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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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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煤-葛水平
第一章
许中子看到马路对过的柳腊梅,手里拿着一条用火煨过的紫藤,歪着嘴压着腰在箍牛鼻犋。紫藤是一种硬藤,箍牛鼻犋的时候,双头往下锁,要用子母铆锁死,紫藤韧而硬,干后,收得紧。箍牛鼻犋,等牛老死了,牛鼻犋还是牛鼻犋,许中子心里清楚。而柳腊梅干这事绝不求人,求人要落人情,欠情如欠债,她也清楚。
柳腊梅弄不妥帖那条牛鼻犋,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左甩一下,右撩一下,两腿夹着紫藤,上下舞弄得情趣盎然。
许中子觉得有意思了,是那两条辫子生动得有意思了,就喊了一声“腊梅哎”。
柳腊梅抬起了头,不知道是谁喊她,四下里望,村落里少有人踪,到了夏秋两忙时节,外出的外出,下煤窑的下煤窑,闲天忙月,日头像湿了水的布,照人的时候放不开心情,白天短得想要做什么,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树丛中有斑鸠生出,叫了两声,她无意抬手的刹那看到了小洋楼前的许中子。看了一眼,低下了头,这个人不可能叫她。黄灿灿的阳光,挺立在土地上,远处,万绿丛中地平土实。许中子想起了小时候的柳腊梅。村庄孩子玩乐的事极多,掏鸟窝,蹦琉璃蛋,偷桃摘李,最有意思的事是撵兔。从来没有想过柳腊梅是一个闺女,田埂上蹦上跳下,轻巧自如得就跟会吃饭走路一样,把整个田野都闹动了。
“我在叫你呢,腊梅!”
许中子手里端着一个紫砂保健水杯,喝了一口水,仰起脖子来回“喔喔”了几下,吐出去,把剩下的水倒进手里来回搓捏搓捏,向前弹了弹湿手,想起什么,在头上抹了两下,感觉头上有了一股清爽气儿。朝着柳腊梅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刘腊梅指着自己不相信地说:“叫我?许矿长,你是在叫我?”
许中子说:“叫你。对对,就是叫你!”
快晌午了,喇叭花被日头晒得瘪下去,一上午连个牛鼻犋都没有箍好,手软得下不出力气来。就说庄稼人日月贱,有的是时间,但一上午没箍好一个牛鼻犋,心里懊恼得很。再说许中子怎么会叫她呢?打从他开了矿,发了财,当了市人大代表,村庄里的人就把人家高看了,人家脸上倒是见了人还挂了笑容,那笑容浮在嘴角上咋觉得都隔了一道梁!柳腊梅走过去,离许中子有两米远的距离停下了。额头上因为箍牛鼻犋出了汗,抬手抹了一下,脸上就挂了一道黑,人看上去就又多了一份野气。许中子的心骚动了一下:这个腊梅呀,就是和那些个女人不一样!
许中子说:“腊梅呀,怎么是你来箍牛鼻犋?一个女人家,手劲能有多大!”
腊梅不好意思地说:“他回来啥也不干,人累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倒头就睡,哪还有力气箍它,箍这是小事,小事情我能做得。”
许中子说:“看不出你还有体贴男人的一面,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性子嘛。”
柳腊梅越发不好意思,急切地说:“小时候是小时候,人长大了就知羞了。”
许中子笑了,笑得内容丰富,“我问你羞是啥?”看着柳腊梅憋红的脸他收住了笑,把指尖上一粒水珠弹过去,弹到了她的鼻尖上,她以为大好的晴天要下雨了?抬头看天,太阳当头照着眼睛都要眯成缝看。许中子很活泼地笑了两下说:“腊梅啊,腊梅啊,我问你,想不想让他,志强下窑当队长?”
腊梅的脸上显出了笑,自己的男人要是能当了队长是件好事情,但不知道许中子怎么就看中了他?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许矿长,看中志强啥了,要他下窑当队长?他统领骡子还行,统领人,哪个要听他的?”
腊梅又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一次是手背抹,兰花指翘翘的,小女人模样,斜吊着个身体,自上而下像一穗成长的玉米,粘软温润,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许中子就想让腊梅进屋里坐,屋里的女人因为陪孩子上学到城市里去住了,整屋子闲着,闲着一份清凉,尽管是秋老虎天气。
往屋里走,有狗不防备冲着柳腊梅蹿过来,柳腊梅跺了一下脚,展开自己手里的牛鼻犋抡了一下,同时嘴里还喊了一声:“狗!”
狗是用一条铁链子拴在大门后的磨眼上,狗看着柳腊梅叫了一下,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柳腊梅突然一声叫喊,把许中子的脑袋瓜弄癔症了,这个柳腊梅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野。
许中子说:“腊梅你吓坏了我的狗。”
柳腊梅不好意思地把牛鼻犋夹在了肘窝下,红了脸说:“我就怕它咬我。”
许中子搓了搓手说:“我要你来我的屋里,我能叫它咬你?你不光吓了它一跳,还吓了我一跳,我的心悬着像吊葫芦,半空中蹦达呢!”差一点想要腊梅过来摸一把了。
柳腊梅的脸更红了,绞着辫梢,低下头不好意思笑,也不好意思不笑,嘴张着说不出话来。许中子看着看了半天,看得有点心躁,好像一下子想说什么,因为狗的事情断了话头。
柳腊梅把手里的牛鼻犋伸到狗脸前说:“吃吧,柴骨头,吃!”
狗呜呜咽咽了两声有些畏惧地看着,圈着一条腿探过身体来闻了闻,是干柴味道,喉管里吼着退了两步。
许中子看着,没来由地笑,手还不自觉地往上支了支滑到颧骨上的眼镜。这下子柳腊梅认真看了看许中子,他胖了,胖得裤带不是系在腰上,是搭在胯骨头上,小肚子鼓得像怀了七个月的娃,整个裤腰坠得人像一个水桶,突然觉得这么一个体形配着一个枣脑袋,戴着眼镜不好看。说:“许矿长,你戴眼镜不好看,你又没有坏了眼睛,戴眼镜也看不出你斯文来。”许中子摘下眼镜说:“我不是戴眼镜,是戴文化。”
柳腊梅听了惶惑地抬起头,笑了:“有了钱了就往自己的脸上装文化,我没有钱,觉得戴那东西贵巴巴的,想那东西不好看。你说要我男人当队长,你刚刚说的,不是我求你的。”
许中子“噢”了一声,想要回答什么,腰上的手机响了,手机响的不是铃声,是一段鬼子进村的音乐,响了半天,响得人有点毛骨悚然。许中子看了看,不接,由它响。它就连续不停地响。这时候另一边腰又响了,响的声音是“两只蝴蝶”,这个曲子腊梅知道,社会上流行这个曲子。许矿长有两个手机。
“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许中子张着嘴对着手机说:“李老板,那股我给你滚了,抽个时间我去看你,我已经给你入了卡。你要来?那好我等你来。这不,我已经安排人招工了,不是说幸福像花儿一样嘛。什么?你听见鬼子进村了?嘻嘻,是我那个手机的音乐。今年不是抗战六十周年吗?从网上下载的,我要所有听的人知道小日本鬼子不是他妈好玩意!笑我了,老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只要给咱举好红旗,红旗不倒,怎么挖的问题,就别管了。”
柳腊梅看着这个电话打不完,想走,许中子摆了摆手要她等等。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我与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那红尘永相随”。
许中子眼睛斜着柳腊梅,嘴噘起来把那句“永相随”挑细到一个高度,眼里的光眯成一根丝线,幸福得像蚕一样想把柳腊梅吊起来。“是赵老板啊,我刚刚接一个领导的电话,不好意思!你是说想把矿上的煤拉到电厂,对吧?可以。老板说的话我敢不听?再说了,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那点工资,想发点浮财也是正常的嘛!马不吃夜草不肥,我敢不给老板开这个绿灯?不就是增值发票的事情,我安排会计就是了,咱俩是穿了一条连裆裤的主!”
许中子看着柳腊梅说:“腊梅,有钱了也累人。看看我这叫什么日子,左胯也响,右胯也响,你以为是他们想我?才不是呢,想钱呢!不过,这世上再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了!没有钱拿钱活命,有了钱拿钱玩命!以前是我看见他们点头哈腰,现在,我一个电话,五分钟让他们过来,不敢六分钟到。信不腊梅?钱是一个好东西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让志强回一趟贵州老家,招一批人过来下井,这批人就让他来管理。”
志强在矿上养着骡子,矿上养骡子是为了拉地下的煤。腊梅听志强讲过,井下分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采煤区,每个采煤区离煤仓都有一段距离,采下的煤要骡子拉到煤仓统一由传送带运到地面,因为不可能把传送带放到每个采煤区,曲里拐弯,不能够集中。骡子原来是放养在井下的,不见天日,只到骡子累死了才从井筒吊上来。后来骡子在井下老出事情,常常莫名其妙被毒气毒死,影响工人的情绪,就和人一样倒班,不同的是人倒两班,骡子要两班倒一班。
柳腊梅说:“许矿长,这事我得回去商量,不管是管骡子,还是管人,我都得感谢你。你让他到矿上上班,我爹说了,听着上班两个字就比下地两个字好听。”
许中子说:“当然了,从文化上讲,上班是给我履行劳动合约,你赚的是我的钱。下地呢,是简单的打粮食,顾命。腊梅,我怎么觉得见了更多的万种风情后,看到你更那个风情万种呢?像长在河滩上的地丁花,活灵灵一个人,好啊,好!”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眼睛本来不坏的,报社的小刘说戴着眼镜遮丑,像文化人。他就戴了,眼睛放出来眼镜片儿一样的光,镜片儿上还反射着对面窗玻璃上的窗框。
柳腊梅没有明白过来,想起春口上贵州那边的大伯子打过电话来说,想来这里下窑,要志强和矿长说说,地不好种,毕竟赚得的钱比种粮食要宽余。那时候矿上不需要人。大伯子后来又打电话说,等种了菜籽和矿上的领导再说说。这嘴总也没有张开,不好意思给矿上添乱,现在许中子说了,心里倒抹搭起来,有了几分喜悦。
许中子的电话又响了。
“噢,是王经理呀,想要煤?你就是管煤的还缺这,什么,是你表妹?真表妹还是假表妹?好啊,要她来找我吧,咱矿的煤就是往电厂和钢厂送的动力煤,钢厂的细白煤应该没有问题。什么?我好像记得灰粉含量百分之十二点九。好好,咱的矿咱说了算,我的就是咱的,咱表妹来了,敢不给咱表妹办!”
