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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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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医魂-鲁人
第1节:唱响文坛的京鲁恋歌(1)
  序

  唱响文坛的京鲁恋歌

  《大国医魂》的主人公诗人何子建,是北京一家铁路单位的巡道工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一次偶然的交通事故,使他结识了貌美的朦胧派诗人费明洁。然而,此时的费明洁却是一位港商在北京包养的二奶。两个人就在这种特殊的状况下疯狂地相爱了。

  为了追求幸福的爱情生活,为了和自己心爱的恋人过上快乐的日子,诗人何子建决定卖掉祖上传下来的神奇中草药“七窍还魂散”的秘方。

  那么,神奇中草药“七窍还魂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秘方呢?

  小说对于“七窍还魂散”是这样描述的:在山东的西南地区,多年来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丁家的唢呐,曹家的匾,何三爷的“七窍还魂散”。身怀绝技的晚清名医何三爷,以治危症有奇效的“七窍还魂散”闻名于鲁西南地区。他那传奇的人生经历,多年来更是被乡人们津津乐道。

  这部小说通过对神奇中草药秘方“七窍还魂散”传奇历程的描述,艺术地展现了晚清神医何三爷一家四代人,在二十世纪百年间的兴衰荣辱,凸显了一代神医何三爷悬壶济世的医家精魂,以及他的后人们因恪守或背离医魂所产生的不同际遇。《大国医魂》由家族的变迁,反映了华夏民族在上一个多灾多难的世纪中不同时期的人文风貌,小说也因此极具时代精神和历史价值。

  作者以个性化的语言,通畅明快的叙事风格,环环相连、环环相扣的蛛网状结构,自然地将现实与往事巧妙贯穿在一起。使小说在较强的故事情节下,向读者展示出了京、鲁两地独特的民风、民俗。

  小说是这样开始的:

  我实在没有想到,在曾祖父去世多年以后,南方城市里一家制药公司的来信,竟然又让我对他老人家,产生了深深的怀念和感激。

  南方制药公司的来信是说:为弘扬我国民族文化之瑰宝,挖掘我国民间中医之宝藏,我制药公司真诚接收流散在民间的中医秘方、偏方、验方等。并且在信后面还特意标明,来“方”经考查研究后,若具有医学价值,将采用收购或联合开发的形式,重金相酬拥有来“方”者。

  此时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就想搞明白,神奇中草药“七窍还魂散”到底神奇在什么地方?诗人何子建又为什么要卖掉祖上传下来的神奇秘方?秘方究竟能否卖掉等等一系列的疑问。这些故事线索促使读者开始关注诗人何子建的人生经?历。

  诗人何子建的人生经历,伴随出售“七窍还魂散”秘方的过程,主要通过凄美的爱情生活,以及对诗歌狂热追求中的执著情感表达,真实生动地展现了他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生活中的不成功的人生经?历。神圣的诗歌、媚俗的爱情,两个矛盾的交叉点,促使何子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在金钱与诗歌、现代与传统、工作与生活、个性与祖训等等痛苦和忧伤的故事中,连同“七窍还魂散”的秘方一起,走向毁灭。诗人何子建的痛苦,更是上世纪末中国诗坛的痛苦;诗人何子建的毁灭,更是人类拜金主义的必然毁灭。

  诗人何子建拜金主义的毁灭,并不是没有人阻止。为了造就小说的悬念,制造矛盾点,在何子建出售“七窍还魂散”一事上,何子建的父亲,一位京西煤矿的退休老工人何云生,就极力反对儿子的做法。小说中何云生这样训斥儿子:

  “你还是何家的子孙吗!你知道你曾祖父和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我无言,我知道我曾祖父是因“七窍还魂散”而死,我也知道在我曾祖父去世不久之后,我爷爷驾鹤西去,也跟这册带有“七窍还魂散”配方的中医秘谱有关。同样我也知道父亲对于“七窍还魂散”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在我父亲最初的爱情婚姻里,“七窍还魂散”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大国医魂》这部小说的人物主线有三条,一是青年诗人何子建;二是何子建的父亲——煤矿工人何云生;三是何子建的曾祖父——神医何三爷。

  这三条人物主线,全通过第一人称,即小说的主人公——何子建的口吻叙述出来。这样的小说叙事方法,有利于把陈旧的历史拉回到现实生活中,让读者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再感觉到陈旧,更利于小说的阅读。

  小说中这三条人物主线交叉前进,故事完全围绕着神奇中药“七窍还魂散”的命运铺展开来。

  首先来看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何三爷。何三爷自幼聪慧,十八岁便考取了秀才。二十岁上何三爷进京赶考,在进京求学途中遭遇劫匪,病困小客店。落难的秀才被一位漂泊的名医搭救,从此弃四书五经于脑后,随名医学望闻问切,练就了一身治病救人的绝活。事隔一十三年后,何三爷出人意料地回到家中。并且在不久的一天,又以自身的绝技,给乡人们创造了一个奇迹。从此,乡人们对何三爷,这位十八岁就考取秀才的人,再一次刮目相看。

第2节:唱响文坛的京鲁恋歌(2)
  何三爷在小说中创造了什么样的奇迹呢?

  小说中何三爷的侄媳妇头胎难产。

  黄昏时,一具薄皮棺材,从村子里抬出来。匆匆忙忙的送葬人,与从三王庙教私塾归来的何三爷撞个满怀……

  何三爷命人撬开孕妇的牙齿,将“七窍还魂散”的药面倒进去,再从长袍内拔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先找正胎穴,再寻滞产位,右手捻银针,食指向前,出针一捻一放,如鸟飞腾,此乃凤凰展翅之针法。

  婴儿得救了,孕妇也活过来了。长出一口气的何三爷,看着侄儿欢天喜地回家去了。几位送葬人,也跟着去喝喜酒了。唯留下他一人,看一眼空空的棺材,身体如虚脱一般,一步步往家挪。此时,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想到,就是这个被救的婴儿,后来取名为何云章的堂孙,竟然在许多年以后的“文革”期间,亲手夺去了他老人家的性命。

  神奇的中药疗效,传奇的人物命运,故事再次埋下伏笔,促使读者深入阅读下去。

  再来看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线索何云生。何云生是何子建的父亲,这个人物是从他的爱情生活讲起,因为有了爱情,才会有婚姻,有了婚姻家庭,才有何子建的降生。

  煤矿工人何云生的女友是老矿长的独生女儿——漂亮的女大学生红霞。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期,男女之间的倾慕,更多的是基于对方人好,心眼儿好。绝不像今天,以物质基础来衡量对方。然而两个人的相恋,却遭到红霞前恋人,以及红霞父亲老矿长的反对。在一对年轻恋人私奔的途中,矿山保卫人员把他们抓了回来,欲以拐骗良家妇女和破坏矿山安全生产等罪名处置何云生时,老矿长终于了解到何云生就是自己早年救命恩人何三爷的孙子,这才答应了婚事。

  老矿长是怎么被何三爷救助的呢?

  老矿长有点喝多了,醉眼蒙眬的目光下,开始向红霞和我父亲,讲述他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我的军旅生涯,是在国民党的军队开始的。那年,大概是日本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蒋介石撕毁停战协议,发动全面内战后,我随国民党的军队从郑州往鲁西南开拔,准备将刘伯承和邓小平领导的军队,消灭在鲁西南地区的曹县和定陶县一带。但我随国民党的军队到达鲁西南后,便被刘、邓大军给围困在一段黄河故道里。

  当时是秋天,一片片呈现出枯黄色的芦苇丛里,全是军人。枪声、炮声、喊杀声,持续了三天三夜。国民党一个旅的部队,全被刘、邓大军给消灭了。我本人也在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被飞来的一颗炮弹震晕了。

  这一段讲述,完全符合历史实情。据历史资料记载,淮海战役之前,确实有这么一支国民党的军队从郑州往鲁西南开拔,准备将刘伯承和邓小平领导的军队消灭在鲁西南地区的曹县和定陶县一带。但最终这支国民党的军队,反而被刘、邓大军消灭了。

  老矿长受伤后为神医何三爷所救,并遵从何三爷的教诲,投靠了劳苦人民拥戴的人民解放军,参加了“淮海战役”,后来还去了朝鲜战场。老矿长在人民军队里立了功,受了奖,这都促使老矿长对何三爷的感激之情日益加深!

  何云生和红霞结婚了,就在红霞怀孕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旧军人出身的老矿长被批斗后想不开,在一条煤巷里上吊自杀了,隐瞒不住的噩耗,促使怀孕的红霞早产。

  这个早产的婴儿就是小说中的“我”——何子建。

  早产后的红霞,在丈夫上班走后,大出血身亡。何云生痛苦中无法抚养幼子,将孩子送给了西山深处的一户王姓山民。然后吃住矿井下,埋头于矿山的劳动。此时西山煤矿矿区已被军管。埋头苦干,以便忘却妻离子散家庭痛苦的何云生,年年被评为劳模,有幸参加了全国的“群英会”,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直接照顾和关怀,当然这都是后事了。

  且说被送走的婴儿,在故乡亲人强烈的要求下,又被送回到鲁西南乡下。何三爷为婴儿取名何子建,何子建的奶奶又为何子建找了一位后妈,可就在后妈同何云生结婚的那天,淘气的何子建却差点儿被村子里的大水塘淹死。

  搭救何子建的恩人,是上山下乡的城市知识青年李红兵。

  一生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以行医为谋生和发财手段的神医何三爷,因赤脚医生李红兵救过自己的曾孙何子建,在默许中收下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位徒弟。

  因救人有恩于何家的李红兵,不但成为神医何三爷的徒弟,而且还娶走了何三爷的孙女何云妮。但是等“文革”结束以后,返回省城生活的李红兵却最终抛弃了乡野村姑何云妮,也致使深爱着丈夫,并时时刻刻盼望丈夫归来的何云妮精神异常。为了给何云妮治病,何子建的奶奶,也就是何云妮的母亲,采取了乡村里一种愚昧的冲喜方法——为何云妮重新找了一个婆家。

第3节:唱响文坛的京鲁恋歌(3)
  何云妮一次深夜看到自己身边的丈夫,不是自己深深思念着的李红兵时,精神病再一次发作,狂奔出家门,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伤心不已的“我”奶奶常常念叨着:云妮呀,她只不过是去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知青李红兵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名字李时雨,时过境迁,何子建要把“七窍还魂散”的秘方,出售给南方一家制药公司。就在签订合同的那天,何子建终于发现购买自己秘方的制药公司总经理,就是从前的李红兵,现在的李时雨。

  何子建想起自己姑姑的死,不愿意在合同书上签字。李时雨告诉他,何三爷的神奇秘方,早已被他开发成药,现在要购买的只不过是一个具有广告效应的神奇名声。这就是说何三爷的“七窍还魂散”秘方,现在只不过是一张徒有虚名的废纸而已。

  何三爷的“七窍还魂散”药效神奇,曾经?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同样神医何三爷的针灸医术,也非常了得,小说第十六章“我曾祖父的飞针穿蝇”一节中,曾有这样的描述:

  也真凑巧,当时天空中正好有一只老鸦飞过。便见兰三眼听鸟鸣,也没抬眼,只是手一举,顿听“砰”一声枪响,那高高飞翔的老鸦,便直直地摔下来,砸到了我曾祖父的身前。

  我曾祖父一愣,见兰三眼“嘿嘿”冷笑着,一面用嘴吹冒着蓝色青烟的枪口,一面用眼睛斜视着自己,似乎在说:你小子这下服气了吧。然而,让兰三眼没想到的是,不屑一顾的我曾祖父,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雕虫小技,你不闻古有一将军,善射,有百步穿杨之功,且四处炫耀。一日,遇一卖油老者,以线状油线穿钱孔,与之比试。将军愧,自叹不如。此乃熟能生巧也。”

  兰三眼怒?,持枪指着我曾祖父喊:“你有何手段,敢与我神枪相比?”

  我曾祖父“嘿嘿”一笑。手撩起长袍,从下摆内拔出一根银针,观身旁一只飞来飞去的饭蝇,手扬,针飞,穿蝇,落至地下。

  兰三眼大惊,欲退,又恐遭乡邻们嗤笑,顿时脸露泼皮相,非要去捆绑我曾祖父。而我曾祖父迅速拔出三根银针,手指兰三眼道:“尔等若动武,我两针取你双眼,一针取你咽喉。”

  手捏银针,满脸盛怒的我曾祖父,观兰三眼手挡咽喉,愣了又愣,呆了又呆,丢下一句:“这事与你没完。”便灰溜溜带一帮人走了。

  小说中的这位兰三眼,解放后开公审大会时给枪毙了,可当时由于民兵执法,枪没有打准,还给兰三眼留下了一口气。兰三眼的媳妇也是何三爷的妹妹,她又跪求何三爷,救活了兰三眼。由此制造了鲁西南地区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一桩公案。

  这件公案在“文革”期间,被大队长何云章揭发,由此也让八十多岁的何三爷冤死在县大狱。

  何三爷去世以后,留下“七窍还魂散”配方不外传的遗嘱,交由长子长孙何云生,偷偷带出故乡鲁西南,来到北京。

  就在小说中的我——何子建,以造福社会,弘扬光大何氏家族为虚,实为赚取钱财为目的,要把“七窍还魂散”的秘方出售之际,他在李时雨的话语中,才发现自己的努力,已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的何子建,已经辞去了铁路上的工作,恋人费明洁也已委婉地离他而去。他准备自费出版的一册诗集,也被人家骗走了两万元钱。《大国医魂》中,这样描写当时何子建的生活困境:

  天黑了,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但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饿。在这个世界上,独对孤单单的黑夜,我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诗歌,我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也失去了我曾祖父的“七窍还魂散”。

  天地之大,我已经是无牵无挂。我开始点燃我所有的诗稿,连同那册已是徒有虚名的,含有“七窍还魂散”配方的秘谱。

  忽闪、忽闪的火苗下,我似乎听到寒夜的窗外,有风声吹过来,有歌声飘过来,在我的大脑里,也有一阵细微的声音,在轻轻地吟唱着……

  书中主人公何子建的人生经历,警醒世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拜金社会里,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要以他的父辈人物何云生为榜样,靠劳动致富,把自己的生命融合到社会的建设中去,才会收获人生最大的幸福。

  因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以物质的追求和金钱的贪婪为最终的生活目的。神圣的爱情,美妙的情感,复杂的思想,火热的生活,人生一切一切的努力,其最终的意义还在于快快乐乐地生活。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我再也无法止住涌流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和脸庞。阵阵有节奏的火车运行震荡中,多日来一直没有休息好的我,感觉到了疲惫,感觉到了困倦,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脑海中闪现出我那进京求学路上的曾祖父,那吹着唢呐的百鸟丁,那恩恩爱爱的李二牛角和白二姐,还有那吴绵羊、我爷爷、我奶奶、兰三眼、兰采禾、我二姑、我云姑等等一位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亲人。

第4节:唱响文坛的京鲁恋歌(4)
  到家了,到家了,那一片片紧挨着黄河故道的村落里,仿佛还是我童年冬日里的夜晚。就在何家楼村中心的那棵大槐树下,马灯闪烁着淡淡?的光芒。说书的艺人,手敲大鼓,“咚咚咚”的响声下,那沙哑的嗓音还在唱着:

  天近三更鸡打鸣

  锣鼓敲破嗓音重

  叫一声我的众乡亲

  回去吧

  回去吧

  咱闲言碎语一小段

  倒不如您回家去会周公? ……

  《大国医魂》这部长篇小说气势宏大,故事精彩,众多的人物特点鲜明,粗略来看有国务院总理、诗人、县长、医生、军人、知青、村姑、晚娘、铁路工人、小煤窑窑主、打工青年、土匪好汉、戏子、地主、矿工、劳改犯、屠夫、山民、唢呐手、当铺伙计、生产队队长、日本兵、售楼小姐、港商、铁路段长、经理、乞丐、民间说书艺人等等各色各样的人物形象。

  小说的史料价值也极为丰富,作者在小说中对医学、诗学、民间说唱艺术的阐述,以及京鲁两地民风、民俗的研究等等,彰显出深厚的医学、文学、民间艺术素养。比如小说中大到每一件医学案例,小到每一次针灸用针的细节及手法,都完全符合医学规律。

  全书共分三十章,大多数章节可单独成为完整的小故事。如果把这三十个小故事比作一个个小圆的话,那么这三十个小圆又互相交叉连接,环环相扣,组合成了一个蜘蛛网状的大圆,为读者的阅读,提供了较强的欣赏性。

  2006年1月

  写于北京

第5节:七窍还魂散
  第一章

  七窍还魂散

  我实在没有想到,在曾祖父去世多年以后,南方城市里一家制药公司的来信,竟然又让我对他老人家,产生了深深的怀念和感激。

  南方制药公司的来信是说:为弘扬我国民族文化之瑰宝,挖掘我国民间中医之宝藏,我制药公司真诚接收流散在民间的中医秘方、偏方、验方等。并且在信后面还特意标明,来“方”经考查研究后,若具有医学价值,将采用收购或联合开发的形式,给拥有来“方”者以重金相酬。

  在我的故乡鲁西南,多年来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丁家的唢呐,曹家的匾,何三爷的“七窍还魂散”。

  丁家的唢呐,以善吹“百鸟朝凤”闻名。据说丁家的响器班子,在一次大殡中,“百鸟朝凤”的曲调吹起来,那吹鼓楼子外,一下子招引来了数百只鸟儿,让人们叹为观止。从此,在鲁西南地区的红白喜事中,家家户户都以请到丁家的响器班子为荣。

  曹家的匾,听人说是朝廷御赐,只不过早已不在。

  何三爷的“七窍还魂散”,是一份治危症有奇效,能够使患者起死回生的神奇中草药。

  乡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起日本鬼子到鲁西南的第二年,当时的黄河故道发了大水,一片汪洋的鲁西南,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就在那次大水过后,教私塾的曾祖父陪同名医朱先生,到三王庙庙会上赈灾送药。

  朱先生号脉开方,仅仅半天工夫,一堆小山似的中草药,便分发一空。此时,日已西斜,摆摊的、卖艺的,都准备收摊。

  朱先生和曾祖父也正准备到附近的饭铺去喝碗羊肉汤,却见一位衣衫不整的乡民,跌跌撞撞到了朱先生身前,“咕咚”一声倒地不起。再看此乡民上吐下泻,四肢抽搐,两眼翻?白,已是不省人事。

  朱先生也顾不得肮脏,急上前蹲下,搭膊号脉后,再站起来时,急得直搓手。

  朱先生围着患者绕了三圈,待看了曾祖父一眼后,一直在搓动的两手便搭在了胸前,直向曾祖父作揖道:“何三爷,您来吧。”

  曾祖父轻声说:“此人七窍欲闭,魂灵已散,恐怕没治了。”

  只此一句话,朱先生愣吓得单膝跪地,作揖举过头顶,急呼:“何三爷,您老可别砸了咱的牌子。”

  紧跟着朱先生的单膝跪地,再看那周围,早已“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乡民。

  曾祖父只好无奈地说:“咱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说话间,曾祖父一手撩起长袍的下摆,拔出几根别在袍内的银针,先后给患者两手十指尖端上的“十宣穴”放了血。然后又从怀内掏出一个油光铮亮的“丫丫”葫芦,打开塞,细白大瓷碗内倒上一小撮药末,再拔下头上的三根发丝,用火?镰打出火,待三根发丝燃成灰烬,用手搓成面,与药末混合,温开水冲好后。曾祖父眼见朱先生的小伙计,将药水全灌进了患者的口内,便赶紧抓?住朱先生的一只胳膊,说一声:“咱们喝羊肉汤去吧。”

  三日过后,何家楼我家大院门前,被救的那位乡民,抬着一块上书神医的大匾和一件内装一只大猪腿的礼盒,来感谢我的曾祖父。可曾祖父面对言谢之人,却只是淡淡?地说:“这些东西,应该送给朱先生,没有他,我不会救你的。”

  被救乡民慌忙跪下,口呼:“礼品一式两份,有一份已送到朱先生府上。为表救命之恩,还望何三爷收下薄礼。”

  曾祖父听后,转身回家闭门,任凭送礼者及半街筒子围观者苦苦哀求,门愣是没开。

  曾祖父自幼聪慧,十八岁便考取了秀才。二十岁上曾祖父进京赶考,但就在进京求学途中遭遇劫匪。万幸的是劫匪仅要钱财,并没有伤曾祖父的性命。后来,身无分文的曾祖父,病倒在一家小客店里。

  流落异乡,举目无亲,满载着亲人的信念和希望,进京求取功名的曾祖父,大概是由于惊吓之后又内火攻心,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奄奄一息的曾祖父,被当做死人,让店家给扔到了乱坟岗上。

  自从曾祖父走后,曾祖奶奶和曾祖爷爷,还有曾祖母,这位嫁到何家,已有一儿一女的贤惠妻子,天天都在盼着亲人高中皇榜的喜讯。然而,就在这美好的期盼中,何家终于等来了曾祖父亡故他乡的噩耗。

  首先是曾祖奶奶哭瞎了眼睛,瘫在病床上再也没有起来。紧接着是曾祖爷爷,也随曾祖奶奶去了阴曹地府。何家随着两位老人的亡故,曾祖父的兄长和他的姐姐,也即是我的大曾祖父和老姑奶奶,瓜分了家里的财产。留给曾祖母的,仅仅是何家楼“大南地”里的十来亩薄田。

  可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被扔到乱坟岗上的曾祖父,被一位漂泊的名医搭救。落难的秀才,从此弃四书五经于脑后,随名医学望闻问切,练就了一身治病救人的绝活。事隔一十三年之后,又出人意料地回到家中。

  曾祖父求学路上遇难,一十三年后归家,对乡人们来说,那是一个奇迹。归家后以教书为生的曾祖父,在不久的一天,又以自身的绝技,给乡人们创造了另一个奇迹。从此,乡人们对曾祖父,这位十八岁就考取秀才的人,再一次刮目相看。

  当时是大曾祖父的儿媳妇,也即是曾祖父的侄媳妇,头胎难产。乡村里的接生婆,从早晨一直忙到午后,除了看到婴儿的一条腿外,就是不见婴儿出来。为此,接生婆使出了拿手的绝活,把孕妇捆绑到门板上,或立起来,或倒过去,且左右颠簸着,用以恢复胎位。

  孕妇撕心裂肺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那满头大汗的接生婆,也急得跪倒在堂屋里的八仙桌前,一连烧了三张印有催生娘娘的神符,并随孕妇的一声声喊叫念动咒语,驱赶难产之鬼,祈求神灵保佑。可是,结果婴儿非但没出来,反倒是折腾的孕妇脸色灰青,牙关紧闭,鼻孔里慢慢没了气息。

  黄昏时,一具薄皮棺材,从大曾祖父家抬出来。匆匆忙忙的送葬人,与从三王庙教私塾归来的曾祖父撞个满怀。

  “闪开、闪开”的严厉呵斥声中,一股血腥之气钻入曾祖父的鼻孔。

  “人尚未死,怎么就去埋了?”闪到道边的曾祖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曾祖父的侄子何日来,就跟在棺材后面,他听到曾祖父的话,一把揪住曾祖父的衣领,结结巴巴地说道:“三、三叔,虽、虽然我爹和您有点不和睦,可、可您也不能拿死人开玩笑啊。”

  “笑话。血腥含鲜,人之尚存。若亡,血凝,腥中含臭。人命关天,岂可儿戏。”

  几位送葬人迅速放下抬着的薄皮棺材,曾祖父的侄子,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紧紧拉住曾祖父的衣摆说:“三叔、三叔,望您老救命啊!”

  曾祖父命人快将棺材打开,然后走近前,?拉出孕妇右手,细细号过脉搏,尚存一丝微弱的动感。此时,天色近晚,一只只归巢的老鸦,就在棺材上的空中,“啊啊啊”地叫着,低低地徘徊着,久久不愿离去。

  曾祖父命人撬开孕妇的牙齿,将“七窍还魂散”的药面倒进去,再从长袍内拔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先找正胎穴,再寻滞产位,右手捻银针,食指向前,出针一捻一放,如鸟鹊飞腾,此乃凤凰展翅之针法。

  伴随着银针一根根捻进孕妇的体肤内,再看那棺材里,终于滚出一团肉嘟噜的血色之躯。孕妇的肚皮慢慢凹下去了,就看那脖颈上一阵蠕动,一口气终于从孕妇的体内呼出来。

  曾祖父命人从道旁的高粱地里,剥了一根秫秸篾,割断婴儿的脐带。双手从棺材内托出婴儿,三下两下撸去婴儿身上的污血,用手指掏出婴儿口里的秽物,倒提起婴儿的两条小腿,轻轻拍打一下粉嘟噜的小屁股。一声清脆嘹亮的啼哭,一下子惊飞了天空中那些不愿归巢的老鸦。

  婴儿得救了,孕妇也活过来了。长出一口气的曾祖父,看着侄儿欢天喜地回家去了。几位送葬人,也跟着去喝喜酒了。唯留下他一人,看一眼空空的棺材,身体如虚脱一般,一步步往家挪。此时,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想到,就是这个被救的婴儿,后来取名为何云章的堂孙,竟然在许多年以后的“文革”期间,亲手夺去了他老人家的性命。

  曾祖父从棺材内一把拉?出两条人命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鲁西南的村村镇镇。由此,前来找曾祖父诊病求药的人络绎不绝。但曾祖父治病救人,却有他非常严格的规矩。比如说一些小病小灾,像头痛脑热磕伤碰伤等,只要不危及生命安全,您也甭找他。找他,即使您说出大天儿来,他也不给医。另外,曾祖父在“七窍还魂散”的使用上,还有一种“四不用”的说法,即吸大烟者勿用、寻花问柳者勿用、自杀寻死者勿用、该死之人勿用。

  什么叫该死之人勿用?我想大概也就是曾祖父自己认为不该救的人不用吧。

  由于曾祖父对自身绝技的固执看法,也因此得罪过一些人。比如解放前在鲁西南地区赫赫有名的土匪李二牛角。有一回他在黄河故道被仇家打了黑枪。只见一颗子弹从鼻孔旁进去,再从后脑勺出来,人愣是没死。

  李二牛角手下的一帮兄弟,抬着他和一箱子金条,专程来找曾祖父。面对金条和苦苦哀求,曾祖父只是摇摇头,摆摆手,说一句:“您请回吧。”

  脾气暴躁,杀人成性的李二牛角,从怀里慢慢抽出一把乌黑的手枪,直指曾祖父的头。他手下的一帮人,也迅速卸下身上背着的长枪,拉开栓,“呼啦啦”一下子,枪口全都对准了曾祖父。

  医,还是不医?那个久远年代中的神医何三爷,又该何去何从?

第6节:丁家的唢呐(1)
  第二章

  丁家的唢呐

  李二牛角幼年丧父,寡母李王氏含辛茹苦,将其养到十五六岁,本指望李二牛角长大成人,顶门立户,以结束母亲多年来守寡养子的艰辛。然而,让李王氏没想到的是,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自幼被宠爱惯了的李二牛角,因缺少约束和管教,成了二流子。

  二流子是鲁西南方言,指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之人。李王氏看儿子田地里的农活不会干,集市上的买卖不会做,心想总也不能让长大成人的儿子,一天天无所事事地浪荡下去吧。于是,李王氏托人送礼,求大户丁家收下儿子当徒工,也算是谋一份差事,混口饭吃。

  阜城集城关外的丁家在解放前经营着一支庞大的唢呐乐队,这在当地被称做响器班子。当地的响器班子,不像北方有些地区,专供丧事,为超度亡人的魂灵而用。在鲁西南,响器班子有为丧事而用的哀曲,也有为嫁娶及店铺开业等用的喜调。

  解放前的丁家,每天最少能出四五台乐队。这当中,有十里、八里内的乡人所请,也有百十里地以外的他乡人之邀。那时候,单在丁家学陡的小工,就有四五十位之多。

  按理说,当时丁家主事的老大——百鸟丁,是不愿收李二牛角来学徒的。这是因为解放前的响器行业,有着它严格的帮规制度,非一般人能够介入。故百鸟丁的唢呐乐队里,真正要收徒的话,除了本行业里的后代以外,再有就是贫寒人家无以为生的孤儿。

  李二牛角拜师于丁家,主要是百鸟丁看在李王氏的分上,念其寡母养子不容易。于是,也就破例收下了李二牛角这位徒弟。可是,真等李二牛角向百鸟丁行过入门礼,敬过拜师酒后,浪荡惯了的李二牛角三年学徒下来,大大小小的台面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但却仍是唢呐、笙、笛不会吹,铙钹、铜锣、梆子不会敲,更别说那难拉?的二胡和单弦了。

  百鸟丁看李二牛角实在是不成器,可又不忍清理门户,只好让他做管道具的差事。可谁知,李二牛角管道具没过三个月,竟惹出一件不小的祸事。

  当时,丁家的响器班子,受聘于鲁西北的一户人家,为死者超度魂灵。可就在那吹鼓楼子内,管道具的李二牛角,挂了一幅老黄牛上告阎王的幕布。

  此幕布为苏州刺绣,价值好几十块大洋,那幕布上面中的图像是:阎王爷坐在大殿之上,其下是一头老黄牛,口衔一把牛耳尖刀,而在老黄牛一旁,却跪着一位头戴白色小帽的回民。

  此画像的意思大概是说:我老牛一辈子含辛茹苦,替人耕地种田,没想到临死前,还要挨回民的一刀之苦。求阎王爷做主,惩罚回民。

  此画面大概取材于古时的一段戏文,并没有其他含义。然而,李二牛角没想到的是,此地区回民居多。他们在观赏丁家乐队吹奏的同时,也看到了吹鼓楼子内的那幅幕布。心里就说:你们丁家乐队,这岂不是成心和我们回民过不去吗!于是,便呼喊一声,数十位回民手执牛耳尖刀,冲进吹鼓楼子内,欲将丁家乐队扫平。

  众吹打手,也纷纷??起板凳、桌子自卫。

  丧家并不愿招惹是非,怕闹出人命。就看那披麻戴孝的贤子孝孙们,一面给闹事的回民磕头;一面又给吹打手们赔不是。最后的结果是将那幅老牛上告阎王的幕布烧掉,才算是放了丁家乐队一行人的生路。

第7节:丁家的唢呐(2)
  虽然在这次事故中,李二牛角表现得非常勇敢,并用五尺多长的白蜡杆,连连打退了多名冲进吹鼓楼子内的回民,且自己的胳膊也被牛耳尖刀刺伤。但众师兄弟们,还是没有原谅他。原因是,正是他的失误,导致了此次演出非但没挣着钱不说,倒还赔进去一条几十块大洋的幕布。

  阜城集城关外的丁家大院里,百鸟丁亲自为众吹鼓手接风。面对众人七嘴八舌对李二牛角的指责,百鸟丁非但没有埋怨李二牛角,相反倒还替李二牛角解脱罪责:“责任在我,事先没有详细了解当地的风俗人情。李二牛角也是无心,一块幕布几十块钱,烧了也就烧了。只要没伤着众人,没闹出更大的事来,损失几十块钱,不算什么。”

  事后,百鸟丁又多给了李二牛角一份佣金,安慰他回家好好养伤。

  在我的故乡鲁西南,有关百鸟丁的传闻很多,先说说这“百鸟丁”的外号是怎么来的吧。

  百鸟丁刚刚做了丁家响器班子老大的时候,正好赶上曹楼村曹老爷子的大殡。

  曹家祖上做过京官,出过巡抚。乡人们认为曹家家族兴旺,盖因曹家林地(坟地)是一块风水宝地。此次曹老爷子亡故,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更是故弄玄虚地传出:下葬那日,须赶在午时三刻,有戴铁草帽者前来,水鱼上树时分为好。

  水鱼乃游在水中之鱼,岂能上树?草帽有竹子的、有麦秸的、有布的,还从没听说过有铁制的草帽!

  曹老爷子出殡那天,来了很多乡邻。据说当时的场面,比过年时三王庙庙会还要热闹。

  财大气粗的曹家,为了安葬曹老爷子,特意请来了四台响器班子。一般人家有红白喜事,大多请两台响器班子足矣。

  两台响器班子,俗称对台经,往往两个班子互相竞争,各自拿出吹奏绝活,以吸引众人压倒对方而扬名。现在曹家请来四台响器班子,丁家乐队占了其一。为此,百鸟丁派出了以长子大老黑为首的丁家班最得力的一帮干将。

  曹家大殡三天。第一天,丁家班便以纯熟的坐功、高超的吹技,压倒了另外三家杂班。

  没想到第二天,刚一开吹,另外三家杂班,纷纷亮出各自的绝活。就看这家吹鼓楼子内的大喇叭上顶板凳,那家吹鼓楼子内的人一嘴吹俩喇叭。台下围观的人齐声喊好,直落得丁家班前冷冷清清。

  因为你吹技再高,在形式上没有什么花样,也是无人观赏。丁家班的哥几个一商量,既然人家能以旁门左道吸引众人,咱们也别光吹正经的大曲了。于是,丁家班也亮出了自己的绝活。

  这一天,丁家班的老大百鸟丁,共派出了八台响器班子。但最让百鸟丁放心不下的,还是那有四台经?对吹的曹楼。为此,百鸟丁骑上小毛驴,赶到了三十里外的曹楼。

  曹府前果然热闹,四台响器班子吹得一台比一台卖命。可百鸟丁只看了一眼自家的响器班子后,便气得铁青了脸。

  只见吹鼓楼子内,吹唢呐的大老黑在唢呐上立一根筷子,筷子上顶着一个飞速旋转的瓷盘。大老黑一边吹唢呐,一边用手去击打瓷盘,好使它转动得更快些。

  台下的围观者也跟着叫好。百鸟丁快步走进丁家吹鼓楼子内,众吹鼓手一下子全傻了。那大老黑唢呐上的瓷盘,也“叭叽”一下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因为,多年来丁家响器班子扬名四乡,靠的是高超的吹技。而那些如变戏法、耍杂技般的绝活,则被认为是有辱师门的斜道,也是百鸟丁明令禁止吹奏的东西。

  百鸟丁看到这四台经对吹的阵势,先生生压下对弟子们的不满。心说我就不信丁家这祖上传下的高超吹技,压不住那些旁门左道的吹法。

  于是,铁青了脸的百鸟丁,也不言语,一把抢过大老黑手中的唢呐,扫去八仙桌上的物件,一撩长袍,迈上了八仙桌。唢呐一挨嘴唇,便“呜哇哇”吹出了一曲凝重而又粗放的哀曲。

  台下的围观者耳朵一阵发麻,高喊:“丁家班换人了,快来看呀。”

  所有的围观者“呼啦啦”全拥向了丁家班前。

  百鸟丁一曲哀调吹过,向八仙桌下的众徒子、徒孙们轻声说了《百鸟朝凤》。只听百鸟丁手中的唢呐里,一声布谷催春的鸣叫后,在笙、箫、笛、锣、铙钹的伴奏下,燕儿的呢喃、雄鸡的高歌、老鸦的哀号,母鸡下蛋了、小鸡在找虫、大雁归来了,鸽、鹤、鹊、雉????仿佛是一处空旷无人的山谷,寂静中除了鸟鸣,还是鸟鸣。

  观赏的人群不再说话,不再骚动。那吹鼓楼子上,先是飞来了一只、两只鸟儿,继而三只、四只……有麻雀、有灰喜鹊、有啄木鸟……黑压压一大群鸟儿,落在了吹鼓楼子上,久久、久久不愿散去。

  第三天,曹老爷子该下葬了,其他三个杂班的吹鼓手,一齐拥戴丁家班走在开道乐队的最前面。而老二、老三的位置,自然也免不了一场争斗。

第8节:丁家的唢呐(3)
  闲话少说,午时三刻,即有戴铁草帽的到来,水鱼上树时分,曹老爷子就要下葬了。

  曹家的林地内,下葬的土坑早已挖好。青砖砌就的坟坑内,是一道防潮湿的白灰和松蜡,待装有亡者的棺材放进去后,还要在棺材和白灰与松蜡之间放一套棺。

  套棺无底,只是将棺材罩住,故曰套棺。

  黑漆漆的大棺材,已有杠夫们抬到坟坑之上,那套棺也已抬来备好。手托罗盘,站到高处的风水先生,眼看着午时三刻就要来到,可铁草帽和水鱼还没有聚齐。

  忽然间,晴朗的天空中,从西北方飘来一片黑云,接着噼里啪啦如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快速落了下来。

  这天,正好赶上曹楼附近的村庄大集,那赶集的众乡人,也来瞧热闹。有一老妇,为女出嫁,买了一条八斤重的红尾巴大鲤鱼。鲤鱼用柳条串起,老妇提在手里,怕人多沾人一身鱼腥,便将鱼挂在了路旁的一颗歪脖树上。

  此时,又一阵雨点急至。赶集的人中有一老汉,买了一只铁锅,老汉恐雨淋湿布衫,急中生智,头顶铁锅避雨。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站在高处的风水先生看到了。他用手一指老汉和老妇,高喊一声:“鱼已上树,戴铁草帽者也到,曹老爷入土为安。”

  四台响器班子同时吹奏出“呜啦啦、呜啦啦”的乐声,亡者终于入土为安了。

  此次曹家大殡盛况空前,丁家班也由此扬名。而那丁家班的老大,从此便落下了一个“百鸟丁”的外号。

  吹技高超的丁家班内,管道具的李二牛角干了半年后,却干不下去了。原因是他沾酒必多,且脾气暴躁,招得众师兄弟们反感,??也不愿和他搭伙共事。

  丁家班的老大百鸟丁,也曾多次劝过他。他当时也真听,可之后仍然是我行我素,根本就不把自己的差事当回事儿。

  百鸟丁也就在李二牛角又一次和人家事主打过架后,严厉训斥他:“你如果再不听话,那么你就回家吧。”

  本来百鸟丁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因为自己的响器行业,是受雇于人家,为人家服务的,不能给人家找麻烦。

  可李二牛角倒好,一赌气自己倒先不干了。不过,不干也没关系,你走你的人,丁家响器班照样吹得起来。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李二牛角不辞而别时,偷偷运走了丁家班三大柜子的道具。

第9节:好汉李二牛角(1)
  第三章

  好汉李二牛角

  丁家班的几位年轻小伙子,非要去找李二牛角拼命。说李二牛角这人也真不地道,你吃着主家的饭,拿着主家的钱,临末了还偷主家的东西,这还了的。

  百鸟丁压下众人的怒?气,分析道:“李二牛角偷了东西,肯定要躲些日子,大伙去找他,也不一定能找到。好赖咱响器班的这些道具,寻常百姓人家,也用不着,他一时半会儿也卖不掉。大伙先不着急,等我细细琢磨琢磨再说。”

  三日过后,百鸟丁带领一位小伙计,骑了头毛驴,去了几十里以外的河南商丘,拜访了商丘古城内各家当铺的财东,嘱咐他们:“若有人前来典当响器道具,死当(典当的物品到期后没人来赎,即称为死当)后,请给我留下。”

  商丘虽属河南,但却紧邻鲁西南。城内每家当铺的财东,虽然没和百鸟丁打过交道,但百鸟丁的名声,早已是如雷贯耳。如今百鸟丁光临商丘,各家典当铺便都挽留他住些日子。

  老号成记当铺的李总管和百鸟丁私交甚好。于是,百鸟丁便住在了成记当铺。

  这日,百鸟丁和李总管,正在当铺里的客房内饮茶聊天。忽听小伙计进来通报:“当家的,柜房外有一粗粗壮壮、高高大大的汉子,来典当三大柜子的响器道具。”

  百鸟丁闻言,忙问:“此人面相如何?”

  小伙计说道:“此人四方脸,高颧骨。奇怪的是他天庭两侧高起,好像小牛犊要长出的角一样。”

  百鸟丁点头自语道:“这就对了。”

  于是忙拉?起李总管,随小伙计来到柜房后门外,看大掌柜的手拿一件八成新的刺绣幕布,拖长音高喊:“破幕布共计八件。”

  账房先生边听,边在账桌上龙飞凤舞地写起了当票。百鸟丁再看典当之人,果然是李二牛角。那李掌柜的,欲叫人将此小偷扭送官府,却被百鸟丁一把按住。就这样,百鸟丁和李掌柜的待李二牛角典当完毕,手拿当票和三百块大洋要走时,两人才走进柜房,绕过那一人多高的柜台,拦住了李二牛角的去路。

  李二牛角说什么也没想到,老东家百鸟丁会在此时此地出现。说实话,自从他偷了东西以来,也曾悔恨过,但是他内心最大的恐惧,还是怕被主家逮着。

  数日来,偷着藏着,总算把赃物换成了钱,该是大吃大喝一顿的时候了。可现如今,面对主家的突然出现,手拿三百块大洋的李二牛角,一下子便呆住了。

  百鸟丁微微一笑,走近前问:“近日可好?”

  李二牛角尴尬地一笑,忙说:“好、好。”

  百鸟丁又问:“三百块大洋,可否够用?”

  李二牛角一听,这才醒过味来,赶忙把大洋往百鸟丁身前一递,颤颤地说:“我该死,我该死。这钱,我不敢用。”

  百鸟丁手推大洋,说:“钱,你先拿着。”

  然后便招招手,让李掌柜的过来,又从当铺内,借了两百块大洋,一并送给李二牛角,他说:“你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跟我学了这几年,咱总算也是师徒一场。这点钱,你拿回去置办些田地,寻一个媳妇,好好和你寡娘过日子吧。”

  李二牛角这时真的傻了。他原以为,百鸟丁必送他去官府。即使能放了他,也绝不会让他拿走这典当得来的三百块大洋。可现如今,百鸟丁不但原谅了自己的一切过错,愣又给了自己两百块大洋。

  “这、这……?”李二牛角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百鸟丁将钱放到他的手里,拍了拍傻站着的李二牛角说:“走吧,走吧。”

  李二牛角“扑通”一声,跪在了百鸟丁的身前,口呼:“主家大恩,李二我永生不忘。”

  说完话站起来,放下当票,带五百块大洋,离开了成记当铺。

  众人看李二牛角走远了,齐呼:“丁爷,真乃大善人也。”

  但李掌柜的却禁不住埋怨百鸟丁:“那小子偷了您的东西,您不送他见官,还给他钱,真是便宜他了。”

  百鸟丁微微一笑,摇摇头:“仁兄,你有所不知,那李二牛角并非寻常之人。我送他钱,一是希望他回家后,能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另外还有一点,我送他这五百块大洋,也算是买断了我和他的一场师徒缘分,省的他以后再来麻烦我。”

  李掌柜的和其他几位伙计听了不解,他们认为,这事除了百鸟丁心善外,更多的是李二牛角的无耻。他们并没有在意百鸟丁所言:李二牛角并非寻常之人的话。

  其实,现在回过头去,看一看昨日的那段历史,李二牛角在解放前的鲁西南,也确实算得上个人物。先甭说别的,单从面相上看,他那脑门上突出的两个牛角,古相书上称之为金城骨:日角之左,月角之右,有骨突起,为金城骨,位至公卿。

  乡人们曾说:李二牛角年幼时,有相士从他家门前经?过,观其面向奇特,便说:“此子额头生角,乃上天龙体下凡,将来必贵为帝王。”

  言毕三叩首,连卦金都没收。那么,龙体下凡的李二牛角,为什么后来没有成为帝王,却成为土匪呢?也有乡人这样解释:“李二牛角出生时,赶在黑夜,天空暴雨闪电,投胎的是一条恶龙。”

  面相奇特的李二牛角,拿了百鸟丁给他的五百块大洋,内心除了感激主家的宽宏大量外,却并没有打算像百鸟丁所说的那样,回家置买田地,寻个媳妇,和老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大街上人来人往,街两旁生意兴隆。李二牛角走进了一家饭铺,点了几个菜,要了半斤酒。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过后,他便怀揣着五百块大洋,进了赌场。

  也该着李二牛角手壮,推了一宿牌九,又赢了一百多块大洋。喜滋滋,乐悠悠的李二牛角心想:该是自己时来运转的时候了。他准备再玩上几天,赢它个几千块大洋回家。

  又一顿酒足饭饱过后,李二牛角再次走进赌场。这一次活该他倒霉,一宿牌九推下来,手中大洋输个底儿光。

  垂头丧气,走出赌场,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红红的阳光下,熬了一宿的李二牛角,还谈什么置地买房,娶妻养娘。心情绝望的李二牛角,“啊——啊——啊——”大叫三声。回转身,又冲进赌场,打散众赌徒,抢了一堆银钱就跑。

  此次抢钱,也注定了李二牛角劫匪生涯的开始。只不过,他的第一次,并没有得手。

  就看那李二牛角还没跑多远,便被官府抓了起来。经审问,原来是黑吃黑的事情。便没收了赌资,痛打一顿,赶出了商丘古城。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李二牛角,在回家的道上,又遇到了两个手持砍刀的劫匪,逼他交出银钱。

  李二牛角“哈哈”一笑,心说:我身无分文,即使有钱,也不会给你们。接着便狂叫一声,把内心所有的怨气,全撒在了两个劫匪身上。

  正厮杀间,“呼啦啦”又跑来一大帮子人。那两个劫匪一看,来的全是帮手,这手中砍刀,也就抡得更是利落。李二牛角一阵心慌,稍不留神,砍刀一下子削在了肩膀上,人也倒地起不来了。

  众劫匪一拥而上,搜过全身,分文皆无,直骂倒霉。李二牛角血流如注,大骂不止。众劫匪欲伤他性命,但观其是条汉子,又不忍,于是便拉他入了伙。

第10节:好汉李二牛角(2)
  做了土匪的李二牛角,头一宗买卖便是大闹商丘古城,抢掠了那家赢走他五百块大洋的赌场。

  就在那李二牛角抢赌场的时候,离商丘不远的徐州,日本人的军队正在和国民党的军队进行激烈的战争,这就是有名的徐州大战。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官府哪里会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土匪李二牛角!

  俗话说乱世出响马,看来这李二牛角做土匪,也做的真是时候。

  随着徐州大战国民党军队落败,日本人迅速占领了鲁西南。就连那阜城集内,也驻扎了一小队日本兵。

  这年自入夏以来,每天午后,阜城集日本兵的军营里,总会走出一骑高头大马的小队长,带领四个扛长枪的日本兵,来到阜城集南关外黄河故道内的一处水潭游泳。此水潭名叫乌纱潭。据说北宋年间黄河决堤后,包拯巡察至此,摘下乌纱帽,扔进决开的堤口,挡住了大水。后来人们便把堤口外水流冲成的深潭,称作乌纱潭。

  此潭四周围有树林围绕,水清幽静,是人乘凉避暑的好去处。

  这天午后,五位日本鬼子来到潭边,将东洋大马拴到一棵树上,急不可耐地放下刀枪,脱去衣服,赤条条跳进了潭内。

  此时,在潭的另一侧,早有十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个日本鬼子的一举一动。现在,日本鬼子下水了,那十几双眼睛中,一位等得不耐烦的汉子,从地下爬起来,欲过去夺日本人的枪,牵那匹高高大大的东洋马。他刚要起来,却被另一位高大的汉子伸手拦住了。

  等日本人游够了,玩够了,欲上岸时,这十几个人才包抄过去。

  五个日本兵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突然有一位高高大大,面相奇特,赤膊的后背上插一把大砍刀的汉子,直愣愣地挡住了去路。

  日本兵心慌,他们仗打了不少,人也杀了许多,但在中国的地面上,还真没遇上过这样的阵势。

  首先是那个日本小队长,手握军刀刀柄,大声喊着:“你的,良民的干活?”

  意思是:你是不是良民呀,如果是良民的话,我给你个借口,给你个台阶下,你赶紧走吧,别挡我的路。

  然而,让日本小队长没想到的是,此人非但不走开,却还指了指他的马和他们的枪,说到:“马、枪留下,你们可以走!”

  日本小队长大怒?,“哇哇”大叫,拔出军刀,疾步上前,冲那汉子,兜头盖脑地劈下。

  却只见,那汉子躲也不躲,只是低头哈腰,用后背往上一扛,那背后插着的大砍刀,便接住了劈下来的军刀。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日本小队长被震得虎口发麻,“咚、咚、咚……”倒退数步,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有摔倒。

  日本小队长咬牙瞪眼,围着那汉子转了三圈,握刀的双手,猛然间抡圆了,扫向那汉子的腰部,欲拦腰横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汉子右手抽出背着的大砍刀,斜不愣登用刀背一挡,顿见军刀又被震了开去。

  日本小队长狂嚎一声,不待汉子砍刀收回,猛然前冲,刀尖直插汉子的裸胸。

  双脚一直未挪动半步的汉子,一个左侧身,让过刀锋,再轻抬右腿,一脚踢飞了军刀。

  日本小队长面对怒目圆睁的汉子,这时真的傻了,他扭头就跑。却只见那汉子左手一个仙人指路,右手砍刀抡起,如大鹏展翅一般,抡圆了一刀飞出。只听“咔嚓”声处,脑袋落地,血柱上喷,日本小队长死了。

  那四个日本兵,“呼啦”一声围过来,四杆枪一起刺向上身溅满鲜血的汉子。没想到,那汉子身后的树林里,“呼啦啦”又涌出十几位赤裸着上身,手提大砍刀的汉子。

  四位日本兵放枪已来不及了,看这阵势不好,光着身子扭头就跑。但转眼间,便被十几位如狼似虎的汉子,剁成了肉泥。

  这位杀死日本小队长的汉子,便是土匪头子李二牛角。

  古时的齐鲁大地,以出响马而闻名。隋唐时有瓦岗寨的英雄,宋朝时有梁山泊的好汉。就看那《说唐》一书,曾对隋唐第十八条好汉单通,单雄信,有过如此描述:

  使一根金钉枣阳槊,有万夫不挡之勇,专好交结豪杰,处处闻名。收买亡命,做的是没本营生,各处劫来货物,尽坐分一半。

  看来,我们也应该为土匪头子李二牛角正一正名。虽然他身为土匪,杀人越货,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不畏强暴,侠肝义胆的一面。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二牛角也有多次能改变他土匪身份的机遇。比如当时的抗日游击队,曾多次邀请他加盟,但李二牛角却嫌人家穿得破破烂烂,整天东躲西藏,没有出息,成不了气候,哪里比得上做土匪,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天下第一。

  也有活动在鲁西南地区的国民党军队,李二牛角想去投靠。但是,他们拿了李二牛角的钱,收了他的枪,临了还说他是乌贼草寇,不予接纳。于是,李二牛角,也就只好以他土匪的身份,永远留在了乡人们茶余饭后的故事里。

  不过,在李二牛角那些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里,最让乡人们津津乐道的,则是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要说起这段故事,还得回过头去,从李二牛角在丁家班管道具的时候开始。

第11节:艺人白二姐(1)
  第四章

  艺人白二姐

  丁家班吹技高超,乡间传言就连阴间的鬼魂,也请他们去吹过唢呐。

  故事说的是某一年的冬天,百鸟丁为远道的一户丧家吹奏之后,带领众师兄弟风尘仆仆地往家赶。

  这响器班子连夜归家,也是鲁西南响器行业内的一条规矩。只要丧家亡者入土,甭管吹唢呐的离家有多远,丧家都不敢留宿。这也是民间的一种忌讳,意思是丧事已完毕,假如留下响器班子,好像预示着丧家还会有丧事发生。因此,吹唢呐的班子,都要当天离开丧家。

  这日,百鸟丁和众师兄弟们归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寒冬腊月的天,西北风呼呼地吹着,众吹鼓手走得人困马乏之时,忽然间看到前方有一个灯火通明的村庄。

  众人走到村前,村内有人出来打探:“可否是丁家班到此?”

  众人答是。来人便一声吆喝,就看那村内“呼啦啦”跑出来数位汉子,拦住丁家班,抬道具的抬道具,拉人的拉?人,直将丁家班请进村里,为结婚的一户人家吹奏喜调。

  众吹鼓手们纳闷儿,心说这三更半夜,咋还会有人结婚?可看看新郎官眉清目秀,新媳妇貌美可人。还有那众村人喜气洋洋,全都披红戴绿,如过年一般热闹。百鸟丁便说:“众师兄弟,虽然是三更半夜,哥几个又辛苦了一天,可咱丁家班也不能扫了人家的喜兴。”

  于是,众吹鼓手坐进了喜棚,以“大平调”中将军得胜还朝曲开场,“呜哇,呜哇”地吹打起来。

  待新郎、新娘拜过天地,进入洞房,酒宴开席后,众吹鼓手的吹奏算是告一段落。于是,热气腾腾的酒菜端上来,百鸟丁和众人走了大半宿的道,又可着劲儿吹奏了这好半天功夫,都早已饿得前心贴了后背。此时,众吹鼓手也不用喜家张罗请让,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酒足饭饱后,天已近五更,晕晕乎乎的酒劲加上困意,丁家班的人全都在喜棚之内睡着了。可再等百鸟丁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放眼一看四周围,大大小小全是一座挨一座的坟堆。

  百鸟丁心慌,叫醒众师兄弟,全大惊失色。众人嘴上都没有说话,而心里皆想,真是遇上鬼了。

  具有高超技艺的丁家班,在解放前鲁西南地区的红白喜事中,可以说是具有霸主的地位。然而,名声在外的丁家班,却在一次大殡中遇上了对手。

  这次和丁家班吹对台经?的是一家杂班,按理说这家杂班,在技巧上根本不是丁家班的对手,但这家杂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有一位唱腔优美相貌出众的女子撑台,故招得乡人们频频叫好。

  由于这次的丧家是老丧,属于喜丧,因此就要求越热闹越好。出殡这天,两台吹鼓楼子前,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最初人们大都围在丁家班的台前,但没过多久,台前除了零零散散的几位年长者闭目随乐曲摇头晃脑,自我陶醉外,余下所有的年轻人,全都被杂班那唱小曲儿的女子给吸引去了。

  管道具的李二牛角清闲,望了望对方吹鼓楼子外那些拥挤的乡人,偷偷溜出自家的吹鼓楼子,走近了对方台前。只见那八仙桌前,唱小曲儿的女子果然迷人。更有那声声婉转,撩人心弦的小曲儿,直引得李二牛角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居然博得了那女子的秋波一瞥。

  午后,丧家亡者出殡,丁家班和那家杂班的众吹鼓手,要为行棺开道,全去了墓地。那管道具的李二牛角和唱小曲儿的女子,因不用随行,也就有了约会的机会。这两个人,一个倾慕对方相貌出众,唱腔优美;另一个喜欢对方年轻英武,身体健壮。于是,二人一见钟情,竟然从此私订了终身。

  此女子艺名白二姐,她与那李二牛角私订终身后,李二牛角找个吉日,托媒人去白家提亲。没料到,竟遭到了白二姐父母的一口回绝。原?因是李二牛角名声不好,家庭贫寒,说白了就是嫌贫爱富。但白二姐对李二牛角却是恩爱有加,也就像她在戏文中所唱:

  我和你海枯石烂心不变

  赴汤蹈火也不怕

  任凭双亲怎样来逼我

  决不将妾身随便嫁

  我的哥哥呀

  你就等着吧

  可是,李二牛角还没等到和白二姐成亲,便做了土匪。做了土匪以后,也有兄弟们劝他,将白二姐接过来。李二牛角却说:“咱这买卖,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哪能再连累人家呢,还是以后再说吧。”

  而此时的白二姐,由于响器行业随着日本人在鲁西南的烧杀抢掠衰败而声名渐落。

第12节:艺人白二姐(2)
  当时除了有数的几家名班以外,其他的一些杂班早已不复存在。那白二姐也便投奔了当地的一家两夹弦戏班,没想到一唱成名,居然成了当地的名角儿。

  这年的三王庙庙会上,头一天白二姐挂牌唱《王二姐思夫》。听乡人们讲,由于看戏的人多,大家都欲近睹白二姐之风采,竟然挤坏了戏台的一角。

  第二天大戏时,人更多,但却发生了事故。原来头一天唱《王二姐思夫》时,台下来看戏的伪乡长吴绵羊,看上了扮演王二姐的白二姐,非要让白二姐到他家里去唱堂会,但却遭到了白二姐的拒绝。蛮横不讲理的吴绵羊,仗着有日本人给他撑腰,便决定在第二天唱戏时,强行抢人。

  第二天大戏,唱的是《王天宝借当》。戏台上锣鼓敲过后,先上来的是一书生,名叫王天宝。他唱的是:

  清明时节三月三

  老师踏青去游玩

  剩下顽童五六个

  商商量量去赌钱

  人家一掷四五六

  我怎掷个一二三

  上家要钱家无有

  白:

  这八吊钱,我上哪儿去借呀?

