棺木。棺材侧部有一长串文字,这串文字的最后,是\"罗思举\"三个字,那前面的,是他的官名和封号。
  开始,围观者还是有些怀疑这究竟是不是罗大人的坟,现在是确凿无疑的了。有些老年人抹起了眼泪,同时说到罗大人的非凡之处,他们说,罗大人穷的时候,去偷财主的牛,被抓住了,财主把他绑到坝子里晒太阳;正是三伏天,太阳把人皮都晒得爆,可是,罗大人往哪里站,哪里就来一团乌云罩住他的头顶,财主知道他是神,就把他放了。他们还说,罗大人跟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变,从军以后,有一次他被敌人追踪,眼看就要被敌人逮住了,罗大人突然变成一匹枣红的骏马,眨眼间就不见了......
  整整一个白天,罗先生没说过一句话,这时候,他扫视人群,声音沙嗄地说:\"乡亲们,埋在这里的,是我的祖上,这是你们大家都晓得的。里面的金银财宝,只归我所有!当然,逵元兄弟帮我敞坟,他们也要分得一份。除此以外,任何人也莫想沾边!\"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古墓里发出的,充满了浓重的阴气。他个子很高,那么大年纪,背竟不驼,和他往常的装扮一样,手执尸刀,头裹黄巾,黄巾飘荡之下,一张脸瘦得像草鞋鼻梁,如豆的眼睛,深陷进皮肉里,目光却锐利得割人。
  没有人回答罗先生。大山一片沉寂,连叽叽喳喳的雀鸟也哑然无声。
  棺木的漆虽上得极厚,可上的是川漆,脆,何团结费了不一会儿功夫,就用斧子将其劈开了。不过这还只是外棺,里面还有一层棺材,称为内棺,内棺上的漆很薄,何团结只用了两斧子,内棺就破开了。棺材里,装着满满荡荡的水银。水银之中,浸泡着一个身体完好的死人。--那就是曾指挥千军万马使敌人闻风丧胆的罗思举,是这一带山民传诵了两百余年的罗大人!
  罗先生自己稳住阵脚,让何逵元回家取一只木桶来。何逵元挤过人群,飞奔回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木桶提来了。
  何团结与逵元联手,把棺材里的水银一桶一桶地倾倒出去。水银像荷叶上的露珠,圆嘟嘟的,在土坡上作短暂停留,就朝山下流去。那山下就是泪潮湾。
  水银一尽,罗大人迅速变形、缩小、风干,变成了一堆彻底的腐肉。
  可是,金银财宝却不见踪影!
  罗先生一万个不信,他亲自下坑察看。棺木里,除了那个婴儿般的死人,什么也没有。
  罗先生将黄巾一撩,单腿跪地,举起尸刀,猛地向罗大人的喉管扎去。
  他以为罗大人死前吞下了珠宝(据说这是富贵之人常见的做法)。
  他剖开罗大人的喉管,依然一无所获。
  紧接着,他又一刀扎向罗大人的肚子。刀深深地吃进去,连刀柄以及握住刀柄的枯瘦的手,也一起吃进去了。他左手把住右手的腕子,深吸一口气,慢慢拖刀。
  随着沙沙的声响,罗大人的肚子被刀口撕开。
  当那变成深褐色的肚子完全摊开只剩下一堆秽物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罗先生突然狂啸一声,扑地而死!--不是扑在地上,而是扑在了他祖上的棺材里。
  他就这样享受了提督的葬仪。
  罗先生暴死之后,逵元兄弟吓得当即跑掉了,围观者悉数散去,是何大拿一把铁锹,把那堆积在旁边的土块掀下坑去的。罗先生反正是一个孤人,没儿孙管他,就让他跟他祖上葬在一起吧。他们挖坟的时候,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大一个人没去看热闹......
第2章 (13)
  没过几天,何逵元与何团结就在周子寺台召开的大队会上受到了表扬,说他们\"破四旧\"有功。遗憾的是,那次会议的主要任务是斗争刘少奇。当然不是把刘少奇本人拉到周子寺台来斗,而是提前让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分子各做一个百多斤重的刘少奇泥像,吭哧吭哧地背到大队部来,让全大队的男女老少朝着那泥像吐口水;末了,又让地富反坏分子把\"刘少奇\"送到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的猪圈羊棚边,让刘少奇吓唬那些偶尔从山上下来企图夜袭猪羊的毛狗。这样的斗争会已开过好多次了,何中财送到何中宝猪圈旁边的\"刘少奇\",已经数不过来了,多数都被茅厕边的污水泡肿之后垮掉了。由于是斗争刘少奇,对何逵元与何团结的表扬就是顺便提及,显得轻描淡写的。再说,他们只是敞了一座罗思举的坟,人家望鼓楼是将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寺庙烧掉了,比较起来,敞罗思举的坟就有些小巫见大巫的意思。这让成心闹出一点动静的何逵元寒透了心。
  然而,\"打狗坟\"的遭到破坏,对何家坡的影响是深远的。逵元兄弟受到表扬没多久,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出现了呕吐、腹痛、流口水、口腔溃烂、拉粘液样血便等多种症状。何家坡有十余个人紧接着也出现了类似症状,重者跟逵元他们一样,轻者也常常感觉到口中有金属味。那时候,梁氏的孙子宽焕已成长为何家坡的赤脚医生(由于宽焕从未见过爹,梁氏把他疼得像饥荒年月的粮食,有事无事把他背在背上,不想在他四岁左右,梁氏不小心折了他的腰,当时没在意,过了好几年,宽焕背上长起来一个大包,永远不散,因而成了驼背),宽焕说:\"那是汞中毒,要注射二巯基丙磺酸钠,我这里没有,你们去街上吧。\"何家坡人不知道汞就是水银,也记不住宽焕说的那种药物的名字,但凡是得了病的,都听从宽焕的指点去乡卫生院打了针。幸好中毒都不是太严重,最终没死一个人。
  身体上的影响是次要的,关键是它让何家坡大多数人失了根!虽然他们早就不把有关打狗坟的传说当回事了,但有它的存在与没有它的存在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二者的区别就相当于一个正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之间的区别。现在,窗子打开了,什么都明明白白的了,再也找不到说服自己和欺骗自己的理由了。既然打狗坟里并没埋着自己的祖先,那么何家坡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就只能相信那些若隐若现的血腥故事了。而何家坡的多数人多么不愿意相信那样的故事,他们宁愿自己是讨口子的后代,也不愿意自己是杀人者的后代。
  那种一直装在心里的信念,被无情地摧毁了!
  我的家在高山之上,
  在那个云彩擦过山崖的地方;
  我的家在泉水之侧,
  在那个被神灵保佑着的地方;
  我搂着女人傍山菊花睡去,
  一觉醒来,却见祖先战死的头颅
  种在我的身旁!
  我多情的土地呵,
  你为什么这么忧伤......
  不久,坡上又有了传言,说何家坡的风水全被遭到破坏,罗大人那样的\"武棒锤\"养不起,何条元那样的读书人更养不起!
  何大相信,这种传言是个别人故意针对他家说的,因为他的次子何祭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马上初中毕业了,而且成绩又那么好。何大之所以怀疑是个别人说了那样的话,是因为在当时的何家坡,对送子女读书的人家已开始尊重。这种风气的悄然形成,就如同从土里长出庄稼,既自然,又让人踏实。何大毫无疑问是重视读书的表率,也可以说,他是何家坡第一个把力推孩子读书落实到了行动上。这或许缘于他祖母和母亲的遗传。他祖母李高氏送儿子何地读书,他母亲许莲巴心巴肠爱上有书生气的何地,使何大的血液里也浸染了书香。
  听到那些传言,何大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决心为成绩优秀的何祭找条出路。
  所谓找出路,就是念完了初中,接着让他念高中。
  按理,成绩响当当的何祭升入高中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那时候不看成绩,而靠推荐。推荐的权力掌握在校长手里。旭日中学的校长姓陆,几年前,陆校长也遇上了造反派,造反派让他勾着腰,在他脖子上挂一个大瓷盆(挂线用细钢丝做成),几个人再站到数米之外,抱起十余斤重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扔到盆子里去。陆校长的脖子没被钢丝切断,面部神经却遭到了挫损。他一讲话,脸上的肌肉就跳个不停。
  何大想让智力和成绩都卓尔不群的二儿子念上高中,就必须通过陆校长这一关。
  那是个阴雨天,也是个赶场天,何大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按到花篮里,用稻草缚住鸡的嘴筒,上面再用根脏兮兮的蛇皮口袋罩住,胆胆怯怯地向街上走去。小时候站在别人家门口乞讨的耻辱在他生命里刻下的伤痕太深了,因此他不愿意到陆校长的家里找人,而是想在乡场上碰到他,将事情了结--把鸡送给陆校长,让他同意何祭进入高中。可何大没有想一想,在这关键时期,陆校长怎么可能离开家门一步呢?何大在街上磨蹭到下午,才随黄、钟二坝赶场的人一同渡河,向那半岛走去。陆校长的家很好找,就在快拢学校的路当口。
  \"陆校长......\"
  何大立在门外,向着屋正中那个躺在藤编椅上的小个子喊道。
  陆校长半眯着眼睛正在养神,听到人叫,漫不经心又略显吃力地把眼睛睁开,未及开口,腮帮上的肌肉先跳起来了。他好久不说话,只眯缝着眼打量何大。他看到了何大烂朽朽的衣服,看到了何大那一脸苦相,看到了何大背上的花篮,以及花篮的篾条缝里嵌着的黄腊腊的牛粪。他的眼光真是厉害,幽幽的,从眼帘那窄窄的缝儿里泻出来,刀片似的切割着他审视的人。何大本是带着必胜的信心来找陆校长的,因为他的儿子是优等生;他甚至认为陆校长一定会对他非常客气,可这时候,他自己早已就矮下几分。
  陆校长觉得差不多了,绵软如花的小手一招,\"进来嘛,\"他轻声说。
  何大进去了,旁边有一张凳子,可他不敢坐。
  \"你是谁的家长?\"
  \"何祭,我儿子叫何祭。\"
  \"何祭?我咋没听说过这个学生?\"
  何大因紧张和兴奋而红润起来的脸,倏然间黯淡下去。陆校长这淡淡的一句,给予他的打击是无与伦比的。何祭那么好的成绩,陆校长怎么会没听说过?在何大看来,全乡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儿子。他失望极了。
  \"他是......二班的学生,\"何大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成绩......\"
  陆校长显然不想让他把话说完,问道:\"毕业班的?\"
  \"毕业班的。\"
  陆校长再一次眯缝着眼睛审视何大,并时不时把眼光越过去,看他背上那个脏兮兮的花篮。又是好久过去,才面无表情地说:\"毕业就毕业嘛,毕业了回去修理地球,多光荣的事情呢!\"
  何大急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想让他读高中。\"
  陆校长嘴巴一咧,那块惯于跳动的肌肉刺猬一样耸起来,蒙住了他的整个左眼。这种嘲讽的表情,连何大也认出来了。\"读高中,\"他咕哝道,\"你以为是不是个人都可以读高中?\"
  何大正要回话,那个被缚住嘴筒子且饿了大半天的鸡开始反抗了,在花篮底卟卟卟地蹬踏。
  从它蹬踏的力度上判断,这只鸡不大。
  对陆校长来说,站在他旁边的这个农夫身上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何大摇了摇花篮,好不容易把那只不听话的鸡诓安静,说:\"我儿子成绩好。\"
  陆校长几乎是愤怒了,脸上的肌肉猛烈地跳动起来:\"好?好个屁!都成老油条了,还好!成绩好有啥用?哼,有啥用?关键是要品德好!品德不好,成绩越好越坏!\"
  何大颤着声音问道:\"何祭哪样品德不好?\"
  陆校长脸上的肌肉再也控制不住,疯跳起来,每当它急速跳动的时候,陆校长就像受到了催促,话越说越快。他说了足足五分钟,可何大一句也没听清。之后,陆校长从藤编椅上站起来,右脚情不自禁地在地上点了一下,吼道:\"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在旭日中学,我陆明幻是校长嘛!陆明幻是校长,陆明幻说他品德不好,他就是品德不好嘛!\"
  何大没有被这种简单而深奥的逻辑恐吓住,可他为儿子被评定为\"品德不好\"而伤心欲绝。校长陆明幻的那句话,把他的腰杆都打断了。
  他没有把那只鸡送给陆校长,离开了他的家......
  当何祭领到初中毕业证回乡务农的当天,何大病了。这是他在陈月香去世后第一次得病。其实,陈月香去世后,他就一直处在病中,但是,他都扛过来了,但这一回,他实在扛不住。他躺在床上,毫不顾忌地呻吟着。他睡的那间屋,傍阴沟,后面是梁氏的自留地,梁氏在自留地塄坎边栽了丛慈竹,使何大睡的屋终年见不到阳光,异常潮湿,菜花蛇和乌梢蛇经常爬到他的枕头上,要不就盘到放在屋角的泡菜坛子上。屋子里缠绕着一种悲哀的气息,陈月香去世时的景象,几乎原封不动地再现了。
  何口说:\"爸,弄药吧,妈就是不愿意弄药才走了的。\"
  何大白了他一眼,又继续呻唤。
  何祭说:\"不弄药咋个办?到底是你怕病还是病怕你?\"
  兄弟姊妹中,何祭穿得最周正,也最有书生气,何大看了他一眼,难以言说的心痛和愧疚涌上心头。他认为何祭没能上高中,全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柔声说:\"娃呀,人是靠精神养起来的,人一怕病,就不长精神,不长精神,就等于死了。\"
  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阵,何口给我们递了眼色,我们便随他走到外面的伙房,何口说:\"何菊,你偷偷去请宽焕抓两副中药。\"
  尽管大家都知道宽焕医术不错,可在何家坡就是少人请他,他的生意都是做给外村人的。他在外村已有了很响的名声。这除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道理,一个更深刻的原因,就是本地人得病都不想让本地人知道。得病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那时候的人得不起病,因为得病就意味着花钱,花钱就意味着将更加穷困;而穷困是羞耻的。我们估计父亲何大也有这样的心思,跟母亲陈月香当年一样。
  何菊还没出脚,何祭就说:\"总得让宽焕把一下脉吧?\"
  何口说:\"把症状说一下就行了!\"他像有很大的怒气。
  母亲去世后,何口说话总是恨恨的,眼睛瞪得如牛眼。在家里,我们都不怕父亲,而是怕他。他的那种专制还在不断发展,以至于我们一听到他的咳嗽声就吓得发抖(何口不知何时开始习惯性地咳嗽,干咳。他其实没有咳的必要,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信号)。他专制得我们做任何一件小事也不许有半点差池。说来也是怪事,比如我们正在生火,火本是燃起来了,他一来,火竟然自行熄灭!火熄了,我们就鼓着腮帮使劲吹,吹断了气,火就是不燃,好像火也怕他。我们是真正吓住了,扔了吹火筒,把脸贴到火星子上吹,脸烤糊了,浓烟熏得眼泪花花转,火苗还是不起来;这当中,何口不断地发出\"哼、哼\"的轻咳。他是在威胁我们。越威胁,我们越慌乱,事情越是做不好。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挨他狠狠一记耳光了事。(他打了我们,拔脚一走,火自己却燃起来了。每当这时候,我们就要愤怒地把火捣熄。)何口打人是不分轻重的,有一回我上山割草,走到松林弯附近,突然天降猛雨,我把花篮罩在头上跑回来,刚拢院子,他一把揪住我,夺过我手里的镰刀,几刀背就砍在我身上,差点把我骨头打断......
  何大的病除了操劳过度,多属心病,操劳过度将息一阵就会好转,心病却不好治。不过,熬了几幅中药,他又下地干活了。
  这次病后,何大落下了两个病根:一是牙疼,二是腰疼。
  牙痛不是病,一痛痛死人。自他犯了牙病,何家坡就凭空多出了一种声音,这声音先是像山洞里病狼的叫声,尖尖的,却极具穿透力,随后,叫声里渗进了断断续续的的骂语,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他是在骂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一听到这声音发出来,何家坡妇孺皆知:何大犯牙病了。何中宝对人说,他只有听到何大的叫声才吃得好,睡得香,坡上别的人家,虽不说这么刻毒的言语,却也总是走到我们家门口,笑笑地对惨叫着的何大说:\"没球得那么凶!\"
  何大以他奇特的叫声为何家坡增添了快趣,可对家里人来说,就是灾难了。
第2章 (14)
  他犯牙疼没有个时间,坡地里干活、吃饭、三更半夜......都可能。一犯病,先是那一声悠长的叫声从牙缝里挤出来,接着就蹲了下去。有一次,集体烧窑修公猪圈,何大的任务是到朱氏板砍柴,他背着一捆柴往上爬,突然犯牙疼了,往下一蹲,直直地摔下数十米,幸好抓住一棵未剔尽的杂木,才捡回一条命。朱氏板一块磨盘似的整石之下,就是陡直的绝壁,往下直通凉桥。平时有树木遮挡,看不出它的险处,一旦把柴砍光,胆小的就不敢站在石盘上朝下望,何团结因为在柴山砍光之后蹲在石盘上屁股朝外拉了一泡屎,多少年后,谁要吹嘘自己胆大,人们就举出这个例子,对吹嘘者加以讥笑。山里人砍柴都很毒,一弯刀下去,不但杂木被削断了脑壳,就是那薄薄的一层土,也随扬起的刀片飞出老远。男人们把柴砍尽了,女人立马用抓笆将树叶捞光,因此,只要砍了哪片柴山,哪片柴山就像蓖子梳过。前些年,由于有死去的小孩挂在树枝上,人们总是要留出一片柴山不砍的,自从何建高的幺女儿土葬之后,大家也就跟着土葬了,朱氏板就没有留柴山的必要了,因此要砍就砍得光光荡荡的。何大能够抓住一根没剔尽的杂木,也算他的命大。那次回来,他在床上睡了三天。
  家里人最怕的就是他在山上犯病,但在山上犯病我们看不见那可怕的情形,在家里犯病,就要眼睁睁地目睹那全过程了。要是深更半夜,那一阵叫声过去,他就翻身下床,双手捂着嘴巴,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甚至跑到楼上去,狠劲地跺脚,木楼发出雷鸣似的吼声,掺和着他痛苦得绝望的呻吟,令我们毛骨生寒。他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没想到过五十岁后,一个小小的牙疼把他弄得这么狼狈。更为糟糕的,是他在吃饭的时候犯病。有一次,何大满脸满身的汗水从坡上回来,肚子早饿得发慌,刚端上碗,握筷子的手突然蒙住了嘴巴。这一次,连那起兴似的叫声也省略了,巨大的痛苦猛然击倒了他,只听\"啪\"的一声,他把装满苞谷糊的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就跑到另一间屋去了。何口看着那破碎的碗和地上的食物,生气地大声说:\"未必就痛那么狠!\"他是在指责何大。何大的头在墙壁上撞,一是因为疼痛,再就是大儿子伤了他的心。何口并不理会,他太看重那一只碗和那一碗苞谷糊了,他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一想父亲身上的痛苦。
  何大的牙疼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往往是当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死过去的时候,就猛然间收住了呻吟,拍一拍腮帮:\"好了!\"
  这时候,我们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我们松了气,何大却不能松气。只要牙痛和腰痛不折磨他,他的心就痛起来。对何祭没能读成高中,他无法不耿耿于怀。难道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敞了罗大人的坟,这里的风水就散尽了?他疑惑而且悲伤,因为他想到了我,也就是他的三儿子。尽管我的成绩比何祭还好,但是,何大却无法从我的身上看到任何希望。
  有天夜里,何家坡连最尽责的狗都睡去之后,何大一个人偷偷地出了门。
  他去了古寨,在罗思举惨淡的\"新坟\"前烧了纸,还在浅浅的坟头上搭了一块红布。
  何大希望神灵保佑他,却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更大的挑战。
  春雷\"炸\"的一声,把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叫醒,干涩单调的山野很快朗润起来了,缤纷起来了。桃花、李花、杏花以及各种各样的野花竞相开放。春天是光的季节,也是色彩的季节,光和色彩,都是大自然中最神秘的符号。在这个春天的某个清早,何家坡堰塘那边的村口上,出现了一个圆头圆脑的陌生小孩。女孩,大概十一二岁。她爬上村口的时候,何建高和他的老婆顾氏正在自留地里拔那些傍着油菜苗狂生乱长的野草,看到女孩,建高直了腰,很有兴趣地盯着她。何家坡人看陌生人,都是以这种眼光,陌生人如果是懂礼貌的,会打一声招呼,看的人会应一声,再继续劳动;他们看陌生人,主要是想了解陌生人的秘密,陌生人一旦开口说话,秘密就减少了一大半,因此就没必要耽误活路再看下去了。如果陌生人根本不打招呼,看的人就会一直目送他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今天这小女孩就没打招呼,所以建高望着她,后来直起腰的顾氏也望着她。小女孩过了堰塘,从何地、许莲及陈月香等人的坟地边绕过,穿过一丛竹林,直接朝村里去了。
  \"那是哪个?\"建高问。自从幺女儿死去之后,他的话比以前更少,沉默久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咔吃咔吃的,像缺油的齿轮。
  \"不晓得呢,\"顾氏回答,\"对坡上的路那么熟,怕是哪家的亲戚。\"
  \"从来没看见过。\"建高咕咙了一声。
  顾氏说:\"是不是王组长的女儿啰。\"
  建高也正这么怀疑。那时候,有区上或乡上派来的工作组轮流到老君山一带,督促生产,解决纠纷。王组长是最近一期工作组的副组长,三个月前,他在老君山上的一片柏林里跟当地一个女子乱搞,被一个放羊的老汉(那女子的父亲)当场捉住,县公安局将王组长抓走了,老君山一带的工作组也被临时解散......
  \"听说王组长是黄金人,那女子咋能这么早就走来了?\"建高说。
  \"多半是小半夜就出门了。她以为她爸爸还在何家坡呢,没想到几个月前就关进了局子。\"话说到这里,两人又躬了腰,屁股撅在天上,一言不发地拔那些野草。
  田野上安静极了。
  可这时候,村子里却一点也不安静。那个小女孩根本就不是王组长的女儿,她来何家坡,也不是走亲戚,而是\"回家\"来了!她穿过许莲等人坟地边的竹林,并没直接进村,而是攀住傍岩而生的李子树,从一处陡壁似的小路爬上去,到了大田埂。她站在大田埂上到处张望,仿佛对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怀念,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像在数落何家坡哪些地方起了变化。其实,近些年来的何家坡,除又死了几个人,又生了一些小孩,把松林弯辟成了田地,其他说不上有什么变化。乡村都是这样,如果几百年前的人起死回生,虽不认识那里的人,却认识那里的路。小女孩望了一阵,就下一道坎进了院子。她首先去何中宝的屋外看了,又分别去何中财与何莽子的屋外。几家人都感到很奇怪,问她是谁,她不答,直杠杠地又到何大的屋外来了。
  此时,关于一个陌生女孩进村的事已传遍了村子,她的后面已跟了大群男女老少。如果她不是一个孩子,队上的民兵就会把她绑起来,扭送到公社去,可她是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女孩,当然就不能这么做了,大家跟在她后面只是为了看稀奇。
  小女孩站在何大家门前的时候,何大正在煮猪食。屋子里被烟雾笼罩着,小女孩朝着何大朦胧的背影,叫了声:\"狗。\"何大没听清,起身出来察看。他的眼睛被熏得又红又湿,因此一直走到门口,才看清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女孩。何大还以为是我们幺姨家的什么人来看他呢(几年没走动,幺姨家有些什么人真有些含糊了),慈祥地说:\"进屋嘛。\"说罢就去牵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不让他牵,转身面向看热闹的人,以十分老成的腔调说:\"我要看看我的地契。\"
  地契?这年月还有什么地契?这是何大的房子,怎么是来看看\"我的地契\"?
  小女孩的话不仅让何大吃惊,也让在场的所有人吃惊。站在人群后面的何中宝--照目击者的形容--眼睛鼓出来尺多长,直棱棱地盯住那个小女孩。
  终于有人问了:\"你是哪个?为啥到这里来要地契?\"
  小女孩说:\"这是我的房子,我为啥不该来要?\"
  \"你的房子?这是以前分给何大的,分给他之后又被一把火烧了,是他跟陈月香新起的。\"
  \"虽然是新起的房子,地基还是我的吧。\"
  \"你一个十来岁的娃娃,何家坡的人也不认识你,咋个说这里是你的地基?\"
  小女孩说:\"看来我要把地契找出来你们才会相信。我的地契开始放在这屋顶上的瓦沟里,后来我藏到了后面的石磉底下--幸好我换了地方,不然就被火烧掉了;放在石磉底下是烧不掉的,再说,我看立这新房的时候石磉也没换,证明地契还在下面。\"
  她把脸转向何大:\"不信你用镢头去掏,看我是不是说的假话。\"
  何大早被小女孩的话气糊涂了,很不客气地说:\"我咋一句也听不明白?\"
  \"把地契掏出来,你就会明白了。\"
  小女孩话音未落,何中宝飞天扑地地挤上前来,翻身扑倒在小女孩面前,哭叫道:
  \"爹!爹呀--\"
  小女孩拧住何中宝的耳朵,狠狠地给了他几个巴掌。何中宝的脸被打红了,泪流满面地说:\"爹呀,儿子不孝,没保住你的家业呀......\"
  这时候,大家才明白,这小女孩不是别人,她就是何华强!
  何华强已经投胎转世了,成了现在的小女孩。
  何中宝站起来,抱住小女孩哭。小女孩也哭。\"父子俩\"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一阵,何中宝把小女孩抱回了家......
  十余天过去,坡上人还在热烈地谈论那件事。别说像这样蹊跷神奇的大事,就是哪家媳妇进猪圈撒尿时被过路者从板缝间看见了一线屁股,乡里人也愿意无休无止地重复数月之久。他们的天地就那么大,没有重复,也就没有乡里人的生活。就在人们谈兴正浓而且揣摸何中宝将如何看待、何大又该如何对付的时候,事情就来了。
  那是一个礼拜天,副队长何建申到中间院子敲了木梆,传达了队长何中宝的命令:今天休息。上午十时许,何大一家收了碗,正准备分头去弄猪牛草和烧柴,突然听到老房子后面有了非凡的动静。何口首先跑出门去,看到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何中宝、何中财、何莽子三兄弟,加上他们的后人,大大小小六七个,已经从梁氏的自留地里爬上了我们的屋脊,三个大人的手里,都提着大板斧,蹲在椽子上,半仰着,把一槽一槽的瓦蹬下来。那些因风吹雨淋而长上暗绿青苔的瓦片,流水一样飞下屋檐,摔成碎片。满院坝都是伤心的碎瓦。
  我们全家是看到第一槽瓦流下来的时候才集体出动的。何大将脚一跺,骂道:\"狗日的,老子早就晓得你们的把戏!\"说罢就去找木杠。他想从屋后跳上房去,用木杠跟那几个人决斗。何口拖住了他,何口大声说:\"这事由我来管!\"何大哪里听从儿子的劝阻,抓起木杠就往屋后冲。这可是他的家呀,是他一生一世都想要的家,别人要毁他的家了,他怎能不管!何口抱住他,气愤地说:\"叫你莫管!\"何大的力量大得出奇,猛一下把何口甩出老远,何口大喝一声:\"何祭!\"愣着的何祭反应过来,冲过去抱住了何大的腰,何口爬起来,夺下了他手里的杠子。
  屋脊上的瓦蹬得差不多了,何中宝正准备举起斧头砍椽子了。何中财的女儿映花,脸方方正正,臂膀上长了密密麻麻的汗毛,如果不是她胸脯上那对逼得人喘不上气来的大乳房,你一定认为她是个男人。映花自以为跟她爹打了几年铁,平时就很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样子,现在爬上了我们的房顶,就更是居高临下了。映花这样子,并不让我诧异,而何中宝的儿子何光辉却既让我诧异,也让我伤感;何光辉比我稍大,平时他最不像何中宝家的人,见到何大,他也\"大爸大爸\"地叫,有时还主动约我上山割草,然而今天,他也爬上我们的屋顶掀瓦,他把瓦一匹一匹地揭开,再蹬下来。他手上有蹼,为什么能干得那么利索?......
  何中宝三兄弟带领他们的后代在我们房梁上忙碌了一整天,把一间老房和两间新房拆光,只剩下亮晃晃的几个空坝子。
  他们没有把我们从空坝上赶走,但这足以让何大的愤怒软化为切实的悲伤了。房顶被揭掉了,煮猪食和做饭的时候,倒不会因为楼板和屋顶的遮挡而走不出烟雾,但那烟雾是家的一部分,没有烟雾,就不是家了,就是野地了,何大和他的儿女也成了野人。
  最让他伤感的是睡觉的时候,虽然床还在,被子也在,可一眼望去,就是稠密得让人迷茫的群星。何大想起了数十年前的生活,也挑开了他数十年前的伤疤。他本以为那块伤疤已经好了,现在发现,它不仅没好,还格外鲜活,而且从他身上传染到了他儿女的身上。他就为这个伤心。那天,到了夜半时分,何大就坐起来抽烟,抽不到两口,他就把烟杆使劲在床槛上磕,之后无力地呼叫一声:\"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这是被我曾祖父李一五在公元1914年金秋时节呼叫过的,也是被这带山川之上所有无助的人呼叫过的。老天爷成了他们乞求公平命运的唯一指望,同时,老天爷也成了他们发泄胸中愤懑的唯一对象。
  何大似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悲观过。
  他悲观,是因为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女。
  我们在铺满碎瓦和阳尘的空坝里呆了三天三夜。
  幸好那几天都是晴天--这不能不说是老天爷的眷顾。
  第三天夜里,鸡叫三遍的时候,何口静悄悄地起来,不见了。天亮后,我们都以为他上坡干活了,没想到刚过晌午,一行人就在他的带领下从泪潮湾上来,经严家坡、酸梨树坡、堰塘,径直走到了我们的院坝里。
  何口请来了公社和大队的干部。
第2章 (15)
  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在空坝上看了几眼,就去了何中宝的家里,而且在他家吃午饭。下午三点左右,由大队书记主持、公社干部和何家坡大大小小百多号人参加的社员大会,在何大屋后梁氏自留地之上的一孔废窑上召开。百多号人窑上窑下散淡地坐着,听大队书记念一本书。大队书记是独眼,每念一句,那只闭了几十年的眼睛就奋力地睁几下,好像他在恳求那只瞎了多年的眼睛帮忙,让自己不要念错一个字。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书,而是\"红宝书\"。费去两个时辰,独眼书记才把选定的内容念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公社来的干部讲了几句话,也是从那书上摘来的。讲完了话,他们就走了,会也就散了。
  公社干部和大队书记根本没有对何中宝一家拆我们房子的事情发表任何具体意见,可是,开完了会,干部们刚走出堰塘,何中宝便领着他的哥哥何中财、弟弟何莽子,举着板斧来给我们修房了。
  我悄悄地问大哥何口:\"公社干部没叫他们修,他们为啥就来修了?\"
  何口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地说:\"毛主席叫他们修,他们还有那么大的狗胆不修?!\"
  我什么话也没说。那一时刻,我对那个叫\"毛主席\"的人充满了无限的崇敬,毛主席连转世的何华强也不怕,毛主席太厉害了!何口还说,毛主席本来想撤销何中宝的队长职务,但毛主席给了何中宝机会,说知错就改,改了还是好同志,何中宝想当好同志,就来给我们修房了。
  这次事件之后,坡上人的心里虽依然是幽幽地神秘着,依然对那个小女孩信一半不信一半(那小女孩被何中宝抱回家,就再没露过面),但既然她没能从根本上改变事情本身,就没什么好议论的了。唯一显著的变化在于:何口在坡上的地位提高了许多。
  那年仲秋,何家坡生产队长何中宝跟其他几十个生产队长一起,随县委书记前往川南大地考察,因为那里平地蹦出了一个\"大寨似\"先进县。考察回来,何中宝心潮澎湃的,积极响应县委书记的号召,带领全队社员下山到清溪河修\"拦河坝\":河上架桥,桥上铺土,土里种庄稼。
  永乐县决定在清溪河中游和下游共修两座拦河坝。中游那座就在何家坡对直下去的凉桥处,这一段河较宽,建起来的拦河坝也必将更为壮观,收入的粮食也更为丰厚。三个公社的主要劳力集中于此。男人在对河二面山上开山劈石,开山号子响彻云天:\"嘿呀嘿依嘛左哟──嗨──乖乖儿的那个金钢钻啰──嗨──快些儿的往那缝儿里钻哟--嗨--\"女人们,除何中财的女儿映花之外,都背筐提篮,装石运土。映花跟男人一样,绳勒腰间,悬身半空,甩开膀子抡大锤,并一起呼喊野腔野调的开山号。县委书记来视察的时候,把映花叫到身前,表扬她从父辈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中走了出来,还跟她握了手。县委书记身材高大,穿着呢子大衣,他跟映花握手时被记者拍了照,登在了地区党报上。
  农民都希望和父母官握手,因此干劲更足,跟男人一起开山劈石的女人也多了起来。何中宝说,下游工地上有个妇女,丈夫刚死,娃儿刚满月,她就把娃儿捆在腰间,到悬崖上下錾子;还有个姑娘,\"身上来了\"也不从陡壁上下去,她开下来的石条,都映上了红红的梅花──那可是血呀,女人的经血呀!......由于何中宝口才好,鼓动能力强,且从修复何大房屋的那次事件中,上面认为他确实能知错就改,是个好同志,更重要的是,以前跟何中宝关系好的那个乡干部,现在已经调到区上任职,因此拦河坝开工没多久,何中宝就成了工地上的副指挥长。副指挥长话里的旨意很明确,是批评中游的妇女不卖力。第一个典型出在中游,这里就应该成为一面旗帜,不能让下游抢了风头。此后,中游的妇女有百分之六十被粗大的麻绳一吊,都跟映花一样晃荡在云空里。
  山上的石头,不知长了多少万年才这般高耸入云的,却要被剔去骨头!平时,两架山看上去仿佛剑拔弩张的拳师,争夺着清溪河这唯一的情人,现在却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成了亲密无间的兄弟。两个兄弟对高傲自大的人类愤怒了,仿佛约好了一样,在某天中午同时崩塌。
  柔情的、智者一样理智而深沉的清溪河,发出巨大的呼啸声。
  这次崩岩,中游死了十一个人,何家坡占一个,那就是何中财的女儿映花。
  为伟大的事业而献身,当然不能悲伤。何中宝说:\"死得好!\"
  何中财的眼泪一次一次往上涌,都被他强行吞进了胃里,跟着二弟说:\"死得好......\"
  塌山之后,开山号子依然响彻云天,然而,人们似乎再也听不出其中的激扬了。除了何中宝和少部分积极分子,大多数人都在计算: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把山开垮?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把桥架起来?在这过程中,到底还要丢掉多少条性命?而花这么大的代价修起来的拦河坝上,种出的庄稼又能糊得了多少张嘴?这么一算,初始的豪情就全都被流水冲走了。
  何中宝敏锐地发现了这种动摇的苗头,一次接一次地开会。当然不能腾出专门的时间开会,而是在休息的时候,甚至在大伙儿挥大锤担土石的时候,他手举一个干电池喇叭,高声宣讲。他也在算账,他算的账跟大伙儿算的不同,他说:\"你们想想,光是清溪河就修两座拦河坝,全国有多少条江多少条河?一万条该有的吧?每条河上修两座,一万条河就是两万座,一座拦河坝贡献五百斤粮食,两万座是多少?嘿嘿......那不就是千万斤吗!你们见过千万斤的粮食吗?那堆起来是山,比老君山和杨侯山加起来还高,狗日的!\"
  这样的鼓动当然是有效果的,这条河上的乡民,哪可能见过千万斤粮食?\"千万\"一词对他们来说是抽象的,但老君山和杨侯山却是实在的,他们想,如果粮食堆到老君山和杨侯山这么高,还用得着饿肚子吗?到了那时候,再搞什么工程,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自己带一个蒸熟的冷红苕就过一天了!--时间紧了,还没时间蒸熟呢,泥巴糊潲就要啃下去呢。啃冷红苕不怕,啃生红苕也不怕,关键是饿啊,连红苕也吃不饱啊!而且除了红苕,就再没啥可吃的啊!听说下游关渡河一个中年男人,以前得过胃病,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本来是吃不得红苕的,红苕坏胃,可不吃红苕又吃啥呢?有天下工后,他实在饿得不行,抓起一个生红苕就啃,红苕还没啃完,汗水就把他衣裤湿透了,当他再次把绳索系在腰间准备去崖壁抡大锤的时候,突然口吐鲜血,一吐就收不了场,终于把血吐尽,死了......如果有堆到老君山和杨侯山那么高的粮食,关渡河那男人就可以吃大米、吃高粱,也就不至于被红苕把胃弄穿孔了。
  这么玄想一阵,人们的精神又提起来了,开山的号子也响亮起来了。
  五十天之后,上面突然来了通知:停止修筑拦河坝!
  人们撤退了,各回各的生产队。清溪河畔,只余下成山的乱石。
  停止修筑拦河坝,何中宝感到极大的失落。
  其实在何中宝的心里,并不认为修拦河坝真的能产多少粮食,他是把它当成一场\"运动\"来认识的。何中宝亲身经历了太多的运动。在一个紧接一个的的运动当中,何中宝吃过亏:从乡上下放回家,在牛角溪挨耳光......但他没有计较这些,而是透彻地领悟到:\"运动\"真是好东西!\"运动\"就像握在操纵者手里的健身球,有一种惯性,可以轻轻松松把任何游离的分子挟裹进来,随着操纵者用力的大小或快或慢地转动,那些挟裹不进来的,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它已经在主流之外,集体之外,它会孤独地自生自灭。
  何中宝觉得,何家坡实在急需一场运动,因为它越来越没有秩序了!分明是父亲何华强转世之后回来要地产,他遵从父亲的意愿,带领兄弟和儿女把何大的房子拆了,只是拆了,并没收回,结果何口就把大队和公社的干部请来了,开会让他们修复。公社干部那次还说他是宣传迷信,这真是让他伤心透了,父亲转世成了女人,就已经够让他伤心的了,还往他伤口上撒盐!再说何口算啥东西?他凭什么能够把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请动?拆了又修,本身就是羞耻,由于拆的时候弄断了几根檩条和椽板,何中财还到他的自留柴山里砍来上好的柏树,又是剥皮又是拉锯,费了好几天功夫才把那几根断了的换上,这是更大的羞耻。事后,有人提议开会斗争地主何中财,何大说\"中财哥给我换的那几根檩条,比原先的结实得多,就不斗了\",这样,何中财才免了一难,何大又是啥东西?斗与不斗,怎么是他说了算?--这是耻上加耻!
  那些天,何中宝的脑子里,再次出现一系列幻象:火铳......鲜血......森森白骨......岩鹰的悲啼......他在屈辱中获得快意,在快意中啜饮仇恨。
  他希望借修拦河坝的时机,把渐成散乱状态的何家坡捏成一团儿,谁知在将成未成之际,健身球又脱离了他的掌心。
  他认识不到打乱\"秩序\"的力量来自天罡之风,总以为是何团结与何口等人造成的。他当然不会输给这些人,他是队长,有权利也有义务让何家坡再一次秩序化!
  于是,他决定搞一场耕田比赛。
  时令已入冬季,这场比赛本应该放到来年的春耕,可是,激动的何中宝等不及了。
  他排了一下,村里可以上路的牛有二十七条,何中宝觉得这个数目不够庞大,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村里虽然还有几头牛,但不是跛子就是瞎子,让它们上路,不仅降低了比赛的水平,还会影响何家坡的形象,因为何中宝选择比赛的那天,是一个赶场天,东面望鼓楼、北面徐家梁赶东巴场的人,都要从此路过;选择的地点,是大田埂至鞍子寺一段,这段较平坦,能摆开架势,再说,外村人也是从这里下去,经堰塘、严家坡、泪潮湾下到清溪河,再沿河去东巴场。
  为了使比赛激烈,好看,何中宝定下两条规矩:一是牛角系红布,红布上编号;二是自家养的牛不能自家使,而是交换着使牛。
  他自己点名要了何大家养的那头白儿。
  上午九时许,从大田埂到寨梁的几十亩田里,二十七条角上挂着红布的牛被套上了枷,跟在牛屁股后面拿着细软苦竹条的使牛人(他们的背上也有号,牛是多少号他们就是多少号),已经把犁铧深深****霜冻的、发出铁锈气味的泥土里。由何建申率领、二十人组成的木梆队叉开双腿,摆好架势,只等何中宝一声令下,何建申就会敲出一段引子,然后集体擂梆,集体擂梆的时候,就是正式比赛的开始了。此刻,何建申穿着一条盖不住膝盖的裤子,微微一股冷风,他小腿肚上那干黑的肉就会打颤。何中宝迟迟不下令。他沉醉于自己天才般的创意之中。川南那个大寨似的先进县虽有整齐的村落,有斗天斗地斗人而创下的无数佳绩,但他们还没想到把牛编上号来进行比赛!
  昨天夜里的社员大会上,何中宝明确指出:\"这是党中央叫我们干的,能够投入到这场比赛中的人,是一生中最大的荣誉。\"正因为这荣誉的崇高,何中宝才精心挑选了参与者,像何大这类人,是没有资格参赛的(但他特意选了何口去敲木梆)。何中宝又说:\"获得冠军的人,由我报告给大队,大队报告给公社,公社报告给区上,区上报告给县里,这样一级一级,一直报告到党中央,你们想想,这是多大的荣誉!当然啦,冠军也就可以跟映花一样,与县委书记握手,说不定还可以到昔阳去,到真正的大寨去,甚至可以到北京去!到了北京,可别忘了去看看毛、主、席......\"说到毛主席,何中宝失声痛哭。几个月前,毛主席逝世了。中间院坝里百多号人都哭了起来。整个何家坡被哭声淹没。几个老太婆哭得昏死过去,赤脚医生宽焕不得不一边流泪,一边晃动着佝偻的身体,为她们把脉、扎针。一个时辰过去,何中宝站起来,把马灯举得高高的,短短的手臂一挥,炸雷似的喊道:\"社员同志们,不要哭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搞好明天的耕田比赛,向党中央汇报,向毛主席的英灵汇报!\"......
  乡村人赶场总是很拖的,他们要收了早工,喂了猪牛,还要做完其他一些必做的杂活,才能放心大胆地往街上走。徐家梁的人本就是出了名的慢性子,哪怕是去周子寺台参加批斗会,他们也是最后一批呼着口号走进会场。
  迟迟不见外村人来,何家坡的耕田比赛一直拖到临近晌午,也不见何中宝发出号令。他要让他的创举传播出去,先传播给山上的人,再由山上的人传播到东巴场上。
  仿佛成心跟何中宝过不去,那一天,望鼓楼和徐家梁的人硬是没一个赶场的!而且晌午过后就下起了雨,雨虽是小小的,正如俗话所说冬雨湿路不湿衣,可对于走下坡路的人来说,最怕的就是湿路。
  雨一直下个不停,路面被冬雨剥蚀下一层薄薄的皮,稍不留心就栽筋斗。看来,山上的人是不会下来了。何中宝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明显看出,不管是牛还是人,都有了倦怠之色,尤其是站在坡地上观战的男女老少,表现出了相当的不耐烦,男人蹲在田埂上抽烟,女人则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摆龙门阵,对大田里的事情漠不关心。尤其是早上向他请假想上街买盐却未被批准的几个,脸上愁煞煞的。何中宝怒目环视了一下整个坡地,突然爆出一声:\"开工啰--!\"
第2章 (16)
  早已冻得抽不上气来的何建申,像饥饿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根红苕,大腿一跨,蹲成马步,手起棰落,木梆先是应答似的响了两声,接着是一阵舒缓的咏叹调。这咏叹调像棉衣,像粮食,猛然间调动起所有人的情绪。站在田里扶着犁头的,围在坡地上呐喊助威的,都张开了嘴巴,让愈来愈烈的冷风嚯嚯地灌进胃里。咏叹调敲了足足两分钟,转为急促的鼓点。何建申,那真是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在偏远高山上的农村听到这样的梆子,你一定以为是某著名乐队的老手敲出来的,甚至还会联想到微闭的眼睛,飞扬的长发......那急促的梆子像兴奋剂,让人们为之疯狂。这样持续一分钟左右,何建申手中的棰子突然一收,梆声嘎然而止。他扯开嗓子,唱开了何逵元编的段子:
  生意买卖眼前花,
  犁头落地好庄稼。
  若是坐等庄稼长,
  不如早些把田耙!
  歌声一落,二十人一起敲梆,整个何家坡滚动着梆声的浪涛。
  自\"大跃进\"之后,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了。\"文化大革命\"比\"大跃进\"更加惊心动魄,可在何中宝看来,那只是城里人的节日,听说那时候城里人想整倒某个人,就让他在游行队伍前领呼口号,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到深夜,直至领呼者头晕目眩,终于喊错了几个字。那口号的内容,都是\"最高指示\",喊错一个字就是自然而然的反革命了,何况是几个字,甚至把整整一句话的意思都喊反了。这种整人的方法,合情合理,不露痕迹,可在乡下行吗?比如何家坡,能让坡上人到\"手扒岩\"、\"鬼见愁\"这些牛羊见了都吓得四腿打颤的山道上游行吗?即便去了,谁来当观众?没有观众的游行就如锦衣夜行一般无聊。\"文革\"中,何家坡除了何逵元上窜下跳,对着黄桷树放些冷枪,就是学生娃东捶西捣的,没什么乐趣;要说真有点乐趣,就是把刘少奇背到周子寺台去斗,然后又把刘少奇送到猪圈牛棚边守毛狗。但大体说来,这些都与他何中宝不相干,他没从\"文革\"中体会到快乐,只是感到空前的寂寞。挨耳光的时候虽然感到耻辱,但更多的还是寂寞。
  今天的这场运动就不一样了,今天的这场运动,规模当然无法与\"文革\"相比,但这是他何中宝的!他是整个运动的指挥者,是何家坡的主人!他环顾激动的人群,心里在想:父亲,我没给你丢脸;他甚至想说:父亲,你是比不上我的......
  何中宝把手中的细软竹鞭高高举起。
  十余秒钟之后,他才猛地向下一挥。竹鞭发出尖锐的铜韵,把冬日的空气打得四处乱迸,像飞溅而出的冰块。何建申率领的梆子队再一次骤然敲响。
  比赛开始了。
  牛们套上枷,一直站在田里,受了半天的饥饿,早已两股颤颤,当竹鞭打下去,它们屁股一缩,竟忘记自己该干什么,有的还大胆地转过头来,看看身后的人为什么打它。它们的眼光是不友好的,因为打它的人并非它的主人。只有何大家养的那头白儿,在那一阵鼓声响起之后,立即迈动四蹄,往前一冲。
  那天的比赛,不仅要比谁犁得多,还要比谁犁得好。何中宝赶着白儿,把犁铧下得很深。冬天的土,被霜雪凝结,要破开一道泥浪,就如破开一条冰河。白儿迈出第一步,就深深地感觉到了它无法承载的重量,身体绷得像铁棍撑住,尾巴也竖了起来,吃力地向前挪动。由于起步早,第一道犁,白儿处于领先位置。可它毕竟老了,在参赛的所有耕牛中,它是爷爷辈,至少也是爸爸辈,转过弯来犁了一半,那些年轻气盛的家伙就一个接一个超过了它。它急了,不仅竖尾巴,耳朵也竖了起来。它的毛发已经稀疏,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它耳朵上暴起的血管。
  不管是推磨,碾米,还是耕田,白儿从来不要人操心的,对此村里任何人都知道,可是,何中宝手里的竹鞭还是不停地抽在它的屁股上。第二道犁过去的时候,它的屁股上就涌起一条条血痕。当竹鞭的哨音响起,白儿只是眨一眨眼睛,以它的忠诚和坚韧,以它最快的速度,把何中宝插得越来越深的犁铧拖向前去。第三道犁,超过白儿的越来越多,何中宝就不仅抽它的屁股,还跳起来鞭它的脊背,甚至企图打到它的耳根上去,试了几次,终未成功。
  白儿身上的血痕向前延伸,延伸到了脊梁上。
  竹鞭在它旧伤上重叠。它浅淡的白毛,变成了红草。
  何大站在坡地上观战。开始,他跟几个年岁差不多的人站在一起,后来,他独自躲到地边一丛黄荆树下,透过黄荆叶的缝隙望着白儿。何中宝每向白儿的身上挥去一鞭,都如同打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在流血。他暗暗咒骂着何中宝,可他不能破坏这场要向党中央和毛主席英灵汇报的伟大运动。当他发现跟随何建申一起拼命擂梆的大儿子何口时,就禁不住心如刀割了。何中宝是在做伤天害理的短命事啊,他不仅在糟蹋畜牲,也在糟蹋土地,霜冻的日子,正是土地睡觉的时候,你却揭开雪被,喧天嚷地地把它们吵醒,这是在伤土地的元气,人睡眠不足就干不了事,土地睡眠不足就出不了庄稼啊,你何口怎么能给他卖力呢?
