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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号叫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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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号叫人民-何立伟
序:人民就是你
有一天,我从外地转了一通回到长沙,收了一身黑汗,站到书房窗子前,抽根很好的烟。一般来讲,我若是想写文字了,就先点根很好的烟,有点奠基的意味,有点剪彩的意味,有点红花妹子结婚之前找个墙角先躲起来幸福地哭一场的意味。这说明我对文字,多少怀得有虔敬同激动。
好久未写文字了,武功荒疏,才思枯索。窗子里望出去,马路对面是白沙路,有口千年的古井,古井旁边是免票的公园,公园旁边是洗脚城同娱乐城,还有修车店、茶楼酒肆公交车站美容中心。人跟车如水一般哗啦啦从南流到北,从北流到南。我看见了那些行色匆匆的脸孔,在日头下光明或是黯淡,兴奋或是焦虑,集合了生活的诸多表情。我心里触动了一下,想起我已年届知命,半个世纪来我见识了多少这样的脸孔,而我自己的脸孔亦不缺少这些脸孔所呈现的表情跟时间的纹理;岁月跟生命皆在这样的路上淌过,变成了我个人跟这个时代的历史与流沙。我对自己说,我的文字可将此记录下来,以纪念留在我记忆中的这些脸孔以及这些脸孔的故事,记下他们的欢笑或者歌哭,幸福或者沉沦,还有我个人的感怀同枨触。
我坐到电脑跟前,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回忆,一下子写了五六篇。我把它发给了《北青报》的编辑陈国华。我对陈先生说,开个专栏吧。陈先生旋即回我伊妹儿,说正好他们新辟了天天副刊,要约专栏连载。正好,正好。"请你想个专栏名。"我又点了根很好的烟,回复道,就叫《大号叫人民》,如何?
我从幼儿园时代便晓得"人民"这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到了五十岁,仍觉得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依然最高,但何谓"人民",却是始终无人跟我说明白。这个词太抽象、太空泛,想起来甚至有点欺人的感觉。抽完了那根很好的烟,想到了这个专栏名,之后,我才意识到,"人民"其实就是我笔下的这些脸孔,就是具体的你同具体的我,就是我窗前马路上那些匆匆走过的朦胧而又清晰的身影。日头下面,"人民"正经历着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全部喜怒哀乐同生命沉浮。我想我的文字要成为他们的具体的历史,哪怕只是点点滴滴。
专栏开出后,不久即收到陈先生的反馈,说《大号叫人民》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反响颇为强烈。我说好,那就写下去,直到能够出一本书。这期间,我亦接到一些鼓励的电话,甚至收到一位出生于80年代在网络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写手的伊妹儿,他说他追着看了好几篇,非常喜欢,并且感动;最重要的是,按他的话说,这种"关注身边普通人生活"的视角,给了他写作空间的启发。他说他也要来写身边的人与事与生活,而要摆脱80后靠激素写作的模式。我看了亦很喜欢,并且感动。我以为只有阅人阅世多一些的读者,才会来读这样的出于人生经验的文字,没承想它亦是赢得了年轻的读者的欢心。
尤其是,专栏开出一个月之后,便有数家出版社争着要拿这些文字来出书。我写作二十余年,深知自己不属于有市场的畅销作家,这样的情形,我还是头一回遇到。最后我确定,把它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因我刚刚买了他们出的《钢琴教师》,拿在手里,感觉舒服。
有肉吃的时候,我要来想想为何有肉吃。想来想去,我觉得无他,就是陈先生写的那句话,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就是因为我们身边的人同事,我们不能漠视,普通的人,才是文学的主体。就是因为我写了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写了你我他,写了我们。
我们就是人民。
你就是人民。
我写的就是你,以及你的表情。
柴旋风
我们喊他柴旋风,乃是因他来去迅疾如穿堂之风,忽然里到了你跟前,话还没说上几句,又在忽然里消失。你揉揉眼睛,以为大白昼做了刹那的梦,又一脑壳糨糊。
柴旋风出现在人跟前时,统是西装革履,提一只硕大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又手搭一件风衣,一副刚下飞机模样,显得疲乏亦显得兴奋。
"柴旋风你一天到晚忙些么子嗳?"人皆这样问。
"忙,就是忙,"他道,"我只晓得忙,不晓得忙么子。"
这话像是玩笑,说不定倒是真的。一年四季见他如此,你想一想,又究竟想不出他果真是忙了些么子。有段时间他说他要到湘南去开矿,见人便说,老子要是发起来,弟兄们都会好过!有段时间又闻说他要接高速公路修,见人亦是说,老子不接多了,只接个两三公里,这辈子就吃喝不完;到时候老子请弟兄们天天洗脚呵!闻说的还很多,只听得雷声,未看得雨点。有个学中文的朋友就说,张天翼抗战时写过一篇小说叫《华威先生》,亦是一天到晚的忙这忙那,到头来只扮出了忙样子,却终于什么都没忙。朋友遂有结论:"柴旋风跟华威先生一模一样!"
柴旋风的黑皮公文包里,据说总是有"批文",上到中央某部委,下到省政府某处市计委某科县经委某股;内容则有关汽车钢材土地以及诸种生产要素。"咦呀柴旋风你真是手眼通天呐!"人皆惊讶不置。"你不是……"柴旋风眼一瞪,"不是么子?你以为老子捣批文嗳?老子是帮朋友的铁忙咧!"话音未落,人便在忽然里绝尘而去。
给人印象,他似乎四面开花,八方发财。他手里头总是有"项目",又总是有诸多"要事"。但他亦喜欢忙里偷闲,到我一位朋友家打牌。"搓大地"、"三打哈 "、"扳坨子"以及"二五八麻将",无所不来。手气每每不给他撑脸,三下两下,荷包便打空。遂身上四处摸,摸出一支铱金派克笔来,"这总抵得几片筹吧,这笔值千把两千块来!"若手气继续臭不可闻,又索性把腕子上的劳力士刮下来,朝桌上一扮,"老子把这家伙当了跟你们搞!"朋友中有做钟表生意的,拿过来前看后看,笑一句,"你这是么子劳力士?假透呐!"柴旋风脸白一阵又红一阵,结巴道:"这这这这这,我一位台湾亲戚送的来。何事会假?"
经常的情形是,四个人打牌,柴旋风欠了三方的账,然后朗声一笑,"下回来还下回来还,这回老子身上只带了支票,没带现金。"笑罢遂忽然蒸发。
老话讲,行商坐贾。柴旋风不只是行商模样,他亦是做过坐贾。那是几年前,他同几位朋友一起开了家广告公司。起初还接过几个单,是什么洗涤液芝麻油之类,合同上签的是报纸上登十次,电视上滚动播三十次。结果他偷工减料,报上登了个五六次,电视上顶多播个二十次就住了手。甲方晓得了,遂要告他,他又急忙找关系来摆平。最后事是摆平了,单却是从此没了。
我去过他公司,就是一间大房子,却有两桌人打牌。打到中午,盒饭送上来,吃过了,又接着打。烟头满地,狼藉一片。招来的美工,伏在桌上睡足了觉,就到马路对面去看电影。"跟老子介绍点业务来噻,"柴旋风一边摸牌一边掉转脑壳朝我说,"我们公司的业务提成蛮高的来。"有回他亦叫我上桌玩牌。"反正,你赢了,就请弟兄们吃盒饭。我们公司的盒饭都是赢家请的客。"
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公司。公司从开张到关门大吉,不足五个月。"没意思,开公司,"他有回跟我讲,"把人钉死在一个地方,不合老子的性格。老子就是喜欢四路里跑。"
正跟我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只听得他大声道,"老子在哪里嗳?告诉你,老子在纽约!"啪,把翻盖盖上。
我笑着问哪个的电话。他道还有哪个,我堂客!又说他妈的,老子一个星期没落屋了。
我又问他最近忙么子,"你横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块地,三百亩,他妈的要老子帮他批,又舍不得伤银子。搞得老子两头不好做人!"
突然又说,"趁着这个社会还有点乱,还没完全规范,老子要混水摸鱼赚把大钱看看。他妈的老子比好多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都聪明,老子就不信赚它不到手!"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说了半天你亦不晓得他上一句同一下句之间的关系。你若还想听下去,他就在忽然里不见了,把人丢在一团迷雾中。
那天我到那位喜欢打牌的朋友家去坐,一桌人正在那里二五八。打着打着就听得有人讲起柴旋风,说还欠了他五六千。另外的人亦说,柴旋风怎么最近没来玩了?" 打电话,叫他过来!"朋友就拨通了柴旋风的手机。听得柴旋风的声音很大,他在那边叫,"老子在哪里嗳?老子在东京!"
大号叫人民常浩
我那天到河西开会,午饭后抽了个空,特地开车去二纺厂看常浩。常浩的老婆我叫她胖嫂,因是二纺的挡纱工,又三班倒,所以常浩为照顾她,就要了二纺的宿舍,而把河东他原来单位的房子退掉了。从前他住河东时,我们几乎每周要见一次面,搬到那么远的二纺厂以后,过从就显见得少多了。
二纺厂在三叉矶,以前那地方有船舶厂同几家颇有规模的纺织厂。一眼望去,伞形厂房
顶一排接一排,甚是壮观,但现在大多不是停工,便是被并购。过去汽笛一响,穿蓝制服同白制服的工人一群群朝工厂大门一路说说笑笑走去的热闹情景,已是不复得见。我开车快到二纺时,路亦变得坑坑洼洼,虽然我已来过许多回,但那些宿舍一栋一栋皆是一样的积木形制,我又不记得栋号,只好一路问将过去。
"胖嫂?姓李?我们这地方姓李的胖子多的是,男的女的都有。你要记得她是哪栋噻!"我问路,人皆这样答。坪里四处是人,聊天、搓麻将、打毛衣,晒着冬日的太阳,一身臃肿。当然,最后我还是寻到了常浩的家。顶层,七楼,爬上去敲门,却是无人。敲对面的门,出来一中年汉,声音很高,说没人呐?那你到底下寻寻看。李胖子可能在十八栋的麻将室,老常肯定在十九栋打桌球。又告诉我下楼朝左手走,每栋的墙上有号子。我只好又下七楼。楼道里四处是煤篓子、烂桌子、破单车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注意到每层楼的路灯几乎皆是没有了灯泡。若是夜里来,不是熟门熟路,必定跌跌撞撞,剐坏裤子。
看到十八栋了,果然一楼有人将自己的家开了麻将室,隔了窗户看,好几桌人,一片蓝蒙蒙的闹声。但里面没见着胖嫂。又到十九栋,看到坪里摆了三张绿色的台球桌,亦是一些人在打球。且围着看的人亦不少。抽烟,笑,或者亲切地骂娘。常浩正弯着腰,球杆一推一推,然后,奋力一击。有球落到了网袋中。一片叫好。我挤拢去,拍他的背。他好像没感觉似的,自顾自地吹牛,"老子百发百中!他娘的麻花!"
他后来看到是我,极是高兴。球杆一扔,朝旁边一个人喊,"树宝,你来玩,老子来了客!"把我扯到一边,递烟,问呷不呷茶,嚼不嚼槟榔。"走走走,还是到我屋里去坐!"
我有一年多没来过他家,走进去好像变了个样,墙上四处贴得有几何体的静物素描,还有就是水彩写生画。"开画展呵你老兄!"我讶异道。他说哪里哪里,是他带的学生伢崽们画的。原来他在家里带学生画画。常浩学过美术,后来在电影院当美工,专门画电影海报,他那家电影院十多年前便成了夜总会,他遂跳到一家广告公司画路牌广告。一年四季,身上皆是斑斑点点的油彩。他有严重的胃溃疡,经常出血,一休就是个把月。公司对他不满,他自己亦识趣,便职辞回家,间或接点设计稿画画,有广告的,亦有装修的。收入不稳定,有一餐没一餐。但人是个天性乐观的人,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的口头禅是"快活一天是一天"。他说这话是有来头的。因他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亦是广告公司美工小丁,刚刚交了个女朋友,好到要谈婚论嫁了,忽然有天晚上胰腺炎发作,脚一伸,就在一个瞬间里归了西。自此以后常浩便爱说那句"快活一天是一天"的口头禅了。他那时住在电影公司的宿舍,很小的两居室,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胖嫂亦很能干,做的饭菜极可口,又好客,我们朋友尤其喜欢上他家里去玩,打牌,唱歌,吃饭,东扯葫芦西扯叶,相当快活。常浩有副好嗓子,喜欢唱李双江的歌,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时,还要连带着表演,把手掌张开,先伸出五指,再翻成三指,表示这是"五指山"。惹众人喷饭。
后来他搬到三叉矶这边来,太远了,所以往来就少了。他亦极少过河东来。看来他现在的生活来源,主要是带学生画画。我问他胖嫂呢。他道还不是成天打牌,要不就在舞厅里跳舞。反正二纺厂尽是女工,如今大多下了岗,无事可做,就是打牌跳舞。"张爱华你认得吧?"他问。我说就是跟胖嫂玩得很好的那个女的吧。他说就是就是,"原来好老实一个妹子,又漂漂亮亮,在舞厅里认得一个建筑包头,就跟着他,后来被她老公晓得了,一瓶开水浇过来,如今一脸的疤,看见她跟得看见了鬼一样!"我说那你也要担心胖嫂呵。常浩听了一笑,把手使劲摇着,"我连不得担心,把她送给别人别人都不得要咧。胖得跟汽油桶一样,压得个把人死,哪个敢要?"
我问他胃溃疡好点么。他道我累不得,累了就出血,所以现在基本上是静养。只双休日带点学生。"嘿,"他忽然道,"我去年带的一个学生,考取了湖南师大美术学院咧!"很得意的模样,很有成就的模样,一脸的满足。
他又拿起电话,说要给胖嫂打手机,"喊她回来搞饭菜,你来了呵。稀客稀客。"
我跟常浩是初中同学,我说要过年了,同学们可能会要聚一下,"你也要来呵"。他听了沉默了一气,道,同学我就不见了。我现在,特别不愿意见老同学。没意思,没意思。我问他何解,他想了想,然后道,我也不晓得是何解。可能是,老了吧。
常右谦
常右谦二十七八的样子,瘦瘦高高,长得有点像王志文。我有回同一些人一起吃饭,他亦在座,有人介绍道,小常,巡警六支队的常副队长。年轻有为来,去年评的公安模范来。常副队长便微微颔首,把众人尽收眼底,脸上亦无笑意,显得老成模样。我有回车子在韶山路被人追了尾,便去附近维修店修理。店员开价很高,补补后保险杠的漆,竟开口三百八。我跟他讨价还价时他不耐烦,道,你跟我们老板谈!手朝里头一间房一指。我遂进去,一看,老板不是别人,是常副队长。他亦是好记性,认出我来,遂说了几句寒暄话。他道,几个熟人嘛,好说噻。朝门外头喊,"曲伢子,过来!"那店员进来时,他对他道,"我朋友,你跟他二百八做了。做好点呵!"其实二百八仍是贵得很,在外头,随便找间店,最多二百块保证搞掂。但他一副给足了面子的模样,我亦就哑巴吃亏做不得声。他顺手递根芙蓉王给我,我说这店是你开的呵。他浅浅一笑道,我老婆的店,她有事,我帮她看看。"嗳,我老婆还开了家餐馆叫'大明珠',在曙光北路十字口上,你有朋友,照顾点生意噻。"我亦是浅浅一笑,晓得如今有许多警察开店,皆是以老婆或亲属的名分,自己藏在幕后。我在他的修车店吃了亏,岂有再去"大明珠"挨宰的道理!
我提过车以后便再没去过他的修理店。有一天晚上有位电视台的朋友请我洗脚,他策划了个什么酒文化活动,想我帮他请几位评委,一边洗脚一边便谈起这桩事。这朋友亦是有名的"飞天蜈蚣",四处插手,八面来钱。洗一个钟头的脚,至少接了半个钟头的电话。只听得他说来噻,我在怡康洗脚城,快点来噻。挂了手机后,他忽然问我,嗳,你说做腊八豆有不有市场?原来他打算同一位朋友到平江投资办个厂,专门做腊八豆。"我们为此花二十万在农科院买了腊八豆发酵的专利,将来我们生产的腊八豆,有高科技含量咧!"又跟我分析,湖南人家家户户皆喜欢吃腊八豆,市场需求如何如何之大。说话间,外头走廊上有人叫他名字,他大声应答,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人。哎哟,又是常右谦,常副队长。"来来来,我来介绍。"电视台的朋友坐起来道。我同常右谦相视一笑,道,不用介绍,我们早认识。电视台的朋友指着小常说,我就是同他一起做腊八豆。又朝门外头喊:"小姐,再叫个技师来!"
他二人遂在那里谈他们的事。只听得小常说他刚刚跟平江的一个什么镇长在"大明珠"吃的晚饭。"基本上同意了,把那个学校卖给我。"电视台的朋友亦说,他把做包装瓶的厂子也谈好了。"最低的价给我,先订它十万个看看。"又说起工商登记呵安装设备呵一干细节。我洗完了,站起身道你们有事忙,我先告辞。小常道,嗳,急么子,小姐,再加个钟!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只听他答道,"唔,是我,么子事?"声音骤然大起来,"么子么子,唔,在哪里?好,我马上到!"立即扯过一条毛巾把脚擦干,穿了鞋就朝外头走,回过头对我朋友丢了一句话,"出事了,我们队里一位兄弟刚才追扒手,被捅了两刀。还不晓得是死是活。我要赶过去! "
他走了,电视台的朋友就道,去年小常有回半夜里巡逻值勤,也是抓撬卷闸门的一伙窃犯,被捅了十几刀,差点把血都放尽了。后来就记了功,又被评为模范,提了个副支队长。"不简单咧这小伙子!"
我看到的常右谦,皆是着的便装。想象他穿着警服抓罪犯的模样,必定亦很英雄。但他为何不喜欢穿警服呢?
电视台的朋友问我,小常的老婆你认得?我说不认得。"好漂亮来,比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都漂亮。只是名字喊得蛮土气,叫做山妹子。好会做生意的。小常还蛮有福气咧。"
那晚上的事,后来亦不知结果。那位被捅了刀子的公安,救活了没有?
半年多之后,我在超市买东西,突然发现了一种新品牌的腊八豆,包装很好看,价格却有点贵。但买的人还不少。我听得有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介绍,说这个腊八豆比别的腊八豆要有味些。我顺手拿过一瓶,一看那标签上的名字,便哑然一笑。那上头是六个字:山妹子腊八豆。
陈光明
陈光明敲门的时候正是过年之前,街市上一派灯红酒绿的热闹,虽然天低云厚,看上去似有落雪的意思(好多年没落过雪了)。而我老婆正在厨房里大忙特忙。口冲白白的热气,又手臂通红。
他进来时的模样似与这气氛甚不相洽。穿一件翻领棉外套,显是敝旧,灯心绒的裤亦是皱皱巴巴,又胡子拉碴,面目灰暗。我请他坐下,叫老婆泡上热茶。他把手搓得很响道,"
咦呀,屋子里到底热和些。"
我们说些寒暄的话。但我是等待着,因我晓得,他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慢慢开始由远及近。他说起了房子的事。有些情形我是晓得的,他离了婚,把美院的房子给了他前妻。他前妻很漂亮,曾是103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我们皆笑称公交西施。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朋友中有众多版本。两个人的事,唯两个人晓得,我们其实无法知其根底。他在美院外头租了房。就是一间,还算大,卧室书斋又兼画室。有时候,他到前妻那里把儿子接来住几天,并教他画画。他们美院里起集资房,相比外面的商品房显是便宜得多,质量亦肯定要好得多。但他没有加入到同事们的兴奋当中。他说他没有钱。也许是实话。但了解他脾气的人都晓得,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和同事们住在一起。他向来是独行侠。那些平庸的同事,亦是他觑不来的(当然,他觑不来人家,人家亦就觑不来他)。
"我现在,看中了岳麓山后山上的一户农家,"他因说到要紧处来,脸开始有些泛红,"是个老人,他的崽要把他接去住,他就打算把屋子卖了。敝旧的房子。土砖的。不过我蛮喜欢。后山上那一片林子里就他这一户,清静得不得了,与世隔绝。住在里头就是王维。"
他又搓手,倒吸气,用力道:"就是要三万。我只筹得万把块钱,想请你帮帮忙看。"
这话他没出口我倒是预料到了。他这人亦只会卡在钱的事情上。他沉溺于艺术,自甘清贫。多年来他卸下国画系主任及青年美协副主席之类的衔头,足不出户,画他的怪画。既不参加任何画展,亦拒绝任何想买他的画的画商。他精神富有,然生活潦倒。他这样的好汉,一分钱都可以逼倒,还莫说是三万。
但我亦是为难。因这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其时我亦靠着一枝笔来讨生活,固然自足,但余钱剩米甚少,我要把钱借给他,我自己的生活必定有麻烦。但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亦是一位画家,他的画价在当时是一平方尺卖一万,且卖得非常好。我想陈光明与他是同道,必有惺惺相惜之处(何况他们互相且认识),他手头又阔绰,帮陈光明一把亦不是难事。
我把这意思跟陈光明说了,他摸摸额头道,"试试也好。借你的面子用一用了。"
我们去了那朋友弄得像宾馆样堂皇的家。陈光明很忸怩,眼睛不敢望那朋友,只望住自己的指尖。我委婉说明来意,那朋友一面"呵呵"应着,一面抽烟,眼神却是有些飘忽。
"所以……你看……呵?"我说着,亦是浑身的不自在。
"这个嘛,"那朋友沉吟了一下道,"你看见的,我房子刚刚搞了装修,花了二十几万。把点钱都用在上头了。手头要一下子拿出两三万来……呵……呵,你晓得的。"
陈光明满面通红,站起身来对我道,"我们再想办法。不麻烦了。"
这是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他就走出了门外。我那朋友笑了一声,"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我们美术界的人都晓得的。你再找别人看看?"
过了四五年,其间我亦没再见着陈光明。忽一日在街上碰到了,打过招呼后我就问起那山上土砖房子的事。陈光明表情木然道:"没搞成。后来五万块钱卖给了别人。"
"你现在是住在……"
"美院要给我一间房子。我没要。不想住在单位上。还是租。也是在半山上,租了农民的房子。蛮好。你哪天得空来玩,看看我画的画。"
我又问他是不是还是单身。他说他不想再成家了。"当初结婚就是一种错误。"他说,"一个人,蛮好的。经常有学生帮我来搞卫生、搞饭。学生对我很好。"
他对学生亦是很好。但肯定,没有人能跟他过一辈子。
能跟他过一辈子的,唯有艺术。因艺术是非现实的,亦是让人迷醉的梦。
程天保
程天保进门来时我正好无聊得很。
约好一朋友相谈事情,但此人迟迟未归,只好在他空落的客厅沙发上喝茶、抽烟,二郎腿一晃一晃,看几天以前报纸上的天气预报。
恰好程天保来了。握手、拍肩、递烟,动作幅度很大,亦很有力。
我甩了甩有点痛的手,问他怎么好几个月不见了踪影。"人都好像变黑了。还戴顶棒球帽?以前你不戴帽子的。"
他把肯定是仿冒的耐克帽一摘,露出了滑稽的光脑壳。人显得黑,亦显得疲惫,看上去像个刚刚出狱的囚徒。
从未见他剃过光头,一定有点蹊跷。果然,他说,不剃光头还真是不行,成天在山里头钻。刺蓬蓬的,剐这剐那,剃了方便。
他到山里头去做甚?
"找矿呵。"他道,"我这几个月就搞这个事。累得一塌糊涂。丢进去了一百多万。"
原来他和两个朋友,一人出资一百多万,跑到湘南的山里头去找矿。那地方出锡矿。如今有色金属原材料全世界皆涨价。一吨锡精矿卖到了七八万。
"就像一场赌博,就看赌不赌得中。"有些人,丢进去几百千把万,打出来的只是石头。有些人很走运,挖下去就是锡矿。按程天保的说法是,赌中了,比卖海洛因还赚钱。
"那你呢?"
"我呵,"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张开,"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山里头没有电。农民进山挖矿,人力只能挖进去两米多深。地下的水哗哗渗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程天保他们把电牵进了山,又买了一百多万的设备,把几个废弃的矿洞圈下来,一面拿设备挖进,一面不停地抽水,挖出下头的矿石请专家一化验,了得,竟是富矿,锡含量之高让人吃惊。
"专家说,好多年都没看到过这样的好矿了。"
"岂不赌中了呵你?"
"那要看,要把它采出来,洗出精矿,卖出去了才上得算。"
说这话时,他其实是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
他说他要搭帮一位远房的亲戚。那人亦是当地农民,默默看人挖矿,看了好多年,深谙了其中的门道。晓得那个地方,下头必有内容。但他无资金,亦无设备,于是想起程天保来。
程天保算了下自己的能力。保守估计一天可采二十吨锡矿石,按哪怕十分之一的比例选矿,亦可选出两吨精矿,按每吨七万块钱计,亦可得十四万左右。一年下来,也是五千来万的进项。
啧啧啧,按他这样算,投入只有三百来万,一个月即可收回投资尚有赢利。余下的事,就是赚赚赚,赚它个盆满钵满金山银山昏天黑地人事不知。了得呵。
这事情我不懂,亦不知其真伪。我只能听,不能分辨。或许奇迹总是有的,但我通常看它不见。唯有听说。来自遥远,来自似是而非。
不过我是认识程天保的,他这个人并非吹牛说谎之人。他当过兵,亦下海做过很多生意。军人的勇毅同商人的精明他二者兼得。他因此赚到过不少的钱。他的本领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起码他公司就有两个,车子就有三台。
他亦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且行事扎实有长性。以他的性格逻辑,似所言一切是真。但在我听来,又一切如梦。瑰丽,但虚无。
虚无,又瑰丽。
我只能恭喜他发大财。我亦真的想看到奇迹,如彩虹跃起在眼前。看不看得到呢,在这真假莫辨的世界上?
迟教授
他是姓迟,却并不是教授,但众人皆这么叫,他俨然就是教授了。反正又不是冒充,人家要叫,他有什么办法,只有响亮答白了。
"教授,我这支涨了百分之十五了,抛得抛不得教授?"证券公司的大户室里,人家皆跑到他电脑前来讨教,吃什么股,何时吃,捂多久,到什么点位上抛,然后再换什么股,如此等等,就好像他替众人长了个公用脑壳似的。
他确是聪明,亦是精于股道。1998年中国股市"五一九"行情爆发时,他以五万元入市,一年之内竟赚了三百来万。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经久不灭的神话。所有的亲人、朋友,从前的同学或同事,无不拿崇拜的眼神瞧着他。就好像单是认识他,也能沾上光似的。
他暗自庆幸自己的抉择:1998年春天,他把一纸辞呈递给他的处长,然后就跨出了省政府的大门。而那时,亦不知有多少人为他深深惋惜。数学硕士,年轻聪颖,看看就要提到副处,仕途坦荡,前程似锦。"这个人有不有神经病?"
此前多年,他就一直在研究中国的股市,亦是一直在模拟炒股。他对自己说,到时候了,可以出手了。遂把自己的积蓄,加上从朋友处借来的钱,一共五万,看准了 "上海梅林",一家伙全砸了进去。翻到一倍,人家抛不赢,他不动。翻到两倍,他亦是不动。直到翻成五倍,才逢高出货。再又悉数买入"东方电子"。又是几个跟头翻上去,再出来。中国股市有一千多家上市公司,他只炒精心研究的三五支股。低吸高抛,反反复复。他把庄家的操盘手法研究透了。诱多也好,诱空也好,他反正骑在龙背上,颠也颠不下来。"我是庄家身上的一只跳蚤。"他对别人道,"我要吸足他的血才走人。"
"你也可以炒炒股,"有回他对我说,"现在是牛市,你蒙着眼睛抓一支股,捂上半年一年,翻一倍了,你就丢掉。你现在就去吃'浦东金桥',保证稳赚不亏。"
过了一段时间,他碰到我,问我买了"浦东金桥"没有。我说我胆子小,不敢炒。他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这个人,你看看,我那时叫你进去,如果你是十万,现在少说也是十七八万了,你这个人呵!"
"炒股几多好,"他又教育我道,"一不要看领导的脸色,二不要按时上下班,三不怕工商税务地头蛇。什么人都不要依靠,只依靠自己的脑壳。你要是开公司,赚个几十百把万,多少眼睛会盯着你。你炒股赚个几百千把万,你不讲,人家晓都不会晓得!"
但大户室的那些人还是晓得他的。他太会炒了,几乎出手就赚。按那些人的讲法,他是"跑赢大盘的人"。所以他们请他吃饭,请他喝茶,请他洗桑拿,就是要让他提供股情。"教授"之称就是这时候来的。"给我们讲讲课噻。"那些人说得一脸虔诚模样。
"教授,丢得丢不得?"人家请他过来看盘。
他瞟一眼,道:"捂死它。长线是金。翻一倍再说。"
人家按照他的指点,果然赚了钱。遂愈发佩服得紧。后来他过去的同学同事亲朋戚友闻说了他的厉害,皆来找他,他就说,索性,把钱集中在他手里,组成一支"航空母舰",亦就是所谓"私募基金",统一交他操盘。他跟他们定好协议,保证一年之内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多的则归他。那些人一想,也好,什么心都不要操,交十万给他,到年底就成了十三万,你赚我们也赚,何乐而不为。遂纷纷把家底皆拿出来入了他的账户。到岁末,迟教授一声呼啸,众人就来分银子。有个投了一百万的,果然是赚了三十万,高兴道:做么子生意都没得这么来钱。"教授你真是我们的财神爷呵!"
不料到了2001年,股市指数雪崩似的塌下来。系统风险,谁也料不到,谁也挡不住。之前迟教授倒是有过一句话:"这段时间,我想空一阵仓,望望风看。"而那些把钱放在他手里生了钱的,脑壳已经发了高烧,道:"空么子仓?教授战无不胜。我们信赖你。只管炒!"
熊途漫漫。股指坐了滑雪板,一直向谷底无情滑去。迟教授手里的"航空母舰",已缩成了小舢板。那段时间,我不晓得他是如何熬过来的。每天,他要接几百个电话。"教授,我的钱还剩多少?""我要退出来,把本还给我。利润不谈了。退退退,都退给我!""教授,你是保证我们有钱赚的呵。现在怎么了教授?"……
他把手机关了。一是接着这样的催命符,烦。二是他的钱统统套在股市里,连吃饭皆成问题,哪还有钱交话费。
再过一阵,股市抽筋似的反弹了几下,仍是倒下不醒。深深的灾难,残酷的蒸发,迟教授吃下的高价科技股,跌成了地板价。
他消失了。三年来,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确切消息。只有传说在绝望的债主们之中流传。有说他跑到泰国去了的,有说他躲到云南边境去了的,还有说他肯定已经自杀了的。
我只要听到有人谈股,就会想起迟教授的模样。尤其记得他有一回踌躇满志地接受证券报记者的采访,说,如今呵你想要我亏,我都不晓得要如何亏咧!
当其时,他是何等的潇洒。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大号叫人民窦哥
许多人在一个朋友家里喝酒。大长条原木桌,杯盘满盈。
面前不摆酒杯的只有两个人,我和他。
他穿着黑色的短风衣,长脸,眉宇有分明的棱角,似不是多言之人,肘搁在桌沿上,目不流盼。他们叫他窦哥。酒意浓重的声音里有显然的敬意。
朋友家的巨大客厅,刚刚贴满了一面墙的照片、画着红箭头的地图,亦挂着从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买回来的唐卡和面具,还有银质的法器,甚至氧气袋、压缩饼干筒和几顶长舌军帽。放成十几寸的照片上,有喜玛拉雅的雪,牦牛背上蓝得几乎不真实的天空,阿里无人区的苍凉无极,和在太阳下眼睛眯缝面膛彤红的藏族汉子。
是一种展览,亦是一种纪念。
这群朋友中的一半人刚刚从西藏自驾回来,三辆吉普:陆地巡洋舰、霸道和图乐,去时是新的,回来累累伤痕。底盘全被剐坏。备用轮胎不知何时被颠落在某条峡谷。液压避震没一根是好的。
历险无数,又平安归来。喝酒喝酒喝酒。一阵的热闹,一阵的沉默。
在成都,也是在这样的酒桌上,认识一对开陆虎的年轻夫妇,笑容可掬的人,朝气而光鲜的人,半个多月后,日喀则回拉萨的途中,他们的车翻到了悬崖之下。生死是刹那间的事。想起了他们曾有过的笑容,想起了他们手牵手的身影。
这个被称做窦哥的人,端起旁边人的酒杯,把酒酹在地上。眉毛微微一跳。
"你应当认识窦哥,"我的朋友对我说,"他真的是条汉子。所有最危险的地方,他叫我们停下,他的车在前面探路。"
窦哥像听到说别人,面目清然。他旁边坐了一位短发年轻女子,一只手伸进窦哥风衣,大约是将自己的手掌插在他的皮带里。女子的脸上,有淡淡被掩饰的愉悦,和深不可测的依恋。她长得很白,亦很健康。
所有的话题,皆是这次的远行。自然、人、宗教、雪山和蓝得如梦的天空,以及所有经历的危险。还有生者和死者。一路之上所见到的人性,豪爽的和自私的,勇敢的同怯弱的。是铭心刻骨的体验,亦是生命最尖锐的领悟。
说到途中的一切,不免纷纷提起窦哥,于是说到窦哥的大方、勇毅、爽朗、刚正、宽于待人、身先士卒,对天地生命和神灵的敬畏,以及兄长般的精神气质。
也说到窦哥的那次惊心动魄。那是在贵州大方,山路上雾气升起来,他用对讲机告诫后面的人,千万要慢,要小心打盘子。
"也就是那一刹那,简直是鬼使神差,我的霸道车突然失控,"窦哥平静的喉音里仿佛仍有那一时的惊悸,"哗啦一下就擂断了五根护路桩。再甩过去一尺,车就掉下去了。今天我窦某就不能坐在这里跟你们扯淡了。整个大梁、底盘、传动轴,全都擂烂。后来修它都花了七万块钱。"
几个没去西藏的人听得一愣一愣。
窦哥说,他喜欢单骑出行,不晓得走过几多地方,有些路其实比这还要险,但是从没失过手。"这一回真是见了鬼。"
所有的人都跳下车来,拍他的肩,为他或者为自己压惊。没什么人说话。语言多余,空气凝结,而苍天在雾气之上。
"只有她,"窦哥指着他身旁的那位女子,"小梅,她下车走到一边,给我的手机发来一条短讯:窦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跟你走到底。一路上她搭我的车,和我没有说过十句话,以前也不认识,这时发来了这样的短讯,那一时的感动我真的无法形容。我无数次地自驾远行,从未搭载过异性,只这一回,兄弟们,只这一回,我窦某因祸得福,捡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叫小梅的女子,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感,手在窦哥的风衣里把他的腰搂得紧紧,亦把自己白白的脸贴在窦哥的肩上。她制造了传奇,亦制造了自己的幸福,用一条简洁明了但坚定温暖的短讯。
天色暗下来。窗外,城市的灯火蜂群般舞到半空。他们又在计划明年去穿越罗布泊的事。因为窦哥要去,众人皆想跟起去。
而肯定,小梅也会去。她会跟着窦哥走到底,无论发生什么事,去经历峰回路转的幸福和柳暗花明的爱情。
大号叫人民段雨
段雨的饭店我不想提名字,一提名字会有做广告的嫌疑。总之那饭店生意巨好,已成了我们这城市的餐饮业的一块品牌。节假日自不必说,就是平日,到吃饭时分,你把电话打给段雨,说要个包厢,段雨会说起码二十个"对不起",然后说实在没办法,全满了,都是昨天或今天早上预定的。"你老兄要早打招呼噻。"语气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嗔怪。
菜味固然不错,价格亦很是不菲,但就是生意好。越是人多的饭店,人越是愿意在里头
"打拥堂"。这是我们这城市的人的一种怪毛病。说白了亦就是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后来才晓得,段雨不过是那饭店的一个小股东。大股东投了钱,并不管事,只当甩手掌柜,场面上的照应,全是段雨打理。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段雨是当然的老板。
穿旗袍的迎宾小姐,戴瓜皮帽穿中式缎面对襟衣的男服务生,皆是段总段总地叫着,又毕恭毕敬地立着,于是段雨就一天到晚眼笑眉开,好像年轻了十岁。
那天他请我们几位朋友吃饭,不是在包厢,是在大堂。"包厢没办法,全是满的。"他解释道,"我们将就点,反正又没有外人。"杯盏之间有人环顾周遭闹哄哄的人影,问到段雨,说,生意这样火爆,你是发大财了,日进斗金的吧。段雨讳莫如深道,还可以,还可以。立即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那朋友不识趣,穷追猛问:你一个月岂不赚得几十万嗳?段雨道:还可以,还可以。正打算把话题又转到别的地方,手机响了,他起身边接电话边走开,算是找了个巧妙的台级下去了。
"你也是,"另一朋友教导那好学好问的朋友道,"女人不问年龄,男人不问钱包。"
其实是懒得跟他嗦,段雨哪里来的实力,开起这样有模有样的饭店来。真是没脑壳。
接完电话,段雨回到座位,长叹一声,说,累呵,搞餐饮。手掌从额头捋上去,一直抹到后颈上,"一脑壳头发都花白的啦。谈爱都没人要啦。"
"哪里的话,"那位好学好问的朋友道,"段哥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钱。还怕没人追没人要?"
