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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茅盾
虹一
旭日的金光,射散了笼罩在江面的轻烟样的晓雾;两岸的山峰,现在也露出本来的青绿色。东风奏着柔媚的调子。黄浊的江水在山峡的紧束中澌澌地奔流而下,时时出现一个一个的小旋涡。
隐约地有呜呜的声音,像是巨兽的怒吼,从上游的山壁后传来。几分钟后,这模糊的音响突然扩展为雄纠纠的长鸣,在两岸的峭壁间折成了轰隆隆的回声。一条浅绿色的轮船很威严地冲开了残存的雾气,轻快地驶下来,立刻江面上饱涨着重浊的轮机的闹音。
这是行驶川江的有名的隆茂轮。今天破晓时从夔府启椗,要在下午两三点钟赶到宜昌。
虽然不过是早上八点钟,船舷阑干上却已经靠满了人。这都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三等舱的朋友们。最高一层大餐间外边的走廊上,便没有这么热闹;只有两个女子斜倚在绿油的铁阑干上,纵眺这奇伟清丽的巫峡的风景。
她们并肩站着,脸对了船头。斜扭着腰肢,将左肱靠在阑干上的一位,看去不过二十多岁,穿一件月白色软缎长仅及腰的单衫,下面是玄色的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她是剪了发的,一对乌光的鬓角弯弯地垂在鹅蛋形的脸颊旁,衬着细而长的眉毛,直的鼻子,顾盼撩人的美目,小而圆的嘴唇,处处表示出是一个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如果从后影看起来,她是温柔的化身;但是眉目间挟着英爽的气分,而常常紧闭的一张小口也显示了她的坚毅的品性。她是认定了目标永不回头的那一类的人。
她的同伴是一个肥短的中年妇人;五官的位置并不怎样难看,可是扁阔的嘴唇有两只向下拖的角,便构成了一幅阴惨的面容。她穿着上等材料然而老式的衣服。一双缠而又放的小脚,套在太大的黑皮靴内,那拱起的脚背就好像是两个球。这和她的女伴的狭长的天足比较起来,更显出一种伶仃孤苦的神气。
两个都没有话。山川的壮丽早已洗净了她们的心胸;空荡荡地毫无思虑,她们沉醉在这大自然中。
船上的汽笛又轰然叫了。前面远远地一座峭壁拦江拔立,高耸空中;左右是张开两翼似的连峰夹江对峙着,成为两道很高的堤岸。似乎前面没有路了!太阳光像一抹黄金,很吝啬地只涂染了那些高峰的尖端,此下就是一例的暗绿色。船还是坚定地向前进,汽笛声却更频繁。拦江的峭壁冉冉地迎面而来,更加高,更加大,并且隐约可以看见丛生在半腰的树木了。
“这才是巫山十二峰的第一峰呢!”
中年妇人看着她的同伴说;同时,很自负的频频点头,使得后脑骨上那一团颇大的然而不像是结实的发髻几乎摇摇欲坠。
年青的女子回答了一个微笑,便转过脸去,躲避那个大发髻里飘出来的恶臭。她慢慢地移动脚步,更注意地向前瞧。扑面而来的危崖现在更加近了,已经看不见它的顶;一丛翠绿的柏树略斜地亘布在半山,像一根壁带,再下去便是直插入水中的深赭色的石壁,有些茑萝之类的藤蔓斑驳地粘附着。这一切,这山崖的屏风,正在慢慢地放大,慢慢地移近来,然后,忽而晃了几晃,很伶俐地旋转过来,似乎要夸示它的另一面的胜景。
蒲轰!汽笛愉快地叫一声,船转弯了。冲天的峭壁闪开在右边,前面又是无尽的江水在山崖的夹峙中滚滚地流。
“川江的水路就是这样的哟!远看去是没有路了,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还有路。这样的曲折,不知道有多少!梅小姐,你是第一次看见,一定觉得很有趣罢?”
中年妇人大声地从后面喊过去。但是东风太劲,这一席经验之谈很可惜的被吹散了。梅女士惘然望着那东流的江水,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巫峡的奇景,确也感动了她。想到自己的过去,何尝不是诡谲多变,也曾几番绝路逢生;光明和黑暗交织成的生命之丝,她已经勇敢地抽过了一半了。以后怎样呢?这谜的“将来”呀!她没有空想,也没有悲观;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像一个老拳师摆好了步位等待敌手那样的等着。这是颠沛的生活烫在她小小年纪上的深刻的烙印!
也许有不少人艳羡她的生活。但梅女士却自諡为不胜遗恨的“颠沛”二字。在过去四年中,她骤然成为惹人注意的“名的暴发户”,川南川西知有“梅小姐”,她是不平凡的女儿,她是虹一样的人物,然而她始愿何尝及此,又何尝乐于如此,她只是因时制变地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她的特性是“往前冲!”她惟一的野心是征服环境,征服命运!几年来她惟一的目的是克制自己的浓郁的女性和更浓郁的母性!
明媚的春日,凄凉的雨夜,她时或感觉得数千年来女性的遗传在她心灵深处蠢动;那时她拥鬓含睇,沉入了幽怨缠绵的巨浸,那时她起了薄命之感,也便是那时她遗恨万千地称自己的生活为颠沛;然而颠沛的经历既已把她的生活凝成了新的型,而狂飙的“五四”也早已吹转了她的思想的指针,再不能容许她回顾,她只能坚毅地压住了消灭了传统的根性,力求适应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她是不停止的,她不徘徊,她没有矛盾。
现在这艰辛地挣扎着穿出巫峡的长江,就好像是她的过去生活的象征,而她的将来生活也该像夔门以下的长江那样的浩荡奔放罢!
梅女士不禁自己微笑了。她回过头去,看见她的同伴正眯细了一对眼睛瞅着她,这才记起刚才似乎听得这位老气横秋的太太说了几句什么话。她不大喜欢这个丧神脸的同伴,但亦不肯随便得罪她;并且只要在不嗅到奇恶的头发臭的条件下,她亦未始不愿意静聆她的依老卖老的絮聒。
“文太太,风很大呢,你不怕么?”
梅女士轻盈地走近些;特意站在上风的地位,很亲热地说。
“我这付老骨头,哪一样艰难困苦没有尝过?还怕风么!今年春天闹参政权的时候,风比这还大,雨又下得猛,我不怕!我没有张伞,带了姊妹们到省长公署里请愿!”
文太太很兴奋地说,连连颠着她的大发髻的圆头。
梅女士抿着嘴笑,然而也装出十分钦佩的神气。
“那时候,梅小姐,为什么你不来参加?喔,你是省长的私人秘书,你是红人,你已经做了官。但是,梅小姐,做官不是参政哟!参政是——”
说到最后一句,这位太太暂时顿了一下,向梅女士身边挪近些,准备着更长的演说。
梅女士也退后半步,谨慎地保持着上风的地位,却敏捷地截断了文太太的话语:
“做省长的家庭教师是有的。什么秘书,都是人家嘲笑我。更有些胡言乱说,只好一笑置之了。文太太,你是年青时就死了丈夫的,你总也知道那些轻薄的舌头专会侮蔑女性,乱造谣言。”
文太太的一对向下拖的嘴角动了一动,没有回答。提起她的青年时代,她总觉得非常扫兴似的;虽则“恐惧流言”的日子早已过去,她现在是毫无顾忌地干参政运动,然而闯省议会的时候听得卫兵们在背后偷偷地骂着“母老虎发邪”那一类的话,不知怎地那股锐气就挫折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感得过去的黑影玷污了她的光明的前程。她以为女子而要在社会上作事,惟一的必要条件是清白无可疵议。在女子只可从一而终这个意见上,她和许多反对参政权的人们实在是同志。“省长是提倡新思想的。对于两性问题,他有特别的见解。
大概文太太也听得人家说过?”
看见同伴的不自在,梅女士笑了一笑,转换谈话的方向。但两性问题这名词,在这位广长舌的参政权的热心家耳朵中,大概还是很生疏,所以她不很了然的看着梅女士,没有回答。
梅女士的美目很机警地一瞥,便接着说:
“这特别见解是:妻者,终身伴侣也;伴侣者,朋友也;
朋友愈多愈好!”
突然船上的汽笛又叫了起来;先是短促的接连的两声,随后是力竭声嘶的一下长鸣。船头上的警钟也发狂似的响了。这是因为有一些土匪在两旁山凹里对着轮船放枪了。这是照例有的事。旅客的杂乱的脚步声立刻涨满了全船。梅女士拉了文太太赶快跑进大餐间前的甬道时,早听得若断若续的卜卜的声音从左边送来。头等舱里高卧的旅客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已经起来,此时争先恐后地往那条通到下面舱的小梯子上挤。一个船员做手势招呼梅女士她们俩也往下边去。梅女士本能地刚移动一条腿,猛然一阵发臭扑进她的鼻子,她立即站住了。
“我不下去。下水的船好快,土匪的枪弹还够不到呢!”
梅女士微笑着说。她不再等待文太太的回答,就翩然走进了大餐间,到自己房里,躺在榻上,拿起一本书来看。她的房间恰好在右边。日影在窗边一闪一闪地跳着。梅女士起来想把窗帘拉好,看见一只上水的木船拽满了风篷,挨着山崖边走,转瞬间便已过去。她侧耳静听,没有卜卜的声音了。她回到榻上躺着,打了个呵欠。夜来多梦,睡不安稳,今晨又是起身太早,她很感得困倦了。她将两手交叉着枕在头下,闭了眼睛。
房门上的转手轻轻一响。梅女士懒懒地睁开眼来,看见文太太已经站在榻前了。大概是在人丛中受了挤,这位太太的大发髻差不多快要散开了,很惫懒地垂在后颈上。她的额角还粘着几滴汗珠。
“棒老二竟连外国船都要开枪哟!吓!可是,梅小姐,你也忒胆大了;枪弹是没有眼珠的,牺牲了太不上算!”
文太太重甸甸地向榻上坐了下来,气咻咻地说。
梅女士嫣然一笑,翻身坐起来就走到窗边,斜靠在梳洗台前。她很想劝文太太先去把发髻梳得结实些,但到底换一个题目开始她的谈话:
“可惜的是把我们的话打断了。文太太,你看省长的话对么?”
“大人物的见解到底不同。”
这语意可说是敷衍应酬,但文太太的态度却非常认真。梅女士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翘起左脚来,用那只高跟白番布鞋的尖头轻轻踢着窗帘下端的流苏,同时更委婉地淡淡地似乎对自己说:
“可是他只说‘妻者,终身伴侣也’,并没说‘夫’妻者终身伴侣也。”
文太太十分不了解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终身伴侣现在是五个。”梅女士很快地接着说。“他看待的很周到,很平等,又很谨慎;他那所有名的大园子里是几乎用了太监的。简直是他的阿房宫呢!”
这一席话的中心点,文太太并没捉到。但“五”这数目字引起了她所听得的许多“逸闻”,因而也诱发了她的感慨;
她忽而悄悄地问:
“听说也有极丑的,是真的么?”
现在是梅女士不很了解了。但在愕然对文太太瞥了一眼以后,她随即省悟过来;她笑了。她伸了个懒腰,冷冷地回答:
“有一位做过‘原为英雄妾,不作俗人妻’的诗句的,大概可以算是天字第一号的负数的美人罢!”
窗外的光线骤然一暗,极像是船走进了桥洞的模样。梅女士忙即探头出去看,只见右岸一座极高的山峰慢慢地望后移退;峰顶是看不见的了,赫然挂在眼前的,是高高低低一层一层的树林,那些树干子就像麻梗似的直而且细。梅女士缩回头来,看着文太太的惘然的面孔,又加了一句:
“阿房宫将军的特别处就在他的伴侣几乎全是些丑人。”
沉默加入了。喜欢讲话的文太太似乎受了异样的感触,忽然仰后倒在榻上,把两手遮住了脸,她那臃肿的身材,不自然的小脚,都使梅女士联想到那位“不作俗人妻”的深居在“阿房宫”的人物。于是过去的印象慢慢地凝固起来,轻烟似的封锁了梅女士的意识。恍惚又在那大园子里做家庭教师,她看见了熟习的湖山石,鱼池,和西洋式的八角小亭子;呵!这座难以忘记的小亭子!在那里,她曾经拒绝了金钱珠宝的引诱;她爱奢华,但是也爱自由,她尤其不愿做“阿房宫”中的俘虏。也是在这里,她充分认识了数千年的依赖生活所形成的女性的嫉妒的根性。有一对带杀气的三角眉毛的小圆脸儿突然在梅女士的惘念中闯出来了;接着便是勃郎林的光滑的枪口,像圆睁的怪眼睛。
梅女士从心深处发出半声冷笑,惊散了弥漫在她意识上的愁雾似的回忆。这半声冷笑正是《庄子》里那只鹓雏对于死抱住腐鼠当作宝贝的鸱的一声“吓”的回答。梅女士在家庭教师职务上最后的一课也就是《庄子》这一段“鸱得腐鼠”的寓言。
轻微的鼾声从榻上传来。文太太竟已睡着了。梅女士向窗口望一下,便悄悄地走出房来,再到大餐间外的走廊,拣一张摆在那里的藤椅坐了。
两岸还是那些插天的不见人烟的高山,从江的浊浪中耸起来,像是两堵高墙。在这山的甬道中,隆茂轮喘息着往前走,很孤独地只在江心遵了直线走。时时有一两条帆船出现在两旁,却都是紧挨着山崖,似乎船上的人伸起手来就可以攀着岩壁上的藤萝。前方远远地突出的崖壁下有些小小的木船,看去很像是一动也不动地挤塞在窄狭到几乎没有出路的江面;但是几分钟后,在威风凛凛的一声长鸣中,隆茂轮已经赶了过去,这才看见江面仍是可容四只轮船那样宽阔。暗轮激起的两股巨浪豁喇喇地向崖壁冲去,于是那些蜗牛似的贴在岩壁的木船便像醉人一般摇晃起来。
梅女士看着这些木船微笑,她赞美机械的伟大的力量;她毫不可怜那些被机械的急浪所冲击的蜗牛样的东西。她十分信托这载着自己的巨大的怪物。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近代文明的产儿的怪物将要带新的“将来”给她。在前面的虽然是不可知的生疏的世间,但一定是更广大更热烈:梅女士毫无条件地这样确信着。
然而她没有幻想。过去四五年的经验给她的教训是:不要依恋过去,也不要空想将来,只抓住了现在用全力干着。她的已往的生活就和巫峡中行船一样;常常看见前面有峭壁拦住,疑是没有路了,但勇往直前地到了那边时,便知道还是很宽阔的路,可是走得不久又有峭壁在更前面,而且更看不见有什么路,那时再回顾来处,早又是云山高锁。过去的是不堪回首,未来的是迷离险阻,她只有紧抓着现在,脚踏实地奋斗;她是“现在教徒”。
风吹来夹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江水将太阳光捣为千万片碎金。时间是近午了。梅女士斜靠在藤椅的高背上,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当面的风景虽然很有意义,但现在也使她略感得些厌倦了:总是那样太高的荒山夹峙在左右,总是那样曲折而又湍急的江水滔滔不休,总是那样谜一般的然而是一次一次复演的行程!而且还有总是那样的像是胜利又像是哀鸣的汽笛的叫声!
她软瘫在椅子上,让朦胧的睡意去消化那些单调的时间。没有旧事来骚扰她的平静,也没有新的憧憬来激起她的兴奋。
茶房来请她吃午饭了。她问明白是下午三时左右方才可以到宜昌,就觉得这条隆茂快轮实在不过是慢轮罢了。她盼望立刻出夔门。现在是离四川境的时间愈逼近,她愈加感到不耐烦;她觉得凡属于四川的都是狭小而曲折,正像当前的江流一般。
午饭后,趁着文太太的话匣子还没开放,梅女士就躲到自己房里去睡觉了。她早就看出这位鼎鼎大名的女子参政运动的“健将”没有多大意思,现在则觉得可憎了。憎她的风度太庸俗,憎她的眼光只有寸半长,憎她的貌似清高而实鄙俗,憎她的浑沌到极点的女权思想。
半意识地把自己和同伴比较着,梅女士忽然想起将来到了上海以后的问题;她在心里问自己:“我们是代表,但到底共同代表些什么哟!怎样能够完成我们的共同的使命?”她不禁笑了。她承认自己不过是借了出席全国学生联合会的名义避去那位短小将军的纠缠,她知道再不脱身,难免要被逼成“阿房宫”中人;至于同伴的文太太有无个人的目的,她自然更不愿意推论。
睡意是逃跑了。从文太太身上,梅女士又联想到别的相识者。从中学时代直到两年前在川南当教员时的一位好友徐女士蓦地跳出来成为梅女士忆念的中心。“她在南京!”梅女士很兴奋地想。于是许多不连贯的回忆和感念都纷纷地来了,终于将梅女士拉离了卧榻。
辘辘的声音也从甲板上来了。窗外的脚步声很是繁密。文太太从窗洞里探进半个头来高兴地喊道:
“你不是要看夔门么?快就到了哟!”
梅女士回答了个微笑。外边的人的活气使她觉得热了;她换穿上一件纱衫,又拿手巾来擦过脸,轻快地跑到走廊上。
依旧是两岸高崖,只不过没有先前的那样峭拔,稍微呈现了陂陁的形态。高崖后面像屏风似的一叠一叠的都是更高的山峰,现在耀着阳光,成为金黄色。风只是轻轻地扇着,也像是午睡未醒。
船走的似乎慢些了,水声嘶嘶地很匀整。汽笛时时大声呼叱,仿佛旧时官吏出来时的威严的喝道。
铁阑干边有许多人,文太太也在内,都朝前面看。梅女士站在走道中,将两手交握着衬在脑后,很潇洒地摇晃她的肩膀;短袖管褪卸到肩际了,露出两条白臂膊在头的两旁构成了相等的一对三角形。许多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梅女干咬着嘴唇微笑,露出旁若无人的气概。然后,她的长眉毛忽然一挺,纵跳着向前跑,穿过了几个旅客的集团,直到船长室边。
离船头约十多丈远,耸拔起两堵对峙的石壁,就像刀削似的方正挺直。没有树木,没有藤蔓,也没有羊齿类的小草,只是黑森森地看去是浑成的大岩石,巍然兀立,就像个没有顶的大门框。连接着这怪石崖的,便是高高的波浪形的连峦。江水翻腾起跳掷的浪头,争先奔凑到这石崖的门边,澎澎地冲打着崖脚。
船上的汽笛又是一声震耳的长鸣,船驶进了石门了。梅女士仰起头来看。强烈的太阳光使她目眩。她觉得这飞快地往后退走的高石崖摇摇地就像要倒坍下来。本能地闭了眼睛,她看见一片红光,然后是无尽的昏黑。
梅女士垂下头去,落在两手中,心里想:
“呀,这就是夔门,这就是四川的大门,这就是隔绝四川和世界的鬼门关!”
突然起来的感念,暂时把梅女士忙糊涂了。直到船上的汽笛再将她叫醒,她抬起头来,猛觉得眼前一亮。浩荡的江水展开在她面前,看不见边岸。只远远地有些灰簇簇的云影一样的东西平摊在水天的交界处。像是胸前解除了一层束缚,梅女士微笑着高举了两臂吸一口气。她赞美这伟大的自然!她这才体认了长江的奔腾浩荡的气魄。
她回头向右边望。夔门的石壁尚隐约可见。现在只成为万山嶂间的一条缝了;缝以内是神秘的阴暗。
“从此再不能看见好风景了;出了川境的长江一路都是平淡无奇的!夔门便是天然的界线。”
从左边送来了文太太的声音。梅女士转过脸去,看见文太太很费力地忙乱地移动着一双小脚,颠着头走过来。梅女士抿着嘴笑,轻声接着说:
“从此也就离开了曲折的窄狭的多险的谜一样的路,从此是进入了广大,空阔,自由的世间!”
虹二
十八岁时,梅女士在成都的益州女校读书。就是那一年五月四日,北京的学生开始了历史性的群众运动;从赵家楼的一击,掀起了“五四”的怒潮,从赵家楼的一缕火光,燃烧着全中国青年的热血。
这怒潮,这火花,在一个月后便冲击到西陲的“谜之国”的成都来。
少城公园的抵制劣货大会,梅女士也曾去看热闹,当时的口号是“爱国”。梅女士自然很知道国是应该爱,但到底目标太笼统了,太迂阔了,鼓舞不起她的热情。她在那时只是一个旁观者。她那时正有个切身的问题没有法子解决。前三天,由父亲作主,她的终身已经许给姑表兄柳遇春了。
看热闹后的晚上,父亲刚从柳家吃醉了酒回来。他大概在柳家的“苏货铺”里很听得了些杂乱的消息;所以并不照例睡觉,却唤住了梅女士,唠唠叨叨地说:
“真是改朝换代了。学生也来管闲事!他们要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查出来就充公。还要罚款。真是笑话!真是胡闹!难道衙门里就不管么?”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突然在她神经上刺了一针;少城公园里震天撼地的爱国声,本来于她很隔膜似的,现在却和她的切身问题发生关系了。她将来就得做一个偷卖日货的苏货铺的女主人。这个观念,加重了她的苦闷。白天里听人家高叫“爱国”时所起的那一种很自在的“我不曾做过卖国奴”的心情,现在没有了,她猛然感觉得自己就是十手所指的卖国奴。
“他们说得好听,说是要用国货;嘿,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国货医生,然而近年来偏不行时了,偏是那样的落薄!”
父亲喷出满口酒臭,气咻咻地接着说。于是照例的咒骂儿子的话又来了;他摇动他的酒醉的僵直的舌头很艰辛地背诵着梅女士已经听厌的那些故事:当初他如何变卖了家产送儿子到美国去读书,后来又如何变卖了家产替儿子运动差缺,现在呢,儿子自己在外边快乐,简直不问老子的死活了。父亲两眼通红地结束着说。
“前年在陕西督军署里当差,还是一个一个电报地向家里要钱;去年放了县知事,不来要钱了,可是电报快信也就没有了。哼!出洋读书做官的儿子原来如此!倒是遇春这孩子有出息。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前我捡来养在家里,也不过是亲戚的情面而已,后来送他到悦来商场的宏源苏货铺里学生意,只想他有一口饭吃。可是他赤手空拳挣出个大场面来了。”
父亲闭了眼睛,很得意地颠着头。突又睁圆了眼,大声说:
“他们龟儿子的学生偏不许人家卖东洋货!”
又恨恨地重复了一句,父亲便歪着脚步走进自己房里。
梅女士看着父亲的踉跄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边黑魆魆的屋角里还站着一个大丫头,梅女士早就让眼眶里的两泡泪水爽快地一泻了。她向周围四顾,像溺水的人要找个援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洋油灯的火焰突突地对她跳,只有古老的木器哑着口环伺在她左右,只有衰败的冷气直侵入她的骨髓!
咬嘴唇忍住了眼泪,梅女士急步逃进了自己的卧室。这里,有微温的空气使她略感得安慰。一张小巧的梨木桌上摆着她儿时的幸福生活的纪念品。穿着精致的衣服的洋囝囝,红嘴唇白牙齿的黑洋人凸着个小小的时辰钟的大肚皮,茶绿色三棱形的玻璃瓶里插着两枝孔雀羽:这都是五六年前母亲未死家境尚好的时候的残余。没有了母亲又没有姊妹的梅女士一向便把这些玩意儿当作亲人骨肉似的。现在她默默地对着这些似乎有知觉的哑口朋友出神。许多纷乱的思想通过她的脑筋,但是没有一个在她的意识上显现出来。她只觉得有若干名词在她发热的前额里跳动:苏货铺,东洋货,柳家的表兄,婚姻,少城公园的大会。
她忽然到床上取出一个嵌罗甸的乌木小盒子。揭开盖来,里面空空洞洞地只放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带几分女性的男子的面容。梅女士凝眸看了几分钟,把盒子收好,便躺在床上。另一个男子的面容从帐角里闪出来了。团团的脸儿上有两条又阔又浓的眉毛,一对很机警的眼睛;原来不算难看,就是多些市侩的俗气。
梅女士把脸覆的枕头上,牙齿咬得紧紧地。她恨这个人!她秘密地恨这个人,就同她秘密地爱那一个人一样。然而却不是因为秘密地爱了那一个,所以觉得这个可恨。她是早就恨了他的。两个都是表亲,但不知怎地,梅女士自始就觉得这个从小就寄养在自己家里的姑表兄没有姨表兄那么洽意。而他,他偏生又是早就存了歹心。在梅女士初解人事的时候,已是成人的他便时时找机会来调戏。现在梅女士臂上还留着一个他的爪痕。这都不是心气高傲的梅女士所能容忍。她怀着这些被侮辱的秘密,她秘密地鄙视这个人。
然而却就是和这么一个人,她被指定了须得共同过活一生呀!
一种被征服被俘虏的感觉抓痛了梅女士的心。而且出路又是怎样地绝望!婚约是订定了,出嫁许就是明年罢?她用什么方法去反抗?她“有”什么方法去反抗呢!而况她所爱的人听说也快要结婚了。极迟是今年冬季罢?上星期在望江楼晤谈,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们分,不让我们合。即使我还没定亲,姨父肯要我这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么?即使姨父答应,我,只在团部里当一名书记,能够使妹妹享福么?我知道妹妹愿意受苦,但是我怎么能够安心看着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牺牲。医生说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现不应该牺牲了妹妹的前程!”
两股热泪从梅女士的眼睛里迸泻出来了,然而是愉快的热泪。她享有,她玩味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挚的爱的美趣。同时,回忆更推她前进。当时的情景像活动影片似的再现出来。在感动的顶点,觑着旁边没人,她将自己的脸挨着表兄的肩头,她又慢慢地有意无意地凑过去她的火热的朱唇;但在全身一震以后,表兄却温柔地避开了,颤声说:“妹妹,我有肺病。”呵,呵!肺病!不让她一度拥抱还活着的人,只该她哭死后的坟么?
现在是狂乱的情热占领了梅女士的心灵。她不怪表兄的似乎不近人情;相反的,她更加铭感,更加敬爱他的诚洁的品性;她只要问为什么她没有权利去爱所爱的人,为什么她只配做被俘虏被玩弄的一个温软的肉块?她深恨学校里的教师和老革命家终身不嫁的校长崔女士为什么总没有讲到过这样的问题!
一正一反的问答,陆续窘逼住了梅女士,都没有结果;最后是疲倦极了的半麻痹的神经给她一个古老的答案:薄命!
这简单的答案揉扭她,啃啮她,咂嘬她,刺螫她,将她压扁,又将她卷着急旋,直到窗外鸟雀们的清晨的礼赞唧唧地惊醒了她。太阳光斜停在檐前,黑洋人的大肚皮钟答答地响,一切是美丽,平静。
梅女士翻身起来,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经过了一夜。她看见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块块地高起了许多蚊子疤,她又觉得颈脖子上异常地发痒。她走到窗前照镜子时,看见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晕,两颊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镜子,颓然落在近身的一张椅子里,呆呆地瞧着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长针移过两个字,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了。她飞快地写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头,换一套藕色的薄纱衣裙,便唤家里的女仆拿早饭来。她的嘴唇边恢复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坚决的眼光。
她照常上学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时候,她无意地轻轻一笑。
这一天的学校里,并没正式上课。昨天的大会已经把一些姑娘们的平静的心掀动了。到处可以听到好奇的声音在喳喳地响。老革命家的崔校长骤然成为趣味的人物,她的长辫发晃到的地方,总有几个学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阅书室更是空前的热闹。一簇一簇的学生争抢一个月前的上海报和汉口报来研究北京的学生如何放火烧了总长的房子又打伤了一位要人,如何后来又到街上讲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几百。几位细心的姑娘们更把五六本尘封的《新青年》也找出来了。全学校的空气呈现着一种紧张的摇动。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与其说她是热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消磨时间;她的心记挂着和表兄韦玉的约会。她又怕听得人家说起“苏货铺里全是东洋货”那一类的话。每逢同学们谈到这一点,梅女士就不禁心头微跳,似乎自己的隐恶被别人发见了。
四点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云亭。一个瘦长的少年已经先在那里了。相对一笑以后,他们俩互相看着,没有作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亭后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似乎都在忖量着应该先说些什么话。
“妹妹,你的信吓了我一跳哟。”
少年的温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轻声说。
梅女士回答了一个婉曼的软笑。
“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睡觉呢?你的脸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虽然微一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缩住了。她用脚尖踢树根上的一丛细草,又机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纱衫角。这样迟疑着足有半分钟之久,她方才镇定地说: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一夜——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乱想,没有结果地胡思乱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个主意了。我们商量个方法走,好不好?”
韦玉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没有听懂那个“走”字的意义;然而十分感动的情绪也在他那满含泪水的眼里流露出来了。梅女士很妩媚地一笑,轻轻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里交战着。他不忍说“否”,但又觉得不应该说“是”。在半晌的悲默后,他挣扎出几个字来: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我是个病身。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兴奋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
“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玉一眼,带几分不高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有这样的公道!”
梅女士锐声说,显然是生了气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韦玉,她一定以为是柳遇春运动出来向她游说了。但即使是韦玉,她亦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韦玉,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话说错了罢,请你饶我这一回。我自然极不愿有一个别人也爱你,但是我又极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真爱你,而你也爱他。”
韦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辩着。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这个念头?”
“自从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没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里一跳。她觉得肺病这黑影子将他们俩硬生生地拆开了。她很想呵斥这无赖的肺病,可是韦玉已经接着说下去:
“去年还不是这样想。妹妹,那时我们大家都害羞,总没当面谈过心事,只不过彼此心里明白,彼此是牵肠挂肚地想念罢了;那时我,只恨自己太穷,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几本小说和新杂志,我的思想这才不同了……”
“就说‘公道话’了,嗳?”
梅女士带几分怨嗔的意味插进这么一句。
“不是。我这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不一定要‘占有’她;真爱一个人是要从她的幸福上打算,不应该从自私自利上着想……”
“这!不过是小说里说得好听罢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断了韦玉的话;显然她对于这几句话并没感得兴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占有”二字。
“不是小说,是哲学;是托尔斯泰的哲学!”
韦玉十分郑重地纠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厌倦的神情,便低下头去,缩住了嘴边的议论。
短时间的沉默。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蝉噪此时第一次送进他们俩的耳管;风又吹着梅女士的纱裙,揪作声;太阳光斜挂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皱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遥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么?”
还是梅女士先发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韦玉脸上溜了一个圈子。
回答只是个黯然的颔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说明也在略一间歇后来了:
“全是我的伯父干的!我说过,我现在还无力养家,可是他硬不听。”
“可是你有没有说起你的肺病至多不过再活三四年?”
“没有。说也不中用的。”
“这你岂不是害了她的将来?”
韦玉迷惘地看着梅女士,一时找不出适当的答语来。
“因为你不爱她么?然而焉知她不爱你?你怎么倒又忍心害一个爱你的人的将来呢?”
“那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刽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动的。”
“可是有人自己愿意要碰上你这刀口的时候,你这刀却又变成了活的东西,你会退避!”
这样很柔婉地驳责着,梅女士转过脸去向着亭子,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她再不能压下那些久已在她心头蠢动的复杂的感想了。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觉得表兄太消极太懦弱,觉得他是太懒,是只图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为所爱者冒险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些!
当跨上亭前的石阶级时,梅女士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看见韦玉已经在她肩下;他那种惶恐的神气,将梅女士的脚步拉住了。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韦玉奋然说:
“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没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错爱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当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记了我,求你鄙弃我,求你只让我在心里悄悄地爱你,只让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哎!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罢!我是个坏人,两个月前,我半夜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把铺盖抱得那么紧紧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变成了人,诚实的君子人。我恨极了自己。我看小说,我看新的杂志,我想从纸片里得安慰,从纸片里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现在我找得了!新的伟大的理想已经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经付给我割舍下你的代价。现在只要看见妹妹多福多寿,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略睁大那一对幽悒性的眼睛,韦玉凝视着长空的远远的地方;似乎那边树梢后的一片落日的红光就是他所托命的新而伟大的理想,似乎那边就有些大慈大悲的圣者正在扬手招呼他。
然而晶莹的泪珠也在韦玉的眼眶边渗出来了。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呢,还是“尘心”的最后渣滓?韦玉自己不大明白。他只觉得胸膈间吐去了什么似的异常畅快。
梅女士斜倚着亭柱,惘然沉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去低低说:
“你的心,我知道;这,我们,未必就是所谓命运罢?请你放心,我体谅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话不要再说了。我也有一个理想。我不肯做俘虏!时候不早了,玉哥,再会罢!”
回过头来再向韦玉瞥了一眼,梅女士绕过亭子的右廊,坚决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后,她又转身站住,对慢慢地跟上来的韦玉说:
“你说的那些小说和杂志,我也要看;送到我家里罢。”
蓦地吹来一阵晚风,卷起了梅女士的纱衫,露出里面的浅绯色小背心的下缘,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韦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热了他的血液;他本能地抢前两步,差不多要和梅女士贴胸撞着时,他突然回复到自己,煞住了脚。他惘然点一下头,便折向另一条路逃跑了。
梅女士怀着满腔的迷惑回家去。她心上的韦玉的面目开始有点模糊起来了。她向来自以为对于韦玉的认识很明确,现在则觉得不然了。一些什么古怪的书籍将她的韦玉改变了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梅女士不很了然。她只觉得似乎已经有什么精灵附在韦玉身上,使他的思想行为和一般人不同,和她自己又不同;他是更加畏瑟退缩,更加把一切看得淡,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了,然而又不尽然,在畏怯退缩的表皮下,他有从前所没有的勇敢和决心,在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内,他燃烧着牺牲自己以谋别人的幸福的热情。
只有一点,梅女士还很确信,那就是韦玉对于她的不贰的真诚,这给她无上的安慰,她几乎要学着韦玉的口吻说:即使自己的将来毫无愉快,但想到曾有个人掬出整个的心来爱她,便也是此生不虚!
在这样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觉得日子过的更轻松些了。同时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励她吞进了韦玉送来的小说和杂志。
她渴求立即认识那个改变韦玉的谜样的精灵。
对于外边热剌剌地闹着的“爱国运动”,她仍是个“客人”。她感不到兴趣。虽然“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时或拨动她的隐痛,但想到“决不作俘虏”的决定,便又坦然,觉得“苏货铺”的东洋货和自己毕竟没有关系。她看来这正在继续进行的掀翻天地的大运动依旧和自己切身的利害是两条路。
但是排斥东洋货的爱国运动却渐渐变出新的花样来了。本城最高学府的高等师范的学生们喊出个全新的名词:“男女社交公开”!哦?梅女士记得韦玉的几本杂志里有这个话。可是不曾注意。依了韦玉的指教,她只看那几篇讲到托尔斯泰的论文。小说也是托尔斯泰的,已经很兴奋地看过两遍,似乎其中并没提起什么“社交公开”的话头。她怀着新的好奇和希望再翻阅那几本书。
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梅女士瞥见什么书报流通处的窗橱里陈列了一些惹眼的杂志,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么“吃人的礼教”等类的名词。梅女士惊喜地看着,懊悔身边没有带钱。第二天上学校时特意去买,却就没有了。怏怏地进了学校,她连听讲也没有心绪。她梦梦然想:她似乎看见汹涌的壮潮轰轰地卷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断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布着新奇的东西,只是不曾到这里,即使到这里,也竟不能到她手里。她焦躁地向四下里张望,心里鄙夷那些昏沉麻木懒惰的同学。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见座位离自己不远的徐绮君却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样的杂志!
下课后,梅女士抢先跑到徐绮君的背后瞧时,原来那问题中的书本子就是她失之交臂的宝贝。
“呵,想不到是被你买了来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来;侧身就倚在徐绮君的肩头,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转过脸来,用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梅女士,微笑地说:
“城里也有卖的么?我的是大哥从北京寄来给我的。”
这两位仅仅识面的同学立刻就亲热地交谈起来。一种不可名状然而清晰地意识到的力量,将她们俩粘合了。在急溜的对话中,梅女士又听得了许多陌生的新名词;虽然那些名词的意义她还不很了然,可是每一个都给与她强烈的愉快,和极度的兴奋。她们连上课铃也不曾听得。
这一天,梅女士回家时,腋下多挟了一包书,就是向徐绮君借来的新杂志。虽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脚步却更轻快。她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展开在她面前,只待她跨进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骤得,都使梅女士暂时忘记了切身问题的烦恼。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学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恋恋不舍地和徐绮君分别。在学校中,她们俩成为议论的焦点,“同性爱”的猜测也加到了她们身上。暑假快到了,考试的日期也已经定了,但沉浸在新书报中的梅女士和徐女士依旧只在上课时方把教科书摊在面前遮饰教员的耳目。
因为有韦玉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还是托尔斯泰;但徐绮君却仿佛是个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话里总有两个“易卜生”。这一对好朋友谈论的时候,便居然是代表着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的神气;她们实在也不很了然于那两位大师的内容,她们只有个极模糊的观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误会,但同时她们又互相承认:“总之,托尔斯泰和易卜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这一个共同的确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交谊更加固结,并且达到了超乎情感的灵魂的拥抱。
考试终于过去了。七月一号学校里放假这天晚上,梅女士的父亲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点钟喝醉了酒回家,十点钟嚷着肚子痛,然后便把什么都吐了出来。他自己写个药方煎来吃了,也没有什么效验。梅女士一夜没睡,坐在父亲病房里,很兴奋地忽东忽西地乱想着。天快亮时,父亲似乎安静些了;但不到半小时,忽又大骂儿子不孝,气喘喘地跳起来说是要抓儿子来告迕逆。梅女士和一个女仆除了用死劲把病人拉回到床上,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乱烘烘地闹到早上八点钟,病人方才安静些,以后便忙着请医生。
上午,病人略见安静,梅女士回到自己房里打算睡一会儿,但是过度兴奋的她,只能闭着发酸的眼睛尽让杂乱迷离的思想将她簸荡。她想起徐绮君是今天回重庆的家里去了,允许着寄来的新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寄到;她又想到自己预定的假期内看书的计划会不会有阻碍;她希望父亲的病立刻就好;她又诧异为什么这一星期内总不见韦玉来。她想来想去,屡次翻身将发热的脸颊贴在席子的较凉的地方;她朦胧地听得窗外树上有鸟雀在啾啾地叫,又听得女仆周嫂在前面平厅里说话的声音,又听得杂沓的脚步响。终于她觉得有一个苍蝇在耳边嗡嗡地不停地叫。
“柳姑爷来了。”
嗡嗡的声音凝成为这样一句时,突然将倦极迷惘的梅女士刺激醒了。她睁开眼来,呆呆地向前看。笑嘻嘻站在床前的,原来是家里的丫头春儿。梅女士皱着眉毛摇一下头,仿佛是说“休来多事”,便翻过身去,装作睡着。她早已料到他会来的。她实在也很盼望有个人来驱走她的沉闷。如果来的不是他,够多么好呵!睡意完全没有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跳起来跑到房门边想把门锁上。但是转念以后,她仍旧让门半掩着,走到窗前坐在一张椅子里,很骄傲地轻轻对自己说:
“他敢么?”
黑洋人大肚皮上的短针正指着三时,七月太阳的炎威压住了一切声响,只有窗外梧桐树上散出曳长的蝉鸣。梅女士惘然兀坐,似乎在等候什么噩兆。
忽然房门轧轧地响了。梅女士吃惊似的望着。张开了两片厚嘴唇的春儿的面孔,往里探进来,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春儿!”
梅女士这一声威严的呼唤将春儿拉进来了。她惶恐地站在房间中央,她那颇带些呆气的厚嘴唇还是似笑非笑地半开着。
“柳少爷回去了没有?”
“回去了。”
“老爷还在睡么?”
“没有。柳如爷和老爷说了半天话,先是老爷很高兴,后来生气了。”
梅女士侧着头沉吟,很觉得意外。她带些不大相信的神气看着春儿的肥脸儿,她知道这个小机灵鬼不至于撒谎,但也许是在瞎猜度。可是春儿移近了一步,又低声接着说:
“柳姑爷对老爷说,早些和小姐成亲,老爷便搬到柳姑爷家去住,那么,再要半夜里生病,也就不怕了。周嫂和我说,下个月里就有小姐的喜酒吃了!”
“啐!”
梅女士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不介意的神气。她向春儿切实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话语的虚实;然后,苦笑了一下,她转口问:
“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很高兴。后来,不知道柳姑爷又说了些什么话,老爷就有点生气的样子。老爷又骂龟儿子的学生胡闹,衙门里不管事。”
梅女士闭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春儿,便捧着头沉思。她猜到“柳姑爷”说的是什么话,但是,当真父亲就答应在下个月里办那件事么?她很不放心。虽然她已经决定了对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恶化不至于太快。
那天晚上,父亲睡的很安稳,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父亲的闲谈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担心的事件的真相。父亲带着几分愤愤的意味说:
“不过偶然感了时邪,大家都以为我快要死了。遇春居然想将将就就的把你接过去。嘿,这孩子倒会打算盘!我还要活几年呢!你这件事,我要好好儿的办一下。学生闹得那么凶,说不定遇春要吃亏呵;等他的场面再大一些,你再过去,我自然更放心哟。他倒说得好听;说是我老了,多病,早些办了你的事,就请我过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儿去吃饭,我梅医生才不来啊!”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明白父亲的用意是想在她这题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杠,杂志上痛骂“买卖婚姻”的话立刻在她脑膜上掠过;但想起父亲这个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缓兵计”,反倒有几分高兴了。她表示了“至少须等中学毕业后”的意思,便赶快找个借口退出父亲的面前。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里这样想着,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绮君留下的一份《每周评论》很热心地读。
还没看满一页,忽然前厅有些人声传来,直钻进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丢下报纸,往外跑;却就在父亲卧室外的套间里看见了一个军装的风格清秀的少年,原来正是韦玉。他是来探望梅老医生的病,带便辞行。
“已经见过姨父了,明天我就要到泸州去。”
韦玉只匆忙地说了两句,便望着梅女士尽瞧,似乎眼睛里有些潮润了。
梅女士勉强笑着,装出主人的身分,让韦玉到前面书房里坐。这是个小小的厢房,往时曾为梅医生的诊室,后来又权充家塾的课堂,近来废置已久,虽然还收拾得干净,却已到处露着荒凉的景象。梅女士不愿有人来打搅着,急遽中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十分钟后,梅女士才知道韦玉的团部要开拔到泸州去,也许有仗打;她又知道韦玉已经升一级,现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着韦玉慢吞吞地说,好些问句已经挤在她喉头专等有空隙就要出来。
“这是因为听说要打仗,团部里办文墨的人便有好几个辞职,所以我升了一级了。我自然不会打仗,可是想来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身体会好起来。我想,应该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军装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罢!这是我最后的勇气,最后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败仗时还能逃跑么,像我这样……”
韦玉突然缩住了。虽然他觉得“命运”的铁掌早已紧紧地捏住他,但近来读的新书却下意识地阻止他脱口说出这个不名誉的老话。他的眼光软软地垂下去,然后又向房内一瞥。啊!依然是这样书房的风光。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时,他的父母尚存;那时,他在这个房里读书,正和梅女士同一书桌;那时,他们的游戏曾有多次是旧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时,两颗小心儿像胶漆般开始粘合了。现在,现在,两颗心儿也还是依旧,可是环境变了,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威权,不得不割断十年来的绮腻心肠。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这些个感伤,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着韦玉说下去,而在觉得大概是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她的问句就来了: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办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线么?泸州,该有十天的路程罢?起旱的时候总不会没有轿子罢?”
这一串问句把韦玉的思绪打转了方向。他微笑地看着梅女士,照例慢慢地回答:
“军队里的事说不定,到那边,也许不打仗;现在是谁也不知道。即使打仗,自然不用我上火线去,可是败下来时逃命,也得两条腿争气才好呀。我是,宁愿上前线去吃一枪!什么时候回来?那真是更加难说了。”
暂时的沉默。两个人只交换了几次眼光。然后韦玉又苦笑着加一句:
“所以这一次也许就是永别。我预祝妹妹将来平安快乐。”
梅女士也会意似地一笑,却随即很严肃地说:
“我盼望你们到了泸州就有仗打。我盼望你们胜利;我相信你们一定胜利。我相信你的事业就从此开场。那时候,那时候,就什么都不同了。我等待那时候的到来罢!”
又妩媚地笑了一笑,梅女士奋然站起来,像一个勇敢的妇人送别情人上战场。但是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她向韦玉睃了一眼,低声问:
“下半年大概是未必回来了,那么,你那件事怎样?”
韦玉一面站起来拉直他的军衣,一面回答:
“我不回来,他们也没有办法,难道会送到泸州么?况且以后我未必一定在泸州。军队里的事谁料得到。”
斗然一阵风把两扇装玻璃的落地长窗引开了。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有几枝竹,和一个罩满了绿油油的苔藓的花坛;坛边立着两三个破旧的紫泥花盆,乱蓬蓬长着些野草。梅女士机械地走过去把长窗带上,回头对站在门框内正要出去的韦玉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是心心相印的笑,慰安的笑,赞许的笑,也是希望的笑。
虹三
暑假很快地过去了。
那一天傍晚刚下过雨,骤然凉爽了些。芭蕉叶上答答地滴着水珠。秋虫(俗以为就是蚯蚓)在梧桐树根的石头下幽然长鸣。梅女士弯了腰,正从一只竹箱里取出五十天来不曾触过手指的教科书和讲义。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却用了绿色的玻璃钮子,袜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黄的;略方的脸上有一对活泼的眼睛,眉毛不浓,弯弯地微带女性的特征,可是口辅边的两道曲线却具有男性样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气势;黑而柔软的短头发从中间对分,很整齐地披在两边,掩住了半只耳朵。
这个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绮君。她手里拿一把纸扇轻轻地摇着,有时还对伛偻在竹箱上的梅女士搧两下。“你说我胖了些么?也许是。我还算快活,没有什么烦闷;
就不过有时候等候你的书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说,手里翻着一叠油印的讲义。
“说起来真惭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没看过整部的书。大哥时常说:读死书是没有用的,要知道怎样用眼睛去观察,用脑子去思想,才行。听了他的话,我就索性偷懒了;每天谈论,倒也容易过去。可是细想起来,他们学问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读死书;他们已经知道怎样用眼睛用脑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论!梅,你说对不对?”
“十二分的赞成!”
梅女士挺起腰来松一口气,用脚把竹箱推在墙根,就走到徐女士身边,靠了藤椅子的把手,细看徐女士那一头剪短的乌黑的头发。
“绮姊,重庆剪发的女子多么?”
“不多。大哥竭力主张我剪,我就剪了。母亲还说可惜,还说到成都来一定要惹人家笑话。真的,重庆比这里开通些,新些。”
徐绮君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仰起脸来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拥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刚才我来时看见一个男子。你们的春儿叫他‘姑爷’呢!