许中子看着腊梅,想要把她手里的牛鼻犋拿过来,还没有等着伸手,电话又响了,柳腊梅赶紧说:“许矿长,我得回去给闺女做饭,她要放学了,吃了晌午饭我叫志强来找你。”许中子点点头捂了电话的嘴很有意味地说:“你要记着多来,咱俩是光了屁股一起下过河的呀。”柳腊梅要走,狗还想上来嗅嗅她,手里的牛鼻犋挥了挥,狗歪着脑袋看了一下,扭着腰身闪开了。
拐出大门,风把许中子的话送出来:“咱的矿咱说了算,这么大的国家,还在乎咱挖这两下?”
第二章
许中子习惯叫县里的大小领导老板,叫老板,一视同仁,不用分正副角色转换,当然,到了县委县政府还是要按职务来叫。许中子的矿虽然这几年发财了,但是,想来矿上发财的人也多,就目前的这个矿,年产50万吨的矿,光县里领导入股的就有8个。矿上的年产值到最后能有多少?建行贷款一千万,这个他倒不怕,煤挖没有了,还有矿在,有矿顶着呢,就怕没有尸首。零三年的时候他在矿区旁边建过一个焦炭厂,贷款一千万,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上面出台了一个政策,对他们这些企业在银行的贷款中形成的不良资产进行核销和剥离,他听说了,拿出一百万疏通关系,那次一下子核销掉了一千万,一百万赚了一千万,用了一年的时间做这件事。中间的环节多少花费了一些心计,但是,值得。他心里明白,焦炭一年才赚多少?这个世界上没有钱玩转不开的,没有钱,人家就把你当擦屁股纸来使,就算是,也还嫌纸质差,有了钱,拿钱去玩转钱和权来擦,擦到高兴处脸红心跳。
许中子午休了一小会儿,没有睡实,脑海里在想柳腊梅。这个女人,多少年没有注意她了,还真长成女人了!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想到这里许中子笑了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柳腊梅下河抓蛇。燠热的夏天,河里那时候还有水,小河,流经到这里聚了一个水瓮,阳光热辣辣有点烤背,上学的男孩子们就要女孩子扭转脸,一个个光了屁股跳进了水瓮里。是谁喊了一声呢,好像是现在下2号坑的田书,被水里的蛇缠住了,吓得所有人都往岸上跑,田书大哭,蛇缠着他一条胳膊,缠得手指头乌青。上了岸的男娃娃身体上挂着小零碎儿,顾不得遮挡,手指着水瓮里的田书,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见柳腊梅脱了衣裳,跳下了水瓮,两只胖手扯了蛇头和蛇尾,三扭两扭把一条小青蛇拉展了,还没有等得岸上的看清楚,一条青色的抛物线落入了岸上看着人的光身子上,吓得岸上的像炸了群的鸡扭头就跑,等回转头看柳腊梅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裳往学校路上走。许中子想:是柳腊梅开启了自己的性意识,但是,从她身体上一直没有找到那个落脚点。
看了一下手上的表,两点整。表是十二万从澳洲买来的,劳力士防水防震。有一次他去游泳池,下水的时候故意把表扔了下去,没有下水的人都看,他说,就是想试验一下这个劳力士,到底防不防水!有一个看上去肤色很白的女人,很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他本来扔表就是扔给她看的,现在看她那一撇,就知道女人还是女人,就怕不注意自己,注意了就好说。让人查了一下,是报社的记者。他找人和她说做广告,哪有见钱不睁眼的人?他后来就把她很服帖地弄到了身体下。透过二楼的阳台往矿上望,矿在捉马村的西山脚下,不算太大的矿,但是,煤质好,不是普通的贫煤,是动力煤。地下划给自己的开采面积不大,明年开采一年基本上就没有东西了。他想着,明年要采也只能是偷采国营矿,自己的矿回采率不高,因为开采不合理,地下到处是洞。几天前有温州人过来想买他的矿,他有点动心,现在想想如果加大力度搞它三个月,把采区面积的煤采得差不多了,年底就转手卖给他。
看见柳腊梅往矿上方向去。这个女人走路也不消停,全然没有那种小地方女人的低声柔气,也没有城市女人那种软言细语的做作样儿,明明想从你手里搞俩钱,还一个劲地说,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想成什么人了!从阳台上望过去,柳腊梅轻摆着腰肢,频频交换着的双腿错动得看上去像个陀螺。对面溜达过来一头牛,她走近拍了一下它的脊梁,牛叫了一声,看上去她高兴了,又抬手拍了牛几下,牛抬起尾巴摇着脖铃颠颠儿跑了,她扭回头笑了起来,两条辫子在她的背上跳荡和摆动,柔软得和蛇一般酥心。这个柳腊梅,怎么一晃就长成女人了呢!
柳腊梅走进牲口院子里,志强给牲口筛草,浑身上下沾满了草叶子。牲口的草料最怕有鸡毛,从村里收来的谷草,秋天割倒捆起来是鸡们打逗戏弄的好场所,鸡们挑拣着谷草杆上遗留的谷穗,公鸡母鸡就开始亲密无间联袂演开了人间男女之事,激情燃烧起来,满地鸡毛乱飞。细小的鸡毛牲口吃了还不太要紧,大的,特别是公鸡架起翅膀准备行事了,伏到了母鸡背上,有什么事情妨碍了下一步动作,或者鸡们动作幅度大了,翅膀上的鸡毛不小心被牲口吞食了,那是要牲口命的,很容易造成肠梗阻。牲口的草料里也不能有沙石,打牙。所以说,光筛一天五十头骡子的料就够一个人辛苦了。看到筛草的志强,柳腊梅的心疼了,鼻子有点发酸,想着要下窑当队长了,就止住了鼻头的酸,咧开嘴想开个玩笑儿。志强说:“大下午的来矿上做什么?”
柳腊梅说:“想给你送暖肚儿。”
志强白了她一眼说:“啥时候了,快要倒班了,是大倒,骡子都要上井了。”
柳腊梅笑着轻轻踢了志强屁股一下说:“许矿长叫你呢,叫你下井当队长,还说要叫你回贵州招工去,井下要人,不想用本地人,说本地人麻缠。”
志强放下筛子,用脖子上系着的手巾抹了一下脸问:“是真的?现在就叫我?”
“真的。腾出空来你快去一趟,看你累成啥了,荡了满身草灰。”
志强有些兴奋,就算是不让当队长,能让哥哥和弟弟来矿上讨一份工资,将来面对生活总还是有活头的,哥哥和弟弟用赚得的钱成了家,就算是像自己一样被招了女婿,也能有个终了的好结果,比穷得打光杆儿强。
柳腊梅拽过手巾来,前后甩打了志强身上的草灰,要他喝口水赶快走人。
柳腊梅是八年前跟他结婚的,家就她一个闺女,爹一直有病,家里把她当男孩使唤,总想着招女婿过来,好一点的哪个愿意来揽这一摊子,不好的柳腊梅还看不上呢,人一耽搁就过了找婆家的好年龄。八年前许中子买了捉马村的煤矿,叫了一班贵州的工人过来打井,打好井筒了,有人就不想跟着打井筒的人走南闯北跑,想留下来。留下来的人里就有志强。有人说合,见了几次面后,看见人还行,话不多,干活实在,又问了家里有几口人,他说有四口,上面一个哥,下面一个弟,没有父亲了。柳腊梅心里想着男娃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留下他就不用操心那边了。就和他说,以后,我一个人挑的担子咱两个人来挑,共同来支撑这个家。明确告诉你,我是招女婿。志强说,你没有去过我老家,那地方没有地,水多地少,我都不想回去了,说家有旱地五块,数来数去少了一块,结果你猜?腊梅猜不出来。志强告诉她是草帽压了一块。腊梅笑得都快岔了气了,笑那地方穷得草帽下能藏地。志强认真地说:“就想合适的时候,把我哥和弟接过来。”志强说的合适时候,是等家中的老母亲送了终。母亲去世两年了,哥和弟还闲在贵州。
柳腊梅常常笑话那里的地少,却也想不到会少到草帽大的一块地也不舍得扔掉。结婚都八年了,孩子也有了,志强没有回过老家。回家一趟不容易,花销大。原来的时候煤不值钱,往出赊都没有人要,煤也就是这几年值钱了,可是自己的父亲又病着,孩子也小,就想着什么时候领了孩子回老家看看,一拖,贵州的娘死了都没有回去。活着时电话里的娘念叨想见一见儿媳妇,那是容易的事情吗?隔山隔水,隔着电话听听声音也就满足了。去年腊梅常年有病的父亲也病故了,就想着今年孩子放寒假回一趟,家里的连累少了,钱也存了俩,这一辈子回这一趟怕也就交代了。
柳腊梅拧开水管给槽前的水桶加满了水,头班的人就要出地面了,一出来,干了一天一夜活的骡子急着往槽头跑,要饮水。腊梅想,井下的人上来之前,志强就会回来,在他回来前,要帮他多做点事情。她的男人是粗人干的细活,人太累了,夜晚,累得做那事情都疲塌得起不来兴致。后来干脆就不回家了,住到了矿上,回家做不成事情还浪费觉。她有时候会偷着来矿上,就在堆草的棚子里,像鸡们一样就着谷草做一回,心里有那么点刺激,有那么点紧张,看着对面的骡子,做起来反倒有了演戏的感觉,尽情满足得很呢。腊梅就想把最好的乐儿留给自己的男人享用,让自己的男人在自己的肚上欢快地喊叫,捏她的屁股蛋子。腊梅这么想着就返身走进草棚子里,机器粉碎的草节子堆得像小山包一样,看着四下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她跑了两步一下跳到了草堆上,人就被草埋住,呛得鼻子和喉咙麻刺刺地发痒,人酥软得就直不起腰来。
人迷迷糊糊地便睡过去,好像听得有动静,睁开眼睛,看到是井下挖煤的上来了,地上准备倒班的牵了骡子换了衣服等下井。听得上来的人说,2号采区的田书和他的骡子没有上来,出事情了!柳腊梅打了个激灵站起来,听得有人问,田书出啥事情了?有人说,中了毒气,现在不会说话,往地面出,骡子已经死了。柳腊梅想,井下会中什么毒气?她是从来没有下过井的,连井口都没有去过。女人身上天生带着不干净东西,有的地方矿上是不让女人靠前的。
志强回来的时候,田书和骡子已经被抬上来了,田书准备送往医院,骡子撂在院子里。这么大的事情没有见许中子过来。腊梅说:“矿长不来看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志强说:“这算什么大事,有安全矿长在,许矿长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柳腊梅看着担架上躺着的田书,整个看不清楚是一个人,像一块黑炭。上来的工人对田书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把骡子拴到槽头,回头看着柳腊梅,也就是看一眼,各自穿着埋过小腿的水鞋进了澡堂子。骡子在槽头吃草,俯首敛眉,嘴贴着槽帮,嚼着草,偶尔打一声响鼻,响声温软谦卑,还不忘抬头张望一下这边,整个一管饱了肚不生事很满足的样子。柳腊梅望着开走的车,问:“地下还会有毒气?”