"人家看不中咧。"
"你看不中人家吧?"
"我反正也习惯单身生活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所谓。"
"还可以不断地试婚呵。羡慕,羡慕。"那好学好问的朋友道。
想来段雨亦是不容易。十年前他老婆跟一个做空调生意的广东人跑了之后,他一直就独自带着他女儿生活,个中的酸辛艰难,只怕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段雨脾气不好,偏激、固执、易得罪人,跟单位领导同事常有磨擦,为一件鸡毛蒜皮事跟他的什么主任吵过一架后,干脆就辞职不干了。之后,他亦是开过饭店,亏了。开过服装店,亏了。开网吧,一场火,烧了。幸亏他有个台湾亲戚,在台北做连锁的餐饮业,很有钱,回大陆来投资,亦是只做自己懂行的事,于是投了几百万,开了这家饭店,在公司林立的商务码头上。台湾亲戚只投钱,不管事,就叫段雨来掌柜。段雨的那点小股份,我估计要么是亲戚给的干股,要么是他自己把最后的一点银子咬牙放了进来。好在饭店从开张到如今差不多两年了,生意一直兴隆。朋友们皆是高兴,段雨总算伸出头来了。见到他,亦不再是愁眉紧锁的样子。头发花是花白了点,精神却是甚好,又印堂渐渐泛亮,亦是转运的好兆头。
段雨以前跟我讲过,他活着并挣扎着,唯一的动力是他女儿。他女儿极聪颖,又长得可爱,从小喜欢玩乐器。他就请人教她钢琴。他女儿读高中时,他每个星期都带她坐火车去武汉音乐学院跟一位钢琴教授学琴。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学两个上午,他就陪着,在练习曲的单调旋律里看报、想心事,或者打盹。后来,当然,他女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
"我始终跟小英子打工。"有一回我在他饭店里吃饭,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聊了几句天,有些自卑又有些自傲地说。小英子就是他女儿。现在正在读研究生。"我要趁生意好,发狠搞它几年,赚下百把两百万,为她在北京开个个人钢琴演奏会。你不晓得,小英子得过好几个大奖来。她的导师好欣赏她的来。哎,你说,开演奏会一百万够不够?"
段雨一脸神往的样子。这天他精神显得特别好。我发现他染黑了头发。亦发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西装。不过,我注意到,他西装的袖口上,商标都还没有剪掉。
葛向阳
葛向阳站在那里大声说话,我从别人头顶上只看到他挥上挥下的手。那是县委县政府的几个头头。身后停了几辆桑塔纳和帕萨特,还有老葛的奥迪a6。我蹲在水沟旁抽烟。他们的讨论太长久,只听得我头大。
五年前,葛向阳率他的老知青艺术团来演出时,这里还是县委大礼堂。如今则已夷为平地。2004年,是葛向阳他们五千知青下放此地四十周年,他慨然捐出十万,要在当年他们从
解放牌卡车上跳下来的地方立一座知青纪念碑。他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很简单,却是说了一大堆废话。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礼堂里的那种情感温度。台上台下,多少人流下热泪。他们互相叫唤着名字,手扬在空中,眼瞳闪着晶光。人们在回忆里涌出无边往事,心情激荡而复杂。那回,我就坐在台下,坐在一片喧嚣里,但不知是处在哪一种时间中。
他们讨论到了吃饭时分,几台车遂鱼贯着穿行在县城的街市上,来到最大的一家饭店。席间,作为打头阵的代表,葛向阳又向头头们汇报了知青们捐款的情况:两所希望小学,一条公路,一座图书馆。此外,还有大约一百万的现金。而头头们亦是通报了此次藉知青下乡四十周年纪念县里安排的接待和相关的包括民歌节柚子节等系列活动。县长道,我们要把省里的新闻媒体全都请过来,总之要搞得热热闹闹。葛向阳同县长和其他的头头碰杯,又提出要把五千知青的名字都刻在碑上。"死去的战友,名字上加黑框。"他道,"刻不刻得了,这么多名字?要是刻不了,有什么办法想?"饭桌上遂又开始了讨论。
有人轻轻敲包厢的门,然后,探进来一张核桃样的脸。"嗬哟王世维,进来进来!"县长叫道,"你是来看葛总的吧?"王世维一鼻子谦恭的笑,答说是,来看看葛向阳,葛总。
王世维我五年前来时见过,晓得当年他同葛向阳下在一个生产队。葛后来返城,因王与当地贫农组长女儿结婚,遂安排在县粮食局当了干部。"你要敬葛总一杯来。 "县长道,"你看你们一同下的乡,葛总如今搞得几多好,开几家公司,每回到第二故乡来都要捐款。还不敬杯酒?"王世维又是一鼻子谦恭的笑,"那是要敬来。葛总是我们知青的骄傲来。葛总,我先干为敬呵!"一仰头,把杯剑南春吞下去。葛向阳扯扯他的衣袖,"坐坐坐,站着搞么子。"他坐下来问道,葛~~葛总你还好吧?你横直是老样子呵。一点变化都看不出来呵。崽呢?崽参加工作了吧?又说这回来,多住几天吧,我陪你到处去看看。回龙墟、桃子坳,还有张家棠,这回都去转转。葛向阳说世维兄退休了吧?王世维点头道退了,去年年底退的。"每天就是钓钓鱼,在院子里养点花,打点小麻将。"葛向阳拍拍他的手,也好,你都享清福了,我还在忙着。"你是赚大钱哦,"王世维道,"我们是无钱没事咧。"一个副县长就说王世维我要批评你,"怎么开口闭口就是钱呵钱的?没看见过钱呵?人家葛总那是叫做干事业!"葛向阳笑一声,"来,世维兄,你不容易,我敬你三杯。"起身一连喝了三杯。喝完又朝王世维抱拳一笑。王世维慌张模样,摇着手道呵呀呀呵呀呀啧啧啧啧啧。又道你们谈事,我到外头等,你们忙你们忙。
夜里月亮升起来,照着县城外的山岭明光晃晃。葛向阳叫上我,由王世维领着,去看一位留在当地的女知青。我们在田塍上走着,两边稻田里是水影同蛙唱。微风徐来,吹送着无边的泥腥同杂花的暗香。王世维说谭菊花如今真是遭孽,老公死了,崽在广东打工,剩一个人在家里,好清苦哦!"当年你想想看,她是我们知青中的一枝花!"葛向阳沉默一气,叹道,"我还给她写过情诗。"王世维道,"只怕不止你一个哦。"又道,"她们林场撤掉了,如今只给她七十块钱一个月,再给她半亩地种菜,她就靠着这个过日子。遭孽遭孽。"
走了一二十里地,一小片竹林后头便是谭菊花的家。狗叫声里,王世维吼道谭菊花,谭菊花,葛向阳来看你了!半天门才打开来。灯下,一头花白的头发如银菊绽开。手还在抖抖索索系着领扣。"就困啦,还这么早?"王世维一脚跨进去。"葛向阳来了咧!泡茶泡茶!"我和葛向阳进到堂屋里,见四处颓败模样。葛向阳一把捉住谭菊花的手,叫了几声。她却是怔怔地,好半天才说,来看我?跑这么远来看我?"特地来看你,还有我一位朋友。"葛向阳道,"你还好吧?"谭菊花没做声,两行清泪淌下来。"唉呀你也是,"王世维道,"没见面呢又想,见了面呢又哭。问你好不好咧。"谭菊花哽咽道,"我是想,是想,又不敢想!"说完索性哭出声来。葛向阳掏出钱包来,抽出一沓钞票,"听世维说你很困难,这点小意思你收下。"谭菊花像被烫了似的,手一缩,"不要不要,千万千万。我过得好好的,苦是苦一点,比当知青的时候还是好得多。"葛向阳塞了几次,皆被她坚拒,只好把钱收回来。叹口长气,"谭菊花呵!"欲言又止。
他们说了些从前的旧事。泪光闪动在昏暗的堂屋里。谭菊花说,我是想你们来,又怕你们来。那年你们来演出,我去看了,回来哭了三天。"你们走了,我再也无法平静呵!"
谭菊花把我们送了七八里地,才转身。葛向阳站在石桥边,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山脚一片丛树下。又是叹口长气。他从口袋里把那沓钱拿出来,交给王世维,说这钱请你一定转给她,"你再跟她讲,要她的崽回来,到我的公司里来做事。我会照顾他的。"说完就径直朝前走,走得很快,两手甩起来,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
共田八
商人共田八在我对面凭栏而坐,脸忽红忽绿,烟忽明忽暗。
我说话他听不见,他说话我亦听不见。须吼叫,又须手语,就好似我们是哑巴同聋子。
我们是坐在名叫"闪酷"的迪吧里。那狂热跳跃的迪士高音乐,那巨锤打击般的剧烈节奏,还有那激光灯彩雨般洒来的光斑,仿佛几天前席卷十数万生命的印度洋海啸,铺天盖地,吞没一切。
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夜,我望着手中盈着浅浅红酒的高脚杯,晓得再过半个钟头,那杯沿上跳出的,会是一粒2005年初始的高光了。
下面舞池里,黑黑的人头无不奋力甩动,就好像这些年轻男女们的脑壳上一时间落满了苍蝇。他们亢奋、尖叫、扭动身体,把自己同世界彻底摆脱,甚至遗忘。而共田八跟我们只是坐在他们的疯狂之外,坐在不大属于我们的世界边缘。除了共田八,同去的几位朋友频频碰杯,在暗处闪动笑意的牙齿,大声叫喊着彼此根本听不清的新年祝语。共田八亦是举起杯子来,但他是以茶代酒。
他是有名的杜康之徒,此刻却不能呷酒。他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来回应我们对他的戏弄。一周前,他深夜回家,门一开,他养的一只斑狗竟朝他吠叫,他一怒,一掌甩过去,却不料正打在尖利的犬齿上,当即流血。当夜,医生给他打了狂犬疫苗针,又另开了六支,嘱咐他一周打一针。"半年之内,千万不能呷酒来,要忍得来。 "医生说,"你一身的酒气!"
这样新旧交替的时刻,这样千金买醉的时刻,他却点滴不能沾,当是什么心情?我们五个人坐一边,他一个人坐一边,显是有点孤零。反正说不得话,他正好沉默,脸一侧,望着那片搅动的海。在巨大声浪的轰炸下,他也许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因一个意外,他远离了酒,因另一个意外,他又远离了色。三年前,他身边一直伴着一位漂亮而娇气的节目主持人。他对她很好,给她买了房子和车子。但他跟她讲,你只能做我的相好,你不能对我们的未来抱任何妄想。那主持人一听眼圈红了,却是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她有一种来自血液的病,需很多的钱来治。他对她说,没问题,除非我的公司破了产。"来,给我捶捶背看。"他喜欢一个被许多毛孩子崇拜的女主持给他捶背。"嗯,这边。嗯,那边。"有一天,女主持到外地去拍广告,他打开她的电脑,无意中发现她在qq上跟好几个男人聊天,聊得极放荡,极色情,口气完全像个不要脸的娼妓。这事给他的震撼异常剧烈。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轻言声色,虽然他好一表人才,又成熟又成功,有无数妹子向他秋波盈盈、投怀送抱。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特别欣赏他的豪爽、大气和侠义。他好读书,又好沉思,内心里总是涌动着这个世界最稀缺的正义感和古道热衷肠。今天晚上我正在看《2046》的碟,他打来电话,说呆在家里做么子,不如出去呷点酒,看2005年是如何到来的。我说你又呷不得酒。他道那要么子紧,看你们呷也是享受噻,也是庆祝噻。我说那好吧。他就开了他那台陆虎来。连我一起,车上挤了六个人。他把车窗全摇下,把音响拧到最大音量,放着"动力火车"的摇滚:"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可以等待。"招摇过市。
他现在却如此沉默,只使劲抽闷烟,望着我们包厢下头的叠叠波涛。我猜不透他的心情,但又觉得他有一种绚烂中的孤寂。遂端着酒杯坐过去。
"一个人想么子共田八?"我朝他耳朵大声地喊。他听到了,回过脸来,微微一笑,然后指了指下头。"好市场呵!"他亦大声喊了一句。
"么子好市场?"我狮吼般地问。
他索性侧过身,手心窝在嘴边,凑近我耳朵喊:"我在《三联生活》上看到一篇文章,说这个世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精神产品。现在你看到了吧?这么多人,年轻人,需要放纵,需要轻松,需要释放情绪和过剩精力,有这样一种存在、需求,这个市场大得很呵!"
原来共田八在一个人的孤独里发现了商机。难怪他一直观察着那些狂舞的人群,若有所思。我点着脑壳道:"是!是!大得很!"
"这个市场,"他又在我耳边喊,"要我们这样的人来进入。要制造新的精神空间,要做出与这样的千篇一律的娱乐场所不一样的产品来!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把收回的脑壳又伸过来:"我在计算投入!我要统统把他们打败!"
这时,全场的人忽然大声喊叫,并且拍手,一片沸腾。2005年,在共田八最豪迈的一句吼声中终于亦是豪迈地到来了。我们全体把酒杯举起,但共田八手里举的仍是茶。
顾小月
她到我们编辑部来,说要见主编,径直就来敲我的门。
"我跟你们寄过稿子,就是写一个残疾人的那篇。我叫顾小月。"她自己抽了把椅子,坐在我办公桌对面。阳光从百叶窗的条缝里射进来,把她刷成了一只斑马。
"是的,我们看了稿子,还不错。"我说,点上一支烟。"我们正考虑留用。"
我以为她会从那只仿皮的包里再拿出一沓稿子来,让我当面看稿,就像很多业余作者那样。然后,一脸期待和不安。
但是她却道:"我想做你们的兼职记者或编辑。"她那有着一双淡眉的脸上分明是"我们来谈谈"的确定的表情。
我说:"这个我们还……"她打断我的话,道,"我以前在电台做过记者。在电视台也做过策划人。还在都市报干过,跑社会新闻线。我也在广告公司做过营销。如果你们不缺记者编辑的话,我也可以考虑到广告部来——你们有广告部吧?"
那架式仿佛不答应她还真是不行。这事亦好像是由她来决定,而不是由我。这人还蛮有些意思。我打量了一下她,大约三十二三岁的模样,中等个,略瘦,但一看就是那种做事果决、执着、不达目的不甘休的人。我是看过她的来稿,我对她说"还不错",其实含有某种鼓励,有"继续努力"的意思。她的文章属可用可不用的那种,看上去尚可,却是没有特色同个性。即使发表,亦将被淹没于我们每天的文字的海洋中,成为消失的垃圾。她要来做兼职,亦是以能写文章来做进阶的。她倒是蛮自信呵。
对于她的自我推销,我无能为力。因我们实在是人手足够。这位顾小月我肯定她相当能干,比我们很多编辑都能干,但我亦不能随便炒掉人家来替换上她的。
我把意思委婉地告诉了她。我还说了些"希望你常给我们写稿,支持我们的工作"之类的客套。我原想她可能会有些尴尬。没料她坦然地笑起来,声音很大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晓得找一份兼职的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我只是试试而已。"
在理解万岁之后她突然又道,"假如我给你们拉了广告,有多少提成呢?"
我说这个嘛我们没有先例。我们可以考虑,但要商量一下具体可行又符合政策的办法。
我话未说完,她又急急地插嘴道:"那你们商量你们的办法,我同步地进入我的角色,这样不耽搁时间,你那里办法出来了,我这里广告就拉来了。我先印一盒名片好不好?衔头就是杂志社广告部营销经理,怎么样?"
我佩服她脑壳真是转得快。但我肯定不能答应她。因万一惹出了什么纠葛,麻烦的不会是她,必是我们。何况我对她一无所知,虽然她无疑是个脑壳好用的人。
隔了几日,她又来了。见我忙,就坐到隔壁的办公室里,同其他几位年轻小编辑聊天。大约一两个钟头后,她敲了敲我的门,推开半尺宽,探出脸来,"你忙,我走啦。"口气像老熟人似的。中午吃工作餐的时候,有位编辑小姑娘就说,这位顾小月呵真是不容易。离了婚,带着个七岁的儿子,一个人从小地方跑到省城里来,一会儿有工作,一会儿失业。要租房,要供儿子念书,要穿得体面,白天忙事晚上还要写作,非常艰难。她说她前一阵做保险业务,跟一个老板谈了差不多两个多月,要签单了,那老板说,我们去开钟点房,完了我就签字。顾小月说,她当时气得打了那人一耳光,掉头就走。走到宾馆外面,她就蹲在地上哭。
我听了亦很同情。但我又揣测,她是不是通过编辑小姑娘,把这一切传达给我呢?
我深知很多人皆在生活底层挣扎,一些人幻想破灭了,一些人欲望正燃烧,各各在沉浮中裸裎着人性的光明同黑暗。很多人的面孔亦是变得模糊难辨。顾小月,我感觉单靠同情是不能深入她的。
她后来又来了两趟编辑部,之后就杳无音讯了,亦未再投来稿件。几个月后的某个周末,我在街上碰巧邂逅了顾小月。她说她最近忙得没时间写文章了,不好意思。 "我找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在我租住的社区开了一家小超市。"她道,"社区人气旺,所以生意还可以。就是忙,单打鼓,独划船,累得想死!"我觉得她总算找到了一个生活中的位子,就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分手了。
再过了一个月,我有天在办公室里看都市报,有则社会新闻说某社区有间小超市,女老板一夜之间叫来搬家公司的车,把租住屋的东西和超市里的所有货物全都搬走一空,人间蒸发。房东和供货商们纷纷跑到派出所报案,据称女老板所欠货款和房租达八万余元之巨云云。
我脑壳里一下子就浮出来了顾小月的样子。淡淡的眉毛,瘦瘦的身形。我跑到隔壁办公室,问编辑们有没有她的电话。他们说没有呵,她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呵。怎么啦?
怎么啦?我亦不晓得是怎么啦。我只想,报上说的那个女老板,她一定不是顾小月。
光脑壳
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大名。众人皆叫他光脑壳,我亦是跟起这么叫。如果真是叫他的大名,反倒生分,亦不符合他那大大咧咧一切无所谓的匪相。他有一米八十高,宽肩,脑壳精亮,据说一个星期去理发店里刨它一回。
他很敬重我的一位朋友,因那朋友平素对我客气,他亦就爱屋及乌对我客气。"你老兄有么子事,只管对我吩咐。"说话声气叫人想起梁山上捉一对斧子的李逵,或倒拔杨柳的鲁
提辖。那意思是我若遭人欺负,他会一砖头扮过去,将那人的脑壳拍成烂西瓜。
他年轻时因好打架,成了派出所的常客。街邻以为耻,他以为荣。脸上的笑,是那种耀武扬威的笑。一到天热就赤膊,露一身铜一样颜色的紧肉。
他亦不可能有正经的工作,常常是帮朋友看场子、收款、守仓库,间或脾气来了亦制造个把两个烂西瓜。若是好一阵不见他的人,必是在号子里蹲着,看铁栏杆外头偶尔飞过的鸟影。
有段时间到周六早上我就去老街的古玩市场,只是因新搬了家,想摆几个坛坛罐罐在几案上伪装风雅。但我又不识货,这里走走,那里转转,装模作样,又两手空空。只一回突然有人在我背上拍了一掌,接着是震耳一吼,我的名字成了巨大分贝值的噪音,惊得周遭皆是白眼。原来就是光脑壳,叉着腰,眯起眼喷笑,满口黄牙,猪肝色的舌头颤个不住。
"你老兄也到这地方来?尽他妈的假货!因(赝)品!"他亦不怕旁边生意人听见,管自把市场的底子抖得痛快。
"我只是……看看……而已。"我说,"你何事也在这里转?"
"哈!"他吼叫般地一句笑,"你不晓得,我如今在这里看场子咧。你老兄,今天,哪个买了假货把你,跟我讲,我把他摊子掀掉他屁都不敢放!"
他一把捉住我一支胳膊(劲好大呵),"走,陪你转转。"
一边转一边说话,"不要看,懒得弯腰。假,他妈的,假!走,往前头走。"好像前头就有真货似的。
"也不能讲百分之百是假的,"他自相矛盾道,"总碰得到件把两件真家伙。乡里人,祖上的家伙,反正也搞不清。你老兄若是运气好,拣到了,行话就讲是拣了漏。"
"那你今天帮我拣得到漏?"
"难讲,难讲,反正我也不认得。你老兄要有看中喜欢的家伙,先不要付钱,我拿到那边找个懂行的帮你鉴定。真了再把钱。银子要看紧点呵老兄。"
我蹲下来,手伸向一只两耳陶罐,小心搬起来左看右看。
"你老兄拿它做么子?做尿壶嫌大了吧?"
"好看好看,做装饰品蛮好看。"我转脸问那古董贩子,"哪个朝代的?"
"唐……朝的。"那贩子瞥一眼光脑壳,没底气地答说。
"唐你妈妈的唐,你跟老子不讲老实话老子就扮掉它信不信!"他在一旁唬道。
我站起来说,无所谓,我只是买件装饰品,只要价钱公道。
"买就买真家伙噻!假的摆得屋里,那有么子意思!"
"我是讲仿唐的。"那贩子解释道,"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一般人看不出的老板嗳。"
那陶罐造型甚好,我亦是喜欢,就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我想买了它。"我也不晓得是跟贩子讲还是跟光脑壳讲。
"莫要,假家伙!"光脑壳执意要拖我走。见我还是想买,就大声对贩子吼道:"讲,好多钱?"
"是这样,老板嗳,"贩子畏葸地朝光脑壳一瞥,道,"看在光、光总的面子上,我讲实价,你要就一百块钱拿走算了,我赚你一分钱都不是人变的。"
光脑壳一把抱起陶罐朝我怀里一塞,"那就给他五十,走人。"
那贩子跺起脚叫着,"会贴本咧光总嗳!"
我连忙拿了张一百的给那贩子,"好好好,不要找,不要找。"
见那贩子把钱收到怀里头,光脑壳又吼道:"你敢!找钱来!五十!"
我扪住贩子抽了出来又放到怀里去的手,"不要找了。一百就一百。"
贩子手是住了,但仍是畏葸地望着光脑壳,显出可怜模样。
"算了光脑壳,"我说,"人家也要吃饭。赚点小钱也不易得。"
"小钱?"光脑壳气愤模样道,"一块瓦片子都要卖几百,小钱?"
"我们都是凭良心做生意的老板嗳。"贩子说,把手终于放了下来。
"良心?你跟老子讲良心?你欠打吧?"
在我一再的"算了算了"声里我还是把那陶罐抱走了。光脑壳一边跟我走一边回过头去,拿指头朝那贩子点了点。那贩子是吓得只把两只手来来回回搓。
"你老兄也是,抱个这样的假货回去。"他还在愤愤,"么子时候再来,我亲自帮你拣几个真正的漏,叫最好的鉴定师帮你鉴定。你老兄是晓得了吧,这里的任何贩子,一分钱都不敢赚老子的!"
隔了一个星期,我到古玩市场去,却是没有再碰到光脑壳。也不晓得是他炒了市场,还是市场炒了他。或者……他会到哪里去呢?
郭大师
香港回归那年,我小住在北京东城区深藏在一条幽深胡同里的一座院子里。那院子进去很大,有假山、亭子和园圃。早上静静的闻到鸟叫和守门人扫地的声音。这院子是我一位经商的朋友重金租下的,据说原是辜鸿铭先生的私宅。是的,是有那么一脉森森的气宇。
我朋友那时事业很顺,又刚刚收购了一家上市公司,资本的规模顿时像泡泡果似的膨胀起来。他遂四处投资,八面开花,忙得分身乏术,不亦乐乎。
他变成了可爱祖国上空一只飞来飞去的可爱大鸟。当然,有时候,他亦是收束翅翮,落回到院子里。他原是闹又闹得,静又静得的人。静下来时,就躲在书房里看书(他的书房有毛泽东的书房那样的格局)。过目不忘,记忆惊人。但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富在深山有远亲。门环叩响时,他屋子里每每就是高朋满座了。有借钱给他或找他借钱的,有向他投资或请他投资的,有找他合作或他寻求合作的……多半,谈笑皆商贾,往来无穷儒。
这朋友是诗人出身,所以他的出手,总要给别人和给自己以巨大的想象空间。但我总觉得,他的战线太长,项目太多,有深深的危机隐藏在表面的盛大繁华中。他难道没看到他抱负当中致命的脆弱?他难道不晓得资金链一旦崩断会有忽喇喇大厦倾的不堪后果?
未必。在他的儒雅的谈笑声中,他自有他的清醒,但亦是自有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两难。他是只能如此,刹是刹不住了的。我相信,在他安静独处的时候,他把未来可能想得很好,亦可能想得很坏。
他亦有可能心存幻觉,相信冥冥之中某种不可知的超凡力量。
有一天,院子里来的一大班人里,有位是朋友的朋友带来的大师。这大师姓郭,据说有通灵术,亦有气功,总之还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吃罢夜饭,众人坐在亭子里品茶,自然是围着大师,嚷嚷地要请他看相,要请他算命,要请他测前尘后事。我那朋友亦摇着一把纸扇,笑笑地道:"请,请,请大师示天机。"
大师道:"看相算命,那是什么档次?我是只给有善缘有慧根的人指点迷津(说着瞥我朋友一眼)。那些事,是瞎子和骗子做的。不要为难我。"
然后大师就说起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商界大人物,说某年某时,某人物遭劫数,经他一点拨,结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又某年某时,某人物做某一大事,不听他告诫,触了天意,结果栽了大跟头。云云。"有缘就有福,无缘就无福。就看有不有这个善缘。"大师最后是这般地总结道。众人听得呆若木鸡,又仔细回味。
我要老实说,该大师真是能说事。过程、细节、气氛、场景、前因、后果,皆生动鲜活,一波三折,仿佛如在眼前,听者亦是一种见证。
不知是谁开始,躬身上前与郭大师握手,"我要沾点仙气呵。"接着众人就轮番上来与大师握手。握过了,翻过来细细看,仿佛那掌纹上头有天书。
我朋友倒是没去握手,只把纸扇摇着,笑笑道,"天人知天事。我们今日算不算是有缘?"
大师亦是笑道:"有缘者自有缘。"说罢又是瞥我那朋友一眼。意味深长。
带郭大师来的那位这时道,"大师有许多绝活,今日大师兴致好,我们请他来一手如何?"
众人就鼓噪起来。大师道,"我今日兴致是好。这样吧,我今日要试试看在座诸位有哪一位是有善缘的。"说罢站起身来,伸出手掌在空气里画了满满一个弧线,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大球,被他摸了一把。"好了。"大师道,又坐下来。
众人愣愣道:"什么好了?"
"你们自己看呵,有缘的,就会看到一道金光。无缘的,什么都看不到。"
我反正什么都没看到。众人亦是如此。又嚷道:"请大师再来一次,这回要看个仔细!"
大师笑笑,起身重复了一次。众人仍是面面相觑,只把头摇。
大师道,"我相信你们之中会有人看到。"说完就问我那朋友,"老总你说呢?"
我朋友把扇子放下,"是,好像是有道金光。淡淡的,一闪。很快。"
"这就对了。"大师声音大起来,"这就对了。我说呢。"
众人遂转过头,都来问我朋友:"真是看到啦?真是看到啦?"
我朋友笑而不答。大师就道:"你们不要问他。他也不会告诉你们。"
这时大师身上的手机响了。大师对着手机道:"哦哦哦,你们在天伦王朝?好的好的,我就来,就来。"
大师走了之后,一众人皆有经历了奇迹的兴奋,又佩服得一塌糊涂。我望望我那朋友,他只是一脸笑意,摇着纸扇,兀自回书房去了。
隔了几天,我离开了北京。那大师后来有没有再到院子里来,我不得而知。
六年之后,我朋友的集团公司一夜之间垮掉了。他亦亡命天涯,音讯全无。只不知在他异国他乡的痛苦回忆里,有不有那么一个夜,那么一位大师,那么一道鬼才晓得的金光。
大号叫人民猴子
那天中午我想起老树,就给他打电话。十多年前,我同老树相识于海南,之后回高老庄,亦时有过从。老树是个义道人,遂可与之交。手机响了一气,突然飙出他声音来,"我有急事我有急事,完了给你打过来!"说完就挂了机。从那短促紧张的声音,我感到一向从容的老树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但又不好再拨过去,免得烦他,只好不安地等他电话。这一等等到了夜里十点多。"你过来吧,我累死了,先洗个澡,我身上都是血!"
我说什么什么什么?身上是血?你受伤啦?出车祸啦?我还要问,他那边打断道,来了再跟你讲。
到老树家时他刚刚冲完澡,走到沙发旁,就势一歪,显得身心疲惫。我性子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血呢?血呢?"他摇摇脑壳,长叹一声,"是猴子呵,出了大事这家伙!"
猴子是老树的初中同学,亦是我从前的街邻。我同老树在海口龙昆南路的小湘菜馆头一回聊天,就是因不知怎么聊到了猴子,这才亲切起来。当年猴子是老树的同学中最早发迹的,跑到广西跟越南人做边贸,很赚过几把钱。回来把婚离了,今天找个女人,明天找个女人,又在宾馆开长包房,一天到晚打牌机,结果几百万银子不出两年被他花得精光。手头阔绰的时候,时常叫上我同老树吃饭唱歌。后来就好久不见了人影。突然听到他的消息,竟是出了大事。"何事啦猴子何事啦?"
老树喝了口热茶,又点上烟,眉毛一跳,道:"死了人咧!"
老树才慢慢跟我讲了大致经过。
早些时候,猴子手里有了点钱,在一间歌厅里认得了一位名叫小豆的江西妹,两个人一来二去好上了。猴子蛮喜欢江西妹,说她长得像张曼玉,遂跟她买了手机和几套时髦衣服。小豆以前做些出台的事,猴子说,你跟着老子,那样的钱你再赚老子就打脱你的脚!小豆亦蛮听猴子的话,从此只卖笑,不卖身。猴子这家伙虽然胡子拉碴,长相冷酷,又出言粗鲁,大大咧咧,但对女孩子还是刚中有柔,细微处亦是晓得体贴。女孩子就最吃这种男人。两个人好了四五个月,猴子有天感觉到小豆好像外头还有个人,就铁着脸逼她讲实话,小豆哭起来,说是,是有个男友。这个人是同她一起出来打工的,同居过一段,原来很好,后又感觉性格不合,恰好那男友有个亲戚在株洲开店,就把他叫过去帮工。他叫她同去,她不肯,仍是留在长沙。她想两个人不在一起,慢慢感情就会淡掉,正好可以分手。不料最近那男友的亲戚生意做亏了,卷了供应商的钱一走了之,他只好又回到长沙来找她。从歌厅的老乡口里,晓得她如今傍了个人。小豆说,怎么办呢?他来找我吵,跪在我跟前发誓他要爱我一辈子。"我就和他讲,你爱我,你拿什么来爱?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什么能力来爱我?"那男友就哭,说如果小豆丢弃他,他就从湘江大桥上跳下去。" 我就和他讲,跳呵你跳呵,你怎么不去跳?"小豆跟猴子说,她不是狠心的人,但她最看不起男人哭得眼泪巴巴的样子。"就是那一刻起,我从心里再也没有他了。我心里只有你猴子哥。"猴子没说什么话,狠劲抽了几口烟,从房里找到一把锤子,插在皮带里,说,"他再来找,你告诉我,老子一锤子敲出他豆腐脑来看看!"
这些事,猴子皆同老树有回喝茶的时候讲起过。老树说,猴子从小就喜欢同人打架,是个很暴力的家伙。"你不要发宝气来!"老树同猴子讲,"为一个这样的妹子,值不值得哦?"猴子道,"老子跟她有了感情咧!"老树问,"你想同她结婚嗳?"猴子道,"那倒是没想过。老子就是喜欢她。你不晓得,她长得跟张曼玉样的咧!"