  何大理解不了儿子,他不知道,现在的何口,从迫使何中宝修房当中受到了鼓舞,也得到了启示,他决心从被侮辱和损害的泥沼里挣扎出来,从被排挤的的状态中脱身出来,利用自己地位提高的大好时机,迅速进入到何家坡的主流社会中去。他认识到,一个人不融入到主流之中,就永远被忽视,永远遭欺压,也永远扫出不了笼罩在头上的阴影。而何家坡的主流是什么?何家坡的主流就是何中宝!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何口跟何中宝斗了一回,而且斗赢了,他却反而要去跟何中宝靠近......
  何大不忍心看下去了,粗黑皴裂的手掌,把整张脸蒙住。
  但是,泪水还是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向下滴。从指缝间往外浸。
  何建高走了过来,蹲在何大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好一阵过去,他轻声道:\"伤心啥呢?又不是你家的牛。牛是队上的,你不过帮养着,伤心啥呢!\"
  何大把手拿开。他想看看白儿,可他不敢看,只带着哭腔说:\"建高,你见过有这么待牲口的吗?\"
  \"天底下也找不到!\"
  何大接过建高为他点上的烟,狠狠地吸了两口,说:\"天底下也找不到--狗日的!\"
  简短的对话之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人们已在冽冽风寒中待了大半天,拖着犁头的牛,已高强度地劳作了三个多钟头。牛们懂不了\"运动\"的伟大意义,因此,它们也不能像人一样,能够强打精神把疲劳赶开。对牛而言,到了后面,比的就不是速度,而是命。每一条牛的嘴边,都挂上了两条长长的涎子,涎子白白的,破布般在风中晃悠,牛的舌头时不时地卷动,把那些从它们体内流出的液体卷进胃里,以解除疲劳和饥饿。
  当何大终于忍不住向白儿望去的时候,他惊呆了。白儿浑身的汗水顺着它的肚皮流下去,然而,在它的嘴边,却有两根白柱子。那是口里的白沫凝结成的冰。这就是说,它连卷动一下舌头的力气也没有了,白沫堆积在那里,终于结成了冰。
  何建高也看到了那两根刺目的白柱子,看到了何大惊得鼓凸出来的眼睛,他说:\"最后一道犁了,最后一道犁了。\"
  是的,比赛只剩下最后一道犁。大田里发出像赶麻雀时的吆喝,梆声也更加激越。
  可是,牛却如蜗牛一般向前爬,不管屁股后面的人怎样把凶狠的竹鞭抽在身上,它们也无动于衷。何大看见,白儿已落到了最后。何中宝骂声不绝的,手中的竹鞭一刻也不闲着。看得出来,白儿也想争口气,它的脖子伸得像钢管一样直,证明它在把骨缝里的力气都抠出来。可它无能为力,不管何中宝怎样骂,怎样打,它的速度都无可挽回地慢了下去。它拉下的差距越来越远了。何大发现,白儿自己也感到了耻辱,它的眼角挂着泪水。
  最后一道犁所用的时间,在前面至少可以犁三道。人们正在耐心等待谁将第一个到达终点,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把人们镇住了:白儿拖着犁头,向前奔狂!
  它屁股后面的那个人,像叮在牛尾巴上的一只苍蝇,唿拉唿拉地被它拖到了终点。
  白儿帮助何中宝得了第一名。
  白儿到了终点,还在狂袭,可是,高高的田埂使它前腿一跪,摔倒了。
  这时,人们才发现:何中宝把竹鞭捅进了白儿的肛门里!
  农历腊月初八,何大一家,除何口之外,大大小小一行六人,勾腰驼背朝堰塘边走去。这是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何大走在头里,穿着孝服,戴着孝帕,怀里抱着一个红漆木匣,木匣上放着一块剖成长方形块状的白萝卜,白萝卜上,点着一对红鱼蜡,插着几炷点燃的柏香。柏香缭绕之中,何大无声地哭泣着;何祭垂着头,提着一把铁锹,紧跟在何大身后,如果细细地看,会发现他嘴角那一丝讥讽的神情;何菊、何月的背勾下来,眼珠骨碌碌转,生怕被旁人看见,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拉着何本的手走在最后面,何本的另一只手里提了一圆鞭炮。
  走到何地的坟前,何大停了下来。他一停下,我们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下。何祭奇怪地看了何大一眼,问道:\"哪里挖?\"
  \"就这里。\"何大指了指何地坟墓的右侧。(左侧是许莲的坟,再左侧是陈月香的坟)。
  何祭把锹撮进泥土,脚一踩,再向上一拗,一团黄土就铲了起来。
  坑挖得并不深,何祭已是汗流浃背。他停了下来。
  \"再深点。\"何大说。
  何祭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举起了铁锹。他跟何口一样,对父亲的作法不以为然,但是,他并不像何口那样旗帜鲜明地反对何大。
  坑挖好了,何大把木匣放了进去,亲自执锹,把土盖上了,然后,又从旁边的地里挖了些土,把土包垒得高高的。再后,他跪在土包前,磕了四个响头,又接过何本手里的鞭炮,划燃火柴放了,把鱼蜡和柏香插上,才带领一家人返回去。
  坡上人都注视着这一家人的奇怪举动。开始,他们以为是祭祖呢,可是,何地也罢,许莲也罢,陈月香也罢,包括何兴能两口子也罢,都不是这一天死的,也不是这一天生的,怎么选择今天去祭祀呢?按乡间的说法,腊月初八是牛的生日(何家坡人固执地认为,天下所有的牛都是腊月初八这天生的),未必何大把祖先和老婆当成了畜牲?他们在窃笑,断定何大昏君了,一家人都疯了,把自己的祖先或妻子当成牛了。后来,当他们看见何祭挖坑,何大把一个木匣埋进坑里的时候,就陷入了糊涂,从而也感到一丝神秘。他们纷纷跑进院子里,去问坐在橙子树底下愤愤不平的何口,才知道何大当真埋的是牛!
  不是一整条牛,是一小团肉和一只牛蹄。
  那是白儿身上的,是奄奄一息的白儿被杀剥之后分给何大的。杀剥白儿,何中宝既带着恨意又带着快意,耕田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就打着竹篙火把,下山去大队部报告了独眼书记,第二天,他又去了公社。让他伤心的是,独眼书记和公社书记对此都出奇的冷淡,公社书记甚至说:\"现在耕田有什么用?黑凛(霜)一打,开春还不是要重新犁?\"何中宝觉得格外窝囊,并因此怪罪何大和他养的那头白儿。那之后,白儿连续三天没有进食,何大正告家里每一个人:不许把这消息走漏出去!他偷偷请来建高诊治,建高说,白儿病象深沉,他治不过来了,建高说青石沟有一个姓李的兽医手段高强,你去请他弄点药吧。何大连夜往八十里外的青石沟赶。他刚出脚,何口就把消息透露给了何中宝,何中宝的窝囊气正无处发泄,次日清早带着队干部到何大牛圈里察看了一番,说:\"反正是一条废牛,建申,杀了吧,也让社员们补补虚。\"何大中午带着李医生弄的草药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挂着火搭钩上的肉团和牛蹄......
  何大把牛肉埋在父亲坟旁的消息,像鼠疫一样,一天之内就传染了邻近的几个村,三天之后赶场,又传染到了东巴场上。一周之内,几乎整个东巴公社都在传播这一笑话。
  有人问:\"何大?哪个何大?\"
  \"何大还不晓得么?就是从小死了亲爹亲娘,当了二十年讨口子的那个么!噢,他还到我们这里讨过饭哩,给乌家当了一年儿,头发老长老长的,像个野人。那时候你还没嫁过来。\"
  \"怪不得,从小就不是个正经人!\"
  旭日中学的陆校长听说后,脸上的肌肉跳得差点收不住,好不容易停下来,他才一咧嘴,大笑道:\"幸好没让那疯子的儿读高中!\"陆校长已经好些年没这么笑过了。
  何大和他的家庭,比以前更加出名了,他传奇而倒霉的经历,他一生的穷,他的疯,甚至还包括他被疯狗咬死的父亲,漂亮得至今让妇人们妒忌的母亲......都成了他和他家庭出名的依据。这样的出名,于他,于他的家庭,都相当不利。
  终于带来了后果。直接受害者,是没有参与埋葬白儿碎尸的何口。
  何口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却依然没说上小妹儿(未婚妻)。在先,虽没一个说成功,可隔上一月两月,就总有人来提媒,现在,好长时间过去,一个提媒的也不见上门了。
第2章 (17)
  一旦走出家门,何口就风风火火,满脸挂笑,见谁都打招呼,回到家里,就把怨气写在脸面上。以前,他只对我们厉害,对父亲何大,虽说不上敬重,却是客气的。现在,他很少跟何大说话,不得已,就先喷出几个响鼻,再把瘦而黑的脸弯过去,斜着眼睛跟何大说话,语气短促,每句话都像茅厕边上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何大可怜兮兮地应着他的话,可不管何大应什么,何口都炸的一声顶回去。何大最心痛幺儿子何本,若干年后,他还在眼泪巴沙地谈起我们的母亲陈月香死后,那时只有四岁的何本戴孝绕棺的情景。何大最心痛他,何口偏恨他,有一天,何菊在炒菜,刚刚把一颗指头大的猪油丢进锅里去,在另一层院子玩耍的何本,凭直觉知道有油籽儿吃了(其实不是直觉,那时候无论哪家往锅里下了猪油,哪怕只有米粒那么大一颗,香味也会飘散到整个村落),飞奔回来,往火塘边一蹲,盯着锅里滋滋冒烟的猪油说:\"我要吃油籽儿。\"他没发现坐在暗处的何口。
  何菊不敢应他,他又恳求:\"大姐,我要吃油籽儿。\"何菊把油熬了,用铁瓢勾起绸布一般薄的油籽儿,倒进何本早已捧起来的黑乎乎的小手掌里。何本烫得一蹦,可迅速地嘬了嘴,要去将它噙住,就在他的舌头与油籽儿相触的瞬间,油籽儿飞了,刚飞出去,就被一只鸡抢了去;何本没明白咋回事,露着青筋的瘦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他终于看见了何口,吓得直哆嗦,不敢哭。他的脸那么瘦,那么黑,可是,他的血却是鲜红的,从鼻孔流出来。一看见血,何本就憋不住了,嘴一咧,哭声幽幽地发出来。何口就等着他哭。他揪住何本稀疏焦黄的头发,使劲摇晃几下,再往旁边一扯。何本倒下去,撞在条凳上,只听铮的一声,下巴上就长出了另一条嘴巴。何本无论多么惧怕也收不住哭声了。何口飞起几脚踢在他瘦得像一枚纽扣的屁股上。何菊躲在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流,却不敢劝阻。何口跑到柴屹崂里,抽出一根马桑棒,扬到何本的头上去,喝道:\"再敢哭一声,我就把你活埋了!\"何本猛然收住哭声,任鼻血和下巴上的血往下淌。
  地上已有了好大一滩。
  何口气咻咻地出门去了。
  当何口的脚步声在巷道里消失,何菊跑过去抱起地上的何本,哭叫道:\"我弟弟哟......\"迅速往当门的宽焕家跑。
  宽焕说:\"可能要缝几针。\"何本听说要缝针,吓得转身就跑,被何菊一把拽住。何本就哭。他哭起来是挺吓人的,嘴张得很大,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腹部,把声音往外撕;何况他现在每哭一下,血就朝外挤一下。宽焕见状,说不缝针了,上点药,用纱布包扎包扎就行了。上药的时候,何本又是一阵好哭。
  回来的路上,何菊牵着何本,两姊弟无声地流着泪。到黄桷树底下,何本突然喊道:\"妈!妈!妈!\"他叫\"妈\"的时候,总是这么直杠杠的,没有起兴,也没有尾音。
  上了地坝坎,一股焦糊的气味提醒何菊,火还燃着呢,熬出的油肯定全都烧干了!她扔了弟弟就往家跑。可是,等待她的是重重的一记耳光和不堪入耳的臭骂。
  何菊带着何本去找宽焕的时候,何口又杀了个回马枪。
  不一会儿,何大浑身汗湿地背着一捆柴回来,在橙子树下寻鸡的何本(他要寻的是那只抢了他油籽儿的鸡),看见父亲,马上涌出一泡泪水。何大把柴倒在街檐上,看见了贴在何本下巴上的纱布,忙问原委,何本一五一十地讲了。何大什么也没说,跨进门槛,见何口坐在灶台边,一副挑衅的样子。
  \"老子累死累活,就是让你闲下来养精神打人的?\"何大说。
  \"该背时!\"何口说。
  这样硬梆梆地两句之后,两人就吵了起来。何大不会吵架,憋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闷气也只能在肚子里回旋,等到肚子里装不下的时候,他就骂自己,打自己。
  何口根本不理他的自虐,一点也不让步,看到躲在何大身边的何本,又要扬手去打,何大把何本往背后一拉,头向前一倾,吼道:\"打嘛,你打我嘛!\"
  何口提起拳头,当真要砸向何大的脸。那时候,何大的胡子乱篷篷的,胡尖上都是劳累出来的汗水。人穷了,头发也变得卑贱,人累了,胡子也会流汗。
  幸好何祭及时回来,否则何口可能真就打何大了。何祭黑着脸,把何大往旁边一撸,何大就连同何本坐到了条凳上,何口的拳头在空中停了一阵,慢慢放下了。
  如果何口真的打了何大,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何家坡曾发生过儿女打父母的事情:一个小名叫孬母猪的家伙,在牌桌上呆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根本不管刚生孩子不到一个礼拜的老婆,他母亲去请了十数次,都请不回,再去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那纸背血红的川叶子牌撕烂了好几张。孬母猪站起来就给了老太婆一巴掌,吼道:\"老子见了些人,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教不转的大人!\"这件事情发生后,就像何大把牛肉埋在祖宗坟旁一样,很快传播出去,孬母亲的老婆觉得嫁给这样的男人,简直丢尽了脸面,不管没足月的儿子需不需要她喂养,一条背荚绳往堂屋的梁上一搭,吊死了。类似的事情,后来也发生在菜根身上,他跟何逵元们一起打牌,家里来了客人,贺碧去喊他,那时候,何逵元的手正抖得厉害,菜根正思谋怎样把他的牌废掉,贺碧站在一旁,把手揣进怀里,由于想到有客人来可以吃一顿好东西,因而嘴巴不停地蠕动,只管催菜根,菜根一手扇在贺碧的脸上,那长在拇指上的第六颗指头恰恰戳到了贺碧的眼睛,幸好没把眼睛戳瞎。那之后,贺碧把菜根分出去了。当然,这样的事在何团结身上也发生过,他打过他的母亲蒲氏,但何团结是什么人?何团结就像早年的何东儿兄弟,你能去和他比?
  何口的行为让何祭对他有了另外的看法。以前,他凭着一个初中生的头脑,尽量去理解何口,认为他在这个家里也不容易,他是老大,而且他是相当顾家的,父亲的办法少,外面的事情,全靠何口一人周旋。可是现在,何口居然要打父亲!与某些从小受穷的子女一样,何祭并不会爱。他说不上爱父亲,也说不上爱我们兄弟姊妹,可他知道,打父亲是大逆不道的。母亲陈月香在世的时候,就在老君山上给何祭订了一门娃娃亲,何祭想,如果何口当真打了何大,这个家的名声就坏到毒了!不仅整个家庭成员无脸见人,恐怕连他订的那门娃娃亲也要告吹。那女子住在高山上,比许莲当年住的望鼓楼还要高许多,姓汤,单名一个羽字。住在深山老林的女子,父母大字不识的,竟以\"羽\"字命名,显得格外奇特。汤羽个子小,却很懂事,虽比何祭大一岁,可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她下午听说,立即动身前来坐夜,天黑尽才到,巷子里是拥挤的乡民,是鞭炮腾起的火星和烟雾,她从人群、火星和烟雾里穿过,扑到陈月香的遗体前,跪下去就有板有眼地哭丧。那种哭法,整个何家坡,嫁过来数年的媳妇也做不到的!何祭也说不上爱汤羽,可他喜欢她的名字,也喜欢她给何家坡留下的口碑。
  从何祭初中毕业回来,何口一般都不打他,至多汹汹地吼几句。何祭一般也不跟他计较,吼他的时候,他听着就是了。可现在,何口一吼他,他就跟着吼起来,声音比何口的还大。
  这让何口万分惊诧。
  何口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何祭与他对吼使他感到了一种深重的危机。有一天,当何祭朝他怒吼的时候,他冲过去就给了何祭一拳。
  何祭立即抱住他,两个人你甩我我甩你地打起来。
  何祭的个头,比何口高出许多,而且,何口从来也没有注意,他的力气根本就不是何祭的对手。他被何祭按在地上,双腿抽筋似地弹动着。
  我亲眼看见了他们打架,当何口满脸沮丧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直想哭。我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同情我的大哥,但有一点让我震惊而且悲伤:一个人,在几分钟前还那么凶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弱者?......
  除了何大,家里所有人都围到了何祭身边。--何大一天到晚没闲过,即便一个人在坡上,坐下来抽袋烟的功夫,也被伤心的泪水占据了。他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比拟的,也是无法想象的。他的大儿子还没有订婚。在农村,何菊也是订婚的年龄了,然而,连一个提媒的也没有。他的三儿子何早(也就是我)成绩那么好,他有能力让他把书一直读下去吗?何本还那么小,幺女儿何青,自从抱出去之后,他就没有去看过......他觉得,这个家越来越乱,乱成了一锅糊糊。这都是他的过错!他本来就是少于说话的人,现在,更如石头一般沉静无声了。他没有精力理会家里气氛的变化。
  何口被孤立了。他彻底变了。
  家里几乎没有人跟他说话。其实,这一局面早已形成,但在以前,我们,还有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因为我们都没胆量和资格跟他说话,他往我们面前一站,即使相互之间没一句交流,双方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就已经确立了。现在,他不训斥我们了。除了集体出工,他在家干的活,比以前少多了。没有人管他,何大也不管。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时吃饭也找不到他;喊他吃饭的任务,通常是我跟何本去完成,我们几层院子喊人,又跑到大田埂上去喊,甚至跑到严家坡、酸梨树坡、朱氏板、鞍子寺,最远的一次跑到泪潮湾喊人,都不见他的影子。他往往是我们吃过饭许久才阴沉着脸回了家。我们把饭给他盛在一口雪白的坛子盖里,再用一只大土碗扣住,他一回来,闷声不响从碗柜里端出,揭开土碗,就滋溜溜地吃。不知何时,他吃饭时也有了喷响鼻的习惯,咀嚼的声音很响,吞进胃里的时候,喉咙发出咕嘟一声歌唱。这大大地调动起我们的食欲,因为我们根本没吃饱,而给他的饭总是留足的。可他并不这么想,吃完了饭,他总是重重地把碗往灶台上一扔,表达他没吃饱的愤怒。
  不到半个月时间我们就发现,家里没有何口的怒骂声,就变成了一口古墓。我们把更多的依附和爱,倾注在了何祭身上,我们围在他身边的时候,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议论何口,我们说着他的各种各样的笑话,包括骂我们打我们时的恶相,包括何祭把他按倒在地时他双脚弹动的样子。说着这些,有时把我们的泪水也要笑出来。可笑过之后,心里就充满了苦涩......
  不久,坡上就传出话来,说何口跟何团结、何逵元裹到了一起。
  任何一家的子弟,只要跟逵元和团结两人裹到一起,就意味着走上了邪路。
  首先听到这种说法的是何大,那是下鞍子寺大田插秧,休息的时候,何大独自坐在一块圆石上抽烟,刚蒙了手点火,何中宝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何口咋没出工?\"
  何大抬了头,望着何中宝。越老,何大的眼皮反而越薄,薄得都蒙不住眼球了,因此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到他心理的变化。他指间的火柴一直燃着,烧着了他的皮肉还没觉察到。\"何口不是下坡脚薅秧了么,咋没出工?\"何大说。
  \"是这么安排的,可他没去。\"何中宝说。
  \"跟他一起的还有些啥人?\"
  \"团结、逵元,还有合元、五生、孬母猪。\"
  何大垂了头,心里的痛苦刻在额头上。何中宝不再管他,晃动着短腿扎进了人堆里。
  当确信何中宝已离开之后,何大微微抬了头,这时候,所有的忧伤,都汇聚到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红了,不是快流泪时的红,而是被忧伤逼出来的红。他望着前方,一坡土坎之上,是长长的一段斜坡,斜坡直通松林弯,在那种上苞谷的一大片土地里,留下了他妻子陈月香最后出工的足迹......他完全凭直觉抽出了一根火柴,\"滋\"地划亮,却依旧没点烟,火柴再次烧着了他的手指,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起了一圈黑斑,火柴就在那黑斑的夹缝中自动熄灭了。
  为啥要把何口跟何团结们安排在一起?--何大认为这是何中宝早就设下的陷阱。
  他看着那些东一堆西一簇的人群,他想从人群里获得支持,从他们的口中听到儿子何口与何逵元兄弟根本不是一路货。他看人群的时候,人群里好些人也正看他,目光相遇,那些人就闪避了。他看见他们头凑得很拢,神秘地说着话,他想,他们说的一定是何口。为了证实,他走了过去,开始没人发现,待他走近,才终于有人看见了,先是胳膊肘把旁边的人一拐,随后大声喊道:\"大爸,这里坐。\"他什么都明白了,一声不应,梦游似的走向了别处。
  就算何中宝把你跟何团结他们安排在一起,何大想,你自己也该晓得个规矩呀,他们不出工,未必你也不出工?不出工是啥人?不就是浪荡子吗!......
  何大想找何口谈一谈。
  那天吃饭(虽是午饭,天却已经黑透了),又是到处找不到何口,何大说:\"今天,无论咋样都要等到他。\"他特地备了一斤酒,打算边喝酒边跟何口说话,这样他说话要利索得多,也有层次得多。
  月亮升起来了,先是照着何中宝的屋顶,慢慢地,从那屋顶上泻下来,落到街檐上,再爬一坡土坎,把何大的院坝一片一片地切割着,切割成乳白色。当月光把地坝对分成黑白两面的时候,鸡叫了头遍。火塘边,除了何大,每一个人都睡去了,或者扑在小方桌上,或者蜷缩在柴屹崂里,或者把背顶在黑不溜秋的板壁上。每一个人都是带着饥饿睡去的,心里充满了对何口的怨气,夹杂着隐隐的担忧。
第2章 (18)
  鸡叫二遍的时候,何大把我们喊醒了。都以为何口回来了,抬了头望,却不见何口的影子。
  何大把酒瓶在桌上一跺:\"吃饭了。何祭,端两个酒碗来。\"
  何祭从没喝过酒,今晚,何大要他陪着喝。他的心里孤单得发慌,他一个人喝不下去。
  饭吃得沉闷,酒也喝得沉闷。吃完了,碗筷也没收,何大就说:\"睡吧。\"
  我们就上床睡去了。
  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睡下之后,何大与何祭就悄悄地出了门。
  他们躲到了何团结的屋后面。
  何团结住的地方有点特别,整体属于中间院子,但是,一条深深的巷道,又让他与中间院子有了分隔,他的屋后是一条水沟(是从何逵元的屋侧流下去的),水沟的旁边,是密集的斑竹。何大与何祭就躲在那丛散布着狗粪的斑竹林里。
  何团结的屋里点着煤油灯,有人小声地说着话。
  斑竹林里有一股辛辣的臭气,而且潮湿,到后半夜,浓重的雾气呛得人嗓子发痒。何大轻声对何祭说:\"他们肯定在赌钱。\"
  何祭同意他的看法。这么晚了,几个人躲在屋里,又没正经事做,不是赌钱还能是什么?
  那时候,赌博之风虽已吹到何家坡来,但真正上阵的极少,大家都穷,婚丧嫁娶送礼,要是没有实物,就送钱,如果是白客(没有亲戚关系的客人),最大礼是一元,一般是五角,也有送两角的,甚至两角也送不上,一分一分地凑,凑多少算多少;甚至这一点也做不到,就几家甚至十几家凑份子,共同去买一圆鞭炮,结队走到主人家门口,点火放过了事。这么穷,怎么能赌呢,可况赌钱武装部是要抓人的。平常大家娱乐,多是打川牌\"巴胡子\":输一盘,在下巴上贴一张用学生作业本撕成的条条儿,如果连续贴了五张,就用火点,点的时候,输家把手反剪到背上,点上了才准用手抓。大家就看着输家的那一副猴急样取乐。--然而,何家坡虽没有赌博的风气,却有一股赌博的暗流,在这支暗流里游动的,就是何逵元、何团结、菜根,还加上坡脚一个名叫扁豆的家伙。在何家坡人的观念中,赌博是羞死先人的事,也是相当危险的事。何中宝之所放纵何团结等人赌博,是想分散他们的精力,不给他惹麻烦;可是,何大想,一旦何中宝发现何口也赌博,他不会给武器部打个招呼,一索索捆走了事?
  何大要去把儿子捉出来。
  何祭阻止了他,\"你晓得他真是在里面?\"
  \"不在里面还在哪里?\"
  \"就算他在里面,你捉得出来?\"
  \"老子把色子给他们扔了,把牌给他们烧了!\"
  黑暗中,何祭狠狠地瞪了何大一眼,才说:\"你一辈子吃亏都吃不够,难怪人家说你蠢!\"
  何大不言声了。如果有亮光,就可以看见他苦相上挂着的可怜巴巴的神情。
  白岩坡上露出鱼肚白,他们才知道天快亮了。
  这是守夜人最难熬的时光,稍不小心,就会伴着黎明睡去。
  何大父子的眼皮正打着架,就听何团结的后门发出吱的一声响!
  以为是赌局散伙了呢,结果出来的是何团结的老婆胡棉。胡棉提着夜壶,走到茅厕边,把一壶黄蜡蜡的热尿布匹一样倾进了粪坑里。她斜斜地穿着内衣,上面的几颗纽子并没扣上,露出饱满圆实的奶子。
  这就表明,何团结的屋子里确实没有何口,叽叽咕咕说话的,是何团结两口子。
  何大父子静悄悄地撤退了。起身的时候,何祭踩在一堆狗屎上,差点滑倒。出了斑竹林,何祭像做了小偷似的迅速跑起来。何大也跟着跑。何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何口是天大亮才回到家里的。他跨进门槛的时候,出工的梆声已经敲响了。
  何大没有时间跟他谈话。他跑到橙子树底下去听今天的活路安排。他关心的是何口今天跟哪些人安排在一个组的。
  与昨天一模一样。
  上工之后,何大想找何中宝说一说,希望何中宝不要把何口跟那几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搅和到一块儿去,可是,何中宝不在。
  但上工是不寂寞的,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一件大事:昨晚,鞍子寺学校被盗了!
  丢失的东西也不多:一只皮球、两床被子和一把二胡。可是,哪怕只丢一双鞋也是丢。
  何中宝就是到公社请人去了。
  何大的心里格噔一声。
  \"稳住,一定要稳住!\"他给自己下了命令。他已经从心里承认这事是何口干的了。
  可是,今天早上何口回来的时候,虽满脸倦色,手里却没一样东西呀!再说,偷被子还可讲,偷皮球做啥?偷二胡做啥?
  这么一想,何大平静了些。于是,他大大方方地走进人群,跟他们一起骂贼。这种时候,不管你是不是贼,你必须骂,骂得越凶越证明你不是贼。
  收工回家之后,何大得到了一个真正不幸的消息:他家的腊肉被盗了!
  去年腊月将尽的时候,何大偷偷杀了年猪。按规定,每户每年要向公家交一头猪,肥也罢,瘦也罢,不得低于130斤。如果只喂了一条,杀年猪时就交半边。如果你喂的猪实在太小,自己过年也不吃,便罢了(但要交钱抵税)。反正一句话,只要吃猪肉,就要给国家上交,胆敢偷杀年猪者,就将被索索捆进公社。公社武装部由两人执掌,一个叫田明良,一个叫严登科,田明良块头很大,严登科身体单薄一些,可他在部队当过连长,上唇那一撮小胡子看上去特别威严,人称严胡子。他们两人常常到村里捆人。只要某人被捆走了,不仅给家里人带来恐惧,还带来羞耻。在所有被关进公社局子的人中,偷杀年猪者占了百分之九十。
  一进腊月,大队干部就挨家挨户盘察,把睡在圈角里的猪打起来,拍拍它的屁股,如果猪肥、猪大,就表扬主人几句,顺便提醒:腊月十五以前把公猪交了。何大圈里的猪有两条,最大的一条,过饱食也不过五十来斤,大队干部只是瞄一眼就离去了。这样的猪,当然无法交,何大也不可能杀来吃。可何大家偏偏就杀了!杀掉那可怜的猪仔是何口的主意,那天,何大去喂猪,把猪食倒进槽里,就站在圈边看它们抢食,何口静悄悄地来到他身边,说:\"把那个大的杀来过年。\"何大心里正充满焦虑,杀不起年猪,除夕天他怎么面对一大群孩子的眼睛!听了何口的话,何大觉得揪心的痛,\"戴起眼镜也看不清那么大一个猪儿,哪忍心杀呀......\"他抹了抹眼皮,接着说:\"最多杀三十斤肉,去交半扇公猪不把人笑死?\"何口喷了一下鼻子:\"偷偷杀!交啥公猪!\"
  杀猪是在深更半夜进行的,我们全不知情。坡上,杀年猪都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者操办,这也是上面的指定,别的人杀不但不算数,还违法。这老者珍惜这样的权利,同时也能灵活运用,偷杀年猪的活他照样干,条件是主人给他三斤宝胁肉,猪大猪小都是三斤;另外,杀猪的当晚,要美美地吃上一顿\"刨汤肉\"。吃完了刨汤肉,他总是一边抹嘴一边叮嘱:万万不可让外人晓得了!何大家的年猪也是请他来杀的。何大没有参与,是何口何祭跟那杀猪匠一同干的。他们没要灯火,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猪圈边,何口只划了一根火柴,老者就瞅准睡在角落里的目标,双手一捉,牢牢实实地握住猪的嘴筒,手一举,就提了出来,丝毫不惊动它身边的同伴。之后,他让何口何祭两人把嘴筒握住,自己腾出手来,抽出长刀,把猪顶在膝盖上,照着猪的脖子将刀捅了进去。猪连哼也没哼一声,就静静地死在了杀猪匠油腻腻的怀抱里。
  第二天一早,何菊去喂猪,忽然不见了那头大的,惊惊诧诧地跑回来报告,结果挨了何口一记耳光,由此,我们才知道猪已被杀了。说真的,我们都没有因为过年时可以吃上猪肉而感到快乐。何本甚至哭了起来。但事已至此,我们只好团结一心,继续做着假面子活,何菊何月还是弄那么大一背篼猪草,还是提满满荡荡的一桶猪食去圈边。那只小猪,并不因一夜失去同伴而沮丧,而是显得非常兴奋。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已偷杀了年猪,过年之后,终于有人问起,我们都说:猪走失了。何口还跳天跳地地骂了许久,说肯定是哪个狗日的把猪偷去杀来吃了......
  这样,腊肉被盗(其实是用盐腌制的肉,因为不敢挂到火搭钩上熏),除了悄悄地悲伤,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的。
  肉并没偷走多少,余下的还蜷缩在木仓深处的坛子里。可对我们家而言,已经是石破天惊的灾难了。
  这会是谁干的呢?
  当天夜里,何口奇迹般地没有出门,对他的这一表现,何大和我们都相当满意,家里遭了灾,他还是要来共同维护的。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没生火,灶台上放着一盏小油灯,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楚,都充满了神秘。我们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始了神秘的猜疑。一家一家点去,又一家一家否定,结果越弄越乱,无法定位。在何家坡,有过偷盗史的人和家庭很多,致使李篾匠等人死亡的那场大灾难时期,哪家没偷过?只不过那时是偷集体的,在人们的观念中,偷集体的不算偷,只有像李篾匠那样钻别人的屋才算偷。
  一家人讨论到半夜,终无结果。最后,何大、何口、何祭组成了一个三人秘密调查组。
  他们挨家挨户走访,做出漫不经心摆龙门阵的样子,眼睛却钻山镜一样在别人屋里搜索,看别人表情有什么变化,家里有什么异样,稍有可疑,就跑回来商量,如果大家都同意是某人偷的,就往上反映。乡里人就是这样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其实大家都明白,见失主家来人了,不管与这事有无关系,都异乎寻常的热情,还有意无意地带着失主去他家里屋转转,让失主看个明白,以消除对自己的怀疑。在这种时候,哪怕何大去何中宝家,他也会热情接待的。
  跟鞍子寺学校的被盗一样,没有查出任何结果。
  时间就这么过去。两个月后,鞍子寺小学失盗案终于有了眉目。
  那学校共有三个教师,一个姓李,一个姓何,一个姓乌,何老师是何家坡人,乌老师是从牛角溪桥旁边的村子调来的,李老师住在河对岸的杨侯山,最远。何老师每天回家,李老师虽然最远,可他家最穷,许多时候,特别是农忙时节,放学后他也要赶回家做农活,这样,住校的基本上就是乌老师一人。失盗之后,乌老师就常到何家坡和周子寺台走动,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加上他是学生娃的老师,书教得好,象棋也下得好(何家坡象棋下得最好的何团结,乌老师可以让他一马一炮,还走盲棋,往往是十多手之后,何团结就拱手认输),因此,何家坡人对他分外热情。他去得最多的不是何老师家,而是何团结家,这并不奇怪,因为何团结晚上常去学校陪他下棋,他们不仅是棋友,还是知交。
  何团结虽然叫坡上人讨厌,但是,整个何家坡,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可以有说有笑地跟乌老师谈上一个通夜;他还让乌老师弄来一只小号,说他会吹,乌老师将信将疑地弄来一只,何团结果真吹得有模有样。他是跟望鼓楼一个唢呐队学的。那个唢呐队远近闻名,山里山外,凡有人家举办红白喜事,都请他们去扎场子,何团结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又喜欢结交身带异秉三教九流之辈......乌老师教会了何团结拉二胡,何团结教会了乌老师吹小号。可以说,何团结既是乌老师寂寞的伴侣,又是他交流的对手。何团结现在有一个儿子,小名叫军,三岁,乌老师一来,就逗他玩。何团结总是把儿子赶走,不让他把鼻涕沾到了乌老师干净的衣服上。他还到坡上到处买狗,跟乌老师、何逵元一起打平伙,如果何口愿意参加,也加入进去,但何口加入的时候不多,他的父亲和弟兄姊妹,饭也吃不饱呢......
  不管何团结跟乌老师的感情多么笃厚,乌老师通过一两个月的观察,还是得出一个结论:
  他的东西是何团结偷的!
  坡上人怕何团结,可乌老师不怕,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好些人都说了。
  没有人不信,除了何大与何祭。
  那天晚上,从后半夜开始,何大父子可是在何团结家门外守到天亮的。他们分明听见胡棉跟何团结说了一夜的话,怎么可能是何团结偷的?
  何团结会不会是前半夜作了案?
  不可能,因为据乌老师说,他的东西是后半夜被盗的,他睡到鸡叫二遍之后,突然想起生病的老母让他放学后回去一趟,他爬起来,往手电筒里灌了两节新电池,就回家去了。也就是说,他的东西只能是后半夜被盗的。
  这话传到何大耳朵里,何大斩钉截铁地说:\"何团结不会做那事。\"
  可是,乌老师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周之后,他又在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了何家坡。何团结已有所察觉,见乌老师满面笑容地走来,有意躲了。他觉得乌老师不够义气,千怀疑万怀疑,也不该怀疑到我何团结的头上吧!乌老师大声喊团结,他儿子军说:爸爸上坡去了。乌老师正需要他不在。乌老师对军说:\"好儿子,你如果让我亲一下脸蛋,我就送你一只耍玩意儿。\"说罢,乌老师摸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小皮球。
  军一看,不屑地说:\"我家也有,比你的还大呢。\"
  \"我不信。\"
  \"小叽叽骗你。\"
  \"你要拿出来我看了才信。\"
  军跑进屋去,果然拿出一个皮球来。
  这正是学校丢失的皮球!
  这件事情,在何家坡乃至东巴公社引起轩然大波。何团结被田明良和严胡子捆进了公社,蹲了半个月的黑屋子,回来后,把皮球还了,二胡还了,可被子却没法还,只能还了棉絮,因为被面已被胡棉给儿子改造成了鞋面和裤头。
  乌老师正是从军穿的鞋面上认出是他的被面做的。
  乌老师珍惜他跟何团结的友谊,没要他赔被面。
第2章 (19)
  何团结坐黑屋子的那些日子,何中宝去看过他一次。去之前,他开了社员大会,他说,何家坡人出了事,我们不能打甩手。他的话说得相当节制,没有露出任何一个诸如\"丢脸\"、\"耻辱\"之类的字眼。他是带着一种嘲笑和讨好的复杂情绪走进公社大门的。可是,他一露面,就被何团结大声臭骂。他只站了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如果再多待,他很可能带着何团结的拳头留下的伤痕回来。
  由学校失盗的破解,何大和他的家人自然而然想到自家的被盗。
  何菊说:\"肯定也是何团结偷的。\"
  何口看了何菊一眼。何大吸着烟,不言声。他至今也不相信何团结偷了学校。可这是真的,何团结自己也认了。那么,他与何祭分明听见何团结家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天麻麻亮胡棉又衣冠不整地出来倒尿,那跟胡棉说话的是谁?不是何团结难道还有别人?
  何大问何祭有啥看法,何祭低头不语。又问何口,何口咕哝道:\"要有证据,不能乱猜。\"
  这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可是,何大家不断地丢东西!
  腌肉越来越少了,由于平时不吃肉,根本没引起何大的警觉,直到有一天,他在仓里发现一只尺来长的老鼠,把老鼠打死之后,他突然想看看肉,就让何月把煤油灯端来。何月站在仓外,够着手,为何大照亮。何大揭开坛盖,一股诱人的腌肉味扑鼻而来,使何月打了一个喷嚏,又吞了一口唾沫。何大把手伸进去,揪出一条草鞋样的肉来,让何月提着,又把手伸进去揪出一条来,揪了四条,竟没有了!
  一条肉至多一斤,这就是说,余下的只有四斤肉!
  何大久久地站在仓里,一言不发。
  何月知道又丢肉了,毛骨悚然的。她觉得小偷就站在她背后。何月的胆子就跟她的心眼一样小。
  二十天之后,何大家的肉只剩一条了。
  又过几天,仓里的谷子也被盗了。
  这简直是一个奇特的小偷,他每次只偷那么一点点,如果不细心,根本发现不了。可那是粮食啊,偷得再少,何大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当何大确信仓里不可能有老鼠的时候,就在谷堆上做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记号,把仓关严了。以前,最上的一匹木板他是不关的,因为仓很高,开起来困难,这一次,他把最高的那匹板也关上了。他没有把丢谷子的事对家里人说,只是告诉每一个人:家里有老鼠,不准去开仓。
  可几天之后,他精心设计的记号不见了。
  何大再也无法忍受,先把那条肉藏起来,再把丢谷子的事告诉了队领导。
  何中宝带人来查。
  无法查找。要说偷,小偷总得翻门入室吧,可是,何大的木仓装在老房子里,老房子不像何中宝家有虚楼,何大家的老房没有虚楼,两侧都是墙壁,只在后壁留了一个条子木窗,木条丝毫未损,也没留下脚印。就是说,小偷要进来,只能从正门。可是,何大家人多,不是这个在屋里,就是那个在屋里,小偷根本没有机会。--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偷何大家的,不是外人,而是内贼。
  何口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这种怀疑是令人可怕的,家里出了内贼,正如特殊时期要害部门出了内奸,使人防不胜防,也让人不寒而栗。与此同时,它会在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心中抹上一层悲哀的阴影。何祭首先怀疑是何口干的,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何大,何大也有了这种怀疑,只是不愿承认,何祭去告诉他想法的时候,他还把何祭训了一顿。可是,两天之后,何大就把我们分别拍到一边,神秘地说:\"注意你们大哥。\"他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问注意大哥干啥?何大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很不愿意解释。对他而言,解释清楚这件事情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折磨。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过身,两眼发红地对我说:\"肉和粮食,有可能是他偷的。\"
  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当我得知这一信息时给予我的打击,比何中宝拆我们家房子还大。在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站到了何口一边。我觉得大哥绝对干不出这种事。他是无辜的,我们为什么要怀疑他?......
  不久,坡上传出消息:何团结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些黄色图片。
  这些图片到底有多黄?传播的人没一个看见过,大家都是猜测,说是一男一女,都精赤条条的,在做着只有春天里田野上的狗才做的勾当。
  这消息传到何中宝耳朵里,他当没听见,只在出工的时候,阴悄悄地走到何大身边来,刚坐下,就突然问:\"何大哥,你听说何团结搞来流氓图片这事没有?\"何大很吃惊,说不清楚。他说的实话。何中宝幽幽然道:\"听说那些东西是何团结跟何口一同搞来的呢!\"何大呆了,变得像木头了,清醒过来后,想问个究竟,可何中宝已起身离去。
  那天回家来,何大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结束他跟大儿子之间的冷战了,他开门见山地质问何口:\"你老老实实给我说,这段时间你搞了些啥名堂?\"
  何口很诧异,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他轻咳两声,恶狠狠地回道:\"我搞了些啥名堂?我为家里当牛做马!\"
  这话并不过分,近段时间,他的确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勤快,常常是收工之后,还要在坡上忙活老半天。自从白儿被杀,我们家一直没养牛,大集体的时候,农村不养牛,按理就没有多少私人的活可干,而何口不仅砍柴、侍弄自留地,还打猪草,打猪草这样的活,只要家里有女人,就不会落到男人头上,这是何家坡的规矩。我们家以前也是何菊何月做的。
  何大没再说一句话。何口剜了他两眼,起身出去了。
  那天,他又没回来吃饭。
  自此,生活又恢复了往昔的状态,何口把家当成了客栈,吃饭睡觉时才回来;他很晚才回来睡觉,个别时候,通夜也不回来。他只要回家就总是黑着脸,好像家里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
  与此同时,家里的粮食又在减少!
  何大横了心,也顾不得何口的面子了,有天吃饭的时候,他大声对我们说:\"这家里出了贼!我们家祖祖辈辈没出过贼,现在出了贼,你们要多长个眼睛!\"
  何口正端着一碗苞谷糊,蹲在门槛上滋溜溜地喝,听罢何大的话,他把筷子在碗沿上一磕,黄焦焦的星子四处乱溅,\"是不是贼各人明白!\"
  \"老子就是不明白!\"何大双脚在红苕坑的石盖上一跺,一碗苞谷糊荡出大半,烫得他\"哎哟\"一声,猛一下把碗搁在灶台上,舔那指头上的粮食。
  \"不明白......偷人家的胡豆,还点人家的房子,差一点被打死,算不算贼?\"
  何大气得只管皱鼻子,好一阵才嘣出话来:\"我是偷过,可那是活命!我不活出来,有你这个败家子?......哼哼......何家坡有你这号人?周子寺台有你这号人?东巴公社有你这号人?\"
  何口从门槛上跳下来,逼近何大:\"你说我是贼,有啥证据?说不出个证据,老子......\"
  \"你给我充老子?\"何大卟嗵一声跪下去,捣蒜般磕头,一叠声地叫:\"老子老子老子......\"
  整个屋子里,乌烟瘴气。
  地坝边的石坎上,何光辉冒出一颗来,偷偷地往这边瞧。他母亲温氏的头也冒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把儿子拉下去了。
  何祭劝解了许久,梁氏又跑过来劝。梁氏说:\"这么闹来闹去的,让人家看着笑话,有啥意思?\"如此,两人才不言声了。梁氏离去后,何大与何口都极度疲倦,一个蜷在柴屹崂睡着了,一个躺到地镇屋(底楼与二楼之间的一层浅楼,不足一米高)的床上去了。
  何口刚到地镇屋里,就大声说:\"我晓得你们怀疑我偷了东西,要拿出证据,哪个没证据乱嚼,我就跟哪个拼命!\"
  伙房里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我们听到何口嘤嘤的哭泣,这哭声富有穿透力,好像从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浸了出来。天色向晚,院坝里的物件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巨大的恐惧。化解不开的孤独......
  隔了一阵,何菊悄悄问何祭:\"二哥,你说他偷没偷?\"
  \"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菊与何祭的声音都够小的,然而,何口竟听到了,他从地镇屋冲出来,木板发出断裂似的咔嚓声。我的心一紧,以为他又要出来打人,但是,他冲到门边,只狠狠地盯住我们。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他像是要用眼光把我们吃下去,可慢慢地,他的眼光就像一把卷了刃的剑,因自己的无能而怯懦、凄哀,最终陷入深深的寂寞。他终于又回到了里屋,没有哭声,没有叹息,只是干嚎着:\"我没偷!我没偷!......\"
  坐在我身边的何月拉拉我的衣袖,轻声说:\"大哥好可怜哟,他肯定没偷。\"
  在场的,恐怕只有我跟何月才相信何口是清白的。
  可是不久,何口彻底暴露了他的劣行。
  那是一个星期四,吃罢早饭,我上学去了。刚走到校门口,就听到大教室里传来震天价的吵架声。那声音是乌老师跟李老师发出来的。由于穷,李老师从不和乌老师一起开伙,更不会与他一起到何家坡买狗吃。乌老师很看不起李老师,大事小事都压着他。在鞍子寺小学,乌老师是唯一的公办教师,是当然的校长,他有压人的资格。哪知李老师偏是不服输的人,教书认真负责的程度,整个东巴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他的语文课比乌老师教得好,算数也不弱,每次公社统考,他班上的成绩总名列前茅,乌老师虽是公认的有水平的教师,可学生成绩就是超不过前五名,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就有了积怨。这积怨根深蒂固的,稍不对劲,乌老师就寻李老师吵架。一吵架,乌老师就拿李老师的穷来羞辱他。
  他们今天吵架,是乌老师怪罪李老师昨天把学生放晚了,回去做不了农活,家长有意见。李老师教的是毕业班,他发誓至少要让三个学生升入县立重点中学,也就是半岛上的旭日中学;从上周开始,他就不再回家,总是天快黑才放学......见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到来,李老师想收兵,布置学生上课,乌老师不让,说昨天放晚了,今天应该让学生休息。学生自然是高兴的,也不管他们还吵不吵架,哄地一声就散了。我独自一人穿过若干田埂往家里走去。我知道,李老师不会因乌老师骂他而伤心,却一定会因为学生散去而痛苦。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往回转,但是,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用?......我所不理解的是,几乎所有的学生家长,都认为乌老师比李老师好,一些家长甚至跟乌老师一起嘲笑李老师,杀年猪的时候给老师送肉,也是偷偷地送给乌老师,哪怕李老师正教自己的孩子。
  我就带着这样悲伤的心情进了院坝。
  院坝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几只寂寞的鸡,蹲在院坝边的橙子树和杏树巅上,慵懒地蜷缩着身子。何中宝家养的那条大黄狗,从他院子里上来,竟扯长了身子睡在梁氏的街檐下,听见人声,它警觉地抬了头,见是熟人,又躺下去眯上了眼睛。这是一条奇怪的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到我们院坝来睡觉,仿佛是何中宝放出的暗探。那些凌乱的柴草和青灰色的瓦房,带着淡淡的哀伤,惆惆怅怅地散布在院落里。静。静得让人心慌。
  我走到门边,习惯性地蹲下去,手伸进那孔石洞摸钥匙。没有钥匙。可门上漆黑的大锁分明是插上的。我想,一定是谁怕家里再一次被偷,把钥匙带走了。我感到更加无聊,也隐隐地生着闷气,就坐在门边横放着的大黄桶上等。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那把大锁,猛然发现锁针并没有插进锁孔里,只是把锁身转了个方向,看不分明而已;而且,门鼻儿也并没钩上。
  我推门进去。
  我想利用这点时间看一点书。前些天,我偷偷地从何祭的房间里找到一本名叫《寒夜》的书,书中的背景我是陌生的,可那气氛,那情绪,却跟我的生活如此逼近。没有人来打搅我,大人们都出工去了。我突然喜欢上了这个上午。
  书放在地镇屋里,我把书包一放就往地镇屋跑去。
  刚跨上那高高的门槛,就差点儿吓个半死。
  左侧的木仓里,突然冒起来一颗人头!