志强说:“井下开采得面积大了,通风口下来的风铺不满,很容易生毒气,不过不大紧,风会把毒气排走的。”
柳腊梅疑惑地皱着眉头说:“风要是把毒气排不走呢?”
志强说:“管那么多,我又没有中毒,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井下自上而下分6个煤层,每个煤层高低不等,煤层里有若干巷道和煤仓相连,矿工平时由副井口出入。田书出事情的时候快要下班了,有人闻见2号巷道里有一股怪味,见到田书跑出来说,骡子突然倒下了。有人还开玩笑说,那畜生连个性都不会起,就知道往死里受,抽它,抽急了它就起来了。有人看见田书头盔上的矿灯照着2号巷道呈现出乳白色,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田书像鱼一样钻进去了。钻进去的田书好久没有出来,井下煤仓记工的人说,田书有两车没有拉了。就有人进去看,发现田书躺在骡子的身上,车掀翻在地上,田书张着嘴大口出气,龇着满嘴白牙,白得吓人。
这是志强目睹的第三次事故。第一次早了,那一次是透水,死了三个人。第二次是去年冬天,那时候养骡子是在井下,一年里骡子不上井,养骡子的是贵州同来的王小军。为了多赚钱,王小军养骡子还代下井当车工赶骡。那天,外面下了雪,下井前志强还和王小军在自己的家里喝了一瓶当地产的黄酒。柳腊梅炒了两个菜,一个是红椒土豆丝,一个是老酸菜炒豆芽。喝到兴头上柳腊梅也喝了三盅,喝得两个腮帮像抹了胭脂,王小军和她碰杯的时候,借着酒胆还拍了拍她的脸蛋。柳腊梅正经地说:“大兄弟喝多了。”志强装着看不见,“你又不缺啥,叫喊啥!”柳腊梅疑惑地问:“我是不是你老婆?”志强说:“你要是下过黑窟窿,你都敢把自己给了他!”为这事情,好长时间柳腊梅不和志强说话。
那次饭后两个人往坑口走,雪下在身上,井下上来换班的工人和地上的雪形成了两种相反的色彩,上来的工人走过去的时候留下了一路黑煤灰,无声无息,覆盖了走过去的脚印,借着酒劲王小军还说:“嫂子生我的气了,不过,仔细看嫂子耐看得很。”志强回过头,看到王小军两个耳朵被冻得胡萝卜似的,笑着说:“好看你就多看看她。”井下分了手,不多时就听有人说,6号煤层冒顶,王小军和他的骡子一起被砸死了。当时的细节记忆犹新,志强和王小军的哥哥一起处理事故,商讨好了赔偿事宜,王小军被悄悄拉到火葬场火化了,他哥哥在火化单据上签了字,领了钱,矿上的人把志强扯到了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是还想在矿上干活,就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
聪明人不会听不出点意思来。再发生事情,只要不是自己,管多了只会给自己带来烦恼。从此,志强只要看见胡萝卜,心里就难受。现在看见院子里的死骡子就又想起了王小军。
死人归死人,煤矿照样开,有手续的,没有手续的,一张手续开十几个口子的,遍地都是。立起招兵旗,就有卖命人,有票子赚,不愁找不到挖煤的。
柳腊梅说:“你回去说什么也得把咱哥咱弟招来,现在的社会伸手动脚就是钱,手头没有钱啥事也别想。”
志强小声在腊梅的耳朵跟前说:“知道。矿长要招十个工人,明天就让回,来回的路费矿上出,一个工人还奖励我五十块。”
柳腊梅摘着自己辫子上的谷草叶子,看着别处伸了一下舌头,看到有人把骡子抬走了,还有人说,晚上加班送到井下的说不定是骡肉包子。有人说,骡肉个球!
柳腊梅想,爹说过,马肉酸得不能吃,骡子肉就能吃了?骡子可是马的儿呀。她拽了一下志强的胳膊说:“矿上食堂里的骡肉是不是都是井下的毒气毒死的?上一次你说吃王小军的骡子肉,那小军是不是也和田书一样?”柳腊梅不敢往下想了。志强扛了她的胳膊一下说:“不该问的就别问,王小军人好好的回贵州老家了。许矿长今天给我说了要你瞅着他在的天气,去给他打扫打扫屋里的灰尘。”柳腊梅想着许中子的小洋楼,想自己是应该给人家做点啥事,不能叫人家小瞧了咱不懂理数。想着田书,还想着明天志强回贵州的事,又想着许中子的好,柳腊梅说:“锅是锅碗是碗,人家对咱这样是高看了。”
志强看着对面的一排被煤染得黑光乌亮的骡子,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色。人在真实的世界呆久了,也得想想明天的一些情景:要是当了井下的队长,自己以后见人就不能是这样的一副脸面,看人家安全矿长那派头,自己得学会板得严肃点儿,唬得人心里害怕,下井的才不偷懒捣乱!心绪一下就不平静了,要柳腊梅快回去收拾明天回家的行头。
第三章
一大早送走了志强,柳腊梅开始坐到立柜门的大玻璃镜前编辫子。分了三股截,架起两条胳膊三摆两摆,扎了黑毛线皮筋,上下捏了捏,要辫子松软一些,扔到了背后。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又把梳好的一条辫子移到胸前来,照着镜子压了压,辫子于是在胸脯上有了一个好看的角度,摆了一个姿态,女人得很,笑了笑,开始编第二条辫子。好了,提起两条辫子在头上盘了一圈,先是往前眉头交错绕过去用发卡卡住,看了看不好,显得脸大了,露出了两只大耳朵,自己的嘴本来就大,这样就更大了,尤是两个大腮帮,显得重下巴更突出。放开,一只手按着脑后,把两条辫子反卷起来用卡子卡牢,脑后就弯了两个圆环,松开手,辫子分开了,跑到了耳朵下面,看上去还是不好看。放下,把两条辫子的辫梢挽在一起,脸看上去还是秃,用梳子撕下耳朵旁边的两绺头发,往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抹光滑了,卷了发卡卷成两个团插在了鬓角,开始往脸上涂粉,抹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像下了一层霜,觉得还是应该去掉,简单搽了润肤露。拿了结婚时买的口红噘起嘴涂了起来,来来回回学着电视上的那样上下错动了几下,嘴看上去像喝了人血一样,心里就想着怎么就不如那些城市里的人会打扮自己呢?天生是做农活的,天生是要让太阳来晒的,天生长了一张难看的脸。从床上揪了一团灰尘纸抹掉了,淡淡的红,比刚才要好看些。抽出发卡,两绺头发弯弯绕绕垂下来虚虚地遮了圆下巴,人就精致了。拉开柜门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在镜子前摆了两摆,决定出门了。
许中子的屋她还没有进去过,那天的院子她看见了,乱得到处是酒瓶子,还看见了墙角上狗拉的屎尿,狗的吃食盆里是从外面端回来人吃剩下的饭菜,狗拣着好的吃下了,不好的在盆里干成了坨子,油星子落得院子里到处是。院子都这样不干净,屋子里能干净成啥!想好了,就是说让志强下井当队长这一事,自己就得好好打扫一次,当矿长不容易,屋里的女人不在,就等于是缺了打扫的笤帚。
许中子的楼前停了一辆小车。小车不是许中子的,他的车牌村上的人都知道是8688,说什么是发又发发,他的车是红颜色的,这辆车是黑颜色的,说明是有县里的领导在。有人在,自己怎么好敲人家的门?就算是敲开了门进去了,当着生人的面,人家说事情,自己听不听的,领导也会笑话,会嫌弃。柳腊梅坐到了离许中子的院子老远的树下,面对着楼前的大门,等里面的人出来,自己好进去。
村里太安静了,太阳明晃晃,抬眼看的时候要皱起眉头,四周没有狗叫驴鸣、没一丝人声,阳光压着柳腊梅有点喘不过气来。自己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也不是说费这一番心思就是为了要进这小洋楼,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怕人家笑话,就算是没有钱,人还是清爽利落的。这时候,一群孩子的喊叫声远远响起,她看到跑过来的一群孩子里有自己的闺女柳小水,闺女跑到她面前要两毛钱走了,她看见自己的闺女野得和男孩子一样,跑起来没有小巧劲,屁股扭动着要甩出去,自己小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子,女人家这样子可是不好。听到了喇叭声和车声,看对面的院子没有一丝动静,好像是有车开过来了,看见了一辆小面包,车停在了许中子的大门前,车上跳下了田书的弟弟田刚。下了车抬起双手猛劲拍大门,嘴里还喊着:“许中子,你出来,小姨子养的你出来,还我的哥来!”
听得院子里的狗叫得怒气冲天。
柳腊梅的心一下悬了起来,看到四周突然就走过来好多看稀罕的人。大门拍得山响不见开门。田刚喊着:“装死人,不开门,我从太平房把我哥拉回来拉到你的大门口,我看你开不开门,你害死了我哥,再不开,我拿镢头刨了你的屋!”
柳腊梅的心跳开了,想,田书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就没命了。
看见从矿上走过来安全矿长韩平安,走到田刚面前指着田刚的脸说:“吵什么吵!闹什么闹!谁让你哥死了?你说是谁让你哥死了?你问问村上下井的人,干一样的活都上来了,你哥没有上来,怨我不让他上来,还是怨许矿长不让他上来?活者不就是为了要俩钱,死了,你闹事,也还不是为了要俩钱,你要再闹,我让你按政策多要能让你少要了,信不?”
田刚傻了眼,看着指他的那根指头说不出话来,半天嘴里含着哭音叫着:“我哥,我哥,我哥……”
韩平安放下指头说:“你哥怎么啦?矿上愿意出事吗?出事是要赔钱的,哪个不知道除了砍头疼就是出钱疼!你说你哥出事了,是谁让你哥出事了?当初来矿是你哥自愿的,对吧,不是哪个人把他拖来的!下井难道不知道有风险?既然知道有风险下井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赚钱多!是井下的毒气毒死你哥了,又不是我韩平安放屁臭死你哥了,对不对?出了事,咱就按出了事来弄,你想闹事,想拿了镢头刨了矿长的大门,我现在就给你找一个家伙,你来刨,你说,你还想不想闹事?矿长是人大代表,是普通人的代言人,就是代言你这种人说话的,你知道不知道?你刨了人大代表的大门是触犯刑法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贼胆大了,不懂法犯法!”
田刚脸上掉着泪,有人就要他往矿上走,他较着劲不动,那个人说:“也是的,还是得听矿上的,哪有鸡蛋碰石头的道理。有啥说啥,理不公可以上告嘛!”