梅,他是你的未婚夫么?怎么总没听你说起过!”
梅女士的头动一下,似乎是承认,又像是否认。
“你常说的那位托尔斯泰主义者,韦——韦玉罢?就是他么?”
“不是!”
这样简单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转过脸向窗外瞧;她脑后的一对小小的圆发髻,在徐绮君眼前一晃,送过一阵玫瑰的清香。
“可是,绮姊,怎么你又来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读书么?”
梅女士又回过脸来说,声音微带些不自在的腔调。
“先有这个话。后来大哥知道这学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说不转学也好。真的,梅,下半年学校里大改革了;新聘的几位教员是大哥的同学。”
于是谈话的方向转到学校这边了。两位女士很兴奋地抢先发表意见,把快要到来的学校生活的快乐预许给自己。小房间的糊着花纸的顶槅下,满堆着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的梅女士的软语。然后忽地又静寂了,两位女士嘴边带着笑影,互相对视。
“梅,你的表兄,韦——韦玉,还在成都么?”
徐女士带几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个半途掉落的题目。这一回,梅女士的答语却不是简单的两个字了;多半是刚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经鼓起了她的兴致,她竟把韦玉的身世说了个大概;虽然只是普通的几句话,但那种掩藏不来的关切的神气已经印进了徐女士的意识。
“那么,春儿嘴里的‘姑爷’又是谁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进一句。
“这个,绮姊,这个,你将来会知道。我不及你那样有福气。我身上的事,难说!想起来要闷死人。我就是不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着说,从徐女士手里夺过纸扇来,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总得有些将来的计划才行!”
这样轻轻地暗示着,徐女士便也不再多问。黄昏的紫色已经在窗外的芭蕉叶间扩散开来,草虫的鸣声也逐渐繁密。两个又谈了一会儿,徐女士便告别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后,也就回复了常态。一个月前韦玉来辞行时在梅女士心灵上所起的幻想,早已破灭;他那边并没有战事,仍是平淡的书记生活。也曾通过三四回信,都不过是谈谈近状,互相问好而已;他们的共通的前途,并无开展的朕兆。所以徐绮君说的“也须有将来的计划”,在梅女士听来,简直是十分空疏迂远。有什么“将来的计划”可说呢?假使有了,就一定中用么?梅女士始终觉得空想将来是没有意思的。她还是主张她的“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学校又开学了。这是梅女士的“现在”。她用全身心去领受这“现在”。正如徐绮君所说,学校里平添出一番新气象来了。开学那天,拖长辫发的校长崔女士有几句激昂的演说:“从前我们推倒满清,男党员和女党员共同出力。男革命党放手枪掷炸弹,女革命党便私运手枪炸弹。现在要改造中华民国,也应该和推倒满清一样,男女一齐出力!现在有人喊‘女子解放’,可是我要说:女子不要人家来解放,女子会自己打出一条路来!”这些话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几位新来的教员也陆续讲了些话,都是新鲜的,没有听过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课那天,梅女士怀了凛凛然的心情。国文教员是新来的,他发下的讲义就是“新”字排行杂志里的白话文。历史教员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讲台,大谈其“社会的进化”和“人的发见”。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热心去听去读。
在两星期以内,学校翻了个身似的变过来了。学生会已经成立,常常开会。新剧团和油印的什么周刊也在筹备了。看小说已不算犯校规。而且国文教员还讲小说。一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布满了全校了。
最后来了“剪发运动”,那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
剪发的空气早已在流动,那一天却突然成为事实。几个在学生会里最活动的人首先剪了。她们又抢着来剪别人的。梅女士的一对小圆髻也便是这样剪掉了。徐绮君在笑声中替梅女士把头发修齐,也从正中分开,披在两边。
正如什么野蛮民族神话所说的头发是人们的幸福的代表,梅女士也从头发上惹起了意料不到的烦恼。
那晚上父亲看见了,倒不过皱一下眉头,说她“太胡闹”;经梅女士略略剖辩解释以后,父亲也就没有气了,还说“女儿变成儿子,原是好事;只可惜毕竟代不来儿子”。但是两三天以后,这位老医生的态度变了。他的谈话往往一转就转到了梅女士的短头发;什么男女不分,惹人家笑话一类的话,便夹在他的哓哓不休的教训中。梅女士只好低了头笑。父亲的嘴碎,她很了解。更使她烦恼的是街上的恶少。每天上学和回家,总有些轻薄少年跟住她。在先还不过远远地喊:“看剪发的女学生哟!”后来却竟连极猥亵的话也都掷过来了。城里的确很少剪发的女子。梅女士的剪发同学又都是住宿生,不常在街上跑;因此好奇的眼光和轻薄的口舌便集中在每天要在街头彳亍两次的梅女士身上。像卫队似的,梅女士前后左右总有四五个涎脸饧眼的恶少。全城都知道有一个剪发的十分耀眼的“梅小姐”,每天吸引着若干男子在某某街角等候她。
这种风声引起了柳遇春和梅老医生的极度的不安。两个人经过了协商以后,一天晚上,梅老医生便对女儿突然提出了以下的话:
“今年冬天到底想把你的事先来办了。日子不多,你不用再去上学了。”
梅女士愕然一惊。她看着父亲的脸,迟疑地说:
“要到明年暑假才毕业呢。爹不是允许过极早须等毕业后么?”
“这是从前的话。究竟毕业不毕业还不是一样。你哥哥是美国大学毕业生,名目倒好听,家里得过他的半分好处么?”
梅老医生又恨恨地诅咒儿子了。很像是破产的人诅咒那些欠他陈债而硬不肯认帐的暴发户。
“哥哥的行为,自然不好;但父母替子女读书,原只望他们成立,并不是放债。”
梅女士忍不住应用出最近听来的新思想来了。
“哼!等你自己做了长辈的时候再说罢!现在——好,你进学校也有六七年了,明天就不用再到学校里去!”
“希望爹记得从前允许我的话!”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了。你不要学你哥哥的样,叫你爹生气。”
“爹说过的话怎样又不算数了?只要一年!况且爹也说过要等柳家的场面再好些然后办我的事,怎么爹又变卦了?上海和汉口抵制日货更凶了,城里也闹得利害;爹怎样不仔细想想?”
梅老医生的脸色显得踌躇了。终于他表示了让步似的说:
“嫁这件事,本来日子也没定,我这里毫没有准备呢。那就搁下来以后再说。只是,学校里再不准去了!外边人的说话太难听。”
“有什么话呢?”
“你自己不知道?都是你那撮七分像尼姑的头发惹出来的事呵!”
梅女士忍不住笑了。根本的原因是这个么?她抓到了攻击的焦点了。她委宛地解释“流言”之无聊,她又说只要在校寄宿,不是天天在街上跑,那些讨厌的谰言自然会消灭。梅老医生沉吟半晌之后,竟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梅女士忽而改为寄宿生的原因,被徐绮君知道了时,就很在梅女士跟前煽动着。她对梅女士提出两项忠告:一定的目标和将来的准备。她极力批评梅女士的“现在主义”近乎“得过且过”。梅女士的回答只是微笑。说到目标,半年前还是有的,近来却愈觉得不像了;她现在感觉得韦玉那种“无抵抗主义”只是弱者自慰的麻醉药。自然她还敬重他的诚实的品格,也可以说还在爱他,但是这所谓爱,已经只可说是最高度的同情心罢了。在韦玉最近的来信里,充满着消极颓唐,很使梅女士不快。她认定自己的“初恋”不得不在含苞时期就僵死。同时她想起将来要嫁给柳遇春便心头作恶,然而这也并非为了“失恋”,这是那种被征服,做俘虏的感想,在她感情上筑起了憎恶的高障。她自始就看出柳遇春不是能够尊重她,能够为了她而爱她;这又使得她对于韦玉有一种超于恋爱的知己之感。
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之下,梅女士简直说不出什么是她的目标。因而也谈不上什么“将来的准备”。她只能谨慎地对付着“现在”。
学校里的活泼气象也使梅女士无暇空想,而且日子也过得很快。双十节快到了,学校里要演剧。脚本早已选定了《娜拉》,但是没有人肯担任中间的那个重要女角林敦夫人。直到前三天,新剧组里的女学生们还在互相推诿。梅女士本没加入新剧组,此时却忍不住在旁边说:
“老张,你向来顶热心演剧,怎样现在因为不情愿做林敦夫人,就宁可牺牲了上台的权利?还不是演剧,有什么要紧?”
“别的都干,就不做林敦夫人!她是恋爱了人又反悔,做了寡妇又再嫁!”
张女士愤愤地说,把一张嘴撅得很高。
“那么,你是反对林敦夫人的行为了。我却觉得全剧中就是林敦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恋爱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抛开了柯士达去和林敦结婚,就因为林敦有钱,可以养活她的母亲和妹妹,她是为了母亲和妹妹的缘故牺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给柯士达,又是为了要救娜拉。她就是这样一个勇敢而有决断的人!”
“既然你赞成她,就请你去做!”
张女士很恶意地逼紧一句。旁观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并没否认。事情就此决定,梅女士担任了林敦夫人,将双十节的演剧敷衍过去。
借这机会,梅女士对于《娜拉》一剧有了深彻的研究。她本来是崇拜娜拉的,但现在却觉得娜拉也很平常;发见了丈夫只将她当作“玩物”因而决心要舍去,这也算得是神奇么?她又觉得娜拉所有的,还不过是几千年来女子的心;当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娜拉曾经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讨点便宜,她装出许多柔情蜜意的举动,打算向蓝医生秘密借钱,但当她的逗情的游戏将要变成严重的事件,她又退缩了,她全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是“女性”,虽然为了救人,还是不能将“性”作为交换条件。反之,林敦夫人却截然不同;她两次为了别人将“性”作为交换条件,毫不感到困难,她是忘记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这种意见,在梅女士心里生了根,又渐渐地成长着,影响了她的处世的方针。她渐渐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看为不甚重要,她准备献身给更伟大的前程,虽然此所谓伟大的前程的轮廓,也还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时候,韦玉突然来了。他的团部忽又开回成都,驻扎在城外青羊宫。这位青年竟已苍老了许多,神色也更见忧悒。她嗫嚅地说起自己之不得不结婚,声调里充满着惟恐梅女士要生气的惶恐。
“虽然我不相信命运,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听了韦玉的陈述后,梅女士很旷达地说,又笑了一笑。
“那么,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运的吩咐了。请你安心罢!”
只给了这样简单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谈话便转换了方向。她问泸州的风景,又讲起自己学校里的事。她的扮演出来的愉快,很使韦玉感得异样;他惘然看着梅女士的笑靥,心里想:这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个新的她,渐渐成为难以了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却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韦玉心理上的矛盾。对于这种太善良的矛盾心理,她现在颇有勇气讪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却引起了无名的惆怅。韦玉走后,她就回到自己寝室里闷闷地躺下了。她恍惚听得同学们在窗外谈笑,隐约是指着刚才来的男客;她又看见韦玉的可怜的瘦脸痴痴地怅望;她看见韦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见自己被许多人拉扯着。
“呀,你躲在房里干什么?”
徐绮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睁开眼来看一下,又闭上了:断断续续的幻象依旧在她那闭合的眼睛内移过,恍惚是从结婚的礼堂被引到新房里,许多看热闹的攒动的人头,相识者和不相识者,都带着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后是柳遇春像一匹恶兽扑到她身上……她蓦地发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却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压在一个暖烘烘的肉体下,猛睁开眼来,她看见胸前的人身原来是徐绮君女士,正嘻开了嘴暗笑。
“我想来,你是在白天做梦了!”
徐女士笑着说,眼光却颇严肃;看见梅女士红了脸,侧过头去,没有回答,她又钉住问:
“客人去了罢?事情怎样,不先来报告你姊姊,却躲在床里出神,应该受罚!怎么?赶快从头招供罢!”
“事情?很简单。韦玉是回来结婚了。一切都照着向来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儿的,毫没有什么意外。”
似乎是谈着别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见得安详。
“那么,你,你打算怎样?”
“自然也打算依着向来的安排,也没有意外。”
“你这,就是说,准备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绮君挺起身来,在床沿坐下,瞧着梅女士叹一口气。这叹声是愤愤的,同时又是惋惜的。所以梅女士觉得不能不申说一两句了:
“我觉得没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没有理由嫁他!况且你不是说过你不爱他么?”
徐绮君怒声切断了梅女士的说话,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梅女士的脸,似乎等待最后的答复。
“你以为一个女子和不爱的人结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恶么?结了婚不能再离异么?你承认‘从一而终’的旧贞操观念么?”
梅女士的神情还是很安详;但当她看见徐女士极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稍稍兴奋了,她急促地接着说:
“请你不要怀疑我是贪图人家有钱!老实对你说罢,绮姊,我的父亲的目的是钱,人家也是利用钱来诱胁他。我可以谅解父亲的苦衷,但是不能宽恕那依仗着金钱势力的那个人!我要给他‘人财两失’,我要给他一个教训!你以为嫁了过去便是自入牢笼,我却不怕!我要进牢笼里去看一下,然后再打出来!”
“哦那个,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实上不成功罢!况且,太牺牲了个人的自由意志。想不到你变做了古时候的孝女——卖身救父的孝女!”
“或许我还不能打破传统的父女关系,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动真真是根据着我的自由意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说,从床上跳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不赞成因为什么目的而牺牲了恋爱。”
“没有恋爱被我牺牲!”
听了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梅女士的紧闭的小嘴唇和发光的美目,迟疑地说:
“刚才——来的——那个人——我替他难过!”
梅女士冁然笑了。她走到徐绮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着轻声说:
“不是我已经说过的么?他回来准备结婚。他是无抵抗主义者,他早就决定服从命运,也劝我服从命运。”
暂时的沉默,两位女士对看了几分钟。然后徐女士很郑重地说: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计划也变成了无抵抗主义。你不要太看轻那个牢笼。如果姓韦的果真爱你,而你也爱他,那么,你应该拔出他的无抵抗主义,你们共同找一条活路。你不应该坐视他沉沦到无抵抗的自杀的陷坑!”
这几句话的恳切的调子很使梅女士感动;她沉吟着还没作答,一个同学跑进来了,谈话不能再继续。
这个问题的第二次辩论到晚上睡后便又开始。比较亲密的一对一对的女学生大都是同一个床睡觉,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两位女士的谈话更加自由而胆大了。梅女士渐渐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说了出来,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这样承认:
“据你说,韦玉反把失恋当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恋。奇怪得很。不过,假使他看见你当真嫁了姓柳的,心里不难过么?”
梅女士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这样懦弱的执性人,叫人家看着气闷!但也是这种人常常会演悲剧,譬如自杀,梅,你得留心,不要无形中害了一条性命。”
徐女士很随便地推论着,同时用手抚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将嘴巴凑在梅女士的耳朵边,低声问: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边的不是我,却是那个姓柳的,你怎么办呢?你怎么能够不做俘虏?”
“怎么办?到那时再定。”
“到那时,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经失了自由!”
“到那时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对付不了一个俗物。”
“但是俗物有时很会强暴呢!”
“总有法子使他不敢强暴。况且,只要他肯就我的范围,服从我的条件,就让他达到了目的,有什么要紧?旧贞操观念我们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嘘一口气,不作声;她料不到她的女伴会有这样的居心,她觉得这样的见解不能赞同,但又想不出适当的回驳。少停,她转过话头来含着讥讽的意义问道:
“你的范围,你的条件,也是到那时再定罢?”
“也许。但原则是现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虏!”
一面说着,梅女士抄出臂膊来拥抱了徐女士,很轻松地笑起来。
“倒不料你是个只问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话刚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着喘不过气来;她的最怕人触着的腋下已经被梅女士攻进了半只手。于是笑声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语,散放在寂静的四个榻位的小室里。虽说是四个榻位,照例有两个是空的;另一个床上的两位同衾者,此时正在絮语,便也笑着高声喊道:
“爱人们,静些哪!免得舍监来干涉!”
徐女士挣扎着驱走了攻进来的半只手,翻过身去,很警戒地缩紧了两条臂膊,嘴里说“不要再惹我”,就装起鼾声来;一会儿,果真睡着了。杂乱的思绪却包围了梅女士,久久不能成眠。
韦玉的将来怎样?会不会演悲剧?这个由徐女士新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很固执地重压在梅女士的心灵上了。独自静坐看书的时候,她常常看见韦玉的瘦削苍白的面颊,温和的疑问似的眼睛,从字缝里浮出来。她很惊讶着自己的忽然变为神经质,然而无法解除灵魂上的重压。她仔细温理从最初以至现在韦玉对于她的态度,她又回忆到他们俩丱角时代同在家塾中读书的琐事,她承认,透骨的爱早已把他们俩胶结成一体,但现在,韦玉好像是临阵脱逃了!好像是一个不愿战的兵士用自杀来消极抵制了!自然韦玉这种行为的动机是要顾全她的“幸福”,却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责任。在苦闷的包围中,她恨着韦玉了;她终于写了封信去,像严父申斥没出息的儿子一般愤愤地批评了韦玉的意见的不当。
回答是一次伤心的会晤。韦玉颤着声浪替自己辩护,替梅女士的将来祈福;他反复说,只要梅女士心里有他,便是他最满意的了。“自杀”的话,他极端否认;但是也接连好几次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课后,梅女士喟然对徐绮君说:
“如果我所经验的就是‘恋爱的苦恼’,那么,苦恼的原因还不是有人阻止我们的爱,而是我们没有方法实现我们的爱;韦玉这个人,我不知道怎样批评他才好;有时我恨他,却又可怜他,爱他,敬重他。最能使女子痛苦的,也许就是他那样的人罢!他说有肺病,我想他还是早些死了倒好!”
她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忽然掉落两滴眼泪。为了这件事掉眼泪,在她是第一次,所以徐绮君女士也觉得意外。但梅女士仰起头来时,却又笑了。她挽着徐女士的臂膊一直跑到操场上看打球。
接着又是考试来了。延长到两个星期。国文考试后,梅女士抽空回家去,方才知道韦玉在结婚那天忽然吐起血来,已经躺了三天了。据小丫头春儿说,昏迷中的韦玉曾经唤过梅女士的名儿。
梅女士心里一跳,想起了徐绮君的预言。她打算去探视一下,但再三考虑以后,仍旧回学校去,勉强挨过了考试。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女士,商量着办法,可是得不到结论。
短促的寒假在极深闷的空气中过去了。徐绮君的不回家,使得梅女士稍慰寂寥,然而韦玉方面的消息总叫她悒悒不乐。结婚后的韦玉把性情都变了;每天除机械似的办公而外,便瞪直了眼睛坐着或是躺下,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一定得不到回答,有时还要惹起他的暴躁。他的饮食一天一天减少,他的脸上透着青灰色;眼睛里失去了温和的笑意,变成死一般的滞钝和忧悒。他时常在寒风里,在雪意的冻雨里,出神地站着;冷了不加衣服,热了他亦不脱。他是在慢性地自杀。
他常常闭了门写一些什么,但写完后苦笑了几声,便都撕碎烧了。
这些情形,由第三者以“谈助”的形式陆陆续续传到了梅女士的耳朵时,她便有半天的惘然若失,什么书都看不下。她也曾找机会和韦玉晤见,将这些情形问他,可是韦玉都否认了,说是好事者过甚其词的造谣。
春季开学后,“新思潮”更激烈地在各学校中泱荡着,并且反映到社会上的实生活里来了。胡博士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口号,应时而起地成为流行语。梅女士觉得韦玉也是中了“主义”的毒,无抵抗主义的毒。然而当她想把自身这件事当作问题来研究时,她又迷失在矛盾的巨浸里了。她不知道转向哪一方面好。她归咎于自己的知识不足。她更加热烈地想吞进所有的新思想,她决定不再让那个实际问题来扰乱她的心坎。
新的书报现在是到处皆是了。个人主义,人道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各色各样互相冲突的思想,往往同见于一本杂志里,同样地被热心鼓吹。梅女士也是毫无歧视地一体接受。抨击传统思想的文字,给她以快感,主张个人权利的文字也使她兴奋,而描写未来社会幸福的预约券又使她十分陶醉。在这些白热的新思想的洪流下,她渐渐地减轻了对于韦玉的忧虑,也忘记了自身的未了的问题。
这样在架空的理想中经过了几个月,终于凶恶的现实又来叩打梅女士的生活的门了。父亲告诉她,嫁期已定在九月间。
到底来了呵!梅女士毫不吃惊。应付的方法,她是早已想好了的;她很愿意让父亲借此机会卸清了积年的债务,她并且自信有法子降伏那个市侩。可是,可是,另一方面的新的顾虑曾有一时稍稍动摇了她的主张。在这一点上,徐绮君女士的活泼的推论很是耸听。
“我始终不赞成你的办法。从你自身方面说,你这个近乎开自己玩笑的冒险,实在是不必要;从你有关系的方面说,你也许会闹出事来呢!你忘记了那个无抵抗主义者么?他不是很颓丧,类乎慢性的自杀么?这就证明了他实在不能忘情于你。所以你的出嫁恐怕就是他的死刑了!你承认是爱他,然而实在就是你害死了他!”
倚在操场角的一株柳树旁,徐女士冷冷地说,眼光射在梅女士的脸上。
“但是他早已在慢性的自杀了。他执意要这么干呵。”
梅女士勉强申辩着,同时也叹了一口气。她惘然凝视空中,恨恨地又加一句:
“我满心要做一些有益于人的事,然而结果相反;难道我就是那样一个有害无益的怪物么!”
人生的责任的自觉,像闪电似的震撼着梅女士的全心灵。她突然抱住了徐女士,把头倚在她肩上,很伤心地哭了。但是她的刚果的本性随即在悲哀中反射出来,她截断了徐女士的低声的劝慰,抬起头来说:
“那一方面,看来是无法补救了,我决定先替父亲还了债!”
“这,你就是说,还是打算进牢笼去冒一下险?”
徐女士不大相信似的问。
“是的,这是最后的决定了。牢笼有好几等,柳条的牢笼,我就不怕!这些讨厌的事,不要再谈了。绮姊,你讲讲你毕业后的计划罢!”
梅女士回复了轻快的常态,把谈话转了方向。她们俩的毕业就在目前,徐女士自然还要读书的,她现在踌躇不决的,就是毕业后进什么学校。
“我么?也没有多大的计划。大哥要我到北京去,说是北京大学就要开放女禁了。母亲的意思是嫌北京太远,虽然大哥在那边,可是明年他也毕业了。或者要到南京去。南京有几个亲戚。但是南京没有好学校。你说究竟什么地方好?”
徐女士慢慢地说,伸手攀一根柳条来折断了,露出极为难的神气。
“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是四川。”
梅女士直捷地回答。一种新的感触却在她心头掠过;她觉得像徐绮君那样环境顺利的人,也还有许多的徘徊瞻望;在她面前放着好几条光明的路,她还要挑选一条最好的,一心只想把生活安排得最近于理想,这和只有一条荆棘满布的路可走的人们比较起来,相差真是太远了。梅女士这样想着,鼻子里便发酸,刚才的坚决气概,不知不觉萎落了很多。她苦笑着又加一句:
“只是我们再要像现在一样早晚聚首恐怕再不能了!”
“暑假时我一定回四川来看你。”
徐女士很诚意地安慰着;似乎她已经在北京或是南京的什么学校里了。
梅女士看了她的女伴一眼,抿着嘴笑。
那天晚上,梅女士想了好久。她悬想到九月间的不可避免的把戏会怎样扮演过去,想到以后怎样脱身,用什么借口脱身,并且脱身了以后又怎样生活;她愈想愈觉得渺茫,没有把握。可以供她推测的材料太少了,她没有法子造成结论。最后是“将来再说”这法宝,把所有的空想推翻,她的嘴角上浮出个自信的什么都不怕的冷笑,就睡着了。
虹四(1)
最近这三天,梅女士简直像是在做梦。直到婚礼的前夕,她是很勇敢,很镇定;她想好了许多临时对付的法门。但当最后一幕揭开来时,她像一个初次上台的戏子似的慌了手脚,她的预定计划——她的理想,竟陷于全部的失败。
结婚礼堂上的空气已经使她窒息,使她感得自己的孤独无助,可是新房中的空气更使她失掉了自身的存在,她变为一件东西。她的聪明机警,她的操纵手段,——一切她想来头头是道的,到那时全都失了作用。
在先她的主张是:只要对方能就范围,便依他如何如何也都不要紧。因此她很准备了些“条件”。但后来读了《新青年》上一篇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她的主张又变了。处女的自尊心,很顽强地占领了她,使她觉得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一件事给与可憎的人。韦玉的可怜的境况又促成了她的新决定。在“佳期”前两天,她秘密地给韦玉一封信,什么话都没有,只抄着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她自己也不很明白她这转变,究竟是为了韦玉的缘故呢,还是为了自己的“洁癖”,但不肯让那个市侩太占了便宜这一念,也是个强有力的动机。
然而,终于失败了!说不明白的沮丧,郁怒,内疚的,混杂而迷惘的心情说。又称“五德转移”。《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在梦一样的嫁后第三天包围了她。
秋风撼动玻璃窗作响,天色很是阴暗,梅女士在窗前看了一会,又去靠在红木的杨妃榻上;冷而硬的木质抵住了她的疲倦软绵的身体,使她感得意外的不舒服。她又站起来,皱着眉头,惘然走到床前便躺了下去,可是那温厚的锦褥也像变了质,顶着她的腰肢和臀部,只给了她一些酸疼,她想要再坐起来,但头脑中猛来了一阵晕眩,于是又颓然落在枕上。
“什么道理竟这样的浑身乏力呀!”
梅女士下意识地想着。这异样的困倦,也是新的现象,这也增加了她的悒闷。三天来她的生活,很可以说是战斗的生活;她时时在警戒。每到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更其是无理由地惊怯。实在这也不是恐怖哲学观点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而形成。经过实际斗争,开,而是嫌恶,是见了灰色毛虫一类的东西时所起的不快。虽然她明知这样的神经质是可笑的,她深恨自己的脆弱,她早已承认了自己的最初理想只是不更事的空想;虽然她在第一夜被逼得不能转身时就已经起了这样的感念:“总算是徐绮君的预料不差,但何尝不是自己临时改变了主张以至进退失据?不信将来竟不能补救。”那时的她,形式上是失败了,意气却何等豪迈。然而三天过去了,所谓补救,还不是空的,只有她的脆弱,她的理智与情欲的矛盾,充分地暴露了出来;现在连自慰的豪气也消沉了,只有惊怯,沮丧,郁怒,内疚,混成了烦闷的一片。
不愿回忆而又时时在回忆的那一段事又闯入她的意识了。是照例的“闹房”人散以后,她怀着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心情,钻进了被窝就向里侧卧;她的预定的策略是无论如何不理睬;可是,可是当一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体从背后来拥抱她时,她忍不住心跳了,随后是使她的颈脖子感得麻痒的一阵密吻,同时有一只手抚摸到她胸前,她觉得自己的乳峰被抓住了,她开始想挣扎,但是对方的旋风一样敏捷的动作使她完全成了无抵抗,在热闷的迷眩中她被压着揉着,并且昏晕了。大概她也曾锐声叫罢。可是中什么用?只成为第二天人们谈笑的资料。
在先她以为总有许多话,许多恳求,她料不到竟是这样的袭击。这很伤害她的自尊心,但也逼她承认了自己的空想无经验,所以失败是当然。自从这一次后,她便抱着“由他怎么罢”的态度,她不打算再作无效果的挣扎,实在她也不能了。
梅女士懒洋洋地又爬起来,走到靠窗的桌子边,下意识地抽开了一只抽屉。这里满满的都是柳遇春的什物,梅女士随手翻着,却在几本账簿下面发见了一个纸包。她拿起来揣捏了一下意识的一种形式,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并反作用于社会存在。,正想撩开。忽在大衣镜中看见房门口的软帘一动,露出柳遇春的含笑的圆胖的面孔。
瞥见梅女士手里的纸包,柳遇春的脸色便沉下来了。他抢上一步,站在梅女士的对面,伸手想攫过那纸包来;但又缩住了手,只冷冷地说:
“不要乱翻我的东西。这里都是重要帐单哪!”
一团热力从梅女士心里冲上来,立刻熏红了她的双颊。她的眼光盯在柳遇春脸上,给了个锋利的回答:
“并没‘乱’翻‘你’的东西!你这嘴脸给谁看哟!”
接着她又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纸包用力掷在桌子上;可是倏地又拿了起来,一面撕碎那包皮纸,一面更倔强地说:
“既然说是‘乱翻’了你的东西,我就翻一下。”
柳遇春忍不住不再抢夺了,梅女士却很伶俐地躲到了房间,中央的小方桌的那一面去。纸包打开了,原来是两张时髦女子的照相。梅女士绕着方桌子走,躲避柳遇春的追袭,高擎了这两张照片,似嗔非嗔地格格地笑首。
“不许撕破!”
柳遇春喘息地说。估量到未必能够夺回来,现在他站住了;他隔着方桌子很注意地伺察梅女士的动作,浓眉毛上泛出了威严的棱角。
没有回响。梅女士把两张照片并排着又看了一眼,便在狞笑中蓦地掷在柳遇春脸上。却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希罕!请我撕,我也不高兴呢!”
柳遇春的紧张的脸上回来了一个胜利的微笑。他郑重地拾起那两张照片,眯细了眼睛瞧着。梅女士昂然走到梳妆台前的椅子里坐了,对镜子掠头发;不屑的微笑依然在她的嘴角边荡漾,但是有一种嗅到了腐烂的物品似的窒息的恶味从她心头渐渐地胀起来了。
“你说,两个中间,哪一个好看些?”
把头转向梅女士这方,柳遇春涎着脸说。
梅女士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好像没有听见这句问话,柳遇春讪讪地干笑了一声,便跑到梅女士背后,看定了镜子里的梅女士的面孔,固执地而且顽皮地问:
“哪一个好看些?你说!”
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丢下木梳。转身对柳遇春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脸色变白了,但眼球内却充满了血。柳遇春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张开臂膊,作出拥抱的姿势来;梅女士本能地将上身往后一仰,突又弹过来似的向前冲击;拍!柳遇春受着了很结实的一下,他的油光的胖脸儿上立刻起了些红痕。
“鬼!怪物!”
梅女士从齿缝中怒骂着,同时像风一般从柳遇春旁边掠过,跑到房门前站住,凛然挺直了身体,轻轻地喘息着。胀塞在她胸间的那一股窒息的恶味,现在变成了熊熊的炽炭,使她的胸脯不由自主地发颤,使她看出来眼前的一切物件都有一个晕圈。
“好意问你,你倒生起气来?”
柳遇春转过身来,圆睁了眼睛说,他的浓眉毛中隐隐露出凶悍的气色;但这并不能慑伏梅女士,反而更引起她的怒焰。她锐声地回答:
“哼!问你的酒肉朋友去罢!竟来和我噜嗦么?认认清楚!
狗,怪物!”
柳遇春却意外地冷笑了。很轻蔑地将头一晃,他撅着嘴唇说:
“早就认清楚了。估量我是不知道么?我是捏着鼻子……”
“知道了什么?”
梅女士切断了柳遇春的话;她的长眉毛倏地一跳,她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带了几分颤抖。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你非得解释个清楚不行!”
柳遇春又狡狯地笑了一声,眼光在梅女士脸上打了个回旋。慢慢地站起来,却又坐下,手指弹着那两张照片,闪烁地说:
“你,为什么剪了头发?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别人嘴里叫?为什么,他,生病的时候,口口声声叫唤你?嘿,什么事情瞒得了我!不过,大家是老亲,你的老子近来又落薄,我只好不计较。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让你自己醒悟,不料你娇养惯了,鼻子朝天,那样的骄傲!无端的就要吃醋!照片,是两个土娼;嫖,赌,是我的消遣,娘老子也管不了,你,你打算怎样?”
梅女士的脸色全变了。她的耳管里轰轰地响起来,又有些黑星在她眼前跳。柳遇春的后半段话语,便像是隔了墙壁传过来似的,梅女士只听了个大概。在薄绸衫子下的她的胸部很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眼睛,用力咬自己的嘴唇。这像是在神经上刺她一针,她蓦地清醒过来。她睁大了眼睛,坚决地看着柳遇春说:
“好!既然你提起这个话,我们就谈谈。我素来讨厌你,我简直恨你!你的鬼八卦迷住了我的父亲,你居然达到了目的,你以为我永远是你的东西么?不,不,不!你又拉扯到韦玉。不差,我们感情很好,但是我们的行为是光明的!人家不像你那样无耻卑劣!”
梅女士的眼光突然一沉,顿住了话头;她感触到一个意思,但仓卒中找不到适当的字句来表白。房里突然意外地静寂,似乎可以听得各人心的跳声。柳遇春愕然瞪视着,额上透出大粒的汗珠来。梅女士的胆大宣言,他是不料的;他踌躇着怎样应付。梅女士走前一步,又掷过了铅块似的几句话来:
“你能够证明我有什么暧昧的行为,你尽管提出离婚来;不然,我请你当众伏罪,承认我的自由权,我的人格独立!”
暂时没有回答。四只敌意的眼睛对看着。因为是兴奋,梅女士颊上现在又耀着娇艳的红光。而况她的胸部的曲线又是颤动得那样美妙,柳遇春禁不住心荡了,他突然得了个主意,满脸堆出笑来柔声说:
“我并没说你有过不规矩的事,何必这么着急呀。我不是书呆子。女人有过不规矩的事,是瞒我不了的。你,第一夜,是那么样,我就明白你是个好姑娘。”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同时她的脸更加红了。
“我是一点疑心也没有,你也不要多心。刚才的事,大家都有点不对。算了,铺子里还有事等着我去办呢。”
又干笑了一声,并没等待回答,柳遇春就匆匆地跑走了。梅女士向房外怒睃了一眼,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捧着头沉思。断续杂乱的过去和现在像泡沫似的在她发胀的脑子里翻腾。她的思想不能集中。对于刚才的争闹,她是毫无后悔,也无所谓痛苦;他们之不免于争闹,本在她的意料中。然而有一点却是她所不料的:柳遇春竟还是那样的凶悍阴沉。她从前很看轻这“柳条的牢笼”,现在却觉得这“柳条”是坚韧的棘梗,须得用心去对付。她杂乱地想着,脸上布满了阴云。专伺候她的胖子女仆轻轻地踅进房里来了。梅女士抬眼看了一下,觉得那女仆的脸上带着不尴不尬的笑容。呵!这肥猪!她来干什么?侦探动静?焦躁突又爬满了梅女士全身。方桌子上还躺着那两张土娼的照片,胖女仆慢慢地走过去,似乎想收拾起来,蓦地梅女士的威严的声音喝住了她:
“李嫂!少爷到铺子里去了么?”
胖女仆似乎一怔,缩回手,看着梅女士的脸回答:
“刚才看见他出门去,也许是到铺子里罢。”
“你去找他来!我忘记了几句要紧话。马上就去!”
胖女仆用半个脸微微地笑,就转身走了。梅女士站起来踱了几步,拿起那两张照片藏在身边。又沉吟了一会儿,便悄悄地离开了三天来视为牢笼的这个房子。
梅女士特地绕远路到了自己的老家里。时间将近午,梅老医生正在那里看报纸。女儿的突然回来,颇使他惊愕。梅女士却很安详地说明了吵闹的经过,又取出那两张照片搁在父亲膝头,郑重地接着说:
“韦玉是表哥。从小在我们家读书,我和他亲热些,算什么希奇。他就那样的胡说八道!他自己嫖土娼,我看见了照片,并没说半个字,他倒反咬一口。他还说是为了老亲的关系,又可怜着爹近来落薄,所以只好不计较呢!”
梅医生皱了眉,没有说话,他看那两张照片,又望了女儿一眼,忿然将手里的报纸摔在地下,出奇地说:
“真是昏天黑地的世界!什么龟儿子的潮还在放野火哪!”
梅女士看地下的报纸,原来是自己订阅的一份周刊《学生潮》,她明白父亲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语的意味了。她偷偷地睃了父亲一眼,忍不住抿着嘴笑。
“可是你跑回来干什么呢?”
像是醒过来似的,梅老医生又加一句。
“我不愿意回柳家去,我不愿意和他同住。我伺候你老人家。”
这几句话是说得那样坚决而又轻松,梅老医生惊异地挺了一下眉毛,干笑起来;他说:
“又是笑话!遇春即使荒唐,你可以在娘老子家里过一世么?”
“现在是伺候你。将来我可以去教书,我可以去做尼姑。”
梅老医生闭了眼很不相信似的摇头。女儿是他宠惯了的,并且女儿所说柳遇春公然自称是可怜他落薄这句话,也使他十分不快,而况又有两张真凭实据的照片,他觉得不能不公平地办一下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说:
“我真想倒活转去再做小孩子了。你们青年人真快活,只知道任性使气。你既然来了,过几天再回去也好。”
梅女士回到了睽违三天的自己的房里,觉得一切都是异样地亲热。好像是久别重逢,她靠在窗前的梨木小方桌上,把那个小洋囝囝,那黑洋人大肚皮时辰钟,那两枝孔雀羽,一一拿过来仔细看过,然后端端正正放在原地方。她又去检查她的杂志有没有被老鼠咬。末了,她很满意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下午,柳遇春果然来了。梅女士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他。可是侧着耳朵静听他和梅老医生的谈话。她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些字;她猜想,她有些惶惑了。后来,忽然有人叩房门,却是父亲。
“遇春太没规矩,竟当面讥诮起我来了!好,你住在这里,看他有什么办法!”
梅老医生怒气冲冲说。他是完全站在女儿这边了。梅女士想来很好玩,愈加觉得她的小房间比什么地方都舒服些。
然而晚上,那煤油灯的昏黄的光圈,却使她感得凄清。窗外小院子里的秋虫唧唧地悲鸣。半个月亮的寒光落在窗纱上,印出些鬼蜮一样的树影。梅女士披开一张《学生潮》,尽管出神。忽然她的思想转到了那两张土娼的照片。她想:柳遇春此刻大概在那两个土娼那里作乐罢?说不定他还要对土娼们讲起“新婚的夫人”。于是梅女士心头又感得腐朽的窒息的恶味,她恍惚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裸裸地站在土娼们跟前,受她们嘲讽。她摔开了手里的读物,愤愤地对自己说:
“他倒是照旧快活,为什么我,我该得挨寂寞呢!”
火一样的叛逆思想,煎熬着她的心。她又想起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又想起了莫泊桑的一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的浪漫行动。她在心的深处对自己说:如果此时有什么男子走进来,那——她一定是无条件地接受;不为爱,只为对姓柳的复仇!她觉得浑身燥热了,解开胸前的钮扣,承受月光的抚摩,忽地发见她的乳峰似乎比从前大了一些,很饱满地涨紧在洋布的衬衣里。她猛忆起昨日之昨日,一种半麻醉而又半悲伤的滋味便灌满了她的心头。
一阵笑声从邻家送来,是那样的切近,仿佛就在她窗下。一个少年的声浪高吟道:人生行乐须及时,莫使金樽空对月!接着又是男女混和的话语与笑声。胡琴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了。那悲哀的声浪一个一个打得梅女士的心砰砰地跳。隔壁那家是搬来不久的湖北人。男子大概是在什么学校里当教员的罢,女子有一位娟妙的少妇和十七八岁的活泼的姑娘。梅女士往常都见过,也交换过一两句的客套。他们也不是怎样出奇的人儿。但此时梅女士却对于他们有敌意,觉得他们和自己是差不多同样的人,他们有什么特权这样快乐呢?那当教员的男子大概也就是高谈着新思想,人生观,男女问题,将烦闷的一杯酒送给青年,换回了面包来悠然唱“人生行乐须及时”,却并不管青年们怎样解决他们的烦闷的问题。梅女士的忿忿的心忽然觉得那些“新文化者”也是或多或少地牺牲了别人来肥益自己的。人就是这样互相吞噬,用各种方法,用狞脸,用笑容,甚至于用眼泪。而她,她为什么该被吞噬呢!
梅女士忍不住滴下了几点眼泪。
胡琴声止了,喳喳的谈话延长了若干时间,忽然一片娇柔的声浪呜呜地凝成了哭诉的调子。是妻子哀哭丈夫的唱戏似的调子!这在秋夜的爽气中扩散开来,直刺入梅女士的耳朵。梅女士心里一跳,正在惶惑,却又听得女子的尖音带笑地喊道:
“七妹!不怕羞,人家要笑你!”
这是那少妇的口吻,梅女士认得准。接着便是扑嗤地一笑,哭声没有了,女子的尖脆的笑音和男子的胡胡地扁笑杂在一处,持续了许久。梅女士这才明白那哭声也是假装着来取乐的。在他们快乐者,便是悲哀的材料也成为作乐的方法呢!这些快乐者就是这么着将别人的苦痛作为他们自己的行乐及时呀!梅女士更忿恨地想。可是男子的雄壮的声浪突又惊破了她的思绪:
“打破虚伪的旧礼教呀!自由平等万岁!”
梅女士再也不能忍了。打破!只高叫着打破,却不替人想法怎样打破!这里就有一个她受旧礼教的磨折,然而只能静听隔壁人家寻乐方法的高叫打破。梅女士猛跳起来,疾扑到床上,把棉被紧紧地裹住了头,像受了火烫的蚯蚓似的在床上翻滚。
她咒骂,她悲泣,她咬紧她的牙关,直到太阳穴发疼。于是第二天她就病了。梅老医生切过了脉,又看她的舌头,侧着头想了半天,悄悄地问道:
“前两夜你没有好好儿睡罢?”
梅女士先是不很明白似的对父亲瞧着,随后忽然红了脸翻过身去轻轻地摇着头。
“哦,到底怎样?对爹说怕什么呢。”
“他——整夜的缠住人家,简直没有什么睡。昨天早上就只是头晕,走着坐着,都好像在云雾里。”
这样吞吞吐吐地回答了,梅女士就将棉被蒙住了头。
病不肯马上就去。梅女士耐心地躺着,常听春儿谈谈邻家的琐事。《学生潮》是一期一期地寄来,梅女士却不愿意看。她觉得这些说得怪痛快怪好听的话语只配清闲无事的人们拿来解闷,仿佛是夏天喝一瓶冷汽水,至于心里有着问题的人们是只会愈看愈烦恼的。柳遇春说是探病,来过几次;他带来了许多东西,絮絮地问这问那,但梅女士只把被窝盖住了脸,给一个不理。韦玉也来过,并没进房来,只叫春儿进来代候。梅女士闭了眼点一下头,心里却愤愤地想:
“可怜的懦弱的人儿!你更加避嫌疑了。你虽然不想吞噬人,你却只顾着自己!”
在寂寞的病中,梅女士竟成熟了她的冷酷憎恨的人生观。这好像是一架云梯,将她高高地架在空中,鄙视一切,唾弃一切,憎恨一切。她渐渐地又看新出的杂志。她是用了鄙视冷笑的心绪去看的。然而有一天在一本薄薄的杂志里看到了《查拉图斯忒拉这样说》的几段译文,她却十分的中意。她反复吟味着中间的几句警语,似乎得了快感,得了安慰。
十月向尽的时候,梅女士已经回复健康。柳遇春要求她回去的运动,更加猛烈了;从梅老医生方面进行着,也曾当面对她恳求。有一次,他竟落下眼泪来了,他说:
“我从小时父母双亡,全靠你的父亲抚养,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十几岁时,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不过我是个粗人,我没有读过多少书,我不会说话。后来在商界里混,又弄成满身俗气。我自己知道配不上你。现在,木已成舟,我只盼望我们大家都能快快乐乐过去,就算是我的报答。我想来我还不笨,我愿意跟你学,总可以叫你满意。”
梅女士沉默了半晌,只懒懒地回答了一句:
“这些话都是白说的!”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是诚心诚意要学好;你要我怎样改,我就怎样!”
柳遇春急口分辩了,那态度确是十二分的恳切。梅女士倏地抬起眼来很锐利地对柳遇春瞧着;经过了几分钟,她严肃地坦白地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那些问题。你已经伤了我的心,你我中间已经隔着一条沟,海样深的一条沟,无论如何填不平了;我算是牺牲了!我算是死了!你如果从此决心要做一个正派人,我很替已故的姑父姑母高兴,可是和我不相干,也还是一样。”
柳遇春睁大了眼睛,似乎不很理解那些话,但是他的机警的头脑也懂得一个大概的意思,并且也很明白绝不是一时的愤语;他的商人的锐眼近来也认识梅女士不是平常的女子,他知道梅女士的每一句话都有怎样真实的重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和梅女士面对面立定了,他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愤激的红光;他很快地高声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不说你错!可是你看,难道错在我身上么?我,十三岁就进宏源当学徒,穿也不暖,吃也不饱,扫地,打水,倒便壶,挨打,挨骂,我是什么苦都吃过来了!我熬油锅似的忍耐着,指望些什么?我想,我也是一个人,也有鼻子眼睛耳朵手脚,我也该和别人一样享些快乐,我靠我的一双手,吃得下苦,我靠我的一双眼睛,看得到,我想,我难道就当了一世的学徒,我就穷了一世么?我那些时候,白天挨打挨骂,夜里做梦总是自己开铺子,讨一个好女人,和别人家一样享福。我赤手空拳挣出个场面来了,我现在开的铺子比宏源还大,这都是我的一滴汗,一滴血,我只差一个好女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我虽然有钱,我是一个孤伶鬼,我盼望有一个好女人来和我一同享些快乐。看到了你,我十分中意,我半世的苦不是白吃了。可是现在,好像做了一场梦!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不痛么?人家要什么有什么,我也是一样的人,我又不贪吃懒做,我要的过分么?我嫖过,我赌过,可是谁没嫖没赌?偏是我犯着就该得那样大的责罚么?犯下弥天大罪,也还许他悔悟,偏是我连悔悟都不许么?你说你是活糟蹋了,那么我呢?我是快活么?你是明白人,你看,难道错都在我身上么?”
最后的一句,就像裂帛似的在房里响,梅女士忍不住心里一跳。柳遇春退后一步,很沉重地落在近旁的一个椅子里,闪闪的眼光还在梅女士脸上周旋。梅女士很严肃地回看了一眼,就给了直捷的然而带几分温和的回答:
“你有权利主张你的人生幸福,正和别人,正和我一样,你一个梦醒了,你可以再做第二个;你应该知道‘重温旧梦’是她低低叹了一声,顺手拿起一张《学生潮》挡在脸前,再也没有话。
柳遇春惘然点着头,似乎明白了梅女士的意思,又似乎不大明白;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一个苦笑,从齿缝中吐出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便踉跄地跑了出去。在房门边他又回过头来对梅女士望了一眼,他的面色像纸一样的苍白。
——不是冤家不聚头!