  唱:

  想来想去想到了张家湾

  张家湾里你亲眷

  亲上加亲定姻缘

  嘟嘟嚷嚷往前走

  桃红柳绿不顾看

  不远来到舅父家门前

  王天宝我上前推一把

  白:

  舅父开门,甥儿到了。

  此时,从后台上来一位小丫环,唱:

  绣房里跑出小秋兰

  忽听门板响连天

  插下绣针盘绒线

  想必二老把家还

  用手打开门两扇

  原来表哥到门前

  叫声哥哥好

  我家小姐许给你整三年

  三年里你从来没照面

  今天你为何来到张家湾……

  这段戏说的是秀才王天宝赌钱输了后,去舅舅家借钱,舅舅和舅母不在家,小丫环秋兰前去开门。王天宝走进家门以后,由白二姐扮演的小姐,送给了王天宝一些东西。送的是什么呢?白二姐唱道:

  蓝花子包袱绿绳系

  二龙戏珠轱辘钱

  包上衣裳五件整

  三件子单来两件子棉

  头一件是红绸子袄

  第二件是蓝布衫

  第三件是印花背心新做的

  第四件……

  也就是唱到此时,戏台下大乱。只见那伪乡长吴绵羊,率十几位乡丁,冲上戏台,强行拉?走扮演小姐的白二姐。

  戏台上戏班的众师兄弟奋起反抗,可他们根本不是众乡丁的对手。眼看着白二姐就要被坏人吴绵羊掠走,忽听露天的戏场外,“哗啦啦”一阵马铃声响起,紧跟着跑进来几匹快马。

  只见打头的那位汉子,高高大大,背插大砍刀,腰里别着一把黑漆漆的王八匣子。伪乡长吴绵羊,也就在一愣神的工夫,只见那汉子拔枪一指自己。枪声响过,头上戴的那顶瓜皮小帽,便随子弹头飞起来,不见了踪影。

  来者是谁?此人便是土匪头子李二牛角。只见他也不下马,直冲过去,吓退劫持白二姐的两名乡丁。于马前一探身,将白二姐拦腰抱到了马上。等众乡丁和吴绵羊回过神来,慌慌忙忙追赶时,几匹快马带白二姐,早已不见了踪影。

  隋朝末年,以程咬金、秦琼为首的响马,聚集在瓦岗寨,做着杀富济贫的事情。北宋时的宋江?、武松等好汉,以梁山泊为据点,干起了替天行道的行当。那解放前的李二牛角,则在黄河故道里的一条官道旁,打着客栈的幌子,明面上做着买卖的生意,暗地里却干着劫匪的营生。

  逃出三王庙戏场的白二姐,随李二牛角来到客栈,第二天便和李二牛角成了婚。这一对苦恋多年的男女,如今梦想成真,喜悦之情自不必言表。

  喜气洋洋的客栈,天黑入了洞房的一对夫妻,就听李二牛角拉起“吱吱呀呀”的二胡,白二姐在低唱一首《光棍想妻》的小曲:

  正月里也锣鼓敲

  妻子患病好心焦

  二月里也是春分

  贤妻撇下两条根

  生意买卖不能做

  一对孩儿缠住身

  三月里也苦清明

  家家户户上坟茔

  光棍只把坟茔上

  泪如小雨湿衣襟

  五月里也五端阳

  花儿开得满院香

  有人摘花无人戴

  贤妻让我想得慌

  六月里也火太阳

  家家户户晒衣裳

  光棍只把衣服晒

  箱里找出鞋一双

  手捧绣鞋漫思想

  好比钢刀捅心上

  七月里也七月七

  天河牛郎会织女

  神仙尚有团圆日

  光棍也想我的妻

  八月里也月正圆

  月饼西瓜敬老天

  人人都有新团圆

  光棍拜月人不全

  九月里也九重阳

  梧桐叶落到霜降

  秋虫冻得吱吱叫

  光棍身上无衣裳

第13节:艺人白二姐(3)
  十月里也冷兮兮

  天黑唤儿把户闭

  一双儿女没人疼

  无娘孩儿让人欺

  十一月也封了河

  大娘婶子来劝我

  人人都说有妻好

  娶个好的还好说

  娶个妖妇是咋着

  十二月也整一年

  梦见贤妻在床前

  手拉贤妻你别走

  光棍想你整一年

  十三月也一年多

  两个媒婆一起说

  三趟两趟说合就

  那是我的美娇娥

  缝缝补补她全会

  织布纺棉不用说

  天黑哄着大儿睡

  再抱小女去做活

  一做做到半夜多

  光棍起床劝娇娥

  叫声贤妻睡去吧

  娇娥听见不怠慢

  双手就把针线搁

  剪子放到鞋筐里

  簪子放到梳妆盒

  脱去衣衫和小褂

  再解裙带去绫络

  ……?

  小曲儿还没唱完,便没了声息。直急得窗子外听洞房的几位小兄弟高喊:“唱呀、唱呀,接着唱!”

  但甭管他们怎么喊,小曲和二胡之声,再也没有响起? ……?

  后半夜,劳累忙碌了一天的客栈,随阵阵风声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突然间,一声清脆的枪声冲破夜空,伪乡长吴绵羊率一队日伪军包围了客栈。

  李二牛角和手下的一帮兄弟们,仓促应战,死伤惨重。最后李二牛角,被日伪军围困在了洞房内。就听吴绵羊高喊:“李二牛角,快送白二姐出来!如不然的话,我可要扔手榴弹了。”

  李二牛角早已杀得血红了眼睛,他狂叫一声,就要跑出去和吴绵羊拼命。却被白二姐紧紧地抱住了,她哭着说:“夫君啊,都是我不好,害了你。死,也要让我先去死吧!”

  李二牛角这位血腥的汉子,猛然间一阵心酸。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人间的真情至爱。情急之下的李二牛角,用盖体(鲁西南方言中棉被的意思)裹起一条板凳,一脚踢开窗子,扔了出去。

  就听房间外枪声大作。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扔出去的板凳吸引住日伪军注意力的时候。李二牛角背起白二姐,从后门逃出了客栈。

  迈开双腿的李二牛角,顺着黄河故道,一路狂奔。等他确信甩开了所有的追兵,身后再也听不到零零散散的枪声时,他这才感觉到后背的妻子没有了声息。

  内心一阵恐慌的李二牛角,匆匆忙忙将妻子放下。东方一抹微白的晨光里,一颗子弹早将白二姐的前后心穿透,那血红的色彩也染遍了全身。

  李二牛角含泪掩埋掉做了一夜夫妻的白二姐。咬碎钢牙,发誓要杀死吴绵羊,和日本鬼子一战到底。事后,他收集旧部,网罗乡丁,依然扛起了抗日救国的大旗。但终因他出身土匪,积习难去,最后被仇家打了黑枪。

  当时李二牛角手下的一帮兄弟,抬着受伤的李二牛角和一箱子金条,专程来找曾祖父。曾祖父面对金条和苦苦哀求,只是摇摇头,摆摆手,说一句:“您请回吧。”

  脾气暴躁,杀人成性的李二牛角,从怀内缓缓抽出一把乌黑的手枪,直指曾祖父的头顶。他手下的一帮人,也迅速卸下身上背着的长枪,拉?开栓,“呼啦啦”一下子,枪口全都对准了曾祖父。

  “你到底给不给医?”李二牛角拼尽全力,大喊一声。却只见脑袋上,洇出血水的枪眼处,一股浓浓的黑血溢出。人,终于没救了。

  李二牛角死了。

  虽然曾祖父在“七窍还魂散”的使用上,有一种“四不用”的说法,但李二牛角并非就是一个坏人。一生救人无数,被乡人称为神医的我曾祖为什么不救他呢?

第14节:为爱抗父命(1)
  第五章

  为爱抗父命

  我曾经?认真研究过“七窍还魂散”的配方,那只是几十味平平常常的中草药。我的一些学医的朋友,也曾经对我提出过疑问。说这几十味平平常常的中草药,真能使患者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吗?遗憾的是,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过曾祖父用它治病救人,但是,我对“七窍还魂散”的神秘药性,绝对是深信不疑。这也不由地使我想起《本草纲目》中对于雨水的介绍,说是立春的雨水,民间也称无根之水,咸,平,无毒。夫妻各饮一杯?,同房后,若有孕,必是儿子,且神效。

  一味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雨水,就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可见,“七窍还魂散”中那几十味平平常常的中草药,组合后产生的神秘药性,足以使患者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

  曾祖父早已作古,至于后来拥有“七窍还魂散”配方的我爷爷和我父亲,他们也和我一样,根本不懂医学。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你曾祖父不将他高超的医术,传授给他的后人呢?”

  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他老人家从来就没把行医作为谋生的手段吧。

  虽然曾祖父没有把他的高超医术,亲手传授给他的后人,但他老人家却把集毕生精力撰写的一册中医秘谱,包括“七窍还魂散”的配方在内,如传家宝一般,传到了他的长子长孙,即我父亲的手里。而我的父亲,这位在京西挖煤的矿工,又将这本秘谱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即我本人的手里。

  能够拥有曾祖父留下来的这册中医秘谱,实在是我的荣幸,我想应该让世人更多地了解“七窍还魂散”。也许我会违背曾祖父临终前秘不外传的遗志,但是,如不违背曾祖父的遗志,那么“七窍还魂散”的配方,在我这样一位不懂医学,且是一名普通的铁路职工手中,永远是一张张的废纸。

  这天的黄昏,我在京城南郊的一个铁路小区内,给南方城市的那家制药公司写出售“七窍还魂散”配方的信。

  我的女友明姐问我:“能卖多少钱呢?”

  我说:“怎么也得几百万吧。”

  她听了,脸似惊讶状,轻轻“噢”了一声问:“真能卖那么多钱?”

  于是,我便给她讲“七窍还魂散”的奇特疗效和曾祖父的一些传奇经历。

  当时正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的明姐听了,便说:“你讲的这些事情很吸引人,足可以写一篇很精彩的小说。”

  我说:“小说不小说的倒无所谓,但目前是如何写好这封信。”

  她说:“那我来写吧。”

  于是,我便从书桌前站起来,由她这位杂志社编辑执笔,按我的述说,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贵公司领导礼鉴:

  吾祖籍鲁西南,现居京城,为铁路某单位职工。此去信,为介绍吾保存的一册中医秘谱。

  吾曾祖父系清末秀才,且以“七窍还魂散”的神奇中药秘方,闻名于鲁西南的乡乡村村。以至吾曾祖父去世多年以后,仍有远道不知情的乡人,前来寻医求药。

  吾曾祖父一生藏书甚丰,但皆毁于“文革”“破四旧”之火。今吾所存此中医秘谱,包括治危症有奇效的“七窍还魂散”的配方在内,乃吾曾祖父一生行医之结晶。

  观贵公司“征秘方”之来信,气势宏大,但当今社会,鱼龙混杂,曲直难分,故秘谱不便邮去。贵公司如有意,可速来京,观秘谱药方,早日开发成药,以造福于社会。此致

  敬礼

  何子建

  ××年×月×日

  信写完了,下一个任务,除了将信叠好放进信封以外,我想我还是应该和我父亲商量一下。因为出售“七窍还魂散”配方这件事,对于我们何家来说,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心情不错的我,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柔软的沙发里,朦朦胧胧的灯光下,我和明姐一边看着并不精彩的电视节目,一边议论着未来的话题,我说:“等有了钱,我们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先买一所房子,再也不像现在,租人家的房子住,连件像样的家具都不敢买。”

  明姐说:“我看还是住在郊区好。”

  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也许她认为在郊区买房,更省钱。于是,我便对她说:“你是不是怕花钱呀?”

  明姐轻轻打了我一??说:“你呀,真是个傻瓜,住在城里,那才是没钱人的做法呢!因为没钱,就要考虑到上班的方便、子女上学的方便,以及购物的方便等等。住在城里,这一切都好解决,但城里人多车多,空气污浊,哪像郊区,接近自然,空气新鲜。我想,我们应该在风景秀丽的郊外,买一所大大的房子,有一块大大的草坪,还有鲜花绿树,还有游泳池,还要买一辆汽车。”

  我打断明姐说:“那就买一辆小面包车吧。”

  明姐一听便不高兴了,她靠在我的怀里,静静地看着我,不接我的话,我赶紧说:“要不,就买一辆夏利,就像你从前开的那辆,红色的,多漂亮呀。”

  明姐不等我话说完,使劲打了我一下?,“有草坪和游泳池的房子,应该配一辆好车。我想买一辆宝马,那种银灰色的运动型豪华轿车。”

  我使劲拥搂住娇艳美丽的明姐,她开心地笑了。电视里,一位胖胖的男歌星在唱: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我岸上走,

  恩恩爱爱,

  纤绳荡悠悠……?

  我认识明姐,就是因为一辆红色的夏利小轿车。那时候满京城跑的全是黄面的,一辆红色的夏利开出来,就像花丛中一只耀眼的蝴蝶,很是醒目。那天,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赶上上夜班。

  当时我从京西矿区坐火车到丰台,下了火车还要骑一段自行车才能到工作单位。可那天火车晚点,为了不至于迟到,我自行车蹬得飞快。

  夏天傍晚的七点钟,大街上行人很多,就在我准备超越一辆缓缓行驶的大货车时,前面开来一辆红色的夏利小轿车。来不及刹车的我,就在夏利和大货车不足一尺的狭小空隙间,跌跌撞撞骑了过去。万幸的是我没被大货车和夏利刮倒,不然的话,那我肯定要躺在车轮下了。

第15节:为爱抗父命(2)
  等大货车和夏利都停住后,我也和自行车一起摔倒在坚硬的马路上。好多人都在围观,我的腿摔得生疼,我痛苦地趴在地上,我看到红色的夏利车门打开了,一位穿黑色长裙,留披肩长发的高个少女走出来。

  她先看了一遍自己的车,然后走向趴在地上的我。我以为她要看我的伤情,或者是要搀扶我。于是,我便艰难地爬起来,冲她摇摇手说:“我没事,您走吧。”

  我内心很不安,毕竟是自己违章逆行,即使是摔死,又怨得了谁?呢?然而,黑衣少女却冷冰冰地对我说:“你没事,那你还是来看看我的车吧!”

  我听了,很是尴尬,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人家来关心自己的伤情,闹了半天,人家关心的是自己的车。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下子呆住了。只见那辆红色的夏利小轿车,被我的自行车脚蹬子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她问我怎么办?我说我给你修。她便向我伸出手,我知道她在向我要钱。我摸了摸兜,只有十几块钱,我递给她,她说不够,并向我索要证件。

  我兜里装着一张我乘火车用的铁路职工通勤票,可我明天下班回家,还要乘火车,我不能给她。她便说:“算了,等你准备好钱后,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我迟疑着,小声说:“对不起,我家里没有电话,单位里虽然有,但您打电话时,却并不一定能找到我。”

  少女终于不耐烦了,凶巴巴地冲我喊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我准备好钱后,我给您打电话吧。”

  她听了,便不再理我,然后转身打开车门,拿过一个小本子,写下一串电话号码后撕下来,狠狠地扔给我,便转身上车,随着一句倒霉的骂声,车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望着少女和红色夏利车的远去,然后拨开围观的人群,扶起我的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单位骑。

  第二天,我向同事们借了二百元钱,给那位穿黑色长裙的少女打电话。她说她今天有事,最近都很忙,让我准备好钱,下个礼拜再给她打电话。

  第二周,我将二百元钱送给她的时候,她却摇摇手说:“算了,算了。钱你留着吧,车我已修好,一个朋友给干的,没要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面对一位美丽少女的慷慨大方,作为男人的我,是惭愧,还是感激?我也说不清。

  她又说:“既然你能送钱来,就很不错了。说实话,那天我看你那傻样,就没打算要你的钱。给你留下我的电话号码,那是因为看你还算诚实。我果然没有看错。怎么着,那天摔得很疼吧?”

  我笑笑,摇摇头。她便问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告诉了她后,她嘴里便一连念叨了好几遍子建、子建。然后又问我家住哪儿?干什么工作?面对一位美丽少女的盘问,我乐意回答我所有的一切。

  临告别,我问她:“我该怎样称呼您呢?”

  她说:“我姓费,叫明洁。”

  我便说:“明洁,再见。”

  叫她明洁时,我感觉到有点儿不自然,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便嘻嘻哈哈地笑着对我说:“我比你大几岁,你叫我明姐好了。”

  原来明洁和明姐是同一个发音。就这样,我和明姐认识了。

  写完出售“七窍还魂散”配方之信的第二天,本该上班的我,向单位请了一天假。然后跑到商店,买了两瓶故乡产的白酒,坐上火车,去了京西矿区。

  我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向父亲汇报一下我欲出售“七窍还魂散”配方的事。没想到,酒桌上我父亲非但对我的做法不赞成,还臭骂我一顿:“你还是何家的子孙吗!你知道你曾祖父和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我无言,我知道曾祖父是因“七窍还魂散”而死,我也知道在曾祖父去世不久之后,我爷爷驾鹤西去,也跟这册带有“七窍还魂散”配方的中医秘谱有关。同样我也知道父亲对于“七窍还魂散”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在我父亲最初的爱情婚姻里,“七窍还魂散”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第16节:我矿工父亲的爱情(1)
  第六章

  我矿工父亲的爱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京西玉门镇煤矿的矿灯房,新分来一位叫红霞的漂亮女大学生。她有着高高的个子,丰满的身材,端庄的脸型。但要说她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那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辫子被她随意地用一条花手绢扎起来,一直垂到腰下。走起路来,那摇摇摆摆的大辫子,不知摇乱了多少年轻矿工的眼神。

  那时候,矿区的女性少,况且红霞又是老矿长的独生女儿,故招来很多小伙子的追求。一些下矿井的矿工领矿灯时,总爱有话没话地和红霞贫上两句。更有一些调皮的小伙子,在接红霞递过来的矿灯时,趁机在那双纤纤的玉手上摸一把。

  面对无礼的矿工,红霞也不恼,只是含羞地笑笑。不像另一位发矿灯的马大姐,除了骂人不要脸外,还要让人回家摸摸你老娘的手,看看有什么区别。

  我父亲何云生,最初在红霞的眼里,根本没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父亲在众多的矿工中太普通了,包括现在依然如此。

  如果把我父亲比作一块煤的话,在没有经?过燃烧前,你根本无法体会到他的温暖和光明。当然,我父亲最初也从没想过要和红霞怎么样,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位乡下来的穷小子,为能混顿饱饭,作了煤黑子,哪敢有吃天鹅肉的幻想。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又完全出乎我父亲以及所有矿工的意料。那美丽的女大学生红霞,偏偏爱上了貌不惊人,语不出众的我父亲。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倾慕,仅仅基于对方人好,心眼儿好。绝不像今天,以物质基础来衡量对方的高低。

  要说我父亲何云生和我生母红霞的恋爱过程,得从永定河说起。

  玉门镇煤矿四面环山,与山外相连的,除了那条单行的铁路线和那条残破的马路以外,余下的就是那条川流不息的永定河了。

  早些年,永定河河水很大,特别是到了雨季,轰隆、轰隆的浪涛声,能在静夜里将熟睡的人们吵醒。当时,矿上的娱乐条件很差,矿工们除了每周日能看到一场电影外,余下的时间只能把永定河当做娱乐场所了。

  他们冬天在永定河上滑冰,春秋季在河里钓鱼、捕鱼,夏天,则是戏水游泳。水性差的矿工,大多在永定河拐弯处,水面比较平缓的水潭里扎猛子、练狗刨。而那些自认为水性好,且胆大的矿工,则玩一种惊险而又刺激的水上漂流运动。

  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漂流,人根本不用筏子,就那么直接游到河水中央,随汹涌的激流往下游漂。水下有巨石,水面有旋涡,一切都要靠漂流者的水性和勇敢。

  红霞最初的男友,是矿上的一位技术员,姓李,小伙子白白净净,正是那个时代大多女性喜欢的奶油小生形象。

  李技术员看到永定河里矿工们的?原始漂流,禁不住技痒。李技术员在大学读书时,夺得过校运会的短池百米游泳冠军。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迅速奔流的永定河水,根本无法和水面平静的游泳池相比。再加上这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白天放睛后,阳光如火,晒得人们头皮发麻,可那永定河里的水流,却也比往日更加迅猛。李技术员脱去衣服,做下水前的准备活动。

  红霞便说他:“游泳的人少,你还是到平缓的水潭去游吧。”

  李技术员笑笑,内心可能认为红霞低估了他的水性,头也没回,就在一段轻轻的助跑下,一个猛子扎进了滚滚奔腾的永定河中。

  李技术员的水性果然不错,一个猛子蹿出去好远。再看他脑袋露出水面后,甩开两臂,三下两下便游到了河中央,然后就眯起眼睛,换做仰泳的资式,任由河水将身体往下游冲漂。

  突然间,一个浪头打来,李技术员似乎是呛了一口水,他想振臂调整身体,可湍急的水流却使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内心一阵慌乱的李技术员,匆匆忙忙再往岸边游,而那迅猛奔流的河水,已将他冲撞的再也无法靠岸。

  红霞大声问他怎么了?他只高喊了一声救命呀,然后就被一阵浪涛兜头盖顶般打下来,人早没了踪影。等红霞再看到他时,他那白亮亮的身躯,已如一段残损的朽木,任由水流冲上冲下。

  几位游泳的矿工看到后,便都扑通、扑通地狂游着去救人。可是,那迅猛奔流的永定河河水,已将不省人事的李技术员冲到一段流速更加湍急,浪涛更加迅猛的险滩。此时,后面的人根本无法追上来抢救,但如果再冲下去,过了险滩,便是一汪平缓深不可测的水潭。到那时,再想救人,恐怕得到鱼腹中去救了。

  就在红霞撕心裂肺的喊声中,就在几位救人矿工的无奈中,正在永定河岸边,准备捡一条死鱼回去的我父亲,一边奔跑着脱下身上的衣服,一边冲李技术员高喊:“别慌、别慌,赶紧抓住块浮木。”

  可是,李技术员根本就听不到了。我父亲在岸上脱去上衣,顺着河岸奔跑,直到超出李技术员很远,然后顶着浪涛游到河中央,迎接冲漂而至的李技术员。

  此事也让我非常敬佩我父亲的沉着冷静,如果我父亲也像其他矿工那样,在河水中狂游着去救人,那他也根本近不了李技术员的身。再者说,即使能从后面追上来,抓住了李技术员,但也很可能被遇险之人拉下河底。

  沉着冷静的我父亲,迎?着上游冲漂而至的李技术员,一伸手便搂住了脖子,可那湍急的水流,一下子将二人冲下去很运。

第17节:我矿工父亲的爱情(2)
  我父亲紧紧搂住李技术员,艰难地往岸边靠。眼看就要到达岸边了,又一个浪头打过来,还没站稳的我父亲,如果被浪涛击倒,迎?接他和李技术员的,将是岸边一块灰白色的巨石。如果放下李技术员,我父亲一定能站稳脚跟。但不省人事的李技术员又会被激流冲走,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激流浪涛下,我父亲咬紧牙,双手一用劲儿,奋力将李技术员狠狠地扔向岸边。而我父亲也在一阵狂猛的浪涛下,人仰面摔向了巨石。

  血,鲜红的血,一下子在浑浊的河水中弥漫开来。那奔腾的永定河上,也盛开出一朵朵红色的浪花。

  李技术员得救了,而我父亲却因严重的脑震荡住了两个月医院。这期间,因红霞和李技术员两人时常到医院照顾我的父亲,三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首先是李技术员嫉妒红霞对我父亲过于热情,然后就是红霞不满李技术员对他救命恩人何云生的冷漠。而我父亲虽然以不惜自己生命的代价救了李技术员的性命,但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红霞搞对象。

  面对红霞的关心和爱护,病床上的我父亲除了感激以外,还没有什么过分的想法。听我父亲回味当时的情况,事实上,是李技术员的嫉妒心理,亲手将红霞推向了我的父亲。

  红霞和我父亲恋爱以后,两人在玉门镇矿区出双入对的身影,招得同龄矿工们的羡慕,也很让李技术员伤心。

  他永定河里大难不死以后,已被提升为矿上的副工程师,但职位的高升,却因恋人的离去,使他怎么也快乐不起来。此时他肯定后悔了,后悔不该指责红霞对何云生的热情;后悔不该和红霞发生争吵,而离开红霞。

  作为我父亲的领导,已做了副工程师的李技术员,对有恩于他的情敌,他真不知该怎么办。忧伤与无奈中,他只好去找红霞的父亲老矿长想办法。

  老矿长工作繁忙,并不怎么关心红霞的生活。但是,等他听了李技术员的叙述以后,他在感情上还是为女儿选择了李技术员。这一点,咱们绝对不能责怪老矿长。试想,一位乡下来的普通矿工和一位有着大学学历的副工程师相比,??都会将天平倾斜到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李技术员身上。

  老矿长和李技术员密谋着,准备拆散红霞和我父亲。于是,便决定以工作需要为借口,将我父亲调往远离玉门镇的一个小矿。

  红霞闻知将我父亲调出玉门镇煤矿的消息后,预感到是李技术员和他父亲设下的圈套。于是,红霞便将自己的婚姻大事,向老矿长摊了牌。

  老矿长想不到一位乡下来的穷小子,竟有如此大的魅力将女儿深深地吸引了。是不是女儿太固执了,放着前程似锦的佳婿不选,却偏偏要和一位挖煤的矿工结合,居然连老爸的话都不听,真是岂有此理。

  军人出身的老矿长,粗鲁地将女儿一顿臭骂。红霞哭着跑出了家门,在我父亲住的单身宿舍内,我父亲一边安慰哭泣的红霞,一边说:“我只是调往别的单位,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你不要难过嘛。”

  红霞哭得更厉害,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老爸和李技术员设下的圈套,并非何云生想象的那么简单。

  红霞哭泣中搂紧我的父亲,低低地倾诉道:“我不能让你走,即使你走,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

  我父亲被感动了,面对柔情似水的红霞,他唯有将心爱的女人拥搂在怀,以他宽大的臂膀搂紧她、温暖她,让她感觉到安全,感觉到幸福。

  红霞对我父亲的信任,极大触动了我父亲男子汉的自尊心。时间在甜蜜和忧伤中静静地流淌,我父亲毅然决定带红霞走,但目的地却不是那个小矿,而是我父亲的故乡。

  也许离开玉门镇煤矿,回到故乡,才能躲避李技术员和老矿长设下的圈套。当时,我父亲和红霞在决定逃离玉门镇煤矿前,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试想,我父亲离开贫穷的故乡,来到玉门镇煤矿,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还有大学生出身的红霞,也要抛弃她的家庭和她的干部待遇,这一切都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为了神圣的爱情,即使未来的生活条件再艰苦,只要两人能够生活在一起,一切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这天,天是那样的蓝,阳光是那样的耀眼。我的矿工父亲何云生和我的生母红霞,两人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中,偷偷沿山道离开玉门镇煤矿,搭了辆拉?煤的汽车,来到丰台火车站,准备乘火车回故乡鲁西南。

  可是,他们这一切秘密的活动,都没有逃脱我生母前任男友李技术员的监视。正当二人兴冲冲赶到火车站,准备买火车票时,在售票大厅内,早已等候多时的李技术员和矿上的四五位大汉一拥而上,将我父亲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18节:我矿工父亲的爱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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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我矿工父亲的爱情(4)
  老矿长有点喝多了,醉眼蒙眬的目光下,开始向红霞和我父亲,讲述他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我的军旅生涯,是在国民党的军队开始的。那年,大概是日本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蒋介石撕毁停战协议,发动全面内战后,我随国民党的军队从郑州往鲁西南开拔,准备将刘伯承和邓小平领导的军队,消灭在鲁西南地区的曹县和定陶县一带。但我随国民党的军队到达鲁西南后,便被刘、邓大军给围困在一段黄河故道里。

  当时是秋天,一片片呈现出枯黄色的芦??丛里,全是军人。枪声、炮声、喊杀声,持续了三天三夜。国民党一个旅的部队,全被刘、邓大军给消灭了。我本人也在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被飞来的一颗炮弹震晕了。

  说实话,我当时真不想死,因为我放心不下在河南那个小县城里的妻子,还有那刚刚上小学的女儿,也就是小霞。我静静地躺在一片芦??丛里,耳旁不断传来枪声、炮声、喊声和杀声。我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口渴,时间真漫长啊,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深深煤巷,看不到月亮,看不到太阳,也更感觉不到走出去的希望。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大脑里不时闪现出女儿那一张甜甜的笑脸,和笑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我想当时我肯定哭了,湿漉漉的泪水,流了一脸,后来,便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在下着小雨,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吹过来,我打了一个冷颤。我开始往起爬,可大脑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又摔倒了。歇了会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再接着往起爬,我终于看到天快黑了。

  冷飕飕的西北风吹过,雨停了,西天已被晚霞映红。我这才发现周围全是军人的尸体,有国民党的,也有共产党的。不远处的一汪水潭里,潭水已被血色和晚霞映红。我跌跌撞撞地往前挪,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

  天终于黑尽了,一丝要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我,让我往前走,后来我到了何家楼,躺在了你祖父的门口,我终于得救了。

  回想起那晚的情况,始终有一份神秘之感萦绕着我,也许我真的不该死,冥冥之中,我首先闻到了一股中草药味。

  我出事的地点,距离何家楼大概得有五六里地的路程,我就一直沿着这股中草药味走下去。不,也可以说是这股中草药味,在领着我往前走。在旧社会,我曾听说过拘蛇和拘耗子的高人,他们会念一种咒语,只要蛇和耗子听了,便会跑过来,任由高人摆布。我一直在想,身怀绝技的何三爷,那晚是否在念动咒语,将濒临死亡的我招来,由他医治呢?

  那晚,我走到你家门口,便又晕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时,时间过了三天三夜。这中间,你曾祖父给我灌下了一包神奇的“七窍还魂散”,并从我的大脑内取出了一块如碎核桃壳大小的弹片。

  说实话,我应该见到过小时候的你,只不过没留下什么印象。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便想到了你爷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救命恩人。因为,你和你爷爷长得太像了。

  那次我在你们家躺了近半个月,伤好后,我坚持要走。你爷爷看我伤愈,也不再挽留。临行前,我掏出身上仅存的几块“袁大头”,以回报何三爷的救命之恩。没想到,一直待我如亲人的何三爷,顿时满脸盛怒?。他大声训斥我:“你以为几块‘袁大头’,就能买回你的命吗?你拿起钱走吧!如果你要感觉到良心上过意不去的话,就请你以后多做些对别人有益的事情吧。”

  我惭愧地低下头,遵从你爷爷的教诲,后来投靠了劳苦人民拥戴的人民解放军,参加了淮海战役,又去了朝鲜战场。我在人民军队里立了功,受了奖。我这身体也神了,也许是得到过你爷爷的医治,多少次枪林弹雨里,一直冲在最前面的我,再也没有受过伤,这都要感谢何三爷呀!

  老矿长举杯?畅饮,他有点醉了,结结巴巴地说:“我,因、因何三爷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无、无以报答。如、如今,我的女、女儿嫁给了何三爷的孙子,真、真是天意啊。来、来、来,小、小霞,你、你也陪小何喝一杯?。”

  老矿长喝多了,带着心满意足的醉态回卧室休息去了。而酒桌旁的我父亲和红霞,这一对恩恩爱爱的恋人,在刚刚经?历完一场生与死的磨难后,也终于幸福而又甜蜜地拥抱在了一起。

  两个月以后,我父亲和红霞举办了简单而又热闹的婚礼,几乎全玉门镇的矿工们都来贺喜,光喜糖就吃了十多斤。

  洋溢着欢笑和喜庆的玉门镇煤矿,唯有李技术员自感惭愧。他也就在我父亲和红霞结婚以后,申请调离了玉门镇煤矿,去了一个生活条件比较艰苦的新矿。后来在一次井下火灾事故中,身为技术工程师的他,连着救出了七位矿工。在他第八次到巷道中去救人时,脸上带着的防毒面具,不甚被异物刮掉。那熊熊燃烧的电缆胶皮,释放出让人窒息的浓烟,李技术员再也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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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我矿工父亲的爱情(5)
  他终于以他悲壮的死,换取了七位矿工的生命。我父亲听到消息后,内心虽然并不喜欢他,但最终还是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父亲和红霞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恩爱和甜蜜。在结婚以前,当我父亲满怀着喜悦之情,告知故乡的亲人,他要结婚的消息时,除了曾祖父不同意以外,其他所有的亲人,都为我父亲感到高兴。

  曾祖父不同意的理由,是他在来信中了解到红霞的父亲,曾得到过他老人家的医治,于是,便感觉到这门亲事有点不应该。但甭管曾祖父同不同意,他老人家的意见,对于千里之外的我父亲,已是鞭长莫及了。

  婚后的我父亲,本打算带上年轻漂亮的妻子,回故乡让亲人们看一看。但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便开始了。玉门镇煤矿,第一个被揪斗出来的反革命分子,便是红霞的父亲老矿长。

  革命造反派认为老矿长旧军人出身,手上肯定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且他担任玉门镇煤矿矿长以后,身为鳏夫的他,多年来一直都和有夫之妇的马大姐关系不正常。

  那个不正常的年代,所有的人,大脑都产生了裂变。昔日还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矿工,今日便以革命造反派的身份,将老矿长拉?到矿工俱乐部的主席台上,批斗中让他交代自己的问题。而言语稍有不慎,便会招来造反派那手中武装带的抽打。

  每日白天的批斗过后,晚上遍体鳞伤的老矿长,还要随上夜班的矿工们,一起去矿井下挖煤。

  我父亲为老矿长想不通,红霞也为父亲想不通,但最想不通的还是老矿长。他想自己虽然是国民党的旧军人出身,但自己在淮海战场和抗美援朝中,都是立过功的。再说这玉门镇煤矿从创建到今天,矿山中的一草一木,哪一处不留下了自己的心血和汗水。还有马大姐,只因她是小霞的同组同事,常到我家里来,难道就能说和我关系不正常吗?唉,这他妈要是在朝鲜战场上,我非毙了他。

  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摧残人性的批斗,终于使老矿长无法忍受,最后只好以三尺长的腰带,将自己悬挂在了矿井下一条偏僻的煤巷里。

  我父亲瞒过造反派的目光,偷偷将定性为畏罪自杀的老矿长背出矿井,埋在了玉门镇矿南的一处山坡上。

  隐瞒不住的噩耗,传到红霞的耳朵里,早已有身孕的她,一下子便晕厥了过去。我父亲连忙将妻子抱到床上,妻子的下身开始出血,匆忙中我父亲找来接生的医生。一个不足月的婴儿,终于在因喑哑的哭声中,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那一天是阴历二月十八,我父亲清清楚楚地记下了这个日子。这天下午两点,父亲还要上中班,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家属,你家里甭说是生孩子,就是天塌了,也不能请假休息。

  我父亲看妻子和婴儿香甜地睡着了,他这才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家,来到矿井口,换上工作服,背上矿灯,到井下工作去了。

  八个小时过后,从矿井下上来的我父亲,连澡也没洗,就匆匆忙忙往家跑。刚进家里的小院,便听到婴儿低低的哭叫声。我父亲推门进屋,拉开灯,看婴儿已哭得快没了气息。

  手忙脚乱的我父亲抱起婴儿,忽然间发现安详沉睡中的妻子,昏暗的灯光下,那煞白煞白的一张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丝血色。

  我父亲急叫:“红霞。”

  妻子没有言语。

  我父亲再叫:“红霞。”

  妻子还是没有言语。

  我父亲心慌,掀开盖在妻子身上的一床棉被,只看了一眼,便抱着婴儿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下。

  婴儿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父亲干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见那有着紫黑色血迹的一张床上,似被人泼过一盆盆鲜血,而这所有的鲜血,都来自于妻子的体内。

  红霞在安详的睡意中再也没有醒来,我的生母以她美丽而又年轻的形象,永远留在了我父亲的记忆里。

  那个多灾多难的岁月啊,怀抱着新生的婴儿,掩埋掉美丽的娇妻,流干了眼泪的我父亲,他的意志一下子就被摧垮了。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恍惚如梦,昨日还听到妻子甜甜的话语,还看见妻子浅浅的酒窝。可是今天,她却不在了。不,她还会回来的。她只是跟随她的父亲上班去了,他们只是刚刚离开家门。可是,他们怎能一句话不说,扔下我就走了呢?

  怀里的婴儿在哭,这令人心碎的哭声,重重击疼了我父亲的心。残酷而又无奈的现实,还必须要痛苦地活下去。不为了别的,就为这怀中娇妻留下的唯一一块骨肉。

  可是,一个孤单单的大男人,又要上班,又要伺候孩子,大人苦点累点都没啥,而这婴儿能养活吗?

  一个月以后,我父亲便对自己喂养婴儿失去了信心。后来在马大姐的劝说下,终于将婴儿送给了远山深处,一家无儿的山民。

第21节:王姓山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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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王姓山民(2)
  我父亲话还没说完,王姓山民便一脚跨出屋门,然后一把将我父亲??到院门外的核桃树下。

  干冷干冷的空气中,没来得及穿棉衣的王姓山民和奔跑了一道浑身上下直冒热气的我父亲,两人也不怕被冻着,就那么蹲在核桃树下,一边谈话,一边抽我父亲掏出的纸烟。

  最后,嘴唇冻得发紫的王姓山民,一拍大腿,说了句:“够了。”然后,便??起我父亲走进了石屋。

  热气扑面的石屋内,我和五妹兰丫,在烧得热乎乎的大土炕上,爬过来爬过去。四位小姐姐唯恐弟弟、妹妹摔下来,她们都坐在土炕沿上。四姐倩男在向大姐金花,学唱一首歌谣:

  长辛店五里长

  出了长辛店是良乡

  良乡塔半山坡

  过了窦店琉璃河

  琉璃河一条沟

  哩哩啦啦到涿州

  ?……

  突然间,石屋的门打开了,她们看到父亲身后,进来一位陌生人,嗓音便全都哑住了。我和兰丫也因受到惊吓,全哭叫着爬向做针线活的王妻。王姓山民向妻子介绍了我的父亲,然后一边搓着手,一边背过脸去低低地说了一句:“孩子他娘,小宝让他抱走吧。”

  四位小姐姐滴溜溜圆的大黑眼珠,一齐将仇视的目光射向我的父亲。

  王妻尴尬地冲我父亲笑笑,说道:“大兄弟,你先坐、坐。”

  说着话,便流出了眼泪。她一边用手去擦眼睛,一边又将我抱到怀里,撩起她的棉衣,将奶头塞进我的嘴里。看我香甜地吃着奶水,便用手一遍遍、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那眼泪也止不住一颗颗静静地落下来。

  待她确认我绝对吃饱后,便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为我穿棉衣,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为我系好纽扣。临了,又给我棉衣外裹上一床小棉被,用布带紧紧系牢。然后又将我抱起来,放到脸上贴了又贴,亲了又亲。养了七八个月的男婴啊,不是亲儿,也成了亲儿了!

  王妻将小宝递给我父亲的一瞬间,再也止不住泪水,一把抱过女儿兰丫,号啕大哭起来。

  四位小姐姐,也低声地哭了。我父亲久久不愿离去,七八个月以前,孩子是皮包着骨头。可现如今,怀中沉甸甸的孩子,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下巴的肉直嘟噜着。

  我父亲一手抱着我,一手伸兜里颤抖着掏出一百多元钱,硬塞给拒而不收的王姓山民后,一扭头,怀抱着孩子走出了小石屋。

  四位小姐姐,一下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她们疯狂地跳下土炕,冲向寒冷的石屋外,一边大哭着,一边高叫:“小弟弟,小宝,我不让你走。小弟弟,小宝,你回来呀……”

  催人泪下的童声呼喊,随凄厉的寒风,在灰黄色的山野上飘荡。我父亲都走了很远了,回头望,还看到那半山坡上的核桃树下,寒风中的四位小姑娘久久不愿离去;还听到一声声时高时低的童音随山风吹过来:“小弟弟,小宝,我不让你走????”

  泪流满面的我父亲,早已经历过许多次的生离死别。但此时,他还是被四位小姑娘的真情感动了。多冷的天啊,四位小姐姐的小弟弟,却让我给抱走了,这还是我的儿子吗?老天爷,他真应该是人家的小弟弟,而不是我的儿子呀!

  我仁慈善良的老父亲,此时,他是不是后悔了?但他怀中,孩子被搂紧而发出的哭声,再一次提醒他此行的目的。

  “唉,原?谅我吧,那让人对不住的王姓山民一家。”低叹一声的我父亲,重新抱好怀中的孩子,慢慢往回走。

  已过了一道山梁了,再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要看到玉门镇煤矿了。

  太阳渐渐地隐进了西山,光线慢慢变暗的山野上,我父亲似乎听到背后有人呼喊。回头看,王姓山民头戴长毛皮帽,身穿没系扣的棉大衣,一边招手,一边飞跑着赶过来。

  我父亲心慌,心想人家肯定后悔了,一定是在追要孩子。

  我父亲再也顾不得山路崎岖,他一边低头护住怀中的孩子,一边快速沿山道奔跑。可是,由于他怀中抱着孩子,根本不是善走山道王姓山民的对手。我父亲还没翻?过那道山梁,便被王姓山民追上了。

  面对呼哧带喘?的王姓山民,我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姓山民脚下,口呼:“大哥,您放了我和孩子吧。”

  表情一愣的王姓山民,看此情景,方才明白了他刚刚快跑的原因。便一拍大腿说道:“嗨,我说兄弟。你嫂子在家对孩子放心不下,让我把孩子往日穿的东西,一并交给你带走。你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快起来。”

  我父亲看到他手中提着的包袱,终于明白是自己误解了人家的好意,便重重地向他磕了一个响头,口中说道:“大哥放心,此子是我儿,也是你儿。”

  我父亲一边说,一边愈再接着磕头,可再看那脑门上,已起了一个大包。王姓山民一把将他拉?起来,将包袱塞给我父亲,说道:“大兄弟,天快黑了,你赶紧回去吧,别冻着孩子。”

第23节:王姓山民(3)
  以上故事,是前几年四姐倩男给我讲的。比我大两岁的倩男姐,现在是西山深处一家小煤窑的老板,手中有着几百万元的存款。她曾多次劝我,放弃那一月几百元钱的铁路工作,到她的小煤窑来,什么都不让我干,一个月给我开两本,即两千元的意思。我听后便说:“好姐姐,那你就先给我钱吧。”

  倩男嘻嘻哈哈地笑着对我说:“那前提是你必须做我们王家的儿子。”

  我不语,我知道倩男姐说的是一句玩笑话,但我却不能答应她。因为,我曾有过给他们家做儿子的经历。

  现如今一个一事无成的小人物,哪能白吃白喝地给人家去做儿子。倩男姐见我不语,便说我:“你早早晚晚会成为我们王家的儿子。因为你父亲那年抱你走时,曾在我家门前的大核桃树下,同我爹共同商定了一个协?议,并且他们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我大笑,我相信倩男姐这句话没和我开玩笑,但我却为这句不是玩笑的真实语言,而感到可笑。大家可以想一想,像我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还能有什么秘密,值得在我身上保留呢?

  在我不足周岁那年的春节,父亲将我抱回了故乡。亲人们见到我都很高兴,特别是曾祖父,亲自为我取名何子建。

  由于我的到来,也给我爷爷和我***生活带来了许多麻烦。过了春节,父亲还要回北京去工作的,我爷爷和我奶奶为了找个专门的人带我,便决定再为我父亲寻一门亲事,即为我找一位继母。

  继母在鲁西南乡下,被称做晚娘。当时,向我父亲这样一位曾经?结过婚的男人,要从鲁西南乡下,再寻一门婚事,并不算太容易。因为任何一户人家的黄花闺女,如果自身条件都挺好的话,谁?也不愿嫁一位死过媳妇的男人。不过,我父亲也有他的优越条件,即在北京工作,按当地人的说法,是吃国家粮的工人。

  最初,媒人按照我***要求,介绍了几位适龄的女子,但人家还没结过婚的女子,不愿意一过门就带养一个孩子。也有对带养孩子无所谓的,但我奶奶听了人家谈的条件,却又瞧不上人家。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到了来年的端阳节,也就是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父亲的外祖母村上演大戏。

  那时候的鲁西南乡下,娱乐活动很少,如果哪个村里演戏的话,村人总会提前请远村的亲戚来观赏。一是为了看戏,二也是图个亲人之间的团聚。

  这天,我奶奶准备好礼物,便抱着刚刚会走道的我,回娘家看戏去了。

  戏台是在村庄空闲的土地上垒起的一个土台子。那个年代,戏台上演的是革命样板戏,县上来的剧团,一群青年男女,唱的是《红灯记》和《沙家浜》等。

  我***娘家人除了邀请我奶奶来看戏以外,还邀请了我***舅母,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看戏。

  这老太太与我们何家也算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不过,这亲戚关系的远近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奶奶看上了那陪老太太来看戏的孙女,一位二十多岁的健壮少女。

  那少女听说我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就非常怜惜我。我奶奶在娘家听了三天戏,那少女便抱着我玩了三天。

  我奶奶看她如此疼爱我,又询问到她还没有婆家时,便想:如此一位标致的女子,要是能嫁给我们云生,该多好啊!

  于是,临离开娘家前,我奶奶求自己的母亲,去找这位少女的家人,说合一下这门亲事。没想到,人家竟然满口答应了。于是,到了这年的秋天,这少女便嫁给了我的父亲,成了我的晚娘。

  我晚娘叫丁文秀,她是阜城集城关外百鸟丁的孙女。

  晚娘嫁给我父亲,是在我三周岁那年的夏季。婚礼举行的那天,天气很热,大人们在为喜事而忙碌,不懂事的我和我的一位堂弟,偷偷地溜出了家门。

  我们想到村边上的水塘去捉小蝌蚪。水塘距离我们家,并不算太远,我和堂弟一溜小跑,很快便来到水塘边。

  水塘也并不算太大,但由于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水塘里的水,满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我和堂弟当时应该说很高兴,毕竟是挣脱开了大人们的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了。我们俩光着小屁股,找了一处水浅的地方,开始捉小蝌蚪。

  黑黑的,摇着尾巴的小蝌蚪,在并不算清澈的水塘里游来游去,直引诱的我忘记了水塘的深浅。但确切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水塘有多深。就这样,我从水塘的浅水区,慢慢走进了水塘的深水处,此后便没有了记忆。

  余下的事情,在我现如今的大脑里,是这样一幅画?面:白亮亮的阳光下,平静的水塘上,先是能看到我的一小撮黑发,继而堂弟开始大声哭喊:“来人呀,来人呀……”

  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唱着歌。水塘岸边一只只蛙儿,吓的“扑通通、扑通通”,全跳进了水里。已经看不见我人影儿的堂弟,见不到任何人来,便哭喊着往家跑。

  好多正在吃午饭,或正准备午休的乡人,从各家各户跑出来,待弄明白怎么回事后,便快速跑向我溺水的水塘。

  等到我二叔从水塘里将我捞上来时,我脸色青紫,肢体冰冷,已经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穿着新嫁衣的我晚娘,看到我死过去的模样后,便一下子哭得背过了气去。

  还是我二叔临危不乱,他对我爷爷说:“还是去找我爷爷吧,也许他老人家还有办法。”

  我爷爷摇摇头,并不是他不想去找曾祖父。这是因为,当时曾祖父正在被何家楼以何云章为首的革命造反派们批斗。他老人家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再因为治病的事给他老人家添乱呢。

  正在我爷爷和我二叔左右为难的时候。村里的卫生员李红兵快速将我抱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一边给我做人工呼吸,一边用力按摩我的胸部。

  这李大夫从午后一直忙到天黑,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当太阳隐没到西方的地平线后,我终于有了一点点心跳,嘴里也呼出了一丝气息。

  晚娘含着眼泪,将我抱回家,但我还并没有脱离死亡的危险。我的体温高得烫人,我的心跳也是时有时无。我二叔问李大夫:“这孩子到底能不能救活?”

  李大夫摇摇头。到了后半夜,我二叔终于从曾祖父处要来了一包“七窍还魂散”。李红兵用水冲好后,在我的嘴里,插了一支芦??管。然后口含药水,一口、一口送到了我的嘴里。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耀眼的阳光下,我终于从昏迷中睁开了眼睛。

  李红兵看我脱离了生命危险,便赶紧去找曾祖父,汇报神奇中药“七窍还魂散”的奇特疗效,顺便也琢磨着让曾祖父尽快收下他这位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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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1)
  第八章

  曾祖父的知青徒弟

  这李红兵是一位从省城上山下乡,来到我们何家楼的知识青年,他刚来何家楼时,穿一身绿色军装,胸前戴一枚毛主席像章,走起路来有点像大姑娘。纯朴的乡人们便说:“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学生娃,真要让他像咱村里的大老爷们一样拉车翻?地,他哪儿受得了。”

  于是,生产队长每天派活时,便都把他和女劳力分到一组。

  到了他插队的第二年,上级组织各生产大队成立卫生所。于是,乡人们便举荐李红兵,去参加了县里的卫生员培训班。

  三个月培训完毕,卫生员李红兵,便背起了画有红十字的白色药箱,跟随下地劳动的乡人,出现在了何家楼的田间地头。虽然他大病治不了,但皮外伤及头疼发热之类的小病,他也能凑合着给抹点紫药水或给几片退烧药。

  有好心的乡人,曾建议他去找鲁西南最负盛名的中医大夫,即我的曾祖父拜师学艺。然而他却摇摇头,说曾祖父的治病方法不科学,很是不屑一顾。但没过多久,曾祖父却把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从而让他感激和佩服得五体投地,愣跪拜着非要曾祖父收下他这位徒弟。

  那是一天黄昏,当时收了工的十来个年轻人,回家吃过晚饭后,在村里的场院上,举行起了篮球赛。

  李红兵在城市里长大,接触篮球的机会比村里的年轻人多,自然球技也比其他人高。以李红兵为首的这帮队员们,也都乐意将球传给他,他也非常乐于表现自己。

  快速地奔跑,激烈地拼抢,就在场院周围男女老少一声声“加油、加油”的喊声里,运球上篮的李红兵,同一位防守的队员撞在一起,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球赛暂停,众人围上来,只见李红兵手捂腹部疼得“哇哇”大叫。

  有人问:“是不是晚饭吃得太饱,撑着了?”

  他摇头,脑门上滚出一颗颗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众人心慌,现如今卫生员病倒了,又去找谁?医治呢?于是,有人便想到了曾祖父。但有人又说:“他老人家多年来已不给人治病,怕是请也不会来的。”

  躺在地上的李红兵,肚子疼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更是蜡黄,看来情况很是危急。众人怕真发生性命危险,便让围观的我二姑何采妮,去请曾祖父。目前,这也是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我二姑采妮,当时正在公社里的中学上高中,平日里有了学习上不懂的难题,总爱去找李红兵讨教,两个人也很谈得来。现如今李红兵性命堪忧,我二姑听了众人的吩咐,连想都没想,便快跑着去请曾祖父。但没想到,独自一人生活的曾祖父,却早已闭门休息。

  我二姑连呼“救命”,曾祖父却连理都没理。最后,心急如焚的我二姑,跪倒在房门外,恳求曾祖父去救人。年迈的曾祖父,不忍心自己的孙女受委屈,便隔着房门,匆匆问过病因,只说了一句:“门板上,急绕场院三周。”

第25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2)
  我二姑听了一愣,忙问:“能行吗?”

  曾祖父的房内,却早已没有了声息。

  慌忙忙跑回场院的我二姑,将曾祖父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听了,便赶紧去找来门板,将疼得快要背过气去的李红兵,由几位大小伙子抬起来,绕场院就跑。

  第一圈,李红兵在门板上如鬼哭似狼嚎,众人心颤,心说:何三爷没亲自来诊治,可别是采妮那闺女传错话,再将李红兵这小子给治死。

  第二圈,李红兵随抬门板小伙子们渐慢的脚步,喊声也渐渐趋缓。

  第三圈,门板上伸展了四肢的李红兵,身体上下自由颠簸,却没有了声息。

  众人心说:可别有什么危险。急喊:“停、停、停!”