田刚扭转身狠狠抹了一下眼,往矿上走了。
人群议论着,说,死人的事情对煤矿来说肯定是不愿意,但是,韩平安仗着钱说话的那种口气太冲,让人不服。田书死了,到底也不能怨谁,普通农民就算是想死也死不起,你说死到自己的家里,哪个管你?亏了是死到矿上了,好歹有个赔偿,下井的人怎么就他偏偏死了,还是田书命不强啊。
柳腊梅有点糊涂了,怎么在矿上死了人了,反倒矿上有理了?想不明白道理,想着往回走,走得慢,等人都散尽了,自己还慢慢地挪着步站在原地。听得狗叫了两声,大铁门开了,回头看到许中子满脸春风往出送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很面熟,想不起来是谁。被送的人没有带司机,是自己开着车,许中子给他拉开车门要他上了车,许中子说:“走吧老板,今天的事情吓着你了,咱的矿,咱也不想出事,一半个人不怕,够不上往上报,不算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咱挡不住的。”
车上的人说:“别大意了,安全还是得抓。”
许中子闭了车门说:“安全是第一!”
许中子的电话响了,“尽量往下压,明天去医院处理了,不要影响生产,事就是这么个事,现在是狼多羊少!”
许中子往回走的时候电话响了,看了看不接它,往远处看,看到了柳腊梅,朝着这边喊了一声:“腊梅,过来!”
这下子柳腊梅的心慌了,因为田书的死自己不想见许中子了。假装听不见叫,想着刚才的那个人,一下想起来了,是电视上看见过的,县委书记李书记!
柳腊梅扭回头说:“那个刚才送走的人是县委书记,光是电视里见,还真是没有见过人下来,和电视上不一样,个头比电视上小,你说我看见的是不是李书记?”
许中子笑了:“你来我的屋里来,帮我打扫一下烟头。我告诉你我见过的大领导有多少。见一个李书记看把你稀罕的!”
柳腊梅不自觉地就跟了许中子走,进大门的时候,狗冲着她又咬上了,手里没有牛鼻犋,当空挥了挥胳膊,狗被吓住了。许中子笑了,说这狗有记性呢。进了屋里的柳腊梅被什么东西又压住了,着着实实开始害怕。屋子里有一个电影幕布大的电视正放着穿了内衣裤衩的女人走台步,和猫一样走路,走得上身的妈妈穗闪闪地晃,柳腊梅就不由地捉住了自己胸前的那两团肉。脸蛋开始发烧,不敢看,什么也不敢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动作,撒了手局促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许中子把一切都收到眼里,这个柳腊梅还是个女人嘛!
柳腊梅把茶几上的东西收拾利落了,弯腰的时候,许中子说:“你还是梳两条辫子好看,有味道。”
柳腊梅说:“许矿长,你把那电视关掉,那怎么能上电视呢!”
许中子说:“还有好看的,你看不看?”
柳腊梅说:“你要不关电视,我就走了。”
许中子站起来边关电视边说:“你这人一点也不懂风情,小时候你都敢脱了下河抓蛇!”柳腊梅不说话,满脑子想着被蛇缠了胳膊的田书,田书没有活一个大岁数,早早就走了。看到眼前需要整理的果皮、烟头和饮料罐子。她开始把所有的东西带了气往院子里扔,狗看着往出扔的东西,“呜,呜,呜”地叫,许中子的电话不断地响,他一个劲地老板、老板喊着,咱的矿咱想做啥不行,来吧!
柳腊梅全身上下麻点子乱蹦,不自在起来,先是因为田书的事情不自在,后是因为这些个电话不自在。院子里的东西已经分了堆,有能卖钱的,有不能卖钱的,能卖钱的多,心里盘算了一下,能卖到一百五六十块,觉得打扫这一次灰尘真是值得。又想了一下,帮人家是人家有恩咱,怎么能见小得就连打扫灰尘卖的钱也要呢!人家不在乎也是人家的!想起爹活着时领自己出去赶集,出村时穿着鞋,出了村就脱了,把鞋别在腰上,到了集贸市场再穿上,爹说:你娘身体不好,不穿鞋是为了给她省力,穿鞋是为了不给我闺女丢脸,自己省着点,不在外人面前被人小看了,丢面子丢到自己家。好日子没有几天,爹就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穿过鞋。
许中子看着屋里屋外跳动的两条辫子,跳动得韵致和妖娆。现在的女人哪个还梳两条辫子,把脑袋弄得千奇百怪,乍一眼看上去扎眼,细细看没有味道。看窗外,那个身体似乎是皮影在白布上晃动,阔大的窗户满眼睛是她的勤快。屋子里滤着花粉的气息,有两只小蜜蜂瞅着两条辫子飞进来,日子可以一年一年可以在岁月里往复穿插,可是没有多少新鲜劲能让人记住,这女人将过日子的气息一下子就拽了出来。许中子抽了一口烟说:“停下来歇一会儿,我领你上我的楼上去看看我都和什么样的大干部合照了,要你也开开眼界。”
看看一楼打扫得也差不多了,柳腊梅洗了洗手跟着上了楼。楼上有一张大桌子,这个柳腊梅知道,叫老板台。墙上挂着许中子和好多人的合影,许中子告诉她,这是某书记,接见过我;这是某主席,是来市里开会的时候,我招待的;这个呢,是煤管系统的老领导,我领他出去的时候在香港照的,还有这个??????
柳腊梅一个也没有记住,在她的心里大官是国家主席,小官就是村委主任了,其他记住没有用,大的官管国家不出乱子,小的官管村里不出乱子。她不把许中子当官看,当作是会赚钱的人,能认识这么多大干部,从心里佩服人家,刚才的气就散了,越发觉得人家高看自己了。
许中子给柳腊梅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要她坐到自己的对面,他坐到了老板台后,柳腊梅不敢坐,觉得,自己这样的屁股坐这么高级的东西,心慌也心虚。许中子说,坐吧,咱是老同学,现在当官的提拔干部就讲这个。这么多年了,我现在想起你来,觉得你的心不是一个女人心,你是没有文化,有了文化你就不是你了,你是一个能做大事情的人。我昨天和今天看见你,不知道怎么的,就想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欲望不大,受了人的恩惠知道感恩,现在变得还很女人!
柳腊梅把上身挺得直直的,为了平静心里的慌乱,一条腿在老板台下抖动着,想把慌乱抖散了。
许中子说,小时候我还有我自己,现在活着就没有我自己了。人怕出名猪怕肥!最怕的是有了钱,打交道的人哪个是看中这个人?都是他妈的逼看中我的钱。钱这东西乱人的性呢,我自己也觉得钱把我乱了,乱得六亲不认,就想着都是看中我的钱了。你看你,我听说你家里的条件不好,父亲和母亲都有病,下地收种耧的,从没有和人张过嘴,人家给你一点点恩惠你就拼命来报答,不错,是一个不错的人啊,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到你呢!我想,现在,你能不能陪我喝两口酒?
柳腊梅想,自己是来打扫灰尘的怎么好陪人家大矿长喝酒?又觉得许中子的样子现在看过去真的是很可怜。陪他喝几口酒能让他心里高兴就陪他喝两口。
许中子拉开一个柜门取出一瓶酒来,酒瓶子上写着茅台。他说,这酒贵着呢,买它要这么一个数。他伸出一巴掌要柳腊梅看。柳腊梅觉得就是贵了,这么贵的东西不是自己这种人该喝的。就说:“我出去打一斤散酒,许矿长你喝瓶装,我喝散酒。”
许中子把嘴一噘说,在乎这?喝,尝尝国家领导人喝过的酒,你也就是国家领导人的候补了。
说完自己笑了。
一下子倒了两水杯,许中子说:“不多,咱就喝这一瓶,今天矿上出事情了,我心里难受,可看见你高兴。矿上出事了,出事的人是田书,也是咱们的同学。他命不好。我这人十几年没有说过真话了,喝两口说说真话,人和骡子一样是受材,不同的是骡子填饱肚不生事,人不行!对不对?来,干了!”
柳腊梅吓了一跳:“这么大的杯子?”
“这么大的杯子!”
“我不敢。”
“我敢!”
仰了脖子一口下了肚。柳腊梅觉得答应了陪人家喝酒,答应了就得做,要么就不答应,这么贵的东西,不能糟蹋了不往肚里下。记得十几年前快过年的一个腊月天,家里割了肉,还不到年跟前,先炒了一点点,给爹擀了一碗面要爹吃,端了碗的爹挑了几次不往嘴里放,最后往嘴里放的时候说:“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舍得把它吃了。”去年爹死的时候,想吃什么,是什么也吃不下去了。爹又说:“闺女,以后有好东西就吃了,吃到肚子里才算赚!”
仰了一下脖子喝下了。酒有点辣,整个下了肚,就像落进肚子里一团火苗。紧着喝了一口水,看见许中子端过来一盘水果,有的是自己见都没有见过的,就指着问:“这是啥东西?吃皮,还是吃瓤?”
许中子说:“台湾水果,吃瓤,有钱人就是吃钱啦,这东西叫火龙果,中看不中用,和他妈的城里女人一样。撕破了皮吃它!味道还不如咱村里的国光苹果。但是,不吃又想吃,花钱买了不吃叫不会享受生活!”
柳腊梅想,这话不知道是吃水果还是吃人?
仗了酒胆说:“许矿长,你的手机怎么半天不响了?”
“关了。”
“不怕有什么事情?”
“有啥事情还比和我的腊梅在一起喝酒重要!”
一只手越过桌面抓住了柳腊梅的手,柳腊梅想往回缩,头有点晕了,突然就想起掰手腕,说:“来,掰一下手腕,看你的钱把你养得长力气了没有?”
两个人就站起来掰,还没有准备用劲,许中子的胳膊就歪下了,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柳腊梅,眼睛红红地,很迷蒙地看着说:“你不算好看的人,但是,有味道。”
柳腊梅觉得外面的阳光纠缠在耳畔有点烫,这酒笼罩着空气有点醉,自己还清楚地知道是志强的老婆,清楚地知道村庄是捉马村,眼前的人是小学时候的同学,现在人家是煤矿的矿长!陪人家喝酒喝成啥也不能喝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啥角色!一根神经就将眼前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就想要么干脆喝醉了,要么就现在还醒着抽手走人。想着志强回贵州去招工,人家还要他当队长的事情,就想输不着宅子输不着地的,陪人家湿湿嘴皮子有什么不好,干脆醉!抽出手来倒了酒说:“我又干了!”
“好!大妹子,你干了我能不干嘛,干球了算!”
许中子醉了,脑袋歪在老板台上说:“我是真高兴啊,那个报社的小刘,装什么清高,给她钱要她做啥就做啥!县里那领导,什么东西,一个个,拿着权压我,往矿上参股,把矿上的股一多半参走了,不让人家参吧权大,权和钱一结合就来了,什么来了,高潮来了!下一步,我告诉你吧,腊梅啊,我把地下给他弄翻天过来,扩展开挖它三个月,加大人员,狠赚一把,球!留给他们一个烂摊子!我是醉了啊,大妹子,叫,叫大妹子就好听,叫什么宝贝!去去去,大妹子,我现在想摸你一把,你说让我摸你哪儿吧?要不,要不,你摸我,摸我哪都行,来,来,来摸我吧。”边说边举了手架空乱抓。
柳腊梅笑着说:“你把哈喇水流在老板台上,你是醉了!”