老树说,昨天,猴子从他手里借了三千块钱。临走时告诉他,那个男青年要回江西老家去了,但回去之前死活要跟小豆见一面。小豆就跟他约好,今天中午在她的租住屋见面,也算是最后的了断。老树跟猴子说,你一定要在场。猴子道,"当然噻。他要是万一不轨,老子不一锤子敲死他你问我!"说着在鼓鼓的腰间拍了拍。
老树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猴子会出事。所以中午我就给他挂手机。当时猴子说那个年轻人来了,他们三个人都在屋子里。现在他们两个在里面房里说话,猴子坐在客厅里。忽然,猴子大声一叫,然后手机就断了。我晓得不妙,马上叫辆的士赶到出事的地方,只看到猴子抱着小豆,浑身是血,蹲在靠阳台的房子里。"
老树说,马上,警车同救护车都来了。老树帮猴子把小豆抬上救护车。我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给老树的。
给猴子做笔录的时候,猴子向警方描述了当时的情景。那男青年进来的时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猴子的眼神亦是充满了畏惧。"所以我当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猴子道。那青年对猴子说,大哥,我想同小豆说几句话,就五分钟行吗?猴子说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讲。青年说,他要到里面的房里讲。猴子想,反正有他在,不要紧,就同意了。他听得那青年好像是要小豆跟他回江西去,而小豆始终坚不答应。"忽然,只听得小豆一声惨叫,然后里面嘭嘭一阵响,我冲进去,只看到那青年不晓得么子时候抽出了一把长刀,发疯地朝小豆的肚子里捅,起码捅了一二十刀,然后就从阳台上跳下去跑了!"
"我刚从派出所回来,"老树喝了口凉下来的茶,"猴子还在里头。小豆还没到医院就落了气。张曼玉,猴子说她像张曼玉。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眼睛是睁开的,一直望着猴子,说不出话来。猴子冲她喊,小豆,你不要走,小豆,你走了,老子怎么办?"
我发现老树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这一时世界很安静,只窗外灯火依旧。'
胡树平
我喜欢吃胡树平炒的蛋炒饭。除了蛋以外,他还加点香肠末,放些剁椒或胡椒,再抓一把葱花,红黄绿白的,又是好看又是好吃。但他拿手的亦就是这个,其他饭菜他一概不晓得搞。他亦是没有必要晓得搞,因他母亲帮他照料着一切,就好像他还是个婴儿。
他是他母亲的满崽。俗话说娘疼满崽。果是如此。他哥哥姐姐皆混得好,二哥且还是省政府的一个处长,要接母亲去住,母亲不去,偏生住在满崽处,等于是帮满崽做保姆,但是她愿意。"树崽起来呵树崽,冰糖莲子蒸白木耳快冷了来树崽!"上午十点来钟,他还恋在床上,耳边他母亲便是这么念起来,声音里是一脉怜爱同焦灼。
他母亲坐到楼下同邻居婆婆佬佬谈讲,总是说,"我树崽三十五六了还没谈对象,人又不会照拂自己,你们帮我打听哪里有不有好妹子噻,会感激一辈子的来。"
她就是这样树崽长,树崽短,牵肠挂肚,放心不下。胡树平的大姨在西安,有一年把他母亲接过去住。他母亲把厨房里大柜小柜坛坛罐罐皆装满吃的东西,叮嘱这又叮嘱那,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她在那边住了小半年,放心不下满崽,回来一看,那无数的吃食皆是长了狗屎霉,竟一样没动过。她只把脑壳摇:"树崽嗳娘不在屋你是如何过的噻!"
娘不在屋树崽是如何过的,那就只有我们晓得了。因胡树平一天到晚找我们打牌。他开了个小店在下河街,请了位乡下亲戚守着,反正挣不了几个钱,他自己亦是懒得去,就在家里吆三喝四搓麻将。他手气好,老是赢,只道是店子生意淡,桌上生意旺。"牌上头没名堂吧?"我们有时问他。"有名堂是你养的好啵如果?"他赌咒发誓的模样很是搞笑。
到吃饭时分,他就说你们三个人先搓两盘,我去炒蛋炒饭来。我们遂吃到了世界上最有味的蛋炒饭。"吃是好吃,"我们不领情,"就是太贵。几百块钱一碗呵他妈的这是鱼翅捞饭还是怎么的?"他细眉细眼地笑,很是得意。
就这样我们在那小半年里每天吃他的蛋炒饭。有回忍不住,有位朋友就抱怨:成天的蛋炒饭,你赢那么多钱,为何不到下头餐馆里去逮一餐!他道:"真想逮鱼翅捞饭也可以,多放几个大炮来噻老兄嗳!"
他母亲回来了,蛋炒饭生涯便告结束。他母亲一直是家庭妇女,饭菜做得极可口。我吃着,心里却还是对蛋炒饭有念想。
胡树平三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位姓蒋的妹子,亦是一位牌友带到他家去的。那蒋妹子年方二十,天真浪漫,爱笑,动不动就花枝乱颤。胡树平一见就喜欢上了。他进过少年武术班,他就打拳舞棍给蒋妹子看(对我们喊"闪开点闪开点!")。他小时又参加过红小兵歌舞团,便唱"河里青蛙是从哪里来"和"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他还真有两把刷子,把那蒋妹子逗得前仰后合。
那时节还没有夜总会、ktv之类,他就约她看电影,看《叶塞尼亚》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有时亦到湘江边上走一走。风吹动蒋妹子的裙子,星光又一闪一闪。他自觉得这样走着就是爱情了。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蒋妹子若是不爱他,不会走在他身旁。
但是很快,他听人说蒋妹子同另一个在铁道学院读外语的男孩子好上了。"老子要敲死他!"他对我们说,咚的一声把粉墙拳出了印子,"老子是练过乌龙拳的。"
"蒋妹子也逃不脱,老子把她的苋菜水都要打出来!"他眼睛里又有显然的血丝,"欺骗老子的感情嗳!"
我们皆劝他不要这样。何必呢?何苦呢?再说她蒋妹子未必就欺骗了你,因她并没有跟你表白过她爱你呵。
"她跟我一同看电影,一同在河边上走,不是爱我是做么子?"
因他气急,他母亲比他还更气急。娘崽两个比赛似的,看谁一天比一天消瘦得快。到后来俩娘崽皆病倒在床上了。那段时间胡树平再也没有邀我们上他家打牌。
此事过去大约半年,终于他母亲托人帮他找了个对象了。女的是财政局的小车司机。长是长得丑一点,但是工资补贴奖金等等加起来收入倒不少。又有单位的一套住房,条件是蛮不错的。结婚那天我们皆去贺喜。他母亲笑得如一朵菊花,就好像是她本人又再结一道婚一样。
胡树平的新家亦是每天有牌局,不过不是叫我们去打,是他老婆叫她的牌友们来打。胡树平只站在老婆身后看,老婆却不叫他上桌。"你那手臭牌,做好事,莫开口!"他老婆很是觑他不来的模样。而且,她还抽烟,一天两包。
后来他老婆不在家里打了,因她的牌友皆是有钱的主,他们到宾馆里开房打,赌资很大。看都不要胡树平来看。
胡树平时常一个人在家,无聊时便想到了我们。我们遂又跑到他家里去玩二五八。玩到吃饭时分,老规矩,他又炒蛋炒饭来给我们吃。当然,还是那么又好看又好吃。
胡树平道:"我老婆三天没归家了。也不晓得她在哪个宾馆里玩。我只好一天到晚吃蛋炒饭。我打的嗝都是蛋炒饭味。哎,我的蛋炒饭是不是更上一层楼啦你们讲讲看?"
是的,是的,他的蛋炒饭,拿北京话来讲,真是盖了帽了。
姜小丹
老范提到姜小丹的名字时我的表情可能比较漠然。
"想不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是,是想不起来。姜~~~什么小丹?
乡下的度假村,晚饭后,阳台上的闲聊。望得见山影背面最后一抹淡淡暗红的夕晖,亦闻得到秋天吐出的大地广袤的微腥。耳畔又有蛙鼓,远远地,紧一声,慢一声。
适合聊无关紧要的事,适合懒懒靠在椅背上喝茶,脑壳一片空明,或是一片含混。
"你真是好记性。"老范坐直了腰,指着我道,"那天,没印象啦?"
"什么那天?"
"在玉楼春。老赵。从美国回来。那晚上的饭局。还没印象?"
这一提醒我倒是有些影子。老赵从美国回来省亲,请一班朋友在玉楼春吃香辣蟹。是,是,有印象。那回我还差点喝醉了。五粮液,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喝得脑壳很重。
但姜什么小丹是怎么回事?
"还记不记得?"老范循循善诱道,"我们都坐下来,第一杯酒都碰了杯,都开吃了,他们这时才进来。那对年轻人。还没印象?漂漂亮亮的一对?男的小周叫周万石,女的小姜就是姜小丹呵。"
这一下是彻底想起来了。是是是,小姜,姜小丹,那个美女。
那周万石我是在哪里见过一面的,好像在什么电视台做节目制片人。一看就是如今的时尚男人模样,走到包厢里来,还戴着墨镜不肯取下。而他旁边的女子,他们呼她小姜,就是姜小丹。总之漂亮、年轻,衣着讲究,气质如花。她身上有一股据我身旁的老范的老婆很在行指出的兰蔻香水味。姜小丹的芳名亦是她告诉我的。"是小周的第二个老婆。银行里的。"
真是一对璧人。而且看上去,亦是恩爱,如相互依偎的巢鸟。
那还是去年中秋的事。之后亦未再见过这一对年轻夫妻。只是这一提起,脑壳里浮出来姜小丹的模样,煞是好看,有花红叶绿的鲜明。
但是姜小丹怎么了?
"说起来真的是老话讲的红颜薄命。"老范声音与度假村的夜色一同暗了下来,"我现在反正只看到小周,没看到姜小丹。小周现在的头发这么长(他在两耳前做了个仿佛是抱球的手势),眼睛这么凹进去(又做了个仿佛要在自己脸上啄两个鸟洞的手势),见到朋友就叹气摇头把眼泪流,说,没意思,没意思,生命太脆弱了,人生太虚无了。"
据小周跟老范的描述,就是那个饭局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姜小丹洗澡时无意间摸到自己的乳房里头有块状之物,就很吃惊,湿湿地大呼小叫,让老公也来摸。小周亦发现了那异常的硬块。那一晚就不要说了,小夫妻两个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早就到附二医院去做检查。医生一摸,说,切片!结果一出来,医生只把小周叫到里间,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爱人,乳腺癌,晚期,扩散到了全身的淋巴。暂时不要告诉她,精神上会受不住的,千万,呵!
"姜小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范叹道,"她倒是比小周还沉得住气些。小周,当时就几乎崩溃了。不过,过了一阵,情况又转了个身。小周倒麻木了,姜小丹反而因为清醒而痛苦不堪。"
老范说,他碰到小周,要求同去医院看姜小丹,小周急忙摇手,说去不得去不得。姜小丹做化疗,一头秀发都掉光了。人也瘦得剩把骨头。而且血小板又如何如何,只要身上哪怕剐破一点皮,流起血来止都会止不住。现在只能静躺在病榻上,连翻身都得小心。都到了这种地步,不见人还好,一见人就哭,哭得呵,不成样子。
"以前呵姜小丹是个特别爱美的女孩子。还练舍宾,练瑜伽,小的时候据说还学过体操和芭蕾。漂漂亮亮,走到哪里都有人回头。现在!"
姜小丹,我脑壳里满满的都是姜小丹。挽着芭蕾发髻,颈子很长,皮肤很白,身形优雅,笑容灿烂。那天她穿的是件咖啡色的高领细毛衣。我就是看见过她那一次。但有些人,你见过一次,是永远难以忘记的。虽然,刚才,老范提到她的名字,我没想得起来。但我记住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模样。就像记住了一张画。
度假村的夜完全黑了下来。对面的老范我已看不清面目了。在这样沉静的黑暗里,注定,有些生命是将要消失的。就像流星一样,只给人一瞬的璀璨。
今夜的流星在哪里?
大号叫人民九哥
我推开虚掩的门,蓝蒙蒙的烟雾和暖浊呛人的空气里我望到九哥正跪在地上,朝一只脸盆里扔钱纸,火苗在半尺高的地方抖动,如风中的红绸。还有一些人,亦挤在这个只有十几个平方米大的客厅里。人人身上落满了纸灰,又面目朦胧。
九哥感觉到了我,回头一望,默默站起,顺手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拿一支烟递给我。"今晚上要去北京的。机票都已经订好。太突然了。就是早上的事。昨晚上还和他郎家一起吃了
晚饭。"
他的岳父就静静躺在里面的睡房里,亦是在另一个冰凉的世界里。
"早上醒来说不舒服。我老婆就到医院去办住院手续。办完一回来,人就走了。"
九哥早几日才从深圳回来,打电话约我喝茶聊天。恰好我这几天事情多,推到今日,结果中午我打算请他吃顿便饭,他在电话里闷闷地说,来不了啦,岳父刚刚去世。改天再说。
我说那我过来一下。到他岳父家去的路上,我回想九哥这些年来的经历,亦是起起伏伏,飘泊不定。说起来话长。
"七岁的时候,一天我父亲跟我讲,九伢子,你将来的命呵,是饭铺里吃饭庙里头歇。那时我懵懂不解,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这样。"早几年,九哥有次回来和我聊天时这么讲过。那次九哥历数了近二十年来他干过的事。搞装修,卖电脑,办家具厂,烧陶瓷,这还是在长沙;接着是在海南做房地产,在上海办邮购公司,在北京开连锁米粉店,在深圳做外贸。赚过很多的钱,亦亏过很多的钱。根据我的经验,他回来说要请一大班朋友吃饭打牌唱卡拉ok,那就是赚了;若是只打电话给我,说要喝茶聊天,那就是亏了。老实说,我怕接到他的电话就是"出来吧,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喝茶"。居然这一回他竟又是这样的电话。
很旧的房子,又暗又仄。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一会儿遗像装好框了,一会儿爆竹抱来了,一会儿黑袖章亦买来了。里面房间,九哥的老婆抽抽搭搭地,把电话打到这里那里。
"只通知他郎家的同学。跟殡仪馆联系好。乡下的亲戚只通知,人就不要来参加追悼会了。"九哥指挥着没有方寸的遗属们。
"才满七十岁。本来还想到乡下去住。肝腹水。我看主要是器官衰竭了。他郎家这个年纪,唉。"九哥跟我说,顺手拍拍袖子上的白白的纸灰。
室内的空气越来越呛人,我们走到外头来。我问他到北京是去干什么。他说是去办一个批文。"在深圳,打算跟几个朋友做个项目。手续太繁杂了。"他说,但声音很平淡。他提到我也认识的一个人,曾经是海南有名的开发商。九三年海南的房地产泡沫破灭,那人跑到了美国。"他现在回来了,在上海,拖我一起做个产品代理。做了半年,他妈的,把我一点钱都玩进去了。"
我说他那么大的老板,怎么做这么没手笔的事?
"他也亏得差不多了。他现在已经没什么起点了。而且我觉得他做生意已经不像原先那么有感觉了。我是信任他才跟他一起做,没想到这回又做砸了。"
我本想劝他回来算了,就在长沙做点事,不要再在外头飘泊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想他会觉得我说的很好笑。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后悔过。不管是赚了还是亏了。他好像一生都在赌一把什么。输输赢赢经得多了,无所谓了,要的倒是这个赌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刺激同乐趣,必不是我这样的俗人所能体会的。
"我这回回来休息几天,看看老婆和崽。崽还不错,晓得发狠读书了,不要我操心了。可惜了,我岳父,几多好的一个人。我刚才一边烧钱纸一边回想他的一生,就是平平淡淡的,笑容满面的,好像活得特别有滋味。"
他仿佛对什么有触动似的,沉默了一气。我问他还去不去北京,他说去,等后天办完丧事就去。"正事,不能耽误。"
"本想找你单独聊一下子天。这段时间我有点闷,只好等下回回来了。"九哥说。
下回回来,我只想他不是找我一个人聊天,而是找一大班朋友吃饭、喝酒,唱卡拉ok。
那样我会很高兴。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包括九哥本人。
瞿猛子
喝酒喝到深夜两点,众人说话,无一不成了大舌头。男人、女人、世界、布什、陈水扁、汽油涨价、车匪路霸,一切亦成一片或清或浊的乱音,须细细辨认。因说到车匪路霸,四川的朋友老陆就道,那你们今日是走不得,歇下来算喽。
是城市郊外的小酒店,吃又吃得,住又住得。窗外天黑得如止咳糖浆一般稠,探头一望,灯光星光于是皆不可见,生生地有些怕人。是的,走得走不得,是个问题。
行前我一位朋友跟我说,到川地,就去找老陆,是个好玩的人。果然跟老陆接上头,他就带我们四处吃喝玩乐了一整天。但这一餐酒,应有道别的意思。因按计划,我们须赶夜路,明日要到一地,与另两台越野车会合。然后,按既定路线慢慢越川入藏。
"一个月前也是有个你们湖南人,开着辆崭新的帕杰罗,我劝他这一截路不可夜行,他不听,"老陆喷着酒气道,"好喽,开到山里头,轮子被一条链子忽然绞住。你们猜,怎么着?等他下车来,抬头一望,几个黑黢黢的人影,手里统统拿着家伙,直朝他奔过来。这下子晓得是中了套,赶紧掉头就跑,真是走运呵,恰好一辆军车开过来了!灯光一扫,才把那些匪徒吓跑,又帮他把链子解开,跟着军车走出了这段几十里无人的山路。"
老陆说的这种事情我亦听别人说起过。路匪在地上丢根链子,绞住车轮,越缠越紧,直到彻底卡住动弹不得。这时埋伏在附近的匪徒便来个瓮中捉鳖了。想起来是有点可怕。
"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走。那个湖南佬,我也是这样劝他的。"老陆的话里有善意,有热情,亦有某种对事情严重程度的渲染。
我们四个人相互一望。目光与目光遂有剧烈的讨论。
"那还是,要,走!"瞿猛子打了个酒嗝,然后突然叫道。
我们另三人亦附和道:"约好了朋友的,不能开玩笑。走是肯定要走。"
"这段路,出事的多呵我跟你们讲。"老陆把最后一口酒仰头喝干。脸块是紫色的。
"陆老兄不要劝,我是这样的脾气,你越劝我越要走。怕个鬼哦!"瞿猛子声气更高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哦我跟你们讲。"老陆摇晃着紫色的脸块。
"结账!老板娘,结~~账!"瞿猛子厉声道。
我,瞿猛子,光头还有季宝上了三菱越野。光头开车,季宝坐副驾驶位,我和瞿猛子坐后排。车窗降下来,我们伸出手同老陆道别。亲爱的老陆到最后还在劝我们不要走。"白天好得多呵弟兄们。"他苦口婆心一再劝道。车灯劈开夜,轰一脚油门,我们遂飙上路,又迅速被最深最酽的夜色包围住。我觉得我们像一小块方糖,掉进夜的巨大的咖啡杯里了。
明日,有两台车会等我们,有位在成都认识的漂亮女孩亦在那车上。女孩上海人,喜远足,搭上一辆自驾游的车就往西边来。聪明、擅谈,同任何人吃饭皆是aa 制,绝不沾男人半点光。在茶馆里一见,瞿猛子就喜欢上她那凛烈的性格。一起喝酒,女孩半斤下去,神色纹丝未变。少见的豪爽。羁旅上的友谊,五分钟胜过十年。一盏酒、一杯茶、一席话,可使心中光焰冲天。后来她呼我们师兄,我们呼她小师妹。她先我们一天走,嘱道,"一定要追来呵,我等师兄们!"
这句话即成了我们的引擎,轰轰的啸着,在这个吓人的深夜。
山路确如老陆所言,极险,盘来转去,颠得越野车成了健身房。车灯照亮处,皆是山影又黑又重。
路更仄更颠,两边丛树亦更密,越是往里走,越是背上凉。光头把刹车一踩,道:"季宝,到后面去,把工兵铲拿出来!"声音在这突然的巨大静寂里,如大鸟惊起翅膀。季宝拿了工兵铲,回到副驾驶座,横横地握在拳头里。光头又把车朝前缓缓开。他二人瞪大眼睛,仔细搜索灯光所及处。"要是有人上来,季宝你就拿铲子砍!"季宝点脑壳道:"你放心,老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来!"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反把空气说得紧绷绷的,又草木皆兵。我感觉得我要拉尿了。
"你们这是搞么子?呵?搞么子?"瞿猛子一直沉默,这时身子一直,开了金口。
季宝道:"老子一夫当关……"
"当你个鬼哦!"瞿猛子厉声一喝,"你拿把铲子跟拿个枕头有么子区别,呵?"
"我们四条汉子,还怕他么子鸟!"季宝很好汉地道。
瞿猛子冷笑一句:"跟你讲,他要就不上来人,要上来肯定就十几二十个,都拿着长的短的家伙,你跟他拼?你想找死?跟你讲,要是场合来了,只有一个办法:坚决放弃抵抗!"
瞿猛子又道:"这种场合,你们都不要做声,我来处理。我跟他们来讲,兄弟,我们从好远的地方给你们送东西来啦。车上罐头呵酒呵手机呵钱呵什么都有,还有这台五六十万的车,都送来慰劳兄弟们。只是我们来得远,总得打发我们回去的路费对吧兄弟。我就这样跟他讲。还一夫当关咧,找死!"
他说得季宝把工兵铲放到地上。我们亦只有哑然。车仍是颠颠地七弯八拐,在被想象放大的恐怖中蛇行。但因晓得生命由此有了保证的底线,反而我们是松了一口气。冥冥里仿佛听到电影《平原游击队》里一句有名的台词:平安无事哦!
"快点开,"瞿猛子朝光头肩上一掌,"想看见小师妹了老子。"
油门一踩到了底。渐渐地,望得清山的轮廓了。一声鸟啼,天光眼见得白起来。
旷国兴
我到医院去看旷国兴,他躺在病床上,一只打着白绷带的脚被吊起来,像是定格成一个滑稽的踢球画面。手里正举了本《雕刻时光》。病房里,散发一股怪怪的药味同花香。
"没事没事,"见我来,他把书摊在胸口上,又伸个懒腰,"还要你来看。"
我坐到他跟前,说,老旷你这个人嗳,就是喜欢玩命!他孩子般地嘻嘻一笑,道,吃水果,自己拿,招呼不了你来。
老旷这个人,平时里见到他,总是一副顽皮模样。快五十的人了,仍是孩子气十足。但只要他拿起相机,就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皆是抒情又严肃。而且,眼瞳里总是闪着发现的精光。"嘿,莫动!就这样,莫动!"有回他在我办公室聊天,忽然里就对我这样喊,然后举起尼康fm2啪啪拍个不停。完了,长嘘一口气道,"好得很呐你刚才抽烟的样子!"
他便如此这般,随时随地,把别人"好得很呐"的嘴脸拍下来。他这回到张谷英村去拍照,站在一架石桥上,边拍边退,结果人一歪,倒在深坎下,把右腿折断了。
"了不得嗳,这样的古建筑。"他把冲洗出来的张谷英的照片拿给我看,"老屋,还有天井,坐在屋檐下的老人和脑壳上头的那串红辣椒。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是,拍得好,拍得美轮美奂。而且,寻常。他是从无比寻常里发现了非常的美,发现了人生刹那的诗意,而这一切又皆符合他的性情。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时时品尝生活中鳞鳞爪爪的颜色、线条、光影以及氤氲的情绪。
从前老旷是个诗人,上世纪80年代,他的乡村诗得过台湾的"蓝星"诗奖。写得真是好,泥土、草根,充满了田畈上的细节,而且散发着油菜花的香味同喜鹊的叫声。他得了四千美金的奖金,拿回来便换乡间谷酒呷了个精光。那时他在湘东南的一个小县城文化馆,人亦年轻,常有爱诗的女青年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摄影亦是那时候开始上瘾的。他给自己拍的每一张照片皆配上诗。有的就是两三行,但诗意盎然,余音绕梁。只不过他从未出过大名。依他的诗才,他应是中国乡土诗派最顶尖的角色。而他却发表得甚少。诗歌不景气了,没有园地来把他栽成一棵大树了。真是时不利兮骓不逝。好在他从来心态平和,脸上浮着孩子气的笑意,只要有酒同女孩子,他的笑意就永不凋谢。
有回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长途,有个女的用很难听得清的外地口音问我,嗳,旷国兴到了你们长沙吧?我颇意外,旷国兴到长沙,是经常来看我。我带他到长沙有麻石路面的小巷里拍照,又藉着几片臭豆腐干呷酒,讨论诗歌同女人。但是,最近老旷没来长沙呵。我问你是哪个?她那边道,我是她爱人咧!算我不太蠢,我想一个女人这么老远打电话找她男人,个中必有什么蹊跷。我只有含糊其辞,说旷国兴唔唔唔,是呵是呵,这个鬼崽子,长沙这几天天气好热咧。她那边道,哦,他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放下电话后,我连忙四处找他的人。他平时到长沙,除了找我,还找他一个当画家的老乡。找到老乡一问,他果是到了长沙,住在什么招待所里。我问他老乡,他老婆怎么打电话找我?老乡一笑,道,还不是拿你打掩护?他好像是带了个妹子来了。我跑到招待所,找到了旷国兴,他正醉倒在床上,旁边果然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妹子,帮他扫地上的呕吐物。后来他醒了,一脸惭愧,说给你添麻烦了。"我是说到你这里来了。我老婆晓得你。我原准备给你打个招呼,又想蛮多余,没想到她还真是问到了你的电话呵这个该死的婆娘。晚上,我们呷酒好啵?"又拍拍那小妹子的后脑壳,道,几多有味呵这小妹妹,我到乡间拍剪纸艺人,认得了她,她没到过长沙,我就带她来,顺便也跟她拍点照。小村姑跟现代都市有那么大的反差,拍出来会蛮有味的。那小妹子嗔怪地问:你说我是么子呵?"小村姑咧我说。"他道,柔情万种地望着她笑,一脸醉红。
后来我就叫旷国兴做老旷了。老旷现在很少呷酒了,身边亦很少出现女孩子了。他一门心思就是搞摄影。有好几回我跟着他到乡间去拍照。我被他那认真固执而又玩命的劲头所感动。他把棒球帽舌甩到脑壳后头,端着相机拍那些老牛,拍缺了牙齿的孩子,拍山垭间鸟蛋样的夕阳,拍赤脚的农人,他好像要从这些物事人事里拍出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来。
就像当初他很少发表诗歌一样,他亦是很少发表他的摄影作品。他把所有的钱皆用在购买镜头、胶片同没完没了的洗印上。穿件好像永远没洗过的牛仔服,抽最便宜的烟,吃面和粉,然后突然冲到你跟前,"莫动,莫动!"举起他另一只观察世界的光学眼睛。
然后,"好得很呐刚才你那个样子!"
然后,孩子气地笑,牙齿有一点黄。
大号叫人民老兵
车还没到半山腰,就下起了霏霏小雨。刮雨器在玻璃上忽左忽右地抹开雾水,漫山升起的白汽里,遂望得到山顶上时隐时显的飞檐廊柱了。
车上三个人,我坐在后头,副驾驶位上是水哥,开车的是他岳父的义子,姓黄,额头高,鼻头大。他低声道,到了。我们遂下车。大庙的拱门森森立于眼前,仿佛随时要吞噬掉什么。钟磬声同诵经声织在一起,亦随雾岚在山间飘忽,如同耳语。
这是在台中的山上。七月里,我们到台湾访问。结束后,水哥因私事要稍作滞留,他叫我亦陪他几天。于是其他的成员从高雄经香港回国,我们则来到台中县。
水哥的岳父是国民党一位高级将领,1949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他来不及携妻儿老小,就随蒋家军"转进"到了台湾。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后来水哥的岳母辗转打听,才晓得自己的夫君已于十年前病逝,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晚境凄凉。死后,连骨灰都没下土,只是寄存在某个地方。所以我们行前,水哥的岳母哭着叮嘱水哥,一定要找到骨灰,把它带回故乡来。这便是水哥的私事。
水哥一到台湾就四处找老军人打听,因他岳父原是名头不小,人皆知晓,但亦是不晓得骨灰厝于何处。后来终于打听到,老将军收有一义子,原是他的勤务兵,后从军队出来,在台中开一小饭店,估计是他安排了老将军的后事。我们在台中几经周章,终于在一条小巷深处找到了这位黄姓义子。果然是他料的后事。他家里后头就望得见山,山上有庙,他义父的骨灰便寄在庙里。每年祭日,他便到庙里烧一炷高香,算是对义父昔日恩情的铭感。
黄姓义子是个说话不多的人,看样子亦是混得不那么写意。人的命运,大多的时候,皆是显在脸上的。他五十来岁,已是皱纹荡漾。我们走进庙里,转到一侧,一排长明灯下,见层层叠叠的,皆是骨灰盒。我后来才从黄姓义子口里得知,这些骨灰,大多是国民党老兵的,他们隔海的亲人,亦多半不晓得他们的孤魂厝于此地。即是晓得,人所共知的原因,亦难接引归乡。我同水哥皆叹了一口气。心想这高山寺庙里,藏得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人世悲凉故事。这一份沉重的静默里,侧耳一听,又有多少飘泊孤魂的凄然啸叫!
他们找到老将军的骨灰盒了。在办繁琐的手续时我踱到外头来抽烟。台级上,立了一位中年和尚,对我弯腰施礼,我亦回礼。我问他庙里香火如何。他道是还好。又问他这些骨灰,祭拜的人多不多。他道那倒是不多。有些骨灰盒放在这里一二十年,几乎无人再来问津。"庙里就替他亲人给他超度。"我说阿弥陀佛。他亦是阿弥陀佛。说话间闻得有摩托车引擎响动,由山腰下传来,慢慢近切。弥漫的烟雨里,望到一件特别醒目的黄雨衣穿破水雾近到眼前来。那人下了摩托,走到庙檐下,把雨衣摘下朝台级外头甩水,一边对和尚道:一落雨天就凉啦。和尚额首:是,是。那人摘了雨衣我才看出是位老人,七十岁模样,很高,很瘦,但精神甚好。他跟和尚打过招呼就进到里头去了。
水哥同他岳父的义子办手续起码办了大半个钟头。我一直站在外头抽烟,跟和尚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又过了一气,那老人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套那醒目的黄雨衣。和尚同我说,他也是你们大陆人,老荣民。我晓得国民党把退伍军人叫荣民。就同他搭讪起来。老伯你好。他亦回道你好你好。我说我是大陆来的。他深深望我一眼:哦——!我说老伯听说你也是大陆人,老家是哪里的?他道是:浙江诸暨。我说我晓得那地方,离绍兴义乌都不远。他很高兴,"你去过?"我摇头,说没去过,只在地图上查到过。"哦——!"他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我又说老伯你当兵到台湾半个世纪了,回去过吗?他亦是摇头,说没回去,一次也没回去。我问为何。他道,家里亲人一个都没有了,回去会伤心,不如不回的好。我听了默然。我说大陆这些年变化大,老伯你应当回去看看。他沉默了几十秒,道,我还是不回去好。说完,他向我道别,然后骑着一辆大概是50cc排量的小摩托走了。一团鲜亮的黄色迅速被雾气所吞没。耳边只闻得引擎声音越来越小,及至消失。
见我目送老荣民,那和尚就叹道,这老荣民呵真是不容易!我说怎么讲?和尚道:他太太死了十年整,骨灰也是寄在庙里。他呵每天每天都骑着摩托上山来,坐在他太太骨灰盒前的蒲团上,一坐坐半个钟头或更长时间。他说太太在山里头太寂寞了,他要天天来陪她,跟她说说话,拉拉家常。"如果偶尔是这样倒说得过去,"和尚道,"但十年呵,你想想,那么多的日子,不管刮风落雨他都来,从没一天间断过。他这人别看不爱说话,他可是我见过的世上最重情义的人!他这样的人太少啦!"
把我听得鼻子都酸了。这时水哥抱着岳父的骨灰盒和黄姓义子一道出来了,他亦是听到了和尚刚才说的事。我们皆很沉默。风吹过来,雨斜斜地飘在脸上,一片冰凉。
地下是逝者,地上是生者,而此时此刻,我们亦算是在无言里共着满天的风雨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大号叫人民老秦
十多年前我住红旗区。那地方从前是城边上的菜土,后来成了很大一片的住宅区,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我那栋楼的下头,有发廊、蒸菜馆、米粉店以及租录像带的和炸葱油饼的,还有后来被取缔的一个非法洗车场,一天到晚水声哗哗,满地泥浆,把男女老少皆培养成了芭蕾演员。亦有一些漂亮而可疑的妹子,睡眼惺忪,一边低头看呼机上的号子,一边打着哈欠在公用电话旁排队回话。老秦说,你以为她们是么子好人嗳,鸡咧!老秦的堂客就道,大家都要吃口饭来,没你们臭男人,哪里来的鸡?
老秦不同他堂客争。老秦脾气好。老秦来敲我的门,借锤子,借起子。"我的被别人借走了还没还得来。"他解释道。他住我楼上,一天到晚钉钉磕磕,声响很大。我说老秦你搞么子。他道帮别人修修东西。"赚几个零花钱。"有时候脑壳顶上是缝纫机响,半夜三更亦是不停。我说老秦你搞么子。他道帮两个妹子踩裙子。"做得跟买的一模一样。"原来老秦还这么能干。只是他家里太吵闹,于我是一种灾难。
不料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我听到楼梯过道上脚步杂沓,吆喝喧天,开门一看,是几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上楼,一二三一二三地那么吼,老秦一脑壳黑汗,喊慢点慢点,莫碰了这头,莫碰了那头。我问他这是朝你家里抬?"是是是,慢点来!"我又问抬的是么子。"钢琴来,施特劳斯的钢琴!"就这样,我家的天花板上头,晨昏两头,丁丁咣咣的又是钢琴声音下雨一样了。
原来是老秦家的大妹子,升到高一,忽然想学钢琴。老秦两口子七拼八凑凑起七八千块钱,买了架钢琴。他家里客厅小,钢琴摆进去,再放张饭桌都不行。大妹子放了学,就坐到琴凳上练琴。钢琴的声音最具穿透力,句句如敲在我的脑腔上。若是好听那倒也罢,可怜的天,她弹的是么子呵。若你看过工人拆烂屋,一堵墙倒下来,砖头噼里啪啦掉到地上,她钢琴便是这么样的一阵乱响。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天两天,每日里那琴声的砖头就朝我脑壳顶上雨点般砸下来,如何受得了!
老秦倒是一天到晚眉开眼笑的样子。除了修高压锅呵电器呵踩缝纫机呵,他还负责买菜倒垃圾。听到他大妹子弹琴,他就有种令人气愤的满足神情。那天他提着菜篮子上楼来,我堵着他,咳嗽一声,说老秦嗳,来,抽根烟。"莫客气莫客气,邻里邻居的。"他接过我的烟,夹在耳根上。"你家大妹子弹琴嗳……"我话未说完,老秦就道,"她嗳,发是发狠,说要考音乐学院。我反正搞不懂,你看她的水平怎么样?"他一副要同我讨论她妹子弹琴的水平的样子,表情亦是蛮学术。我又咳嗽一声,说老秦嗳,我有神经衰弱,晚上连困不好,你看……话未说完,又被他打断,"困不好嗳,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噻,吃他几服药保你要好得多。"又道,"人嗳,就是要休息得好,休息不好,困不好,那就没得精神。"我说是嗳,你大妹子弹琴弹得那么晚,我如何休息得好?老秦一愣,回过神来,道,"吵了你啵我大妹子?呵呀那就对不起来。不过呢,那也是没有办法。哎,我怎么不觉得吵呢?蛮好听的来我倒是认为。"
交涉并无结果。上头仍是那么吵闹。我看来只有忍着,尽量有老秦那样的心态。好在大妹子人倒聪明,琴是一天一天看着进步,到后来亦就顺耳了。如同你堂客天天在你枕边打鼾,慢慢亦成了习惯。
时间如流水。那天老秦来敲我的门。"吃糖吃糖吃糖。"递给我一个红纸包。我问他么子事。"我大妹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来。吵了你这么多年,唉,她算是出了头来。"我说那是要吃糖,不易得咧。"不易得不易得,我大妹子蛮争气来。我们做工的人家,也是出了个凤凰咧。"
凤凰飞走之后,我以为生活会有些许安静。不料老秦的二妹子又开始练琴了。二妹子才上初二,我的天,我又要熬到什么时候!每天晚上,钢琴的砖头又像当初那样砸下来,简直是无处可逃。老秦呵,你为何要生两个妹子呢?