  几位抬门板的小伙子立住脚,却只见李红兵“咕噜”一下子从门板上跳起来,大喘着气,连连摇手说:“没事了,没事了。”

  众人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心说:还真是何三爷,比神仙都灵。这看似咒语的一句话,愣把人从鬼门关给抬了回来。

  此事也让李红兵疑心不已。他虽然接受过医学培训,但说实话,肚子疼得快要背过气去的他,直到病好,也没琢磨出自己患的是什么病。更谈不上如何去理解曾祖父的治病方法了。

  第二天,李红兵买了两盒馃子、一瓶酒,拉?着放了暑假的我二姑,非要去拜访曾祖父。但没想到,年迈的曾祖父,闻听来者之谢言,倔强的像个小伙子,连门都没给开,只说了句:“病好了,您请回吧。”

  尴尬异常的李红兵,连忙用手拉?了拉我二姑的胳膊,向她求助。

  我二姑赶紧说:“爷爷,李红兵来这儿的目的,是他不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欲向您来问个究竟。”

  曾祖父这才给打开门,请二位晚辈进来。

  李红兵看到曾祖父身穿一件破旧的深蓝色长袍,微微一笑后说道:“饱餐过后,剧烈运动,肠胃扭缠在了一起,轻则进食受阻,重则窒息丧命。此病称急腹症,看似简单,实则后果严重。”

  李红兵和我二姑吓得吐了吐舌头。稍停,李红兵说:“爷爷,您当时连病人都没见到,却敢用极简单的治疗方法,治好了我的病,乡人们都说您比神仙还灵呢。”

  曾祖父闻听“哈哈”一笑,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还得说你小(鲁西南方言中长辈对晚辈的爱称)命大,门板剧烈的颠簸下,扭缠在一起的肠胃,自动复原?了。”

  卫生员李红兵,如今听了曾祖父的一席话,才真正感觉到,面前这位穿着打扮与众不同的老人,不但医术高深,且人也非常值得尊敬。先前还以为老人家治病不科学,有巫医神汉之嫌,看来全是误解。现如今李红兵慌忙忙跪倒在尘埃之上,口呼:“爷爷,愿您老收下我这位徒弟。”

  曾祖父见此一愣,面部已然全无表情:“乡野老朽,有何德能,岂敢为人师,指西东。”

  李红兵仍是不住哀求,曾祖父已是转身谢客,走进内房休息。我二姑拉?起李红兵,劝他此事从长计议,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夏日何家楼村南的小河边,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树荫下,卫生员李红兵穿一件红色的背心,坐在白色上有红十字的药箱上。在他的身前,是一片绿油油的黄豆地,一面红旗在地头迎风招展,田地里是排成一行的男女社员。他们一边用锄松土除草,一边唱着嘹亮的歌儿。

  我二姑采妮和她的一位女同学,挑着两桶煮好的绿豆汤,为劳动的社员们送水来了。

  细风在吹,小河两岸,排列成行的高大白杨树,随风摇曳,“哗哗”作响。小河里,平静的流水中,能清晰看到游动的鱼儿,将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蝉儿鸣得让人心醉,社员们议论庄稼收成的话题,更是让人心花??放。

  小河边的树荫下,稍事休息的男女社员,又到黄豆地里劳动去了。李红兵看着收拾茶碗的我二姑,便把自己欲拜曾祖父为师,想求我二姑帮助的事说了出来。

  我二姑回答道:“并非我不愿帮你,实在是我也无能为力。你知道我爷爷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收过徒弟,这并不是没有徒弟可收,而是有人愿学,他却拒而不收。包括我们家人也是,连一位学医的人也没有。这主要是他老人家性格所至。即使他给人看病,近年来也是抱着一种回避的心态。”

  李红兵为难地笑笑说:“采妮,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难道真让老人家的一身绝技,都带到棺材里去吗!”

  我二姑说:“我爷爷看似倔强,其实你只要不谈拜师之事,他老人家还是很慈祥的。这样吧,你以后有时间了,就多往老人家那里跑一跑,千万别提拜师的事。要谈,就谈些自己行医中不懂的难题,我想老人家还是乐意帮你的。”

第26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3)
  李红兵听了我二姑给他出的主意,高兴地从医药箱上跳起来,拉?住我二姑的手说:“采妮,好采妮,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我二姑使劲儿抽出被他紧攥的手,脸一红,挑起水桶和茶碗,转身离去。唯留下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李红兵,望着我二姑离去的窈窕身影,手摸三七式的分头,脸上洋溢出甜美的笑意。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红兵果然按照我二姑给出的主意,有事没事,都要去曾祖父住的地方呆会儿。老人家也明白这小子来的目的,但看他乐学好问,也就常常给他指点一些行医中遇到的难题。

  一直到了这年的夏天,三岁的我,因捉小蝌蚪溺水后,被李红兵所救。曾祖父终因他有恩于何家,俗话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晚年的曾祖父,这才因为我的关系,收下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位徒弟。

  由于李红兵和曾祖父的师徒关系,我二姑采妮因经?常与李红兵接触,她这才发现李红兵原来也是一个可怜人呢。

  他原名叫李时雨,因积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上山下乡的号召,改名李红兵,并且和早被划为了右派的父母断绝了关系,之后才来到鲁西南何家楼的。

  作为一名有知识的女青年,我二姑内心除了对他有一丝敬畏以外,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女人,对独自一人生活的他充满了好奇和关心。虽然,当时就有乡亲们看两人常在一起,就说:“采妮那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和那李卫生员真是天生的一对呢。”

  但我二姑听后,除了脸红以外,内心还是不敢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因为,她明白自己是个乡下丫头,而人家李红兵是大城市里来的,前程远着呢,咱哪能配得上人家呢!

  这不刚刚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她,便遵照父母之言,媒妁之意,定下了村西二十里李楼村的一门亲事。

  相亲的那天,李楼村的男家,抬来了六个装满礼品的大红巴斗子,还有半扇子猪肉。小伙子是现役军人,长得也很帅气,乡亲们都说采妮命好。我爷爷和我奶奶,更是十二分满意。

  相亲的地点,在我和晚娘住的房子里,我看着二姑和那小伙子走了进去,然后,晚娘就将房门上了一把锁。

  来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很多,我奶奶便将男方家带来的喜糖,一把把往人群里撒。我高兴地喊呀叫呀,晚娘也忙着照料客人去了,我却为了到人群中去捡拾一块洋糖摔倒在地下,将嘴里的一颗门牙给磕丢了。

  我大声地哭呀,二姑和那小伙子就赶紧喊开锁着的门,跑出来了。脸蛋红红的我二姑,一把将我抱到怀里,说道:“都是姑姑不好,怎么让你摔倒了。”

  然后,便从兜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手表。那是小伙子刚送给她的定情物,现在却递到了我的手里,哄着我说:“乖孩子别哭,姑姑给你手表。”

  我还是哭,我大声喊:“我不要手表,我要我的牙。”

  手捂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我好痛苦。但那一天,却有一位比我还要痛苦的人。那就是卫生员李红兵。

  因为我痛苦的仅仅是失去了一颗牙齿,而他痛苦的,却是将要失去心目中暗恋着的姑娘。

  到了这天的黄昏,大队部里的扫盲班上,同为教员的我二姑送给李红兵两盒相亲的喜烟。李红兵接住,也没说什么,一直等到下课后,学员们都走光了。李红兵却一下子将教室的门关起来,紧紧抱住了尚在整理桌椅板凳的我二姑。

  我二姑被他吓了一跳,使劲儿往外挣扎,但却没敢喊。这其中的原因:一是怕羞,让人听到后笑话;二是内心对李红兵也确实没有任何恶意。

  挣扎了几下的我二姑,看看无能为力,便急急地说:“别、别这样,让人见了笑话。”

  李红兵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说:“采妮,采妮,你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我在爱着你?”

  我二姑听了,全身打了一个哆嗦,这句话比李红兵刚才突然抱住她,还要让她吃惊。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同样也是语无伦次的我二姑,再一次被李红兵狂热地紧抱住,听李红兵急急地说道:“还可以退亲的,又没领结婚证,你应该知道我在爱着你,我一定要娶你。”

  教室外,不知是什么响动声,使我二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使劲挣脱开李红兵的搂抱,低低地说:“你知道的,乡下的规矩,退亲等于打人一巴掌。再说这事,除了我父母外,我也不好做主。”

  李红兵欲再一次拥抱我二姑,我二姑终于有所准备,她快速躲开后,打开教室的门,跑走了。

  这一宿,我二姑失眠了。一天来,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短短的半天工夫,竟然有两位男人向她求爱。谁好,谁?坏?说实话,我二姑还一时难以论断。

第27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4)
  但这一夜,李红兵同样也没睡着,大队卫生所的房间里,混合着苦涩的中草药味,李红兵更多的则是悔恨。他恨自己没早早地向采妮求爱,还以为人家岁数小。傻瓜呀,这是乡下,十八九岁的女人,抱孩子的都有。现如今人家都定了亲了,你痛苦去吧,你后悔去吧。

  到了这年的春节过后,就在李楼村的男方家捎过话来,商量着要和我二姑什么时间结婚的时候。一直就躲避着李红兵的我二姑,在内心上对于李红兵的感情,终于有了大胆的突破。

  事情的起因,来自邻村一个回家过年的知青,他告诉李红兵:你省城的父母出事了。

  说实话,李红兵当时和父母断绝关系,也是被形势所逼。如今闻听父母出事的消息,便急匆匆赶回了省城。可等李红兵回到省城的家后,家庭的变故,却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当时他父亲因历史问题,已被送进了监狱,母亲也因受不了如此打击,暴病身亡。惶惶然的李红兵从省成归来后,一下子病倒了。

  我二姑虽然在理智上一直躲避他,怕见到他,但内心还是一直惦念着他。现如今,我二姑见他病倒在床,高烧不退,满嘴里说着胡话,心肠一下子就软了。

  匆匆忙忙找了张退烧的药方,卫生所里的药不全,又跑到几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配齐了药。砂锅上煮啊,熬啊,晾温了,抱起他的头,一口口将汤药喂下。

  这在乡下,对于一位还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来说,是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呀。

  美丽而又善良的我二姑,在这天的黄昏,终于看到昏睡了两天的李红兵,苏醒过来了。

  满脸病态的李红兵,看到我二姑灿烂如花的笑脸,一下子就哭了。然后便抓住我二姑的手,低低地祈求道:“采妮,嫁给我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我二姑没有说话,面对刚刚病愈,且身处异乡,孤独无援的可怜人儿。我二姑点点头,抱住他的头流出了眼泪。因为她的内心,又何尝没有不爱他的想法呢。

  第二天,我二姑便向父母讲了欲退掉李楼村那家婚事的想法。我爷爷和奶奶便一下子给气晕了,二老大声地骂着:“死妮子,你这不是让我们去死吗!这亲也定了,人家的聘礼也收了,那小伙子有什么不好,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我二姑便哆里哆嗦地向父母说了她和李红兵的事情,又横下心狠狠地说了这样的话:今生非李红兵不嫁,嫁不成的话就去上吊、跳井、喝农药。

  我爷爷和我奶奶看硬逼也不是办法,便向在北京工作的我父亲写信讨教办法。我父亲回信说:既然收了人家李楼村的聘礼,最好还是嫁给人家。而在家的我二叔,却支持我二姑嫁给李红兵,说是结了婚,姑爷就在咱们村,一个姑爷半个儿,好赖家里也多个帮手,况且采妮也乐意和李红兵成亲。就这样我爷爷和奶奶听了我二叔的意见,便让媒人捎话去李楼村,说要退亲。

  人家男方父母听了退亲的话,也算通情达理,说既然女孩子不乐意,那就算了,但聘礼不能退回来。原?因是此事情传扬出去,怕男方不好再找媳妇。

  媒人不解,说道:“聘礼不退回来,那不是更亏了?”

  男方父母就说:“孩子在部队上工作,上次回来探亲,你也见过,人的长相和身条绝对没错。如果她何家采妮退了亲,那就麻烦你媒人,再从何家的其他女孩中给选一位,只要两人般配,咱也就不说什么了。如不然的话,您也琢磨琢磨,这都准备着要结婚的事了,怎能说退就退了呢!”

  媒人开始还以为男方家好说话,可闹了半天,男方家这条件还真不好办。但他还得硬着头皮,回去把男方家的意思,说给我爷爷和奶奶听。谁?让他这媒人摊上这档子麻烦的婚事呢。

  听了男方家退亲提出的条件,我爷爷和我奶奶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后,又提了起来。说实话,以那小伙子的条件,完全是何家楼任何一位适龄女子艳羡的对象。但有一点必须要说明的是,采妮既然和人家退了亲,这又让其他适龄的女子如何想呢。俗话说吃人嚼过的馍没味。那退了亲的男人,也类似于被人嚼过一遍的馍。如果自身没有毛病,人家女方为何吃了却偏偏又吐出来呢?看来,这事儿还真不好办。

  发愁的我爷爷和我奶奶心想:咱也甭在外人家寻找女孩,那让人家笑话,要寻,就在咱同门人中考虑考虑吧。当时,我大姑已说下婆家,看来是已不可能,其次就是我二堂爷爷家的独生闺女何云妮。

  云妮和采妮是同学,岁数上小采妮一岁,人长得并不比采妮差,也有学问,如果她要乐意的话,还真算没亏了李楼村的那小伙子。

  既然有了目标,我爷爷便让我奶奶去问一问。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奶奶,硬着头皮来到前院的妯娌家,见了我二堂奶奶,将采妮的婚事说了一遍,先赢得了我二堂***同情,然后就将男方家退亲提出的条件谈了出来。直听得我二堂奶奶张大口,吃惊地说:“大嫂子,你莫不是想让你侄女去顶替吧?”

第28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5)
  我奶奶脸一热,愧疚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我二堂奶奶不好意思拒绝我奶奶,但又不好意思答应,便迟疑了一阵说道:“要说那李楼村的小伙子,长相和条件都很不错,如果最初是和我们云妮定的亲,说实话大嫂子,我一百个赞成。可现如今采妮退了亲,她云妮又会乐意吗?”

  我奶奶赶紧不失时机地说:“她婶子,这事你也甭着急,要不然就先问一问云妮,看她是否乐意。如果不乐意,做大娘的我也不能为难侄女,再说,即使咱们何家无女子嫁给李楼村的男家,咱们也不是说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大不了,咱备上双份的退礼,到人男方家去磕头请罪。”

  我奶奶为了那不争气的二闺女采妮,也算是费尽了心机。但让我奶奶和我二堂奶奶没想到的是,我那云妮姑姑,竟一口答应下这件荒唐的姐妹换亲事。

  原?来,我那云妮姑姑早就对姐姐采妮的婚事羡慕不已。心说那李楼村的小伙子多帅气呀,还是一位人人敬仰的人民解放军。相亲的那天,都快让云妮嫉妒死了。现如今姐姐退亲,自己的愿望实现,竟然还能落下一个成全采妮和李红兵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媒人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他急匆匆将女方家的信息,带到了李楼村的男家。那男方的家人便将婚事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写信告诉了在部队上服役的儿子。

  那小伙子读信后,先是感到此事可笑,继而又感到气愤。于是,便回信责备了自己的父母。说那采妮已有心上人,咱也不能难为人家女方,聘礼要不要的都无所谓,哪还能让人家再找位女子顶替呢。

  小伙子的父母,对儿子的回信表示理解,他们最初,也仅仅是想刁难一下欲退亲的女方家。因为早就订好的婚事,都说要结婚了,怎么又一下子散了伙呢?咱们儿子又不是条件不好,也不是没有女孩可寻,退就退吧。于是,男方父母便找来了媒人,将儿子的回信说了个明白,然后就对媒人讲:“只要女方家将聘礼退回来,就不需要其他的女子顶替了。”

  媒人满心欢喜,感觉事情进展顺利,就赶紧将喜讯报告给了何家。但事情却又起了变故。原?因是我那云妮姑姑,真正看上李楼村的那小伙子了,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媒人的回话,非要让父母找媒人,再去说合自己同那李楼村小伙子的婚事,但媒人却说什么也不愿再插手这档子麻烦的婚事了。

  事情真是越来越乱,我那云妮姑姑也真大胆,她亲自给那部队上服役的小伙子写了封信,还附上了自己的一张照片。

  那小伙子读了火辣辣的爱情来信,看了姑娘俊美的容貌。心说:这云妮,可比那采妮要强多了。于是,便回了信。就这样书信往来,三年后,两人就在小伙子上完军校,回到连队时,在部队上举行了婚礼。他俩人的这一段爱情佳话,更是在连队里传颂不已。

  何家最有学问的两位漂亮女子,各自寻到了理想中的如意郎君。但她们婚后的生活,却并非如此幸运。

  咱们还是先来看一下我云妮姑姑的故事,他那李楼村的丈夫,名字叫李建军,小伙子在婚姻上一波三折,但在前程上却是一帆风顺。

  作为从农村入伍的他,凭着踏实好学的作风,入了党,推荐上了军校。结婚的时候,已是一名排长的他,拥搂着年轻貌美的新娘子。他的这一切,已让同期入伍的伙伴们羡慕不已了。

  但是,让同伴们羡慕到嫉妒的李建军,也有一丝遗憾。他和我云妮姑姑结婚多年以来,一直没有生育。至于二人如何去医院检查,如何祈求上苍赐子的事,咱们都一笔带过。单说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咱们国家在南方边境线上,和越南人打了场自卫反击战。当时已做了随军家属的我云妮姑姑,因丈夫带兵去了前方战场,独自一人的她,便离开军营回到了家乡。也就是在她回家乡后没几天,她竟然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多年来的等待,多年来的期盼,终于有了好结果。那喜悦之情,自不待言。

  那一年在我的故乡,参军的青年人很多。我邻村一位同学的哥哥,就是在那一年参的军,但参军后不久,便传来了阵亡的噩耗。

  那一天,军队上来了人,开着一辆在乡村里很少见到的汽车。我们学校好多同学全跑去看热闹,我那位牺牲了哥哥的同学,哭得满脸都是鼻涕。事后,我听过烈士母亲做的报告,她说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但为了保家卫国,我们毅然送他去参了军。

  那一年,由于我故乡上战场的人很多,以至于后方的家中,老百姓们参与战争的激情非常高亢。但同样也让后方的老百姓们,更加牵肠挂肚于上了前线的亲人们。

  当时我云妮姑姑听到我同学的哥哥在前线阵亡的消息后。腆着大肚子的她,便一下子病倒了。

第29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6)
  我云妮姑姑夜里老做丈夫牺牲的噩梦,体温更是高烧不退。这对于一位孕妇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后来随着腹部剧烈的疼痛和持续不断的恶心呕吐,家人只好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我那云妮姑姑,被检查出了子宫肌瘤。

  这种病在医学上说,多见的都为良性,对人身体危害不大。但由于我云妮姑姑过于思念、牵挂去了前线的丈夫。心情也多受噩梦的影响,情绪更是郁闷烦躁。其良性肌瘤有恶变的可能。

  医院采取的方法是:先行人工流产,再行子宫切除术。如不然的话,大人生命难保,婴儿更谈不上活命。

  可是,我云妮姑姑却强烈拒绝了医生的治疗方案。她想:这怎么行呢,盼望了多年的孩子啊,怎能给做掉呢!还要进行子宫切除术,也就是说再也不能生育了。丈夫在前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哪能对得起战场上的丈夫。不,不,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行。

  医生的劝说,家人的调解,谁?也动摇不了我云妮姑姑要生下孩子的决心。

  医院及时和军队上取得了联系,经家属、医院、军方共同研究决定:在遵照孕妇意见的基础上,采用一切先进的医疗技术,确保大人和孩子的安全。

  就在盼望着婴儿快快降生的信念里;就在牵挂着前方战场上丈夫快快平安归来的思念中,我云妮姑姑,终于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胖儿子。可等她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新出生的婴儿后,便面带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终于可以自豪地说:作为女人,我总算有了“母亲”这一伟大的称呼;作为妻子,我总算为前线的丈夫,尽了传宗接代的义务。

  我云妮姑姑去世了,后??尸检结论:癌变晚期。医生们更是惊讶不已,作为这样一位病人,能坚持到现在已很不容易,更别谈能够保住孩子。可我云妮姑姑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以死来完成了她这一生最为灿烂的壮举。

  我云妮姑姑去世一年以后,当身挂军功章,随身带两名警务人员的李建军,回乡抱起又白又胖的孩子,来到我云妮姑姑的坟前时,这位在战场上几度出生入死的硬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李建军带着孩子,去拜见我二堂奶奶,说:“云妮已故,从今后,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儿子。”

  可我二堂奶奶哭着说:“我那短命的丫头死了,这门亲事就算断了,你还年轻,好好再给孩子找个娘吧。”

  数年后,当李建军领了一位白白净净,戴一副近视眼镜的军人妻子,和已五六岁的儿子,来看望我二堂奶奶时,大哭不已的我二堂奶奶,却坚持闭门不出,拒客于门外。

  事后,有近邻劝她:“您老这是何必呢?”

  我二堂奶奶伤心地说:“一看到那孩子,我便想起我那短命的闺女呀。”

  如果说我云妮姑姑的故事,更值得人们称颂和赞扬的话。那么我二姑采妮的故事,留给人们讲说的,则是更多的辛酸和同情。

  我二姑采妮和知青李红兵结婚的场面,很是风光。当时,不但公社里的头头脑脑们全来了,就连县里也派了人来。记者们拍照采访,领导们表扬,李红兵成了安心农村生产,落户于农家的知青典型。

  县广播电台的通讯报道,通过家家户户的有线广播,传遍了当地的每一户农家,就连省报上,也报道了李红兵的事迹。

  那一时期,我二姑采妮和李红兵,几乎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人物。不久,李红兵便从何家楼调到了县里的医院,从一名赤脚医生,转变成了一位真正的大夫。

  由于工作单位离何家楼较远,李红兵便住在了县上,逢礼拜天才能回一次家。但他和我二姑采妮的家庭生活,依然恩爱有加。没过多久,他们的女儿丫丫降生了。

  那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女孩,扎着一对羊角辫,晃着圆圆的小脑袋,两岁会背唐诗,三岁会作算术题。

  在丫丫三岁左右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当地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回了城里。李红兵的父亲也从牢里出来,摘去了右派的帽子,官复原职。

  那个狂热的年代终于结束,每个人的思想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县医院早已成为主治大夫的李红兵,这位昔日的知青模范,也开始联系着往省城调动。一年以后,他终于通过父亲的关系,调到了省城的一家大医院。

  最初调到省城后的日子里,我二姑也很为丈夫感到高兴。俗话说:夫贵妻荣。李红兵能够从村卫生员,成为县里的主治医生,再成为省医院的大夫,这也让做妻子的她,脸上感到很是光彩。但唯一遗憾的是,丈夫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女儿天天嚷嚷着要爸爸,妻子总默默算计着丈夫的归期。

  但是,我二姑采妮,却并没有因为丈夫归家的次数少而埋怨红兵。她明白,要埋怨的,应该是那省城距何家楼遥远的路途。好几百里的归程,坐了火车,还有汽车。下了汽车,还有十多里的步行。回家来一趟,确实不容易。

第30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7)
  这天,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的李红兵,突然从省城回来了。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我二姑,惊喜中埋怨丈夫:“往日回来前,都打封信,我也能找人去汽车站接你。你看你,这次连封信也没写,大老远的道,走累了吧?”

  李红兵面对热情有加的妻子,一边说:“没事,不累。”一边又说:“来时匆忙,没来得及写信,也没来得及从省城,给你和孩子买些东西。”

  我二姑笑笑:“都老夫老妻了,还客气什么。只要你回来,孩子和我比什么都高兴。”

  女儿丫丫更是缠住多日来未曾见面的爸爸,扬着小脸不停地问:“大火车跑得快吗?省城里的大楼高吗?我和妈妈什么时候跟你去省城呀?”

  李红兵一边回答孩子提出的问题,一边对女儿说:“爸爸累了,想歇会儿,想和你妈妈说件事,你先到外面,和小伙伴们去玩好吗?”

  丫丫不愿去,我二姑便走过来,哄劝走了孩子。李红兵看女儿走出家门,便对忙着做饭的我二姑说:“采妮,我想和你说件事儿?”

  正在和面,准备给丈夫擀面条的我二姑抬起头,看一眼丈夫,说道:“有事就说吧。怎么这半年没回家,你倒像大姑娘似的害羞了。”

  李红兵磨磨叽叽、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一句让我二姑大吃一惊的话:“采妮,咱、咱们离婚吧。”

  我二姑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突突突”的心跳中,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忙问:“你说什么?”

  李红兵从坐着的板凳上站起来,安慰着妻子:“采妮,你别难过,我们不是真的离婚。你看丫丫,都快到上学的年龄了,我想把她的户口办到省城去。你知道这事很难,但咱们也要为丫丫的前途着想。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我离婚,孩子归我。采妮,你不要担心,一旦孩子的户口办好了,咱们就复婚。”

  我二姑迟迟疑疑地问:“这事能行吗?”

  李红兵说行。事情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定下了。

  第二天,我二姑和李红兵去公社办了离婚手续。说好了,当天李红兵就带丫丫回省城的,但我二姑抱着丫丫,泪流满面着哭诉道:“红兵,丫丫还小,真走了,我放心不下。这样吧,再过几个月,等过年时,你再回来接她,也好让我心里有个适应的过程。要不你走了,孩子也走了,孤零零的我一个人,该怎么过呀!”

  李红兵答应了妻子的要求,直接从公社坐汽车回省城去了。还不懂事的丫丫,天天都在盼着爸爸回来。她每天睡觉前,都要问我二姑:“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带我去省城呀?”

  我二姑说:“过年时爸爸就回来啦,到时候,就带你走。”

  丫丫问:“妈妈,你也去吗?”

  我二姑说:“去呀,我要陪着丫丫。”

  黑暗中,我二姑流泪了。她心里很害怕,可她又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丫丫睡前,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妈妈,我要去坐大火车吗?妈妈,我要去住大高楼吗……”

  夜深了,黑漆漆的鲁西南乡下,泪流满面的我二姑,紧紧搂住熟睡的丫丫。

  到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丫丫盼望了好多日子的爸爸,终于从省城接她来了。我二姑早已煮好羊肉汤,蒸好白面馍,准备好了一切过年的吃食,就等丈夫回家过年来了。我二姑虽已离婚,但内心还是没有一点离了婚的感觉。

  李红兵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准备带丫丫走。我二姑强留着说:“过了年吧,已经?没几天了。”

  李红兵归心已定,搪塞着说:“丫丫他爷爷想孙女,该过年了,也让他老人家心里高兴点。”

  我二姑就没再说什么,到了这天天还没亮时,就赶紧起床,煮了半锅鸡蛋,好让爷俩路上别饿着。

  丫丫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穿好妈妈给她做的新衣服,一蹦一跳地随爸爸、妈妈走出了家门。在通往公社汽车站的道上,走累了的她,一会儿喊着让爸爸抱,一会儿又喊着让妈妈快走。

  我二姑心情好沉重,那离婚是真是假,她不关心。但现在,孩子却是真真正正地要离开自己了。学龄前的丫丫好乖,寒冷的晨冬,被爸爸抱在怀里,拍着自己的小手,一声声地说着儿歌: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丫丫做游戏;

  你拍二我拍二,二个丫丫梳小辫;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丫丫上高山;

  你拍四我拍四,四个丫丫写大字;

  你拍五我拍五,五个丫丫敲大鼓;

  你拍六我拍六,六个丫丫手牵手;

  你拍七我拍七,七个丫丫上学去;

  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

  你拍九我拍九,九个丫丫齐步走。

  到了公社的汽车站前,一辆长途汽车开过来了,李红兵抱着丫丫就要上车。丫丫看一眼摇手告别的妈妈,这才知道妈妈不去,便“哇”的一声哭了:“妈妈,我要妈妈。妈妈,你也跟着爸爸走呀!妈妈,你快点上大汽车呀!”

第31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8)
  我二姑心里一下子就乱了,她急跑上前,一把抢过丫丫,紧紧地搂在怀里。

  看长途汽车缓缓地开走了,强作笑颜的我二姑,安慰着女儿:“丫丫乖,听爸爸的话,跟爸爸上学去,妈妈在家等着你。”

  丫丫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高声哭喊着:“不要,不要!我也要妈妈跟我去。”

  女儿不住声地哭,太阳已升得好高,公路边不远处的田地里,一片片白花花的残雪,在阳光下很是耀眼。

  我二姑哄着女儿:“好丫丫别哭了,妈妈给你说歌谣吧。”

  丫丫哭着点点头。我二姑便轻声对女儿说:“你拍一我拍一,一个丫丫做游戏????”

  丫丫边哭边跟着妈妈说歌谣,就在母女俩说到你拍四我拍四时,丫丫不哭了。到了你拍六我拍六时,又一辆长途汽车开过来了。

  完全沉浸在歌谣之中的丫丫,被爸爸抱起来上了汽车。我二姑在后面紧跟着,她一边轻轻拍着手,一边轻声对女儿说道:“你拍七我拍七,七个丫丫上学去……”

  学龄前的丫丫,哪知道这是母与子的分别。她一边随爸爸上汽车,一边随妈妈的声音念叨着:“你拍七我拍七,七个丫丫上学去……”

  说到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时,车门关上了。丫丫这才发现妈妈还在车下,她便猛烈地用小手去拍打汽车的玻璃窗,冲妈妈大声喊着:“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

  关上门的汽车,缓缓地启动了,丫丫一下子“哇”地哭出了声。她娇嫩的小手,使劲拍打着车窗玻璃,高声哭喊:“妈妈,你上车呀!妈妈,你怎么不来呀……”

  我二姑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眼睛里转来转去的泪珠,挥动的胳膊,冲女儿沉重地摇着手。看着远去的女儿;看着远去的丈夫;看着……看着……看着再也看不见的大汽车。她那慌乱的心,似乎一下子就停止了跳动。

  我二姑怎么也抹不去女儿拍打车窗哭喊着的那一幕,一遍遍重复着女儿离去时说的一段歌谣:“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

  到了来年的秋天,乡人们看丫丫随李红兵走后,孩子和丈夫一直没有回来,而采妮也没有到省城去,这才知道采妮离婚了。

  当时,还是在生产队里集体劳动,休息时,一些大嫂、大婶子们便说我二姑:“你怎么这样傻呀,你真以为他还能和你复婚呀?如果那小子没变心,这半年多了,人不来没关系,也该来封信吧。”

  我二姑也不说话,心慌的厉害。是呀,自从丫丫随他走后,一封信只说平安到达,便再也没有了回音。还只说他一大老爷们儿又工作,又带孩子,生活忙,来不及写信。可是,这都半年多了,自己去信倒是不少,而他却没有半封信来。是不是李红兵出事了,还是丫丫有病啦?

  善良的我二姑呀,她面对大嫂、大婶子们的指点,只说:“可能他工作忙。有丫丫跟着他,他怎么会变心,忘了孩子的妈呢!”

  这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到年底时,女儿和丈夫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农闲了的我二姑,再也坐不住了,她带了好多落花生、香油等农副产品,到省城看望丈夫和女儿去了。

  坐汽车,上火车,来到省城,下车时,天都黑了。偌大一座城市,黑夜里的我二姑,从乡下出来的我二姑,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便在火车站呆了一宿。

  第二天天亮后,提着大包小包的我二姑,走大街,穿小巷,问了好多人,走了好多道。一直等太阳西斜了,大半天还没有吃饭的我二姑,终于在一座老式的楼房里,找到了李红兵的家。

  轻轻地敲门,内心止不住的喜悦洋溢到脸上。就要见到丈夫了,就要见到分别近一年的女儿了。丫丫肯定长高了,她肯定也很想妈妈。

  多日来的旅途劳累,一扫而光。面带喜悦的我二姑,看到开门后的房间里,是一位年纪轻轻,头发被烫成卷儿的少妇。

  我二姑一愣,怯怯地问:“这是李红兵的家吗?”

  少妇说:“是的,您是从哪里来?”

  我二姑回答:“鲁西南的何家楼。”

  少妇一听,忙热情地说:“快进来吧大姐,您是不是李红兵插队时的房东呀?”

  我二姑漫无目的地答应着:“是,是。”一边将大包小包提进来。

  少妇请我二姑到客厅坐下,忙着去倒水沏茶。

  我二姑说:“别忙了,大妹子,这李红兵干吗去了?”

  少妇答:“上班去了。吃了午饭刚走,你要早来一步,就能碰见他。”

  我二姑搞不明白此少妇和李红兵是什么关系,常听李红兵说,他一无姐姐,二无妹妹。那此少妇又是李红兵的什么人呢?疑虑重重的我二姑一时不好意思问她的身份,便转移到别的话题上说:“那丫丫干什么去了?”

第32节:曾祖父的知青徒弟(9)
  少妇将沏好的一杯茶水,放到我二姑身前:“丫丫送幼儿园了,全托。这丫头漂亮又聪明,就是不喜欢我,干脆给她送幼儿园,他爸爸一个礼拜接一次,也让我这做继母的省心。”

  我二姑端着茶杯?的手,哆里哆嗦地抖个不停。一进门,就感觉此少妇和李红兵关系不一般。此时,那少妇话语中做继母的一句话,终于让我二姑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就看那手里再也端不住的茶杯?,“咣”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少妇一惊,忙问:“大姐,你怎么啦?”

  我二姑鼻子一酸,手捂住差一点儿就要哭出声的嘴,夺门跑了出去。到了楼下,还听那少妇在喊:“大姐,回来呀,还有你的东西呢!”

  我二姑什么也不要了!连丈夫和女儿都没有了,还要那东西干吗?丫丫呀,红兵呀,这一切是真的吗?老天爷呀,我该怎么办呀?我为什么要和他离婚呀?我真该死呀!一切的一切,都真正无法挽回了。那少妇,那继母,我的丫丫呀,妈妈让你爸爸给骗了!

  失魂落魄的我二姑,从乡下来到省城的我二姑,面对车流不息,人头攒动的这座大城市,她心灵上难以承受失去女儿和丈夫的这一不争事实。

  她的思想彻底被摧垮了,神智也开始有点不清醒。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火车,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的汽车。一直等她从汽车上走下来,又回到一年前送别丈夫和女儿的那个汽车站。还是冬天,还是阳光下的田地里有一片片耀眼的残雪。只是丈夫不在,只是女儿不来。还听到丫丫童声童气地在喊: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

  我二姑再也支撑不住的身体,终于慢慢躺在了地上。

  等我二姑再一次醒来时,已被人送到了何家楼的家里。她看了看家里的一切,便猛然从床上爬起来,冲出房门高喊:“丫丫,妈妈来了。红兵呀,你接我来了吗……”

  我二姑疯了,神志不清的她一边跑,一边喊:“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

  跑累了,喊累了,她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地唱:

  小丫丫拾棉花,

  一拾拾个大甜瓜,

  爹一口,

  娘一口,

  一下子咬着丫丫的手指头……

  我二叔和我父亲,曾先后去省城找过李红兵。但是,做了省城大医院大夫的李红兵,已经又娶了妻子的李红兵,他已不可能再回头和乡下的妻子复婚了。

  我二姑的病身,虽经过多次诊治,但依然是时好时坏。特别是她不能见到小女孩和年轻的外地男子。倘若见到后,人便发疯,??也拦不住,追上人家外地的年轻男子,便叫红兵,问人家怎么不来接她,直吓得人家扭头就跑。

  假如见到学龄前的小女孩儿,她就会抱住人家叫丫丫,说好闺女,妈妈好想你哟。来来来,妈妈教你唱歌谣。直吓得人家小女孩“哇哇”大哭。我二姑同样也跟着哭,哭声中的我二姑就说:“丫丫不要妈妈了,妈妈怎么活呀,我的好丫丫……”

  一直等众人从我二姑手中夺走了小女孩,她还是疯疯癫癫地紧追不舍。但是,我二姑不犯病时,精神上还算可以。她不哭,也不闹,能正常吃饭、穿衣、做活。除了眼神有些发呆以外,和正常人比,也无啥在大区别。

  为了能够彻底治好我二姑的病,也为了我二姑今后有个安稳的家。我奶奶和我爷爷,决定按照民间流传的治病方法,为我二姑再寻一个男人,好嫁出去冲冲喜,也许病就好了。

  我可怜的二姑啊,这种民间愚昧荒唐的治病方法,不但没有为精神不正常的我二姑冲了喜,反倒是真正害了我二姑。

  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语言和灵魂,湿漉漉的记忆里,是我二姑再嫁的那年春天。杨柳绿了,杏花开了,那花花绿绿的迎?亲大马车,也到何家楼来了。

  新郎是邻村的王大个。其名叫大个,只因幼时,父母盼其长高大,故取“大个”之名。但是他岁数长大了,人却没有长高。因其形象不好,再因家庭贫困,人都三十大几了,还没寻上个媳妇。现如今媒人为他说了邻村的何采妮,虽说是个二婚,人也有点精神不正常。但她相貌诱人,且不要聘礼,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美事,傻小子王大个,便急切切地张罗着举办了婚事。

  结婚的这天,我二姑穿了一件红色的绸布嫁衣,随迎亲的队伍,上了接亲的大马车。一路喜气洋洋,我二姑也和正常人一样,面带微笑,一路无事,平安来到王家。

  围观的众人,心里都说:新娘子美丽漂亮,哪像是有病的人。这傻小子王大个,真是捡着了一个大便宜。

  婚礼开始了,随着主婚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喊声,那一挂长长的鞭炮,也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惊闻声声炮响,身穿红色嫁衣的我二姑,脑子也一下子炸了。她疯狂地挤开围观的人群,高喊着:“丫丫呀,你上哪儿去了?红兵呀,是你接我来了吗……?”

  我二姑的精神病,再一次发作了。几位粗粗壮壮的老爷们追上去,死拉硬拽着强行给送进了洞房。那花烛之夜,对于有病的我二姑,更是一次摧残人性的折磨。

  本身是为了冲喜去病的我二姑,病非但没好,反而更厉害了。为了防止我二姑疯跑,那王家人便用绳索,将我二姑拴在一根柱子上,白天如养狗喂羊般丢给些吃食,晚上睡着了,王大个才将她抱进房内的床上。于是,那静夜的村庄里,便常常听到我二姑撕心裂肺的哭喊。

  结婚一年以后,我二姑怀了孕,但没过三个月,便流了产。我奶奶听到了闺女的不幸,想将我二姑接回来,但王家不同意,也只好随她去了。

  乡下的规矩,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人家男方家不放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到了夜里,我二姑不再哭闹,也不再发病。听乡人们说:她沉沉地睡去后,那王大个便爬上床,轻叫采妮,说我是红兵回来了。

  我二姑听了,睡梦中便泪流满面,欢欢喜喜地抱住王大个,将他认做了往日的丈夫。

  我可怜的二姑啊,泪水再一次溢满我的双眼。也许只有在那黑夜里,在那黑夜里的睡梦中,你才真正获得了幸福。可这幸福,又是多么短暂,它伴随着黑夜的结束,又将被光明无情地击碎。

  又一次静夜里睡梦中,那明晃晃的月亮自窗口探进来。被一声声唤醒的我二姑,在月光下看到身上的男人,不是自己昔日的丈夫李红兵时,便哭喊一声将王大个推到床下。然后疯跑着撞开房门,溶进了那银白色的静夜。

  后来,乡人们寻遍了方圆几十里的乡镇村庄,包括田间的水井、空房,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伤心的我奶奶便说我二姑没死,她只不过是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第33节:土匪抢走过我奶奶(1)
  第九章

  土匪抢走过我奶奶

  我奶奶一生都没有名字,她和旧社会许许多多的鲁西南乡下妇人一样,小时候被大人们唤作“妮”,长大出嫁后,被人们称作“谁谁?家的”,而这个“?谁谁”二字,即是她丈夫的名字。等她有了孩子后,又被人们称作“?谁谁的娘”,而这个“谁谁”二字,即是她儿子的名字。

  前些年,我爷爷去世后,我父亲自北京给我奶奶邮钱时,那汇款单上写的是“何吴氏”收。“何”是我们家的姓,“吴”是我奶奶娘家的姓。于是,没有名字的我奶奶,便在官文里成了“何吴氏”。

  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我奶奶,除了没有名字这个特点以外,另外她还有着一双尖尖的小脚。小脚用好几尺长的布条裹起,形状像是一只胖胖的红萝卜,绝绝对对超不过三寸长。听我奶奶说,她三岁时,便被母亲裹足,因为等到七八岁时再裹,那就该裹不住了。

  我奶奶还常常念叨小时候母亲对她的无情,一双脚刚裹足时,被勒得连道都不敢走。有时候我奶奶怕疼,便对母亲说不想裹了。母亲便吓唬她说:“如果不裹足,等你长大了,就找不到婆家。”

  说完话,便命佣人,使劲将裹脚布勒紧,还不许掉眼泪的我奶奶喊一声痛。就这样,我奶奶她那严厉的母亲,终于为她裹出了一双小小的三寸金莲。

  有着一双三寸金莲的我奶奶,会绣花、会纺花、会经?线、会织布,还会在一块家织的白布上,用粗线将各种图案一块块缝起来,然后放到染缸内,将那些缝合起来的图案,经过多次折开,多遍染料的浸染,从而在布面上,绘出一幅色彩斑斓的美丽图??。

  这大概是一种最古老,也最原始的染布方法。其中的技巧,主要体现在那用粗线缝合起来的图案上。

  小时候,我穿过奶奶染的五彩蝶花布,布面很好看,但制作工艺,非常复杂。我奶奶说,她的这些女子好手段,大多都是嫁到我们何家后才学会的。原因是我***娘家比较富有,根本用不着我奶奶去干那些织布、纺花、染布、经线的粗活。

  前文中我曾谈到,我奶奶是在回娘家看戏时,认识我晚娘的。那么,在我晚娘丁文秀没嫁给我父亲以前,我们何家与丁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呢?

  我晚娘是百鸟丁的孙女,而我晚娘的姑奶奶,即百鸟丁的亲妹妹,嫁给了吴楼村的大财主吴明起。二人婚后,生有一男一女。此女,便是我奶奶何吴氏。也就是说我***亲舅舅,便是百鸟丁。另外,既然谈到我奶奶娘家的情况,那么就必须要牵扯到我***兄长。

  我***兄长,他在解放前的鲁西南地区,是一位极有争议的反面人物。乡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两派两党”。国民党来了,他帮国民党的忙,等解放军开过来后,他又高喊着拥护。而在这之前,他又是日本人的走狗。对于这样一个人,乡人们称他是:墙头草,随风倒。

第34节:土匪抢走过我奶奶(2)
  我一直回避谈这个反面人物,因他毕竟是我***兄长。我内心真不想让大家了解到,在我们何家的亲戚中,会有这样一位欺压过咱老百姓的坏人。但是,历史是不可改变的,我也无法在故乡昨日的那段黑白色真实画?面中,让那些亡去的故人,去改写自己的人生经历。

  我***兄长,是我父亲的舅舅,也是我的舅爷。他就是我在前文中提到过的,欲抢夺白二姐的伪乡长——吴绵羊。

  像我奶奶娘家这样一个家庭,在解放前的鲁西南地区,虽比不上以经营唢呐行业为生的丁家富有,但也绝不是普通的穷苦人家。

  富户吴家之女,为何会下嫁给贫穷的我爷爷何日车呢?

  我爷爷不像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那样,读过四书五经,有着渊博的学识。另外,他也不像他的儿子——我的父亲那样,去过许多地方,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

  让我说,我爷爷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农民。他一生中离家最远是到过徐州附近。当时,是为淮海战场上的我们人民解放军送军粮。遗憾的是,我爷爷第一次出远门,还差一点把家里那头运粮的老黄牛给丢了。

  对于我爷爷来说,土地是他的命根。生前,他在那片土地上耕种;死后,又化做那片土地上的一把泥土。

  作为农民的我爷爷,解放前,他就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当时我们家里有十几亩薄田,春种秋收,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富富有余。而他在忙完自家土地上的耕种收割以后,闲不住的他,为了能再多挣点钱贴补家用,也就时常到富户人家去打短工。

  那一年麦收时,我爷爷在收完自家田地的小麦后,便到吴楼的大财主——吴明起家打短工收麦子。

  当时用工的条件是:东家一天管两顿饭,外加五斤小麦。五斤小麦在当时,能换到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看来,还是很划算的。

  不过,割小麦的农活,也确实非常辛苦。在麦季里,每天天还未亮,就听那麦田里,早已有了?割小麦的“刷刷”声。其目的是早上有露水,麦穗潮湿,不至于使那熟透的麦子在太阳的曝晒下,因麦穗震动掉下麦粒。

  割麦人低头哈腰,一手持镰刀,一手握麦秆。眼前是一眼望也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身后是一片连一片的金色麦秆。从顶着星星开始,一直干到天近正午,东家这才派人送来饭菜。

  割麦人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将割麦用的镰?刀,在磨刀石上,磨得再锋利些,又继续收割。一直持续到天黑了,星星又布满了夜空,割麦人这才帮着运送麦捆的人,将所有收割完毕,打好捆的麦捆,当地人也叫麦个,装到大车上,运送到村庄附近的场院后,方可到东家去吃晚饭。

  这天,我爷爷和其他几位打短工的乡人,吃过晚饭后,来到场院旁的大柳树下铺上凉席,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吴楼村北的寨墙上,响起了“咚咚”的土炮声。

  吴楼村是一座有着几十亩方圆的小小土城。在土城的中央,是吴家的砖瓦房院落。而那些土房建筑的长工人家,则全围绕着吴家而建。这也形成了与其他村庄不同格局。

  打个比方说,吴楼是一个圆,所有的街道布局,全围绕着这个圆而建。最后这个圆,又被黄土筑起来的高大土城墙包围。

  许多年后,当我在吴家的宅院里上小学时,还依然能见到昔日土城墙的痕迹。只不过土城墙东西南北方向的炮楼早已不存在,也更看不到昔日的土炮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当时,我爷爷听到两声炮响后,就见吴家看家护院的乡丁,在大少爷吴绵羊的率领下,高喊着:“土匪攻城了,快去打土匪呀!”便全往土城北方跑去了。

  宁静的鲁西南暗夜,被一支支燃着的火把照亮。土城上守城的乡丁,大多是吴家的长工。他们手里的武器,除了大刀片以外,就是自制的火枪。而手里真正有钢枪的,除了吴绵羊以外,也仅仅只是有数的几位头领。

  城墙外,凶猛彪悍的土匪,看两座炮楼内的土炮闪着耀眼的火光,“咚咚”两声响过后。他们就在炮手们忙着装火药的工夫高举火把,“嗷嗷”狂叫着攻上了土城墙。

  吴绵羊一面命手下人拼命抵抗,一面赶紧收拾金银细软,带全家人乘两辆大马车,打开土城的南门,奔向了附近的县城。

  土匪们攻进土城后,见不再有抵抗,也不伤人,只顾抢东西。可那几十户长工人家,家徒四壁,无东西可抢。大财主吴家早将值钱的东西带走。土匪们一气之下,绑上了那西厢房内,没来得及逃走的吴家大小姐。并留下一张书笺,让吴家带三千元现大洋,前去赎人。

  土匪们将捆住手脚的吴家大小姐,塞进了一条布口袋。临走,因人困马乏,无人愿背,便看上了身强力壮,憨头憨脑的我爷爷。于是刀枪一逼,便让前来打短工的我爷爷,背上了那条装有吴家大小姐的布口袋。

第35节:土匪抢走过我奶奶(3)
  夜近子时,黑漆漆的天空,在阵阵凉风的吹拂之下,忽然间落下了丝丝细雨。田野里,还有待收割的小麦。场院里,还有没来得及脱粒的麦捆。这真是一个很不幸的麦收季节。

  走在土匪队伍中的我爷爷,面对土匪们的长枪短刀,心想:我该怎么办呢?家里的父母,村庄里的乡亲,我真要跟土匪走了,以后又该如何做人呢?还有这背上的吴家大小姐,我是给人家割麦子来了,现如今却将人家的闺女给背走了。了解内情的人,会说是土匪所为,可那不了解内情的人呢……

  我爷爷完全忘记了对土匪的恐惧,走过一片还没收割的麦地,又经?过一片刚刚齐人高的高粱地时。我爷爷突然间离开了土匪的队伍,一闪身钻进了那一片黑漆漆的高粱地。

  土匪们一阵大呼小叫,高粱地里追了一阵,终因天黑雨大,骂了几句:“真便宜了那傻小子!”便也就回去了。

  我爷爷背着吴家大小姐,高粱地里一路狂奔。匆匆的脚步踩折了高粱秆,“呼呼”的风声在耳旁响过,沉沉的布口袋就压在背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湿透了全身。

  等我爷爷确认土匪们再也追不上来时,便将后背上的布口袋,轻轻放到了地下。然后一屁股坐下来,黑暗中解开捆绑布口袋的绳子,拔下塞在吴家大小姐口中的布团,听到那颤颤发抖的布口袋内,一声悠悠的喘息过后,便发出了阵阵轻声的哭泣。

  手足无措的我爷爷,慌乱间一下子捂住了大小姐的嘴,连说:“别、别、别惊来了土匪!”

  吴家大小姐如坠云雾。这黑漆漆的夜,这陌生的男人,他是土匪,还是好人?浑身发抖的大小姐,再也不敢哭了。

  我爷爷将她手上、脚上的绳索解开,对她说:“我是何家楼的何日车,大小姐,你别害怕,等天亮后,土匪们走了,我就送你回家。”

  吴家大小姐确认已逃离了魔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而整个人儿却一下子晕了过去。

  年轻的我爷爷,哪见过这种场面。孤男寡女不说,单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外,人家大小姐一下子就没有了声息,是死了,还是睡着了?直急得我爷爷,将大小姐抱在怀里,又是为她捶背,又是掐人中。一阵手忙脚乱的抢救过后,吴家大小姐终于又有了气息。

  雨下得越来越大,全身湿透的我爷爷,抱着吴家大小姐走出高粱地,终于在一片瓜田里,找到了一个无人的瓜棚。

  我爷爷将大小姐放进去避雨,自己则躲到瓜棚后,脱去湿透的衣服,使劲拧去雨水,然后便对瓜棚里的吴家大小姐说:“你也把湿衣服脱下来拧拧水吧!不用怕,我给你看着人。”

  雨似乎有点小了,我爷爷听到了瓜棚内的脱衣服声,也听到了拧湿衣服时,雨水落到地下的“哗啦、哗啦”声。后来,我爷爷听到一声颤颤的细语:“好人呀,你也进来吧!”

  瓜棚内还算干燥,可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两人湿漉漉的人,都禁不住冻得“嗖嗖”发抖。就听两人的牙齿,也“嗒嗒嗒”地敲打个不停。

  我爷爷脱下上身的小褂,递给吴家大小姐。吴家大小姐没接,身体却在一阵风吹瓜棚的“哗哗”响声中,倒在了我爷爷的身上。

  慌手慌脚的我爷爷,笨拙地将吴家大小姐搂进怀内。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冲向脑门,全身也开始燥热。那冷飕飕的夜风中,两个人再也没感觉到冷。

  雨终于不下了,天也渐渐地开始发亮。我爷爷拉上吴家大小姐的手,离开瓜棚往家走。

  雨水早已将地面湿透,一脚下去,便带起一团湿黏的黄泥。小脚的吴家大小姐,还没走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我爷爷只好又将她背起来,任凭地上的湿泥沾掉布鞋,麦芷扎破脚底,一路狂奔,就在后背上低低的娇柔??息声中,将吴家大小姐送回了吴楼。

  此时,吴绵羊已从县城搬回了救兵,那带队的军官,就是吴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

  众人见披头散发的吴家大小姐,和赤裸着上身溅满黄泥点的我爷爷出现在吴家的宅院里时,都愣住了。

  稍停,那带队的军官高喊一声:“给我拿下!”只见四名国民党的兵丁,三下五除二,很利索地将我爷爷当做土匪,来了个五花大绑。

  那就要回闺房的吴家大小姐,却疯了一般扑上来,高声喊着:“他不是土匪,他不是土匪……”但却被几个女佣,强行架进了闺房。

  那吴绵羊也走过来问道:“你不是给我割麦子的何日车吗?怎么和土匪勾搭上了?”

  我爷爷便将昨日的详情,一五一十地向吴绵羊说了一个大概。只不过他隐去了瓜棚内避雨的一段细节。

  吴绵羊和那军官,又看了土匪留下的信笺,确信是何日车救了小姐后,便给我爷爷松了绑。只不过,那军官又到闺房,看了一眼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且又一夜未归的未婚媳妇后,任凭吴绵羊苦苦挽留,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上他的一队人马,返回了县城。

  至此,吴家大小姐的一段姻缘算是告吹。而我的爷爷何日车,却是阴差阳错地捡到了一位相貌可嘉的媳妇。

  对于何家这门婚事,吴家大小姐的母亲并不怎么乐意。她对丈夫说:“何家乃是贫穷人家,让我女儿嫁过去,岂不是吃苦受罪。”

  吴明起却说:“你不将女儿嫁给何家,你又能将女儿嫁给??呢?你就不想想,一个黄花大闺女,让土匪抢走,一宿未归。好的人家,谁?又会要?”

  大小姐的母亲又说:“抢去怎么了?还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吴明起说:“你呀,真是老糊涂了。你就不想想,你女儿是被??救回来的。真要让你掏三千块大洋,咱这家,岂不是就破了。”

  大小姐的母亲无奈,便说:“那咱们问一问女儿,看她是怎么想的吧。”

  于是叫来了女儿,没想到那吴家大小姐脸一红,竟然羞答答地说乐意嫁给何家。

  何家对于这门婚事,自是十二万分满意。到了来年的腊月里,一顶小轿,在唢呐班子的吹吹打打之下,将吴家大小姐娶了回来。从此,吴家大小姐成为何吴氏,也就是我的奶奶。

  我奶奶嫁到何家两年以后,生下了我的父亲。那一年黄河故道发大水,我奶奶记得特清楚。那一年日本人来扫荡,天降大雨,生过孩子的我奶奶,未出满月,怕被雨淋,躲藏到红芋窖内,差点儿没被憋死。

  那一年我父亲的舅舅,即我的舅爷吴绵羊,投靠了日本人,成了人们说的汉奸。

第36节:我的汉奸舅爷吴绵羊(1)
  第十章

  我的汉奸舅爷吴绵羊

  作过汉奸的吴绵羊,肯定没干过什么好事,要不然的话,到了全国解放后的第二年镇压反革命时,他被判了死刑呢。

  鲁西南地区早在镇压反革命活动前就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身为大地主的吴绵羊,是怎么在土改中逃脱人民群众的审判呢?