许中子含着满嘴酒气说:“没有,哪醉了?我还清楚知道县里的李老板上午从我这里拿了三十万,说是要送礼,就想冲着那个市里的副市长职务公关,还他妈要我把挖矿挖出来的一个唐代墓里的罐子给他,说现在的人收礼不收钱了,收文物,我考虑是不是该给他,他他妈在矿上弄得狠了。”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她这边走,走了没有几步腿软得倒下了,靠着老板台子,嘴里还叫着妹子哎,你把那腰身晃晃,那两条长辫子酥我心了,女人见多了,我看见你我难受哇!
柳腊梅反倒有些清醒了,自己的身体也有些热,热是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女人,女人怎么背了自己的男人做这样的事情?和人家大老板喝酒,还话来话去,妹长兄短的,干什么来了?拖起地上的许中子,扶了他往卧室去,许中子的脑袋不安分地在她的怀窝一拱一拱,密密麻麻的碎花窗帘把阳光笼住了,床上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青涩的酒味,那酒味似乎更为温馨。柳腊梅突然很清醒了,抖开毯子给许中子盖好,看到枕头旁边还放着十几个气球,想起自己的闺女来,顺手抓了几个放到口袋里,站起身出了卧室。把楼上拾掇干净,要下楼了看见果盘里的火龙果,抓了一个,想想又放下了,拿过自己吃了的那半个放进了口袋。下了楼,看着院子里的酒瓶子,从院角上找出三个麻袋,放进酒瓶子,开了大门拖出去,放好。关了大门,想着给放学的闺女回家做饭,就晕着头往家走。
中午,娘问她:“喝酒了?”她说:“没有。给矿长打扫,酒洒到身上了。”娘很疑惑地望着她说:“我闻着是你嘴里哈出来的酒气。”回到自己的屋子给闺女掏出火龙果,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看着闺女吃了,问闺女好不好吃?闺女说:“萝卜片儿上撒了芝麻,吃起来呵流儿没淡水。”
柳腊梅觉得,闺女说的这个味道就是这个水果的味道。
第四章
志强是十天后回来的。这十天里,柳腊梅没有敢出门。十天里想着肚子里喝下的那一瓶金贵的茅台,想着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就喝下肚子里呢。回家后的第二天把气球给了闺女,闺女拿着到学校玩,被老师呵斥了一顿,说是你家大人怎么能给女孩子这东西玩?这东西怎么了?找人问,说是避孕套,她羞得不知道那东西都变成彩色的了。有人说,这东西很贵,要20块钱一个,哪里是她这样的人家买得起的?和闺女要回来扔进了火炉里,一天里,屋里的空气就含着这东西的味道,酸臭,难闻的塑料味,晚上熏得都不见蚊子叫。
恶心得半夜起来呕了几次。
志强回来的时候带了十个人,其中有大伯子和小叔子。当晚十个人住到了矿上,哥哥和弟弟在家里吃饭,腊梅剁了肉馅,包了饺子,一个人吃了两大碗,夸腊梅的饭香,还夸两条辫子好,这社会上不多见梳辫子的人了;弟妹的辫子水光油亮,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志强也跟着有福了。饭后叙了家常,腊梅知道,弟弟没有娶媳妇,哥哥娶了嫂子,因为家穷,嫂子跟了人跑了。凄惶得腊梅一直抹眼泪,觉得来山西还是好,吃穿不愁,说不定还能成家,天下哪里黄土不埋人,哪里黄土不故乡!哥哥不看腊梅看着别处说:“以后怕是我们仨兄弟要烦扰弟妹了,短时间住还不生分,长时间住下去就怕弟妹心里不高兴,如果不嫌弃我们,就当我和我的小弟弟是你们家的两口人,我们俩兄弟就做了婶的干儿吧。”
腊梅娘在窗外听了,早已唏嘘不止,一把一把鼻涕抹在窗台上对着里屋说:“都是一家人,我前世修了什么福分,今世平白得了三个儿子,我不是你们的娘,我也当不起啊,你们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我当成一个暖你们心窝的长辈,我就满足了。”
当晚大伯子转到对面的河沟就着月光给牛割了两担草,小叔子和柳小水坐在院子里废弃的磨盘上数天上的星星,数得眼睛花得看不清楚了也没有数清。小水说:“大伯和小叔是不是要永远住在咱家了?”
小叔子说:“问你娘,你娘是不是掌着家里的大权?”
小水回头问娘:“娘,问你?咱以后是不是就是一大家子人了?”
柳腊梅说:“是,等你小叔赚了钱,就在咱捉马村找一个媳妇,你的弟弟妹妹就多了。”
小水说:“娘帮小叔生一个弟弟出来!再帮大伯生一个妹妹出来!”
志强听了,说:“小水不懂事!等你娘给爹生一个,生一个弟弟出来,不姓柳,姓韩。”
柳腊梅说:“以后,孩子多得都不待见小水了,小水要好好读书,等将来考了学进了大城市,把你大伯、小叔的孩子都带出去,咱也去城市里活两天。”
柳腊梅娘说:“奶奶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那时候,你大伯和小叔都能享你的福,那时候,我孙女出落得肯定和电视上的人一样好看。”
大伯挑了草回来站在牛面前说:“等哪天我闲下来,给牛圈箍个牛鼻犋,往树上拴牛,牛脖子容易被勒伤,牛也不舒服。”
一家人坐到兴处,听得矿上有人过来叫他们,来人说:“矿长要连夜下井,要志强领着他们熟悉一下井下的工作面。”听了来人的话,志强挂了满脸兴致,要哥哥和弟弟跟了一起走。十多天了,走多远的路,有多辛苦,柳腊梅疼爱自己的丈夫,志强虽长得不算好看,个子也才一米六几,与田地为伴的生息环境里,她不在乎志强的高低肥瘦和五官长相,只是把他当作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出了远门,现在回来了,却不能在自己的身边歇息。柳腊梅懊恼地想着,越想越不痛快,就想起了许中子。他一个男人家,枕头边放那东西做啥?想了半天想是糟害人家未婚小闺女用的,心里的气就撒在了许中子身上。又觉得没来由,人家到底是帮了咱,矿上才有多少工人,自己家就去了仨。想起许中子握了自己的手,那手柔软热和,自己的心还很乱地跳过,想着男人酒后那点动作和粗话,觉得就像鸡叫驴鸣、苍蝇拍翅、蚂蚱蹬腿,再自然不过了,哪能对他仔细认真?听他酒后说的那话,活人不易,也是他的心里话,有了钱了可怜得拿钱糟践自己,半斤酒就操纵了自己心情。
听见娘在西屋煮黄豆、捂豆子。捂好的豆子让它长出灰白的毛,用秋天的西瓜一起下到坛子里,天天放到太阳下晒,娘说往年做一坛子豆瓣儿酱就够春天吃了,今年呀得做三坛子,咱柳家增加了人口。满院子滤着豆香,闻着,柳腊梅就想出去走走。看到院落里的苹果树被月亮照得墨绿,那绿吐露出了苹果树的香气,厚积着,可以拧出柳腊梅的惆怅来。
出了院子,有细小的虫子“嗡嗡嗡”地飞着,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自己家地塄前,塄上吊下来的南瓜有几天没有摘了,点了点数,有五六个挂在瓜秧上,瓜秧已经干黄,南瓜熟透了,该往回摘了。走过去拽了干黄的瓜秧往下拖,瓜秧被拽下来的时候地垄上的石头像抽倒的砖墙,哗啦一声顺着一边倒了下来,吓了柳腊梅一跳。这垒好的地塄是怎么了?走过去看,发现有一条壕沟,倒下来的石头糟蹋了长成的南瓜,一团一团黄,糟烂在壕沟里。凉风从身边刮过,有鸟吓得飞远了,刚才还有一尺厚的虫叫声,现在被倒塌下的“哗啦”声淹没了。柳腊梅的心悬起来,想听到什么,一切都哑巴了。手捏着心跳声捂在胸口上,她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地上平白无故裂了缝?沿着壕沟走,她看到有的庄稼地裂开了细缝,绕了一个很大的圈绕进了村庄,村外有一排闲弃的窑洞,中间的一眼裂开了缝,月光下,像雷劈开一样。看样子是早就裂开的,却怎么没有听村上的人说起过呢?地动了,地好好就动了?坐到树下,对面不远处许中子的屋里亮着灯,大门外的灯也亮着,灯光把小洋楼的人气点亮了,里面有笑声传出来。看到大门外的酒瓶子还好好堆放着,想着,有钱了,真是就不把钱当回事,能卖钱的也不卖,真是糟蹋了那收拾好的一堆东西啊。
夜静时,走过田书的屋门口,看到老槐树上挂着的一长串白布,明白瘦小的田书是再也见不到了。头上麻星子往出跳,放快了脚步走,觉得身后有影子晃,似乎渐渐逼近了,在她的后脊梁上盘桓飞绕,猛然回转头,发现什么也没有,是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后。她突然觉得影子就是人的命根子,一个人活着没有影子了,这个人也就走远了,衰微了,荒凉了。
牛站在没有院墙的阴影里,额头鼻尖上的月光偶尔一晃,照出一片湿影儿来,它的蹄脚看着自己的主人刨着地面,黑暗中脖颈上的铃铛“叮当当,叮当当”摇着。看着牛想到牛鼻犋还没有箍好,走近了摸摸牛鼻子,有一股湿气呵在手掌心,想着明天怎么也得把牛鼻犋箍好,不能劳烦大伯子,等明年春天下种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了,是一大家子人,不能因为箍一个牛鼻犋,耽搁三兄弟下井挖煤,自家的日子是要朝前走了。自己也要好好养养身体,好好养养志强,真还想生一个娃出来,来和小水做伴儿。然后,啥也不想了,很幸福地进了屋。
志强领着他带来的人下井了,两天都没有回家。柳腊梅扳着指头掐算了一下,下午该倒班了。她往矿上跑了一趟,没有见着人,上了井的人捎话说哥仨下午休息。回来想着要给三弟兄改善伙食,吃什么好呢?娘说,割了肉吃饺子!她拿了剥好的葱往村口上的菜市场走,割了肉就着机器绞好了,想着来的那天是芹菜馅,今天呢?就吃韭菜馅。路上遇上了村里的村委主任,她说:“叔,逛呢?”
主任说:“逛逛,割肉呢闺女?”
柳腊梅突然想起自己家的地裂开了缝,走过了又返回来说:“叔,我看见村外的地里裂开了一条缝,有一步宽,你是过来人,有没有什么说处,地它为啥就动了?”
主任说:“去年腊月地就动了,先是拇指宽,那么说现在是大了?”