回音似的在梅女士耳管中响了一下,也就消失了。她依旧看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可是那些字都作怪地跳动起来;她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梗着,她本能地举起手指去揉摩,忽然有两颗水珠从指端掉下,着在纸面,也就化散了。梅女士出惊地皱了眉头,接着便是爽然一笑,撂开手里的报纸,拿过一张信笺来写道:
绮姊:信是这样慢,真叫人急煞!你说憎恨一切人便等于甚么人都不憎恨,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也承认了。可是这里的一切,委实不能叫人愉快。我是即刻想离开。托你找的事,怎样了?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我也干!你说我应该立刻提出离婚,我想来想去不能这么办。因为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走不脱身了。我天天盼望你的信,我只有你一个人可靠!恨煞了这样不便的交通!
把信藏好,梅女士躺在床上,暂时让庞杂的冥想包围了自己。然后是一件事集中了她的思绪:钱的问题。徐绮君曾说,从成都到南京的路费,至少要预备一百元。这不是轻微的数目呢!梅女士只有这半数。这还是出嫁时父亲给的,说是预备作新房中犒赏等等零用。而五十元大概只能到了重庆。梅女士猛然跳起来疾跑到方桌边,在写好的信尾又加了几句:
我的路费还是不够,请你附一个信给你家里,我到重庆时想在府上通融五十元,我自己拿你的信去取。
丢下笔松了一口气,梅女士看着自己,忍不住心里发酸。将来怎样,并不在她心上,现实的冷酷却使她难堪。她喃喃地自语着:
“五十元!我的命运就悬在两个五十元,难道就悬在两个五十元?”
两三天过去了。梅女士觉得时间走的特别慢。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焦灼地想:怎么又没有信呀?怎么还没有信来!为的要消磨那些沉重的时间,她和邻家的湖北人有了交际。男子姓黄,在高师里当教员,是“拨火棒”似的人物;他时常摇着头叹气说:
“唉!锦绣之邦,天府之国,然而暗无天日!谁在这里住满一年,准是胀破了肚子的!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卓特的青年,没有冲锋陷阵的骁将,只有摇旗呐喊的小卒!”
他也是徐绮君的哥哥的同学,据说火烧赵家楼的当时,他是亲身在场的。他的夫人不多说话。可是举动却还活泼。最引起梅女士注意的,是他们家的妹妹。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却饱含了中年人的经验;她那种抢先说话的脾气,顽皮的举动,处处都流露出天真烂缦,但是她的语意又是怎样地尖辣!她是个早熟的,见得很多,听得很多,经验得很多的女孩子。他和黄教员不是亲兄妹,她的父亲在北京做小官,母亲却是早已死了的。
渐渐和他们熟悉以后,梅女士心里很艳羡他们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他们似乎也有些知道梅女士的身世和现在的环境,那位奇怪的小妹妹常用尖针一样的短句子向梅女士挑逗。梅女士总是用话岔开。有一次,黄教员又在概叹着这个“天府之国”的黑暗鄙陋,梅女士忽然对那位小妹妹说:
“因明,你的老人家在北京,那边是新文化中心,你在北京读书岂不更好。为什么反跑到这里的女师来呢?”
黄因明的小眼睛向上一翻,微微撅起了嘴唇,用一句问话回答:
“为什么你不到北京去读书,却就做了少奶奶呢?”
梅女士默然,很感得几分不快。可是黄因明又接着说:
“新时代的女子是不应该依靠父亲的。北京的学校也不一定好。做学问全在自己,学校算得什么!况且我有哥哥教呢!”
梅女士不愿多辩似的笑了一笑,猛回过头去,却看见黄夫人的忧悒的目光正遥射在黄因明的脸上,似乎有不少的隐恨。一段疑云蓦地在梅女士心上闪过。她想起了春儿往常说过的黄家的琐事来了。她微感得惘然。可是黄教员的高声的说话忽又破空而来:
“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绝世蔑俗的反抗性的青年!不错,成都却是一片平原,成都人是庸劣苟安的!”
梅女士忍不住耳根边发热。她觉得黄家兄妹的话都是针对着自己的。于是她的冤屈的心唤回了那天月下听他们欢笑时的感念。
徐绮君的一封信终于在盼望中来了。却不是最近的答复,信封上还有十月三十日的邮戳,当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梅女士所切盼的职业。梅女士计算日期,知道自己的事在最近一月内不会有结论,反倒心定些了。她时或想想将来如何脱身,如何赶路,但随即自笑着在心里说:“尽自空想那些未必然的将来,当真我是退步了吗?”
柳遇春仍是见天来一趟,有时只和梅老医生谈了几句就走,有时也见着梅女士。可是要她回去的话,现在是一字不提了。梅老医生却对女儿说起过几次。梅女士总没表示过正面的意见,只用别的话来岔开就算了。她知道父亲对于柳遇春还有几分不满,故意取了放任的态度;她猜想来,老头子大概是用了这样的话来作难那位柳大少的:“我已经将她嫁出了,你又闹翻,叫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有一天,梅女士正要到邻家去和黄夫人闲谈,忽然梅老医生唤住了她说:
“遇春说,你的身体看来好全了,要接你回去过冬至,怎样?”
“我不去。”
梅老医生皱着眉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
“算了罢。你的上风已经挣得十足。终究是要回去的,极迟到年关是再不能延挨了。先前是生病,现在病好了,你又常出外,人家看着岂不诧异。”
“那么,到年关再去;不然,我仍旧躺在床上生病,好不好?”
梅女士吃吃地笑着说。她看准了父亲的脾气,知道只有撒娇的方法最好。
“咳,笑话!”
梅老医生的口吻略硬些,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而又隐含幽怨的女儿,忽然感得内愧起来;他摇了摇头,喟然说:
“一向把你宠惯了,现在该我来为难。也罢。遇春说过要搬到这里来住,我没答应;看来还是让他来罢。可是你也不许再使性。”
“做过书房的东厢房本来空着,可不是么?”
略一踌躇以后,梅女士微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翩然走了。这个新的转变,突然的,而又本在意料中,最初给了她几分不安宁;“怎样对付呢?如果他又来纠缠?”这样的问句压在梅女士的心上,很难把它们挥走。同时女性的本能的蠢动,也从最幽秘的处所扩展开来,浮现到她的意识内。但是柳遇春来了,居然很本分,住在书房里像一个客人,他并且坦白地对梅女士说:
“请你不要多心,我是一点坏念头也没有。自从你走后,我又嫖过,可是嫖也不能解闷,做事情也没有心思,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好像心里快活些。我搬到这里来,不过想常常看见你。”
虹四(2)
每天黄昏的时候他回来,总带一大包水果点心之类送在梅老医生房里;另外一小包,他亲自拿到梅女士那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有时也坐下略说几句,那也无非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又常常买些书籍给梅女士。凡是带着一个“新”字的书籍杂志,他都买了来;因此,《卫生新论》,《棒球新法》,甚至《男女交合新论》之类,也都夹杂在《新青年》、《新潮》的堆里。往往使梅女士抿着嘴笑个不住。大概是看见梅女士订阅有一份《学生潮》罢,他忽然搜集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版的所有带着个“潮”字的书籍,装一个大蒲包,满头大汗地捧来放在梅女士面前说:
“你看;这么多,总有几本是你心爱的罢!”
对于柳遇春这种殷勤,梅女士却感得害怕,比怒色厉声的高压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当她看出柳遇春似乎有几分真心,不是哄骗,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觉得这是些无形的韧丝,渐渐地要将她的破壁飞去的心缠住。可是她又无法解脱这些韧丝的包围。她是个女子。她有数千年来传统的女性的缺点:易为感情所动。她很明白地认识这缺点,但是摆脱不开,克制不下,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计划老实告诉他,却又觉得不妥;如果泄露了计划,就无异宣告自己的死刑,父亲一定不肯让她走的。
她更焦灼地期待徐绮君女士的来信,然而没有。
这么着,新的烦闷引梅女士和邻家的黄夫人成了更亲密的朋友。不是她来,就是梅女士去,两人间每天总有一次的晤谈。黄夫人从前在本省的女师里读过书,汉口的情形非常熟悉,梅女士的注意点恰就在此;她很仔细地询问重庆到汉口的交通,汉口有什么学校,黄夫人在汉口有什么熟人。黄夫人却喜欢问成都的情形。她问的很古怪,常常轶出了梅女士知识的范围。她的问题是:成都有没有外国人办的妇孺救济所,有没有教会的女修道院,有没有清静的尼庵。两个人同样地绝不谈自己的事。似乎有什么东西格住着,使她们不好出口。然而当那些泛泛的风土人情既已谈完,关于各人本身的话语终于转上来了。
“柳先生虽然自己是商界,却肯留心替你买书呢!”
看着一包新送到的书,黄夫人十分艳羡似的说。
梅女士笑了一笑,没有回答。黄夫人的目光惘然落在那包书上,有好半晌,似乎受了什么感触。然后,微喟一声,她忽然出奇地问:
“梅妹,是不是你也这么觉得:凡事远远地看时,总还不错,或者竟是很好的,可是到了你跟前,它就变了,变得意外的坏;是什么道理呀?还是先前我们自己看错了呢?还是那东西后来自己变坏?”
“恐怕是两面都有一点。”
梅女士这句随口的回答,却使黄夫人吃了一惊;她的脸色斗然惨白了,她低下头,胸前微微有些颤动,蓦地又抬起头来看定了梅女士的面孔,带着几分凄惨的音调很兴奋地说:
“你也是这个意见呀?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是这么说!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的,叫你想不到地,在变坏!这都不是我们能够防备的罢?人,活在这世上,到处是灾害,到底有什么趣味呀!我想,如果这些灾害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前看错了人,那倒也是一个经验;我还有勇气再找第二个,我还可以希望第二次不看错。可是你们都说是变坏,就像黄梅天的菜蔬一定得变坏,这还有什么办法!”
像喝了酒似的,黄夫人突然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差不多将梅女士怔住了。她听出了黄夫人话语的背景,她立刻想像出一幅不幸的夫妇生活的图画来,她明白了黄夫人所谓“变”是什么。她不能赞成这样客观的变的哲学,她是深信主观的力量可以转换环境的,但是黄夫人的悲哀的语句就像许多铅块压在她心头,化成了她的暴躁和不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这是第二个韦玉了。可怜,亦复可恨!”她夷然摇着头,还是没有回答。
“现在我只想过独身生活。有什么尼姑庵,教会,清苦些,我也甘愿!”
黄夫人叹口气结束着说,眼眶也红了。
“咄!什么话!”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起来。一团辛辣的怒气从她胸间爆发,震撼着她的全身了。她的眼光直射在黄夫人脸上,像两股利剑。
“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是要这么想的!”
黄夫人仰起了忧悒的面孔,软软地抗议着。
“一定不!为什么要躲到尼姑庵里去?难道不好到社会上找个独立的生活?难道不好也找个爱人和他对抗么?”
黄夫人默然。经过了几秒钟,她垂下头去低声说:
“他不让我走。他说我是空疑心,瞎妒忌。咳,你不知道我们中间难言的纠葛,你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丑事,你的判断是不公平的。”
“我不要知道。总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该!”
梅女士简直是怒骂了。她的胀热的头脑已经把自己近来的烦闷和黄夫人的问题混杂在一处,成为整体,她自己也不很明白这样的忿激是为了黄夫人呢,还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个失败的革命者为要撑拄着自己不陷入于悲观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气斥骂那些愁眉泪眼的同难者;然而她的心却也在暗中流血了。黄夫人并不生气,只是忧悒地看着梅女士,慢慢地回答:
“谁都会这么说。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你没看见他们那种亲热的样子!他们就在你面前做。因明还故意问:‘嫂子,你不吃醋么?我和哥哥恋爱哪!’呵,有过多少人说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里头过活。可是当真是我多疑么?我亲眼看见过来,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对我同情,一定是反说我缺德,反说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说: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
还是这三个字从梅女士齿缝里迸出来,但是带着几分凄凉了。她呆呆地看着黄夫人,觉得无边的黑暗和阴冷正从四面包围过来,埋藏了她们俩。
暂时地静默。忽地一阵笑声从隔墙传来,接着便是黄因明的活泼的话响。黄夫人浑身一跳,软瘫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写一封信给徐绮君。可是不能下笔。黄夫人的面容和声音像一片愁雾封锁了她的脑海。从前她觉得黄夫人很幸福,现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妇间的幸福,当真不能真有的罢?人就是这样命定了,不得不从污秽痛苦中滚过去,一直到坟墓,便是奋斗也成了徒然么?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感官的快乐,只该吞噬同类,或者被吞噬,毕竟不配有什么高远的目标,理想的生活么?梅女士忽然高声狞笑了。她站起来,扭着腰,轻轻地摇摆她的下半身,很兴奋地想:
“天生我这副好皮囊,单为的供人们享乐么?如果是这般,我就要为自己的享乐而生活,我不做被动者!”
这个观念,像毒蛇似的缠住了她。一种突发的腻涩的情热更推她向前。她忽然开了房门,向外面的黑暗凝视。寒风从院子里吹来,穿过了角门,廓落落地作声。她悄悄地走出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前,她蓦地站住,侧着耳静听,然后,把脸儿轻轻贴在门上,从板缝中向内窥探。圆晕的煤油灯光照出柳遇春坐在桌子旁,账簿摊在面前。似乎在想什么,他频频用手搔头,脸对着窗那边。俄而他站起来踱着方步了,却在将到门边时立定,好像要开门出来。
梅女士猛吃一惊,身体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门板上了。“我在这里干什么哪?”这样的感想斗然在她意识上掠过。于是像从梦中刚醒过来,她仓皇四顾,正想跑走,厢房门却也开了。柳遇春直挺挺地当门站着,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梅女士疾转过身去飞跑回自己的卧室。她心里纳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会站在柳遇春的房外?她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捧住了脸。
当她再抬头时,赫然映入眼帘的,正是柳遇春。异样地,然而并非难受的心跳,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个意念在她脑子里转,“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罢?”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听得柳遇春的声音说:
“我们的灾星应该已经退了罢?算命的对我说,冬至一阳生,喜气降家门;后天不就是冬至了么?”
梅女士忍不住扑嗤地笑了。她忽然觉得柳遇春可怜。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春的拥抱。
很快地就过去了五六天。
现在梅女士和柳遇春中间的关系可说是已经很好了。柳遇春果然温和了许多,梅女士也抱着半消极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时还觉得柳遇春究竟没有多大的罪恶,和隔邻的黄教员相比,柳遇春还是很坦白的。谁不想快乐地满意地过活?只要在不损害别人的范围内,谁都有权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于还这么想:如果柳遇春能够赞成她的高飞远走,不阻挠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么,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乐,她亦决不吝惜,并且也心愿。
她仍旧天天在盼望徐绮君的来信,仍旧是暗中准备着;对于柳遇春,她并不十分峻拒了,可是也没允许回柳家去。
期待和苟安的心理,像两个大轮子,推着梅女士通过了那平板的时日。黄夫人还是常来闲谈,每次要从她的嘴巴里——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扯出许多奇怪的东西来:兄妹间的秘密恋爱,尼姑庵,棺材。这些东西,每次要激起梅女士的焦躁,憎恨,怜悯,鄙视,惊悸,沮丧,一些腐烂的气味,一些湿漉漉粘腻的冷汗。每次黄夫人来过后,梅女士的心头便像是塞进了一团榛棘;她恨极了这个可怜相的黄夫人,然而一天不见她,便又感得无聊。那个野猫似的黄因明,自始就没给梅女士什么好的印象,现在,却引起梅女士的兴味来了。在梅女士看来,黄因明的思想和人格是不可解的。说她是为了求自己的快乐么?她何尝因此得到了什么快乐。说她是少不更事,全凭感情冲动么?她又那样的老练谙达,似乎很有城府,很多经验。说她是糊涂虫,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将有怎样的影响么?她是满肚子的新思想,知道什么是恋爱。这些不可解,无形中引梅女士和黄因明接近些。然而因此却发现了更多的不可解,黄因明说起她的哥哥,时常是很鄙弃似的。
这种种,在梅女士心里形成一大疑团。她把这些疑问抽象地写成一篇短文,寄给那时候正在大谈恋爱问题的《学生潮》。文章是登出来了,编者却加了一按语,很勇敢地高唱“打破旧礼教”,说是像该文中所叙述的恋爱痛苦,也是旧礼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满意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按语。她想:一切罪恶可以推在旧礼教身上,同时一切罪恶又在打破旧礼教的旗帜下照旧进行,这便是光荣时髦的新文化运动!
文章发表后第三天,黄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里来了。这位“野猫”样的女士,脸色不大好看,一对阴沉沉的眼睛简直带几分凄厉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来对你诉苦罢?”
黄因明直捷爽快地提出这样的问句来。
“没有说起什么特别的事。”
梅女士给了个坚决的否认;心里却这样想:看她怎样好意思说出来。
“哦,梅,你不用赖。你的文章便是证据。我不是来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个无聊的少奶奶,也不是滥出风头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愿我所敬爱的人对于我有误解。”
黄因明微笑地说,很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这一番话,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觉得刚才的否认太不坦白,忍不住脸上热烘烘了。黄因明已经接下去说:
“你说我这人不可解,你是看错了。我不是妖怪,我是个平常的人,能够想,能够感觉,会发脾气,懂得要快乐,和一般人一样。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愿意装假,我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具。就因为这一点原因,我没法住在父亲那里,只好到堂兄这里来了。谁料到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会发脾气,很大的脾气,我对自己说:‘既然她这样无理由的发醋劲,我就老实和她的丈夫发生关系,看她怎样?’我就做了。我却并没占据她的丈夫;丈夫还是她的,和原来一样,并没少了一条腿,一只手,或一些什么。梅,你可以说,在我自己这面,很不必这么办;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并没损害了她的一丝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会装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对堂兄那样亲热,那便一天的风云都不会发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为什么要装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装假!”
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女士,黄因明似乎在问:这你就明白了罢?
“可是你那时大概不曾想到会发生悲惨的结局罢?”
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后,轻声地用这个问句回答。
似乎不很了解,黄因明的阴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脸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来;她带着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转来问:
“什么悲惨的结局?”
“你的嫂子说,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
“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吓,吓,吓!”
黄因明又狞笑了。梅女士不禁打了个寒噤,觉得这笑声太可怕;刚才对于黄因明的一些好感,便顿时消灭。
“既然她那样的看轻自己的生活的权利,为什么当初要吃醋?而且是毫无理由的吃醋呀?”
黄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严肃地说。
“这个,也因为她是一个人,有感觉,有脾气;并且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有数千年来遗传的女性的弱点。”
梅女士委婉地给了一个针锋相对的驳难。
“她应该克除这种弱点!”
黄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个第三者,对于目前议论的事件是全然没有关系的。梅女士抿着嘴笑。却又不经意似的问:
“那么你是单纯的恶作剧了,没有爱?可是后来你弄假成真了,你不觉得失悔么?”
这却使得野猫似的黄因明垂下头去了。她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回答:
“因为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性欲冲动;我是跌进去了。失悔,没有的。我并没把这件事看得怎样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感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淹没了意志!现在,我想,是该我摆脱的时候了;并不是受良心的责备,却是我不高兴卷入这种灰黑的旋涡里。不过,梅,你记着我的话,我的嫂子还是不能快乐。她那样的性格,和她那样的丈夫,不会相安无事的。也许你不久就可以看见。”
和来时一样的突兀,黄因明飘然去了。
梅女士迷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个梦。她的耳朵里还在托托地响着那两句话:“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感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掩没了意志。”半晌以后,梅女士方才懒懒地站起来,把那张登着自己那篇文章的《学生潮》拿过来撕得粉碎,嘴唇上露出一个冷酷的苦笑。
一些摇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颓唐,在梅女士心上渐渐地积厚起来了。她的自信,她的乐观,早已大大地褪色,她蔑视一切人,也蔑视自己;她觉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许多自己不愿意或竟鄙弃的事。这就是所谓命运罢?梅女士不相信命运。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认确有一股力,一根无形的线,在那里牵掣着人的行动,使事与愿违。人是两重性的,矛盾的两重性。自为妇人身以来,梅女士几次自觉到这种本性上的矛盾,然而直到听了黄因明的一番话,方才认识明白这矛盾的本身。“一时的热情淹没了意志!”,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已经有两次陷在热情的泥淖里,现在还是愈陷愈深。并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却了振拔的勇气。她觉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兽性的,那就狞恶。另一种是人性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属于后者。“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环境,即使只是‘柳条’的环境。”在烦闷的顶点,她起了这样的感想。
她这个假想,在接到徐绮君的报告代谋职业无望的一封信时,便突然凝结成为固体,重压着她的灵魂。信里的紧要句子是这样的:
你托我找的事,毫无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也是人浮于事!在益州的时候,我们想像社会是多么广大,现在为你的事情我跑了几天,才知道社会是窄狭到不堪,你想钻进一个头去,真不容易。梅,还是暂且实行你的“现在主义”罢!明年暑假时我一定回川,那时我们再从长计议。
梅女士反复念着这几句话,心里像浇上一瓢冷水。可是在这冷冰冰的失望中,却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认识了社会的真形,同时也更明白地认识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环境的阻碍估量得太低。
三个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身受,彻底翻起来涌到梅女士的心头;她比较着别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识的眼前,并排地列着黄夫人,黄因明,柳遇春,和她自己。她似乎听得柳遇春忿忿地诉说他怎样在生活的旋涡中奋斗;她又听得黄夫人的话: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地在变坏,……我没有勇气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为了追求什么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没有一个人得到他所想愿的一份儿!她看见自己孤悬在虚空中。然后是黄因明的狞笑和怒喊压倒了一切嘈音:她应该克除了这些弱点!
梅女士猛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落日,在心里对自己说:
“黄因明知道自己的弱点,柳遇春会耐心地奋斗,为什么我不能够?事情诚然要意外地变坏,那又怕什么呢!我应该有勇气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无数回!”
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绮君的说法,暂且实行“现在主义”。柳遇春对于她的态度,也还不坏;他们俩中间尚能平滑地过去。这些就是梅女士的“现在”。
冬的严妆,现在也开始。许多树木已经脱叶,许多鸟儿也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大地进了休息的“冬眠”时期。梅女士的心情亦复相似。恬静地一天一天过去,她几乎感觉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虽则当第一次雪花微飘时,柳遇春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话,使她略感着几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旧历年关前两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进那间曾过三宿的新房。这里的一切,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妈已经不在,另换了个朴实年青的乡下女子。柳遇春忙着年关的店务,晚上也不常回来,因而梅女士也就觉得这里并不比父亲家里坏了多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梅女士有了这样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春也还可喜,天天在一处,那就可憎。她盼望这年关延长到无尽期。
微感不快的是黄夫人和黄因明不能常见面了。梅女士并不喜欢这两个人,但现在隔远了,却觉得缺短了什么似的。她很挂念这一对姑嫂的行动。她差不多间天要到父亲处去一回,就为的带便好看望这两位女士。
旧新年也来了。按着当地的风俗,还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几天。恰就在这个时候,梅女士知道黄因明立即要回汉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见时,黄因明说:
“前天险些儿闹出事来。嫂子要自杀呢!”
梅女士变了脸色,眼前就浮现出黄夫人的惨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后天就要回汉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还是不肯呢!”
只加了这一句,黄因明就走了,并没让梅女士多得些详细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抽空儿去找她们,没有遇到,后来就听说已经动身。
这一件事压在梅女士心头,帮助她消磨了许多无聊的时间。她推想这个意外是怎样地发生?她又猜度那黄教员为什么不肯让夫人回去?她又断定黄夫人在路上大概还有变故发生。她只是这样惘然乱想,并没愤慨,也没有怜悯。似乎她的感情已经麻木。但当这些冥想也循环至无数次而感到腻烦的时候,她的生活便成为更难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绮君的来信算是惟一的慰安。然而信是那样的少,那样的慢,又是那样的短。看书么?也不能解闷。理论太多的文章没有兴味,煽动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旧礼教”的黄先生。她甚至于企图从柳遇春身上找出一些兴趣。她很想再听听上次失和后他诉说自己并没错误的那种愤语。然而没有。柳遇春近来的态度,是恭顺而谨慎;是一种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误会而闹出乱子来的那样谨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买东西买书,仿佛认为非此不足以报答梅女士给他的肉感的欢娱。每在狂欢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见柳遇春买了许多的东西给她,便从心深处漾起一丝拂逆的羞恶的滋味。她看出柳遇春多少有些改变了,像他自己所说的“改好”了,但这个改变同样是叫人起反感的:从前他认为梅女士是完全属于他的一件东西,现在则他认为仍须用金钱来换取她的欢心。从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现在只改变为资本主义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春怎样地殷勤,梅女士心里的寂寞荒凉却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为的要有个人谈谈,梅女士和韦玉中间又通起信来。新年中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一面,他还是那种温和忧悒的神气,他说现在他是在看佛经了。他就很高兴地背诵一段《百喻经》的文字给梅女士听。什么佛经之类,梅女士是全无兴味的,但韦玉的眼光却流露了异常的怡悦自得。
那时候,梅女士心上掠过了这样的感想:
“吓,你这个脆弱者,真会自己麻醉,真会自寻快乐!”
现在梅女士写信给韦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学习怎样自己麻醉,自己消遣。这个心情虽然并未明显地浮现在梅女士的意识上,但在她接到了韦玉的复信时,却很感得失望了;韦玉的信里充满着哀怨感伤,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闷。她很生气地将信纸撕碎,心里想:
“看来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韦玉也是这样不了解我的心情!”
究竟要的是什么,她没有明了的观念。她好像一个被人惊醒了的没有睡够的孩子,觉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会惹起她的憎厌。
渐渐地春又到了人间。青春的热力在血管里发酵了!梅女士却仿佛是个不得志的投闲置散的英雄,终日侘傺无聊。春的精神,自然也感动了她:她需要一点活动,她需要一些发泄,可是没有对象。柳遇春因为店中清闲,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闷闷,很想了些法子来逗引她快活。什么效果也没有。梅女士反觉得讨厌,至少也是扰乱了她的闷的静寂。尤其是现在柳遇春每夜在家里宿,他的强烈的爱抚,无餍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动,只是被人泄欲的感念,又每次加强地在梅女士心里发作起来。这个观念扫去了拥抱时的一切官能的愉快;从前她的乳房被抚摸时有感了电流似的麻木的快感,现在却只使她皮肤上起粟。继续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严厉地拒绝了:
“不行!我受不住。你也应该让我有些休息!”
于是间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结果是同样的坏。梅女士只好暂且把父亲家里作为逋逃薮。柳遇春跟着就找了来。他赔罪,他发誓以后不勉强,最后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后柳遇春就常在店里宿。梅女士觉得清静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讨厌的话语又陆续吹到了她的耳朵里。梅老医生也隐约提起过一两次,似乎怪女儿不该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着嘴唇笑。她想来这样也好,各行其是,将来她走的时候,更可以毫无牵挂了。她计算日子,到暑假还有一个半月,如果没有意外,则两个月后,徐绮君该可以来了罢。
然而两个月的时光,想去是多么遥遥!
隔着两天或三天,柳遇春一定回家来过夜。那时,他们俩中间便有了活剧。恳求,哄诱,诅咒,又是恳求;柳遇春简直像发了狂,梅女士始终是冷冷地不作声。末了还是她让步。她是像孩子们用绒绳逗引着小猫玩,非等她看够了对方的跳掷抓扑,不肯轻易地就给他。这样地她稍微感到几分主动地位的愉快。但是当她的柔软的身体被拥在强壮的臂弯内时,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别人身上的肮脏移植到她的肉体内罢,她又不禁毛骨耸然,起了无穷的嫌恶。
这一种经验,有规则地反复着,渐成为新的郁闷,使她窒息。在写给徐绮君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提起我这半年内的生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它,我的心情,起过无数次的变化。我只好承认,我的‘现在主义’也破产了。现在这条路,也不通了!绮姊,快,快,快快回来呀!”虽则如此,每天表面上她还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写给韦玉的信,她亦从没流露自己的苦闷。她以为向这位脆弱者诉苦,倒不如不说更好。但是韦玉似乎什么都知道。端阳那天,他到梅老医生处拜节,觑空儿对梅女士说:
“我后悔从前不听你的话,想不到你不能快乐——”
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现在还不死,也是想不到。”
韦玉又补足一句,声音里带着些梗咽了。
“想不到的事太多,所以从前我劝你不要想的太远。不过现在,我很好。我只是得了会忘记的毛病。今天忘记了昨天的事,到明天又该忘记今天的事了,去年前年的,自然更不用说。所以,我说现在我很好。看来‘会忘记’这毛病,也不是顶坏的。哈哈!”
梅女士干笑着转过身去,却又偷偷地睃了韦玉一眼。韦玉惘然点头,似乎在咀嚼这几句话。然后,蓦地抢前一步,他拉住了梅女士的衣袖,颤着声音,挣扎着说:
“你是骗我的。你用这样的话来骗我——安慰我,叫我更加心痛!你是忘不了的。我也是忘不了的。如果你有幸福,我相信我会忘记了一切,现在,事实摆在这里,恰恰相反,我到死也不能瞑目,到死也不能忘记,到死要悔恨我自己从前不该不听你的话语。”
梅女士转过脸来,准对了韦玉瞧着。经过了几秒钟,她方才低喟一声,轻轻地说:
“现在你还可以听我的话。赶快忘记了一切!”
韦玉的苍白的脸颊上透出兴奋的红光来,他坚决地回答:
“不能够!因为你还在那里受难。”
梅女士意外地笑了起来。像吃辣子似的痛快的感觉,直通过她的全身。几个月来浸在霉腐的空气中,现在是第一次感得了新鲜的活气了。她所要的,正是这个:忿激的不顾一切的呼喊!她很高兴地似乎暗示着什么似的说:
“不行!你还是要听我的话。你不会?我可以教会你,教你怎样忘记了一切。怎么你不常常来看我呢?”
“那么,我一定不到重庆去了。”
在沉吟中,韦玉漏出了这么一句话,似乎是对自己说。但当他看见梅女士颇有惊讶的神气,接着便加了说明:
“本来还没定呢。听说团部有开到重庆去的消息。现在,即使当真要开到重庆,我是一定不去了。我辞职。”
重庆!就是那重庆么?一个新的主意突然浮上梅女士心头了。她看着韦玉很严肃地说,差不多就等于命令:
“去!你一定要去!”
现在是韦玉惊讶地张大了嘴,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一定要到重庆去呀!听我的话,你一定要去的!刚才你不是说,你很失悔从前不听我的话么?现在,听我的话罢!
在重庆,我们又可以见面。”
最后的一句说得很低,然而很有力;韦玉不禁心跳了。梅女士抿着嘴笑,掷过一个美妙的睨视,就离开了韦玉。
从这天起,兴奋和紧张的震度,渐在梅女士心里升高了。她并没有看见什么希望的绿光,也不曾想起过什么具体的将来计划,即使她对韦玉说“我们又可以在重庆相见”,也不过像诗人的灵感那样一瞥,并不是深思熟筹的结果;她仅仅感到有什么变化应该是要来了。不论是好是歹,总之,这沉闷的局面是要爆破了。只这一点模糊的心理上的直觉,便成就了她的心情的亢昂。像半醉的人,她的眼前挂着一片红霞。现实的坎坷,这样地就熨平了。
似乎期待着什么必然要来的开展,她只望日子过得快些。
她曾经叮嘱韦玉到重庆后便写信来,要详细地记述成都到重庆的路程。这封信终于在盼望中送到。但是三天后又来一封,十分不巧,恰被柳遇春看见了。信是短短的半张纸,只说路上辛苦,忽然病倒,十分寂寞。柳遇春沉吟了一会,看着梅女士的面孔说:
“韦表弟的身体太不中用了。我正要派人到重庆去办货,就叫他到团部走一趟,替我们问好。不买些东西送给韦表弟么?”
梅女士懂得这些干涩的话语里藏着什么用意,她忽然焦躁起来了。她并没回答,却匆匆地写了几行,就交给柳遇春:
“回信也带了去。买东西,随你的意思罢。”
那天下午,梅女士去看望父亲,后来在自己的小房间内惘然站了几分钟,冷笑一下,便回到柳家。
天气斗然燠热了,梅女士常常是毛骨耸然打冷噤;她觉得自己的前后左右有许多侦伺的眼睛。柳遇春回家的更频繁,似乎也证实了梅女士的疑虑不是无根。六月已到尽头,梅女士所期待的什么变化或爆发,还是连影踪也没有。韦玉却又来了一信。他仍在病中,但给他痛苦的,似乎不是病而是变态的心情;他那信里充满了怨艾的话语,从未有过的对于梅女士的怨恨。结尾的几句是:“从前想死,现在要活了!要活!天天只有一句话在我心头盘旋:在重庆,我们又可以相见!天天却不见你来!你骗了我!只要再见你一面,我死也甘心;你是不来了罢?我回成都来看你!”梅女士将信纸撕得粉碎,狂怒地咬自己的嘴唇。
她扑在床上,心里反复自问:我骗了他么?我骗了他么?
过去的一切又从头勾起。她回顾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一幅印坏的套板画,什么都配错了位置。为什么从前韦玉要那样畏葸,那样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权利?而现在忽又这样的积极?“因为这都是爱”,梅女士只能作如是想。
于是她恍惚记得自己似乎确是曾和韦玉约过在重庆相见,可是不知怎地又骗了他;现在他病中要赶回来,怕不会送了命么?一句久埋在尘封的记忆中的话蓦地跳到梅女士的意识上:“我满心要做一些有益于人的事,然而结果总是相反;我就是这样的于人有害于己无益的怪物么?”这个观念,这个人生责任的自觉,以不可抗的巨力压迫她,使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无助的悲泣。
晚上柳遇春回来时,看见梅女士的眼泡有些红肿,脸色又很灰白。他疑问似的尽对着梅女士瞧,心里盘算怎样用话来探索。梅女士左手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倦极了。但当柳遇春挨近些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梅女士忽然惊醒似的挺直了身体,吐出一句兀突的话来:
“明天我要到重庆去,探访一个旧同学。”
柳遇春愕然,可是又像早已猜透了一切,早已准备着有此一举,他看了梅女士一眼,含糊地用一句问话来回答:
“再迟几天不行么?”
“不行!”
是坚决的绝无商量余地的宣言。柳遇春爽然点着头很机警地笑起来说:
“那么,我送你去罢?”
“你也去,再好没有了。”
梅女士赶快接上来答应,又抿着嘴笑。同时在她心里却掠过了这样一个观念:你真是又聪明又狡猾,我们来斗一下手段看罢。
似乎并没怀疑什么,柳遇春绝不追问梅女士的旧同学是谁何,却很高兴地讲他自己从前走这条“东大路”时所碰到的危险。他的眼光闪闪地射在梅女士脸上,似乎在说:“所以你一个人去,我是不放心的。”这许多话,这很有意义的眼波,梅女士却只理会到一半;她正在忙着别的一些感念。她的常能被慷慨的给与所感动的心,突又矛盾地酝酿起对于柳遇春的好感来了。她觉得这个从微贱中奋斗出来的人,多少也有几分可取,因而他现在的境遇,也就有几分可怜;如果不是已往两年间的种种说不明白的事故像罡风似的把人们的思想都吹转了方向,那么他们俩或者也可以相爱罢。呵!一切点子都配错了,像拙劣的赌客手里的牌!
这样的心情,在路上的几天中,蓄积得更浓厚,梅女士也不知其所以然。柳遇春的干才把一切都招呼得很好,并且因为是没有带用人,更显出柳遇春的善于体贴。到永川的旅馆过宿那一夜,梅女士在柳遇春的热烈的拥抱中,几乎流下眼泪来;她诅咒自己,她轻蔑自己,她很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她很想说:“我不应该这样磨折你,现在我只要到重庆伺候几天韦玉,他是快要死了,以后我们真心的好好的过活罢!”她终于没有说。一种奇怪的力量压住了她的舌头。她仅能用“到重庆后再对他开诚布公罢!”的预约来安慰自己。她第一次自动地满足了柳遇春所需要的一切快感。
第二天午后,他们到了浮图关。略带西斜的七月太阳很残酷地停留在半空,洒下炙肤的热力;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沙土,似乎都在喘息。轿夫们在一个茶棚前歇下肩来,用手在额上抓落一把一把的汗水。梅女士喝过茶,往后靠在轿背上,闭了眼。她知道此地离重庆只有十五里,一小时后便可以到了,便可以看见韦玉,以后呢——昨晚上的感想又挝住了她的心,她十分摇惑。
再睁开眼时,她看见一顶轿子正在她的左边停下来。轿夫的茶赭色的阔背闪开了,露出轿中的男子的面孔,那样憔悴,那样温和,富有女性,那不是韦玉么?梅女士心头一跳,伛出身体来细看。男子也觉到了,他睁大着虚弱的眼睛呆呆地向前瞧。嘴边轻轻地抖动,似乎想叫出来。“不是他,还有谁哟!”梅女士确定地想;然而柳遇春高喝“走罢”的声音已经破空而来,一个人影在梅女士眼前晃过,接着是她的身体往上一浮,便看见茶棚和树木飞快地往后退走,热风从对面扑来。
梅女士迷惘了半晌,这才后悔到应该先喝住了轿子,再认认明白。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傍晚到重庆,住定旅馆后,柳遇春就遇到几个朋友,被他们拉着走了。梅女士觉得很倦,枯坐在房里猜想刚才的疑团。她的昏晕的头脑得不到结论,只是那憔悴温和的面孔,那一对睁得怪大的眼睛,时时在空中飘浮着。忽然一阵尖厉的铃声惊醒了她的沉思。她本能地推开房门向外望,看见对面的墙角就有一架电话机。于是轻松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好容易接通了团部的电话,梅女士就找韦玉。第一次的回答是“没有这个人”,后来又说“不在”。梅女士还要问,耳边只有忒忒的闹响,对方已经摇断。
很失望地回到房里,梅女士便躺在床上。纳闷和疲劳,将她送入睡乡。无数的乱梦又帮助她度过了短促的夏夜。昏迷中她时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胸前,透不过气来。她并没知道柳遇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却在醒来时看见他已经穿得整齐地站在床前。
“十来天的旱路到底很辛苦罢!昨晚上你睡的像死了一般,抱起你来,你还是打鼾。怎样都弄不醒你。哈!”
柳遇春微笑着说。
没有回答。梅女士翻过身去,眼睛又闭上了。
“本想今天去看望韦表弟的,谁知道昨天他回成都去了。”
短短的沉寂后,柳遇春又轻声地自语着。但是“回成都去”这几个字像尖针似的刺醒了惺忪的梅女士;她猛抬起头来问:
“谁?”
“韦玉。昨天在浮图关看见一个人,原就像是他。”
梅女士颓然又落在枕上,什么都明白了。柳遇春那时大概早就认清楚是韦玉,所以要喝令轿夫快走罢!也许竟是他用什么鬼计引韦玉离开重庆的,譬如捏名打一个电报,多么阴狠狡猾!然而即在前晚还想对他开诚布公哪!梅女士浑身透出一片冷汗。被骗被玩弄的痛感,又夹杂着对于柳遇春的憎恨和恐怖,重压在她的麻痹的神经上,竟完全忘记了韦玉那方面。她并不挂念韦玉的下落,仿佛韦玉已经死了,被柳遇春阴谋害死了。
“你的旧同学住在什么街?今天去找她么?”
看见梅女士苦着脸不作声,柳遇春换了方向说。
“我还是要睡觉。”
本能地回答了这么一句,梅女士翻身到里床去了。
好多时候,她不听得什么,不看见什么,也不想什么;她浮沉在异样的晕眩中。然后她抬起头来,向房里瞥了一眼。只有哑口的家具静静地蹲着。床前留有柳遇春的字条,说是须到晚上方能回来。梅女士拈着字条沉吟一会儿,忽然笑了;她跳起来换上出门的衣服,又从一本杂记册里检出徐绮君的住址看一遍,飘然走出了房间,脸上的气色是十二分镇定和坚决。
虹五
徐绮君依了梅女士的叮嘱,一切都守秘密。她不很赞成梅女士的办法;至少她觉得梅女士纯由感情冲动,太没有确定的目标。第一天,她们中间就有了长时间的争论。梅女士始终坚执着的意见是:
“现在绝对不能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提了离婚,他们一定更恐慌,一定拼命的要找到我。现在只能这样糊里糊涂跑开了再说。请你不要耽心。让我悄悄地躲几天。将来的事,将来再想法。”
徐绮君闭着眼摇头。过了半晌,她慢慢地又问:
“这样糊里糊涂跑开了,他们就不来找你么?”
“自然还是要找的,不过是另一种找法了。他们也许以为我碰着了棒老二,或是失脚落水,或是……”
“或是被人诱拐了走!”
徐绮君抢上来说,格格地笑着。她们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
因为是躲着不走动,梅女士便用每天的午睡来消磨长夏的时光。似乎徐绮君的卧室就是安身立命之处了。反是徐女士很有些焦灼不耐,整天地在外边跑,刺探所谓“消息”。可是也没有眉目,仅知道柳遇春正在和洪帮里的小头目接洽,托他们设法。到第四天却看见《新蜀报》上有一条匿名的启事了。徐绮君很高兴地把渴睡的梅女士叫起来,递给了那一张报纸,便坐在旁边,注意地瞧着她的面孔,启事是这样的;
素鉴 三日不见归来,忧虑万分;有何为难之处,速函锦江旅社,无不可以从长计议。
春白。
梅女士匆匆地看了一眼,便展开那张纸来读新闻;俄而又翻过来再看启事,淡淡一笑,便撩下那报纸,闭了眼睛。
“怎样?该可以去个信了罢?”
徐绮君不耐地问。
回答是摇头。但忽又跳起来抱住徐绮君的颈脖,梅女士憨笑着说:
“好像你就是柳遇春!你可怜他么?一点也不用你可怜他呢!白天他登启事,‘万分忧虑’,晚上还不是睡在土娼家里,万分快乐!为什么我要去信?自然我要写信给父亲的。但是要等到将来,等到我有了职业。赶快设法替我找一个事罢!姓柳的,随他去。你看着,他在重庆逛厌了,自然要回成都去。”
又笑了一声,梅女士霍然下床来,摇摆着身体,很是高兴的样子。
“什么都依你罢。但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徐绮君瞅着梅女士好半天,然后慢吞吞地说。
“什么事?”
“不许再睡午觉了。”
梅女士的一对美目天真地望上一翻,就抿着嘴笑。她明白徐绮君这句话的意义。沉吟片刻以后,她用一句问话回答:
“已经四天,应该是睡醒了,明天起我们打伙儿斗牌好不好?”
于是又过了四天,都是又闷又热。徐绮君时常到锦江旅社去探望,总见那旅客牌上还有白粉写的柳遇春三个大字。这很使她感得不安。她觉得自己负了极大的责任。她是梅女士的保护者,所以即使梅女士很能够无思无虑地斗牌,睡午觉,而她——徐绮君却不能如此安闲洒落。家下的女仆们也渐渐交头接耳有议论了。许是她们听得了外边的新闻?许是她们对于这位年青的女客起了疑心罢?徐绮君想来很愁闷,却又不好对梅女士说。她知道这位“现在主义”者决不肯多费心思考虑这些“未必然”。
母亲和嫂子也像受了女仆们的传染,她们从新又问起梅女士的身家来了。但是最使得徐绮君发窘的,却是她的堂兄弟自强,一个十七岁的刁钻古怪的中学生。他微笑地对徐绮君说:
“你的女朋友,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好像不是姓周呀!”
“没有的事。不要瞎说。”
徐绮君一口否认了,但是脸上已经泛出两片红晕。
“哈!还是和我直说罢,我又不是不肯守秘密。多一个人帮助,岂不是更好么?”
徐绮君睁大着眼睛对自强看了好半晌,然后淡淡地一笑,就转身去了。但是徐自强跟在后面又轻轻地说:
“你们不到江北治本公学去玩玩么?那边清静,比这里妥当——我是为好。”
“谢谢你的‘好意’,请你不要多管闲事罢!”
只给了这样随口的回答。自强望着徐绮君的背影,狡猾地睒眼睛,忽然高声笑起来,将两臂交叉在胸前,很得意地跳。
第二天,徐绮君和梅女士果然到江北去了。治本公学早已放暑假,留校过夏的一位姓陈的女教员却是熟人,因此徐绮君她们俩就住了下来。这里和重庆城只隔着一道水,然而完全是乡村的风景,梅女士觉得一切都惬意,虽然那位女教员太世故了一点。这位陈女士大约有三十多岁,自己说抱独身主义,却又喜欢议论人家的婚姻和恋爱,对于男女关系的种种,似乎很有经验。因为徐绮君的叮嘱,梅女士不很和这位深于世故的老处女周旋,借口要预备下半年考学校,只躲在房里看书;但陈女士却不肯放过每一个闲谈的机会。觑着徐绮君回重庆去了,她就进来。
“呵,现在考学校就用到这些书么!”
看见梅女士案头所有的无非是小说和杂志,陈女士便吃惊似的说。
梅女士只是温柔地笑着。
“从前我也喜欢看小说。现在,不!周小姐,你到了我的年纪,也会不想看的。”
忽然顿住,这位老处女瞅了梅女士一眼,似乎有这样的意思:“你不信么?等着瞧罢!”随即她又接下去说:
“许多人看小说当作消闲,我又不然。我是在小说里找同伴;我想找出一个也是独身主义的人来。你猜我找到了么?没有。所以我就不高兴再看了。你看过《红楼梦》么?我看过两遍。”
“那个做尼姑的妙玉,怎样?她不是抱独身主义么?”
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再闭着嘴了,梅女士就这么敷衍一句。却不料陈女士斗然一怔,眉梢边隐隐泛起红晕;她转过脸去干笑了几声,有意无意地分辩着:
“怎么提到了她呢!太不伦不类了。独身主义是一种高尚的理想,并不是假惺惺作态。许多人都误会了。”
梅女士点头,装出心悦诚服的态度来。同时有一个新鲜的感想在她心头通过:似乎每个人的主张都不是突然来的,都有一些特殊的经验背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像外貌那样简单,每个人都有些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而别人的话语却又常常会撞在这些阴私的创痕上,似乎是故意的撩拨。
但是陈女士又在闹烘烘地发表她的老成卓见:
“有许多人因为婚姻不如意,只好拿独身主义做栖留所;又有些人眼光太高,本身的资格却又太低,弄来弄去不成功,便拿独身主义来自解嘲了;也有的是受不住男子们的纠缠,那么,独身主义成了挡箭牌;更有的人简直借此装幌子,仿佛是待价而沽!近来我们这里许多独身主义的女子,大概是这么一些来历,都是误会了独身主义的本意的!”