  听乡人们说,吴绵羊做日本人的汉奸,为东洋人做事,是为了保住自己家的财产。而日本人投降后,他为国民党办事,同样是为了能保住自己家的财产。共产党来了,他也高喊着拥护,也积极为共产党办事,其目的,还是想维护自己的财产地位。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拥护了半天共产党,竟然还是被共产党给瓜分了土地。当时的土改工作组,之所以没有杀他,主要是看他拥护新政府,也为共产党办过好事。

  躲过土改劫难的吴绵羊,看着自己的土地,一块块被人瓜分,同样也是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产,他加入了一种秘密的地下帮派组织。后在全国镇压反革命的活动中,终于被查出是蒋匪的特务组织,被判处了死刑。

  身为汉奸、地主,又做过伪乡长的吴绵羊,看来是必死无疑了。因为,就在这次镇压反革命的活动中,和他同一组织的好多人都被枪毙了。

  我奶奶毕竟同情自己的兄长,虽然她不能够去救他,但没人的时候,她还是虔诚地跪在老天爷的神位前,点上三炷香,求老天爷开恩,保佑兄长生还。

  我***祷告管不管用,咱们暂且不表。但那一时期,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在修改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决议时写下的镇压反革命必须实行党的群众路线这一指示,却是真正救了吴绵羊的命。指示中有这样一条:

  为了防止在镇压反革命的高潮中发生“左”的偏向,决定从六月一日起,全国一切地方,包括那些至今仍然杀人甚少的地方在内,将捕人批准权一律收回到地委专署一级,将杀人批准权一律收回到省一级,离省远者由省级派代表前往处理。任何地方不得要求改变此项决定。

  ——引自《毛泽东选集》第五卷

  曾被当地政府判为死刑的吴绵羊,也就是在报请省公安部门审批时,他那濒临结束的生命,才一下子出现了转机。

  在我故乡的民间,佛家生命轮回的说法已流传很久。对于吴绵羊命不该死的传言,多年来,也在乡人们茶余饭后的聊天中,演绎成了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

  故事说的是日本人投降的前一年夏天,一日午后,吴绵羊酒足饭饱,手摇纸扇,靠在庭院里的躺椅上,面对上方浓绿的葡萄架,聆听一声紧似一声的蝉鸣,渐渐进入梦乡。

  睡梦中,绿草如茵,一只灰色的野兔,欢快地蹦跳、吃草。突然间,有一队猎人奔来。天空上鹞鹰盘旋,草地上犬声阵阵,灰色野兔仓促逃命。可是,任凭野兔如何奔逃,它就是摆脱不了猎人的追捕。眼看着一支利箭激射而至,灰色的野兔顷刻间就要毙命。

  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吴绵羊,突然间被耳旁传来的一阵吵嚷声惊醒。当时就听佣人在说:“别吵了,别吵了,吴爷在午睡,别吵醒他。”

  又有乡丁道:“这四人来历不明,有可能是八路军的奸细,还是让吴爷送到皇军那里去处理吧。”

第37节:我的汉奸舅爷吴绵羊(2)
  佣人又说:“稍停,等吴爷睡醒后再说吧。你看他们四人五花大绑的,也跑不了,几位先随我到下房喝点水,休息一下。”

  佣人和几位乡丁,到下房去了。吴绵羊睁开眼,看庭院里的烈日下,站着四位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又想起刚才的梦境,心说自己属兔的,要不是这四位青年人到来,那梦中的灰兔,肯定要被利箭射死。于是,吴绵羊心存感激之情,走近四位青年学生身旁问道:“你等何方人氏,此行有何目的?”

  四位年轻人两男两女,其中一位方脸男生说道:“我家住离此不远的巨野,现在上海求学,适逢暑天假期,民风考研至此,与八路军无干系。望吴爷开恩,放我等一条生路。”

  吴绵羊说道:“如今兵荒马乱,你等身为学子,应当以学为重,若四处闲游,岂可顾全自身安危。这样吧,待我稍停审讯之时,你认我为表哥,我自会救你。”

  吴绵羊说完话,仍回躺椅上假寐。稍倾,佣人和乡丁至,观吴绵羊似醒,便上前禀报:“我等抓获八路奸细四人,欲押往县城,送交皇军,但恐有误,先请吴爷定夺。”

  吴绵羊点头,假作懒洋洋似刚睡醒状,来到四位学生身前,就听方脸男生大叫道:“表哥,兄弟我访您至此,如何遭此冷遇?”

  吴绵羊闻听此言,故作惊讶状,忙说:“呀,这不是去上海求学的表弟吗!多年不见,今日何故造访?哎呀呀,为何被绑?兄多有得罪,该死,该死。”

  几位乡丁只因四位学生非本地人氏打扮,便疑心与八路军有染。要说是否真实,他们还真没有把握。如今看吴爷认了是自家表弟,便赶紧给四人松了绑,并请吴爷和四位青年人原谅。

  吴绵羊挥挥手,让众乡丁退下,留四位年轻人休息了两天后,便给他们开了张通行证,并且说你们快快走吧。

  这四位年轻人自报是上海的学生,此事不虚,但他们此行的目的,却真真正正是为了抗日,欲投奔革命圣地延安。

  从上海到延安,千里遥远,为何他们会步行经过鲁西南呢?是不是乡人们的杜撰?

  为此,向我讲述此故事的多位乡人,一再向我解释,说那四位年轻人,是沿运河水路北上的。只因船行至微山湖处,遇日本人盘查甚严,故步行向西,经鲁西南处,恰被吴绵羊搭救。

  也有乡人告诉我,说是吴绵羊命不该绝,那位方脸学生是专门救他来了。因为许多年过去后,从革命圣地延安走出来的那位名叫萧扬的方脸学生,作了山东省公安厅的领导,吴绵羊被判处死刑的卷宗,恰恰要经?过他的审阅。

  他看过卷宗上的照片,感觉此人有点面熟。又仔细审阅卷宗,知他是鲁西南人氏。终于想到自己和其他三位学友,在投奔革命圣地延安的路上,行至鲁西南一地的不寻常经历。于是心说:当时吴绵羊如不放行,真要被押往日军处,那是死是活,还真不一定呢?

  不过,当时萧扬也纳闷,包括到现在观看吴绵羊的卷宗,他都搞不懂,像吴绵羊这样一位日本人的走狗,又是剥削咱穷苦人家的大地主,还是蒋匪特务,他当时为什么要救我们这些形同陌路的学生呢?

  萧扬搞不懂他是出于何种考虑,但事实上,却是他真真正正救了咱们的革命同志。于是,萧扬在看过吴绵羊的卷宗后批示:此人对革命有功,曾救过咱们的四位革命同志,请当地政府认真审查,暂缓处理。

  萧扬还为此写了一份那年夏日被救经历的材料,一并复请当地政府核实。

  当我们的公安人员再次提审吴绵羊,询问他可否对革命工作有过贡献时,吴绵羊却说:“我一生作恶多端,死也无憾。要说对革命工作有贡献,那也是为了保住自家的财产,作得一些虚情假意的应酬。”

  公安人员听后笑,心说这吴绵羊,肯定是被死刑的判决吓昏了头。便又接着提示道:“你可否救过咱们的革命同志?”

  吴绵羊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一生虽说没直接杀过人,但也没救过人,特别是像你说的革命同志。”

  面对吴绵羊的一口拒绝,公安人员心想:难道我们的萧扬同志,真的搞错了?可再看过证明材料,时间、地点都很真实具体。况且说,像萧扬同志这样一位省里的大官,有着多年的革命经?历,也不可能为一个有罪于人民的蒋匪特务作伪证呀?

  于是,公安人员再一次具体谈到某年某月某日,四位学生被救的事件经过。吴绵羊终于想起来了,连连说道:“有此事,有此事!”

  公安人员一喜,忙问:“你当时出于何种考虑,是否看出他们就是抗日的学生?”

  吴绵羊叹声道:“唉——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考虑。还不就是我当时做了一个噩梦,感谢四位青年学生到来,救我于梦境之中。我纯粹是一时高兴而已,看不出那四位学生,还是咱们的革命同志。要说我对革命有贡献,纯粹是胡说八道而已。如说我坏事做尽,应该吃枪子,那还差不离。”

第38节:我的汉奸舅爷吴绵羊(3)
  公安人员详细记下吴绵羊的口供,终于证实了他曾救过咱们的四位革命同志。至于他一心求死的语言,我们的公安人员一致研究认为:他的神经有毛病,看来加入特务组织,也并非是他的主观意图。

  于是,再次报请上级有关部门,减轻了吴绵羊的罪行,让他回家养病去了。而其他和吴绵羊一批被抓的帮派组织成员,全都被枪子穿心脏,去见了阎王。

  吴绵羊虽说在全国镇压反革命的活动中大难不死,但却没有逃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饥饿之鬼的夺命。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口东西的吴绵羊,躺在一张破床上。妻子因营养不良,全身浮肿,两个月以前已经死去。唯一的儿子,解放前去了台湾,是死是活,音信皆无。

  孤苦伶仃的吴绵羊,似乎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但他临死之前,却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他艰难地从破床上爬起来,去抠土墙上的一块块泥土,然后塞进嘴里,艰难地咽下,以填充那因饥饿,而无法直起来的身体。

  那个饥饿的年代,吃土并不是吴绵羊的发明。听我奶奶说过,在这之前,早就有乡人们,吃过一种叫做佛面的东西。

  佛面是乡人们在白花花的盐碱地里,撮起地表层含盐、含碱的泥土,掺上些少量的面粉,以土代面,还说这是老天爷可怜天下的灾民,天降的佛面。这种吃食,让我们听起来无法理解。但对于从那个饥荒年代走过来的人而言,却又不算什么新鲜事。

  临死之前的吴绵羊,吃了几块泥土,感觉如咽下几个热乎乎的白面大馒头似的。他那虚弱的身体,也一下子硬实了许多。

  他从墙角找了一把铁锨,偷偷摸摸来到了他昔日的宅院内。此宅院,现已作了孩子们读书的学堂。

  夜已深,狗不叫,鸡不鸣,唯有那天上一颗颗闪闪亮亮的星星,闪耀着迷人的光明。

  吴绵羊开始在他堂屋的西山墙角下,用铁锨轻轻挖动泥土。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也是这样一个寂静无人的深夜,他在此埋下了一土罐金条和一土罐银元。

  当时,并非他不愿将这些财宝交给农协?会,而是他感觉到祖上传下来的这点家业,都没了实在可惜。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社会的不断变动,使他一次次拒绝了去挖财宝的行动。并不是他不愿去挖,而是他确实不敢去挖。

  现如今,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终于不再担心和害怕什么!近邻的那位小媳妇,昨日白天还抱着吃奶的婴儿,可一宿醒来后,“哇哇”大哭的婴儿,吸吮的却是无奶水可流的奶头,而那小媳妇的身体,却因饥饿早已僵硬。

  还有那学堂里,一位位面黄肌瘦的学生,老师在前面讲着讲着课,就听讲台下“扑通、扑通”饿晕过去好几位。为了饥饿的孩子,不能再等了!他使劲儿翻?动着泥土,他凭着真实如初的记忆,仔细翻?找着土地下的银元和金条。

  第二天清晨,当学生们陆续续来到学校,走进教室时,惊讶地发现每一位同学的课桌上,都摆放着一枚银元。

  全校都轰动了,那个饥饿的年代,一枚银元,能值五元人民币,足可以让人吃上三天饱饭。

  当全校师生,收拢起一百多块银元的时候,那学校不远处的土房里,吴绵羊也已气若游丝了。

  作为他在世唯一一位亲人,我奶奶何吴氏,从何家楼匆匆赶来,他只说了句:“银元给了孩子,金条没有找到。”便断了气。

  一个地主,就这样以他临终前不可思议的行动,结束了他的生命。一些领导干部给他的评价是:这个地主改造好了。也有乡人们说他是:那老头精神有毛病。

  到了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期,全国取消了成分论。遗憾的是,吴绵羊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地主帽子被人摘去。又过了二十年,到了二十世纪末。我观看全国男篮甲级联赛的一场比赛时,见有狂热的球迷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印有古典“寿”字长袍,高举着“我是地主”的招牌,感慨如今“地主”这两个字含义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当我奶奶掩埋掉自己的兄长吴绵羊后,她还以为将自己的娘家人都埋掉了。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她的晚年,她那四十多年音信全无,本以为早死在战场上的侄儿吴子龙,却突然在台湾海峡的那一边来信了。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激动的消息,我奶奶手捧来信,泪水湿透了衣襟。老天爷保佑,吴家香火未断。

  我奶奶那侄儿子龙,当时是台湾的一名官员,他面对故土鲁西南,姑姑来信要求他归家与亲人相见的信函,却是身不由己。

  因为当时台湾的政策,不允许官员回乡与亲人团圆。不过,回不来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奶奶知道了,就在海峡的那一边,还有着他们吴家未断的香火。

第39节:我的汉奸舅爷吴绵羊(4)
  年迈的她常念叨着:“断了线的风筝啊,终归要回到大地;远行的亲人啊,又怎能不眷恋故乡的这片土地……”

  我奶奶这一生,乡人们对她的评价是:甜在两头,苦在中间。您看她早年是吴家的大小姐,生活富裕,自不必说。但等她那年遇土匪,嫁给我爷爷后,到了贫穷人家,一生又为我爷爷生了两男二女,辛辛苦苦抚养成人。日子艰辛,还没熬出头,却又有我二姑婚姻受阻,短命而亡。为娘的心呀,又何尝好受。

  到了晚年,改革开放,国家兴,家业旺,我奶奶不愁吃,不愁穿,先有了侄儿吴子龙的信息,后又迎来了外甥女丫丫的看望。

  如果说多年前,丫丫是哭喊着“你拍八我拍八,八个丫丫找妈妈”的童谣,离开了故乡的,那么今天,早已是省城某中医学院学生的丫丫,却是带着欢笑来看望外祖母的。

  丫丫长得高高大大,一条粗粗长长的辫子,很像年轻时的妈妈。可爱的丫丫表妹,依偎在我***身旁,或多或少减轻了她老人家内心深处失去女儿采妮的痛苦。

  我晚年的奶奶是幸福的,我父亲和晚娘,曾陪伴她老人家到北京来,游览过故宫,还去了天坛、北海等名胜景点。这一切,已让生活在我故乡那片贫瘠土地上的老头、老太太们,羡慕不已了。

  还有她远在台湾的侄儿吴子龙,每年的中秋节,都要给她邮来一千元美金。虽然这些钱,她都为她的子孙们花了,但她比自己用了还要高兴。侄儿吴子龙也多次来信,希望她老人家到台湾相见。而年迈的我奶奶,终于没能见到她的侄儿,在她八十岁寿辰的那一天,住进了医院。

  故乡的亲人给北京的我父亲连发了两封加急电报。已参加工作的我,陪我父亲和晚娘回了故乡。

  躺在医院里,已打了三天点滴的我奶奶,昏迷中听到她远在北京的子女们到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含着泪,紧紧抓住子女们的手,说了句我饿了,就要吃饭。

  八十岁高龄的我奶奶,昏迷了三天后,醒来吃了一大碗鸡汤面,便没事似的踮着小脚,在病房里走动着,嚷嚷着要出院。亲人们只好依着她,从县医院回到了家里,面对到家里来探望她的乡邻乡亲,她颤颤地说:“我怎么会死呢!阎王爷不收我,我还要等着我那侄儿子龙回来呢!”

  乡邻们说:“您老人家高寿,会等到见面的那一天的。”

  而我在一旁听了,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泪。我那远在天边,未曾谋面的亲人啊,何日才能相见?

  相见难,难相见,那遥远的宝岛啊,只因有了我们的亲人,才让我们感到不再遥远。

  我奶奶自病危中脱险,看她老人家身体比未病前还要硬朗,我父亲和晚娘,便商量着要回北京去。可话刚一给我奶奶说,我奶奶便像孩子似的,紧紧抓住子女们的手,很倔强地说什么也不让走。

  我理解我***心情,作为老人,喜的是亲人相逢,悲的是亲人别离。然而,我却是必须要回北京去的。首先是我认为奶奶身边有我父亲和晚娘陪同,有我没我并不重要。另外,我只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我还必须回去上班。于是,在得到故乡亲人们的认同后,瞒着我奶奶,偷偷回了北京。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此一别,却造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回到北京后,我认为奶奶病好了,父亲和晚娘陪她老人家住些日子,也就该回来了。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父亲和晚娘却没有回来,我便开始心慌。两个星期又过去了,我父亲和晚娘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坐卧不宁。我想奶奶是不是又病了?可我回来时,老人家身体已康复了呀。心神不宁的我,那天夜里,梦见我奶奶笑着对我说:“子建呀,奶奶我身体硬朗着呢,阎王爷不会收我。”

  我听后便开心地笑了。可真等我梦醒后,我便开始大哭。听人讲:梦与现实相反。从不迷信的我,这次却真的相信,奶奶可能不行了。果然,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等来了我奶奶去世的噩耗。

  多年来,我内心总感觉到奶奶是因为我而死的。

  那年,就在我走后一个星期,奶奶忽然间想起了她的长孙,便问:“小建呢?”

  她身旁的亲人,不敢给她老人家说我已回北京了,只好??她说我串亲戚去了。说我大老远的回一趟故乡不容易,乡邻乡亲的,都要去拜访一下。我奶奶也就信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她老人家还没忘,又问起她的长孙。第三天,固执的老人家,仍是如此。到了第四天,还没见我,老人家也不知怎的,一下子立足不稳,摔倒在地下。

  昏迷中,老人家断断续续地开始呼唤我的名字。老人家一连喊了三天三夜,却再也没有听到她的长孙回应。于是,就在我梦见奶奶病好的那天夜里,老人家也在沉睡中去了。

  面对故乡亲人的来信,面对奶奶去世的噩耗,我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涌出双眼。我的奶奶呀,我为什么不多在家乡住些日子呢!您说过,阎王爷不收您,您还要等到海峡两岸团聚的那一天呢!奶奶呀,您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呢?泪水中,我开始写一首《读***来信》的诗:

  躺在燃着的烛光里

  我读奶奶寄来的思念

  远天一只欲坠的昏鸦

  在叫她的孩子

  走进***思念里

  我从泪光中

  看到一双尖尖的小脚

  走过那条被岁月浊浸的藤蔓

  绿叶与花朵

  都已飘落

  我是在奶奶眼睛里长大的

  是奶奶用爱抚的针线

  一针针串起我的童年

  我是在奶奶语言里长大的

  奶奶是那秋日河岸边的赤须柳

  灰色的发梢里

  永远也流不尽湿漉漉的故事

  ***来信

  是奶奶枯僵的手指

  在抓我的心脏

  ***来信呀

  那是故乡的一张渔网

  收尽我思乡的鱼儿

  我必须得承认,这首名叫《读***来信》的诗作,与我后来在《诗歌报》、《诗神》、《诗刊》等等一些报纸杂志上发表的诗作相比较,还有着很大的差距。但我之所以要厚着脸皮,把这首诗写在这里,主要原因是想说明一下,由于我对诗歌写作的热爱,也由此在工作中,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我人生命运的事情。

第40节:“李白斗酒”惹的祸(1)
  第十一章

  “李白斗酒”惹的祸

  那件事情发生在我们单位在铁路线上换枕木时。中午吃饭时,因为天冷,我们班组的几个职工喝了几杯?。在工作中喝酒是明令禁止的。这件事,恰恰被车间主任杨欠佳发现了。

  杨欠佳这个人,列车段乘务员出身,早年跑过国际专列。只因个矮形象欠佳,后被裁员到工务段。工务段的工作,繁重劳累,哪如国际专列上的乘务员风光轻松。牢骚满腹的他,早年间常常对同事们说:“操,咱不就是有点形象欠佳吗。”由此,他也在同事中间,落下了一个杨欠佳的外号。

  且说那车间主任杨欠佳,发现我们班组有几个职工饮酒,立时大发雷霆。当即宣布,三个月奖金全免,回去写检查,反省错误。

  杨欠佳的处理决定绝对正确,早有明文规定上班期间不准饮酒。如果杨欠佳下面再不说什么,也许此事就算结束了。但当时,杨欠佳面对其他职工的不言不语,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大发雷霆有点失态。再说自己,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又是一位领导,职工们有了错误,批评归批评,教育归教育,却在职工面前发脾气,毕竟有点过火。于是,他很想缓和一下气氛,便面对低头不语,只顾抡大锤,砸道钉的我说:“小何,你作为一名副班长,为何不制止他们饮酒?”

  我嗫嚅着说:“我确实没看见。”

  而心里却说:我一副班长,算个屁,我管,谁又会听我的。

  那杨欠佳也知道,我在工作管理上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纯粹是没话找话地说:“你喝没喝酒?”

  此时,那杨欠佳的语气,已近乎于开玩笑,完全不像刚才对待饮酒职工时的态度。只不过,我还沉浸在他大发雷霆的愤怒里,小声地说:“没有,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喝。”

  杨欠佳听了我的胆怯表白,“哈哈”一笑:“你不也写诗吗?怎么不喝酒呢?你看人家大诗人李白,古语有李白斗酒诗百篇之说,只因人家李白敢和酒斗,才能写出百首佳作。我看你小何,也应该学学人家李白,什么时候把酒斗倒、斗翻,那么你就成为大诗人啦。”

  面对领导杨欠佳的“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他是真诚地劝我,还是和我在开玩笑,我便傻乎乎地说道:“杨主任,我琢磨着那古人,是在形容李白能喝一斗酒,才能写一百首诗,并非是和酒作斗争吧。”

  我话一说完,干活的同事们,全都“哈哈”大笑。那杨欠佳很是无趣,本身是想为刚才的失态找个台阶下,却没想到,又受到了我的无心戏谑。顿时面色尴尬,悻悻然走开了。

  而同事们,却还冲着他的背影高喊:“李白把酒斗翻?、斗倒了。”

  事后,那几位饮酒的职工,受到了处罚。我也因是副班长,对班组管理不严被撤了职。

  杨欠佳对于我的处理,我倒无所谓。说实话,咱那副班长,主要是干些写写画画的事情。要说工作中有什么优厚的待遇,也就是比组员们每月多拿十元钱,而又比正班长每月少拿十元钱的津贴。人家领导让咱干,是看咱能写点东西,可以发挥一技之长。而人家不让咱干,咱也倒图个轻省。只不过,让我想不通的是,那正班长不受处罚,为何要处罚我这副班长?看来还是杨欠佳小肚鸡肠,对我那天的无心戏谑耿耿于怀。

第41节:“李白斗酒”惹的祸(2)
  又过了些日子,我们单位到铁路线上换枕木。当时我们班组,有两位外地职工回家探亲未归,但还要保证完成上级按施工人数规定的任务。于是,车间主任杨欠佳,便让干巡道工作的我师傅——郝巡道,一起来换枕木。

  当时的工作量是每人换五根枕木。不了解铁路工作的外人,肯定会说:这五根枕木,还不好换!不就是将那钢轨下的旧枕木挖出来,再将新的放进去吗!

  是的,您说的没错,但真做起来,却并不容易。您看,在挖旧枕木之前,要用顶镐将钢轨抬起来,然后挖开石碴,撬开道钉,取下旧枕木,扛到指定地点码放好后。再从铁路线旁,将新枕木扛过来,塞到钢轨底下,将含有土质的石碴,用条筐筛干净,填充进去后,再用道钉将枕木固定到钢轨上。

  这过程,最累人的是扛枕木和抡大锤砸道钉。特别是砸道钉这活,粗活中又有点小小的技巧。劲大了,有可能将道钉砸弯;劲小了,又起不到作用。

  一个工人,不在工务段干上一年半载的,单那砸道钉,你就干不好。还有就是,像这种铁路正线上的施工,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如果影响了工期,火车该开过来了,你还没有完活,那责任可就大了。

  因为一列火车不能正点开过去,那么随后,就有可能造成几十列火车晚点。如果一节车厢坐一百一十八位乘客,那么一列火车十几节,就有一千多名乘客。而几十列火车,就是几万名乘客。假如因几根枕木没换好,造成几万名乘客不能正点到达目的地。那么,不但铁路的信誉会受到影响,而且铁路的经?济收入,也将产生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铁路单位对于这种正线上的施工,上至领导,下至工人,全都非常重视。

  就看这天,施工一开始,那早就准备好的工人,便各自匆匆忙忙走上了自己的岗位。就看那长长的铁路线上,初春的暖风中,参加此次会战的近百名铁路工人,一字排开。红旗招展,喊声震天。火热的劳动场面,没过一个小时,无论是那持撬棍的职工,还是那扛枕木的职工,全都脱去了小棉袄。还有年轻体壮的职工,露出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这一切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于每一位年轻的职工来说,算不了什么。然而,对于我师傅郝巡道,那年近五十的老工人来说,还真有点吃力。再者说,他往日干的是巡道的工作,除了多走几步道,认真观察以外,重体力活儿,他还真不怎么干。

  如今因缺人,他替补上阵,一根枕木没换完,已累得气喘?吁吁。在他从高高的铁路线上往下扛旧枕木时,脚下一不留神,整个身体便摔了出去。

  几位职工慌忙忙去搀扶,还算好,人没受伤。而那活,还要接着去干。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量,谁?也帮不了谁?。

  我内心在替我师父郝巡道着急的同时,也不由地加快了自己的速度。还算好,我终于提前一个小时,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然后,连烟也没顾得抽,便赶紧去帮我师父。

  我找了一根旧枕木,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道钉。然后拿起镐,正撅着屁股挖石碴时,车间主任杨欠佳检查工作进度来了。

  他看其他的职工,有的已经完活,便催我:“小何,快点呀!你看人家郝巡道那么大岁数了,都比你干得快。还他娘的写诗呢,我看你能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好就不错了。”

  我心中一笑,没有理他,心说:你他娘的真是有眼无珠,也不看看,我这是干得谁的活?

  我心里虽说是这样想,但嘴上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我帮助的人,是我师傅。如果向领导讲明了,岂不让人家领导批评我师傅。真要那么着,咱这好事做的,也就没有意义了。

  收工时,杨欠佳在我们班组集合的队列前,表扬了大伙不怕苦,不怕累,按规定时间完成了工作任务。还特意指出郝巡道,说人家那么大岁数了,也不经常干体力活,却能咬牙坚持完成工作任务,要比某些年轻人强多了。

  我脸上一笑,我知道他在说我。那杨欠佳也看到了我轻蔑地一笑,说话的音调,便气愤地抬高道:“还笑呢,说得就是你何子建!”

  我一听他点了我的名字,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我大声喊道:“我怎么了,我比你强多了!你一破主任,算个屁大的官。活你一点不干,就知道教训别人,要说强,我比你丫挺强多了。”

  说着话,我猛地将扛着的道锤,使劲举起来。

  别的同事,看我举道锤,都吓了一跳。但我只是将高高举起的道锤,重重地砸到了我身前的地上。

  可是,险情却偏偏发生了。就看那砸到地下的道锤,将一块石碴溅起来,如飞出的一颗子弹,斜斜地击打在杨欠佳的腮帮子上。只听他“哇呀”一叫,大喊道:“好你个何子建,你他娘的敢打我!”

第42节:“李白斗酒”惹的祸(3)
  我也没想到,最初的误解,非但没化解开,却又增加了新的误解。我真的没有打他的意思,要怪,你怪飞起的石碴,这和我又有何干系。我劳累半天,还受到你的批评,你他娘的还让我们穷人活吗?你不说我打你了吗,今天我就打你丫挺一次。

  我怒?发冲冠,扔了道锤,冲上去就要给他几巴掌。同事们一看我真要动武,赶紧拥上来将我抱住。我师傅也赶紧将杨欠佳拉走,并替我解释道:“你误解小何了,他干完自己的活,又在帮我干。要批评,你批评我,跟他没关系。”

  杨欠佳腮帮子上肿起红红的一块,他一手捂住脸,一手指着我说:“这事咱们回单位再说。你不打了我一石碴吗,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仍然怒火难消,我他妈撮火撮大了,您说我这是招谁?惹谁?啦。第一咱按规定时间完成了工作任务;第二咱确实没打他杨欠佳呀。

  真是误解跟着一个误解。但真正的误解,才刚刚开了一个头。接下来是杨欠佳回单位后,向工务段新任段长汇报了青工何子建完不成工作任务,领导批评时又动手打人的事情。

  新任段长,姓贾,名仁。听其名字,就不是一个好人。当他听完杨欠佳的汇报后,一拍桌子,便命人速速将何子建押来。心说:工人打干部,这还了得。真如此,岂不是以下犯上。

  我理直气壮去拜访贾段长,还以为他不会像杨欠佳那样有眼无珠,不做调查研究,就妄下评论。但没想到人家贾段长听了杨欠佳的一面之词,又看了那肿起来的腮帮子,便认定我打了人。于是,他一上来就问我:“何子建,你为何打人?”

  我说:“我没打。”

  贾段长说:“你没打人,那杨主任的腮帮子怎么肿了?”

  我说:“石块无意中飞起来伤到的。”

  贾段长“哈哈”一笑:“看你貌似憨厚,竟然强词夺理,你说那石块为什么不飞到你的脸上!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完话,便去拨派出所的号码。我无语,真他妈倒霉透了。前些日子,有位职工同领导因工作发生争执,两人动手打起来,互有损伤。最后,贾段长将滋事职工送铁路派出所拘留了好几天,而那位打人的领导,却安然无恙。

  此时,看贾段长拨派出所的电话,我想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好,陪同贾段长审讯我的段党委老书记,对我的写作才能略知一二。他似乎感到此事,并非如杨欠佳所说的那样简单,便赶紧摁住贾段长拨电话的手,一语双关地说:“你不是那位常在铁道报上发表作品的何子建吗!前些日子,大伙还夸你呢。怎么,刚有点成绩,就翘起尾巴来了!”

  那贾段长果然是一位官油子,他听出了段党委书记的话外之音,便又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吧,好好写检查,有了深刻认识后,先找杨主任赔礼道歉,再到全段各车间作检查。要是态度不端正,我还就不管了,到时候,看我不送你到派出所才怪呢。”

  我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是我说上一百遍我没打人,又有??相信。我不走,你干脆让派出所拘留我算了。我倒要看看咱国家的公安机关,还能是给你们家开的不成?难道黑的事实,真的就能说白吗?我还就不走了,你贾段长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真儿,我还就叫定了。你一段长怎么着,大不了,我不干了,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那段党委书记,恐我把事情弄僵,连忙说:“小何,你先回去吧。劳累了一天,还没吃饭吧。先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休息。”

  我听了鼻子一酸,差一点儿就掉下眼泪。说实话,咱并非不懂好赖话,就冲老书记的这句话,咱就是没打人,都能承认打人。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不为别的,就为老书记,我深鞠一躬,转身告退。

  事情既然到了这一地步,已无回旋的余地。我班组内有职工打抱不平道:“真他娘的欺人太甚,干脆找一没人的时候,咱们痛打一顿杨欠佳,也让老小子长长教训,别再冤枉好人。”

  我无奈一笑,赶紧制止,心说:就冲杨欠佳这种人,还不值得我去动武。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配脏了我的手。可是,不打他一顿,这口闷气,真是撮火。此时,我的女友明姐劝我说:“实在不行,辞了那份工作算了。”

  明姐的话,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我相信,我离开那挣不了几个钱的工作,也不至于就能饿死。然而,我父亲和晚娘,却不同意我辞了铁路的工作。他们说:“好赖那是一个铁饭碗,加上你读的三年铁路技校,也算有五六年的工龄了,怎能忍心抛弃呢。要相信领导,是非黑白,组织上会给你一个说法。”

  我无语,领导是谁??领导就是直接冤枉我的人。那几天,我非常痛苦。回想起来,当时最为痛苦的心情,受到冤枉只是其次。更主要的是,莫过于作为工人的我,被领导们冤枉,内心所感觉到的悲哀。

第43节:“李白斗酒”惹的祸(4)
  我终于想开了,这个真儿,我还就叫定了。我就不相信黑的会变成白的,我倒真要看看你杨欠佳和贾仁,到底能把我怎么着!我还告诉你们,真要敢对我不公平,那么我就去法院,咱请国家法律,就此事做一个公正的论断。

  就在我豪情万丈,准备和杨欠佳及段长贾仁,欲做一拼杀的时候。我那善良的师傅郝巡道,却为我想了一个极为恰当的处置方法。

  郝巡道说:“小何,做师傅的我感谢你,事情的起因,全是为了我。可我内心也非常惭愧,因为我没有能力,去为你正名。”

  我苦苦一笑,紧紧握住郝巡道的一双粗糙大手,含着眼泪点点头。师傅的一席话,我懂,说白了,还不都是小人物,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我说:“没事的师傅,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郝巡道说:“只要你能想开了就好,一个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情。重要的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听后,脸露迷惘,看着郝巡道的脸,轻声问:“怎么着师傅,听您这话,是让我忍了?”

  郝巡道点点头。

  我有点急赤白脸地说道:“咱怎能向错误的势力低头呢!真要是忍了,岂不是助长歪风邪气吗?”

  郝巡道听了我的豪情壮语,摇摇头,面带微笑地对我说:“忍,只是一种处事的方法,并非就是向什么势力低头。人生,哪能都是一帆风顺呢?有时候,你往后退几步,歇一歇,没准儿再走起来,步伐更快。”

  我无法理解郝巡道的话,我相信,在当今的开明盛世,人家秋菊都能历经艰辛,让法律为自己家的冤屈讨一个说法。而我,一位有学问的城市青年人,难道就不能用法律赋予我们每一位公民的权利,去为自己的冤情,讨个公正吗?

  郝巡道说:“小何,你还年轻,你应该想想,即使法律给你一个正确的说法,可以后在单位里,谁还敢和你接触。我知道你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我之所以劝你忍,也正是出于这一点。古语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年轻时受点挫折,即使是不公正的待遇,只要你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到头来,必将为你所用。因为,只有等你走过这一时期,再回头看,方知挫折的可贵。”

  我无语回答,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那满腔的豪情,已被郝巡道的几缕柔风细雨浇灭。

  郝巡道接着说:“低头,并非就是丢人现眼的举动。你常以为自己是蝼蚁般的生命,其实杨、贾之人,则连蝼蚁之虫都不如。勇敢些,他们以权力征服的,仅仅只是你的肉体。那肉体看似真实,其最终的结果,必将化为虚无。而你的心灵,看似虚无,实则是无法征服的真实。以我的处事经?验劝你,冲过这道关口,你的思想,才会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这些话语,看是一种为人处世的方法,实则也是一种做人的独特哲学。你不用考虑我怎么、怎么着,我岁数老了,已是定形的一根朽木,再怎样改变,也没有多大的出息。而你却是小树苗,还得修剪枝芽。小何,咱两人也算是师徒一场,说实话,你也有许多的缺点和不足。通过这件事,更能纠正一下你那恃才傲物,豪放不羁的性格。为师的我没有权势相帮,却一大把年纪,也不知是不是误人子弟的胡言乱语。可悲呀可悲。小何,为师的我仅仅是你工作中的师傅,真不该对你谈论如此多的谬论歪理。”

  郝巡道的眼角,已悄悄地滚下了几滴泪珠,我也同样如此。和我师傅一起工作已有好几年的时间,今天,我是第一次听他谈如此多的肺??之言。以他的年龄,完完全全能做我的父亲。可往日里,他却一直把我称作小兄弟。郝师傅,咱师徒二人,什么都甭说了,我就听您的一个“忍”字。

  如果说此前,我还恨杨、贾二位领导对我无理欺压的话。那么此时,我倒有点感谢杨、贾二人对我的欺压了。首先咱甭说别的,就通过目前郝巡道对我说的这一席话,也让我感到了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又加深了一步。

  第二天上班,我到杨欠佳的办公室里,向他承认错误。这个卑鄙的小人,打着官腔对我说:“你有什么错呀?”

  是呀,我何错之有呢?我来此,又向他承认何种错误呢?怒火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暗暗使劲儿的一双手,真想跨步上前,冲他狗脸上猛抽几个嘴巴,然后就去***,铁路这碗饭,我还不吃了。可是,真要这么做,我又如何对得起郝巡道的一番良苦用心。

  “我那天脾气过火,没有遵从您的领导,事后想起来,很是惭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原?谅我对您的冒犯。”待我说完,杨欠佳从坐椅上欠欠身,打了个哈欠,慢声细语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第44节:“李白斗酒”惹的祸(5)
  是呀,要是当初面对他的误解,自己不发火,又怎么会将石碴溅起来打了他呢。还有数月前,如果不狂妄地说他,人家又如何会对自己耿耿于怀呢。看来,自己还真错了。可是,当我认识到这些时,为时已晚。

  杨欠佳说:“你向我承认错误,我虽能原谅你,但这事已惊动了段领导,最后的处理方案,还得听人家贾段长的。这样吧,你先去写检查,什么时候写好了,再来找我。”

  既然低头向杨欠佳承认了错误,那泼出去的水,已无法收回。一个错是认,两个错也多不了哪去。我倒要看一看,杨、贾这些跳梁小丑,在我这样一位普通职工的身上,还能有什么样的拙劣表演。

  我向杨欠佳及贾仁承认错误的检查书,一连写了三天,都没通过。最后没办法,我诚恳地向杨欠佳请教。我说:“杨主任,您指导指导我,这检查该如何写,才算深刻?”

  那杨欠佳说了一段话,差点儿没把我气死。他说:“人家文化低的职工,检查书写一页,己很不容易。文化高的,两三页才算深刻。而你会写东西,我看,怎么也得写个四五页吧。”

  这不是成心刁难我吗?好你个杨欠佳,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这错都认了,你还非得将我打翻?在地,再踏上几脚吗?郝巡道的一个“忍”字,看来,我还要接着演绎下去。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谢谢您的指点,我再重新去写。”

  又是一个三天后,检查书写了五页信纸的我,第一关终于通过。然后,便是到全段十多个车间内,去做书面检查。

  郝巡道再一次告诫我:“态度一定要诚恳,咱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在工作上出现失误,也没什么可丢人的。还是那个‘忍’字。但有一点你必须要理解,这个‘忍’字,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忍’,也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忍’。它是你做人的延伸,也是你肉体和灵魂的磨炼。”

  我再一次为郝巡道的“忍”字所感动。全段十多个车间,分十多天去作检查。如果说最初几天,是诚诚恳恳面对一个“忍”字的话,而后几天,我那大脑里,已绝没有了丁点的“忍”字。但没有了“忍”字,并非就是说我思想上已经?麻木。

  十多个车间,分十多次,分别面见了一千多名职工和干部。我内心上的检查,最初面对大家,还针对的是一人一事,而后几天,我思想上面对的,则是我自己的灵魂。也可以说,是我自己,在为自己忏悔。

  奇迹果然出现了,当贾段长询问十多个车间的干部,我做检查的态度时,十多个车间的干部,全说我态度诚恳。还有几位车间主任说:“小何那孩子,看着不像那么霸道的人。”

  贾段长最初对我制定了减免三个月奖金,且还有行政记大过的处分。后听了多方意见,证实我绝没动手打人,感觉多多少少对我有些冤枉。于是,便以我顶撞干部,造成了不良的“干群”影响为由,决定减免半个月奖金,行政通报批评一次。

  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处罚。还有更让我感动的是,有一些与我关系不错的同事,也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同事,这位十块,那位二十块的,为我捐了不少钱,说要代我为杨欠佳出医疗费。

  我含泪拒绝了大家的好意,因为那杨欠佳,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事情都结束了,真应了那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话。如果说最初,我还对郝巡道的“忍”字,有怀疑,有不解的话,事后,我则是对这种看似“忍”字,实则又不是“忍”字的独特的做人哲学,完完全全地服了气。

  在我所讲述的我们家族的历史里,我师傅郝巡道这个人物,我始终没有说出他的真实姓?名。其目的,我也是想以他铁路工作中的职务——巡道工的这个“道”字,来阐述他的为人之道。

第45节: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1)
  第十二章

  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

  郝巡道的祖上,也算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只因清末年间,朝野动荡,郝家背负一个“忍”字,迁到了天津。全国解放以后,郝巡道的父亲,舍下了天津卫的家财、工厂,扔下了自己的小老婆,背负着一个“忍”字,逃亡到了国外。

  那一年郝巡道三岁,无父的他随母亲回到了永清县农村的外婆家。外婆家的成分也不好,年幼无父的郝巡道,从小便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也许是命中注定,郝巡道的生活离不开一个“忍”字。他五岁以前尚不会说话,一直到上学的年龄了,他才能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有村人便说他:“这孩子,长大了也是个傻子。”

  好苦命的孩子呀,唯有含辛茹苦的寡娘对他疼爱有加。

  试想,在中国五十年代的农村,一个曾做过资本家小老婆的小寡妇,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那日子过得肯定好不到哪去。听郝巡道说他小时从没吃过饱饭,穿的衣服,也更是如乞丐般破破烂烂。

  那时候,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长大后,天天抱着雪白的大馒头过日子。这一想法,对于现在的每一位孩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童年的郝巡道,还有一件事情,更是让他记忆犹新。在他每一次受同龄孩子欺负时,他也多么渴望有一个能够替他撑腰,能够保护他的爸爸呀。

  那时候,他最怕听到有人骂他小杂种。有一次放学后,四五个小伙伴拉住他,要他的作业本,要他的铅笔,他都给了。可当有一个小伙伴,骂他是没爸爸的小杂种时,他却狠狠地举起了小??头。

  孤单单的他,根本不是四五个小伙伴的对手。当他鼻青脸肿地跑回家,一声声向寡娘哭诉着要自己的爸爸时,母亲搂着她,也无声地哭了。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孤儿寡母的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为此,寡娘在别人的说合下,终于为郝巡道找了个继父。

  继父姓王,是生产队的队长。已经年满十岁的郝巡道,如果最初还能在心理上,接受这位陌生人走进自己家的话。但随后不久的日子里,他却对这位是生产队长的继父,充满了深深的恨意。

  首先是这位继父爱喝酒,每天晚饭前,他都要支使郝巡道拿上个空酒瓶,去村里供销社,打散装的烈性酒。只要继父一端起酒杯?,这位有着黑色胸毛的莽汉,便开始话多了。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我,你们娘俩早就饿死了。”

  他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如果没有这位做生产队长的继父时不时从生产队的粮仓内,偷偷背回些谷物豆类。他孤儿寡母的日子,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还真不知该怎么过。

  继父酒喝高兴了,便会拉寡娘过来,陪他喝上两杯?。满脸通红,裸露着胸毛的继父,还时不时硬让寡娘坐到他的腿上。一边让其夹菜、端酒杯?,一边还会说:“咱他娘的,也享受享受资本家小老婆的滋味。”

  曾做过资本家小老婆的寡娘,自幼随其父在天津读书,虽称不上是大家闺秀,但毕竟也是有知识的女性。当时她年龄虽已三十大几,但身段和面貌,仍然要比农村里的妇女们出众的多。

  那继父酒足饭饱之后,有时也不避讳十来岁的郝巡道,便一把拉过妻子,强行房事。看来,他这是酒喝好了。假如他酒没喝好,那郝巡道和他的寡娘,则成了他这位继父的出气筒。他轻则呵斥,重则打骂。这一切,寡娘都忍了,但做儿子的郝巡道,却无法忍受。

  经过多日的预谋,郝巡道终于哆里哆嗦地,在那刚为继父打来的半瓶子白酒内,倒进了一股子“敌敌畏”。怕继父察觉,郝巡道没敢倒太多,他怕药味太大,让继父闻出味来。

  事情果然如郝巡道预谋的那样周密,当继父端起酒杯?,喝过几?杯后,便连连夸儿子:“今天打的酒不错,劲大味香,过瘾,过瘾。”

  说完话,又要拉寡娘过来,陪他喝上两杯?。此时,从没叫过他一声爸爸的郝巡道,便说:“爸,我替妈妈陪您喝吧。”

  那继父第一次听郝巡道叫他爸,果然龙颜大悦,一边说好好,一边把斟满酒的杯子递过来。郝巡道轻轻抿上一小口,酒香果然扑鼻。但想起酒中的“敌敌畏”,便赶紧乘继父不注意,偷偷将杯?中酒倒掉了。

  含有“敌敌畏”的白酒,继父足足喝了半斤有余。烂醉如泥的他,药劲开始发作。他一边嚷嚷着口渴,一边口吐白沫?。寡娘为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还没有喝下,便将杯?子打翻?,躺到床上人事不醒了。

  郝巡道先是高兴,继而便是害怕。恐惧的他,想象继父那流着白沫?的嘴开始流血;想象继父已经?死了;想着还是赶紧离开这个家吧。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迷迷糊糊的困意上来了,他果然见到继父七窍流血,面色狰狞可怕。他开始奔逃,后面有人追他。眼看着持枪的人将他追上了。他脚下一软,被人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拉到了一空旷无人的河道里,被执行枪决。这时候寡娘来了,替他解开了绳索,让他快跑。可是,那身后的枪声,也响起来了。就听寡娘一声凄惨的哭喊,郝巡道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不能再等了。十来岁的郝巡道,光着脚丫跑出了家门。

  夜色下月光如银,白亮亮的大地之上,郝巡道的脑海中,唯有快跑,快跑,千万别让人追上的意识。

  郝巡道马不停蹄,一口气跑到了天亮。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他看看身后,确信无人追赶,便停下来喘口气。而此时他也因惊吓和快速的奔跑,开始剧烈地呕吐。

  他扶着路边的一棵大树,五脏六??如翻江?倒海一般,似从嘴里倾巢而出。待全吐干净后,郝巡道开始直起腰,那一下子酸软下来的身体,也只能一点点艰难地往前挪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杀了人的孩子!他唯一想到的,那就是千万别让人逮着。

第46节: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2)
  恍惚如梦,让继父喝下毒酒的那一幕,似前生,却又是绝绝对对的清晰。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一个我恨的人。

  耀眼的太阳,带着一缕火红,终于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这是冬尽春初的一个早晨,在华北平原上的田野里,一片枯黄色的背景下,一位脚步蹒跚的少年,走进了田野里一间农人浇田用的水井房,倒头昏睡了过去。

  童年的经历,足可以影响人的一生。年幼便杀过人的郝巡道,他恐惧的内心,是否也让他今后一生,都坚守一个“忍”字呢!

  我们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他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亲手酿制了毒酒,又亲眼看着继父一口口咽下。如果最初还有一种复仇的心理,促使他去完成这一切的话。而事后冷静下来,当他的这一行动,没有被人发现,他又为了躲避自己的罪行不被人发现,而又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担心被人发现时,这一切,对于一位思想尚不成熟的孩子来说,其内心的压抑,可想而知。

  那天,当郝巡道从水井房内醒来时,已经到了下午。水井房内,一阵“吱呀、吱呀”的胡琴声,将他吵醒。

  这一觉,他完完全全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此时睁开眼来,他看到空荡荡的水井房内,身前坐着一位留长须的老者。

  一阵风自门口吹进来,挂在墙上的一把胡琴,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叫。郝巡道欲坐起来,可抬了抬头,却沉沉的抬不起来。那老者便说:“孩、孩子,你额头烫、烫的厉害。你这、这是怎么了,怎,怎么不回家啊?”

  郝巡道目光呆滞,也不说话。那老者便从随身肩挎的一个褡裢内,拿出一只缺了个口的大瓷碗,到水井房外的水坑内,舀了半碗水,一口口给郝巡道喂下去。郝巡道这才有了些力气。

  那老者又说:“孩、孩子,看、看你也是个苦命人,家、家里是不是也揭、揭不开锅了。唉——这、这年头,家、家里要是有好、好日子过,谁、谁?又会跑出来呢。看、看,只、只顾得跟你说、说话了,是、是不是好几天,没、没吃饭了,给、给饿晕过去了?还、还好,我这、这兜里,还、还有点吃的。”

  说着话,老者又从褡裢内掏出半个窝头,愣催着郝巡道给咽了下去。

  这说话结结巴巴的老者,外号王结巴,曾是昔日北京城天桥场上有名的说书艺人。您甭看他说话结结巴巴,但真要是说起书来,言语却是不温不火,平稳细致。但说到紧要处,更是抑扬顿挫,扣人心弦,如行云流水一般,全无结巴之语。

  这王结巴家住廊坊地区,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为了混一口饭吃,清末年间,独闯京城,拜倒在乞丐帮的门下。整日手拿节子板,走大街,穿胡同,停店铺口,立人家门前。节子板的伴奏下,口内唱出合仄押韵的曲调,说是乞讨,实则卖艺。

  在王结巴的乞丐生涯中,最为人们称道的是有一年一家洋人的煤栈新开张,那洋经理不懂乞丐行的规矩,一看这天来了如此多的乞丐,也就成心想刁难、刁难这帮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他命手下人,大门口扔下十枚?钱,且规定:一枚?钱代表一两黄金,如果你们能从一到十,按顺序编出合仄押韵的唱词,方可捡起十枚?钱。如果不能,你们这帮乞丐,就全给我走人。

  说着话,招手跑过来一帮持枪的打手。那意思是,你们敢给我胡闹,就别怪我不客气。

  此煤栈的洋经理,虽然违反乞丐行的规矩,但杆头们却又不能下令众乞丐一拥而上,闹他个天翻?地覆。毕竟人家给指出了道儿,况且又是十两黄金。你有本事,你就拿,你没本事,还有何脸面来闹呢!

  就在众乞丐左右为难之时,却只见王结巴自乞丐群中跳出来,边敲竹板边唱道:

  敲竹板来响当当

  十枚铜钱摆中央

  我迈一步退两步

  三叩首后拜四方

  喊一声洋大老爷

  无(五)心我六亲不认

  七上八下把钱捡

  九层地狱看一看

  十面埋伏有何怕

  哈哈

  傻子我无礼了

  只见那一边表演,一边说唱的王结巴,唱词一结束,便在一帮打手恶狠狠的目光下,捡起了十枚??钱。

  那洋经?理见没难住这帮乞丐,只好奉上十两黄金。由此,那王结巴的大名,响遍了京城的乞丐帮。

  但是,无论他如何有名气,乞丐这一行当,毕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后来到了民国初年,穷人一天比一天多,那乞讨的行当,也一日比一日难做。于是,王结巴以他早年说书的底子,改行到天桥说起了评书。

  说评书的王结巴,艺学田兰元,特别是听众听他那一段《大明英烈传》中,常遇春马跳贡院墙的时候。只见说书的王结巴,抬右腿,迈过身前的条桌,随即将右手中纸扇扔起来,接着再从桌子另一侧接住。而那右手抓醒木,猛地一拍,口里还要接着唱:“常遇春马跳贡院墙,右将军大闹武科场……”

第47节: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3)
  这三种动作,同时并举,连贯紧凑。人皆曰:比田兰元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王结巴做乞丐,还是说评书,在那旧社会的北京城,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后来北京城和平解放了,国家政府安置他到有关部门做了位人民演员。可自由惯了的他,又因受不了许多约束,便回到了廊坊的老家。农忙时,他种那二亩薄田,农闲时,他便为乡人们说上一段评书。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的。

  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已被人民公社作为孤寡老人“五保”起来的他。看到大伙也都是无吃无喝,又想咱没能力做农活,哪忍心再和乡亲们去争一点救命的口粮呢!于是,他便操起往日留下的一把胡琴,又干起了乞讨的行当。

  须发皆白的王老爷子,白日里站到人家的门口,拉?起胡琴,唱一些现编现攒的小曲。到了傍晚时分,他在农家的场院里,醒木一拍,又为乡人们说上了评书。走乡串村的他,手中虽无富余的钞票,倒还不至于饿着。

  这日,当他结识了年幼的郝巡道时,便一下子喜欢上了因惊吓,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郝巡道。于是,这一老一少,一个是有家不愿归,另一个是有家不能回的祖孙俩,便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那几年,他们边唱边走,到过河北的大多数地方,还到过天津,去过山东,以及河南。

  有时候,他们睡在好心人的农家,也有时候,破庙里的香案,也能成为祖孙两人的睡床。那王老爷子,一字一句地教会了郝巡道《大名英烈传》《三侠五义》《说唐》等等大书。后来,那郝巡道也能像王老爷子一样,现编现唱一些小曲儿了。

  我做郝巡道的徒弟时,工作中他高兴了,也会唱一些往日土里土气的小曲儿,我现在还能记住几段。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却真正是来自民间:

  马瘦毛长蹄子肥

  打磨的师傅拿着打磨锤

  没有眼的寻了位双失目

  过了一辈子谁也不认识谁

  马瘦毛长蹄子胖

  老两口睡觉争热炕

  老爷子说我拾的柴禾

  老婆婆说我烧的炕

  老爷子拿起抄灰扒

  老婆婆拿起擀面杖

  老两口一打打到大天亮

  到头来??也没能睡热炕

  我最爱听郝巡道说“温酒斩华雄”,那语气,那表情,真能让你感觉到,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下,有一?杯散发着?热气的温酒。

  曾得到过名师真传的郝巡道,平日里讲起故事来,都比常人讲得生动。

  我还常听郝巡道谈起:如果那王老爷子不死,说不准,他也会成为一名以说书为生的民间艺人呢。只可惜,那郝巡道跟了王老爷子三年。后来,也可以说是为救郝巡道,王老爷子付出了年迈的生命。

  那年秋天,当郝巡道和王老爷子,流浪到衡水地区的一个乡村时,天都快黑了。

  也该着那天出事,王老爷子准备在村外的一个场院里住下休息。可那年轻的郝巡道,非要到村里去给王老爷子讨一碗热水喝。

  但等他去了村里,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时,便听他“嗷嗷”喊叫着,从村里跑了出来。

  再看他身后,是一条凶恶的柴狗紧追不舍。那王老爷子恐伤了年轻的郝巡道,便步伐蹒跚地上前去轰狗。却没想到,被狗撞了一个大跟头。紧跟着那皮肤苍老的脑门儿上,又被恶狗撕开了一块皮肉。

  恶狗被随后跟来的乡人们轰开了,郝巡道扶起了王老爷子。老人家长年在外身体还算硬朗。虽说是摔了一跤,但胳膊腿倒什么事也没有。就连那被狗咬开的伤口,也没有流血,所有的人都没有在意。

  当晚,王老爷子和郝巡道还被乡人请到村里,说了半宿的《薛刚反唐》。

  在乡人的盛情挽留之下,原准备第二天晚上还接着说呢。却没想到,那王老爷子病倒了。

  他先是头痛、恶心,继而身体莫名其妙地出大汗,无意中流口水,怕光,怕风,怕人大声喊。当乡人们请来医生,诊断他得了狂犬病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病倒五天后,王老爷子终于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神智还算清醒的他,叮嘱道:“就、就地掩埋,死、死地为家。前、前无古人,后、后无来者。生、生、死、死,无、牵、无、挂。”

  言毕,一口气没上来,那痉挛的肌肉开始松懈,再抚鼻息,已无生气。

  王老爷子死了,郝巡道“哇哇”大哭。三年来,如果没有说书的王老爷子时时以古人来教育他,以古事来开导他,那杀过人的少年,又如何会活到今天。

  郝巡道在乡人们的帮助下,就地葬了王老爷子。此时的他对自身的前途,倒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了。内心珍藏起对王老爷子的伤悲,冷静下来的郝巡道,便想起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妈妈。

第48节: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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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5)
  漂泊了三年的郝巡道,呆呆地听母亲诉说着。这一切是真的吗?离家出走,仿佛就是昨天。妈妈呀,我再也不能离开您了。郝巡道奔波了多日的身体,已如一堵倒塌下来的泥墙,就那么平平地躺在了地下。

  回想起三年来的生活,离开母亲固然后悔,但三年来,王老爷子生活中给他的教诲,却又使他终生难忘。如果说郝巡道离家出走时的心态,还完完全全是一个孩子的话,而此时,他却真真正正感觉到自己长大了。

  第二天,他到继父的空穴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便决定再也不离开这个家了。首先是寡娘需要他养活,其次是自己长大了,已不再是一个孩子,那漂泊了三年的心情,也渴望有个稳定的居所。于是,那十四五岁的郝巡道,便去生产队里,要求参加集体劳动。

  乡亲们看他身体略显单薄,便让他到队里的养猪场做了名饲养员。

  养猪场在村庄附近的一片荒地上,和郝巡道一起养猪的,还有一位姓李的教师。这李老师最早在廊坊一家中学教语文,只因爱好诗歌创作,后受“胡风案件”的影响,被定为右派。全家人也因此受牵连,自廊坊下放到了原?籍永清县农村,从此那李老师,也由教书改为了养猪。

  郝巡道离家那一年,小学的学业刚刚结束。三年的流浪生活,使他完完全全荒废了学业。现如今,他跟随李老师养猪,也真是天意巧安排。

  郝巡道在他的工作档案内,填写的学历是小学。但是郝巡道却说,李老师教给他的知识,使他的真实水平远远高于普通的高中生。

  如果说三年的流浪生活,王老爷子教会了郝巡道一些做人所具备的社会生活经验。那么李老师对他学业上的辅导,则使他更加系统地完善了自己做人的思想。

  郝巡道和李老师的养猪工作,也可以说是苦中有乐。在李老师给郝巡道讲授文化知识的同时,那郝巡道也以自身所会的说书艺术,给李老师带来了欢乐。村庄附近的猪场里、猪舍里的猪,经由?李老师和郝巡道的喂养,膘肥体壮以后,除过年过节宰杀掉一小部分,分配给农家食用以外,其余大部分的肥猪,全由生产队做主交给了国家。

  这年春天,养猪场来了一位天津的猪贩子,经由生产队长做主,给养猪场买了二十头新品种的小猪仔。也就是这二十头小猪仔,给养猪场带来了不幸。

  这二十头小猪仔先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其次是养猪场的猪,也死了好几十头。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社员们首先想到的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于是,经过一番调查分析之后,搞破坏的目标缩小到饲养员李老师和郝巡道的身上,且李老师投毒的嫌疑最大。因他是右派,有不安心改造之嫌。最后,便向县里的公安机关报了案。

  这天,养猪场里开来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走下几位穿白色制服,戴红色领章的公安人员。他们将李老师五花大绑后推进了吉普车内。

  郝巡道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但是他心里,却怎么也想不通,像李老师这样的好人,他怎么会投毒呢?那二十头小猪仔,刚进养猪场时,有几只精神就不好,是不是有病呢?他跑去给生产队的领导汇报,可没有人听他的,他的内心痛苦极了。

  李老师的妻子和他那在公社里上中学的女儿,闻听亲人被抓走的消息,母女俩一边哭,一边沿着吉普车消失的道路追去。母亲的头发跑散了,女儿摔倒了,那带走亲人的吉普车,却再也看不到踪影了。停下来的母女俩,抱头痛哭。

  这天的夜晚,郝巡道怎么也睡不着。好心的李老师啊,你怎么会投毒呢?可爱的小猪仔啊,你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郝巡道的脑海里,蓦然间想起多年前,自己酒中下毒的那一幕。

  郝巡道自言自语地说:投毒的应该是我……

  脑海里又出现李老师妻子和女儿,痛哭中奔跑的场面。好可怜的李老师啊,我怎能看着那一对母女,失去自己的亲人呢!投毒的应该是我,只有我这样一位敢给继父喝毒酒的人,才有可能给养猪场投毒。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再让李老师受冤枉,因为投毒的人,应该是我。

  郝巡道自养猪场内的睡床上,猛然爬起来,匆匆穿上衣服向县城跑去。三十多里地,天还未亮,他便来到了城里。

  郝巡道去敲县公安机关的大门,看门的老者推开一个小窗说:“要是告状,等天亮后才能办公。”

  奔跑了三十多里路,很累、很困的郝巡道,便坐在县公安机关的大门口睡着了。

  天亮后,有人将他推醒,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是来替李老师的,投毒的应该是我。”

  人家听后笑笑,确信他并非神经不正常后,便叫进去进行审讯。半天过后,态度还比较老实的郝巡道,被送进了看守所内。

第50节:我师傅郝巡道的为人之“道”(6)
  李老师被放出去了,当他知道是郝巡道顶替了自己时,他带着妻子女儿,一家三口齐刷刷地给郝巡道的寡娘跪下了。都是苦命的人儿,泣不成声的寡娘,也在又一次失去儿子的痛苦里,被李老师夫妇强逼着,认李老师的女儿——李楠做了干女儿。

  一年以后,郝巡道的案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天,村里来了位猪贩子,说起一年前,卖给你们生产队里的小猪仔,有几只因有瘟病,忘记了打预防针,不知道成活了没有?