柳腊梅不解地说:“大了,一直裂到村庄的脑后,把闲弃的土窑裂成了两半儿,差不多能装下人了。”
主任重重地说:“下面采空了,我看矿上赔偿的那点钱补不住这个窟窿,还得领了人找县政府!”
柳腊梅说:“你就管着许中子的矿,还用找县里?”
主任说:“他现在还把村上的官放在眼里?人家耍大啦!我是屁也不是,屁还有股气!”
柳腊梅说:“外村人都眼红咱村的许中子呢。许中子每年都给咱发大米和面,还给咱一户一吨炭。”
主任说:“你就不知道果树上都不长果了?地下采得没有墒了啊!”
柳腊梅想起有一次矿上给村上的每户发钱,说是要保证矿和村的利益对等。当时,爹活着,还算了一笔账,说,捉马村煤矿平均日产原煤1000吨,矿上的煤是动力煤,售出的价格是360元,一天毛利就36万元,许中子是发痛了啊,给村上补贴一年才两万,怕的是过不了多少年地不能种,人不能住。柳腊梅说:“我说呢,院子里的果树两年不见长果了,叔,那你一定要逛着过去看看!”
割了肉,往回返,她不朝小路往自己家走,绕着道从许中子的小洋楼前走,她想告诉许中子,地裂开了缝。又不是你许中子弄裂了,弄坏几棵粮食不算啥,要不是你开了矿,咱村里的人去哪里上班,还不是整天弄那地,哪有打了粮食发大财的!
许中子的大门大开着,门口停着好几辆小车,有一辆车上还写着“新闻”两个字,看见有人拥着许中子从院子里出来,有机器对着他,他的胳膊往对面的西山上挥,对面的西山是矿区。他说:“不出三年,你们看吧,捉马村的矿将为国家上交5000万税收,我这个人大代表不是务虚的,是实干。捉马村当年是王莽赶刘秀赶到此被王莽捉着了,刘秀舍了马,在对面的老君庙里藏下了身,王莽想着刘秀死了,捉了刘秀的马走了,哪里想到刘秀因此躲过这一劫,后来做了皇帝。捉马村是一个好地方啊,前有川,后有山,地下有煤好发展!未来的捉马矿就是未来捉马村现代化的希望!”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的风光样,看着他往矿上走的时候,有人往他头上戴了安全帽,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正好摄了从井下上来的志强,要是真摄了,晚上,电视台播新闻的时候,小水还能看见她爹。
一干人走远了,柳腊梅才提了肉往家走。娘在院子里摘韭菜,看见她割肉回来了,说:“我心里不知道怎么了,绞得难受。”
柳腊梅说:“有电视台来了,来采访矿长,许中子风光呢。”
娘说:“你给我倒一缸水来,娘想压压心慌。”
柳腊梅倒了水接着说:“娘,咱院子里的果树两年不结果子了,你猜是因为什么?”
娘说:“因为什么?”
柳腊梅说:“地下空了。”
娘摘韭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半天说了一句:“挖煤挖得下辈子人没法在捉马村住了。”
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柳腊梅扭了头看,看到矿上和志强轮流养骡子的宋丙义朝着自己走过来,她说:“丙义,稀客呀。”
丙义说:“你快收拾一下志强换洗的衣裳跟我走,矿上出了点事故。”
柳腊梅说:“我刚才还看到许中子笑着往矿上走?”
丙义说:“收拾吧,人在医院里。”
柳腊梅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井下出事情了?是不是,志强出事情了是不是?”
丙义说:“也不是,你去了就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事情,破了点皮。”
这句话让柳腊梅的心高高跳了一下,和娘说:“你看好小水,我跟了他走。”
柳腊梅跟了宋丙义出了村,有车接了她往市里走,车上她看到了许中子。
许中子要柳腊梅坐下来。许中子说:“我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是真想帮你一把,不然我不会让志强回贵州去招工,现在,要我怎么说呢,想帮你,等于是没有帮了你,你反倒把我害了。”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和前两天不一样,想不起来是哪里不一样,半天不说话,看许中子的脸,发现他脸上没有挂眼镜。想着自己感谢人家还感谢不过来,反倒害了人家,心里很是不安起来。说:“许矿长,不要拐着弯子说,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我家志强怎么你了?”
许中子看着腊梅,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
柳腊梅越发着急了,说:“心快跳出来了,流什么泪,你干脆点说!”
“矿上出事情了,是早上八点钟,1号工作面毒气爆炸,连带了2号,志强在井下救人,救的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中了毒,就算是救的他的亲人,也是救人,我琢磨着该给他弄个啥名分?”
柳腊梅一下站了起来,“你先说他是毒没了人呢,还是有口气?从贵州带来的其他人呢?”
许中子说:“别管贵州带来的人,那人都是志强带来的,我会妥善安排他们,也已经打电话通知他们家属来,就是你这个比较大,三个人,你是三个人的命主,你知道,我是真想帮你的,可地窟窿不认识人。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了吧?”
柳腊梅像一个熟烂的苹果稀软地跌坐下来,脑海里突然空得装不下任何东西,连志强长了啥样也想不起来,哥哥和弟弟就像梦一样在眼前旋转着、重叠着,近了,却也是模糊的,接着,满脑子上午看到的许中子的笑,他还笑?他还有脸笑!
柳腊梅板着脸问:“你说,我上午看见你还笑,就因为地窟窿吃了人,你才张牙舞爪笑是不是?”
许中子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着柳腊梅:“上午是省电视台来采访,我是人大代表,要做个专题,人来之前就出了事情,但是,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你说,我能说矿上出了事情不接受采访,是谁给我这么大的脸面,就是这新闻单位给的!我告诉他们出了事情,我这矿长是不想当了!不当矿长,哪还有捉马村人的饭吃?”
柳腊梅的心开始扭结起来,疼得喉咙里挤出两声哭音,却没有敞亮地哭出来,抬了手打自己的脑袋,疯了似的打,打够了才哭出来,哭声被车窗外的阳光撕裂了,撕得窗外干枯的秋叶一团团落下来,听得她喊了一声:“领着十个人来了,没回家就进了鬼门关,他救的是他的哥和弟,他有什么脸当那救人的英雄,不当那英雄,你把他的命还我来!”
许中子一下跪在了车内,抱着柳腊梅的腿说:“亲亲妹妹,你这一次要是不帮我,我就活不成人了,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就不想想咱妈咱闺女?”
还想说,左胯上的“两只蝴蝶”响了,县里领导要来。
许中子要车上的人把柳腊梅带到市里先找宾馆住下,等县里领导走了再去看她,他还有话要说,人死了就是打死我也换不来死人的命,对不对?说什么也要等我,出了事情,按出了事情的规矩办。他说:“等我腊梅,你一定要等我,我的心乱得和麻一样,你是沉得住气的人,等我把矿上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去市里看你,我不会亏了你。”
柳腊梅一任眼泪往下流,无声无息,清鼻涕也往下流,手和脚麻木冰凉,头上的火星子乱跳,整个胸腔拔不上气来,喉咙干裂裂的,嘴里叫了一声:怎么这天就不长眼睛啊,一下子要了家里三条汉的命!
第五章
县委书记李保国、县长王平各自开着自己的车停在了小洋楼的大门口。
韩平安和许中子在大门口等着,看到车停稳当了,走过去很熟练地打开了车门。两个人往里走,狗围过来很欢喜地用鼻子贴着李书记的手想亲热一下,韩平安上去踢了它一脚,狗跳到了一边。李书记眼里满含着焦虑和无奈,边进边说:“让你们把安全当头等大事来抓,怎么搞得这么稀松扯蛋!”
进了屋坐下来要韩平安汇报矿上的情况。一脸严肃的韩平安点了点头站直了开始汇报:“李书记、王县长:矿上是上午8点出事的,出事后,自动升井5人,井下救护队救出6人,死亡人数总共11人。事故发生原因是1号采区毒气爆炸,导致2号采区塌方,这两个采区的工人是刚从贵州招工过来的,我把人员名单和井下死亡位置给领导草划出来,一看你们就明白了。”
韩平安从茶几上撕下一张稿纸来,问哪个带了钢笔?李书记和王县长互相看了一眼,王县长说:“事紧,出来没有带通讯员,口袋里老不记装笔。”许中子站起来找了一根铅笔递给韩平安,他心里想,现在的领导当得下边的人求他办事什么都要准备好,有一样准备不好都是推卸的借口。纸上绘制好了井下采区示意图,在标注遇难者遗体位置上,韩平安一一写下了死难者的名字。看着蚂蚁样爬在纸上的人名,县委李书记脑海里闪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反正他的心里是动了一下。王县长的眉头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许中子感觉他们内心有活动,却也马上分析不出来。
李书记回头问许中子上边对矿难死亡人数的处理规定。
许中子不假思索地说:“30人以上国家查,20人以上省里查,10人以下市里查。”
李书记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国家对领导干部的处罚情况?”
许中子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抹出了一段记忆,国家干部的处罚情况他还真是不知道,抹出的一段记忆是去年发生的,看着李书记和王县长说:“两位老板,知不知道去年太平县王壁矿的矿难处罚情况?”
王县长急切地说:“矿难知道,最后对领导的处罚结果我还真不知道,你快讲!”
许中子说:“情况是这样的,王壁矿发生冒顶后,当时死了16个人,考虑到人数死亡大,县里的相关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瞒报10个,只往外公布了6个,瞒报人数后给死者家属加倍的抚恤金,家属后来也都还满意,也比较配合调查,否定了自己的男人是死在矿上。人心一坨肉,沟通问题不难。后来有一个小报记者捅了一下,涉及到政策,纸包不住火,上面查下来,最后处罚相关领导时,县里的主要领导却是无罪的,仅给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他们死亡人数比咱多,这样看嘛,咱国家的政策和法律还是有漏洞的,有钻的地方,我想,可以把他们的事故作为我们事故的参考。”
李书记看着王县长,许中子盯着他看。有一会儿,李书记对王县长说:“咱这就等于开一个小型常委会,我想,能不能找个省里和市里的临界点?要么实报,要么也像王壁矿一样,我的话不一定对。可以作为不同意见来讨论最后举手表决!”