  \"是何早啊,今天咋这么早就放学了?\"
  那颗人头说话了。我听出说话的就是何口。
  何口从木仓里翻出来,脸色异常紧张。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偷......\"
  以前对我们那么凶恶的何口,嗫嚅着向我辩解。他浑身瘫软,背也驼了。
  \"大哥,你为啥要这样?你把东西拿出去,给了哪个?\"
  何口双手垂下来,泪水涌出眼眶,顺着他圆圆的脸往下滴。
  \"三弟......在这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你不会说出去吧?\"
  我看着流泪的大哥。我知道我的眼光是早熟的,带着鄙夷。我已经看不起我的大哥了。
  \"你只要告诉我把粮食偷到哪里去了,我就不说出去。\"
  何口把头垂下去,当他抬起来的时候,眼里没有泪水,而是布满红筋。他的腮帮也咬紧了。
  他要打我了。这激起了我的愤怒。\"如果你不说,我就给爸告!\"
  何口瞪了我一阵,眼里的红筋渐渐消退,昏暗不清的瞳仁里,藏着深深的忧伤。他长久不回我的话,我也不愿意逼迫他了,我说:\"只要你不再偷,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说罢,我到我的枕头底下取出《寒夜》,本想拿到伙房去看,想了想,就躺到床上看了。
  我听见何口把仓关好,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出去,在镰架上取下镰刀。出伙房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把大门关上了。
  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知道我的大哥成了败将,以前,我敢在大白天当着他的面进屋躺到床上看书么?现在,他不但不敢指责我,还惧怕我。我没有因此而高兴,而是感到悲伤。
第2章 (20)
  我把书压在胸膛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前有木仓的遮挡,后有山墙的阻隔,加上床上笼着一袭终年不洗发黄发黑的蚊帐,屋子里暗极了。在这阒无人声的白夜里,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我前面一米处,是架木楼梯,母亲生前常常在把我们安抚上床后,就从那木楼梯上上下下的,忙碌她永远也忙不完的生活。我仿佛看见母亲穿着临死前穿的那件花棉袄,坐在楼梯口望着我。一瞬间,我觉得母亲没有死,便身子一纵坐了起来。可是,我看到了空空的楼梯口。一束天光,顽强地从积满尘垢的亮瓦上照进来,探寻着这个不断演绎着悲剧故事的黑屋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再没丢失过东西,何口也不像以前那样深夜才归。他主动给何中宝提出,不愿意跟何团结他们一起劳动。按以前的规矩,何团结他们那一组干的活是最轻松的,别的男人犁田耙地,他们就薅秧锄草(这大多是女人干的活),别的男人抬石头砌塄坎,他们就用铁耙装模作样挞一挞田埂,甚至几个大男人邀约到一起,反背着手到公共柴山里逛一逛,巡视一下有没有偷柴的贼了事。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干过活,比如一起去薅秧,往往是坐在阴凉处,听何逵元编造神怪故事,天快黑的时候,起身拍一拍屁股,就回去了。社员们心里都明白,可是没有人敢说什么。现在,何口主动提出不跟何团结们一组,而且是在众人面前说的,何中宝不便驳回,就把他调到了另一组。
  何口又恢复了母亲在世时的模样,什么事情都认认真真,勤勤恳恳。
  坡上人都说:何口变好了。
  这是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感受最为深刻的,自然是何大。他依然很少说话,但是,他的脸色格外安详,连那明显的苦相也变得不明显了,皱纹舒展了,人也年轻了许多。空闲的时候,他竟然围到那些打川牌的人身边去,尽管一点也懂,他却津津有味地观看,遇到烧谁的\"胡子\"了,他就嘿嘿地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不幸的是,生活从来就没准备给这个老人以安详和幸福。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季节,坡上没什么活干,大家都龟缩在屋子里。现在,会打川牌的年轻男人越来越多,他们三五成群,围在人家的虚楼上,或者何建申的屋子里、街檐下,呼喝着做着他们百做不厌的游戏;妇人们则聚在一起衲鞋底,陪伴她们劳作的,没有瓜子,也没有断了半年无人经管的纸喇叭──唯有闲话!那天,我做完了作业,又看了一阵何祭留下的批判刘少奇的三字经课本,就感到百无聊赖,东窜西窜,窜到了何莽子的门后头;他的门后是一条路,路与屋顶齐平,中间隔一条深深的阴沟。我看见几个妇人坐在当年扔下小媳妇尸体的干枯的古井边,头凑在一处说话。我猛然听到从她们口里传出何口的名字。
  一个道:\"你说啥?\"
  另一个道:\"你还不晓得么,胡棉又怀了儿,就是不晓得是团结还是何口播的种。\"
  第三个道:\"难说!怕是另外的男人也说不定。\"
  这样的话我是听得懂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上被砍了一刀。
  那些可恶的妇人是在污蔑何口!我从竹林里走出来,示威性地咳嗽一声,说闲话的妇人立即噤了口,向我招呼:\"何早,听说你又考了全区第一,你比你二哥还行哩!\"
  我没理她们,忿忿离去。
  这之后,我再一次以奇怪的眼光打量何口。我总是在他不注意我的时候打量他。我发现何口比以前精神了些,但是,他的眼眉之下潜藏的伤感,却似乎更加浓重了。当他抬起头来,发现了我打量的目光,总是尽量避免与我的目光相对。
  关于他的传言不知道在多大范围内展开。为了明白这一点,一度时期,我总是往女人堆里扎,很多人都看不惯我,连何菊也说我不像一个男子汉。特别是那些处于更年期本就心烦意乱、唯以编造谣言来减轻身体裂变之苦的妇人,简直对我产生了厌恶,动不动就恶狠狠地赏出一句话:\"没妈的娃儿硬是没教养!\"我无法跟她们争执,小孩跟大人吵架的事,在何家坡时有发生,可我早熟的敏感和自尊不允许我这样做。大人再无理,小孩子一旦跟他们吵架,他们就会集体性地排斥你,认为你没出息。这股力量异常强大,多少本该成为英雄好汉的人,都被这可怕的集体意识吞没了。从我母亲去世那天起,我几乎什么也不怕,就怕别人认为我没出息。
  我没有获得关于何口与胡棉之间更多的信息,我想,那些话终究还是谣言。
  雨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候,整个何家坡上的树木花草,都像阴雨培植出的霉菌。何大对看别人打川牌失去了兴趣,毕竟他一点也不懂,虽然在别人烧\"胡子\"的时候可以博得一乐,可那是需要耐心的,有时等上一天半天也欣赏不到一次。他成天坐在街檐上织花篮。他破竹子的技术相当拙劣,起的篾片厚薄不匀,宽窄不一,有时连明显的疖疤也没剔去,因此织的花篮一点也不美观,如果让挑剔的何月背着上街,她是决不愿意的。他的手脚也很慢,人们说,曾祖父何兴能织一个花篮,只需半天,书生何地也只好用一天,何大却至少要一个星期。
  那天,何大正给花篮圆口,何本气咻咻地从中间院坝跑了回来,\"爸爸,大哥跟胡棉吵架了!\"
  屋子里,何祭在看书(他保持了学生的习惯,不打牌,也不爱扎堆闲聊,一有空闲就看书,或者练毛笔字),听到何本的话,他放了书,跑到街檐下。
  正这时,何菊、何月也从那条巷子里跑了回来。何菊手里拿着蒙了布还没下针的鞋底,何月拿着一只绣上了许多只蝴蝶的鞋垫。她们报告了同样的消息。
  自从何团结成人,不管他跟谁吵架还是打架,都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从来也没有对等过,事实上,自从他把何中宝的老婆笼在花篮里撕破衣裤之后,何家坡就没人敢跟他一家吵架了。
  \"为啥事?\"何大问。
  \"你们各人去听,见不得人的事!\"何菊说。她的脸色苍白。
  \"到底啥事情嘛!\"何大急得把快成型的花篮往旁边一推,握在手里的篾条把他的指拇带出长长的一条血口子。
  何菊不愿说,何大问何月,何月脸挣得通红,一言不发。我们几姊妹中,何月是最腼腆的。
  我们跑到何逵元地坝外的那棵杏树下时,看见胡棉正逼近何口,何口不停地后退。胡棉披散着头发,头发上还有水珠,显然刚刚洗过头。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每隔几天,她就要洗一次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剪一次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油亮,随意地披下来,遮住半边脸,那被头发蒙住的眼睛,还能灼灼地撩人。她的皮肤是那样白嫩,是那样有弹性,让人一眼就感觉得到她身体上哪个地方凹,哪个地方凸。老实说,自从何团结把她弄到何家坡来,我就一面怜惜着她(每当她跟别的妇人一样挑着粪桶爬坡上坎的时候,我就会涌起这样的情绪),一面衷心地感谢她,因为她为灰蒙蒙的何家坡抹上了一层亮色。我的奶奶许莲美艳绝伦,可我没有见过,胡棉我却是实实在在见到的,我认为天下最美的女人也超不过胡棉了。这样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怎么会跟我大哥吵架,而且还那么气势汹汹地把我大哥逼得往后退呢?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
  胡棉说,何口还欠她三十斤谷子,七斤腊肉。
  恐惧分明写在何口脸上。十几米之外,何团结黑着脸,坐在那里,像一堆岩石。当何口说他决不承认欠账的时候,何团结提起了拳头。
  正这时,何祭走下了石梯,抱着胀鼓鼓的手臂,沉默着站在离何团结五六米远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何祭长得那么高壮,身体长得那么结实!
  何团结的拳头,像松了弹簧似的,轻轻散开来。
  何团结跟何祭在一起劳作的时候,曾经比试过气力,何团结把一块三四百斤重的石头抱起来走了一段距离,何祭又去,他显得比何团结吃力,脸上的血像要喷出来,可是,他走的距离一点也不比何团结短。在何家坡,除了何逵元,再没有男人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何祭比何团结灵巧,真要打架,何团结占不到便宜。
  何口敏锐地捕捉到了何团结的变化,精神陡然间旺了起来。他再不后退,而是跨前一步,点着胡棉的额头说:\"我不欠你一分一厘!\"
  胡棉吓了一跳,看了看抱着双臂的何祭,看了看杏树底下的我们,一边骂,一边怏怏地回到屋里去了。
  因为这一次经历,何口一生一世都记着何祭的好处。
  何口跟着我们回了家。
  家里没有任何人过问何口为什么欠了胡棉的谷子和腊肉,因为胡棉在咒骂中已经把事情枝枝叶叶地都抖搂出来了。
  何团结的确从外面弄回了一些黄色图片。这黄色图片是镇上的几个公子哥儿赏他的,并不如何中宝所说是何团结跟何口一起弄来的。这是一副不完整的扑克牌,每张牌上有一个裸女相。何团结把坡上像何口这样的几个光棍汉召集到他家里,让他们看那些不堪入目又十足惹火的图片。其间,胡棉并不回避,而且穿得格外暴露,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还时不时地偏了头,惊嘴咂舌地瞅上一眼,满脸绯红地避开,过一阵,又来瞅一眼。几个光棍哪经得住这种撩拨,看胡棉的时间倒比看图片还多。何团结正是需要这样的效果,他直言不讳地对何口们说:\"你们可以跟胡棉睡,每睡一次,给我称三斤谷子或半斤腊肉。\"就这样,何团结跟妻子联手,开起了家庭妓院。这是清溪河流域第一铺开在乡村的家庭妓院。
  自那以后,胡棉几乎每天都没空过,不是何口,就是其他几人。
  每当有人来跟胡棉睡觉,何团结就让出床位,到外间去等候,或者外出偷东西。
  然而,别人完事之后,何团结往往迫不及待地进去拉开胡棉的双胯,把他硬硬的家伙插进去。他并不想性交,而是以这种方式发泄他的闷气。他一边残暴地乱动一边问胡棉:\"哪个弄得舒服点?\"胡棉总是幽怨地回答:\"芭茅地里最舒服。\"......
  何大终于明白,他跟何祭去污秽满地的竹林里守候何口的那个夜晚,在胡棉屋子里说话的,的确是何口。何团结出去了,他先下山去河底偷了一家人半篓子红苕,回来再去学校偷了乌老师的被盖等物。
  坡上人把胡棉鄙薄到骨髓里去了。一个女人,为三斤谷子或半斤腊肉,就为人脱裤子,羞啊,羞死先人了!胡棉也的确消沉了一段时间,她以前走路,头总是昂着,以前看人,眼睛总是虚着,眼光灼灼地盯住你,有一股子撩人的浪气,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现在,她的头低着的时候居多,看人时也不敢直直地抓住你,而是盯上一眼,就逃避开。她的头发也比以前洗得少了,长过了肩头,也没再剪了。
  何团结的威风也大大减弱,一个把婆娘送给别人搞的男人,再孔武有力,也是懦夫。
  相比较而言,何口倒没受多大损失。对男女之事,乡人是懒得去分析其中的因由的,他们永远认为男人占了便宜。如果那天何口挨了何团结的打,他们当然会笑话他,可是他没有挨打,还理直气壮地宣布他不还欠下的东西,就足以证明他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再不给何口找个老婆,何口就不仅要打光棍,还有可能闹出更大的事端。
  要在本村找愿意给何口说媒的几乎不可能了,何大家那么穷,没必要为他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再说何口不仅劳动懒散,还跟骚妇胡棉做出那种丑事,并且把家里的粮食和腊肉偷去抵债,这像人么!坡上人没一个敢冒这个险──即便巧嘴簧舌把人家的女儿骗来了,媒人也要背一辈子的罪过,遇到麻烦,女方家长就要找媒人是问,说不定还会闹出如许莲死后一样的\"打人命\"事件;如果再想一想望鼓楼的钟白儿被人扳了牙的旧事,就是傻子也会知趣的。
  何大又想到去找我们母亲娘家的亲戚。而那些亲戚,我们早已经不来往。何大甚至想到了许莲的娘家人。天啦,这简直是笑话,虽然都知道许莲有几个姐姐,但是,连何大也是在很小的时候看见过,更不要说我们了!我们和他们,就像一万年没有牵连似的,谁也不认识谁......
  正在何大为大儿子的婚事独自伤愁的时候,那年冬天,何家坡终于有人主动向何口提媒了。
  此人就是驼背赤脚医生宽焕。
  宽焕的家境比较宽裕,可由于身体的原因,还从没有人向他提过媒。没有人给他提媒,他倒给人家提媒了,何家坡一时以为新鲜事。
  宽焕介绍的是对河杨侯山上一户江姓人家的女儿,女子高高挑挑的,听说有点傻。宽焕第一次把女子带到何家坡来的时候,人家觉得怪模怪样的:哪兴没娘家人陪着,女子就单独跟媒人来的?女子跟宽焕进了他的家(宽焕成人后,怨恨奶奶梁氏让他成了驼背,就不愿意跟梁氏住一起,而是到黄桷树下的一块田里起了新房,单家独户地过日子),不一会儿,宽焕就亲自上来叫何口。何口穿得规规矩矩地下去了。一袋烟功夫,他回来了,把新衣服一垮,气冲冲的样子。我们都以为是因为女子的傻而使何口不满意,谁知他说:\"宽焕是在给他自己说媒!\"
  何口是看准了的,没有多久,宽焕就跟那女子结了婚。
第2章 (21)
  看上去,女子比宽焕高了一倍。自从她嫁过来,何家坡又比以前闹热了许多。她不喜欢说话,可有人专门逗她说话,一说,就给大家留下笑柄。她第一次上中间院坝的时候,有妇人悄悄把她拉到一旁,煞有介事地叮嘱她:\"那边站着的那个老汉,是宽焕的公公,脾气怪得很,你如果不去打招呼,他以后就会天天骂你。你不能直接把他叫公公,要叫月亮大公他才高兴。\"女子想问为什么非要叫月亮大公?可那妇人已经离去了。女子走了过去,热情地招呼道:\"月亮大公吃饭没有?\"此话一出,满院子的人差点笑破了肚皮,只有那被叫着\"月亮大公\"的老者气得七窍生烟,许久憋出一句话来:\"老子只想甩你两耳光哩!\"骂毕吹胡子瞪眼地回家去了。宽焕的公公死了不知多少年,那老者是他的邻居,小时候躺在街檐下睡觉,头皮被狗啃去一块,从此再长不出头发,亮光光的,同辈人跟他开玩笑,喊他月亮。
  这件事,给女子很大的打击,越加不愿意说话,可总有不得不说的时候。由于小心谨慎,说出的话就更加可笑,可笑得连梁氏也忍不住要揉肚子。
  女子嫁过来半年左右,何家坡就出现了另一番景象:宽焕拿着使牛棍,把女子打得几层院子乱跑,说她懒,鞋也扎不好,鞋垫上连朵映山红都不会绣。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嫌女子不怀孕。宽焕打女子的情形十分滑稽,一个矮矮的儿童似的男子,追着一个高高的健壮的女子,追上后,使牛棍劈头盖脸向女子身上打去。女子缩着一团,向矮个子男人求饶,可男人不饶她,在女子身上不停手地抽。当整个坡上都知道矮子发怒的真正原因后,他也就不避讳了,边抽边骂:\"夹你娘的两片小×,连个儿女也屙不出来!\"这句话一骂,激起矮个子男人无限的伤感,手也下得更重。
  如果没有人拖,男人就一直打下去,直到把女子打得遍体鳞伤。对此,有的人觉得宽焕太过分了,太不是人了,而有的人却只想从中得到乐子,对宽焕说:\"宽焕,你背弓那么高,按老办法行事是不成的,你要垫几匹砖站在床下!\"宽焕说:\"老子啥法都使尽了!\"......再过半年,情况又起了新变化:把女子打得急了,她就去找队干部。她去找队干部是梁氏帮她出的主意,梁氏虽然把宽焕疼到心窝子里去了,也希望女子能够尽快生崽,但宽焕把女子打得太狠了,梁氏劝了多次也劝不过来,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去找队长,让他帮忙劝劝,\"梁氏说。女子听奶奶的话,每到无处可逃的时候,就去找何中宝。
  这一年来,何中宝突然老了。这种老,首先是他自己发现的。某天吃饭的时候,他感觉到右边靠里的那颗牙齿有点顶肉,像嵌进了一粒苞谷米,他用手抠,嘴张到极限,才捉住了,他使劲地摇,摇了十余下,松了,再猛地向外一拔,那东西就滑到他手心里了。他觉得牙龈隐隐作痛,是一种让人舒服的痛。他把那颗血糊糊的东西仔细审视,黄黄的真像苞谷粒子,但是,尖端锋利、硬朗,像骨质。这一发现使他大吃一惊,忙把那东西泡在碗里,水洗过两遍,确认不是苞谷米,而是他的牙齿!
  到他这个年龄掉牙齿,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大已经掉五颗牙齿了。可在何中宝看来,何大满口牙掉光,他也不应该掉一颗。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家与何大家力量的悬殊,正在发生着变化,何大不仅比他多了三个儿子,而且,何大的三儿子与整个坡上人还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他小小年纪,眼光却藏得那么深,看人的时候,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何中宝惧怕他的眼光,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却有了明显的感觉。他知道他爹何华强当年惧何建祥的眼光,现在,他又惧何早的眼光。\"娘的,这坡上为啥总是有那么多牛鬼蛇神!\"......
  基于此,队上的事情他管得越来越少。
  女子多次去找他,早已经让他厌烦,到最后,他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子说:\"家里面的事情,找我做啥?未必你不生娃儿也找我?\"
  论辈份,他比宽焕高两辈,他这话说得太很应该。
  何中宝又说:\"当年,坡上有个寡母子,被婆家一镰刀啄死后,扔在古井里。宽焕对你算是好的了。\"
  女子吓得再不敢登何中宝的门,她本想去找大队的独眼书记,可心想与其这样,不如干脆去找公社,于是她就下了山。她下山的时候,梁氏为她包了二两麦子,拿了两分钱,让她在街上兑个馒头吃。
  她跑了无数趟公社,也没能阻止驼背对她施暴。驼背现在除了鞭打她,还对她实施残忍的性折磨,深更半夜,女子总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惨叫声惹得一个坡上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可是,女子的肚皮依然瘪得像一块洗衣板。
  宽焕把女子离了。他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块能长庄稼的田。
  半年后,女子嫁给离娘家不远的一个泥瓦匠,不满一年,就生下了体重达九斤半的白胖儿子。何家坡人赶集的时候,经常在东巴场上碰到她,女子很热情地打招呼,看上去竟一点也不傻。因此有外地人说,女人就像树,有些树适合往这里栽,有些树适合往那里栽,何家坡只适合许莲和胡棉那样的骚女人去,不适合江家女子那样的老实女人,何家坡真他妈不是个好地方!
  坡上人闻言,自然是不高兴,有一次,菜根在东街上听见几个杨侯山人这么议论,差点跟那几个人打了起来。
  何家坡再不好,可它是坡上人祖祖辈辈的家,坡上人都知道维护它的名誉。
  那些日子,一到天黑,山上就刮大风。风不像是从天上吹来的,而像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就从那棵黄桷树底下。风成了黄桷树的血,在它体内汹涌澎湃,摇动得巨大的躯干咔嚓咔嚓地炸响,当血脉流到树冠,每一片叶都翻飞腾挪,跳荡着绿色和浅白色的波涛。黄桷树是何家坡的树之王,它的一举一动,都被方圆数公里的丛林所效仿,一时间,漫山遍野风声大作,月光被风吹得四处乱跑,就像当年的麻雀,跑了一阵,再也跑不动了,就死在地上了,变成了冷冰冰的月光的尸体。
  如河的风声里,夹杂着毛狗苍凉的鸣叫;毛狗们本是希望趁着夜色进村偷鸡或小猪的,当它们结伙潜行到村落后面的\"夹夹石\"附近,风就起来了,风声让丛林倾伏,把毛狗的行踪完全暴露,当惨白的月光在面前乱蹦乱跳的时候,毛狗便止了步,望着天上的月亮悲鸣。月亮是毛狗的神,月亮让毛狗涌起生生世世也解不开的迷茫......那些日子,我睡在新房里,新房是装有虚楼的,虚楼底下就是猪牛圈,大山狂怒的夜唱开始之后,虚楼就像行驶在飞流急湍之上的小舟。但我一点也没感到恐惧,我在想,如果那些风跑出了何家坡,它们会在哪里落脚?那何家坡之外的某一个地方,是否也有冰冷的月光和毛狗的悲鸣?那里的某一家小孩,是否也如我一样睡在虚楼上,望着漆黑的屋顶做天高地阔的梦幻?......
  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就停了。好些天都是这样的。院坝里,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落叶清扫之后,便干净如洗。坡地上的泥土,硬硬的,用脚一踢,泥土岿然不动,踢的人却抱住脚,不停地呼痛。冷。身上并不感到冷,只是眼睛里冷。四周清清朗朗的,让你感觉到风虽然停了,但风并没离开,整个何家坡变成了一只口袋,里面灌满了风,你甚至觉得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是风,你自己也是风,天地间一声轻微的叹息,你就会飘起来,刮向别处。
  这天,何中宝清早起来,站在自家院坝边,望着屋外还显得朦胧的山体,咕咙道:\"风属水,水属阴,晚上刮风,是阴气归位......这何家坡也该清静了。\"
  言毕,他回到屋里去,大声吆喝老婆和儿女起来。集体出工之前,是农人为自己忙碌的时候,何中宝要抓住这点时间,能在自留地里为自己多挣一口粮就挣一口粮。
  不光是何中宝这样想,坡上人都这样想。在何家坡人的心目中,\"集体\"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正因为如此,大家上工的时候,才会将锄把顶住下巴,没完没了地拉扯闲话(只要大家都这样做,就不会扣工分),至于锄了多少地,犁了多少田,是不必放在心上的,工分不少,就万事大吉,到头来误了季节,少分了粮食,由于那是大家的事,因而也就公平了。那时候,坡上人听到木梆声都积极地往田地里跑,看上去是多么热爱集体的劳动啊,其实,他们是怕自己没能跟上集体的步伐挖下第一锄,如果人家挖了一锄你才赶到田间,就要被扣工分,哪怕人家挖了第一锄就拉扯闲话,唯你一个人还在弓腰爬背地劳动,甚至是你一个人把那片地挖完的,你照样被扣,人家却拿满分。
第2章 (22)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何家坡常常吵架,就为了五厘工分,吵得天翻地覆,六亲不认。何莽子曾经为了五厘工分,跟时任记分员的孬母猪吵架,吵到三更时分,终于打了起来,何莽子拿着弯刀,砍光了孬母猪屋前那片竹林,孬母猪抠住何莽子的嘴,差点把舌头给他掐断了。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天天发生。但不管怎么说,架可以吵,也可以打,工分却必须扣,因为你没有随集体的节奏挖下第一锄。如此,那些分明愿意为集体卖力的,也把集体当成了仇人,想方设法来对付集体。\"集体\"是没有生命的、脆弱而又强大的存在,它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时间!不迟到,不早退,你就是集体的一分子,否则就游离于集体之外,就要受到到集体的惩罚,至于在那时间里干了些什么,\"集体\"是不会追究你的。
  在何家坡人眼里,由一大堆空空荡荡的时间组成的\"集体\"是多么不可靠啊,它让你得到了工分,却没得到粮食,没得到生活下去的依据!正因为如此,如果有几个人去割一块麦田,他们会把自己劳动的地方偷偷告诉自家孩子,让孩子在某个时刻赶到那块麦田附近,他们下镰的时候,故意漏掉一些麦穗,让跟上来的孩子把那些麦穗\"捡\"回家去。只有捡进自己包里的,才是可靠的,才能让人心安!他们还特别盼望下雨,因为一下雨就可以不出工,不出工就能从\"集体\"中解放出来,就能为自己劳动,当他们蹲在自留地里侍弄菜蔬,当他们在山野里为自己割桦树皮或剐野棕(这些东西都可以拿到乡场上卖钱),心里是多么踏实......
  何中宝是这样想的,何大也是这样想的,坡上每一个人都这样想,没有例外!
  但比较起来,何中宝想得更深,更痛。他肩负的不仅是一家人的口粮,还有家族的使命。他心里装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公正地说,何中宝算得上对先辈忠孝的典范,他牢牢地记住了父亲何华强当年振兴家业的历程,父亲是他心目中不可超越的榜样,父亲的每一个决定,都值得他毫发不爽地加以遵循。何华强没让他们几兄弟读过一天书,而他何中宝,纯粹是迫于时代的压力,才让儿女念到了小学三年级,到了三年级,他干脆利落地让儿女停了学。何光辉读一年级时成绩很差,乌老师写个\"人\"字让他认,他认不出,乌老师提醒道:\"两个脚走路。\"何光辉道:\"鸡!\"乌老师摇了摇头,又提醒他:\"比鸡大,跑得比鸡快,不会飞。\"何光辉斜着眼睛想了想,还是想不出,又怕挨乌老师的棕片子(乌老师常用棕片子把学生的手打肿),在乌老师瞪目之前,何光辉大声道:\"是野物东西!\"乌老师没打他,因为他差点笑断了气,没力气打。何光辉读二年级时好一些,三年级更好一些,都成班上前五名了,可何中宝就是不让他念下去。\"不要耽误了学盘土巴种庄稼的好时候!\"他说。
  \"一寸田土一寸金,田土才是命根根!\"在何中宝看来,哪怕再过一万年,这句话都是农民的真理。不仅是未来人的真理,也是作古者的真理,父亲何华强转了二道人生,变成了一个女孩,不是还回来索要地契吗?可见即便是对那些死去了的人,土地也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那一次,何大听公社干部说何中宝是在宣传迷信,也跟着说何中宝是自己找了个女孩来冒充何华强,何中宝想不通啊!何中宝对人说,他即使找,也要找个男孩吧?......娘的!要是时光回到当年,要不是何大有那么多儿女,要不是他二儿子何祭猛然之间就那么有力气,何中宝就要使用他的打狗棒了。\"陈月香老子打得,何大么,老子照样打得!\"何中宝这样想。然而,他也不过是想想了事,毕竟说来,他一天天老去了,而何大的儿子又成长得那么快!父亲传下来的那根打狗棒,只能黯然地躺在他的枕头底下了。有好些个夜晚,何中宝都听到打狗棒在哭,哭得闷声闷气的,伤心断肠的。打狗棒一哭,何中宝也跟着哭。他常常是在哭声中睡去的。有天夜里,他刚刚迷糊过去,就看见打狗棒从他床头爬了起来,在他面前站立一会儿,就自动的弯来倒去,狠狠地抽他的腿。他是被抽醒的,醒来之后,还感到两腿酸痛难忍,并且分明还闻到打狗棒上的狗血味,听到打狗棒发出的咻咻的喘息声。
  他知道那是父亲在抽他。他实在是太不中用了。
  当自己不能前行的时候,就希望别人退步。别人的退步就等于自己的前行。在何中宝感到危机深重的时候,曾经寄希望于何口的堕落。何口的确堕落了,遗憾的是,那只不过是短暂的时光!何中宝想不明白的是,何大是用什么方法阻止了何口的堕落?
  事实上,何大让何中宝不明白的地方还很多,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在送孩子上学的问题上。既然二儿子何祭升学不成,何大为什么还要拼命送三儿子何早读书?他那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何大不知道何家坡根本就养不住读书人?不要说何条元,不要说何地,就是沾了些书生气象的何建祥也不得善终,难道何大不知道?金银口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陈怀志夫妻,就因为书读多了才从北京放了回来,\"一\"字认扁挑的大老粗也可以抽他们耳光,球毛没长的小孩子也可以朝他们扔石块,难道何大就没听说过?
  如此说来,何大拼了命送儿子读书,并不是没在何中宝心里引起波澜。尽管他的眼光从来也不愿游离于何家坡之外,但他也去过清溪场,去过县城,还随县委书记去外地考察过,他亲眼看到过读书人背时挨整的惨景,同时也明白,那些人之所以背了时,是因为他们曾经处于高位,被人尊重和仰慕,时世究竟会不会再来一次颠倒,重新把读书人捧到高位上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对何中宝是一种煎熬,然而,何中宝的内心是有力量的,再大的波澜也能够被他内心的力量化为平川。他坚信,不管时代怎样变,只要人的内心不变,一切该拥有的,就照样能够拥有。在这一点上,他与何大恰恰信奉了完全相反的真理,何大认为,人只要改造了自己,就能够改变命运,也只有改造了自己,才有可能改变命运;迄今为止,何大还没有改变命运的迹象,因此宿命的阴影还大面积地笼罩着他,然而,他凭借一颗卑微的灵魂对世界的理解,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改变的......
  何中宝就这样将何家坡继续视为他的家业,他认为在这片土地上劳动,读不读书是没什么区别的,读书的多少也不会有价值上的体现,比如在鞍子寺教书的何老师,小学也没毕业,而且上学的时候笨得屙牛屎,但他还是可以去教书,拿每个月十五块钱的津贴,而何祭是初中毕业生,成绩也好,但大队和公社都根本没有让他去顶替何老师的意思,何祭所能够做的,就是听何建申敲出的木梆声,而木梆声之后的指令,是他何中宝发出的!何祭最大的荣耀,就是大队安排他去几个村寨写标语,用一团破布,蘸上石灰水,往那些崖壁上写,往人家的猪圈墙壁上写,这算他妈的什么了不起?
  由此,何中宝觉得,让儿女读到小学三年级才停学,已经出格了。
  侍弄土地吧,侍弄庄稼吧,那才是一个农人的本份!
  那个大风停歇的早晨,何中宝把老婆孩子吆喝起来,有的打猪草去了,有的挑粪淋南瓜去了,而何中宝没有动,他坐在门槛上裹旱烟,等着何建申来讨指示。他的烟还没裹好,清白的天色突然变得苍黄起来。这是暴雨来临的征兆。何中宝停止裹烟,望着对河杨侯山上飞奔恶斗的游云,自言自语地说:\"要来雨就快些来。\"话音刚落,他看见那些云全都变成了在山野间游走的毛狗,它们好像为了争一头死去的牛,在奋力厮打。何中宝抽了抽鼻子,闻到了死尸的气味。他把烟杆在门槛上使劲地磕,骂道:\"他娘的,怕是大白天撞见鬼了!\"
  正这时,何建申进了院子。何建申以为是骂他呢,没趣地站在那棵核桃树下,并不迈步。当何中宝收回目光,看到核桃树下黑凛凛的影子,以为当真是鬼,吓得嘴一嚯,待认清建申那颧骨很高的瘦恰恰的脸,就把嘴收拢了,同时,一股酸辣的胃液冒起来,直冲鼻子。他把胃液艰难地吞下肚,才叫了一声:\"建申。\"
  何建申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何中宝近前,才神神秘秘地说:\"中宝,今天就不出工了吧。\"何中宝问为啥,\"我昨晚上做了个梦,\"建申道,\"我梦见何家坡不见了!\"
  何建申怎么也无法想象他这句话会给何中宝带来多么巨大的震撼。
  何中宝轮了他一眼,又轮了他一眼。他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眼光里,使眼光变成了骨头,变成了刀子。这刀子割着何建申,也割着何中宝自己。他问道:\"咋不见了?\"
  建申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不见了。\"
  \"坡上的人呢?\"
  \"何家坡都不见了,还有啥人?\"
  何中宝突然来了怒火,高声说:\"球莫名堂!没有人,证明你也没有了,那你是咋个晓得何家坡不见了的?赶快去敲钟,男人下朱氏板砌塄坎,女人去鞍子寺大田薅草!\"
  何建申讪讪地说:\"还没到时候呢。\"
  \"没到时候也敲!\"
  何建申只好走了。
  他还没走拢挂木梆的中间院坝,大雨就下起来了。下雨是不出工的,这是惯例,因此何建申用不着再去向何中宝请示就回了家。他把双手蒙在头上往家里跑的时候,无头无脑地骂:\"像他妈条疯狗......\"
第2章 (23)
  雨一直下个不停,而且越下越大,连那些为了侍弄自留地不惜血本的人,也通通归屋了。
  黄昏时分,雨停了,然而天依然是苍黄的。沉寂了一整个白天的狗和牛,对着苍天鸣叫起来。狗和牛的叫声,也像是黄色的。蝙蝠四处乱撞。这样的时节,哪来这么多蝙蝠?何家坡把蝙蝠叫檐老鼠,它们从瓦沟里喷吐出来,在每一层院落上空交织成不祥的黑网。每当有檐老鼠出没的时候,是细娃妹崽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宁愿放弃听何逵元讲故事的机会,举着大扫把,跳起来扑打那些飞得很低的家伙。以往,尽管那些家伙飞得低,但要把它们扑下来也并非易事,可是今天,没一会儿功夫,院坝里就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它们并没有死,它们还在蠕动,还在挣扎。夜晚就这样从它们坠落的翅膀上降临了。
  夜晚一来,地上真正的老鼠就活跃起来。何家坡的老鼠虽然很多,可是,什么时候见过老鼠大张旗鼓地从伙房的灶台上飞过,还肆无忌惮地把煤油灯绊倒的?今天的老鼠就有这么怪,它们像搞政变一样,从不明方向的地方跳出来,又朝不明方向的地方集结。
  夜风并没像往天那样起来,除了老鼠闹出的动静,天地间一片沉寂。
  这实在是奇怪的一天,大家都感觉到了。何中宝更是感觉到了。当煤油灯在村子里次第熄灭之后,他家的煤油灯还点着......何家坡不见了?......如果真是这样,他祖先的血呢?他家族的屈辱呢?他子子孙孙的未来呢?......在惨淡的油灯之下,他发出轻声的冷笑。地上有山,山下有河,河底下又有山,又有河,何家坡怎么会不见了?
  正此时,山上的毛狗又开始悲鸣了。何中宝知道,月亮出来了,而且月亮比往天大,因为没有风也让毛狗感觉到了月亮的存在。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
  何中宝在毛狗孤独的悲鸣声中睡去。
  非凡的动静是在三更过后发生的。
  何中宝睡在虚楼上(就是李篾匠曾翻上去偷洋芋的那座虚楼),他或许正在做梦,或许没有做梦,反正虚楼猛烈地摇晃起来时,他还没有醒,直到咔嚓一声,虚楼的檩条断了两根,何中宝和他的老婆温氏一起掉进虚楼底下的牛圈里,他才醒了过来。牛粪稀洼洼的,差点把他们给淹没了,何中宝翻了起来,接着把迷迷糊糊的温氏也拉了起来,\"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何中宝大呼小叫。屋子还在摇晃,屋脊上的瓦唏里哗啦地向地上倾泻。温氏叫了起来,睡在正屋的何光辉和他姐姐也叫了起来。整个村落里的猪牛,都在疯狂地撞着圈栏。狗也对天狂吠。
  何中宝想带着温氏从牛圈里跑出去,可天上的月亮早就不见了,四周黑咕隆咚的,他不敢动步,因为他不知道哪里有危险。
  这时候,何团结的声音从中间院坝震天雷似的传过来了:\"地震了!何家坡地震了!\"
  这声音由远而近。火把也亮了过来。整个何家坡,就只有何团结一个人举着火把到处呼喊。那些在恐惧中蛰伏着的人们,听到何团结的喊声,见到他举过来的火把,对生命的渴望呼的一声窜了起来。人们按着各自的辈份,大声呼叫:\"团结!\"\"团结哥!\"\"团结爸!\"......何团结回应着,点上了更多的火把,将它们交给跑出来的何逵元、何口、菜根和孬母猪等人,逵元等人又点上了火把,将它们交给陆续出来的十多个年轻人。
  一场村里人对村里人的拯救,就这样展开了。
  房子已没再摇晃,猪牛也停止撞圈栏,但狗们还在叫。狗叫得阴森森的,声音从肺里发出,像穿过了长长的巷道,叫一声,停顿片刻,再接着叫两声。在乡间,狗的这种叫法是有人归西的预报,陈月香死之前,狗这么叫过,何建高的幺女儿死之前,狗也这么叫过。十多个搜救人员分成了几个小组,深入到各个院子。大多数人家的房屋没塌,很容易就把人领了出来,但有的房屋塌了,包括我睡的虚楼也塌了,好在只塌了半边,我并没摔下楼去。
  何中宝的虚楼塌得最厉害。他那楼房太老了。搜救队分组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何口只想去何中宝的院子。这种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栗。可是,当何团结问他去哪里的时候,何口改变了主意。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他被自己病态的激动吓住了。\"我咋能做那种事呢?\"他对自己说,\"那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具体是做什么事,连他自己也没有明确地意识到......
  当何团结从瓦砾和板缝间钻进何中宝的牛棚时,看见何中宝夫妇站在牛粪当中,温氏的额头上流着血,靠住何中宝发抖。何中宝并没受伤,他死死地盯住个子高大的何团结,眼光发红,红得血艳艳的。何团结跨步上前,何中宝搂着温氏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何团结没加理会,一把将他们分开,左手夹着何中宝,举火把的右手夹着温氏,大步走向牛棚边缘。缝太窄,他不能带着两个人一起钻出去,因此将二人放下,准备让他们先钻出去,谁知放下之后,何中宝就瘫软在地上了。何团结愣了一下,首先将温氏推到外边,再拎住何中宝的后领,把他提了出去。
  牛圈外有一棵桉树,何团结刚刚把何中宝放在桉树底下,虚楼就彻底垮掉了。
  \"金花......光辉......\"温氏呼喊着她儿女的名字。
  正屋没塌,她儿女并没有危险。
  何团结看了看蹲在桉树疙瘩上的何中宝,就举着火把去了别处。
  搜救工作一直持续到天亮。结果,孬母猪的母亲被一根檩条打死了。整个何家坡就死了她一个人。那个不上六十岁的妇人是站着死的。开始,她的房子虽有很大的震动,却没有垮,儿子出门救灾之后(儿子出去了,家里就只剩她和孙子,她的男人早在十多年前就饿死了),屋脊才发出断裂之声,她惊惊慌慌地抱着孙子向屋外跑,还没出门,一根檩条就砸下来了。檩条未断彻底,刚刚砸到她的头,就稳住了,而檩条上几颗粗大的铁钉,戳进了她的颅骨。她就这样站着死去了,而她怀里的孩子却安然无恙。直到被人发现,她还紧紧地搂着孩子。
  人们抬起檩条,取出那几颗粘连着妇人乳白色脑髓的钉子。孬母猪抱着她母亲的尸体,不哭,也不叫。当他把母亲的尸体横放在堂屋的门板上之后,就跪在母亲面前,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两巴掌就打得自己嘴角翻翘。他想起了自己在牌桌上曾经给过母亲耳光,他要用这种方式来向母亲赔罪。有人去拖他,但何大把拖的人拦住了。孬母猪就一巴掌一巴掌地继续扇自己。他有半边脸好几年前被火药烧糊,本来是死去了的,这时也被他扇活了,迅速膨大起来,而且滋滋地冒烟,像残存在皮肉里的火药被喧哗的血液点燃了似的。直到这时候,何大才去抱住了他,何大说:\"娃娃呢,你妈就那点命......你把自己怄坏了,你那儿子咋办呢......\"坡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场,男女老少全都哭了......
  孬母猪母亲的后事,是在队长何中宝的主持下,由全队社员共同商办的,不仅共同出资、出物,也共同出力。那妇人的遗体在堂屋里停了七天七夜,白天,大家砍来柏树枝扎灵堂,木匠为死者做棺材,晚上,中间院坝里就挂着几盏马灯,还从望鼓楼请来了狮子队、锣鼓队、唢呐队,为死者的亡灵送行。大家在忙前忙后的时候,不忘说到死者生前的好处,同时也说到这次地震,说到坡上的救灾队,当然也要说到何团结。何团结平时看上去吊儿啷当的不正经,可在这关键时候,坡上就数他精干,就数他成得了气候,连何中宝两口子也是被他救出来的!
  开始,坡上人并不知道何中宝夫妇是何团结救的,因为何团结一点也没表功,是何中宝当着众人的面走到何团结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个揖。何团结毕竟是何团结,他斜眼看了看何中宝,就走开了。何中宝红了脸,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并摸出余下的半袋旱烟来抽。黄腊腊的烟雾中,何中宝深深地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
  不过,这并没从整体上影响大家集体为死者举哀的气氛。七天七夜之后,该把死者送上坡了,那天清早,孬母猪端着孝盆走在头里,后面是他母亲的棺椁;由于棺材是新做成的,异常沉重,何团结、何逵元、何祭、菜根等八个大汉用木杠抬着,通过狭窄的山道送往墓地......
  安埋了死者,何中宝去了大队,尔后去了公社。那天下午,大队和公社的干部都派代表随何中宝来了何家坡。他们是来安民的。公社干部说:\"大家尽管放心,我们这里原先是一个大湖,后来地壳往拢挤,湖水退了,形成了大山,背着我们川东北这片大山的,听说是一只巨大的老王八,王八大家晓得的吧,又经熬又长寿,它要保佑我们子子孙孙安享太平的,我们这里一亿年也不会地震!我们这里垮了房子--不光是你们何家坡,全公社很多地方都垮了房子--是因为松潘地震了。松潘地震的时候,把地壳整翘起来,一翘,就把我们的房子整垮了。\"
  松潘?何家坡人从来没听说过松潘。公社干部解释说,他也不知道松潘,听说是在川西高原的岷江流域。既然是在川西高原,那就是老远老远的地方了,老远的地方发生地震,咋会把何家坡的地壳整翘起来了?坡上人摇着头,停下来想一想,又开始摇头。
  在何家坡人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地理上的外部观念,他们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发生在外面的事情,可能影响到何家坡;那么,发生在何家坡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外面的世界?......
第3章 (1)
  了解和拯救自身命运是人类最强烈的愿望,可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整体的脆弱显露无遗。在我们祖先的观念中,\"天、地、人\"乃三位一体,可到最后,没有一种哲学能让我们相信大自然的统一性;我们宁愿把人神化,以为这样就既可以看到神的样子,也可以听到神的声音,我们就能够放心大胆地在神的笼罩下追求如花的幸福。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大旱年再次降临,我们为什么照旧是惊恐万状?这时候,又有谁来拯救我们不安的灵魂?我们需要的那个神,为什么总是不能及时地抵达我们的内心?没有人站出来回答这些问题。
  失望也罢,希望也罢,为了生存而无休无止地挣扎,才是我们最本质的命运。
  秧苗插下去了,农人却不能闲,何家坡人像以往一样,出罢半天工,不是在自留地里一面侍弄一面算计,就是把汗水洒到山林中去。
  何家坡虽不像金银口遍地红砂石,但同样是山石广布,土层薄,地也不多,分下户的自留地自然更少,他们只需一早一晚,提着便壶,去手掌大的地盘上服侍一下辣椒、丝瓜、茄子等菜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上忙。山林中有可以变钱的桦树皮和野棕,有可以用来煮猪食或做饭的干树枝,有粗心的人遗留下的半截牛绳,有散布路边的狗屎牛粪(用点锄勾进箢篼提到自家地里去),甚至什么事情也不做,也要去山林中转悠转悠。他们把那么长的时间耗在山上,并不证明能在山上收获什么,而是不愿一时一刻脱离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等上一些时日,秧田里的杂草长起来之后,他们又要集体出工薅秧,薅了头遍,接着薅二遍,一共要薅三遍乃至四遍五遍,能抵挡饥饿的谷穗才会抽出来。谷穗一旦抽出,马上又要清理稗子。那年月极少用化肥和农药,滋养稻田的肥料,大多是牛粪,虽然纯粹,却特别肯长杂草和稗子。
  今年的牛粪下得重,秧苗一插下去就青了田,风荡开去,发出柔和润泽的绿色鸣响。何家坡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中薅了头遍秧。薅秧时的美妙感觉,只有农人才能体会得到,滑溜溜的黑泥,呱叽呱叽从趾缝间冒出,弄得脚趾痒酥酥的,并传播到全身。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很舒服的痒。当泥土一片片地从脚背翻卷到水里的时候,那些跟稻秧争夺阳光的杂草,就被泥土埋葬了。这时,秧苗还很娇嫩,从苗尖望去,还能望见田里白花花的水点子。农人们等着薅二遍秧,到那时,秧苗就高壮密实起来了。农人们说,头遍秧是养在娘家的小女子,二遍秧就是可以出嫁的姑娘了。
  天气温柔地晴和着,无云的天空,使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但雨水并不缺,一到夜深,就可以听到屋外竹林里沙沙的声响。天亮之后,山林里是洇洇的一团湿气,地上的泥土呈颗粒状,有蜂窝似的小孔。这些小孔是蛐蟮弄出来的,\"蛐蟮滚沙要落雨\",这证明雨会一直下,会一直滋润稻苗。那些日子,家家户户街檐上的石磉,还有事无事地流出汗水,坡上人说:\"石磉出汗,水涨河岸。\"他们还以为要下大雨呢。不过在这时节下大雨,对庄稼一点也无妨害,大雨一来,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一把锄头去把田坎挖一个口子就是了,雨停了,再去把口子合上,那一田的好水,就可以供秧苗喝好些天了。
  这真是一个好年岁!
  大雨并没有下,而且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夜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在薅二遍秧的时候,农人们才感叹一声:好久没下雨了。
  是的,好久没下雨了。有泉水浸润的田,只余下薄薄的一层水花,没有泉水的,泥土虽是润润的,却不见一粒水星子,分开稻秧,可以分明辨出薅头遍秧时是谁留下的脚趾印。一些被玩童放进田里的小鱼,挺着尸体晾晒在干坡上,有的没了头,有的空了肚腹,都发出一股带着水腥的臭味。
  可这正是需要水的时节呀!没有水,这一年所有的劳作都将功亏一篑。上了些岁数的人,对十多年前那场旱灾都有着清晰的记忆,但他们宁愿往好处想,决不相信龙王爷打了一回盹,今年又打盹了。他们说:再等三天,肯定有一场好雨!