“那么,陈先生,想来你一定有更高明的理由,这才也抱了独身主义?”
梅女士特意把语气修饰得极婉转,但也忍不住尖锐地向陈女士望了一眼。
“哦?那无非因为是一种高尚的理想。”
这是脱口而出的爽爽快快的回答;是含浑的,然而塞绝了一切追询之路的回答。
于是谈话转了方向,陈女士又咒诅她所从事的教育生活了。这在梅女士听来,便仿佛是有经验的商人对一个未来的同业诉说本行的艰苦,是一种预防营业竞争的消极的恫吓。梅女士只好耐着性子静听,盼望有什么事情出来打断这可厌的谈话。
到校外田野间去散步,便成为梅女士躲避那位嘴碎的老处女的好方法。每逢徐绮君要回家去,梅女士就跟了出来;带一本书坐在小石桥旁边的黄桷树荫下,她可以消磨整半天。她看那些泥面赤膊的乡下孩子拿巨大的手掌形的黄桷叶做成帽子戴着,摹仿“长毛”们打仗。他们又把树叶卷成管状,含在嘴里呜呜地吹;有时并排着三枝管同时吹起来,那扁阔凄厉的声音就像是狼嗥。梅女士这才知道黄桷树叶原来还有那么许多用处,觉得很有趣,便也照样做成个哨子,一面看书,一面轻轻地吹着。
天气是更加热了。甚至早晚也没有风的影踪。徐绮君因为感受了暑热,病在家里,接连三四天不曾到治本来。梅女士觉得无聊,大清早就跑到小河边的一棵大黄桷树下乘凉;她用树叶子铺成了软软的坐位,斜靠在树干子上看水里的游鱼。近岸处有一群鱼囝排得整整齐齐地,像是参加阅兵式的军队的行列浮在水面,蠕蠕地动着。蓦地从河中央蹿过一条柳叶鱼来,冲散了这鱼阵;但刹那间它们又集合了,差不多和先前同样地整整齐齐。
梅女士很有味地看着,忽然脑后来了咕——的尖声,将她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少年蹲在她背后,嘴里含着黄桷叶的哨子,嘻嘻地笑着。原来便是徐绮君的堂弟自强。
两个都没有话,局促不安的空气在他们中间交流着。
“绮君今天不能来,我来代她。”
当梅女士挺直了腰站起的时候,徐自强含笑地引进了自己。
回答是微微一颔首。
“锦江旅社那个人已经走了。”
徐自强轻声地又加一句。他的三角脸上流露出不胜快慰的神气,他的广颡下的一对细长眼睛紧瞅着梅女士,似乎要看出自己这有力量的话语起了什么感应。然而梅女士只给了一个淡淡的反问:
“就是这一点事么?”
徐自强的一团高兴陡然萎缩下去;本来准备好的一番话便全无用处,他不得不临时设计了。他举起手背,反复地揩拭额角的汗珠,将脚尖拨弄地下的细草,又偷眼侦察梅女士的面孔。
“大概绮姊还有别的话罢?”
梅女士又问,附带着一个温馨的浅笑。
这却把徐自强的胆气和话语都引出来了。他上前一步,杂乱地而又兴奋地说:
“并不是绮姊差我来的。她不肯说。什么话也没有。我说,我也会守秘密,她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打听出来了,四五天前我就知道了一切;绮姊她不过每天到锦江旅社门口望一下,我是常到里面去的,那个人也见过。你看,到底我能不能守秘密?今天早上我探听得他确是回去了,我就赶快来告诉你。绮姊还没知道这个消息呢!”
梅女士又是抿着嘴笑。对于这位少年的自表忠诚和居功的态度,她从心深处感得一种畅快的甜味。从未有过一个仅仅识面的男子对她这样地关切,这样地热心,并且这样地努力想博她的欢心。仓卒间她竟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话来感谢这种好意,只能将柔媚的眼波倾注在徐自强的汗气蒸腾的脸上。
“他回去了,据说是因为有个亲戚刚刚在成都病死。”
徐自强补足了他的报告,很悠闲地斜倚在树干上,仿佛是小吏在上司跟前销了差,等候着奖励。
“什么亲戚?是不是姓韦?”
梅女士急忙地追问,似乎早已知道有这一件事,而现在只待证实。
“好像是姓魏。我以为是不相干的,倒没有仔细打听。你要晓得底细么?明天我一定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梅女士吁了一声,垂下头去,轻轻地好像对自己说:
“到底死了!为什么要他巴巴地赶回去?——可是,密司忒徐,不要再去打听了。绮君病好,请她就来!”
这后半截话的口吻是严肃的,并且现在那长眉毛尖有些皱锁,那可爱的红嘴唇旁边也消失了笑意。徐自强觉得意外,几句早已等候在喉头的话语便又缩住了;但犹豫片刻以后,终于大胆地说出来:
“也许她明天不能来。有什么事?我能够办么?你可以相信我还靠得住罢?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都是绮君拦住了,不让我来见你。她把我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天有眼睛,叫她生几天小病。现在要是你高兴,我们坐在这里谈谈。我有许多许多话语。”
没有回答。一些庞杂的感想,关于韦玉的,柳遇春的,和她自己父亲的,正在坌涌到梅女士心头,不让她意识地玩味徐自强这一席话。她本能地对徐自强看了一眼,便坐在原来的黄桷树叶的厚茵上。
自然这是愿意谈谈的表示,徐自强忍不住心跳,脸也红了;他的没有经验的嘴巴蓦地吐出拙劣的然而天真的三个字来:
“我爱你!”
梅女士愕然睁大了眼睛。站在跟前的这位中等身材的少年突然放大,和那黄桷树同样的粗壮;三角脸的羞红中透出无邪气的可又惶恐的情调。“我爱你!”这兀突的三个字,最后在梅女士耳管中回响了一下,似乎冲激得她的心也有些摇荡。但是只一刹那。梅女士自己的腻人的长笑惊散了一切幻觉。她凝视着徐自强的面孔,恳切地问:
“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你爱过么?你知道爱的滋味么?
光景你只在小说里看见过爱的面目罢?”
这一串问题将徐自强弄糊涂了。在别的事情上,这位十七岁的中学生确是已经很老练,但在男女关系上,却连“幼稚”都说不到;他只是个粗朴的“未经验者”。他简直不曾梦想到女子的心胸有多么深奥。梅女士却又笑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位涨红着脸发窘的青年的手掌,很坦白地接着说:
“你几乎闹了笑话。我不怪你。我也明白你的一片诚意。你又聪明又能干,我也爱你,可是你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弟弟。大概你没有细细想过,即使我爱了你,于你有什么好处没有?自然更不曾计算到我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将来你有许多时间去闹恋爱,会碰到许多可爱的女子,那时候,你就会记得我今天的话语。——”
梅女士忽然住了口;他看见徐自强的眼光好奇地而又贪婪地盯住了她的只罩着一层薄纱的胸脯,她又觉得有一个指尖正在轻轻地畏怯地搔触她的手腕。而且差不多是同时,她又听得左边传来了脚步声。她本能地洒脱了徐自强的手,跳起身来,便看见陈女士已经近在十步以内。
几秒钟的难堪的静默。然后是梅女士微笑着说:“绮君的感冒还没好呢!”但在陈女士开口回答以前,梅女士早又转过头去郑重地吩咐了徐自强:
“如果明天她仍旧发烧,就请你来接我回去!”
三个人离开了那河边。陈女士例外地不作声,而且故意走在最末后;直到徐自强和她们分了路,这位“老处女”方才赶到梅女士肩旁,很狡猾地笑着,又绕着弯儿批评徐自强这孩子是个“怪物”,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
午后下了雨,梅女士不能出去,便在房里睡觉。梦中她又在那河边的树下,徐自强蹲在对面,嘴里含着一排五六只黄桷叶的哨子,发狂似的吹着;那蒲——蒲的怪响使她头晕了,眼前一片黑。忽然她被抱住了,她挣扎,水浸透了她的衣服,然后听得一声猛喝,宛然就是韦玉的口吻:“你说在重庆再相见,可是你骗了我呵!”
梅女士睁开眼来,还看见韦玉的失血的面孔像一幅大白纸覆在她脸上。窗外正落着急雨,屋檐的水溜响得和爆竹一样。她惘然躺着,忽东忽西地乱想,直到汗湿的纱衫复又干燥。
当天傍晚,她就离开学校,回徐绮君的家。在绛色的夕照中渡过江时,她看着紫色的江水,心里说:“美丽的山川,可只有灰色的人生;这就是命运么?顶着这命运前进!”
徐绮君的病却迁延着总不见全好。梅女士权充了看护,整天蛰居在卧房里,虽然颇觉得枯索,到底亦一天一天挨过去了。她并没有什么忧虑和焦灼。然而也不能兴奋活泼。感伤过去的酸泪早被她用火一般的忿恨烧干,即或触景感物,不免会在心深处偶尔漾起旧憾的微波,也立刻被她的冷酷的理知压下去了。她已经用意志的利剑斩断了过去的纠缠。那么将来呢?将来的幻想素来很淡,目下则简直没有;因而她亦不能自解嘲地空高兴。她只有单调的灰色的现在,她只能空白地让现在成了过去,便永远扔在遗忘里。
徐自强还不时来挑逗她的心。他到底把他的“许多许多话语”倾倒出若干来了。但对于这个“现在”,梅女士也感得同样的单调无味。什么恋爱!她不是早就经验过?而且亲眼看见过许多?而且她也还没忘记柳遇春教给她的恶功课。她好像第一次吃鱼的人就没尝到真正的鱼味,却被腥臭弄坏了胃口;她糊糊涂涂有了这样的认识:恋爱之所以异于友谊,就因为有肉的关系,而肉的关系便等于柳遇春的单方面的泄欲主义。这是她领教的太多了。她想着就嫌恶。
然而在她的心深处,在这单调空白的硬壳下,还潜伏得有烈火,时时会透出一缕淡青的光焰;那时,她便感得难堪的煎迫,她烦恼,她焦灼,最后便有一个凝结成为实体的问句显现在她的意识上:此后的生活怎样?但是也只有一刹那。她天性中的伉爽,果敢,和自信,立刻挥去了这些非徒无益的庸人自扰。
渐渐地到了八月中旬。徐绮君从缠绵的疟疾里挣扎出来了。前此她写过几封信给她的哥哥,代梅女士找事情;陆续也来了两次回信,但都没有确定的答复。多半是不成了罢?徐绮君常是这样焦急地想着,便觉得梅女士的淡漠态度太叫人生气,太是自己不负责任。为了这一点,她们时有龃龉;像严父督责惫懒的儿子,徐绮君盛气地问:
“怎么你毫不放在心上,倒好像不是你的事!万一绝望,你打算怎样办呢?”
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她了解这位好朋友的热心。温和地抓住了徐绮君的手,她曼声说:
“着急也不中用哪。天无绝人之路,世界到底是很广阔的哟!”
“你还是那个老脾气!在益州的时候,你说韦玉方面不会发生意外,你又说难道就怕了柳条的牢笼,但现在如何?你的聪明,大胆,你的什么也不顾忌,——却件件是害了你自己!现在又信托天了,又信托到底是广阔的世界了,你——
真叫我看着生气!”
徐绮君愤然摇头,尖利地追迫着说。但还是只有憨笑的回答。经过了好几秒钟,梅女士斗然收住笑声,满脸正经地站起来,从齿缝中迸出了一句话:
“我只信托我自己!”
这最后的“自己”两字,声音特别高,而且凄厉,徐绮君忍不住心里一跳,可是梅女士倏又狞笑着疾扑过来抱住了徐绮君,将嘴唇凑在她耳朵边轻声说:
“打算怎样办么?打算找恋人去!”
徐绮君也忍不住笑了。这是不相信的笑,说不定还带着些“何至遂甘堕落”的意味;但同时她想起一件事,她转过脸去看定了梅女士的眼睛问:
“对象就是徐自强罢?”
“什么!绝对不是!为什么我要糟蹋这个小孩子?况且为什么要先有了对象呢?一个人到转不过身来的时候,还做美丽的梦么?可是我决定不走回头路!”
暂时的沉默。终于是徐绮君沉吟着说:
“何必这么牢骚,世界到底还是广阔的呵!”
口头上尽管坦然,心里却是加倍的着急,徐绮君差不多把最不好的结果都想像出来了。现在她觉得梅女士的表面的镇静并非是懒怠或不负责任,却是自己居心“铤而走险”。这个“发见”使徐绮君战栗,并且对于平日可信仰的新思想不免也起了怀疑;人们是被觉醒了,是被叫出来了,是在往前走了,却不是到光明,而是到黑暗;呐喊着叫醒青年的志士们并没准备好一个光明幸福的社会来容纳那些逃亡客!
八月底也快到了。一条寻人的大广告赫然出现在《新蜀报》,并且还附有梅女士的照相。当徐自强跳进来气喘喘地将这张报纸展开了后,两位女士的脸上都变了色。三个人交换了几次眼光,说不出一句话。
“再住下去是要拖累你了,我回成都去亲自办交涉!不然,我就往外跑:汉口,南京,上海,不信我会活活地饿死的!”
梅女士还算镇静地说。可是徐绮君姊弟们都摇头。压低了声浪的,然而热烈的辩论,于是开始了。梅女士最后的主张是,只要徐绮君替她张罗到一百元,她就立刻离开四川。徐绮君却觉得还不必如此冒险,并且一百元也不能马上办到;她说家里人是不会留意到这条广告的,事情还没十分急迫,且待她再去努力活动一下,或者在本地的教育界可以找得位置,那时,用了“家居无聊,要出来做点事”的口实,老实对柳遇春揭明了,也未始不是敷衍一时的办法。
听说梅女士可以长住在重庆,那自然徐自强十分赞成,徐绮君又那么坚持着,所以梅女士亦就不再说话,照例地抿着嘴笑。
两天,三天,意外地飞快的过去了,徐绮君很跑了几处地方,找过多少人,可是同样的没有结果。她绝望了,准备着张罗银钱,却忽然得了个消息。新换的泸州师范校长原来是有点认识的陆某,听说他把旧教员全体撤换,也许他那附属小学里还留得有女教员的缺额罢?
经过了一度商议后,梅女士决定到泸州去碰运气,徐绮君也陪着走一趟。
虹六(1)
徐绮君她们到了泸州时,那个师范学校正忙着筹备开学式的大礼。一切教员早就聘请齐全,然而梅女士居然达到目的,并且又加了徐绮君。这是因为年青的新思想的陆校长看见了梅女士那样的人材,无论如何不得不“设法”,便把附属小学内超过了六十人的三年级和一年级都分成两班,安插了梅女士后,反差一位教员,仓卒间又找不到,只好强嬲着徐绮君暂时“辛苦”这么两星期或一个月。
开学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们到后第三天,陆校长特地开了个茶话会,说是替全校的新教员互相绍介。
茶会在客室中举行。“保险灯”的大白瓷罩洒下些淡黄的光波。因为有风,火焰时时颤动,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驳的灯光落在暗黄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图案。在这样歇斯底里的空气中,梅女士惘然静听那十几位男教员和五六位女教员很客气地交换着不连贯的断句。对面一位女子,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杏黄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时时向梅女士这边瞟过来。这尖利的眼风,从梅女士意识上唤起了黄因明的印象。对于那位野猫似的姑娘的粘腻的挂念,便缠住了梅女士,将她从现实中拉开,竟没留意到陆校长说了这样的话:
“小学方面,从本学期的新生起,我们打算试验新式的教育理论;刚好我们找得了这位密司梅行素来担任这项重要的工作。”
全场忽然异样的静寂了,几个蚊子的叫声也听得见。许多眼光都转到梅女士这方面。徐绮君用肘弯轻轻地推着她那惘然的同伴,那边男教员堆里却已腾出一个圆朗的声音来:
“请梅女士发表新教育的卓见。”
这句话的不大友意的气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静地对大众瞥了一眼,只给了一个随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见笑,我是第一次来当教员,说不上什么卓见——”
对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头去藏过一个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见;她陡然全身燥热了,神经电化了似的敏活起来,刚才并没十分听清楚的陆校长的几句话蓦地从潜在意识中跳出来,逗着她不得不猜疑到什么“刚好找得了”的一类话也是反讽。这闪电似的不快的感想,使她口头顿住了,但只一瞬间,随又很快地接下去说,声音愈来愈响:
“各位先生都是饱学有经验的人,负着神圣的使命;像我这样的没有经验,没有学问,也来谬充同事,实在惭愧得很。校长先生的夸奖,不敢当。想来各位早已明白我是为什么跑到这里,闯进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也不肯只当作一个饭碗,敷衍着过去。我信仰两句格言:学问是经验的积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够;经验,正要去找。这便是我的目标。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虚伪的旧礼教的,当然也不赞成虚伪的客套,所以我听得要我发表‘卓见’,老实说,不胜感慨!今晚上是校长先生的茶话会,明天便要开学,各人要站到自己的岗位里去了,我希望对各位都有个明白的认识。我先来自己介绍我自己罢。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毕业,因为不愿意在家里当少奶奶,第一次来做小学教员。”
全场哑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谁,忽然鼓起掌来,接着便是一片的应声;中间也夹着哑然的笑响。陆校长的声音,在掌声的余波中透出来:
“我赞成密司梅的提议。我也来自己介绍:陆克礼,南京大学教育科毕业,此番第一次办教育。”
梅女士对坐那位杏黄衫子的女郎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她在旁坐的一位女教员的耳朵边说了句不知什么话,她那乌溜溜的眼睛又很快地向梅女士瞟了一下。这时候已经有人在追踪校长,抢先着自己介绍。梅女士很注意地瞧着听着。有几位只说了姓名,有几位却在开玩笑。不多时完了。梅女士这才知道对面那位很惹眼的女子姓张。
现在开始了不规则的捉对儿的闹烘烘的谈话。徐绮君和一位圆胖脸的男教员认了远亲,谈得很热心。坐在梅女士的另一旁的,也是女教员,一张扁面孔,老是低着头磕瓜子。杏黄衫子的张女士时时拿眼光向梅女士脸上掠,但当梅女士凝眸对她看时,她又转过头去了。斜对面有一位蓬头发的男教员,嘴角里斜插着烟卷,不转眼地望着梅女士瞧。梅女士记得就是自称“高等爬虫”姓李的师范部国文教员。可是隔得太远了,两方面都不便招呼。
桌子下的蚊子似乎更活动了。在座各位的扇子不时钻到下面去挥拍。偶然一个不留神。梅女士将扇子掉在地下了。当她伛着身体去拾取的时候,在薄暗中却看见似乎从对面出来的一只高跟皮鞋白丝袜的脚很伶俐地架在左边伸过来的白洋服的腿上。梅女士不禁心跳了,赶快抬起头来,恰好接受着张女士的满含了憎厌的一个瞪视。异样的荒凉之感便又在梅女士胸间扩展开来。
终于这茶会告了结束。同回到卧室后,梅女士微喟着对徐绮君说:
“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闷人,如果两星期后你当真要走,我就寂寞死了!”
第二天是开学礼,异常热闹。梅女士被派为招待员,恰好和张女士同组。这位年青的姑娘今天打扮得更加娉婷可爱了,但是她的常含讥讽的眼光也更加引起梅女士的不安。午后二时左右,来宾和本校的学生早已挤满了大礼堂,然而总没见摇铃开会。汗臭和嘈杂的人声,又加以异样的心绪不快,都使梅女士时时感得晕眩。她逃出礼堂来,在廊前的木栏杆旁痴立了半晌,机械地拿手帕擦脸上的汗。张女士扭摆着腰肢从对面来了。她微笑地向梅女士睨视,便钻进了礼堂隔壁临时休息室。
“密司梅,很辛苦罢?为什么不到休息室里喝一杯凉茶?”
蓬头发的国文教员李无忌忽然闪出在梅女士跟前,轻声地说。
梅女士的眼皮一跳,惘然回答了个微笑。像在穷途中遇到了亲旧那样的惊喜的心情,暂时使她说不出话来。她避过了李无忌特有的灼灼的眼光,遥望着礼堂门口的杂沓的人影。
李无忌也跟着侧过头去瞥了一眼,又很友意地接着说:
“来宾差不多到齐了。现在只等着一位要人。这个,校长自会招待。所以,密司梅,你不妨去歇一歇,你看,招待员都在休息室。”
有人在那边呼唤着。李无忌再对梅女士看一眼,便转身走进礼堂内去了。梅女士也本能地离开那栏杆,踅近休息室的门口。
门里很热闹。张女士坐在大藤椅里,高高地架起了两条腿,似乎刚说完话,正捧着一块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员则在格格地笑。但当梅女士的面孔闪出在门前时,突然那些笑口都闭紧了;一种来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错愕,都流露在各个人的脸上,这显然是不很欢迎有一个生客闯入她们的小小的舒服的环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气,装作找寻什么人似的向房里溜了一眼,转身便走,可是离开那门还不过十步光景,猛听得哄然的笑声又从休息室里爆发,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声中又夹着张女士的半句话。“你们看,她——”梅女士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疾回过身去,她飞快地跑进休息室,嘴唇上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里招待惠师长么,密司梅?”
经过了短短的窒息的静默后,张女士睒着眼睛出奇地说。
“好像本来有四五个招待员罢!”
这是针锋相对的回答。同时有这样的疑问闪过在梅女士的心上:什么师长?这就是她们暗中取笑人家的资料么?
又是半晌的沉默。大礼堂内的闹声像是远处的蛙鸣,波浪般起伏着。从没和梅女士周旋过的那位扁脸的姓赵的女教员却忽然开口了:
“我们是乡下人,不会招待阔老。惠师长是新派,独一无二的新派将军,总得是漂亮的新人物,奋斗过来,脱离家庭的,方才合他的脾胃呵!”
一位或两位发出了赞助的高兴的笑。张女士却似乎不以为然;她瞅着赵女士的横椭圆形的肥脸,冷冷地说:
“新派的将军!希罕他!什么新派,他懂得么?老实说,我是瞧不上他!不过,佩珊,你忘记了惠师长素来喜欢相貌古怪的人,所以你也有招待的资格。哈,哈!”
立刻赵佩珊的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向左右狼顾,很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心里明白这些小心眼儿的姑娘们的鬼伎俩。
“快三点钟了,还不来;一定要等他到了才开会,太没有道理!”
常常和张女士在一处的周女士忙插进来说,企图转换谈话的空气。又是一位或两位表示同意似的发出了等得不耐烦的嘘嘘的声音。张女士微笑着转过脸来看梅女士,似乎还有话;却蓦地从门边来了徐绮君的声音: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要开会了,请你们去罢。”
抑扬的军乐声由嘹亮的平地拔起来似的喇叭和铜鼓的合奏开始,骤然灌满了这休息室,仿佛那军乐队就在门外。各位女士们都本能地站起来。梅女士走到门边时,猛回头对阁阁地响着高跟皮鞋抢出来的张女士笑了一笑,轻声说:
“密司张,我也要爱你这一对时常高高地架起来的白腿了!”
不让张女士有什么回答,梅女士长笑着跳出门去,赶上了徐绮君,拉她穿过一条游廊;这时候,在她们后面的顿然静穆了的大礼堂内,琅琅地响着铃声了。
现在梅女士看得很明白,有一些奇怪复杂的事情等候在她的教员生活的前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五六位女教员有密约似的对她抱了敌意,——是混和了嫉妒,鄙弃,猜忌,等等复杂的心情的敌意。在先梅女士想来这不过是狭小的“排外主义”,因为她们都是重庆二女师的毕业生;但看到她们和徐绮君又很友意似的,便不得不猜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一种强有力的烦闷,渐渐地在梅女士心中积累起来。她曾经把自己的感想对徐绮君说过,不料徐女士反说她是“神经过敏”。神经过敏么?梅女士绝对不承认。她看准了别人是有意排挤她。而她亦不甘示弱!为什么要示弱?有人反对她,一定也会有人赞助她;只有平凡的人才是无毁无誉的呵!从开学礼那天起,她的烦闷化而为愤激;
她准备着强硬地对付她的敌人,甚至于不惜正面冲突。
但在开学以后,各人都忙着功课,这种紧张的形势渐又缓和下来了。梅女士的主要功课是一年级新生;这里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上课的时候,不是大姑娘们打瞌睡,便是小孩子们吵闹。她没有法子使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够恰好地吻合全体学生的胃口。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学生不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话语从嘴里出来,便是教学上的大失败。她烦恼地站在讲台上,时时用眼睛瞧着课堂外,仿佛正在做什么犯法的丑事,惟恐被别人来发见了。她的对于同事们不示弱的主见,也渐渐地动摇了,“至少在教书这一点上,自己是硬不过人家罢?”她忍不住这样惴惴地想。
没课的时候,梅女士悄悄地去观察她的同事们是怎样一个教法。还不是同样的糟!她又去参观师范部各教员的工作。很使她吃惊的是后排的学生们竟有几个在那里打“扑克”。自己做中学生时上讲堂偷结绒线衣服的往事,便在梅女士的回忆中跳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不听讲!”她轻轻地开脱了那些师范生。可是转念到自己当初只在老朽冬烘教员的班上才结绒线或是偷看别的书,便又不胜感激,觉得这个名为彻底改革,全体新派教员的师范学校,实在也是不敢恭维的了。
这一切的发见,消灭了梅女士对于自己职业的幻想,同时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看轻那些男同事和女同事,也看轻觥觥然新人物的校长陆克礼。
同时这一切的“看轻”也要求梅女士付给巨大的代价:消沉和孤独。她只有徐绮君是朋友,其余的男女同事都成为想像的——而且不单是想像的敌人。虽然国文教员李无忌屡次表示友意,她的回答始终是落落难合。
然而徐绮君亦快要走了。九月十二那天,这两位好朋友,去游龙马潭。坐一条小船在澄碧的秋水中容与浮荡,离别之感压在她们心头,好半晌两个都没有话。戴着一簇庙宇的水中央的小洲,还是葱茏地披了盛夏的绿袍,靠边有几棵枫树则已转成绀黄色;阳光射在庙宇的几处白墙壁上,闪闪地耀眼,仿佛是流动的水珠:这使得全洲的景色,从远处望去,更像是一片将残的荷叶。金色的鲤鱼时时从舷边跃起,洒几点水到船里来。在那边近洲滩的芦苇中,扑索索地飞起两三只白鸥,在水里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斜掠过船头,投入东面的正被太阳光耀成白银的轻波中,就不见了。那后面是静悄悄地站着的山峰,慢慢地在吐紫烟。
梅女士惘然望着,心里忽然阴暗了;这美丽的景色只给她一种窒息的悲凉。她松一口气,转过头去,猛觉得眼前一亮。西边的一群高低起伏的山峰正托着个火球似的落日,将这一带的山峦都染成了橙色。
“美丽的山川,却只有灰色的人生呵!”
抑扬悲壮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她觉得胸膈间似乎较为开畅。好像有一件东西在她心头撞击,她非得说些什么,非得倾诉一些什么不可了。红潮升上她的双颊,显然是兴奋了。但是急切中理不出话绪来。她只把徐绮君的手掌紧紧地捏住,仿佛这便是无声的说话。
“梅,近来你有些异样了;可不是?说是消沉罢,也还不很像;说是忧悒,也不大确。当真,你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
你自己觉得怎样?”
反是徐绮君先发言了,不转眼地看着梅女士的面孔,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梅女士淡淡地一笑,并没立即回答。此时她们的小船正荡到洲旁,擦过一丛水草。梅女士伸手攀折了一茎灯心草,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下,便又扑地吐出去,斜睇着徐绮君,低声说:
“怎样么?我心里明白是怎样,却说不出来呢。有时我自己也奇怪,怎么没有从前那样爽利,那样豪放,却总是粘腻,粘腻了;有时又觉得我还是我,丝毫没有两样。有时我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像一张白纸;但有时却又恍惚感到竟是一张皱纸,而且并不洁白。好像是倒翻了一个七色碟子,什么都不对,都是狂乱!牢骚,烦闷,激怒,都有一点儿。总而言之,近来我更加认得明白,我的生活的图画上一切色彩都配错了!就拿眼前的事来讲,我也不能不承认我又闯错了一道门,我又落在不适宜的环境里了!”
“你还是那样想。哎!”
“是我的神经过敏?”
梅女士紧接上来反问,抿着嘴笑。
“怎么不是!正是这新发生的你的神经过敏,使得你近来变了,变成不像从前那样的伉爽洒落,却总是粘腻,粘腻了。”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将左手放在船舷边,让水花泼剌剌地冲激着,她那神气,便像是受了十分委曲,而且无法分辩似的。徐绮君立刻觉得刚才自己的口吻太生硬了;她用力握梅女士的手,委婉地接着又说:
“并非因为这里的位置是我帮你找的,我一定要说好;实在是社会还没替我们准备着理想的地方。你说这里的教员对于你有恶感,可是你也应得知道人和人相处的理想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中也还是找不到。你说她们二女师派排外,可是她们也说你太骄傲,太尖刻哪!自然我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因为你太露锋芒,譬如那晚上茶话会时你的一番话,人家当然就会有了那种印象。明天我要走了,以后又是半个月才能通一封信,你的情形,我非常不放心;我们是老朋友,和亲姊妹差不多,我劝你凡事随和一点,混过了半年,我们再想法。”
此时船身忽然一侧,跳起个大水花来,溅湿了梅女士的衣袖。船夫用桨撑在左边的一棵斜出的老树根上,避过了对面来的船,嘴里说了句粗话,一道整齐的石级出现在前面,那便是到洲上庙里去的埠头。一对人儿正走在石级的中央。梅女士昂首对他们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徐绮君:
“一定都依你!想来是不服气,但是,绮姊,我都依你,凡事随和,好不好?你尽管放心罢。我相信我还能够在人堆里混,站得住脚;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
蓦地脸上布满了阴云,梅女士扑在徐绮君怀里,将脸儿贴着她的胸脯,用劲地抱住她。徐绮君似乎一怔,却也深深感到她的朋友的难言的悲哀。她温柔地抚摸梅女士的头发,苦索着如何安慰的话;可是梅女士早又抬起头来,很天真地笑着说:
“我想来我的现在主义竟是颠扑不破的处世哲学了。好罢,且谋现在的赏心乐事。我们到庙里去游玩罢!”
梅女士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活泼起来了;拉着徐绮君的手,她看见了门就闯。团团地跑了一圈后,两个人都是满头汗气,纱衫沾在背脊上。最后在一个临水的小阁里坐定下来。
这是一排四五间凹字形的平屋,都用板壁隔着;春三月间游客带了酒肴来“寻胜”,这里便是临时的雅座,但现在静悄悄地只有水鸟刷洗翎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本寺的和尚送进茶来了。梅女士猝然问了这样一句:
“刚才两位游客是常来的罢?”
“刚才两位?小寺叨先生小姐们的光,也还闹热。”
是谄笑的诡谲的回答。梅女士很尖利地向那和尚脸上瞥了一眼,便坐在窗前的椅子里,眺望外边的风景。似乎在想些什么事,她只随口应酬着徐绮君的泛常的眼前风景的谈话。但当徐绮君渐渐又提到学校方面和成都方面时,梅女士切断了似的说:
“绮姊,你真是像妈妈那样关心我。成都的什么,我早就忘记得精光了。”
“可是人家却不肯忘记。你总得办个结束。”
梅女士笑了。她瞅着徐绮君,半晌,方才懒懒地说:
“是大官卸任,非得办结束罢?绮姊,你真是——妈妈似的。好罢,明天我就写个信去。就说我暂时喜欢教书,请他们尽管放心。”
“竟没有说明,关于你的不告而行?”
“没有。说起来又是牵连不清,徒乱人意。”
“你总是拖延,拖延;总是不肯通盘打算一下!”
梅女士又笑了。斜对面的构成水阁左翼的一间房,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探出身子去看望。在那边低垂的竹帘后,似乎有动荡的人影。蓦地帘子下伸出一只洁白好看的手来了。
梅女士吃惊似的忙缩回身体,皱锁了眉尖。
“你太不肯费工夫想想将来的事!”
徐绮君再逼进一句。
梅女士惘然摇头,随即脸色变庄重了,略带几分兴奋回答:
“不是不肯想,却是因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来叫你觉得想也是徒劳。我曾经想得很远,打算把韦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来;替她们筹画一条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学校。可是,绮姊,你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通么?或者你反要觉得我这想念是太空浮了罢?这是关系着几个人将来生活问题的,我以为比什么柳遇春或是父亲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计算,也还不是白想!明天后天的事,谁料得到!
除了这一件,我就看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焦虑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关系?”
“这个,关键不在我,却在别人;我倒很想怎样怎样,可是中用么?也还不是白想想,自招烦恼罢了。”
徐绮君忍不住闷闷地嘘了口气,再没有话了。她还是不赞成梅女士的主意,并且似乎已经看见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极颓废;于是突又记起刚才梅女士的一句话:“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变啊!她是意识地要走到变的那条路呢?是被逼着不得不走罢?徐绮君的脸色很阴暗了。往事都勾起来了。她想到躲在她家里找不到职业时的梅女士曾经是怎么的神情和说过怎样的话,她简直不敢抬起眼来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旧洒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遥射在那边的竹帘上。凉风轻轻地扇着,环抱着龙马潭的山峰现在罩上了薄纱样的面网了,紫的是云气,白的是炊烟。天色是看着快要黑下来了。
微风吹来几声魅人的软笑。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将徐绮君从沉思中惊觉了。她对梅女士掷过了一个询问的眼波。然而笑声又来了。这一回,徐绮君听得很准确,忍不住诧异地征求同意似的问:
“好像是张——?”
“还有一个是陆。在船里时,我就看见他们站在石级上。”
说这话时,梅女士还是望着那边;但似乎对方也在作同样的窥探罢,梅女士忽然将身体一闪,躲过了窗口,轻盈地走到徐绮君身边。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便离开了那水阁。
归途中,梅女士很轻松地说笑着;徐绮君却有些心神不属。她的耳朵里还在回响着魅人的软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释,推论出若干假定,她更觉得梅女士本来的性格和现在的心绪,不巧又处在这样的环境,是非常可虑了。
她们到学校时,已经是灯火齐明的黄昏。校中的庶务员正在到处找寻陆校长,说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绮君走后,梅女士的卧室便换了地位,是须得经过张女士房外的一间光线不大好的小厢房。因为是一个人住,梅女士也还满意,但不免要和张女士多接触,又很觉得厌烦似的。张女士的态度却比从前友意些。借一本书,削一枝铅笔,或是给看一些新买来的小物件,这些每天会有的琐事,都成为她跑到梅女士房里的藉口。这些访问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至多交换了一两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临去时的斜掷过来的眼波,妩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着不尽的余意的,却常使梅女士感到怅惘,很想拉回这位古怪的小姑娘来吻她几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爱的,而又可恨——这么一个怪物!”望着那娇小活泼的后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这样想。于是,开学礼前夜茶话会时瞥见的桌下的腿,龙马潭庙里水阁中的笑声,都一齐翻上梅女士的记忆,于是便觉得张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着这样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惧,猜疑,不敢信任的意义的。在这些时候,梅女士就觉得张女士亦复可怜,很想对她说:“我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请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们来做一个好朋友。”但是总没有机会表白她这样的心意。张女士的太闪烁的神情,屡次格住了梅女士这种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谊。
无论如何,在表面上,她们是日渐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后,张女士自动地用了亲昵的称呼“梅”,又吃吃地笑着说:“啊,怎么你这样多礼,总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罢!简便些,单是个‘逸’字。‘芳’是我们姊妹中间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这个字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转到了那些久藏的话语。可是张女士已经站起来说:
“明天给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张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来往嘴唇边碰一下,便格格地艳笑着走了。她的浅蓝色的衣裙飘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扁脸的赵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两个房间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她们俩靠在窗前,便可以谈话。可是谁要走到谁的房里去,却须得绕一个大弯。这位赵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肿的扁脸儿上,从鼻孔边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肉纹,因而带着哭丧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间的朱洁是已嫁了的妇人,有家在城里,虽然名为住校,其实是每夜回家去过宿。晚上人静了时,梅女士总能够听得赵佩珊独自在房里像老鼠做窝似的簌簌地响着,直到十一时后还没停歇;这正和在大众前的一声不响的赵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对于这位扁脸女士没有什么兴味。所以虽然是声息可闻的贴邻,却很少交谈。她认为最可亲近的,是那位常和张逸芳在一处的周平权,现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绮君住过的那间房,在这排女教员宿舍的最西端,跨过一个走廊就是小学二年级的课室了。刚换了房间那几天,梅女士下课来常常误走到周女士那里去,因此有过几次长谈。周女士不过二十三四年纪,整洁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为她又是事实上的小学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触,当然是日见其频繁。
此外,还有一位不住在校里的女教员和两位刚从师范部毕业的男教员,则在开学的四星期后,梅女士还是不曾见过面。
这样渐渐地熟悉了身边的小环境,在照例的见面时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虽然感到几分孤独无聊,却也并不难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个月,成都方面,梅老医生来了封呵责的信,但结语却是“已往不咎,此学期终了后,务必辞职回来。”柳遇春也派人送来了衣服和钱。梅女士立即将钱如数退回,经过这么一来,学校里的同事们便很公开地在梅女士跟前询问过去的种种了。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猜测和议论的云层,渐渐从梅女士身旁厚积起来了。她成为全校的趣味人物。师范部的男教员们时时借一点小口实来和她闲谈了。自始就表示着多少友意的李无忌尤其是包围得紧密。全学校正在闹烘烘地筹备双十节的提灯大会。李无忌的工作是编辑“双十临时刊”,可是到了九号晚,他还没有开始看那些文稿。他戴着苍凉的月色,独自在小学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里纳罕着为什么一个女教员也没看见。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声隐隐然击动了他的耳膜。是从大操场那方面来的罢,李无忌的怅惘的心头模糊地起了这样的感念。他将颈脖子一挺,——这是他掀开那些蓬松地披到眉梢的头发使往后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动了脚步。
黑魆魆的广场上闪耀着几百盏红灯笼,哨子的尖音响得很有规则。体育教员钱麻子正在这里指挥着全校的学生,演习他“创作”的新把戏。这也是整整预备了两个多星期了;依着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红灯笼的四五百个学生可以排成“中华民国万岁”六个大字,就是这一点小伎俩,那钱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着全校的人都在这里看。
李无忌嘴唇边浮出一个苦笑,睁大他的细眼睛在满场里溜掠。那边秋千架畔的跳台上白茫茫地攒集着一堆人,在上弦月的清光下似乎辨认得有些圆凸的胸脯和细瘦的腰肢。李无忌松一口气,莽莽撞撞地从灯笼的行列中闯过,便来到台下。
“没有你的地位了!”
从跳台中部的木级,猛落下这一声吆喝来。李无忌认得是理化教员吴醒川的口音。可不是当真挤得满满地!台的最高的平顶是五六位女士的地盘;差不多是全体了,那位已经是范太太的朱洁女士也在。以下的各级都站着男教员,只有最低的两级还空着;但那是太低了,不宜于眺望。
“你们也没招呼我一下,就跑来坐得稳稳地,该罚呢!快给我让出一个位子来!”
李无忌仰起了头说。
“本来想招呼你。但是又恐怕耽误了你编辑‘临时刊’的工夫呵!”
这回是史地教员陈菊隐的声音。他和李无忌同一寝室,准知道李无忌还没对那一叠文稿望过半眼。
“可不是!不让我看清楚钱麻子今晚上的新把戏,我就无法下笔描写。”
回答是一片笑声。李无忌已经站在跳台的最低一级,忖量着怎样往上挤。蹲在中段的校长陆克礼这时也发言了:
“也罢。就拿这个交换条件让你上来。”
“不行,再加一个人就大家都看不成了!”
一个声音急促地说。
“他又是那样的高个儿。”
又一个声音说。
“平顶上该可以让出个空位来罢?”
陈菊隐慢慢地提出了这个调解的意见。似乎大家都没听清楚,竟不发生反响,但也许是因为大家忙着看;场中的灯笼这时刚从长蛇形走成了方阵,好把戏立刻就要来。李无忌却乘这机会就挤上去了。但到得最后一级时,张逸芳的声音跳出来似的拦住了他:
“怎么?你要到我们这里来么?”
“不到你们这宽敞的地方来,难道站在人头上么?男女社交公开!”
男教员队中腾起一片笑声来;李无忌肩膀一挺,早已高高地站在张女士跟前。他照例用挺脖子的方法将落在眉毛边的乱头发掀往后面去,微笑着又加一句:
“爬到你们这圣地,真不容易呵!”
“那么请你蹲下去罢。你太高了,我们看不见。”
这是梅女士的声音了。她刚好和周女士并排站在右后侧,因为意外地换了件深色的衣服,所以李无忌上来时竟没看见。
现在那红闪闪的方阵形,又在动荡了。从整整齐齐的六列的红星中,猛然开了门似的冲出三条红光来,大约喷射到两丈多远,便滚成了一堆,像是庞大的炭火盆,是活的火盆,每一个红分子霍霍地移动,组织成若干纵横的条纹,又在这盆形的上端吐出个火焰似的尖儿来;同时原来那方阵的残存的三条边儿也飞快地旋转着,直到成功了火柱样匀称地排列着的三直。
“川南!”
不知从谁的嘴里爆出来的这两个字,立刻响应在全操场了。正是这两个字。提灯的人儿正排成了这个!李无忌听得头顶上嘈杂地发出啧啧地赞美的声音了。他发怒似的扭转身子仰起头往右后侧看,却见梅女士的脸上也浮漾着愉快的笑影。他忍不住从齿缝里迸出个小小的声音来:
“咄!今晚上是钱麻子的世界!”
不外是惊喜的短句子从各方面传到李无忍的耳朵了。但李无忌只是不转眼地紧瞅着梅女士的俏脸。忽然两道明彻的眼波像清泉一般泻注下来,刚好和李无忌的灼热的目光相遇,李无忌不禁心跳了,他努力说出一句话来:
“你看,钱麻子构造一个光明的川南,却是那样容易的!”
梅女士常有的极妩媚的抿着嘴笑,在薄暗中分明地看得出。仿佛认为这便是无声的回答,李无忌又接着说:
“可是那边黑森森古庙一般的,还是现实的真的川南!”
“又来了?你的牢骚!”
不是梅女士的回答,却是张逸芳横插进来的讥诮。李无忌淡笑了一下,突然站起,面对着梅女士,更用劲地看着她,轻声说:
“密司梅,你的意见?”
梅女士只是温柔地笑;嘴唇微微翕动,有什么话语就要出来了罢,但是哨子的震耳的长鸣倒抢先着破空飞来。排成两个字的红灯笼像波纹一样颤动起来,又倏地散开了。李无忌几乎不敢自信地听得的曼声的回答是:
“请你仍旧蹲下去好么?你挡住了我们的眼光。”
现在那些灯笼又走成长蛇形了。哨子声清越地响着。点点的红光渐又密集拢来,成了金字塔了;蓦地抖散了似的,金字塔化为六组复边的斜线,接着便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迅速的穿插,远看去宛然是六条红色的毛虫在蠕蠕地蠢动。然后,在匆促而有节奏的哨子声中,这六组灯光像后浪击前浪似的顺次波动过去,到最后一组,便全体静定了。
李无忌的眼睛是向前瞪视着,然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个感想在他脑子里缭绕:“她也这么浅薄,喜欢这些把戏么?”
惊雷样的鼓掌声随即切断了他的惘念。那六组灯光不知怎地往下一矮,就分明显出六个大字来:“中华民国万岁!”
演习是完了。在嘈杂的赞美声中,李无忌抱了头,紧缩着身体,高高地蹲在跳台的平顶上。迷惘中他听得一个声音说:
“不要叫他。让他静静儿回想一下,好描写出来给我们看呀!”
李无忌心里冷笑,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怅惘中。终于人声消失尽了,秋虫的悲鸣断断续续来了,一阵凉风吹得人毛戴,李无忌这才踉踉跄跄地走下跳台,很不愿意地拖动他的一对重腿。
他是本能地走上向他卧室去的路。半个人影也没碰到。真不料在师范部新班教室的大天井前,猛看见梅女士倚在那大花坛旁向空中凝视着。李无忌脚下略一迟疑,便悄悄地坚决地走近梅女士的身后。相距不满二尺的时候,梅女士突旋转身来,掷过一个微笑,仿佛说:知道你要来的呵!
暂时都没有话。梅女士是在等待,李无忌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爬进了梅女士的绸单衣,似乎在掀弄着她的胸部,那绸衫子微有些颤动。她的眼光和平常一样澄静,只不过更晶莹。李无忌到底想好了他的第一句了:
“你看这不是很像古庙么?”
“唔——可是,李先生,你不喜欢古庙?”
“这是须得分别讲,”李无忌用出上讲堂时的口吻来了,“最初是不喜欢,十二分的厌恶,我想我走错了门路了。什么都是灰色。正像本来这是书院改挂了学校招牌,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嘴巴上的新思潮比真正老牌古董先生还要可恶。但现在,我觉得这座古庙里射进一道光明来了。只要光明肯照着我,古庙也就成了新建筑。”
梅女士低下头去;少停,她慢慢地说:
“恐怕只不过是萤火虫的微光罢了。”
“如果她停在我的眼皮上,那就成了太阳!”
没有回答了。从学生宿舍方面传来了闹声,似乎全个学校还在活动着。可是这里,只有冷冷的月光和各人的心跳也可以听得的那样静寂。李无忌紧瞅着梅女士,微张开两片嘴唇,似乎是等待回答,又似乎还有话,大约经过了二三分钟,梅女士忽然抬起头来,温柔而又严肃地说:
“李先生,我希望靠你的力量来照耀这座古庙!时间不早,恐怕你还没编起明天的临时刊罢?我很想早早的拜读呢!再会罢。”
她冉冉地竟自走了。只留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慰着惘然失神的李无忌。
到自己宿舍的走廊前时,梅女士看见张女士,周女士和朱女士在那里谈论着钱麻子的新把戏。朱女士大声说:
“明晚上的提灯会,该是我们顶出风头了!”