王县长摸不透李的心事,平常的责任分工是明确的,各管一段,但这件事情自己承担的责任要大。他接到许中子的电话后马上汇报给李,现在,李主动提,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李马上要提拔,他一走顺水人情自己肯定是书记,李知道了,又动了这个心思不是没有原因的,李心里也许恨自己不该告诉他。王平觉得现在还不到自己表态的时候。
有一段时间静默,没有一点声音。面对眼前事每个人都在掂量得失。
李保国想:首先自己从事的是党务工作,是管方向的,对行政事务并不具体来抓,就算是不抓,但是,接到电话后王平告诉了自己,这王八想拖自己下水分担责任,既然知道了,11条人命对自己也是一个大威胁,就算是给一个党内处分,自己的前途也断送了。他心里有点害怕,走到有阳光的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狗,狗蹲在门过道边,脸前有一只蜜蜂环绕着飞,狗耳朵不自禁地转动方向,蜜蜂挑逗得狗耳朵一伸一缩。狗看到他站到门口了,站起来看着他想有过来的意思。他想这条狗都认得自己了,有识人的技巧呢。不看狗了看远处,看到不尽的山体,山风徐徐,山鸟翱翔,一切美丽的平静下有不平静的事情发生了,想到这里,他有一种很冷很孤寂的感觉。缩回了脚,开始想自己的职务,想到自己投入政界,想到自己人生成功的标志,男子安身立命,壮士赴汤蹈火,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机遇却因人而异,佛不信命讲因果,就想着自己不能因为死这么几个人误丢了前途。前后想想,滥用职权的主体应该是政府不是县委,当然,我这么提出来肯定有人同意,我提的也是实报或少报,由他们来领会吧。也决定不说话,或者是多余的话不说了。
县长王平看着书记,他是太知道他了,老奸巨猾的一个人,不告诉他是他讨便宜了,事实面前自己是主打,如果把书记拖出来由他来决定事故走向,作为自己肩上的挑子会轻些。假如说事情弄大,自己也只能算是渎职行为,印象中渎职行为只应受到政纪处分。上边对煤矿事故处罚条例越来越紧张,责任不能由自己一个人来挑,心里就盘算着是否要自己开口来说少报?想想自己还是不能说,要让矿上说。
许中子看着两位领导,觉得他们的意思自己是懂了,打破静默先开了口说:“出了事,也不是谁就想出事,重要的是,只要能保证矿下正常作业,给活着的人相应的赔偿,农民一年能赚多少钱,有的一辈子赚不来死亡的钱,看见钱,家里的人也就不吱声了。更主要的是,要把死亡人数压到市里处罚这一环节上,弄到省里,按省里的规定矿上必须停产,停产对煤矿来说就意味着企业死亡!”
王县长觉得自己该开口了,歪了一下脑袋强调说:“捉马矿是李书记树起来的典型,李书记树起来的典型倒在我手里,没有一个自然过渡?”在座的不约而同互相看一眼,人人心中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无形的欲望开始膨胀。也许,面对矿难有过那么一种透骨的寒冷,但面对自己的利益那种寒冷的东西也就微弱渺小了。
许中子心里很明白,这种情况下,自己保证如实说了,少报是领导提出来的,当然,自己也希望把责任搞小!
许中子觉得自己要不打头,不会有人打头说话了,就指着韩平安说:“拿了铅笔擦,根据井下情况和人员分布擦减人数。咱也像王壁矿那样减成6个。”李书记和王县长的眼睛不看许中子,也不看韩平安,他们要做的事情,他俩看见了也不想知道,眼睛同时盯着窗外的狗,狗在阳光下晒暖儿,毛色灿灿有光,那只蜜蜂还在撩逗它,它的脑袋随着蜜蜂的转圈也转圈,有些转晕了,冲着对方汪汪两声,蜜蜂嘤嘤嘤旋着越过了墙头,狗望了一会儿很失落地卧在了地上。看的人脸上不同角度地露出了笑,一下又觉得在对方面前很失态,同时又都看了对方一眼。吱吱上升的烟气缭绕着满屋子,阳光下看到门上涌出的烟雾,死亡人数,风一样在烟尘中散了。
许中子看到纸上划去的名字突然顿悟了,指着被擦掉的志强说:“这六个人中还可以合并一下,把这个人和这两个人合为一个人。”他指着纸上志强哥哥的名字和弟弟的名字说,“把他们合到一起,合为一个人,把志强树成一个救人英雄,英雄和事故伤亡是两个概念。他当英雄的原因是,他弟兄仨一起死了。”
好长时间后李保国说:“树立一个典型也许是好事,大家商量一下,尽量想仔细了,弟兄仨都死了,说起来是很可惜的事情,但也是很无奈的事情。”
纸上,三个人的名字由许中子拿了笔来画,画了圈,圈外写了两个字:英雄。
这样,六个人就变成了四个人,如果说,志强不算事故,那么死亡人数又变成了三个人,三个人的底线是县里处罚,最后的结果就不用往市里通报了。许中子决定不让书记和县长到矿上露面了,目标大不说,容易引起工人的注意。书记和县长安顿说,矿上必须把贵州叫来的家属安抚好,不能要他们住到矿上,县里也不行,分散开住,住到市里,处理事故时也分散开,必要的时候也要把尸体分开送往火葬场,不排除运送到外省!
送走了书记和县长,许中子不敢消停,要韩平安把抬出来的尸体两个绑一个,用骡子的草料卷了,和骡子一起运到矿区外,再由工具车分头拆卸开拉走。用人要绝对嘴严实,不行就拿钱封口。
韩平安说:“这个我知道,连吓带诈唬,没几个是胆大的。”
许中子问:“你肯定柳腊梅贵州没有亲人了?”
韩平安说:“肯定。人员登记时是死鬼志强亲口说的,我还多嘴又问了他们一遍,他肯定地说,咱们这里好,以后哥哥和弟弟就在这里安家了。”
许中子说:“好啥,没命了!”
许中子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主要问题在柳腊梅那里,这个女人一下失去了三个亲人,如果恨起来,她啥事都敢做,还必须换个意思说,让她感恩自己,他觉得要拿下柳腊梅不是容易事,这事还必须他自己亲自去!
第六章
柳腊梅被安排住进了市里的一家宾馆。
住进宾馆的柳腊梅一心想要见弟兄仨,不吃也不喝。看守她的人告诉她,没有见到许矿长之前,她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在宾馆呆着。许中子是第二天过来看柳腊梅的,他怀里揣了三份火化单和一张信用卡。尸体冻在一家医院里,尸体一天不火化,他的心一天不能落到实处。县里等着上报,报上去的人是四个,有一个不算煤矿事故,但是,确立这一个人就必须和柳腊梅商量,因为必要的时候说不定柳腊梅还得出面。
也就是两天的时间,柳腊梅已经不是原来的柳腊梅了。许中子敲门不开,要服务员开了门,他看到的是柳腊梅的后身。辫子松散开,人呆呆地望着窗外。此时,柳腊梅把脑袋想得憋破了也想不起贵州的大伯子和小叔子是啥模样,只记得他们不停地笑,看着小水,看着锅台上冒着热气的饺子。还想起来他们说志强有福气,什么叫有福气?活得正旺的时候没命了!她知道身后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不管,她心里就想着两个人,连志强她都不想,就想大伯子哥哥和小叔子弟弟。这世界上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两个人啊,把幸福看得重的人,来找活命的幸福来了,却找到了阴曹地府!要知道,来这里做啥呀?未见过面的地下的娘,自己没有一天供过她,她没有一天享过我的福分,和她无怨无仇的却把她三个儿叫来,害得活不成人了!
身后的许中子坐下来,看着柳腊梅的脊背说:“这个世上,花上几十年时间在人世间活一活,怎么说也是件难得的好事情,可惜的是死人不知道活人的难啊,腊梅,我不想出这事情,出了事情了,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说,你要我怎么办?我是想你好来,可是想坏了,都是我,你心里闷就扭转身过来打我,只要打了你心里好受!”
柳腊梅不动,像是说给自己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笑,还张牙舞爪笑!”
许中子说:“你说我不笑,行不?我哭就能解决问题了?矿上有多少人要我养,就算是死人不需要了,总还有活人要养对不对?你要做事情的人也像下井的人一样的想法,不往大处着想,干事情的人谁还能领了头干!当兵打仗总得有兵,总得有将对吧?人和人不一样处就是将才和兵才,要是你们志强是矿长,开着矿,我是他的工人,我在井下出了事情,我提前就告诉你,我谁都不怨,我自己愿意来下井的,下井就是比种地赚钱,我死了,我活该!”
柳腊梅一下扭转了头看着许中子,定定地说:“死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怨你许中子,是你活着的许中子怨死的人死在了你的矿上,给你添了大麻烦!”
许中子不看柳腊梅了,看窗外,有汽车喇叭声传进来,有两片落叶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悠悠地挂在了柳腊梅的头发上,许中子站起来走近摘下了它,轻声地说:“腊梅,你该梳梳头发了,你还得活,捉马村还有咱妈,咱闺女,我来找你是想和你商量,矿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弟兄仨一起死了,要是传出去,活人的嘴是骂你啊。想想看,死的人总归是死了,你要他说,他永远也说不出话来,活的人就不一样了,舌头没脊梁可以来回说你,你是三个人的命主,当眼下说,你将得到三个人的赔偿,那不是小数目,三十万!我外加你五万,是奖励给志强的,他救人有功!你拿着这钱,就算心里踏实,但是,张扬出去,要让一些坏人知道了,他们心里就不踏实了,要找你麻烦,就说你性子野不怕,咱妈咱闺女呢?我想了,不说他们死了,反正那边也没有人,就你了,咱就给志强定了,定个井下救人的英雄,三个人一个骨灰盒子,我要矿上在对面的山头上给他们修个大坟立块大碑。”
柳腊梅看着许中子,抬起手指着门说:“你给我滚!你叫人来,我就算是死也要见见他们,我倒要看看他们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是睁着呢,还是闭着?”
许中子哀求地说:“腊梅,我是为你好!你还要活人,我是疼你。人死了就是死了,矿上还有活人要吃要喝,你又不是不知道矿上,出事故是经常的,知道出事故还下井做什么?想把生活过好一点不是吗,咱就不说咱自己,人家县里的领导,一步一步走上去容易吗?不容易,都不容易,咱不能把人家都弄得家破人毁。还有咱的矿,还有工人要挖煤,关了矿就等于是关了好多人的财路。你是懂道理的人,我说的你都能理解,我加倍赔偿你。你说,有了钱了还用在捉马村住?到这市里来,让咱闺女接受好教育,福气都在后头呢,腊梅!”
柳腊梅黑着脸把许中子抽出了门外,一屁股坐在门下,她龇着牙,心里痛得哭不出来。她想不起来要怨谁,她谁也怨不得,是自己找上门想来矿上下井的,有一种尖锐的惨痛撕扯着她,无所依靠的悲伤,让她的野性一寸寸丧失。很久之后,听得外面的人说:“许矿长在隔壁等你去医院。”
她站起来平整了一下衣角,看到胸前挂着的两条凌乱的辫子,以往因为两条辫子眷顾旁人的爱好,现在要这辫子有什么用?像索命的绳套!
她开了门叫服务员过来,她说她想要一把剪子。
服务员问隔壁的要不要给,看守她的人怕她寻短见,说不给。
许中子说:“给她,她不会走那条路,她放不下她闺女和她娘。”
服务员拿过剪子来,看着她。
她说:“你帮我把辫子齐着脖根剪下来。”
服务员还小,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说:“你应该去理发店,我不会剪,剪了也不好看。”
柳腊梅说:“我让你剪下来,你就剪,我不嫌弃你剪得不好,我自己也能剪,就是看不见身后。”
服务员说:“长了好多年了吧,剪了可惜了。”
她说:“不可惜,命都不可惜,辫子可惜啥?”