我后来终于搬了家。过了几年,听说老秦的二妹子亦是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老秦还那样,帮人修理七七八八的东西,亦踩些衣裙给两个妹子寄去。一天到晚脾气好,笑眯眯的,又满足又幸福。只是他堂客忽然中了风,落下偏瘫。老秦经常扶着她在街心花园散步。洗车场被取缔了,不然的话,散步亦成了练芭蕾。
好多年没见过老秦了,今夜,我还真有点想他。
大号叫人民老金
老金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脑壳低垂,神情暧昧,手肯定忙着,却被桌上厚厚的稿件所遮蔽,形容虽不可称鬼祟,但也算得上有几分的诡秘。
唯有我晓得他在干什么。
老金的手机发出急促叫声,必是有短讯来了。整天的,他的手机如一只装了蝈蝈的笼子,时不时地那么叫着。办公室不大,又很静,于是那叫声就相当扰耳。
手机一叫,老金便把脑壳低下去,手指一阵忙乱,当然就是在那里回短讯。中文输入用的是拼音。湖南人,nl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拼起来麻烦。一二十个字的短讯,左摁右摁,一错再错,捉虫一般,不出一脑壳细细密密的汗,拼它不完全。
"你也是,耐得这个烦。"我有时对老金叹道。
"他妈妈个拼音!"老金咒起来,但两个拇指仍是忙个不停,抬脑壳看我的工夫都没有。他回短讯,手指忙,表情亦忙。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端肃,总之与回复内容有关。
短讯都是他女儿发来的。他女儿在北京念大一。很聪明的女孩子,但时常旷课,一个人坐在校园的草地上晒太阳,看闲书,听cd,然后,给老爸发短讯。
聪明的女孩子大约都有点清高,一清高又有点孤独,一孤独就少朋友,少朋友就少沟通,于是愈加地清高,亦愈加地孤独。没有人好沟通,只好跟老爸说话,用滔滔不绝的手机短讯:
今天又听了一张王菲的新碟,不喜欢了。现在喜欢克莉斯蒂娜了。还有后街男孩。
下午一个人跑到王府井,买了一件耐克t恤。还有一双阿迪达斯的鞋。哈,又放你的血啦。
睡到中午才起来。方便面。鸡蛋。酸奶。然后晒太阳。打算买一个挂在树上的吊床。
在三联买了本昆德拉的《无知》。喜欢这个住在法国的捷克男人。和他比,周围人全是傻子。
……
老金的回复都是耐心细致苦口婆心的、充满哲理和人情练达的、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的、凡事都应当这样而不应当那样的。有父亲兼党委书记的语重心长,亦有对年轻人的尽可能多的理解和报纸上说的与时俱进。
"我把她当朋友一样。"老金跟我说。
当然,我指出,这仅仅是一种姿态。实际上,父女的关系并不会像他想象的那样平等。
"怎么这样说呢?"老金不满道,"不平等,她能和我发那么多短讯吗?能大事小事鸡零狗碎的事都跟我讲吗?能这么全方位全天候地沟通吗?"
"那是因为她不想跟她的同学讲。她看不起她的同学。她没有交谈者。只好来跟你嗦。人总是有倾诉欲的噻。"
"你打击我。"老金说,很不屑地白我一眼,"你心理不平衡。因为你儿子不给你发短讯!"
他说的是。我儿子也是大一,但极少跟我发来短讯。而我晓得,他的快乐统统来自他的同辈,而不是我这样的半老徐爷。我倒是愿意他这样。如果他有话只肯跟我讲,我反觉得会有问题。
我把这样的观点讲给老金听,老金很不以为然,摇着脑壳,声明道,他和他女儿没有代沟。他女儿心高气傲,是因为"哪个要她这样优秀"!
这时蝈蝈又叫了。老金低头看短讯,脸上浮出极幸福的笑容。
"念给你听呵,"他说,"'你老是指责我旷课,给你个安慰吧。这次专业考试,我是全年级第一名。'你看你看,鬼家伙!"
老金的欢乐、担忧、欣慰、愁闷,全部来自他女儿的短讯。这是老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但我担心这亦是他女儿的最大乐趣。我们互相争论,但是没有结果。老金的生活,按照老金理解的那样自得其乐地过着。
他摁字的速度当然有巨大的进步。他不再咒"他妈妈个拼音"了。
到了大二的下学期,忽然,老金的蝈蝈笼子不怎么叫了。办公室一下子变得寂静,亦变得空虚。老金的脸有些灰白。我这个人有些麻木,刚开始尚没觉察到这是什么原因。只感到空气里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后来一想,哦,原来是老金的女儿很少来短讯了。
我问老金怎么回事。老金叹了口气,说,"她可能找了男朋友了。她现在不和我沟通了。"
我说好哇老金,祝贺祝贺哇,早就应当是这样子哇。
老金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望着窗外,一脸怅然,说:"你又打击我。"
大号叫人民李亮
元旦那天一早,李亮从天津给各位朋友打来电话,说恭贺新年呵,说恭喜发财呵,说最重要的祝福是各位朋友身体健康呵,又说放心放心,我现在可以下床了呵!"要是电话没打到的,请互相转告呵,说我李亮给各位朋友三叩九拜了呵!"
电话里他声音孱弱,亦有些喘气,但一连串的"呵呵呵"里,我们听出最重要的信息是,肝脏移植手术算是大功告成了。而李亮亦是拣回一条性命了。
90年代初我认识李亮的时候他刚从深圳回来办广告公司。他在他那帮学美术的同学中,是最早的百万富翁。他的钱皆是从深圳赚来的。至于如何赚的,版本甚多,无可稽考。反正他那时年轻气盛,出手阔绰。经常有朋友在ktv唱歌,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开着宝石绿的丰田佳美就跑过来,"我来埋单我来埋单。"他一推包厢门就叫,声音盖过被麦克风放大几十倍的歌声。"妈咪呢?把妈咪叫来!像么子话,一个美女都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华世广告公司在长沙名头蛮响的,代理了若干有名品牌的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以及空调的市场推广,从平面媒体到电视媒体,从路牌广告到灯箱广告。且又揽了几家四星宾馆和夜总会的装修。有段时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两样,一是陪客户吃饭唱歌洗桑拿,二是开着丰田佳美四处催款。"他妈的,"他抱怨道,"如今全世界都欠了老子的钱!"宾馆同夜总会欠的钱,就以消费来冲抵。有家夜总会,他一年就要在那里冲掉五十万。那几年,他没事就呼朋唤友,唱歌、打保龄球、开总统套房搓麻将、捧夜总会红歌星,身边美女如云。有个刚从音乐学院毕业的性感妹子被他捧成了一线歌手。他找人根据她的声线同气质专门作词作曲,又投拍了两首歌的mtv,一首叫《玫瑰玫瑰为谁开》,另一首叫《今夜想的就是你》。在电视里播过好长一段时间,唱得风情万种,乱红吹面,催人鼻血喷涌。这歌手复姓欧阳,名玉萍。从此就一直跟着他。说话嗲声嗲气,一身珠光宝气。看上去不像个姑娘,倒像个妇人。李亮的老婆是他的中学同学,晓得了老公三天两头不回来,原是有个狐狸精缠身。遂找他吵,吵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就把婚离了。李亮的钱原是都交给老婆保管的。离婚时,老婆的条件就是,狐狸精归你,钱归我。李亮说这这这,这是么子道理?老婆道,你反正赚得到,我又没本事,这点钱,我拿来养下半生。怎么,你还想不通嗳?李亮有次呷醉了酒,跟我们讲,他妈的,离婚的成本是三百万呵!这下好了,一切又要从头来啦!
那已是90年代中期了。广告公司风起云涌,一下子拱出了几千家。一块市场蛋糕,有无数的刀叉来抢夺。乒乒乓乓,火星四溅。而李亮尚沉溺在不真实的幻觉中。慢慢的,他的客户一家一家地跑了。他手下的人才亦是一个一个被人挖走或是跳槽了。但生活是有惯性的。李亮仍是三天两头请朋友泡吧。"我总要搞件大事,狠赚一把。"他总是说着这么一句话。在我听来这分明是在欺骗自己。他已失去"搞件大事"的机会了。现在,他泡吧,一半的时候是归欧阳歌星埋单。她倒是一直红着,一个月下来,跑跑场子亦是有几万块的进项。我们猜测她会离开李亮,她反而表现出死心塌地的模样来。
李亮的华世广告公司于2002年关门了。好在写字楼的物业是他自己的,他就靠每个月一万五的租金过日子。大手大脚惯了的李亮,一万五塞牙缝都不够。而且他又沉迷于麻将,输多赢少。输光了,就对欧阳一别嘴,"拿点钱来。"歌星很服从地把装满了钞票的坤包对他一扔,嗲嗲地道,"你自己拿噻。"把"拿"字拖得很长。
过了半年,李亮把歌星抛弃了。新换上的女友喊小张,在步行街开了家品牌服装店。李亮是只闻新欢笑,不闻旧爱哭。输了麻将,有另外的玉手来埋单。仍是三天两头喊这个喊那个,先吃饭,再洗脚,然后摆长城。只是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到去年,李亮住了两次院。医生说,肝硬化呵。第二次进院的时候,医生问小张你是他家属吧?小张点点头。"实话告诉你,他的肝萎缩得只一点点大了。而且,已经腹水。"医生道,"如果再不换肝脏,顶多活半年了。"小张听得眼泪双流。一问,换肝要差不多四十万。而且长沙还不能换,要换要到天津去。两次住院,小张已为李亮花了一二十万。她的钱刚刚买了套复式楼,一下子措了手。她把这事告诉了李亮的朋友大毛,大毛一声招呼,李亮各路朋友你五万他两万,把钱凑齐了。大毛后来告诉我,他把钱送到李亮手中时,李亮哭得像个孩子。哭完了说,他这一辈子,最欣慰的就是有朋友,有女人,失去的只是钱。
他动手术那天,听说除了小张陪在身边,前妻和欧阳亦飞到天津去了。
李亮的电话,终于使朋友们松了一口气。当天,我在电视里看到欧阳歌星登上了元旦晚会,她唱的还是她的成名作,《今夜想的就是你》。我只觉得意味深长。
李倩倩
那个除夕的夜晚,我们玩得真是爽。那是我们三个人的除夕夜。世界一片响亮,但与我们无关。
那年正好落了雪。李倩倩从意大利回来,张树从德国回来。就好像他们是驾着雪橇从天上滑来的。皆是好多年没见过了,电话里一听声音,我们皆骂了人类最粗野的话,然后就笑,笑到李倩倩突然哭起来,而张树则对着话筒吼:嘿!你这个死家伙,嘿!
李倩倩是到意大利去学歌剧的。她原先在我们这地方算是歌坛的腕儿,后来她老公吸毒,把她唱夜总会挣的一点血汗钱统拿去吸得精光,还欠下一身的债。有一回债主来逼他还钱,他说,你把我老婆拿去使用一个月,我们两清好不好?李倩倩甩他一耳光,冲出家门,从此没再回去。她要离婚,老公死活不肯,李倩倩遂找朋友借了钱,跑到意大利去了。
这是她五年之后的第一次回乡。
张树在大学时就写诗,后来在北外读研,搭上了他的德国女教师,在此期间他的诗名大振。后来他就跟那位比他大十来岁的金发女人去了法兰克福,教汉学。诗坛的流星划过天际,落在了莱茵河畔。他回过中国,但那是去北京,回长沙这亦是第一回。
李倩倩先打的电话,接着是张树的。遂约好,除夕之夜,一醉方休。
我们在千禧夜总会要了个包厢,叫了一打王朝干红。外头歌声闹声花炮声响个不住,像有无数的嘴巴对你说话。但是你不想听。想听的,倒是李倩倩同张树的故事。
李倩倩貂皮大衣一脱,红色的高领细线毛衣,紧绷绷地,勾出她迷人的身段。又端着酒杯,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张开,仿佛有一点风尘味。她说她通过律师,终于把婚离了。"我什么都不要,都给他。"她道,"我只要我的自由。"问起她学歌剧,她道是学是学了,只是没有机会在舞台上表演。"唱得好的太多了,根本轮不到我。我还是考虑要回国来发展。"张树道:"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你还打不打算再结婚?"李倩倩干干脆脆答说:"我以后不要婚姻,只要性。做一个快活的人。"张树道:"你何事跟我想的一样?"
张树说他亦是离了婚。中国男人和洋女人生活,差距太大了。不是语言的问题,是文化的问题。"文化就是人和人的差异。"张树道。所以他一回国,就觉得所有的中国女孩子皆特别动人。"明年我有个机会,到北外当一年客座教授。到时候我要昏天黑地谈爱。当然,绝对不结婚。"
"你们男人嗳!"李倩倩一粉拳打在张树的肩胛上。
"你们女人嗳!"张树亦回敬她一掌。
"干杯干杯!"我把酒举起来,"难得呵这么多年。人世沧桑呐!"
一瓶接一瓶地开,又一瓶接一瓶地喝光。接着我们就摇骰子,划拳,之间亦点些歌来唱。李倩倩要唱的歌电脑里没有,遂清唱。《蝴蝶夫人》。唱得真好。她本来就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到意大利学了这几年,更是了得。她一开腔,我就有一种非现实的幻觉。这大概就是所谓艺术的感染力吧。
唱罢,又是赌酒,又是笑闹,张树还用德语朗诵了一段《浮士德》。接着又背了他自己写的一首怀乡诗。诗里有"明月"、"小桥"一类的词。"听不懂嗳张树。"李倩倩道。"诗不是来听的,是来感受的。"张树辩道,"就像你的歌剧,哪个听得懂?你觉得好。这就是感受。"
慢慢地,我感到,这两个人一来一往,有些互相调情的味道。后来张树一个劲地邀李倩倩跳舞。他把她搂得紧紧的。李倩倩亦是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舞是跳着,酒杯仍在手里,小拇指跷起很高。
"我要为你写诗倩倩。"张树脸已经红得如关公,"起码三百行!"
"写呵,就写呵,马上就写,我想听!"李倩倩亦是有了醉态。
外头的声音渐渐小起来,天已亮了。我们三个人皆是躺在了沙发上。
我最先起来,道,走吧,大年初一呐!
张树就对李倩倩说:"你跟我走倩倩。"
李倩倩坐起,抹着脸道:"我好像开了朋友的车来的。"
"你醉了,你不要开车。我来开。我送你。"张树道。
"那好呵,你送我。你很绅士嗳。"
我识趣地说,那我先去把账结了,我自己打的回去。
我走出门,天光白得耀眼。回到家里就一头栽到床上。第二天,李倩倩打电话来了。我说怎么样,昨天?李倩倩道:"张树要送我。我忽然感觉不好。真的,忽然就感觉不好。我对他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就一个人开车走。结果,你猜怎么样,我出了事。车子撞在路边的树上。朋友的别克,车头都撞瘪了。过年放假,修都没地方修。"
接着又告诉了我一个座机号码,说,这几天,如果我要找她,就打这个电话。我问她,这是哪里的电话。她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她道,就是借她车的朋友家。" 当然,他很有事业。他还有一辆车,宝马。他答应明年出钱跟我在中国开个人演唱会。不过你不要同别人讲,呵,千万千万!"
栗保罗
栗保罗的名字很洋气,人却是土得一塌糊涂。虽然好歹也算得上是百万富翁,但一年四季却只套件他销售的酒和饮料的厂家馈赠的广告衫,从未见他添过新衣。故他不单是土,而且尤其抠。拿我们长沙形容人小气的话来讲,是他恨不能"掏鼻屎痂当早饭"。
那天我走高桥食品批发市场过,见他站在马路边东张西望,手里还提了一袋什么东西。我走拢去同他招呼,才晓得他是在等中巴。"你当老板的,要买台车噻,"我笑话他道,"
再不济,也不能坐中巴,总要打个的才像话嗳。"他嘿嘿笑着,说中巴好,中巴像个健身房,坐着等于是搞了锻炼。总之,他百炼成钢,就是不怕人笑话,偏又任何事情皆找得着自宽自解的道理。比方你笑他穿广告衫,他道穿耐克衫又有么子用,人家又不会因为你衣服上打个钩就来买你的烟和酒。还是广告衫好,又做了促销,又赚了钱,衣也花花绿绿的好看,一箭三雕咧。
中巴半天没来,我们仍站着扯谈。我问他是去哪里,他道是去看王腊梅。"你晓不晓得王腊梅出了事?"他问我。我说哦,出么子事?
大家皆晓得,王腊梅是他栗保罗的情人,但栗保罗从来就不承认。他的道理就是"她是我认的老妹。她上头没兄长,我下头没老妹,所以我们就是兄妹。何况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你们不要那么庸俗好啵?"但是庸俗的人们却看到栗保罗带着这位老妹看电影,下粉馆,又一起到奥沙去游泳。少人的地方还手牵手,扯扯扪扪,看相不怎么好。我有位朋友有个女儿正好在奥沙游泳馆对面经营体育用品。她后来说了一件事给我们听。那天她在里头看账,只听得外头有人要买泳衣,是女用的。她请的帮工妹遂向那人介绍各种式样。只听得那人打断道,"别的你不要讲,只讲哪一件最便宜!"帮工妹就指了件说这件最便宜,五十块。"二十五买不买得?"那人拦腰一斩,口气亦是锋快无比。帮工妹惊道:"哪有这样便宜的泳衣呵!你二十五给我,有好多我收好多。我会发大财咧!"那人就说,妹崽,我也是生意人,我晓得进货的成本。你不要这样跟我讲话。我说二十五,你绝对有钱赚。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我拿了走呵,二十五!帮工妹尖叫道,"拿不得拿不得,最少最少也要四十八!"那人便"三十!最多三十!"帮工妹又"四十五!少不得了,再少要贴本了!"于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拉锯。朋友女儿听得外头那人的声音怎么越听越熟悉,遂从里间走出来,一看,原来是栗伯伯。他身边还有个一脸蝴蝶斑的女人。栗保罗亦是认出了她,"是你的店子哦!"朋友女儿跟我讲,栗伯伯那么有钱,为了一件泳衣砍得血气直涌,真是的!"最后,我真的是赔本卖给他的,三十块。再多一分钱他都不肯!抠鬼!"我们皆晓得,那件"最便宜"的泳衣,就是老兄给老妹的献礼。我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写到一个人泡妞的手法,是"给她们最多的情话和最少的钱物",我想栗保罗对他"老妹"亦必定是如此这般。
栗保罗说,上个月五号,王腊梅坐了她姐夫的车到岳阳去,回来是晚上,但车比白天还开得猛,有处地方施工,姐夫没望到警告牌,结果车子栽到了坑里。姐夫命丧当场,而王腊梅则甩出窗外剩下一口气。"总算是留了一条命。现在一身的绷带、石膏、夹板,遭孽得不得了。"栗保罗叹道,"人嗳,说没了就没了,生死一张纸。这事给我刺激好大。我想通了,从今往后,我要见么子吃么子,见么子玩么子。"
我见他手里提了东西,就问是么子。他举起来道,一袋干荔枝,一袋红枣,还有一包维夫饼干。"送我老妹吃。"我不是生意人,但亦是算得出来,这貌似一大袋的东西,加起来至多三四十块钱。
"我只一个老妹来,"栗保罗又道,"我做老兄的总要安慰她噻,心痛她噻。"
这一时我想起了他堂客曾说过的话。他堂客对他的朋友说,他们么子鬼兄妹关系?怕我不晓得?我是懒得管他,也懒得戳穿他!他这人调皮调了一辈子,要改也改不了。随他去,反正枪杆子捏在我手里,他顶多也就是浪费几粒子弹吧。怕他做么子!
中巴终于来了。栗保罗穿着广告衫,同一大堆人一起挤进了车厢。真是叹为观止。那么多的人,怎么能挤进那么一个狭小如罐头的空间去呵?
廖中捷
他在茶馆一角的暗灯光下望着我,神情有些异样,仿佛有什么话要讲,欲言又止。
大玻璃窗上的竹帘,把窗外高楼的灯火划成一条条细白线,似乎市声亦是从那细线里泄了进来的。空气在我同他之间浑浊,且渐趋凝固。
他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比方他的那辆奥迪车现在降了两万多,又比方早上起来牙痛
,橘子吃太多,上了火,如此等等。然后,忽然又跌入沉默。之前仍是那种欲言又止。
他叫我出来喝茶,我相信绝不是要来谈奥迪车降价和吃橘子上火的。但我自信我有足够多的耐心。我亦是静静地望着他。茶杯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变凉。
他同我其实是无话不谈的,虽然他比我要小十来岁。我同他的长兄是小学同学,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后来他长兄与我倒是有些疏远,而他反而跟我成了好友。他在政府的机关里上班,但以老婆的名义办了一家印刷厂。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晓得用自己的位子联结各种社会资源,形成一张看不见的关系网,而他则是这网中的蜘蛛。很多单位的印刷业务,皆是拿到他的厂子里来印。他的车子从桑塔纳一直升级到奥迪a6,他还说他春节前要再换成宝马7系列。"这个时髦我还是要赶的,这是我的乐趣。"
他喜欢飙车,经常一个人上高速,狂奔几小时,再又折回来,并无目的地。那时候有关限速的新交通法还没出台,他的车速不下于180迈。
如今的社会,价值中心词是"成功"。许多人看来,他廖某人就是成功。国家公务员,处级干部,开最好的车,在郊外有别墅。而且,一些人叫他廖处,一些人叫他廖总。到处是礼遇,以及羡慕的目光。
他有好多的"朋友",但能掏肠子掏肺来说话的,可能只有我。但我明白个中的原委:一是他从小即认识我,晓得我再怎么样,对他的事业前途不会有任何威胁,且向来我们走动得多,过从亦是比一般人密切;二是他什么都跟我讲,是"我想将来,六十岁以后,你能帮我这个人写一本书。我的历史,就是这个社会的缩影。"他才三十多岁,居然有了这样的心思,颇叫人费解。可以肯定的一点,他并不是想藉此出名。他是想总结他的人生经验,还是想挖掘他的生命感悟?
"你最近、有没有……"终于,他把想要说的还是说了出来,"听到、我老婆的什么、传闻?"
我心里一惊。"好像……没听到什么吧。"
其实我不只是听到了什么,且还看到过什么。前一阵,我们单位组织到岳麓山搞登山比赛,在一条少人的山径上,远远地,我就看到枫林间一块大石上他老婆的身形,旁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戴眼镜的男人。而且也不止一次地,我听到有人对他老婆风言风语。
"真的没听到什么?"他再次地问,但眼睛望着桌上的茶杯。
"唉,别人都晓得我同你的关系。即使有什么话,也不会传到我耳朵里来呵。"
"她肯定在外头有……"他轻叹一声,"我不晓得要如何对付就好。"
"不要那么想,"我开导道,"她也不容易。她对你也是够好的了。你想想你自己。"
两三年前,那时他才三十五岁,刚提正处级,厂子效益又好,车子亦是刚换过,他却有回对我说,"别人都以为我很风光。我其实是个废人。作为男人,我是废了。那事情我做不成了。我看过很多医生,吃过很多药,都没用。一个男人,你说他活在世界上的乐趣还剩多少?"
那次我也是心里一惊。我能体会他语气里的悲凉、无助甚至某种程度的绝望。
几年过去了,他老婆没有向他提出过离婚。而他老婆,是一所大专的体育教师,非常健康,亦充满活力。她完全有向生活索要幸福的权利。
"是的,我晓得,我们都很无辜。我们都失去了很多。"他道,"但我总觉得被什么所伤害。我不晓得要向谁来报复。"
他一下子显得特别不幸,而且脆弱,好像整个人都被什么抽空了似的,朝背后的靠垫上一仰。这一时,他真是像一个纸扎的人。
娄妹子
半夜里,听得楼下传达室里有响动,时断时续,隐隐约约。当然是娄妹子的声音,间常亦夹得有她老公小张的声音,主要是几声干咳。不用听完全,亦不用听明白,院子里的人皆晓得,又是这两口子扯皮。不扯则已,一扯就扯到要离婚。
传达室门口一盏路灯,照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一片白。这样的静夜,却总是有人不安。
娄妹子是涟源人,二十八九,大臀肥身,她老公小张个头矮小,一脸苦相。两口子跟我们机关宿舍守了好些年的传达,人皆极好,热情,勤劳,肯帮忙,把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又报纸从各人家门缝底下塞进去。分开来看,两口子皆不错,合拢来看,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娄妹子是那种泼辣热烈的女人,做事三扒两撬,利利索索。冬天里,到晚边上,菜场要闭市的时候,拣便宜的萝卜买来一筐,洗了,切了,晾晒了,浸在坛子里,隔了三五天,就蓝花瓷碗盛了,这家送,那家送。到吃饭时分,家家户户,嘣嘣脆脆咬的就是她做的浸萝卜。一院子的生活很爽口。小张同娄妹子年纪差不多,守传达之外,又在外头兼了送桶装水的活。不晓得哪里买来一辆烂摩托,叭叭叭叭出去,叭叭叭叭进来。又一天到晚看他蹲在树下修摩托,一手一脸皆是黑油。院子里的女人们有时候咬耳朵,说小张嗳么子都好,就是不能那个。"年纪还这么轻!"又说夜里十二点,小张关了铁门,要坐在灯下看报,看到娄妹子打鼾了,才轻手轻脚上床,缩在角落弯里。"遭孽咧!"女人们皆是同情模样。
我是隐隐地觉得这两口子横竖要出点不大不小的事。
有时候,两口子夜里扯过了皮,娄妹子第二天就会失踪。谁也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寻你堂客去呵!"院子里的女人们就劝蹲在地上准备修摩托的小张。
"传达室没人守咧。"小张道,"要是来了贼呢?"
"去去,我们帮你守噻。"
小张把衣袖子捋下来,浮一脸感激又羞赧的笑,急急地出去,隔几个钟头,又急急地回来,一脑壳的蒸汽。
"找到没?"女人们坐在太阳底下问。
"找不到,一直走到伍家岭,要出城了,找不到。"小张很无奈的样子,就去修摩托。
"她骂你,你不要做声来小张。"女人们一脸妇联的样子道,"娄妹子她有脾气,你不要惹她来。"
"没惹她来。只晓得发脾气,骂我。要同我离婚。你们找她讲噻。"小张有求女人帮忙的意思。
隔天把两天,娄妹子回来了,没事人一样。逗院子里女人怀里的细伢崽,扫地,浇花坛子里的美人蕉,露出健康有力的手臂。
小张骑着摩托车送水。叭叭叭叭地去了,却是一个人走回来。一脸的悲愁无奈。
"何事嗳?车呢?"娄妹子两手叉在腰上,声音大得很。
"没收了。街口上净是警察,搞行动。几卡车的摩托,都是没收的。"小张声音很低,眼睛不敢望他堂客。
"你就是背时相!"娄妹子把指头点到小张脸上来,"跟你没得好日子过!"
小张不做声,进到传达室旁的杂物间,推了辆旧单车出来,又是擦又是修。摩托车没了,水还是得送。不做事,堂客的脸色更不好看。
我只觉得小张做男人做得太窝囊。你堂客动不动要跟你离婚,你就离噻。但小张显是不会像我这般想。他其实很疼娄妹子。大事小事,皆是他来抢着做。吃饭,只夹一点小菜在碗里,就蹲到传达室外头来。他的模样,倒极像是娄妹子的帮工。
娄妹子跟院子里的女人说:"咦呀我太胖了,要减肥,要去学跳舞就好。"
院子里的女人道:"河边上每天晚上有人跳舞,去学噻,又不要钱。"
娄妹子果然每天晚边上就到河边上去。一些日子下来,她确是减了些肥,脸上亦有春意盎然。院子里的女人对小张道:"小张嗳,你还是要注意一点动静来。"
小张"呵呵呵"地,张开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一脸茫然。
但小张慢慢明白了意思。有天晚上他就跟在娄妹子身后,来到河边上。他看到娄妹子跟一个很有派头的老男人搂在一起跳慢三,跳快四。搂得很紧。一曲接一曲,不歇憩地跳。后来,那老男人买了一瓶椰奶给娄妹子喝。再后来,他让娄妹子搭着他的胳膊,离开跳舞的人群,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张追过去看时,巷子里没有人了。
那天深夜,院子里又听得传达室有吵闹声音。娄妹子厉厉的一句,众人皆听得清楚:
"我不跟你离了我就不是个人,你还敢吊我的尾线嗳!"
第二日清早,只见小张低着脑壳扫地,娄妹子没看到人影。过了三天,她才回来,一进院子,就逗一个才一岁半的细伢崽:"喊我,喊娄姨!亲一个,再亲一个!"
大号叫人民鲁红
鲁红来应聘,我照例给她一份从美国《财富》周刊上复印下来的文章,先叫她英翻中,又叫她浓缩成简介。一看她的英文水准,二看她的提炼概括能力。然后,再叫她写一篇对办财经杂志的想法的千字文。看的又是她的理念同表达,及短时间内完成命题作文的反应。
她按时交了差,坐到外头等待。英文我是叫我的助手看,中文则是我自己看。我们交换了一下意见,觉得水平中等,只能做十来个候选人中的一个。我把她叫进来,说,你先回去,一周之内,我们会给你答复。
那是在上海,我正筹办一份财经杂志,招兵买马,手忙脚乱。我的想法是,这个团队,必须精英。故我对所招之人,要求极严。一须外语过硬,二须懂得经济。一般学中文学新闻的,我还懒得要。这种专业,学出一脑壳教条来,把文章又做得八股,反不如其他专业的,你只要叫他多看外刊,揣摩体会,倒是不拘成法,新鲜活泼。
招聘当晚,我接到鲁红电话,她似乎看穿我心思,解释说她虽是学新闻的,但她的英语却是强项,且对财经亦极有兴趣。"我知道我水平可能不够您的要求,但是请您一定给我这次机会。"她很肯定道,"我相信我会很快上手,不会使您失望的。"我欣赏一个人的勇气,同意她先来试用一个月。
试用期里,鲁红做事极卖气力。除自己做采编,又还帮别人找资料、寻图片,最早来,最迟走,兼把编辑部整理得干干净净。写完文章,先是给别人看,别人提了意见,又到电脑上改,反反复复,数易其稿,最后再交到我手里来,"请您指正。"文章我不甚满意,但年轻人,好学肯干又可塑性强,我还是决定正式录用她。
过了两个月,我又有点后悔,因鲁红的文章仍无大起色。她采访很详实,但又总被材料所淹没,理不出头绪,更莫说提炼出有价值的问题来。我找她谈了一次话,委婉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失望。她红红着脸一直听着,咬紧下唇。最后,她提出,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表现不如人意,她便自觉走人。我点了点头,遂安排她一次稍有难度的采访。那次采访的对象是一家德国人办的企业,专做别墅的屋顶天窗,用的是一种新型的复合材料,在全球同行业中市场销售份额占到最大。那段时间鲁红每天跑漕河泾开发区,双休日又跑图书馆,同时亦走访了若干中科院上海新材料研究所的专家学者。二十天下来,她把文章交来了。我一看,很好,下笔如有神助,不但写出了这家企业,亦写出了这个行业及新材料应用在未来的趋势同前景。兼带着,她还把这家企业的首席代表马克先生描画了一番。我对她说,你是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呵鲁红。她的脸又红了,但这一回不是羞涩或惭愧,而是兴奋同幸福。当然,我是到了后来才晓得了其中的原委。
我们编辑部的女孩,皆有自己的男友。到周末下班时候,电话就打过来了。约吃饭,约逛街,约看电影,快活得不得了。只鲁红一人形单影只。谁也未见她接过任何男人的电话。但她完成那篇文章之后的那个周五下午,有个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用不怎么流利的英文说,请找鲁红小姐。话筒搁在桌上,众人皆望着鲁红涨红着脸跌跌撞撞跑过来,拿起话筒,急切地说,是,我是鲁红,呵,你好,马克先生!
从那以后,电话最多的便是鲁红。阿芬对其他的女孩子说,原来我们都没有鲁红幸运呵。又说你们注意她戴的项链没有?还有她用的香水?她那双鞋子,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知道它值多少?又说,那个马克,啧啧啧,对她真是好!他怎么就看上了鲁红?
三个月后,鲁红与马克结了婚。婚礼是在外滩边有老牌爵士乐队的和平饭店举办的。大家统是喝得酩酊大醉。那天,鲁红前所未有的漂亮。她举杯走到我跟前,说感谢您给了我那次机会,得以有今天的幸福。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婚后,鲁红没再来上班。半年后,马克被调到在科隆的总部。她亦随夫去了德国。
每年春节,鲁红皆要给我发来伊妹儿,给我祝福,并讲述她的生活。去年她说已与马克离婚,跟现在的丈夫来到了印度尼西亚,住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她自己亦做起了贸易。前不久,印度洋发生海啸,印尼是重灾区,死亡人数在十万以上。我突然想起她来。我在心里说,愿上帝保佑你呵,鲁红!
陆继青
小妮子坐在陆继青的膝头上吃西瓜,陆继青眼望着她,一只手却摸索着朝茶几上伸过去,扯过餐巾纸来给她擦嘴巴。茶几角上,纸团如朵朵的杏花。
小妮子两点小嘴角不断渗出淡淡血液般的瓜汁来。陆继青擦一把,就说,吃呵吃呵小妮子。舐犊之情跃然脸上。"小妮子长得像哪个?"他转过头来问我,却是自己作了答,"长得像章子怡是不是?"又捏捏小妮子的下巴,"是不是?是不是?小妮子?"