“可惜三牌坊那里太仄,恐怕不能表演。”
虹六(2)
梅女士装做很热心似的加入了讨论,一面却留心观察周女士她们的脸色。毫没有什么异样。显然她们从操场下来后便被钱麻子的把戏占住了全意识了。随便谈了十多分钟,梅女士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躺在床上转侧了许多时候,杂乱地想;最后,咬着嘴唇在心里说:“算了罢,我还是飞在空中做大家看得见的萤火虫,不停在一个人的眼皮上做太阳!”于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上眼,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梅女士就醒了;全校还是死沉沉地毫无动静。她本想再睡,可是昨晚的经过,——在跳台顶上李无忌的死钉住了的凝视,月下花坛畔的对话,都循着正确的顺序,很猛烈地袭击她的心了;勉强躺着挨过半点钟,她就起来,跑到外边找女仆拿洗脸水。不料女仆们的房门也是关得紧紧地。梅女士觉得很无聊,在走廊前徘徊了片刻,顺着脚尖走到廊的最西端。看看周女士的房门,也是一些儿声响都没有。委实是太早了。昨晚上大家一定睡得迟,今天又是放假,说不定要到九点钟才有人起来呢。梅女士怏怏地又跑回去,却在张逸芳的房外听得里面有声音。这使得她起了“空谷足音”似的欢喜,很冒失地跑到门前,看见门开着一条缝,便顺手推了进去。然而她立即呆住了。她看见只穿着短裤和汗背心弯了腰站在洗脸架前弄什么东西的怪肉感的张逸芳猛回过一张惊惶失措的脸儿来,她又瞥见张女士的低垂着蚊帐的床前有一双男人的皮靴,并且她又听得帐子里透出了叫着“逸芳”的昵声。疾缩回身体,梅女士逃进了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心是窒息般狂跳着。
她的麻乱的神经中只反复着一个感想:真不巧,三次都落在我眼里,徒然招人猜忌!自然不是恐惧,也无所谓悔恨,只是怪不舒服地觉得无端加重了负担,好像有什么不可得见的鬼物在那里捉弄她。
这样做梦似的躺着,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房门开了,看见张逸芳站在门框中,已经穿得很齐整,脸上满是笑影。
“梅,好像听得你老早就起来了,怎么还躲着呢?”
张逸芳说这话时的态度很自然,随即走到床前亲热地拉住了梅女士的手。一种近乎内疚的情绪却在梅女士心头浮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反是太多疑,太把人家看成小心眼儿的俗物了。于是她真心地笑一笑,将张女士的手捏得更紧些。张女士早又很活泼地接着说:
“赶快起来呀!今天没有课,我们游忠山去。龙马潭,你是去过了;忠山的风景好像比龙马潭还要好些!”
梅女士爽快地答应了。张逸芳就跑出去招呼洗脸水,又匆匆地跑回来坐在旁边,看梅女士梳洗,乱烘烘地帮着拿出梅女士最时髦的衣服来,热心地选配衣裙的颜色。这一切,都充满着不假饰的友意,都使梅女士感得十二分的不安;她的常能为推诚相与的信赖所感动的心,忍不住在暗中流泪。她的脉脉的眼波时时落在张女士脸上,她决定到了忠山时要恳切地对张逸芳解释个明白。
临时又加进了周平权。那位扁脸的赵佩珊似乎也跃跃要去。但是张逸芳装作不理会,一叠声催着快走,便硬生生地将赵佩珊撇下了。梅女士抿着嘴笑,愈加断定了今天张女士的游兴不是无所谓的。
一路上三个人谈得很多,无非是些泛常的事物,梅女士却已经留心找机会来倾吐胸中的诚意。街上有几家商铺居然也挂了国旗。通俗讲演会的门前垂下一大幅五色旗来,旗下还挤着些人头,嚷嚷然在读一张告示之类的东西。似乎今天街上的行人特别多,到处流露出一些国庆日的气味。梅女士她们三个更成了注意的目标。几个颇大的孩子跟在她们后面,喳喳地争辩着梅女士是不是来做新戏的。
好容易出了西门,忠山便在眼前了。一片雄伟的汽笛声跨山而来,隐隐然还有些震耳。到半山时,长江也看见了,一条上水的轮船冲着黄浊的江水,时时发出告捷似的长鸣。梅女士异常高兴,很矫健地跑在前头。
“梅,不要太高兴;留心到山顶时,你的衣服湿透!”
周女士在后面喊。她和张女士互挽了臂膊,摇摇摆摆地支撑着,张女士的神气尤其显得疲倦。
终于三个人都到了山顶,在宏壮的大庙门前的石级上坐着休息了。前面是长江,抱着这座山,像是壮汉的臂膊;左面万山起伏,泸州城灰黑地躺在中间,平陷下去像一个疮疤。那庙宇呢,也是非常雄伟;飞起的檐角刺破了蔚蓝的天空,那一片叫人走得腿酸的宽阔的石级,整整齐齐扩展着,又像是一张大白面孔。梅女士贪婪地眺望着,高声地对两个同伴说:
“雄壮!这里有的是雄壮,龙马潭有的是清丽。”
但是周女士和张女士似乎十分疲倦了;她们挨肩膀靠着,轻轻地喘息。
虽是暮秋的时节,天气还很暖;现在太阳正当头顶,三位女士又都穿了夹的,所以不多时后,梅女士也只好离开这风景很好的地点,跟着张逸芳她们走进庙去。张女士的精神好一点了。她打头领导两位穿过一个大院子,到一间陈设得极讲究的斋堂来。
“好罢。我们就在这里吃一顿素饭。”
张逸芳松一口气说,将身子掷在一个黑檀木的太师椅里。但是好像猛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大事,她斜挺起半个身体对同伴说:
“平,劳你的驾,请你去招呼和尚们开一桌素菜来罢。梅,不许你客气,今天是我作东。”
梅女士微笑点头,不说什么。她看着周平权踱过一道角门,混在长廊下的密立的廊柱中,就想起现在正是说话的机会了。她轻盈地走到张逸芳面前,把柔媚的眼光落在她脸上,忖量着怎样开头。大概有几分理会到罢,张女士也回答了含意的凝视。经过几秒钟,刚在梅女士要开口的时候,张逸芳忽然笑起来,用手指拨弄着梅女士的下巴,夹着笑声,说了这样的一句:
“梅,你真美丽,怪不得有人想你!”
梅女士的脸色略变了,但随即恢复过来,也笑着回答:
“你自己呢?如果我是一个男子,一定要爱你!”
“那你也要说,让我停在你眼皮上,做你的太阳——是太阳罢?”
不提防有这一句,梅女士完全怔住了。张逸芳笑的更加响了,突然站起来,在梅女士脸上偷一个吻,便很快地接着说:
“老实告诉你罢。你和李无忌的谈话都被我听见了。昨晚上从操场里出来,看见你故意落后,我就注意;你往里边跑,我就跟在你背后;你站在花坛旁边,我就蹲在左边的大金鱼缸后面。听你说‘再会’,我就赶快跑走了。所以究竟你们是不是马上‘再会’,我却还没弄清楚。”
“确是马上‘再会’了!不骗你。”
这颠倒反变成了防御战的形势,使得梅女士有些迷乱了;
她现在方始恍然于这位俏媚的小姑娘之并非是想像中的浅薄,同时也便觉得自己早上安排定的“开诚布公”的话语倒有些不好出口。“也许她并没把早上的撞见当作一回了不得的事儿”,这样的意思闪电般在梅女士脑膜上打来回;她惘然沉吟了。
“可是,梅,你也太忍心!难道李无忌还算不得一个好人?”
说这话时,张逸芳的态度变成很严肃,完全没有尖刻顽皮的意义。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总之,我对于恋爱没有需要,没有兴味。”
“那么,你何必丢开你本来的丈夫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还没回答,脚步声从外边来了。周平权的话响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就此打断了对话。女子是不认识的;矮小玲珑的身体,不难看也没特点的一张脸儿,衣饰却是上等的时式,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虽然是女学生的模样,但在梅女士的锐利的观察下,总觉得是有几分异乎寻常的神气。
张逸芳招呼那女子,称她为“密司杨”,又给梅女士介绍,照例的客套延长到十多分钟。杨小姐的眼光时常落在梅女士身上,似乎要看透这位新识者的底蕴。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和尚捧进茶盘来,对张女士她们瞥了一眼,然后斜侧着肩膀,了不得的恭恭敬敬说:
“杨小姐,马弁们请示——”
“吩咐他们先回去!轿子在山脚下等候!”
杨小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和尚的话。
“是。小姐的午饭呢?”
“就在这里吃。”
张逸芳代回答。和尚吃惊地望了张女士一眼,似乎不甚踊跃地说一声“是”,便退出去了。三位暂时没有话。梅女士望着外边的一棵老松树,想起刚才和张女士的谈话还没结束,微感得怏怏;但当她收回眼光来时,发见了杨小姐又在意识地对她瞧,这怏怏便又变为颇带些忐忑意味的纳罕了。
“今晚上一定很热闹。”
周女士找得了谈话的新方向。
“五个学校,少说也有二千多人,真是壮观!听说惠师长要派一营人参加提灯会,光景是真的罢?”
张逸芳很兴味地接上来说,脸对着杨小姐。
“大概要派的。”
只给了这个随口的冷漠的回答,杨小姐并没转过脸来,还是紧瞅着梅女士。
“最好是派了。县中还在和我们学校争做领队,爽性请军队走第一,也是个解决的办法。第二当然是川南,如果县中还要拿人多的理由来硬争,那就——”
突然而来的杨小姐的一声“呀”,打断了周平权女士的议论。便是张女士和梅女士也有些惊诧了,杨小姐满脸高兴,并没专对任何人似的说:
“我记起来了;啊,记起来了。这位密司梅便是人家说的从家庭里逃出来的!”
三个同伴都笑了,这是铅块似的没有尾音的笑!
“这些事,杨小姐,怎么你也会知道?”
梅女士问,还保持着镇静自然的神色。
“大概也是你们学校里传出来的。你不用怕。在这里是很平安的。惠师长提倡新思潮,主张女子解放;你到道尹公署去请求离婚,包你一请就准。”
梅女士抿着嘴笑,未始不觉得心里一松,好像多得了什么保障。然而谈话的方向却轻轻地滑到惠师长的“提倡新思潮”方面去了。对于本地情形和惠师长的新政都有些熟悉的周平权,便像背书一般高谈起来,她那态度,仿佛是因为梅女士竟还茫然于环境之新奇,所以不得不尽“向导”的义务。杨小姐则时时加以补充。这使得梅女士更加猜不透这位新相识是什么路数,只觉得也还不讨厌;在她的谈吐中,虽然带几分骄傲的热气,却又流露着爽利天真的性情。
“你们尽管这么说,我总觉得这里的旧势力还是根深蒂固。”
沉默了好半晌的张逸芳突然掷出这个冰冷的炸弹来。
“哪一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
杨小姐很不以为然地反问。
“在一般人的心中。譬如我们的小学部,今年收了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外边就议论纷纷了。他们说,我们是男学校,师范部和小学部同一个门进出,收了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成什么样子!”
“哦,那个啊!那是思想顽固!所以惠师长要办通俗讲演会。”
“但是来听讲的,只有几个学生!而且他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不是借此出来看看夜市罢了!”
接着是沉默。兴奋和紧张爬上了辩论双方的面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忽然想起昨晚上李无忌那一番“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的牢骚,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
“逸芳,你是只想脱胎换骨,成功一位完全的美人,如果办不到,你是宁可连新衣服都不穿的!”
三位都怔住了,惘然望着梅女士的笑吟吟的俏脸。但随即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片领悟了的笑声;尤其是杨小姐,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笑得回不过气来。
“我是初到此地,一切都没熟悉,本来不配发言;但是每次上街,总碰到许多人睁大了眼睛看把戏似的赏鉴我这尼姑头,我也就明白了一半;我以为要使得这个灰色的泸州城肯穿一件时髦的新衣服,大概也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神。”
梅女士略带些严肃的意味补足了她的见解。
“对呀!先做新衣服把它穿!”
杨小姐跳起来提高了嗓子说,接着便滔滔地举出许多正在计划中的“新衣服”来,惠师长正要提倡女子剪发,正要提倡女子职业;惠师长还想没收城里的庙宇,都改办做通俗讲演会和图书馆;惠师长又想到上海、北京聘请几位“新文化运动”健将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新思潮讲演;惠师长也赞成“新村”,打算在这里忠山和龙马潭建筑起新村来;惠师长……
然而和尚们搬进饭菜来了。
在活泼的谈话中吃过了饭,四位女士便下山。杨小姐和梅女士已经搅得极亲热,一定要拉梅女士到惠师长公馆里去见见这位泸州主人公的新人物。经过梅女士的再三推辞,杨小姐方才很遗憾地约定晚上来带梅女士到司令部前看提灯会。
“提灯会要在司令部前集合,惠师长大概亲自有演说呢!”
分别时是这么郑重地说了的。
没有把张逸芳和周平权也约了去,这在梅女士方面颇觉得不安。张逸芳似乎并没介意,周平权却隐露着悻悻然的颜色了。梅女士只好装作不理会。久蓄在她胸口的一个疑问,——杨小姐是何等样的人,和惠师长又是什么关系,——在这样的形势下,也就不便再提出来询问张、周两位了;她不愿意被别人误会或是看成了未尝经过大场面的沾沾自喜者。她决定绝口不提杨小姐,不把这骤然落到身上的交谊当作一回事;她又决定晚上杨小姐来了时,还是辞谢不去,好让人家知道她不是那些以一见贵人颜色为荣的无聊者。
这些感想,都在回校的路上滋生出来,而且成熟;待到了学校后,梅女士主观上差不多完全忘记了曾有这么一回事。她在自己房里休息了片刻,便到教员游艺室里来消遣。理化教员吴醒川和史地教员陈菊隐对打着乒乓球。李无忌两手捧着头,坐在旁边;显然他有心事,看打球不过是掩饰。在那边屋角,张逸芳和周平权埋头在象棋里。梅女士的进来,像一道电光,使大家的眼皮一跳,脸上掠过了异样的神色。
一种可说是忸怩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梅女士的嘴角。她一直走到象棋桌边,靠在张逸芳的坐椅背,努力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棋子上。
“是你么?还不装扮起来!”
忽然张女士轻声说,也没回头,放出一座“车”去吃掉了对手的一座“马”。
“为什么要装扮?——可是,逸,你不吃‘马’就更好。”
梅女士很自然地酬答着,虽则心里像是打了个呃逆。“为什么啊——啊哟,还你的‘马’罢,不吃。过半点钟,杨琼枝就要来。”
“哦,这个,来她的!我不打算去!”
张逸芳吐出那座“马”,把自己的“车”抓在手里沉吟不决。周平权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睃了梅女士一眼,带几分冷俏的意味也加进来说:
“你已经答应了。况且去去是好的!”
“好的么?和我却不相干!逸,走那座‘炮’罢!”
有什么人站在后面了,梅女士猛回过头去,恰好接住了李无忌的灼灼直射到她脸上的眼光。低声的然而兴奋的话语也接着从李无忌嘴里出来:
“很好。只要想想是杨琼枝那样热心的拉你,就该不去了。”
“究竟杨琼枝是什么路数呢?到此刻我还是不明白。”
梅女士很坦白地说,将腰肢挺直,仿佛表示她的“不去”并非单单为了姓杨的。下棋的两位相视而笑,张逸芳忘记自己手里还抓着一座“车”,简直地去走“炮”了。“你应该弄个明白。名义上,她是惠师长的义女;实际上,谁晓得!不过她是惠师长的‘花鸟使’却是众口一词,毫无疑义的!”
“哦,这么着。”
梅女士淡淡地回答了,再把眼光注在棋局上,可是心里不禁感到阴暗。竟也没留意到张逸芳这边凭空少了一座“车”,只连声惊呼着:
“怎么,怎么?吃紧得很,逸,你是要失败了!”
“她还是要来找你的!希望你了解这中间的危险!”
李无忌紧钉住着说,似乎不满于梅女士的大意,声音是放高些了。
一直是琮琮地响着的乒乓球,突然都寂静。游艺室的空气立刻变成异样的威胁。梅女士虽然还望着棋局,却分明地觉得几道眼光都集注在自己身上。危险?被引诱了的危险,堕落了的危险罢!笑话!天性中的狷介自信,立刻在梅女士心头爆裂,震的她全身发颤。她霍地旋转身体来,面对着李无忌切实地瞅了他一眼,冷然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就不懂得那中间的危险性!我很反对,李先生,你的这种成见;把女子看成了那样脆弱,仿佛一碰就准定要破;那样的道德上低能,仿佛随时会堕落!我想来该也有不是这么脆弱容易损伤的女子罢!”
万料不到有这反感,李无忌的脸色略变了,然而仍旧挣扎出一句话:
“可是也不能不防微杜渐呀!”
不知是准迸射出“嗤”的一声来。接着又是鬼祟地一努嘴像闪电似的从乒乓球台边直射进梅女士的视野。可不是太难?李无忌这样公开地自居于梅女士的保护人的地位似的!这个感觉几乎将梅女士冲激到发狂。她挺直身体对满屋子的斜睨的疑问的目光作了宣言式的回答:
“本来是决定了不去的,现在倒要去试试我自己到底还脆弱不!”
她镇静地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便往外走。可是还没到门口,一个人闯了进来,正是问题中的杨琼枝小姐,手里拿着根皮鞭,她是骑了马来的。
“好极了,你们都在!一块儿走!”
不让什么回答出来,杨小姐赶小鸡似的将周平权和张逸芳都轰出游艺室来,飞快地跑在前面,直到校门口,方才回头对张逸芳下命令一般地说:
“我有马在这里!你是骑过马的,你帮助周平权;我带密司梅。饭,到司令部再吃!”
这奇怪的一行,冲着薄暮的凉风,匆匆地往三牌坊那边走。但在将到通俗讲演会的街口时,杨小姐突然勒住了马。她看见讲演会门前的卫兵,就知道惠师长一定在内。她带了三位女伴进去时,爆竹样的鼓掌声正给讲台上劳苦了的惠师长暂时的休息。当鼓掌声渐渐低下去,当杨小姐在惠师长耳朵边说了几句以后,接续着的演说是这样的:
“男女平权,载在约法;妇女解放,是新思潮;本师长负提倡之责。今天做个榜样,请一位梅——梅女士演说!”
站在台旁的梅女士突然一跳。掌声又起来了。梅女士做梦似的被杨小姐推上了演说台,本能地对惠师长一鞠躬以后,回过她那因兴奋与惊怯而泛出了娇红的脸儿对着台下时,那鼓掌声便像风暴似地卷起来,仿佛那座讲台也在梅女士脚下轻轻地颤动了。
虹七(1)
徐绮君走后的第三封信恰好也是双十节写的,在廿八日送到了梅女士手里。这是细行密字三张纸的一封长信。梅女士反复看了两遍,却只有三个大字浮出在眼前:不放心!这位最了解她的朋友,在数千里外,而且也是在那命定的一天,费了那么多笔墨,也不过是这老生常谈的“不放心”么?自然徐绮君是忳挚的友谊,和这里夹杂的“不放心”空气绝对不同,但梅女士还是起了同样的反感。
她懒懒地将信笺扔开,吁一口闷气。半个月来泞泥中翻滚似的生活,颠倒地在她脑膜上展开来了。昨天是在惠公馆里醉酒,跟杨小姐学骑马,放手枪打野狗;前天是看着李无忌发牢骚,诅咒,终至于淌眼泪;大前天是忍住了笑静听周平权女士的恭维;再前天呢?五天,六天,一星期以前呢?嫉妒的,艳羡的眼光;撅起的小嘴巴;当前的亲热,背后的冷笑;斜签的谄媚的肩膀,献殷勤的包围;他们自伙中间的攻讦,路人的指目,愁雾样的谣琢;许多脸,许多声音,许多捞捕似的等待着的臂膊,许多胡胡的谄笑;像一块陈年的照相底片,什么都模糊了。最后来了尖利的永远不会褪色的一幕:双十节的晚上!那不是春雷般的采声?那不是司令部里副官们的敬礼?那不是惠师长漂亮的客气话?
梅女士不愿再回忆似的摇着头,仿佛挥走了那些幻影,很清醒地站起来,在房里踱方步。
她觉得自己的确跑到圆椎形的尖顶来了。天晓得,并不是她居心要那么跑。处这样的环境,遭逢到这许多凑合的偶然,随便哪个聪明美貌的女子都不免要这样跑罢?玩这一套危险的把戏,她自己决没有旁人所惴惴的“不放心”五经儒家五部经典。汉武帝时列为《诗》、《书》、《礼》、,她信得过自己的脚力,她最不能忍受任何损伤她的自尊心的猜测——即使是友意的爱护她。然而她也不是毫无焦灼。尖顶上可以长住么?是这个问题她很希望什么人来和她谈一下。可是徐绮君也只有“不放心”,多么叫人生气呀!
在闷忿中,梅女士把时间的界线也弄糊涂了;她竟忘却徐绮君写那封信时,并没知道她这里的新花样。她只觉得徐绮君也和这里的一班人——男教员,女教员,同样的看低她,至多是好意的不放心。
“还是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
这个伤心的感念,开始在梅女士心头猛撞了。她更快地在房里来回踱着。然后,什么都抛弃了罢似的微微一笑,她离开卧房,找张逸芳闲谈去了。
几天来据梅女士的冷眼观察,毕竟还是张逸芳够朋友。她没有——至少可以说并没表露过别人那种惟恐梅女士做了坏事的不放心的态度。可是不知怎地,这位常是活泼泼的张逸芳近来却见得阑珊消沉。她松散在床上,看见梅女士进来,只把眼皮动一下,没有出声。在她面前,放着贴满了邮票的一叠信。
“你有事罢?”
梅女士随口问着,便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里,却也忍不住斜过眼去看张逸芳身边的那一叠信。显然这些都是快信,而且好像都还没有拆封。
张逸芳微笑着摇头,表示了消极的欢迎。
“不是说今晚上到忠山去聚餐赏月么?恐怕不行呢!你看天上起了云。”
梅女士望着窗外的白绵羊似的蠕动的暮云,又慢声说。
“我不去!”
“不去?怎么‘你’不去!是陆先生发起的呢!”
在那个“你”字上,梅女士不由自主地重顿一下;虽然立即用温柔的微笑来缓和,可是已经起了反响。张逸芳像受着一针似的跳起来,急口地回驳过来了:
“为什么‘我’一定得去?为什么我不去就显得是意外?
梅,你也——这么——未能免俗!”
梅女士十分抱歉似的望着张逸芳,搜索恰当的辩解;可是猛又接到一句出奇的话,使她心头一跳:
“因为我打算不去,他就把这许多信扔在我跟前,你想,岂不是可笑!”
这些信?谁的——她的信么!梅女士猛记起不知是谁说过,还有一个“她”从远远的南京每星期写一封快信给这里的校长;一向总以为是好事者嚼舌头,现在不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么?她自以为懂得张逸芳近来闷沉沉的原因了,可是她说什么好呢,除了同情地默对着。
张女士却又不自然地微笑了;她走到梅女士身边,轻轻地似乎对自己说:
“谁耐烦看这些信!撕了就完了!”
“没有别的方法么?”
梅女士不自觉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真料不到又立刻激起不寻常的反响:
“别的方法?都是这句话!要我去找么?哼!不干!要他去找么?他就是这个方法。原封不动收下来藏着。见一个爱一个;爱的时候,好得要命,不让你松一步,说不去聚餐就几乎要跪下来哭;回头转过背脊来,就忘记得精打光,准备着大箱子收快信罢!想想真呕气,喜欢写快信的人也真傻!”
张逸芳说着又忍不住笑了,退回去躺在床上,一翻手将那些信都推在地下。
一个又一个,这些很厚的信封狼狈地掉下去,扑索索地像是微弱的叹息,怪样地躺着不动了。梅女士惘然看着,眼前就浮出个想像中的愁容,睁大了泪眼对床上的张逸芳瞧。俄而这泪眼的愁容又移上前去,直扑到张逸芳脸上,就消灭了。
可不是张逸芳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有些水汪汪!这些幻象——也许是真实,感动梅女士到十二分。她慢慢地走到床前,忖量着怎样发言,突然那蕴藏得很久的一番“诚意”滚上心头来了;实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且也想不出别的恰当的话,她开始婉转地说:
“那也许不至于。可是,我们第三者,只有第三者的看法。逸,想来你也听得过校里的闲话。当然犯不着放在心上。但事实却就是这么着:一则人家看来你的地位古怪,二则是校里宿舍,到底是公共地方。因为我们住得近,许多奇怪的探问都会跑到我面前来,每次我都是警戒他们不要胡说八道。一些无聊的人总喜欢多嘴,近来他们又拿我做材料了。我才是不理哪!反正不会因了我而拖累着学校。不过你们,稍稍不同:我想,在外边租个房子,好像更妥当。……请你不要误会,我是诚意要和你做好朋友:有你在这里我们时常谈谈,我还嫌不好么?可是,眼光放远些就更好。请你信任我罢,逸,我决不肯在背后说你们的坏话!”
暂时的静默。张逸芳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钉住了梅女士瞧。然后,她低下头去轻声笑着,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劲一握,似乎说“我了解你了”。现在苍黄的眼色已经偷进了这间小房,一只乌鸦站在窗外对面的屋脊上哑哑地叫。张逸芳忽然站起来说:
“算了!还是到忠山去混过一场罢。时间已经不早。”
“不早,催请的人也来了!”
从房门口来了这回声似的一句。梅女士转过脸去,看见前面是周平权,后面跟着陆校长。这位并不高大的青年人望着地下的快信,有些惊讶,苍白的脸颊上也隐隐泛出红色来。
梅女士站在旁边抿着嘴笑。
到忠山时,一轮满月已经从浮云中挣扎出来了。酒肴是从城里带去的,满满的三挑。全校的教员连职员,将近三十人,把一间颇大的醍醐阁挤得旋不转身。因为张逸芳毕竟也在座,陆校长很高兴,他的毛涩的嗓音差不多无间歇地在满屋子里响。城内新发生的一桩奸案自始便成为众口汹汹的好题目。大家都是打破了旧礼教的新人物,当然嘴巴上没遮拦,待到酒意泛在脸颊,嘈杂的议论更是出奇的赤裸裸了。因为据说体育教员钱麻子曾经去看过那被捆在一处的裸体的“奸夫淫妇”,便由理化教员吴醒川发起,要钱麻子有个详细报告。
四五个人攒住了钱麻子,纷扰地嚷着:
“不说么?罚酒一壶!有人赞成——赞成么?”
“赞成!给他三分钟的犹豫!”
“光说不行,还得表演!谁不知道钱麻子是表演专家!”
表演呀?有趣!钱麻子那一对酒醺红了的眼睛更加闪闪有光了;他胡胡地笑着,忍不住侧过头去向女教员堆中瞅。然而意外地使他短气的,那边本来笑着的几张小嘴现在都闭紧了,并且竟没听得有什么人对于“表演”之说鼓掌。“哼!这一班假道学,不彻底!”钱麻子忿忿然想,下意识地拿起酒杯来呷了一大口。
“并没到三分钟呢!就老实受罚么?”
李无忌刚好和钱麻子连座,冷笑着这么轻声说。
“况且至少要一壶!”
吴醒川又追进一句,蓦地伸过手来抢走了钱麻子的酒杯。
“呸!忘八才喝罚酒!光说说有什么意思。你们都是靠嘴巴吃饭,该是你们说才对!表演才是我的看家本领。我不说。
喝罚酒是忘八!找个人和我表演,那倒可以!”
大家都愕然了,接着是喷发的笑声。钱麻子很得意地楞起了醉眼睛只管往红嘴唇软胸脯那边溜;他脸上的麻斑一颗颗都像搽了油似的发亮。终于是陆校长僵着舌头说:
“谁提议表演的呢?就找他来做对手。”
没有人记得清是谁了,但每一个人都把随便想到的谁某认为刚才的提议人,就乱叫起来。被叫着的人又立刻照样回敬。许多僵硬的声音在白痴的轰笑中互相磕撞,暴风似的愈来愈紧;忽然有人拿起筷子来在桌沿狂敲,却是李无忌。大家出惊似的停住了舌头,眼光都转到那位蓬发的少年,可是钱麻子的喊口令似的一声嚷又激起了狂乱的新浪头:
“记起来了,是密司梅!她的提议!”
立刻回响似的许多嘴巴都错落地叫着“密司梅”,中间更夹着些色情狂的怪声。酒杯掉在地上了,椅子翻了。谁也不注意。几乎是全体的目光都集射着梅女士的婀娜的身体。扁脸的赵佩珊低了头微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气。
梅女士却是异常的静定。她放下了手里正在削皮的苹果,尖锐地对大众瞥了一眼,抿着嘴笑,一句话也没有。
“全场一致通过了的,不要假痴假呆呵!”
“不表演就罚酒!”
“你说的!罚酒?我们要表演!”
“表演!哈,哈,哈,有趣!”
这样的短句在哄笑中像雨点般掷到梅女士脸前。几位比较“规矩”的先生们没有说话,则嘻开了笑嘴,用催促舞台开幕的“嘘!嘘!”的调子在旁边助势。有些腿在桌子底下跳舞了。皮靴的顿蹴的声音更增浓几分狂乱。突然钱麻子怪叫起来,两手在左右邻坐者的肩膀上猛拍一下,霍地站在椅子上,高喊踢球时的“拉——拉”调,乱舞着一双臂膊,像两支桨。听不清的断句,几乎发哑了的笑声,在满屋子里滚。差不多有一半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瞪着血红的眼睛,抢先着要使得自己的话语透出这疯狂的嘈杂。从隔座来的一只手蓦地按着梅女士的肩头摇撼!不知道是谁。然而一片喝采声仿佛从地下喷射出来,震得桌面的杯盘都叮叮当当地响。坐在梅女士左肩下的周平权松一口气似的侧过脸来说:
“真是胡闹!梅,这一次你躲不了!”
“躲什么!”
是惊雷一般的回答。戛然那所有的嘈声都停止了。交流的愕然的眼光都似乎在问:她说什么?梅女士微笑着用十分圆朗的声音重复一句:
“躲什么?这是空前的新事业,只可惜没有一位新闻记者在这里恭行记录,在明天的《新川南日刊》发表出来,让全个泸州城开开眼,知道新人物的行径是怎样的超尘拔俗,能够异想天开尊重女性的!”
又轻轻地一笑,梅女士翩然离开座位,竟自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浑圆的月亮正挂在松树梢,凉风成块地吹来。醍醐阁是死一样沉寂。渐渐又有些哜嘈的声音来了,却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嚣张。汹汹然的先生们到底不过是些借酒装脸的么魔!破天荒的事到底不是他们所敢!梅女士想着觉得太可笑了,然而也不免虚空的悲哀。这班人,跟着新思潮的浪头浮到上面来的“暴发户”,也配革新教育,改造社会么!他们是吃“打倒旧礼教”的饭,正像他们的前辈是吃“诗云子曰”的饭,也正像那位“负提倡之责”的“本师长”还是吃军阀的饭。梅女士根本蔑视这一班人。可是她自己呢?自己混在一起,也还不是为了吃饭;梅女士无法否认,但又不愿接受这真实;她闷闷地嘘一口气,心里想:我是来躲避,来看把戏的!
但是,这个辩解只给她更多的烦闷。她的本意该不是仅仅吃饭或者看把戏罢。是什么理想,什么憧憬,驱使她从家庭里出来!明白的自意识的目标并没有,然而确是有一股力——不知在什么时候占据了她的全心灵的一股力,也许就是自我价值的认识,也许就是生活意义的追求,使她时时感到环境的拂逆,使她往前冲;现在可不是已经冲出来了,却依旧是满眼的枯燥和灰黑。
这些阴暗的感想,浮现在她意识上,只一刹那。离她不过一丈远的醍醐阁内又轰起新的颠狂,压倒了笑音和话响的一片鼓掌声正夺门而出。梅女士回过头去,猛映在眼前的,是赵佩珊的惊怖的扁脸,和一些像要攫噬的臂膊在这位可怜的女士的四周,准备包抄的战略。那些酒狂的先生们这回捡到了没有尖刺的玩意儿了。烈火样的义愤,突然在梅女士胸间爆发,她抢前一步,像战士应援似的冲进去,却在门边和一个人兜头撞着。蓬松的长头发拂到她脸上,梅女士立刻知道除了李无忌更没有第二个。
“不要进去!闹的不像样了!”
李无忌站住了说,拦在门框中,似乎不让梅女士进去躬蹈危难。
“让开!和这个可怜人开玩笑,太不应该!”
梅女士愤愤地斥骂着,尖利的眼光射在李无忌脸上。这立刻吸引了门内的注意,许多嘴巴都闭住了,只有张逸芳的憨笑声在空中回荡。赵佩珊乘这机会赶快跑出来,但又冒失地撞在李无忌身上,将她的大扁脸紧贴在这位高身材的国文教员的胸前。她急忙地平衡了身体,可是门内的新的哄笑又似乎使她一惊,蓦然歇斯底里叫起来,就扑倒在门框边。
梅女士忍不住也笑了。她拉着赵佩珊起来时,周平权和张逸芳也赶到了,后面跟着陆校长。赵佩珊将两手掩住了她的扁面孔,一句话也没有,死不肯抬起头来。
“再闹下去就不行——不行了。密司赵进去,进去罢;我,我担保。”
陆校长急口说。早就挤在门边的两三位男教员也来做校长的应声虫。大家像串戏似的鬼混了一阵,总算把赵佩珊的一双手从脸上分开,这才看见她那用了重量的青黛的眉毛已经揉得乌糟糟地很不雅观。
各人都觉得过饱;而且疲倦。不久以后,就整队回校。在路上,钱麻子又高唱他的拉拉调,其余的人仍然精神很好地笑着谈着;梅女士却是满腔的不舒服,总没开口,但当将进城门的时候,她忽然回头来对李无忌抿着嘴笑,似乎早知道这位跟在她身后,好像影子一般的人儿,是怎样地在注意她的神情,她低声说了下面的一些话:
“不要再费工夫写那些信给我了。人生的巨浪激荡着我走上了眼前这条狭路,大概只有继续的往前冲罢!危险?是赵佩珊才有危险!如果早两年我碰到你,那我的回答或者可以使你满意,然而现在,不!并非是想像中还有什么人,只是个简单的不!我决定了主意,要单独在人海中闯!请你明白我是一个还有点刚强意志的人,喜欢走自己所选定的路。只有这么着,我们的友谊才能够永远维持。请你不要再费工夫写那些信,专心研究你的中国文学史罢。”
看见李无忌低着头没有回答,梅女士觉得心里一软,但立即咬着嘴唇逼出个苦笑来,更轻声地加一句:
“可惜我连一个妹子也没有!不然——”
蓦地她又咽住了,仿佛是不愿再看什么悲惨的景象,她疾转过脸去,飞快地跑到前面张逸芳她们的一队里去了。
赵佩珊紧挨着周平权的耳朵正在说什么,看见梅女士走近来,话语就不自然地截住了,却从眼角里流露出不可掩饰的怀疑和惶恐。周平权也怪样地笑着,低了头只顾走。梅女士注意地对她们看了一眼,便靠近张逸芳这边来,仿佛是要打破那沉闷,故意笑着说:
“觉得有什么气味罢?很难受!”
“大概是汗臭。刚才吃饭的时候,热得很,我总是出汗。”
梅女士大声笑了,把鼻子凑到张逸芳的衣领上嗅着,提高了声音说:
“我不信。听说你的汗是香的——可是,逸,为什么赵佩珊的气味不大好?”
这后半句话是低声的,然而张逸芳忍不住一跳。她侧过脸来对梅女士看了几秒钟,然后坦白地回答:
“胆小的人总是这样的。梅,你何必多管!”
“要管的,因为好像是怕我。有什么事叫她怕?”
这回是张逸芳高声笑了。她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重重地握一下,方才慢慢地说:
“正是你,叫人家怕!你不是说过可惜没有个新闻记者在场么?她就怕你当真会干出来。她怕自己也牵进去惹人家笑话。”
“那就说明了罢。赵佩珊觉得今晚上的事和她的名誉有妨碍;虽然过去了,她却惟恐你对外边人说。她说:如果今晚上的事传扬出去,她就没有面目再在这里当教员了。”
略走在前几步的周平权也挨近来加入这议论了;她的声音很低,又时时拿眼睛看着那惶惶然急走在前面的赵佩珊。一种混合了鄙夷和悯怜而又带几分怫悒的心情,将梅女士的笑脸拉长了:她冷笑着沉吟一会儿,给了个严肃的回答:“这一点也要怕?请她放心罢。可是人多嘴杂,防不胜防。”
大家再没有话了。现在已经到了三牌坊左近的市街,在她们前面的一簇男教员也肃静无声,摆出“为人师”的态度来。梅女士昂头望着明月,机械地移动她的一双腿。无可奈何的冷笑被压住在喉头,她对于左右前后那些委琐的俗物不胜其憎恨,同时想到自己在这奇怪的环境中竟成了“危险人物”,处处受到无理由的疑忌,便又感得了惘然的寂寞。
两天三天又麻木地过去了。谣言却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并且蔓延到每个人的嘴巴上。赵佩珊的忧虑竟凝成为事实了。但或者又是赵佩珊所私自庆幸的罢,那可怕的谣言并没攒注在她一个人身上,却扩散而为对于全校。这样“搅浑了水”,便惹起几个人的心里不快。一天午后,梅女士正躺在自己床上休息,听得隔壁房里喳喳地议论什么。是两个人的声音。不连属的单字落到梅女士耳朵里,显然那议论着的题目就是日来的谣言。梅女士不耐烦地跳起来,踱了几步。喳喳的私议沉寂了。窗外的太阳光略带西斜,风吹几片隔墙的秋叶飘落到天井里。梅女士猛记起杨小姐的约会,便检起手提袋正想出去,忽然响亮的单个人的声音从隔房来了,很像故意要叫人听得似的:
“还不是从里边闹出去!自然是她!本来她的名誉太好了,周围一百里内,谁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她还顾忌么?现在把大家都拉进了浑水,正是她的手段。我真想立刻辞职,犯不着替人家背臭声名!”
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而且断定是已经做了范太太的朱洁的口音;梅女士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她记得那晚的聚餐会并没有朱洁,然而竟也如此愤愤,想来那谣言一定很厉害,那班脆弱的自命为解放的女性该是如何的吃惊罢?梅女士斗然感到了一种恶意的愉快。别人对于她的诬蔑——咬定是她首先放出那谣言去,在她倒是毫不介意;难道她也这样浅薄,值得为此生气么?
这样想着,刚走到了宿舍外廊的西端,有人在背后唤她。原来是周平权,脸上的气色很严重。在她的房里,还有张逸芳。显然她们又是为的那谣言!梅女士心里暗笑着,进了房坐下来就直捷了当说:
“看来你们也在担心那谣言罢?最好的方法是不理!过了几天,自然而然就消灭。”
周平权和张逸芳对看着笑,没有出声。但是梅女士从她们的眼光中却寻绎出这样的意义来了:如何?早料到是这一番话!她稍稍觉得不耐烦了,便又加着说:
“大概他们男先生也有点惶恐罢?既然怕人家说话,何如当初不闹呢!”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周平权慢慢地吐出这叫人起疑的一句来。
“不简单?无非还有人说这次谣言是由内而外,而且我便是嫌疑犯!”
说这话时,梅女士有些生气的样子,所以张逸芳不得不加以解释了:
“不要误会。我并没怀疑到你身上。并且要是普通的谣言,我简直也不放在心上。可是这次的谣言有背景。造谣的人有作用。据说这里头还有新旧之争。反对我们学校的人想借此把我们整个儿推翻!”
“就是想整个儿推翻!所以极奇怪的话也编造出来了。你想,他们说那天晚上我们都在忠山过了夜呢!”
周平权忙接着说。不知道她是忿激过甚呢,或是心怯,她的声音竟微微儿发颤。
“就是这样么?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还是不理。”
看光景是再没有话了,梅女士这才淡淡地说。
“人家打到你身上,你也不理么?”
周平权反驳了。她这样义愤是少见的,但此时给与梅女士的印象,却只是厌憎;她想起那天晚上钱麻子胡闹的时候,周平权也是嘘嘘地嘬口叫着在旁助势的一个,那时她大概没有料到今天要受窘罢。梅女士忍不住微笑了。她尖锐地看着周平权的面孔,不愿多辩似的给了个反问的回答:
“好了。你是人家打到身上来时才防备的罢?”
周平权不很懂得似的睁大着眼睛。梅女士笑了一笑,又接下去说:
“事情早已过去了,谣言早已传遍全城了,何必庸人自扰,看做了不得。况且胡闹的是男先生们,如果要挽救的话,应该他们去设法,谁叫他们那样的高兴呢!对不起,我是要走了。”
“但现在却是大家的事了。同在一个校里,应该有点彼此一体,利害一致的观念。”
沉默了半晌的张逸芳忽然很严肃地说。已经转过身去的梅女士也就站住了。她对张逸芳的变得很庄重的尖脸儿望了一眼,很兴奋地回答:
“彼此一体么?何尝是一体呢!男子们想玩弄女子的时候,也许会觉得是彼此一体,弄不到手时,就是两体了。我根本不相信这些好听话!什么团体,什么社会,这些话,纸面上口头上说得怪好听,但是我从来只受到团体的倾挤,社会的冷淡。我一个人跑到社会里,社会对我欢迎么?自然社会上有些个人会笑嘻嘻地来接近我,然而他们还不是另有目的。你们两位都不赞成我这话?算了,本来我不希望人家赞成,我也不想勉强去赞成人家。如果大家都和我同一态度,眼前这件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即使我们在忠山过了一夜,和他们什么相干!对不起,现在真要走了;回来再谈。”
还是很温柔地笑着,梅女士就匆匆跑了出去,剩下张逸芳和周平权皱着眉尖对面相看,半晌没有话。
“那么,要她去从杨小姐方面设法是没有希望的了。”
终于是周平权松一口气,很沮丧地说。
张逸芳冷笑着摇头。但忽然她跳起来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瞧罢!”
“瞧罢!各人管各人的!不信她竟没有跌在我们眼前给我们看的一天!”
周平权响应着说,又活泼起来了。现在谈话的方向一转而为议论梅女士了。好像非诅咒一个什么人便不能消解胸中的愁闷似的,周平权把校内校外对于梅女士的议论一一举出来,比背书还纯熟。在她们的兴奋而急溜的对话中,梅女士成为阴谋家,自私者,小人,淫妇——总之,是无耻的代表。
快意的长笑充满了一室。
正谈得高兴,一个女仆进来请她们到校长室开会。两位女士的小嘴唇都撅起来了。立刻那掌握着全校“存亡”关系的可憎的现实又回到她们心头。多么讨厌的开会呵,恰又在这滑溜溜爽口的时候!然而是不能不去的。
她们到校长室时,钱麻子正用了喊口令的调子在演说他的意见。他那短促而上下又不接气的断句早已使得在座的各位十分不耐,现在看见两位女士的倩影闪出在门边,所有的头颅就一齐转过去行了个注目礼。吴醒川老实不客气地截断了钱麻子的话语,提出临时动议来:
“老钱不用再演说了,听密司周报告她接洽的结果罢!”
钱麻子却不依,涨红了脸,更大声地喊:
“还有一件。县中。有凭据的。造谣,捣乱,都是,的的确确,他们的!”
“说来说去都是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儿。谢谢你坐下来罢!时间宝贵哪!”
吴醒川也大声嚷起来了。钱麻子挺直脖子还要争,幸而被旁坐的一位教员硬生生地拉着按在座位里,这才让出个空儿来给周女士贡献她的娇脆圆润的谈吐。她将梅女士的态度夸张地报告过,便接上了一大篇诅咒,并且隐隐地说梅女士未始不是帮同造谣的一个,因而已经成了全校的公敌。
意外的沉寂。没有一个男教员对于周平权的得意的揭发表示着若何快感,反觉得很惋惜似的。并且视为唯一的健将的梅女士竟有此消极的变化,也使得大家心里阴暗。经过了好几分钟,李无忌的悠然的声浪方才打破了这哑默。他说出了这样意思的一篇话:据他的观点,梅女士和谣言无关,而且也不是一定不肯帮忙的;即使她曾经说过像周平权所报告的一番话,那也无非因为那晚上在忠山的时候她本就不赞成那样胡闹,所以今天要借机会发牢骚;况且那晚上她自己也受到窘,她还不免有些小姑娘的娇脾气,那么,现在她的态度,至多只可说是娇嗔,并不是故意反对或者袖手旁观。
李无忌这意见,立刻得到了几位男教员的赞助。可不是:把一位最可爱的梅女士挤出去视为公敌,从此不便和她亲热,是每个男子都不很愿意的!他们总得要维持她仍旧是“自家人”才心安啊!史地教员陈菊隐更显明地给李无忌帮腔,说了这样一句爽快的话:
“我主张公举一位出来再和梅女士切实疏通一下。”
周平权气得脸色都变了,正要猛烈地抗议,忽然又听得一句“太难”的话,是吴醒川说的:
“即使对她道歉,说那晚上和她闹的太不成话,也是应该的!”
居然有人鼓掌,而且轻松地笑了。周平权再不能忍,怒视着吴醒川说:
“你要讨好她么?哼!她简直看不起你们这班臭男人呢!”
“并且她是主意拿得很稳的。她说不干就是不干。刚才她对我们说的一番话是句句从她心里出来的,并不是牢骚,尤其不是什么娇嗔!”
看见周平权出言失态,张逸芳赶快接着说,想把辩论拉上轨道。
“不错!正因为密司梅是有主张的人,并不是糊里糊涂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和外间的顽固派表同情。”
李无忌反驳着张逸芳的话。
“不必再讨论了。另派人去和她接洽了再说。”
另一个姓胡的国文教员大声插进来。
“不行,不行!我无论如何不赞成!”
是周平权狂怒了的声音。
“姑且让别人去接洽,如果她仍旧不肯,岂不是你们两位到底胜利了?”
坐在周平权对面的一位陶教员用了商量的口吻。可是周平权并没理睬他。现在秩序完全乱了。从针锋相对的辩论变而为错综的嚷闹,又成为一对一对的随便发言。自始即在静听的陆校长此时只瞪大了眼睛,急忙地从这个脸孔看到那个脸孔。赵佩珊缩在桌子角,惟恐又演出那天醍醐阁里的事来。钱麻子又在那里“喊口令”;没有人听他,也没有人禁止他。这个关系着全校“存亡问题”的庄严的会议陷入了可悲的命运了。
最后决定了再由陆校长询问梅女士的态度,下次开会报告。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似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会场是静些了,应该还有什么事要讨论罢,可是晚饭铃响了,谁也不愿意再多坐,会议就此告终。
虹七(2)
饭后,李无忌垂着头在校门前梧桐树下徘徊。风吹落那些残存得不多的梧桐叶,飒飒地作响。李无忌时时瞧手腕上的表,又望着那条从校门直窜出去穿进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许多杂乱的感想,但是没有一个肯在他脑膜上多留几分钟。秋风把他的乱蓬蓬的头发吹落到眼角,他时时得用劲挺脖子将它们掀回去。这又加重了他的头脑的晕胀。实在可以说还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宁愿这样站着暴露在夜的秋风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赶他出卧房来,而且非到校门外不可。他靠在一棵梧桐树旁,用指甲刮着树干上的粗皮,心里自问为什么如此心里不宁;他给自己想了许多理由,又自己否认。然而有一个早就被他压住在心深处的东西却始终不曾升透到他此时的意念里。使他怅惘的就是这东西:今天还不曾见过梅女士。他近来时时自己克制着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极强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结果只造成了他近来的心神怔忡不宁。现在他又在这病态中。
一阵风来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较大的树下,继续和自己的病态斗争。似乎那冷风激清了他的神经,他可以有十分钟以上连续的沉思了。他想着一篇新读过的小说的内容了。却突然一片闹声又惊醒了他。两匹马闯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见为首一匹马上的人抿着嘴笑,是梅女士!