服务员要她掉转身坐到椅子上,她听见说:“你再想想,多想想啊,要长几年才能长这么长,剪就一下子。”
她说:“剪!要命也是一下子!”
服务员说:“你的头发好黑,我小姨的年龄和你差不多,都有白头发了,你的头发又粗又黑。”
她苦笑了一下说:“贵人不顶重发,你剪吧!”
服务员迟疑了一下说:“再想想!”
她反转身夺过剪刀来,插着耳朵根下一剪子下去,半边脸被头发挡住了。
服务员吓了一跳说:“姨,我来帮你剪。”
剪下的辫子,她蘸了水结成三条,又蘸了水把自己的头发梳干净了,跟外面看着她的人说:“领我去见我的亲人们,我想通了,告诉许中子,我想通了!”
眼里没有泪,清水鼻涕流了下来,她像个孩子一样抹到了袖管上。关了门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椿树,香椿树干裂开了一层老皮,她想起爹说,春天里人把香椿树的芽儿掰下来当菜吃,来年它就疼得要脱一层皮,死一次。
树死了一次,来年还是树,人死了,来年还会成什么呢?
第七章
柳腊梅最后一次看了弟兄仨。
三兄弟在太平房的抽屉里放着,拉出来时,她看到弟兄仨的眼睫毛都长得浓密,和闺女小水的一样,都长了一对毛眼眼。她看到弟兄仨的手骨节都粗壮,是农村人干体力活的手。他们全都善良本分得闭着眼睛,没有恨天怨地,戏文里说的死不瞑目一点也看不到,眼睛连个缝隙都没有,脸上挂着平静。因为冷冻着,头上结出了霜花,放到了来来回回出气的暖世里,头上的霜花就化了,穿衣服的时候有滴滴水珠落下来,不知道了还以为是泪,是不舍人世的泪。其实不是泪,他们哪里顾得上流泪呢?想着靠体力活赚得的那份未来的幸福,想笑,笑给腊梅看。笑在心里藏着呢,藏着的那份笑就算是到了另一地方,那笑依然在心里藏着,心里有笑藏着,脸上能不挂出来吗?活着不生事,死了也不生事,看上去,他们一点也不吓人。
太平房的老人说:“闺女,你是我二十年里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一个女人,三个赤条条的男人摆放着你不害怕?”
柳腊梅说:“叔,不怕,哪见过死人生事?都是活人生事,进出的一口气断了,害谁?”
老人说:“那是。过来闺女,你到这里给他们化点纸钱,顶用不顶用上路了总该装个零花儿,鬼门关也不好过啊,告诉他们说,要回家了。”
柳腊梅烧了纸钱,说:“志强,收了钱领了咱哥和弟回家了。”
老人说:“你出去叫人进来抬吧。”
柳腊梅从口袋里掏出结好的三条辫子,往每个人的口袋里装了一条,把口袋上的扣子系好,看了看走出了太平房。
柳腊梅看到外屋等着的许中子,手里拿着火化单,许中子往过递笔的时候怕凉了半天不出水,用嘴哈了哈湿气,她拿了笔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把纸铺在了桌子上很规矩地写下了柳腊梅三个字。许中子递给了她一张信用卡:“上面有35万,如不够我再往卡上打10万。”她说:“不要,把那5万也取走,志强他什么也不是,说他救人了,没见他救出一个活人来,自己都送了命,有脸当英雄!多一分也不要!”她掐了手指算小水到上大学的年龄,还有八年,她要许中子给她存一个八年期。对她来说这钱是个大数目,是用三条人命换来的,她这一生不会花这上面一分钱。
许中子说:“腊梅,你可惜了那两条辫子。”
柳腊梅说:“头发长了见识短,要它没用。”
矿难处理得风平浪静,所有死去的人像是做买卖一样,从远处赶来,一边在“火化单”上签字,一边给他们数钱,得了钱的人同时得了一句话:“得了钱了就回家好好过日子,要说出去,你全家就没了!”
柳腊梅回到捉马村的时候,看到村里静悄悄的,山坡上有人在烧湿柴沤粪,她想起大伯子说,瞅个天日给自家的地沤点湿肥,日子长了,捎带来吃几顿也要吃很多粮食,不比从前了。她看到娘在院子里晒捂好的豆瓣儿,娘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地,一只手来回翻晒地上的豆瓣,煮过的黄豆和没有煮过的不一样,有些白,阳光下白得刺眼,而有的被晒得干皮的豆瓣,又锈上了一层铁锈黄。晒黄豆是阴历三月的事,娘说矿上的饭不好,就急,再放些枸杞晾晒,给人下了药进去,人就壮实了。柳腊梅心里说:娘,粮食养身体,不养命啊!
娘看到柳腊梅的一刹那要站起来,看到腊梅的头发,娘的腿突然软得立不住,索性就坐下了问:“志强他好?”
柳腊梅说:“不好。”
娘说:“没命了?”
柳腊梅说:“成了一盒灰灰了。”
娘憋着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出声,从地上捧起豆瓣来照着远处扬,娘扬得满院子都是豆瓣,豆瓣打下来打在柳腊梅的头上,像天上下了雹子。娘扬累了,站起来很坚定地走进自己的西屋,关上门开始哭,那哭声时大时小传到柳腊梅的耳眼里来,柳腊梅拿了笤帚冲着窗户说:“娘,我把豆瓣扫了给牲口拌了料,糟蹋了一地。”娘冲着窗口说:“闺女,他没那命,活不成人,不想了,给牲口拌了料,咱活着的还要活!”
听见西屋里的娘开始拿了刀剁菜,柳腊梅知道,娘要给猪煮食了,人不吃,猪得吃,猪一顿不吃就会饿得翻过圈头,窜进人家的粮食地里。
坟墓修在屋后的山脊上,矿上还开了一个追悼会,许中子致了悼词,柳腊梅没有去。许中子叫了柳腊梅好几次,柳腊梅都不去。娘看不过眼了说:“你一趟趟麻烦人家大矿长来叫你,人家给足咱面子了,闺女,去吧!”
柳腊梅板着脸说:“不去!”
因为矿上的事情多,还没有给坟墓写下对联,埋葬的时候说等弄好了对联再补上。志强是英雄,灵堂就设在矿上,家里简单布置了一个灵位,来的人少,家里就显得冷清了。许中子开追悼会要柳腊梅去,哪怕是充个样样,也好知道英雄的妻子长啥样,好为以后的生活做个打算。柳腊梅说:“不去!受用不起!”开了追悼会就要准备下葬了,许中子见了柳腊梅说:“我让志强风光够,你去看看,连县委书记都送了花圈,他比县里的领导死了还风光,志强毕竟是咱矿的典型人物啊!”
柳腊梅不看许中子,也不说话,从外面的窗台上取过紫藤来,探进了火里来来回回烤软,拽出来三下两下箍好了牛鼻犋,走过去给牛穿上,牛被弄痒痒了,打了两个喷嚏,朝天仰起脖子“哞——”叫了一声。
娘看着许中子说:“我这闺女不懂事,烦劳你大矿长一趟趟跑。”
娘掉转头又问柳腊梅:“他哥他弟呢?出了事情了,倒不见人踪了。”
柳腊梅面无表情地说:“回贵州了,不服咱这里的水土。”
娘说:“没了人了回贵州了?还说要认我干娘,断了骨头连着筋,自己的亲生都不认?”
许中子吓得脸白白地看着柳腊梅,听了柳腊梅的话,放下心来,嘴上还挂着难看的笑。
柳腊梅不和娘说了,牵了小水的手跟了许中子往山上送。一路上牵着小水的手,把小水都弄疼了。小水看着面无表情的娘说:“娘,你说我爹他死了?”
柳腊梅说:“死了。”
柳腊梅又说:“你要好好学文化,不要和男娃一样野,娘怕你有个闪失,你要是有个闪失,娘就不活了!”
小水又看了娘一眼,叫了一声:“娘!”
柳腊梅说:“你以后不叫柳小水,叫韩小水,你爹他叫韩志强,你大伯叫韩志发,你小叔叫韩志富。你以后出嫁了,养儿不能随夫家姓,姓韩,娘活着你就得听娘的,你跪下磕头吧!”
小水觉得娘有病了,头上的辫子也没有了,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还动不动的就怕自己出这事,出那事,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看着下葬了骨灰盒,封了土,柳腊梅跪下来伏在地上长哭了一回,起身拉了小水往山下走,过一道土坎时,她抱起小水来。小水说:“娘,我都能双脚跳过去!”
柳腊梅说:“不行,那要歪了脚脖子,你是韩家的命根子,你小叔大伯看着呢!”
小水说:“怎么不见我大伯和小叔来,来了一次晃了一面就不见了,跟做了一个梦一样,做的梦和真的一样,娘,你说我到底有没有大伯和小叔?”
柳腊梅说:“有,大伯叫韩志发、小叔叫韩志富,你叫韩小水。记住名字就是了,其他记住了没用!”
一个月后,因为村上有的屋子开始裂了缝,村上的人自发组织了去县里闹事,有人叫柳腊梅去。她说:“不去,人心黑得和炭一样!”
有人往屋后的山头上抬了一块石碑,安在了坟头上。日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走,秋风把树上的落叶都撕下来了,看着院子里的落叶,她想,眼下的生活对自己来说就是把小水看好,要她学文化,她是韩家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命根子。她想着总有一天兄弟仨能回来,总想着他们不会走远,哪有活生生的人没病没疼的说走就走了?娘看着她说,好好的柳小水,你让叫了韩小水,你要我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爹?柳腊梅说:“娘,我养的闺女我做主了。”娘受了气,见了人就哭说:“我养的闺女不算,死了男人忘了娘,老柳家从此绝了,绝了啊!”
许中子大门外的三麻袋酒瓶子还在,过来过去的总能看在眼里,没有人把它当了钱卖。柳腊梅尽量不往小洋楼前走,偶尔,不上心的走近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难受,她在大树下蹲下来忍不住吐了两口。
韩小水和一窝孩子往过跑,看到了娘,上气不接下气跑近了问:“娘,你好好的怎么了?”
柳腊梅说:“看着那座楼娘就反胃!”
韩小水说:“娘,我急着去矿上呢,换矿长了,老师要我们站队欢迎县里来的领导,晌午不回家吃饭了,矿上发面包和火腿肠,娘,你吐吐就回家吧。”后一句话已经看不见韩小水的人影了。
春天,柳腊梅牵了牛在山坡上犁地,歇下来喘息的时候,她走到志强的坟头,看到那块碑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着“舍己救人入九泉”,一行写着“丰功伟绩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