我只觉得陆继青的一切特征甚至神气,皆遗传给了小妮子。隔得很开的细眼睛、淡眉、高额头、国字形的脸,还有说话时喜欢把脑壳偏向一边的神情,无一不似,却是与章美女风马牛不相及。或许在陆继青看来,小妮子不止是章子怡,且是天上的仙女。
他这回从美国回来,一是考察东山再起的机会,二就是来看这个仙女般的私生女。上世纪90年代初,陆继青是海南房地产春秋战国期的风云人物,亦是中国最早使财富迅速攀升到九位数的一小批幸运儿中的一位。1993年初我第一次在海口见到他时,他身后站着两位虎视眈眈的保镖,手机亦由一脑壳啫喱水的跟班来接听。他那时才三十出头,一副雄才大略、鄙睨天下的模样。他把整个人埋在沙发里,拿几乎是鼻音慢声慢气跟我说,我可以为你在新加坡注册一家出版公司,你先在那边慢慢做,蓄起势来,一旦这边政策有松动,立刻杀进来,抢占先机。又说我现在不缺钱,缺的是真正能把一个行业带动起来的人。后来他请我吃饭的时候亦谈起了他想多元发展的思路。那时,他已预计到中国房地产的泡沫随时可能破灭。在破灭之前,"我一是要把原始积累完成充分,二是要进入其他具有未来前景的领域。"审时度势,雄心勃勃,亦不乏应有的冷静同清醒。但是半年之后,他尚来不及收手,海南的房地产如积木般一夜之间轰然坍塌。他的大部分财富皆来源于泥土,亦最后还原于泥土。同岛上几乎所有的房地产商一样,他扔下诸多的银行债务同后来成了烂尾楼盘的半吊子工程,跑到早已办好了身份的汤加岛国躲藏起来,然后转道去了美国。到他90年代末试探性地潜回来时,中国经济历经亚洲金融风暴又是满眼生机。他是个有头脑的商人,在一个非常有利的时间节点上迅速拓开一片处女地,在北京、上海和广州这三个中国经济的制高点上开设电视购物公司,接下来的三年里,他的公司简直膨胀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子公司及加盟公司遍布中国各大中小城市。那时他的总部在上海,租下徐家汇一幢高级写字楼的整整三层,仿佛有曹孟德在许昌时的那股气势。他把我同另一位他的同窗好友请过去,说,现在又可以圆我在海南没有圆的梦了。他遂谈起他想做的种种事情,包括涉足it业、网络公司、证券业、速递业甚至电影院线。当然,亦包括做出版和做商业电视台。那天我们彻夜聊天,所有他做过的梦皆使他显得特别亢奋,满面红光。我感觉他那时的整个状态就是四个字:摩拳擦掌。"电视购物因为新鲜而吸引高购买力的人群。"他分析道,"但是又因为暴利而会短命。我算计,我的好日子最多还有一两年。我必须赶快转型,向其他的行业投资。"又道,"我有完整成熟而且庞大的营销网络,我可以把它卖个好价钱,然后抽身而出。"那个夜晚给我印象至深。因为不到一年之后,他的商业帝国又是忽喇喇大厦倾。我亲眼目睹了他的两次辉煌同两次终结。有趣的是,他事先皆看到了结局,但在山崩地裂之前,他却是来不及逃生。
他再次流亡国外。走之前,小妮子还在阿春的肚子里。阿春是他在九八年从上海飞北京的航班上认识的。阿春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见他在读一本英文的《商业周刊》,一看又是气宇轩昂,就跟他搭讪,并说她很想学英文。阿春是安徽铜陵丫山人,在北京一个有钱人家里做保姆,正回乡省亲,北京雇主小孩子生病了,电话催她赶快坐飞机回来。这是她第一次打空的,却碰上了贵人。陆继青见阿春长得秀秀气气,又说话伶牙俐齿,一时喜欢上了。飞机落地时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去照看那个小孩子了,你就照看我这个大孩子吧。阿春跟着陆继青一跟就跟了三年多。除开公司的事不让阿春插手,阿春想要什么陆继青就给她什么。但阿春是个有心计的妹子,晓得陆继青喜欢吃湘菜,就跑到常熟路上的潇湘酒家拜师学艺,又晓得陆继青喜欢按摩,遂参加一个中医短训班学习穴位,总之她的心思就是要让陆继青离不开她。最大胆的一着,就是怀上了陆继青的种,四个月之后才告诉他,并连哄带嗲让他同意生下孩子来。陆继青的太太在美国,已有三个女儿,他亦想有个男孩。阿春便说她找熟悉的医生照了b超,肯定是个男孩。陆继青遂点头同意。但未几,他的公司倒闭,他自己拍屁股走人,丢下了阿春同她肚里的孩子。
阿春后来在上海开了家美容店,据说泡了个小白脸。陆继青再次回来时,小妮子已经四岁多了。真是血缘之亲,陆继青一见到她就极是喜欢,虽然她又是一个女儿身。这回他把她带回长沙,一路上照料无比细心。他望她时的眼神有深深的爱意,亦有深深的歉疚。他对她的细心,仿佛带着一种赎罪的虔心。"小妮子太可爱了。几多懂事呵你们不晓得。"他请我们在华天喝茶,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至于说到东山再起,我是头一回见他叹气。"现在干什么的门槛都太高了。"他摇着脑壳道, "当年的那种机会再也难得寻到了!"复又扯张餐巾纸给小妮子擦嘴。这一时我是觉得他有些英雄气短,却又有些儿女情长。
大号叫人民罗刚
我从电梯间出来,看到一个人朝我咧嘴笑着,灯光照得他牙齿很亮。他背后又是无数的人,涌动在平安夜开张的商厦里,如潮水漫开来。
嗬哟是罗刚。你这鬼,从北京回来呐?几时?要是不碰到你连电话都没一个?
罗刚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平头,圆脸,身形结实。四十六七岁了,还是后生打扮,有人
造毛领子的休闲短棉衣,牛仔裤,耐克鞋,显得精力充沛。
"要过节了,回来看崽。"他扬起手里的一个大纸盒,"给他买些东西。你呢?"
一楼有麦当劳,我们坐进去要了热饮。两三年不见他了。他一直在北京漂着,很少回长沙来。听说是做文化项目的策划,有一餐没一餐的。北漂一族多是年轻人,像他这把年纪还在闯荡,且并没有闯出什么名堂来,想是日子并不那么流畅吧。
"最近在策划一部电视剧,四十集,把杜月笙的情史演义一番。"他小啜一口冒热气的咖啡,"组织了一帮枪手在写。我只把大纲给他们。"
"北京就是这样刺激的地方,"他又道,"你要就一事无成,要就逮住机会一炮打响。"
他说你怎么可以在长沙呆那么长的时间?"到北京来,北京有的是机会!"
我笑一句,没说什么。我怕说出什么来会刺激他。我转而问他回来见过其他的朋友没有。他道是有呵,见到陈克敏了呵。他说去看老蛮,结果只有陈克敏一个人在家,说了几句话以后,陈克敏告诉他道,我和老蛮离了婚你还不晓得吧?
此事罗刚不晓得,但我是清楚的。早几年老蛮办制衣厂赚了些钱(他主要是承接宾馆银行酒店之类单位的制服来做),然后就泡上了他的一个会计妹子。这事反正陈克敏是最后一个晓得的。她就找老蛮吵,骂老蛮忘恩负义,他老蛮起步的钱,统是她结婚前在蔡锷路开服装店挣下的。老蛮当初一名不文,她把他扶起来,他倒好,在外头找了小。难怪总是夜不归宿。难怪赚的钱很少交给她。难怪他的帕萨特里总是有一股女人的香水味。
吵来吵去,老蛮就说,离了吧。陈克敏道,你还怕我不敢签字?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事办了。就像是开了一场玩笑一样。过后不久,老蛮把制衣厂停了,跑到甘肃去办药厂,带着他的会计情人。但听说他们只是同居,并不结婚。
罗刚很感慨,道:"我们这些男人,我是指我跟老蛮,都是制造怨妇的高手呵!"
陈克敏跟罗刚诉说了她和老蛮离婚的经过。诅咒老蛮(咒他是"狼心狗肺"),痛斥那个不要脸的会计(骂她"长得像冬瓜一样"),但言语之中却是流露出对昔日她和老蛮的幸福生活的无限眷恋。
"我觉得她对老蛮还是有一种等待的心情。"罗刚分析道,"女人总是很傻的。"
其实罗刚自己的生活亦是一团糟。很多年来,他一直要同他老婆离婚,老婆就是不肯,并以死相胁。时间一久,情形有点松动,但条件是"你要拿出二十万来给我们母子俩!"罗刚如果有二十万,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罗刚哪里来的二十万?不错,北京有的是机会,但罗刚却始终没逮住一个赚够二十万的。况且,他就是有二十万,亦不会给老婆,只会花在东北小妞的身上(前几年回来他跟我说他泡过一位东北小妞。"皮肤白得呵……啧啧!")。
"我劝陈克敏不要对老蛮抱幻想。老蛮太不似个东西了。陈克敏那么好的女人。当初我们都喜欢她,老蛮抢先下了手。得到了却又不珍惜。人不能有钱呵!"罗刚说得很有情绪。
说话时罗刚的手机响了,他喂了一声,马上站起,走开几步接听。我觉得那一定是一位女人打来的,因罗刚的表情同声音忽然皆变得很温柔。
一打打了好半天。然后罗刚回到桌边上来。热咖啡早已凉了。
"老蛮的那位小情人你见过没有?"他问道。
我说见是见过,有点胖,但并不似个冬瓜,也还是生机勃勃的。
罗刚愤愤道:"哪怕是个仙女,也不会强过陈克敏。陈克敏几多有女人味呵。体贴、能干、善解人意。一个年轻妹子是不可能有她的那种丰富和成熟的。"
在老蛮和陈克敏的事情上,老实讲,我是不晓得立场要往哪里放的。他们的倾诉我都听到过。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难断呵。但罗刚与我不同,他完全是站在陈克敏的角度来看问题。鲜明地痛恨老蛮,同情陈克敏。我晓得的是,十多年前,他亦是陈克敏的追求者。
"我劝陈克敏,在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忘记老蛮。"他道,"一定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要找男人。不要怕,多找几个。我对她讲,从一个男人身上失去的自信,一定要从很多男人身上找回来!"
这时罗刚的手机又响了,罗刚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着手机道:"我马上就过来。"
我说你还有约,我们改天再聊。我们走出来,满街上皆是灯影人影。等了半天,没等到的士。罗刚说,我们走路吧。走到太平街,罗刚说,我从这边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向左,我向右。走了几步,我忽然想,咦,罗刚去的方向,只几分钟,就是陈克敏的家呵。
马琳琳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一朋友家聊天。因那一天从广州来了位旧交。他从前亦是湖南的文人。十多年前我们在北京开笔会,一福建的巫女给他看手相,说了两句吓人的话:一是说他会离婚;二是说他将来向南走,才会活得好。我们皆不信,因他在朋友中,属夫妻感情最好;又是青梅竹马,油盐坛子分不开。不料十年后,巫女的话果然应验。一是他离了发妻,二是他在广州找了个富婆。他现在不写锦绣文章,专门玩石头。所以那天聊的,皆是田黄同羊脂白玉。听得我嘴巴张张合合,长了识见。
是老婆打来的电话,却不是她的手机号。
"你快来!"声音很急促。
"你这是拿哪个的手机在打?"
"快来!莫嗦!"
"在哪里呵你?"
"城东派出所!"
我正要问下去,那边手机就挂了。什么要紧的事?而且,派出所?而且,莫嗦?
朋友皆道,那你要快点去。肯定是有麻烦。
一路上我猜测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个人是有些糊涂的,凡事固不敢朝好的地方想,但亦是不敢朝坏的地方想。要我快来,我只能想那必定是急事。
到了派出所,在一间房子里见到我老婆,还有她一位朋友马琳琳。我就想,原来她用的手机是马琳琳的。
房子里除了她俩,还有位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抽着烟,不是坐在桌子的后头,是坐在桌子的边上,二郎腿一点一点,手里拿了一支笔。
老婆一见我,起身道:"我的包被抢了,刚才,就在城东路。手机呵,钱呵,还有银行卡、钥匙,什么都在包里!"
马琳琳亦一脸愤怒:"我约你太太吃完晚饭逛商店,才七点多一点,街上那么多人,你太太朝我走来,忽然一辆摩托车冲过来,车上两个人,一个人开车,另一个人就抢了你太太的包!"
老婆要哭的声音:"我抓住包不放,那人把我拖到地上,我现在这只右手痛得动不得。"
这时那警察把烟头扔在地上,拿脚踩了,问道:"你是她么子人?"对我老婆一指。
"他是她老公嗳。"马琳琳抢着答。
"你不要讲话,"警察对我道,"我现在做她们的笔录。"
我说我进来一句话都还没讲。我讲么子了?
"继续,接下来呢?"警察又点上一支烟,不理我,眼睛却是望着马琳琳。
马琳琳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年轻漂亮,丰满迷人。她道:"是问我还是问她?"
警察道:"一样,一样。"
我老婆就详细描述了被抢的过程。马琳琳亦在一旁补充。
"嗯,一个胖些,一个矮些。好大的年纪?"警察随便记几个字,亦是随便地问,我老婆说的话如果按字数记,起码有八千字,但那警察至多记了几十个字。我老婆说话他不朝她看,眼睛却是滴溜溜盯着马琳琳露出乳沟的胸部。"嗯嗯嗯,牛仔裤,高的那个有点胡子,嗯嗯嗯……"
他望马琳琳的模样又专注又走神。
我看不下去,大声道:"警察先生,你晓得是哪个被抢了包么?"
警察讶异地望我一眼:"么子意思?"又望一眼马琳琳。
马琳琳漂亮是漂亮,却是有点马大哈(有时候她的朋友就是这么叫她的),也问道:"么子意思?"
我懒得嗦,看明白我老婆在做无用功,就对她说:"讲完了吗?讲完了就走!"
我老婆很天真地对警察道:"这案子几时可以破?"
"几时嗳,"警察又点上一支烟,"如今这样的飞车抢劫案,一天好几起咧。我晓得几时破得了?不过呢,只要逮住一个,案子就可以破一箩。"
"走吧走吧。"我催促道。
"走?还没问完呢!电话号码要留下来,家里的,还有手机。"
"手机被抢了呵。"老婆说。
"哦哦哦。嗯,你也要留电话,是可以随时联系得到的呵。"警察对马琳琳道。
"我也要留?"
"要留要留。你也是当事人嘛。"警察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呵?面熟得很来。"
我老婆道:"她是电——"
我打断她:"这与案子有关么?"
"有……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对我讲话,嗯?我在这里执行公务,你不要阻碍呵我警告你。"
我说:"尊敬的警察先生,你的公务内容很丰富呵。"
"你话里有话,嗳?你倒是跟我讲清楚意思看看。"警察来了脾气的模样。
"你少做声,"我老婆对我使眼色道,"你在外头等着。"
"说得对,你在外头等着,你根本就不要进来!"他哼了一声道,"妨碍公务!"
我生气地走到外头抽烟。街上,灯火明亮,人影幢幢。盛世的夜晚,光影并重。我不想记住那警察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出来了。马琳琳一边走一边看一张纸条。见我盯着,她便把纸条一扬道:"刘警察给我留的手机号。他说他会跟我保持联系。他还说一有消息,第一个就通知我。刘警察人还是蛮随和的。你不要对他有意见。"
我说那是那是,这个警察对你是蛮随和。说着把老婆手一拖,老婆凄厉一叫:"你拖了我的痛手呵!"
大号叫人民聂子
聂子离开我们的杂志社是因为要到北京去。
她是一位能干的编辑,又极有人脉,70年代到80年代的年轻写手们都同她有广泛的联系。她组稿,通常一呼百应。她的电子邮箱于是时时爆满。她一边在电脑上改稿一边把摇滚乐放得波涛汹涌,看上去似乎一心二用,但实际上,她的工作效率是最高的,而工作态度亦是最虔敬的。她有责任心,亦有成就感。
我们皆遗憾,她自己更是神色黯然,于泪光之中登上铿锵北去的列车。
她的男友在北京。爱情更多的时候不是获取,而是牺牲,不是坚持,而是放弃。
在车站的检票处,在拥挤的黑色人潮中,我们都祝她幸福,并且快乐。
但祝愿很少能成为现实。一个月之后,她给我发来短讯:没出去找工作。呆在家里看书,听cd。百无聊赖中,常常怀念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北京太干燥了。
我把短讯拿给杂志社的同事们看,但大家都不愿意猜想被语言遮蔽的生活。聂子的男友是一位相当优秀的青年,他们相识于一场地下摇滚演唱会。而他们的爱情基础亦是充满叛逆姿态和喧嚣心跳的摇滚。他们胶着,然后吵架,然后又继续胶着。有摇滚的节奏、野性,以及轰轰烈烈。
但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有时候,这是两码子事。
三个月之后,她又回到了我们的城市。她仍然不想上班。她似乎很疲惫。想休整,并调理自己的情绪。她一个人租住了一套小公寓,做自由乐评人,而且断断续续书写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距离有益于她的爱情和幻想。她的稿费除了付房租,主要用于长途热线话费。手机的电池棒每每在她的掌心中打得发烫,如她那颗容易冲动的心。
很多公司和媒体找到她,请她参与他们的工作。但他们都看到了她脸上的断然的拒绝。她不会说客气话,亦难委婉迂回。她让叩门者神情尴尬,并不得其解。她亦不再想回到我们的编辑部。她担心若是再要北上,又一次的放弃会相当难堪,亦会使我们被动。在我们杂志初创之时,她就曾说过,她肯定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当她在北京的时候,她亦必定经常想到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并有难于摆脱的心理折磨。因她是认为诚信等同于生命的人。
她只是仍然会去听那些地下摇滚会。以前她是在人的潮头上汹涌,在声音的闪电中呼啸,而她现在则默坐在一角,点上一支烟,将眼睛微闭。烟雾在指尖上,激情已化为内敛。有许多疯狂的小伙子喜欢她。眼瞳在黑暗处闪闪发光,如海边的磷火。音乐会之后,他们邀她去宵夜。路边的大排档,啤酒、烧烤、号叫或低语,甚至还有即兴的诗句。她很兴奋,亦很想醉。但她的底线是要识得归路。
她把手举起来,在空气里摇着。一辆的士滑了过来。她踉跄地上车,拒绝任何人陪送。
回到家里,她开始呕吐,并在身上摸索手机。她拨了世界上最熟悉的一个号码。
"喂,什么?喝酒?没。什么?就,喝了,一点点……"
然后,突然,她哭起来,说:"明天,我就到北京来,马上就来!"
平驼子
韩少功从法国回来,说起在巴黎,"还碰到一个特别有味的长沙人,我们一起喝咖啡,他说是你同学,还说了你们中学时候的好多笑话。蛮聪明的,那鬼家伙。"
我说:"哦,平驼子!"
平驼子是我那同学的绰号,因其个头比我们高,背略弯,故得名。我想象得到,在他的
连说带表演的描述里,我会几多可笑,我们的中学时代亦是几多无厘头。但是肯定,这一切皆是被夸张了的,演义了的,并且戏剧化了的。
因那即是平驼子的本行。他原本是中央戏剧学院学导演的。他自己的表演天才亦是了得,任何人若被他模仿,俱是滑稽可笑又形神皆备。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分,没有办法的。所以我们的中学时代,平驼子在哪里,哪里就有笑声。提起来,如今那份快活犹在眼前。
1977年平驼子考上中戏导演系。在此之前是下农村,然后招到工厂当车工。他是有生活底子的。又敏感,洞察人,脑壳极好用。因一表人才,屁股后头总是跟一群叽叽喳喳漂亮女孩子。有一年春节,在北京的长沙学生回来到青少年宫聚会,一大厅的人,他跳到桌子上,拍拍巴掌,道:"安静!安静!是这样开头好不好。我们大家吼一句:×××××!预备——起!"于是那屋子里,振聋发聩的,就是长沙人的一句最日常的粗口。响亮,又极亲切。我以前只是看到过他的表演,那一回算是看到了他的导演。
他毕业之后留校当老师。教外国留学生时,与一法国女生跨国师生恋,然后就与那金发女孩去了巴黎。当然是结婚。那时,他的事业还刚刚崭露头角。
他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间只给我来过一封信,字迹潦草,且极短,无事,只是问候。"记得你那显著的鼻子。"他在信中说。
巴黎是世界之都,亦是艺术之都。但他很难进入。他太太对他极好。按他的话讲是"比中国老婆还中国老婆"。但是生活的甜蜜并不能覆盖事业的艰辛。我估计他在那个繁盛之都左冲右突,然而风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
大约七八年前,有回我去北京,恰好他亦是从巴黎飞来。我们在一起聚了一回。还有一位在北广的同学曾元纪。我们在北太平庄的马路上走,我在台阶下,曾元纪在台阶上,而平驼子在路边草地的护栏墩上跳着,如一只松鼠。我们吹口哨,把歌故意唱得流里流气。那一刻,我们是分明回到了少年的时光。
我后来推想,平驼子那次回北京,是来找机会的。他的文化的根,事业的根,应是在中国。他脸上有了显著的风霜。他想"回来看看"。
过了一年,我在北京,去小剧场看一场有姜文和王学圻以及刘威演的四幕话剧。幻灯的条光打在墙上,我看到导演的名字就是平驼子。
散了戏,我站起拍手,许多的脸迎面而来,我望着舞台中央,等平驼子出来。
我大叫着他的名字。他看到了我,叫了句最粗又最亲切的乡骂。"莫走呵,我等下子就下来!"我两手空空,没有鲜花,但有欢喜满心。
他在北京租了房子。他太太当他的助手,把法文的剧目译成中文。他一切重头来起。当然,他人缘好,有许多原来是他的学生现在成了大腕的朋友帮着衬着。
早两年,我在一个小县城里,走过电影院时看到有《寻枪》。买了张票进去在黑暗一角坐下。开演不久,忽然,我在银幕上看到一张被放大的熟悉的脸。他操着不知是贵州话还是四川话,在片子里叫卖小吃。我一个人大声笑起来。那人就是平驼子。他饰演了一个外表是小贩的杀人犯。
那片子的主角是姜文。平驼子只是个配角,并不怎么重要。
我高兴了一阵又忽然有点忧伤。这点忧伤当然是为了平驼子。我想他当初如果不去巴黎,而是在国内发展,他不至于要在一部电影里扮配角。他必定亦是成了大腕。他当导演或者自己演戏,都会了得。但人生即是如此,一次性的,皆不能假设,亦不能重来。
几年不见,却在电影里看到他,有点滑稽。但电影里他那张被放大的脸显然沧桑了,少年时的那股逼人的英气,亦是找不着了。
三伢子
如果这小鬼崽子刨个光脑壳,又光脑壳上飘起三根毛,真还有点像张乐平笔下的那位叫人既生同情亦生欢喜的漫画角色。他还偏是呼做三伢子,有阿拉上海人叫三毛的意思。
"这里来这里来这里来!"他站在马路中央,双手张开,两眼泡泡,拦住每一辆朝水陆洲驶过来的车,"最老的老字号来老板,正宗王记黄鸭叫来老板,吃了还想回头来老板!"
车顶盖拍得嘭嘭响,如一面催人欲涎的鼓。
有摇下车窗朝他吼骂的,亦有被他引到搭在湘江河边上大排档来的。吆喝的牵引率,十之一二。那也是蛮吓人的。因到洲上来的车,恰如过江之鲫,如果天气晴好的话。
故王记黄鸭叫大排档生意好,一长排起码七八张桌子流水席般地客人满满去了又来,当与三伢子吆喝召客的本事有关。
待客人吃完了,三伢子同几个帮工把桌上的残局收拾干净,姓王的老板这才叫他们吃饭。三伢子早已饿瘪,吃相遂极凶。十五六岁的人,个子小头发黄,吃起来一两个大人的饭量却是当不得他。王老板这壁便吼道:"做就不舍得做,吃就舍得吃!你是要把老子吃穷还是何解!"作势一筷脑壳要挖过去的样子,吓得三伢子便把碗筷放下来,满满一口饭,颈一伸吞下去,眼珠子要爆出来。
"饭都不准吃,我走好吧?"三伢子愤愤道。
"你还犟嘴!老子扑死你!"王老板话是硬的,口气却是软的。
天气热起来,湘江上水陆洲吃黄鸭叫的人亦就多起来。黄鸭叫是河里野生的鱼,只能长成两把重,半尺长。水煮,放极多辣椒与紫苏,味极鲜嫩。洲上伴路一线几里长,皆是吃黄鸭叫的大排档,来了客,便争着抢。三伢子正是这个季节为王老板叫来抢客的帮工。待遇是只管饭,再给个百把块钱,睡就睡在一张稀烂的竹铺子上。
因三伢子会抢客,个个老板皆想叫他去。所以王老板一凶他,他说要走,王老板口气就软了。他一走,别的老板口袋会胀起来,他王老板的口袋会瘪下去。
那年夏天我同几位朋友时常晚上到洲上去吃黄鸭叫,因被三伢子拍过几回车顶盖,遂成了他的熟客。这三伢子人细鬼大,看人说话,那种世故,把他的年纪乘以三亦未见得修炼得出来。
"五斤黄鸭叫,水煮来;三斤回头鱼,红烧来;还有紫苏炒黄瓜,凉伴水芹菜,一碟油爆花生米来!"
我们一到,三伢子便朝伙房里喊。细颈根筋暴暴的。对熟客,他皆是如此。因他晓得熟客来了要吃什么。熟客亦都喜欢三伢子。
"三伢子,抽根烟。"见他吸得眉头皱起来,客人就又笑,"派头好足呵三伢子!"
三伢子就朝地上唾口水。"呛!"他道,"你还是请我吃瓶百事可乐好些。"
"老板,来瓶百事可乐!"我朋友中老刘就叫起来。
"还是刘叔叔好。"三伢子后来在我们吃鱼时就帮刘叔叔打扇,捶背。
"刘叔叔跌了钱。"三伢子喊。
刘叔叔一低头,果然钱包跌在地上。拾起来,抽出一张十块的给三伢子。"买饮料吃去。"三伢子笑笑的接过来,跑过马路,一会儿回来,喝的是红牛,又嚼口香糖。
"要啵?要啵?"他把口香糖递到我们跟前。手掌极脏。
"三伢子哪里来的?"我们就问他。因他的口音像宁乡的。
"还不是地上生的,水里长的,树上结的?!"他嬉皮笑脸的模样。
王老板就走过来,道:"遭孽咧这伢子,爷跑了,娘改嫁了,他一个人在外头打流。"
"你爷哪里去了?"我们问他。
"不晓得。"
"娘呢?"
"不晓得。莫是这样看我,真的不晓得。"
老刘就很同情的模样,摸着三伢子的脑壳道:"三伢子,刘叔叔每天买百事可乐你吃。"
"刘叔叔好。我喜欢刘叔叔。"
"你就不喜欢我们?"我们几位就喝道。
"喜欢喜欢,没一个不喜欢。"
王老板又说:"三伢子有婆娘咧。叫他讲给你们听噻。"
这事助酒兴,我们就叫三伢子讲。三伢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道:"那个堂客,四十岁怕么都有了,我会讨她嗳?"
"么子堂客,讲噻!"我们笑起来,越发催他。
"就是一个堂客,没老倌的,她说她喜欢我嗳,买东西给我吃嗳,还买了这双拖鞋给我嗳(把脚伸给我们看,是人字鞋),要拖我到她屋里去住嗳。我懒得去咧。我喜欢一个人。早得很咧,我要五十岁才讨堂客。"
我们又笑起来。"去,三伢子,把你堂客喊过来看看,给十块钱,只看一看。"
"我才不去咧。要看你们自己去看。"
"她住在哪里噻?"
"莫跟我讲这号事!莫讲莫讲!"三伢子忽然把两只手在眼前用力赶着,就好像这一瞬来了一大群蚊蝇一样。接着,他就跑开了。他的脸块是彤红的。
那个夏天我们很快活,因为有三伢子。到秋天,我们再到水陆洲去,大排档冷清了。洲上树木瑟瑟凋零,风吹过来,如同寂寞的口哨。经过王记,我们把车窗摇下来,喊三伢子。王老板伸出脑壳来,道,三伢子早就走了。问他哪里去了。答说不晓得。
去年,今年,两个夏天,我们在洲上再也没见到三伢子。真是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我们亦始终不晓得他的堂客是哪一个,如果他有堂客的话。
大号叫人民叔宝
那天下午我们楼里停电,我又有文章要交差,便提着笔记本电脑到街对面一家茶餐吧去。这茶餐吧四十八元一位,除任意喝茶,且有数十品种的小吃,亦有粥饼水果之类自便。环境算是优雅,落地玻璃上又有淙淙水幕,使现实有种人人需要的虚假的美。
我在靠窗的位子上敲打键盘,忽然有人叫我,抬头一望,有三张俏脸如桃花绽开。嗬哟,吴莎莎、袁小莉,还有白玫,正坐在斜对面的卡座里。满室春光无限。她们招手邀我过去
坐,我刚好完稿,正要休息,恰有养眼的机会,亦是大悦。我问三位美人怎么凑在了一起?她们叽叽喳喳雀噪一片。原来是白玫从北京回来了,在我们这条街上开了家时装店,另两位来祝贺,亦顺便"给她做点营业额"。她们好久未聚了,白玫便请她们到茶餐吧来喝茶聊天兼吃夜饭。吴莎莎是电台的导播,袁小莉是财贸学院的老师,白玫在北京搞公司搞了五六年,早两个月才回到长沙。她们皆是三十左右的时髦美少妇。其中我最熟悉的是白玫,另两位亦是通过她才认识的。我说好几年不见了,时光对你们似乎不起么子作用呵。她们三位就笑,说伟叔你就是嘴甜。吴莎莎道,我是搽了一脸的粉咧,要是天老爷落雨,我会当场破相。袁小莉亦笑道,我要是不扮嫩点,我老公岂不嫌弃我?只有白玫说,她老了,她不是从前的白玫了。这倒也是实话,三个女人中,就她显得沧桑一点,虽然她仍可称为漂亮。
倒回去十年,那回叔宝叫我去唱卡拉ok,我第一次见到白玫,穿得极简单,就是一件白圆领t恤,一条水洗牛仔裤,却是青春猎猎,性感勃勃,脸又白里透红,怎么看怎么皆是动人。她拿粤语唱《红茶馆》和《千千阕歌》,几可同陈慧娴乱真。那时她在一家商场当会计。叔宝侧身跟我耳语,"我最近在上她。"又道,"别看她一副天真样子,是条小泥鳅咧。"从叔宝嘴角歪歪的笑里,我看出他是得手了。叔宝是贾宝玉似的人物,见漂亮妹子就多情。后来叔宝到北京办公司,把白玫亦是带了去。而在此之前,他们已开始同居。一好好了八年。其间叔宝从北京捣蛋归家,溃得一文不名。而白玫则留在了北京,做一种婴儿用的"尿不湿"。做得颇辛苦,但亦是把挣来的钱大半寄给叔宝来花销。叔宝大手大脚,常听得他给白玫打电话,"再汇个四五千来,呵!今天就汇!"口气还是命令似的。白玫汇钱来,叔宝就拿着去找漂亮妹子多情。不管多么滑头的小泥鳅,他几乎是手到擒来。此事白玫并非不晓得,她亦在北京有了情人。但她心里始终还是只有叔宝。她曾对吴莎莎和袁小莉回忆,说她与叔宝在北京有过两三年好光景,"好到我们去任何地方都形影不离,而且还手牵手,不怕人笑话。"后来公司经营不好,两个人亦心情不好,动不动为小事龃龉。再后来就是一个断然回了长沙,一个负气留在北京。
他们分手是2002年,之前叔宝进过两次拘留所,皆是白玫飞回来打点营救。叔宝蓬头垢面地从里头出来,对白玫说,还是分手吧,我是头自甘堕落的猪,你没必要再跟我在一起了。据说白玫是一路哭着回的北京。
去年,叔宝终于结了婚。新娘是一家宾馆的前台经理。亦是青春、漂亮、性感的小泥鳅,与十年前的白玫颇有相似处。令人费解的是,叔宝婚后半年便做了爹。且之前一个多月,他就住到一长年出差在外的朋友处。理由是"帮他看房子"。有一天叔宝请几个酒肉朋友洗脚,正舒服着,手机响了,是他姨妹从妇幼保健院打来的, "生了,七斤半,是个崽咧!"叔宝不紧不慢回道:"我跟朋友在洗脚咧~~"据说叔宝后来对朋友讲,"左看右看,没一个地方像我,妈妈的,还不晓得是哪个的种!"
而白玫呢,亦是接着叔宝把婚结了,老公是工商局的什么科长。他们认识不到三个月,白玫从北京回来见第四次面时就去领了结婚证。不过亦是听说结婚当天两口子就开始吵架。
所以白玫看去确是沧桑了,目光之中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忧郁。不过吴莎莎和袁小莉皆是快活人,叽叽喳喳说笑不停,感染得她亦如一只快活鸟。夜晚时分,因是自助,我们见好东西便端来满满一桌。袁小莉突然提议,把叔宝也叫来好啵?吴莎莎听了大拍手掌,说好好好,好主意!我望到白玫,见她不好意思的模样,搡另两位一把,"是想看我的笑话吧?"我亦唯恐天下不乱,说要得要得,让叔宝来点惊人的意外。白玫告饶道,行行好吧。你们叫他来,他还以为是我让你们叫的咧。那二位齐齐地嚷:要叫,就是要叫!遂摸出手机来打通了叔宝。"喂,叔宝,过解放路三和茶餐吧来,有几位美女等你接见咧!"那边叔宝问有哪几位,她们说吴莎莎袁小莉,"还有一位大美人,不讲不讲,来了就晓得!"
等叔宝的过程白玫很不自在,表情亦很复杂。像是要逃避,又像是要迎接。一会儿叔宝来了,一见白玫在此,尴尬模样道,我就晓得,天下没有好吃的夜饭。"你好白玫,听说你回来了?"白玫低着头,不望他,"回来两个多月了。"
"握手呵你们两个。"吴莎莎叫道。
"我还有点事,我要走了。我是跑过来看看你们的。"叔宝跟白玫之外的所有人点着头,转身就走了。很明显,他这是有意的逃避掉。
"么子意思呵这个叔宝,"吴莎莎见到这样的结果,极是气愤,"太不像话了!"