护送来的马弁引着那空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无忌跟前,温柔地瞅着他。轻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喷喷的酒气到李无忌脸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这里。正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虽然嗅着那酒气有些不高兴,李无忌仍旧点头;并非因为他不喜欢酒,却是不喜欢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刚从什么地方来。
“这里的谣言已经跑到惠师长的耳朵里——”
“讲一点惠师长以外的事罢,梅!”
李无忌抢着说;他再也忍耐不下了,听到这名字,他就心痛。
这样的软钉子,在梅女士还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并没生气,很了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说,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无忌脸上。
“我也有几句话告诉你。如果——你——”
现在是梅女士点头,又抿着嘴笑;从李无忌那吞吐的口吻里,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说过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过不愿再听的话语,可是现在,她又打算耐烦地再听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说,也可以。……你一点醉意也没有么?好!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学校,应该维持下去呢,还是简直的丢开手?换句话说,由我们在这里办,究竟有什么意思没有?”
“为什么你忽然想到这一点呢?哦,你也担心外边的谣言,像张逸芳她们所说,有人想借此抢这学校去,你们实在是多心!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这最后一句是用了摇曳的声浪说出来,并且梅女士又那么异样地笑,所以李无忌觉得很难受;他皱了眉头,紧瞅着梅女士,他嘴角边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却不曾注意到,看见李无忌不出声,她又坦然接下去说:
“刚才我说有几句话要告诉你,可是你不愿意听。你好像一个守旧的老子,看见女儿回来晚了,就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吓嘻!你不愿意听什么惠师长,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说一次;他早就听得这一次的谣言,也知道有县中方面的人在背后鼓动,他不赞成县中。只要这里登一个启事辟谣,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讨厌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似乎想回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无忌只在鼻孔里响了一声,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将头发掀往后些。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说:
“什么谣言,我们暂且不谈。只是就理论上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有消极的意见。我觉得,假使换了别人来办时,也未必比我们坏。”
“这个,就是说,你可以赞成反对派?”
“也并不是一定赞成。我只觉得我们和反对派原来没有多大差别。”
李无忌的脸色变了。他万料不到有这样一句话。即使他常常要发牢骚,称自己的学校为“古庙”,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认竟和反对派没有多大差别。他尖利地对梅女士瞥了一眼,回响似的叫起来:
“没有多大差别?”
“可不是!你没有听到外边人的一句话么!他们说:县中和我们,课程是一样的,教科书也是一样的,所不同者,我们这里的男女教员会在忠山喝酒过夜。自然这句话带几分侮蔑,但是我们也该回头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关系而外,究竟我们有什么地方和县中不一样呵!说我们办的是新教育,他们何尝不是;我们用道尔顿制,他们也用;说我们不徒是形式,还有精神么,好,我们的学生也会在课堂上打瞌睡,偷写私信,并且还有斗纸牌那一类的事!实实在在,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点,除了双十节钱麻子会排灯字。”
“还有,梅女士会走司令部衙门!”
李无忌狞笑着加一句。但随即转成了庄严的面容,接下去说:
“你的批评,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为我们有新式的男女关系,所以我们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们的绝对不同。办新教育不仅是改新了课程就算数,还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实际的榜样。没有了这个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趋时盗名骗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摇头,又轻轻地将她的细白牙齿咬着嘴唇。
“譬如你,没有了你的新人生观,那么你近来的行动,也便成为无聊!极顶的无聊!”
梅女士一怔,感觉到虫螫似的反讽,脸上发烧了;然而还是笑着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觉得你——无乃太不宝贵自己的时间和精神。”
没有回答。在苍茫的夜气中,梅女士的酡红的俏脸突然成了灰白,一对发光的眼睛闪闪地溜动,似乎在找寻什么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说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闭得紧紧地。李无忌的话使她伤心。她简直不明白这误解怎样会产生。她将是永久的孤独者,永久没有一个了解她的人么?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时,她也不求信于人!这样火剌剌地想着,她挺直了身体,坚决地说:
“始终误解也没有法子!”
“敢说我不是误解!我常常这样想:这里有一位女士,她的聪明美貌足可以颠倒一切男子,她的坚强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彻底的思想破弃一切束缚,她的生活权利的觉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乐!她是个新女子,她会开辟一条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给自己,然而她至终不过是于人无益,于己有损!”
没有回答。梅女士看见李无忌的长头发的脑袋往后仰靠在梧桐树干上,嘴角边浮着异样的讽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云来,遮没半个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冷风猎猎地摇撼梧桐树的裸枝。然后破空腾起一声魅人的长笑,梅女士的浅色衣裳划破了黑暗,闪电一般钻进了学校的大门。
回到自己房里后,梅女士就睡觉,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几页书。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 Coming of Age》的译本叫做《爱的成年》。像小车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脑皮上格格地碾过,使她异常难受。几分钟后,她头痛了;丢开《爱的成年》,随手换一本来,却是有名的《侠隐记》。当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义却又从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达特安,颇图斯,邦那素,红衣主教,在她意识上起反应。最后是连《侠隐记》也丢开,她吹灭洋油灯,闭着眼准备睡眠了。
一圈黄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时,就没有了,接着是各种声音。风吹来落叶打着玻璃窗,仿佛是急雨。隔房的赵佩珊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动。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闹声。那又隐隐然成为许多人的话语。多么无聊呵,这些扰人清睡的东西!梅女士很生气似的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窒息的热闷将那嗡嗡然的杂音赶走了。再露出脸来清快地呼吸时,她听得枕畔手表的清晰匀整的轮机声。她静听了一会儿,猛想起成都家里她那心爱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时辰钟。知道这小东西还在不?也许和主人同一命运!于是她又想到那边有关系的一切,想到了父亲。但是这些相别不久的过去,都像数十年以前的陈迹,只留得烟雾一样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热闹了,太变幻了,一天仿佛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声吹断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着“Quick march”呵!她也看见了那些纵列的队伍呢!那不是杨小姐挽着她的手?恍惚间她又在惠公馆的内客厅,正谦逊地笑着,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发髻。短小精干的惠师长在旁边苦苦地催逼,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剪得不好,不要你赔。将来买到了那些家伙,我要她们开一个理发铺子,专剪女人们的发髻,就请你做掌柜。哈哈,不是说玩呢!这叫做一举两得,又鼓吹女子剪发,又提倡女子职业!”
然后是一大绺黑头发从她手里掉下。她看见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声扎扎地响,头发就像乱茅草似的在她脚边厚积起来。她被困在头发的阵雨里了!黑的,黄的,灰的,箭一般的短头发,都向她身上射,几乎将她陷埋,她苦恼地挣扎着,在这发堆里爬;突又眼前一亮,两位夫人的雪白的光头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抚摸着这两颗头的,是惠师长和杨小姐,哈哈地狂笑着。
梅女士瞿然惊跳醒来,狂笑尚在她耳朵里旋转。不过是一个梦!她松一口气,不禁独自笑了。是梦才这么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馆里,她确是替惠师长的两位夫人剪了发,却不是那样狂乱的剪发。
疏星的寒光从窗外进来。风依然呼啸着。只有风。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着来了萧索阑珊的几天。像受了什么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着一付沉思熟虑的面孔。女同事们——尤其是周平权,——也拿出了初开学时对于梅女士的客气态度。几个月来渐就融洽的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又变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却正相反:除了李无忌是例外,其余的他们都加倍地热心和梅女士往来。首先是陆校长因了谣言问题对梅女士有一次“恳谈”,其次是吴醒川,钱麻子,姓胡的国文教员,姓陶的教员,都轮流地找机会来闲谈了。在教员休息室,游艺室,小学部教室前,或是校门口,梅女士常常被拦住了交换几句不相干的话。三四天以后,连这样的新流行语也发生了:女教员是“反梅派”,男教员是“拥梅派”;而头发蓬松像女子的男教员李无忌却是唯一的中立者。
这个新现象只使梅女士觉得厌烦。她常有的温柔的抿着嘴笑,渐渐带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还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这些“拥梅派”到底有什么目的。多么怯弱呀,这班俗物!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样大,似乎只因太闲了,必得做个“拥梅派”以自消遣。
当然更没有一个可说是了解她。
然而这样无聊的人却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称为反对派的县中里的教员也来攒嘬这位全城的明星了。当陆校长他们对忠山事件发了个“辟谣”的启事后,县中的几位教员为的要得这方面的谅解,便和钱麻子他们联欢,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开”起来。到底他们也不肯不做新派!
这一般外来的献媚者激成了意外的变动。仿佛是一致御外,李无忌不复“中立”,女教员们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旧和梅女士融融泄泄。经过一星期多的病态的隔离,终于走近梅女士的李无忌,还是满身的“不放心”;他又从嘴巴里拉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上次我说县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于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现在他们和你亲近,也有目的!”
“是来引诱我罢?好像承你批评过我是不受引诱的呢!”
梅女士软笑着巧妙地说,心里可怜这位蓬头发的男子,却又觉得他太是腻漉漉地庸碌而可厌。
“啊,啊;不是的。他们是听到了一种传言,所以预先来和你联络。”
“什么传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说下学期的县中校长已经内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头上么?消息家的本领真不差,她敛住了笑容,很庄严地回答:
“那不过是惠公馆客厅里的一句笑话,也值得他们认真!告诉你实在情形罢。那天——就是你们开会争论我是不是公敌的一天,杨小姐谈起了县中和这里的暗斗,惠师长很不以为然,曾经说了那样一句话。过后谁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会成了谣言。”
“如果是事实,你怎么办?”
梅女士瞅着李无忌好半晌,竟没有回答,微笑着就走开了。
然而这传闻却在一天一天推广。和这同时来的,是更繁剧的交际,更谄谀的包围,好像万丈浊浪,将梅女士颠簸得忘记了自己。学校里几乎要为梅女士特设一个号房,访客和请柬是这样的热闹!不尽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军队里的营团长,道尹公署的科长先生。还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却只好在通俗讲演会的长板凳上等着一星期两次的梅女士的讲演了。那时候梅女士写给徐绮君的信里有过这样一段话:
没有办法。命运推动我走现在这条可笑的路,我只能顶着命运前进了!然而还是原来的我:不曾多些什么,也不曾少些什么!我并没烦闷,也不恐惧。只是有些不明白!绮姊,我简直不明白究竟我将如何从目前这圆椎形的顶点下来,我又不明白为什么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韦玉一样打动我的心了!也许是有那样的人,也许他天天窥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经变硬,变麻木;一颗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较的好些罢?这是第三个不明白!
我真要这么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喷射出来把这世界熔化,那时候,也许硬的会软,麻木的会活泼罢?
特别是夜深人静,像从战场上苦斗归来的兵士似的软瘫在床上的时候,这种感想便闯到梅女士心里,使她好久不能成眠;每次是在头涔涔然发胀以后,被一个咬嘴唇的狞笑赶走,于是第二天,生活的轮子又照常碾进。
然后是寒假快到了。所谓县中的校长问题在“拥梅派”的圈子里更形活跃。却突然发生一件事转移了人们的视线。张逸芳接到几封颇不像是开玩笑的匿名信。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便又异常紧张。
刚巧这几天梅女士忙着一些什么事,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宿舍内简直不大看见她的影踪。她这样的行动发生在这个时期,自然成为议论的题目和猜测的焦点。那一天午后,梅女士从课堂下来,匆匆就往外跑,并没看到周平权和张逸芳在旁边做眼色。
“你看她,忙得很,我的猜想一定不会错。”
望见梅女士走远了时,周平权撅起着嘴唇轻声儿说。张逸芳的脸也有些变了,但还装作不介意似的微笑着,慢慢地回答:
“不过,她何必呢!对于她又没有好处,况且几封匿名信也不能够搅起风潮来。”
“风潮还在以后呢。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好处?表面上她总是笑嘻嘻,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她不是常常说:‘我真心要和你做好朋友’?但是她的心里,我看得很准,她是连小小的意见也不肯忘记的。上次为了忠山事件,我们都在背后反对她,你以为她是不知道的么?一定早就有人告诉她了。娘老子生得她好看,许多男人肯被她利用。”
周平权忽然打住了话头,疾歪过脸去向左边看,摆出那神气来,仿佛早就在注意一群小学生在那边打球。但是张逸芳并没理会得,她跟着也望了一眼,恨恨地说:
“利用,人家也在利用她呢!”
可是再回过头来时,她猛吃一惊,脸也红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女士。
这位漂亮的女士很坦白地微笑,递给了张逸芳一张纸,油印得满满的,有一行大字:“女教员风流艳史!”张逸芳忍不住心跳了,前几天她收到的匿名信恰也是这个。
静默将她们三位罩住,只有怪样的眼光在交流。
终于是周平权拍着梅女士的肩膀,很亲热地说:
“好妹子,真肯操心;是捡来的罢?”
“号房里有的是!那么一大叠。据说早上都搁在校门口。”
“我早就看到有人在那里捣鬼!谁不知道谁!要捣鬼,挺身出来就是了,何必藏头露尾干这下流的把戏!”
张逸芳骂起来了,将手里的纸撕得粉碎。
“校长和教员恋爱,本来平常得很;况且又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大家早已知道。这也值得当作攻击的武器!梅,你大概知道那恶作剧的是谁罢?”
看见梅女士有点不自在,周平权就赶快插进来说,却附带一个使人更不自在的微笑。梅女士也回答了个微笑,又很快地瞥了张逸芳一眼,淡淡地说: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本人心里明白,就好了。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既然撞到我眼里,就带来给你们看看。”
又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梅女士就走了。她自然看得出周平权和张逸芳的神情,而且她们的言外之意岂不是很显明?又是疑心到她身上!似乎她是一个万恶的人,出了什么乱子,必得她去顶承!梅女士愈想愈生气了。她是天生的高傲脾气,吃软不吃硬。如果人家能够推诚相与,那她即使受点牺牲,也很甘心;然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人家践踏那样的事,她却不能忍受。委曲地解释,去请求对方原谅罢?她尤其不肯。在她自认为并没错误的时候,她决不让步,她要反抗的!现在就是这反抗,这倔强,将她全身烧热,不让再有平静思索的可能。
这样负荷着满腔的激怒,梅女士匆匆地穿过了闹街,向惠公馆去。惠师长要她做家庭教师,前天由杨小姐来征求同意,约定是今天去详细谈一谈的。本来梅女士对于这件事尚在考虑,但现在突然决定了不干。她愤愤地想:
“她们把我当作眼中钉,想排挤我出去,吓,不行呀,我偏偏要赖在那里,让她们心里不舒服些!直到我觉得要放松了时,我才走呢!”
于是好像吐出了一口恶气,梅女士心头轻松起来了。但当她到了惠公馆时,却又变为扫兴。公馆里的人全都游龙马潭去了。号房说,杨小姐有话,请梅女士也去,还有马牟在等候。
想了一会儿以后,梅女士决定不去龙马潭,转身就回学校里。
因为不愿被视为怯弱或心虚,梅女士特地在学校的各处巡回。微笑虽然浮在脸上,愤怒的火焰依然停积在胸口,她觉得所见所闻无非是逆意。全校的空气是大雷雨前一般的沉闷。她从每个人的眼光中看出疑忌,从每个人的笑声里听出讥刺。最后,她踅进了阅报室。只有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屋角,摊开一张大报纸遮住了面孔。梅女士随便拿起一份报来翻过了两页,才知道还是十天前的外埠报纸。她撇下报纸,懒懒地站起来正要出去,那位坐在暗角的人却忽然笑了一声,露出脸来,出奇地问:
“密司梅,进行得怎样——呢?”
看清了是吴醒川,却一时捉摸不到他这句话的意义,梅女士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那个——什么——‘艳史’罢,散布得真真周到,什么地方都有!今天城里顶大的新闻就是这个。但是,密司梅,办这样的重要事情,还是和自家人商量,县中那班家伙,都是只想利用你。”
梅女士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多么奇怪的话语!她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但是一种好奇心——希望知道旁人对于自己的猜测究竟到了怎样程度的好奇心,立刻又使她镇静起来,用一个模棱的微笑引诱吴醒川再多说些。
“说老实话罢。反对那‘小鹿儿”,轰他走,没有一个人不赞成,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那种自大的神气。要是你肯干,我们大家都帮助你。还有,密司梅,一句秘密话,趁现在的机会也告诉你。他从前认识你么?不!可是他在我们面前说起来好像你就是他的老相好似的,哈,这个怪东西!”
接着是个短短的沉默。这些奇怪的字句并不能改变梅女士的娴静的神色。她自始是在注意地听。现在觉得已经够了,而且似乎也已经完了,她方才淡笑着回答:
“就是这些话么?谢谢你。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
一面说着,她已经移动脚步,正想照例地飘然而去,却不料吴醒川从后面来拉住了她的衣袖,急迫地说了这样一句:
“自然不止这一些。”
梅女士回过脸来切实地钉了吴醒川一眼。
“我们到宝华楼去吃饭罢?那时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好极了。杨小姐也是今晚上约我在宝华楼。”
吴醒川突然变了脸色,张大着嘴巴,拉住梅女士衣袖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放松而且垂下去。梅女士忍住了笑,又接着说:
“那么,下次再叨扰你罢——如果你是诚意只要请我一个人。”
不管吴醒川还有没有什么话,梅女士跑出了阅报室,就回自己的卧房。一个奇怪的东西压在她心头,使她不知道应该哭呢,还是应该笑。
这天晚上,当那些惯常要来的感念蹂躏她到涔涔然头痛的时候,她的咬着嘴唇的狞笑便失却效力。无赖的杂念竟不肯轻易走开!几个月来变幻的生活,总检阅似的在她脑膜上通过,凝结成一个大问题:为什么?她不能回答。但是几个月来的生活“是什么”,却有个现成的答案:错乱!还是那个错乱,过去的和现在的。她觉得她的环境和她的自我永远相左,永远不能恰好地吻合。如果目前这环境能够早两年发生,够多么好!那她也许不至于这样感到无所归着的眩晕。然而现在!现在她已经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推上前去了,没法和目前这环境和解。她狂怒地掀开了被窝,让午夜的冷气钻进她的肌肤,她的骨髓。然后是比较有条理的一问一答偷上了她的意识:
“为什么我总觉得拂逆?因为这里的人们都是委琐,卑鄙,而又怯弱,使你憎厌。漠不相关地过下去不行么?可是他们的哓舌,他们的疑忌,时时会来扰乱你的心境的平静。那么离开他们这一伙儿罢?无奈又觉得不服气,好像是畏怯,好像是失败。”
梅女士忍不住自笑了。突然一个冷噤袭来,她本能地再拉被子来盖在身上,缩紧了四肢,心里反复地想:不服气!失败?
她很想丢开这些问题,好好儿睡觉,但是办不到,现在是“不服气有什么意思”这句话粘在她脑膜上要求一个回答了。可是她的疲倦极了的脑子已经不能再给什么满意的答复,最后她也就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金黄色的太阳正射在窗外的墙头,风吹来暖暖的,很像是初春的天气。女仆送进一封信来,是杨小姐的,还是敦劝去就惠师长的家庭教师。梅女士沉吟着在房里来回地走,下意识地拉开房门向外边望了一眼,看见张逸芳站在走廊的阑干边垂头沉思。她那种憔悴忧虑的神情立刻吸引了梅女士的脚步。似乎带几分羞怯,张逸芳向走近来的梅女士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两个默然站在那里经过了好几秒钟,梅女士突然说:
“逸,是不是你当真疑心我在背后和你过不去?”
没有回答,张逸芳只睁大了她的忧悒的眼睛。
“我不愿意辩,将来你自会明白。不过看见你这样担忧,我就想起我自己也受过差不多同样的窘。现在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当家庭教师;在这里混过半年,只受到满身伤痕,这种天天打仗一般的生活,我不愿意再领教了。我更不愿意还要和一个本来我爱她的人成为仇敌。逸,如果你信任我,你目前的困难我还是很愿帮忙!”
说到最后一句,梅女士自己也动了感情,她抓住了张逸芳的手,很注意瞧着她的面孔。两片红晕渐渐地从张逸芳脸上升起来了。同时梅女士感得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着。于是醉人的兴奋布遍了梅女士全身。她很快地又接着说:
“我是无端地闯进了你们的圈子,现在我又要去闯另一个圈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将来在那里等候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我是一天一天地厌恶四川这地方了。很想至多准备半年,便往外边跑;离开这崎岖的蜀道,走那些广阔自然的大路!”
这后半段话声音很低,成为喃喃的自语;梅女士惘然望着远空,微笑浮上了嘴唇。她此时万不料还要在这崎岖的蜀道上磕撞至两三年之久;也料不到她在家庭教师的职务上要分受戎马仓皇的辛苦,并且当惠师长做了成都的主人翁时,她这家庭教师又成为钻营者的一个门径;尤其料不到现在拉她去做家庭教师的好朋友杨小姐将来会拿手枪对她,这才仓皇离开四川完成了多年的宿愿!
虹八
十月下旬,沪宁路沿线炮火的恐怖又照例地在人们脑膜上渐渐褪色,繁华的上海的晚间,已经很冷,梅女士穿着很薄的绸夹衣,在马路上走。她刚从一个新认识的女朋友家里出来,要回到自己的寓处。秋风像一只冰冷的鬼手,在她全身抚摸,缩紧了肩膀急忙地走着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温暖的成都。
成都呵!只有它的温暖是值得回忆的!离开已经快要五个月,只在今晚上的寒风里,梅女士第一次正式地又想起它来。几分近乎眷恋的心情使她惘然了。几天来踌躇不决的问题便又触发:不回去,怎么办?到上海来的公务——出席学联会,早已完毕,在先还可以借口齐卢战事,长江航行危险,逗留着不走,现在战事完了,昨天那位同是代表的文太太又催问过归期,咳,这个讨厌的参政运动者!
梅女士下意识地转过了同孚路的拐角,走进一个什么里了。这儿没有那刺骨的冷风,从后面来的街灯光投射出她的苗条的黑影。梅女士踏着自己这影子走,心里忽然冷笑起来。这也是近来常有的冷笑,而且和从前对于别人的冷笑没有什么分别。她觉得眼前这黑影就是她所要冷笑的另一个自己。这是到上海以后新生出来的第二个自己:丧失了自信力,优柔寡断,而且更女性的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出这个不体面的自己来。四个多月前,她乘隆茂轮船顺流而下巫峡的时候,意气多么豪迈;她预想上海是一个广大,复杂,无所不包,活的急转着的社会,她可以在这里头找到她所合意的生活方式,而且她要在这广漠的人海中拱起她的一只角来。可不是应该让她这样打算?她自从跑出了“柳条笼”,真所谓所向克捷:她征服环境,她又征服自己本性上的缺陷;她吸引着多少男子向她攒攻,她谈笑自若地将他们踢开;没有一个人能打动她的心,也没有一个人的心胸不被她看穿。然而在这里上海,她逗留了三个多月,只觉得预许给自己的美境愈去愈远。并且好像是不惯水土的植物,她移到此地来后却只有愈变愈坏!现在竟公然有第二个自己在对她本来的自己捣乱!
怀恨似的追逐着自己的影,她已经走进一条衖,现在是面对着什么人家的大门了。她本能地站住,才知道走错了路,无意中又跑到一个朋友所住的地方。踌躇了几秒钟教育家(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她终于推开门进去。
客堂里没有人。一盏昏黄的火油灯照出很俗气的小商人家庭的陈设。站在向外板壁上那幅《得利图》的张开了大嘴巴的渔翁,好像在对梅女士嘲笑。然而有脚步声响下楼来了。
梅女士急忙地问:
“是梁刚夫么?”
突然一阵风来,方桌上的火油灯冲起了极大的火焰,然后跌倒似的往下一沉,就灭了。似乎感得什么恶兆,梅女士不知不觉退到了窗外天井里,毫无理由地起了恐怖。晚上来这里,还是第一次,而况又碰到没有灯,当然这古怪的房子不能不使她更多几分神秘的疑忌。她惘然站在那里,竟忘记了说话。
灯再燃亮了时,梅女士看清楚果然是梁刚夫,便又活泼起来。但是这位少年站在客堂的长窗边,挺直了胸脯,仿佛是不让梅女士进去。虽然因为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的气色,但梅女士很无误地知道自己脸上正受着他的冷峭的凝视。她感得有些局促了。而且她又照例地猜不透这冷峭的眼光藏着什么意义。
“原来是你呀。谈十分钟是可以的。”
梁刚夫轻声说,侧过半个身子。现在梅女士能够看明白他的脸了。依然是那样不可捉摸的冷静!他的紧闭的嘴角旁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皱纹。他的结实而颀长的躯干内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是一个可爱而又可畏的人。
梅女士笑了一笑,走到客堂里,把精神集中起来,慢慢地回答:
“你还有事么?我不过顺路进来谈谈。不到十分钟,也可以走。”
梁刚夫点头,在近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了,便拿出纸烟来燃着,撮着嘴唇吹出淡青色的烟气。他是在等待梅女士开口。
“那位文太太又来催我回四川了。她说再延迟下去,上游水浅,便要麻烦得多——”
似乎特地找出这些资料来,梅女士用了很游移的口吻企图引起活泼的谈话。她的眼睛却注意地望着梁刚夫。在“多”字上,她故意顿住,满怀接受一句“你到底去不去”的反问,然而没有。她看得很真切,梁刚夫还是悠然吹烟气,毫无惊异的表情。这在受惯了注意的梅女士自然觉得太难堪,她的二重人格突又出现,突又回来了她本来的自我,因而接下去的话便又转为高亢尖利的调子:
“好罢!我打算回去呢!没有来上海的时候,多少有几分幻想,尤其在船上的时候;来了,住过三个月了,才知道亦不过尔尔。当然是文明的都市,但是太市侩气,人家又说是文化的中心。不错,大报馆,大书坊,还有无数的大学,都在这里。但这些就是文化么?一百个不相信!这些还不是代表了大洋钱小角子!拜金主义就是上海的文化。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有点市侩气,你看,这里也挂着渔翁得利图;不错,上海人所崇拜的就是利,而且是不用自己费力的渔翁之利!成都虽然鄙塞,却还不至于如此俗气!”
梅女士痛快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又站得高高地,蔑视一切,践踏一切了。不幸这高兴极不耐久。她立刻又浑身冰冷了,当她听得了梁刚夫的回答:
“据我想来,你也是回去的好。对于你,上海是太复杂!”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义。”
“就是太复杂。你会迷路。即使你在成都也要迷,但是你自己总觉得是在家里。”
被人这样看轻,是空前的;梅女士愤怒得心也痛了。她用劲瞅了梁刚夫一眼,转身便走。梁刚夫竟不挽留,望着梅女士的背影微笑地喷出一口烟,便关上大门。
那沉重的木门碰上的声音好像在梅女士的作痛的心窝又加了最后的一击,她几乎迸出眼泪来。她飞跑着穿过马路,闯进自己的寓处。寓主人刘厅长正在照例地和宾客们打牌。梅女士悄悄地躲过了他们的注意,就跑到自己房里。
在大镜子里照一下,她的脸色异常惨白。好像受伤者摸着了自己的创口,她全身发抖,软瘫在沙发里了。牌声和谈笑声从楼下传来。还清晰地听到了那位惯打错牌的国故专家谢老先生的连声懊丧。这位谢先生,据他自己说,和梅女士的父亲有点“世谊”,词赋老名家,但近来也用白话著书了;梅女士记得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他谈起旧谊的时候,他说过几句洞达世情的话:“尊大人也太古执了。虽然,他不愧为景岳嫡派,也得穿一身时髦衣服,譬如诊病的时候,不妨带一只温度表,叫病人夹在腋下,验验温度,那就是西学为用的国粹医生,准可以门庭若市了。何至悒悒不得志,奄然物化!又如我,近来也写白话文,就因为这是一件时髦衣服。自然还是那些群经诸子,不过穿了白话衣,就成为整理国故,不然,就是国糠国糟。你不要笑。是不是你也不能不换穿旗袍!”这么想着,梅女士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浅青旗袍,于是又连想到去年死了的父亲,以及此外的一些人,惘然在心里自问:
“还是不回去罢?故乡的一切都是不堪依恋,还是努力认识这新环境罢?只是这刘厅长的公馆不能再住下去了,换一个什么地方罢?”
梅女士不满意现在这寓处,因为是惠省长介绍来住的,说不定这里的上下人等都把她看成省长的外宠罢,而且这里的生活习惯也和成都太相像。她要摆脱那些腐心的过去,她要完全遗忘那颠倒错乱的过去。
但是在梁刚夫那里受到的创痛第二次又发作了。她不明白自己的哪些地方受他看轻。想来自从在全国学联会认识了这位同乡,到现在三个多月的期间内,她何尝有什么乖张的行动,难道是自己的太亲热,太多的过访,惹起人家的讨厌么?真是时代环境不同了!只有过男子们来仰望她的颜色,万料不到今天是反其道。男人们是那么的不配抬举罢?可又不尽然。梁刚夫有点古怪:不全是性情上的冷峭,也有行动上的不可测。就为的是站在这个更刚毅的人格前,所以她自己形成脆弱。也就为的是看不透人家的秘奥,所以她不能抓住他,却反受到冷落。这里就伏着创伤的症结!
梅女士再对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孔,还是那样惨白。又像是找得了她的第二个自己,她本来的自己愤恨地诅咒了:也用更傲然的蔑视对待梁刚夫罢!给他看了点利害以后就永远丢开他!再像从前一般高视阔步,克服这新环境罢!记好谢老头子的议论,这里的人们只不过有一套更时髦的衣服!
这样自己策励着,梅女士急忙跑出房来,到了牌声喧阗的客厅。在眩眼的灯火和杂沓的人影中,她稍稍感到那个不名誉的第二个自己的黑影确是离开得更远些了。她踅到一架大餐橱前面,拿起白兰地酒瓶,喝药似的咽下了两杯;于是便有繖形的粉霞在她眼前浮起,于是她便冶笑纵谈,直到飘飘然如在云雾中,支持不了自己。
两天以后,在留沪学习法文,预备出洋的理由下,梅女士请文太太独自回四川去复命了;同时她也从刘公馆里搬出来,暂时借住在谢老先生家里。
教法文的人,不能马上找到。梅女士只有访访朋友,每天地消磨时光。现在她的寓处离开梁刚夫的地方更远了。她是故意要离得远些,她想逃出那位怪人的威胁,恢复她自己的面目。她在新认识的秋敏女士家里做了熟客。在这里,她感得很自在。并非因为她对于那位娇小玲珑喜欢说话的秋敏女士以及她的苍老的丈夫都投契,乃是因为她看得透他们的心胸。在表面上看来,这一对儿很恩爱,但是梅女士早就看出秋敏女士有隐痛。这一点,聪明的秋敏女士从没正面表示过,却时常流露在她的一半儿牢骚一半儿吹的谈话中。
一天午后,梅女士又跑到秋敏女士家里,刚推开了门,便看见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这意外的邂逅,噤住了梅女士,而梁刚夫亦只随便点一下头。站在旁边的秋敏女士却好像什么传家宝贝露了眼,皇皇然招呼梁刚夫到后门口低声说了好半天,这才摆出一付了不得重要的面孔回来应酬梅女士。
“刚才那一位,你不认识罢?”
看见梅女士始终谈着别的闲文,秋敏女士忍不住发问了;
自然那言外之意是惟恐梅女士回答了“认识”。
梅女士故意摇头,抿着嘴笑,心里料准了秋敏女士一定又有一番好吹。
“呵,你不认识他么?连他都不认识!是你的同乡。他的大名——嘿,跑来跑去有人注意他。半个上海在他手里呢!前天他也来过——哦,刚巧你回去了。对你说说也不妨,他来找张先生商量要紧事,真不巧,张先生出去了,幸而那些事,我也有点头绪。密司梅,你看,我真要累死;他来了,小孩子又在哇哇地哭。咳,那些事情,一直要忙过后天!喂,后天不是七号么?”
异样地收束住了,秋敏凸出她的一对大眼睛,向梅女士瞪视。这是她谈得起劲时常有的姿势。梅女士忍住了笑,却装作猛然省悟的神气说:
“记起来了。在同孚路相近的什么里,看见过他。”
“一定是你看错了。我知道他不会住在那个地方。梁——”
秋敏女士突然顿住,把一对大眼睛凸出得更多些。
“你是不错的。我说的玩呢!”
带着忍俊不住的笑声,梅女士轻轻地拔去秋敏的惊疑,便转换了谈话的题目。
可是再发动的对于梁刚夫的热望,在梅女士心里逐渐加强,无法照旧轻松地闲谈下去了。从秋敏家里出来,梅女士就决定到同孚路。刚才无意中拾来的秘密,好像是一套新式的武装,帮助梅女士建立起久已失坠的自信力,把未来的胜利预许给自己。
这一次,梁刚夫住所的大门却不能一推就开。敲了半天的门环,还是没有人出来。梅女士失望着要走了,忽然从身后闪出一个人形来,一张野猫似的面孔,两只阴沉沉的眼睛,立刻在梅女士的记忆中勾起了一些什么东西。是呀,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面貌,这样一个女子!
然而这位猫面人先笑了,低声说:
“你是密司梅。”
岁月不能改变人们的声音。梅女士立刻记起来了,她狂喜地拉住了对方的手,匆忙地倾倒出一大串惊讶的问句:
“黄——黄因明,是罢?三四年没有你的消息呢!怎么你也在这里?几时来的?现在你的住处?”
黄因明并不回答。一对阴沉沉的眼睛钉住了梅女士的脸。然后她拉着梅女士,绕过那半条衖堂的一排房子,走进了衖尾的一个后门。原来就是梁刚夫所住的那间房了。客堂里并没有人,但黄因明却引梅女士到楼上的亭子间。
闹热的谈话开始了。黄因明只是抢着询问梅女士的经过,不给梅女士半点机会来反问。稍稍兴奋了的梅女士最初并没觉得黄因明的谈话的战略,但是她自己的好奇心积累下许多问句必得倾泻出来,于是在说到自己近况的时候,她就转过来苦苦地追问了:
“这里是你的家么?怎么总没见过你!还是在学校里读书罢?你的哥哥呢?”
“哥哥在汉口教书。啊,嫂子的事情应该告诉你。自从那一年——民国九年,十年罢,我送她到了汉口——”
“你是一个人在上海罢!一星期前,这幢房子还是个姓梁的住着呢!”
梅女士剪断了黄因明的看来似乎是冗长的叙述,又追问着目前的重要问题。
“我是刚搬来。只租这个灶披楼。没有什么姓梁的。”
“那么谁是二房东呢?”
“我还是不很明白。”
梅女士微笑着向黄因明瞥了一眼。虽然黄因明的回答是那样圆滑无缝,但梅女士已经敏感到那声音的干燥空虚。她看出了这里头又有一些小小的秘密。眼前的黄因明比从前略见苍老。顽皮的少女举动已经没有了,她那严肃的圆脸儿上流露着不可捉摸的差不多和梁刚夫有点相像的冷静;她的一对饱含经验的眼睛虽然还是那样阴沉沉,但热情的光也在其中闪动。总之,已经不是当年的黄因明!所不变者,只是她那抢着说话的神气和尖俏的口音。梅女士站起来,旋转着身体,看这小房间的简陋的铺陈,然后再回到黄因明跟前,将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带些感叹的意味说:
“不料在这里又碰到你,更不料小妹妹的你在三四年里已经换了一个人。”
“你也不同了。你比从前更美丽,更迷人。”
“又是开玩笑了。不过,因明,记得你从前说过这样的话:你不愿意装假,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目,因此你没法住在自己父亲那里;是么?我想四五年的时间或者也已经把你这个脾气也改了去!”
“我先要听听你对于我观察的结论。”
“我是觉得你连这个也变掉了。不然,为什么在老朋友面前尽扯谎呢!”
黄因明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劲地捏住,似乎在说:当真么?请你原谅。梅女士却不笑,很委屈似的更进一步说:
“我又记得你还有这样的意思:你不能忍受别人家的无理由的怀疑,你遭了冤屈时,你要发脾气,很大的脾气。我也是这样的性格。这几年来,我到处惹人家猜忌。好像我是专门搬弄口舌,挑剔是非的无聊人,即使是极不要紧的话,也不敢落在我耳朵里。但是,因明,我们是老朋友,请你公正的批评!从前你嫂子对我说的话,你自己对我说的话,有没有半个字漏了我的嘴?”
现在黄因明的脸色也变得庄重了,她的回答很恳切:
“梅,不要多心。并没怀疑你。不过你的问题都是——我无从答复的。”
“难道承认有一个梁刚夫也是‘无从’的!这不是你反对了从前的不装假么?”
“关于我个人的事情,我还是永远不说假话。然而关于别人的或是和别人有关系的,我也不能对第三者公开。”
“即使是认为可靠的朋友也不公开么?”
黄因明微笑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
“梅,和你不相干的事,顶好是不管。将来我也许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但是今天不行。还是谈我嫂子的事罢。”“好!你的嫂子,我猜想来:一不曾做尼姑,二不曾自杀,三不曾闹离婚!”
“都没有。在路上,我就把她劝好。”
“那么,搁开你的嫂子我们不谈罢!”
“但是还有些旁的事——”
“但是还是不谈。记得你刚才说过,不相干的事不要多管呢。”
黄因明苦笑了。她的眼光在梅女士脸上溜了一转,就站起身来,摇摆着肩膀。梅女士也站了起来,伛着腰摩平衣服上的皱纹,却又仰起头来说:
“还有一个问题,不回答也由你:密司秋敏是不是认识的?
你对于她有什么批评?”
“认识。批评么?是一个没有什么大意思的女人!”
黄因明把“女人”二字咬得很重,好像她自己真不是女的。但到底这是坦白诚挚的答复,所以梅女士似乎也很满意。她拿起黄因明的手来紧握一下,就说“再会”。当黄因明去开后门的时候,梅女士向客堂里瞥了一眼,可不是依旧朝外挂着那幅《得利图》,只不过少了一排椅子,多了高高的两堆纸包,似乎都是些印刷品。
在谢老先生家的梅女士的房里,有一封信等候着。在路上的梅女士心里,却等候着什么魔法的幻术将自己挺直些。刚才的耳闻目见,压在她心灵上,使她不能不意识到自己是在爬着走,虽然从下面瞥见了人们的若干底蕴,却无缘正视着她所热望的脸孔。她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被人家看作不可与庄言和不足信任。她烦闷地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当真他们都强过她么?这野猫似的黄因明,这幽灵样的梁刚夫,还有甚至于这一位没有什么大意思的秋敏?现在她多少总知道一些他们是干的什么把戏,她也早就听说有这么一种把戏,然而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防贼似的防着她呢!
“好罢!不要把人家看得那么低!你们会干的把戏难道我就不会?好,我们来比一比!希罕你们的秘密,你们的活动,倒要看一看谁厉害些!”
当这个撞上来的主意在她心头回旋到第二遍时,她忘形地快活了,将黄皮鞋的高跟连敲着车上的踏脚板。车夫以为是到了目的地,便在路左停下来。梅女士惘然下车,将早就准备在手里的钱给了车夫,就匆匆地沿了行人道往前走,心里继续着思索如何去独立门户,做梁刚夫他们的所谓活动。她立刻筑起了许多空中楼阁,又随即一一推翻。对于这项新事业,她实在没有头绪。她以前不曾留心过政治。并且她以往的生活经验只把她训练成怎样去操纵一位多少有点色情狂然而不敢触犯旧道德的小官僚,小政客,或是小军人;她能够从秋敏女士那一类人的脸色举动读出他们的内心的活动,但是不能从报上的记载中嗅出社会的要求。
她的脚步慢了,无助地举眼四望,这才诧异她自己站的地方离开她所住的鹏举里还有一站电车路。
在阴暗的心情下,她走进自己房里,首先就看见了那封等候已久的信。她拿起信封来看一眼,马上又放下了。是徐绮君从南京发的信。无济于她目前的懊丧的一封信。但是思想却转到徐绮君身上了。三个多月前轮船到南京时和徐绮君久别相见的情形又回到梅女士记忆中,尤其是下关旅馆里的半夜话。那时江浙的战云正笼罩在沪宁路沿线,南京的道路偶语都是关于战祸将在何时爆发的猜测,那时徐绮君不是也谈着政局,不是也说过“反直”的政团怎样在南京暗中活动么?那时她——梅女士自己,岂不是说过对于政治没有兴味,而且还有“君子群而不党”那样酸气喷人的话么?可是现在,她却又跑到了那时的对面,当真两个月前听到的隐隐炮声会燃沸了她的血?
梅女士忍不住苦笑了,很随便地拿起徐绮君的信撕开来。多么奇怪呀,有这样的事!梅女士难以相信似的揉一下眼睛,从头再读那张信笺,可不是明明白白写着:
……从前你提起过那位李无忌,昨天无意中遇到了。
你说他从前缠住你,很使你讨厌,是么?现在他改变了。
他不找恋爱,说是“无聊”的恋爱;现在他干政治运动,或者你会因此更讨厌他罢?可是他知道你在上海,一定要我说出你的住址;没有办法,我已经告诉他了。
梅女士撩开了那封信,躺在床上想。政治运动?什么政治运动!也许就是梁刚夫他们一党罢?那样小丈夫气的李无忌也是一伙么?梅女士真觉得自己想独立门户的念头是很对了。她所看不起的人们都在那一边,都是一伙,而她自己却被视为不足道,不堪信任;天下事就是这么颠倒可笑!这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果然将她挺直了。素来私衷敬爱的梁刚夫,此时在梅女士的眼前,也变成了卑污渺小。
她渐渐替自己规划出课程来了:留心看报,去接触各方面的政团人物,拿一付高傲的脸孔给梁刚夫他们瞧。她的反感太厉害,所以她觉得这第三项也是必要的。
但到晚餐时,梅女士又知道还有第四项功课在等候她。谢老先生已经替她找得了教法文的先生,是一位天主教的老牧师。梅女士没有法子,只好把上午的时间答应给法文先生。可是却没有料到因此她连晚上也不能出去逛了。老牧师太厉害,每天要逼着背生字。
这么两头忙着,所有的预算便都出了岔子,不过日子是过得更容易,十一月的日历快要扯去一半,报纸上每天载了许多促开“国民会议”的呼声。一些向来没有人知道的“公团”突然露脸,今天一个宣言,明天又是一道“快邮代电”,似乎全上海的人心真在那里为了“国民会议”而跳动。梅女士再没有心情去研那些le,la,Ies了,先撒一个谎,就给老牧师十天的休息。似乎要补偿过去的损失,她整天在外边跑。首先去找黄因明。没有见到。她那个房子里又换了一班人,全是些面熟陌生的青年,而且大门上多一条洋铁招牌,好像是什么“上海各界促进国民会议临时办事处”。可是第二天上午,梅女士也挤在法大马路外滩码头前看人家欢迎总理的热闹,猛然瞧见黄因明了。这位野猫女士穿着灰布长袍,拿了很厚的一叠印刷品,在人丛中分发。
“因明!忙什么?”
梅女士踅到黄因明背后,轻声唤着。
黄因明似乎吃了一惊,疾转过头来,见是梅女士,便回答一个微笑。
“才五六天不见呢,你又搬了家么?怎么也不通知我一下!”
“没有搬呀!你到了同孚路么?”
“昨天刚去了。人倒见了不少,问来问去,都说不知道;
我也没有上楼去。”
“哦,他们只租了楼下客堂。楼上住什么人,他们不明白。”
“难道他们的事不和你发生关系么?”
前面人丛中突然爆出一片鼓掌声来,还夹着些含糊不清的呐喊。黄因明没有回答,伸长了脖子就往前挤。汽笛声也听得了。梅女士很巧妙地从人们颈脖子树林的罅隙往外张望,看见一条小火轮已经靠近码头,而在码头进口的铁栏边,在波动着的人头上,蓦地伸出半截身体来,圆胖胖的紫酱脸,宽袍大袖的肥手儿,捧了一张红纸,打起蓝青官腔拉长了声音唱一些什么,但达到人们耳朵里的,只有尾巴上的两个字“万岁”。
梅女士受不住那股猛挤,挣扎着出来,到了路南立住,回头再看,几个安南巡捕已经在那里驱散闹烘烘的人堆了。解散下来的人们也都往路南跑。梅女士让这人潮冲着走,大约有一站电车路的远近,她方才意识地看看挨着她肩膀的人们,却在左边发现了梁刚夫。这位古怪的少年正在微笑地对她瞧。
两个人并排着走,都没有话说。不多时到了三叉路口,已经和码头上散落下来的大群离开,只剩得他们俩;梁刚夫半侧着身体要转弯了,却又歪着头向梅女士问:
“好多天没有看见你,进了学校罢?”
“没有。天天闲着。”
“此刻打算做什么?”
“随便走走,毫无目的。不过——在码头上碰到了黄因明,人堆里一挤,又失散了;恐怕她也还在那里找我罢。”
“不会找你的。她还有事。”
“那么,我们也分手罢,你一定也还有事!”
梁刚夫又微笑了,并没回答,低着头又走了几步,突然坚决地说:
“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去!”
梅女士很了解似的瞅他一眼,就跟他赶上一辆将要开的电车。
电车是向西去的,到第一个站停下来时,有人从窗外掷进一叠纸,恰好落在梅女士身上。梅女士拿起一张来看,还是关于“国民会议”的传单,下署“上海各界促进国民会议联合会”的名儿。于是同孚路那所房子又在梅女士心头一闪。她抬眼望梁刚夫,却见他的嘴角边有笑影,仿佛刚和什么相识者打过招呼。这就牵引起秋敏女士上次替梁刚夫鼓吹的那一番话,轻轻地挝住了梅女士的思索。当真眼前这位颀长的少年是不能等闲看待的么?梅女士不得不想一想如何对付了。
但在她想好以前,梁刚夫招呼她下车。他们走进一个很干净而阔大的弄堂,在簇新的石库门前站住。梅女士瞥见门上有一块木牌,好像是什么律师办事处。
梁刚夫住在楼上的厢房。这里都布置得很文雅,而且有些奢华;西式的家具,满满的一架书,没有《得利图》,却有裸体画的铜版图配着精致的木架立在桌子上。
“此地是新搬进的,所以请你来赏光。”
这样开始了谈话,很出梅女士意外,梁刚夫竟卸下了往常的冷峭面孔,变成了诙谐。而且素来不大说起的家乡情形,也因梁刚夫的询问而僭居了主要题目。渐渐话又说回上海,梁刚夫燃着第二枝香烟郑重地问:
“四川是不回去了。在上海干什么呢?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方针?”