  可不仅三天之后没有雨,三十天之后也没有雨。
  这一年,何家坡的干旱长达九十六天!
  断了两年有余的纸喇叭已经恢复,喇叭里,除了每天必念的中央领导人的名字,就是报告各地的灾情。何家坡人知道,这一次旱灾,几乎遍及了中国的整个南方,其中的安徽省,据说超过了四个月!那里的干旱,从上年少雪的冬天就开始了,少雪的冬天称为\"暖冬\",\"暖冬\"是流火的前奏,到夏季,芜湖地区的河流、水库、池塘全部干涸,连天上的飞鸟也因找不到滴水坠地而死,赤日之下,热风乘虚而入,地底水份急剧蒸发,瘟疫俟机蔓延,逃荒大军已经出发,浩浩荡荡开赴浙江、上海甚至远征东北......
  人们除了对烈日的恐惧和对灾年的记忆,别的什么也不剩了。上一次旱灾,何家坡人还想到去向龙王求雨,现在没有人这么想了,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过,向龙王求雨也是无用的,上一次,清溪河下游的肖家湾在六月十二那天到很远的地方去借了一个龙王神来,安放在祠堂里,全村老少向龙王神跪了几天几夜,也请来道士作法念经,结果依然滴雨不下,灾后清点,肖家湾差点饿死了一半人;马家沟人在六月十二那天集体去三十里外的龙王庙求雨,一路敲锣打鼓的,走了小半路程,遇到一外村妇人打着遮阳伞骑牛路过(那妇人之所以骑在牛背上,是因为她怀着七个月身孕,怀里还搂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求雨大军见了那妇人,在路边捡了石头土块就愤怒地上前追赶,因为在他们看来,打伞会引起更加严重的天干。追赶的人还没拢身,妇人和身前的孩子就吓得从牛背上跌下来,孩子当场在一块尖削的石头上戳死了,妇人被她闻讯赶来的家人抬回去,医了两天,也不治而亡。求雨大军根本不管死人,继续虔诚地赶往龙王庙求雨,结果马家沟比肖家湾饿死的人还多。而今,清溪河流域没有人再信那一套了。
  何家坡的山岭田畴之上,浓密的树叶突然疏朗起来,本来蓬蓬勃勃地生动了田野的稻秧,灾民似的抖索着瘦弱的身体。站在大田的这头,可以清楚地望见那头的稻根。
  天上时不时飘过几朵云,薄薄的,灰灰的。被旱怕了的人们,把这朵云当成了救星,男人,女人,亲人,仇人,都涌到院子里来,伸长脖子,看它往哪一方飘去。那云仿佛有意耍弄人,飘着飘着,或者丝丝缕缕散去,或者干脆又变成扎眼的白云。每天都有霞光,但不是朝霞而是晚霞,坡上人连小孩也知道:早上发霞等水烧茶,晚上发霞干死蛤蟆。
  难道何家坡又要被老天爷剥一层皮么?
  那些日子,何家坡人总是相聚在中间院坝,听神神怪怪的何逵元发布消息。哪里下雨的消息。此前,何逵元有一次让坡上人信服的卜算:那天他和菜根去公共柴山里巡视,看有没有人偷柴。菜根吃罢早饭去约他,逵元说:\"不急,偷柴的人才刚刚出脚呢,是从望鼓楼来的,他走得再快,等我抽几袋烟再去抓他,也误不了事。\"菜根不信,逵元说:\"几十里外的声音我也听得见。
  \"菜根说:\"放你娘的屁!\"菜根虽然跟逵元平辈,但比逵元小很多岁,按理不该说这么粗野的话,但是,坡上人跟逵元说话,不要说平辈,就是低他一辈两辈,不要说菜根,就是三五岁的娃娃,都可以骂他祖宗,逵元对此从不生气。此刻,他笑眯眯地把装在口袋里的烟叶取出来,很不灵便地裹。菜根本来就是贪耍的人,再说他爸又是副队长,他怕什么呢,他就让逵元厮磨。大半个时辰过去,逵元才说:\"走吧,直接去窝铺梁,我听见那人去窝铺梁偷柴了。\"他们刚走上窝铺梁的山口,就听见啵啵啵的砍柴声,二人潜行至密林深处,见到了那人的背影,逵元大叫一声,那人手里的弯刀就脱手了,菜根一步上前,拎住了他的后领。一问,他果然就是望鼓楼的人,再问他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发的,竟跟逵元说的时间刚好吻合!菜根很是惊讶,认定逵元真是有些手段的,逵元那次下阴朝没把他爸妈整死,是逵元手下留情。
  关于抓偷柴贼那件事情,虽然何中宝说逵元是狗咬蚊子撞到了,但在这久旱不雨的时候,连他也要去问逵元:\"你听见哪里下雨了?\"
  \"昨晚上马渡沟下雨了,屋檐水接了八桶!\"何逵元说。
  坡上人粗糙的舌头卷着干裂的嘴唇,好像在舔着那想象中的雨水。
  隔那么一两天,何逵元说:\"望鼓楼那一泼大雨,把水牛都差点淹死了!\"
  又过那么一两天,何逵元说:\"今天早晨,红岩头下了雨,水装了半田!\"
  红岩头也下雨了?红岩头离这坡上,摔个扑趴就到了,那里下雨,为啥何家坡就不下雨?
  \"老天爷的眼睛是球日瞎了!\"
  何家坡人对老天爷忿忿不平。
  何逵元突然发现,干旱可以帮助他再次进入何家坡的\"主流社会\",因此他编造各种各样关于雨水的信息来吊人们的胃口,并从中体现他的价值。下雨的地方越说越近,由望鼓楼到红岩头,由红岩头到白岩坡,由白岩坡到周子寺台,由周子寺台到鞍子寺学校!
  他说:\"你们说怪不怪,鞍子寺下雨,就下到了学校那个坝坝里头,坝坝外塄坎下的斑竹林里也没沾上雨水!\"
  他没有说下了多大,因此无从考证:如果是小雨,打个喷嚏地上就干掉了,再说,何家坡人早就不愿出动了,一走一身臭汗,满眼是荒凉肃杀之气,是饥饿的警示,他们不忍心也不敢去看了。他们都相信何逵元的话,同时也想,何地那一辈人在寺庙里读书的时候,安过孔夫子的神像,后来被砸毁了;何地那一辈之前,也就是鞍子寺作为寺庙的功能遭火灾之前,里面安过如来佛像,前两年,学生在操场外开荒时挖出了如来佛身侧的两员战将,本来完好无损,可学生们把战将的头给砸下来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对何家坡的惩罚。
  坡上人也想过是不是何逵元他们敞了罗思举的坟,罗思举就惩罚何家坡了,但没把这话说出口,因为古寨上也没下雨,古寨没下雨,证明老天爷也没把恩泽施给罗思举的坟冢......
  苍黄的\"秧秋谷\"(不结谷物的秧苗)布满田野。这倒方便了为割不到牛草而焦头烂额的孩童--草都晒死了,连松树也只是在松针的根部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淡青色,差不多也快晒死了,哪里去割牛草?--他们把牛打进谷田里,啃吃那些无法怀孕的秧苗;其实,秧苗也算不上,全是被太阳扼杀、着火即燃的黄草。
  首先是没水喝。浸水田里的泉水枯竭了,堰塘里的水干了,大河沟断了流!大河沟从来没断过流,以往旱得再狠,站在老远的弯道里,也能听到它如雷的水吼。这些水就像大地的眼泪,当它连悲哀的力量也没有的时候,眼泪就再也流不出来了。那些日子,真是我们小孩的节日,堰塘里的大蚌壳,足有几斤重一个,壳上生满绿苔,我们从散发出酸味的烂泥塘里将其捞出,扔进沸水里一煮,壳和肉就分离了,肉绵扯绵扯的,没有油,吃起来说不上香,却新鲜;只是去捞蚌壳的时候,脚板常常被不明身分的尖锐之物刺得血淋淋的。大河沟先前长年流水,没有蚌,却有大得惊人的螃蟹,螃蟹壳像一块盾牌,爪子如断树根,而今没有水了,螃蟹无藏身之处,被我们捉住,放进火堂里烧着吃。小孩子的眼里永远只有欢乐,永远不知时艰。
  堰塘里的蚌被我们捉尽了,大河沟里的螃蟹却大多免于劫难,原因是我们很快在河堑里发现了几具枯骨,就再也不敢去。那几具枯骨白得晃眼,头盖骨硬如钢板,是常年流水冲刷所致。
  除了宽焕的奶奶梁氏,几乎没有人知晓这几具枯骨的来历。
  他们是被何民杀死的几个光棍汉。帮助过许莲的光棍汉何相战等人,被攮子刺穿胸骨的痕迹清晰可见。当时,都以为几个冤魂被冲到清溪河里去了,没想到他们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半个多世纪后还顽强地留了下来......
  开初,人们还可以从堰塘中间圆圆的坑里舀出浑浊的半担水来,当我们捉蚌壳时踩出的泥痕刀尖一般白生生刺目的时候,亲爱的水就彻底消失了。
  人可以两天不吃饭,却不可以两天没水喝。
  何家坡、望鼓楼以及更高的老君山上的人成群结队,下山到清溪河背水。
  如果用水桶装,一桶水不过四五十斤,而且没有盖子,泼泼洒洒,回家就剩不了多少,于是,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装化肥的塑料袋背水。大花篮里竖着放一袋,沿口上再横着放一袋,就有一百五十斤左右。
  一起悲剧就这样诞生了。
  望鼓楼有一个年事很高的孤老太婆,在毒日头下用八个小时背回一袋水,刚往桌上一放,塑料袋却掉到了地上,砰地爆开,水溢了一地,迅速渗进全是沙质的土里。老太婆匍匐于地,舔那地上的水迹,随后,一头撞到墙上,当即头破而亡。
  老太婆的死在这一带山里引起极大的震动,人们将心比心,沉浸在悲哀的阴云里。
  后来有人说,那孤老太婆竟是许莲大姐的女儿!
第3章 (2)
  到底确不确切,不得而知。不过,它对何大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他仿佛像猛然间老去了许多。有一天,他说上山去看找不找得到泉水,早上出去,天黑才回。他明显哭过,泪水的斑迹还留在脸上,眼睛也红红的。何菊问爸怎么了?何大说,他去望鼓楼看了那孤老太婆。孤老太婆已被乡人埋了,用草垫一裹,埋在了一坡牛羊也去不了的荒地上。何祭讥笑道:\"没名堂。\"何大看了他一眼,声音哽咽地说:\"你们奶奶亲秭妹的女儿死了,我不该去看看?\"何祭道:\"只听说是她大姐的女儿,还不一定确实;即便是,差不多一百年没来往了,有啥好看的?\"何大再不言声,低头盯着地面。后辈对前辈的亲戚或朋友,夫妻对对方的亲戚或朋友,往往是不看重的。他们只愿意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他们不知道,这一个亲戚或朋友,曾经对你的家人发生了多么重要的影响。许莲的娘家人,没有给予过何大切实的帮助,但在他无爹无娘流浪四方的时候,无法不时时念及自己母亲还有几个姐姐,她们是他在世上的亲人,他没能在望鼓楼找到这些亲人,但还有亲人存活世间的信息,却灯塔一样照耀着他,使他能坚韧地活下去......
  到河里背水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已经没有了力气。
  就在何家坡人快渴死的时候,何莽子屋后的那口干了数年的古井突然冒出水来!
  何莽子是在偶然之中发现井里有水的。那天,他披在身上的衣服被一股风吹走,飘飘忽忽落到了井里,他不禁毛骨生寒,猛然间想起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小媳妇。她认为是小媳妇的魂来攫他了,不敢去捡衣服,跑去告诉了他的主心骨二哥何中宝。何中宝说:\"小媳妇来攫你的魂做啥?我们家对小媳妇是有恩的,是父亲去报了案,才抓住了杀死她的凶手。\"何莽子还是怕,何中宝怒道:\"怕个球!\"急急火火地跑到井边,用钩子把何莽子的衣服钩了上来。
  这一下却有了惊人的发现:何莽子的衣服全被湿透了!
  何中宝卟嗵一声跪了下去,对着井口磕了几十个响头。
  \"小媳妇报恩来了,她给我们供水了!\"何中宝结结巴巴地说。
  随即,他对何莽子正色道:\"这件事情,决不可外传!水只能供我们三家,别人莫想!\"
  何中宝回家之后,何莽子立即在井口上搭了个塑料棚,把井里的垃圾清理了。
  这恰恰引起了坡上人的注意。
  古井出水的消息很快就被知道了。
  古井以前在何华强的屋后,而今在他三儿子何莽子的屋后,但它是坡上人的祖先共同集资挖掘的,不能只供他一家子享用!何逵元、何团结和菜根三人带头,把塑料棚掀去了。掀塑料棚的时候,何中财、何中宝与何莽子站在远处,没加任何阻拦。这是何中宝的旨意。他知道这时候去阻拦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件。只是他带着兄弟回屋之后,才狠狠地给了何莽子一巴掌,\"蠢猪!\"何中宝说,\"哪个让你搭棚子的?你这不是招人注意吗?不要说井是集资挖的,就是我们自己挖的,他们知道了,要来抢水,你拦得住吗?\"他仰天痛哭。他哭的不仅仅是水被抢了,还痛惜他父亲何华强为什么要生何莽子这样的蠢才。
  当那口宝贝井出水之后,井边就常常蹲着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等水人。那井水也怪,每次只舀半担就完了,因此要想等到半担水,非用大半天功夫不可。后来,水出得越来越慢,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时,井边都没有离过人。为了排上轮子,许多人就在井边睡觉。
  何大已经十多个晚上没在家里睡过觉了。
  有一天夜里,惨淡的星月之下,坡上活动着棱棱峭峭的鬼影。凌晨三点左右,何大终于等到半担水。那时候,星月早已隐去,天出奇的黑,何大挑着水往回走。他是不需要火把的,路上,哪里有一坡土坎,哪里有一块石头,哪里布满了踩起来滑脚的笋箨,他都一清二楚。他感到特别满足,有了这半担水,明天的人畜饮用就勉强解决了。
  事情就出在那有笋箨的地方。中途,有一片竹林,竹林里,卧着几座老坟。路就从老坟的边上过。何大刚走到这里,坟头上的竹丛猛然间发出噼噼啪啪的击响!何大卟地滑倒,水早已倾倒一空。他扔了水桶,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喊:\"有鬼哟!有鬼哟!\"
  他惊惧惨绝的呼叫声惊醒了坡上的男女老少。
  何大回来,睡了整整一个礼拜。
  差不多十年之后,\"鬼\"才现了形。那是何莽子!他披着一床烂蓑衣,早就蹲在坟头上。当他从脚步声听出是何大走来的时候,就用木棰使劲敲打竹竿......
  这件事情之后,晚上到井边等水的人明显减少。有些人虽然晚上去等,舀上之后,也要天亮才往回走。
  可不管怎么说,没水喝是不行的,当何大又爬了起来,坡上人认定鬼也吓不死人的时候,就又恢复了旧貌。
  何莽子装鬼没能阻止等水人,便又去二哥那里讨主意,两人商讨出了另外的办法。
  有天清早,何莽子提着裤子从屋里钻出来,看见二三十个疲惫得眼泡皮肿的人默默无言地蹲在井边,何建高正拿着长长的勺子伸进井里舀水,何莽子快速跑过来,屁股一撅,把几团屎唏里哗啦地拉到井里去了!
  这件事引起公愤。何团结当时虽没在场,可他听说后,冲进何莽子的家里,把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出来,拖到中间院坝里暴打了一顿。
  何莽子的屎并没能阻止坡上人去井里挑水。
  那不过就是屎么,为了喝到水,不要说屎,就是老鼠药也不怕!
  粮食在减少,一天接一天地减少。大家都像扑腾在臭水坑里的鱼,那臭味是没法计较的,可眼看吊命粮很快就要蒸发干了。笼笼的穷气在头顶盘旋,使坡上人除了知道自己长着肚子,对别的器官毫无知觉。在我们家,几乎每天夜里,我们都饿得在床上翻过去又翻过来,当终于有人\"哎哟哎哟\"叫痛的时候,何大就骂一声娘,去坛子里摸一片泡青菜,到床边来一绺一绺地撕给我们。泡青菜也是粮食,那年月,得了癌症也不可怕,得了癌症死了就是了,可粮食却是我们心头一块活着的伤口,它不会死的,它故意收拾你,折磨你,并且时时刻刻地提醒你:今天摸出一片泡青菜,明天就少了一片,后天可能就只剩下咣当咣当的盐水了。因此,多数时候,何大只能硬着心肠,不理儿女们的哭声。哭声在暗夜里摸索游走,最终都找到了目标,那目标就是何大的心,它们被何大的心烧化了,变成沸腾的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
  彻底断粮的日子终于来临。
  何家坡的山山岭岭,再一次出现了剥树皮草根挖野粮的景象。
  偷盗在饥馑刚刚逼上来的时候就开始了。有了饥饿的经验,怕啊!不管哪家的东西,只要能下肚的,稍不留心就神秘地消失。坡上人自己家丢了东西,往往是站到大田埂上从早骂到黑,骂过之后,又想方设法去偷人家的东西。如果自留地里还有没被干死的小菜,晚上要通夜守候,否则,那块地就可能被剔光头,连菜头也连根拔起。何大家有一分地的白菜,何口与何祭蹲到地边一棵李子树上去守,夜半时分,他们困得不行,就靠住树杈打盹。等他们醒来,睁眼一看,地里黄黄的土块直望着他们冷笑。
  农历四月,何家坡就驻进了工作组,成为全公社第一个为解决偷盗问题入驻工作组的村子。
  武装部的田明良和严胡子亲自坐镇,因为梁上六分地的麦子,一夜之间被割得精光!
  两人率领所有的队干部,去田里察看。割麦的人技艺十分高超,全是齐着麦穗头儿切下,把麦茬齐齐崭崭留在地里。严胡子背着手,走进地去,刚走入地中央就卟地一声向后滑倒了。被太阳晒硬的麦茬把他的后颈戳出无数道血印子。当他艰难地爬起来,发现鞋子和裤管上都糊着黄腊腊的屎。原来,偷盗者在地中间拉了一泡屎,用泥土掩盖了。严胡子仔细盯着那泡屎,那是蒲团那么大一堆屎。\"是男人来偷的!\"严胡子坚决地说。队干部不解,怎么从一泡屎就能判断偷盗者是男是女?\"你们何家坡的女人能拉出这么大一泡屎吗?走,回村去查!\"
  严胡子将大手一挥,带头下山。
  挨家挨户搜查。如果这家全是女人,就免了。
  当一行人转到何大家的时候,何口带着他们,走到地镇屋里,何中宝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镇地的木板,何大吓出一身冷汗。
  何口偷回来的麦子,就藏在这木板底下。
  他是跟坡上另一个人去偷的,一人分了一半。虽是六分田,可麦穗很瘦,每人至多分了三十斤。
  何中宝盯住的那块木板,明显有重新启过的痕迹,钉子也没锤得实在。
  何大说:\"你们要不要看楼上?\"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何中宝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块木板,看着何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到楼上看一下嘛,\"何中宝说,\"本来人家是清白的,不看看,反倒说不清楚。\"
  他们上了楼,箱箱柜柜的翻了一通,没发现异样,就下来走了。
  \"马上转移!\"何口说。
  往哪里转移呢,家里就这么大个地盘,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地镇屋的楼板底下了。
  何口说:\"在新屋床底下挖个坑,暂时放到坑里,过了风头再掏出来。\"
  \"我看没事,\"何大说,\"何中宝刚才放了我们一马。\"
  \"你晓得个屁!\"何口忿忿地说,\"我跟何祭去挖坑,爸启木板,\"又指了指我们几姊妹,\"你们几个从侧门往外抱!\"
  谁知,何大刚刚启开木板,检查组就杀了个回马枪,只是何中宝不在其中。
  麦子没收了,何口被抓起来了,关进了公社。
  半个月之后一个深夜,何口回来了。
  伙房里点着煤油灯,我们全家都起来迎接他。他一点也没有被拘押过的沮丧。何菊为他煮了一锅野菜汤,煎了一小碗红辣椒,何口一边滋滋有声地吃,一边描述他这半月在公社黑屋子里的见闻。他说,他没受什么苦,只是每天写一份检讨。有一天,他正在写检讨,一个人冲进了他的屋子,把一沓钱往他睡的那铺烂席子底下一扔,快速地说了句\"不要多嘴啊\",就出去了。何口一看那留着长发的打头,就知道是重庆知青。他早听说重庆知青打人很凶。果然,重庆知青出去就揪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男人打,\"你说老子偷了你的钱,你搜呀!快搜,搜不出来,老子把你崽儿捶扁!\"胖男人真的去搜,没搜出来,重庆知青得了理,拳打脚踢,把胖男人打得喊爹叫娘还不松手,直打得半死,重庆知青才进来取钱。\"他问我为啥坐进这黑屋子写检讨,我实话告诉了他。他说:'我两个犯的是一个毛病。你放心,我去给公社说,让他们把你放了。我跟公社头儿关系不错。'果然,两天过后就把我放了。\"
  听着何口的话,我们都笑了,感激那个义气的重庆知青,然而,何大却潸潸地流下泪来。那六分麦子,虽不是他去偷的,何口约人偷之前也没给他透半点风声,当何口背着麦穗在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分潜回到家里,偷偷喊起他跟何祭撬地镇屋木板的时候,辛酸苦涩和人生的屈辱就一起涌上何大的心头。微弱的煤油灯下,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麦穗。没有预兆的干旱,使麦芒如钢针般扎人,可何大一点也没觉得疼痛。在他的眼里,这不仅是可以活命的东西,还代表了一种庄稼人的精神,土地的精神。麦子啊,这大地上最朴实最动人的果实,光明正大地立身于田野,本不该遭受被偷盗的命运,然而,多少年来,对粮食的渴望,却逼得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违反着本该与大自然同样纯正的道德。
  若干年后,当我成了一名文科大学生,何大曾向我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我小时候偷别人的胡豆是为了活命,几十年后,李篾匠偷何中宝的洋芋是为了活命,又是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你大哥偷集体的麦子还是为了活命,你说说,这命到底是贵还是贱?\"
  我说:\"只要是为了活命,所做的一切都是高贵的。\"
  何大说:\"一部分人活了命,另一部分人就活不了命,到底哪个该活哪个不该活?李篾匠没偷走洋芋上了吊,到底是偷洋芋高贵还是上吊高贵?\"
  这实在是一个让我着难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秋天一走向深处,何家坡的饥荒就像发了疯的狗。虽没减员,但个个面呈菜色,四肢无力,腹中发痛,喝一点风进去,就胀得圆鼓鼓的,像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球。山上的树皮草根走兽飞禽遭受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重的灾难。
  胡棉再一次做起了皮肉生意。她只生下一个儿子,以后再没生过。怀胎是经常的事情,但怀不上五月,就流产了。正如那些嚼舌头的妇人所言,她每次怀上的,都不知是谁的种。
  坡上另有些年老色衰的妇人,不甘心胡棉一人得了好处,也纷纷效尤,家里也好,坡上也好,长辈也好,晚辈也好,只要谁愿意给一口野粮,就愿意给谁脱裤子。
  何家坡纯正的家族式民风,由此遭到颠覆。
  不过,这不仅仅是何家坡,清溪河流域很多地方的家族式民风,都被颠覆了。
第3章 (3)
  从地名上看,比如黄家坝、钟家坝、王家坝、侯家坝、徐家梁等等等等,就可以看出,清溪河流域的不少村寨,基本上都是同姓相聚,千百年来,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家族式的结构模式,这种模式尽管容易走向刻板,但也有利于形成古朴的民风,尤其是在男女关系上,大家一般说来都是相当慎重的,因为稍不留意,就将使自己陷入乱伦的深渊。当年那些清溪河上的水手,之所以没有像湘西水手那样每到一地就上吊脚楼寻女人买欢,除了辛劳和贫穷的因素,村寨的结构模式也是规范他们行为的重要尺度;他们在灵魂深处早就挂上了一把锁,即便遇上外地异姓女人,除非是何团结这样的强蛮汉子,通常也不轻易将那把锁打开。可是,在那饥荒难耐的岁月,哪怕是同村的男人女人,都顾不了这么多了!有好几个村寨里的女人,在大半年之后,都生下了怪胎。这些怪胎或者没有鼻子,或者没有耳朵,或者屁股上多出一条尾巴,或者两腿间多出一根阴茎,或者不知啼哭目露死光......
  比较而言,何家坡的民风被破坏得还不算彻底,为一口粮食而出卖肉体的,除胡棉外,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妇人,她们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因而幸运地没有为何家坡生出怪胎,没有从根本上瓦解何家坡的血统,也没有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何家坡的道德。
  再说,不久以后,哪怕是妇人们不要钱不要粮,男人们也没那个精力了......
  形势十分危急,为防患于未然,阻止抢劫甚至杀人事件的发生,由田明良提议,经公社批准,任命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团结为周子寺台民兵连长,也就是大队民兵连长;已成长起来的菜根,为何家坡民兵排长。
  何团结被任命为民兵连长不久,坡上就有一个流言悄然传开:
  每到夜深,兽医何建高的楼上就响起奇怪的声音。
  饥荒年月里,有什么声音会让人奇怪?只有打整粮食的声音!
  果然,不久,流言中就有了更加确切的内容:那是何建高的妻女在摇筛子。
  摇筛子?这怎么可能呢?挖回的野粮是不需摇筛子的,蒸来吃,或者用铁锤击碎,石磨碾碎,水一和,做成诱人的\"粑粑\",连野粮上的泥土也舍不得淘干净的,更不用说摇筛子去壳。这时候摇筛子,多半是去米里的糠。何家坡已经有不少人吃糠,但也只能吃细糠,粗糠窜舌头,卡喉咙,不能下咽,下咽了也不能消化,再艰难,也只能把粗糠赏给猪吃。
  有好事者想去证实这件事,在屋外蹲了好几个晚上,可何建高家都如古墓一般沉寂着,连别人家那种说话声也没有。
  尽管如此,关于何建高家深夜摇筛子的传闻却越来越盛,整个坡上,除了何建高一家被蒙在鼓里,可谓妇孺皆知。每当何建高一家人病病哀哀腿脚无力地走出来,人们就奇怪地打量他们,认为他们是装的。但是,一个深深的疑惑却折磨着那些红了眼睛的人:在何家坡,除了何建申、何大几户人家,怕就要算何建高家穷了,如果说他真在摇筛子的话,他哪来的谷子?
  终于有了答案:何家坡一起巨大的偷盗案震惊了整个公社。
  其性质的严重性在于,这一次偷的是公仓里的存谷,是全队社员万不得已时的救命粮。公仓就相当于国库,偷国库是死罪,何况数量很大,共偷走二百多斤谷子!
  不管是田明良、严胡子还是队里的干部和社员,脑子里猛然就跳出了何建高的名字。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建高的伙房与公仓只一壁之隔,侦察结果发现,偷盗者是把木板壁戳了一个洞,谷子从洞里流出来,流走二百多斤,就用一个刚好合适的木楔塞住了;虽然那个洞并不在紧邻建高家的板壁上,而是傍着从中间院子上何逵元家的那条路口,但这也很好解释:尽管建高现在愚莽,小时候却极聪明--这只不过是他耍的小小的花招。
  根本不需要挨家挨户搜查,田明良、严胡子带着独眼大队书记、队长何中宝、民兵连长何团结等直接闯进了何建高的家。
  那时候,建高的妻女上山找野粮去了,只有他和他那名叫狗的儿子在家里。天气已浸透凉意,身体一直不好的建高却敞胸露怀地仰躺在条凳上。十二岁的狗正在柴屹崂里找鸡屎,每找到一颗,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屋里来了一大群人,建高和他儿子竟然都没发现。
  田明良看着这一幕,恨恨地把钢牙咬得直响,\"给老子装穷!\"
  \"建高,起来!\"何中宝大喝一声。
  狗吓得一抖,蜷缩着身子躲到柴屹崂深处去了。
  何建高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建高!\"何中宝又是一声。这一声更响。
  何建高像被从梦中唤醒,惊惶地抬了头看,\"哪个?\"
  \"你眼睛也没瞎,看看这些人是哪个!\"何中宝揪住他的衣服,猛一下将他提了起来。
  \"老实交代,谷子藏在哪里的?你不说?不说我们就把屋子给你造翻,把箱子柜子给你捣烂!\"严胡子威胁道。
  何建高以前说过,他最怕的不是田明良,而是严胡子。严胡子的胡子长得很特别,像是别在墙上的两把短刃。
  \"楼上,楼上的那个米缸子里头......\"
  田明良冷笑两声,兴奋地率队上了楼。
  揭开米缸,里面确实有一点谷子,可把挂在缸沿蛛网上的谷粒扫下来,也喂不饱一只鸡。
  田明良觉得受了愚弄,拾起楼板上的一只秤砣,用力扔进了缸里。
  缸子砉然破碎。
  这时候,何建高才算彻底清醒了,他爬上楼去,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一群威严的人,哭道:\"你们打我垆缸做啥?我连个仓也没得,只有这口缸装粮食呀。今年没得装,明年还要装啊......\"
  这简直是丑恶的表演了。独眼书记逼近他:\"再不老实交代,我们几个就坐在你家里吃!一直吃到你交代了才走!\"
  何建高惶然不知所措,\"交代啥?\"
  何中宝一耳光打去,\"死到临头了还装糊涂!\"
  田明良又咬了咬牙:\"要打,手就下重点,莫像给他拍蚊子!\"
  何中宝和独眼书记冲上去又要打,建高卟嗵一声跪下了,\"我不明白呀......\"
  \"走!\"田明良手一招。
  当晚召开社员大会,会址选得别出心裁:何建高的堂屋里。堂屋虽大,但无论如何也坐不下百十号人,因此,各家的主要成员坐进屋里,妇女儿童坐在屋外的黑暗里。屋子正中生着火,凡可以挂马灯的地方都挂着马灯,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何建高依是敞着怀,独自坐在一根长长的条凳上。在他的对面一排,坐着田明良、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何建申、何团结和菜根。
  \"偷公仓里的粮食,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跟婆娘娃儿商量的?\"田明良问。
  \"我没偷。\"
  \"你是哪天作的案?是几点钟作的案?\"严胡子问。
  \"我没偷。\"
  \"你的屁眼为啥那么黑,一偷就差点把仓偷空了?\"何中宝问。
  \"我没偷。\"
  \"把谷子偷回来后,你是怎样碾成米粒的?是碓窝舂的,还是手搓的?\"独眼书记问。
  \"我没偷。\"
  \"你摇筛子摇了多少个晚上才摇完?\"何建申问。
  \"我没偷。\"
  \"你把米藏到哪里去了?\"严胡子问。
  \"我没偷。\"
  ......
  这是第一个晚上的情形。在座的干部,只有何团结和菜根没开一句腔。
  第二个晚上,完全重复了以上内容,只是延续的时间更长,一直开到天光露晓才罢会。除了何建高和他的家人,连问话的几个干部都为单调的重复所倦怠。
  第三晚上,气氛有了明显不同,马灯比前两夜挂得更多,火生得更旺,凡坐在屋子里的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纤毫毕露。坐在何建高对面的几个干部,脸上挂着铁霜。
  会议还没宣布开始,田明良就一声断喝:\"何建高,坐端正!\"
  敞怀塌腰的何建高神经质地坐正了。
  \"站起来!\"严胡子又是一声断喝。
  何建高又站了起来。
  \"今天再不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就把你铐起来,押到公社,送到县上,关进牢里!\"
  田明良吼毕,抖出了一副亮铮铮的手铐!
  何建高脸色陡变。他只听说过这玩意儿,从来也没看见过。
  \"我......没......偷......\"
  这声音不是申辩,而是绝望的哀求。
  独眼书记袖子一捋,努力地睁了睁眼,才慢悠悠地说:\"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何中宝随即道:\"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坐在角落里的何大,心头一震,忆起他为了能让何祭念上高中,去找陆校长,陆校长说:\"我陆明幻是校长,我说他品德不好就是品德不好。\"这两句长着骨头的话是多么相像啊......
  何建高瘫软了,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缩成一团。
  \"装死!\"何中宝说。
  \"站起来!\"何建申狂吼一声,房屋都差点震塌了。
  何建高挣扎着,在作最大的努力,但他的努力是白费,他像抖散了架的蛇,只能盘着一堆。
  何建高的老婆顾氏带着女儿和儿子,立在门槛外,这时候,她悄声对女儿说:\"咋个办哟,我们承认算了。\"女儿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不管母亲说什么,只管使劲点头。
  顾氏走了进去。
  \"公仓里的谷子是我们偷的。\"她说得异常镇定。
  被长时间的审问折磨得疲软无力的干部和群众,陡然来了精神,死死地盯住那个脸色蜡黄的女人。
  这是一个十分活跃的女人,如果说何逵元是何家坡的男歌星,顾氏就是何家坡的女歌星,薅秧时她唱歌,独自在山上劳作她也唱歌,她经常唱的歌是:\"一把扇子儿嘛连连,两把扇子儿嘛溜溜,三把扇子儿嘛哎嗨哟,毛主席嘛溜溜......\"
  会场里鸦雀无声,连嚯嚯呼啸的青冈疙瘩火也安静下来。
  只有何建高猛然间坐直了,双目鼓凸,瞪着自己的婆娘。
  \"田同志、严同志,谷子藏在朱氏板下我们的自留柴山里。我们在柴山里挖了个地窖。\"女人冷静地说,\"你们现在去掏也可以,天亮了去也可以。我承认了,求求你们不要把建高铐走,他身体孬,胆子小,一铐,吓都吓死了。另外,我已经交代了谷子藏在哪里,你们如果今晚不去掏,就要派人去守,不然,要是被人偷了去,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何中宝和独眼书记都一脸傲气,仿佛审出这一巨盗全是自己的功劳;严胡子是那种惯有的戏谑神色,似乎在用他嘴角的曲线表明:没有过得了我手板心的恶人;田明良表情冷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何团结和菜根满面红光。对这场审问持怀疑态度的群众,此时像被蜈蚣咬了一口。一时间,里里外外充盈着奇异的寂寞。
  \"何团结!\"田明良突然大声喊道。
  \"到!\"
  \"你今晚带领民兵,把守何建高在朱氏板的柴山。\"
  何团结有所迟疑:\"这么重要的任务......\"
  田明良想了想,对严胡子说:\"你也去吧。\"严胡子点了点头,说:\"散会。\"
  各自回家。回家的途中,好些人都在遗憾地想:数次从建高的柴山外经过,都没想到进去看看,如果发现了那个地窖,偷偷把谷子转移了,就不会遭遇饿死的危险了。
  人们这么遗憾了很久,何家坡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进入后半夜,坡上突然起了犬吠声。一犬吠影,十犬吠声,以往,坡上总是出现这样的场面,只要一只狗叫起来,别的狗也会跟着叫,惊惊乍乍的叫声,把山村的夜晚撕成碎块,使人在睡梦中也能嗅到一股黑血的膻味和冷夜的残酷。--今晚却不同,只有独独的一只狗叫,别的狗都像死绝了。那叫声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发出的,先是狂暴一声,接着有了短暂的间隙,之后像受到攻击似的急促地狂吠,再后来,声音渐低,游丝一般,却长久不断。
  整个坡上的人都被这游丝般的狗吠声吵醒了。大人小孩都静默着,都睁着眼睛,瞪着沉沉暗夜。这狗吠声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孤独。他们都觉得今晚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狗吠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进入黎明前那凝结成一块一块的黑夜时,才停止下来。
  可是,没有一点声音的山村更加恐怖。
  就在这叫人毛发直竖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中间院坝里走出,上了何逵元的地坝坎,跨过一条沟,穿过何建申舍外的竹丛,拐进了一条猪圈巷子。
  不到半分钟,何大的门外响起细微的叩门声。
  家里没有一个人睡着。自从新房的虚楼震塌半边,我就不去那里睡了,虚楼重新修好之后,何口何祭就去了虚楼上睡觉。此刻,除了他们两人,我们都听到了那细微的声音。何菊何月尖叫一声,把被子拉过来蒙住了头;我本来睡在何菊何月的隔壁,这时立即冲出来,爬上楼,挤上了父亲与何本的床。何大对何菊何月的尖叫和我的惊惶失措很不满:\"老鼠刨门,慌啥!\"当何大的声音停下来,整个老屋就死一般的寂静。我们都尖着耳朵听外面。轻叩声时断时续,非常固执。何大抚着我跟何本的头说:\"你们妈回来了,她想见见亲人。\"这更加引起我们的恐惧。何大说罢,起身划亮火柴,把煤油灯点上,对我们道:\"你们跟我一路下去,给你们妈开门。\"我们求之不得。妈在世的时候,常常在楼上活动,没有爸,我们不敢留在楼上。
  走到门边,叩门声停了下来。
  \"哪个?\"
  何大问话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自语。何本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没有回答。
  \"你的想法我晓得了,天亮过后,我让何口带着几姊妹去给你烧纸。\"何大对着墙角的一只飞蛾说。
  话音刚落,墙角又飞出三只飞蛾。何大说:\"你们爷爷、奶奶,还有白儿都回来了。\"
第3章 (4)
  他的话语很神秘,脸上却流溢着病态的幸福光彩。
  \"大爸,是我。\"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何大吓了一跳,披着的衣服也吓了一跳,滑到地上去了。我跟何本紧紧靠在他身边。
  \"大爸,我是狗。\"
  何大猛地将门拉开。
  何建高的儿子狗果真像狗一样一跃而进。
  何大快速地关了门。
  狗跪在地上,给何大磕头。
  何大一把将他抓起来,\"娃娃,啥事?\"
  \"我爸爸老了......\"(在清溪河流域,\"老\"是死的讳语。)
  狗没有泪,眼里是成熟的忧伤和不易察觉的冷漠。
  何大像遭了雷劈,头高高地昂起,看上去像拙劣的雕塑师把头装在了他的身体上。
  \"你爸他......咋个死的?\"
  \"吊死的......上吊之前,他让我来叫你,他有话对你说,妈不让我来叫,怕工作组怀疑你。爸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他就......\"
  何大让我们赶快去睡下,什么也没说,拉着狗,一头扎进了黑暗之中。
  ......
  这边,严胡子率队去朱氏板守了一夜,天亮时,听说何建高已经死了,\"这是畏罪自杀!\"田明良暴怒地喊道。他让严胡子、何中宝与何团结不要忙着进山挖坑寻谷,先回村里召开社员大会。田明良坚信没有谁有那么大的狗胆,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进山把谷子偷走。
  社员大会依然选在何建高的堂屋里召开,何建高的尸体就停在正中间,他的妻室儿女披麻戴孝垂首立于尸体两侧。尽管有田明良、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等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会议却开得异常沉闷。
  当田明良宣布散会的时候,何大突然站了起来,短促而坚决地说:\"谷子不是建高偷的!\"
  石破天惊。所有的人都长久地呆住了。在那几个干部看来,何大简直是混帐!人家顾氏都已经交代了,藏谷子的地点都说明了,你还说不是他偷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不是何建高偷的,可二百多斤公粮不见了,总得有个交代,何建高自杀了,本身就是最好的交代,你现在却说不是他,不是混帐还是什么?
  \"你凭啥说不是他?\"田明良斜着眼睛问何大。他长着宽大的国字脸,有人说,在田明良的脸上,画得下一张中国地图。
  \"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晓得。我一开始就不相信是他偷的,我早就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让他晓得这世间还有人相信他是好人,要是那样,他就不会上吊......就算他想偷,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
  由于痛苦,何大说得断断续续。
  何中宝走到何大面前,\"你的意思是胆子大的才敢偷?\"
  何团结忿忿地盯住何大,然后又盯住何中宝。要说胆子大,这何家坡除了何逵元,谁敢跟他何团结比?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大说:\"我没这么说。\"
  何中宝再一次问道:\"你有没有那么大胆子?\"
  \"我也没得。\"
  田明良快速地插上话来:\"我看不见得!梁上那一坪麦子不是也敢去偷么!\"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何大说:\"你们该不会把我也逼到建高的路上去吧!\"
  所有人都沉默着,足足十分钟过去,田明良才厌恶地喝一声:\"散会!\"他首先走出了会场。
  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与何建申相继站了起来。
  社员们东一个西一个的,也慢慢散去了。
  清早的雾气,从望鼓楼、从对面的杨侯山上飘过来,涌进堂屋里。何建高苍白瘦小的尸体,在雾气和晨风之中瑟索着。他老婆和儿女身上的孝服,也像一团雾,将他层层包裹起来。
  在灰蒙和死寂的氛围中,响起何大的絮语:\"伙计,你没偷!\"......
  田明良走出会场后,亲自带人到朱氏板下挖坑寻谷。
  去的人很多,除了工作组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坡上绝大部分人也都去了。
  在人类发展史上,粮食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何建高的自留柴山并不大,按建高生前自己的说法:小得像屁股。走下那块形象丑陋的石盆,绕过放小儿尸首的岩堑,再进山数十米,就到了。那时候,公家的柴山里有高大的松柏、枫香或者杉木树,自留柴山里都是矮小的灌木,最高壮的便是青冈树,因此,一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有一个早已被挖出的大坑!
  大坑的边缘,稀稀落落撒了几粒饱满的谷粒。
  很显然,谷子被人掏走了!
  娘的,不就是那么短暂的时间么?是哪个狗日的胆大包天?!
  田明良什么也没说,撤身就走。
  严胡子手一招,大呼道:\"回去,通通回去!\"
  社员们又跟着往回走。
  再一次召开社员大会,地点依然选在何建高的停尸房里。
  这一次,是清查清早开会时谁没到场。
  根本无从清查,清早开会时没有点名,天气雾蒙蒙的,也看不清楚;再说,大家都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谁注意谁了?
  其实,对负责清查此事的干部们而言,找不找得出人头已无关紧要,只要确认了公仓里的谷子是何建高偷的就行了,他们对何建高的死也就不负任何责任了。
  顾氏直到散会才明白怎么回事:啥?有人在她自留柴山里挖了个坑?坑边撒着谷粒?
  她大呼两声:\"......没偷......没偷......\"随即向后一仰,昏死过去。
  何大帮助几个妇人掐顾氏的虎口和人中,好不容易才把她救过来了。可是何大也疑惑啊,你说那里挖了坑,埋了谷,有人当真去把坑挖开了,当真找到了谷子,可你这时候为什么又说自己没偷呢?
  这件事,终成一桩悬案。
  何建高是何大领头送上山埋掉的,就埋在他幺女儿的坟旁。两次大灾荒,何大分别埋掉了一个好友,这两个好友--李篾匠与何建高,都是自杀身亡!生命只有一次,失去生命,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哪怕再卑微,再低贱,也渴求延续自己的生命,\"活着好哇!\" 这是李篾匠、建高与何大修宣罗公路时共同的感叹,现在,三个人已走两个了,这两个人不仅热爱生命,也热爱自己的家人,都深知自己在家庭中的责任,但最终,他们都撂下责任,独自上路了......
  干旱和饥饿,并不因为何建高的吊死而有所缓解。在社员的强烈要求下,公仓里的谷子全都拿出来分了。开仓取谷那天,凡在鞍子寺小学念书的何家坡人,全都没去上学,天麻麻亮的时候,全村老少都围到中间院坝的公仓外等候。那板壁发黑结满蛛网的公仓,成了坡上人眼里最晶莹灿烂的宝石。每一个人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地蠕动着,每一个人都在想象:把谷子分到手,中午就可以吃一顿饱饭了!本来是贴着脊背的肚皮,这时候也自动与脊背分开,向前凸出,准备着装下那顿饱饭。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粮食是这世间唯一的黄金啊,在粮食面前,哪怕是何逵元与何团结,也都显示出了应有的庄严。上午十时许,何中宝让保管员拿来钥匙,将一把大铁锁启开了。这时候,人们才涌向门边,看里面到底有多少粮食:在那角落里,黄得发亮的谷子可怜兮兮地堆在一块儿,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斤。
  这时候,有人开始骂了。骂的当然是死鬼何建高。虽然顾氏最后翻供,说她没偷,可谁又相信?想一想吧,一共就这点儿粮食,何建高一家就偷走了二百多斤,相当于总数的一半啊!
  不过,当把粮食总量过了秤,并计算出人平多少之后,人们就不再骂了;虽然人平不到三斤,但三斤还算少吗?三斤就不少了!当终于有人把粮食分到手,近乎枯竭的血液就涌了上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喜滋滋地吆喝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那接下来的两天,坡上除了吃不到食物的狗不断发出委屈而痛苦的吠声,听不到人的声音。夜半三更时分,倒是偶尔有一点人声,那是顾氏一家的哭泣。坡上,唯顾氏一家没有分粮食。
  可也仅仅只有两天,人们又再一次从家里出来了,背着花篮,拿着点锄,带着茫然的眼神,向大山深处走去。大山已被剥了一层皮,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剐大山的肉,大山的骨,他们将凭什么活下去呢?现在,公仓里的谷子分掉了,人们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唯一的指望,就是生养了他们的这架大山,这片土地。
  许多年之后,我居住在省城里,每到夜深人静,我便停下手中的活,坐在书房里遥想故乡,我会这样问自己:我打心眼里感谢故乡的那片山水吗?是的,我感谢。可是,故乡给予了我们那么深重的苦难,我为什么还要感谢她呢?那是因为,那时候的故乡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母亲,面对众多儿女,她不堪重负,她本可以扔下我们不管的,然而她没这样做,她艰难支撑,让我们活过来了;虽然死了一些人,但大部分人都活过来了!仅此一点,我就没有理由忘掉故乡。故乡的土地具有母亲一样的气息,母亲一样的情感,当她怀里的人死去之后,我们不应该仅仅沉浸在对死者的悲哀里,应该多想一想那双无助的眼睛、瘦弱的手臂和干瘪的乳房。没经历过饥饿的人,很难想象饥民们看着自己生活的土地被剥掉几层皮后的心情。痛啊!土地把什么都献出来了,可是我们却无力爱惜她。正是这种痛,构成了越是从偏远贫穷地方出来的人,越是怀想自己故乡的原因......