白玫的脸显得很白。只听她喃喃道,我就晓得……你们,以后再也不要提他了……
那一阵,我们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大号叫人民孙熹
那一次,孙熹坐在我的对面,侧面窗子的日光映白了他的半张脸。楼下院子里有小孩子莫名的锐喊,有梧桐树下麻将的洗牌声,还有一辆正在修理中的摩托忽然发动又忽然熄火的声音。空气里还飘来一阵阵像什么东西烧焦的怪味。
他的脸其实不只是窗子的光映白的,还有一种命运带来的苍白。他告诉我,他终于离婚了。旷日持久。"不死也脱了一层皮。"
他是笑着说的这一句,但笑容里就有那种苍白。
"都给她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他把两只手掌向上摊着。
实际上,他早已有了新欢。他的离婚,追究起来,就是为了这位情人。我见过一面,印象不怎么好,因她面目不善,而且也没他老婆长得端正。她只是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有一辆本田雅阁的车。孙熹因为参加一款新家电产品的发布会而认识了她。之后,就传出了他和她的绯闻。再之后,他老婆有次在浴室里割腕自杀,幸被及时抢救。那些有来苏水味和安眠药片的日夜,他挣扎在十字路口。但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他已走上了一条不归之途。
那位情人已经掠走了他。亦掠走了他曾有过的安静、平淡和满足。
他把所有的财物都给了前妻,他以为自己不再欠下什么。
就是那一次,忽然,他说:"有酒吗?白酒?给我倒一杯。"
我家里还真是有酒。他自己揭开瓶塞倒了几乎满满一玻璃杯,五粮液,约有半斤多。他盯着杯子,不到五分钟,就喝光了,不用任何下酒之物。
他的脸开始红起来。说话时舌头也慢慢变大。
"我现在,是、金牌、王老五!"他很响地说,同时声音亦很模糊。
事隔三个月,他给我送来请柬。那一次,他来得匆匆,亦走得匆匆,夹着一个很大的黑皮包。"你一定要来捧场。"他下楼梯的时候说,"但是不要送礼。我一分钱都不会收。"
他好像胖了些,脸上已没了上回的苍白。
而我并没有去参加他和那位女老板的婚礼。听说场合很大,开了五六十桌,都是那个能干的女人在张罗。听说孙熹醉得不省人事,呕吐出许多秽物同脏话。亦听说婚后他做了新太太公司的艺术总监。
早两天,孙熹又来了。他来喊我去附二医院看蒋立新。中学时代,蒋立新、孙熹和我,是玩得最酽的同学,曾在学校后头的花园里"桃园三结义"。蒋立新刚做完手术,肺被切除二分之一。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眼睛半睁,痛苦地望着天花板。
这消息孙熹最先得知。去医院的路上,他很沉默。我亦沉默,不想问他什么。我们就在街上走着。车流人流,在身边擦出无数条影子,如中学时黑板上的粉笔刷痕。
"等一下,我马上就来。"他忽然说,接着就跑过了马路,把我扔在一幅路牌广告灯箱下。广告上的美女冲这个城市灿然一笑,嘴唇鲜红。这正诠释了我们的生活:不知什么是真的,亦不知什么是假的。
远远地看见孙熹站在丁字街口一家小南食店门前,站着,端着一只磁杯,仰头喝着什么。很快,喝完了,付了钱,又从马路对面跑过来。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你刚才是去……"
"呷酒。呷了二两散装酒。正宗乡下来的谷酒。香得很。"他解释说。
"你真是,如今这么大的酒瘾啦。"
"是,看见不得。看见了就想呷。"
"有什么意思呢,一天到晚酒醉迷糊的。"
"你就不晓得。世界上,除了呷酒,其他的什么意思都没得。唯有杜康呵。"
我没再搭他的白。依然是不想问他什么。按说,他不应当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他生活得写意,他不会成为看上去有些作践自己的酒徒。他把自己毁了。
在医院门口,孙熹执意要买一束康乃馨带给蒋立新。
"这花好,"等找零的时候,他歪着脑壳,手臂伸直,看着那一蓬热烈的花,喷着酒气说,"这花好。这花给人以安慰。"
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将来我要是不行了,你就买这个花来看我。记住,呵。"
魏世民
魏世民先在市里后在局里连开了三天会,忽然想轻松一把,就打电话给老印,说你叫几个文艺界的人来,我请他们吃夜饭,地方你来挑。老印遂通知这个又通知那个。"魏局长请大家聚一聚,你定要来呵!"我在电话里问是哪个魏局长。"工商局的呵,魏世民魏局长你不认得嗳?"我说我怎么会认得?我又不同他打交道!" 呵呀那你要认得一下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来了你就会晓得的。哎,你讲到哪里吃饭好?"见我不怎么动心,老印遂做工作道,"魏局长最喜欢交朋友,人也蛮好玩,嗳,你就算是来体验生活噻,也是见识一种人噻。湘翠楼如何?"
我后来当然还是去了。老印说得有道理,也是见识一种人。湘翠楼才开张不久,格局宏大,红砖碧瓦,假山回廊,据说可同时容纳数千人吃饭,适合众梁山好汉拍案啸聚,然后瘫一地醉生梦死客。那天人亦是极多,满耳嚣声里瓜皮帽红缎袍的服务生引我九曲回肠,来到最里边的厢房,"请,这是魏局长订的包房。"庭院里,一棵美人蕉,绿得很是有点李清照。
人皆是几个熟人,老印先在这里迎客张罗,叫送盖碗茶,送热毛巾擦手擦脸。众人皆问,这餐饭有么子名头?"没得没得,"老印摆手道,"魏局长就是想认识下各位。工商局嘛,有名头也要吃饭,没名头也要吃饭。"老印是个开公司的人,因喜书法,亦是书协的会员。写得一手好柳体。又爱热闹,同哪个皆是见面熟。说话间魏世民进来了,两个肩一抖,老印比服务生手快,接住了呢大衣。"各位老师对不起,"他把手摊在空中,像要指挥合唱的模样,"我魏某迟到,等下子罚酒三杯。坐坐坐(仿佛有谁站起来似的),今天要好好来给各位老师当三陪!"又侧过脸来问老印,菜都点好呐?老印道还没还没,等你郎家来。服务生把菜谱递上,魏世民对老印道,"这点小事也要等我来。"又脸一转,"请哪位老师点?爱吃么子就点么子。"众人皆推辞,说点菜是学问,还是客随主便,烦魏局长代劳。魏世民说那也好,免得你们点些为我省钱的菜。脑壳稍稍仰起,亦懒得看菜谱,张口就点了鲍汁鱼唇、木瓜雪蛤,还有野山菌炖乡村老鸭以及香辣姜葱肉蟹,大约十来道菜。" 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做得还蛮好。"他介绍道,"这地方开张才两个月,我来吃过七八回了。蛮好蛮好,环境好,服务好,菜也做得好。老印你还是晓得挑地方嘛。 "把老印笑成了一朵菊花。"哪里哪里。"
门一开,湘翠楼的老板进来了,"咦呀魏局长来啦,何解招呼都没一个?"魏世民道,又不是他订的,是老印订的。"要打招呼噻,你局长大人来了。"老板一边手忙脚乱递烟递名片,一边嗔怪模样。"魏局长一来,我们湘翠楼就蓬荜生辉,呵!"又道,"局长,菜若不好,要多提宝贵意见来!"
热闹一气,老板才走掉。肯定又转到别的包房咦呀去了,递烟递名片要多提宝贵意见去了。这一厢魏世民对老印道,"要介绍介绍各位老师噻。只晓得呷茶。"老印说是是是,遂站起,顺时针介绍。介绍到歌唱家老陈时魏世民道,"我也晓得唱蛮多歌来。我中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还蛮喜欢我,说我将来当得胡松华。要不要我唱一首?"众人便鼓掌。魏世民仰起脸来,清清嗓子,"我就是有点扁桃体发炎。"遂唱了"说句知心话"(其实是"说句心里话")。总之把"说"咬成了"水",把 "知"咬成了"直"。这一句唱下来便成了"水锯直心华,喔也香家"。真是跑音跑调亦跑感情。众人遂佯拿毛巾擦嘴,堵住一喉咙的笑。"好好好,献丑献丑。再接着介绍。"又介绍诗人老张,魏世民道,"张老师,不怕你见笑,我魏某最拿手的就是写诗。我读中学时候的小名就叫做'张口来',曹植还要走七步,我走三步就来了。"老印证明道,"那是那是,魏局长一肚子诗才。魏局长你背首诗给老师们欣赏噻。"众人又鼓掌。魏世民亦不客气,仰头就来了一首。好像是歌颂工商执法人员的,只听得有"我为祖国来护航,风里雨里勇向前"之类。背完了,又道,"我就是会押韵。我作报告嗳,句句话都押了韵,我背几句来听听呵,'同志们台下要坐好,我在台上作报告;一要把年终的工作总结好,二要把明年的工作安排到。'怎么样?句句押了韵吧。献丑献丑,再介绍。"接下来老印又介绍了二胡演奏家老蒋,京剧演员小胡,画家老郭,最后是轮到我。总之,介绍任何一位时,魏世民皆成了那一门类艺术的发烧友,且当即就来表演。"我要加入你们作家协会," 他对我道,"我还写过好多的快板来。"我说那你要加入曲艺协会才对。他道,"曲艺协会我要加入,作家协会我也要加入。"我说你么子协会都可以加入。"真的啵?真的啵?握手来!"他遂抓住我的手使劲摇起来,"莫只晓得讲话,吃噻,吃!"
一餐饭吃了两个多钟头。魏世民醉了。出门时他还抓着我的肩膀道,"嗳,你们文联以后有么子活动,叫上我一起玩噻。反正,吃饭,归我买单噻!"
"我这个人嗳,"他又打个酒嗝,"没别的爱好,平生就是喜欢高雅!
高~~~~雅!"
大号叫人民细武
她那次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在台上,她表演自己的才艺,又唱又跳,载歌载舞,还当众挥墨,写了一幅"白日依山尽"的行草。她的书法有出奇的老道,很让人惊讶。遂有掌声爆发,经久不息。人们愿意认为,一个小女子与古老传统,应当渊源有自。且美貌亦应当有它深厚的文化底色,方不显出苍白同单薄来。
这亦是她艺压群芳的地方。我坐在台下评委席上,如其他评委那样,给了她最高的得分。就这样,她脱颖而出了。她从一名大三的财院在校生,一跃而为模特新星。
在宣布打分结果的时候,在上届模特选秀冠军给她戴上金属顶冠的时候,她在掌声中泪流满面了。她的模样楚楚动人。纯洁、天真、情感丰沛,且又娇羞美艳。
何况她还有特别纯正的学生味。她仿佛山野中一棵清新的小树,尚未经过任何烟尘浊气的熏染。她让人生出呵护与爱怜之情。
这是美女经济时代的一场盛宴。众多的赞助商,众多的媒体聚焦,众多的场地广告,众多的炫目灯光……把她推上波峰浪尖。一夜成名。她恍如在梦中。
当天晚上的庆宴,她就坐在我对面,我得以观察到她的兴奋、如梦似幻、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和内心里奔涌而出的对命运的感激。她还根本不会应酬。人们从别的宴席上走过来跟她干杯,跟她合影,跟她大声地说笑,并且递给她名片和索要她的电话。而她局促不安,举止无措,有强烈地躲藏起来的意识。那一瞬,我相信她甚至有一点后悔。命运的忽然改变让她晕眩,亦是让她无所适从。光芒耀眼,但简单的生活从此复杂。她一直笑着,却是有了些不大自然。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旋风一般,那么不真实,这是她企望而又不敢置信的。
就在那晚,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经纪公司,她亦意识到自己的签名从此不同凡响。一些人找她谈到很晚。她甚至都分不清谁是谁,究竟都谈了些什么。她亦不晓得如何一来就上了经纪人的宝马车。车在都市的灯海里鱼一样游动。她亦不晓得是要游向哪里。她刚才是喝了一点红酒,但不至于脑壳那么晕乎。车上,除了经纪人,还有一位始终对她微笑的男人。她隐约记起,有人介绍他时称他什么总。他给过她名片,但她已接到了数十张名片。她记不起了是哪一张。反正,经纪人让她叫他董叔叔。
她和他们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层餐厅。一片灯海在落地玻璃窗下,又近又远,又真又幻。"我实在……吃不下了。"她有些慌慌地说,因她看到服务生一碟一碟朝桌上端来了精致的菜肴。"不要紧,尝尝,宵夜嘛。"那位董叔叔,声音里满是温柔和体贴。
接着,一小碗鲍汁饭递到了她的微微出汗的手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但她已分辨不出它的味道。经纪人在一旁介绍这位董叔叔的公司,介绍他和媒体关系,以及他曾经捧红过若干歌星的历史。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就三十多岁,微微发福,笑起来的样子很干净,衬衣领子很白,灰格子休闲西装,抽软包装中华烟。她看到他拿出卡来给服务生。一餐宵夜吃了他差不多六千。她吃了一惊。但他的模样却极是轻松。
我就是那个总决赛的晚上见过她。之后再见到,她就是和"董叔叔"在一起了。她开始拍广告,在电视剧中串串小角色,出席一些盛大的媒体活动。她走到街上,听到背后有许多人小心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亦满是发现的惊喜。
她的模样已有了明显的改变。她穿着华丽,脸上有油彩的光泽,嘴唇鲜红,鞋跟很高。她毕业了吗?她已分明不像个学生的模样了。
两年之后,我听说她已不和"董叔叔"在一起了。她现在是住在一位年纪比他父亲还大的什么"伯伯"给她买的一套复式的公寓里。那"伯伯"喜欢嚼槟榔,打麻将,隔一段时间就飞到香港去赌一回马。他一高兴,就送了一辆红色的本田跑车给她,并呼她"细武"。因她姓武,我们这地方,把"小"皆呼做"细"。
那天我从南门口的一条小巷里过,忽然看到前面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了仄仄巷子当中。车旁站了一位衣着时髦身材窈窕的女子,背对着我,正打手机。她转过那张满是焦灼的脸来时我认出她就是细武。她亦是看到了我,但并没有认出来,她亦不可能记得我了。她冲着手机大呼小叫,声音紧张急迫,好像要哭了出来的模样。我断定是她的车卡在了巷子里,进不能进,出不能出。她大约没有搬到救兵,只好兀自钻进跑车里。她小心地倒车,但显是手生,车的尾厢还是碰到了一家小粉店的门柱子上。小粉店的主人跑出来,大声詈骂。她又从车里伸出修长的玉腿来,吓得浑身哆嗦。她把手机拿出来,用一种哭腔呼救。
"我……他们……我……车子……"她几乎是语无伦次。
这一刻,就好像她的生活钻进了死胡同,若无依靠,她就彻底束手无策了。
大号叫人民小陈
我亦不晓得他名字,只晓得人叫他小陈,叫他老婆小黄。他是在我们宿舍大门对面人家的车库里开小店,相当于一个微型的超市,吃的用的什么皆有。
那车库本就小,大约十六七个平方米,还要隔道布帘子,在里头开个铺,摆张小桌,靠墙还有一个煤炉,用于烧火做饭。所以外头就瓶瓶罐罐堆了一屋。人在外头喊,拿袋豆豉呵,要浏阳太平桥的来!他老婆小黄这一壁应着,要等半天才翻出来,因是货物摆得太多太芜杂,有点子剪不断,理还乱。
他店子在小巷深处,到我们宿舍处又是条断路,故无往来人流,生意便只可能不咸不淡,断无发财发家的道理。早两年亦是有个两口子,租了这车库做日杂店,卖水管龙头拖把扫帚之类,生意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那个男的一天到晚不是坐在店里打电话,就是没见了人影,只剩他额头上有疤的老婆坐在矮凳上打瞌睡。奇怪的是没人买他的东西,他反是不断地进货,店子里堆得不像店子,倒像仓库。这谜底直到某一天早上才揭开来。因是快到年关,前一天几个供货商跑来要找他结账,他说好好好,明天上午来,统统跟你们结了。到了下半晚,他叫来一辆卡车,跳下来几个人,脚轻手轻,把他店里所有的货物悉数搬上车,然后一溜烟跑掉了,别人尚在梦里头。等第二日那几个供应商过来时,看到的是卷闸门掀起的一个空车库,一地碎纸同塑料带,连灯泡皆是下掉了。
小陈小黄来开店,我们宿舍的女人们便把那两口子的事拿来同他们讲。"人心隔肚皮来,看着也是蛮好的一对人,何解就这样!"小陈小黄听着,道,"那是,那是,么子样的人都有,如今这个社会。"宿舍里的女人们其实有潜台词:你们不是这样的人吧?
小陈两口子来时,他老婆小黄手里还抱了个几个月的崽。看着看着又一天天长大,能够下地走路了。小黄牵他肉肉的手,过我们宿舍传达室来坐,因传达室是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地方,一阵阵的哈哈,一阵阵的热闹。众女人逗那小孩子,肉崽,肉崽,亲一个!小黄便把肉崽举起斜过去,亲某张女人的脸,如石块打到墙上,粉灰四溅。
小陈两口子是乡下来的,城里是好,但城里的钱亦未见得容易赚,小陈便买了辆摩托,到巷子口斜坡下候客。"浏城桥?三块!"或者,"橘园?咯样远?八块!" 递顶头盔给身后的客,"抱我腰来!"排气筒一股蓝烟喷出来,啪啪啪地就跑开了。不到半年,长沙的大街小巷,小陈是走得心里有了张地图了。传达室的女人们时常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小陈回来了,头盔一摘,人尚未下车,就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纸钱来,递到小黄手中。小黄问,跑了好多?小陈道,自己数噻!二十,三十,呵呀,今天上午跑了咯样多!小黄胖胖的脸上便是红润的笑,牙齿细细密密。传达室的女人们便说,黄妹子呵,咯样的老公几多好,粒米驾扬州,一分钱都交到你手中,福气来!小黄遂笑得更红润,一脸酡红。把怀里的崽颠一颠,道,肉崽,肉崽,妈妈给你棒棒糖呷!小陈亦伸过食指来刮肉崽的脸,然后,"我去了呵。"一股蓝烟遂飘在小巷里。
我亦看到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天地之间,这一个瞬间甚是美丽又温馨。天长地久的神话我不相信,但这一个刹那,我是相信它的真实同感动。生活于小陈们其实艰辛不易,但小两口你恩我爱,亦就苦中有乐,幸福且并不是钱能买得到手的。小黄脸上红润的笑,分明是一种满足同陶醉。先前那两口子喜欢吵架,而这一对小夫妻,据宿舍里女人们讲,还真是一次未见他们红过脸。虽是租了人家的车库来讨生活,却是有种安居乐业的喜气在里头。
城市里颁布了禁摩令,时常有公安搞行动,逮住不是好玩的。这个时候小陈便守在店里,对着柜台上一台14的二手彩电看连续剧,甚是投入,跟着剧情笑,或者眉头聚拢来,有忧郁的表情。老婆小黄就在里头的灶上炒菜,肉崽跌跌碰碰跑拢来抱他的腿,他就把他放在膝头上,"肉崽,这个女的要不得,她爱上人家的老公了。 "他把电视里的故事讲给崽来听。小黄就在里头笑,说神经病,他这一点点大,晓得么子!
小陈店里的东西,比巷子外头对面街上超市的要贵一些,比方一罐可乐超市里是一块八,他这里要二块五。但我们宿舍里的人还是喜欢在他这里买东西。我猜测除了人们懒得走那几步路,更多的只怕还是有帮他两口子一把的意思。传达室的女人们亦是善良,愿意看到小黄脸上有酡红,愿意肉崽时常有棒棒糖呷。
风头一过,小黄又骑着摩托车到巷子口斜坡下头去候客。头盔有时拿在手上,有时戴在头上。我回家,很晚了,还看见他靠在车上抽烟,耐心等客。城市的灯火飘过他的眼瞳,迷离扑朔,如同一个躲藏的梦。那是他的梦吗?
大号叫人民小米
我几乎是吓了一跳。
卖盗版碟片的小店旁,有早春菲菲的雨雾,裹住昏暗的街灯,是黄茸茸的一小团有寒意的光晕。
他站在街灯下喊我。声音是试探性的,亦是怯怯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小
街的夜色里被人忽然叫到自己的名字,而且又叫得那么古怪,不由得一悸。背上凉得紧。
还是看清楚了这张有些模糊的脸。然后,费力地辨出了依稀的少年时光。
与其说这是一张人脸,毋宁说这是一张干瘪的苦瓜皮。但我仍然从极度的陌生里认出了一丝曾经的熟悉。人不管变得多么丑陋或衰老,也总会渗出岁月的过往痕迹。
他再次确定地叫我。而我的回应则显得犹豫:
"小米……"
我叫出这名字来时自己也感到了莫名的滑稽同悲凉。但他的确就叫小米。三十多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他的。我那时叫着,声音欢悦响亮,像少年宫草坪上蔚蓝的鸽哨。
我看到他笑了。很努力的笑,同声音一样古怪的笑。然后我们握手,反复摇着,仿佛要撼动对方的身子,和尘埃落满的日子。
接着,是那种阕隔多年之后陌路相逢的人的问候,明显生分的热烈,以及不怎么自然的亲昵。
"你现在混得好,我晓得的。"他夸我,并且仍然努力地笑。有一颗门牙已经脱落。
我问他,你怎么样?
那种笑立即变成了苦笑。他摇头,辨不出颜色的衣领在街灯下反射出让人恍惚的湿湿的毫光。我们都没打伞,他于是捉住我的手,"到屋檐底下来。"
屋檐仿佛给了他某种安全感,亦是使他有了某种说话的从容。但他的语言分明破碎,而且急迫,似乎从喉头争先恐后拥挤出来,于是失了秩序。
而我仍是听得明白。他的半辈子生活就在这样的语言里被粗糙地勾勒出来。他离了婚,一个儿子在外地念大学,而他五年前就下了岗,如今靠低保度日。有时候,也偶尔干些零星的活计,聊胜于无。
"我倒不要紧。我一个人能用么子钱?"他说,"关键是我的崽要用钱。如今的大学,砸锅卖铁都念不起咧。"
他又开始了那种苦笑。门牙掉落,说话兜不住风。意思清楚,声音模糊。
"我还是住在老地方,一间房子,什么东西都没得。"他说他自己的事没什么好想的,他只想崽的事,只想崽还有两个学年,如何才能对付得过去。
"你现在混得好。"
"哪里哪里。只是比你……"
"帮我介绍一份工作噻,随便么子事情噻,守传达呵,守仓库呵,做么子都行噻……"
他眼瞳里跳出了一星光亮。手搓着,发出夜的不安的声响。
"我屋里还是老地方,你应当记得的。拐个弯就是。只是不好意思请你进去坐。你怕么也不会去坐。我的事就拜托你噻。"
"……"
他只差打躬作揖。始终是那种让人难过的笑。
三十多年前,我们就叫他小米。那时,他是我们班上最活跃的文艺分子。会跳舞,会演街头活报剧,会模仿别人滑稽的说话,还会在地上撕出"一"字来。
那时候,喜欢到他家里做作业。仄仄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吱如鼠叫,白天也很暗,一间小小的房,细密格子的窗,窗台上总是有一钵仙人掌,在呆板里显出生动。
红领巾在暗处如火苗闪动。
有笑声和歌声,还有打闹声,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在时间的深处。
大号叫人民小庞
小庞去深圳时,曾举起一只张开的手掌对我道,五年,顶多五年,我会混出人样来的你放心!他孑身一人,又不名一文,八月里,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硬座厢里,挤满一额头大汗同一脑壳心思的民工。他从他们的身上嗅到了自己的气味吗?
我倒是一直挂记他。因我听到过一首歌,"你在他乡还好吗",让人想起他脸上的青春痘,倔犟的嘴角同又迷茫又固执的眼神。"我要有自己的广告公司!"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他刚从长沙的一家广告公司拂袖而出。老板不欣赏他做的文案,他气愤得青春痘爆出紫红。我对他说,世界大得很,何不出去闯?他那时,经常带着他满纸墨团的文案来给我看。我觉得他想象力狂放,思想闪光,而人又有一股行事的狠劲。他应当在更大的舞台上去翻斤斗。就这样,他提了只敝旧的帆布袋,怀揣八百块钱,上了一列脏兮兮的直快。
五年一晃过去。那天他给我寄来一本厚厚的书:《世界的喇叭》,里面收录了他的三百个广告作品,形式包括电视、报纸、路牌、灯箱、车身等等,内容则几乎涉及与生活有关的所有商品,还有就是一些知名大企业的形象广告和活动策划。书里夹了一封信,热情邀我去深圳看他的公司。我眼前仿佛晃动起了他那只张开的手掌。
他开着辆奥迪车到机场接我。"我有什么变化吗?"他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脑壳歪着朝我问道。一身耐克运动衫,仍是板寸头、青春痘,但精神面貌显是与五年前大不一样。在去他公司的路上,深圳像一只橙子,慢慢剥开了皮,呈现出它一瓣一瓣的鲜艳与水灵。而小庞亦是讲叙着他这五年来的拼打经历,同样呈现出人生的斑斓同变幻。五年来,在这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他从一名卑微的外来淘金者,摇身一变而为利用自己的作品通过各种媒体发出时代声音的有点名头的广告人。他遭遇过屈辱、艰辛和拮据,亦邂逅了机会、爱情与成功。"再过五年,我会成为中国广告界的大人物信不信?"他又伸出了那只张开的手掌。他在黄昏的车流里快速蛇行,凡超过一辆比他奥迪更好的车他就骂道:"你这个蠢货,敢同老子来比,老子是你爹呵晓得啵!"骂得酣畅淋漓,通体快活。
我说得意呵你。他道在深圳这鸟地方,你只能逞强,不能示弱,连开车都要如此。我笑一笑,说你还是湘乡人的性格呵。他在方向盘上拍一掌,道,是呵是呵是呵,哪个要我是曾国藩的后人噻!
他带我到华强北路上的一幢新写字楼,从20楼的电梯间出来,向右一拐,手一挥,"我租下了这一半层!"公司刚刚搞完的装修。所有的墙面,由红、黑和灰色组成,很是好看。一股装饰材料味扑鼻而来。"下个星期一,我就从红荔路搬过来。"他道,"看看我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足有两百平方米大。还没来得及安帘子的落地窗,望得见深圳市中心的繁华同热闹。"有点子居高临下吧,呵?"他递支三五的烟给我。有个二十来岁白领模样的女子走拢来叫他庞总,然后把几张单子递到他手中。他随便看了看,拿笔签了字。"走,先去吃饭。"他对我道,"海鲜还是湘菜?"
泊车的时候,他同别人吵了一架。进到包厢时还在骂那个奔驰车主是个蠢货。我说你么子时候变得这么牛屎了?他道,老子身无分文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妈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蠢货!"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那号子,他脸上显出特别的傲慢同轻蔑来:"我跟你讲,你现在赔礼道歉已经没什么用啦。事情已经发生,道歉有什么屁用?你们准备给我赔一大笔钱吧!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听我说完!"然后他向对方说,我年初就盯上了你们的广告,我是故意到年尾才给你们发来律师函。老实讲,我就是要让你们播上一年,好多赔我一点钱。我现在后悔没再让你们播上两年三年,我好要更多的赔偿!
"什么?你问我是哪里人?哈!告诉你,我是湘乡人!哪里的湘乡人?哈!你连湘乡人都不晓得我的刘副总经理,回去好好读读近代史吧!老实讲给你听,我就是要教训像你这种人,还号称什么国际广告公司!一点原创力都没有,居然剽窃我的作品!准备赔钱吧!"
他声气很高地一顿吼完就把手机朝沙发上一扔。"狗屎!蠢货!"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说开了。他在央视上看到一则广告,完全是剽窃了他的作品。他不知是哪家广告公司的行为,便给央视发了个律师函,要求停播侵权广告。央视遂将律师函转给了广告提供方。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开口就问,你是小庞吗?一看区号是上海的,他脑壳里想,上海有什么朋友,可以呼他小庞的?"你是——?"那人就说我姓刘,是什么什么国际广告公司的副老总,"你那个律师函,我们收到了。我就是告诉你这个事的。"他一听就来火。"你晓得我多大?认都不认识,叫我小庞?我最讨厌你这种人!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我可以叫你小刘吗?收到了律师函要你告诉我干吗?央视都已经停播了!"啪,他就把手机盖上。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打过来。他没容那人开口,就说,不要找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那是我律师的,有事你找他说,莫来让我讨厌你!"
小庞说,结果,那个什么刘副总把电话打给他律师,却被律师上了堂关于知识产权保护的课。所以就有了刚才的那个电话。"赔礼道歉?"他道,"没那么便宜。老子不在乎他赔多少钱,老子主要就是要教训这个蠢货。他竟敢叫老子小庞!他不是自取其辱吗?"
我望着小庞,想象再过五年,这家伙骂起蠢货来,会是什么口气。
小芳子
小芳子一进来,我们编辑部年轻小伙子就显得特别兴奋。在那个上海的最酷热的夏天,她就像一股凉风,穿堂入室,带来瞬间的爽意;沉闷的案牍之劳,遂一扫而光。
小芳子拿高跟鞋后跟把门带上,把抱在怀里的一大沓书报稿件朝美编陈辰的桌上一放,然后对着他那台苹果电脑叫道:"咦呀真好看!佩服你们有手艺的人!"手顺势撑在陈辰的椅背上,"继续呀。"
电脑上是下一期的封面设计。的确是好看。
陈辰转过身来,仰望小芳子道:"我是学美术的呵,有透视眼呵,当心什么都看得清呵。"
小芳子是沈阳姑娘,个头很高,又白又丰满,无袖短衫薄得很,里头的小衣遂透了出来。当然,还有夺目的乳沟。她是投资我们刊物的这家公司的前台接待,亦兼着收发。看见她我就会想起电影《悲惨世界》里的那位吉卜赛女郎。
"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另几位小伙子皆这样笑道,葵花逐日似的朝着小芳子。
小芳子拿指头点着陈辰的脑壳:"看什么看,一点正经都没有!"
陈辰涎着笑脸,伸个懒腰站起来。看上去小芳子比他还要高。"小芳子,你到哪里哪里就热闹。但是你在哪里都没看到过像我这样坐怀不乱的人。"
众人笑起来。小芳子道:"你是说谁呵坐怀不乱的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陈辰指着自己的鼻子。这家伙是中央美院毕业的,号称情圣,电脑的桌面是他最崇拜的布拉得·皮特的剧照,他爱模仿他那一副傲慢不羁的坏小子模样。
小芳子亦是泼辣得很,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声点讲,谁?"
文勇坐在最里面的隔断,戴六百度眼镜,斯文模样。这时却道:"祸水不要乱引呵。"
"是他,小芳子你不信你到他面前试试。"陈辰抚着通红的耳朵。
众人亦是觉得好玩,就怂恿小芳子,"去呵去呵去呵!"
小芳子环视四周,道:"今日怎么啦?把我当猴耍?"又道:"耍就耍,来了呵文勇!"
说罢就朝最角落里的文勇走去,鞋跟橐橐地响。文勇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下,脸块迅速红起来。"小芳子不要上他们的当!"一只手摇着,赶苍蝇一样。
小芳子在大办公间中央忽然停下,"没种!"然后轻蔑地笑一句。
小芳子就是那种相信自己锐不可当的女孩。她从东北到上海来,一年的时间里总要跳两三回槽。她到任何一家公司应聘,人家一眼就能看中。不过,她的工作总是坐前台。她长得确实有些迷人。
平时编辑部里工作很紧张,大家皆是静静忙着手里的活。她一来,笑声便起了。尤其是陈辰,最喜欢跟她调侃。他亦是一个自信的小伙子。
"小芳子,今晚上我请你到钱柜去唱歌?"
"好呵,"小芳子一点矜持皆没有,"那就顺便连晚饭也一起安排嘛。"
有时,陈辰会说:"去不去玩卡丁车小芳子?徐家汇有家新开的场子。"
"几个人?"
"就我们俩呵。"
"叫几个姐妹去,热闹些嘛。"
"算啦陈辰,"有时候文勇就劝道,"小芳子像泥鳅一样,你逮不到便宜的。"
"我就不信!"陈辰道,"我看她对我还是有点感觉的。她每次进来都是先跟我讲话。"
"别自作多情吧你。"文勇刺他一句。
"谁自作多情?你长四只眼睛都没看清她对我有那么点意思?"
他二人你一枪我一箭的。不过小芳子倒真是喜欢到我们编辑部来玩。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个个皆很帅,又皆聪明。但要说小芳子对谁特别有意思,倒是很难讲。也许,她是对陈辰说话多一些,那亦是因为陈辰对她出击多一些。
有段时间小芳子回沈阳探父母去了。陈辰就老是念叨着她。文勇讽刺道:"就你喜欢念她。你还说你不是自作多情。"陈辰道:"我念是念在嘴上,你们谁不念?都是放在心里。虚伪。"众人笑起来:"嗬哟,陈辰看来是真喜欢上小芳子啦?请问,她喜欢你吗?"陈辰回道:"我们这一屋子人,她要真喜欢谁,非我莫属。"文勇道:"我看未必。"陈辰生气道:"总不会喜欢你这个四眼鬼!"文勇回击说:"我又没要她喜欢。我也未必看得上。"
"耶,耶,你照照镜子吧你!"
"我不用照,我自己晓得我自己。"
那年夏天,小芳子就这样给我们的紧张工作带来了轻松、快乐、凉爽以及一点无关痛痒的小龃龉。到冬天,我就离开了上海,亦是告别了这些可爱的小伙子们。
隔了五年,我因事又去上海时,原来在一起办刊的小伙子们皆星散四方。听说我来了,他们很高兴,皆来请我吃饭。陈辰是热心的组织者。那天我们在黄河路上吃大闸蟹,只有文勇一个人没来,因他忽然出差了。小伙子们皆混得有出息。陈辰开了广告公司,刘东很快要出国留学,文勇在一家外企当了高层主管。陈辰说:"文勇上个月结了婚,你猜新娘是谁?"我说我怎么猜得着。"你认识的。"我还是猜不着。
"小芳子呵!"陈辰大声道,手在桌上用力一拍。
"我至今都不明白,"陈辰又道,"小芳子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四眼鬼。唉,还是老话讲得好呵,不叫的狗,最会咬人!"
我问小芳子还那么漂亮吗?陈辰道:"漂亮,更加漂亮。简直漂亮得让人气愤!
大号叫人民小谷
小谷的服装专卖店就开在我们单位前面的小巷子里。小巷子过往的人不多,特地进到他店子里去的人就更少。他的店子真的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其实拐过去两条街,就是蔡锷路,是做服装生意门面最多人气亦最旺的商业老街。何不到那里去开店?
原因很简单,他小谷银子不够。他只能在这样的小巷里开始他的起步维艰的营生。
说起来小谷开这样的小店,实在有些屈才。他是学钢琴的,在我们单位当音乐专干。人长得帅帅气气,一双手伸出来,十个指头又白又长,气质上又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他妻子小李是他音乐学院的同学,亦是长得清婉秀丽,两口子脾气又好,待人接物礼貌热情,是叫人羡艳的一对璧人。他调到我们单位来以后才结的婚,婚后生了个女,得父母遗传,长得大眼小嘴,亦是漂亮可爱。常见他两口子抱着这个名叫小聪的女孩在黄昏里散步,灯火闪烁、人影朦胧,诗情画意,看上去真是幸福美满。但小聪不到一岁时,得了一种很古怪的血液病,医生说,患这种病的几率,是千万分之一。而且,医学上迄今尚无有效疗法。要打针,要吃药,要遏制病情的发展。而那些针和药,又皆是进口的,贵得吓人。人生的突然变故,让本来白净脸面的小谷,那张脸是白得分明有些可怕了。小李是歌剧团的,干脆请了长假,在家里陪护小聪。现在是三天两头,只见两口子抱着小聪从家里出来,径朝马路斜对面的医院里跑,模样是紧张得几近恐怖。
"要帮忙啵小谷?嘿,小谷小谷!"工会主席老姜追着喊。
小谷头也不回道,"又发烧!又发烧咧!"只听得鞋音乱乱的一阵响。
小谷后来谈起这段日子,尚有余悸。"那时候嗳,就是一个字:愁!"他回忆道,"愁我家小聪的病,又愁治病的钱。愁得一塌糊涂!"