  乡人们听后,大为惊讶,便向猪贩子说起了一年前的事情。

  这位来自天津的猪贩子,还算是位有良心的人。他在乡人们的带领下,主动到县公安机关,为一年前猪的死因作了证明。

  县公安机关的有关人员听后,挖出一年前深埋的病猪尸骨。经化验,果不含农药毒素。于是,便将那监狱里呆了一年之久的郝巡道给放了回来。

  如果说我还一直认为自己向杨欠佳承认错误那件事,自己还很委屈的话。那么现在郝巡道给我讲的他的这些人生经历,则让我感觉到了自己思想的狭隘。想想郝巡道流浪漂泊了三年,想想郝巡道蒙冤入狱一年之久,而自己那点点微不足道的冤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也如同大海行舟,风浪的袭打,仅能给你带来短暂的阵痛和担忧。勇敢地前行,只要船不毁,只要人的意志不倒,一直沿着人生的航线走下去,又何尝不会到达光辉的彼岸。

  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多多的容忍和负重,最终的结果,必将使你净化的心灵,得到飞升。

  郝巡道出狱以后,其多灾多难的生活出现了转机。首先是他结婚了。说实话,像他这种家庭条件不好,又蹲过监狱的人,在当地农村是很难说上媳妇的。但是,却偏偏有人非要嫁给他。郝巡道的妻子就是李老师的女儿李楠。

  当李楠第一次向郝巡道求爱时,郝巡道也是被重重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曾经?有恩于李家,李家为了报恩,才会将女儿嫁给他的。他看着刚刚高中毕业,论学识,论相貌,都比自己强百倍的李楠,还以为她和自己开玩笑。可当他确信李楠是说的真心话后,便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李楠倒也大胆,火辣辣的眼睛盯住郝巡道,很沉静地说:“是我配不上你吗?”

  郝巡道连连摆手:“不、不、不是。”

  李楠又说:“那是你不愿要我?”

  郝巡道回答:“不、不、也不是。”

  郝巡道话说完,又感觉不对劲儿,这才急赤白脸地说:“小妹,不是你配不上我,也不是我不愿要你。我知道你爱我,可能是我有恩于你父亲。你为了报恩,这才愿意嫁给我。小妹,你这样做,岂不委屈了自己。”

  李楠火辣辣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泪花,那高高抬起的头微微低下后,轻声说道:“大哥,你错了,我爱你,是爱你宽广的胸怀,无所畏惧的气质。也许你认为你有恩于我父亲,我也承认这一点,但这并非是我乐意嫁给你的理由。一个女孩子,一个社会地位并不好的女孩子,当她在别人歧视的目光下,他人非议的语言中生活时,她渴望的是有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来保护她。也许这个他并不健美,并不高大,但只要他有宽广的胸怀、无所畏惧的气质,那就够了。大哥,我说的是真心话,是你那无罪,而又敢于投进监牢的行动,深深地让我敬佩。无数个暗夜里,我都想象着你的高大。是我配不上你吗?一个右派的后代,我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便吗?真如此,我将珍藏起这份爱情,终身不嫁。”

  郝巡道一下子就懵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面对这位多情而又俊美的姑娘非要嫁给他。说实话,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郝巡道想拒绝,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郝巡道想答应,却又不知该如何答应。

  最后的结果,还是李老师和郝巡道的寡娘,促成了这桩婚事。

  郝巡道和李楠结婚以后,没过几年,便生了个儿子。待儿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李老师被平反了,国家落实政策,全家又回到了廊坊某中学。那郝巡道的农村户口,也随妻子一起迁往了市里。

  由农村走进城市,郝巡道的人生经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没有走进城市以前,对于城市里的生活,那是郝巡道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切来得突然,但这一切都发生了。离开了黄土铺就的小路,走进了汽车轰鸣、高楼耸立的城市,郝巡道真正感觉到了人生命运的不可捉摸。

  如果说,他给继父投毒,离家三年不归,还有为李老师顶罪,进监狱一年有余,这些经?历都是他自己主动造成的话,而此次的人生变动,却使他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上苍的安排。

  妻子高兴,儿子高兴,岳父岳母高兴,寡娘也高兴。全村的人,都为郝巡道全家的搬迁来送行。但最初走进城市里的生活,却并非如郝巡道想象的那样美好。虽然妻子被安排进了一家校办工厂,每月有那么几十元的工资,足可以养活儿子和丈夫。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双手,去工作,去挣钱,去养活全家,那么他的内心,又是多么痛苦。

  郝巡道开始去找工作了,但他一没有高学历,二没有高超的手艺。工作对于他这样一位刚刚从农村走进城市里的乡下人来说,又是何等的遥远。虽然妻子理解他,安慰他,告诉他不要着急。但妻子愈是对他好,愈是增加了他内心的一份痛苦。

  厚着脸皮,一家家工厂去找;赔着笑脸,一家家商店去问。最后,筋疲力尽的他,终于在一家铁路工务段的建筑工地上,好话说尽,才总算找到了件看摊的营生。

  每天三元钱,没有休息日。不过,要想休息也可以,那就是等工期完了以后,再有就是自动不干。

  郝巡道哪能不干呢?他千恩万谢地向工区的工长作了保证,便回家搬来了铺盖卷。一直等三个月以后工期完工,他这才怀揣二百多元钱回了家。

  儿子多日不见面,欢快地抱住他的大腿叫爸爸。妻子看他满脸的胡楂子,一直没顾上刮,便说他别苦了自己。郝巡道拿出这几个月挣的二百多元钱交给妻子,脸上自从走进城市以来,第一次有了笑意。

  那家工区的工长,看郝巡道老实本分,便留下他为工区的职工们做饭、烧洗澡水,等后来工务段有了招工的名额后,便给郝巡道转了正。

  郝巡道转正成为一名铁路工人后,在铁路线上干巡道的工作。在郝巡道巡了三两年铁路之后,从技校毕业的我,成了郝巡道的徒弟。也就是在我做了郝巡道的徒弟不久,我认识了我的女友明姐。

第51节: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1)
  第十三章

  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

  明姐最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应该是圣母的化身。她美丽、高雅、可亲、可敬,而我却对她没有一丝邪念。

  一来她岁数比我大,且已名花有主。二来那时,我疯狂地爱上了诗歌创作,然而却发稿无门。面对在文学杂志社做编辑?的明姐,毕业于京城某大学中文系的明姐,她完完全全能够做我的老师。

  但也就因为我把她作为了我的老师和我的姐姐,所以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才有胆量去找她。假如最开始我是想着去追求明姐的话,就是打死我,我也没那份勇气。

  因为,我当时和明姐的地位、身份等,都有着一定的差距。还算有自知之明的我,绝不会自寻其辱。另外,人家明姐当时的男友,虽谈不上腰缠万贯,但要跟我这位普普通通的铁路工人相比,那绝对是大大巫见小小巫。我要是真去追求明姐,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而,天鹅般美丽高雅的明姐,却并没有讨厌我这位癞蛤蟆。不不不,不应该这样比喻。我想明姐也许根本就没把我看做是想追求她的男人。您看,一位傻乎乎的小孩子,撞坏了我的车,又傻乎乎地给我送修车钱来了,听说他还写诗,就看他那傻样儿,能写出什么好诗来?有功夫拿你写的诗来,让我这位大编?辑?瞅瞅。我想,明姐最初是以这样的心态来看待我的。

  我对明姐非常尊敬,明姐也对我非常关心。最初,我始终在以我最大的尊敬,来博取她对我的关心。她仿佛也始终以她最大的关心,来赢取我对她的尊敬。于是,我们的关系也就在这种关心和尊敬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那天是星期五,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下午六点,下班后,我回到铁路单身宿舍。看大门的管理员对我说:“小何,下午你姐姐来找你,说让你下班后,去她那里一趟。”

  我一愣,我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我这个姐姐是谁??因为明姐从来就没主动找过我。我们见面,每次都是我打电话先找她。然后,她才会在电话中说:“你来吧。”

  像今天这么晚了,明姐怎么会来主动找我呢?我问管理员:“我哪位姐姐呀?”

  管理员说:“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开车来的。”

  呀,是明姐,是我的明姐姐。我匆匆谢过管理员,连我的房间也没回,便赶紧打了一辆车,直奔明姐的住所。

  一路上,我很是不安,我想明姐肯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如不然的话,她绝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我一个劲儿催出租司机开快点,可该死的,却还老是撞上红灯。

  出租车终于开到了明姐住的地方。我匆匆忙忙去按门铃。电动大门缓缓地打开来,我走进去,看正房客厅内,明姐穿一身睡衣,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在看新闻联播。

第52节: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2)
  我叫:“明姐。”

  她说:“来、来,快进来。”

  我推开门,屋里温暖如春,我看明姐面若桃花,不像有事的样子,便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轻描??写地说了一句:“姐,没事吧。”

  明姐笑着看我:“什么事?”

  我说:“这么晚了,您叫我来,我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明姐说:“子建,今天是我生日,特意请你来陪我。”

  说着话她便去了厨房,不一刻,微波炉内热好了餐馆送来的菜肴。我们面对面坐好,明姐打开了一瓶低度的白酒。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我好高兴。举起酒杯?,祝姐姐生日快乐。

  明姐说:“谢谢,谢谢。”

  两杯酒喝下后,我问明姐:“今天大哥怎么没来呀?”

  我说的这个大哥,指的是明姐的男友,认识明姐以来,我还从未见过他。不过我想,明姐生日这样的日子里,他应该来呀。但没想到,明姐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脸上倒是滚下来几滴泪珠。

  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我低着头,像一位犯了错误的孩子。今天是明姐的生日,我怎么能惹她不高兴呢?我真该死。

  音箱里响起了一支轻柔的乐曲,明姐已从卧室内换了一身裙装出来,脸上不见了眼泪,却多了一份忧郁。她说:“子建,我给你跳个舞吧。”

  我说好。她便随乐曲轻柔地扭动起了身躯。那是一种很优美的外国宫廷舞蹈,明姐一曲终了,已是娇喘?吁吁。我说:“真好。”

  明姐说:“谢谢。”

  我们又举起了酒杯,我再说:“生日快乐。”

  明姐言谢,碰杯轻抿一口后,脸上忧郁扫去,又是灿若桃花。再复饮,为助兴,我说:“姐,我给你朗诵一段诗。”

  明姐击掌叫好,我已似有醉意,观瓶内酒已干,唯杯?中尚有残存,便一仰而尽。明姐复又去启新瓶,我吟诵我最喜爱的南北朝民歌《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明姐合: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空摇绿。

  我们同吟: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望明姐的眼睛,她也在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眼神低游。明姐轻揽我的头?,我静静地靠上去,依偎在明姐的怀内,感到她静静的心跳声,听到她娇柔的喘?息声。

  明姐轻拂我的头发,从额前往脑后推,一次次,一次次,好温馨的感觉。轻合眼,抬起首,面明姐,观红唇低下,轻触我的额头。内心自下而上,顿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眼角已有泪珠滚出。

  我叫姐,我该回去了。明姐不语,我只好乖乖地靠在她的怀内,依偎在一种似睡似醒的意境里,享受着明姐赐予我的幸福。我感觉明姐在吻我的额头,在吻我的鼻子,在吻我的脸颊……

  酒意上来,困意上来,甜甜的,暖暖的,无与伦比的幸福里,我在明姐的怀内,眼睛再也无法睁开。

  我走进了一个美丽的梦境,那是童年的春天,娇娇艳艳的野花,嫩嫩绿绿的小草,暖暖融融的阳光下,我头枕在娘的腿上,仰面听娘,在给我讲一个很美丽的乡间童话。

  我说:“娘,我喜欢你。”

  娘就冲我笑。我说:“娘,你好漂亮。”

  娘就挠我的胳肢窝。我受不了痒,我在野花和小草间翻?滚身躯。娘便一把将我抱起来,紧紧地搂在她的怀内。

  我闭上眼睛,娘的劲儿好大,被她搂在怀内,我几乎窒息……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阳透过浅色的窗纱,照射到窗前的席梦思软床上,我才算真正清醒。

  我睁开眼,醉酒后有点头疼。我看了看身边的一切,我怀疑我是在做梦。

  室内淡淡?的清香里,暖色彩的墙壁旁,落地灯还在开着。深红色的地毯上,有女人的衣服。我动了动身体,我差一点儿就要叫出声来。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明姐就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的同一个被窝里。我轻轻挪动身体,我轻轻地下床,我快速利落地穿上我的衣裳。

  我该怎么办?明姐的男友要是来了,我该怎么办?不不不,明姐要是醒来了,我该怎么办?我说对不起,不不不,这根本就不是对不起的事情。一个大男人,睡了一位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难道一句对不起,就算完嘛?更何况这位女人,她是我心目中可亲、可敬,却是绝不敢去触摸的圣女。

第53节: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3)
  我该走了,趁明姐还没有醒来,就当一切事情都没发生。我踮起脚,回头看着熟睡的明姐,一步步往门口挪。

  出了卧室到客厅,我无意中撞响了沙发上的一把吉他。隐隐约约,我听到明姐在卧室内叫子建。可我一切都顾不得了,我如鼠避猫般,急匆匆逃离了明姐的家。

  但是,当我离开明姐家后,我便后悔了。我撞响了沙发上的吉他,明姐叫我,我是应该回去的。我应该跪在明姐的床前,向她忏悔,祈求她的原谅。我想象着明姐将我一顿臭揍,那么我的心灵,才会得以解脱。然而,我却没脸回去,也可以说是没有勇气回去。我这个胆小如鼠的下流之辈,我占了明姐的便宜,我还偷偷地跑掉了。

  如果说第一个礼拜,我是在不安和恐惧中度过的话,那么第二个礼拜,我却是在忧伤和思念中度过的。

  我开始想起明姐对我的好,我开始怀念我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我听明姐为我讲解诗歌的创作,我吃她为我烹制的美味菜肴。我看她弹起吉他,唱起一首首动听的歌曲。我美丽的明姐,你现在还好吗?你过生日,弟弟我还没有送你礼物呢!我应该给明姐打个电话,问一声:你好吗?可是,当我拿起公用电话时,我却不敢用手指去拨号。内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地我,不知该怎样去面对电话那一端的明姐。想起明姐生日那晚的事情,我说你好;我说对不起;我说我不知道。我到底该说什么好?我无奈地放下电话,我走出电话亭。

  我想起近两个礼拜了,我都没和明姐联系,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想我。但这一念头刚有,我内心便对自己呸了一口。你以为你是明姐的什么人?人家干吗想你,快别做美梦了。

  我的眼泪无意间流出来,是春天了,花红柳绿的季节,我怀疑我是否爱上了明姐。我内心顿时有一种甜甜的感觉涌上来,看远天蔚蓝色的背景下,一群鸽子飞过,柔和的春风里,传来阵阵悠扬的鸽哨声。

  第二个礼拜的第六天早晨,不用上班的我,打扮一新。我要去找明姐,我想甭管她是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要勇敢地去见她。因为,我想念明姐。我要打破我的恐惧心理,我要冷静地面对现实。但是,当我真的要走出房间,要去找明姐时,我又后悔了。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去面对明姐美丽的脸庞,以及她纯净如水的眼神。我肮脏的行为,早已玷污了她神圣的躯体。难道我还有脸去见她,再让她去面对一份尴尬,一份难为情吗?人家毕竟是一位女子。

  我迟迟疑疑,内心说不好是忧伤,还是痛苦。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是在想去,而又不能去,不去,而又想去的矛盾状态中度过的。到了中午,无聊地喝口闷酒,饭也没吃上两口,便躺在宿舍内的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等我再一次醒来时,天已近黄昏,我决定不再去想明姐。空虚寂寞的心灵,无聊中我走近窗前,打开玻璃窗,顿时一阵暖暖的春风涌进来,我发现窗外的蔷薇,早已绿满砖墙。

  西天有一片一片的云霞,但却遮挡不住火红火红的太阳。远山、近树、田野、村庄,都披上了一层金装。

  我沉浸在这个美妙而又壮观的神奇??面里,泪珠不知不觉挂上了脸庞。忧伤的思绪中,酸涩的眼泪下,坐在窗前的我,拿起笔,写下这样的文字:

  风吹夕阳

  金色荡漾

  陋室沉湎于静的我

  面窗一片如歌的海洋

  这是一个成熟的春天

  绿色爬上小窗

  娇艳的花朵挂上小窗

  一位女孩窗外弹起吉他

  盈满小窗的弦音

  是我的忧伤

  我打开小窗的夕阳

  感受如水的春光

  夕阳骑快马

  跑出失火的天堂

  燃着了片片云彩

  燃着了田野村庄

  燃着了窗外女孩弹起的吉他

  叮叮当当

  如潮似水

  撞击窗内我黯??的心房

  第二天,我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我下定决心去找明姐,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什么都不顾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要见到明姐的唯一想法。

  思想一片混乱,大脑一片混沌的我,来到明姐家。我去按门铃,无人回应。我再按,还是无人回应。我想明姐一定没有在家。但我一定要见到她,我美丽的明姐,我心中的女神,你还好吗?

  我在门口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明姐还是没有回来。我走进附近的一家餐馆,找了一个窗子正好对着明姐家门的餐桌。我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白酒,我一点都不饿,酒和菜,只是为了消磨时光。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一瓶白酒我早已喝光,这时我才发现明姐家门口,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我赶紧去结账,服务员小姐问我:“还行吗?”

第54节: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4)
  我笑着说:“没事,没事。”

  确实,一瓶三十八度的低度白酒,对于自命为诗人的我来说,仅仅是有点微醉而已。

  我跑出去,小汽车早已开进了庭院内,我看见明姐从车门内走出来。后背上黑发过肩,亭亭玉立的她穿一身艳丽的旗袍。

  我刚要喊明姐,却突然发现另一侧车门也打开来,一位穿深色西服的男子,头发油亮光洁,挽款款而行的明姐,说说笑笑,走上了房前的台阶。

  我张大口,却没有喊出声来。看二人亲热的程度,我想这位男士,肯定是明姐的男友了。我等着,我靠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等着。我想等她男友走了,我再去见明姐。

  太阳落山了,她的男友还没走。星星亮起来了,她的男友还是没走。我似乎听到房间内,二人亲热的说笑声;我似乎看到房间内,二人相依相偎的身体。我终于看到明姐家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她的男友还是没走。

  我终于想到,明姐被她的男友压在了床上,顿时内心泛起一股酸意。四顾茫茫,阑珊灯火,京城郊外的夜色下,春风习习。

  我不知道我怎样走回去的,我只知道我内心应该祝福明姐才对。我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穷小子,你以为人家和你睡了一觉,就是有意于你吗?你只不过是一只癞蛤蟆,你根本就配不上如天鹅般高贵美丽的明姐。要说起来,最多你也只不过是她生日的夜晚,一份奇特的生日礼物而已。

  哈、哈、哈……人生几何,以酒为歌,春水东去,来日苦多,去吧,去吧,扔我身上衣,仗我手中笔,今生已过也,后生缘可结……去吧,去吧,一切都***去吧。

  我不再痛苦,我也不想痛苦,我他妈谁?也不欠谁的。我就是我,明姐是谁??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而已。

  但是,当我真正面对黑夜,面对孤独的时候,躺在睡床上,辗转难眠的我,大脑里却怎么也抹不去明姐甜甜的微笑,长长的黑发。我想象着明姐,肯定是被那位男人,压在了身下。我想象着高贵美丽的明姐,在被那个男人无情地蹂躏,疯狂地践踏。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明姐在痛苦地喘息,明姐在无助地挣扎。我的心在流血,我真真正正爱上了高雅、神圣、善良、漂亮????以及普天下所有美丽的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明姐。

  一宿辗转,彻夜难眠。第二天,我早早地去打电话,但走到电话亭外,我又停住了脚步。明姐现在还没有起床,她的男友还没走,我又能对明姐说些什么呢!我只好先用电话向单位领导请了一天假,我说我病了。我回到宿舍内,我数着时间静静地走动,光阴无情,寸金难买,但我当时却愿把它白送于人。

  终于到了中午时分,我奔跑着去打电话,我急不可耐地拨通了电话号码。我等着对方说话,假如是男音,我便迅速放下。我等着,那一刻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终于听到话筒里:“喂。”

  我浑身上下便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是明姐,是我恐惧忧伤的思念内,想见而又不敢见,不敢见,而又想见了两个多礼拜的明姐。

  我对着话筒说:“我是子建。”

  我担心明姐骂我,我担心明姐放下话筒不理我。但话筒另一端,我听到的却是明姐欢快地在说:“啊,子建呀,都两个礼拜了,也没见你,姐姐好想你呀。”

  我怀疑我听错了;我怀疑对方不是明姐。我对着话筒,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我又听到话筒内:“喂,子建。”

  我已激动地就要流出眼泪,我善良而又美丽的明姐,我对着话筒,想要说的千言万语,全化作了含含糊糊的一句话:“姐,我想你。”

  明姐话筒里说:“那你快来吧。”

  我听了两腿一软,差一点儿没趴下。

  我叫了辆车,一路狂奔。

  我按响了门铃,我跑进院内,我看到明姐站在房门口,脸色灿若桃花。

  我善良的明姐,她美丽的明眸,眼神似水,纯净无暇。

  我叫:“姐姐。”

  我是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把“明”字去掉,而多了一个“姐”字。

  我失去了我以往所有的礼节,我无所顾忌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明姐。我把脑袋紧紧地靠在她的胸前,便在低声姐、姐、姐?的叫声里,流出了一串串眼泪。

  明姐还像上次一样,捧住我的脑袋,用手指从前额一次次、一次次地把我的头发,往脑后推。

  我沉浸在这幸福的意境里,无力自拔。

  我听明姐问我:“这都两个礼拜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我说:“我害怕。”

  明姐便在我的脑门上,“啪”地亲了一口,说一句:“傻呀你。”

  我就含着眼泪笑了。然后,我们携手走进房间内。

第55节: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5)
  明姐知我还没吃饭,便忙着去为我炒菜做饭。我坐在餐桌前,静静地等着她。我想等她停下来,我想真诚地告诉她:我爱她。可明姐忙里忙外,客厅、厨房来往穿梭。

  我再也等不及了,我鼓足了足够的勇气,我缓缓地站起来,静静地一把抱住明姐。我望着她,看她含情脉脉的双眼,然后,我以成熟的语气告诉她:“明姐,我爱你。”

  她笑笑说:“我也爱你呀。”

  我不需要这样的回答,明姐的语气太随便了。

  我又说:“明姐,我的意思是说,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你成为我的、我的女友。”

  我结结巴巴,我想说让你成为我的老婆。但却不知怎的,没有说出口。

  明姐还是淡淡地一笑,还是以往的眼神,只是眉毛轻抬了一下,轻声说“很好呀。”

  我嗫嗫嚅嚅地又说了一句,这近两个礼拜以来,我一直就想说的一句话:“明姐,真的对不起,那晚我喝多了。”

  我明显地感觉到明姐浑身上下哆嗦了一下,然后,就看她脸飞红霞,像个小姑娘样,不好意思地推开我说:“还有一道菜,没有做好,你先坐。”便又回到厨房去了。

  等明姐再一次从厨房端菜出来时,她又恢复了以往对我的语气和神情。她亲切地为我夹菜,她亲切地为我斟酒。我不知道明姐这时对我的好,是把我当作她的男友,还是她的小弟弟。

  我饭也吃饱了,我酒也喝好了。我看明姐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但我同样也感觉到,明姐也为我的高兴而更加高兴。我说:“姐,我好困,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说真的,这两个礼拜以来,每天晚上,我都没有睡好。黑夜里我心情忧伤时,我担心我是否伤害了明姐。我心情舒畅时,便回味明姐白亮亮的身体。我这个无耻下流的混蛋,虽然我内心无数次责骂过自己,可大脑里却怎么也挡不住,那对明姐的渴望。

  昨夜一宿未眠,现如今酒足饭饱后,面对灿若桃花般笑脸的明姐,我那两个礼拜以来的忧伤、痛苦、担心、恐惧等等,一下子都消失了。内心平静下来,眼睛却再也无法睁开。

  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明姐说,我还有许多想法,要对明姐表达。我就像一个小弟弟样,在明姐的牵引下,走进了她的卧室。

  明姐为我铺床,明姐扶我躺下,我说:“姐,你嫁给我吧。”

  姐不语,我又说:“姐,你嫁给我吧。”

  我感觉明姐用手指,在轻轻梳拢我的头发,我便沉沉地睡去了,也没有听到明姐给予我的回答。

  等我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多时。暖暖?的灯光下,恍惚之间,我怀疑我走进了童年的乡下。娘就坐在我的床边,在为我掖好被角;在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脸颊;在轻声说着:“子建,子建,快快睡吧。”

  我努力使自己清醒,我再一次细看,娘分明就是明姐。她散乱着长长的秀发,静静地望着我。看我醒来了,便给了我甜甜的一笑。然后,便端来一杯早已凉好的白水,轻轻地说:“喝了吧?”

  我听后,再也止不住的泪珠,涌出眼角。我半起身接过杯?子,我不想喝,我将杯子放到地毯上,然后便将上半个身子一下子趴进了明姐的怀内。止也止不住的眼泪下,我分不清我在叫姐,还是在叫娘。

  好一阵子,明姐才抱起我的脑袋,笑着责怪我道:“小傻瓜,喝了那么多酒,早渴了吧。”

  我再次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精光。明姐笑了,我也笑了。

  明姐再为我去倒水,我追到客厅,我说:“姐,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明姐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对我说:“小傻瓜,你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你看表,都几点了!”

  呀,墙上挂的那个钟表,都十点多了。

  明姐问我:“喝点水,再吃点东西?”

  我说:“姐,我不吃,我一点都不饿。”

  然后,我们便一起睡觉去了。

  那夜明姐对于我,就像是新买的一本精彩小说,我加倍呵护地将她带回家。我在无人打扰的深夜,我在孤灯下,独自分享阅读的乐趣。

  我洗干净手,我怕弄脏书页。我仔细小心地翻?阅,我怕漏过每一段、每一行。

  后来,我为明姐写过这样一首《月光下,读你是一本书》的诗:

  月光下

  读你是一本书

  一本无价的感情

  翻?开典雅的封面

  洁白的书页上

  我如水般的目光倾泻进来

  月儿躲进云层

  诱人的墨香弥散

  我看到一段令我神醉的文字

  吻你的每一字每一行

  只想走进你的故事

  在不需要泪水的篇章里

  寻觅一首抒情小诗

  随委婉的曲调

  走进温柔的梦乡

第56节:我的女友曾是人家的二奶(6)
  那夜我将明姐紧紧地搂在我的身下,在一片大脑的空白中,许久许久才分开来。

  我真诚地对枕在我胳膊上的明姐说:“姐,嫁给我吧。”

  明姐笑笑,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唇,微语道:“这不挺好吗。”

  我说:“姐,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说完话,我猛然感觉到躺在我怀里的明姐,柔软的躯体轻轻震颤了一下。然后,我的胳膊上,便感觉有了湿漉漉的泪水。

  我是第一次发现爽朗的明姐流泪。神圣、高贵如天鹅般的明姐,是我不配你吗?是我伤害了你吗?我心如针刺,我轻轻地表白:“请相信我,姐,我会对你好,今生今世,只有你,才是我生命的唯一。”

  明姐的眼泪更多,她紧紧地抱住我。我还要说,却被她的唇堵住了,再张口,我的舌已被她紧紧地吸进了嘴里。

  我们紧紧地搂紧对方,明姐的眼泪更多,许久,许久????泪流满面的明姐,这才哽咽着对我说:“子建,姐不配你。姐根本就无法嫁给你,姐是个坏女人,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子建,子建,你只是我的小弟弟而已。”

  我早已被明姐感动了,眼泪也混合了明姐的眼泪,我说:“姐,我爱你,我要娶你。我娶你的将来,我爱你的灵魂和肉体。生活,过去的仅仅是过去,只因你的生活没有我的出现,我不想去考虑,也不想去分析。”

  明姐为我擦眼泪,可她仍是说不,仍是脸上流着眼泪。

  夜已经很深了,下弦月早已升起,也将一片银霜铺满了大地? ……

  明姐的老家是东北的一个小县城,那年她从京城大学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她们县里的电视台做记者。而此时,她的父亲,也正在她们家乡的那个县里做县委书记。至今,明姐都很怀念那段刚刚从校门走向社会的日子。当时父母的呵护,同事们的关爱,作为县太爷千金的明姐,自然有着似锦的前程。然而,偏偏好景不长,也就在明姐参加工作半年以后,他们县里的一片原始森?林燃起了大火。

  事后,有关人员因失职被判了刑。明姐的父亲,也因是主要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被革了职。

  明姐的生活在她父亲被革职以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那在县政府办公室做主任的男友,却在二人商量着要结婚的时候,突然宣布分手。

  父亲的革职,男友的离去,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让明姐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心高气傲的明姐,一赌气辞了公职,离开家乡那个世俗的小县城,告别郁郁寡欢的父母,到曾有过四年大学校园生活的京城打工来了。

  明姐最初租住在京城西郊圆明园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以卖稿为生,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

  那一时期,京城各大报纸杂志,刚刚掀起搞周末版及文艺副刊的热潮。这些版面,对于反映社会热点,文字在五千字以内的小型报告文学作品,非常热衷。

  曾做过电视台记者的明姐,正好有着这方面的特长。由此,她为了生计,放下了手中创作的纯文学作品,转而深入生活,深入社会,采写了大量具有新闻性质的文章,这给明姐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但明姐毕竟是一位女孩子,奔波劳碌,根本不是她理想生活的初衷。于是,这位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女才子,便在一位校友的引荐下,去一家文学杂志社,做了位看稿的临时编辑。

  当时,文学期刊的发行量,在全国来说,很是不景气。那家同样也是很不景气的杂志社,为了多赢些收入,便在每期的刊物中,留出一些版面,刊发一些具有广告性质的小型报告文学作品。

  明姐也就是在采写这种广告性质的作品时,结识了她的第二位男友。

  那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但是,让明姐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外商总经理的办公室内,竟然散乱地扔着几本新一期的《诗刊》《北京文学》《十月》等等纯文学刊物。

  总经理神情严肃地坐在老板桌后面,以不耐烦的姿态抱怨说:“钱都汇过去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宣传文章出来?”

  明姐小声解释说:“贵企业的发展,有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我们的意思,也是更好地为你们做宣传。”

  那总经理听了,便叫女秘书抱来一摞文件,让明姐细看。明姐在翻看对方文件的同时,这位早年曾在内地大学读过书的香港人也了解到:明姐就是早在大学读书时期,便以“朦胧派”后起之秀而名扬于诗坛的女才子时,严肃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他高叫女秘书撤去饮料,换上香茗。再从老板桌后走过来,坐到明姐的对面,抱怨说:“内地的文学环境太差,像您这样有名的女诗人,怎么会沦落到替人做广告的境地呢?”

  明姐笑而无语。那总经?理细观对方女孩,虽是一身普普通通的装束,但却掩盖不住那忧郁的眼神下流露出来的高贵之气。

  大喜过望的总经理,决定帮助眼前的这位女孩子。事后,他又为明姐服务的那家杂志社,追加了十万元的广告投资。

  但是,事实上假如明姐不是一位漂亮的女孩,我想她的男友,大概不会再为杂志社投十万元的广告经费,也不会为了追求明姐,每天为明姐送上九朵玫瑰,且一直送了三个多月,共用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以此来打动明姐的芳心。

  天底下没有不爱花的女孩,我心爱的姐姐,在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开上了人家送她的小汽车,住进了人家为她提供的一套花园式别墅。但是,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心爱的姐姐,每个星期都有一天或两天,在她居住的那幢别墅里,为她的男友,朗诵她从前写过的诗篇,弹唱她男友爱听的歌曲。但最重要的还是陪她的男友睡觉。

  我不想再写下去了,我的心在流血。我这个无能的小人,我是在吃醋吗?你就不想想,明姐后来跟了你,你又给了她什么样的幸福?你配娶明姐吗?你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你根本就不配拥有美丽的明姐。

  漂亮的女人,那是一朵朵美丽灿烂的花朵,我想唯有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上,才会盛开得更加鲜艳。

  在当今社会,如果没有强大的物质基础作为后盾,那么任何美妙的想法,又如何能成为现实呢?

  这如同我和明姐的爱情,当我最终以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形式完全拥有了我心爱的姑娘时,这才感觉到了我这个穷小子的可悲。因为当今社会,早已不是七仙女和董永那种男耕女织的社会。我能干点什么?我又会干点什么?难道我要让我美丽的花魁,随我这位类似于卖油郎的穷小子,去敲梆子卖油吗?

  我爱明姐,初尝禁果的我,渴望与她长相厮守,耳鬓厮磨。然而,我却想象不到我们的结合,是否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可以说,我根本就没做这种不幸的设想。当时,我全身上下,皆被神圣的情感包裹。这和所有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一样,想法和意识都如同蘸过蜜糖。但那时候,在我的生活中,也并非没有人给我作出过提醒。

  而这位提醒我经?过认真考虑,再选择终身伴侣的人,也是我生活中,一位非常爱我、关心我的女性。她就是我的晚娘。

第57节:我的晚娘(1)
  第十四章

  我的晚娘

  晚娘嫁给我父亲时,我正处于无知的年龄。大伙都让我叫她娘,她也让我叫她娘,我也就很听话地叫她娘。但这个“娘”字,对于一出生就失去了生母的我来说,同爹爹、爷爷、奶奶、姑姑等比较,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我从前跟着奶奶睡,现在来了一位娘后,她就让我跟她睡了。

  晚上跟着晚娘睡,白天跟着晚娘玩,但我总感觉到我的这个娘,跟人家的娘有点不一样。这种感觉,一直等我长大,知道晚娘不是我的生母后才发现。那就是我从没有像人家的小伙伴那样,趴到娘的怀里,吃我娘的奶。

  我虽然从没有吸过我娘的乳房,但我绝对承认,我的晚娘,要比任何一位小伙伴的娘都好。

  我对晚娘最早的记忆,是我四岁的时候,当时我晚娘又为我生了一个妹妹。

  妹妹名叫子叶,小姑娘长得很可爱,却非常淘气。童年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乡人们看晚娘有了自己的亲生闺女,便在背后说:“该有那子建受得了。”

  乡人们话中的意思是说:从前晚娘疼我,是因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可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可能不喜欢我。

  我理解当时乡人对我晚娘的态度。因为,普天下又有哪一位母亲,不疼爱自己的亲生孩子,偏要去疼爱别人的孩子呢!

  那一年,大概是我六、七岁的时候,那天,晚娘在厨房忙着做午饭。中午放学回家的我,在堂屋内用一只很漂亮的小玻璃瓶,制作一盏在学校上晚自习课时用的煤油灯。

  当时妹妹已经?两三岁了,她晃着圆圆的小脑袋,看着我手里的小玻璃瓶,一遍遍地哀求我:“哥,给我吧。哥,小瓶瓶给我吧。”

  我不理她,淘气的小东西,给了你,我又用什么去做煤油灯?我背过身去,她使劲拽我的衣角,我随手推了她一把。淘气的小东西,一下子坐到了地下,“哇哇”的哭声中,她扯着嗓子叫:“娘,娘,我要哥哥的小瓶瓶,我要哥哥的小瓶瓶。”

  晚娘在厨房内一边拉着风箱烧火,一边往大柴锅里贴饼子。她忙不过来,顾不了哭闹的子叶,只好冲堂屋内的子叶喊:“小叶,来,娘给你一个好东西,快别跟你哥哥闹了。”

  妹妹还是哭,还是嚷嚷着要我的小瓶瓶。晚娘便在厨房内冲我喊:“小建,把你的小瓶,让你妹妹玩一会儿。你长大了,哄着妹妹,快别让她哭了。”

  我听后,也不理晚娘。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晚娘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在心理上,已开始对她产生了一种逆反性。

第58节:我的晚娘(2)
  妹妹还在哭闹,晚娘还在叫我。我生气了,将手里的小玻璃儿,一下子砸向了那哭闹不止的小东西,嘴里还大声地喊着:“让你哭,让你哭个够。”

  妹妹在小玻璃瓶的击打下,一下子就哭得背过了气去。我再看她白净净的小脑门上,已流出一道鲜红、鲜红的血。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呢?妹妹终于大哭出声来,我扭头就跑,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害怕极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没有去学校,我也不敢回家。

  村庄外的庄稼地里,我怕有人看见我。妹妹脸上流血了,晚娘一定会打死我的。说实话,我当时也后悔极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圆圆的小玻璃瓶,怎么就让妹妹脑门上流血了呢?

  白白净净的脑门上,黑黑的头发下,鲜红、鲜红的色彩,一声尖利的哭喊。子叶,子叶,你这个淘气的小东西,哥哥真对不起你。我内心感觉到了疼痛,同样也感觉到了恐惧。

  躲藏在庄稼地里的我,看着远天的太阳,慢慢滑落到了西方的地平线上,也看着田地里干活的乡人,一位位都收工走回了村庄。

  夕阳下的大地,不知名的小虫子,一声声叫得非常清晰。天黑了,在虫声的世界里,大地愈发显得宁静。我也终于看不到西天最后一抹余晖下的村庄上,那一缕缕升腾的炊烟了。

  四周围阴沉沉?的,黑夜到来的大地上,我仿佛看到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妖魔鬼怪在向我涌来。

  我开始从庄稼地里钻出来奔跑,我向着村庄的方向跑,我终于听到了晚娘在村里一声声唤我回家。

  我躲躲藏藏来到了自家门口,但我却不敢走进自家的大门。我仿佛又看到了妹妹脑门上流出的鲜血,我又想到了回家后,晚娘一定会将我一顿臭揍。

  在大门口迟疑了半天的我,最后爬上了自家的院墙头,又偷偷摸摸沿着墙头,爬上了自家的房顶。

  我看到晚娘抱着脑门上缠了白纱布的妹妹,去到邻院里找我奶奶,找我爷爷。我听到晚娘带着哭腔在说:“天都这么黑了,小建还没有回家。”

  我爷爷和我奶奶,便叫了好多乡人,去学校里找我,去小伙伴们家里找我,去村庄外田野里找我。而我却躺在自家的屋顶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看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有举着火把的、有提着灯笼的、还有拿着手电筒的。他们全是去找我的人,他们全没有找到我,他们都空手回来了。

  我晚娘见没我的音信,一屁股坐到院子里,大哭不止。

  有人劝她说:“别哭了,别再吵醒了屋里睡觉的闺女。”

  我晚娘还是哭,有乡人便安慰她说:“也许等明天天亮后,子建就回来了。”

  晚娘仍是大哭不止,口里还不住声地念叨着:“我苦命的孩子呀,他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能对得起他在北京工作的爹。我也活不成了,我要去找子建。”

  晚娘从地下站起来,往大门外走,我奶奶拉?住她说:“这大黑天的,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又上哪儿去找呀?”

  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我都清晰地看到了,往日里,总认为晚娘不是我的亲妈,可现如今,我终于发现,我在晚娘心目中,又是多么重要。于是,那刚刚产生出来的一点逆反心理,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我是我晚娘的亲生儿子,我不能再让她着急了。我要喊住准备去找我的晚娘。我想即使晚娘打死我,我都认了。

  我从房顶上迷迷瞪瞪爬起来,看着往大门外走的晚娘大声喊道:“娘,你别去找我了。”

  院子里所有的亮光,全向我照过来。我抬动脚步,走了没几下,便“骨碌”一声,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这时就看手忙脚乱的乡人们,全跑到屋檐下伸开双臂去接我。最后还是我二叔,一把从空中将坠下来的我,给抱住了。然后就看我晚娘,急匆匆分开众人,一把从我二叔手中,将我抢夺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搂抱到怀内,一声声、一声声喊着:“可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 ……”

  我偷偷仰脸去看晚娘,朦朦胧胧的灯火之下,她那泪流不止的脸上,已是灿若桃花。

  第二天早晨,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我,刚走出家门口,便被我爷爷和我奶奶给堵住了,他们一个将我抱起来放到膝盖上,一个便脱下鞋子来,用鞋底子抽打我。

  我惊恐中,“哇哇”大叫道:“娘、娘,快来救我。”

  我的喊声,惊来了抱着妹妹的晚娘。她从大门内一面往外跑,一面高喊:“别打他,别打他,子建他知错了。”

  我奶奶拦住准备去救我的晚娘,我爷爷一边打我,一边狠狠地说:“这小崽子,再不好好教训、教训他,都快让他反了天了。”

第59节:我的晚娘(3)
  我被摁倒在我爷爷的膝盖上,鞋底子每一次落下,屁股便猛的一阵疼痛,我也就高喊一声:“娘——”

  我爷爷说:“打死你,看你今后再敢胡闹。”

  我还是喊娘,我爷爷那鞋底子便打得更快、更狠。我也就一声声:娘、娘? ……叫得更急、更快。接着我就看晚娘抱着我妹妹,推开我奶奶,“扑通”一声给我爷爷跪下来,哭声中说了一句:“爹,别打了,这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呀。”

  晚娘发自肺腑的一句话,让我爷爷停住了手,再看一眼着实可气的小孙子,口里一声叹息,想起那未曾见过面,就已经不在人世的儿媳,就再也不忍心打我了。

  我一翻?身站起来,一溜小跑着去了学校。

  如果说我晚娘以她无私的爱心,或甚至于溺爱的方式,赢得了我对她信任和尊敬的话,同样晚娘也以她的勤劳,让我感恩不尽。

  有人说:世上辛苦之人,莫过于中国的农民。而让我说,我那作为农民的晚娘,则是更为辛苦。

  我童年的时候,晚娘在乡下带着我和妹妹,又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挣工分,挣口粮,又要抚养一儿一女。丈夫不再身边,生活中也帮不了她什么。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又何尝不艰辛呢。

  我童年的故乡,可以说是极度的贫穷。生活在鲁西南平原上的乡人们,那一时期,家家户户一年四季的口粮,除了玉米以外,就是红芋。

  红芋在北京叫白薯,每年冬天,在京城的街头,总见到有推着大汽油筒改做成烤炉的商贩在卖烤白薯。这种食品,买来尝之,味道香甜。

  烤白薯固然香甜,但假若以它为生活中的主要食物,吃起来则一点都不美好。因为这种食品吃多了胃酸,肚子不舒服。

  虽然红芋不好吃,但红芋种植方便,好管理,且高产。当时农人们,就图它能填饱肚子。

  每年秋天红芋成熟后,收获的一小部分,乡人们储存进红芋窖内,用来煮着吃、蒸着吃、烤着吃。但大部分红芋,则是被削成片,晒成干,磨成面粉。这样好储存,一年四季,随吃随用。

  红芋生长在地下,用一种三个齿的抓钩刨出来,农人们便在收获后的红芋地里,将其削成片,就地晾晒起来,三五天后,日晒风吹,失去水分,白白净净的红芋干,便可捡拾起来,拿回家去了。

  有一年秋天,晚娘晾晒在田地里的一片红芋干,还没来得及收,就要下雨了。红芋干一旦被雨淋,则会由白色变为黑色,再磨出面来,更是苦涩难咽。

  晚娘不忍心红芋干被雨淋,便抱上妹妹,拉?着我,去村庄外的田地里捡拾红芋干。那天我和晚娘,总共捡拾了二三十斤左右的红芋干。如果以钱来衡量它的价值,我想恐怕超不过十块钱。它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它几乎是我们一家三口人一个月的口粮。

  灰蒙蒙的田野里,不懂事的妹妹,坐在地下玩耍,我帮着晚娘,匆匆忙忙地捡呀、拾呀? ……也就在我们快捡完的时候,噼里啪啦,如铜钱般大小的雨点,也就落下来了。

  晚娘扛起装着红芋干的布包袱,身前抱着妹妹,顶着风雨,喊我快走。

  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和田野已连成了一片。匆匆忙忙往家赶的晚娘,只好带我和妹妹,到大桥下暂避风雨。妹妹被雨水淋哭了。钢筋混凝土浇铸而成的大桥下,虽暂时避开了雨水的击打,但却挡不住随宽敞的河道,呼啸而至的狂风。

  晚娘将后背上的包袱,放到地下,紧紧护住怀中的妹妹。冻得瑟瑟发抖的我,看雨水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小声对我晚娘说:“娘,我害怕。”

  晚娘将我拉?到她身前,安慰道:“子建,不怕,一会儿雨就停了,咱们就回家。”

  我浑身还是颤抖个不停,猛然间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声响。我往河的上游看,顿见灰蒙蒙的河道里,铺天盖地的大水来了。

  晚娘抱起妹妹,拉上我就跑。

  原来是河道的上游,开闸放水了。

  汹涌的河水,似奔腾的千军万马,永远也冲不走我童年深刻的记忆,但它当时,却冲走了我和晚娘捡拾起来的一包袱红芋干。

  那天,我们冒着大雨回到家,我奶奶知道后,气急败坏地跑来,说我晚娘:“这大雨的天,你抱着孩子,还要命吗?”

  晚娘一声也不吭,她忙着去熬姜糖水,照料我和妹妹喝下后,当时天也就黑了。晚娘哄我和妹妹上床睡觉,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

  可那一宿,睡意蒙眬中的我,总感觉到我晚娘的泪水,一直在流。

  贫穷的年代,困苦的岁月里,晚娘当时的生活,又为了什么?

  就此事,我曾问过我晚娘:一个人,困苦生活中活着的理由。没想到老人家听后,却笑着对我说:“只要活着,总归不能去死吧。”

第60节:我的晚娘(4)
  听听,理由就如此简单。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要活着,甭管是困苦的生活,还是幸福的生活,只要不死,就要生存下去。这也许是一种最低级的生存方式,但我却绝对不能就此而嘲笑我晚娘生活的庸俗。

  一位母亲,一位普普通通的女性,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可能不会对这个社会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但她却在平凡的生活里,将一儿一女抚养成人,她在别人的眼里,也许是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但她在她的儿子,在她那位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儿子的眼里,她又是多么的伟大!

  我童年在故乡生活的时候,工作于京西煤矿的父亲,只有在过年时,才回一次故乡。

  每次父亲回家探亲,总能给我带回些花花绿绿的洋糖,以及一些有着小猫小狗等动物形状的饼干。这很让我高兴,也很能引得同龄小伙伴们羡慕。

  父亲回家后,小伙伴们都来找我玩,我也就分给他们一些花花绿绿的洋糖。但那时候,上我们家来玩的,并不仅仅都是我的小伙伴。这其中还有好多的大人,他们上我们家来,一边听我父亲谈论些京城的事情,一边抽我父亲从京城带回来的有锡纸包装的香烟。

  在这些大人们中间,有一位叫做黑子的青年,也最为关注我父亲的工作情况。

  每一次,我父亲在家里过完年,回北京时,他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父亲:“云生哥,你们那要招工的话,千万想着给我来封信。”

  我父亲听后,也就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一定,一定。”

  我父亲回北京工作去了,黑子也就时常到我们家来,一边问我晚娘:“我云生哥有信来吗?”一边帮助我们家干一些粗重的体力活。

  黑子是我的叔辈,其“黑子”名字的来历,只因其肤色较黑。但他黑色的肤色下,人长得倒是粗粗壮壮,浑身上下似乎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然而,黑子的家庭情况,并不算好。

  他父亲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饥饿多吃了花生饼被撑死后,撇下他母亲和他们几个兄妹。他们家的日子比一般人家,都过得贫穷。以至于黑子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一直没说上个媳妇。

  我晚娘也曾给黑子张罗着介绍过几个对象,但人家女子看他长得那么黑,又了解到他家那么穷,最终一个也没成。这也很让我晚娘,对经?常帮助我们家干活的黑子,于内心上对他的婚事,多多少少地有了一丝歉疚之情。

第61节:乡村里的婚姻诈骗案(1)
  第十五章

  乡村里的婚姻诈骗案

  这年秋天,我们村上来了一对耍杂耍的兄妹。哥哥有三十来岁,那长相,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妹妹有二十来岁,比她哥哥小了许多,但却是水灵灵,人见人爱的一位女子。

  听这兄妹二人说:“我们来自南乡,家中贫穷,为混一口饭吃,卖艺至此。”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摆开了卖艺的场子。妹妹敲锣,哥哥耍一杆“哗啦啦、哗啦啦”挂了好多只铁环的花枪。

  您甭看他这人长得不怎样,但那杆花枪耍起来,却是精彩纷呈。在他手抛、臂挡、脚踢、肩扛之下,伴随着“哗啦啦、哗啦啦”的节奏,利索的身影中,却只见花枪上下飞舞。

  演到精彩处,朦朦胧胧的马灯灯光之下,人身隐去,但只见团团飞动的花枪。哥哥演得卖力,妹妹锣声敲得更响。他们只为了明天天亮后,手拿一个把缸子,站到每户农家的大门口,讨得每户人家的一缸子小麦,以充演出的费用。

  这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妹妹在乡人们的指派下,住到了我们家,原?因是我父亲不再家,家中没有成年男人,这对于一位异乡的女子来说,睡觉休息都比较方便。

  我晚娘很高兴那女子住到我们家,热情地为她做夜宵、整理床铺。当那女子吃了我晚娘为她做的,只有贵客来时才能吃到的一碗面汤荷包蛋后,又看了我晚娘为她准备的一床新被褥。便一个劲儿地对我晚娘说:“大姐,您真是一位好人呢。”

  我晚娘听了就笑着说:“多可人的妹子呀,漂泊在外的,多么不容易。”

  那女子听了,感动得鼻子一酸,声音就有点变了调的说:“大姐,您真是我的好姐姐。”

  躺在睡床上,她告诉我晚娘,她叫秀。我晚娘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秀说:“父母早不再,只有耍花枪的哥哥带她漂泊在外。”

  我晚娘问:“秀妹有婆家了吗?”

  秀说:“没,还没有。”

  我晚娘就说:“也该有个人家了。”

  我晚娘的这话语,本身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但却没想到,那叫秀的女子听后,却对我晚娘说:“大姐,您看这庄上,要有合适的,就帮我张罗一个吧。”

  我晚娘闻听大喜,忙问:“秀妹,你真有这种想法?”

  秀说:“大姐,您是一个好人,我真希望能和大姐常在一起。”

  我晚娘便连连说好,至此一宿无话。第二天天亮后,那女子随她哥哥,挨家挨户讨要小麦去了,我晚娘喜不自禁地去找黑子。

  黑子听了我晚娘的叙述,倒一下子扭捏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对我晚娘说:“大、大嫂,人、人家能看上俺吗?”

  我晚娘往黑子的肩膀上打了一??,笑骂着对他说:“傻兄弟,成不成的,先见见面再说呗。”

  黑子“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对我晚娘说:“行,行,一切都听大嫂的。”

  到了这天中午时,那兄妹二人在我们家吃午饭。黑子便穿了身干净的衣服,装做到我们家来借东西的样子,与那秀见了面。

  那秀见了憨憨的黑子,只是低头不语。那秀的哥哥,却是将黑子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让黑子尴尬的没敢待多大会儿,便拿了要找的东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晚娘看黑子走了,便问秀怎么样?