  当山山岭岭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的时候,政府开始发放救济粮。
  救济粮千里迢迢从东北运来,多为玉米,每次人平虽只几斤,但兑上一大锅水,毕竟也让人闻到了粮食的香味。分救济粮之前,各队召开社员大会,评出一个特困户,特困户比别的人家多享受三分之一。何家坡的特困户无一例外是何建申家。这几乎不需评选,只要看一看他家男男女女遮不住羞处的穿着,社员们就无话可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何建申家的穷声远远超出了何大,不仅在老君山出名,在整个东巴乡也赫赫有名,山上的每一棵小草,河里的每一丝水纹,都知道他家穷。他的两儿两女,都正是吃饭的好时候(菜根那时候因为打母亲贺碧已被分了出去,但并没另立户头,因此救济粮只能统一分到建申家,菜根就还是跟他们一起吃饭),何建申和他老婆虽已是五十多岁年纪,可饭量在坡上少有人能比。建申可以一口气吃下七大碗汤圆,他老婆贺碧的嘴很阔,由于门牙脱落,使她的腮帮看起来也属于嘴唇的部分,一看即知是能吃的。能吃是建申穷声远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何大在尽量掩饰自己的穷,他像一个疲惫而拼命的车夫,分明知道推不上去,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阻挡车子的下滑,建申却不一样,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穷,他穷得光荣,也穷得实惠。
  尽管建申家比别人多领三分之一的救济粮,却最先把粮食吃完。玉米背回来之后,贺碧率领一家人又是推又是碾,直到让一家人吃得臭屁连天才肯松手。那连着的七八天,他家必然有两大特点:一是何建申拉稀,他一天十余次往猪圈巷子跑,边跑边解裤带,蹲下就发出岩崩似的山响,若是清早,那响声足以把整个坡上人吵醒,有时,腰间的\"鸡肠带\"系成了死结,情急之下解不开,山川沟谷间便响起他绝望的骂声;二是贺碧的油嘴,每吃罢饭,贺碧就从东家窜到西家,嘴皮子滑润润的,腮帮还有事无事地蠕动着,幸福地微笑着,挨门挨户问别人是怎样在打整那些粮食。
  然而,贺碧幸福的微笑没有维持多久。
  坡上人再穷,可在别人真正活不下去的时候,相互救济的风尚从来也没断过。往常,贺碧隔三差五就端着升子,到各家借粮。她借粮有一整套,坐在人家火堂边,你黑脸也好,骂娘也好,不往她升子里倒进一点可以活命的东西,她就不走。她到底在多少户人家借了粮,恐怕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不清楚,但把粮食借给她的人是清楚的,那年月,一旦把粮食借出去,那粮食就成为主人家流放他乡的孩子,无时无刻不牵挂于心。现在,救济粮背回来了,而且建申家又比别人多,贺碧应该偿还债务了吧?──其实没有任何人奢望她能够偿还,可就是听不惯何建申拉稀的响声,看不惯贺碧的油嘴和她那无比幸福的微笑。
  有一天,不知是谁带了头,十几个人端着大大小小的器物,到她家的街檐下,请她还粮。
  这时候,建申和他的儿女们,往往龟缩在屋子里,只贺碧一人坐在街檐的条凳上,面前放一个筛子,筛里是破衣烂裤,她一面缝,一面呻吟。压住她呻吟的,是索账人此起彼伏的喝叫:
  \"把我那一斤苞谷还了嘛。\"
  \"把我那一碗猪根子还了嘛。\"
  \"把我那一斗老娃蒜还了嘛。\"
  \"把我那两根如郎树皮还了嘛。\"
  有的不仅拿着盛物的器具,还带来了小秤,以此显示要回粮食的坚强决心。
  贺碧一直低着头,呻吟声从她针尖尖上流出来,仿佛一缕一缕的破布。那是一种超越痛苦的无奈。她说不出一句言语,只能用呻吟来向索债者表明: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天,何口急急火火地从中间院坝跑回来,对何大说:\"我去找建申爸还粮食!\"说罢,端上我们兄弟姊妹小时候全都用过的那口木碗,就要出门。贺碧曾来借过一碗苞谷籽。
  何大一把将何口拉住:\"莫去!\"
  何口说:\"他们都去了。\"
  \"他们是他们的事!\"
  不管何大怎样阻拦,何口还是去了。
第3章 (5)
  但这样的索要是没有结果的,从早站到晚,就只听到贺碧的呻吟声。后来,何家坡在望鼓楼下二三里处修了一个容量十万立方的水库,石槽沟渠血管一般接通何家坡的大小田地,靠天吃饭的历史,在这个古老的村落结束了;人们不再缺吃少穿,可那一摊子烂账,贺碧也是一户没还。他们自己实在记不起在谁家借了粮,再说别人也不再计较了。那算什么玩意儿啦,猪根子、老娃蒜、如郎树皮,能叫粮食吗?狗也不吃的,猪也不吃的,人要那东西来干啥呢?
  可在那特殊的年月里,这些东西,就是一拃一拃的命。
  水库修起来不久,县委成立了\"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对三十年间的冤假错案进行复查和纠正。何中宝彻底平反了,他的哥哥何中财也被干净地摘去了\"帽子\"。
  当时,东巴乡政府人满为患,区里让何中宝去老君乡任副乡长,何中宝坚决不去。老君乡政府处于老君山最高峰,周围既长松柏,也长乱石,乡场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乡政府的几间房,竟有一半都是茅草棚。大家都认为何中宝是嫌老君乡太高,乡场和办公条件太简陋才不去的。由于上面有了指示,对平反人员要格外照顾,区上不敢怠慢,特地从东巴乡调走一名副乡长,请何中宝补缺。不管是区上的干部,还是何家坡的乡民,都认为何中宝这下\"安逸\"了,可是,何中宝依然不答应!
  坡上人悄悄议论:未必何中宝不要副的只要正的?菜根开玩笑说:\"可能要把他整到中央去他才答应的。\"
  区上派员到何家坡,找何中宝交换意见。何中宝的回答很干脆:\"我老了,再不愿挪窝了。\"
  这令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何中财与何莽子两兄弟,觉得何中宝脑子有病,虽然年纪不轻,干不了两年就要退休,但干两年是两年的事吧,你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他们很激动地去问何中宝个中缘由,何中宝的回答是:\"我再不愿离开何家坡了。\"
  何中宝不愿就职,对上级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平反人员那么多,安排起来着实困难。
  就这样,何中宝被作为退休人员处理,除补发自他从乡上下放回来这二十年间的工资,以后每月还要领取退休金。
  一切处理妥当之后,何中宝把何中财与何莽子请到了自己家里,紧闭门窗,话没出口就抽风似地哭。何中财与何莽子啥时候见何中宝这样哭过?都很紧张,又不知如何劝解。何中宝哭了好一阵,才把父亲传给他的那根打狗棒取出来,对兄弟俩说:\"这是爹传下来的,这么多年来,我只用过一次,现在,我平反了,中财(何中宝以前把何中财叫哥,何中财成了地主之后,何中宝就叫他名字,现在习惯了)摘帽了,我又可以大明其白地用它了!当然不是用它打人......我的意思是,我跟中财要请一次客,就请坡上人。请这次客,就相当于我用打狗棒!\"
  这么深奥的道理,何中财能够领会一些,何莽子却全不了然,他好奇地要看看父亲的那根打狗棒,但何中宝已捡进里屋,塞入枕头底下去了。
  何中财心里有些不快,他是老大,父亲应该把传家宝给他的。但好事临头,他也没必要计较了,再说,那不就是一根被狗血浸泡的团木棒吗?因此他满口赞同二弟的想法。
  既然是请客,而且何中宝把这次请客看得如此重要,当然是要杀肥猪的,可是何中宝三兄弟家都没养肥猪,整个坡上也没有一条肥猪。
  何莽子说:\"金银口那个叫陈怀志的人不是会养猪吗,我去看看。\"
  何中宝说好,快去快回。
  当天下午,何莽子就带着二哥拿的钱去了金银口。陈怀志住在村东一幢土坯房里,村里普遍都是木房,他那龇牙咧嘴的土坯房就特别显眼。何莽子进屋的时候,陈怀志正坐在草凳上收拾眼镜上的麻绳,听到脚步声,他抬头朝门口望了一眼,可是他的视力只能够望见一团黑影。何莽子说:\"陈怀志......\"陈怀志立即应了一声:\"到!\"与此同时,他迅速站了起来,双手紧贴裤缝。何莽子嘻嘻笑了两声说:\"陈怀志,我要买你的猪。\"陈怀志这才知道不是来拉他去斗争的,又坐下去收拾眼镜,他把眼镜死死地凑到眼前,看是哪一段麻绳出了问题。何莽子蛮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耳壳,那对耳壳卷得只剩一条缝儿了,他是怎么听到声音的?人家说瞎子的耳朵灵,看来一点不假。
  看罢陈怀志的耳壳,何莽子又看他的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屋子里只他一人,格外冷清,然而干净极了,每一样器物,包括用来背牛粪的花篮,看上去都纤尘不染的。何莽子早就听说,每次背了牛粪,陈怀志都要把花篮反复清洗。这家伙从万众瞩目的北京被一棒打到黑色的群山里,还把屋子和家私收拾得这么干净做啥?何莽子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好不容易把眼镜收拾好了,将那麻绳挂到耳朵上去了,陈怀志才请何莽子坐。何莽子不坐,说我是来买猪的。陈怀志说:\"猪我倒是养了几条,不敢卖。\"何莽子说:\"现在准卖猪了,未必你不晓得?\"陈怀志不信,再怎么说也不信。何莽子无奈,只好去请他们队长来。去请队长的路上,何莽子骂道:\"原来是他妈个猪脑壳,连政策变了也不晓得,还当教授呢!\"何莽子把队长请来,队长明确表示猪可以自由买卖之后,陈怀志才跛着脚领何莽子去他的猪舍。
  猪舍就在屋后头,何莽子首先没看猪,而是被猪舍里那一派光明洁净惊呆了。由于里面常撒石灰,连粪味也闻不到!何莽子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圈里有三头猪,都是肚皮擦着地板。\"三头我都要,\"何莽子说,\"你说多少钱一斤?\"陈怀志轻声道:\"我这里也没秤,你给多少是多少。\"何莽子说:\"三头猪一共给一百块行不行?\"他本来是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话的,一头猪至少三百斤,按毛重三角钱一斤计算,三头猪也该二百七十块以上。没想到陈怀志淡淡地说:\"行呐。\"此话一出,何莽子迅速把一百元钱塞进了陈怀志的手里。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陈怀志的手。那双手很小,骨节很细,每根指拇都歪七拱八,裂着触目惊心的口子。何莽子突然对他产生了怜悯。他毕竟是从北京回来的啊,北京有天安门,天安门上有个金太阳,那是毛主席生前生后住的地方啊,他真不该来受这份罪......
  因为有了这份感情,何莽子跟陈怀志说话就亲切了许多,他说:\"你是右派,我二哥也是右派,我二哥都平反了,你还没平反?\"
  陈怀志的眼神跳动了一下,但他没回答何莽子,何莽子也没追问,他想的是,二哥是小右派,陈怀志是大右派,看来这次只对小右派平反。
  何莽子以为他可以马上把猪吆下山去的,没想到陈怀志提来一大桶水,要为猪洗脸!何莽子说:\"就不要洗了,反正弄回去是杀的!\"陈怀志一言不发,给猪洗得特别仔细。那些猪仿佛知道马上要跟主人永别了,帕子从脸上抹过之后,就把头擂到主人的怀里,陈怀志抱住猪头,轻轻拍打它们的脊背。大半个时辰过去,他才从猪圈里跨出来,对何莽子说:\"这些猪都是听号令的,你用不着在后面吆,你在前面,喊声'一、二、三、四--齐步跑',它们就跟着你跑。你可要跑快些,不然它们会耐不住性子,把你撞翻的。\"
  果如其言,何莽子领着三头肥猪,过了土坎下石坡,穿了林子跨沟渠,几乎是狂奔到了何家坡。落屋之后,天还没黑。
  当天夜里,三头猪就被杀掉了,第二天摆酒设筵。
  酒筵设在中间院坝,十二张八仙桌整齐地排开。
  这是何家坡有史以来最壮观的酒筵。
  何中宝亲自上门,请了坡上所有人赴宴,唯独不请何大一家。\"他不过是一条要饭的狗!\"何中宝这样说。他开始准备请何口,想了想,罢了。为了进入何家坡的主流社会,何口挣扎了那么久,结果挣扎出了一个什么结果?遭宽焕洗涮,跟胡棉乱搞,偷队里的麦子,这就是他的成绩。等他还没从这些阴影中走出来,又一次改天换地了!\"这都是种孬的缘故,\"何中宝想,\"何大是一条贱命,他的儿女也就只能是贱命。\"
  虽然口头上请的是一家人,但真正赴宴的是每户的家长,这是坡上的规矩。何建申家当然还是贺碧去。这天,贺碧穿着浆洗干净的对襟子长衫,喜颠颠地从何逵元的杏树底下跑过,下几坡石梯,再穿过何团结门前那条长巷子,出现在中间院坝。她是第一个到场的。何中宝首先发现了她,问:\"建申呢?建申咋不来?\"贺碧答道:\"他肚子痛,来不了。\"何中宝没有言声。
  当坡上除何大家每一户的家长拘拘谨谨地到来之后,何莽子与何中宝的儿子何光辉提着十余串鞭炮,在院坝放得山响。
  鞭炮放过,就开席了。
  何中宝将酒碗一端,大家都以为他要说祝酒辞,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嘿,建申呢?\"
  那时候,贺碧正迫不及待地拈碗里的盐菜扣肉,听到何中宝再次问她男人,以为这场饭自己吃不成了,因为到场的人,只有男人不在的才是女人顶替。她迅速把扣肉送进嘴里。还没嚼烂,何中宝就到了她面前,扬声道:\"贺嫂,把建申叫来!别的人家只来一个,你家是特困户,就来两个吧!\"
  贺碧闻言,喜不自禁,衣襟一撩,疯跑回家。
  几分钟后,贺碧跑了回来。建申落在后面,又是好几分钟过去才到。几十年没出席过宴会,他早没了当年在清溪场王家坝赴宴的从容和灵巧,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正是在这时候,村人才发现一向肝精火旺的何建申啥时候变得这般猥琐?他的腰啥时候佝偻得这么厉害?他年轻时候就有点驼背,可是现在不仅驼,背上还鼓起一个大包,锅盖似的,将他破烂不堪的衣服撑起来,同时把他的头强行朝地面摁去。那情形,实在比宽焕好不了多少。
  何中宝急忙跑过去,把建申拉到自己的座位旁边。
  在建申的对面,坐着何中财。
  宴席正式开张。除了贺碧,都对这次不需送礼的宴会很不适应,筷子似有千钧,举不起来。直到喝下半碗酒去,浑身才活络了。当油粑粑和扣肉都吃下肚去,中间院坝终于有了宴会的气氛,你找我敬酒,我找你敬酒,至于这酒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请他们喝,全都抛诸脑后了。
  大家酒兴正酣的时候,何中财站了起来,将一个空酒瓶啪地碎到了地上。
  几十号人不过短促地\"啊\"了一声,就齐刷刷地盯住眼球暴凸的何中财。
  何中财盯住何建申,以炸雷般的声音问道:\"建申,你说我是地主恶霸,今天,你要说清楚,我恶在哪里霸在哪里,是把你婆娘日了还是把你女儿日了?\"
  那当口,何建申正端着碗往口里刨饭,何中财甩酒瓶的时候,他正刨了满满一口饭,何中财质问他时,那饭还留在口里。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何中财。
  何中宝冷冷地注视着。
  何中财大喝道:\"说呀?不说,今天就莫想走出中间院子!\"
  言未毕,何中财绕过席桌,走到何建申身边,一把夺掉了建申手里的碗筷。
  建申低下头,把满满一口饭吐到了桌子底下,浑身瑟瑟发抖,背上的那个包摇晃得最厉害。
  何中财一耳光扇过去,打掉了建申一颗牙齿。他的牙齿本来就所剩无几了。这被打掉的一颗,是他的当家牙,全靠它帮助嚼下一些贺碧弄出的香脆食品。
  建申捂着嘴,血从他黢黑嶙峋的指缝间流出来。
  这时候,一个妇人悄悄溜走了。她是何建高的老婆顾氏。建高被逼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顾氏白天黑夜到他坟头上去哭,有人在的时候,她哭诉的是丈夫一辈子的苦情,没有人在,她骂的是逼死丈夫的凶手,从田明良开始骂,一直骂到何中宝何建申,咒他们\"生一个死一个,生两个死一双,永远断米香\"......
  何中财咬着腮帮说:\"那年,你甩了我一耳光,还踢了我两脚,害得我半个月没爬起来。现在,你我都老了,我只还你一脚。但是,我的脚劲没你的硬,我就用板凳代替!\"
  说罢,何中财把何中宝和建申一掀,拖起他们坐的那张大板凳,猛地向建申的腿部砸去。
  板凳抡到半空,被人接住了。
  是何团结。
  膀大腰圆的何团结站在何中财面前,跟何中宝一样矮小的何中财就像一个小孩。何中财的手被震得酸麻,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陈妖精,嗫嚅道:\"团结,你要做啥?\"
  何团结冷冷地说:\"我打过温二娘(何中宝的老婆),还打过莽子爸,你为啥不找我算账?\"
  何中财看何中宝。何中宝脸色铁青。
  何团结也把眼光移向了何中宝。
  在何团结眼光的逼视下,何中宝的脸色慢慢转向温和,但是,他决不愿在这种场合服输,他看着何团结,硬铮铮地说:\"你总不至于还要来打我!\"
  何团结性起,猛地夺过何中财手里的板凳,使尽全力向何中宝的头部砸去。
  板凳碎为两段。
  但那板凳是磕在石地上断掉的,何中宝躲了。
  何中财大喝道:\"你敢打公社干部?!\"
  这话哪里是何团结听的?他又抓过一张凳子,去追何中宝。
  许多人上去抱住了何团结,可无济于事,何团结发一声喊,抱住他的人纷纷倒地。直到何逵元去抱住他的时候,他才没怎么动了。
  赴宴的人全都悄悄溜走了,包括何建申,也包括恨不得吃他个天翻地覆的贺碧。
  这场特意设置的\"庆功宴\",就这样草草收场。
第3章 (6)
  得知消息后,何口显得异常兴奋,何大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们做得太过了。\"......
  过了两天,何中宝带着何中财、何莽子去公社告何团结的状。
  一个年轻的书记接待了他们。当何中宝把事情的经过叙述完毕,那年轻书记没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给他们讲了一件事情:黄家坝一个老地主摘帽后,办了三十桌酒席招待客人,结果被抓起来了,还可能送到监狱里去。\"黄家坝你们知道的吧,\"书记说,\"黄家坝和钟家坝,那里的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男女老少就都手持弯刀斧头,背靠背地摆出作战的架势,这比你们厉害吧?这一次去抓人,他们又来老一套,以为这样就能把公安吓跑,可政府对他们妥协了这么多年,现在不想妥协了,公安用高压水枪把他们冲散了,还鸣枪示警,该抓的人,照抓不误!不仅抓了那个摘帽老地主,还抓了闹事的几个主犯!\"
  何中宝吓得头皮发麻,再不敢言声。
  书记对着何中财说:\"我想问一问的是,你们在何家坡能不能得到那个老地主在黄、钟二坝上的支持?就算得到了那种支持,又能怎样?\"
  何中财耸动着长了些许白斑的鼻子,不知作何回答。
  末了,年轻书记说:\"我也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尽出这种事,所以呢,你们的事情我帮你们瞒了,但你们各人要自觉!知道吗,要自觉!黄家坝的那个老地主之所以被抓,就是黄、钟二坝的人平时太不自觉!你不自觉,我这做地方干部的就没必要保你。\"停顿片刻,书记作出了指示:\"何建申的所有医疗费,由何中财承担。何团结见义勇为,值得表扬,当然,他追打你何中宝是不对的,但他毕竟没伤着你,在这件事上,我建议你何老先生做出个姿态,向他赔个礼道个歉,好好安抚他。\"
  年轻书记给何中宝的打击无可言说,他刚刚浮动起来的兴奋,被那\"球毛也没长全\"的书记一刀割去了。从公社政府大门出来后,他又带着他的兄弟,直接去了区上,他想找以前在乡政府的那个同事评评理,并给他一个说法,谁知,那个在\"大鸣大放\"时期给他支过招的同事,早就没在区上了,具体调到了哪里,连办公室的办事员也不清楚。兄弟三人只好回了何家坡。
  何中宝当然没向何团结道歉,可他明显变得沉默了,他低垂的目光,不仅仅是沮丧,更多的是岁月带给他的沧桑和衰老。从那以后,他就像一具影子,土地下户之后,他成天如黄牛一般地在包产田里忙碌,回家后立即藏进里屋,拿出父亲留给他的打狗棒,久久凝视,黯然神伤。到了月底,他才会走出何家坡,去乡上领他的退休金......
  翻年之后,何大从乡上得到一个信儿:国家早就恢复高考和中考了!
  何大本是去买盐,在兽防站听到这个消息,盐也不买,转身就往家走。
  他要让何祭去参加中专考试。
  何祭这时已经整整二十一岁,个子又特别高(比何团结高,只是不如他壮实),他整死也不愿去参加考试,\"老都老了,还考试,莫名其妙!\"他说。
  何大一腔热血被当头浇下一瓢冷水,痛心疾首地说:\"你就老了?东巴街上有个姓姜的人三十几岁,娃儿都有两个,还考上大学了哩,昨年就考上了!\"
  \"要考你自己去,我不去!\"何祭扔下一句,背着背荚,拿着弯刀上柴山去了。
  正这时,何口回来了,见父亲气哼哼的样子,问他啥事,何大把事情说了。
  何口道:\"我也听说马家寨一个人考上了,那个人就跟幺妹住一层院子。\"
  何大问:\"那人多大啦?\"
  \"大概有二十六七。\"
  \"就是哟!何祭说他老了──这个狗日的!\"
  何口沉吟了一下说:\"我估计,他是怕自己丢了好几年书,考不上。\"
  何大急起来:\"他成绩那么好,咋考不上?\"
  \"他成绩好是过去的事情。\"何口盯了不省事的父亲一眼,\"鞍子寺的乌老师说,何祭虽有天赋,但志向平平。乌老师听旭日中学的老师讲,妈过世后,何祭就常常逃学,到东巴场上寻人打乒乓球;反正从黄、钟二坝到东巴场的渡船是闲放在河边的,他自己解开撑过来就是了。初中最后那一年,他确实没学到啥东西。\"
  何大奄气了,望着何口:\"这么说来,陆校长没冤枉他?\"
  \"没冤枉他。\"
  何大沉默了好一阵,说:\"他人聪明,底子在,只要补习一下,忘了的学问就捡得起来。\"
  何口表示赞同。
  何大十分高兴,对何口道:\"娃娃呢,你当老大,这些年可把你苦了。我们两父子就再辛苦一下,把你二弟推出去。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就该让他上学。我们这一家人,别的没啥能耐,就是读书在行,就是苦了你......\"话没说完,何大的眼泪早已流了下来。
  何口说:\"我算啥呢,只要他们好就行了。\"
  何大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哽咽着说:\"娃娃,你是不是还在为过去的事情跟爸爸见气?爸爸那时候心里不好受啊,你是老大,我不找你出气还找哪个?再说,你各人也做了些笨拙事,怪不得我骂你是不是?你以为......我不心痛你呀......我......我咋个不心痛你呀......\"
  何口的泪水也流出来了。
  稍俟平静,何大说:\"自你们妈死后,哪个对家里的贡献最大?是你呀娃娃!何中宝几弟兄来拆我们的房,是你去请干部来解决;天干饿饭的时候,你没个白天黑夜地在坡上跑,挖的野粮最多,你虽然对弟弟妹妹凶,可看到他们饿得哭,你去偷了麦子,还坐了班房;修水库的时候,这全队哪个有你背的土石方多?哪个有你挣的工分多?那时候,你一天只能睡上三四个钟头,你还在工地上节约几口饭钱给爸爸买了棉帽。有了你,我们这个家才不被别人像猪狗一样糟蹋......儿哪,这些......爸爸都记着哩......爸爸心里有数哩......\"
  何口嗡嗡地哭出了声。
  \"爸爸对不住你呀,你都二十五六了,还没给你找个小妹儿......\"何大痛哭起来。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因为悲伤和激动,都垂着头,让泪水尽情渲泻。
  末了,何口说:\"爸,你放心,我去给何祭做工作。还要想法给他找个老师,他不晓得现在考试的行情,靠自学可能不行。\"
  何大抹去脸上的泪水:\"话倒是不错......可请老师要钱。你三弟也上了初中,一年就要交几十块学杂费。\"
  何口道:\"徐家梁有两个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据说都教得很好,已经招了六个学生,有两个还是街上的。他们收钱不多。\"
  何大沉吟着说:\"再不多......也是钱啦......你三弟过得多苦哟......\"说着,泪又下来了。
  提起三弟何早,何口也有些伤感:\"我每次给他送米去,只要是开饭时间,都看见他一个人躲在学校围墙外面吃......碗里,连两分钱一瓢的黄叶子菜也没有。\"
  何大完全被悲伤控制了,对何口说:\"你三弟是把钱节约下来给我买肉呢,那娃娃!\"
  他说的是我买回一份烧白的事情。那时候,学校一个月至多卖一次肉,三角钱一份,若是排骨,有五六块,若是烧白,有四五片。上月卖肉那天,我身上刚好凑齐三角钱,就买了一份烧白,怎么也舍不得吃,心想一定要给父亲带回去。可是,那天才星期三,我要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去,恼人的春暖一定会使肉生霉。果然,当我星期五打开箱子偷偷察看的时候,肉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白毛。我没管它,唯望时间过得快些。星期六放学后,我什么也没带,就提着那碗肉回了家。父亲哪能独食,他用开水把白霉洗去,把肉撕成小块,分给他的儿女们吃,父亲还说:\"你们幺妹没吃上,我这心里痛啊。\"......
  何祭并没砍多少柴,可他很晚才从山上回来。
  那时候,何口已从徐家梁回来了,他去找了那两位老师。两位老师都知道何祭读书时的声名,也知道我爷爷何地当年进学堂时的威风,满心欢喜,并答应少收一半的学费。
  何祭刚刚跨进屋,弯刀也没来得及扔进柴屹崂里,何口就说:\"何祭,明天上学。\"
  何祭在山上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躲避何大\"一时的心血来潮\"吗?没想到刚一到家,汗水也没来得及揩一把,何口又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他把弯刀一扔,怒道:\"要上学你自己上去!\"
  何口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有你那点智力,巴不得去上学呢。\"
  何祭愣了片刻,进里屋去了。
  第二天,何祭还是不愿上学,何大与何口两父子像押解犯人似的,把他推到了徐家梁。
  何祭的智力的确不错,他很快就把忘掉的知识全都捡回来了,上徐家梁不过三周时间,他就成了当然的第一名。
  从那以后,我们阴暗的家里射进了一道阳光。这道阳光,再不像何地读书或者何祭和我初入学时那样,由于是透过厚厚的云层漏下来,因而感觉不到它的暖气,而今的这道阳光,蓬蓬勃勃的,带着欢乐的炸响。以往,在何家坡甚至整个东巴乡,关于学业有成的信息,仅仅限于何条元或者何地的传说,可他们都早逝,何况他们二人都说不上有成;现在,在清溪河流域不是有人跨入了神圣的大学门槛么?何祭只有初中学历,不能考大学,但考上中专也不坏啊!
  我们都等着几个月后,何祭光荣地领回录取通知书......
  虽然何菊早已不读书,何月也自动退学,但是除我跟何祭念中学,何本还在上鞍子寺小学,这几笔开销,何大确实无能为力。他不得不借钱了。他走了多少路,为了多少难,我们是不知道的,我只们是知道,他为我借钱从数丈高的岩坎上摔下去三次,每次摔岩,都是恶汗当即涌出,湿了全身;每次摔岩,他都不得不在床上呻吟十天半月。其实三次摔岩都是白天,以往,他挑着百十斤的粪桶路过也不摔岩,现在却摔岩了,这全是他神思恍惚的缘故。
  只要能下地,何大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夜半时分才躺到床上去。天一阴,他肩胛骨上的那块包就疼痛难忍,腰更是像团木棒在击打。他躺到床上去,睡的时候少,呻吟的时候多。他想把呻吟声吞进胃里去,可稍不留心,就从稀疏的齿缝间漏出来了。那情形,绝像他犯了牙病。更奇怪的是,他一呻吟,坡上的狗就吠起来。先是蜷缩在梁氏街檐下那只何中宝家的老狗叫,接着整个坡上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的,狂暴而凄厉。在乡间,狗无缘无故叫唤是不吉利的标志。何大想起了清溪河畔杀人后争吃死人尸骨的野狗,同时想起了他父亲的死,预感自己来日无多了。这想法使他陷入极大的悲哀,无以自拔。他的几个儿子还在读书,没一个儿女成家立业,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因此他是没有资格死去的。
  坡上人也都对狗叫表示疑心。这两年,除了偶尔有人来偷柴,何家坡几乎没有偷儿,狗不是因为发现了陌生人才叫;就算是发现了陌生人,也不是这样的叫法。
  他们都说这坡上要死人了。
  到底谁要死?坡上人喜欢琢磨这事儿。论年龄,梁氏该死,她的年龄已经够大了,大得别人都有些厌烦,坡上每死去一个年纪比她轻的,不管与她关系亲疏,她都跑到灵前痛哭。可是,她丝毫没有将死的迹象,每天清早,她是整个坡上起来得最早的,她迈动小脚,从大田埂上山,把那一路的露水打尽,其他人家才会开门,把打鸣的鸡赶出屋去。她不会死,看来她也不想死,别的人也没得病,狗叫又是为何?
  不久,坡上人就知道了原因。原来,何大病了,是何大要死了!
  首先发现狗叫因何大而起的,还是何中宝。那天晚上,何中宝肚子不好,常常起夜,开始两趟,狗没有叫,第三趟起来,狗就狂吠不止。何中宝悄悄爬上石梯,他家的那只老狗见了主人,叫得越发起劲。何中宝鬼影子一样站在那里,望着何大屋里亮着的微弱灯光,猛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又影子一样隐了下去。
  回去之后,他摩挲了一阵打狗棒,又悄悄推开了儿子何光辉的门,久久地站在黑暗之中。当他从儿子房间退出来后,死去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他坐在火堂边抽烟,抽完一袋又裹一袋。三袋烟毕,他把烟斗在火儿石上使劲地磕。
  那时候,黎明前的黑暗还没过去,何中宝就扛着锄头上山了。
  不久,坡上有人说:那天何大从堰塘边过,看见陈月香正勾了腰在塘里淘猪草,何大就站在一边等,当陈月香把猪草淘完装进花篮里,何大就去背,结果脚一滑掉进了堰塘,把裤子湿透了。经冷水一激,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根本没有猪草,也没有花篮,也才发现妻子陈月香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这传言不知是怎么来的,反正越传越盛。大家认定:何大肯定是要死了,陈月香在催他了。
  可最终,何大并没有死,他依然上山干活,依然为他读书的儿子借钱借粮。
  离何祭参加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可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变故。
  当时,乡里招代课教师,何祭偷偷下山去考,以第一名的身分被录取了。张榜那天,是个赶场天,何家坡凡上街的人都看到了嵌在乡中心校外墙上那张黑板,何祭的名字排在第一个。他们很快把这消息带到何家坡,男女老少竟相传诵:何祭也当老师了!
第3章 (7)
  以前,何家坡早就有一个何老师,那是一个沉默得几乎没有名字的人,不管何家坡发生了什么,他决不参言,更不会有所行动。他以自己的沉默来获取坡上人的尊敬。可是,坡上人并不因为他是孩子的老师就对他有所特别,大家从本质上都忘记了他。他教出的学生,考试成绩永远是中等。也正由于此,乡中心校和坡上人从不评价他教得好还是教得坏。他没有好坏。人们记得住的,反而是经常吵架的乌老师和李老师。两年前,何家坡的这位老师得肝腹水死去了。他是一个小个子,得了腹肿,更是缩成婴儿一般的短小。他得病之后,无论多么疼痛,也从来没叫喊过一声。他的死就跟他的生一样,默默无闻。
  --现在,何祭也要当老师了?
  何中宝闻言,心里一阵格噔。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得肝腹水死去的老师,接着,心里就怪不是滋味。不管咋样,何大家里终于出了一个人,何祭当了老师,每个月就跟他一样,也能领取国家发放的薪水!娘的,何大家的人也配领薪水?
  那天,他带着何光辉去寨梁上锄地,问儿子是否听到了何祭要当老师的消息。何光辉正使劲地挖一块菜疙瘩,没好气地回答:\"听说了。\"何中宝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怕他跳,跳不出何家坡这个荡子!\"何光辉把菜疙瘩上的土抖尽,手一扬,将菜疙瘩扔到不远处的路上去,同样冷冷地说:\"你咋就晓得人家跳不出去?\"
  何光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以这样的口气跟父亲说过话。何中宝恼怒了,猛一锄挖下去,大声说:\"凡跳出去的人,都没好下场!\"又补充道:\"我说他跳不出就是跳不出!\"
  何光辉嘴一撇:\"你当年还不是到乡上任过职?\"
  何中宝的胡子气得翘了起来:\"老子还不是回来了?\"
  \"回来了并不是件光荣的事情。\"
  何中宝忍无可忍,抓起土块向儿子扔去:\"你晓得个球!啥叫光荣?把土巴盘好就是光荣!\"
  土块砸在何光辉的头上。他冷着脸,一面清理着头发里的土坷垃,一面犟嘴:\"你解放前不是也把土巴卖了?\"
  \"那是没有办法......老子不卖土巴,你就是地主崽子!\"
  \"现在没有地主。\"
  何中宝几乎气得吐血了,他的脚趾死死抠进土里,一字一顿地说:\"老子虽然卖土巴,可我晓得哪里是我的根!\"
  何光辉不言声,默默锄地。
  风很大,把父子俩的头发吹得胡乱飞扬。古寨上的石条,水库修好之后就悉数弄光了,都用来修了沟渠。古寨不存在了,何大为罗思举垒起的那座土坟,因为抬古寨上的石头,已被踏成了平地。关于罗思举\"罗大人\"的传说,几乎在这一带彻底淡化甚至消失了;关于打狗坟的传说,就更是显得虚无缥渺了。没有古寨的遮挡,从杨侯山上过来的风,就长驱直入,常常把寨梁上的庄稼吹得东倒西歪。
  何中宝望着空荡荡的古寨,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太阳从杨侯山落了下去,晚霞满天。专程去乡场看榜的何祭踏着火红的晚霞回到了村子里。
  对何祭是继续读书,等着参加中专考试,还是马上就去教书,何大显得非常犹豫,但坡上包括顾氏在内的好心人劝他,说在这山上,从罗大人开始,就一直在跟命争,可最后落得个啥?罗大人当了大官,哪知死后两百多年,还是被那些不要天良的敞了坟!心不要太大,就让何祭去教书算了。他们的话影响了何大,他像妥协似地说:\"何祭也大了,这件事,就由你各人作主。\"
  何祭最终选择了当教师。他被分在鞍子寺小学。他只在鞍子寺小学教了一年,就被调到乡中心校,由小学教师变成了中学教师。学生都说,论教语文,整个乡中心校数何祭老师是教得最好的。可五年之后,他被解了职,原因是他太骄傲自大,从来不参加学校的会议,学校派他代表中心校参加全区教师的技能比赛,他也拒不赴命。他说:\"让我去跟那些人比,没意思!\"
  他犯了跟爷爷何地一样的毛病......
  几年时间里,何家坡虽然没死一个人,但坡上人口却在迅速减少。
  有一帮人从何家坡出走了。
  谁也想不到,首先从何家坡出走的,竟是何建申!
  在中间院坝挨了何中财的打,何建申回来就躺倒在床上,连宽焕都以为他要死了,因为他的双手不停地抓枕头和席子底下的枯草,把枯草一把一把地揪出来,扔得满床都是。后来贺碧把好几张用纱布做成的滤帕缝在一起,结成一张很大的床单,把床的边边角角严严实实地蒙起来,何建申再也抓不出枯草了,但他的双手还是在空中不停地挥动。这是人之将死的表现。
  贺碧咧了嘴哭,何中财来给她送医药费的时候,她抓住何中财的衣襟,说如果她男人死了,就要何中财赔她的男人!何中财记住了公社里那年轻书记说的话,不管贺碧怎样抓他,他也不动嘴,更不动手,而且,他还从何中宝那里拿了钱,说要给建申多给两倍的医药费,可贺碧不要钱,只要男人的命。她穷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的钱粮,但在人与钱粮之间,她还是轻轻松松就掂量出了两者的份量。何中宝也被吓住,如果建申真的死了,不仅何中财脱不了干系,他何中宝也脱不了干系,毕竟说来,请客是他何中宝的主意。要是到这把年纪还像黄家坝那个老地主一样被抓进监狱,他何中宝就羞死先人了!他对何中财说:\"去告诉贺碧,如果建申有个三长两短,后事由我们操办。\"何中财把这话去向贺碧说了,贺碧想想也只能这样,就点了头,痛哭一宿,不再找他厮闹,只是尽心尽意地侍候自己的男人。
  将息了年余之久,何建申不仅没死,还精精神神地活过来了!
  不过,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建申已经不是以前的建申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硬板床上躺得太久的缘故,从床上爬起来后,他背上的那块包散去了,身体虽依然有些佝偻,但决不像先前那样头都勾到了地面;他的脸也胖了,颧骨不显得那么高了。与此同时,他那种随时都很紧张的目光不见了,而是显得格外平静。话也越来越少,不管是跟家里人说话,还是跟坡上人说话,都是一种局外人的口吻。
  对他的这种变化,贺碧很害怕,因为这不是他的男人!她让大儿子菜根去问问身带异秉的何逵元,看这是怎么回事。菜根因为父母把自己分了出去,早就怨恨父母的,不愿意去找逵元。本来,对父亲被打这件事,菜根就觉得耻辱,他一面仇恨何中宝兄弟,一面觉得爹妈丢脸,别人家里只去一个吃席,你为啥去两个?这家里的脸已经丢尽了,使他至今没找到女人,你们还嫌不够?所以建申捂着流血的嘴回家之后,菜根只有一句话:\"该打!\"贺碧骂他:\"早晓得你是这号孽种,你爸当初就不该把他那东西滴到我这肚子里头,他该把那东西滴到席子上算了!\"
  不过说归说,气归气,儿子毕竟是儿子,菜根把气堵过了,就去找逵元。
  逵元说:\"建申爸被何中财打,折了一回骨气,从奈何桥上回来,又折了一回骨气,一个人折这么两回骨气,哪还来的精气神?要不是我给阎王君说好话,他的生死簿都被勾掉了!\"
  菜根又是那句话:\"放你娘的屁!\"就回来复命。
  贺碧听说建申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就不再说什么了,就跟他像陌生人一样生活在一起了。
  没过多久,建申开始外出。他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都是空手而去,空手而归。由于他没告诉自己的行踪,连贺碧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这么神出鬼没一个礼拜左右,贺碧决定跟踪他。结果发现,他去的是望鼓楼寺庙!望鼓楼寺庙\"文革\"期间被火烧掉之后,十余年来都是断垣残壁,前两年,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翻山越岭,数百里化缘,终于凑足钱款,重修房舍,再塑神像,接续着那里的香火。四周没有人烟,只有一望无际的旱杉林陪伴着一处孤零零的庙宇。如此情形,很像罗文李家沟的酸奶子山,只是酸奶子山上没有寺庙而已。山门之上,书着一副对联:\"帝洋岗上界心存万数群生,玉道统诸天功启三皇五帝。
  \"何建申不识字,解不透其中的神秘,这一周来,他都在向那庙里的老者请教佛道,就是希望参透佛道里的神秘,谁知那老者于佛道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他津津有味地向建申讲述玉皇大帝的选举过程,他说玉皇大帝在明永乐年间选过一回,会开了很久都没人发言,后来有人说:\"管你们发不发言,总有人当嘛。\"主持会议的人说:\"有人啦?好好好,既然大家这样说,就让张有人当玉皇大帝。\"在座的有个人叫张有人,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当了上神界的统帅。可是张有人无能,因此民国四年又开会改选,这次终于选出了个能干人,他就是关羽关大圣!正由于此,望鼓楼寺庙重塑的神像当中,关大圣才占据了最为显要的位置。
  何建申到底懂得了多少,到底对老者的话有没有兴趣,不得而知,但他信佛的消息却很快传开了。那次贺碧跟踪他回来,立马就把这事乍乍呼呼地宣扬出去了。坡上人都很惊讶。
  他们惊讶的有两点,一是何建申亲手宰杀了那么多牲口,对人又那么凶暴,怎么就信了佛?二是(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坡上人从内心里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当然更不信基督--当年的西方列强来中国宣传他们的宗教,其惊人的毅力虽让人佩服,但到底没去山高路陡的老君山传教,只是清光绪30年间,英国圣公会派来牧师约翰·文博(中文名杜明德)在永乐县城街头传教,其人身着长袍马褂,乘四人大轿,前有\"牧师杜\"号灯开路,县官都很畏怯;至民国9年,才有内地派的助士去各乡镇传教,既设司库,又设支区执事,发展了数百教民,但真正去教堂做礼拜的却寥寥无几。那时候的何家坡人,还没听说过\"基督教\"这个名词呢。不过即便知道了他们也不会信,因为坡上人只信老天爷。老天爷是什么?不知道!如果附近有佛教寺庙,他们是会去拜的,如果有道观,他们也会去拜的,无论拜佛堂还是拜道观,对他们而言,拜的都是老天爷;其实,他们也不是信奉老天爷,只是在有所求的时候,才去找老天爷施恩......这么多年来,何家坡还从没出一个真正信教的人呢!
  不管别人怎样议论,何建申都无动于衷。后来他虽然不再去望鼓楼了,但他在家里的行为却越发的古怪起来。他突然不吃肉了!想想,那是肉啊,他竟然不吃!不管贺碧弄得多么香嫩可口,他就是不吃。为了不看到家里人吃肉的样子,他坐到另一张小桌上单独进餐,他吃的小菜,也不能用猪油炒,只能用菜油。而且,他要求家里人吃饭之后必须休息半小时后才能动身做事。农村人哪能依这一套?贺碧首先不听他的,结果是贺碧去坡上做了什么,他又去把做过的还原,有些东西没法还原,比如把成熟的苞谷梆子扳回来了,他就没法还原,但他也有办法,就是不让贺碧把嫩得出水的苞谷米剥下来,这么晾上一两个时辰,苞谷米就老了,贺碧就没法用嫩米子做苞谷粑了,对贺碧来说,这是折磨。
  他请外面的人帮忙也是这样,只要在他家吃了饭,就必须先休息半小时才能做事,否则他就不要你做,有一次,他请何口何祭兄弟帮忙把肥猪背到清溪场上去卖,在他家吃罢早饭,刚放了碗,何口见天色发乌,是要下雨的样子,起身说:\"何祭,搞快点儿,不然要淋雨了。\"建申说:\"下雨不去就是了。\"但何祭也站了起来,说:\"早饭都吃了,不去像啥话。\"建申见他们那副急急慌慌的样子,挥挥手说:\"你们各人回去,我不要你们背猪了!\"他硬是就没要何口兄弟背猪。
  回来之后,何祭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说以后如果建申爸请帮忙,碗一放我们就急火火地出脚,这样他就会赶我们走,饭吃了,活又不干,多好!......除了这些怪毛病,建申还有个怪毛病,那就是他在哪家借了东西,不管那东西多么微不足道,他也必须还。灾荒年月,他在别人家借的老娃蒜、猪根子什么的,都没还,现在灾荒年过去了,不再为几颗粮食和一些不值价的东西乌鸡眼对乌鸡眼了,借那么一点点,还不还有啥关系呢?但建申不是这么想的,哪怕是借两分钱一匣的火柴他也要还。不收是不行的,有次他在顾氏家借了小半碗绿豆种,到时候去还,顾氏说啥也不收,建申就端着那小半碗绿豆去了顾氏的地里,将其全都倾倒在刚刚锄过的泥土中了。
  建申这样在家里过了半年,又开始不停地外出。这次外出就不是当天去当天回,而是出门之后至少十天才回来。他又去了寺庙,但不是望鼓楼,而是闻名整个四川的佛教圣地明多山。明多山位于永乐县西南的田州境内,距田州市区60余华里,在何建申去明多山之前,何家坡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明多山,说它闻名全川,也是因为后来被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当地政府将其开发成旅游区,才在香客、有产者及有闲者中闻名的。何建申是怎么知道有个明多山的?难道是他讨口流浪的时候听别人说过?那么遥远的路程(如果走路,单趟得费时四天),何建申又是怎么拐弯抹角地找去的?何家坡人笑着说:看来,建申真是得了佛的指引。
第3章 (8)
  去了几趟明多山,何建申就开始在家里烧香了,不仅烧香,还念经;那些经文,都是明多山的老和尚教他背下来的,明多山的老和尚认为建申很有慧根,因此愿意教他佛经。贺碧闻不惯那种香味,听不惯他盘腿打坐之后发出的念经声,更看不惯他不吃肉的\"恶习\"--虽然建申没要求家里人不吃肉,但既然偶尔炒了一点肉,建申却不吃,让贺碧看着难受--因此常常斥责他,但建申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你真要信佛,就去当和尚算了。\"有一天,贺碧这样说。
  建申似乎早就等着她这句话,没过多久,他就当真挎着褡裢,上明多山当和尚去了!
  据说,何建申在明多山的任务是收香客捐的菜油。香客捐的东西,不论多少,是要记账入册的,但建申不会写字,没办法,只好给他配了个年轻和尚帮助记账,那年轻和尚也就成了建申的\"秘书\";何家坡人说,建申在坡上当副队长没秘书,去明多山当和尚倒有秘书了。
  紧随何建申脚步的,是他的大儿子菜根。菜根生一张牛脸,人称何建申杀牛过多,他儿子便转世为牛王,菜根似乎也顺从天意,当起了牛贩子,一年有十个月,他都漂泊在外,把那些忠诚温顺的牲口,从这匹山岭拉到那匹山岭,并从中渔利;有时,从东家买来,转过一个谷口卖给西家,就可以赚五六十元。对牛的悟性,他有祖传的天赋,只做了半年牛生意,就成了这一带的\"舵爷\",年纪再大的牛贩子,都把菜根叫\"何老师\",即使买卖双方与他无关,如果发生了纠纷,也请\"何老师\"从中调停。他的话一言九鼎,你不满意也得依,否则,以后就莫想在牛身上打主意。他还把场合拉到了东巴和清溪场口。
  几乎与菜根同时离开何家坡的,是何团结。何团结比菜根走得更远,也走得更彻底。他基本上不以何家坡为家了。
  开始两年,胡棉和儿子军留在何家坡,何团结四处奔忙,偶尔到坡上来逛一趟,最多呆一个晚上,又匆匆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干些什么,坡上也很少人去打听。田土下户之后,坡上人打听闲话的祖传德性大大消减了。如果何团结离去时碰上了村里人,村里人最多问一声:\"又走啦?\"何团结答:\"走了。\"对话就是这样简洁。他们都把生活的细节淡化了,也没有心情去猜疑什么。后来,有人说何团结在做假币生意。再后来,又听说何团结做假币生意被抓住了,给公安局某个管事的塞了很多钱才脱身,他现在不做那生意,而是贩\"高脚驴子\",也就是卖人。当然是卖女人。据说,他把清溪河流域的女人骗到手,卖到山东、甘肃或者安徽。坡上人闻言,惊了一跳,\"狗日的!说他这不行那不行,可坡上哪个敢像他那样骗个乖婆娘回来睡觉?哪个敢像他那样把脑壳提起耍?\"人们都说,何团结不是那被莽蛇咬死的石匠下的种,而是何兴孝下的种。这坡上只有何兴孝下的种才敢拼命。何东儿跟他弟弟何民都是拼命的角色。由于此,关于何团结的传言就更多起来,有的说他再一次被抓,有的说他早被拉到永乐城西门操坝枪毙了。
  可是,正在人们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何团结又回了村,而且,他给胡棉和军买了好几身衣服,料子是坡上人见也没见过的,风轻轻一吹,就抖圆了,甚至无风也抖。胡棉再一次剪了头发,太阳和淫雨留在她脸上的斑痕也被一扫而光,她还是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还是\"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落落大方的样子,使你根本看不出她曾经贱价跟坡上许多男人睡过觉。这样一来,村里人又不得不纠正,说何团结做的是正当生意。现在国家允许做正当生意。然而不久,他当人贩子的说法就得到了证实。他把何逵元的的女儿卖了!