如何不愁呢?我们单位是清水单位,小李的歌剧团亦是好不到哪里。本来,小谷小李是学钢琴的,可以带带学生,另有斩获,贴补家用。但小李说了,带学生弹琴太吵闹,影响小聪养病。怎么办?就这样,一个好端端叫人羡慕的家庭,生生的弄得惨惨淡淡,笑语不再。那段时间,这两口子不是跑医院,就是跑亲朋戚友家借钱。回到家里,只有唉声叹气,愁眉相对。小李有时便垂泣,"我们为人善良,上苍何解不公?"
小谷喜欢上网,妻儿睡了,他还在网上,借虚拟的世界忘却现实。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温州有个网站经营服装,品牌虽不响亮,但从照片上看成衣的样式还是蛮时尚前卫的。网站的说明上说,加盟该服装品牌的经营,门槛很低,只要三万块钱,然后对方就发货过来,半年之后再结款。至于你要什么样式的货,在网上选订就是,方便得很。小谷一喜,把小李叫醒来,"快看快看,天降机会来了来!"
他们遂又借了些钱,跑了好多条热闹街市看门面,然后摇头,因租金贵得叫人咋舌。最后,就选定了前面说的地方,月租一千块租了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店。小谷小李自己动手搞装修,钉了些杉木板子,刷了些鲜艳的油漆。到底是学艺术的,只花了很少的钱,却是把门面装点得很有气氛。
但气氛归气氛,关键是要有客源。这条小巷子,实在太冷清。开业那天,来庆贺的人一走,门面里就只剩得小谷小李,还有一位他们请来的妹子。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无话。小谷白天上班,小李因请长假,有时亦抱着小聪坐在店面里。我几回走过,很少见有顾客在里头。有回我老婆要买衣服,我就对她说你去小谷的店里买吧,也算是帮帮他。工会主席老姜亦对我们单位的女同事这么说。
那是小谷最艰苦的日子。他两口子从没做过生意。就这么眼巴巴的熬着。一晃,两年过去。忽然有天,小谷到单位打收入证明。我问干什么。他说,买房子呵,我看中一套复式楼,是个好楼盘,两百多平方米,按揭要证明。总价八十多万,首付二十几万。我说小谷,发财啦?小谷笑笑道,赚了点小钱赚了点小钱。我说是你那服装店?他点头道,是呵。我讶异得很,那样的店也能赚到钱?小谷说,生意真是靠人做。我们慢慢摸索,把它做起来了。"现在总共开了六家连锁店咧!"他搓搓手,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样,"我最近还打算买台车。看中了蒙迪欧。现在六家店子生意都蛮好。只可惜我的钢琴荒废了。"
我像听故事一样听他说话。小谷是厚道人,绝不会撒谎。我只是想,这两年多的时间,他似乎随口说的"慢慢摸索",则其中不知饱含了多少的心思和辛劳,然后遂有今日。若不是家庭横遭变故,他顶多就是带带学生,过一种像大多数人一样钱少但安逸的日子。那样固然不错,但现在他的富足、充实和忙碌,他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显是更有生命的张力。
小谷把盖了公章的证明揣到口袋里,又道,"你说怪不怪,上苍真是不负人,小聪的病,莫名其妙得的,居然又莫名其妙好了。连医生都不信,说这是奇迹。真的,太奇怪了,做梦一样!"
小谷的表情极生动,却分明不是在梦里。
薛细妹
吃罢夜饭,一楼的老薛来敲门。鸭舌帽下,细眼睛眯缝着谦卑的笑意。"要麻烦你来何老师,"手在他二女儿肩上拍了拍,"我这妹子就是语文成绩不好,尤其作文拖后腿。要高考了,拜托请你抽点空,帮她指点指点。"
老薛有两个女,大的叫大妹,细的叫细妹。大妹高考落第,在家里呆了一年,如今帮人站柜台。轮到细妹又要高考,老薛便有点急。这事有关面子,总不能两个妹子皆沾不上大学
的边。你看二楼三楼的细伢崽几多有出息,清的清华,复的复旦。细妹你总要跟老子挣口气!细妹遂一脸无辜模样,抱几本书,又脑壳低着,青春的黑发油光闪亮。
"老师横直讲我作文跑题。"她红红着脸道,"又讲我语法不好,古文也不好。老师还讲我的成绩总分,就是叫语文拖的后腿。"
我说莫急莫急,一样样的来。先跟你讲语法,然后讲古文。又说作文这东西不是可以一下子突击的,我帮你选几篇范文,你慢慢体会人家是如何写得那么有章法。
那一个多月里,每天晚上,细妹就上楼来找我辅导。老实说,我感觉得她同大妹一样,不是读书的料。昨天讲过的,今天就忘掉。本来天真活泼一个妹子,书一端上手,神情就木了。我叹口气,心想我亦是在做无用功。又想,人生道路千百条,何必非得朝读书一条道上赶。许多人的精彩,原本可以开放在这里那里的。
这是十年前的事。至于后来的结果,不说亦可知。老薛有些日子有点气急败坏,张口就骂细妹。搞得细妹双泪涟涟。老薛要细妹再复读一年。细妹不肯。细妹说,你硬要逼我,我不如去死!老薛的堂客张大姐就说算啦,我们做工的人家,不出大学生也未见得那么丑。细妹,我退休了,你来顶我的职!细妹呜呜地哭道,我不读书,也不做工。"那你搞么子,?"老薛气得颈根冒筋。细妹道,"我要去学唱歌,我要当杨钰莹。"
细妹肯定当不成杨钰莹,因她嗓子虽薄亮,却是一点乐感亦没有。学了一阵,把钱花得让老薛心痛肉痛,长进却一点没有。"算啦算啦",她自己亦是这样的泄了气。
过了些日子,大妹找了个男朋友,是开的士的,人高马大,英气勃勃。大妹下了班,就坐在夏利车上陪男朋友打街。男朋友一个月赚得四五千,经常大包小包的朝薛家提东西。邻居们说咦呀老薛,你郎崽不错来,蛮孝顺来。老薛脸上才看得见笑容。遂走到门外走廊上,跟张三李四扯谈,烟灰一顿乱弹。
细妹不愿读书,又当杨钰莹不成,遂整天闷闷不乐,闲在家里,大白天亦是蒙头困觉。只听得老薛吼,死样子,我看你吃爷娘一世!又听得张大姐说吼么子吼,人家心里不舒服,你莫逼她。有人介绍细妹去饭店当迎宾小姐。细妹说不去不去不去。又有人介绍到什么公司坐前台,细妹说不去不去不去。说着又缩到被窝里,把自己睡得两眼似鱼泡。
眼看着大妹结了婚,事情办得蛮热闹。邻居家家户户送了红袋子包的喜糖。老薛觉得大妹好歹跟自己挣了点颜面。只细妹不懂事,不争气;豆腐掉在灰里头,打又打不得,拍又拍不得。想起烦心。
不久细妹到同学家参加生日宴,认识了一个后生崽。那后生崽后来便成了她的老公。后生崽头回到老薛家来,邻居们就说,细妹比大妹长得好,怎么找个男朋友却比大妹的差这么多?又矮,又粗,还一口的暴牙。老薛同张大姐虽第一眼觑过去对暴牙很不感冒,但暴牙那天是送老薛一块表,送张大姐一副金耳环。又请老薛全家去了海鲜楼。点的海鲜,老薛同张大姐皆不认得。暴牙遂耐烦解释,这是石斑鱼,这是龙虾,这是膏蟹。结账时暴牙从口袋里掏出好厚一沓百元大钞来,叫老薛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唉唉唉,你简直,太,太那个了!"后生崽谦虚一笑,"伯父伯母,不成敬意呵,承你们瞧得起呵。"转头又叫,"哎,小姐,果盘呢?果盘!"
老薛把那餐海鲜的场面说给张三李四听,免不了又渲染了一番。张三李四说咦呀老薛,你招了这样的郎崽,以后日子会蛮好过来。老薛就说我家细妹嗳,也是痴人有痴福咧。
接下来的事就更是叫老薛面子有光彩。暴牙原是搞装修的,叫来一帮民工,把老薛家铺了花花绿绿的地板砖,又刷墙壁,装门套,还做了封闭式阳台,老薛家遂焕然一新。搞得那一晌,邻居们翻来覆去地说,生崽还不如生女来。又说生女会读书有么子用,还不如找个如意郎崽来。
我后来搬了家。只闻说细妹同暴牙结了婚。暴牙亦不要细妹做事,只帮着他收账。把个细妹养得白白胖胖的。又闻说老薛经常以批评的口气表扬两个妹子。比方道,"这么大的人,也不晓得持家,一天到晚在饭馆里吃!"
早两天我从侯家塘过身,特地下车去看从前的邻居。远远地见到街心花园里坐了细妹,抱着个细伢崽在看婆婆姥姥跳扇子舞。迎面老薛又走拢来,见到我极高兴,遂站到树下扯谈。我问他细妹回来了?他迟疑片刻,脸阴下来,"她嗳,快点莫提。"我问何解。他告诉我原来细妹离了婚,住回到娘家来了。"她离婚嗳,说起来话长,我也不想说。"老薛皱起眉头,"但是你一个这么大的人,总不能么子事都不做,成天吃父母的吧?你看我的手,劳动人民嗳!你看她的手,白得跟资产阶级样的!我还讲不得她,一讲她就冲气,说要去死。要死你就死噻,河里又没盖盖咧!"老薛说罢朝街心花园那边望去,夕阳斜照在细妹脸上,那脸上正是一片六点钟的迷茫同庸怠。
大号叫人民颜子
颜子的日文歌实在是唱得地道。轻柔、低浅,如一脉流泉。是山口百惠早期的歌。
刚开始我们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麦克风隔着膝盖轮番递过。话筒线麻乱地缠搅,抖一抖,方才吐松。无非是些"大河向东流"和"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一片醉酒的狼叫。
我想起颜子怎么没唱,只一旁坐着,手平整放在膝头上,脸上似是对什么都欣赏的笑意
,就说你也唱一首嘛。反正是卡拉ok,大家互相一顿折磨嘛。
她这才在点歌器里点了首《爱随风飘》。她一开口,包厢里顿时静下来。
"颜子你在日本不是当歌伎吧?唱得这么勾人。"有人这么说着,然后一阵轻薄的笑。还有人说,"消掉原声没有?呵,消掉没有?"
颜子仍是那种浅浅的笑意,手又放回到膝头上。楚楚可怜,但又风情万种。
后来颜子又唱了邓丽君的歌。几可乱真。她就是那么样的一种声音,一种绵绵情意,一种业已香消玉殒的韵味。她的歌亦是让人产生迷乱的错觉。
大家都不唱了,专要听她唱。原来美丽的花,总是等到最后才绽放。
唱歌是饭后的余兴节目。之前的那餐饭,是颜子做的东。因她从日本回来,"想看看你们"。这个"你们",却皆是些我并不认识的书商和出版界人物。
席间,颜子谈起一个人。这人是她在东京认识的,网名叫丹哥。他的人生经历非常复杂,是一位小提琴手,很早出国,定居丹麦,离婚后独自开车遍游欧洲,每到一地亦必四处留情。又辗转更多地方,最后到日本,一连找了三个东洋太太,且还有一位跟他学琴的年轻东京小情人。(有个人听了抚掌道,哈,一把中国茶壶配四只日本杯子呵!)这倒不是说日本人一夫多妻,是这位丹哥找一个又弃一个,但弃掉的他又养着,有了新欢亦不忘旧爱。"丹哥还是蛮好心肠的,三位日本太太,一人给了一套房。想想日本的房子有多贵!"颜子道,"离了婚的太太,位子好像是从妻降到了妾,但也愿意跟着丹哥。丹哥就是这样有女人缘。"
这位丹哥还真是有钱。他在东京开了家最好的提琴店,每把琴的价格,说出来都惊人。丹哥跟颜子说,提起中国人在日本做生意,给人印象都是挣小钱的,"老子就是要赚日本人的大钱。这才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颜子道,"不然他怎么能够给每位日本太太一套房子?"
丹哥亦是有烦恼的时候,他早年在大陆的一个京剧团拉琴时有位同事,后来成了世界级的作曲家,极是风光。丹哥念起他来就叹气,说自己虽赚了钱,但专业上混来混去却还只是个流浪提琴手。"你看看人家!"他对颜子说,"我也要跟他一样,出名,而且出大名!"颜子说丹哥就是这么坦率,一点遮掩也没有。丹哥靠什么出名呢?写作。丹哥写了好多的东西,都贴在华文网上,(后来他也办了自己的"丹哥故事"网)小说、散文、游记、杂谈,点击率极高,尤其是他那些风花雪月的亲历故事。在海外华人里,晓得丹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台湾香港的出版商要出他的作品集。因丹哥写的东西,你不看则已,一看就会上瘾。
颜子说,丹哥写的虽然有些情色,但同丹哥打交道却觉得此人特别正气又义气。"而且,怎么说呢,特别逗女人喜欢。"
我抽了口烟,道,有些人就是如此,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气场。
"对,他就有。"颜子朝我点点头。
颜子又道,我请你们各位来,不是讨论气场的。我这次回来,一是探亲,二是想帮丹哥在大陆推广他的作品。他的东西真的精彩。各位是专业人士,今天特地请来帮我想想办法。拜托了。来,喝了这杯酒!
接下来的讨论甚是热烈。焦点是丹哥的书在大陆市场的卖点在哪里。有人说是情色,有人说是帮中国男人扬威,还有人说是在世界和女人之中游走的传奇,云云。总之谁说话,颜子就直直地望定谁。众人一同说话,颜子就只好美目流盼,如一只探照灯。
临走的时候,颜子给了我"丹哥故事"的网址和她自己的电子邮箱。"你千万要帮我看一看。有什么想法请给我发封伊妹儿。拜托拜托。"
我在网上看了丹哥的作品,果然觉得精彩。文风大胆泼辣且又浪漫多情,对自己的感受把握得极准且极坦诚。有股同最知心的人掏肠子掏肺说话的劲头。且俗事不俗,分寸拿捏得极好。我就给颜子发了封妹儿,说这样的书,大陆应当可以出。比起一些"身体写作"的书来格调还要高出许多。
颜子极高兴,给我回了妹儿。说丹哥要听了你的评价,不知会几多高兴。"丹哥如你所说确是有股对女人无往不胜的气场。不过,老实说,对我无效。我只是要把这个事做成。我与丹哥已签了大陆版权的代理合同。我的目的就是,把丹哥当成一棵摇钱树!"
原来如此呵!
易永生
易永生的超市开在我们街上。我吃了夜饭出来散步,老远就听得他的二胡声音,《赛马》:啦~~米嗖啦~~米嗖啦~~米嗖啦嗖米嗖啦嗖米嗖啦啦啦啦啦!快弓、跳弓,又食指在弦上拨得大珠小珠落玉盘。
"咦呀老师,"他望到我,立即停止摇头晃脑,把四处贴得有胶布的二胡一放,起身招呼,"进来坐进来坐!妹崽,烟,还有,茶!"
乡下来的妹崽皆被他训练得极麻利,一眨眼烟同茶便到了我手中。
他道老师忙呵。我说哪里有你忙。"我闲嗳,拉二胡嗳,无事寻快活嗳。"他一脸谦虚。
他的超市生意在我们这条热闹街上算是最好的。平常我经过,总望到他把算盘打得劈啪响,举起百元纸钞对着天光检验真假,又扯起喉咙道:"找三块五,走好来你郎家。扒手多,钱要放好来你郎家!"收银柜前人又通常是罗汉叠罗汉。夜饭前最忙,夜饭后稍闲,他就拉二胡。《赛马》《良宵》《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一脑壳花白头发在夜色中怒放。
他是1964年下放的知青。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还要早。下到同广西交界的江永山区。那一批知青,基本上皆是"家庭出身有问题"。同他下一个公社的就有蒋介石侍从武官的崽,有程潜的侄女,他比较惭愧,父亲只是国民党坦克团长。于是不管在农民中还是在知青中,他皆是夹尾巴做人。肩荷锄头,靠田塍边边低头鼠窜。五年后,他带着同是知青的堂客和一对崽女回到长沙时,正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做过不下二十种营生。最早就是拖辆板车卖黄泥。他在前头拖,堂客在后头推,中间坐着一岁的崽同两岁的女。皆是满身黄泥,小手指放在口里,黑眼瞳飘过城市迷离的光影。
易永生唱歌似的沿街叫道:"卖黄泥哦~~,巴拿马的黄泥来~~~!"路人无不侧目,看着这游动的一出人生喜剧。一年下来,积攒了三百块钱,打听到一个孤寡婆婆要把一栋烂屋卖掉,遂找去左说右说,加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将婆婆打动,拿三百块钱把房契买到手。从那以后他卖巴拿马黄泥,又沿途兼拾砖块,见人不留心,亦顺手牵羊拿点水泥钢筋,蚂蚁垒窝,把一栋杜甫笔下为秋风所破的烂茅屋慢慢垒成了三间杂色砖房,从此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亦是有了人生的转运。八六年他住的那片地方建市场搞拆迁,政府在我们这条街上给他做了补偿,一套临街的房。那时的房价便宜,他亦是小有了一点积蓄,又有商业天分,凭直觉晓得将来这地方会热闹,房子亦会升值,遂将旁边的两套也买下,打通来,做成门面,开饭铺、开锯字社、开水暖器材店,总之花样翻新,到后来便开了永生超市。
门上挂着牌子:百种商品无假货,保证全市最低价。价是最低,但只是部分;而超市里的货总有上千种,百种之外尚有九百种,又怎么讲?街坊们反正亦不深究他的文字游戏,即便买了假货,想想到底比别的地方便宜,亦不来麻烦。那时候,沃尔玛没进来,家乐福没进来,好又多亦没进来,他的超市便旺得一塌糊涂。我到他店里坐,他递根烟,叭一口,说,老师你看对门新开张的两家超市,他要来跟老子竞争,是不是找死?我听不明白,问他,他道是老子今天全部打折优惠,他租店成本那么高,要来打折,不打得翻白眼你问我。哦,是的,这街上早已今非昔比,热闹非凡,门面租金亦是贵得吓人。易永生的场地是自己的,只这一项,他的经营成本就比对手要低得多,他若是保本微利,对手则要亏本放血,根本挺不住。果不其然,对手挺了几个月,越亏越大,终于关门大吉。"是吧,我讲了的。"那天他得意地同我讲,手朝街对面一指。那两家超市的卷闸门皆已拉下了。而当天晚上,他特地坐到街沿上拉二胡,拉的是《喜洋洋》。二郎腿一跷一跷。
后来我们社区旁有了家乐福,接着,左近不远又有了三家本地大超市。他的生意明显冷清许多。"易大哥何事最近不拉二胡了?"有回我问他。他哼一句,道," 拉,何事不拉呢?老子随便打得败嗳?老子要拉《国际歌》给这帮王八崽子听!"他骂句粗话,又道:"老子以后要打服务牌,电话送货,二十四小时营业,落雨天气送伞。包装袋随便拿。你怕老子搞不赢嗳!"
有一天,他一脸认真跟我说,老师,你要收我这个五十七八岁的学生来。我说么子意思?"么子意思嗳,"他道,"我要跟你学写文章。我一直叫你老师。我是早就动了这个心思的。"原来他晚上偷偷地爬格子,写他这几十年来的人生经历。一篇又一篇,已写了二三十万字了。他想请我看,亦想请我改,并帮他出版。"书名我都想好了,"他道,"就叫《要做就做一匹狼》,破折号后头是'献给全国的下岗工人'。我要告诉他们,人是要有点狼性的。不要怕失业,不要怕下岗,不要怕一无所有,见骨头就上,有么子好怕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笑么子笑?"这头身家已愈百万的狼,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不是开玩笑来。是说的真的来。告诉你呵老师,我在这个社会成功地扮演过至少二十种角色,这一回我要成功地再扮演一回作家的角色,虽然老子只有小学文化程度!"
说着说着,他又称起老子来了。
易志中
电视上一平头胖子,白t恤,沙滩裤,额上扎块花红绸,似发烧的球迷,笑起来又弥勒模样,盘腿而坐,后面是海水同蓝天。当然他不是念经,是拿出手机来"喂喂喂"。然后就在沙滩上跑,两手张开来,弥勒佛遂成一快活的企鹅。
这是一则手机广告。看完了我们就拍巴掌笑,指着易志中道:"拍的就是你!"
因易志中太似广告上的那个胖子。形也似,神亦似。易志中就嘿嘿嘿嘿笑,一脸不好意思,喃喃道:"是有点像我。不过我没他那么笨样子吧?"
易志中是不笨。要是笨他就会去拍那样的广告。他不喜欢广告,只喜欢看探索频道关于地理的节目,屏幕上一出现广告,他就转身上厕所。他老婆蛾眉一横:"拉肚子呵你?"
易志中笑起来憨憨的,亦是一副弥勒模样。他性子好,从不与老婆争吵。他原在一家市内繁华区的工厂上班,后来工厂变成了一座大超市。他遂下岗。也好,他从小喜欢读书和写作,这下子倒有的是时间了。他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又读书读得多,学识驳杂,遂在许多报纸上开专栏,谈天说地,饮食男女,所入亦是不菲。他老婆在外企做财务总监,薪酬甚高,两口子说好了,不要小孩。所以他老婆一有年假这两口子就出去旅行,一下子欧洲,一下子非洲,很得朋友们艳羡。
他兴趣亦很广,比方他喜欢淘书。没事就骑辆摩托车四处窜,大大小小的书店里,随时可见他胖乎乎的身影,立于书架前,手里打开的书本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就好像他是在那里嗅着铅字的气味。因他的眼睛是高度近视。他遂淘了许多绝版书、孤本书,以及极难找到的野书。这是他的乐趣,又比方他还喜欢淘碟。他收藏了许多电影大师的全套的作品。他可以告诉你在哪家店里可以找到《扒手》或是《意志的胜利》。"你喜欢小津安二郎吗?浏中桥有他的全套卖,两盒,13张。"有一回他还给我开了张单子,上头是必须要看的100部中外经典电影。每一部的后头皆注明在何处可以买到。当然,统是d5的盗版。
他又是美食家,通常朋友请客人吃饭,皆要打电话咨询,"哪里又有么子没吃过的菜呵志中哥?"他告诉你,上环线,朝南走,七八里,再左拐,再右拐,进去五百米,再右拐,再左拐,有一店,不起眼,"那里的鱼子火锅呵啧啧!去吧,吃了你就晓得的!"
但他最大的爱好是旅游,而且是自驾。为此他买了一辆帕拉丁。他有各种最新版的中国交通图。他的胖胖的食指经常在大江南北飞快地穿梭。当然穿得最多的是西藏。各种入藏的路线,沿途必须要停留的地方,皆在地图上标记出来,又烂熟于心。
"我已经到过一百次西藏了。"他道,"有关那里的所有的书我全都看过,所有的路线我也通通研究过。你们有么子搞不清的地方可以问我。我是个没到过西藏的西藏通。"
"我都买了红景天了,"有一回他对我们说,"晓得红景天是么子吗?"
他遂给我们又上了关于红景天与高原反应的一课。"你到西藏去,至少要提前个把月就开始吃红景天。"
刚入秋的时节,有几位亦是自驾旅游的发烧友说好了要去西藏。易志中一听眼睛就发亮了。"弟兄们不要把我落下呵!我可以沿途当你们向导呵!"众人说,志中哥不去那还有么子味。他遂又笑出弥勒模样。
总共有八个人,六台车。有人一思想,道,不要去那么多车,费用花不来,干脆只开两台,每台四个人,轮流开,说说笑笑,有气氛,也热闹,不寂寞。众人道,是,是,有道理。
准备了也差不多个把月。红景天亦是吃了不少。冲锋服、抓地鞋、工兵铲、帐篷睡袋锅灶粮草等等一应俱全了。那天天气好,他们便上路。我们去送时看到易志中最像是旅行家,他戴着棒球帽,蹬双长统靴,背着个大双肩包还斜挂着手提电脑袋和尼康数码相机,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兴奋无比的光芒。"哥们,我回来给这一趟的日记给你们看,保证精彩。我要出一本书,图文并茂,书名都想好了,叫——"
"算啦,莫欠我们啦,一路平安呵!"我们跟他们握手,然后望着他们绝尘而去。
四天后,他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说你们出了湖南吧?他道是"他们出了,我没出。"
"么子意思?"
"唉唉,说来惭愧,我还只到雪峰山,就开始上呕下泻。我开车没事,坐车就晕。只好打道回府。我还吊了一天的水咧。"他叹了深深的一口气,道,"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做了无数的西藏梦,结果,唉……"
我感觉得他很痛苦。我平素只见他慈眉善目笑盈盈的样子,要想象他弥勒般胖乎乎的脸上有痛苦模样,真是还不那么容易呢。
应红飞
因记错车票上的时间,竟提前一小时到了杭州火车站。我这个人就是这般地粗枝大叶。
只好四处溜跶。我都觉得自己形迹可疑。难怪那边那个执勤民警,眼睛里的冷光不时朝我射将过来。火车站里又没有西子湖,亦没有白蛇娘子同许仙的故事。罢罢罢,买了份足球报就到候车室去,如今有交费就可以进去的休闲厅,最大的好处是不会被人踩到脚根,亦还可以跷二郎腿抽烟。要了一杯不知真假的龙井,坐在一排空位子上翻报纸。标题上的字赫然
入目:假球!假球!
三下两下翻完,忽然又很无聊。正不知时间如何打发,对面迤迤逦逦地就过来了一位拖行李箱的女人。有那么多空椅子不坐,偏就在我对面坐下。因女人漂亮,我遂来了精神。她蹲下,打开真皮的行李箱,好像在翻寻什么,半天,找了本似乎是产品说明书一类的小册子,再拉好拉链,复坐下,深红的风衣一抹,把只穿着透明丝袜的膝盖遮挡住。然后,她就读那小册子。我一直留神观察。这女人四十岁上下,化极浓的妆,一看是一副爱收拾又能干的模样,亦是有点风尘仆仆。她香掌窝着,在唇上轻拍,似要把探头探脑的呵欠送回去。我忽然觉得她好面熟,慢点,想想,终于是想起来,有一回一朋友的老婆开洗脚城,开张那天我去了,送花篮的人里头,好像就有她。那天她亦是这件深红风衣。又因她个头高挑,甚是惹眼。
我咳嗽一声,"请问你是~~~到长沙的啵?"我当然说的是长沙话。
她把小册子放下,惊奇地望定我。"是呵,是到长沙呵。"意思是你又如何晓得的。
我就说了那朋友老婆的名字。"好像她的洗脚城开张你也去了,我看见的。"
"是的是的是的,是去了,还送了花篮。你也认得她呵。"
一下子熟了起来。一下子没了距离。于是就聊起了朋友老婆的洗脚城。又叹长沙的洗脚城真是多。"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长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足都"云云。两人笑起来,羁旅的枯索顿时蒸发殆尽。
"你这是看什么看?"我问她手里的小册子。
"我到娃哈哈来订合同,顺便拿了他们的宣传册。没事做,翻翻。"
原来她专做娃哈哈产品的代理。这次是来参加订货会的。"每年一次。其实订货哪里会在会上来订。还不是顺便来玩玩西湖!"
说话间报车次的广播响起来。我们上车进到硬卧厢,没成想居然又是同一个车厢。收拾好以后她就坐到我的下铺来聊天。聊了一气,见有盒饭车推过来,我忙招手。她把我手按下来,说,吃么子盒饭。走,餐车去,我请客。
她点了三荤一素,又叫了一瓶啤酒。啤酒上来时,她拿着瓶颈倒过来一下又倒过去一下地看了一番。"么子名堂,咯样的啤酒也拿来给人呷。"她面有愠色道,"一看就是过期的,要得嗳!"她声音很大地叫服务员,结果就换了一种牌子的啤酒。又看了一番。再要换,服务员说,没有了,就这两种。要不要白酒?"算啦,不要啦!"她生气道。
我说你对啤酒怎么这么在行。她道:"我是做这个生意的呵。这些品牌的啤酒,我全都经销过。我说,"那娃哈哈是……"她道:"娃哈哈我也做。么子好赚钱我就做么子。"
"那你还做些么子其他的?"我问她。
"食杂果品呵、烟酒茶糖呵、保健品奶制品呵……数起来就多啦。"她道。
慢慢吃慢慢聊,我才晓得,她原是学化工的,分在研究单位,但下海下得早,一直做食品批发生意。我平常喜欢买来吃的几个牌子的饮料呵辣椒酱呵豆豉鲮鱼呵,原来都是她做湖南地区的总代理。娃哈哈她现在主要是做矿泉水。"我公司在芙蓉路,门面在高桥大市场。常德株州湘潭岳阳我也有分公司。这些地方,包括长沙,各大卖场都在我这里进货。我一年要做它个把亿!"
然后又说起她是如何下海的,如何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吃亏同赚钱的。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亦就是一般发迹商人的所谓成功史。关键是她总是强调她赚了很多钱。"你信不信,我现在的财产有咯样多。"说完伸出一只张开的巴掌来。
"五百万?"我猜道。
"嗨呀你这胆子,翻十倍!"她很有点子觑我不来的意思。
"我把老公呵崽呵,都弄到加拿大去了。投资移民。"她说,"我两头跑,加拿大那边也有生意。中国的手工艺品现在蛮吃香咧。"
她见我没有啧啧,忽然问:"说了好半天,你还没讲你是么子单位的呵。"
我就告诉了她。"哦,文联,文联,"她念道,"好像是清水衙门吧?"我说衙门肯定不是,但清水倒是真的。"那有好多人?""连离退休的一起有三四十个吧。"
下车的时候,她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以后多多联系。那是秋天的事。转眼到了过年时分。忽然一天她打来电话,"我是应红飞呵。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坐火车从杭州回长沙的那个,贵人多忘呵。"
我问她有么子事。她道:"春节要来了,你们单位要分东西吧。"我在电话里嗯嗯嗯。她又道:"我这里进了好多奶(说了个我不晓得的牌子),我记得你们单位总共有三四十个人,一个人分一件,过年时喝喝奶,蛮好的。"我心里想,谁在过年时会特别想奶吃呵。
"你一句话,我就叫人送四十件来。"她道,"当然不会叫你白帮忙噻。我会有意思的噻,呵。要不要送?我就跟你送呵。小事嘛,呵。"
她的声音在手机里那么响,我脑壳都嗡嗡起来了。
游家里
他姓游。我们这地方有乡下的传统,把姓什么的皆叫什么家里。比方姓李就叫李家里,姓蒋就叫蒋家里。他当然就叫游家里。何况他还真是在乡下。
"游家里!——来盆水煮活鱼!来碗老姜炒子鸡!再来份腊肠子来份冬苋菜,多放点豆豉来!"人来了皆是这样招呼他,喉咙又皆是响亮如八月晃眼的日光。
"要得要得,坐,坐,吃根纸烟着!"他一副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模样,见男人就递五块钱一盒的简白沙,见女人就笑出墨黑的牙龈来。
他的饭铺在水杉湖一带还是蛮有名的,人皆从四面跑来吃他的农家风味饭菜。城里的亦是开了车来。太阳天气,中午,他家禾坪旁停满了各种小车,包括宝马同奔驰。
门前禾坪摆得六七桌,还莫说里头大大小小农舍里更是摆得打拥堂。禾坪早已不晒谷了,门前亦是不见了犁耙蓑衣一类稼穑之物。说是饭铺,其实就是在自家的厅堂里摆起来四方桌,在灶膛里烧起来柴火饭。我估计游家里是连工商税务皆无登记,饭罾一开,四面客来。水杉湖一带傍国道,两边错落农家皆这样,在自家开起饭铺来,树上木板牌子是赫大的字:农家饭。又堂客细伢崽全上阵,两手张开,拦截过往车辆,"呷饭呷饭!正宗乡里柴火饭!"游家里的人从不上路。他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车子甩过那些脏兮兮的手,拐进一条夹着橘子树的小道,到了他的禾坪旁。而游家里门前,连饭铺牌子皆没有。
"叫叫叫,叫你个死!"耳闻得路边上抢客的吆喝,游家里有时会吼一嗓,脸上是坏坏的得意。"老板嗳,里头坐得拍满的,坐外头禾坪里要得啵?"他朝从小车里下来的人拱手,又一脸很对不起的笑。回头一嗓门:"泡茶!四妹子,泡茶!"
有几个朋友经常带我到游家里来吃水煮活鱼,周末天气好,亦到他包的塘里来钓鱼。他包了周围几十亩山林,又四五口水塘。农林牧副渔皆有。故他的饭菜,原料无不是他自己的,地道,正宗,"我不用化肥的来,我的菜都是人畜粪来,猪是自己杀的来,腊鱼腊肉也是自己熏的来。"他递了简白沙,便这样拍胸脯。
我朋友眼睛尖,"耶,游家里,你口袋里那是么子烟?拿你口袋里的烟吃!"
游家里眯眼一笑,道:"那你郎家当得扒子手来,别人口袋里的内容你都看得见。"就摸出一盒烟来,一看是三十块钱一包的精品白沙。
"别人是好烟待客,酸烟自己吃,"朋友道,"你倒好,反过来了呵。"
游家里又嘿嘿嘿嘿一阵笑。"俗话讲公道不亏自己噻。"
我见游家里八面玲珑,三拳两脚打得事开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一般的农民,肯定见过场面。就问他,他道农民农民,我就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呢,早几年,我在越南做过汽车生意。"难怪游家里有两台车,一台铃木的士头工具车,一台北京切诺基。我说那你何事回来呢?他道,赚了钱就跑呵。"还不跟游击队一样?"
游家里五十多岁,寸头,瘦脸,精干模样里藏得有人生的历练。但你不细问,他是不会讲的。就是讲,亦是几句话打发,转而就说别的。开饭铺的皆是客人走了再自己吃。游家里每餐要呷几两好酒,蒸一条鱼,几样腊菜,吃一脑壳的汗。吃到最后禾坪里只剩他一个人在那里搭口搭嘴。
他附近有个高档楼盘,那老板早十来年以极便宜的价格圈了几百亩地,盖了许多别墅,后来大发。他亦喜欢到游家里来吃饭,开着他的大奔,带三四个衣着绚丽模样俗气的妹子。
"过来过来过来游家里,"老板招呼道,"陪我呷两杯五粮液。"
游家里过来,递简白沙给老板。老板说吃我的。反递软中华给他。游家里接了,点上,叭一口。"老板就是老板呵。"老板就说,你也是老板噻。游家里道:"我是么子老板?我是农民。种菜来,养猪来,喂鱼来。搞点饭菜一半也是为了自己吃。我老板,开玩笑!"
那房地产老板一边吃饭一边起码接了二十个电话。有时候说话喉咙大,有时候说话喉咙细。吃完把账一结,拿把牙签开着车就走人。
"忙得鬼样的,"游家里露出黑牙龈笑笑,"何苦咧?有那样多钱,下两辈子都用不完还要咯样忙。不晓得想呵!"