  秀脸红着说:“大姐看上的人,我听大姐的。”

  我晚娘就说:“人很老实,嫁给他,绝对吃不了苦。”

  但是,秀的哥哥却并不怎么乐意。他一会儿说:“黑子岁数大了些。”一会儿又说:“我就这一妹子,留在这里,离家太远,我做哥哥的不放心。”

  我晚娘听后便劝他:“大兄弟,秀妹一个女子,常年漂泊在外的,也不是个办法。那黑子,也是老实可靠的人,让秀留下吧,做姐姐的我,绝对亏不了她。”

  经过我晚娘的一再劝说,秀的哥哥终于同意了妹妹的婚事。但在他同意的同时,还说了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必须要五百元钱的聘礼,否则免谈。

  我晚娘一听吓了一跳。在当时,即使把黑子一家的全部家当都变卖掉,也值不了五百元钱。

  当我晚娘给黑子说了这件事后,黑子便对我晚娘说:“大嫂子,我看这事算了。”

  我晚娘一听来了气,骂黑子:“你这叫什么话,都快三十的人啦,好不容易有个女子要嫁你。做嫂子的我,也前前后后为你紧说合,你反而倒是懒驴拉磨往后缩。你说,你这是怎么想的?”

  黑子低着头,使劲搓着一双手,支吾着说:“大嫂,我们家情况,你也了解,这五百元钱,让我上哪儿去找?”

  我晚娘就说:“钱的事你先放一边,我就问你,那秀你乐意不乐意?”

  黑子一听,“嘿嘿”乐着连声说:“有什么不乐意的,有什么不乐意的。”

  我晚娘听后,便不再理他,当天便赶紧给在北京工作的我父亲写信,要求尽快给家里邮五百元钱回来。

  两个星期后,秀的哥哥怀揣五百元钱,喝了妹妹和黑子的结婚喜酒后,便回南乡去了。

  黑子娶了相貌俊美的秀,生活中自是百般呵护。婚后没几天,赶上三王庙逢集日时,秀要去赶集。黑子恐她新嫁到此,人生地不熟,便叫了我晚娘与秀做伴。

  集市上,赶集的乡人很多,我晚娘想到粮市上去买几斤黄豆,秀也说,她想去供销社去买几尺花布。于是,二人便分了手。可一转身,我晚娘又想起黑子的嘱托,别让秀人生地不熟的迷了路。于是,便又赶紧去追秀。

  秀已走出去好远,人丛里,我晚娘追秀到供销社前。看秀急匆匆没进供销社,却直奔了不远处一耍杂耍的场子。我晚娘刚要喊秀等一等,但却见秀走到一位男子身前,而这位男子的身影,却看着有点眼熟。秀与那男子,于人群中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便一前一后的,急匆匆往集市外走。

  我晚娘蓦然间想起,这身影有点眼熟的男子,不就是秀的哥哥吗?可我晚娘又想:他应该早回南乡去了,怎么人还没走?我晚娘赶紧高声喊:“秀、秀,等一等,等一等。”

  秀听了,猛回头,见我晚娘追来,便停下脚步。那男子欲拉她走,她便使劲推了那男子一把。那男子也就在我晚娘没赶来之前,急急忙忙跑几步,隐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我晚娘追上来问秀:“刚才和谁?说话呢?”

  秀以浅笑,掩盖住惊慌失色的脸色,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人呀。”

  我晚娘一听,顿时起了疑心,心说刚才明明见你和一男子 ,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后,来到这里。难道是我真的看错了不成?我晚娘问秀:“买了花布没?”

  秀又是一惊,支吾着说:“我看了看,布色不好,没买。”

  停了停,秀又赶紧转移话题,问我晚娘:“嫂嫂黄豆买了吗?”

  我晚娘内心一笑,嘴上不语,心里却说:明明看你供销社都没进,怎就说布色不好,看来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也不理秀,只顾拉了她的手,集也没赶,就回家去了。

第62节:乡村里的婚姻诈骗案(2)
  秀随我晚娘回了何家楼,我晚娘虽对秀起了疑心,但却没敢找黑子说透。这其中的原因是:自己并没有抓到什么真实把柄,别因此影响人家小两口的幸福。可不说吧,我晚娘还真对黑子有些担心。于是第二天,看黑子去生产队劳动时,秀不再身边,我晚娘便问黑子:“你们家丢什么东西没有?”

  黑子说:“没有呀大嫂。”

  我晚娘一愣,又追问了一句:“值钱的东西都在吗?”

  黑子听了“嘿嘿”一乐道:“我说大嫂,我们家你也清楚,能有啥值钱的东西可丢。”

  我晚娘一笑。

  黑子又问:“大嫂,您问这有什么事呀?”

  我晚娘忙说:“没事,没事。”于是也就将对黑子家的担忧暂时放了下来。心说:没丢东西就好。

  原来我晚娘那天对秀的疑心,只是怀疑秀偷了黑子家的东西,送给了她哥哥而已。我善良的晚娘啊,她当时说什么也没想到,那水灵灵的秀,之所以要嫁给傻傻憨憨的黑子,而这其中却还存在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书中暗表,这一对兄妹,干的是骗?人的行当,其行为,在当地农村,称之为“放鹰”。

  这放鹰的意思就是:女子找一男光棍成亲后,女的同伴拿了聘礼先走。然后女子再偷偷摸摸将男方家值钱的东西拿走,跑去与同伴会合,这放的“鹰”,也就算回来了。

  干放鹰这一行当的,大多都是夫妻关系,其目的只为钱财,并不伤人。这秀与她哥哥的关系,并非有假。而他们那杂耍,则是为了遮人耳目。

  秀的哥哥干这一行当,已有多年。最早的时候,他放的“鹰”,是他自己的妻子。可后来,妻子在放鹰的过程中,看上了好的人家,这“鹰”飞出去,就不见回来了。

  秀的哥哥便去找妻子,没想到妻子早已将他出卖。那男方家设计将他擒住,一顿暴打之后,侥幸逃生。可他丢了妻子,仍不思悔改,接着又出售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他给人家先说:“自己家穷,有儿养不起,希望没儿子的人家,给点钱,把我儿子买下。”

  一些好心肠没儿子的人家,听信了他的话,给了钱,留下他的儿子。可没过几天,他那儿子早将人家值钱的东西偷走,又跑回了他的身边了。

  后来儿子到了七八岁,长大了,也卖不出去了,他便打上了自己妹妹的主意。

  秀一开始并不愿意干,可她禁不住哥哥的再三威逼和诱惑。说干上个三年五载的,等挣了钱,置办了嫁妆,就为秀找个好人家。如不然的话,她的事,做哥哥的就再也不管了。

  早已失去父母的秀,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哥哥放鹰,离开了家。他们兄妹的这头一桩买卖,便遇上了何家楼的大龄青年何黑子。再加上我晚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热情撮合二人的婚事。于是秀的哥哥,转眼之间便拿到了他放鹰有史以来,挣得最多的一次钱。心花怒放的他,在告别妹妹时,偷偷摸摸地对秀说:“五天后,三王庙逢集日,耍杂耍的场子边接你。我看这黑子家穷,妹你也是头一次干,为保险起见,你只走人,不要拿东西。”

  秀点头,看哥哥走,欲哭不敢,只好眼睁睁看着蒙在鼓里的大龄青年何黑子,欢天喜地地为她忙前忙后,也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

  可转眼间,新婚五天后,到了三王庙的逢集日。想想真的就要走了,第一次干放鹰这一行当的秀,内心还真的有点不好受。

  那黑子虽不怎么漂亮,可心地绝对善良。这几天来的生活,秀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并没有失身于他。可他却一直傻呵呵地等着,一切都遵从自己。如此善良的一位青年,怎忍心一走了之,而让他落下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秀很为难,可哥哥的嘱托,以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却促使她狠狠心、咬咬牙,就要离开这刚刚生活了五天的家。但让秀没有想到的是,黑子为照顾她,怕人生地不熟的她赶集时迷了路,非要叫我晚娘来陪她去赶集。

  集市上,秀借口去买花布,摆脱了我晚娘,找到哥哥后,忙欲逃走。但却又被追过来的我晚娘,给叫住了。

  当时,她哥哥拉了她就要跑,而她却不忍心我晚娘受连累,愣一把推走哥哥,又随我晚娘回了家。

  许多年后,秀曾亲口对我晚娘说:“要不是大嫂待我如亲妹妹般好,那天我绝不会停下脚步。”

  秀三王庙上欲逃走不成,归家后的第二天便病倒了。要说起秀当时的病因,也算不了什么大病。但是,这种病的结果却又相当严重。

  事情的起因,是秀的上唇上起了一个脓包。秀爱美,便用手挤掉了脓包,而后也没在意。说实话,一个脓包,对于一位大活人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是,这个脓包,却偏偏长在了面部的“三角区”内。被秀用手挤掉后,上唇就肿了起来。

第63节:乡村里的婚姻诈骗案(3)
  在医学上,这种脓包称之为疖,主要是由于金黄色葡萄球菌,侵入单个毛囊、皮脂腺或汗腺后所致。假如疖发生在面部的“三角区”内,若用手去挤,就有可能引发脓栓,沿静脉进入颅?内海绵窦,引起化脓性海绵窦炎。此病后果,轻则昏迷,重则死亡。看来这小小的一个脓包,还真轻视不得。

  且说当时的秀,伴随着上唇的肿胀,身体开始发热,脑袋也疼,浑身怕冷。

  黑子问秀病因何起?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黑子的寡娘就说:“没准是赶集的道上,遇亡魂扑身了。”

  于是,便请来了一位“司婆子”进行诊治。这“司婆子”,有点类似于“跳大神”的角色。她来后,也不看秀的病因,只是烧起一叠草纸,点上几炷香,先请天上大仙下凡。然后便拿起一根桃木棍,一边往秀的病体上敲打,一边念念有词。待她折腾过一通后,便叮嘱黑子的娘,给病人多盖上一床棉被,睡上一宿后,也就没事了。

  可是,秀睡到半夜,便昏迷着连胡话都说不出来了。黑子慌慌张张去请近邻我晚娘来拿主意。我晚娘看了秀的病态后便说:“赶紧送县医院吧,到那儿去找做医生的李红兵。”

  黑子慌忙忙,也顾不得多想,便背上昏迷不醒的秀,直奔几十里地以外的县城。

  天刚蒙蒙亮时,黑子背秀来到了县医院,在李红兵的帮助下,住进了医院。

  一宿未曾合眼的黑子,眼睛红红地看着大夫为秀注射抗生素。秀仍然是昏迷着,口里时断时续地叫着:“哥哥,?哥哥,?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黑子呆坐在秀的病床前,握住秀的一只手,就那么一丝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白天。天近黄昏,病房内的灯亮后,秀这才微微睁开眼。待她看了看四周围的一切,忍不住哭出了声。

  黑子慌忙忙为秀去擦眼泪,一双粗糙的大手,摸过来摸过去,秀的脸上,反倒是泪水更多。

  三天后,秀出了院。两人离开县城,在回家的路上,黑子又像来医院时那样,将秀背在了后背上。秀脸红害羞,直说要下来。黑子就劝阻她说:“你刚好,不能受累走路。”

  秀看了大路上远远走过来的行人,强扭着身体,欲要下来,但却没能挣脱开黑子一双强有力的大手。

  趴在这结结实实,温热的后背之上,秀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想想这三天来,就是这个男人,几乎没躺在床上睡过一次觉。他渴了,喝口医院的生凉水。饿了,就吃一口让人从家里带来的黑窝头。困时,就趴在病床前,小眯上一觉。而他对自己,却是忙来忙去,甚至连上厕所,都不让自己多走一步道。他给自己喝的是红糖冲好后,凉温的红糖水;给自己吃的是大街上买来的肉盒子和水煎包。天底下,又上哪儿去找对自己如此好的一个男人。

  秀想着想着,心里便禁不住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那双臂也不经意间,就轻轻搂紧了黑子的脖颈。

  黑子内心很是高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秀也就在黑子左右颠簸的后背上低下头,羞羞答答、笨笨拙拙地,第一次亲了亲身下这位男人的耳朵。

  回家后的这天夜里,秀主动拉?黑子进了自己的被窝。她什么也不管了,她什么也不顾了,哪怕明天去死,她也要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这个傻傻的、憨憨的男人。秀和黑子,这一对有着同床异梦的小两口,终于完成了他们人生第一次的结合。

  醉人的暗夜里,真正成为女人的秀,也猛然间有了一种对家的渴望。而这个家,也就是她与一个男人的组合。

  病体初愈后的秀,心情似乎比刚来时开朗了许多,那略显红晕的一张脸上,笑起来也比从前更加迷人。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幸福感,紧紧将秀包裹。她这才发现自己,真真正正爱上了这位名叫黑子的男子。

  可是,自从她有了这种爱的想法后,她的内心却又一下子惶恐起来。生活中总感觉到哥哥就在不远处盯着她,哥哥似乎一直在喊她:快走、快走……?她想躲,她想藏。在躲也躲不去,藏也藏不掉的感觉中,她终于等到了哥哥捎来的口信。

  那天下午,探头探脑的一位陌生人,走进黑子家的小院,问谁叫秀?

  黑子上田地里劳动去了,他娘从房间内走出来,问明了情况后,便叫房间内的秀,说有人找你。

  秀来到院子里,只看了那陌生人一眼后,便感觉事情不妙。果不然,待秀问完你找我有什么事后?那陌生人一边说着:“我住邻村不远,知你家住南乡,想托你回家时,带点东西。”

  一边就将一张纸条,偷偷摸摸塞给了秀。那陌生人又假装向黑子娘,讨要了一口水喝后,也就走了。

  秀回屋,关门闭窗,看纸条上写的是:今夜三更,村东头外等你。哥哥。

第64节:乡村里的婚姻诈骗案(4)
  秀将纸条燃着,恍惚间身体欲倒。她强打起精神,等黑子傍晚从田地里归来后,小心地伺候他吃了晚饭,小心地伺候他上床睡觉。然后,秀便将自己的身体脱了个精光。她赤条条地拥抱住黑子,就像暗夜里一朵盛开的鲜花,以怒放的激情,灿灿烂烂地盛开了一次又一次。她想:也许只有这点人类最本能的欲望,才是自己对黑子最好的回报。

  傻傻的黑子,憨憨的黑子,拥搂住俊美的妻子,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轻轻打起了鼾声。

  秀再一次搂紧他,狂吻他的脸,他的唇,他的胸????秀几乎吻遍了黑子的全身。待她再从黑子身体上,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夜深了,有猫头鹰凄惨的叫声从暗夜里传过来,秀禁不住全身打了一个冷颤。她轻轻地起床,静静地穿衣。她什么东西也没给这个家带来,她什么东西也不准备从这个家带走。就连她的身上,也换上了那件刚来何家楼时穿的旧衣服。

  她给黑子盖好棉被,夜深了,风凉了,好苦命的黑子呀,秀实在是对不起你了。秀终于狠下心来,离开了这个家。

  村庄外,她哥哥接住她,两人的身影,便隐没在了那黑漆漆的夜幕下。

  那一宿,黑子睡得很香,以至于有一次醒来,手摸身边的秀不再,还以为她去了厕所。于是,黑子也没在意,只是翻个身儿,又进入了梦乡。

  一直到天亮后,黑子看身边无秀,这才想起她夜里去厕所,似乎一直未归。黑子匆匆忙忙起床穿衣,大声喊秀,秀不应,又喊娘,问可否看见秀。娘说不知,他这才心慌。

  急匆匆跑到左右近邻家询问,仍无一点踪迹。此事惊动了我晚娘,她看黑子找遍全村,也不见秀,便猛然间想起了前几日的那次赶集??历,于是连连说道:“不好、不好,黑子兄弟,那秀真是害了你。”

  黑子问:“大嫂,你知道秀去了哪里?”

  我晚娘摇头叹息,虽说不知秀去了何地?但却将前几日的那次赶集经历,如实向黑子说了个明明白白。

  有经?验的老者闻听此事,便让黑子带了几个年轻人,去了几十里地以外的商丘火车站。我晚娘心想自己是黑子和秀的媒人,如今秀跑了,自己也有责任。于是,也就随黑子一道去了商丘。

  商丘火车站是离开当地往南乡去,最方便、最快捷的一个地方。还真不错,当我晚娘和黑子等几位年轻人,乘汽车赶到商丘火车站时,那秀和他哥哥手拿火车票,正要检票进站。

  我晚娘和黑子跑过去,一把就拉?住了秀,那几位年轻人也拉住秀的哥哥。

  一行人来到候车室外,秀一个劲儿地哭,那几位年轻人,便要揍秀的哥哥。我晚娘怕引来治安人员插手拦阻,赶紧劝阻住几位年轻人,并轻声对秀说:“秀,大嫂我如果没看错的话,妹子你也是一位有良心的好人。你就不想想,你这一走,岂不是害了黑子兄弟?”

  秀还是不言语,还是一个劲儿地哭。黑子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就那么呆呆地拉?住秀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死也不松手。

  我晚娘又对秀说:“妹子,跟大嫂回去吧,这长年漂泊在外的,你一女孩子家,总不是办法。”

  秀听后,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但仍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晚娘只好对她哥哥说:“大兄弟,你和秀干得这事,我也不想揭穿你,那五百元钱聘礼,是我出的,秀留下也好,不留下也罢,钱既然给了你,我也不想再要回。”

  秀的哥哥,一个劲儿地点头,他在江湖黑道上,也算是跑了多年,他也明白,这放鹰的行当,真要被人逮住后,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今天还算不错,人家还真没揍他。

  我晚娘又对他说:“秀是走是留,咱们今天听秀的。我们人多,绝不硬拦,你这做哥哥的也不要强留。你往西去,我们往东走,秀愿跟谁?,她就随??走。”

  秀的哥哥没想到我晚娘竟然如此大度,就在他佩服得连连点头的同时,内心也忍不住一阵窃喜,心说自己的亲妹子,绝对会跟自己走。哈哈哈,主意是你们出的,到时候秀跟我走,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秀的哥哥扭头往西去。我晚娘也让黑子松开秀的手,赶紧招呼自己的一帮人往东走。这时候,就剩下孤单单的秀,她抹一把眼泪,左看看西去的哥哥,右看看东走的黑子,便往西迈动了脚步。

  我晚娘和黑子一帮人,虽然背对着秀往东走,但缓缓移动的脚步下,也一直不住地回头,注视着秀的举动。现如今看秀往西去追她的哥哥,首先是那几位年轻人停下来,返身要去追秀。但却被我晚娘伸胳膊拦住说:“强扭的瓜不甜,让她去吧。”

  秀走了,再看那黑子,脸上已流下了一串泪珠。秀随她的哥哥走了,漂亮的秀,俊美的秀,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行人注视着秀远去的身影,就在一片恋恋不舍的目光下,却只见那紧跑几步的秀,追上她哥哥后,“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然后就“咚咚咚”给哥哥磕下了三个响头。

  她哥哥慌忙忙去搀妹妹,没想到妹妹起来后就往东走。她哥哥内心着急,返身去拉?妹妹。

  黑子一行人便跑过去,已是满头乱发的秀,一下子就将整个身体,扑到了黑子的怀内。喜笑颜开的我晚娘,劝秀的哥哥别难过,又给了他几十元钱,送他去上火车。

  临分手时,我晚娘对他说:“大兄弟,何家楼是秀的家,也是你这做兄长的家,我们欢迎?你随时回来做客。”

  秀的哥哥低着头,也不言语,灰溜溜地上了火车,也不和众人告别,就随开动的火车走了。

  秀从此真真正正地成为黑子的妻子,一年以后,他们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夫妇俩为儿子取名叫做何子新。

第65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1)
  第十六章

  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子新长相随他爹,肤色随他娘。到了十八、九岁时,长成了一位白白净净、粗粗壮壮的男子汉。

  乡人们都说:子新那小伙儿,长相帅气,为人仗义,真是鸡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只可惜这只金凤凰,没考上大学。父母望子成龙,劝他再复考一年。他不听,独自一个人跑到乡里的征兵办公室,报名参了军。

  子新服役的部队就在北京。在他服役期间,多次到京西矿区,看望过我父亲和我晚娘。

  有一次他回故乡探亲回来后,他父母让他给我们家带来了好多花生、大枣等等土特产品。并且还说,他父母多年来,都一直念念不忘我晚娘对他们家的好,也希望我晚娘有工夫了,回家去看一看。

  我晚娘连连说好,也说挺想念他爹娘的。聊起从前来,我晚娘还一个劲儿说子新的娘年轻时,真是一位漂亮人呢。直让子新听的,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子新所在的连队,属于一种抢险救灾性质的特殊兵种,至于具体的情况,我当时,也并没有详细问过他。只知他在部队里当了四年兵,这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便复员回故乡,离开了北京。

  接下来,我在故乡亲人们的来信中,断断续续了解到:子新回到故乡后,也算是出门在外,见过世面的他,决定在家乡大干一番事业。

  首先他用退伍费和家里的所有储蓄金,造了一片猪舍。因为当时的猪肉价格贵,好多养猪的人家,都致了富。整整一年,子新都为建猪舍,进小猪仔,买猪饲料,喂小猪等而忙忙碌碌。当时人手不够,他还专门雇了两个临时工,这在当地农村,也是比较少见的。

  后来猪出栏了,可是市场上的肉价,也不知怎的,竟比一年前,便宜了将近一半。这也使子新的发财梦,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眼看着市场上的肉价,还在一天天往下跌。如果再继续养猪,恐怕连猪饲料都赚不回来。子新只好狠下心来,连同大猪、小猪加猪舍,全都转让给了别人。

  最后的结果还算不错,在赚赔持平的情况下,只是白搭进去了工夫钱。接下来,子新又建起了几个塑料膜暖棚,决定搞种植业。

  当时鲁西南的乡下,家家户户的暖棚里,种植的全是瓜果蔬菜,而子新的暖棚里,却栽培上了鲜花异草。暖棚里栽花种草,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比较新鲜的事情。

  好多乡人们,都来看子新的花棚,但转脸走后,全都说他是瞎胡闹。如果说子新最初以养猪来致富,还是比较现实的话。而这后来的养花,则有点过于理想化,或可以说是有点过于盲目。其结果,也可想而知。子新的鲜花异草,因远离大城市,交通运输不便,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良好的销售渠道,而落了个血本无归。

  近年来,我竟然在北京的菜市场上,买到了我故乡生产的大蒜。它们被很好地包装到纸箱里,以便宜的价格、优良的品种,赢得了人们的青睐。随后我也从电视内了解到,我故乡的菜农,竟然利用电脑,上了互联网,将蔬菜的销售,推向了国际市场。

  这真是一个很大的突破,我为故乡的人们感到高兴。不过,我也想,这些昔日土里刨食的乡人们,他们的努力,必定也要??历一个痛苦的追求过程。这也就像子新,两次失败过后,也终于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当时的农村生产,如果不具备规模化经?营,集团化销售的话,那么,即使农人们再勤劳、再辛苦,终也无法走上真正的致富道路。

  高中毕业的子新,在当地农村,也算是个略通文墨的秀才,更何况他还有着四年在外当兵的经历。这一切都促使他面对眼前的失败和挫折,于痛苦的思索中,从自我致富的想法中解脱了出来。

  他决定办一个农副产品销售公司。要将乡人们种植的产品收购过来,集中进行销售。这样,一可以为乡人们的农业生产,提供一个有力的保障。二也可以在销售的过程中,充分了解到外面市场上的行情,反过来再对乡人们的种植,提供一个指导性的意见。

第66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2)
  子新的这一想法不错,但他却需要一部分钱,来支持他把这一想法变为现实。于是,他到乡里去贷款,到县里去借钱,但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的压力也很大,两次事业的失败,乡人们开始这样评价他:那退伍兵何子新,养猪,猪不活,种花,花不开,整一个吃嘛嘛香,干嘛嘛不成的主儿。

  就连宠爱他的父母,也这样劝他:“儿,咱不是那种挣大钱的命,还是好好种那几亩地吧。”

  当时的子新,生活中很痛苦,也很无奈。但是,在那痛苦和无奈的生活中,他也感到了一丝庆幸。而这一丝庆幸,则是来自一位漂亮女孩对他的支持。

  这个女孩名叫张英芬,是北三楼乡首富张大毛的女儿。

  英子和子新是自由恋爱的,这与当地农村的父母之言、媒妁之意的男女结合,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两个人的认识,也很有特点。那天是北三楼乡的逢集日,子新带了他的鲜花去出售。

  临近中午时分,来了一位留男孩发型,且穿戴很洋气的女孩儿。她要了两元钱一束的玫瑰花,并给了五元钱,又说不用找了,余下的做小费。

  子新没有听懂小费的意思,还以为人家女孩子忘了拿钱。于是,便起身去追。没想到那女孩子,看递过来的三元钱,却来了一句:“怎么着,嫌少?”

  听听这给小费的派头,比城市里的大款们都气派。何子新涨红了脸,还没明白过怎么回事来,人家女孩子手拿鲜花,早走远了。

  到了下一个逢集日,子新又去卖花,还是那位女孩子,只不过是换了一身更为新潮的穿戴。她仍是要了两元钱的一束花,但却给了十元钱。

  子新找了钱给她,她又是说一句:“甭找了,余下的做小费。”

  而这一次,子新却说什么也要给她。于是,那女孩子便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有点不识好歹。”

  而子新却说:“你这是瞧不起我。”

  那女孩子听了,似乎早有准备,她冲子新笑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便火辣辣地盯着子新的脸,轻轻地说道:“能在咱乡村里出售鲜花,你是我最敬佩的人呢。”

  子新又一下子涨红了脸,手握着给人家钱的手缩回来,眼睁睁看人家女孩子,轻盈地哼着歌走了:“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

  又一个逢集日,子新特意准备了一个大大的花篮,等那位女孩子来了,他便说:“我送你的,请收下。”

  那女孩子倒也大方,说声谢谢后,便收下了。但不过临走时,却留下一句话:“晚上下班后,我请你吃饭。”

  子新很高兴,他一直等呀、等呀,等到所有赶集的人全走光了,也到了这天下午的四点多钟时,那位女孩子终于来了。她叫上子新,走进了北三楼一家最为高档的饭店。至于吃得是什么样的饭菜,喝得是什么样的酒,等子新晚上回到家后,全都记不清了。不过,他绝对记住了那位女孩子的名字。她叫英子,在乡里的图书馆上班。

  英子很开朗,很大方,也很漂亮,她和子新谈起了对象。

  英子的一些女友,都劝英子别理何子新。说那退伍兵空有一表人才,但却是什么也干不成。实在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英子听了就笑。说实话,当时追求英子的男子,以及到英子家为其提亲说媒的人,也并非少数。但英子偏偏爱上了子新。她认为,自己的眼光绝不会有错,她相信子新将来会有很大的作为。这不,当子新为创办农副产品销售公司,因经济方面受阻时,她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英子想:如果父亲能为子新做担保,那么银行一定能够为子新贷款。

  现在女儿要为子新贷款的事,求他出面做担保,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帮助那退伍兵,便问英子:“你为什么要让爹做他的担保人?”

  英子说:“爸,我这不是和他在搞对象吗。”

  张大毛一听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那小子的事,我听人说过。早些时候,他还到我厂子里推销过鲜花。你怎能和他搞对象,那人没一点眼光,还想做生意。我看你最好不要与他有什么来往,如不然的话,有你受的罪。”

  英子听后嘴一撅,不理她爹了。她满以为此事简单,宠爱她的父亲,一定会答应她帮助子新贷款。但没想到父亲不但不管,且还阻止她与子新交往。

  生了一肚子气的英子,只好去找在县银行工作的哥嫂。心说哥哥和嫂子,一定会看在妹妹的情面上,帮助子新贷款。

  事业上混得一塌糊涂的子新,在生活中,有英子这样一位痴情的女子爱他,也真是他的福气。但是,让英子和子新没有想到的是,英子的哥嫂,早和英子的父亲串通好。表面上说贷款的事要慢慢考虑,而背地里,却给英子寻了一门亲事。

第67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3)
  他们也明白,女大不中留。不让英子和子新搞对象,那么就应该赶紧给她找一位更好的郎君。于是,英子的哥嫂,便为英子介绍了他们行长的儿子。

  人家男方看过英子的照片,感觉满意。英子的哥嫂,也自是万分欢喜,心说将来英子嫁过去,和人家行长成了亲戚,咱们将来在工作中也方便。可这一切,英子都还蒙在鼓里。直到那行长的儿子相亲来了,她这才知道人家来“相”的就是自己。

  那小伙子的一切条件,都要比子新强百倍,然而英子,却对他打不起一点儿精神。相亲的结果,男方家很满意,英子的父亲和哥嫂也很满意。就这样,双方的家长,便将儿女们的婚事,定在了这年的腊月里。

  英子很痛苦,也很着急。这位生长在农村,但却具有城市观念的青年女子,决定冲破当地陈旧观念的束缚,打算跟随心爱的人,去浪迹天涯。

  子新还准备在自己的事业上做一番拼搏。但现在面对英子给予他的爱,事业,他决定暂时放弃事业。俗话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子新想开了,英子也想开了。这一对恩恩爱爱的恋人,为了神圣的爱情,携手私奔,到京城打工去了。

  英子的父母,还有英子的哥嫂,虽然知道英子任性,遇事爱闹个小脾气。但他们绝对没有想到,英子会和子新远走高飞。与人家县银行行长儿子的婚事,就定在今年的年底。可现如今女儿跑了,到时候该怎么办呢?年纪轻轻的黄花大闺女,随一个男人离家出走,此事真若传扬出去,这做家长的脸,又往哪儿放?

  英子的家人顾及面子,没有张扬此事,但却私下里密谋着派人四处打探。他们想一旦有了英子的消息,甭管她人在什么地方?是从也好,或是不从也罢,都要把她强行抓回家。

  其实英子倒想得很简单,她认为自己和子新跑出去个一年半载的,一旦生米做成了熟饭,到那时候,父母和哥嫂不承认这门婚事,也得承认。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又是多么幸福。

  憧憬着未来美好岁月的英子,完全没有一点离家的伤悲和忧虑。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紧紧靠在子新的胸前,香甜地睡着了。

  子新轻轻拥搂住英子,看着车窗外飞驶而去的田野村镇,内心却如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他轻轻为英子拂去遮挡在脸上的几缕散发,看着英子娇甜俊美的芳容,他无法想象未来的异乡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英子的父母,还有英子的哥嫂,他们一旦知道英子是和自己私奔了,他们又会怎样?惶惶然的内心,虽然有如压了块巨石般沉重,但他绝不会为此而后悔。面对这样一位痴情的女孩,离家弃业,一心一意地跟着自己。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样的男人,比自己更幸福。

  快速运行的火车,早已将家乡抛在身后,车窗外已见高楼。火车进站了,火车又出站了,一路奔波,到了北京后,子新和英子去了家住市南郊的一位战友家。草草先安下身来,子新和英子便出去找工作。

  还算不错,子新通过一家劳动服务公司,被介绍到一家食品有限公司作了保安员。那英子,也在子新昔日战友的引荐下,去一户人家做了保姆。

  英子服务的对象,是一位姓冯的老太太。这冯老太太七十出头,身体还算硬朗,只因儿女们都不再身边,与其说是找个保姆,实则也是有个伴而已。故英子的工作,也比较轻松。

  初到北京后的那几个月,子新和英子利用休息的时间,几乎游遍了京城的所有名胜景点。两个人生活得很高兴,也很幸福,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所有在故乡时的不愉快。

  特别是英子,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那最初对父母和哥嫂的怨恨,现如今早已转变成了思念。她开始有点想家了,她开始担心家里人,是否再为自己着急。她也想给家里去封信,告诉她们,自己一切都挺好的,不必牵挂。她也想问问父母和哥嫂,自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是否能同意自己和子新成亲。

  英子好几次都和子新商量着,要给家里去封信,但却都被子新给拦住了。他表面上对英子劝说道:“等等吧,等过些日子给家里去信,也许事情更好办些。”

  其实他的内心更清楚地知道:他和英子私奔这件事,在家乡人们的眼里,绝不等同于小孩子们过家家的游戏。然而,子新又不敢把事情的最坏结果,说给英子听。这位涉世不深,却对他痴情一片的女孩,能够抛弃家里的一切优越条件,跟随自己跑出来,已很不容易,自己哪还能在她的心灵上,去制造不必要的压力。

  这期间,子新都没敢与生活在京西的我父亲以及我晚娘联系,他也怕我们在同故乡人的去信中,走漏了他和英子在北京生活的风声。

第68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4)
  子新和英子在北京生活得很好,假如不是那次子新出事的话,恐怕我也绝不会知道子新和英子,已在北京生活。

  那天下午,我一边吃饭,一边翻?阅当日的晚报。就在社会新闻版里,一篇名为《歹徒乘车行凶,乘客见义勇为》的文章,吸引了我。

  文章中,那见义勇为的乘客,名字叫何子新。说实话,我最初并没有将报上的这位何子新,和故乡的亲人何子新联系上。但我之所以在当时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兴趣,原因是这个名字和我何子建这个名字差不离。可是,等我接着往下看时,我的饭,便吃不下去了。下文说,此见义勇为者,是山东来京的打工青年。他被歹徒所伤后,已送进了医院抢救。

  我扔了饭碗,给报社打电话,联系到那家医院,我终于证实了报上的这位见义勇为者,就是我故乡的亲人何子新。

  我惊讶,我高兴,我更心疼。我买了好多补养品,到医院去探望了子新。见面后,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天,子新下班后坐公共汽车回他住的地方。当时,汽车上人很多,突然,车厢内一位中年妇女高声喊叫。她抓到了一个小偷,让售票员别开车门,赶快将车开往派出所。车厢内随着中年妇女的喊叫声,一阵骚动。

  这时汽车靠站,有几位乘客说:“赶紧开门吧,我们还要去火车站赶火车呢。”

  售票员左右为难,叫那小偷:“还不快把钱,还给人家。”

  那几位说是去火车站赶火车的乘客也说:“快把钱给人家,就开门放你走。快点,快点,别耽误了我们坐火车。”

  低头不语的小偷,将一个黑包还给了那位中年妇女。售票员见此,也打开了紧闭的车门。但突然间,那中年妇女又疯了一般,一把紧紧拽住了那欲下车的小偷,且高喊着:“包是空的,钱还在小偷身上。”

  整整一车人,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小偷在车门口往下挣扎,中年妇女一手拽小偷,一手死死拽住车门旁的把手。

  售票员门关不了,车也无法开走。这时候,那几位说是去赶火车的乘客,却突然间窜过来,拥挤着往车门下挤那位中年妇女。原?来,他们和小偷是一伙的。一直在旁边观看的何子新,并不想多管闲事,可现在,他看那位中年妇女情况不妙,于是本不该在此站下车的他,也就随几位小偷下了车。

  车下小偷们肆无忌惮地,推搡殴打那位中年妇女。再也忍不住??火的何子新,大喊一声住手。

  小偷们全都被吓了一愣,可他们看了这位身穿保安制服,操外地口音的人,心里就说:就你小子一人,我们还怕了你不成。于是,小偷们便围上来,??脚并用。可他们几个人,根本就不是当过兵的何子新的对手。

  眼看着钱已到手,人却又跑不了,若再拖下去,真招来警察,那麻烦可就大了。

  几位小偷,全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远远围观的人群,“呼啦”一声散开了。那中年妇女也“妈呀”一声惊叫,瘫在了地下。

  何子新飞起一脚,狠狠踢翻?了一位刺向自己的小偷,但手臂上,也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鲜红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流,怒目圆睁的何子新,伸手就去抓小偷们手中的匕首。几位小偷终于胆怯,便将偷来的一叠钱,往空中一扔,便喊一声快溜。

  有慢跑的一个小偷,早已被何子新拦腰抱住。那小偷回手就是一刀。近在咫尺,躲也无法躲的何子新,顿觉腹部一热。看那趴在地上的中年妇女,爬着去捡钱,何子新冲她高喊:“快去打110。”

  可那中年妇女,似乎并没有听到何子新的喊叫。而此时,却早有远远观看的好心人,用手机向警察汇报了此地发生的事情。

  呼啸而至的警车,将其他小偷吓跑了,可身中数刀的何子新怀内,却还死死地抱住刺他的那个小偷不松手。警察铐上了这位没跑掉的小偷,何子新也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身中数刀,还能够勇擒歹徒的外地打工青年何子新,其英勇的事迹,被报纸、电视台介绍给整个社会以后,到医院来慰问他的人很多。

  这当中,有他从前服兵役时的连队领导,也有他现在工作单位里的经?理。正义之士的血,绝不会白流。何子新被评为了北京市本年度见义勇为的英雄。他所在食品有限公司的领导,也为自己的公司出了这样一位英雄而感到骄傲,并决定破例奖给他三万元人民币,以回报这位勇士,给本公司带来的良好声誉。

  所有的这些荣誉,都是何子新在这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特别是单位里给他的三万元钱,厚厚的一大沓,用红布条系着,让他感觉到很沉重。好多人都在为他鼓掌,他站在领奖的主席台上,心想假如半年前,在故乡时有这三万元钱多好。真如此,他的农副产品销售公司,早就办起来了。

第69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5)
  钱啊钱,当初想要你时,你远在天边,现如今不需要你了,你却如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何子新将三万元现金,紧紧搂在怀内。

  表彰大会结束后,他便来到了单位经?理的办公室。他将钱放到经理办公室的桌子上,对??理说:“感谢公司领导多日来给予我的真诚照顾,这钱,我想请您收回去。”

  经理姓杨,也是一位比何子新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他对何子新的行动有点不解,微笑着问:“你是说先让我替你把钱存起来?”

  何子新急促地解释道:“不、不,我是说我也没为咱们公司做什么事情,相反我受伤以后,倒给咱们公司添了许多麻烦。我若再拿公司的钱,内心有点不安。”

  杨经理终于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又将钱推回给何子新,哈哈大笑道:“小何,收着、收着,当着那么多人,还有市里的领导,我把钱奖励给了你,哪还有背地里再收回的道理。你放心,这是你应该得的。要说起来,咱们公司还沾了你的光呢,因为有你这样一位英雄,给咱们公司产生的广告效应,要比花钱做广告实惠的多了。你不见咱们公司的产品销售量,近些日子,一直在直线上升吗。”

  何子新不了解公司的产品销售情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给公司带来了什么好处,总之是他感觉到,这三万元钱不应该属于自己。

  而那杨经?理也是一位办事认真的人,再者说,钱已经?奖励给他,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于是,他也就极力劝说何子新收下。也就在两人为这三万元钱僵持不下的时候,子新对杨经理说道:“咱们公司,包括杨经理您,给予我的照顾,使我感恩不尽。但是我想,您要是真心想帮助我的话,我倒有一事相求。”

  杨经理连忙说:“请讲,请讲,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将尽力而为之。”

  子新说:“咱们公司主要从事食品加工,厂子建在北京,我想主要是考虑到销售方面的便利。但是,咱们公司在原?材料的来源,以及用工支出上,跟同行业的其他公司比,恐怕并不占优势。我的老家在鲁西南,那里是产粮区,劳动力也富余。如果咱们公司能在那里建一个分公司的话,我想粮食价格低,以及用工支出比较便宜这两点优势,将远远低于销售时的运输投入。真如此,咱们的食品,在市场上还能降低一些价格,以赢得市场上同类产品竞争的优势。”

  那杨经理听了子新的一番见解,内心也不由地对他产生了一丝敬佩之情。最初面前这位外地来京打工的青年人,在他的眼里,还仅仅是一个虽然勇敢,但却有点呆头呆脑的形象。可现如今,听了他对自己公司的一番分析后,内心里对他的认识,一下子提到了一个更高的档次。

  杨经理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哈哈”大笑着,一边拍打子新的肩膀,一边对子新说道:“你的提议很有道理,我完全支持你。这样吧,你先写个提案,我再整理一下,等下一次公司召开董?事会时,我请领导们商量商量。我想这完全是一件好事,待事情决定下来后,我将全力举荐你做分公司的经理。”

  子新憨憨地笑着说:“我哪行,我哪行?”

  那杨经理便一脸严肃地说道:“听你的见解,观你的人品,完全可以胜任。”

  子新满心欢喜地拜别了杨经理,心想在自己的家乡建立分公司这件事,真若成功了,就是自己再让歹徒刺上几刀,也值得。

  就在子新住院期间,也曾有采访他的记者这样问他:“你为了他人被偷的几百元钱,身上被歹徒连刺了好几刀,你感觉到值得不值得?”

  当时子新回答道:“为了几百元钱,甭说被刺好几刀,就是一刀也不值。但是,在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即使为了一分钱,就是被歹徒刺死,也完全值得。”

  此时,我也想到前些日子的报纸上,介绍的这样一件事情:一位妇女因钥匙遗忘在房间内,回不了家,便打了110,请民警同志前来相助。一位民警同志攀着墙壁,欲从三楼的窗户跳进去拿钥匙。但就在攀登的过程中,手误抓墙壁上漏电的空调支架,被电击,从三层楼上摔下来,摔成重伤。事后,好多人都评价说:为了一串钥匙,让民警同志受重伤,实在不值得。虽然我主观意识上,并不希望民警同志受到什么伤害,但是,此事既然发生了,我要说那位优秀民警同志的行为,完完全全值得称赞。因为他在人民心目中,为110、为所有民警同志树立起来的崇高形象,恐怕是金山银山,都无法买到的。

  事后,我作为何子新的亲人,也曾问过他:“当你面对歹徒刺来的匕首时,你是怎么想的?”

  子新听后,就笑了笑对我说:“想什么?什么也没想!你要不信,你也找一件这样的事,试一试,看你能想什么?”

第70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6)
  我一笑,说:“你就真不怕死?你看你,要不是警车及时给你送到医院;要不是医院采用先进的医疗设备,恐怕你的血,早流光了。”

  子新脸色一暗,语气低缓地对我说:“要说死,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有点害怕。假若我当时真的死了,我想我倒没什么,只不过,倒完全是苦了英子。”

  是呀,是呀,假若子新真成为烈士,那英子又该怎么办?漂泊在异乡的土地上,身后已无退路,若是唯一的爱人,再离她而去,那岂不是将英子也逼上了绝路?

  在子新住院的那些日子里,一直守候在病房外的英子,面对生死未卜的爱人,整整两天水不进,饭不思,痛不欲生。一直到子新完全康复,英子离开医院,回到冯老太太家后,她的精神,仍然是萎靡低沉。

  冯老太太便劝她说:“姑娘,小何那孩子福大命大,人这不都好了,你也要想开点,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英子强露出笑脸,感谢冯老太太对自己的关心。那冯老太太又劝她说:“出门在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何这孩子,你以后还要多劝劝他。听电视里说,那刀尖若再偏一点,人就没了性命。这要是他父母在身边,你说有多心疼。”

  英子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冯老太太又问:“姑娘,小何这事,你们家里人知道吗?”

  英子摇头。冯老太太并不知道这小两口,是为爱情私奔离开的家。她看英子摇头,便又劝说道:“小何现在身体康复了,应该给家写封信,别让家里人知道后,再着急。”

  英子急急地点着头,心也一下子慌乱地跳个不停。离家已有半年了,漂泊在京城,自己心爱的人儿又遭此不幸,也使她内心对家乡的思念,有了一种切肤之痛。

  这天的夜里,思乡的泪水中,想家的痛苦里,泪流满面的她,一边低泣着,一边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她祈求父母、哥嫂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她也肯请父母、哥嫂答应她和子新的婚事。

  信写完后,英子如释重负。京城的暗夜里,睡梦中的她,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她梦见在自己的家乡,迎亲的唢呐吹起来了,结婚的鞭炮响起来了。身穿美丽嫁衣的她,挽着子新的胳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父母在笑,哥嫂在笑,他们都在为英子的婚事而高兴……

  第二天,迫不及待的英子,早早赶到邮局,将写给家人的信发了出去。

  洋溢着喜色的英子,从邮局出来,再回味昨夜梦境,脸上禁不住滑落下了几颗泪珠。她想父母也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因为自己毕竟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她也想父母收到自己的去信后,也一定会及时来信,让自己尽快回家的。到那时候,父母、哥嫂原谅了自己,同意了自己和子新的婚事。那么,她就能和子新光明正大地回家去了。

  满怀喜悦之情的英子,就在天天等着家人的来信时,等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那天,天都快黑了。英子在厨房内正忙着做晚饭,突然间听到门铃响。她正要离开厨房去开门,而那客厅里看电视的冯老太太,却早已将大门打开。

  英子在厨房内,还没看到来人,却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愣了愣神,从厨房内走出来,看到来客,竟然是自己的哥哥和本家的几位兄弟。她吃了一惊,手中的一只花瓷碗,“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下。

  哥哥对冯老太太说:“大娘,我们准备将英子接回家。”

  英子表情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切太突然了,哥哥的到来,是她绝没有想到的事情。她想问:爹娘好吗?她也想问:哥,你来北京,有什么事?但她什么问话也没说出来,本家的几位兄弟,便拉?起她就走。

  她只好于匆忙中,含含糊糊地对冯老太太说:“大妈,饭快熟了,我随我哥哥去去就来。”

  完全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冯老太太,还真以为英子去去就来。可那天,她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钟,还不见英子回来。冯老太太就想:英子是跟她哥哥走的,也许有什么事分不开身,没准儿她明天再回来。于是,也就独身锁上门,休息去了。

  第二天,英子还是没回来。可家里还有她的东西,难道她真的让她哥哥给接回家去了?唉,也没准儿。这日子也快该过年了,乡下人出门在外,到了年底,大都有赶回家过年的习惯。可是英子这丫头,也真马虎,说走就走了,连自己的东西也不收拾一下。

  又等了两天,还不见英子回来。于是,冯老太太便给子新打了电话。

  当时子新已做了他们食品有限公司的保安部主任,就连那准备在自己家乡建食品分公司的事,也有了点眉目。

  心情不错的他,从冯老太太打来的电话中,了解到英子已回家乡的消息。他匆忙放下电话,给公司的领导打了一个招呼,便赶紧去了冯老太太家。

第71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7)
  当他终于证实,英子是被她的哥哥和几位男人带走的后,他那焦灼不安的心,一下子慌慌地乱跳个不停。

  冯老太太看他脸色不对,安慰他说:“不用担心,英子是跟她哥哥走的,出不了事。”

  子新问:“走了几天了?”

  冯老太太说:“到今天四天整。”

  子新内心又“咯噔”了一下子,心想:这追也追不回来了。我的大妈呀,您哪知道英子来京打工的缘由。大妈呀,您让英子随她哥哥走了,这岂不是害了她吗?

  子新也顾不得和冯老太太多说什么了,他匆匆忙忙给公司打了个电话,便赶紧去北京火车站,买了张火车票,踏上了回故乡的火车。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英子不会有什么事的。她的哥哥,她的父母,也许从前认为自己穷,不答应自己和英子的婚事。然而,现在已经?不同了,我已不再是昔日那个穷小子何子新了。没准儿英子的父母,听了女儿对自己现如今的评价,会同意了这门婚事。

  临上火车前,子新还特意为自己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买了好多的礼品。可是,真等子新回到家乡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使他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

  变故的起因,来自于英子,那天傍晚,她随哥哥走出冯老太太家后,便被几位同门的兄弟,强行推进了一辆面包车。

  她问哥哥这是去哪儿?哥哥冷冰冰地说回家。她说要去见一下子新,哥不答应。她说要给子新打个电话,哥还是不答应。白色的面包车,跟随哥哥的那辆桑塔纳,整整行驶了一宿。天亮时,他们一行人,回到了鲁西南的北三楼。

  爹和娘见到女儿回来,都很高兴,爹还说:“还好,还好,总算没误了明天的婚期。”

  英子听了大吃一惊,这才想起明天,就是自己和那银行行长儿子结婚的日子。

  英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迟疑着问娘:“明天,真让我结婚?”

  娘说:“不是你还有谁?那早就订好的日子,真怕你不回来,让你爹和娘的脸,往哪儿搁呀!”

  英子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后悔死了。她真后悔当初给家里来信,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她更后悔自己,怎么就跟哥哥回家来了?子新呀,远在北京,还不知道一点儿消息。我现在,又该怎么办呀?

  英子开始强烈地拒绝家人。但是,一位力不缚鸡的弱女子,面对自己亲人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她已是身不由己。

  大红的喜联贴起来了,贺喜的唢呐也吹起来了,从京城回到家后的英子,明天就要出嫁了。

  黑漆漆的夜色下,英子还想逃跑,可现如今,已受到严密监视的她,一宿的密谋策划也没成功。

  天亮了,英子的心情,也像那阴沉沉的天空,于寒冷中,没有一线阳光。陆陆续续,前来贺喜的乡人,点燃了一挂又一挂鞭炮。那声声“砰砰”的炸响,震的英子欲哭无泪。

  她的心情,已绝望到了极点,她知道过了今天,自己将再也不会属于子新了。好苦命的人呀,现如今我就要背叛你,去和他人成亲啦。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那男方家迎亲的小轿车,终于开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下,声声喜调唢呐的送亲曲中,穿上新娘嫁衣的英子,被两位女伴携扶着,走向了迎亲的小轿车。英子再也止不住,如孩童般“哇哇”大哭。

  缓缓启动的小轿车内,英子已哭成了泪人。新郎就坐在她的身旁,他劝她,她不听,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县城就要到了。

  车窗外的雪,下得更大,田野、道路、村庄都裹上一层白了。一直在哭泣的英子,终于止住了哭声。她知道车若进了县城,自己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一天一宿没睡,早已是昏了头的她,高喊一声:“停车、停车。”

  司机不知缘由,猛地刹住了车。英子打开车门,慌忙忙跑了出去。那新郎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他看英子下车,只好打开另一侧车门追出去。可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只见新郎跑到英子下车的这一侧时,那慌慌张张跑出车外的英子,已被一辆迎?面行驶的大货车,给碾轧在了车轮之下。

  英子死了,听乡人们说:那新娘下车是去上厕所,只因心急道滑,再加上大汽车刹不住车,从而导致了交通事故的发生。也有乡人们说:那新娘下车是为了逃婚,误撞大汽车而亡的。

  两天后,等子新乘火车赶回家乡时,他所能面对的,已是新堆起来的一个小小的坟茔。

  英子去啦,那俊美的芳容还在眼前晃动,那甜蜜的话语还在耳旁响起。可是英子却真的走啦。老天爷呀,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长途奔波,从京城赶回家乡的子新,重重地摔躺在英子的坟前。漫天飞舞的大雪,比前几天的那场雪还要大。

第72节:新时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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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1)
  第十七章

  曾祖父的飞针穿蝇

  在我的故乡,乡人们茶余饭后,说起曾祖父的妹妹——我的老姑奶奶这个人来,有这样一段故事。

  说的是解放前,我老姑奶奶回娘家时,想吃香油面窝窝头。蒸窝窝头用香油来和面,这大概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为此,曾祖父斥责了她几句。没想到我老姑奶奶满心不悦,饭也不吃,就回了婆家。

  她婆家在斜楼,离娘家何家楼也不算太远。其夫外号叫兰三眼,听乡人们说,此人双眉之间,天生一块黑色胎记,类似于神话传说中二郎神的天眼,因此大伙都叫他兰三眼。

  另外,对于这个外号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此人骁勇善战,枪法如有神助,打起仗来绝对是弹无虚发,枪枪夺命。大伙说他枪法准,乃是比别人多一只眼也。

  只可惜此人跟错了队伍,做了“七路皮”的一位连长。

  我曾就“七路皮”一词询问过我故乡的老人们,打探这“七路皮”是何种军队。有老者说:“‘七路皮’乃八路军的对立面也。”

  所以我也就这样想:甭管他是“七路皮”,还是“九路皮”,只要他不是八路军,那么他都是咱老百姓不喜欢的队伍。

  单说这天,“七路皮”的连长兰三眼,闻听妻子回娘家受辱,勃然大怒?,亲自点了一个排的兵,杀气腾腾直奔何家楼,找曾祖父算账来了。

  有近邻闻知兰三眼带兵杀来,忙劝曾祖父快快躲藏。没想到曾祖父微微一笑道:“来客是我姐夫,还能杀了我不成?真要躲藏,岂不是待客不敬。”

  于是大门四敞,立院中等客至。家中的其他人和近邻,早吓得远远地躲藏了起来。

  我那老姑爷爷兰三眼,带一路兵马来到何家楼。他本身只是想耀武扬威,吓一吓曾祖父。但没想到,我们何家大门四开,院内站定曾祖父,单等客来。

  杀气腾腾的兰三眼,手提双枪进何家院内,高喊一句:“给我捆了!”

  可还没等他把话喊完,却只见曾祖父满面堆笑,急步上前说道:“姐夫来,贵客至,何故兴师动众?”

  好聪明的曾祖父,一句话指出了他们二人的亲戚关系。你若真对我有气,也不能让外人,也就是说让你手下的人来捆我呀?

  兰三眼闻听,果然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挥挥手,让众兵丁退后,眼也不看曾祖父说道:“速速做一盘香油面窝窝头,如不然,可别怪我枪下不认亲戚面。”

第74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2)
  曾祖父又是一笑:“为我姐来讨一盘香油面窝窝头,姐夫行为可敬。若我姐要吃鸡、吃鸭,我这就去做。但若吃香油面窝窝头,恕我难以从命。因它并非咱百姓人家所食也。”

  在当地百姓们面前,早就作威作福惯了的兰三眼,若遇其他人对他如此不敬,早就命手下人捆了拉?回去,扣个通匪的罪名,打他个半死不活。但此时他面对曾祖父,心想真把他捆走,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没有人情味。但不动武吧,看来这何三,还真是不服软。

  也真凑巧,当时天空中正好有一只老鸦飞过。便见兰三眼听鸟鸣,也没抬眼,只是手一举,顿听“砰”一声枪响,那高高飞翔的老鸦,直直地摔下来,砸到了曾祖父的身前。

  曾祖父一愣,见兰三眼“嘿嘿”冷笑着,一面用嘴吹冒着蓝色青烟的枪口,一面用眼睛斜视自己,似乎在说:你小子这下服气了吧。然而,让兰三眼没想到的是,不屑一顾的曾祖父,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雕虫小技,你不闻古有一将军,善射,有百步穿杨之功,喜四处炫耀。一日,遇一卖油老者,以线状油线穿??钱孔,与之比试。将军愧,自叹不如。此曰:熟能生巧也。”

  兰三眼怒?,持枪指曾祖父喊:“你有什么手段,敢与我神枪相比?”