  何逵元跟蒲氏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年龄不过十四五岁,长得秀气,脸蛋子像一颗鹅蛋,皮肤是天然的玫瑰色,也跟何月一样,很是腼腆;她与何团结是同母异父,因此把何团结叫哥,何团结又把何逵元叫哥,一家人转来转去都是兄弟姊妹。何团结把她卖到了甘肃一个偏荒之地。卖掉之后,他才给何逵元说明,并领着何逵元去甘肃走了一趟,从女儿的夫家讨了些钱回来。其时,蒲氏已死,何逵元就成了一个孤人。这一事件,使何团结臭名昭著。何家坡人人自危,哪怕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儿,当父母的也教育她:\"要是何团结给你糖,万万吃不得!\"有人怂恿何逵元去告状,何逵元说:\"管他妈的!我看甘肃那地方比何家坡好!\"
  何逵元不管,坡上还是有人去告了状,不久,上面就来人调查,问何逵元:\"何团结是不是把你女儿卖了?\"何逵元矢口否认,说女儿是明媒正娶嫁过去的,是他和女儿都心甘情愿的。
  上面的人省了麻烦,轻轻松松地回去了。
  不过,何团结却为此回来住了十来天。有次菜根回村,巧遇何团结,对他说:\"是何中宝告了你的状。\"坡上人都等着看何团结怎样收拾何中宝,没想到何团结一声不吭,见谁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地打招呼,连跟他闹得很僵的何口,他也敬上\"红梅\"香烟,且到何大家来耍过一回;他再次出走的时候,还主动跟何口商量,把他的田地包给了何口。
  何团结走的时候,眼见就是春节,坡上人本来说,在外漂了整整两年的何团结,终于可以在何家坡过春节了。说真的,何家坡的春节要是没有何团结,就冷清了一大半!有他在,再穷再苦,一到除夕天就搞得呜吼连天:纸喇叭叫的时候,他清早就去把机子搬进自己家,上午十时左右,就对着蜂鸣器喊:\"做年饭啰!\"整个坡上都听到了,都生火做饭。他家总是第一个把年饭做好,饭前,他又喊:\"开饭啰!\"还挨个问坡上人饭好了没有。饭毕,他拿着大扫把,把几层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在坝子上\"碰钟\"(碌碡上碰麻钱比远近)、踢踺子,都不会脏了新衣新鞋;他还组织篮球比赛,开始是在村里,他任民兵连长后,就把战线拉到全大队,比赛场地自然是鞍子寺小学,后来,鞍子寺小学的操坝被附近有田地的人侵吞,越来越小,他就在相对长一些的建申的院子两头安上两架篮桩,比赛的那天,全大队的人都涌到何家坡来,热闹得如同集市......他不在了,没有人组织这些活动,何家坡的春节就过得百无聊赖的。
  正在人们盼望他编排新花样度过一个热闹的春节时,何团结又走了。
  他是腊月二十八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带走了全家。
  何团结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人知道。坡上人问何逵元,何逵元也不知道。菜根说:\"你不是听得到几十里外的声音吗,现在咋不灵了?\"何逵元说:\"那个就是......团结跑的路程可不只几十里。\"
  何逵元比前几年猥琐多了,何团结和菜根的出走,几乎完全抽掉了他生活的乐趣;女儿被卖数千里之外,使他茕茕孑立,更让他暗地里伤心欲绝。那家人有两弟兄,穷得像狗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逵元一年四季都穿着件破棉袄,哪怕汗如雨下,也不脱去,稍微动两步,就气喘如牛,呼出的气臭不可闻。菜根说,逵元的肺已经烂成了条条丝丝。这并不夸张,田土一下户,何逵元就少于做庄稼,女儿被卖到甘肃之后,他干脆把土地包给了菜根,那时候菜根已经当了牛贩子,但他还是抽空把庄稼做出来,庄稼成熟,四六分成:菜根得六成,逵元得四成。菜根给逵元送粮去的时候,曾看到他蹲在火儿石上吐血。后来,菜根弃田专职做起了牛生意,何逵元又把田地包给了另一户人家。
  每到春节,何逵元都找不到耍子儿,因为没有人愿意与他接近,而今的小孩儿,也不像当年的我们愿意围坐到那棵杏树底下,听他讲那些吓得人惊叫的故事,听他唱\"天上有个星星\"的歌,现在的小孩儿,宁愿赌烟盒、赌弹子。大人更是把逵元看成得了肺病的臭狗屎。他就东窜西窜,如丧家之犬。连他一辈子热衷的下阴朝,这时候也没见他施展过了。还是菜根、菜梆兄弟和另外两个光棍汉怜悯他,菜根回村后,就与他一起打川牌,可现在打牌早不像以前那样\"巴胡子\",而是输钱,何逵元没有钱,就赖,逼他要,他说:\"团结以后回来帮我还。\"这话开始有人相信,久了,就没人信了,依然逼着他要,他扬了脸说:\"再要,我就吐血!\"轻轻咯一声,口里果然涌出一股乌血!人们一哄而散。何逵元漫不经心地揩了嘴上的血,喃喃道:\"团结,你说话要算数哦......\"
  无人知道何团结给他说了什么话,许下了什么诺言,因为何团结又是一年不见人影。而且,从那以后,何家坡人再也没见到过他了。
  何祭被乡中心校解职的那年,我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大学生在城里已较为普遍,但在偏远的山区却是希罕之物,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几乎四邻八村都知道了,不仅人知道了,连狗也知道了,它们一律的朝天鸣叫,像在为我庆贺。有人说,看来何逵元等人敞了罗思举的坟,是为这一带做了件好事,因为生于斯埋于斯的\"武棒棰\"罗大人,压制了这里的文气,坟敞了,武气散了,文气就盛了。同时,人们还把话题扯到了兴浪滩,也就是奸淫过我曾祖母李高氏的那个老光棍所住的地方。兴浪滩上的杨侯山不是垮塌过吗,那垮塌的山体,不是形成了男女两只长靴吗,那两只长靴,踩踏住了河心一个巨人的胸脯,以前,说是何家坡的翠花和她家的私塾老师踩住了翠花的大哥,现在,又说是山神镇住了清溪河流域的大人物。而今,清溪河变深了,那两只靴子的鞋跟不容易看得不出来了,清溪河流域的人物,也该一个个出世了。
  其实,那是因为永乐县城修起了一个名叫\"大滩\"的国家二级水电站,闸门关闭,使清溪河陡涨,淹没了\"靴跟\"。
  我上大学之前,何菊何月已经出嫁,我大学仅仅读了半年,何口何祭也先后结婚了!何口的女人家住望鼓楼,与许莲当姑娘时住的院子相距不远。她当然听说过许莲一家,但只是听说而已,因为那一家的后人从没有在望鼓楼显过山露过水,因此谁是许家后代,就不得而知。望鼓楼的人也没有记住许莲的漂亮,只记住了她的苦命,说得确切些,是记住了那次\"打人命\"的经历,他们要表述久远的故事,往往就是一句:\"上李家沟打人命那年......\"也不管那一年与他们要表述的时代相距三十年还是五十载。何祭的女人自然就是汤羽。两个女人都称得上能干,尤其是何口的女人,梁氏说,何口女人的能干,几乎不亚于许莲和陈月香,只是不如许莲漂亮,也不像许莲那样惹人是非;她少言寡语,对丈夫和家庭都忠心耿耿的。虽不爱说话,可她一进了何家,\"主外\"的事情却多是由她出面,何口的光芒也由此失色......
  这一系列的事情,何大办理得如此稠密,把他的油都熬干了。我放寒假从大学回故乡的当天,何大要取挂在木仓里的肉来煮,往凳子上站时,我拉过他,说我来取,他不让,说肉养人,却脏手。我怕他从凳子上滑倒,就稳住他。取了肉,我就将他抱下来。我使了很大的力揽他的腰,结果,他轻得出奇,像一根鸿毛!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尾音还没彻底吐出,就湮没了。我问他身体咋样,他说一切都好,只是肩痛、腰痛,他说:\"肩痛腰痛也是好事,它让我永远都不敢忘记过去......\"他接着说:\"娃娃,一个人只忆苦还不行,还要思甜,这样活起来才有滋味。\"
  坡上又走了好多人,包括菜根的兄弟菜梆,都外出打工了。人减少得这么厉害,突然间显得空落落的,好在因大滩电站的合龙,永乐境内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点上了电灯,入夜,再不像以前一片漆黑。这改变了何家坡夜晚的景象,却丝毫也不能免去乡间的寂寞。
  寒假期间,我随何大去了几次柴山。我从小没干过砍柴的活,拿着弯刀也是做做样子,一笼红刺藤,足够我砍上半个时辰。最后一次跟他去的时候,何大却不砍柴,走拢就坐下来,且让我挨他坐下。看样子,他心情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数次把手伸进胸膛摸烟,也没摸出来。
  \"何早,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何大停住摸烟的手,认真地说。
  我看着他。
  \"你说说,这么多人离开土巴出去打工,是坏事还是好事?\"
  我说:\"你不也让我们读书吗?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走出何家坡?\"
  何大沉吟着,缓缓地说:\"那不一样的。作为农民,不耕就读,不读就耕......是个种土巴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在家乡种土巴。\"
  我说:\"你跟中宝爸一个看法了?\"
  何大一怔,掬了两口唾沫:\"人老了......\"
  他慢慢地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微风吹过,淡蓝的烟雾飘进我的鼻孔。一股泥土的清香。何大又吸了几口烟,才沉沉地说:\"你不是在搞啥民俗调查吗,为啥不去古寨看看?\"
  \"古寨已经没有了。\"
第3章 (9)
  \"是呀,\"何大说,\"古寨没有了,古寨死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把它忘了,将来的人更不晓得何家坡还有座古寨......可是,至少在我们这辈人心里,它还活着呢。正像你怀疑的那样,古寨并不是罗大人修的,而是明末清初时候何家坡人自己修的,只不过修寨子的人,那时候也是刚刚在何家坡扎住根。当时,他们本是些乱七八糟的姓,没一个人姓何,为了一致对外,争夺一块活命的地盘,他们统一改了姓,成为了一个家族。\"
  \"都姓何?那杨光达一家是咋回事?\"
  \"唯有杨光达的祖上不愿意改姓!虽然他祖上在对外的时候格外卖力,可是由于不改姓,他们在何家坡就立不住脚,被孤立了。尽管杨光达脾气古怪,可生前并没得罪过人,但他两口子死后却没人埋,烂在红苕坑里。再说,杨光达古怪的脾气,也是坡上人孤立他造成的。\"
  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像一个巨人,正慢慢苏醒,直起腰来。杨光达的祖上不愿改姓,是为了表达他们对先人及其发源地永久的追思,没想到他们后人的肉体和灵魂却淹没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移民运动,淹没于崭新的地域文化背景。其实,那些改了何姓的人们,又何曾没有对自身永恒本质的怀想和追寻呢,比如何家坡的\"家\",他们不读\"jia\"而读\"ga\",就显然是湖广民籍的方音。将地名及其特殊读法带在身边,是古代部落迁徙的共同特征,也是移民社会的共同特征。何家坡的祖先以这种在外人看来十分含糊的方式,为自己指明了回家的路。
  何大说:你这边的曾祖父何兴能的祖上,曾经是何家坡的族长,何华强的祖上,正是在何兴能的祖上当族长时上山的。何华强那些先辈们付出了代价,二十口人的一个大家,十七口人都倒在泪潮湾,只有三口人活出来了。他们当时姓王,三口活出来的人在族长面前跪了五天五夜,族长才允许他们改姓何。这一家子真是不简单啊,族长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你看他们能在别人门前一跪就是五天五夜,就该明白不是简单的人做得出来的了。那时候,吴三桂的旧将王藩(时已叛降清朝)手下出了一个反清的武将,跑到何家坡来避难,族长要把他押去报官,押解到泪潮湾,被三个蒙面人劫了。这三个蒙面人,就是王家三兄弟,他们把武将藏在土仓里,藏了三个月。
  他们为啥要冒死救下武将?说不清楚,后来也人有问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但这证明了王家三兄弟有不同一般的想法,他们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就要有不同一般的举动。他们的命数就这样改变了。有一天,三兄弟从坡上回来,武将突然不见了。结果,他又投了清朝,到江西去做了同治。他修一封书给叙定府的同僚,说某某某是他的恩人。这一下子,王氏三兄弟突然间发达了,虽没做族长,可这坡上谁敢招惹?他们开始胡作非为,强买强占别人的土地,还霸占了族长一个小娘子,也像藏那武将一样藏到土仓里。族长和坡上人都以为那小娘子从大河沟滚下去,冲到清溪河了,因为她是去大河沟洗衣服失踪的。直到她给三兄弟生下了一个娃,才知道她的下落。这惹恼了坡上人,大家现在不是都姓何吗?既是一个姓,就是一个祖先,霸占族长的女人,就是乱伦。不需族长动手,坡上人把那三兄弟吊起来毒打--\"正是记着这件事情,何华强虽然想过你奶奶许莲,可不敢动她。\"何大说--然后把无罪的小娘子捆绑起来,捆上石头,活活地沉进了堰塘......
  我插言道:\"就是爷爷坟边那个堰塘?\"
  何大点了点头。
  \"难怪,天干的时候我们去捞蚌壳,脚板经常被刺伤,说不定就是被那小娘子的骨头刺的。\"
  何大叹息一声,接着说:山上的男人活得苦,女人活得更苦。随后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继续上面的话说:从那以后,王家三兄弟跟坡上所有人对立,跟族长一家简直成了死对头。可他们是多精明的人啰,竟然一代代地繁衍下来了,而且越往后走,越显出他们的能干。他们在何家坡首先种起了罂粟,虽害人无数,可自己发了财。至何华强的父亲一代,家境有些败落,但那是短时间的。何华强说,他最厌恶贫穷,因为他晓得财富可以撑势......何中宝这一家子,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去的恩怨,他们的祖先不过是受排挤的族人,却敢于共同霸占族长的小娘子,因此,他们只看中土巴,看重钱,历来就不把官啊职啊书啊礼啊放在眼里。何华强本来可以当保长,他就是不当,何中宝虽然去公社任过职,可他一定觉得没意思,所以,平反后让他复职,他才坚决不去。他是个啥心思,瞒不过我!
  讲到这里,何大吸了一口烟。烟早已熄灭,他划燃火柴重新点上。
  我静静地等着何大说下去。
  何中宝心里一直都有怨气啊!何大说,他想报复。你爷爷是何兴能的养子,他要报复当然就是找我们。这一点,我原谅他,也理解他。所以,在他面前,我有时迟迟疑疑的,能让就让,用你妈的说法,是\"不明白\",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哩!你以为我怕他吗?那么多苦我都受过来了,我还用得着怕哪个?可何中宝有时也做得太过了。他诬赖你妈偷了他的羊,他用软刀子杀死李篾匠,合伙逼死建高,不让别人去井里挑水,请客的时候打建申,还有害死白儿......这些,都做得太过了!他看上去很晓得审时度势,其实他根本不会审时度势,这正是他愚蠢的地方。
  冬日之下,一只岩鹰在对面的杨侯山顶上徘徊,继而俯冲下去,隐没于黛黑的山谷之中。
  何大抽完一锅烟,把烟蒂在脚底下捻熄,眼望山下的长河,以更加深沉的语气说道:\"不要看解放前夕何中财买地,何中宝卖地,其实,他们三兄弟当中,何中宝是最看重土地的,也最把过去的家产当回事的。他费心劳神地去找个人来冒充他爹转世,是因为他想地产想糊涂了。\"
  \"就是说,那个神秘的女孩真是他去找来的?\"
  \"我后来了解到,那女孩是苏湾人,苏湾在东巴场上游五里地,何中宝是在一个赶场天去请的,给女孩的家长拿了些钱。但你不要认为何中宝是在做假,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寻找他爹的转世童身,听说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眼前的光景,全是他爹在世时的何家坡,于是他就认定这个女孩是他爹了。后面的那一摊子事,也就是女孩来要地契的事,都是何中宝一手策划的,但他照样不是做假,他从骨子里信,他比谁都信得真!\"
  山风起来了。金黄的青冈树叶互相碰撞,发出清幽的铜韵之声。
  何大望了一眼被山风渲染得越加沉寂的大山,神秘地说:\"何中宝的家里供着一尊神......\"
  \"神?\"
  \"那尊神供在他家的阁楼上。我是无意之中发现的。那一年,何中宝诬赖你妈偷了他家的羊,我去找何中宝论理,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何中宝在给那尊神上香!那尊神供在毛主席瓷膏像的背后,位置比毛主席像还高,这就是说,何中宝把那尊神看得比毛主席还重!平时,他肯定没放在那里,只是上香的时候才拿出来。那一次,何中宝转身看见了我,吓得手都抖圆了,我站了两分钟,啥话没说就出来了。这之后,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你妈也没告诉。如果我说出去了,文化大革命时,何中宝就够得上当反革命,说不定还要吃枪儿。\"
  \"......他打了妈,你为啥要放过他?\"
  \"说到底,大家都住在一个坡上......我让他各人去想。\"
  停顿片刻,我问道:\"那是他祖宗的牌位吗?\"
  \"也是,也不是。那是一尊农神。那尊神名叫弃,你听说过吗?\"
  我点了点头。\"弃\"是神,也是神的儿子,他母亲姜嫄在郊野踩着一个巨人的大脚印,顿时血脉震动,有了身孕。孩子生下后,姜氏不敢要他,先后把他丢在小巷里、树林里和结了冰的水道上,但孩子都得到神的保护,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姜氏很惊奇,就把他养起来了。他名\"弃\",就是曾被丢弃的意思。弃从小就整治庄稼,种的菽禾麻麦瓜果茂盛非凡。他还会加工粮食,做的食品连上帝也称赏。
  现在看来,供一尊农神只是表达了农民朴素的愿望,可在那特殊的年月,当何中宝以另一尊神作掩护,表达他对农神的忠心,就是对那另一尊神的二心,就是十恶不赦的罪恶。
  何大又说:\"三兄弟中,何中宝最看重土地,只不过他比他哥何中财聪明,他当时暗示何中财买地,何中财就完全中了他的计谋,后来,何中宝就利用哥哥让自己脱身。何中宝太聪明了,可聪明也害了他自己。\"
  \"也说不上......\"
  \"说不上?\"何大阻止我说下去,提高了声音,\"他像他父亲一样,不让儿女读书,就是害了自己嘛!他始终做着老祖先的梦,发誓跟何家坡人斗,结果越来越不得力。别看他家以前吃得好些,穿得好些,其实何中宝比坡上哪个都过得苦!\"
  我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我的父亲,他如此深刻的洞察力,是我这个文科大学生所不及的。
  何大从我的眼光里看出他的话可能对我有些用处,接着说道:按理,修水槽拆寨子的时候,最该高兴的是何中宝,因为从这寨子里打出去的铁砂弹,杀死了他祖先的十七口人,这寨子的存在,也是他家的屈辱。可是,你没看到当时的情形,何中宝跪在寨子下哭,拖也拖不起来!坡上别的人,还嘻哈打笑的,背地里说他是神经病。从这一点看,何中宝到底是何中宝,他比许多人有心胸,他知道寨子拆了,他的后代就记不住那段延续几百年的仇恨了,就再也不把占据何家坡当回事了。这不,何光辉就已经不当回事了!前年,他闹着要跟何团结出去打工,何中宝举着扁担,说他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何光辉才没走成。
  我叹息道:\"想起来真可怕......\"
  何大说:其实并不可怕,你想想,一家十七口人被杀,剩下的三口,还要在杀人者门前跪五天五夜,才被允许改了姓,这种仇恨你是理解不了的。当时的族长做得太过火了,所以他遭了报应,到你曾祖父何兴能一代,就没有生育,要不是你爷爷抱养给他,他就绝了后。其实,你爷爷刚抱过来的时候,何华强完全有能力把他赶出何家坡,也有能力把你爷爷和我处死,但他没这样做,他要给何兴能留个根苗,给自己留个对手......
  我身体里的某根神经发出铮的一声响。
  何大看了看我,自语似地说:\"但是,不管何中宝对我们家做了啥,对何家坡做了啥,你都不要记恨他。他其实是很可怜的。你想想,一辈子带着仇恨过日子,能不可怜吗?\"
  ......
  第二天清早,我匆匆吃了碗昨天剩下的冷饭就独自去了古寨。何中宝家的身世、何中宝始终不渝地供着农神、父亲何大透辟的分析......使我对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新的看法。我企图到古寨上去印证这种看法的可靠性。我在朝霞里走去,晚霞消散才回来。家里没一个人来喊我。我猜想,是何大让他们不要来打搅我。古寨遗址上荒草丛生,没过膝盖,甚至扫着我的胸膛。垒砌石条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出一条印痕,像神鞭留在土地上的伤疤。我在那不大的地方转来转去,四处寻视。在一个牛脚迹似的坑里,满满荡荡地长着一丛艳如少女的嫩草,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探去,结果,竟是一条盘着的菜花蛇!它大概没来得及找到冬眠的洞,寒冷就突然降临了。不知是因为我手上的热量让它顷刻间苏醒,还是这既不舒服也不安全的地方让它根本就无法随着季节睡过去,我的手刚收回来,它就伸了头,看我两眼,懒洋洋地舒展身体,从寨口爬出去,钻入黑斑竹林里去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那条蛇向我发动攻击,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回避它,还是将它打死?......
  那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石条压出的印痕上寻觅,希望找到一枚见证过硝烟记载着时光的麻钱,可是一无所获,麻钱早被村人搜去\"碰钟\"了。
  下午时分,虽依然有阳光,雪花却散散淡淡地飘落下来了,我无法透过天光看到更远处的雪花,因此感觉只是古寨上下着雪,其余地方则是另一重天地。
  阳光一直照耀,雪花也一直没停,当橙红色的太阳果子一样挂在杨侯山头的树垛,我就准备回家了。
  奇怪的是,我刚跨出假想中的寨门,钻入竹林达数小时之久的那条菜花蛇,又慢悠悠地回来,继续在那土坑里盘着。--这条不再进攻的蛇,就是古寨留下的灵魂么?
  何中宝万万没有想到,他儿子何光辉去考了海军,而且考上了!
  一个手上有蹼的人怎么可能考上海军?何光辉满面春风的,几层院子不厌其烦地回答这一疑问:\"查我手的时候,我像这样,\"他边说边将左手的五根指拇并拢,打直,\"他们就没查出来!\"
  当他去给村里人宣扬的时候,何中宝在家里恨得咬牙切齿。
  何光辉去参考,没有让父亲知道,只告诉了母亲温氏。
第3章 (10)
  体检过关之后,从远方来的接兵部队要在东巴场上见一见家长,何光辉照样只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假装着去赶场,然后去乡政府大院参加那个非同寻常的家长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接兵首长问问家长是否愿意让孩子去当兵。那时候,虽然已有农村人进城打工,但还远不像现在这样普遍,而且,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进城干体力活的农民工,在城里的身分极其可疑,作为农民的子弟,如果不能通过读书考上大学,当兵是最安全也最体面的出走。因此,接兵首长问家长愿不愿意让孩子去当兵(何况是海军),就几乎成了一句废话。温氏犹豫片刻就点了头。自从嫁给何中宝,这么多年来,温氏有过独立的意志吗?没有,她只是何中宝生活的道具,今天,她是第一次为这么重大的家政作主,而且是瞒着丈夫,她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
  在田地里劳作的何中宝,还在等着召集他去跟部队首长见面呢,只要通知他去,他会毫不含糊地说不让儿子当兵,哪怕光荣上了天也不让儿子去!他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经嫁了,去为别人生养后代了,他只剩一个儿子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儿子成为了他全部的梦想,而他的全部梦想都只能在土地上存活,一旦离开土地,他的梦想就死了。如果儿子当了兵,谁来帮助他守住那份梦想?谁来接过父亲传下来的那根打狗棒?那天,他手上腿上都显得很有劲儿,他挖起来一大团土,不是用锄头将它锄细,而是蹲下去,用手捻。再硬的土块他也很快就捻碎了。他不能不有劲儿,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
  这个敌人就是他儿子!
  可是何光辉到底不是他父亲手里的土块,他顺利地通过了各个关口,成为了新兵中的一员,被分到了西沙群岛。
  这时候何中宝才如梦初醒。他的灵魂处于彻底的分裂状态,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骗他。
  温氏以为自己要挨丈夫耳光的,但何中宝既无言语,也无举动,只是木头一样坐着。
  新兵开拔的前一天,何中宝把自己栓在里屋,拒不见儿子,何光辉在他门前叩了头,就默默地下山去了。次日,新兵和接兵部队一起上了草绿色的大车,车子发动,前来送行的亲属追着车狂跑,放声大哭。哭声里有离别的依恋,有对亲人即将独自面对世界的担忧,更多的则是对其前程的祝福和想望。只有何光辉没有承受这样的哭声,因此他也没必要像同伴一样,用哭声回应哭声。没有人为他送行。他的母亲本是要来送他走的,被他父亲拖出打狗棒拦住了。何光辉紧紧地沉默着,脸上荡起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出的严峻和冷笑。
  他远远地离开了何家坡,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父亲,踏上了因为陌生而显得年轻的土地。
  何光辉走后,何中宝的心境,就跟他的身体一起,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老。但他并不是不想儿子,有时他想得发疯,他甚至后悔儿子远行那天他没能去东巴场送一送。西沙群岛啊,听说坐了汽车,还要坐火车,坐了火车又坐轮船,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界?何家坡人无法想象,他何中宝也无法想象,让从小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儿子去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那会是什么滋味?......当何中宝想儿子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拿何兴孝来安慰自己,何兴孝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兵,二儿子何民后来还去了上海,上海不同样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吗?何况那是战火连天的岁月呢!那种情况下,何兴孝跟严氏都不想儿子,我为啥要想呢?
  话虽如此,但只要他不是沉浸地田土里的劳作当中,儿子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儿子浑身长刺,扎得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鲜血淋淋。
  何光辉偶尔有信写回来,何中宝认不得字,又不愿意求教村里人,就拿到鞍子寺小学去问乌老师。错别字连篇。乌老师要费半天的功夫,才能把信上的意思猜全,猜全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意思。\"这就是书读少了!\"乌老师很不客气地对何中宝说。当年,何光辉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成绩一步步提升,乌老师正为他的进步高兴呢,没想到何中宝却让他辍了学,乌老师去做何中宝的工作,何中宝就是一句话:\"我的娃,我晓得咋个管!\"
  既然信上没有意思,这就是说,儿子所处的地界对何中宝而言依然是陌生的。他简直不相信,在何家坡之外,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地界能够放下他的儿子。他觉得,儿子是在天上飘,儿子正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与之相反,他老婆温氏倒显得很高兴,自从儿子被军车拉走那天,她逢人就说:\"光辉当的不是一般兵哟,不得复员的哟!\"别人的耳朵听得起茧子了,不愿意再听了,但她依然要说。在她看来,何大的三儿子何早并不是兴浪滩上的那个\"巨人\",她的儿子何光辉才是!
  当然,她说何光辉\"不得复员\"这样的话,要在何中宝不在场的时候,如果何中宝听到她这样说,她必将遭到疯狂的咒骂。
  然而,谁也没料想到,三年之后,何光辉就回了坡上。
  他被放回来的唯一原因,是没有文化。
  \"爸,我回来了!\"何光辉跨进屋,恶狠狠地对何中宝说。
  \"回来了就好。\"何中宝坐着一只蒲团,过长的衣服有半截拖到地上。
  \"是你害了我!\"何光辉逼到何中宝身边,大声说。
  何中宝慢慢站起来,跨过火儿石,低头到鸡圈笼子里去寻觅,终于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长长的物件。那物件用油黑的塑料薄膜裹得严严实实。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来,露出一把雪亮的弯刀。自何光辉离开后,何中宝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磨这把弯刀。此时他把弯刀向何光辉面前一举,平静地说:\"这是你用的,上山砍柴去吧。\"
  何光辉接过弯刀,猛地砍在石灶上。
  一团火星。石灶缺了一块。可是,刀刃丝毫未损!
  \"你大爹打这把弯刀的时候,加了不少钢,砍不坏的。\"何中宝说。\"砍柴去吧,\"他又说。
  温氏猛地抱住儿子,朝着何中宝大声吼叫:\"他还没来得及揩一把汗水,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呢,你就这么狠心!\"
  这是温氏第一次朝何中宝吼叫。儿子到底复了员,让温氏伤心。她伤心透了,再也顾忌不了丈夫的权威了。
  何中宝倒是没发表意见。温氏倒来一盆洗脸水,又为何光辉煮了碗挂面吃过,让他去睡觉。
  何光辉一睡就睡了个对时,他爬起来后,吃了母亲递来的饭,就无奈地背上背荚,拿着那把扔也扔不掉、砍也砍不烂的弯刀上山去了。
  他心里涌起无尽的悲伤。三年前,当他随着接兵部队从清溪河流域下到州河流域,再登上火车,轰轰隆隆向那遥远的地方行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永远走出了何家坡,走出了父亲强加在他身上的关于家族的重荷,没想到,他只不过是一只风筝,那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握在父亲的手里。那根线就是父亲需要他继承的仇恨、蒙昧和愚蠢。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把弯刀往地上一掼,就坐下来。艳丽的秋阳,晒得一山的鸟儿懒得鸣叫,大山静得出奇。何光辉的的思绪飞出大山,飞出曲折而来蜿蜒而去首尾衔天的清溪河,到了南方之南那青天碧海之间。他和十几个战友,驻守在一个远离大陆的小岛上。他们在小岛上培植蔬菜、养鱼、养鸟、种花。
  周围是浩荡的海水,他们把海水引入一个石窖里,让盐份沉淀,然后把水提起来洗衣服;但盐份是没法完全沉淀的,洗出的衣服依然干硬如盔甲,穿在身上,稍一运动,就嚯然有声。然而,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呵!他们做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围绕着一个远大而崇高的目标。他们是驻守边防的战士,遥望远处,观察敌情,守卫国土。他们不仅要守住这块土地,还要使她变得美丽起来。几年过去,荒凉的小岛成了花的海洋、鸟的天堂,有两种在中国再也找不到生存之地而迁徙到澳大利亚的候鸟,也飞回到他们的小岛上来了!这就是他们铺洒的青春......可是,他何光辉越来越不适应了,他不懂数学,不懂物理,不懂电脑,连字也认不了几个!尽管他刻苦攻读,无奈基础太差,实在不行。首长很感惊诧:一个中学毕业生怎么会这样?他不得不向首长老实交代:他考兵时那个毕业证是他偷偷买来的。这注定了他部队生涯的结束。
  当了几年海军,他唯一的收获是免费割掉了左手上的蹼。
  何光辉收回思绪,左右逡巡,好像要找回失落的梦境。可是,弯刀雪亮的光芒在向他示威,在向他呈现现实的力量。
  他拿起弯刀,使出全身力气向那些刚硬的柞木劈去。
  一大片柴山在他手里变得光秃秃的。他累倒在山上,四仰八叉躺倒在落叶满地的柴山里,望着天空。他觉得何家坡的天是这样的狭小。
  在西沙群岛上,他和所有战士一样,都疯狂地思念故乡。故乡就在他们的思念当中变得美丽而宽广。那时候,他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收到家乡亲人的来信(收到一封信可不容易,往往要辗转数月才能到手),不管谁收到了信,都成为大家的节日,先由收信人自己看一遍,再由班长向大家朗读:这里没有秘密,只有共同的怀念和欣慰,哪怕是情书,也都愿意提供给班长朗读。十几个战友都有信,唯独何光辉没有,他的父母和姐姐都不会写信,竟也没想到请村里人或者学校老师帮忙写一封信;他也没有女朋友,因此也收不到情书。他成了一个没有谁给他写信的人。有好些个夜晚,他都在半夜时分把战友弄醒,请求道:\"把你的信拿给我看看。\"战友从枕头底下把信摸给他,他就打着手电筒偷偷看信,边看边流泪水。别人的情书也罢,家信也罢,他看上去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何家坡!那时候,他心里的何家坡,像托着太阳的凤凰,翅膀上闪烁着哔哔剥剥的光芒。
  可真正回到何家坡来,它何以又显得如此黯淡而狭小?这种黯淡的感觉,他还在东巴场的时候就有了,上了泪潮湾,这感觉就如刀剑一样刺得他发痛。
  这一辈子,难道再也走不出何家坡了?
  正在苦闷忧伤的时候,柴山左侧的小路上传来隐约的人声。
  是菜根带着几个牛贩子下山来了。
  何光辉一翻身爬了起来,穿过几丛松柏,走到小路上,拦住菜根说:\"菜根哥,我想跟你学做牛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菜根一直在外,还不知道何光辉回来了,吓了一跳:\"嘿,你不是在西沙群岛吗?\"
  \"回来了。\"何光辉黯然地说。
  \"那么好的地方,回来做啥?\"
  何光辉不想解释,又说:\"我想跟你学做生意。\"
  菜根笑道:\"跟我开玩笑么?\"
  何光辉扬了脸说:\"当真的。\"
  菜根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随即咕咙道,\"海军当牛贩子?......\"
  跟在菜根后面的一个老者说:\"何老师,快点哩。\"
  菜根应了一声,带着那几个人,没再理何光辉,一边谈牛,一边下山。
  何光辉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灌木丛中一隐一显。
  他呆呆地站在路口,汗水早已干去,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由此他再次想起了在那小岛上穿的衣服。可现在不是小岛,而是何家坡!
  他怏怏地回到背荚边,装一捆柴,背回家去了。
  何中宝虚着眼看了他片刻,叫儿子挨着他在火儿石边的蒲团上坐下。
  \"要是我,就该高兴,\"何中宝说,\"我以前从公社回来,一拿起弯刀锄头就高兴。\"
  何光辉肿着脸,一言不发。
  \"我说过,好不容易得到的地方,舍弃它就不会有好下场。\"何中宝的声音怪怪的。
  何光辉看了父亲一眼。
  何中宝开始如数家珍似的说起从何家坡出走的人。
  先说菜梆,听说他出去后,找到了何团结,何团结包了个什么工程,可菜梆在他手下干了半年,一分钱也没拿到,只好搭\"飞车\"回来,因为没钱买车票。他回来两个月后,又跟一伙年轻人去广东打工,挣不到钱,菜梆就伙同外省一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偷电缆,被公安抓获,菜梆被判了十四年徒刑。
  再说何逵元的女儿,她虽是被何团结卖的,不是主动出走,可她毕竟离开了何家坡,她在那里据说是给两弟兄当婆娘!她跑过几次,都被捉住,打得不成人形。
  讲远一点,何建高当年那么聪明,可离开何家坡一些光阴,回来就变得痴痴傻傻的,要不是学了兽医和骟匠活,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废人;而且,他后来还落得个吊死下场!
  退一步说,何东儿、何民兄弟算混得明白的吧?一个当了副师长,一个当了师长,结果呢?年纪轻轻就做了炮灰!他们一个死在国民党的枪口下,一个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说起来,好像都是件光荣的事情,可现在谁还记得那两个炮灰?在何家坡,他们连坟冢也没享受到!
  \"这就是脱了根的结果!\"何中宝冷冷地总结道。
  何光辉不服气:\"可人家何早不是在省城当了记者?何本不是也到永乐中学当了老师?\"
  何中宝鄙夷地说:\"记者咋样?何逵元那女儿的事,何早自充能干专门去甘肃跑过,结果呢?人家卵都不卵他,连人也没见到!人家是拿钱买的婆娘,你一个球记者能咋样?\"
第3章 (11)
  父子俩正说话间,菜根跨进了屋。\"中宝爸,\"菜根高声喊道。何光辉以为菜根是来跟他谈入伙的事,既兴奋,又忧郁。他并不想做牛生意,只是想气他爸,同时也想走出何家坡。结果菜根不是来谈这事,他往条凳上一坐,说:\"中宝爸,你把那口黄菊卖给我嘛。\"\"黄菊\"是指牛的牙齿长得像菊花,借指牛。牛贩子都能根据牛的牙形判断其年龄。
  何中宝没好气地回道:\"不卖!\"
  菜根说:\"中宝爸,我给你说个事,你保险要卖给我。\"
  何中宝并不看他,却很有兴趣地竖着耳朵。
  \"你如果把黄菊卖给我,我就把光辉带上。明说,做我这生意,别的没啥,赚钱不假!\"
  菜根早就不是以前的菜根了,虽然那六指还赫然刺目,可他手上戴着一只银光闪闪的表,使他的六指也增了光辉。他以前的胡子乱蓬蓬的,胡尖上往往还粘着刚刚擤出的鼻涕,自从他在生意场上当了\"何老师\",就把胡子刮掉了,下巴上泛着逼人的青光。他还穿上了白衬衣,如果是冬天,他还穿皮夹克!虽是二十块钱一件的人造革,可也足以让何家坡人懂得钱的威力了--钱既然连菜根也能改变,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
  何中宝一听要把他儿子带去做牛生意,眼前顿时一黑,喉咙堵得喘不上气。但他稳住了自己,冷冷地说:\"你为啥要买我的那头牛?\"
  \"这坡上所有的牛我都察看过了,没哪头牛赶得上你那口黄菊扎财。\"
  何中宝不懂牛,不知为啥偏他那头年龄很轻个头不大的牛\"扎财\",可他不关心这个,讥诮地问道:\"你说要把光辉带上?\"
  菜根爽快地说:\"只要你答应卖牛,我就把光辉带上。\"
  何中宝的脸上浮起一层久违的笑意,淡淡地对菜根说:\"你要是还记得自己是建申的儿子,就给我滚!建申是啥东西?年轻时当讨口子,老来当和尚,建申的儿也想把我的儿带走?\"
  菜根怔了怔,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走了。何光辉去拦他,但菜根将手臂一甩,挤出门去。
  当天夜里,何中宝的牛不见了。
  何中宝是第二天清早才发现牛失踪的。
  正在他站在牛圈边大呼小叫的时候,菜根把一沓钱送来了。比市面上的价钱至少高三十块。菜根把钱放在牛槽里说:\"反正牛已被我的伙计拉到永乐城去了,这钱你要就要,不要也是放在这儿的。\"说罢转身离去。走出几步,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说:\"老东西,你以为还是以前?\"
  何中宝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何建申在中间院坝被打时那一副可怜的模样,同时,李篾匠吊在绳上伸出的长长的舌头,也撩拨着他的脸;当年,李篾匠就是从这牛槽边爬上他家虚楼的。他怪异地笑了笑,没有收牛槽里的钱,手脚麻木地回屋去了。
  菜根直接从朱氏板下到河底,搭便船去了永乐城。
  他现在所做的生意,已经不是卖活牛,而是卖牛肉了。他把牛收来,用船或车拉到永乐城去,杀后再卖。他在永乐城边搭了一个毡棚,就是他的杀牛场。他从父亲何建申那里耳濡目染得来的手艺,此时派上了用场。
  这天,菜根进了永乐城边的杀牛场,看见那头黄菊被伙计拴在肮脏不堪的石槽边。黄菊一无所知,轻轻地摇着尾巴。它的尾巴很细,很短,很僵,远处看去,像一根筷子。蚊虫四处飞舞,罩住了它的头。它不停地拍打血管毕露的耳朵,想赶走那些猖獗的寄生物。这里每一张面孔它都是陌生的,没一个人跟它说话;这里也没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只有同伴的血腥。
  黄菊侧了头,似乎在想: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它想不起来,只有一些闪烁的镜头还留在脑海里......漆黑的夜里,牛栏被轻轻启开,一个黑汉子拍着它的屁股......那时候,它还没睡,下午吃的那几丛青草,鲜美极了,它舍不得让那些美味佳肴在肚里烂去,因此在静静地反刍......它站了起来,跟着黑汉子出了圈......黑汉子小心翼翼地执着牛绳,一步一探地向下走......它并不惧黑,这段路它很熟悉,可走到朱氏板下面,它就不熟悉了,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恍恍惚惚地又走了一程,黑汉子把牛绳交到了另外几个陌生人手里,他自己沿来路回去了......那几个陌生人照着亮,一人拉它,几人在后面用随手撇下的树枝打它,下到河底,它的汗水出来了......它坐上了船,船在河心忽悠忽悠地飘......天麻麻亮,它就进了这个棚子......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候,牛也看到了菜根。从气味上,黄菊判断出这就是拍它出圈的那个黑汉子。
  菜根马着脸,指挥他的伙计,不停地把一根长长的水管顺来顺去的。
  黄菊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忧郁,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几个陌生人忙碌。
  随后,菜根过来解牛绳。黄菊有些胆怯,瞟他一眼,跟着他走。
  它被拉到棚子的另一个角落里。菜根将牛绳搭到木梁上,就拉住绳的那一端猛地一扯。黄菊的鼻子发出锥心的疼痛,脖颈被拉直,头高高地昂起来,嘴也不得不大张着。菜根将牛绳固定了,换上水靴,端过来一根大板凳,站到板凳上去后,喊了一声什么,就有人把刚才的那根黑水管递给了他。
  黄菊这才看见,那水管的前端,装上了一个圆口尖削的钢管。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黄菊浑身抖索起来,紧张地注视着菜根的一举一动。它想逃走,可是,鼻绳拉得死死的,它的头昂着,丝毫也动弹不得。
  菜根把钢管朝它嘴巴里伸了进去。
  钢管不断地往里插,伸进了黄菊的喉咙。它想呕,想叫,可是不能。
  他们要干什么?......
  菜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往里插。
  它猛然间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要昏迷了。
  菜根喊:\"开!\"
  一股豪豪的水流,强行注入了黄菊的体内。
  持续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后来黄菊什么也不知道了。它的身体呈一个圆球,皮全部被水发胀,连尾巴也粗了许多,高高地翘起。
  当菜根解下牛绳的时候,黄菊轰然倒地,自行打了半个转,终于四脚硬梆梆地指向天空。
  菜根问:\"注了多少斤?\"
  伙计答:\"一百二十多斤。\"
  菜根满意地拍一拍手,从板凳上跳下来,开始剥皮......
  这就是菜根做的生意:买注水牛肉。
  自从他卖牛肉开始,就全是卖注水牛肉。以前,他是先把牛杀死,再将钢管插入牛的心脏注水。可那样不划算,因为给死牛注水,一头很大的牛,也只能注五六十斤。
  黄菊是菜根为活牛注水的第一例。
  没有人教过他给活牛注水的技术,他是怎么做得那么地道的?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完全是灵感突发。--是何中宝激发了他的灵感!
  他去买何中宝家的牛,本是诚心诚意的,那头黄菊虽然骨架子不大,皮架子却大,皮架子大就是卖注水牛肉的好材料。他后来说要把何光辉带走,也是诚心诚意的,带着一个退伍的海军战士跟他学做牛生意,菜根看成是一种光荣。他完全没想到何中宝那么剐毒地羞辱他。何中宝的话一出口,他的脑子里就想起了父亲被打时的情景。当时父亲回家呜吼连天地呻唤,他虽然说\"该背时\",可那是一种无奈的愤怒。他相信,如果父亲不挨何中财的打,就不会出家去当和尚,就不会跟亲人离别。(建申自从上了明多山,不仅没回过一次家,家里人去看他,他也避而不见。)自从父亲当了和尚,一有人给他提媒说小妹儿,女方就问:\"你说的是不是那和尚的儿?\"媒人只好承认,女方的母亲婆婆婶婶就笑岔了气:\"虽说那菜根现在挣了些钱,可万一他把我姑娘结过去,搞不了多久就跟他爸上了明多山咋办?\"
  菜根觉得,他这都是被何中宝害的。
  他决心以惩治黄菊来为父亲报仇,也为自己出气。
  当何中宝探知菜根收拾黄菊的全过程后,笑了,先是抿笑,随后哈哈大笑。
  笑声没停,眼泪却流了出来。
  何中宝是在中间院坝听到这一消息的,他流着眼泪回到家里,就禁不住嚎啕大哭。
  哭了好一阵,他才取出打狗棒,久久地摩挲着......
  坡上许多人从菜根对何中宝的报复中,从何中宝的笑声和眼泪里,想起了各自的旧事,也有了久违的伤感。在整个坡上,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被何中宝和他的父亲何华强欺压过,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阴影里生活,因此,这时候何中宝就成了坡上的公敌,尽管他再也没有能力欺压任何一个人了。
  有人说:\"如果我要报复,就不像菜根那样向他家牲口开刀,我要堂堂正正地甩何中宝的耳光!他以前是军烈属老子不敢打,现在老子就敢打!\"
  有人说:\"老子要敲了他余下的两颗牙齿,他以前跟我家老汉打架,打不赢我家老汉,就用牙齿咬破了我家老汉一颗卵子,这事我从没说过,丢脸哪,恶毒啊!\"
  何建高的老婆顾氏说:\"我也不能对他咋样,我只问他要一条人命。\"
  最奇的还是菜根,他放出话来,要问何中宝要一个老婆。\"老子人也长得不算孬,现在也还是算有几个钱,为啥就没一个女人肯嫁给我?还不是那狗日的何中宝使怪!他回回把我们家评为特困户,弄得全世界的人都晓得老子家穷得舔脚板。正说条件快要好转呢,他又支使他哥打我爹......我找不到婆娘,都是何中宝害的!\"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为此,何大把在家的何口何祭找拢,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可不能跟着那些没见识的人瞎起哄......那菜根,做事也太毒!哪兴那样待牲口的?比当年何中宝待白儿还毒!\"
  何口正要说话,何光辉一脚跨进了屋。
  尽管复员当了农民,何光辉还保持着军人的习惯,穿得周周正正的,走路腰板打得笔直,与他先前的邋遢样子判若两人。\"大爸!\"他亲热地招呼。
  没等何大邀请他坐,何光辉就无拘无束地在条凳上坐了,看到坐在傍壁暗处的何口何祭,又说:\"口哥祭哥也在?\"摸出一包纸烟来,给他们散发。
  虽是一个村里的人,可自从何光辉略为懂事之后,就从没来过何大家里了,不到万不得已,何大家的人也从不到何中宝家去。因此,何光辉的突然到来,使何大有些手足无措。
  点上烟,何光辉开门见山地说:\"大爸,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何大吃了一惊,\"道歉?\"
  何光辉深深地吸一口烟:\"这些年,我们做了不少对不起你老人家的事情。\"
  何口道:\"你晓得就好。\"
  何光辉沉缓地说:\"在部队里,我一睡觉就想村里的事......\"
  何大明显激动了,眼圈红红的,犹豫着问道:\"是你自个儿来的还是你爸爸叫来的?\"
  \"我自个儿来的,\"何光辉眼光盯着地面,\"爸爸那人......\"
  何大沉吟半晌,低低地说:\"你爸爸也不容易......\"
  何光辉的手抖了一下,泪水滑出了眼眶,\"大爸,我们对不住你,好多事情都对不住你......\"
  \"别说了娃娃,\"何大搓着眼睛说,\"往后,你们几兄弟能够和和睦睦相处,我就高兴了。\"
  说罢,何大看着何口何祭。他希望何口与何祭也有所回应。
  但何口沉着脸,何祭是那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何光辉站起来说:\"大爸,口哥祭哥,我走了。\"说罢出了门。
  \"假惺惺的!\"何口说。
  \"他考上海军的时候,没见来道歉?当时还那么神气呢!\"何口又说。
  何大轻轻地摇了摇头,\"人的见识是慢慢长的,我看他不是假意。\"
  随后,何大喃喃自语:\"何中宝家的人,到底不同啊......\"
  何口与何祭都不明白他指的是哪方面不同。
  那些日子,何光辉挨家挨户走访了坡上人家,凡是他们以前得罪过的,他都一一道歉。他还到何建高和李篾匠的坟前烧了纸。这一切办完之后,他去了永乐城,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菜根的杀牛场。
  菜根正捉一把仆刀剖牛。
  见何光辉走进来,菜根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做啥?\"
  何光辉说:\"菜根哥,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菜根把刀使劲往牛肚里一捅,快速地说:\"算了算了,莫跟我来这一套!\"
  何光辉满脸通红:\"我是真心的。\"
  菜根握住刀柄在牛肚里一搅,忿忿地说:\"真心还是假意,我咋个晓得?\"再不理会何光辉,蹲下去继续剖牛。
  何光辉默然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坡上人都在议论何光辉道歉的事。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是装出来的。但不管怎样,闹闹嚷嚷的情绪平息下去了,没有人去甩何中宝的耳光,也没有人去敲他牙齿,何家坡人又在自己的包产田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是,他们见了何光辉,最多打个招呼,口气是热烈的,但种同一块土巴喝同一股凉水的那份乡情,绝对没有;坡上有人办理婚丧嫁娶的大事,也不找何光辉帮忙。
  何光辉不怨恨村里人,他觉得自己被冷落和排斥,是他必然要遭遇的劫数。多少年了,也该有个总结了。只是,为什么应该由他来承担呢?他想不通。
  没过多久,他主动向何中宝提出:他要分家。
  在何家坡,除了像菜根那种打自己亲妈的孽种,从没听说过儿子还没结婚就跟父母分家的。
  何光辉平静地说:\"不分家,我就走。\"
  儿子的平静使何中宝打了个寒颤,他深知,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控制儿子的意志了,再也没有能力阻挡他的行为了。他悲怆地说:\"你愿意分,就分吧。\"
  这样,何光辉就跟父母分开了。他住的是何中宝十余年前起的新房,与老房隔一条水沟。
第3章 (12)
  然而,何光辉在坡上待了大半年,到底待不下去,就偷偷出走了。
  走之前,他趁父亲不在的时候进了父母家,从父亲屋子里找出那根留存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打狗棒,拿到山上,泼上汽油,点上了火。
  火光卟的一声,腾空而起。
  水影一样朦胧的火苗里,上百条狗锐声尖叫,十数个看不分明的男人和妇人,或者留着乱糟糟的胡子,或者披散着乱发,脸孔乌青,在火的光影里默默穿行......