他站起来,回身喊:"四妹子,拿钓竿来,再跟我泡一壶君山毛尖四妹子!"手背到屁股后头,仰颈根打个嗝,摸出口袋里的精品白沙点上一根,就朝塘边上走去。塘边草丛,这里那里,立着几把红红绿绿的遮阳伞。太阳白得耀眼。
哪个望到他这个样子皆会想,他游家里虽然远不及那房地产老板有钱,但说到生活的潇洒随心,进退自如,却又是那老板望尘莫及的。活法人人皆有,但人人皆不一样。远远地听得游家里吼了一嗓,半天空遂有一道银色的弧光闪过,他是钓到一条大鲤鱼了。
他亦是钓到了他的大快活。
大号叫人民郁子
老许他大女儿郁子要去法国留学,走的头一天晚上我同我老婆去看她。老许家的客厅正中放着两只打开的大箱子,两口子还有郁子蹲在地上整理行装,整个客厅四处皆是红红绿绿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郁子,相册不要带吧还有贺卡?"
"布袋熊也要装进来呵?"
只听得老许两口子问。而郁子的回答统是"要咧要咧!"那么多的东西,两只箱子如何装得下?
但郁子似乎什么皆不管,一心一意要把许多在我看来完全是多余的东西塞进去。她说"要咧要咧"时,表情完全不像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倒像是七八岁的细妹子,任性、天真,且还有点撒娇模样。她妈妈经常同我老婆说,你看我郁子何事得了,这么大个人了,一不谈恋爱,二不交朋友,就是一天到晚听cd,唱歌,还没她弟弟懂事,晓得自己养活自己,不要父母来负担!我老婆同她妈妈是同事,就劝道,她就是这门爱好,你不满足她,哪个还能满足她?她妈妈说我担心的倒不是她的爱好,是担心这爱好会耽误她的一生咧。
一生,这是个蛮吓人的词。但郁子的脑壳里倒好像没装这个词,而装的只是音乐。老许一女一崽,皆喜好音乐。郁子的弟弟二毛是星海音乐学院学钢琴的,毕业之后留在广州,亦不要正式单位,就是租了套房子,在家里带学生。二毛跟老许打电话,说他想清白了,他这一辈子,要想成为钢琴家是不大可能的,还是务实一点,带些学生,又自由散漫,又自给自足。毕业两年了,他如今带的学生,有二十多个。一个月亦有五六千块钱的收入。所以老许逢人便说,我二毛几多懂事,不要父母来操心。言下之意,就是郁子还懵懂,还要叫他着急。郁子念高中时,我们到老许家去玩,就见她跟着唱片学王菲的歌。那时她特别迷王菲,学她唱《雪莲花》,唱《我愿意》跟《当时的月亮》,学得极似,几可乱真。有朋友来,老许就喊,郁子,唱歌给叔叔阿姨听。郁子特大方,站到客厅中央就唱,表情极丰富,眉毛跳跃,眼睛雪亮。且她模仿能力又极强,学王菲似王菲,学麦当娜似麦当娜。"我妹子嗳,"老许就道,"哪里都不去玩,成天就是关在家里学唱歌。"又道,"嗳,你们哪个有没有熟人,介绍我郁子到夜总会去唱唱歌,让她也锻炼一下噻。"郁子听到了,嘴一噘,"爸爸你讲么子,夜总会我会去嗳!"客人就笑,说郁子将来要到春节晚会上去唱歌还差不多。郁子道,"那我也不去!"老许说,那你要到哪里去呢?你一天到晚练唱歌,总要到一个地方唱噻!郁子不做声了,一脸茫然,好像这个问题她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模样。
后来郁子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毕业之后亦没有找单位,又回到长沙,仍是成天关在家里,看看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一没有同学朋友往来,二不去交男友谈恋爱,忽然之间又迷上了爵士乐,天天就是沉迷其中,摇头晃脑,陶醉不已。"何得了噻!"老许见我们来,就要发感慨,"天聋地哑的一个妹子呵!"有一阵,郁子天天在网上查资讯,查的结果就是对老许说,她要到法国去学爵士音乐。一般来讲,郁子的脾气是要做什么事,哪个都拦不住。老许曾找了他的老同学,介绍郁子到一所中专当音乐老师,郁子不去,后又找人介绍到歌剧团,她亦是不去,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要到法国去,学爵士乐。老许没办法,只好同意。郁子遂先到武汉一所由法国领事馆委托开办的法语班学习半年法语。然后到领事馆面试,一切过关之后,终于是要启程了。
她妈妈一边帮郁子整理衣物,一边这叮嘱那叮嘱,完全是把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妈妈说一句,这边郁子就答一句"晓得。"说着说着她妈妈眼睛就红了,"郁子呵妈妈不放心你咧。"郁子道,"我是成人咧妈妈嗳。"
郁子走了之后,有回老许跟我讲,说郁子自己做饭,买了鱼,不晓得如何烹,居然打国际长途回来问她妈妈。又一回,买了辣椒,好高兴,亦是打电话回来,咨询如何做虎皮煎椒。老许道,"她连不晓得,打那么贵的国际长途,买辣椒都买得一箩筐咧!"
快过年了,郁子从巴黎回来了。二毛亦从广州回来看姐姐。一家人甚是快活。我那天到老许家去,二毛来了一大班同学,在家里包饺子吃。郁子则一个人缩在她的卧房里听cd。老许喊,郁子,出来,何叔叔来看你咧!郁子出来了,还是那样任性天真且有些娇气模样。她不惯于同人交道,见到我亦不知要说些什么。我问她在法国学爵士乐的情形,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多余的话绝对没有。老许就道,郁子你就唱首爵士乐的歌给何叔叔听噻。郁子说好,就站到客厅中央唱起来。她一唱歌,就立即像换了个人,精神焕发,面色艳丽,简直是光彩照人。
爵士乐我根本不懂,但只觉得郁子唱得极投入,浅吟低徘,一脉如泉。我喜欢这个时候的郁子。因这个时候的郁子,方是真实的郁子。不管她将来能否有所成就,但她永远皆有这么样的一种状态,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音乐,交给了歌唱。在这其中,她的生命有一种光芒,有一种灿烂。我就想,这其实是我们大多数人皆没有的。
詹启炜詹启炜有两大爱好:听音乐和品茗。这两样东西我晓得是世界上的好东西,但是我不大懂得。照我看这是两张朱漆大门,而我始终踯躅门外。
"呵呀咧,那你就不懂得追求来。"詹启炜笑话我道,起身就泡茶。这个事情他是不要他老婆做的。他要亲自来,享受过程中繁复的美感。这让我想起日本人的茶道。可能真是入了个中三昧,亦可能有点五迷三道。
他喝的都是上品乌龙,又有一套极讲究的茶具。"这行头好多钱?"我把那些勺勺棒棒拿在手里把玩。他道是,"莫问钱,问钱就俗。反正是好家伙,不便宜。"
又告我如何品功夫茶。"你看你那牛饮的样子!"他纠正我,并作示范。一小口啜下去,脸上有吸了吗啡的神情。嘴里亦是咂咂有声。
他说光是品茶还不够,还要听听音乐。"那才叫做双重享受。"
我晓得詹启炜他是学音乐的。我曾听过市直单位文艺汇演时他唱《西波涅》和《跳蚤之歌》。正宗的美声。台上的音响甚好,仿佛四壁颤颤的有回声。有一次他问我晓不晓得有个美国的黑人歌手叫罗伯特的,60年代来中国演出,重金属样的男低音,让人民大会堂的所有窗玻璃都颤动起来。"那就叫共鸣呵!"他唱歌亦是有共鸣。而且说话声音极好听,浑厚、深沉,有穿透力。但他没有朝专业上发展,毕业后进了政府机关,每日案牍劳形。人到中年了,方混了个副处级。他的音乐学院的同学,有的已成为著名的歌唱家。他想起这些来会有什么感触吗?
而他毕竟酷爱音乐。他成了我们这城市的著名的音乐发烧友。这样说也许不确切。因许多发烧友都向他讨教专业问题,皆是"詹老师"长,"詹老师"短。他的日子就是普通的工薪族的日子,钱不多,穿衣吃饭养孩子读书之外薄有余裕。但他节衣缩食,省下钱来攒了一套相当不错的音响。他曾告诉我他的功放是什么牌子的,音箱是什么牌子的,cd机又是什么牌子的,我是外行,统记不住。只晓得他跟我说过,"花了所有的积蓄,十几万吧。"他喜欢收集古典音乐的cd碟。且全是正版。"盗版的,那听得?"他鄙夷道。他在小三居里辟了一间房,专门做听音室。据说还装了隔音材料,音箱和沙发位置的摆放都是有严格的角度和尺寸的。这间房的两壁,架子上全是古典cd,分门别类的摆着。你一坐进去,就感到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我想起电影《教室别恋》里那位偷情女教师的可怜的丈夫,亦是喜欢躲在厨房里倾听贝多芬,且不与别人分享。我相信大多的时候,詹启炜亦是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饮着音乐的圣餐,不容他人插足其间。
当然有些时候,他亦与他那些发烧友一起分享新碟、交流体会。他们互相走动,就像耶稣会的教友。
他算是给我很大的面子,问我道:"想听么子音乐?"我说我反正么子都不懂,随便。
"那就给你听朗朗的钢琴。小家伙了不得,在卡耐基音乐厅开独奏会。我是刚买了他的现场演奏会的dvd。"他说着就在电视机前蹲下去。
肖邦、李斯特、莫扎特……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丰富,前仰后合,指尖的流水、湍湍的行云、开满薰衣草和夏天的玫瑰的原野,以及教堂的尖顶和在黄昏里飘荡的钟声……二十二岁的青年,浓眉大眼的中国后生,搅动了卡耐基音乐厅里的掌声的狂潮。
"你看他那享受的样子!"詹启炜边看边啧啧,"那种享受!"
物我两忘。只有声音,灿烂如花,人在花丛里奔跑。身后落英缤纷。"享受!享受!"这是詹启炜最高的赞词。
那张碟后面还附了对朗朗的采访。后生谈笑风生,神色坦然,既天真,亦老成,又透明得似一块羊脂玉。
"到了他这样的境地,是大享受。"詹启炜叹道,"我们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只能追求一点小享受。品品茶呵,品品音乐呵。"
他一脸认命的神情。
而他对他能有如此的"小享受",亦是一副知足的样子。
"喝茶呵,这茶好。我一位朋友从台湾带来的。慢慢品。我再给你放张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不要放dvd,要听专业的cd。"
音乐响起来时,他把眼睛闭上,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我又在他的世界之外了。
在朱漆大门外踯躅,我始终有点惭愧。
大号叫人民张广
女孩子皆喜欢张广这样的男人。三十出头,高大健壮,有点钱,又有点闲,有过短暂婚史,遂懂得爱恨情仇,有过商海浮沉,又明白人生取舍,且成熟、稳重,不苟言笑,还有臭袜子和烟草味道,让女孩子热烈喜欢之外还要生出些许母爱来。
故张广身边不缺红颜女性。今日姓李,昨日姓王。我们笑他:都是不婚妻吧张广?他亦是笑,但不言语。
的确没见有哪个女孩可跟他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虽然那些女孩,在我看来都还蛮不错。
"要求人家不要太严格了吧张广。"我们有时这样劝他。
张广低语道:"不是要求人家,是要求自己。"
"那就要求自己不要太严格了吧张广。"
他淡淡一笑,转身走开,不喜众人扯到感情的事上来。
有一年我们开车到山去玩。有个女孩叫婷子的,亦跟着张广,一分钟不离,如他的影子。那婷子二十一二岁,圆脸,长眉,阳光明媚。我们大家皆喜欢她的热烈同天真。一路上说段子,只她笑得厉害,一车皆是碎银响亮。事先说好了我们这一回不住宾馆,亦不进餐馆,只自己野营野炊。到了大自然里,须有自然的生活形态。这才是天人合一了。
先是爬山。阳光从树丛间射过来,如无数探照灯,照得眼前一圈一圈七彩光晕。边爬边拾了野蘑菇,又找农民买了野猪肉,半山上支起行军锅,炖得一林子皆是烂香。吃罢了,抽几口烟,嚎一阵歌,复又接着爬。汗一层一层多起来,而衣服一件一件少起来,拴在腰间,红红绿绿如藏民。回头一望,张广和婷子落在了最后面。只婷子一个女孩,爬得吃力,又大呼小叫,张广就扯她的手,一把一把朝上头拽。我们喊:背呵,背起她来呵张广!婷子听得我们这样喊,遂期待地望定张广,眸子一闪一闪,如有水银。张广犹豫一下,果然蹲下去,他平素喜欢去健身房,所以劲大,一把就将婷子扛在了肩上,仿佛她是一袋红薯。婷子尖尖地叫,又拿粉拳一下一下敲着张广的背,亦仿佛他是一面鼓。
张广的女孩子反正我们皆认识。世上的女孩万万千,你不可挑最好的,只可挑最适合自己的。这位婷子跟其他的女孩有些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或许就在于她更适合张广。这只是感觉,事实如何,只他二人晓得。
月亮升起来,远山近山,千里万里,皆荧荧一片。遂支起顶顶帐篷来。又四下里拾柴,燃一堆篝火,人一面亮一面暗,脸块彤红,喝着啤酒,吃着锅里的军用牛肉罐头和一盆卤猪脚。美景美味,人生几何。
"张广,唱歌,你歌唱得好!"我们叫道。
张广的歌确是唱得好,且喜欢唱。你平素叫他说话,他倒沉吟,叫他唱歌,他站起便扯亮喉咙。
于是"跑马溜溜的山上",于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又于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皆是民歌。薄薄的声音,蝉翼似的,在篝火之上闪亮。
我留神到婷子,双手支着下颏,眼睛一眨不眨,望定张广的嘴巴,陶醉得不得了。
"婷子,也来一个!"我起了吆喝。众人亦是拍掌。
婷子道:"歌我唱不得,跳个舞给你们看。"
众人又吼:"那要张广伴唱!"
大大方方跳起来。是新疆舞,颈子和黑眼珠左左右右地动,显是受过训练的,跳得气氛活泼浪漫。张广伴唱的是"我们新疆好地方"。两个人珠联璧合。看了让人欢喜。
很晏了,人也倦了,就说要休息了。纷纷钻到帐篷里去。
张广走拢来,跟我细声商量:"跟你困一个帐篷好啵?"
"么子意思?"
"不好吧,我跟她困在一起?"
"神经病吧你?不同她困,带她来做么子!"
"人家还是……不好吧?"
我击他一掌,"去,少嗦,她早进去了,等你咧你这个呆子!"
张广遂讪讪地钻到他的帐篷里去。临进去时还回过头来望我一眼。我做了个用力驱赶的手势。他这人就这样酸酸结结。女孩子喜欢他,他亦喜欢女孩子。但他总是守住什么,不让别人,亦不让自己逾越。他怕失去什么呢?这个呆子!
月光很大,夜很深,四下里唯有虫声,世界广大但寂寥。我一头栽下去,人生便在梦的外头了。
翌日清晨,一声动静把我惊起。只听得张广的帐篷里头传来清脆一响,像是耳光的声音。接着,有个人冲了出来。又有个人追在后头。我爬起,走到外面,看到婷子在一棵板栗树下哭,模样极伤心。张广站在一旁,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肩,婷子却把他手一甩,声音更大地哭。众人亦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却不拢前。
张广尴尴尬尬道:"婷子我……婷子莫、莫、我是怕,是怕……你还是……"
婷子拿肘擦一把脸,几乎是弯着腰地厉声一叫:"张广,你不是人!你不正常!你不是正常的人!"遂嗬嗬地大哭,一脸极度的伤心失望,朝山下走去,身影跌跌撞撞,像能被风吹走。
张广摸了一下一边发烧的脸,愣了十几秒,亦跟着朝山下疾奔。
晨光大白,莽林安谧,但闻足音追着足音,空山不见人影。一个世界,仿佛皆是谜语。
大号叫人民章巍
有位朋友很豪爽,又好客,恰好他家里客厅巨大,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喜欢来。周末的晚上,通常是两桌人打牌(一桌麻将,一桌三打哈),一桌人呷酒,还有一桌人聊天。我有时候在牌桌上,有时候在酒桌上,有时候又在聊桌上。但是章巍永远只在最末一张桌上,而手里永远要端一杯酒。
永远的地方还很多,比方他永远剃着光头,永远穿牛仔裤,永远脑壳歪着,目光斜斜地
觑人,永远慢声慢气说话,等等。
但这位仁兄有些地方亦是永远也无法搞明白的,最简单的例子,比方,他不同别人一起呷酒,只是自斟自酌。再比方,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他一看就是艺术家,卓尔不群的样子,傲岸不羁的样子,按时髦的话讲是"另类"的样子"酷"的样子。照道理,他这种样子的人,是不会轻易同人交谈的。但是不,他恰恰喜欢跟人聊天。
不过他聊的都是艺术,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亦不管别人有不有兴趣听。
他是一位相当不错的画家,油画,国画,装饰,以及别出心裁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外名作"嫁接"在一起的巨幅喷绘,无不引来喝彩或是詈骂,鲜花或是唾沫。
但他不喜欢聊绘画。"绘画有么子好聊的?"他脑壳歪一歪,目光斜斜地觑你一眼,又悠悠地说道。他的语速只有正常人说话语速的一半。
他就用这种语速跟人聊文学,聊电影。他看过的文学书同影碟实在是多。有好多的书名片名,他一提,我是听都没听说过。"你们这些写东西的人,现在都不读书了呵。"他说,眼角里有分明的蔑视。
没有几本书是入得了他的法眼的。他挑剔得很,任何佳评鹊起的书,到了他嘴里,便四处是败笔。"我要来写不会是这样子的。"
他要来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没人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就听人说章巍要写长篇小说。二十年后,我仍是听人说章巍要写长篇小说。听说而已,只是没看到。我亦是问过他的,他答道:"在写呵,在写,一直在写。"我确信那是一本世界名著,只是不晓得这一辈子能不能见到。
近几年来他又不聊文学了,主要的话题统是关于电影的。"世界上最随心所欲的事,一个是做梦,一个就是做电影。"他呷一口酒,朝我斜眼道,"你喜欢哪个导演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电影我亦是喜欢看,但看得有多快,忘得就有多快。演员、导演,统记不住。"拍《莉丽·玛莲》的那位……"
"法斯宾德哦。"他马上接口,"嗯。还有呢?"
"还有《红色沙漠》……"
"安东尼奥尼。"他说,"嗯,还算不错,但是都过时了。"
"我现在在写本子。"他对一个识得"还算不错"的导演的人来了兴致,"全部是崭新的电影语言。张艺谋,那是么子玩意儿!"
他说他定要拍一部惊天动地的电影。他要集编剧、导演、制片于一身。"绝对很中国。张艺谋(又是张艺谋),他只懂中国的皮毛!没文化。中国的电影人,毛病都是没文化!"
"电影好呵,"他有点醉意地说,"世界上最好玩的就是拍电影。"
接着,他又道:"我可以说,我这一生都是为拍电影在做准备。我是为电影而生的,也会为电影而死。"
那张麻将桌上走了个人,三缺一,他们就叫我。我有点想起身的意思。
"你去打麻将?你真是!"他眼角里又是蔑视的光芒。
"喂,老鲁,"他大声叫着主人,"把影碟机打开,我这里带了几张经典好碟,放给你们看,给你们上上课,扫扫盲。"
没人看他的经典好碟。他一个人把盏欣赏。老鲁不愿意拂了他的意,亦是过来陪他看。看着看着老鲁就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
我有一回到定王台去买碟片,正碰到章巍亦是在那里挑碟。两人打过招呼,说着说着话题又到了电影。
"我会拍一部好电影的。比你买的这些狗屁都好。"他自信满满地道,"我现在就是要找钱,找投资人。什么世道,有钱的拍不了好电影,能拍好电影的找不到钱!"
说着就骂了句极粗的话。
回家的路上我回忆了章巍关于电影的一切言论。我想,能那样说话的只有三种人,一种是爱吹牛的人,一种是疯疯癫癫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做梦醒不来的人。章巍应是属于后一种人。过去关于写小说,现在关于拍电影,都是他的梦,他一做进去,就永远醒不来了。
这亦是他永远的地方。
大号叫人民赵四
赵四在电话里跟我讲,"不好意思,找你借点钱,有急用,五千,实在不行三千也可以,一个星期还你。向党保证。"
语气很重大,声音如果有表情,亦必定是双眉紧蹙,又庄严得吓人。
我跟赵四往来,早有朋友喊应我,要小心,他这个人嗳!还有人警告得更具体:如果他
开口问你借钱,千万不要肉包子打狗来,好多人都上过当来。言犹在耳,不得不防。古人亦是这样教导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借银子的事轻易使不得也。
赵四听到我声明自己正"手头也紧",嗯呵了一阵,最后只好说你也要出来玩,不要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头,"明天找个地方唱歌噻。"
跟他出去唱歌是可以的,只是到了埋单时候,他就往厕所里跑。亦不只是唱歌,吃饭喝茶之类都如此。反正他身上的液体在关键时刻总要井喷一把。
赵四在家里最小,行四,上头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俱不与他来往。警告我不要借钱给他的,正是他哥哥赵二。赵二还说,爷娘生出赵四来他肠子就是歪的,兄弟姊妹亲朋戚友他无一不骗。"你还理他,我们都同他断了往来!"
我觉得赵四亦是有他的歪才。一是他可以把所有事情描述得活龙活现,且语言表达极为精彩。哪怕他所言一切是假,但他可以把假的说得极真,亦可化腐朽为神奇。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语言天分。二是他居然还写诗。且他的诗我以为亦是极精彩。只是情绪太消沉、太压抑,一般报刊是发表不了的。有一回他裤袋里卷一筒皱巴巴的诗稿,跑到我们文联来,说要投稿,又说要加入诗歌协会。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他拍我肩膀一把,道:"呷酒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据我考证,曹操说的歌,就是诗歌。"他一个人呷了一瓶邵阳大曲,又从屈原谈到海子,从荷马谈到金斯伯格。你很难想象从这么一个又落魄又油滑的人嘴里,能吐出叫人晕眩的神圣来。而且可疑的是,他在什么时候读过那么多的诗歌?当然,结账的时候,他问服务员:"漂亮的小姐,请问更加漂亮的洗手间在哪里?"
他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工作。有时候,他给广告公司写文案。有时候,他到什么朋友的公司里去打一阵工。他还在一家青年刊物里做过两年临时的编辑。那是他工龄最长的一次从业经历,亦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位爱诗的女孩子,并闪电般地结了婚。接着,他又做了父亲。那女孩子在一家公司当文秘。一千多块钱的月薪,要养活两位老少爷们。这事她倒不怎么觉得苦,苦的是赵四居然还在外头泡了情人,亦就是那家青年刊物的一位中年女编辑。中年女编辑离了婚,薄有资财,于是赵四就吃起了软饭。话说回来,赵四口袋里有两个银子的时候,吃饭唱歌是不会有尿意的。
后来那中年女编辑把他一脚踢出了门。再后来,他老婆亦跟他离了婚(儿子判给了女方)。从那以后,赵四就给这个那个打电话:"借点钱给我,有急用,一星期就还,向党保证。"
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有人上过当的。到后来赵四接近任何一个人,这个人必定接到许多人的警告,尤其是关于借钱的事。如此一来,赵四的"财路"也就被人断了。断了之后,赵四靠什么生活,一直是众人心中的一个谜。因为赵四有时候会消失一段时间,但他一冒出来,多半也能见他抽三个五的烟,在南门口让擦鞋女给他把皮鞋擦得精亮,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大声道:"某某某,有事吗?没事出来唱歌噻!"
但我实在是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早几天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不知谁提起了赵四。有个人就说,赵四死了。我问:"真的?他何事会……"那人就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都这么说,赵四死了,而且是自杀。"有一年多了,你没听说?"
赵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生是一个谜,死亦是一个谜。没办法晓得的。
而我横竖想不通,赵四怎么可能会自杀。如果你给他一把枪,他会拿来打兔子,但绝不会拿来打自己。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我又能说什么呢?
郑振南
郑振南做书商时我就认识他。那还是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刚调到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他带一个戴眼镜名叫张北的年轻人来到我们编辑部,说是想买我们一个增刊号,做一本武侠小说专刊,问我们交两万块钱可不可以。我们的主编连忙摇手,说刊号卖不得,给再多的钱都是空的,违规,讲不过去。
"换一种讲法嘛,"郑振南道,"'合作'。不就讲得过去了?而且确是由你们来把关
内容,终审权也在你们手上。等于还是由你们编辑,版权页上也都是你们的名字,只是我们来投印刷费用,负责发行。不就讲得过去了?放心,不会给你们惹任何麻烦。"
当然,最终,增刊号没有卖给他。胆小的人皆是遵纪守法的。不过,隔了个把星期,我在报摊上看到了厚厚的一本武侠小说专号,里头有金庸同梁羽生的小说。那时候武侠小说尚未热起来,它领了风骚,卖得洛阳纸贵。
那次他来谈判,我发觉他口才甚好,而且说话有一股凌厉的气势,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张北则一副很信服的模样,更衬得他神采洒然。
我把武侠小说专刊卖得火的事告诉了主编,主编搓着手,吸了几口气,道,厉害,厉害。搞不赢他们。不过呢,这个钱,我们不能赚。小伙子,不要随便眼热别人呵!
后来我们又打过几次交道。主要是他问我要文稿:纪实的、热点的、揭秘的。"你自己不屑于写,也可以帮我们组组稿,我们按每千字三十块钱跟你发组稿费。"他总是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当然,交易未遂。我想起了主编的教诲:"这个钱,我们不能赚。"
一来二去,我们倒是熟稔起来。后来的交往,亦再也不谈功利事情。只是偶尔到茶馆喝茶聊天。我得以晓得他以前还考过中国社科院的历史研究生,成绩相当出众,却是没被取录,原因就是他"文革"时加入过红卫兵组织,后为此坐过两年的牢。下海经商是迫于无书可读,他遂成了我们长沙最早的亦是最有文化的个体书商。
他组织一大帮学者编了《入世面面观》和《中国企业家法律文本必读》之类,又通过政府红头文件、邮购,以及这样那样行之有效的方式推销了上百万套这样的书,最盛的时候,他的"振南书社"请了一百多帮工替他打包、托运和直接送货,忙得不亦乐乎。他喜欢指挥别人做事,叉着腰,站在地图前,把尚未发行到的地区拿红笔勾出来,然后命令,甲要占领此地,乙要占领彼地。"张北,你随时要向我汇报战况。"他把推销看成是一场浩大的战役。张北站得笔直地道:"是,郑总!"他一脸严肃,但亦是一脸满足。
90年代初,书不怎么好做了,听说海南房地产热起来,他遂带张北跑过去。但这一回,他折腾了大半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纷纷一夜暴富,自己却并没得手,反把带去的钱花得精光,就叹道,这钱不是我辈能赚的,走吧。但张北不肯走,他要留下来。这是张北跟随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他很气愤,独自渡海,拂袖而归。
"振南书社"关张了,又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就在家里闲读书。后来一个认识的朋友会炒股,把他带到股市,他便迅速地沉迷进去。他人又聪明,搬来些书看,加上几次有亏有赢的实战,遂成了炒股高手。深沪两市一千多家上市公司,他全研究了一个透,你随便问哪一家,他连董事长的名字以及股东背景皆能倒背如流。有几年股市牛气冲天,他把自己亦是赚得牛气冲天。那时节,他遇到我,三句话就要说到炒股。"跟你讲,那是最有趣的博弈。有时候,你会觉得你是在一个人对决千军万马。但你绝对不是堂吉诃德。"我说我不会。"那就跟我学噻!"他又道,"只要学会了,股市就成了你的提款机。"
也就是他在股市上如鱼得水的时候,他从前的手下张北亦是成了中国房地产界的一位闻人。他是在电视上偶尔看到的张北,当时记者在浦东一个巨大的工地上现场采访张北,原先戴黑边眼镜的张北现在戴着李泽楷一样的无框眼镜,换了个人似的,光彩夺目,正在介绍他的公司现在的运作规模,以及未来的挺进方向。他一下子惊呆了。那些项目,动辄几个亿或更多。那是张北吗?他能做出如此大手笔的事业来吗?他是怎样从在他跟前唯唯诺诺摇身一变而成了气度恢宏的人?那一夜,他失眠了。他在床上辗侧。这几年在股市里积蓄起来的骄傲和神气仿佛气球一样瞬间破灭。小巫见了大巫之后,他日子不怎么安宁了。
过了一段时间,股市由牛转熊。有回我见到他,发现交谈中他再也不谈股。我问他,他即转到别的事情上。我心里想,只怕如今的股市,倒把你老兄当成了提款机吧?
我后来听人说,他全部割肉斩仓,从股市里彻底溃退出来,发誓金盆洗手,从此永不踏入。我估计,他一定是输得特别伤心。又听说他杜门谢客,躲在家里写"文革 "史。有些文章,他贴到网上,引起了讨论。不过我没有看到过。我只是回味他说过的话,我想,他现在是在和谁博弈呢?
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我倒是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张北。
邹为民
我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了邹为民。他正对那位女主持人毫不客气道:"对不起,你的语言相当含混,但我猜测你的意思是想问我对当前政府宏观经济政策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是这么认识的……"
遂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语言精辟,思想明亮,有手起刀落般的麻利同痛快。
这是一档收视率不低的有关经济生活的对谈节目。事实上,女主持人只有按事先写在稿纸上的问题的顺序提问的能力,而绝无对话的本钱。她提完问题,就只会挂一脸漂亮但傻乎乎的面具似的微笑听邹教授侃侃而谈。
"蠢得不可思议,如果不看稿纸,她就会把问题提得里巴嗦云里雾里!"有一回邹为民做完节目来看我,脸上还残余着对女主持人的愠怒。
才四十出头,他就成了高学位加高职称(博士和正教授)这样的所谓"双高"宝贝,却是有一股知识分子身上通常没有的匪性,快人快语、憎爱分明,绝不喜文过饰非,首鼠两端。又好与人争论,一言不合,目眦尽裂,你会觉得忽然之间他成了李逵,提着学术的斧子,逢祖灭祖,逢佛杀佛。他遂有众多的朋友同众多的敌人。
有段时间里,他常上电视,谈国企改革,谈通货紧缩,谈格林斯潘和道·琼斯指数,以及拉动内需和基础投资等等。他成了经济学界的一匹黑马。他几乎对国内国外所有经济热点问题和敏感话题都发出了响亮而明确的声音。"知识分子不介入公众生活,"有回他是这样对我说,"那算个么子鸟!"他总是如此口无遮拦,言如洪钟,震动耳鼓。
他亦有闲时,就从河西的绿树掩映的大学区里开着他那辆敝旧的夏利车过河来与我们几位朋友打三打哈。他虽玩得不多,但因是学数学出身,理路清醒,算计极精,遂成职业赢家。"你不要做学问了,你到澳门葡京去玩13k,肯定发大财!"我们说罢,他就仰头大笑。之后,"请客请客请客,我今天请客。讲,吃么子?"
前年,他被另一所高校挖去当了常务副校长,那高校是新建的,地方偏远,他因新上任,又想抓出些绩效来,遂住校,一周回家一趟(他老婆仍在他原来的大学教书)。我们很难再见他一面。电视上的经济对谈节目,亦难见到他指点江山、汪洋恣肆。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晓得,那是因他太忙,工作压力亦太大。有一天我们几位朋友相约了到他的新学校去看他。一见面我们就发现他黑了,瘦了,不过精神却仿佛更旺。他极高兴,亦极意外,"坐坐坐坐坐坐!"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从没管过行政,呵呀呀,不是人搞的!"他把脑壳伸出朝向走廊的窗口,呼道,"小汪!小汪!"一会儿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隔壁跑过来。"先泡几杯茶,"他对她指示道,"再到学校外头的铺子里买点副食品来。"我们听了笑起来。"笑么子?"他很诧异。我们道,"如今哪里还有叫吃的东西做副食品的嗳!" 他裂开嘴,隔了几秒钟,亦是笑了出来。"是是是,我是农村里出来的,叫惯了。"
中午我们在他大学外的一家饭店里吃饭。他叫了小汪作陪。"这是我最好的几位朋友。"他对她介绍道。一餐饭下来,我却发现邹为民和这位模样清丽的小汪之间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他们相顾时,眼瞳里皆有一闪而逝的电光。"难怪看你人不到了,"我道,"原来你这样忙。"邹为民点着脑壳道,"那是忙。比在原来的大学忙十倍。"我道:"怕么也幸福十倍。"邹为民怪异的样子望了我一眼,他是聪明人,他亦看出我是觉出了一点什么。"你这个鬼。"他道,"精怪!"口气里有表扬的味道。
他站起身对我道,"到外头来,我找你谈点要紧的事。"其他朋友嚷道,"么子要紧的事,在这里谈不得?"
我们走到外头,点上烟。他向我坦承了小汪是他的情人。他说小汪人太好了,极关心他、照顾他,无微不至。"我一辈子不晓得么子叫女人味。小汪让我领教了。你晓得我这个人并不好色的。喜欢我、追求我的女人一直也不少。只有遇到小汪,我的理智的防线才崩溃。我跟她,真的是任何方面都投缘。好女人呵。你是晓得我的老婆的。我仔细地清算过我们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我想不起她有哪一次让我感动过。我还是读研之前,在一所中学教书,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四处去兼一堂仅仅二十块钱的课。骑着烂单车,落雨,淋得一身透湿,回到家里,她只对我说,自己找衣服换!我脑壳里只有这样的记忆。而小汪,几乎,每天都让我感动。"他说的倒也是。他老婆确像一个长着女人样的粗心男人。在家里,皆是他搞饭来侍候她。
他说小汪和她丈夫分居有五年了,她打算离了婚跟着他。而他也打算跟老婆提出分手。他说他要和小汪一起"过真正的人一样的生活。""学校里还不晓得我们的关系。"他又道。我说未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沉默了一下,道:"也许。但是,哪个都不能阻挡我追求自己的幸福。"
半年之后,他和他老婆终于把婚离了。过程极是复杂痛苦,而且,响动甚大。他在学校里呆着已很是麻烦。他把敝旧的夏利车都当掉了,把所有的钱和房子全都给了前妻。然后,他和小汪调到了广州的一所大学。走的那天我们去车站送他。他感叹道,他在湖南的一切都没有了。从今往后,他"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汪,道,"我抛弃了所有,只换来了一位红颜知己。"小汪双手挽着他一只手臂,依依地傍着,眼睛有些红了。
"我会想念你们的。"开始检票了,他忽然大声道,"我永远还是那个邹为民,只会比过去好,不会比过去坏!"
我一直在怀念他。最近,我从几本经济类刊物上,又看到了他写的文章。照样深刻,照样锋利,照样逢祖灭祖,逢佛杀佛。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是金子,在哪里皆会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