“好像对你说过,已经请了人补习法文,打算出洋去。”
梁刚夫用眉毛笑着,嘴皮上却凸起了不相信的皱纹;他吸进一口烟,慢慢地说:
“我倒相信,可是你,未必相信鼎鼎大名的梅女士会被书本子捆得紧紧地,竟完全忘记了她是活动的惯客罢!”
淡淡的红晕在梅女士脸上掠过。她感到梁刚夫的讥讽还有下文,至少是想勾引出她的真意。她故意反问:
“那么出洋留学简直是无聊?”
“也不尽是无聊。不过总不能说她们没有附带的目标。臂如,弄一个头衔来预备做公使夫人,或者做女名流。然而你都不像。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也许你不喜欢做梦做得太高兴,总之,你现在的思想合不上这一条路。”
回答是曳长了的冶笑,突然又收起了笑容,梅女士好像真心地说:
“既然你这么说,我打销了这个意思;我就在上海看你们的新把戏。”
梅女士特地把“你们”二字说得很用力,满想看看梁刚夫的细眼睛怎样失却了冷静;她真料不到紧接上来的回答却是这么一句:
“应该说也来加入我们的新把戏,不要使得你自己太冷静!”
觉得再兜话圈子便没有味了,梅女士很坦白地点一下头。接着就是梁刚夫一篇外交式的说明。这在梅女士听来,感觉得有两个要点:梁刚夫认识的女朋友,其中也有黄因明,打算组织一个妇女会,正在征求会员;而这妇女会目前的要务便是做国民会议运动,因此希望像梅女士那样的各方面熟人极多而且善于对付官僚政客的老手来帮助进行。
“想来秋敏也在内罢?”
看见梁刚夫没有话了,梅女士很随便地问,毫没表示什么态度。
“谁啊?唔,是张大成的爱人么?也是一个。那么,你已有两个熟人,将来大家见了面,一定还有认识的。”“好罢。将来再见。黄因明知道我的住处,她可以来找我。”
梅女士站起来说,再向这华丽的房间溜了一眼,就走了。
时候是将近午刻。马路上照常流动着都市的匆忙和杂乱。梅女士改乘了人力车回寓去,路上看见两个“拾荒”的江北孩子扭住了小辫子打架,一厚叠纸片在他们的泥脚下踏得粉碎;另一个大些的孩子在旁边拍手笑着高喊:“打得好!踏得好!踏烂了,大家都没得!”梅女士斜过眼去带便瞧一下,觉得那些纸片就是两三小时前在码头上分散的传单。她的心忽然阴暗起来了。怅惘的情绪一直送她到家。
当天下午,黄因明就找了来。开头就是妇女会的事,黄因明认定了梅女士已是个中人似的,将如何着手组织,现在怎样活动,将来有何目标,等等,都很具体地说了一遍。她的坦白和热忱,给梅女士一个很好的印象,然而并不完全消灭了梅女士在路上惹来的惆怅。静静儿等候黄因明说完,梅女士就提起路上所见的事情,口吻间显然流露出若干失望来。
“这也是意中事呀。我们不能太奢望,以为每一粒种子必落在肥土里生根长芽。自然中间免不了有损失,自然有些种子是落在沙地上了,或是被鸟雀啄食去了,我们应该有勇气来估量这些损失。”
黄因明很兴奋地回答。这几句话还是前天她从梁刚夫那里听来的,现在恰好就应用到了。
梅女士抿着嘴笑,不作声。
“你是赞成了罢?希望你明天后就去和秋敏接洽,她是专干这件事的。我还有事,不多坐了,再见。”
又是秋敏!蓦地一团不高兴从梅女士胸口滚出来。她很想问问:“那不是没有什么大意思的‘女人’么?为什么又拉着她?”但是到底缩住了,只抓起黄因明的手来亲热地捏一下,真心地笑着说:
“是你的事,我都愿意帮忙的!”
这一句极平常的话,却使得黄因明愕然。她尖利地瞥了梅女士一眼,脚下放慢了些,似乎还有话,但在看过手表以后,终于微笑着走了。
在梅女士自己呢,决不感到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惊异,因而也就完全不曾理会到黄因明的片刻的愕然。而且她决不肯承认这是表面的敷衍。她是凭良心这样说的,她又是凭经验而如是感想的。在她生活过程中的一切印象都不过是她帮助了别人或是别人帮助了她。永不曾有过一件事使她感得个人以外尚有群的存在。即使曾经感得,那便是压迫她的“群”,便是她在泸州充教员时所遇到的“二女师派”。即使她也常常说社会呀,团体呀,但是这只等于说一个学校,一个公署,她并没在那里认识了“群”的意识。即使五六天前她曾经有意地打算做一些群的工作,打算独立门户干政治运动,和梁刚夫他们比一比,那也无非是心高气傲的一时兴感,正和从前在泸州时打算有意地反对陆校长和张逸芳一般。至于女性的群,在梅女士是同样地不觉得存在:她自来就受过许多女子的倾轧侮蔑。所以现在她答应了黄因明的邀请,也无非是黄因明对她坦白,而且梁刚夫也找她帮忙,这个少年虽然有时使她激恼,但有更多的时候使她想念,使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只管爱他。
而况她的天性又是动的,向前的,不甘寂寞的。她所受的“五四”的思潮是关于个人主义,自我权利,自由发展,这一方面,仅仅最初接到的托尔斯泰思想使她还保留着一些对于合理生活的憧憬,对于人和人融和地相处的渴望,而亦赖此潜在力将她轰出成都,而且命令她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天赋的个性和生活中感受的思想和经验,就构成她这永远没有确定的信仰,然而永远是望着空白的前途坚决地往前冲的性格!
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下,梅女士对于目前所给与的使命也就很有兴味去干。她找过了秋敏,很耐烦地听完她那些杂乱的半牢骚半夸口的说话,她又会过了其余的几位女士;终于在三四天后,她就担任了一部分的工作。
和秋敏是每天会面的了。妇女会尚没正式成立,可是秋敏已经担任了“总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总务”是怎样产生的,但既已俨然是“总务”,她就常常要支配别人的事务。对于这个现象,梅女士因为正在高兴地活动,便很不乐意。两三位别的会员也抱着同样的态度。有一密司李和密司吴曾经在梅女士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看见秋女士那样忙,我真觉得心里难过。只她一个人会干,我们都是饭桶!”
“可是她也焦头烂额了。你听她刚才的一番话!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乱七八糟,简直叫人摸不到头路。我倒很想再请教几句,弄弄明白,但是看见她声嘶力竭的样子,到底不好意思再多嘴!”
“咄!你是饭桶,所以弄不明白,反倒说人家乱七八糟呀!”
密司李冷冷地说,斜过眼去偷看梅女士的面孔,又对密司吴努着嘴微笑。显然她们把梅女士看作秋敏的党羽。这便超过了梅女士忍耐的范围,一句久藏的问话便落出来了:
“究竟是谁举她做这总务?”
密司吴和密司李出惊地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同声说:
“你也不知道么?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梅女士自然辨出这话里有刺,十分不舒服;然而也只能笑一下,更不作声,就离开那两位女士。她模糊地觉得这所谓妇女会背后有一个东西在指挥,这从秋敏无意中流露的什么“这是已经决定了的,那是已经接洽好的,”一类的话,也可以看出来。自然她也猜到梁刚夫也许是内幕中的一人,她曾经问过黄因明,但这位猫女士只回答了微笑,似乎又要叮嘱梅女士“不要多管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假使黄因明肯爽直地告诉了底蕴,那么梅女士一定还要说:为什么挑中了这位不孚人望的秋敏!
这些疑团横在梅女士胸口,并没使她行动上消极,只使她更愤愤,同时对于秋敏的蔑视也加多了几分。两个人中间的争吵也渐渐有了。即使是极不相干的琐事,最初秋敏一定要摆出严重的神气,表示只有她想得到,别人都不行。而这却就是梅女士所最不能忍,她冷冷地批评了。于是照例秋敏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把一对实在可说是愚蠢的大眼睛凸得很出,像个大金鱼;但在梅女士几句极尖锐的攻击以后,那一双凸出的大眼睛便成了死鱼的眼睛,照例是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有额角上坟起的红筋像一些小蚯蚓。但这种窘相,与其说能够引起梅女士的怜悯,不如说更能引起厌憎。
然而妇女会的事总还在作曲线进行,并且快要正式成立了。轰传已久的国民会议也有民众自动召集在北京开预备会的风说。当然这怀胎中的妇女会也得准备派什么代表去参加罢!但最紧要的工作还是赶快把它产生。为了这些,几位女士又在秋敏家里谈了半天光景。照例又是秋敏的“虾子跳”式的永远不让人家捉到头绪的说话做了开场白,接着便是密司李和密司吴的半痛不痒的冷讽,梅女士的锋快的驳诘。另外几位闭着嘴微笑。并且还是照例地无结果地被解释成无异议的一致默议。
从秋敏家里出来,梅女士遇到了久不会面的黄因明。今天这位黄女士忽然穿了好看的衣服,而且脸上也好像擦着粉。她招呼了梅女士,站在路旁谈过几句,就要分手,却又回头来问:
“你们进行得很好,快开成立会了罢?”
梅女士知道是指那个妇女会,便勾起一腔心事,淡淡地回答:
“也许勉强可以开成。但是你,怎么只挂了名,老不见你来办事?”
“有你们就行了。是不是?”
“不行,简直不行!”
梅女士说的极郑重,所以黄因明不能不回身来等待详细的说明了。梅女士把秋敏的乖张无能略述一番,气哼哼地结束着说:
“大家都不满意。你来看一趟就知道。早就想告诉你,可是碰不到。好了,今天你明白了罢,以后还是请你自己去。我已经厌烦到极顶。”
黄因明沉吟着不作声,后来才说:
“你去找梁刚夫对他说罢。要秋敏来干也是他的主张。今天没有工夫,明后天我们再细细谈罢。”
梅女士看了黄因明一眼,点点头就走了。她总算无意中解决了一个疑问,却是随即生出第二个疑问:是梁刚夫的主张?难道他以为秋敏是人才,他是这样的没眼光?
太阳光斜射在梅女士脸上,风吹动她的呢夹袍。她慢慢地走着,愈是往深处想,不知不觉便到了寓处了。刚一进门,就听得谢老先生的磔磔的笑声从那个作为客厅用的楼下厢房里出来。梅女士带便望一下,不料回头来对她微笑的,正是李无忌,还是从前那样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不过那对细眼睛却比较的有精神。
“哈,哈,我说是该回来了罢!幸而你不走。”
谢老先生抓着颏下的胡子根,又高声笑了起来。于是开始了杂乱的寒暄和一些滑到嘴边的旧话。当李无忌提起他是一个月前在南京做了报馆记者,谈话就转到了沪宁一带的时事和全国的政局。谢老先生忽然拉长了脸说:
“所以,李世兄,刚才你的话,一点不错;什么国民会议,简直是‘不’民会议。就像鄙人,总不能不说是堂堂国民一份子罢。然而半个月来,鄙人只做自己的《李杜优劣论》——咳,快要脱稿了,那时,再呈教;鄙人既不问国民会议,亦没有人来问我。而且朋友中间偶然谈起时事,从没有人提起了这个。那不是许多‘国民’全不知道有这一回事么?什么国民会议?简直‘买空卖空’的勾当!咳,‘买空卖空’,李世兄,你这考语,真对极了,对极了!”
“老先生的话顶真!所以我们的狮子周报要反对呀!”
李无忌很得意地说,同时把眼光斜溜到梅女士脸上。
“咳,哦——你们报上用文言,很好;还有律诗罢?鄙人此调不弹久矣。啊,有些旧作,拿出来请你鉴赏鉴赏。”
谢老先生矍铄地站起来,又连声说着“少陪”,就跑出去了。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想起谢老先生这本“旧作”,极应该缝个布口袋来装着挂在腰下,为的他只要三句话投契,便准定要拿出来请鉴赏的。但是她的惘念被李无忌一句不寻常的问话遮断了。
“梅,听说你很活动,真的么?”
看见梅女士微笑着不回答,李无忌又接下去说:
“刚才听谢老先生说你见天跑出去。我就猜到了你一定在那里干什么。好,隔开了三四年,我们大家都把青春时代的梦做醒,大家朝着政治活动的方向走了。我希望我们不会走了反对的方向。你对于我们的报,有什么意见呢?”
“什么报?”
“就是《醒狮》呀!最近的一期也出来了,有几篇好文章。”
李无忌很郑重地说,万料不到《醒狮》这名儿在梅女士的印象中非常淡漠;自然她也见过这种刊物,但因为是文言,又加以她最不喜欢的密麻夹圈,所以始终没有拿起来读过。现在看见李无忌那样卖弄的神气,她不禁诙谐地说:
“对不起,简直没有拜读过。狮子什么的,和我无缘!”
李无忌一怔,急忙地挺脖子将乱头发掀往后些,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那么,你的政治立场是什么呢?你活动的是哪一方面?我们总不至于相反罢?梅,上海是五方杂处,最容易叫人上当的地方,有一些拿了卢布的人,正在收买青年,叫人家呐喊,他们自己却躲在三层楼洋房里快活。他们特别要利用女子。梅,也许你没有碰到这班恶鬼;但如果你碰到了时,恐怕也看不出他们的本相,他们的脸上都是笑迷迷地怪可爱的——”
“你知道这班人么?你认识这班人么?”
梅女士不耐烦地打断了李无忌的雄辩。
“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你说他们脸上是笑迷迷地怪可爱的,就好像你一定认识。”
“呵,这不过是推论出来的公式。想利用人的,总得有张笑脸。他们对付女子的手段就是先用爱情的网。女子是没有定见的,爱人是什么,她也就成了什么。所以我劝你还是到南京去罢。在这里,很——不好。”
梅女士的爆发的笑声,使得李无忌说不下去了。而且厢房门外,已经高响着谢老先生的唱诗调子,他捧着竹纸草订的小本子,一路摇肩膀进来,笑着说:
“小玩意儿,小玩意儿。虽然是小玩意儿,逊清末年的掌故都在这里了。”
现在李无忌看得很明白,再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谢老先生吟诗的声音占据了这个厢房。于是在十几次的点头赞好以后,李无忌不能不告别了。他给梅女士一张小纸:
“这是我的住址。大概要在上海逗留十多天,请你有工夫时来谈谈。”
李无忌走后,暮色也就来了。梅女士想着要去找梁刚夫,但是什么卢布,利用,爱情的网,一切从李无忌嘴里说出来的奇怪东西都不曾跟了李无忌去,却沉重地压在梅女士心上;她迷乱地坐着想着,待到猛醒似的抖落了这些杂念的霉毛,决意要去找梁刚夫,却已经太晚了。
第二天上午又是法文课。梅女士挨过了那自定的一小时,从老牧师家里出来,顺路便到梁刚夫的寓处。天空布满阴云,时间是十点多。梅女士走进那挂着大律师招牌的乌油大门时,看见二房东律师家的女仆对她扁着嘴用半个脸笑。女性特有的敏感便领导梅女士到一些狐疑,一些猜测。她的脚下轻了慢了,机械地到了楼上厢房的门外时,看见门是关着,却听得梁刚夫的声音:
“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这样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你就满意?”
接着是半声哑笑。
“我举荐一个人来代替自己,行不行?”
这又是梁刚夫的声音,而同时梅女士已经推着门进去。
很使她惊异,房中的另一个人却是秋敏。于是刚才听到的两句本来不足奇的话语立刻在梅女士心里生了新的意义。她觉得自己脸上紧绷绷地不能镇静,她又看见秋敏凸出了眼睛像要跳起来吃人的怪兽。
梁刚夫是照常的冷静,招呼梅女士坐下,他便很自然地谈下去:
“密司梅,我来发表些意见。这里有一个问题:封建思想坚持一女不事二夫;资本主义的社会承认离婚再嫁各凭自由,可是仍旧免不了未离婚前偷偷摸摸的性的关系。我们说,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一例;但是也有别的解释,以为原因在女子太不中用,既然有强烈的性欲冲动,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离婚。刚才密司秋很抱怨男子不能做柳下惠。她说女子富于感情,是抵挡不住诱惑的。我不是女子,不能下断语。
请问你的意见?”
“我就不相信有什么抵挡不住的诱惑!”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说,眼睛却瞧着秋敏。
似乎这宣言太胆大了,或者是离题太远,太带着个人色彩了,一时静悄悄地竟没有回声。随后是秋敏微笑着站起来,报答了梅女士的睨视,含着双关的意义说:
“说不定小孩子正在家里哭,我要回去了;你们在这里研究诱惑和抵抗罢!”
梅女士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有听得这句刺耳的话。她的心里却在忖量:仍旧将妇女会的一团糟告诉梁刚夫么?怪道黄因明说是梁刚夫一力维持秋敏?算了罢,“事不关己莫多问”,可不是黄因明屡次这么叮嘱!主意决定了,梅女士回过脸来,刚好看见秋敏的已在门外的后影。忽然她又转身对房内的两位瞪了一眼,便把房门用力碰上,又连声冷笑,似乎在说:那就爽爽快快给你们方便罢!
这以后,房里暂时沉默。梁刚夫也许在搜索谈话的材料,但梅女士却又改变了主意,在斟酌着发言的次序了,终于她用这样的一句话开始:
“秋敏谈起过妇女会的事么?”
“谈过。据说一切都很顺利,当真的罢?”
“自然是真的。秋敏很会办事。”
“这倒是不料的呵!”
然而这句话在梅女士也是同样的不料。她对梁刚夫瞅了一眼,慢慢地接着说:
“可惜她还有两桩本领不曾用出来:发牢骚和说大话。如果她也用了出来,大家的态度更消极,事情就更容易办了。”“什么?更消极?据她说大家都很佩服,很听她的指挥呢?
难道都是说谎吹牛?”
梁刚夫站起来说,虽然声音还是照常冷静,可是脸上稍稍变色了。
“也不一定是她存心要说谎。刚才有一句话落到我耳朵里:这样偷偷摸摸,自欺欺人,就满意。不错,秋敏的行动倒是一贯的,不论是玩恋爱的把戏,或是办妇女会。本来这些都和我不相干,我大可不来多嘴,但是我想来叫人家知道我并不是糊里糊涂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在被利用,也是应该的!谢谢你,从前你给我警告:上海太复杂,我会迷路。现在我倒领教过这怎样的复杂了,原来不过是互相偷偷摸摸,欺人自欺而已!算了,再会。”
梅女士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不愿再听什么回答的恶语以至减少了自己的胜利。她心里轻松松地,总算是一个月前从梁刚夫那里所受到的冷落和不信任,还有最近秋敏那里所受到的看不过的闷气,现在是一古脑儿报了仇。
但当她走到房门边再回眸时,看见梁刚夫直挺挺地站在房中央,脸上浮着不甚介意样子的微笑,竟丝毫没有狼狈和惊恐的神气,那种胜利之感,便又在梅女士心里开始消褪,她是在惘然的不稳定中走下了楼梯。
虹九
是三天以后了。在黄因明的小房间内,太阳光懒懒地停留着,似乎也在沉思。长谈以后的两位女士都透露着几分倦态。梅女士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心里乱札札地,辨不出是快意呢,还是感慨。但是昨天前天的那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愤激,却也消散了。现在她觉得秋敏虽然是可憎,毕竟也可怜。可不是人类又脆弱而又野心的?——尤其是女子!在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会盲目地跌进了并非自己满意的恋爱;而在又一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又会死缠住了另一个男子,企图补偿她的久未兑现的恋爱的愉快。
像轻敏的搔摸,这些感念将梅女士送进了半意识状态,然后又被黄因明的批评似的结论惊觉了:
“所以我觉得梁刚夫在这方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应该。两年前,谁又不是冲动主义者?‘五四’的潮流只给我们两条路:一切旧信条都不要了,一切都依着自己的信念去创造罢!可是我们空洞洞的脑子,会创造出什么来呀?结果只有跟着一时的冲动走了!这个冲动就造成了两年前梁刚夫和秋敏的复杂关系。他们瞒着张大成是不应该的。但是,梅,你试想当时他们各人的心情:秋敏何尝认识了梁刚夫的人格,不过是厌倦了张大成的中年的平淡,希望在秘密恋爱中得到一点刺戟;至于梁刚夫呢,他承认是一时的性欲冲动。当然他不是什么圣贤,什么超人,他不能抵抗一个女子的诱惑。那时他们都觉得是一个梦罢了。如果就这样完结,也许我对于秋敏的鄙视会减少些。可是现在他们又碰到,梁刚夫已经不是从前的冲动主义者,他把自己纳入了更有意义的生活,秋敏却还要死缠住他!”
黄因明霍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如此愤愤,如此关切,似乎轶出了第三者应有的常态般不是空洞的名称或记号,而是从个别事物中抽象出来的表,所以梅女士的纷乱的心头不禁又浮起另一方面的复杂感想。她的眼光跟住了黄因明的脚步,半声儿也不出,黄因明回过来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是的,她还是死缠住。她从前的行为,我们可以同情,然而她现在真叫人讨厌!她是一天一天退步,无聊!我们换一件事谈谈罢。你仍旧办妇女会的事,行不行?”
梅女士抿着嘴笑,给了个摇头的回答。
“还是对于秋敏有点耿耿罢?那又何必!妇女会不是秋敏一个人的事,你不是替她干;再进一步说,那也不是梅,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比你我她更大的人群的事。梅,如果你情愿回成都去再过从前的生活近代哲学史》、《宋明理学史》等多种著作。,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但现在你要在上海过一点有意义的生活,你就应该先抛弃了那些个人间的感情和意见。”
黄因明又坐下来发议论了。她的一对阴沉沉的眼睛透出几分兴奋的红色。
“我就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关于人群的了不得的意义。”
梅女士淡淡地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却是她的音调里并没有颓唐厌倦的气味,反是很激越。她的细长眉毛轻轻一耸,似乎还有话,可是被黄因明的呼声打断:
“你说看不见什么意义!”
“是的!拉来扯去不过是些小心眼儿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满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心里呀!一百个非难,一百个冷笑。还有呢!野兔儿一样的小姑娘,女学生。难为她们到处乱跳,然而愈跳愈乱。情形是这么着,即使本来有意义的事,也要变成索然无味了。我不喜欢。再者,和姑娘太太们办交涉,我早就弄厌。我是喜动不喜静的,我喜欢走险路。我要干的痛快!在家乡尽走的弯弯曲曲的路,不料到此地还是弯曲!”
过了几秒钟,黄因明才慢声回答:
“痛快的事么?在将来。眼前的弯弯曲曲正是在准备着痛快的将来。你说姑娘太太的斯文举动惹你不耐烦,可是在万事落后的中国,我们不能希望太高;在中国,女子要对社会尽力,只有干妇女运动。只有耐心把姑娘太太也唤醒了起来!”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不干?”
梅女士抓住了黄因明的后半段话,紧驳过来。
黄因明微笑,很注意地瞅了梅女士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李无忌所说的什么“利用”,忽又在梅女士心上跳动了。“这也是一种利用罢?把灰色的腻烦的事推给别人去干。”这样的感想也在梅女士意识中浮出来。但是她的强烈的好奇心却压倒了一切闯来的杂念。似乎想驱走那些感想,她摇摇身体,走到黄因明跟前说:
“我决定不干了,请你谅解罢。昨天还觉得秋敏的办法不对,现在却以为她干的很合式。嘴里不说,心里非议的姑娘太太们,大概只有用秋敏的老面皮包办的方法,才可以对付过去;野兔儿似的乱跳的女学生也和秋敏的慌忙躁急合得来。算了,我把今天以前所说的话都收回了。我也要把今天以前的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到上海以后,我成了一面镜子,照见别人,却不见自己。从今后我要自己打算一番,决定我的新路线。第一,我要搬家。那位同乡老先生的家里不想再住下去了。向来我是换一个新环境便有新的事情做。因明,我们找一个地方同住罢!”
看见黄因明露出踌躇的神气,梅女士再逼紧一句:
“你以为我不能像你那样过俭朴的生活么?”
黄因明笑了一笑,还没回答,房门闪开一条缝,露出梁刚夫的半张脸。但梅女士并没看见,还是追问着:
“没有什么不便罢?我已经看好一间房子,很便宜,明后天……”
她没有说完,梁刚夫已经冷冷地站在她们面前。一些厄逆的波纹立刻在梅女士胸间扩散,仅只在嘴唇边被抑住,而且赶快改变为无所容心的微笑。
“来得刚好。正有一个问题难以解决。”
黄因明看着梁刚夫,用夸张的口吻说;她很高兴有这机会能够从梅女士的追问中逃出来。
“搬家么?是一个问题,却不难解决。”
“不是搬家。密司梅不愿再干妇女会,我正在这里劝她。”
“然而我正在这里劝你的,却是搬了家,我们同住。”
梅女士忙接口说,忍不住对梁刚夫笑了一笑。
“那就更容易办了。你们很可以交换条件。”
梁刚夫也笑着,侧过身体去,就躺在黄因明的床上,仰起脸看天花板。
黄因明却不笑,抢先着就把梅女士刚才表示的意见说了一遍,眼睛直望着梁刚夫,好像是小学生在教师跟前背书。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却在回忆黄因明所说的梁刚夫和秋敏的秘密事件。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黄因明那一句轶出了第三者态度以外的愤愤的remark:“但现在,秋敏还要死缠住他!”很有力地又回到梅女士耳边来。接着是不客气地躺在黄因明床上的梁刚夫的形相在眼前一闪。于是就有些也不是第三者所应该有的奇怪的不乐意的情绪,轻烟似的把梅女士从当前的现实中拉开。她看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她又看着黄因明的翕动着的嘴唇。可是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蓦地梁刚夫从床前挺起身来了,他的清晰的语句惊破了梅女士的惘然:
“好极了,你们两位同住。”
“交换条件么?你的老调子!可是这件事不能应用交换条件。”
黄因明立刻驳复。
“自然不是交换条件。因为密司梅既然打算交换一下环境,我们应该帮助她。”
这句话在梅女士耳边响的很合意,但一转念,她又觉得多少包含着几分把她看成无能力不懂事的意味,一团高兴便又低落下去。同时梁刚夫却又掷过很有些斤两的一个问句:
“不过,密司梅,你是盼望怎样的新生活呢?”
梅女士沉吟着不能立刻回答。确定的目标,她并没有;未来的理想的图案,她亦不曾意识地规划过。而且她也不便说因为看到“你们有秘密,我要来窥探”。她实在窘了。但仓卒中忽然记起前天李无忌第二次来访她时的一篇长议论,于是等不及细推敲,她便拾了几句来搪塞梁刚夫的质问:
“那个,只能够说个大概。譬如,从前我是和旧势力反对的,我从家里逃出来,我独力生活,后来又正式离婚,我总算都没有失败,然而究竟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呢?一点也没有。在四川的时候,是看不到有什么国家的,到这里来几个月,却渐渐看见了。这里的外国人的势力,使得我想起自己是中国人,应该负担一部分的责任,把中国也弄得和外国一样的富强。我是希望有一个稳固的不卖国的政府,内政,外交,教育,实业,都上了轨道,那么,我也可以安心做我所愿意的事。”
梁刚夫冷静地摇着头,还没回答,却被黄因明的尖利的声音抢了先去:
“你想等待当权的大人先生把国家弄好么?一世也不成!”
“自然不是袖手旁观,专等候别人。我们自己也还负责任。”
“但是密司梅,你也要记得中国不是关了大门的。她不能自由自在整理家务,时时刻刻有外国人在那里操纵,而且当局的政府如果不卖国先就站不稳。”
梁刚夫皱着眉头很有分寸似的慢慢地说。
“所以你希望有一个不卖国的政府,简直也是做梦!”
黄因明又插进一句了。
“哦,那么岂不是没有希望,还闹什么国民会议!”
梅女士也很意气地反驳。
“不忙呀,你听下去。你已经知道国民会议的最后目的,是要建立人民意志产生出来的政府。如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人民的政府,那就不同了。可是外国人一定要暗中帮助卖国的政府,军阀和官僚,不让真正的人民的政府出现。——”
“先打倒帝国主义!”
觑着梁刚夫的话头一顿,黄因明赶快又插进一句来。
“还有,密司梅,你希望中国也和外国一样富强。好呀,要是办得到,我也可以勉强赞成一半。然而你知道外国的富强是怎样来的?吓,你要说是他们工业发达的缘故。你又要说我们也可以发展工业。叫什么人去发展工业呢?哦,我们有资本家。可是你不要忘记,中国的资本家是依赖外国人的,他们怎么有胆量去反抗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们只能靠外国人的势力来榨取中国老百姓,他们只要自己还能够留下几个小钱来在租界造洋房讨姨太太,便是最大的希望了。”
“所以你希望中国的资本家会争气,也是做梦!”
黄因明高声说,似乎代替梁刚夫作了结论。
从梅女士这方面,却没有回声。她望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在那里沉吟。看见自己被驳倒,很有点不甘心,但是她搜索到脑子的每一纤维,终于想不出适当的回答。李无忌灌给她的一篇富国强兵的大经纶,竟没有包括着驳复梁刚夫的材料。她自己的思想的府库呢,对于这些问题向来就没有准备。现在浮上她意识的,只有一些断烂的名词:光明的生活,愉快的人生,旧礼教,打倒偶像,反抗,走出家庭到社会去!然而这些名词,在目前的场合显然毫无用处。
沉默了几分钟,梅女士方才勉强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的线索:
“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话就很长了。简单说,我们先要揭露外国人,本国政府,军阀,官僚,资本家,是一条练子上的连环,使得大家觉悟;人民觉悟了,就会成为力量。”
梁刚夫忽而有些吞吞吐吐了,好像是有所顾忌,不便明言似的。这却不能逃过梅女士的尖利的眼睛。她抓住这机会,就打算把自己拔出那困窘的地位,把谈话的方向转换。她笑了一笑,紧接着说:
“可是你们现在的活动似乎还不止于这一点。”
梁刚夫也笑了,又很快地对黄因明瞥了一眼,只给一个很含糊的回答:
“事变逼来,谁又能够预料呢?社会是活的,时时刻刻在那里变动的,我们也不能规定了死板板的步骤。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事业,都不是站在空白的历史的一页里,有无数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在四周围牵扯我们,影响我们,因而我们决不能自由挑选一个时间或一种方法的。总之,说起来是很长的。我可以介绍几本书给你。”
一面说着,梁刚夫已经站了起来,露出要走的样子,蓦地他又郑重地问:
“还有一件事:密司梅,为什么你忽然想起要和黄因明同住?”
“倒不是忽然想起。我早就讨厌那位国学专家谢老先生。搬出来一个人住罢,又嫌寂寞。要是因明一定不愿意,那也没有法子。你还赞成到底么?”
梅女士把最后一句特别说得响些。她的天才的观察力又已经感到了梁刚夫的特意询问是有些什么先前他想不到的顾虑的渣滓。
“赞成到底!”
梁刚夫针锋相对地回答着,对两位女士微微一笑,便走了。
又谈了几分钟,黄因明终于也答应了梅女士的要求。
那天晚上,梅女士找到李无忌借寓的启强中学,为的是答访,也为的是告诉他就要搬家。从黄因明那里回来后,梅女士曾经把梁刚夫他们的说话细细想过。她并不能在理智上接受梁刚夫的议论,虽然她亦找不出什么驳难;但是不知怎地,梁刚夫却吸住了她,在她心深处发动了久蛰的爱恋。她毕竟也看出来:不但秋敏,即便是黄因明,似乎也不曾抓住这位冷静的青年。也就是这种昂首云外的冷静,对于梅女士特别有吸引力。
没有月亮,星光却很灿烂。街灯是昏黄的。黑魆魆的校舍蹲在鸽子笼样的民房中间,最初就给梅女士一个不好的印象。她觉得此来是多事了。她所以特地要来报告搬家,无非不愿让人家猜她有什么鬼鬼祟祟的行动;她是素来以光明磊落自负的。
到底找得了号房,又等候多时,李无忌笑嘻嘻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册《醒狮》,很郑重地说:
“这是最近的一期,印架上拿来的第一本,送给你先睹为快。”
梅女士微笑着接过来,卷成筒状,轻轻地敲着膝头,就提起了要搬家的话。
“很好。那位老先生的谈劲,我也有点怕呢。南京,你不喜欢去。那么——不错,我有一个朋友,夫妇俩,住在贝勒路,地方很清静,你搬去是再好也没有。”
没等梅女士说完,李无忌抢着告奋勇介绍地方了。
“谢谢你。可是我已经找到了房子。”
梅女士微笑地回答,随手将筒状的《醒狮》丢在茶几上。
“你一个人住么?”
是慌忙的探问。
“还有一个同伴。”
李无忌的细眼睛异样地闪了一闪。似乎挺脖子的闲暇的方法已经不宜于目前的紧急局面,他忽忙地用一双手把蓬松的长头发抄到后面,迟疑地似乎对自己说:
“大概是女朋友罢!”
得到了微笑的点头,李无忌方才松一口气,提高声音接着说下去:
“可惜迟了一些。不然,我的朋友家里顶合式。”
又是探询地点,探询那位女朋友的姓名。梅女士都告诉了,站起来便想告别。可是李无忌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发泄。他坚留梅女士:
“你看,只有八点钟。这里的学生另有宿舍,教员又不住校,所以静悄悄的和川南不同,——川南要这样静时,至少是十一点。实在还早,再谈谈罢。”
这么热心劝着,李无忌又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筒状《醒狮》展开来,忽而带几分感慨的意味加一句:
“旧侣早已云散,谁料得到三四年后,几千里外,却又和你会面!”
梅女士忍不住也像响应似的吁了一声。眼前这间灯光昏暗的会客室,从那白转黄的粉壁,那杂乱破旧的陈设,都使她想起了从前的古庙似的学校来。而且眼前这苦留她再谈谈的人,从前也是追随她得那么急。人事真是走马灯般曲曲折折而终复归于故辙么?梅女士微抬起眼来对李无忌看。这位高身材的女性的人,和从前不同了;皇皇然不知所求的幽悒的气色已经在新添的一些细皱纹下消失,却更有些得到了什么确信了什么的神情装点成不很坏的风采。
不自觉地微笑着,梅女士这么说:
“现在你是干政治运动了,究竟比当教员有趣些罢。”
“你看来是么?但在三年前的我,或许也觉得现在的生活并不可爱。是的,我常常自问:是事情的本身不同呢,还是我自己的思想有了变化?结论是落在后面的一个。因为思想变过了,这才觉得现在活动很有趣呀!梅,三四年来,我们都变过了一个人,你也不是旧时的你了!”
李无忌慢声说,眼光射住了梅女士的脸。吓,这眼光!三年前在月下灯前,梅女士曾经屡次见过这样饱含着热望的眼光来。于是仿佛有一个东西在她心头轻轻一拨。然而李无忌已在接下去说,声调是更快些了:
“我还没忘记从前你说过的几句话。你说如果早两年遇到我,你的回答就可以使我满意。你说并不是意中还有什么人,只不过你那时的思想是,——要在人海中单独闯,所以给一个简单的‘不’。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现在我们又遇到了;我相信三年之中,我们除了思想上的变动,其余的,还是三年前的我和你罢。梅,你现在的思想,是不是仍旧要给我一个简单的‘不’?我盼望今天会得到满意的回答!”
接着是死一样的沉寂。但只一刹那。梅女士的丰艳的笑声立刻震动了全室的空气,并且更加剧烈地震动了李无忌的心。混在笑声内的梅女士的回答说:
“呀,还是恋爱!好像徐绮君来信说你现在鄙视恋爱了,你说是‘无聊’的恋爱!可不是么?”
“是。我鄙视‘无聊’的恋爱,譬如,从前陆克礼和张逸芳的恋爱。但是,梅,三年之久,你我依然是当年的单身,而又忽地碰到,这,你想呀!”
李无忌说得很严肃而又很神秘。他站起来旋一个身,似乎要找寻什么,然后又坐下去,眼光钉住了梅女士的脸。
一缕怜悯的细丝,也可以说是感动的波纹,在梅女士心里摇晃着长大起来了。同时梁刚夫的冷静的面相也浮现在薄暗的空间。猛然一个狞笑,梅女士挥走了这一切,努力转换着谈话的方向:
“你看准了我的思想也有多少变换么?我自己不很明白。不过看厌了看惯的事,想找一个新环境的意思,却也是有的。前天你讲了许多关于政治的话,过后我却想出许多疑问来。我觉得到底不能完全赞同你的意见。”
“不赞成?是哪些地方不赞成呀?”
像受了一针,李无忌伸长颈脖,急忙地问。
“就是怎样发展工商业。”
似乎想不到问题这么简单,李无忌笑了。
“哦,是这——么?国内不要打仗,有钱的人拿出来投资,工厂里加紧工作,时间延长,出产增多,岂不是就成了?”
“挣下来的钱不会落到外国人荷包里去么?”
梅女士反问,轻轻地应用了梁刚夫那里听来的理论了。
“自己的钱,怎么肯送给别人!现在中国每年要流出几万万金钱去,就因为自己没有工业,这叫做无可奈何。如果什么东西都能够自己制造,岂不是就把外国人的势力抵抗住了?
所以空口说抵制外国人是没有用的,应该先得自强。”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看见李无忌那种兴高采烈,举重若轻的神气,忍不住要笑。在她听来,李无忌这番议论,并不新奇,好像十几年前读什么“论说入门”的时候早就见到过这样的意思。然而另一个问题却带出来了,她又说:
“你们也反对外国人?”
“怎么不!‘外抗强权’是我们的口号呢。不过我们主张用合理的手段。我们又主张分别而论。不问如何的专门反抗外国人,我们不赞成。”
于是来了长段的议论。李无忌把上讲堂的姿势完全拿出来,越说越有精神,然而梅女士却有些倦意了。她耐心地等候到李无忌的热谈表示了稍稍的挫顿时,就硬生生地插进了一句:
“现在我一定要回去了,明天要搬家哪。”
李无忌异样地站起来,向墙上的挂钟望了一下,又回过来瞧着梅女士的脸,然后慢慢地说:
“明天什么时候?下午罢?我来帮忙。”
梅女士很委婉地辞谢了这太殷勤的帮忙。李无忌却又要送她回寓。当然梅女士没有什么不愿意。可是到了谢宅门前要分别的时候,李无忌突然抓着梅女士的手,吐出最后的勇气来:
“后天我来拜访你的新房子。我相信在这新地方,有新希望,梅呀!”
门灯的光落在李无忌脸上,照见他的眼眶边有些红,他的嘴唇有些颤抖。梅女士只能温柔地微笑。她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适当些的表示。
又过了两天,黄因明方才抽出工夫来和梅女士搬进那新屋子。在天井里拾得一张李无忌的名片。这位热心的朋友昨夜已经来过了。
粗粗布置好以后,黄因明就告诉梅女士,不要把这住址“太公开”。梅女士惊讶地睁大着眼睛,很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说:
“让一个人知道。不要紧罢?如果你早说要秘密,我也可以不对他说。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而且比我们先来过了。”
“那个姓李的名片就是他么?”
梅女士点头;随即反过来说:
“为什么要秘密?”
“无非是怕客人来多了不得清静。”
“那么,这个姓李的不过偶然到上海玩玩,至多来一两次罢了。”
黄因明放心地一笑,也就不再追问。梅女士却感得几分不自在。她看出黄因明的所谓“恐怕不得清静”是随口搪塞,还是不肯坦白;同时她又反省到自己的行为很可以被人家看作嘴快轻率。“怎么我近来变了呀!这样失神落魄,没有一点精密的计算?”她心痛地想。她给自己许多答案:因为是这一晌心里总没有过安定;因为是太好胜,要得人们的尊敬,要表示自己的光明坦白,反倒成了不检点;因为是目前的环境人物都和从前的不同,因而不能左右逢源地顺应;因为是专心要学习那些怪生疏的什么国家,政府,资本家,工商业;因为……她发怒似的站起来,看着自己房里满地散乱的什物,抢过去踢了几脚,好像它们就是罪魁祸首。
新换了榻位的第一夜,特别使得梅女士不能安眠。那条柔软的毛毡竟变成为猪鬃一般,刺起了梅女士全身的焦灼。风呼呼地响着。这是第一次的西北风,无情的严冬的先导。梅女士侧耳听着,忽然悲酸从胸中起来。她的感想便很凄凉:“这是有生以来第二十三个冬呀!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到了青春时代的尾梢,也曾经过多少变幻,可是结局呢?结局只剩下眼前的孤独!便是永久成了孤独么?是哪些地方不及人家,是哪些事对不起人,却叫得了孤独的责罚呀?”于是几年来不曾滴过的眼泪,几年来被猜忌,被憎恨,被纠缠时所忍住的眼泪,都一齐涌出来了。
怯弱地,几乎屏息地躺着,她可以听得每一个最细微的声响。从楼下来了黄因明的鼾声,匀整而甜美,更引起梅女士的嫉妒。她怎么能够不嫉妒?别人是这样地到处适宜,很洒落地在这广大的世间翱翔;而她呢,这样的孤苦无告!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心来了解她。突然白天的感触又回来了。那一长串自问自答又在她悲楚的心头往复了。终于她唾弃那一切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认伤心的真实:脆弱!是自己变脆弱了,所以失神落魄,什么都弄不好!是自己变脆弱了,所以克制不住心里的那股不可名说的骚动,所以即使从前能够高傲地无视围绕在左右前后的男子,而现在却不能不萦念于梁刚夫!
这么想着,仿佛看见了潜伏的敌人,梅女士心里反而平静些了。她再不打算睡觉,只迷惘地朦胧地寻求所以变成脆弱的原因。可是得不到。只觉得太复杂广阔生疏的新环境将她整个儿吞进去,形成了她的渺小脆弱,并且迷失了她本来的自己。到上海以来,她看见了许多新的,同时也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的,不能理解!她不是初出闺门的大小姐,她经历过比一般女子更多更复杂的生活,她并且看透了那些复杂生活的主人公的思想和性格;然而现在,从颠沛豪华中钻出来的她,却不能理解眼前那些人的行为的动机了。自然她已经知道梁刚夫和黄因明在干一些秘密的事,但是她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有那样的虔诚,是什么东西驱使他们热心拚命,并且是什么东西使他们的六尺藐躬有异样的光彩,异样地能够吸引她。可不是她屡次想把自己挺直,想撇开那个冷冰冰的梁刚夫么?可不是她看见黄因明不肯答应同住的时候,也曾负气地想不再恳求么?但是有一股顽强的力,压扁了她,推动她走到梁刚夫跟前,强迫她伈伈下气地向黄因明苦求了。
“咳,咳,这不可抗的力,这看不见的怪东西,是终于会成全我呢?还是要赶我走到败灭呀?只有听凭你推动,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完全将自己交给你罢!”
梅女士捧着头想,几乎可以说是祈祷。
她浮沉在这祈祷中,空间失了存在,时间失了记录。然后是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围绕她,推挽她;若干旧游之地在眼前,她发见自己在那里扮演悲欢憎爱的喜剧;俄而又是轮机的重浊的吼声,江水的悲壮的嘶叫,回环曲折的巫峡;突然又是逃荒似的杂乱的房间,黄因明撅起了小嘴,埋怨她嘴快浮躁,怎么刚说好搬家,就巴巴地告诉人家了。她慌忙地跑过去想辩白,却绊着一口拦在脚边的小皮箱,扑在地下。
猛叫着睁开眼来,太阳光晒在她头上,都市的喧声像远处的风暴,像是近在窗外的一辆汽车,啵啵地叫得怪响。
梅女士惘然走到楼下。黄因明不在。她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大白纸平铺在书桌上,说是新雇的老妈子约定十一点钟来,请梅女士守在家里等着。梅女士拿起这字条儿揉做一团,靠在书桌旁,随手捡起一本书:《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两个都是面熟陌生的名词。她随随便便翻开来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让身体落在近旁的椅子里,她的低垂在书页上的眼光贪婪地闪动着,直到打门声惊醒了她。
老妈子来了。接着便是扫除房间,买菜烧饭,一应杂事,都向梅女士索取吩咐指挥的时间。近午刻黄因明回来,吃过饭后匆匆谈了几句,就又出去了。梅女士正在想继续读那本撞到手里的书,新来的老妈子却像影子一般站在客堂门边,说了一句出奇的话:
“少奶奶,客堂楼还有一个房客么?”
梅女士一怔。多么奇怪的称呼,又是多么奇怪的问句呀!
她头低着看书,只从齿缝里回答了两个字:
“没有。”
“刚才来吃饭的就是少爷罢?”
老妈子更出奇地问,然而也有些不敢自信的意味。梅女士眉毛一跳,抬起头来对女仆看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黄因明那一头剪得太短的头发,那袖子太长的灰布棉袍,那种阴森森板着脸的神气,都很像一个男子,因而当然是梅女士的“少爷”了。勉强止住了笑,梅女士很郑重地回答:
“不错。就是少爷。姓黄。就叫黄少爷罢!”
老妈子恍然似的点头,嘴唇又动了;梅女士赶快威严地加一句:
“灶披楼是你的卧房,赶快去收拾,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的眼光又落在书上。翻过两页以后,她心里还在格格地笑。
太阳西斜的时候,李无忌来了。老妈子对于梅女士的称呼,很使这位少年奇怪。随便谈了几分钟以后,李无忌带些不自在的态度说:
“有一个书局要找女编辑,条件也不差。梅,反正你现在没有事,请你去帮忙几天行么?要是你肯长干,自然更好。”
“我有事。”
“什么事?还在补习法文么?”
“学法文的意思早已抛开。现在我学做少奶奶。”
梅女士软笑着说。那天谢家门前灯光下李无忌的眼色和抖动的嘴唇便又在她当前的空间闪了一下。
“你又说笑话!”
“真的呢!没有听得老妈子叫我少奶奶?”