  曾祖父“嘿嘿”一笑。手撩长袍,从下摆内拔出一根银针,观身旁一只飞来飞去的饭蝇,手扬,针飞,穿蝇,落至地下。

  兰三眼大惊,欲退,又恐遭乡邻嗤笑,顿时脸露泼皮相,非要去捆绑曾祖父。而曾祖父迅速拔出三根银针,手指兰三眼道:“尔等若动武,我两针取你双眼,一针取你咽喉。”

  手捏银针,满脸盛怒?的曾祖父,观兰三眼手挡咽喉,愣了又愣,呆了又呆,丢下一句:“这事与你没完。”便灰溜溜带一帮人走了。

  在我故乡人们的眼里,颇具传奇色彩的曾祖父,除了那被人称道的神奇中药“七窍还魂散”以外,再有就是他那出神入化的针灸医术了。

  乡人们在谈到曾祖父用“七窍还魂散”治病救人的同时,大多也都谈到曾祖父对患者采用的针灸疗法。

  针灸,是通过针刺、艾灸,刺激腧穴??络,疏通气血,扶正祛邪,调整机体阴阳虚实,从而达到治病的目的。

  在我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中,针灸医术作为医学界的一枝奇葩,上可以推溯到旧石器时代。那时候的人类发明了最早的针灸雏形——砭石。这一时期,人类除了用砭石治病以外,大概还有骨针和竹针的应用。到了夏朝以后,由于冶炼技术的发展,出现了金属针。其金属针包括:铜?、铁、金、钢、银等等。至于现代,除了大多数用的金、银合金针和不锈钢针外,更有一种电视里常做广告的,不用穿透人的皮肤,便能够达到治病疗效的磁针。

  我想针灸之器具,甭管是石质、铁质、金质、银质、合金质等,它的目的,都是为了治病。然而曾祖父却以它为兵器,吓退兰三眼,这恐怕在历史上的医学界,都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话说曾祖父和兰三眼的恩怨故事,这才仅仅是开了个头。

  全国解放前夕,鲁西南地区展开了土地改革运动。当时穷苦的乡人们,在新政府的领导下,分了地主家的土地和财产。那时候曾祖父,作为一名有文化的人,被当时的土改工作队请去做了会计。主要是帮助土改工作队的工作人员,统计地主家的财产,然后再将地主家的财产平均分配给咱们穷苦的老百姓。

  翻了身,当了家,做了主人的穷苦百姓,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高高兴兴地去打土豪,分田地。

  然而此时,就在不远处的淮海战场上,还盘踞着国民党的数十万大军。那些被人民解放军赶走了的地主恶霸们,也就在某一天深夜,勾结国民党军队,组成还乡团,杀回了鲁西南地区。

  当时,被还乡团兵丁抓走的人当中,就有我的曾祖父。而抓曾祖父的主谋人之一,就是还乡团的团长兰三眼。

  何家楼村边的场院里,“嗷嗷”狂叫着的还乡团兵丁,手举着火把,将一位位五花大绑的土改积极分子推到了场院的中央。

  场院的四周围,围满了敢怒不敢言的众乡亲。还乡团团长兰三眼,腰系武装带,歪戴着大檐帽,一声令下,将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全身浇满了汽油,以火把引着,点了天灯。

  凶神恶煞的兰三眼,用手枪指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叫嚷道:“都***给我听着,臭叫花子们,这就是你们跟着闹的下场。”

  黑压压的人群无语,但忽明忽暗的火把光线之下,看到的却是乡亲们一双双愤怒?的眼睛。

  坚强的土改工作队队长,在大声叫骂着敌人的同时,随渐旺的火势壮烈牺牲了。

第75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3)
  下一位全身被浇满了汽油,准备去点天灯的人,是区政府一位姓刘的文书。就在高举着火把的兵丁欲引燃刘文书时,我那被五花大绑的曾祖父,也可以说是连自身性命都难保的他,大叫一声住手。

  高举火把的兵丁愣了一愣,匪首兰三眼便冲他挥挥手,止住欲点刘文书的火把。走近曾祖父身前,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着小舅爷(曾祖父是他的小舅子,兰三眼叫舅爷,这在当地方言中有点戏谑的味道),今天你那银针,恐怕是掏不出来了吧。”

  五花大绑的曾祖父,在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下,阴沉着脸,对兰三眼说道:“你不见国民党的大势已去,江山就要易主,望尔等积些阴德,好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子孙,留条后路。”

  “哈哈、哈哈……”兰三眼一阵狂笑,手中枪一指场院边一位兵丁高举的火把,顿听“啪”的一声炸响,那熊熊燃烧的火把,顿时化做一团炸开的火球。一阵狂风吹过,火把熄灭,仅存一丝星星点点的文火之光。

  那兰三眼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先把这何三给我点了!”

  几位兵丁上前,提了一桶汽油,兜头盖顶冲曾祖父浇了下来。

  四周围的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乡亲虽畏惧还乡团兵丁的凶恶,可见他们欲点燃曾祖父,再也按捺不住了。

  有几位长者冲开还乡团兵丁的拦阻,走近兰三眼身前求情道:“兰爷,看在乡邻乡亲的份儿上,饶了这何三吧。况且这何三也不是外人,哪有姑爷杀小舅子的道理?”

  兰三眼“嘿嘿”一阵冷笑后,大叫一声:“好,何三。今日我看在乡亲们的份儿上,给你指一条生路。”

  这兰三眼给曾祖父,指得又是一条什么样的生路呢?

  好可恨的兰三眼,他指得生路,竟然是让曾祖父去点刘文书。

  好你个兰三眼,出的招儿够损的。如果曾祖父为了自身平安,点了那刘文书,日后在乡亲们面前,还如何去做人?再者说,那刘文书本是曾祖父前些年在私塾里教过的学生。小伙子二十岁不到,长着一张娃娃脸。刚才曾祖父就是不忍心自己的弟子被烧,才大喊了一声住手。现如今,曾祖父又岂能为了自身的性命,去亲手点燃刘文书?

  脸沉如铁的曾祖父,冲几位求情的老者点点头,感谢一番好意。然后便上前一步,跨到兰三眼身前,轻蔑地一笑:“何必耍此花枪!何家的姑爷,你先点了我吧!”

  兰三眼又是一阵狂笑道:“好、好、好,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去闯那鬼门关。兄弟们,给我拉远点儿点了,别让我看着,省得他到阎王爷那儿,说咱这姑爷不仗义。”

  上来几位兵丁,拉?起曾祖父就往场院外的田地里走。此时,那忽紧忽慢的夜风,突然间刮得大了起来。

  听乡亲们说,当时那火把的火焰,被风吹得有一尺多长。离好远都能听到那风吹火把发出的“扑喇、扑喇”声。浑身被浇满了汽油的曾祖父,被火把点着了。但黑漆漆的夜空,却伴随着狂风,如瓢泼一般降下了一场骤雨。

  也听乡亲们讲,兰三眼欲点曾祖父时,咱们的解放军打过来了,吓跑了还乡团的兵丁,自然曾祖父就得救了。

  如今不管怎么讲,曾祖父当时确实是没被烧死,如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后的故事可讲了。

  且说那兰三眼带还乡团的兵丁,被我们的解放军吓跑以后,躲藏进了不远处的阜城集内。我人民解放军也迅即将阜城集包围,并准备将这股淮海战场外的国民党残军消灭掉。但敌人却依仗高大的城墙垂死挣扎。我人民解放军攻了两天,愣没攻下来。于是,我军在强攻不下的情况下,为避免更大的伤亡,便悄悄撤了军。

  敌军大意,看解放军不过如此,便放松了警惕。但就在我军撤离后的第三天,阜城集城关外的丁家大院前,却出现了几个讨饭的乞丐。

  百鸟丁让人送饭,乞丐不要,送钱,更是不收。此后,便见几个乞丐,走进了丁家大院,对丁家人说:“老乡,看你们也不是坏人,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你们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你们还像往日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干涉我们的行动。”

  这几位装扮成乞丐的解放军说完话,径直走进了那一排面向阜城集城墙的房子。又是搞测量,又是做标记,一直忙到天黑后,“呼啦啦”又开来了成批的军队。他们在白天测量好的地方,面向城墙构筑工事,挖凿地洞。并叮嘱百鸟丁及家人,天黑后,全躲在房间内,千万不要出来。于是,等这天天黑后,百鸟丁一家人,都早早地上床休息。但到了后半夜,家里的那头小毛驴,不知何故受了惊吓,满院子里“嗷嗷”乱窜。

  也活该这天出事,那百鸟丁的长子大老黑,一时忘记了叮嘱,匆忙间提了只马灯,欲到院子里查看。但刚出屋门,灯光便招来了城墙上敌军的一颗子弹,大老黑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咕咚”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几位解放军唯恐丁家人哭喊,急忙用盖体裹起尸体,抬进了一个无人的房间。

第76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4)
  黎明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由地洞内运至城墙根处的炸药,将城墙炸开了一个大豁口。冲锋号吹响了,喊杀声更加激烈,太阳还没升到树梢上,阜城集内所有的敌军便被消灭了。

  此时,百鸟丁及其家人,这才知道大老黑已死。日子没过多久,百鸟丁也去世了。不久后,全国解放了,丁家被轰出了房间众多的深宅大院,失去了优越的富人生活,沦为平民百姓。

  百鸟丁共有两子。长子大老黑,深得百鸟丁唢呐技艺的真传。次子丁克功,自幼习文,对响器行当一窍不通。至此,丁家因大老黑和百鸟丁的亡故,随着新政府的建立,所有的响器道具全被充了公,丁家的响器行当,也就永远留在了那个灭亡的朝代。

  百鸟丁的次子丁克功,有四女一男,三女丁文秀就是我晚娘。

  后来我听乡人们讲:当时阜城集攻不下来的原?因,除了城墙高大宽厚以外,敌军内还有两位神枪手。他们一人抱一挺歪把子机枪,各居东南角城楼和西北角城楼。四面城墙,一人承包两面,歪把子机枪也不连发,全是点射,见人就打。那个准劲儿,好像不是枪找人,而是人在找枪。谁?若敢近城墙半步,那绝对是撞上了阴曹地府的阎王。

  单说我人民解放军胜利攻城后,活捉了两位守城神枪手中的一位。这一位神枪手是北京人氏,外号小北平。

  我人民解放军优待俘虏,当时的政策是回家发给路费,留下可以加入人民解放军。那小北平离家千里遥远,不愿回去,便留下作了一名人民解放军。因其会修理电台,于是便被编入后勤部队,做了电台修理班的班长。

  弃暗投明,成为我人民解放军战士的小北平,听乡人说,他在六九年的中苏珍宝岛事件中,立了一个大功,并受到了全军的嘉奖。

  当时的珍宝岛战场上,苏军有一种T62新型坦克。这种坦克的外包装钢板有半尺厚,我军的炮弹打上去,就好像是鸡蛋碰石头。听乡人们讲,当时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赶紧下命令,快速研制出了一种专门对付这种T62新型坦克的电钻炮弹。

  这种电钻炮弹的特点是打上坦克以后,炮弹就像磁铁似的吸附在了坦克壁上,然后弹头内便有一电钻钻出来,在坦克外包装钢板上打洞。待洞钻开后,炮弹才爆炸。这种炮弹在北京研制成功后,被迅速送往中苏边境线。护送炮弹的主要负责人,便是解放前的神枪手,现如今的我人民解放军干部小北平。

  小北平接受了任务,风驰电掣地赶往中苏边境线的珍宝岛战场。当时是三月份,黑龙??地区依然是天寒地冻。

  一路风尘仆仆的小北平,押送着电钻炮弹,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但天公不作美,偏偏下起了鹅毛大雪。先是小北平的吉普车打滑,翻?进了路边的深沟内,怎么也出不来。接着是装载炮弹的大卡车,即使在汽车轱辘上捆上防滑链,一天也前行不了几公里。

  时间就是生命,真的耽误了期限,自己是死罪倒还好说,重要的是咱们整个国家的损失,又何止是几条人命的事情。急中生智的小北平,最后征用了附近农场的几辆“东方红”链式拖??机,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提前将炮弹送到了珍宝岛战场。

  您还甭说,这电钻炮弹还真管用,上去一试,就将一辆T62新型坦克的钢板给钻透了。然后“砰”的一声炸响,坦克就停下来不动了。紧跟着我军又是几发炮弹,将坦克下的冰面炸破,苏军的坦克彻底沉入??底去了。

  因有了这种新式炮弹,苏军的坦克就再也不敢进犯了。到了这年的五月份,我北海舰队的潜水员潜入江底,用钢绳把坦克缚住,岸上数辆重型卡车牵引,苏军的坦克被打捞上岸。

  这种T62新型坦克,内有红外线夜视仪、射击双向稳定器,以及大功率柴油机等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先进设备。这也为我国未来的坦克研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事后,小北平也因运送电钻炮弹有功,受到了全军通令嘉奖。到他离休时,已高升到某集团军后勤部长的位置了。

  这位解放前阜城集上的敌军守城神枪手,可以说有一个良好的归宿。

  那么,另一位神枪手是谁?他的命运又怎样了呢?阜城集守城的另一位神枪手兰三眼,他的命运可就惨了。

  当时他虽没被我人民解放军俘获,但他的独生子却被我人民解放军的炮弹给炸死了。

  兰三眼在阜城集城墙被炸开后的战乱中,带一小撮残兵败将,投靠了徐州附近的国民党大部队,后在淮海战役中,被打残了一条腿,之后化装成老百姓,跑回了家。

  一直到全国解放后,在镇压反革命的活动中,才被我人民群众从他家的床底下给揪了出来。后经?公开审判,立即执行死刑。

第77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5)
  当时公开审判的地点,就在三王庙庙会上。大约有二十多位被执行枪决的坏人。待公审完毕后,他们被拉到不远处的一段黄河故道里,一字排开,执行枪决。

  当时刑场四周围围观的人民群众,简直是人山人海。因为这次大枪决的案犯,可以说是鲁西南地区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再加上这些被枪决的案犯,全是当地民愤极大的地主恶霸,以及蒋匪特务等。因此前来观看、声讨的人民群众很多。

  我的老姑奶奶抱着她的小孙子,泣不成声。现如今她的儿子早被我人民解放军打死,儿媳妇也扔下刚刚会跑的孩子,跟人家男人跑了。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又要为丈夫收尸了。

  天空中火红、火红的太阳,直晒的人们头皮发麻,晴朗的天空下,翻?了身,当了国家主人的人民群众,对死刑犯们指指点点,谈论这些昔日作恶多端的坏人,今日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黄河故道里的刑场上,“砰、砰、砰……”一声声枪响过后,我的老姑奶奶就晕了过去。

  陆陆续续,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太阳也落到西天去了。阴沉沉的黄河故道里,凉风吹了起来。她那小孙子,拉着她的衣襟,一声声奶奶、***哭喊,终于使她清醒过来。

  步履蹒跚地她拉着小孙子的手,走进了那充满血腥之气的刑场。地下流满了污血,有的刑犯尸体,早被家人用手推车拉走,余下十来具尸体,散乱地躺在刑场上。

  夕阳已躲藏进了天边,一只只黑色的老鸦,在余晖中“呱呱”鸣叫着。阴沉沉的黄河故道远方,是一眼望也望不到尽头的芦??荡。

  小孙子紧紧攥住***手,忽然间喊了一句:“奶奶我怕,我怕。”

  我老姑奶奶也顾不了许多啦,她扔下小孙子,紧跑几步,在散乱倒地的尸群里,寻找到了兰三眼。她流着眼泪抱起尸体,准备往家里拖。可她刚走了没几步,那怀中死沉、死沉的尸体,却突然间“啊”了一声。

  我老姑奶奶猛然一惊,手一松,把尸体摔到了地上,紧接着就是一声痛苦的“唉哟”。

  人还没死,人还没死!我老姑奶奶手抚鼻孔,尚有气息。再摸伤口旁的心脏,已然“怦怦”在跳。

  人还没死,人还没死,老天有眼,这是可怜我们祖孙俩呢。自言自语的我老姑奶奶,也顾不得小孙子了。她赶紧背起尚未死的兰三眼,乘夜色的掩护回了家。

  由此,鲁西南地区自建国以来,一件最为奇特的公案发生了。

  听乡人们讲,兰三眼之所以在刑场上没被打死,是因事件发生在这样一个江?山易主的年代里。

  假若是从前,鲁西南地区的刽子手行刑时手用的是大片刀。那种场面,大家也许早已从电影和电视画面中看到过。死刑犯跪在地下,身后是穿红衣,持大刀,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只等午时三刻一到,县老爷于案后,将行刑的令牌一扔,刽子手大刀落下,只听“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尸首两分,人绝不会有生还的道理。

  新中国成立后,死刑犯行刑时,由法警将其押往刑场。两名法警架住刑犯,由一名带白口罩持枪的法警近前,冲脑门儿打一枪后,扭头就走。随后再由法医来验尸,假若枪打的不是地方,人还没死,那就再补上一枪。

  兰三眼居然能从刑场上生还,巧就巧在当时全国刚解放不久,死刑犯们全由当地的民兵执行枪决。

  看来,当时打兰三眼的那位民兵同志,枪法也不怎么样。或者说,是他从没有这么面对面地杀过人。总之是发令员令旗挥过后,他的手一哆嗦,那子弹愣没打在心脏上。

  我老姑奶奶将未死的丈夫背回家后,人虽还有一丝气息,但因失血过多,人一直昏迷不醒。

  我老姑奶奶赶紧给丈夫喂了些水,然后用一团棉絮,将还在洇血的弹口堵住。小孙子被吓得连哭也不敢哭,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在昏黄的菜油灯光下,忽闪着黑黑的大眼珠,看着忙个不停的奶奶和全身是血的爷爷。

  兰三眼终于睁了一下眼睛,还没说一句话,又昏了过去。

  我一定要救活他,我们祖孙俩不能没有他!暗下决心,我老姑奶奶,抱上小孙子,吹灭菜油灯,一路小跑着去了何家楼。

  曾祖父还没有休息,如今我那抱着小孙子的老姑奶奶,全没了早些年回娘家要吃香油面窝窝头的威风。她见到曾祖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下。曾祖父赶紧去搀扶,她不起,说兰三眼余下的半条命,全靠曾祖父了。

  闻听死刑犯兰三眼没死,曾祖父先是一惊。再面对我老姑奶奶唯恐惊动四邻乡亲,而可怜的低声求助,曾祖父只是背转身,摇着手,一声声说道:“走吧,走吧。”

  我老姑奶奶死活就是不起来。她跪在地下,搂着不言不语的小孙子,威胁曾祖父道:“何三,你今天若不去救人,我们祖孙俩就跪死在你这里了。”

第78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6)
  她那刚刚四五岁的小孙子,也真懂事。看着奶奶跪在地下,自己也挣脱开***搂抱,随奶奶一起,跪在了曾祖父的脚下。

  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夜已经?很深了。那一直站着没挪动半步的曾祖父,大概也有过一番激烈思考,终于对跪在地下的祖孙俩说:“起来吧,起来吧。”

  曾祖父终于随我老姑奶奶去了斜楼的兰家。我想曾祖父前去救兰三眼的原?因:其一应该是看在我老姑***面上,再怎么说也是亲兄妹,他又怎忍心姐姐和她那还不懂事的小孙子无依无靠呢。

  其二我想,曾祖父在“七窍还魂散”的用法上,既然“四不用”中有一条该死之人毋用,那么兰三眼在刑场上没被打死,也说明他命不该绝。如此,也就去救他一命吧。

  曾祖父来到兰家,手抚昏死的兰三眼,号过脉搏后,将“七窍还魂散”加上自己发丝燃成的灰末,用温开水冲好后,撬开兰三眼的嘴,灌了下去。

  接下来,曾祖父又用银质器具,挖开兰三眼胸前的弹孔,夹出子弹头,撒上止血和消炎的药粉,连头也没回,根本没顾及我老姑***千恩万谢,连夜回家去了。

  三天内,昏迷状态中的兰三眼,时而如做梦般呓语,时而又如死人般气息全无。但一直守护在床前的我老姑奶奶,却不再担心,也不再害怕。因为她相信曾祖父的能力,也更加相信“七窍还魂散”没有救不了的命。

  第四天头上,兰三眼终于活过来了,他赶紧命妻子在他家的坟地内,为他做了一个假坟。然后就足不出户,真正过起了隐居的日子。

  罪大恶极的兰三眼,虽然在曾祖父“七窍还魂散”的救助下,躲过了死刑法场上的一劫。但接下来的日子,苟且偷生的生活,也使他没活几年,就一命呜呼了。

  兰三眼死后,我老姑奶奶和她那已上小学的小孙子,便在自己家的房间内,深挖了一个坑,也没用棺材,草草将兰三眼埋了。

  所有的这一切,乡人们全然不知。倘若不是多年以后,县上的公安机关从房间内挖出兰三眼的尸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没人会相信,曾在黄河故道里被枪毙了的兰三眼,竟然又偷偷摸摸地活了好几年。

  日子在不断地延续,失去了儿子和丈夫的我老姑奶奶,也把自己的独生孙子,视为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六零年春天,麦苗刚刚返青的时候,接连不断饿死人的村庄里,乡人们都跑到麦地里去啃食麦苗。我老姑***小孙子,也要随众人去麦地里偷麦苗,但我老姑奶奶却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在她的意识里,她一定要把兰家剩下的这根独苗苗,培养成一个好人。

  当时大队或公社里,开“地富反坏右”们的批斗会时,她总是将小孙子锁在家里,绝不让他看到奶奶让别人批斗的场面。

  现如今小孙子饥饿难耐,我老姑奶奶,也是好几天都没有吃上一口饭了。她阻止小孙子去地里偷拔麦苗,而自己却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麦地。

  刚刚返青的麦苗,吃到嘴里,流出青青的汁水。一群饥饿的乡人,就像一群羊一样,趴在地上啃食麦苗。因为,他们早已没有了站着弯腰拔麦苗的气力。

  我老姑奶奶一边啃食麦苗,一边还要将使劲儿拔下来的麦苗塞进胸前的衣服内。她还要将麦苗带回家给她的小孙子吃。后来生产队看青的人,举着大棒子追来了。我老姑奶奶只看了一眼大棒子,便永远留在了那片麦地里。

  她的小孙子闻听奶奶死去的噩耗,哭喊着跑到麦地,抱着奶奶僵硬了的尸体,晕了过去。后来在乡人们的帮助下,小孙子在麦地里就地掩埋了奶奶。从此在这个世界上,疼他爱他的人,再也没有了。

  当时,小学刚刚毕业的他,只好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去了。这个地主恶霸的后代,在当时被乡人们唤做狗崽子。他父亲的罪恶,他爷爷的罪恶,全压在了他的身上。

  大队里每星期五下午召开的群众大会,他都要站在台前的一角,接受批判。如赶上节日或什么重大政治运动,他还要和其他的“地富反坏右”一起被游街。

  小小的年龄,承受着如此的重负。他不知道找??去倾诉,他也根本找不到人去听他的倾诉。在生产队干活,谁人都可以支使他,谁人都可以打骂他,他要干最脏最累的农活,谁?让他是兰三眼的孙子呢!

  他没有名字,也许他的名字因没人叫让乡人们给忘记了。但是,他却有一个很响亮的外号,那就是和“八仙”之一的兰采禾同名。我童年在故乡时,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听乡人们叫他这个名字。关于“兰采禾”这一名字的由来,还要从他奶奶去世后说起。

  因为他是地主恶霸的后代,乡人们也不愿和他有过多的交往。白天他到生产队里劳动,晚上回到家,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年轻轻的小伙子,迷上了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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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曾祖父的飞针穿蝇(7)
  夜晚的乡村,乡人们忙碌了一天,晚上总爱邀请一些说书的艺人,来村庄上娱乐娱乐。昏黄的马灯灯光之下,摆一张八仙桌,艺人把醒木一拍,便在三弦的伴奏下,一手敲大鼓,一手摇剪板,嘿嘿呀呀地唱了起来。

  兰采禾虽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却对戏词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为了听戏,他有时独自跑到十多里外唱戏的村庄去。宁静的乡村暗夜里,艺人们唱到三更天后方才收场。那痴痴呆呆,完完全全沉浸在戏曲情节里的兰采禾,等戏场上的人全走光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

  一路上,田野宁静,乡村宁静,独自一人的他,便扯开嗓子,尽情地歌唱新听的戏文。

  白日里劳动中,乡人们干累的时候,总爱叫兰采禾唱上一段。他也不客气,后腰上拿出一付自制的呱嗒板,边打边摇地唱了起来。他最爱唱“八仙过海”的传说。一位位除暴安良,得道成仙的高人,在他的口中,也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乡人们的面前。

  因他姓兰的缘故,大伙便根据八仙里的人物,把他叫作了兰采禾。

  会说书唱戏的兰采禾,生活中独自一人的他,虽然孤独,但非常快乐。不知忧,不知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非常乐意帮助别人。

  在当地的乡村里,甭管是谁家有事,他都争着抢着前去帮忙。生产队里的农活,甭管多脏多累,他都主动去干。大坏蛋兰三眼的孙子兰采禾,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大家对兰氏家族仇视的态度。

  假若我老姑奶奶在九泉之下有知的话,她也应该感到欣慰了。因为她自从儿子和丈夫死后,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将自己的孙子,培养成一个好人。

  现如今,在乡人们的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好人的兰采禾,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却仍然无法摆脱兰氏家族给他带来的阴影。您瞧他,早过了结婚的年龄,却还是光杆司令一个。

  在当时的社会里,家庭成分论相当重要,就看那每一位媒人,给人提亲时,都要先问一问对方是什么出身。再者说,当时兰采禾独自一个人生活,家里也不富裕,又有谁?家的闺女会嫁给他呢?

  大龄青年兰采禾,光杆司令的日子,一直过了三十多个春秋才算结束。也就是说,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兰采禾三十多岁的时候,才真正有了个媳妇。

  八十年代初期,全国早已取消了成分论,各地农村都实行了包产到户的政策。兰采禾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勤勤恳恳的他,三十多岁的年龄,正有着用不完的体力。于是,他的几亩田地在他的辛勤耕耘下,没几年就在银行里有了一笔存款。家里的旧房,翻盖成了新房,不愁吃,不愁喝,走向富裕生活的兰采禾。也在乡人的劝说下,从三王庙庙会上的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一个四川媳妇。

第80节:兰采禾买妻(1)
  第十八章

  兰采禾买妻

  那天,人贩子总共带来了五个女子,为了避免买货人挑肥拣瘦,她们全被装在了麻袋内,就像一袋袋粮食那样,堆放在房间里的一角。

  五个分别交了两千元钱的男子,在人贩子的带领下,各自挑选了一只麻袋。这五位男子,有像兰采禾那样岁数大了一直没说上媳妇的,也有身体有残疾,没人肯嫁的。总之这五位男子,要是自身条件很好的话,也绝不至于花两千元钱,从人贩子手中买外地女子做媳妇。

  现如今,他们交了钱,就像在集市上购买商品一样买了一个媳妇。虽然他们无法对商品的优劣进行挑选,但仍然是高高兴兴地扛了一只麻袋就走。因为这只麻袋里,有着他们渴望了多年的女人。

  兰采禾的运气实在是不算好。等他到了家,打开麻袋后,走出来的是一位结过婚的女人。

  这女人名叫玉棉,孩子都四五岁了。兰采禾有点失望,但失望之余,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满意的则是:这名叫玉棉的女人,虽说是孩子他妈,可长相上还算漂亮,年龄也比兰采禾小个四五岁。

  但是,花了同等价钱的兰采禾,要跟邻村那个人称丁巴子的残疾人相比,真是亏大发了。因为人家麻袋里装的是一位十八九岁,尚未结过婚的黄花大闺女。亏就亏吧,只要能跟着自己过日子就行。花了钱,做着美梦的兰采禾,亲自作了饭菜,烧了洗澡水。心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什么结婚仪式不仪式的,我看好日子就在今晚,先入了洞房再说吧。

  昏黄的煤油灯下,摆在桌子上的饭菜早就凉了,那盆里的洗澡水也不热了。坐在床边,一直低头啜泣的少妇玉棉,饭也不吃,澡也不洗,任凭兰采禾百般劝解,仍是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兰采禾。

  夜深了,早已说累劝累了的兰采禾,独自唱了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山东大鼓书。

  此段故事的大概意思世人皆知。但兰采禾唱的这段爱情故事,与众不同的是: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不但是同窗学习,而且还是同室同床共眠。其最精彩的一段,是说两人学业即将结束,明天就要分别,最后一晚梁山伯与祝英台同床共眠。老先生已看出英台是女流之辈,当晚在二人的床中间,立放了一根戒尺,说明早儿前来检查,若戒尺倒下,就要惩罚梁山伯。

  这一晚,英台女,情爱浓,巧言语,诱山伯,越戒尺,同卧共枕。然而,傻山伯,不知情,恐越界,遭师罚,婉言拒,空负情女。

  那兰采禾唱到精彩处,手下无鼓,便以竹筷击碗沿,取而代之。轻柔柔的大鼓书曲调里,叮当当清清脆脆的筷击碗鸣下,一对陌生男女,这一宿??也没有合眼。

  第二晚,兰采禾唱“卖油郎独占花魁”。第三晚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第四晚,那女子开始吃饭,开始喝水,终于对兰采禾说道:“大哥,看你也是个好人。只因我是有家有夫有子的女人,绝不能再嫁给你。”

  这一晚,兰采禾粗声唱了一宿“钟馗捉鬼”。

  这期间,邻村丁巴子买的那位黄花闺女,当晚便在别人的帮助下,与丁巴子同了床。那闺女不从,丁家人便打。第二天,那闺女乘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可还没跑出村,就被抓了回来。抓回来就打,甭管棍子,还是鞭子,更不论头上,还是身上。直打的那闺女跪在地上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跑了。”

  众人住手,可没过两天,那闺女又跑了。接二连三,一直跑了好多次,都被抓了回来。丁巴子唯恐那闺女再跑,便用菜刀剁掉了那闺女的一个大脚指头。这一下,受到严重伤害的那闺女,就再也跑不动了。

  兰采禾白日里去田间劳动,有村人便问他:“你那媳妇儿,让不让你上床?需要不需要我们给你帮忙?”

  兰采禾低着头,连说:“不用,不用。”

  那少妇玉棉,虽说在兰家一次也没跑过,但她却从来也没有和兰采禾同过床。这期间,兰采禾要求了好几次,都被玉棉拒绝了。既然人家女子不乐意,兰采禾也不愿强求。可一想,自己花钱买来的媳妇,不让同床,实在是窝囊。强求固然不是自己做人的原?则,但还可以来个智取。

  这时候,玉棉来到兰家,已是半月有余。白日里兰采禾出去劳动,她就在家里为兰采禾缝补衣服。单身汉的家,从前又脏又乱。现如今,在玉棉的收拾下,变得干干净净。收工后,兰采禾也能吃到玉棉为他做好的热饭热菜。

  有女人的日子真好,偷偷流过好几次眼泪的兰采禾,暗下决心,一定要留住这位女子。到了半个月头上的这天傍晚,收工回来的兰采禾,在玉棉做好的饭菜桌上,又放了一瓶新买的白酒。他对玉棉说:“你来了以后,劳累了许多,今天算正式为你接风洗尘。”

  玉棉听后,浅浅地一笑。这一对大龄男女,共同坐在了饭桌前。

  少妇玉棉近半个月来与兰采禾共同生活,观其彬彬有礼,非猖狂之辈,也就一时疏忽大意。在兰采禾好言相劝下,几杯?白酒下去,连饭也没吃上几口,就昏昏沉沉地趴在了饭桌上。

  兰采禾心下欢喜,将玉棉轻抱上床。天黑尽了,兰采禾关好房门,插上了门闩。桌子上的煤油灯点亮了,兰采禾于昏黄的灯光下,观玉棉齐耳的短发乌黑油亮,那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因喝了几杯酒的缘故,于白净中略显微红。

  兰采禾一阵春心荡漾,他想爬上去,但却痴呆呆地没敢动身。忽闪、忽闪的煤油灯光下,兰采禾静静地、呆呆地看着熟睡的玉棉,不知不觉间,就流出了一串泪珠。

  前几天,玉棉已经给他说过,她是四川省一个偏远山区的民办教师。她工作的那所小学校,离她们家,要走上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她是在傍晚放学后回家时,被人贩子掠走的。

  自四川到山东,这一路她在人贩子的挟持下,挨过许多次打,也受过许多次污辱。她也多次想跑,但都在人贩子的严密监视下,没跑成。她也多次想死,但当她真正面对死神到来时,她又看到了自己学龄前的儿子在叫妈妈,恩爱的丈夫在呼唤妻子,还有她那班里三十多位花花绿绿的孩子,在叫老师。

  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为了她的学生,她活了下来。谢天谢地,还总算遇到了兰采禾这样一位好人。她求兰采禾放他走,她说回家后,一定将人贩子拿走的两千元钱还给他。

  兰采禾没有答应,但她相信兰采禾绝对是位好人。她不跑,她虽然有机会。她为兰采禾整理家务,为兰采禾洗衣做饭。她等着兰采禾答应她——让她走。

  她睡得很香,看来酒劲很大。她梦见自己回家了,孩子跑过来,丈夫跑过来,她一把抱起儿子,喊着儿子的乳名,就流出了眼泪。

  好可怜的玉棉啊,她今晚绝对没有想到,好人兰采禾,也会有好人的计谋。

  痴呆呆,观望了玉棉睡态许久的兰采禾,轻声说道:“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手哆里哆嗦,轻轻解开了玉棉上衣的一只纽扣。心脏狂跳的根本无法平静,手上哆嗦的也更加厉害。全身处于激动状态中的大龄青年兰采禾,终于解开了玉棉身上所有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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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兰采禾买妻(2)
  白亮亮的皮肤,暗红色的两个奶头。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兰采禾,脸猛地趴上去,叼住了奶头狂吮不止。

  幸福的感觉中,听轻声呻吟的玉棉,似在喃喃自语中轻声呼唤什么?兰采禾停下来细听,终于听清玉棉呼唤的,竟然是她儿子的乳名。

  兰采禾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快速站起来,照自己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他迅速清醒了,在心里骂自己: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人吗?人家下八仙之一的柳下惠,深夜与娇女子独处一室,坐怀不乱。你还是人吗?不就是花了两千元钱,就想乘人之危,占人家女子的便宜吗!

  兰采禾“咕咚”一声,就给熟睡中的玉棉跪下了。

  这一宿,兰采禾再也没有合眼。宁静的乡村暗夜里,他为玉棉系好纽扣,盖好棉被,守望着睡梦中的玉棉,轻哼了一宿的《精忠演义》。

  第二天晚饭前,兰采禾不让玉棉插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又摆了一瓶白酒。玉棉问:“大哥,今日为何要如此丰盛?”

  兰采禾也不回答,只顾打开酒瓶,给玉棉倒酒,给自己倒酒。兰采禾端起酒杯?,还是没有说话。玉棉观他表情凝重,也不敢多问,只看他端酒杯邀自己,便也举起杯?。但又恐自己酒量不支,挨到口边的杯?,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兰采禾仍没说话,举杯一饮而尽。复倒满酒,再邀玉棉。玉棉还是轻抿,他又一饮而尽。

  三?杯酒过后,脸已见红的兰采禾,终于对玉棉说道:“玉棉,你回家去吧,明天你就走,我送你回去。咱两人这半个多月来,也算是有点缘分吧,今晚这酒席,权作兄长的我为你饯行。”

  呆呆的玉棉,听了兰采禾的一席话,“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来,扑簌簌的眼泪下,一遍遍说着:“大哥,大哥,你是个好人呢,你是个好人呢。”

  然后便“扑通、扑通”以头触地,给兰采禾磕起响头来。兰采禾赶紧搀玉棉起来,扶她坐好后说道:“大妹子,这是何必呢?来、来,吃菜喝酒,今晚不谈别的。”

  擦干眼泪的玉棉,脸上露出笑意。她陪兰采禾连干了三?杯酒后,脸上也飞起了红云。兰采禾还要喝,却被玉棉婉劝着拿走了酒杯?和酒瓶。二人吃了些饭菜便撤了席。

  碗筷收拾利索,厨房内玉棉烧了一锅水,并在大盆内兑好水温后,端到卧室内。玉棉插上门,脱光衣服,将全身上下擦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一身兰采禾给她买的新衣服。容光焕发的她,心想明天终于要回家了。

  她叫兰采禾来到卧室,娇羞中倒也不失大方地说道:“采禾,我这身体,早也是过来之人了。这一次被掠,也多次受到坏人的欺辱,我也不在乎什么。采禾,这半个多月来,也委屈你了。为了报答你的恩德,采禾,这一宿,我整个身体,就全交给你了。”

  说着话,玉棉便将自己脱了个净净光光。卧室内,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之下,背过身去的兰采禾,口里急急地劝说道:“大妹子,快穿上,快穿上,别这样,别这样。我若真想要的话,我就不会让你走了。”

  呆了又呆的玉棉,幽泣着含羞穿好衣服,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兰采禾劝她,她哭着说:“大哥,您真是一个好人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就在兰采禾准备送玉棉走时,就有近邻乡人对他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人家买的女子跑了,还要千方百计地追回来。你倒好,白花了钱不说,还要倒搭上路费,亲自送人家回去。”

  也有好心眼,赞同兰采禾做法的乡人劝他道:“采禾,她走,你就让她走吧,也就甭亲自送她到家里去了。山东到四川,千里遥远的道,人家那地方,你也不熟悉,别再发生什么意外。”

  兰采禾笑笑,对劝他的人说道:“就因为道远,她一个被人贩子强掠出来的女子,更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才决定亲自送她回家。”

  好心人的疑虑,果真变成了现实。当兰采禾一路上小心谨慎地将玉棉送回家后。他不但没拿到自己的两千元钱,相反还遭到了玉棉的丈夫,以及近邻村人的殴打。虽然玉棉一个劲儿说他是好人,但众人怎会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好人。

  遍体鳞伤的兰采禾,急匆匆逃出来,身上已是分文皆无。他一路乞讨,搭汽车,爬火车,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从四川回到了山东的家。

  众乡人闻知兰采禾,去四川后的不幸经?历,全都说他是大傻子,白搭上了两千块钱不说,还自找着去挨了一顿痛打。

  但是随着岁月的前行,被乡人们骂做大傻子的兰采禾,也终于向世人证明了他自己一点都不傻。原?本是那伙贩卖妇女的人贩子,不久后就落网了。他们一个个全被法院判了死刑,还有那买了个黄花大闺女的丁巴子,也因强奸罪、非法拘禁罪、伤害使人致残罪等,数罪并罚判了个一十八年。

第82节:兰采禾买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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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鬼桥技校(1)
  第十九章

  鬼桥技校

  鬼桥这一地名的由来,源自于清末年间,据说那时候这里的一座桥下老闹鬼。

  那天,我下了火车来到鬼桥时,天都黑了。出了火车站,还来不及打听到鬼桥技校怎么走,便被一伙蹬三轮车的人给围住了。

  他们全都争着抢着要拉?我,面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又看了看已晚的夜色,便选择了一位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问好价钱后,上了他的三轮车。

  小伙子劲儿很猛,七拐八绕的三轮车,带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才来到鬼桥技工学校的门口。我按说好的价格,给了蹬三轮车的小伙子五元钱。可等过些日子后才发现,这学校离火车站并不远,步行也用不了半个小时。第一次到鬼桥的我,便让鬼桥人给骗?了。

  我走进学校大门,传达室还亮着灯,我便敲着窗子叫人。一位有点驼背的老者,打开传达室的房门走出来,问我:“你找谁呀?”

  我拿出通知书说:“大爷,我是来报到的。”

  那驼背老者听后说:“不是明天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说:“我家住北京西山,离鬼桥挺远的,我怕明天来迟到。”

  那老者“喔喔”地答应着,让我走进传达室,对我说:“你先等一下。”

  然后他去打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自语:“天都这么黑了,这位同学该如何安排呢?”

  老者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通,他便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说:“何子建。”

  老者就说:“小何呀,值班的领导都没在,你看这样行吗?我先给你找一个房间住下,等明天学生们来报到时,再重新给你安排,你看好不好?”

  我连连点头,那驼背老者便找出一串钥匙,拿着手电离开传达室,带我走进了校园。

  我跟他穿过一个小花园,又绕过了几间平房,最后来到学生宿舍楼。因学生们都还没来报道,这栋三层的学生宿舍楼,每一个窗口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有点害怕,可我又没有什么办法。老者带我走进宿舍楼,脚步声便在楼内四处回荡。驼背老者不时轻咳几声,听起来有点嘶哑。

  我虽然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但我仍然感到那“咚咚咚”的脚步声似乎能将整栋楼震倒。在一层楼道的尽头,老者用钥匙打开一扇门,对我说:“小何,先委屈你一宿吧。”

  我说:“行,谢谢您大爷。”

  那老者说:“没事,没事。”

  他推开半扇门,也没进去,就晃动着发红的手电光,回去了。

  我将行李卷儿拿到房间内,用手去找墙上的灯绳,于黑暗中摸着后轻轻一拉。就在电门开关的“嘎巴”响声过后,那耀眼的白色日光灯,便瞬即充盈了整个房间。此时,我蓦然发现这个陌生的房间内,靠近窗子下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个木质的灵位。而灵位前的香炉里,尚有香头闪烁和袅袅的青烟。

  我扭头就跑,我的行李卷儿,我的书包,我全不要了。

  气喘吁吁的我,还没跑到传达室,便将驼背老者给追上了。我急匆匆地说:“大爷,大爷,房间内有灵位,有香炉。”

  驼背老者看我很害怕的样子,那驼着的背,似乎都笑直了。他回转身,摇着发红的手电光对我说:“走,我们回去看看。”

第84节:鬼桥技校(2)
  我们俩又回到宿舍楼,还没进楼,便听到楼内有脚步声。走进去,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儿,于楼道的尽头急急忙忙一闪,上了二楼。

  我刚才走进去的房间内,现在仍然亮着灯,我的书包还在,我的行李卷儿还在,可那明明摆在书桌上的灵位和香炉,却踪影全无。

  难道我刚才看错了,难道刚才一开灯,灯光刺眼,是我在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不,绝对不可能。我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房间内明显有一股香火的味道。驼背老者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甭怕孩子,跑了这一天了,一定累了吧。来,我帮你铺床,先睡上一觉,有事明天找你们班的老师再说。”

  我还是有点害怕,吞吞吐吐地说:“大、大爷,能、能不能给我换个房间。”

  “就一宿,先凑合一下吧,明天正式报到后,还得重新分配呢。”

  我不好意思再做什么请求,那驼背老者就回传达室去了。我关好房门,使劲儿插上插销。房间里四张床,两张上下铺,两张单人床,应该是六位同学,可今晚睡觉的人,却只有我一个。而我也顾不了许多了,这一天来的奔波,也确实有些疲惫的我,脑袋挨上枕头没多大会儿,便在恐惧中进了梦乡。

  一宿平安无事,第二天同学们都报道来了,办好入学手续后,我被分配到宿舍楼二层的一个房间。

  我们宿舍内加上我共有六位同学。我们便以年龄的大小,互相称呼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

  老大是鬼桥人,他比我们五位,要大上个三四岁。听他说,他待业都两年多了,也没分配上工作。家里人为他花了两千元钱,才使他走进鬼桥技工学校。因为毕业后,好赖在铁路上也能混碗饭吃。

  新学期开始了,先是两个礼拜的军训,之后,是新生分班。我们的班主任姓孙,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妇。

  她第一次到我们班里来,穿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高高的个子,足足有一米七零。款款走上讲台的她,披肩的长发下,阴沉着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当时,她给我们全班同学的感觉,仿佛是T形台上走来的一位国际名模。

  她先作了自我介绍,接下来逐个点名,与我们班同学互相认识。整整一节课,孙老师的一张脸,始终都是冷冷冰冰,就好像是我们同学欠了她二百元钱没还。全班四十位同学都说:“碰上这位表情严峻的冷美人做我们的班主任,真是不幸。”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却发现成天不见笑脸的孙老师,不光对我们学生冰冷着一张脸,对其他人也是如此。

  孙老师除了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以外,还教我们这一届四个班“铁路建筑”课。

  您甭看孙老师平日里对人冷冷冰冰,但她讲起课来,却是绘声绘色,甚至于说是神采飞扬。课上课下,判若两人。孙老师不但课讲得好,同学们爱听,另外,在以后的学习生活中,我们班同学都感觉到,她有一副让人尊敬的侠义心肠。

  那是第一学期的秋季运动会,我们班在拔河比赛的预赛中,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四强。在四强赛中,与我们班对垒的另一个班,班主任是我们鬼桥技工学校的女体育老师。

  女体育老师姓杨,原是某体校女子赛马队的队员。大概是这杨老师有过一段赛马的经历吧,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杨赛马。她们班根本就不是我们班的对手,三局两胜制的比赛,我们班以干净利落的三比零,进入了决赛。

  可是,就在决赛前的一天,教务处却通知我们,说我们在拔河比赛中犯规,取消了我们班的决赛的资格。我们班的同学一听,全都不干了。首先是那十位参与拔河比赛的队员,嚷嚷着说:“我们根本就没犯规。”

  接着,又有同学说:“肯定是担任校运动会裁判主席的杨赛马在捣鬼。”

  校运动会成绩的得分,直接关系到每个班班主任工作的考评。大家猜想那杨赛马,肯定是想通过自己的权力,为她自己的班多捞些体育加分。

  杨赛马的阴谋,被我们班的同学说透后,那教务处的老师,便赶紧去找杨赛马商量。杨赛马便说:“既然他们班没犯规,那就和我们班再比一次吧。”

  我们班同学还是不干,全嚷嚷着说:“我们班三比零已经胜出,就应该进入决赛。”

  其实,这正是杨赛马耍的另一条诡计。她看我们班不再重新比试,便以我们班弃权为由,正式宣布她带的班进入决赛。我们要求公正,我们要求公平。四十位十六七岁的技工学生,对公正和公平的要求,真是无比的神圣。

  可是时间不等人,就在我们班要求公平、公正的呼声还没有得到校方的任何回音时,第二天早晨,校运动会就要开始了。

  体育场内,回荡着嘹亮的运动员入场曲,主席台上坐着校里的领导和铁路局的领导。一个个班级都排着方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了体育场。该轮到我们班入场了。可我们班在孙老师的带领下,始终没有前行一步。

第85节:鬼桥技校(3)
  有主管老师过来了解情况,孙老师便说:“如不恢复我们班拔河比赛的成绩,我们班便不入场。”

  这一招真够厉害的,除了我们的孙老师,谁也想不出来。我们班同学全都高呼:“孙老师,真英明!”

  校领导和局里的领导,都在主席台上坐着呢。为了避免负面影响,主席台上运动会的主持人杨赛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我们班的合理请求。

  “公平第一,锻炼身体。”当我们班喊着嘹亮的口号,迈着整齐的步伐,通过主席台前时,我明显地看到主持人杨赛马,手持话筒,脸气得一抽一抽的。

  在那届秋季运动会上,我们班奋勇争先,一连夺得了多个项目的第一。然而,在拔河比赛的决赛中,我们班还是输给了比我们高一届的另一个班。

  十位拔河比赛的同学,走下赛场全都哭了,他们说:“对不起全班同学,更对不起孙老师。”

  直闹得我们班全体同学,在体育场的一角,全都围着孙老师掉下了眼泪。

  由于我初到鬼桥技工学校那一晚的恐怖经?历,使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夜晚常常失眠。睡不着觉的暗夜里,我总想起楼下那间有灵位和香炉的房间。

  我有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或者是眼花了。有一天晚上熄灯后,我便忍不住内心的疑虑,将我第一晚来校的经历,向我们同宿舍的五位兄弟讲了出来。

  老三、老四全说我:“老二,你可能看错了。”

  老五、老六却说我在编故事,吓唬他们。只有老大沉默不语,故做思考状的他,却给我们讲了一个更为恐怖的故事。

  他说:“这事情绝对是真事,曾上过报纸,就发生在咱们鬼桥技工学校的一层宿舍楼内,至于是楼下哪个房间,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睡在四号铺位上的一位同学,他特爱搞恶作剧,吓唬别人。有一次是星期天的晚上,同学们返校后,不用上晚自习,其他五位同学便看电影去了。房间内剩下四号铺位上的这位同学,想等他们回来后,吓一吓他们。于是,他先将灯泡用红布裹起来,拉?开红色的窗帘,自己穿上白上衣,在胸前倒了半瓶红墨水,站到靠近窗子的桌子上,在窗帘盒上拴根绳,系个套。试了试脖子能钻进去后,便等着其他的同学回来。心想弄个吊死鬼的场面,非吓他们个半死。后来,听到了同学们的脚步声,他赶紧钻进了绳套里。同学们回房间内拉开灯,暗红色的灯光下,看到窗台上挂着的那位同学,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想起他爱搞恶作剧,今天又在演戏,全都‘哈哈’大笑。等大伙儿都笑够了,便叫他快下来吧。可叫了几声后,没有回应。有人上前拉?他说:‘行了,行了,快别装了。’可他的身体被拉动后,人转了过来,舌头耷拉?得很长。同学们一惊,急忙把他弄下来,人早已没了气息。”

  我们宿舍内的哥几个,全听的屏住了呼吸。夜静得出奇,按规定休息的时间,早已过了多时。老三问老大:“后来,那位同学救过来没有?”

  老大说:“救个屁。”

  我睡在上铺,想对门口睡在下铺的老三说:“这真是吓人不成害自己,活该。”可我说话间,无意冲房门口一回头,却发现房门上的玻璃窗外,在楼道内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一张胖脸,就那么紧紧地贴在房门玻璃上。

  我一惊,失去控制地大喊一声:“有鬼。”

  哥几个全被我吓得够呛,齐声问我:“在哪儿,在哪儿?”

  我失魂落魄地手指房门玻璃,可等大伙去看时,什么也没有发现。哥几个就笑着骂我:“行,你这一招儿,要比老大讲的故事还厉害。”

  惊魂未定的我,严肃地对他们说:“我要??你们,我是大孙子。”

  哥几个根本就不信,老大也说:“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于是,我们哥几个都起床去上厕所,也好到门外去看个虚实。可等房门打开后,楼道内却什么东西也没有。此时,其他房间的同学们,早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单独对老大说:“昨晚上,我真的在玻璃窗上看到了一张鬼脸。”

  老大问:“你真没看错?”

  我无奈地笑笑,说道:“我??你干吗?”

  老大比我大几岁,再加上他是本地人,所以在我们宿舍内,他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我必须将这种险情向他说明白,别再发生什么意外。

  老大半信半疑地听了我的表白后,迟疑着对我说:“那咱俩先别声张,今晚上咱们还接着讲故事。待讲故事的时候,你就盯着房门上的窗户。如发现情况,就用脚轻轻磕一下铺板,也让我见识见识鬼长个什么模样。”

  当天晚上,老大在下铺接着与哥几个讲故事。睡在他上铺的我,钻进被窝里,脑袋趴到枕头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房门上的玻璃窗。

第86节:鬼桥技校(4)
  大概到了夜里十二点钟时,我听见楼道内有脚步声响起来。躺在被窝里的哥几个,完完全全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那老大正讲到故事的精彩处,自己都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我突然发现房门上的玻璃窗,慢慢靠过来一张大脸,便赶紧用脚磕了一下铺板。

  老大没有理会我,他还在讲故事,我便使劲磕了一下铺板。老大讲兴正浓,有点不耐烦地对我说:“干吗?”

  我说:“你快看。”

  老大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待他看了一眼房门上的玻璃后,便也张大口,坐在床上不言语了。

  其他的哥几个,不知怎么回事,直催老大:“讲啊,讲啊。”

  老大也不理睬他们,只是轻轻下床,欲开房门去看个明白。可他还没走到房门口,那张大脸一闪就不见了。我们哥几个都起身去上厕所,可到了楼道内,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重新回到宿舍内躺在床上,我说:“老大,昨天我没骗你吧?”

  老大说:“我看那张脸不是鬼,好像是杂务老张。”

  老三虽挨着房门,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他说:“老张这是干吗呀,都大半夜的了,还不睡觉,却偷偷趴房门,这不是成心吓人吗!”

  老大说:“没准儿他在检查同学们的休息情况。咱们学校有规定,杂务值班,临睡前,各个宿舍都要巡视、巡视。”

  我说:“要不然,咱们等那张脸再趴窗户时,咱们就逮住他问一问。”

  老大说:“你没看我刚才蹑手蹑脚地刚起床,那张脸发现后就溜走了。”

  我说:“要不然,明天夜里咱们就这样……”

  大家一听全笑着说:“只要不是鬼,这办法一定能逮住他。”

  哥几个商量好了计策,全都“呼呼”睡着了。而我却躺在床上失眠了,我想那张脸,可千万别是张杂务,因为张杂务这人,对我们同学特好。我也想不可能是张杂务。再说他巡视宿舍,看到我们没睡觉,应该推门进来,或者是喊一声,让我们尽快休息。可他为什么又不惊动我们,而是偷偷地溜走了呢?也许不是张杂务,可若不是张杂务,那么这整栋楼,都是明天早起还要上学的学生,谁又会半夜三更去偷偷看人家睡觉呢?

  难道、难道真的、真的是鬼?我不敢去想了,恐怖的感觉涌上来,温暖的被窝内,我却感到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

  这一宿,蒙着脑袋的我,一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第二天晚上十点钟,按学校规定的时间熄灯后,其他宿舍内的学生们都睡觉了。我们宿舍内,哥几个躺在床上接着讲故事。而我却偷偷搬个小板凳,背坐着靠在了房门上。此时我的脚脖子上拴了根绳,另一头攥在老大的手里。他盯着我脑袋上方的玻璃窗,一旦发现情况后,便轻轻拽绳子。我接到信号,就要将房门快速打开,以便逮住房门外的那张大脸。

  哥几个今晚虽说是在讲故事,但却都是心不在焉。我的被窝内,盖着三个大枕头,伪装成我睡觉的模样。老大在盯着玻璃窗,其他的哥几个,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

  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因昨夜没怎么睡觉,现如今靠在房门上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脚脖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我想睁开眼,我还以为是睡在床上。可绳子那一头的老大,却早已等不及了。他猛地一拽绳子,那刚刚要站立起来的我,便头重脚轻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咣当”一声撞在了房门上。

  我顿听房间外高喊:“怎么了,怎么了?”