  何光辉去了大西北──北疆一家私人煤矿──当了下井工人,干了一年,他又从煤矿出来,在当地承包了数十亩棉花地。
  几年之后,何光辉回村办理迁移手续,同时处理他的旧房子,恰遇我在家,他对我说:\"何早兄弟,我不是不爱何家坡,只是因为这里的恨太深了,我承受不起......\"
  我默然良久。很难想象,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会是何中宝的儿子?
  何光辉出走不久,菜根回了何家坡。他卖注水牛肉被抓住了,罚了款。他到何中宝家大闹了一场。他认为自己的失手,肯定是何中宝去告了状。何中宝坐在蒲团上,自始至终没抬一下头,更没说一句话。儿子烧掉传家宝,就是烧掉了他的魂,就是抽掉了他的骨头,他似乎已经没有力量来保护自己了。要不是温氏拖住菜根的腿捣蒜一般磕头,菜根就打了何中宝。
  菜根回村不满一月,胡棉静就悄悄地回到了坡上!
  胡棉回村引起的震动,远远大于何光辉的出走。她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听何逵元说,他们在外地购置了房产,准备把户口也迁过去。可是,胡棉为什么穿得那么破旧、显得那么疲惫、看上去还那么瘦?而且就这几年时间,胡棉老多了,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眼袋,非常明显地挂在眼球之下。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完全像一个男人;她这样做,是想显得精神一些,可在坡上人的眼里,无非是加倍的落魄。
  所有人的眼光,几乎都盯住了斑竹林下那幢久无人居的房子。
  开始两天,胡棉没有出门,人们都以为她又走了,可第三天,她背着一个大花篮,进了自己的包产田。
  这些田地,以前是包给何口的,菜根回村之后,何口又转包给了菜根。何口已经把庄稼种上了,费了种子费了力气,但他并不想从菜根手里赚什么,当初跟何团结怎样议定的,他都原封原样地交给菜根,因为何口跟何祭相约要去浙江打工了,马上就出发了。
  那天,当菜根去淋粪的时候,看见胡棉在地里拔草,又吃惊又气愤地说:\"嘿,这庄稼是我盘出来的,你要收回去,也要等我把这一季庄稼收了吧?\"
  胡棉像没听见,继续拔草。
  菜根要去扔她身边的大花篮,胡棉紧紧抓住。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何逵元蜷缩着身子,咳咳吐吐地过来了。
  \"那个就是......你想咋样?\"何逵元指着菜根说。
  菜根脖子一硬:\"这是我种的庄稼!\"
  何逵元说:\"这是团结的土地,庄稼也是何口种上的。\"
  菜根怒道:\"我跟何口讲好了的!\"
  何逵元捂着咳痛的胸口说:\"人家回来了,就要收回去,那个就是......天经地义!\"
  \"放你娘的狗屁!\"
  何逵元那只断了五根指拇的手点着菜根的鼻梁:\"你骂我?\"
  在此之前,不管谁骂何逵元,他都没计较过的。
  菜根毫不示弱:\"你是他妈个啥东西,我就不敢骂了?女儿也遭卖了,遭两个男人日了,你不但不向人贩子要理,还舔别人的屁眼!人家屁眼也不要你舔,嫌你舌头粗!\"
  何逵元一拳打在菜根的脸上。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田埂上大打出手。
  胡棉像没看见,默默地拔草。
  何逵元毕竟老了,打不赢身强力壮的菜根。最后,他施展出自己的绝招,往菜根身上喷了一口鲜血,战斗才告结束。
  菜根无奈,只好把种好的庄稼让给胡棉了。
  胡棉在家一待就是几年。
  这期间,何团结从没回来过,他的儿子也没回来过。胡棉倒是外出过几次,每次都是阴悄悄出去,又阴悄悄回来,多数时候去来不过一周,只有一次长一些,两个月。对何团结在外面的情况,她闭口不谈。年近百岁的梁氏以长者的身分去关心她,她也决不把何团结的消息吐露半个字。
  胡棉回来的头半年,何逵元跑前跑后,像仆人一样跟着她,为她砍柴、割草、挞田埂,哪怕胡棉去锄地,他也要躬着背,抄着手,在胡棉劳作的田地边转来转去的。
  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不久,菜根说,有天夜里,他看见何逵元钻进了胡棉的屋,他躲在斑竹林里守着,守了两三个时辰,何逵元才出来。
  \"他那一家子,反正是乱完了的!\"坡上人说。
  可半年之后,何逵元再也不跟胡棉跑前跑后了,他又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披着件破棉袄,鬼影一般在坡上晃荡。他不跟胡棉跑前跑后又是几年了,都是这么晃荡。他究竟怎样在生活?平时吃的什么?没有人知道。有一次,孬母猪好奇地从他门板缝里偷看,发现逵元吃饭的时候,碗里放着一颗指头大小的猪油,每刨几口饭,他就用牙尖咂下一点猪油。观察了两天,他都是这样做的:饭快熟的时候,再放一颗生猪油在饭上蒸一下,这样,那颗猪油就做了他的菜。由于他自己不种田不种地,别人包他的田地,也只给他称粮食不称蔬菜,因此他早就没有蔬菜可吃了,有人说,他差不多有两年没吃过菜了!就是那猪油,也是何光辉回来办迁移手续时送给他的,何光辉把猪油存放在一口坛子里,回来一打开,坛子里冒出一股带着黑烟的臭味,盖沿上还爬满了肥壮腊黄的蛆虫,他把坛子提到茅厕边正准备倒下去,被转路的逵远看见了,逵元说:\"光辉,送拿我吃吧。\"何光辉说:\"好好好,要是有毒,整死了不找我事问就行了。\"存放久了的猪油真是有毒的,就算没毒,那股气味怎么受得住?可逵元竟然吃了差不多一年......
  何逵元终于在这年春节的时候死在了自己家里。
  他的死远不如他生时壮烈。坡上没一个人知道他死了。正月初四那天,菜根走亲戚回来,想约人找何逵元打牌。逵元没钱,但菜根现在也没钱,那就不赌钱,就\"巴胡子\"吧,这坡上已经好久没巴过胡子了。菜根提起约何逵元打牌,坡上人才想起:哟,春节都过好几天了,怎么没看到逵元呢?往年春节,哪怕他一文不名,人家打牌,他也要站在旁边白天黑夜地看,今年咋不见人影子了?
  菜根去推逵元的门──他的门从没锁过,一推就开──刚跨进前脚,就退了出来。
  他闻到了一股恶臭。
  几个同伙也跨进去,也闻到了那股辛辣的臭味。
  这臭味只有朱氏板下那个挂小孩尸体的岩堑里才能闻到。
  \"未必死球了?\"菜根捂了鼻,走进何逵元的里屋。
  何逵元硬挺挺地仰卧在床上,脸早已变得乌黑,床下有一滩稠稠的尸水。
  菜根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
  周围打牌的人闻言,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死了?\"
  菜根道:\"烂都烂了!\"
  \"那个狗日的,\"他们说,\"终于死了!\"
  \"阎王爷可能想让他到身边当差,才勾了他的簿子。\"
  笑骂之后,那些打牌的人就涌起一阵寂寥。何团结走了,何光辉走了,何中财带着他的儿子到乡场开了个铁匠铺,一年三百六十天没熄过火,菜梆被抓进了监狱,还有何口何祭兄弟等好几个年轻人去广东或者浙江打工没回来,现在,何逵元又死掉了......
  没有人去管何逵元的尸体。
  社长不得不出面。现在的社长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他不知怎样处理,就去问胡棉,他的意思是胡棉跟逵元是亲戚,逵元的事当然应该由胡棉拿主意,没想到却遭到胡棉的一顿痛骂。社长又去问老队长何中宝,何中宝乜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似乎在痛苦地沉思,却始终也没给社长答复。社长从何中宝家出来,又去问他一直很敬重的何大,何大说:\"找几个年轻人,把他送上山。\"
  社长说:\"逵元自己没大料(棺木),就用个草席裹了行不行?\"
  \"要不得!\"何大说,\"他房前不是有根杏树吗?\"
  社长去后,何大起身去看了何逵元一眼,回家来后,他坐在火堂边,陷入无法自拔的孤寂之中。他们这一代人,一个接一个的,都死去了,年轻人们,纷纷远离何家坡,去追求各自的幸福生活了。他的儿子何口何祭,自到浙江就没回来过,还把老婆接了过去,娃儿也过去读书了;在县中教书的幺儿何本,说家里虽有一部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可看不好春节联欢晚会,也不愿回来;腊月他回了一趟家,要把父亲接到永乐县城,何大摇了摇头,不愿动身。三儿子何早更是忙,做记者的,越是节假日越是忙。他成了一个孤老头子了......
  年轻人们以最快的速度,用何逵元门前的杏树给他割了个火匣子。
  火匣就要封盖的时候,何大来了,\"指头,\"他说,\"逵元有五颗指头,放在他枕头边的!\"
  言毕,何大忙去枕头边找,可指头一颗不存,大概早被老鼠吃掉了。
  何逵元终究没能得一个全尸。
  年轻人急急忙忙地将盖子合上,抬着火匣就出了村。为何逵元哭丧的,只有梁氏。
  坑挖好后,年轻人把火匣往里一扔,火匣当即碎裂,何逵元可怜的尸体暴露出来了。
  年轻人们没管,手执铁锹掀土,把尸体迅速掩埋起来。
  没有坟冢,只有略为高出地面的松土,证明这里埋着一个刚刚死去的人。
  不需两年,这块土就会被人和牛踩平,就没有人记得何家坡曾经有一个叫何逵元的人了。
  何逵元死后,坡上像突然间少去了许多人。他在生的时候,成天窜来窜去,有理无理跟人打招呼。坡上人看不起他,年老的,听到他问话,鼻子里\"嗡\"一声算是回答。何逵元早就不怕被人看不起,有一句没一句给你说话,直到你彻底厌烦,脱身了事;年轻的,倒是愿意跟他接腔,可字字句句都是尖刀,都戳到他的痛楚:
  \"你那五颗指头还在不在?\"
  \"你咋个不下阴朝叫阎王君把你那烂肺换了?\"
  \"何团结每月给你邮几百?\"
  \"你有几个外孙了?大的差不多发蒙读书了吧?\"
  对别的问题,何逵元都愉快地回答,比如问他的指头,他会说:\"在,还在,我用草纸包着,放在枕头底下。\"问他的肺,他说:\"阎王君只管生死,不管病症。\"问何团结是否给他寄钱,他说:\"要寄的,要寄的。\"唯独问到他女儿,他才神色惨淡,无言地离去。由此,年轻人找到了绝招,如果不想跟他说话,一开始就问他女儿,话一出口,何逵元必然默默转身,躬着背,喘息着朝另一群人走去。
  现在,他死了,坡上人才突然发现,没有了何逵元,何家坡好像就不是何家坡,何家坡换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变得健康了,新鲜了,却没有了内容。
  这样的感受,在梁氏、何中宝、何大等老一辈人心里更加鲜明而持久。尤其是何中宝,这两年,他基本上不能下地干活,儿子虽然烧掉了那根打狗棒,可何中宝天天夜里梦到它,在何中宝的梦里,打狗棒都长着青面獠牙,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他怎么也想不到啊,那根祖传的宝物,本是让他捍卫自己的,到头来为啥偏偏伤到了自己?......他是在迷惑与惊恐中老迈下去的,不能下地干活,他就坐在火堂边,或者坐到地坝里的碌碡上烤太阳,最远的距离,就是走到堰塘口,看到何大家高矮不一的几冢坟,他咕咙几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言语,又回屋去。他苍老得像比梁氏的岁数还大。当然,到他领工资的日子,他是要亲自去东巴场的,哪怕走一刻歇三刻,他也要去,不管咋说,领工资也是他身分的证明。
  一个不解的问题缠绕着他:何团结也罢,菜根也罢,何口也罢,还有刚刚死去的何逵元也罢,都是何家坡上的病毒,而今,这些病毒一个一个消失了,可随着他们一起消失的,却是何家坡的生机。这生机到底是什么?是生生不息的斗争史,还是土地承载不住重荷的呻唤?何中宝不明白,他只是感觉到空落落的,好多代人的努力呀,到最后,到底收获了啥?
  他明显觉得,有一种东西在渺视他。
  是何大?是何团结?还是他的儿子何光辉?好像都是,又像都不是......
  年轻人们是不会将一件事情长久地搁在心上的,他们要坡上坡下地忙活,要在床上跟自家女人变着花样寻欢,要生儿育女,要像那些走出何家坡的人一样,想法去哪里打工赚钱......总之,他们要生活,决不会为一个死人伤感太久。他们只这么感叹一句,就把自己的伤感划上了句号:\"逵元那狗日的,硬是还不该死!\"
  失去了一个生活的乐趣,不能不另外找一个填补,这是坡上年轻人的当务之急。
  许多家都买了电视机。
  何家坡最先买电视机的,是何大。何本为他买的。刚买来的那天,何大屋里坐满了人,他们听不懂普通话,即便有了字幕,上了年纪的也大多看不懂,可是,他们一声不吭,头挨头地挤在一起。第二天,人减少了,第五天上,就很少有人来看了。电视那玩意儿,到底不如何家坡土生土长的乐趣吸引人,与其看电视,还不如去\"巴胡子\"!
  现在,他们自己买了电视,心情当然不同,毕竟是自家的洋玩意儿嘛。吃罢晚饭,喂了猪牛,再把第二天的猪草砍好,一家老小就坐到电视机旁,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城市泡沫剧。
  然而,热情持续了不过十余天,就完全消失了。
  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他们需要的乐趣。他们是乡下人,他们就喜欢土生土长的乐趣。
第3章 (13)
  想当年,何团结组织篮球赛,何家坡多么风光!何逵元带头去敞罗大人的坟,多么刺激!何口等人用谷子腊肉去跟胡棉睡觉,多么新鲜!菜根杀何中宝的牛,残忍是残忍了,可又是多么爽性!包括批斗何中财,包括李篾匠、何建高上吊,包括十多二十人到何建申街檐下要粮食,甚至包括那不堪回首的饥饿,都那么亲切!特别是进入八十年代后,何口喜欢看电影,经常不要队里一分下力钱,主动去乡上背放映机,档子(银幕)一拉,发电机一响,几匹山岭的人都拖家带口向何家坡围拢,漫山遍野是呼儿唤女声,多么闹热!那时候的片子,大多是战争片或戏曲片,同样听不懂他们说话,可一坝的人看得有滋有味的,一直要等到放映员收了档子才离开......坡上人就弄不懂,那时候的电影里,最\"黄色\"的是越剧《红楼梦》,宝玉和黛玉在凳上坐了,穿着厚袍的屁股擦了一下,就引起一片哄笑声,就成为年轻人长久咀嚼的话题,那部电影在何家坡放了之后,又拿到徐家梁望鼓楼去放,何家坡的年轻人还要打着篾篙沿山沿岭跑去温习;而现在的电视里,亲嘴的有,搂抱的有,扒光了衣服在床上乱动的也有,可就是提不起那股子劲头来!
  电影本质上是与乡间靠近的,电视却是城里人的玩具。
  可是现在,连电影也不下乡了,土生土长的乐趣几乎绝迹了。
  但人要活下去,再苦也得有个乐趣的,土生土长的乐趣消失了,就必须学会制造。
  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胡棉。
  何家坡,只有胡棉还是一个谜了!
  \"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胡棉,早已不见了,即使穿着单衣,也无法从她胸脯上看出圆锥形的阴影。她的腰宽肥,下坐,远处看出,仿佛屁股上挂着一个蒲团。她的头发再也没剪过了,长短不一,黄黄的,还有了白发!眼眉间那股勾人心魄的妖媚之气,也不见了,代之以麻木甚至痴呆。
  多少个世纪以来,何家坡人就是在女人身上体味着岁月和生活的魔力。
  只是不管胡棉怎样变化,在坡上人的眼里,她还是那个用身体换谷子和腊肉的胡棉,还是一个骚女人。现在,何团结没在家,她儿子军也没在家,何团结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据菜根说还钻过胡棉被窝的何逵元又死了,这个骚女人就成了坡上一个游离的分子,人家说,女人是长在丈夫身上的枝条,结在家庭身上的果子,几年过去了,何团结没回来过,因此胡棉说不上有丈夫,儿子也没有回来过(人不回来,就连信也没有,钱也不寄),因此她也说不上有儿子,没有丈夫和儿子,她也就没有家。一个从外面嫁过来的、而今又没有家的女人,在坡上男人的眼里,她就该成为大家的女人。
  毕竟,对大多数男人而言,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何况胡棉变化得那么厉害,也难以引起他们身体的冲动。但嘴瘾是要过的。人的瘾都是由身上的各个器官根据需要向大脑发出指令,在男女的问题上,最便宜的就是过嘴瘾。
  胡棉既然成了没人经管的女人,正好充当坡上男人过嘴瘾的好材料。
  有一天,几个人边玩牌边问菜根:\"菜根,前几年你偷家里的谷子和腊肉没有?\"
  菜根愣了一下才猛然间反应过来,把那手上的第六颗指头含在嘴里,咬了咬说:\"各人的洞(指嘴巴)都填不饱,还填别人的洞!\"
  几个年轻人笑起来,说:\"可惜,你错过了好时机。\"
  他们的年龄都比菜根轻了很多,完全不知道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可能就是他们的母亲曾经为了一口粮食给别人脱过裤子,坡上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男人和女人,事过之后也都从来不提及那段历史,他们早就在心里掘了一个坟坑,把那段经历埋葬掉了,饥荒年月一过,坡上就恢复了古老的秩序,分明数月前两人还在茅草丛中干过事的,这时候见面,该叫婶娘的叫婶娘,该叫大伯的叫大伯,像那件事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他们是在着意忘却,也可能根本就记不住,特别是女人一方,当时满腔满腹想着的都是粮食,为把粮食弄到手,自己干了什么是一塌糊涂的。记不住,并非它就没存在过,但现在的年轻人又哪里知道呢?他们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故事,更不知道要是他们的母亲再年轻一点,就可能为何家坡生出怪胎,因此只是一心一意拿胡棉取乐,同时也拿菜根取乐。好在灾荒年间菜根的年龄还小,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山野间的事情,否则他就会把那些事抖出来了,就会向那些取笑他的年轻人揭示出躲藏在历史深处的另一面了,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揭示......
  见菜根不言声,年轻人又说:\"说不定啦,现在弄胡棉的时机比以前更好。\"
  \"请我去我还不干哩!\"菜根这样咕咙了一声,心里就酸溜溜的。跟他玩牌的几个人,虽然比他年轻许多,可没结婚也有了小妹儿,只有他还是光棍一条。
  接下来,牌玩得很不尽兴,五把之后,菜根将牌一推,说不玩了。
  他的心里再也不能平静,对女人的渴望使他恹恹思睡。长到三十五六岁,菜根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思慕女人。以前,他只有性的压抑和身体的冲动,可他并不认为那与女人有什么牵连,遇到小腹发胀的时候,他就用手握住器具一阵乱动,排泄出来了事。这样的经历,已经持续差不多二十年了。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跟菜根在堰塘里洗澡,就曾见他踩着立立水,轮着眼珠,咬紧牙帮,手在水里搅拌,我们开始以为他抽筋,去拉他,他一拐子把我们打开,继续搅拌,不一会儿,一团白稠粘腻的东西就从他面前冒了起来,那东西冒起来后,他才松一口气,心气平和地继续跟我们玩了(当时我们都很崇拜他,因为他能弄出那东西,我们不行)。可是,他都不确切地知道那是由于另一个性别世界给予他本能上的压迫所致。他以为那点器官上的事情,本来就是由自己解决的。当然,他并不是没想念过女人,但那很难说是对女人本身的想念--那是对家的想念,对传宗接代的想念。
  现在,他仿佛突然知道这世上的有些事情,哪怕仅仅是器官上的事情,没有女人的帮助是解决不了的,至少是解决得不够完善的。他实在是需要一个女人。然而没有人给他提供这样的女人!他的两个妹妹嫁走之后,媒人就很少进他家的门了,偶尔来一趟,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为女方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世,就一口回绝,媒人也就懒得不厌其烦地做无用功了。找不到外村的女人,就只能找坡上的女人,但坡上的女人,要么是同姓秭妹或姑婶婆姨,要么是良家妇女,除了那被饥饿打败了羞耻心的年代,不要说找她们睡觉,连过分的玩笑话也不能说的。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
  那就是胡棉。
  胡棉老了,可她是女人,而且,是不贞的女人!她的男人何团结,跟菜根是平辈,叔嫂之间干那事,也说不上乱伦。
  菜根决心去找胡棉。
  这天下午,菜根看见胡棉上山打猪草去了,便背上背荚,拿上弯刀,尾随而去。
  胡棉恰好在菜根的柴山边割一丛茼蒿叶。
  菜根不让她发现自己,偷偷摸摸地钻进柴山里去。
  胡棉割掉那丛茼蒿,刚抬起头来,就惊异地看见菜根在不远处背向着她打摆子。她以为菜根病了呢,真是在打摆子呢,就叫了声:\"菜根。\"菜根没应声,摆子却打得更加厉害。胡棉便放下挎在肩上的花篮,将镰刀往花篮沿口上一别,就抓住一把麻柳枝攀上一道土坎,绕到菜根面前去看。
  菜根双手握着自己的东西,正在手淫。
  当胡棉已绕到菜根近前,菜根才装着刚刚发现胡棉的样子,停了手中的活,东西却不放进裤裆里去。
  胡棉很难为情,转身要走。
  菜根跨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滚开!\"胡棉说。
  菜根把她往柴山深处拖。
  \"放下我!\"胡棉又说。
  菜根把她压到了一丛松毛上。
  被压下去之后,胡棉放大了声音:\"猪!猪!\"可此时的菜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正喘着粗气,忙手忙脚地去脱胡棉的裤子。那时候的乡里人是很少用皮带的,裤子上连皮带扣也没有,有几分钱的,到乡场上去买一根\"鸡肠带\";没钱的,就用布带系着,弓腰干活的时候,屁股后面就露出一块,连屁股沟也露出来了,男人女人都如此;要是布带也找不到一根,就将肥大的裤腰交叉着鼓捣两下,再往里一掖,裤子也就紧了,不会掉下来了(这被称为\"找腰裤\",大概有裤腰被掖进去藏了起来,因而找不到裤腰在哪里的意思)。胡棉以前用过皮带,现在也不用了,而是用一根带红花的布带将裤子捆在了腰间。菜根找不到结头,忙乎了一阵,干脆猛一用力,砰地一声将那布带拉断了。胡棉说:\"猪!猪!再不放开我,我就喊人了!\"她感到恶心。她已经知道菜根站在她前面手淫是故意的。以这样的方式来勾引女人,实在叫人恶心。
  就在胡棉说她要喊人的时候,菜根已经把她的裤子像剥皮一样剥到了脚踝处,菜根的身体已经像山一样倒塌在她身上了,像这个样子,胡棉怎么能喊人呢?胡棉就扬着下巴,扯着脖子,哭,哭得呜呜呜的。
  多么不一样啊,当年何团结强蛮地将她抱到清溪河边的芭茅地时,她虽然也哭,但那是她肉体发出的歌唱,又惊恐又渴望的歌唱,今天她哭,是用心哭,她的肉体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因为两个男人不一样,还是岁月和生活偷走了她的美丽和激情?
  菜根很快就完了事。当他把裤子提上来,而且看着胡棉也翻身起来之后,菜根就有些胆怯,为了打击胡棉,不让她说出去,他说:\"这么好的东西......难怪得,那几年何口那么穷,还舍得拿谷子和腊肉换。\"
  胡棉的布带被扯断了,她只好打了个结,将裤子牢牢地捆在腰间,之后又隔着裤子挠着屁股。她的屁股被松毛扎得又痒又痛。
  菜根又说:\"这么好的东西......\"
  胡棉淡淡地打断了他:\"你错了,你连地方也没找到。\"
  菜根一愣,一巴掌扇在胡棉的脸上。
  胡棉什么也没说,走出林子找她的花篮去了。
  当天晚上,菜根钻进了胡棉的屋子。她是趁胡棉出来喂猪时偷偷钻进去的,胡棉转身回去的时候,菜根就躲在那门背后,胡棉虽然感觉到她进屋时门被顶了一下,但也没意识到是人。多少个日子以来,这屋子里已没有人了。其时天已黑透,胡棉又没开灯,连外面也麻乎乎的一片,家里自然是一团漆黑,胡棉摸黑去灶台上放了猪食桶,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她在灶台边站住了,而且站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她站在那里,应该正好看到菜根躲藏的方向,菜根以为她发现自己了,就向前跨了一步说:\"你不让我......\"话未说完,胡棉吓得一声惊叫,倒在了灶台边的柴屹崂里。菜根走过去,途中碰倒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滚了许久才停住了。菜根摸到胡棉身边,胡棉不仅没抗拒,还猛地伸出双臂把菜根抱住了,\"我怕,\"她说,\"我怕......\"
  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三个小时,胡棉却表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样子,让菜根无法理解。他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这样,但他喜欢女人这样。女人的瞬息之变,让他觉得生活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刻板。女人是一个弥漫着妖孽之气又让人心驰神往的世界,女人真好哇!
  菜根本是怀着报复的心思钻到胡棉的屋子里来的,因为他认为在柴山里的时候,胡棉没让他找对地方就把他弄瘫软了,是对他的羞辱,然而现在,菜根不这么想了,他的心里既燃烧着烈火,又充满了柔情。他把女人抱起来,磕磕绊绊地走进了放着一张大床的里屋。对这间屋子的结构,菜根是熟悉的。事实上,在何家坡,除了像何中宝那样的人家,几乎每个人对别人房间里的结构都是熟悉的。
  从那以后,菜根天天钻到胡棉的被窝里睡觉。
  胡棉跟菜根的事情,自然成为何家坡的一个兴奋点。老年人──包括菜根的母亲--无不痛骂那对\"狗男女\",没规没矩的,就睡到一起去,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不是狗是什么?乡里人对公狗母狗的交配是再熟悉不过了,春天的田野上,母狗在前面装模作样地跑,公狗在后面老老实实地追,追上了,就骑到母狗的背上去,还\"哼哼\"乱叫。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不知撞断了多少油菜秆,摇落了多少油菜花,糟蹋了多少庄稼损坏了多少粮食,因此,乡里人痛恨狗的交配,而菜根和胡棉干的恰恰就是狗的勾当!
第3章 (14)
  如前所述,在乡人的观念中,男女之间出了这档子事,过错和耻辱永远在女人一方。他们从鄙薄胡棉中想起了当年的许莲,多美的一个女子,胡棉能比么?两个胡棉也比不上!许莲的男人死的时候,她只不过二十来岁,也有几个光棍汉打她的主意,可是她应了么?她没有应!而是明媒正娶嫁到了李家沟。现在的胡棉,那么大年纪了,男人还没有死呢,男人只是没回来,她就那么骚情!......前些年,何口几个人跟她搞,是为了粮食,她也值,后来跟何逵元搞,是为了帮她男人何团结偿还卖逵元女儿的情(坡上人是这么推测的),也值,现在跟菜根上床,为的啥?她既不要菜根的粮食和钞票,也不让菜根帮她砍柴挑水(现在何家坡人吃的都是自来水:将一根小指拇粗的黑管子往从水库延伸下来的石堰上一搭,水就流到了自家缸里),到底图的个啥呢?她不图啥,她就因为胯里那东西发痒了,想男人搞了!
  菜根的母亲贺碧跑到斑竹林边骂了好几天,点名道姓地说胡棉把她家儿子勾引坏了。
  胡棉没还一句腔,该做什么做什么,当没听见。
  年轻人的看法跟老年人相反,他们认为一个的男人数年不归,守着活寡,一个是光棍,相互之间调剂一下也无妨。特别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听说后,都说菜根有本事,他们在外面找女人,是要给钱的,比何口当年搞胡棉贵他娘的一百倍,还要时时提防公安,菜根只是费点力气,挥霍一点无用的精液,就安安全全地睡女人,有啥划不来?而且,这个女人年轻时还不错──即便现在,跟坡上女人比起来,她还是有味道得很哩!这些年轻人去把道理讲给贺碧,贺碧的回答是朝他们脸上吐了一泡浓痰。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贺碧怎样骂,菜根还是往胡棉屋里钻,胡棉也照样开门迎纳。
  几个月后,菜根变得成熟多了,连咬六指的脏毛病也改掉了。胡棉的变化也是明显的,她的乳房不那么下垂了,也不那么稀软了,只是腰还是那样粗,走路还是那样疲沓。
  就在这时候,胡棉又外出了一次。这一次,她来来去去花了半个月时间。
  她回来的当天夜里,菜根从斑竹林溜下去,从后门钻进胡棉房里的时候,立时被一团热腾腾的蒸气包围了。
  胡棉赤身露体地泡在一口大黄桶里,只露出一颗清洗过的头。
  \"也进来泡泡。\"胡棉不看菜根,淡淡地说。
  菜根只喜欢在污浊不堪的堰塘里泡,从来没有烧热水泡澡的习惯,因此显得迟疑不决。
  胡棉并不催他,慢慢地撩着水,往脖颈上浇。她的眼神再没有以前的忧郁,而是显得有些亢奋,更奇怪的是,她的肌肤也像光滑了不少,乳房明显地翘了起来。
  菜根按捺不住,快速剥光自己,双手往胡棉的腋窝下一夹,就湿淋淋地把她提到了床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胡棉自语似地说。
  菜根正在手忙脚乱,没注意胡棉的话,胡棉也懒得说二遍。
  当菜根正在兴头上,胡棉突然把菜根一推,坐起来,硬生生地说:\"菜根,请你记住,我跟你睡觉,只不过是为了报复何团结那不要天良的东西,我并不是荡妇!如果我是荡妇,我就不会嫁到这坡坡上来。何团结占有了我,我就跟了他。我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后来,我用身体换粮食,也是何团结逼的!......我要报复他,报复那个不要天良的东西!\"
  说罢,她躺了下去,泪如泉涌。
  菜根怔了许久,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事后,胡棉跳进还冒着热气的黄桶里。她的心像一块冰,知道自己刚才对菜根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多余的。
  菜根躺着不起来。
  胡棉冷冷地对菜根说:\"回去。\"
  菜根摸不清女人的变化,虽然很舍不得离开,但他怕惹恼了胡棉,就听话地爬起来走了。
  第二天上午,几个公安上了何家坡,抓走了胡棉。与此同时,还从麻将桌上抓走了菜根。本来要抓何逵元与何团结的,可何逵元死了,何团结又不在。
  这件事来得如此突然,整个何家坡毫无一点心理准备。当那几个公安从泪潮湾上来,出现在堰塘边的时候,坡上人还以为是探宝的来了。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就常有探宝的人到何家坡来,他们三五成群的,拿着勘测仪,在何家坡的田边地角转来转去,敲敲打打。那些探宝的也穿着制服,坡上人分不清公安制服与那些勘探队员的制服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几个公安问到菜根,又问到胡棉的住处,他们才发现事情有些异样。但这异样并不是警惕,而是感到新鲜,就争先恐后地告诉了公安。公安得知确切信息后,就分成两组,一组去麻将桌上抓菜根,一组进了胡棉的家。
  胡棉没有上坡,穿得规规矩矩的,坐在条凳上,好像早就在等着公安的到来。
  当公安进屋之后,她双手平举,伸向前方。
  但公安并没铐她,心平气和地把她带走了。
  菜根却被铐了起来。
  一周过后,坡上人了解到了胡棉这些年来的部分生活。她跟何团结离开何家坡后,去了湖北宜昌,何团结在那里包工,建起来的大楼无法通过验收,欠了一屁股债务,致使官司缠身,他便带着家小,偷偷离开宜昌,去了云南某地。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把修建一座水电厂的抢手工程承包到手。胡棉做了监工。\"不挣百万誓不为人!\"何团结立下誓言。胡棉相信自家男人,巴心巴肝地听男人的,决心与男人共度难关。可是不久,何团结就跟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搞上了。那女子是何团结工地上的材料管理员。胡棉痛不欲生的,要夺回自己男人。她得到的结果是被何团结劈头盖脸的臭骂:\"烂婆娘,你以前被别的男人搞了,老子现在搞别的女人,是把本帮你捞回来,你还有啥说的?\"胡棉果真没什么说的。从此,他们屋里住进了两个女人。后来,那女子生了孩子,胡棉就失去了监工的职位,当起了何团结私生子的保姆。
  她把孩子带到了两岁。
  有一天,她带着孩子从公园回来,听见自己卧室里有动静,以为是小偷,可她突然听到了何团结的声音。何团结说:\"舒服吗?\"接下来是他姘头的声音:\"到老女人的房间干,我怎么湿得这么厉害?\"胡棉浑身僵硬,手一点点用力。当她感到周身乏力的时候,发现怀里抱着一个死孩子。胡棉抽了几口冷气。她压根就没想把孩子掐死。
  然而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把死孩子放在门边,跑了。
  她费百般周折,跑到了福建泉州。她儿子军在泉州一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头目。军本来是跟着父母一起到云南的,在父亲的工地上负责与外界接洽的事务,但没干多久,他就跟父亲闹翻了,原因正与那女子有关,他也喜欢她,却被父亲霸占了;而且,他从父母的争吵当中,知道了母亲以前干过那么多丑事!他痛恨父亲,看不起母亲,就走了人。
  胡棉找到儿子,在儿子的工地上为工人们烧饭。她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军也没问。军表示每月给胡棉三百元工钱。干了几个月,胡棉却没收到过一分钱。可她需要钱。她从云南跑来,只穿了一身衣服,一路的摸爬滚打,衣服早已破旧不堪......自从到了泉州,她就天天晚上做噩梦,仿佛一直抱着那个死孩子,那个死孩子在朝她呼喊:\"还我的命!还我的命!\"为此,胡棉消瘦了不少,那套破旧衣服穿在身上,像挂在晾衣杆上。
  有一天,她对儿子说:\"军,给我一点钱吧。\"
  军脸一黑:\"未必你怕我不付你工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反正是你的,我的工钱给不给都无所谓。我只是想买身衣服。\"
  军双目一瞪:\"穿那么好干啥?未必又想勾引男人?\"
  胡棉眼睛发直。
  她这才发现,自来到泉州,儿子从没叫过她一声妈。
  儿子之所以收留她,不过是因为他工地上刚好差一个烧饭的人。
  后来,胡棉终于从儿子那里讨到两百块钱,就悄悄走了。她要回何家坡去!然而,区区两百元钱,要完成千里迢迢的旅程是无法想象的,可胡棉回到何家坡来的时候,身上还剩了八十块!每上一趟车,她都尽量逃票,检查的来了,就往厕所钻,往座位底下钻......
  她后来从何家坡出去的几次,都是去找丈夫的。她希望丈夫回心转意。她不仅要跟丈夫过日子,而且她是真心爱他的。可何团结揪住当年的事不放,骂她是烂婊子。最后一次去,何团结已搬了家--那个水电厂自然没有修成,他又骗了一大笔钱,带着女子逃到了边地。幸好胡棉碰到一个曾在何团结工地上干过的熟人,知道何团结的行踪,她比较顺利地找去了。这一次,胡棉连屋也没能进,还挨了何团结一顿暴打。以前何团结从没有打过她,他变得这么凶暴,并不是因为胡棉掐死了那个孩子,而是因为何团结已经做起了毒品交易,害怕胡棉牵扯进来,何团结说:\"这是掉脑袋的事,你掺和啥?\"何团结还说:\"我舍得她(指他姘头)掉脑袋,舍不得你掉脑袋!\"说到这里,何团结眼圈一红,坚决地背转身去。
  胡棉回到永乐,径直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她在公安局里待了将近五个小时。
  ......
  可是,坡上人想不通啊,这都是何团结的错,怎么把胡棉带走了?
  有人说,是因为胡棉杀死了何团结的私生子。
  \"私生子不该杀么?\"坡上的妇女忿忿然道,\"莫说杀一个,杀十个也该!\"
  她们都同情起胡棉来了。
  可紧接着,又一疑问上来了:带走了胡棉,为啥还要带走菜根?
  又过了几天,坡上人终于明白了!--
  胡棉不仅向公安报告了何团结怎样当人贩子,怎样骗钱,怎样给地方领导行贿,怎样坑骗工人的工资,在云南怎样贩卖毒品,还报告了他们合伙在何家坡犯下的一桩大案!
  这桩案子,就是七十年代中期那个罕见的旱灾年,公仓里被盗走的那二百余斤谷子。
  原来,谷子不是何建高偷的,而是何团结、胡棉、菜根、何逵元联手偷去的。何建高一家在楼上摇筛子的谣言,是胡棉放出去的。那天晚上,民兵连长何团结和排长菜根在严胡子的率领下去朱氏板镇守,菜根趁严胡子疲惫不堪的时候,偷偷进山挖了一个坑,并撒下几粒谷子,造成确实是何建高作案的假象。放谣言和挖坑撒谷的的计谋,都是何逵元出的。
  也就是说,顾氏说她把谷子埋在自留柴山里,是假话。根本就没这回事。她是害怕自己的丈夫被铐走,才屈打成招。
  坡上人闻言,都想起了那天晚上一只独狗哀绝的叫声......
  胡棉把这一切向公安讲完之后,浑身轻松,连干瘪下去的身体竟也有了炸裂般的复原。
  她求公安不要马上铐她,因为她不想窝窝囊囊地从何家坡失踪。她要公安上何家坡铐她,使整个坡上人明白,胡棉也跟当年的许莲一样,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胡棉长时间的叙述深深打动了公安,公安竟奇迹般地听从了她。只是嘱咐她,不要把风声透露给菜根。
  从县城回到坡上的那天夜里,胡棉本没打算放菜根进屋来,她只想一个人泡澡,一直泡到天明。可当她去关后门的时候,把插栓扳过来,随即又扳了回去,到底将门留着了。她希望跟菜根好好过上最后一夜,但迎来的却是后悔。如果菜根也跳进黄桶泡澡,不那么急急火火地拉她上床,她会觉得这些天的付出值得,会觉得在她将自己的自由人生划上句话之前,还有过一次灵与肉的交欢......她需要的其实不是性,而是被轻轻拥抱,被一个爱她的男人温存地抚摸。菜根没有这样做,让胡棉后悔极了......
  当胡棉随公安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堰塘边,她猛然间扑到许莲的坟头前,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响头,之后伏在坟头上啜泣。公安以为这是她的祖坟,耐心地等待着。坡上人却惊异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连何大也不知道。胡棉跪在许莲坟前磕头的时候,何大站在不远处的一丛竹林里,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他眼睛发花,不停地用手去抹。但他似乎并没有悲悯自己的身世,他只是想到:这坡上的女人,苦哇!
  那时,贺碧站在堰塘上方她自家的包产田里,双手捂进对襟子衣服,扁着嘴,火车头一样怒吼:\"不要×脸的,还想跟许莲比哩!比许莲一根脚趾也不行,还有脸去她坟前磕头呢!\"吼罢这几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因为她的儿子也被铐走了,胡棉没戴手铐,儿子却戴了手铐。此刻,她儿子正垂头丧气地跟公安站在一起等胡棉。儿子就是被那骚婆娘害的!贺碧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被公安铐走了,女儿也嫁了,男人做了和尚,她成一个孤老婆婆了......
  胡棉离开许莲的坟头,公安又带着他们动了步。几人安安静静地走到了泪潮湾。只要走下泪潮湾,就出了何家坡地界。胡棉站在泪潮湾的风口上,心里突然间有些感谢菜根。如果昨晚上菜根跳进黄桶跟她一起泡澡,她现在说不定会哭......既然一切都没有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就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了。她像回娘家一样,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不可思议的喜悦。
第3章 (15)
  当公安一行人从何家坡彻底消失,坡上的好些人都想起了那个死去数年的何建高,争相数落着他的好处。\"一个多好的人啦,活生生就被那几个狗日的逼死了!\"这坡上的人家,甚至包括坡脚的、河底的、望鼓楼的、徐家梁的......谁没得过建高的好处?畜牲一有了病,坡上人就到他家里去请,外村人懒得下来或者上来,就站在能叫得应的梁上吼一声,不管远近,不管是清早还是晚上,只要叫了他,建高都撅起屁股赶去,草药是他自己辛辛苦苦从山上挖来的,却从不收人家一分钱,连饭也不吃,最多喝口凉水。这样的医生,哪里去找?现在的宽焕,不仅收钱,还贵得死人;不仅药贵,还熬个架子哩!两相比较,何建高的好处就深入骨髓,惹得好多人流下泪来。
  坡上的许多人,是第一次为何建高流泪。
  没过多久,顾氏嫁出去的女儿和外出打工的儿子都回来了,一家人披麻戴孝,端着重新做的灵盆,默默地,缓缓地,向建高的坟地走去。
  一家人跪在坟前,没说一句话,也没哭一声,只是默默地跪了大半天。
  这是何家坡人至今看到的最惨然的祭奠。
  几天之后,何建高的墓前立起来一块粗糙的石碑,石碑上錾着一行奇怪的文字:
  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这行文字是何建高的儿子狗錾上去的,字差得不成体统,却鲜血一样触目惊心。
  如果是大集体的时候,何团结和他姘头的事情,菜根和胡棉的事情,为何建高立碑的事情,将成为坡上人的精神食粮,够他们享用好几年的,但现在不是大集体了,大家都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从田地里回家,天就黑了,弄了晚饭吃过,把第二天的猪草剁碎,不会打牌的,就该上床睡觉了,如此,他们就没法与人交流。精神食粮与物质食粮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精神食粮是要大家共同分享的,没人分享,再美妙的东西,独自嚼过几遍也就没什么滋味了。
  因此,大家新鲜过一些日子,又平静下来,专专心心地侍弄土地。
  但何家坡人还是希望听到胡棉和菜根的消息,可几个月过去,什么消息也没有。与此相关的消息倒有:永乐公安局与云南某地公安局联手,要抓何团结,可几次都扑了空,何团结把他儿子联系上了,求儿子救他一把,军对父亲本来是有些佩服的,不像对母亲那样瞧不起,他以前恨何团结,是因为那女子的缘故,现在,军找了一个比那女子好得多的女人,就不再恨何团结了,不再恨何团结,何团结就依然是他父亲,因此军积极筹划帮助父亲的方案。没过多久,何团结就在儿子的帮助下,带着女子逃到了国外。
  这消息首先由何中宝传出来,他是听他在街上打铁的哥哥何中财说的。那天,何中财的儿子买菜去了,他一个人在铺子上拉风箱发炉火,几个不相识的人坐在他铺子外,就说起了这事。何中财装着不认识何团结,又想跟他们搭腔了解更多的情况,就假装问何团结是哪里人,那几个说:\"哪里人?就是本乡人,何家坡的!\"
  接着,他们说:\"何家坡那个鬼地方,尽出棒老二(强盗)!\"
  何中财说:\"不过就出了一个何团结,哪里尽出棒老二?\"
  \"笑话!\"其中一个年长的说,\"何家坡几百年前就出棒老二。那时候是万山老林,他们把人抢了,就活活地把人吊在树上。吊不上三个月,颈子就吊断了。听说,那些年何家坡的山林里到处都是吊着的人脑壳,像树上结着的血果子。\"
  一个生着卷发的年轻人接口道:\"罗思举就是何家坡的吧?\"
  何中财说:\"他跟何家坡挨得近,是白岩坡的。\"
  年长者道:\"反正没一个好人!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先上何家坡的人修了个寨子,看见后来的人上山,就放火铳射杀,有一家被杀了十七口人。\"
  何中财默然。
  卷发说:\"那×地方,用八抬大轿接老子上去坐大席,老子还要看有空没空!\"
  另一个脸上长颗红瘤子的年轻人道:\"嘿,听说那地方尽出美女哩!\"
  卷发道:\"不是出美女,是美女尽往那地方嫁!前不久我在我舅子那里看到一本旧县志,说望鼓楼有个叫许莲的,美得不得了,后来就嫁到何家坡,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红瘤子道:\"何团结的婆娘长得也不孬嘛!她被押下来那天,我恰好在乡政府门前看到她,别看她上了些年纪,现在我都想跟她上床!\"
  一阵哄笑。
  何中财把风箱扯得呼呼发蓝,炉火在游走的空气里舔来舔去。
  年长者看着炉火,鄙夷地说:\"黑焦炭生蓝火苗,乖女娃爱棒老二,这也是他妈个怪事!\"
  正这时,何中财的儿子回来了。何中财怕儿子听到这些事情──自从女儿映花死后,何中财就在儿子面前有意无意地回避何家坡和他们家族的历史──因此对那几个陌生人说:\"几位老哥,你们坐过去一点行吗?\"
  \"红瘤子\"道:\"又没挡着你生意!\"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站了起来,向远处走去了。
  就在那第二天,何中财回到坡上来,把几个陌生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何中宝。
  何中宝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
  稍俟平静,他说:\"我们这一家人的苦情,自己记不得,别人记得!\"
  何中财无言。把铺子搬到乡场之后,何中财除了想挣钱,仿佛把一切都淡忘了。
  何中宝又说:\"吃何家坡的五谷长大的,喝何家坡的井水长老的,根子就扎在这里了,如果安守本份,再错也错不了规矩,一旦想精想怪,非出大毛病不可!这话我说过多遍了。你看那菜梆,在何家坡啥事情都没犯过,出去就偷,就被抓进了监狱,据说他还从监狱里跑过,没跑成,被打成了残废。再说何团结,他在何家坡的时候,不过就是偷了乌老师的被子和学校的皮球,不过就是合伙偷了公仓里的两百多斤谷子,现在说起来,偷两百多斤谷子也不是啥大事。可是,他一走出何家坡,一骗钱就是几万几十万,还卖毒品,还跑到外国!我看他不把脑壳耍脱,就是不甘!\"
  何中财说:\"他跑到外国去了,抓不到了。\"
  何中宝吐了一口唾沫,大声说:\"老子没听见讲!未必外国就不属于中国管了?!\"
  如此愚蠢至极又强蛮无理的话,竟从何中宝口里说出来?何中财突然发现,自己一生崇敬并引为依托的这个兄弟,竟然是这个样子?他有些看不起何中宝了。
  \"光辉在外面不是干得好好的嘛。\"何中财看了看怒头上的兄弟说。
  \"好他娘卖×!\"何中宝骂道,\"听说那里喝水就是把冰抱回去,田被霜打得像生铁,犁田不是犁,是用钢钎扎,用洋铲戳!你说说,这哪里比得上何家坡?\"
  \"可光辉他还不愿意回来呢,连房子都卖了,户口都迁了。\"
  何中宝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何团结跑到国外的消息在何家坡传开后,坡上大多数人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之中。以前,他们仅知道何家坡在老君山的中部,周围有望鼓楼、白岩坡、周子寺台、徐家梁等,山下是清溪河,从清溪河下行,可以到清溪场,再下,可以到永乐县城,上行呢,则可到黄金、厂溪、罗文一带。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视野。即便那些出外打工的人回来,说起广东也罢,新疆也罢,浙江、云南、福建也罢,他们也认为并不远,只不过是在清溪河之外,因为那些打工的同村人在那里生活,而他们都是要回来的,他们还是何家坡人,至死也走不出去。虽然何光辉把户口迁到了新疆,可他们认为何中宝还牢牢地攫住他的魂,他的魂还在这坡上!现在则不同了,何团结到了外国,肯定永生永世不会回来了,他的后半辈子,与何家坡再没有任何牵连了。如此一来,稳稳当当的何家坡就被抛了出去,悬在半空,像空中的尘埃。它不再属于老君山,不再属于清溪河,而属于一个更加广大的不可预知的世界了!
  何家坡人突然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家园......