李无忌苦笑了。疑惑的细丝也跟着爬在他的嘴边。然而梅女士又已经接着说下去:
“从前我做过少奶奶,可惜是挂名的,所以现在要来学。前一次你说这几年来,大家思想上有了变动;现在我就给你这句话做注脚。从最近起,我方才觉到有许多事我不懂得,而且摆在我眼前,我也看不到。我总想把不懂的变为懂,看不到的变为看到。什么事情都得从头学。所以老妈子既然叫我少奶奶,我就来学一下罢。再比方说,前次你对我谈恋爱,我也要学。”
轻声地笑着,梅女士走到窗前,仰起了头向天空凝望。一片灰色的云很快地飞过,露出斜阳的红面孔,似乎也在笑。梅女士再转身时,却看见李无忌已经站得这么近,热情的一双眼更加发亮。
“就是要学。一个人正在学习的时候,不能够回答‘然’
或‘否’,恋爱这门功课当然也不是例外罢。”
梅女士柔媚地然而坚决地作了结束,就赶快转换谈话的方向,问李无忌打算什么时间回南京,徐绮君是不是常常见到。李无忌脸色灰败,惘然答应着,不转眼地对梅女士瞧。没有什么特异的表情流露在梅女士的脸上。还是那样弯弯的仿佛会说话的眉毛,还是那样顾盼撩人然而坦白无邪的眼睛,以及可爱而又可畏的微笑。
“希望我再来上海时,你的学习时间已经完毕,能够作决定的答复。”
这么喟然说,李无忌就去了。老妈子又在客堂后一叠声叫少奶奶。
两三天后,梅女士这才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真正的少奶奶了。黄因明似乎很忙,整天在外边跑,又继之以夜;有时回来得太晚,还得梅女士去开门。老妈子又不时要请三小时以至半天的假。守家的责任竟很合理似的落在梅女士肩膀上。幸而她还有新碰到的那本书解闷,且又陆续找出许多来,所以三天不出门,倒也不觉得什么。
这些书籍在梅女士眼前展开一个新宇宙。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样的迷惘的苦闷暂时被逼到遗忘的角落里。现在她的心情,仿佛有些像四五年前尚在中学校时初读“新”字排行的书报。那时她亦能够暂时把要恋爱而不得的苦痛扔在脑后。
但是有一天梁刚夫来,看见梅女士浸淫在书本里,又听到黄因明讲起“少奶奶”的笑话,便说单看书也不中用,说什么革命的斗争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应该从实生活中去领受。他又劝她们在后门上装一具新式的弹簧锁,那么,有三把钥匙,黄因明,梅女士,老妈子,各人拿一把,免得做了房子的奴隶。
虽然并不十分理解梁刚夫的议论,梅女士却也下意识地遵奉。她又时常出去走动了。然而又感得无处可去。别人都像很忙,常去打扰也不好意思。后来她想得了一个消遣的方法:练习骑脚踏车。
写信也要消费梅女士一部分的时间。李无忌的来信很勤,而且差不多每封信的末尾总拖着一个问句:“你的学习快完工了罢?”徐绮君也不躲懒。她虽然住在南京,却告诉了许多广州的事,因为她的堂弟徐自强在那边的军官学校里。
这一点,点缀着梅女士的闲暇生活,也就不很寂寞了。好像害热病的人已经度过那狂乱的期间,现在梅女士的心境进入了睡眠样的静定。想侦探黄因明他们到底有什么秘密的好奇心,也逐渐冷却了。“做一面镜子专照别人有什么好处呢!”梅女士这么策励自己。并且她已经明白黄因明他们是干什么的了。最近黄因明不似先前那样忙,闲谈时便也有意无意地说到她自己的事。梅女士总是静听,不表示什么意见。她还不能对于那些事下批评,而随便敷衍,她又不肯。
在这平静的然而不免灰色的生活中,只有梁刚夫的来访,会使梅女士感到新的不安和复活的苦闷。有时只有他们两人,谈话又如此有味,忽然梅女士的耳边隐隐地响着李无忌的声音:是不是仍旧是给一个简单的“不”?她注意地瞅着梁刚夫的眼睛,盼望发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没有。话也谈到了男女关系。那时梁刚夫的眼光更加亮些,开玩笑似的蓦地来了个问句:
“密司梅,你的经验不好说说么?”
梅女士觉得这句话怪刺耳,同时却又嗅出轻侮的气味,她的回答便很尖利:
“因为不奇特,不是偷偷摸摸的,讲出来也未必有味。”
梁刚夫淡淡一笑,既不生气,亦不忸怩,仿佛还带些反倒可怜梅女士心胸太仄狭的意味。梅女士也立刻后悔,她自己奇怪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硬句。好像年青的母亲虽然一时使性,打了心爱的小宝贝,但过后心里多么疼惜,她呆呆地看着梁刚夫,经过了几秒钟,方才叹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并且我不知道像我所经验的那样事,是不是也算得悲剧。我爱过一个人,可是他不敢爱我;他要求我为了爱他的缘故不再去爱他。我用了极大的努力遵照他的意思做。然而什么都铸定了时,他又变了主意,他敢了;可是就在那时候,他——病死!”
短短的沉默。然后来了梁刚夫的照常冷静的声音:
“你们做了一首很好的恋爱诗,就可惜缺乏了斗争的社会的意义。”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这样干燥冷酷的批评比斥骂还难受。她轻轻地咬着嘴唇,赶快转换方向拿一些不相干的话语混了过去。
后来梁刚夫走了,梅女士闷闷的总觉得不高兴。她恨这心冷的人,她又恨自己。为什么丢不开他呢?是傻子才不会看懂一个女子眼睛里的意义!然而梁刚夫是聪明机警的。也许因为他太聪明,因为他很知道已经怎样有力地吸引了一个女子的心,所以他故意拿身份,而且要故意玩弄这落在他手掌中的一颗心?也许他竟是那样残忍!手里掉落了书也不觉得,梅女士倚在枕上,继续她的愁思。密云中漏出来的太阳光斜射到她脸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滑下去,直到平躺在床里。假设的问题都答完了,有一根新的自慰的线索从她迷惘的意识里袅袅然飘起来;他们都不是畏瑟忸怩的人儿,在这件事上,他们最是赤裸裸地毫无勾心斗角的意思,自然他们不肯叭儿狗似的献殷勤;无论谁爱谁,总之不是可羞的事,应该直捷了当表示,为什么不向他表示呢?应得有点明白的表示!
于是一种近乎后悔的情绪,将梅女士送回到刚才的谈话里。冰箸一样的东西还在她背脊上溜过,但是她听得自己嘴里的话却是询问什么叫做“斗争的社会的意义”。然后看见梁刚夫凛凛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立定。嘴边有些似笑非笑的皱纹。许多红星从他们中间爆出来了。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梅女士猛投入梁刚夫的怀里,他们的嘴唇就碰在一处。拥抱,软瘫,陶醉,终于昏迷地挂悬在空中。然后掉落在地下似的,她看见只有她自己一个。梁刚夫在不远的前面慢慢地走。她赶上去要拉住,却接到一句严厉的呵责:
“还要什么?”
“我爱你。”
“但是我不能够。我只能给你所需要的快感。”
她哭了,蛇一般缠住了梁刚夫。突然沉重的一拳落在她胸前,她倒下了,红的血从嘴里喷出来,淌了一地。
梅女士低呻着睁开眼来,双手尚紧按住自己的胸脯。“哼!恶梦!虽说是恶梦,然而并没更坏于我不梦的时候!”
她这么想,冷冷地笑着。然后惨白罩上她的面孔,她伤心地滴了几点眼泪。比恶梦都不能再好的现实呵!她宁愿死在梦里!过去的全生活又飞快地倒退回来了。何尝没有浓艳的色彩,然而多么错乱颠倒,真比梦都不如!直到现在为止,爱她的人可真不少呢,但是她也爱的,却只有两个;两个!第一个是不敢爱她,第二是不愿爱她。而她又没法使得自己不爱这第二个!是这样的命运么!然而的确是这样颠倒错乱的人生!
在梅女士的泪光晶莹的眼前,浮出了韦玉的幽悒的愁脸和梁刚夫的冷静的笑容。它们都在颤动,都在扩大,终于吞没了梅女士的全身。
外面是北风在虎虎地叫。彤云密布的长空此时洒下些轻轻飘飘的快要变成雪花的冻雨。冬的黑影已经在这里叩门了。
虹十
接着便来了白皑皑的雪,一次又一次的冰,灰色阴沉的天空。在严寒的覆罩下,冻僵了一切的空想和梦幻,只有严肃的现实,推动着梅女士前进。永远在她心深处骚动的那股力,似乎也暂时凝冻。
时局的急遽开展,又要求更多的青年去参加活动。梅女士也接受了这历史的动员令。很匆忙,很兴奋,她过了一冬。
然而春又来了。还是从前那个叫人瞑想,叫人做梦,叫人愁思回顾的春。
那一天午后,躺在马路上的太阳光反射出不可轻视的热力,沪宁车站里吐出大队的旅客,梅女士从电车上跳下来,像一条水蛇钻进那嚷嚷然的人堆。忽而她站住了各种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了揭露和批判。,向右边凝视。飞快地向北去的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个瘦长的少年,看那后形,极像是梁刚夫。“是他回来了么?”梅女士目送那愈远愈小的车子,惊喜地想。但是急溜的人潮不容她再多看一秒钟。从后面挤上来的咻咻然喷着大蒜臭的一张蟹壳脸挡住了梅女士的视线,又推撞她不得不向前走。
车站里也装满了人;不是低头急走,便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梅女士下意识地买了一张月台票,便又混在涌出来的人丛中。她注意瞧每一张迎面晃来的脸,不知怎地,她在每个脸上都看出一些和梁刚夫相像的曲线和皱纹。她的心里却反复着这样的数目字,十一,十二,一,二,三,四,五。可不是足足半年又挂些零头?可不是应该回来了呀!国民会议预备会早已过去。前几天就听说要调他回来呢!这里的斗争正在一天一天扩大,需要很多的人。所以一定是!
这样断定着,梅女士更用劲地往前挤。已经在月台上了。她本能地朝那边行李堆旁的人丛走,嘴边浮出一个微笑。然后蓦地笑容隐没,她的脸色换为严肃。她的怅惘的心头掠过了这样的意思:他是回来了,该不会又揉碎了自己的平静了几个月的心罢?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自己不应该再跌进这痴情!他有一个心爱的人儿在北京,就是他逗留了半年多而现在方始回来的北京!
梅女士咬着嘴唇,努力压下那升到鼻尖来的辛酸,低着头更快走,忽然她的臂膊被拉住了,一个快活的声音冲散了她的愁闷:
“我们都在这里,梅!”
是徐绮君,后面跟着微笑的李无忌。他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似乎还在问:“你的学习时间该快完了罢?现在请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梅女士避开了李无忌的注视,忙着和徐绮君叙谈。车站上的脚夫搬过五六件行李来了。梅女士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位有那么多行李!”
“都是我的。李先生不带行李。我们是在车上碰到。”
“看来你未必再回南京去罢?”
“想回去也不能够了!”
徐绮君慨然说,随即笑着加一句:
“这里不便,回头再详细讲给你听。”
行李都搁在小车上推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交换着短短的碎断的谈话。徐绮君先要到三马路的孟渊旅社找一个人,她要梅女士陪着去。于是把行李都交给李无忌,请他送到梅女士的住所。
徐绮君要找的就是徐自强,她的堂弟。梅女士已经不大记得这位刁钻古怪的少年了。徐自强却是一见面就很亲热,像是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现在他长成的又高大又结实,从前的三角面也变成方脸儿了。他已经换过一个人,只有他那种杂乱无次序的谈话的神气还和从前一样,渐渐地在梅女士尘封的记忆中唤回了治本公学附近小河边的那幕趣剧。徐绮君听自强讲完了由广州来路上的情形,转过脸去对梅女士说:
“车站上不便详谈。我这次可真是险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自强少爷打电报给我,说是有事要到南京来,叫我准备——我就不明白要准备些什么;电报是一等官电,从广州发,语气又含糊,自然戒严司令部要来找我了。总算运气,不曾落在他们手里。可是已经躲了五六天。喂,老弟,究竟你有什么事要打那个电报?”
“事情么?没有。打电报是玩玩的。反正又不用花钱。”
徐自强顽皮地笑着回答。
“不要忘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呢!”
梅女士轻声插进一句,将妩媚的眼波溜到徐自强脸上,想起从前这位少年和自己纠缠的情形,忍不住微微笑了。
“所以是广州有趣,密司梅,那边有趣!天天是热闹的。打仗,捉反动派,开群众大会,喊口号;开完了会,喊过了口号,上亚洲酒店开房间去——”
徐自强突然顿住,望着梅女士笑了一笑。有半句赤裸裸的话语早已冲到他牙齿边,到底觉得碍口,勉强咽下去,只用一笑来代替。
“为什么你又到上海来呢?”
徐绮君很不高兴地质问。
“哦,这个,既然请准了一个月的假,自然要来游玩一趟,打过了胜仗,大家都想请几天假,穿一套新洋服,快活快活!”
“可是又要劝你谨慎些,留心闹乱子!”
似乎徐绮君这话太严厉了,少年军官的徐自强受不住。他汹汹然抗辩,又杂乱地夸耀自己办过多少“大事”。姊弟俩愈说愈不对头了,终于是徐绮君板着脸和梅女士离开孟渊旅社,也没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她的弟弟。
浙江路南京路的转角有几个“三道头”站着。他们的两手叉在腰间,手指按着乌亮的勃郎宁的枪管,他们的蓝眼睛闪射着凶光,射到来往的路人们的脸上。梅女士和徐绮君也受到这样狰狞的一瞥。五六位“安分的市民”聚在一家烟纸店面前,交头接耳像在议论什么。梅女士俩走过他们的跟前时,也受到猜疑的睨视。猛然脑后一声吆喝,梅女士回头望,印度巡捕的大黑手,粗暴地打在两个三个肩膀上,烟纸店前的一小堆人立刻逃窜四散,却在不远的地方又站住了,偷偷地呆呆地望着。
两对印度马巡,都背着马枪,从路西而来,在永安公司正门前盘旋了一会儿,便又缓缓地向西去了。汽车人力车流走的车辙间,这里那里,躺着三四张传单。对峙的两家百货商店的漂亮的门面,依然吞进又吐出一群一群的顾客:大肚皮的商人,高视阔步的绅士,露出大半只臂膊然而不让颈脖子看见太阳光的时装的少妇,穿了长背心一样的几乎裸露着上半身的薄纱衫的西洋女子。而在这五光十色的人潮中,怪惹眼地又有些“三道头”,印度巡捕,凸出了肚子的黑绸长衫的包探,横冲直撞地往来梭巡。
是照常的繁华和平静,然而是大风暴以后的繁华和平静!
人们不快活的脸上显然有些被打扰了的不很愉快的颜色。
“今天是全体动员出发讲演的第二天,为的要唤起市民注意顾正红案,也为的反对印刷附律,交易所领照,和码头捐!
你看,帝国主义那种如临大敌的威吓!”
到了永安的大门时,梅女士在徐绮君耳旁轻轻地说。
两位相视一笑,顺脚走进了那百货公司。
徐绮君却也打算买些应用品。她们到了三楼,又转上四楼去。这里顾客不多,寥寥的几位,还都是随便看看的。店员们懒懒地倚在柜台旁,三三两两地在谈论,那种轻松的神气极像是议论什么新排演的“机关布景,八音联弹的文明戏”。徐绮君正在钟表部前看着一排德国制的小巧的时钟,梅女士从后面跑上来,轻轻地碰她的臂肘。自始便用半个耳朵听着店员们的谈话的梅女士,此时听到了几个可惊的字了。徐绮君转过脸来向着她的同伴,正要问是什么事,梅女士的眼光忽又引开,遥掷到那边靠马路的一排窗。通到洋台上的一扇门开着,颀长的一个男子倚在门旁,脸儿向外。微笑浮上梅女士的嘴角,而且并没用眼光招呼徐绮君,就飞快地跑到那男子的跟前。
相距不满半丈的时候,梅女士认准是梁刚夫了,同时他也回过头来。
“果然是你回来了呀!刚才宝山路口就见了你了。”
梅女士妩媚地笑着说。
“昨天到的。黄因明呢?”
“不知道。早上十点钟她先出去。说是到棋盘街的罢?”
“不错。她是派在四马路棋盘街一带。你不是和她在一处么?”
梅女士略有些忸怩了,勉强笑着回答:
“不。我到火车站接一个朋友,刚刚回来。”
“那么,老闸捕房门口的事,你不在场,也不知道?”
“出了事么?”
“是的。不大也不小的一件事。老闸捕房里关进了一百多个,巡捕开枪,当场死了五六个,伤的还没调查明白。我们损失了很好的一个人。如果黄因明没有下落,那就是两个!”
这铅块样的句子揭去了梅女士脸上的粉霞样的光彩,但她的眼睛里立刻透出血色;多少带几分吃惊,然而还镇静,她急口地问:
“什么时候发生的?”
“午后一点钟我在这一带巡行,还没有事;三点多钟在闸北接到消息,说是已经流了血。好!‘二七’以后第一次的血!”
接着是兴奋的沉默。然后梁刚夫冷冷地微笑着,又加一句:
“回去看黄因明有没有在家!”
“在家的话,叫她到二百四十号么?”
梁刚夫点一下头,就走了。梅女士惘然望着窗外的热闹的街道,望着那些照常行乐的人们,愤怒的血液升到她的脸颊,这时候徐绮君已经站在她肩下。
从永安公司出来,梅女士和徐绮君沿着南京路向西走。对街同昌车行样子间的大玻璃窗破了一块,碎玻璃片落在水泥的行人道上,已经被往来的脚踏成粉屑,而在这亮闪闪的碎堆中间,分明还有殷然的一滩血迹!这就是牺牲者的血,战士的血!可是现在悠闲地踏过的,是一些擦得很亮的皮鞋和砑金的蛮靴,是一些云霞样的纱裙飘荡着迷人的芳香,是一些满足到十二分的笑脸,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值得低头一看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地点。
梅女士激怒得心痛了。她睁大着充满了血的眼睛,飞快地向前走。满街的人都成为她的仇敌。她的柔软的肩膀猛撞着强壮的臂弯,也不觉得痛,她只是发狂地向前。是呀,向前。前面就是老闸捕房,殉道者的圣殿!
然而在广西路转角她被阻止了。骑巡,“三道头”,华捕,印捕,还有万国商团,密麻地布成了散兵线,驱逐所有向西的人们向左右转。
无论如何不能闯过去的了。梅女士站着看。忽然一个马头在她眼前晃出来。骑巡的马闯上行人道了。梅女士疾侧过身去,机械地抓住了马的勒口铁环下的皮带用劲向右边一摔,那匹马踉跄地打一个盘旋,连坐在上面的黑大汉也像醉人似的颠了几下。立刻人丛中爆出扰动来了。一个印捕,手摸着枪柄,冲到梅女士跟前,粗黑的手掌已经扬起。梅女士咬着牙齿狞笑一声,便拉着徐绮君的手,闪电似的穿进广西路口的一个什么里。
到了家时,已经渐渐地在下雨。没有黄因明。行李早已送到,李无忌还留有一个字条,说是晚上再来晤谈。梅女士粗暴地拿这字纸揉做一团,丢在字纸篓里,便倚在床上闷闷地不作声。同昌车行门前的血迹,模糊地挂在眼前,枪声和喊声也在她耳边响了,然后是梁刚夫的脸,又是徐自强的夸大的话语。
“梅!”
坐在对面的徐绮君低声唤,但是又不往下说,只管凝眸对着梅女士看。似乎她已经看出梅女士的心事,又怪样地微微一笑。自然这不能逃过梅女士的敏感,忽然羞红偷上了她的笑涡,她讪讪地问:
“什么话呢,你说呀。”
“没有什么。不过,刚才,在永安公司楼上,我看见你连朋友都不要了,跑的那么快,谈的那么亲热!”
徐绮君曳长了声浪,一字一字顿出来,还是当年在中学校的神气。
“那是因为有些正经事,而且又是好几个月不见面了。”
梅女士有意无意地分辩着,但也忍不住笑起来。
“自然有些正经事,何况又是多久不见面!但是,恐怕你自己也明明白白觉得,你,那时,眼睛里,有些特别的颜色,你的笑,特别有光彩。”
没有回答。梅女士只是软声地笑着。
“梅,现在才知道你也学会了怎样做秘密工作。总没见你给老朋友的信里提过一笔,而且当面见到了,也不给你的老朋友介绍一下。梅,该不该受罚,你自己说。”
徐绮君说着,也高声笑了,走到床前坐下,双手捧住了梅女士的面孔细细地看。多么迷人的美脸儿呀!弯弯的眉毛,鲜红的嘴唇,怒时也像在笑的眼!徐绮君贪婪地看着,等待回答。然而蓦地这美脸上起了一层阴翳,明媚的眼睛里有些潮湿,梅女士咽下了什么似的带着低声的叹息说:
“该不该受罚么?如果配受罚,我倒也十分情愿。可惜你猜到了反面。绮姊,我有过好几次这么想:如果你在跟前,我一定要抱住你痛哭了,把我的苦闷统统吐出来。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向的心境,你也许会说我怎么变了。绮姊,真真的变了。像一些发狂似的恋着我的人,我现在是心不由主地恋着人了。可是他,不能够让我爱,或者并没感到有一个我在发狂地在爱他。”
突然顿住了话头,梅女士把头埋在徐绮君的怀里,像一个十分受委曲的女孩子投身在母亲的慈爱的拥抱里要求慰安。
料不到事情是这样开展的,徐绮君暂时怔住了;过一会儿,她方才迟疑地说:
“是第二个韦玉罢,但是我看来不像。”
“不是。他是韦玉的反面。”
梅女士抬起头来很兴奋地说,随即颓丧地又倚在徐绮君的肩头,轻声儿似乎对自己抱怨:
“就是这么永远要一些要不到的,我呀!当初韦玉另有一个恋人,无抵抗主义!现在的他,也有一个,也是主义罢,我这么猜;然而无形的恋人外,他还有个有形的,有血有肉的;
我真想见一见她!”
“梅,勇敢起来。不要跌进三角的坑里去!”
徐绮君勉强找出个宽慰的线索,轻轻儿用手抚摸着梅女士的头发。
一阵急雨像钉子一般打上来。空气中充满了琤琮的闹响,房里更加阴暗。壁上的时钟敲了六点。梅女士惊醒过来似的挺直了身体说:
“六点了么?哦,绮姊,跌进去我不怕,三角我也要干;最可怕的是悬挂在空中,总是迷离恍惚。现在我决心要揭破这迷离恍惚!我也准备着失恋,我准备把身体交给第三个恋人——主义!六点钟了,晚上还有要紧事呀!”
梅女士站起来就唤老妈子开夜饭,一面很兴奋地把南京路的流血事件告诉徐绮君一个大概。末了,她说的很慷慨:
“绮姊,你来的机会不坏。时代的壮剧就要在这东方的巴黎开演,我们都应该上场,负起历史的使命来。你总可以相信罢,今天南京路的枪声,将引起全中国各处的火焰,把帝国主义,还有军阀,套在我们颈上的铁链烧断!”
“但是我恐怕又和从前的‘二七’一样;你没有看见两大公司门前往来的仍旧是些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么?”
徐绮君迟疑地表示了不敢十分乐观的意见。
“但是你也没有看见真正的上海的血脉是在小沙渡,杨树浦,烂泥渡,闸北这些地方的蜂窝样的矮房子里跳跃!只有他们的鲜红沸滚的血能够洗去南京路上冷却了变色的血!时代已经不同了,被压迫的民众现在已经受到了相当的训练。而且我们也不是闲着在这里等候天上掉落一大堆的幸福来!”
梅女士坚决地确信地说。突然她转身飞跑到灶间里,第三次催老妈子赶快开饭。
现在外面的雨声小些,淅淅沥沥像是悲叹。吃过夜饭,梅女士就出去。伞也没带。徐绮君觉得很倦,就在黄因明的床上躺着,心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变,忽然梅女士又匆匆跑进来,郑重地说:
“李无忌不是说要来么?我的行动不要告诉他!”
又脱下里面的一件衬衣,只穿着花洋布的单旗袍,梅女士笑着走了。
若断若续的雨点忽又变大变密。因而梅女士到了“二百四十号”时,单旗袍早已淋湿,紧粘在身上,掬出尖耸的胸部来。聚集在这房子里的六七位青年看见梅女士像一座裸体模型闯进来,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怪叫。但是看见梅女士板着脸没有丝毫的笑影,一些想说趣话的嘴巴只好暂时闭紧了,等待着适当的机会。可是随即又有一个人轻轻地踅进来,却是黄因明。于是已经在喉间的趣话便让位给慰藉和询问,以及别的严肃的意见。
“没有什么。我在捕房里坐了三个钟头。他们后来又捉进一大批,人多挤不下,就放我出来。他们说,女子从宽发落。
哼,明天就要叫他们知道女子的厉害!”
黄因明冷冷地回答,眼光落在梅女士身上,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七点半了。因明,你今天自己也不守时间,迟了五六分钟。”
一个圆脸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用了不很耐烦的口吻说。
“不错,我可以受罚。然而迟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五点钟先已开过组长会议了。”
“明天的办法怎样?”
梅女士很盼切地问。黄因明不回答,冷冷地看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说:
“现在就开会罢。南京路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不再报告。
我们这一组,因为派在四马路,所以没有损失——”
“明天我们不到四马路去!冷清清地怪没有味儿。”
一个声音插进来说。
“——但是南京路和天津路的几组,损失很大,差不多全体被捕了。老闸捕房前,我们牺牲了一位很好的何同志。大家静默三分钟,为我们的战士志哀!”
头都低下去了,只有雨声索索地发响。但当他们再抬起头来时,一些愤愤的呼声就跳出来:
“为我们的战士复仇呀!”
“是总动员罢工的时候了!”
“四马路的玩意儿,做后备队,我再也不干!”
这样的怒叫声像潮头似的一个接一个起来,屋子里颇有些纷扰了,然后蓦地一片更大的闹响从隔壁人家传来,超过了这里的呶呶;塔拉拉的牌声,高朗的哗笑,裂帛样的干咳声,一齐都来了。在这内外交哄的嘈音中,黄因明冷冷地很有威权似的说:
“各位的话留到后边再说,报告还没有完。现在斗争的范围扩大了。原来的口号不够,我们要提出更普泛的政治口号来。总罢工已在准备,罢课明天就实现;只有罢市,要看明天的工作做得怎样。明天还是出发讲演。已经决定集中力量在今天流血的南京路中段!对巡捕的武装压迫,取无抵抗态度;但是要前仆后继地不断有人在讲演,发传单,贴标语,喊口号。”
“好!南京路去呀!像苍蝇一般攒去吮嘬我们留在那里的血!”
圆脸的青年学生紧接上来愤愤地喊。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取无抵抗态度!无抵抗主义是永远害人而且自害!”
梅女士发这质问的时候,她的眼前又浮出韦玉的怯弱的容貌来。
“我同意梅的意见。”
一位斜眼少年忙着加进来说。
“无抵抗一定被捕了。我宁可打一场,坐牢么,不干!”
又是一个沉重的声音从房子的暗角里出来,可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要避免重大牺牲,暂时的无抵抗,并不是无抵抗主义!”
黄因明先驳正了梅女士的议论,然后顿一下,将阴沉沉的眼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慢慢地又接着说:
“各位想流点血,很好;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肯轻易地就流血,现在还没到放下重大牺牲去的时机,现在的策略是多多地被捕,用耐久战的方法刺戟起市民的意识——”
“好,让他们捉,捉完了怎么办?”
斜眼睛的少年尖利地嚷了。
“声音低些呀!一定不会捉完的!如果没有生力军加入我们的队伍,如果我们不能够引导广大的群众去作斗争,那么即使我们都拚了命,都流血,也是徒然,也是不能够搅起革命的高潮来。再说,这无抵抗态度也不过是明天的策略,并不是永远无抵抗,把我们都变成了无抵抗主义者!”
“决定的办法就是这样么?”
梅女士很不满足似的问。
“就是这样。当然还有旁的方面的布置,可是在这里不用多管。同志们,明天下午一点在南京路集合,两点钟开始工作;也许捕房在南京路左近布得有防线,冲破这防线!踏上今天战士们的血迹!”
这几句话还是低声说的,然而多么沉毅坚决。在场六七人的眼睛里都耀着兴奋的光彩了。可不是,到底也可以轰轰烈烈干一下!而况这是命令,他们都不愿意违抗命令的。黄因明看见再没有疑问,就把明天各人的工作都分配好,末了又告诉他们在上午十一时来领浆糊,标语,传单。
“南京路浙江路口是目的地。我们的人都要集中在这一处。三点钟后有临时命令,注意呀!”
最后是这么说的。会议告终,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悄悄地走了。
雨早停止,风却很大。梅女士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此时受着风,便忍不住浑身抖战。她快步穿出那条暗弄,又转进了另一条衖堂,猛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赶上来。“遇见了‘赤老’么?”她这么想,便把脚步放慢些,又偷偷地回过头去看。弄里的路灯光正落在她背后,看清楚那位来者却就是“同意了她的意见”的斜眼睛少年。
“老张,这样快跑是要招疑的。”
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梅女士轻声说。
“可是你也跑得不慢。”
“我是衣服湿了,身上冷得厉害。”
“可是也因为你的衣服湿,就见得格外好看。”
没有回声了。又走过几步,那位老张挨到梅女士肩膀,笑着说:
“梅,你真是可爱!”
“我觉得你也可爱。”
老张的嘴巴响了一声,薄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地发亮;他更挨紧些,差不多要碰着了梅女士的鬓发。似乎也还可以听得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因为你好像是一个革命的青年!”
梅女士冷冷地加一句,跑出弄口就坐上一辆人力车,竟不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爬起来,梅女士就找报纸来看。昨天的大事件竟没有评论。在第三张上找到纪事了,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轻描淡写的几笔。她使劲把报纸摔在地下,匆匆跑出去将上海大大小小各报一古脑儿买来,翻了半天,纪事是相同的,评论间或有,也是不痛不痒地只说什么法律解决,要求公道那一类话。
黄因明早已出去,徐绮君写家信。窗外是满天乌云。梅女士只好垂着头闷闷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好容易挨到十点钟,到“二百四十号”取了传单标语,便拉着徐绮君直向南京路去。
还是平常那样的匆忙杂乱,在各街道里流走。昨天所贴的标语,早被撕去,也有些剩留的角儿边儿,则又被昨夜的豪雨打烂,正和到处皆是的花柳病药品广告同样暗淡,不惹注意。当然昨夜的豪雨也已经冲去了人们梦寐中的南京路的惨影,现在每个善良的市民照旧过他的太平无事安分守己的生活,照旧的在钱孔里爬,在泥淖里滚。
电车里的梅女士和徐绮君相视而笑,都没有说话。在梅女士心中,更有些狞恶的冷笑和憎恨的烈火。虽然她是一个很知道服从命令的人,但此时却也私蓄着非议:无抵抗么?刺戟起市民的意识么?太空想了!这班驯良的受帝国主义豢养惯的奴才只合丢在黄浦江里!她又想起自己会骑马会开枪,为什么要来拿这纸条子和浆糊罐头。她斜眼看着腋下的纸包,很想从车窗掷出去;是的,挑一个红喷喷,圆胖胖的满足的脸儿,劈面掷出去!她已经拿这纸包在手里。但在手指上颠了几下以后,便又夹在臂弯里。到底纪律是神圣的!
南京路上同样的满浮着稳定的空气。行人道上有寥寥的几个“三道头”和印度巡捕。老闸捕房门口排列着五六个全武装的万国商团,门里的长甬道上有骑巡的马打盘旋。靠着老闸捕房这边的行人道不准通行。过往的人们也许为此睁一下渴睡样的眼睛,但是一个解释立刻浮上她的心:这是外国人在那里保护他们的捕房,提防着闹乱子。
从老闸捕房向东到抛球场,这南京路精采的中段,闹热是加倍。梅女士和徐绮君在人丛中慢慢地挤。那边洋货店的样子陈列窗前有三两位青年站着瞧那些花花绿绿的舶来品,俄而又踅到隔壁的钟表店窗前站住。纸包也在他们腋下夹着。梅女士留神搜看,禁不住心里突突地跳。早已满街布遍了这些分子!
然而还只有十一时半。梅女士和徐绮君走进了一家点心铺子。这里也是比平常拥挤些,也有些嘴角里藏着微笑,眼睛里冒着兴奋的男女青年。他们都是来赴这历史的盛筵。准定是他们到结婚的礼堂时也有这样一付嘴脸,这样一种鼓舞的心情!
在吃一碗面的时候,徐绮君向四下里张望着,忽然独自笑起来了。
“笑什么?绮?”
“因为我想起《水浒传》上梁山泊好汉打劫法场的情形。”
徐绮君把脸儿覆在面碗上,低声说。而在得到了梅女士的一声软笑的回答声,她又带些询问的意味接下去:
“人家是要打劫一位兄弟或是一位头领,我们呢?”
“我们是要打劫整个上海的心,要把千万的心捏成为一个其大无比的活的心!”
梅女士低声地然而坚定地回答。
徐绮君抬起头来,猛抓得了梅女士的手,紧紧地捏着,许久时候不放松。
忽然一片嚷声从窗外进来。一个狂怒的声音在喊:
“起来呀,起来呀!咱们中国人!”
所有的人儿都跳起来拥到窗外洋台上,梅女士抢在先头。下面是蠕动的头的圆阵。尖耸出来的红布包头的印度巡捕扬起了木棒子乱舞。“三道头”扭住了一位长大的男子,他还在狂怒地喊。蓦地他的右手一撒,传单飞起在空中,接着便是雷一样的喝采声和鼓掌声。
今天的第一枪放射了!虽然还没到命令所指定的时候,梅女士再也忍不住,探手到腋下想拿那纸包,可是没有,纸包还放在里面桌子上呢。她再看手表,只有十二点十几分,显然是太早;还没到总攻击的时候,不能自由行动,让敌人各个击破。纪律是神圣的!
两位女士匆匆地离开那点心店。刚才的人堆已经被驱散了,传单在几个店员手里,低声念读,侧着头。空气是在跳动了。人们走的更加匆忙,像有鬼赶在背后。梅女士她们俩沿马路向西去。后面来的三个人一队从她们身边擦过,挨着每家商铺丢进些传单去,其中一位拿着大排笔在玻璃窗上抹一下,又一位便接手按上一条猩红大字的标语。
“该动手了罢?耐得住的才是鬼!”
梅女士这样想,对徐绮君瞬了一眼,便打开纸包来。她们紧跟在前面三个人一队的背后,敏捷地严肃地发传单,贴标语,毫无阻碍,直到快近浙江路口,再不能过去。
这个交通孔道的所谓“日升楼”附近,现在变成了战场。悲壮的呼啸,夹着热烈的掌声,像怒涛一般卷来,直要震坍那些冲霄的高楼。马路上,黑压压地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两边商铺的楼窗也挤满了兴奋的脸。电车接长了一串站着,车窗里往外伸长着颈脖子的,嘴里也在狂喊一些不知什么的话语。从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正当十字街头,撒下无数红的黄的白的传单来,被湿风吹着在满天里飞。而像欢迎这些传单,下面动乱着的头颅的森林中便腾出雷一般的呐喊。
梅女士拚命往前挤。前面一家商铺的方石头的窗台上,站着一个人,喷出满口的飞沫,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人丛中猛跳出个“三道头”,抓住了那位演说者的衣领,一面扬起了手枪开路。两三个印度巡捕也赶来舞动木棍子了。密集的人堆里闪出一条缝来了。但是呼噪的更加凶猛。梅女士疾钻过面前的人层,赶到那窗台前,攀住了铁梗一跳,就填补在那“岗位”里,狂吼着这样的话语:
“看看我们的人呀!被他们捉,被他们枪毙!中国人齐心呀!赶走这批强盗,狗!……”
她的声音哑了,并且她即使涨破了肺管,也不能超过群众的欢噪的响应。她看见徐绮君在人堆里对她做手势。她疾转过脸去,眼前晃出个高大的印度巡捕,凶神似的冲过来。“无抵抗么?”这问句只在她脑膜上一闪,她随即更用力地怒吼:
“中国人齐心呀!打那些杀人的强盗!——咄,亡国奴!
走狗!”
像石块一般对那个冲近来的印度巡捕掷过这最后的两句,梅女士急跳下石台,混在人堆里再向前挤。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现在是愈来愈大了。可是只像些油,群众的怒焰只有更高些。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广场装满了愤怒的群众和他们的呐喊,什么车辆都不能通行。目的地!八方合流的目的地!今天战士拚死攒攻的阵地!吓,他们已经占领了这阵地!
“六路”电车从北来了,将到浙江路口,就被群众的怒喊挡住:
“中国人不坐外国人的车子!”
“你们也是中国人呀,不要替外国人开车子!电车罢工呀!”
乘客都下来了。石头掷过去,车窗玻璃破了。群众是狂热地鼓掌欢呼。
梅女士好容易挤到先施公司门口。她看见这家百货商店的大厦内也装满了人,都是些体面的绅士,时髦的太太小姐。他们都在焦灼地等候,脸上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也有几位踅到门口来张望,可是一听得鼓噪的怒潮,赶快又缩回去。小传单,还有贴不完的标语,从上面飘下来。梅女士仰起头来看,那长长的先施乐园靠马路的一带,全是黑簇簇的人形。“打倒帝国主义”的唯一的呼声,响应着的是听不明白的呼噪叫骂。
路东的人层突然波动了。接着是“刮——刮——刮”的怪叫声。满载着万国商团和巡捕的红色救火车从人阵中冲出来,又刮刮地向西去,暂时扫出一条通行的路。跟着就来了一长串电车,空空洞洞地没有一个客人,却是车身的外部和破碎的玻璃窗上全贴满了红色大字的标语!在辽远的上海市的边陲,也在响着奴隶们挣断铁链的巨声,也在演着英勇的斗争!
电车刚刚过去,群众又占据了马路。梅女士看见斜对角的一家茶楼上挺出个瘦长的身体来,好像是梁刚夫,舞动着一双手,准是在那里掷下一些坚毅的铁一样的句子。新的更大的呼噪和鼓掌起来了。梅女士一面喊着,一面尽力向马路中间挤,打算到对面永安公司门前,然后再挤上那茶楼。想到站在那茶楼的洋台上,站在梁刚夫旁边,居高临下吼几句,该是多么快意,她的两条白嫩的臂膊便陡然充满了气力。
她刚刚到达永安门前,那辆红色的救火车又刮刮地从西来了。马路中间的群众发一声喊,潮水似的往后退。梅女士想再穿过浙江路到那茶楼门前的计划,看来是不能实现了。然而更使她懊丧的是那个茶楼的洋台上现在换站几个巡捕。
“难道梁刚夫也被捕了么?”
梅女士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的密集的群众又腾起一片呼声,接着却没有掌声而是波浪似的骚动。群众是向浙江路那边移退了。梅女士被卷着撞磕了几步,斗然浑身一个冷噤,觉得像是跌在水里。她下意识地歪过头去,一道白练正射在她胸前,直灌进她的里衣。巡捕在用自来水驱散群众!梅女士被后退的人们冲走了一丈多远近,方才站住脚跟。在她前面停着一辆送货汽车,光景也是阻住了不得通行的。梅女士不顾一切地奋身跳上那货车,向前面看;看今天的目的地,看这已经占领了的阵地的大势。六七道白练在空中飞舞,黑丛丛的群众起了波动,呼啸声是低落些了,断断续续地露出软调子;可是那些激射的水弹并不能驱散群众,只不过使他们波动,却也就是因为波动,便不能维持严肃的亢昂的情绪。
“同志们努力呀,占住这阵地!全上海已经动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水猛打在她脸上,立刻眼前乌黑,脚下软了,从货车上跌在人堆里。两三只粗壮的手将她格住。同时有雷样的呐喊从四面八方起来,凝集为这样的声音:
“好呀!冲上前去呀!”
梅女士再站在地上时,五六条自来水一齐向她这方面喷射来了,群众又往南退。梅女士被卷着走,待到她能够再站定脚跟时,已经在三马路。
松过一口气来,梅女士顺着脚尖在马路上走。这里的空气没有那么紧张。然而电杆上,两旁商店的玻璃窗上,以及不论什么地方凡是可以贴一张纸的,都已经布满了今天的标语和口号。梅女士兴奋地走着看着,突然觉得发冷,两条腿不客气地抖起来了。她这才意识到全身的衣服都已湿透,只有一双皮鞋却还例外地干燥。强烈的头痛也来袭击她了。两条腿有铅质的那样重。
“梅,到哪里去?”
在路角,有人从后面走上来高声唤了。梅女士回头去看,却是那位徐自强。穿着漂亮的洋服,裤子上两条笔直的缝,一点也不含糊。从这位少年,梅女士突想到徐绮君,方才记起已经多久不曾见她。最后一面的印象——徐绮君在人丛中做手势的神气,又回现在梅女士眼前了,可是她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
“哈,你也吃着了自来水么?这么湿!你看,什么都露出来了。梅,留心着凉,可不是玩的。到我的旅馆坐一下罢。喝一杯白兰地,换一套衣服;凑巧我买了一件新旗袍想送人。歇一下,包你有益无害。不生病。”
并没等梅女士回答,徐自强拉着她就走。只转过一家店面,就是孟渊旅社的大门。梅女士委实是太乏了,头依然痛,腿依然重,而且腰部又作酸,虽然心里挂念着南京路,还是扶在徐自强手上走进了他的房间。
忙乱地找出一瓶白兰地,徐自强拿起茶杯来满斟一杯,就送到梅女士手里。
“一杯是喝不完的。”
梅女士呷了一口说。现在她坐的是软软的沙发,房间里的空气又比较的暖和,便觉得全身畅快些了。徐自强又在掏摸他的旅行大皮箱子。忽然一声欢呼,他扯出一件淡青色闪光法国软缎的夹旗袍来,伸直了臂膊,摊在梅女士眼前,像一个老手的衣庄伙计。
“我不要换衣服。”
梅女士摇着头说,把剩余的半杯酒放在桌子上。
“不换是不行的。如果你要里面的衬衣,我也有。”
“那么你总该有第二件旗袍。这件太漂亮了,我不要。”
“正要这样漂亮的才配得上你呢!”
梅女士笑了一笑,仍旧摇头。
“并且我也没有第二件了。你这身湿衣穿着一定会生病。我们什么都不怕,就只怕生病!新中国在我们肩膀上,自己弄出病来便是反革命!”
这几句说得有声有色,似乎梅女士也受了感动,从昨天起的不大喜欢这位少年的意思也在无形中减少几分,她沉吟着慢慢地说:
“那么,还要上下的衬衣和袜子。”
徐自强又去扒摸了半天箱子,居然把衣服都找齐了,端端正正放在旗袍上面,便在沙发的那一头坐下了,燃起一枝香烟来。梅女士站起来抖开那几件衣服,看过了大小尺寸,觉得还合式,却又放下回到沙发里,睃着徐自强的面孔,似乎还要等待什么。徐自强也觉到了,喷出一口烟,笑着说:
“要我出去么?哈,鼎鼎大名的密司梅也这样拘束的呵!请你放心。那边屏风后不是很好么?如果你一定怕,我也可以出去。”
通到外边洋台的玻璃门旁有一架矮屏风,恰站在墙角前,原是特备的更衣地方。梅女士再不作声,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风背后。
这里徐自强用劲地吸烟,又用劲地喷出来,不转眼地看着那屏风。他的脸上有几根筋肉在那里轻轻跳动。他把架起的一条腿放下来,但随即又架起。他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响声。忽然把香烟尾巴用劲掷在痰盂里,他霍地站起来,便向那座屏风走去。
但当他将到屏风前时,空中旋起一声惊人的冷笑——是那样毛骨耸然的冷笑,使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脚步。屏风的一折突然荡开,梅女士严肃地站在那里,只穿着一件长背褡,冷冷地说:
“吓,徐自强,我看见你的神气!看透了你的心!这里不是亚洲酒店,请你小心,莫闹笑话!”
一面说着,她很大方地披上了手里的新旗袍,便走到沙发旁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穿袜子。旗袍从她胸前敞开着,白色薄绸的背褡裹住她的丰满的胸脯,凸起处隐隐可以看出两点淡红的圆晕。
徐自强似乎惘然了,也带着几分忸怩。他回到沙发上,然后再移近着梅女士的身边,迷乱地吐出这样一番意思:
“天在头顶!请你明白我的一片真心。我请你换衣服,完全为的是好,绝对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梅,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迷人。不想来看看的,才不是人!我始终是你的忠实同志。前几年在重庆碰到你,想来你还记得,我就最忠实地帮助你。那时我还在中学校念书,你说我是小孩子。现在,我书也读好,仗也打过,我是少校连长。我真是爱着你,打仗革命也是为了你!”
“呵,失敬得很,你是连长大人了。可是我这个人真奇怪,总碰到军官要来爱我。在成都时,军长,师长,旅团长,好像都说过你这样的话语,可是我真不受抬举,现在我还是我!”
梅女士说着,拿过第二只袜子来慢慢地拉上去,又笑了,还是那能够叫徐自强心抖的异样的笑声。
“他们都是些军阀,我是革命军人!”
徐自强定了定神,愤愤不平地说。
“那么,今天全上海都起来了,为什么你却穿得那样斯文整齐,在旅馆门前踱方步?”
“我没有受到命令呀!没有命令乱动,总司令要照军法办理。”
梅女士鼻子里响了一声,没有回答。
“况且外国人有枪炮,你们这样喊喊也不中用。真正要革命还得靠军人!”
“好!等你玩厌了上海,再来革命!”
梅女士霍然站起来,跑出房门,随手用力将门碰上,便飞快地跑下楼去。徐自强到楼梯头唤时,梅女士已经跑出了旅馆大门。
雨暂时停止。怒潮一样的人声还从南京路方面传来。梅女士今天的满腔高兴,在孟渊旅社时被徐自强扫得精光,现在听得那呼噪的声音,她的热血立刻再燃起。她再跑到南京路时,满街都是水,武装的印度巡捕和万国商团在路左路右都放了步哨。南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是满满的人,间歇地在喊口号,鼓掌。
许多向北走的人们都被步哨拦回来了。梅女士还是向前挤。当面站着一个“三道头”,已经伸开了两条臂膊,但在梅女士身上打量了一眼以后,忽又学着不很像的上海白粗暴地喊:
“左边走!”
这时候有急溜的铃声在马路中间响,接连的两三架脚踏车从东而来,车上人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纸旗。梅女士在那个“三道头”左侧擦过,急抢步上前看,瞥见旗上的红字是:
“包围总商会去!”
对面先施公司门楣上的大时钟正指着三点另几分。
虹跋
右十章乃一九二九年四月至七月所作。当时颇不自量棉薄,欲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八月中因移居搁笔,尔后人事倥匆,遂不能复续。忽忽今已逾半载矣。岛国冬长,晨起浓雾闯牖,入夜冻雨打檐,西风半劲时乃有远寺钟声,苦相逼拶。抱火钵打瞌睡而已,更无何等兴感。
或者屋后山上再现虹之彩影时,将续成此稿。
一九三○年二月一日,茅盾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