  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也快速从床上爬起来。

  房门被打开了,果然是张杂务。他看一眼躺在地下的我,急忙抱我起来,问我:“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要不然我送你去医院?”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不好意思地说:“张老师,没事儿。我只是想去厕所,没留神摔了一跤。没事儿,没事儿,一点都没事儿。”

  我们哥几个只好集体去上厕所,这一下我困意全无。去上厕所的我,看着张杂务回值班室去了。楼道尽头处,暗??的灯光下,张杂务走进值班室的背影一闪。蓦然间,我想起了我刚来校那一天的夜晚,当我看到灵位和香炉后奔跑着将驼背老者叫来,那一个匆匆往二楼奔去的背影,一定是张杂务,那灵位和香炉一定是被他拿走了。

  从厕所回到房间里,哥几个忍气憋声的大笑中,全说我:“你小子还想逮鬼呢!这鬼没逮着,倒让鬼把你逮着了。”

  我不语,等哥几个笑够后,我又将内心刚刚对张杂务产生的疑虑说了出来。可还没等我的话说完,哥几个全都没兴趣听了。

  老大对我说:“睡吧,睡吧,张杂务的事就算完了。这也省得你以后再出洋相。”

第87节:鬼桥技校(5)
  接下来,哥几个都睡着了,而我却因刚才“迷瞪”了一觉,而再也无法入睡。

  这一宿,彻夜难眠的我,却因发现灵位和香炉与张杂务有关系而感到难过。说实话,张杂务在我们全体学生的心目中,绝对是一个好人。可是今夜,他那好人的形象,却在我的心目中变得支离破碎。那袅袅而升的青烟,那恐怖的灵位,那神秘的香炉。张杂务,这一切都是你摆设的吗?你又是为谁?摆设的呢?我真恨我那晚匆匆离开前,没有认真去看一眼灵位上的名字。

  后来好多次,我都想问一问张杂务,那灵位和香炉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好多次话到嘴边,却又无法说出口。因为,我仅仅看到他离去时的一个背影。我也不能认定,就是他拿走了灵位和香炉。

  进入鬼桥技工学校学习以后,没过多久,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便发现了我在写作方面的才能。于是,到了第二个学期开始时,她便通过班委会的改选,让我做了宣传委员。此后,我们班的宣传工作在全校每一季度的评比中,一直名列前茅。

  孙老师看我在写作方面确实有天赋,她就为我介绍了一位写作方面的辅导老师。我很高兴,但等我听了辅导老师的名字后,我却非常失望。因为,孙老师为我介绍的人,竟然是张杂务。

  怎么是他呢?一个打扫卫生,管理同学们生活起居的杂务人员,他能在写作方面有什么高深的造诣呢?我只是不想拒绝孙老师的好意,有一天,便拿了两页诗歌习作去拜访张杂务。值班室里的张杂务看我进来,忙热情地请我坐下,还要张罗着为我沏茶。我不冷不热地说:“算了,算了,我一会儿就走。”

  张杂务停住手,问我:“何同学,找我有事吗?”

  我拿出兜里装着的两页稿纸,对他说:“我写了两首诗,想请您看看。”

  我并没有说,让他给予指导。因为我打内心里瞧不上这位杂务人员,他怎么配修改我的诗。没想到,刚才还满脸热情的张杂务,现在一听我谈诗,连我的稿纸都不接,背转身缓慢地说:“我是一个杂务人员,不懂诗。”

  嘿,这老小子,还给我摆上谱了。没办法,也怪我刚才太盛气凌人,此时只好委屈地对他说:“是孙老师让我找你的。”

  我的潜台词是说:要不是孙老师,我才不来找你呢!张杂务听我提起孙老师,表情似乎一愣,他连忙转过身来,看了我手中拿着的诗稿,说一句:“那你就将诗稿先放这吧,等有时间我再找你。”

  我愤愤然站起身,将诗稿扔到他的办公桌上,连句再见的话也没说,起身摔门离去了。

  我一边往宿舍走,一边心里骂他:一个臭打扫卫生的,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孙老师,我才不来找你呢!

  此时想到孙老师,我的内心猛然一动,心想这张杂务和孙老师有什么关系呢?一开始这张杂务并不愿看我的诗,可为什么等我提到孙老师时,他又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呢?唉,甭考虑那么多啦,他不是说看完我的诗,再找我吗。这老小子,等你看完我的诗,我倒要听听你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三天后,我还没等到张杂务来找我谈诗呢,我却先病倒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们学校食堂五点钟开饭,我吃过饭以后,感觉肚子有点儿疼,当时也没在意,接着便去上晚自习,肚子也就不疼了。可是,等到了夜里十点钟熄灯睡觉以后,我的肚子,不,应该是我的上腹部,却涨疼得厉害。

  老大看我的脑门上滚出了一粒粒汗珠,他便赶紧给我找出了一粒止疼片,服侍我吃下去后,疼痛终于有所缓解。哥几个也都没在意,还说我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准儿是闹肚子。

  我也就信以为真,劝哥几个说:“我没事,你们都睡吧。”

  哥几个也真以为我没事,也就先后睡着了。可是等我要睡时,我那上腹部,却又一下紧似一下地痛了起来。我爬起床,从上铺下来,想去上厕所。我想:没准儿真是闹肚子,也许到厕所蹲会儿就能好。可等我下床后,还没走到门口,就感觉到一阵头晕恶心,“哇啦”一下子呕吐起来。

  哥几个全都给惊醒了,靠在门边的老三拉开灯。看到地下的呕吐物,全都吓傻了眼。原来我那呕吐物中,有很多的鲜血。

  我口渴得厉害,想去厕所吐,挣扎着去开房门。此时,我又看到窗户上趴着一张鬼脸。不,绝对不是鬼的脸,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是张杂务。可也就在我看清他是张杂务的同时,顿时失去知觉……?

  当我再一次清醒过来时,我感觉是张杂务在背着我跑,漆黑的夜里,我很害怕,但上腹部,以及我后背上的疼痛,却掩盖住了这恐惧。再后来,我终于放下心来。原?来那张杂务,送我来的是医院。

第88节:鬼桥技校(6)
  我患了十二指肠溃疡,经手术抢救后,终于平安无事了。后听大夫说:“多亏张杂务送来的及时,要不然的话,伴随大出血,性命不保。”

  第二天早晨,我在病床上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张杂务。他的头发本来就不整齐,此时显得更加凌乱。他看我醒来之后,冲我笑笑,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

  我看到他双眼内布满了血丝,我想他这一宿,也许都没有合眼。我满含歉意地冲他笑笑,我想坐起来,他一把按住我:“别动,别动,手术后需要静养。”

  后来,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来了,她一走进病房,坐在我病床前的张杂务赶紧站起来,讨好地冲她笑着说:“来了,来了。”

  可孙老师冷冰冰的一张脸,连正眼都没看他一下。我为张杂务感到难为情,便对孙老师说:“昨晚上多亏了张老师。”

  孙老师这才扭脸看一眼张杂务,那张杂务便赶紧讨好地对孙老师说:“何同学已做完手术,没事了,没事了。”

  孙老师还是没有理他,只是回过头来安慰我说:“好好养病,我还有课,下午我再来看你。”

  孙老师走了,我忙着安慰张杂务:“我们孙老师就那样,您别往心里去。”

  张杂务似乎有点羞涩地笑着对我说:“没啥,没啥,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了解她。”

  张杂务的话,让我感到惊讶。打扫卫生的他也是大学毕业吗?还和孙老师是同学,可那交通大学毕业的孙老师,干得却是教师工作呀。再者说,孙老师虽然待人冰冷,可也不至于冰冷到连理都不理她的这位同学呀?

  我想问一问张杂务:您真和孙老师是同学吗?那她为什么不理你呀?可是话到嘴边,我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一个礼拜以后,我出院了。医生说:“还不能去上课,需要卧床静养。”

  于是,我只好躺在宿舍内的床上,温习一些学过的功课。

  有一天上午,同学们都去上课了,那打扫卫生的张杂务推门进来。他将我写的那两首诗递给我,我看到上面有两个错别字,已被他改正过来,我脸一红,接着听他说:“诗写得不错,很有潜力。”

  听了他的夸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又说:“诗虽写得不错,但离发表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因为你写的诗,还仅仅停留在传统诗的水平上。有那么一句话,诗,贵在创新。”

  我点头,张杂务的分析很有道理。因为我当时所能看到的诗歌作品,也仅仅是唐诗宋词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诗作。自然,我的诗歌创作,也只是停留在传统诗歌的水平上。

  后来,他给我找来了当时国内诗坛上,北岛、顾城、舒婷等诗人的作品,这使我大开眼界。此时我也终于了解到,张杂务的笔名叫古岛,在当时的国内诗坛上,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呢。

  张杂务看我对诗歌的痴迷,有时也给我泼冷水。他说:“功夫在诗外。比如舒婷的作品《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接着他就即兴朗诵: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呵

  ……

  他问我:“你说这首诗,写得怎样?”

  我回答说:“很好。”

  张杂务就说。不,应该是古岛就说。因为我此时面对的不再是打扫卫生的张杂务,而是一位具有神圣情感的诗人古岛。

  古岛说:“这首诗未发表前,当时还是工人的舒婷,曾将它寄给南方一家很有影响的杂志。人家不但没发,还在退稿中批评此诗晦涩难懂,不是一个女工健康的感情。后来著名电影艺术家孙道临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朗诵了这首作品,这才引起轰动。所以我劝你,功夫在诗外,如果单纯地认为,写诗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发表,为了引起轰动。那么,你最好就不要去写了。”

  古岛的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因为我不明白,我写的诗,假若不拿到刊物上去发表,那么我还写它干吗?

  由于我和古岛接触的机会多了,这才了解到他晚上值班时,每天夜里十二点钟左右,都要在楼道内对学生宿舍进行巡视。我也就对他说了我们宿舍同学捉鬼的事。

  他听了就笑,说我:“你们这帮毛孩子,倒把我当鬼了。”

  我抢白他道:“谁让你发现我们没睡觉,不制止我们呢!”

  古岛就说:“听你们聊得正欢,不好意思打扰雅兴。”

  后来我也实在忍不住,对他说了我第一天到校那晚的奇特经历。另外,由于我们都爱好诗歌的缘故,一种亲密的文友关系下,也使我毫不客气地对他指出:“那天晚上,是否你拿走了灵位和香炉?”

第89节:鬼桥技校(7)
  古岛倒也实在,他说:“是的。”

  我听后,便把一连串的问题抛给了他:“灵位是??的?你为什么要摆在学生宿舍里?”

  古岛没有直接回答我,他燃起一根香烟,随手将烟盒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你愿抽就抽。”

  我小心捏出一根烟,在鼻子上嗅了嗅,我没点。因为,毕竟我是学生。

  古岛深吸一口烟后,缓缓地吐出来。长出一口气的他,轻声说道:“咱校前几年在一楼的学生宿舍内,吊死过一位同学? ……”

  我说:“这事我听说过。”

  古岛就接着说:“那位同学姓孙,是你们孙老师的亲弟弟。”

  怎么是这样呢?怎么是这样呢?怎么我们孙老师的亲弟弟,就吊死在了一楼的那间学生宿舍内呢?

  “学校里死了学生,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后经公安部门调查,证明不是学校的责任。但是,我作为班主任,死的是我的学生,这让我内心很不安宁。更何况,当时我和你们孙老师就要结婚了。我对不起你们的孙老师,我也更加对不起死去的孙同学。假期内,我在他死去的房间里,摆放了他的灵位,我是在超度他的亡魂,同样也是我内心面对灵位,在做深深的忏悔。唉——也怪我一时疏忽,心想同学们明天才来报到,忘了收起灵位和香炉。后来,我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便下去查看,没想到驼背老汉打开了那个房间。很对不起你,那晚让你受惊了。”古岛缓缓的语调里,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伤悲。

  我安慰他道:“没事的,没事的,我没害怕。古岛老师,您别难过。”

  我点着了手中的那根香烟,递给他,看他从沉思中走出来,我轻声问他:“孙老师是因为她弟弟的死,和你分手的吗?”

  古岛说:“是,也不是。”

  他的回答,让我感到茫然。我想象不出他和我们孙老师之间,有过一段什么样的爱情故事。我为古岛感到难过。但随后不久,学校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当时是我们宿舍里的老五过生日,哥几个高兴,每人凑了十元钱,在中午放学后,去了校外的餐馆。我们点了一桌菜,要热热闹闹地为老五过生日。

  依老五的意思,还要喝点酒的,但考虑到下午还有课,何况学校不准学生饮酒,我们只好每人要了一罐可乐。也就在我们举罐祝老五生日快乐的时候,面窗而坐的我,猛然间看到餐馆的宽大玻璃窗外,副校长铁彬正在盯着我。

  我吃了一惊,手里的饮料罐,差一点儿就掉到地下。在这之前,我们学校曾发生过学生到校外的餐馆用餐时饮酒,而被学校开大会时点名批评的事情。此时,我看到铁副校长只是看了我们哥几个一眼就走开了。我就问老大:“咱们怎么办?”

  老大不耐烦地说:“吃菜,吃菜,别扫了老五的兴。再说,咱们又没有喝酒,管他呢!”

  也许铁副校长仅仅是从此经过;也许铁副校长并没有认出我来。心情忐忑的我,到了下午上课前,便被学生室的管理人员叫到了铁副校长的办公室。他问我:“和你一起去吃饭的其他几位同学是谁??”

  我说了,不一会儿,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统统被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问我们:“酒喝了多少?”

  我们说:“一点都没有喝。”

  他轻蔑地一笑,说道:“出去吃饭,不喝酒?那为什么不到学校食堂去吃?”

  我说:“给老五过生日。”

  铁副校长说:“过生日,更应该喝酒了。”

  我们哥几个齐声说:“我们确实没有喝酒。”

  铁副校长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训斥道:“外出吃饭,就不对,还愣扛着没喝酒。好,好,全给我到隔壁去写检查。写不好,我停你们的课。”

  我们哥几个全傻了眼,又不知该如何去争辩,正支支吾吾地磨叽着准备去写检查,这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来了。她冰冷着脸,也不理铁副校长,只是问老大:“你们到底喝没喝酒?”

  老大说:“孙老师,向毛主席保证,我们绝对没喝。”

  孙老师听后,一把拉?过去离她最近的我,让我张大口呼气。她俯下身,凑近我,使劲儿嗅了嗅。然后,就冲我们哥几个一挥手道:“走,走,赶快走。省得耽误了上课。”

  我们往门外走,我看到铁副校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欲言又止,脸色铁青,孙老师却连一句客气话也没对他讲。

  我们走出门后,真想像足球运动员胜利后抬起教练那样,抬起我们的孙老师山呼万岁。可是,在孙老师那一张冷冰冰的面孔下,灰溜溜的我们哥几个,连个屁也没敢放,就赶紧向教室跑去了。

  事后,我对老大说:“咱们孙老师给铁副校长一个下不了台,别以后铁副校长再给咱们孙老师小鞋穿。”

第90节:鬼桥技校(8)
  老大神秘地冲我一笑道:“不会,不会,那铁副校长和咱们孙老师是两口子。”

  我一愣,忙问:“真的假的?”

  老大说:“那还有错,我和他们家住邻居,我能到这学校来上学,还是托铁副校长的路子办成的呢。”

  我放心了。但我却又因知道了孙老师和铁副校长是两口子,而为孙老师感到难过。您甭看她面孔冰冷,但冰冷中,透出来的却又是一种高贵。这真是一朵美丽的鲜花,插在了一堆臭死人的牛粪上。

  第二天早晨上课,我发现孙老师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刚刚哭过。另外,我还发现一直很注重仪表的孙老师,今日的头发凌乱不说,且还一直用凌乱的头发,来护住自己的半边脸。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讲课的孙老师,也就在她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发现她那黑发遮挡下的白皙脸庞上,有一道红红的印痕。

  为了不使自己判断失误,下课后,我叫住孙老师,让她为我讲解一道难题。她走到我的桌前,俯下身在我的练习本上,一边画图,一边讲解。我又看到孙老师耳根下的皮肤上,有一块紫黑色的淤血。

  这肯定是被人打伤的。可??又能打我们的孙老师呢?此时,我首先想到了她的丈夫铁彬。这位没有水平的副校长,昨天,我们的孙老师给他一个下不了台,谁又能保证他回家后,不打自己的老婆呢?

  到了这天晚上熄灯后,躺在床上,我对哥几个说出了我内心的想法。老大就说:“他们两口子打架是常事。从前,我没住校时,夜里老听见他们吵架。说实话,咱们孙老师根本就瞧不上那铁副校长。”

  我对老大说:“他们两口子从前打架咱甭管,不过这次孙老师挨铁副校长的打,却绝对是为了咱们哥几个。”

  老三、老五也说是,老四、老六也说这铁副校长真可恨。于是,我们哥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在对孙老师的同情下,以及对铁副校长的强烈不满下,终于制定出一个报复铁副校长的计划。

  我们首先从校干部的夜间值班表上,了解到铁副校长夜里值班的日期。然后,我们便在这天夜里,偷偷溜到办公楼,在靠近铁副校长办公室的男厕所外,将一块砖头放到了虚掩着的厕所门框上。

  和铁副校长一同值班的老师是杨赛马。这位曾要取消我们班拔河比赛成绩的坏女人,我们也不能放过她。

  漆黑的夜里,我在女厕所的门把手上,抹了一把屎。老大个子高,去男厕所放砖头。老五胆子小,为我们两人放哨。老三、老四、老六没到办公楼去,在宿舍内为我们打掩护。

  静静的夜里,我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当我和老大、老五回到宿舍楼,会同老三、老四、老六躺下后,哥几个兴奋地差一点就睡不着觉。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我们所料。

  先是杨赛马去厕所,黑灯瞎火的门把手上,摸了一手黏黏的东西。她不知是何物,直接放到鼻子上去闻。结果,抹了一鼻头屎。

  深更半夜里,自认倒霉的她,看看前后无人,也没敢声张。随后,那铁副校长去上厕所,一拉?门把手,头上便掉下一块砖来。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砖头擦鼻子尖而下,砸到脚尖上,将大脚趾砸成骨折,当夜便去了医院。

  第二天,我们哥几个了解到此结果后,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可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到了这天中午吃饭时,来校调查此事的派出所民警,将我和老大、老五给叫走了。

  民警同志审问我:“昨晚上你干了些什么?”

  我口气强硬地说:“除了睡觉,就是睡觉。”

  民警同志说:“小小年纪还嘴硬,有事就赶紧撂,争取弄个好态度,处理时也轻点。”

  我说:“我没得撂。”

  民警同志看真问不出个结果来,就单刀直入:“昨天夜里一点多钟,你和老大、老五干吗去了?还不赶紧说,人家老五、老大可是都说过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民警同志果然厉害,他说的时间,正好是我们作案的时间。难道老大、老五真的撂了?那我还等什么呢?于是,我低着头,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

  民警同志满意地对我说:“你先去上课吧,回去听候处理结果。”

  我回去了,到了这天晚上,我们躺在宿舍内,互相埋怨对方怎么没扛住。说好了??也不开口的,怎么一到了正经?点上,却都成了软蛋了。而且,我们都一口咬定,是在对方先撂的情况下,自己被逼无奈才撂的。后来,我们各自将民警同志审讯中的问话说出来后,大家这才明白,那民警同志审讯我们三个人的话如出一辙。

  我们被??了,不过,我们也分析出,在我们作案的过程中,肯定有人见到过我们。不然的话,民警同志绝不会一下子就具体到我们三个人的头上,且还能准确地说出作案时间来。那么,这个揭发我们的人,又是谁?呢?首先,我们哥六个之中,绝不会有人干出卖自己兄弟的事情。那么,在深夜一两点钟,又是谁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呢?

第91节:鬼桥技校(9)
  就在我们哥几个,还没琢磨出举报之人是??的时候,我们的处理结果就下来了。老大、老五还有我,被开除学籍。老三、老四、老六,留校察看一年。我们哥几个,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特别是我和老五,我们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被学校开除。

  这让我们怎么办呢?家人辛辛苦苦送我们来上学,眼看着两年学业就要结束,临末了,却落个如此结果。这又让我们,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

  老大倒是无所谓,他骂道:“就这破学校,我早上腻了。还要轰我走,不轰我,我都不想上了。”

  我和老五对他说:“老大,我们可比不了你,你快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老大一脸的凝重,他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但告诉我们:“不要再惹事,也不要回家。”

  他离开学校走了。我相信老大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不然的话,他就不是我们的老大了。果然两天以后,在宿舍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我和老五,接到通知说开除学籍的命令改为留校察看一年。

  我们可以上课去了,但老大却再也没来学校上课。我们去他家里找他,他父母说:“他跟别人到北京做生意去了。”

  事后,我才了解到,老大为了保留我们的学籍,亲自跑到医院找养病的铁副校长。老大说:“这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们无关,要开除,就开除我一个人好了。”

  铁副校长冷冷一笑,在病房内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着,威严地对老大说:“你们这伙害群之马,那砖头要是砸在我的脑袋上,也许我这命,早就没了。我要放过你们,今后我怎么管理学校!”

  老大看铁副校长不答应,一咬牙,终于使出了撒手锏:“铁副校长,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入学的吗?”

  铁副校长一愣,骂道:“你小子,我是看在你爹的份儿上,把你招进学校的,现如今,你不但不感谢,还要害我,你还有脸……”

  老大打断铁副校长的话,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忘了,你曾收了我爹的两千元钱!”

  铁副校长的冷笑凝在脸上,他想说些什么……老大又说:“我希望你答应我刚才的请求,事都是我一人做的,要开除就开除我,与他人无关。不然的话,两千元的事我就给你捅出去,恐怕你并非只收了我爹一个人的礼吧。”

  铁副校长强作笑颜,非要拉老大到病床上歇歇,要和老大好好聊聊。然而,老大连理都没理他,扭头走了。事后学校在铁副校长的建议下,对我们这几个害群之马从轻发落。

  我和老五可以上课去了,可那老大,却再也没有来过学校。铁副校长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月后,完好无损地到学校来工作,他见到我们哥几个,就直瞪眼。

  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也因为我们哥几个犯的错而受了处分,被免职到校办工厂做了勤杂工。好多次我见了她,都想对她说几句话,可她那更加冰冷的脸色无情地拒绝了我。

  再后来,我便听人说,她和铁副校长离了婚。而这时候,我们的两年学业,也已结束。我们班的同学,都被分配到工作单位,到现场实习去了。

  一年以后,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因回学校去拿我的毕业证,无奈之下只好又去了一趟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的鬼桥技校。

  到了学校,我拿了我的毕业证,以及学生档案,就去拜访在诗歌写作上曾给了我很大帮助的古岛老师。可别人却告诉我,他已经调走了。

  我又去校办工厂,看望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她对我冰冷也好,她不理我也罢,我都要去看望她,我要真诚地对她说:孙老师,您在我心目中,永永远远都是一个好人。

  可等我来到校办工厂后,也没有找到她。直到后来,我在校门口遇见驼背老者时,这才从他口中得知,那古岛和孙老师,双双调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小站工作去了。

  我问驼背老者:“他们两人结婚了没?”

  驼背老者说:“走的时候还没有,不过现在,两人肯定结婚了。唉——”

  驼背老者长叹一口气,缓缓地对我说:“孙老师和那张杂务才是天生的一对呢。他们俩前几年大学毕业,双双来到咱们学校,一个有才,一个俊美,??见了??都羡慕。可谁?知,也就在他们准备着结婚的时候,偏偏孙老师的弟弟死了。由此,一对恋人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于是,那副校长铁彬,便乘虚而入,占有了你们孙老师。你们孙老师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小姑娘年轻漂亮,爱说爱笑。可自打嫁给铁彬以后,才一下子来了个大变样的。唉——报应啊报应。听领导们说,等我下月退休后,那铁彬就要接替我的工作了。”

  我有点不解,问驼背老者:“这是为什么?”

  驼背老者说:“铁彬半年前,酒后驾车出了交通事故,咱校的汽车不但被他撞坏,而且自己的一条腿也断了。后来,又有人揭发他贪污了买教育器材的几千元钱。你想想,这副校长,还能让他干吗?”

  我告别驼背老者,准备去看望我们的老大。那驼背老者听说我要去老大家,便拉?住我道别的一只手,颤颤地对我说:“何同学,你大爷我老糊涂了,有一件事,挺对不住你们小哥几个的,不知道我该讲不该讲?”

  我说:“大爷,有事您就说吧。”

  驼背老者道:“前一年的那天夜里,你们三个同学到校办公楼,是我对民警同志讲的,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去做什么。可结果……唉,我对不起你们,特别是老大,那是一位很讲义气的小伙子。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

  驼背老者的话,让我感到惊讶。时过境迁,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没事的,没事的,以前的事了,就不要再提了。”

  我走了,我来到老大家。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大的父母告诉我:老大因诈骗?罪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原来老大跟人做生意时,将一个用户委托他购物的两万元钱给弄丢了。他一时又还不起,人家便将他告了。

  法庭上,他又不能证明自己丢钱的经过,于是便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我决定到老大服刑的清江劳改农场去看望他。另外,我到清江劳改农场去,我还要探望一位在那里服刑的我们家的一位亲戚。

  我们家的这位亲戚,是我父亲的干兄弟,也就是我的九叔。我九叔犯的罪,可要比老大严重的多了。

第92节:我九叔(1)
  第二十章

  我九叔

  我父亲解放前曾读过几年私塾,他的履历表上,学历一栏填的是高小。不过父亲常说起他小时候学习棒着呢,一册《百家姓》看不了几天,便能倒背如流。

  后来父亲没能够继续读书是因为我爷爷的阻挠。当时,我们何家由新政府分给了几十亩土地,另外,我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一大家子人,就指着我爷爷一个人干活,他忙不过来,于是,便让我父亲退了学。

  不过,曾祖父却并不赞同我爷爷的做法。为此,我爷爷和曾祖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直气得曾祖父拿起他教学用的戒尺,劈头盖脸地打向我爷爷。

  重重的戒尺下,我爷爷头也破了,脸也紫了。我曾祖母踮着小脚,慌慌张张从堂屋内跑出来,跪倒在地,拉?住曾祖父长袍的衣摆喊一声:“何三呀,你没种过地,你不知道种地的辛苦。一十三年你离家不归,你可知那十几亩薄田,我们娘仨是怎么种的?”

  一句一十三年离家不归,如当头棒喝。曾祖父那高高举起戒尺的手,狠狠地落下来,却猛地击打在自己的腿上。内心充满了自责的曾祖父,一把扔掉戒尺,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堂屋。

  从此,我父亲扔下书包,永远离开了学堂,跟随我爷爷割麦种豆去了。

  曾祖父内心虽然有些不忍,但又看到我父亲对于种地也没什么反感,只好由他去了。由此,我们何家那几十亩田地,因有了我父亲的帮助,我爷爷也就轻松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新苗再起,那耕种了没几茬的土地,后来连同耕牛和农具归了农业合作社,再后来又归了人民公社。

  生产队里分的口粮开始减少,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何家楼开始饿死人。但何家楼第一位因饥饿而亡的人,确切地说应该说是被撑死的。

  他叫何日子,也就是黑子的爹,当时他是生产队的队长。那天他套上四个轱辘的牛车,去公社里给生产队拉?做肥料用的花生饼。

  在回来的路上,他因饥饿掰了一小块花生饼吃。可是,越吃越饿,从公社到何家楼,有十几里地的路程,牛车慢悠悠沿深深的车辙前行,需要走上半天的时间。何日子也就在牛车“吱吱呀呀”声响的伴奏下,吃了一路坚硬如石块般的花生饼。

  后来到了生产队大院卸车时,他还觉得没有吃饱。到晚上睡觉时,他开始感觉口渴,于是跑到水缸旁,“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好几碗凉水。

  睡醒后,还是口渴,又爬起来跑到水缸旁,喝了不少凉水。后半夜,他的肚子被撑得难受。原来那被挤榨而成的花生饼,遇水后,开始在肚子里膨胀。

  何日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冲破夜空,从后半夜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天亮。待喊声停止时,他的肚皮已如鼓,魂灵已西行,唯留下女人和孩子凄惨的哭声。

  为了不被饿死,也为了能够给弟弟、妹妹们节省下一点点口粮,我父亲跟随一位叫老和尚爷的乡邻,追寻先辈闯关东的足迹,去了黑龙江?。然而,到了黑龙江后,我父亲因忍受不了关外冬季的寒冷,又跑回了关内。

第93节:我九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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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我九叔(3)
  一直等追上队伍,大伙扔下刘天林,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可那刘天林直呆呆的眼神下,却还在一个劲地说着:“喝喝喝,你小子快喝呀。”

  我父亲走上前,照他的脸上就是两巴掌。“啪啪”两声脆响后,刘天林猛地一个激灵,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这才回过味来。

  听他说,刚才走在队尾时,被煤块绊了一脚,再爬起来时看不到灯亮,慌慌忙忙往前跑,猛然间感觉到胸口憋闷,内心正害怕追不上大伙时,却发现死去多日的河南小章回来了。他说刚炒好几个菜,这好几个月没见面了,非要拉?上我喝上两杯?。

  众人说;“你看你嘴里吃的是什么?”

  刘天林这才感觉到嘴里还有许多碎煤渣,一面“呸、呸”地往外吐,一面大声说:“看来今天真的遇上鬼了。”

  关于刘天林遇鬼的事,我父亲和他的许多工友们,都说绝对是真的。作为矿工的后代,对于矿井深处那些离奇古怪的惊险故事,我深信它们的存在,但是,我却绝不相信有鬼。

  依我的分析,我认为很可能是那天巷道深处空气稀少,大脑缺氧,刘天林的思维产生了错觉。

  另外还有一点,刘天林对小章的死产生了恐惧,大脑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恐怖画?面。再加上一个人落下队伍时心慌,怕见小章,却偏偏又看见了死去的小章。当时他劳累了八个小时,肚子肯定饿了,想吃饭,还想喝点酒。于是,小章便请他吃了饭,也请他喝了酒。而这一切,仅仅是错觉而已。

  类似的煤矿奇闻轶事,在我父亲的口中,能够讲上三天三夜,也让我听起来如醉如痴。我想象中的那个年代,玉门镇煤矿中的一草一木,都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我疑心父亲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添加了演绎的成分,让人感觉如听天方夜谭。然而,那久远年代中的一段故事、一个人物,由我父亲的口中讲出来,却又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真实。也不由地让人相信,这所有的故事,就发生在昨天。

  随着玉门镇煤矿的不断建设和发展,安全措施也在不断地完善。后来我父亲在永定河里因救李技术员受伤,住进医院后,在红霞爱上我父亲的感情因素里,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现在的九叔。

  那时候我的九叔,大概也就是十岁左右。他每天都给病床上的我父亲,送来做好的山鸡、野兔、鱼、青蛙腿等等野味。

  小九很招人喜欢,他一口一声大哥,叫得很甜。我父亲远离故乡,在玉门镇煤矿并没有什么亲人。可小九和我父亲的感情,看起来却比亲人还要亲。等红霞了解到小九和我父亲的关系后,红霞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了。

  原来一年前,小九在山上采野果时,不慎从树上摔下,是我父亲将他送到医院,抢救及时,从而避免了身体落下什么残疾。

  事后,小九的父母为感谢我父亲,非要让小九认我父亲做干爹。而我父亲在无法拒绝小九父母一片诚意的情况下,看到小九的兄长也和自己的年龄差不了多少,便同意以干兄弟相称。

  这件事情,也同样让我的生母红霞,认为我的父亲确实是一位好人。

  我九叔长大后,也到玉门镇煤矿工作。后来因成绩突出,他在离玉门镇煤矿较远的一个分矿上做了采煤队的队长。

  当时由于离家较远,且路程也不方便。我九叔大都是每月月底时,才将这一个月攒下来的四个礼拜天,一次回到玉门镇煤矿的家里休息完。由于平日里,我九叔很少回家。我那在玉门镇煤矿上工作的九婶,便耐不住寂寞,傍上了一个年轻的帅哥。

  这一日,我九叔刚歇完假后没几天,又因回家来拿什么东西时,将偷情的一对男女,堵在了房间内。

  这事情搁在??身上??不撮火,一大老爷们儿,眼睁睁看着赤身裸体的妻子,跟人家男人睡觉。假如我九叔当时能够冷静些,心胸宽广些,也许不会造成什么不利的后果。但是,这事情放到谁的头上,谁又能忍耐得了。

  我九叔这位粗犷的挖煤汉子,早已失去理智,奔跑着到厨房内??起一把剁肉切菜的大菜刀,怒?吼着,冲还没来得及跑出门去的偷情汉子,狠狠地劈了下去。那偷情汉子紧躲慢躲,但还是随着一声没命的号叫,一只胳膊自肩膀上齐刷刷地掉了下来。后经法院判决,毕竟伤人事出有因,我九叔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铸成人生大错,入狱改造的我九叔,和妻子离了婚。虽然,待他的妻子拿了离婚协议书,跑到清江劳改农场找他签字时,劳改队的管教干部,出于好心不愿拆散一对夫妻。同样也为了犯人在狱中安心改造,免去家庭的后顾之忧。决定将一对都要求离婚的男女,再往一块儿给撮合撮合。他们特地在劳改农场内,为这对夫妇单开了一个房间,以增进二人的感情,从而达到不离婚的目的。

  据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说,这种办法对那些跑到劳改农场,来找服刑丈夫离婚的女子来说特灵。然而今天,对我九叔夫妻俩来说,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我九叔和他妻子这事,明摆着是谁?也都不愿意再要谁。

  虽说我九叔那一菜刀,是砍在了偷情汉子的身上。但是,在那一声没人腔的号叫下,他妻子也一下子给吓晕了过去。即使我九叔不嫌弃她和人偷情,她又有何胆量,再跟着我九叔过日子。

  那一宿,我九叔和他的妻子,??也没睡。虽然名义上,他们还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她一直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就说:“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后来她说:“还是离了吧。”

  他也就说:“离了吧,离了吧。”

  她想要三岁的女儿,但他却把眼一瞪:“孩子长大了,能跟你学什么好!”

  她便吓得再也没敢说话。天亮后,她拿着我九叔签了字的离婚协议走了,而家里三岁的女儿,也就留给了我九叔。

第95节:青江劳改农场(1)
  第二十一章

  青江劳改农场

  我九叔女儿叫多多,当时我们全家迁到北京后,我晚娘也没有参加工作,我九叔便给我父亲写信,委托我们家照料几年多多。

  多多当时还不怎么懂事,每次她向我晚娘问起她的爸爸来,我晚娘就告诉她:“你爸爸到外地工作去了,他很忙,多多在家听话,等多多长大了,爸爸就回来了。”

  那一年夏天,我去清江劳改农场看望我九叔时,已经?四岁多的多多,似乎从我和晚娘的谈话中听到了什么,然后就死命拉住去清江劳改农场的我,非要跟我去看望她那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后来在我晚娘的准许下,我便领着多多,去清江劳改农场看望我九叔了。

  到了清江劳改农场,已是这天的下午了。我和多多跟随北京来的看望亲人的犯人家属们,先登记,然后拿了探监证明,走进由扛枪武警把守的大铁栅栏门。

  这是一所由高高砖墙围起来的大院,院墙上面架着带电的铁丝网。院四周角上有高高的炮楼,其上是探照灯和巡视的武警。大院内又被一排排的平房分割成几个小院。而那小院里,也就是犯人们生活和休息的地方。

  当时犯人们去大田里劳动还没有回来,我和几位探监的家属,在一位管教干部的带领下,来到了探监的房屋旁。聊天中,我们了解到这位管教干部姓李,是多年前从东城看守所调来的。李管教向我们介绍说:“这所大院仅仅是清?江劳改农场的一个分厂,它包括四个中队,犯人们以农田劳动改造为主。”

  说实话,这李管教真是一个好人呢。他看天快黑了,房间内蚊子又多,便对我们这些探监的家属说:“大家从北京来一趟也不容易,咱这里条件也不好,屋里也没有电风扇,蚊子也多。我看今天的探视,就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吧。”

  我们说行,他便赶紧到房间内,一把把的往外搬椅子。待我们刚刚坐下后,便看那不远处的大门口,一行行排列整齐,迈着齐刷刷脚步的犯人们,也收工回来了。

  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囚服,头发短短的,脸膛红红的。虽然在管教干部的带领下他们一直往前走,但他们每一位的目光,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来观望我们这些探监的家属。他们心里也许正想着:是否有自己的亲人到来。

  一行行,一队队,大概有好几百位犯人收工回来了。我无法去分辨哪一位是我九叔,多多就依在我的身旁,虽然经?历了一天的奔波,兴致依然很高的她,不停地问我:“我爸爸呢?我爸爸怎么还不来呀?我可想死他了。”

  不懂事的多多,她大概还无法理解我们来的是什么场所。犯人们全走进了大门,最后几位,是扛着小红旗的老囚犯,步伐走得有点缓慢。

  大铁栅栏门关上后,李管教便说:“你们先等着,我去各中队给你们叫人去。”

  李管教去了,我想他叫我九叔时,我九叔高兴中也绝对想不到我和多多会来探望他。果不其然,他来到探监室外的大树旁时,我叫他九叔,他先是一愣,呆滞的目光中,却没敢答应。

  他当时犯下罪行时,我还在鬼桥技校上学,这都快两年了,长大了的我,他又怎能一下子认出来呢?

  我九叔并没有什么变化,高高大大的身材,粗粗壮壮的四肢,下身穿一条黑色囚裤,上身穿一件被汗水染得发了黄的汉落(此处念lao)。

  我再叫:“九叔,我是子建。”

  我九叔终于认出我来了,他开始往我这边走。我便将依在我腿上的多多推出去,让她快叫爸爸。而多多看着这位满脸胡楂子的汉子,紧紧地抱住我的大腿,身体直往后缩。

  我蹲下身,指着我九叔说:“多多,是你爸爸,快叫爸爸呀。”

第96节:青江劳改农场(2)
  我九叔绝对没有想到女儿能来看他,激动中,就听他哽咽着叫:“多多,多多……”

  多多终于认出自己的爸爸了,她离开我,奔跑着扑进了爸爸的怀里,高兴地喊:“爸爸,爸爸,我是多多,我是多多。”

  我看见紧紧抱起女儿的我九叔,一串串的泪珠直往下落。多多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一边剥糖纸,一边对爸爸说:“大哥哥给多多买的,多多不舍得吃,多多给爸爸留的。”

  多多说完,便将剥了糖纸的口香糖,往爸爸嘴里塞。我便看着我九叔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去擦脸上那擦也擦不完的泪。

  时间到了,多多抱住爸爸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走。其他几位犯人的家属,都起身走了,我只好去抱多多。

  李管教验收了我给我九叔带来的吃食,我强行抱起多多,往高墙下的大门口走。多多在我怀里大哭着高声喊:“爸爸你也走,爸爸你跟多多一块儿回家呀……”

  我不敢抱着多多停下脚步,我想象着身后的我九叔,内心将是无比的痛苦。我似乎听到哽咽着的我九叔,“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下。

  走到大门口,我将探监证交给武警时,回头看到李管教正在拉?跪在地下的我九叔。

  第二天早晨,我和多多离开了清江劳改农场。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第一次带多多来探监,竟然给我九叔的心灵上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以至他在随后的日子里,又差一点儿犯下了一件更为严重的错误。

  高高的围墙,失去自由的生活,对于我们平常人来说,也许永远不会想象到它的痛苦。

  有那么一首诗,不是这样说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看来这自由的生活,对于监舍里的人来说,要比生命和爱情还要珍贵。

  监狱内的我九叔,对于自由生活的渴望,我想也一定是异常的强烈。不然的话,他也就不可能冒着生命的危险越狱了。

  诱发我九叔越狱的缘由,主要来自于我和多多的探监。那天,我们离开监狱后,跪在地下的我九叔,许久、许久……?才被李管教拉?起来。

  蹒跚着的他一步步往监舍内走。女儿早已远去了,可脑海里,却还是回荡着女儿的哭喊。朦胧的泪眼中,挥也挥不去的,还是女儿多多甜甜的笑脸。

  走进了监舍内,一头摔躺在大通铺上。到了开饭的时候,同组的犯人,帮他打来了饭菜,他却一口也没吃。

  天早已黑了,肆无忌惮的蚊子,疯狂地飞过来,叮咬着他的皮肤,他也懒得去拍打。犯人们都到院子里看电视去了,他也懒得动。晚上十点睡觉前,全中队的犯人们都集中起来,进行每天规定的大点名。他强拖着浑身发酸发软的身体,到管教干部那里报了一个到。

  一宿下来,睡梦中全是女儿甜甜的笑脸。有她刚出生时的,有她满周岁时的。“多多,多多……”睡梦中的我九叔,时不时地轻声呼喊起女儿的名字。

  听我九叔后来对我讲:老婆出了这丢丑的奸情,自己又因伤人入了监狱。在那失去自由的痛苦生活中,好多次他都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是,他之所以没能去死,主要还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放心不下,牵挂思念着的小女多多。

  媳妇离婚走了,丈夫入狱不能回来,失去父母关爱的女儿,又是多么可怜。

  我想回家去,我想离开这失去自由的监舍。睡梦中的我九叔,终于梦见自己回家了。还像从前下班后回家时那样,刚刚会跑的女儿,蹒跚着跑过来,张着小手在叫:“爸爸,爸爸……”

  女儿的声音好甜,女儿的声音好大。睡梦中的我九叔,被女儿的喊声给吵醒了。

  睁开眼,夜已经?很深。监舍内,那长夜不熄的昏黄灯光下,冷冷的铁窗,“嗡嗡”乱飞的蚊子。一声声猫头鹰如小孩哭声般凄凉的叫声,从静夜里的远方飘过来。睡在监舍大通铺上的我九叔,扑簌簌地流出了眼泪。

  第二天,无精打采的他,随大队人马到水稻田里拔草。一人一块半亩地大小的水稻田,超过脚脖子深的稻田水里,我九叔赤脚哈腰,拔出稻田里的草来,使劲儿扔到远远的畦埂上。

  管教干部巡视来了,看过我九叔扔到畦埂上的草,严厉地、粗鲁地将他一顿臭骂。

  原来我九叔拔出的草里,竟然还掺杂着好多的稻苗。骂骂咧咧的管教干部说:“如果不是看在你老实本分的情面上,这就能给你定一项破坏生产、对抗劳动改造的罪名,再给你加上个一年、半年的刑期。”

  呆呆的我九叔听后,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水汪汪的稻田里。

  起风了,西北方向的天空中,飘来了黑压压的云朵。不大会儿功夫,铜?钱般大小的雨点,便从黑压压的天空中直直地砸下来。所有的犯人们,在管教干部的招呼下,全跑到稻田外躲雨去了。呆呆的我九叔,稻田里拔草的我九叔,雨水迷蒙的视线中,他更分辨不出哪是秧苗,哪是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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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青江劳改农场(3)
  倾盆而下的大雨中,他在稻田里慌乱地奔忙着,他是在拔草,还是在拔秧苗?稻田外避雨的犯人们,全瞧着傻乎乎不知去避雨的我九叔,哈哈大笑。

  晚上收工回到监舍,我九叔躺在大通铺上开始发烧。犯人们叫他吃饭,他不吃。熄灯前的大点名,他想去,但却没有站起身来。管教干部过来看他,听他满嘴里说着胡话,再手摸额头,出奇的烫手。于是,赶紧找人去叫医生。后来服下了两粒退烧药,迷迷糊糊的他,这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高烧虽有所减退,但管教干部还是准许他不必到大田里劳动了。病怏怏的身体,躺在监舍内的大通铺上。照料我九叔的犯人,是一位常年泡病号,人称马大头的囚犯。他问病怏怏的我九叔:“怎么了?”

  我九叔有气无力地说:“想家。”

  马大头就说:“想家,那就回家吧。”

  我九叔眼一闭,无奈地说道:“能走,我不早走了。”

  马大头听了我九叔的话,内心窃喜。原来他早就有越狱的预谋,只是无法找到一位合适的伙伴,共同去翻越那高高砖墙上的电网。

  现在管教干部们全押送犯人到大田里劳动去了,空荡荡的监室内,只要躲过围墙四角炮楼上武警的视线,就可以越狱。这一点,马大头早已观察好,完全可以利用武警们吃午饭时的疏忽大意,翻?越围墙。翻?墙成功后,躲到附近的芦??丛里,不远处就有一个火车站。待天黑后扒上火车,那就算真的自由了。

  马大头神神秘秘地把自己的计划,全盘说给我九叔听。我九叔先说行,继而又说不行。说实话,越狱逃跑,成功了还好,倘若不成功,那抓回来,虽谈不上是杀头之罪,但还是要加刑的。自由的生活固然美好,但真的偷跑出监狱,那不明不白的身份,又该如何去享受那自由的美好。

  马大头看我九叔迟迟疑疑,又说道:“哥们儿,就算你帮兄弟一把。到时候你愿走就走,不愿走,你把我推上高墙后,你再回来。一旦我成功了,外面还存着几万元钱,到时候,一分不少地全给你。”

  我九叔说:“多少钱,也顶不上自由的可贵。”

  身体昨天被雨水淋过后,大脑烧得不清醒的他,想起狱外那无父无母照料的女儿。终于横下心,一咬牙,决定跟随马大头一同逃跑。

  马大头和我九叔定下的越狱时间,是第二天的中午。这一天,我九叔虽然高烧有所减退,但为了第二天的计划,他还要继续留在监舍内泡病号。于是,他偷偷扔掉了退烧药。

  第二天所有的犯人和管教干部,全都到大田里劳动去了。静悄悄的监舍内,马大头时而跑出去,偷偷观望岗楼上执勤的武警。时而跑回监舍,为还在迟疑的我九叔打气。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执勤的武警果然走下了岗楼去吃饭。马大头看得一清二楚,他赶紧抱了一床棉被,拉上我九叔,偷偷绕过一排监舍,来到了高高的围墙下。

  他命我九叔蹲下身,然后便踩住我九叔的肩膀,待我九叔站起来,将他托起后,他便将手中的棉被,使劲儿往电网上扔。以便用棉被盖住电网,两个人好从没电的棉被上越过。

  看来这马大头的计划是蓄谋已久的。不然的话,那带电的铁丝网,还真是越狱的最大一道障°?。眼看着高高扬起的棉被,就要搭在电网上了。可我九叔近两天来高烧不退的虚弱身体,又因马大头往上扔棉被时用力一蹬,便双腿一软,脚下收不住劲儿,就看两个人“咕噜噜”全摔倒在了地上。

  马大头急红了双眼,爬起来,照我九叔肚子上就是一脚。凶狠地骂道:“臭丫的,你要是给我装孙子,今天,我就先弄死你!”

  我九叔缓缓地爬起来,一手捂住被踹疼的肚子,一手指着马大头急赤白脸地骂道:“**你姥姥,你以为我不想跑!你***就不会轻点。”

  马大头说:“得、得、得,有事咱们出去以后再说。”

  他又赶紧命我九叔蹲下身,然后又拿起棉被,踩上我九叔的肩膀。也就在我九叔猛地一用劲儿将他托起的时候,他瞧准机会一扬手,再次将棉被稳稳地盖在了电网之上。

  成功了,成功了,一阵欣喜的马大头,双手攀住高墙沿儿,使劲儿往上提动身体。就是这时,以手托住马大头的脚,往上推他身体的我九叔,顿听“啪啪啪”三声清脆的枪响。再看不远处的岗楼上,武警高声喊:“不许跑,不许跑……”

  一阵恐慌的我九叔,高烧了多日的身体,在这三声清脆的枪响下,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晕晕乎乎的大脑,迅即清醒过来。马大头攀住高墙的身体,就要逃出去了。还托住他一只脚的我九叔,反手一用劲儿,将骑在高墙上的马大头给拉?了回来。

第98节:青江劳改农场(4)
  事后听我九叔说如果不把马大头拉?回来,武警同志绝对要开枪打他。真要是子弹冲他打过去,那他不死也很难说。另外,我九叔的这种行为,虽然受到了管教干部的表彰,却也引来了其他犯人不满,全说他:“这小子不仗义,是个小人。”

  那马大头被我九叔拉下高墙后,眼看着越狱的计划化为了泡影。他瞪圆了一双眼,死命抓住我九叔的头发,往墙上狠撞。这时候,武警同志赶来了,他们迅速给马大头戴上了手铐。

  接下来,马大头被关进了小号,蹲了三个月的禁闭。有管教干部对他讲:“多亏你没越过高墙,不够加刑的条件。一旦越过高墙,那在法律上讲,就是逃跑成功。按法律规定,不给你加个一年、半年的刑期,那才叫怪呢。”

  马大头庆幸自己没有被加刑,虽然他当时恼恨我九叔将他拉?回来,但三个月后,当他从禁闭的小号回来时,还是真诚地对我九叔说:“谢谢你,多亏你救了我。”

  我九叔因为阻止马大头越狱,受到了劳改农场的表彰。经?管教干部们上报法院请示,被减免了一年刑期。

  当时我九叔服刑已近两年,现在减去了一年,那么五年的刑期,再有两年多的时间,他就能出狱了。

  听我九叔说:“监狱里的日子,虽然苦,虽然累,但有一点还是非常可贵的,那就是监狱里,绝对能够做到奖惩分明。”

  我九叔被减免了一年的刑期后,他所在的劳改中队将他从大田的集体劳动中抽调了出来。这也使我九叔从此摆脱了繁重劳累的体力劳动。

  听我九叔说:“在大田里劳动,春天时到玉米地里除草松土,那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犯人们一字排开,一人只除一行玉米地,但却需要半天的时间方能到头。到了冬天农闲时,大田里没有了农活,但却有比农活还更劳累的挖土方。”

  我问他:“挖土方是什么活?”

  他说:“就是挖河,挖鱼池,挖虾池,修路基等。”

  不用去干农活了,也不用去挖土方了。从此摆脱了繁重体力劳动的我九叔,赶上了农场里的那架大马车。

  大马车上放的是一个大粪罐,我九叔的工作,就是每天赶着大马车,到劳改农场四周围的公共厕所里,将粪便掏出来,装到车上的大罐内,再拉到农田里。这活看起来又脏又累,但跟大田里的农活比,那绝对是轻省了许多。

  另外在大田里劳动,有武警同志和管教干部严格约束,而赶大马车这项工作,则要宽松和自由的多。当然,能够干上这件差事的犯人,大多也都是刑期较短,且管教干部们比较信得过的犯人。

  我九叔赶着大马车,掏了一年多的大粪。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并不是说就一帆风顺。原?因是他和社会上的人,接触的机会多些。有一些犯人,便常常托他弄一些监舍内没有的东西,比如说酒、鸡蛋等等。虽然犯人们没有现钱,但他们还有东西。拿了东西,可以和农场四周围的老乡们交换他们需要的东西。当然,这都是监狱规定所不准许的行为。自然我九叔,也就严格执行着监狱内的规定。由此,也让一些被他拒绝过的犯人恨得咬牙切齿。

  就看那马大头吧,自认为和我九叔还有点交情。但没想到他几次去找我九叔,让我九叔给他换点东西,却遭到了我九叔的拒绝。于是,恼羞成怒的他,想出了一条谋害我九叔的诡计。

  这天收工后,马大头装模作样地找到我九叔,一边“哎哟”着说自己这肚子疼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一边又央求我九叔,求他明天从老乡那里,换一斤红糖回来。

  我九叔说:“红糖咱们监狱里的采购处就能买到,你干嘛还让我去换?”

  马大头说:“采购处还得预订,等红糖买回来,还要等上好几天,我这肚子疼,受不了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帮我这个忙吧。”

  我九叔一时心软,瞧他肚子疼得怪可怜的,又想红糖也不是监狱禁止带入的东西。于是一时大意,便接过了马大头的一件毛衣,答应明天去找老乡交换。

  第二天,我九叔赶着大马车去淘粪。在道上,他找了一位老乡,用毛衣换了一斤红糖。这天说来也巧,我九叔将一罐大粪送到农田里时,却在田地头的柏油马路上,捡到了一身新警服。

  我九叔前后左右望,没有一个行人,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找。此时,他若脱去囚服,换上警装,??也认不出他是犯人。然后再用大马车换点钱,跑到火车站,买张火车票,坐上火车返回北京。哈哈哈,那就自由了。

  这真是一个好机会。我也担心他会因一念之差,再铸成逃跑的大错。事实上在监狱里服了三年多刑期的我九叔,可以说在管教干部的教育帮助下,觉悟提高了不少。按我九叔本人的话说是:“要跑,那绝对能跑。但真要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人家管教干部对咱的信任。”

  我九叔没有逃跑,晚上收了工,他将警服交给了值班的管教干部。天黑后,那马大头也手托一包红糖,去找值班的管教干部,告我九叔的状:“那小子偷偷和人家老乡交换东西。”

  管教干部将马大头安排走后,又叫来了我九叔,问这一包红糖是怎么回事?我九叔看了红糖,心想那马大头定是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于是,他也没隐瞒什么,只是说自己可怜马大头肚子疼,这才与老乡进行交换的。管教干部说:“甭管什么原?因,你和老乡换东西,毕竟是违反了监狱里的规定。今天你捡了件警服,我还正要上报为你请功呢。看来这功过两抵,事情也就算了。”

  事后那值班的管教干部,将马大头一顿臭骂:“你小子,要再耍什么花样,我绝饶不了你。”

  赶马车掏大粪的我九叔,终于在他就要刑满释放的那年春天,做了一件好人应该做的事情。当时,天刚刚转暖,河里的冰也开始融化。赶着大马车去掏大粪的我九叔,在一处冰河里,看到几个在玩耍的孩子踩破了冰面。“扑通、扑通”,接连有两位孩子掉进了冰河里。

  没有落水的孩子,跑到河岸边大喊救命。好多人跑过来围观,但却没有一个人愿在这大冷天里下水救人。河水不算深,但却早已淹没了落水的孩子。有几位围观者,慌慌忙忙去找绳子、长杆。可要再等下去,即使孩子被救上来,也难以保证不被冻死。

  我九叔迅速跳下大马车,跑着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坚利的残冰,划破了他的脸,割伤了他的手。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伸手先抓住一个落水孩子的头发,再一伸手,拦腰将落水孩子给抱起来了。

  他艰难地走向河岸边,在路人的帮助下,落水孩子抓住伸过来的长杆,获救了。

  我九叔转身到河中央,去找另一位孩子。水已到了他的脖颈处,可那个孩子却已沉到了冰面下。我九叔使劲儿敲冰面,一块块的冻冰被震开了,可我九叔的手,也流出了血。他终于抓住了那个孩子,可他已没有了再将孩子送到河岸边的力量。

  路人们扔过来一条绳子,我九叔拴住孩子的腰,路人们将孩子拉?到河岸上去了。而此时,脸色早已冻得发青的我九叔,肥大的棉衣已被河水浸透。四肢发麻发木的他,眼睁睁看着扔过来的绳头,却无法用僵硬的手指抓住它。

  他想往岸边走,可浸满河水的棉衣,如沉重的盔甲一般,紧紧地拖住了他,让他无法前行。河岸上没有人愿下水,去救一位犯人。也许他们知道,真要下水出点事儿,即使能将这位犯人救出来,那也不值得。

  目光呆呆的我九叔一开始还能听到自己牙齿的敲打声。继而声音消失,整个身体开始往下沉。他想喊救命,他不想死,他努力挣扎着下沉的身体。痛苦绝望中,他终于看到了一个身穿警服的身影,纵身跃入了冰河。

  此人就是李管教。

  这天,李管教到劳改农场总部开会,回来的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他,先是看到围观的人群,接着看到被救出来的孩子。再近前,他就看到了将要沉入冰河里的犯人。

  李管教一把扔了自行车,接着纵身跃入了冰河里。残破的冰,同样也划破了他的脸,他的手。他“扑通扑通”地快速奔过去,抱起了已经?失去知觉的我九叔。然后抓住岸上人扔过来的绳子,被众人拉上了岸。

  他将我九叔放上大马车,连湿衣服也顾不得换,一路狂奔着将我九叔送进了医院。

  我九叔得救了,他那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两个落水孩子的事迹,通过报纸和电视台的报道,轰动了整个清江?农场,消息也迅速传向了北京城。法院的领导们下来了解情况,看我九叔的刑期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决定将我九叔就地释放。

  医院里养好伤,手拿释放证明书的我九叔,连监舍也没回,告别同院养伤的李管教,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