  那些天,何大老是自言自语。一个人只要不停地自言自语,那就是真正的老了。梁氏年满百岁,可她从不自言自语,说话也罢,流眼泪也罢,都是在人面前。可何大已经自言自语了。除了夜里,他很少待在家中,有事无事到山上转悠,到堰塘边的几座坟前转悠。他就是在转悠的时候自言自语的。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偷偷走到他背后,想听他到底说些啥,结果一句也听不明白。但是,从他说话的口气来看,仿佛有交流的对手,不像自言自语。
  何大的确是在跟人说话,那些人,全是死人,何家坡的,李家沟的,他流浪途中的,还有他妻子娘家人的(我们瞎眼的外婆已于前两年孤独地死去),甚至还包括死在万源的何东儿,死在上海的何民......他只给一个死人说两天话,把他余生所有的光阴搭进去,也说不完的。更何况,他心里还想着那些在生的人,这些人包括他的儿女,包括再不跟我们往来的亲戚,也包括他知道的所有人......
  又过几月,秋天到了,菜根与胡棉的消息传了回来。菜根被释放了,只是被罚了款。胡棉被判了两年徒刑,去本县一个煤矿劳改。
  这消息传来的第二天,顾氏挎着一个老旧的花布包,阴悄悄地下了泪潮湾。
  她是去救胡棉的。
  在她看来,逼死何建高,胡棉当然有责任,但不负主要责任,何团结、何逵元、菜根、田明良、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何建申......这些男人才是元凶。其中最可恨的是独眼书记与何中宝,尤其是何中宝!要不是由独眼书记提出并被何中宝一再强调的那句话--\"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建高也不会走上绝路。顾氏不明白的是,胡棉为什么被判了刑,对何中宝他们却绊都不绊一下?
  顾氏不知道判刑的事应该找法院,只知道抓人由公安局管,她就去了公安局。一个警员听了她的述说,也耐心地给她解释,说胡棉杀死了一个小孩,却只判了两年,是因为她是过失性杀人,更重要的是她能够主动交代问题,有重大立功表现。公安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胡棉可不止判两年呢!顾氏没什么可说的,就回来了。她回来和去时一样,阴悄悄的。胡棉没被救出来,何中宝也还是何中宝。每到月底,何中宝就一步一歇地挪到街上去,领他的退休工资。有人对何中宝说,顾氏准备去法院告状,何中宝是重点起诉对象。何中宝只是怔了片刻,无言地离开了。其实顾氏根本没这想法。她的男人被逼死了,主要凶手还在逍遥,她只承认这个痛苦的事实,只独自咀嚼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并不真正知道这段历史与现实之间、与未来之间、与人的尊严和权利之间,存在着她理解范围之外的另一种更强有力的联系。
  就在那段日子,省里决定春节期间把川内存活的老红军召集到省城团聚一下,这些老红军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来自王维舟率领的红33军;鉴于此,宣传部希望报社派记者去王维舟的故乡采访,把王维舟那些没能上正史却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作部分的搜集整理,先在报上发表,也算是为这项活动做一个舆论上的准备。
第3章 (16)
  我作为跟王维舟同住一条河上的记者,去完成这趟差事自然义不容辞。
  王维舟的那些传奇故事,就像罗思举的故事一样,早就刻在我成长的路上,我几乎用不着采访就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务,但出于记者的审慎和职业道德,我还是打算去清溪场特别是王维舟的故居王家坝走走。我从成都坐火车去了田州,从田州坐汽车去了永乐县城,再从永乐县城坐汽艇直接到了清溪场。这已经不是以前的清溪场了,这是清溪场新街,大滩电站的合龙,老街被水淹没,侯、王二坝也基本上被水淹没了,两坝上的农人,全都迁到新街上,成了被安置的居民。我到清溪场的时候,天色已入薄暮,我在一家简易旅馆里放了行李,泡碗方便面吃过,就站到街口张望。眼前是一片浩瀚的水域,以前的田野、学校、石拱桥,还有那些高高低低的桉树、泡桐树、桤木树,全都不见了踪影。此前,这里的地形如一条鲤鱼,王维舟的家恰好在鱼头上,而今,鲤鱼的身子钻到了水里,好在鱼头还露在了外面。
  当晚去找王维舟的故居是不可能的,我便在街道上溜达。房屋很新,很整齐,曾经可以让水手们在雾气蒙蒙的清早望见一个女子蹲下撒尿的吊脚楼,再也没有了。街道也不是石板,而是惨白的水泥路面。我特别留意了那些饭馆,希望碰到我当年来清溪场参加中考时遇上的那个女老板,她现在还倚门而望吗?还有事无事地笑得花枝乱颤吗?很显然,我没有碰上她,即使她现在又到新街上来开了饭馆,我也认不出来了。她应该早就是过了中年的人了。饭馆门前倒是有不少倚门而望的女人,但她们不是打眼风,而是拉食客,随便从哪家饭馆门前路过,她们都揪住你,\"先生,进来吃嘛......\"我没把街道走完就回了旅馆。我本来想去看一看幺姨的,可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在街上走那么久也没碰到她和她家里的人。
  次日秋风大作,气温降了很多。水也是怕冷的,秋风一吹,河面就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我怕下雨不好做事,在旅馆里吃了早饭,就立即去河边寻船。唯有船能够把我带到先前的王家坝去。由于风太大,船都没出动,满河跑的汽划子倒是有,但不搭短途,我沿河走了差不多半里路,才遇到一条打鱼船,船上坐着一对比我年轻的夫妻,正搂着一铺水淋淋的鱼网焦急地仰望天色。我问他们知道王家坝吗?他们说知道啊,我们就是王家坝的人啊。我又问他们知道王维舟过去的家在哪里吗?女人说:\"嗨,我们就是他邻居呢。\"我很兴奋,希望他们能把我带去看看。
  \"那得给钱,\"女人说。我说当然。\"你是公家人吧?\"男人问我。我说是的。\"那至少得给三十块。\"我有些吃惊,问有多远,女人说三里。\"三里路就给三十?\"\"这么大的风,\"男人说,\"又是逆风,推起船来就像搬石头;再说,我们清早就出来打鱼,刚刚下网,就刮风了,万一我们送你的时候,风停了,我们的事就误了。\"我还是嫌贵了些,于是说:\"我是来写王维舟的,写王维舟就必然写到王家坝,写王家坝是宣传你们啦。\"女人笑起来,迎着风大声说:\"写王维舟和王家坝有我们屁相干啦?我们关心的就是这一天打了多少鱼!\"我愣了一下,想想也是啊,就把三十块钱给了他们。
  风很强劲,仿佛整个秋天都在河面上奔跑。船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男人在船头弓了腰使劲摇橹,女人在船尾,从船舱横隔木下取出一片桡,跟随丈夫的节奏划水。我蹲在浅浅的舱里,望着水域,推测着清溪老街在什么位置,何民当年的石像在什么位置,何大和建申看见那个新媳妇时在什么位置,杀人的那个沙包在什么位置......推测来推测去,反而一片茫然了。
  那些东西,都沉到了水底,沉入了时间的河流里,后人再不会知道的了,即使从书上看到,或者听人说起,也不会将这些事情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程,风小了许多,河面成为一面蓝色的幕布。
  女人停了下来,用袖子揩了一把汗水,盘腿坐在船舱里。我想,他们既然是王维舟的邻居,对王维舟了解得一定比别人多些,正准备向她询问,她却主动问我:\"王维舟都死这么多年了,为啥还要写他?\"我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讲了一下,就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些王维舟当年的故事,女人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由于门牙有些暴,笑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用手把嘴掩住了,\"我不晓得那些,\"她说,\"看他晓不晓得。\"她指了指她的男人。男人背向着我们摇橹,此时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先前我爷爷还爱讲,爷爷死后,我们那里就没人讲了。\"我问他是否还能记住他爷爷讲过的事,他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爷爷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呢。\"
  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水光,可年轻夫妻说已经到了。我这才发现,在我的背后,有一小片凸出水面的土地。这片土地完全被水包围,上面立着十来间房子,没有一棵庄稼;所有的地盘都被房屋和肠子一般瘦弱的小路占满了,庄稼想生长也无立锥之地。
  上了岸,年轻夫妻将船泊好,径直把我带到了几户人家的正西方(这里共住着五户人家),在那里我终于发现一块三米见方的空地;说是空地不准确,因为它地势低洼,已灌了半坑水,事实上就是一个水坑,水坑的中央,立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
  年轻夫妻说,立碑的位置,就是王维舟的祖坟,他以前的家就在祖坟的旁边。
  我倾了上身,想看看那碑上写着什么字,可一个字也没看出来。
  在夫妻俩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生活在这孤岛上的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我让他们给我谈谈王维舟,他们勉强讲了几个故事,但那些故事我早就听说过了,而且我所听过的比他们讲的更详细,也更精彩。我想他们知道的一定还很多,只是没心没绪。这几户是王家坝最穷困的人家,以前跟他们挨门搭近的,都搬到新街上去了,而他们却不能走,因为一搬到街上,就不能领取渔业证,就只能摆摊子做生意,他们哪有本钱做生意?无奈之下,几户人才拥挤到这小小的岛上来,只求一巢安睡。
  我又花了三十块钱让那对年轻夫妻把我推到了街口,此后的几天时间,我躲在旅馆里,用手提电脑写王维舟的传奇故事。写作的过程中,我多次停下来想,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对单个的生命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对大多数人的命运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我们今天看宋朝,看唐朝,甚至看更加古远的人类,为什么既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也能理解他们的生活?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为什么只让我们看到经济的繁荣而无法感知人类灵魂的生长?未来的人看我们今天的人,会不会发出同样的慨叹?......
  我将写出的十余篇文章一起从网上发到了报社,报社领导当天就回话了,表示非常满意,因此特许我几天假,让我回家看看老父亲。我坐汽艇从凉桥上了岸,快步爬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了当门的黄桷树。
  那天夜里,我跟父亲坐在月亮坝里闲聊。聊的依然是王维舟的故事,正说到尽兴处,梁氏迈着小脚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梁氏说:\"不冷么?\"我们说不冷。梁氏当即掉下泪来,泪水在月光里像液态的粉,扑在她的脸上。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笑地把泪水抹去,说:\"人老了没益哟!你们不怕冷,我就怕冷......\"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那回何本回来挑一担水,跑得飞快,我莫说跑那么快,撑也撑不起来了......\"梁氏抹着泪去后,我说:\"梁婆婆是上百岁的人,还想跟年轻人比呢。\"父亲说:\"她不是跟年轻人比,她是要把她儿子的寿数活出来......\"
  说到这里,父亲不言声了。好一阵过去,他说:\"何早,我有个想法......我想去李家沟看看。再不去李家沟,我这一辈子也去不了啦。\"
  我问他为什么想去李家沟?
  父亲何大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地砸摸着嘴唇。不过我已经理解了。他毕竟在那里生活过,何况他母亲死在那里,他弟弟也在那里失踪。我说:\"好,明天就去吧。我陪你去。\"
  何大不知道,其实我也早想上李家沟走走......
  次日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我们下到清溪河,坐上了机动船。清溪河已经不是以前的清溪河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飘带一样缠绕在山脚蜿蜓而来流向天际的河流,说不上宽阔浩荡,却温婉清丽,甚至能从她的名字里看到五彩斑斓的卵石和往来倏忽的游鱼,听到她如鸣佩环的声音。我的祖辈父辈们,有关生存的歌哭悲欢,都是在这条宁静的河流上展开的。可是现在,本是碧玉般的河水里浮动着死鱼眼似的油汁,河边水草里花针样的游鱼没有了,河岸的芭茅没有了,代之以巨大的淘砂船以及庞大的淘砂群落。淘砂船停靠在浅水处,哐当哐当地响着单调困乏的声音。男男女女的年轻人,穿着齐膝深的水靴,抬着可以作床垫的铁筛,一刻不停地摇晃,边上站着的几个,则挥着铁锹,把粗粝的河砂倒进那筛子里去;岸上停着沾满污迹的大卡车,摇出来的细砂,就倒进那大卡车里,运往整条河流上方兴未艾的建筑工地......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就到了李家沟。
  除了树林比何家坡更加丰茂,这里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一样的黄土,养着一样的人。可在地心的深处,对我而言,它永远是神秘的。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名叫许莲的女人,她希望以自己的美丽和善良,软化这里凶悍的野风,她伸出柔和的手指,想握住自己活下去的依据。可是,她失败了,她被凶悍击倒,以二十二岁的美妙年华,凋零于九泉之下。在她动人的眼睛闭上的一瞬,她或许明白:在这个世界,没有怜惜,只有征服。可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的使命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当世界不需要美而且践踏美的时候,她就选择了死亡......
  何大带着我,指给我哪里是酸奶子山,然后找到了曾埋许莲的那块旧地。由于堆积了不知是谁家的碎砖烂瓦,何大徘徊了许久,才确认许莲当年的坟就在这里。何大跪下去,对着那一堆碎砖烂瓦磕头。他起来后,对我说:\"早儿,给你奶奶磕头。\"
  但是我站着没动。我望着酸奶子山,那里盘旋着一只岩鹰,像一滴天空的眼泪,从冬流到春,从春流到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知道,她,许莲,不仅是我的奶奶,还是我心中的恋人。
  --永远的、最最亲密最最深刻的恋人!
第3章 (17)
  东巴场至清溪场的公路正处于紧锣密鼓的修建当中。公路就从清溪河的北面,即老君山一面横贯而去。这本来是一条很容易修通的公路,因为山体退得较开,从老君山过去,除了马伏山,就再没有大山,而是一些长满了蒿草和芭茅的土坡,很容易平基。可是,凉桥附近堆积如山的石头费了大事。那一堆修拦河坝时留下的遗物,曾经清理过一回,就是大滩电站合龙,清溪河成为航运通道之后,那堆石头成了暗礁,成了船家的杀手,在船家的强烈要求下,大滩电站被迫关闸,使河水瘦下去,再把糊满了淤泥的石条掏出来。掏出来放在哪里呢?送人,没人要,因为清溪河流域的农民现在既不打土墙,也不垒石墙,而是砌水泥砖房。于是,石条只能放在河堤上,把人行道压断了好长一段。如今,这些石条少部分用着砌路基的堡坎,大部分又得搬家了。搬到哪里?当然是更高处,或者下游的平坝上。这项工程虽说不上浩大,可让人觉得窝囊。如果那时候不头上冒包想出修拦河坝的主意,哪来这宗麻烦事?指挥工程的人是清溪场上的一个大汉子,他说如果这些石头是女人就好了,如果是女人,工地上的男人每人分一个就了事;不是女人是破布也好,找几个老太婆把它们缝到原来的山上就是了。
  搬石头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小插曲:何中财提着一瓶烧酒,特地从乡场上的铁匠铺赶到现场,跪在那堆石山前,把那瓶酒悉数倾进泥土,搂着一块石头痛哭不止。指挥长以为他是个疯子,经打听,知道他就是跟县委书记握过手、上了地区党报的何映花的父亲,便掏钱雇了艘船,将何中财扶上去,让他把那块石头带走了。
  翻年过去,进入农历三月,东清公路竣工。
  是年农历八月,一条分支公路从周子寺台转过来,修到了鞍子寺。
  这条公路,其实在东清公路动工之前好几年就开了工,修修停停的,拖至今日。之所以拖延,是因为周子寺台和何家坡人都拒绝修那玩意儿。这不仅因为他们既要出力又要出钱,还因为他们认为公路从来都只应该在乡场上,怎么修到村里来了?村里几个光棍汉,不会喂猪不会喂牛,平时都是为别人\"背力\"找几个钱花,公路一通,谁还找他们?这不是断了他们的财路么?何大也反对,他从小对公路就没有好印象。这很难说清理由,恐怕与小时候何建高离开他,搬到有公路的地方去住,给他的童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孤独和忧伤有关。反对最激烈的是何中宝。娘的,何家坡已经像被打通的渠,再修一条公路,不等于在何家坡身上捅一根管子,屎尿也罢,血液也罢,都流到外面去了?要是那样,何家坡就更加不是以前的何家坡了!
  想到这一层,何中宝感到恐惧。
  是的,他明明白白地感到恐惧。
  何大按规定出了资,何中宝却拒不出资。但这无关紧要,不久,他的儿子何光辉就汇了二万元来,赞助家乡的公路建设。对此,村上甚是感激,准备邀请县广播站的记者,召开社员大会,给何光辉的父亲戴大红花。村长去跟何中宝商量的时候,何中宝以吐在村长脸上的一口粘稠的唾沫,算做他的回答。
  何中宝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正是这条不起眼的盘山公路,给何家坡带来前所未有的变革。
  现在,何家坡人要卖猪卖粮,只需背到鞍子寺去,就有大卡车在那里接,花上两元钱,卡车就可以连物带人送到东巴乡场上。这比以前节约得多。找人背力,从村子背下山,就要五块,下了山,还要找船,又要三块,也就是说,一共得花八块钱才能到街上,何况还要自个儿走路。这个账大家都会算。可尽管如此,开始一个月,那些大卡车几乎都是空车返回。坡上人不愿意去坐车,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走路,走路就成了习惯,成了他们生命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还是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首先坐上了车。他们并不卖粮,也不卖畜牲,可他们就是要坐上车试试!别人还刚从坡上回来,正汗水巴拉地吃早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就挨个院子喊:\"走哟,到鞍子寺坐车哟!\"人们一面刨饭,一面不屑地\"唔唔\"应着。等他们吃了早饭,猪牛还没收拾停当,几个年轻人又满面红光地回来了。坡上人就取笑:\"你们不是说要去坐车么,咋不去?\"年轻人说:\"我们赶场都回来了!\"人们不信:\"吹你妈的死牛!\"年轻人就赌咒发誓的,说哪个骗了你,就把小妹儿给你睡。现在的年轻人说话越来越不顾忌了,老班子人除非在争架的时候,才会骂出这么剐毒的话来,可现在的年轻人,张口就出,仿佛\"小妹儿\"不是自家的,甚至亲爹亲娘亲姊亲妹也不是自家的,甚至何家坡也不是自家的!
  年轻人坐汽车上了瘾,隔三差五就搭车去乡场上。而今东巴场的闹热,是任何一个时候都不能比的,自然也是当年的清溪场远远不能比的。百货商场多开了好多家,每个商场都是一个小集市;逢赶场天,生意人摆的摊子,把公路都压断了。街头上,一脸匪相的男人,脱光了膀子,将铁丝往自己脖子上捆,将砖头往自己头上砸,将铁钉往自己胃里吞,贩卖狗屁膏药;那些戴着瓜皮帽、脸上脏得像猪圈、操着异乡口音的家伙,手执皮鞭,把几只可怜的猴子吆来喝去,让它们给围观者磕头作揖下跪,以它们的泪水、血汗和尊严换取赏钱。
  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脖子上挂一块招牌,招牌上写明自己本来考上了某某大学(甚至还有那大学的学生证),由于家里遭了火灾,不名分文,无法入学,乞求好心的叔叔阿姨婆婆婶婶救助,可隔上一两场,那女孩子的招牌上又换了说法──自己之所以没钱入学,是因为家里人都死绝了,她成了孤女......这样的新鲜花样,以前什么时候有过?而且,那些本已消失的东西又重露锋芒,再现生机,比如数十年前从清溪场船载以入的几个妓女,对东巴场的几个暗娼异常鄙薄,一入场口就大张旗鼓地开张营业,生意格外火爆,几年下来,有的成了风月场上的宠物,有的甚至当了鸨儿,1950年,鸨儿被枪决了,妓女们集中起来,学政策,学文化,都成了光荣的社员。
  而今三四十岁甚至五六十岁的人,都只是听说过当年东巴场上有妓女,从没见识过,可现在就有了!只是不叫妓女,而叫小姐!以前说小姐,就让人想起华丽的梳妆台,想起体己的使女,想起后花园,想起洞箫幽幽,想起倚窗望月、私订终身、夜奔三郎......现在说小姐,就让人想起黑暗的包厢,肮脏的沙发和床垫,想起淋病、梅毒和艾滋病,然而,这又是多么新鲜啊!东巴场上也有了算命的,虽不如当年清溪场上的神童子名声那么响,可他们的生意说不定比神童子还火;也有了数家茶馆,茶馆里虽无旧时清溪场上的说书人,可比那时候热闹十分!人们根本就不需要说书人,数张桌子一摆,围席而坐,打麻将、摇色子;茶的功能再不是品,而是解渴,因为人们一坐就是十多小时,二十多小时,甚至几天几夜。何家坡的年轻人,再不是早上坐车上街不多一会儿就赶回来,而是钻进小姐的怀抱里去,钻进乌烟瘴气的茶馆里去,赶起了\"鸭儿场\"(头天去,第二天才回,何家坡人称为\"赶鸭儿场\")。
  他们实在是被外界的新鲜事物迷惑了,何家坡在他们眼里,就显得太土,太陋,太瘪三。
  又隔些日子,到鞍子寺坐汽车上街的人越来越多了。
  进入冬季,连贺碧要上街买盐,也知道坐汽车去!
  那时候,何家坡只有三个人没坐过开到鞍子寺的车:梁氏、何中宝、何大。因为他们三人再不赶场了。何中宝的工资,从前年开始就是何中财带回,这与其说是他的腿迈不动,不如说是他再也不愿见到东巴场的街景。
  东巴场的景致变了,但那是东巴场,虽与何家坡人有关系,但称不上血与肉的关系,真正让坡上人触目惊心的,是何家坡的变化。
  坡上的土货不停地往外流走。吃不上饭的时候,人们扯桦草皮卖,把谷糠背去卖,后来卖猪卖牛卖羊卖鸡,何曾见过卖小菜的?现在就有了。一到赶场天,贺碧就扯一背儿萝卜或别的什么,飞天扑地背到鞍子寺去,装上车,要不了两个时辰,就把钱装回来了。现在的\"场\"越来越密集,以前是半个月一个场,后来一个礼拜一个场,再后来三天一个场,通车后,仿佛天天都有场。贺碧小菜种得多,萝卜、青菜、羊角菜......几大片地,没要多久,她把几大片地里的菜卖得差不多了,只留了一小块自己吃。
  她卖了多少钱?不知道,坡上人唯一明白的是,她买了一身新衣,把身上那件穿了几十年补了几十年早不是原装布料的衣服换了下来;紧接着,她又给何建申买了身新衣,但建申自从上了明多山,从来也没回来过啊,贺碧想把衣服给他送去,不要说建申不愿意见,就是见了,人家也是穿僧衣,哪可能穿你在世俗凡尘中买的东西?贺碧就搂着那身衣服哭:\"背时的呢,砍脑壳的呢,几十年你都穿巾巾挂绺绺,正说有钱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又不晓得穿啊......\"这么哭了几回,她就把建申的那套衣服锁起来了。这之后,贺碧竟然又去给菜根买了一套。自他们分家之后,除了菜根去跟胡棉睡觉的时候她给过忠告,菜根被公安铐走那天她流过泪水,平时从不理睬他,可现在,她竟然给菜根买了一套新衣服!这足以证明,贺碧卖菜赚了不少钱。菜根不做牛生意,又被重重地罚了两次款,再次呈现出穷态,他的那件皮夹克,表皮早已脱尽,像被晾干的猪大肠,可他总是穿在身上,显示他曾经也富有过;现在,有了贺碧买的新衣,他就把新衣穿在身上了,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了,一有空就帮妈做事──这可是自分家之后从没有过的事情。坡上人由此感叹:有钱真是好,有钱就可以把一家人的关系搞得汤是汤面是面的!
  卖小菜如果不算离奇,卖果苗算不算?开春之后,杏树苗、李子树苗、橙子树苗、板栗树苗......像往年一样,欣喜地从土里冒出头来。它们怎么也没想到,刚冒出头,就被连根带土挖起来,装上车,拉到东巴场或者清溪场去卖。这些果苗,跟何家坡人一样,祖祖辈辈长在山上,从来没担忧过会把它们弄到大庭广众之下出售,它们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主人的腿弯里,不相信会有人要它们。可是错了,当场口喧嚷起来,就有好些陌生人前来过问,还把它们拿起来,品头论足。要不了多久,它们就被买走了。它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把家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第3章 (18)
  卖了果苗,就开始挖兰草。挖兰草简直一夜成风。兰草又称香草,古人常以为佩,何家坡人历尽艰辛,把兰草从山间谷口挖来,当然不为种植,亦非佩戴,而是卖钱。他们前两年就听说,得一株好的兰草,即可发家致富。当然不信,那玩意儿不就是草吗,喂不得牛,喂不得猪,更喂不得人,凭啥那么金贵?可兰草贩子终于不惧关山重叠,提着钞票,潜行到永乐县城,进而深入区乡,何家坡人始知兰草真能卖钱。牛市已过,兰草身价早已大跌,加之山深林密,本愁销路,人家上门收购,已是佛主降临,贵贱自然由人定夺了。兰草贩子自知得势,不以株论,而计斤两,普兰(普通的兰草)每公斤五十元,转手到随便一座城市,一株就可卖到十五六元。除普兰,还有两种名贵兰草,一名白兰,一名金边兰。所谓白兰,就是叶片的三条筋脉里流淌着白色血液;金边兰的三条叶筋,中间黑色,两边金黄色--这种兰最为希罕,非吸日月之精华不能成器,尽管\"兰气\"不再,只要找到好买主,单株售价也可达数万。古人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如果挖到白兰和金边兰就好了!但这两种兰草,坡上人都只是听说,把几匹大山钻出蜂窝似的窟窿,也未曾亲见。
  可是顾氏却挖到了一株金边兰!
  在挖到那株金边兰的头一夜,顾氏做了个梦:一白髯老头来到她床前,神神秘秘地告诉她:白岩坡那块圆宝状的斗石下有一株金边兰。顾氏两腿一蹬醒来,摸摸索索下了床,披星戴月就往白岩坡赶。顾氏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可她竟敢晚上去白岩坡,而且是去那块圆宝状的斗石之下!那块石头笔陡地矗立在山间,传说长虹贯日之际,总有一匹红马从虹霓中呼啸而出,站在那岩石顶端放牧,远近民众以之为神,不敢轻易靠近的。顾氏却敢在晚上前往。她走得很慢,到白岩坡天就亮了。她按老者指定的路线,沿一条滑木道,手攀藤蔓,背靠山岩往下溜。没想溜到一半,藤蔓突然断裂,她朝七、八米高的山崖直冲而下。着地之后,觉得身子底下软绵绵的,竟一点也没受伤。原来,一条盘曲的老蛇救了她的命。老蛇杯口粗,丈余长,盘起来像一张弹簧垫。顾氏站起来后,老蛇抬头望了她两眼,慢条斯理地就向另一面山坡爬去。她目送着老蛇,眼光所及,禁不住浑身抽筋:她看到了一株金边兰!顾氏急忙跪下朝老蛇消失的方向磕头。她相信那条蛇一定就是梦里的白髯老者,而那个老者一定是神仙,是曾经咬断蒲氏男人脖子的那个神仙,老天爷怜悯她男人何建高的冤死,专门派了这位神仙来赈济她。
  顾氏挖到的金边兰到底卖了多少钱,坡上没一个人知道。但从那以后,坡上人都相信这大山里有金边兰了,于是他们宁愿不种土地,男女老少齐动手,成天在大山里转悠。
  遗憾的是,一架大山差点被挖空了,也再没找到一株金边兰......
  俗谚云:三月三,蛇虫蚂蚁往外钻。以前,何家坡的蛇虽然多,可它们不轻易爬到人们的眼皮底下来,自从水库修好,蛇们才常常从洞穴中爬出,懒洋洋地横担在渠堰上烤太阳;如果不是钻进人家的坛子盖里或枕头上,何家坡人向来是不打蛇的,因此,蛇们无所顾忌,即使有人路过,也不动一动身子,路过的人便迈大步从它们身上跨过去。可是而今,生长在何家坡的蛇就再也不能这般悠闲了。坡上出了一个蛇王:孬母猪。不知什么时候,孬母猪长出了一把红胡子,在此之前,红胡子孬母猪也没有捉过蛇,可不知怎么他就有了一套捉蛇的好本领。他不仅能辨蛇踪,还能嗅蛇的气味,并从气味分出蛇的种类、大小和男女!他披荆斩棘找到蛇后,\"呜呜呜\"轻唤几声,蛇就懵里懵懂地昂起头来,孬母猪迅速伸出爪子,牢牢地掐住蛇的脖颈。蛇要反抗,扭动身子,鞭打他,可他就是不松手。
  遇到那些性子刚强的青竹镖、枸皮板、麻子蛇、红蛇、松花蛇,见鞭打无效,就一圈一圈地缠住孬母猪的腰,孬母猪像将一大把皮带捆在腰上贩卖的小贩,但他不慌不忙,还嘿嘿嘿笑,之后慢慢解开,并猛然间松了掐蛇脖子的手,提住蛇的尾巴,一阵狂舞。这是致命的一招,蛇最怕的,因为倒提着一舞,它的骨头就散架了。舞过一阵,只听\"啪\"的一声,孬母猪将蛇抽在地上,蛇虽没死去,却丝毫不能动弹了。有时候,遇到聪明的短尾蛇,不缠他的腰,而是缠脖子!有一次,他被一根粗大的短尾蛇缠住脖子,把他的脖子缠得细如竹筷,眼球也暴凸出来了。当时,有几个人围观,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谁知他依然不慌不忙,努力地把下巴勾过来,露出尖利的牙齿,照着蛇身猛地一口。蛇被他咬破了皮,孬母猪又伸出长了许多白斑的舌头,在蛇的伤处亲热地舔着。半分钟不到,蛇头就软溜溜地搭下去。蛇死了!他把蛇解下来,抻了抻脖子说:\"蛇最怕人的口水。口水的毒比蛇毒大。\"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致蛇于死命的,他需要的是活蛇。他那么不要命地捉蛇干什么?起初,坡上人也不解,不久就明白了:孬母猪用蛇皮口袋把蛇装上车,拉到乡场上去卖,拉到永乐城去卖,有时甚至拉到田州市或者重庆去卖。
  卖蛇比卖果苗赚钱多了,甚至也比卖\"普兰\"赚钱多了。兰草已迅速地被挖得一干二净,果苗虽然还有,可卖了几次,买的人就少了;而蛇还没捉光,再说蛇也很好脱手,你有多少,人家就要多少,你什么时候有,人家就什么时候要。收购者都是餐饮店,大酒楼,莫说一口袋蛇,十口袋人家也要!由于此,何家坡许多人都开始捉蛇。哪怕天生是个胆小鬼,也在竹篙前装上一把铁叉,趁蛇全无防备的时候,猛一叉子卡在蛇的脖子上。
  除了卖蛇,还卖水果,卖青蛙──以前,不管是谁家的水果,成熟之后,不是自己吃,就是送人吃,何家坡人什么时候见过水果也卖钱的?青蛙生就是田野里的歌唱家,青蛙一唱,何家坡人就闻到了稻谷的香味,他们就是在青蛙挟裹着稻香的歌声里度过了夏季的漫漫长夜,度过了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谁曾想到把它们捉来卖掉?可是现在,卖青蛙卖得发疯,何家坡已经听不到蛙鸣了。即使有那么一两声鸣叫,也是躲在草丛深处,小心翼翼地,胆战心惊地,叫那么几声。
  如果这还不算奇,卖腊肉上的蛆虫你见过吗?可就有人弄去卖!那些身上洒了香水的城里人,肚子里却那么臭,他们居然要吃蛆虫,说那是高蛋白,有营养。何家坡人哪里有那么多腊肉?即便有腊肉,哪里就舍得让它白白地烂掉?于是,聪明人又想出了法子,把粪坑里的蛆虫捞起来,清洗干净,放进簸箩里让其肉肉地蠕动,不久,这些蛆虫就死了。粪坑里的蛆虫是白的,腊肉上的蛆虫是黄的,乡里人将簸箩端到太阳底下死晒,不需几天,粪坑里的蛆虫也就变成黄的了,正好可以充当腊肉上的蛆虫。当那些绅士们、太太小姐们高傲地把粪坑里的蛆虫买走之后,乡里人终于明白:其实城里人也挺可怜的。
  他们还卖蚯蚓哩。城里人也吃蚯蚓。
  而今,城里人什么都吃,乡里人就什么都弄去卖。
  与此同时,一些陌生得像纽约似的玩意儿也流进了何家坡。
  何家坡出现了第一个推销店。这个推销店是何中财搞起来的。何中财的臂力已经不行,街上的铁匠铺子,完全交给了儿子,他回何家坡来,找木匠做了个简易的柜台,从街上进来白酒、香烟、鞭炮、火柴、盐巴、气球、乒乓球等物,摆在柜台里卖。他卖的价比街上贵,街上两块钱一瓶的\"清溪白酒\",他卖二块三,十二块钱一条的\"攀枝花\"香烟,他卖十五,一块钱一袋的盐巴,他卖一块一角五......开始,坡上人宁愿多跑路,也不去挨何中财的\"棒棒\",可是,盐巴突然吃完了怎么办?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而没有白酒香烟怎么办?只有到他那里去。到他那里买东西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赊账。只要不把店赊垮,赊多少都成。不上一个月,坡上人就知道了它的方便,何中财的生意自然而然也就兴旺起来了。
  随后,何家坡出现了一个榨油坊。
  榨油坊是菜根搞起来的。
  春节过后,在乡民的劝说下,菜根又跟母亲合住了,但是,他的脾气再一次变得不好,动不动又跟母亲吵架了。其实,自从胡棉被判刑,菜根就没快乐过,即使穿上母亲买的新衣服,他也说不上真正的快乐;他又开始咬那第六颗指头,又开始手淫--他疯狂地想念着把他变成男人的那个女人......坡上人以为他是不可雕的朽木,谁都不理会他的心病:既然胡棉判的是两年徒刑,现在早该回来了,怎么一直不见她的影儿?她家的房子差不多烂掉了,猪圈边的一根桤木柱子,被虫蚀成了蜂窝。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正在菜根焦急万分的时候,胡棉回来了!她刑满之后,在关渡河娘家住了很长时间。她一上村口,坡上人都发现,胡棉竟比判刑前看上去年轻得多,脸很红润,连头上的几根白发也变黑了。她的乳房虽然不挺,但看起来很饱满;只是腰粗了,再也瘦不下去。
  胡棉回来的第二天,菜根就去找她。胡棉说:\"不要来找我,我再也不会做那些事了。\"菜根穿着贺碧为他买的那套衣服,拘拘谨谨地站在胡棉面前,脸膛紫红。胡棉觉得他变了,一边拿着笤帚打扫房间,一边说:\"穿得这么周正,为啥不正正经经找个小妹儿?\"菜根说:\"我一直等你。\"他虽然显得十分忸怩,话却是硬梆梆的。胡棉的笤帚落到了地上,下意识地用手抿了抿头发。菜根拾起笤帚,卖力地打扫起来。
  而今的胡棉,很难说还有对生活的激情了,然而,对爱的追求,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她一次一次地掉进陷阱,又一次一次地爬出来。满身的伤痕和心灵的创痛,让她收获了平静和坚韧。她从娘家往何家坡走的路上,没有任何景物能够打动她。由于清溪河涨水,她当年被何团结挤下的那条沟已经不在了,她跟何团结水淋淋地压瓷实了的、热得发酵的那片芭茅地,更是没有了;即使那些东西都还存在,也不会在她心里激起一丝一纹的波浪了。那只是一个久远的故事,而且似乎根本就不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以为自己余下的人生只是机械的,不具有生命含义的,没想到菜根一句\"我一直等你\",就使她苏醒过来。
  她原本是那样渴望着生活!
  天黑下来,胡棉并没赶菜根走,但是,菜根自个儿在缸里舀了盆水,把因为打扫房间而落下的满面阳尘洗去,什么话也没说就出了门。
  半月之后,两人结了婚。菜根堂堂正正地住进了胡棉的房子。
  胡棉跟何团结结婚的时候,就像何家坡的大多数夫妻一样,根本没办什么手续,年年月月地睡在一张床上,人们就认你们是合法的两口子了。这倒为胡棉跟菜根结婚省去了许多麻烦。
  --然而,这一次,胡棉却坚决要求两人去东巴乡民政所领取了结婚证书。
  儿子结婚之后,贺碧突然把胡棉喜欢得不得了,亲女儿一般对待。
  胡棉对菜根说:\"我们不能光盘这点土巴,要想点别的法子。\"
  菜根说:\"我出去打工。\"
  胡棉当场拒绝。
  其实菜根也不想出去打工,好不容易结了个婆娘,他舍不得离开。
  这样,他就在何家坡办了个榨油坊。
  榨油坊设在何大当门那棵古老的黄桷树下。
第3章 (19)
  菜根把黄桷树头部的泥土石块掏去,掏出一个洞来,洞下安一个磨盘样的石槽,再将一根粗大的、剥过皮的柏树插进洞去,榨油坊就成了。哪家要用油菜籽榨清油,背到黄桷树下去,菜根就把晒得焦干的油菜籽放到石槽中间的凸出部位,用树杠将其压住,再在树杠末端吊几块沉重的石头,清油就咕嘟咕嘟流到石槽里去。浓浓的菜油香弥漫了整个村子。这样榨油,当然不如机器,机器能把菜籽里的油榨尽,菜根的工具,榨出八成油就不错了。然而,到菜根这里榨油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收回菜饼。菜饼是喂猪的好饲料。而今的何家坡人,对菜籽的出油率不再斤斤计较了。
  只是苦了黄桷树。它的底部不仅被掏空,还要承受上千斤的拗力。
  那些日子,何大常常到树下去。菜根榨油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眯缝着眼,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棵遭受磨难的黄桷树。坡上有了一把年纪的人,都记得何大被捆在树上的情形。树保护过他,他又用自己的尊严保护下了这棵树,可如今,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眯缝着眼,坐在树的身旁,跟它一起经受痛苦。
  土地和山林下户之后,什么都有了主人,唯独堰塘和这棵黄桷树没有。它们是何家坡的公有财产,因此等于没有主人。
  有一天黄昏,黄桷树一根粗大的根须被\"砰\"的一声拗断了。
  当时,何大恰恰在场。
  旁边的人在哄笑,只有何大默默无言地去扶住那断了的根须,之后从自家牛棚外的核桃树林里挖来满满一箢篼黑油油的沃土,小心翼翼地盖住根须的断处。人们不再笑了,仿佛被一种神秘的东西镇住了。据说黄桷树是能成精的,这棵古老的黄桷树,也成精了吗?大概是的,它已经吸纳了何大的灵魂。山林子里也见不到一只麻雀的时候,黄桷树的枝柯间却已麇聚了那深灰色的、从大灾大难中挺过来的生命!到而今,一早一晚,何家坡的人又能见到\"麻雀闹林\"的奇观,又能听到那浩大的生命合唱。此时此刻,它们就在合唱着,单纯的歌声里,没有怨尤,没有自甘卑贱,只有对让它们生存的大地和任它们飞翔的天空深深的感恩。
  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发现菜根把榨油坊拆了。胡棉背来一大背泥土,正往那个空洞里填。
  紧接着,菜根又买来一部小型打米机,为坡上打米,打一口袋米(重约一百斤)收两块钱。
  自从有了打米机,何大当门那个被数辈人使用过的石碾,就结束了它的使命。何家坡的后辈人,再也听不到它梦呓一般的吱溜吱溜的歌唱了......
  何中财的推销店也罢,菜根的榨油坊也罢,新鲜是新鲜,但还不算特别新鲜,特别新鲜的是:坡上有女娃儿穿裙子了!她们穿着青布裙子,一条长长的白色拉链,河沟似的,从屁股丫子上流下去。何家坡上几辈人穿裤子,都是\"找腰裤\",后来有人用\"鸡肠带\",尽管有些不方便,可那毕竟都是捆在腰上的,哪像现在的女娃儿,把裤腰带明明白白地上在屁股丫子上?首先穿裙子的,是打工回来的几个,坡上人看着那一副行头,鄙夷得浑身都在\"哼哼\",并由此猜想她们在外面肯定是当了\"小姐\"的。哪知数天之后,整个坡上的年轻女娃儿都穿裙子了,你再\"哼哼\",就没那么多精力了。
  最可怕的是,打工回来的人竟鄙薄了何家坡的方言,叽哩哇啦地说起外面的话来了!几百年来,何家坡形成了自己的方言,边音鼻音历来不分,边音全读鼻音,舌根鼻音可作声母,一般没有卷舌音,入音消失,绝大部分归入阳平;此外,还有一些个性鲜明极富表达力的说法,比如拿东西不说\"拿\",而说\"喊\"......何家坡的方言与这里的花草树木山山水水一样,是她的血液,她的骨肉,是何家坡生生不息的生命韵律,有着神奇的魔力的。然而,打工回来的人却觉得它土,羞于以方音出口;那些从小被父母带出去在外地读书的小儿,特别是那些一生下来就生活在异地他乡的家伙,何家坡的方言竟一句也不会说,何家坡人跟他们讲话,还要他们的父母翻译!
  坡上有好几对夫妻,只生女不生男,家里需要劳力,不想把女儿嫁走,那些男方有劳力的人家,愿意让儿子到何家坡当\"上门女婿\"。而今,好几家都生了小孩,生下的小孩都跟男方姓,也就是说,再不姓何了!--何家坡的血液再也不纯净了。何家坡的祖先历经苦难才融汇出的何家血统,在那不堪回首的灾荒年月也没被打破的血统,而今被猛烈地、甚至被彻底地动摇了。
  从何家坡出走的人越来越多。
  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壮举。
  其壮观的场面,几乎不亚于数百年前人们扶老携幼从远道迁来何家坡的情景。
  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流了血,这一次没有流血,而没流血的这一次,却把坡上的魂带走了。
  年轻人、中年人甚至部分老年人都纷纷外出打工,有的像何家坡的先行者们一样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的到了永乐城,买一部三轮摩托,做起客运生意。小小的永乐县城,多达五百辆三轮摩托,其中二十辆,就是何家坡人的。他们抛弃了何家坡。他们满怀兴奋走上人生的另一片战场,那是一片远离故土的战场,因而也必将是蕴含着辛酸血泪的战场。对此,他们不是不知道,然而,在那新的战场里,有可能为他们打开着一扇摆脱贫困的窗口。为了摆脱贫困,他们宁愿失去故乡!
  二十余人到了新疆,也就是何光辉去的地方。他们去包地种,有的包几十亩,有的上百亩。菜根和胡棉把打米机折价卖掉,两口子也一起到了新疆。胡棉已经厌倦了漂泊,可是,生命苏醒之后,她才发现何家坡写满了她的酸苦,当菜根要求两个人一起去新疆时,她略作迟疑就同意了。他们包了百多亩棉花地。据说,他们去包地的时候,何光辉帮了不少忙,开始一段时间,何光辉也解决了他们许多生活上的困难。仅仅半年过去,去新疆的人全都把户口迁了,结了婚的,将老婆娃儿一起带走。菜根和胡棉也把贺碧接了过去,接走之前,三人一同上了明多山,这次,他们见到了建申,也就是慧觉和尚,当贺碧流着眼泪说她要跟儿子儿媳去新疆居住之后,慧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问俗务,阿弥陀佛。\"说完,他快速走进了另一间法堂......
  就在菜根和胡棉把母亲接走不久的某个深夜,从泪潮湾爬上来一个奇怪的人。凄厉的月光下,这个人鬼一般阴郁,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使他整个人在山道上形成一团巨大的暗影。虽然四野无人,可他每前进一步,都四处逡巡,一声睡鸟的呻唤,一丝轻风的游走,都会吓得他发抖,并且本能地把高壮的身坯蜷缩起来。他走到堰塘边,犹豫了许久,才继续迈步。狗并没有叫,可在深入院落边缘的时候,他四肢着地,向前爬行。他把自己装扮成狗的同类,以引起狗的同情。他一直爬行到了胡棉遗留下的破屋外,才扑倒下去,死尸一般静寂着。
  天不亮,这个人又消失了。
  何家坡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又过一些日子,坡上人听说何团结到底熬不住思乡的痛苦,回了中国,而且想回何家坡,结果被公安逮住了,已经在外地遭了枪决。
  要是前些年,何家坡人会长长地感叹一阵的,可现在,他们早不把何团结当成坡上人了;况且,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的精彩在招引他们,有那么多的钱等着他们去赚,他们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功夫为别人感叹哪!
  何团结终归是从何家坡消失了,无声无息......
  人员还在继续流走。而今的何家坡,除了孩子,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了。
  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走之前都挨家挨户问:\"要我的土地么?\"
  \"老子各人的都不想要哦!\"被问的人回答。
  \"白种!要不要?\"
  被问的人差点笑破肚皮:这年月送人家土地,不是白种未必还给你称粮食?
  问的人也笑,说:\"不要算球了,让它荒着,我以后回来砍旱杉烧!\"
  他们已经小看这片土地了。
  一寸土地舍一寸嘞金,
  田土呢才是那命根根!
  而今何家坡的后代,还有谁会唱这凝结着先辈血汗和尊严的古老歌谣?......
  田地就这样被大片荒芜,何家坡人祖祖辈辈茹毛饮血开垦出的土地里,长满了杂草。要了我母亲陈月香性命的松林弯,由于离村子较远,根本无人过问,而今早已是荒草连天。
  是年仲夏──何家坡谷子成穗的季节,一个晴空灿烂的日子,何大慢吞吞地出了门。
  他已经很久不出门了,他的田地全是大儿子种着的。他拿点锄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上了大田埂,走两步,又停下来,双手叉腰,站老半天再走。他的腰疼得像有一把钝锯子在拉。
  何大一直往上走,挨个察看那些田地。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哪块地里偷过胡豆,在哪个岩堑下躲过雨。他走到何口偷麦子的那块地头,坐下来裹上烟,慢慢地抽着,烟雾和地里的草一样,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抽完了烟,他站起来,捡一条小路,斜插过去,就到了松林弯。漫天的荒草遮没了他矮小的身影。他艰难地跪下去,捧起一把黄土,放到眼前,疑视良久,然后从左手倒进右手,再从右手倒进左手,嘬着嘴,吹走土里的干草屑,将其揣进装烟的塑料口袋里。他看见长在草丛中的一棵松树苗,细心地拔去了它周围的杂草。这里本是松树的家园,它们有理由坦坦荡荡地吸取照临到这块土地上的阳光。最后,何大望一眼荒草地,就一步一歇地走下山来。走到白儿参加比赛的那块田里,他又拾了一把土,揣进荷包里。随后,他转到堰塘边上,摸出烟口袋,小心翼翼地将那把黄土撒在陈月香的坟头上,又摸出荷包里的土,撒在白儿的坟头上。然后,他从塘边绕过去,一条田埂接着田埂的路,直通没有古寨的寨梁。
  他想到寨梁上去走走。
  当他站到寨梁的风口上,一眼就看到了何中宝!
  不远处的何中宝背向着他,佝偻着腰望着梁下的泪潮湾。
  何大想离开。
  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让何中宝发现。
  可是,何中宝已转过身来,看到了何大。
  \"何大哥!\"
  风把何中宝的声音送过来,传进何大的耳鼓。
  \"呃。\"
  何大本不想这样回答,可他情不自禁地\"呃\"了一声。
  \"做啥来?\"何大问。
  何中宝慢慢地向他这边挪了过来,\"我四处转转。你呢?\"
  \"我也四处转转。\"
  何中宝已挪到何大身边,抬头望着何大。
  他比何大还矮,加上腰已严重佝偻,竟矮了半个头。
  两个人互相凝视片刻。
  \"抽袋烟吧。\"何中宝说。
  \"抽袋烟。\"何大说。
  见何大将双手叉在腰上,似在忍受疼痛,何中宝就去扶他坐下。两人面对面。
  何大伸手掏烟,何中宝说:\"你种烟不行,抽我的。\"
  他裹上一袋,点燃,将竹烟筒在掌心一旋,递给何大。
  何大吸了一口,湿重的烟雾从鼻孔冒出之后,他咂巴着嘴说:\"油重,是比我的香。\"
  何中宝嘿嘿嘿笑起来。他的脸上黑斑密布,眼睫毛不知何时掉光了。
  何大把烟杆还给何中宝,又接过何中宝递过来的一匹厚实油亮的烟叶,裹好点上。
  烟雾升腾起来,悠悠忽忽的,罩住了两个人的头。
  何家坡的山山水水在他们眼前旋转着,苍凉,悠远,像奔流不息的岁月。
  何中宝咳嗽几声,颤着声音说:\"何大哥,只有我们守何家坡了。\"
  何大也说:\"中宝,只有我们守何家坡了。\"
  混浊的泪水,不约而同地,缓缓地,从两人深陷的眼窝里滚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