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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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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黑-许开祯
第一章 夜总会
第一章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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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三号码头上皮哥的人和一群不识相的混混火拼的时候,滟秋她们刚刚上班。滟秋是个坐台小姐,所谓上班就是陪客人,准确说是给男人当三陪。
三号码头是皮哥的地盘,这个城市共有五个码头,明着归政府管,但在皮哥他们的盘子里,码头另有其主。政府管的是明,皮哥他们管的是暗,这个世界上,暗往往比明更有约束力。那帮混混是乡下来的,他们不大懂规矩,不知道在道上混是要拜码头的,他们纠结到一起,就开始在码头上收保护费了。这哪成,他们又不是城管,保护费要是能乱收,这世界岂不乱了套。皮哥的手下一个叫顺三的男人给过他们警告,但那个领头的混混不把顺三放在眼里,他冲顺三做了个鸟姿势,然后口出狂言道:“你算老几啊,有种就让你们老大来跟我谈。”顺三笑笑,这种没大没小的小屁崽子他见得多了,打一场架就以为自己成了黑社会,偷两个包就以为可以闯江湖了,乳臭未干的东西!
第二天,混混们正在码头上吆五喝六的时候,顺三派了二十多个弟兄,冲进码头,还没等混混们反应过来,一顿乱棍就冲他们砸来。混混中的大哥、那个跟顺三胡言乱语过的刀疤脸男人头上美美挨了一棍子,他妈呀一声转过脸来,一看砸他头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恨恨骂了句脏话,掏出刀子就朝毛头小子刺来。毛头小子往后一闪,避开那把锋利的刀子,未等刀疤脸第二刀捅来,他已扔了棍子,从同伴手里抢过砍刀,照准刀疤脸砍过去,刀疤脸一声惨叫,倒在了码头上。
血就是那个时候渗开的。
一见血,顺三二十多个手下就眼红了,兴奋了,一不做二不休,刀棍乱舞,拳脚横飞,码头一时成了他们表演的舞台……
明皇夜总会,滟秋她们的包房里也是硝烟弥漫,尽管是风月场,但一点看不出风月的味道,倒像是男人女人在一起,变着法儿糟蹋自己。
滟秋要吐。下午她没吃饭,饿着肚子上班是常有的事,但没想到今天会遇上黄蒲公。这杂种是宣中区新近才暴发起来的地产商,听说仗着有一个在区政府当官的哥哥,在宣中为所欲为,看上哪块地就是哪块地。有个当官的哥哥有啥了不起,奶奶的,本姑娘又不当官,滟秋恨的是这杂种老打她的主意。从第一次给他坐台,他的那双眼就不安分,当天晚上就扔给她一沓票子,要带她去过夜。本姑娘没见过钱还是咋的?滟秋可以给任何人卖,但绝不可以给黄蒲公这种老土瘪沾身子,恶心。一看见他那五短身子,还有被裤带紧紧勒住的母猪一样的肚子,滟秋就要吐。更甭提他那满口龇着的黄牙和嘴里骚烘烘的臭气了。总之,滟秋讨厌这些不把小姐当人的人。“快来一场金融风暴吧,让这些暴发户统统跳楼。”有天晚上滟秋看电视,听说亚洲即将暴发金融危机,滟秋兴奋地冲丽丽她们喊。黄蒲公这杂种,自己得不到,便带来一个区规划局长。这个姓梁的规划局长更不是东西,大变态。大约他自己玩不了女人,竟然出一些不是人出的点子。先是拿啤酒猛灌她们,接着又换金奖白兰地,白兰地的味道还没适应,龟孙子又换了人头马。滟秋最见不得洋人那玩意儿,比喝马尿还难受。梁栋大约也瞅出了她这点,胳膊一甩,非要跟她猜拳。滟秋明知道姓梁的没安好心,但也无奈,在明皇,小姐是不敢跟客人讲条件的,更不能惹客人不开心,谁惹了,非但台费一分不结,还要接受严厉的体罚。体罚的种类很多,但结果都一样,轻者让你哭爹喊娘,下跪求饶,并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重者,你会皮开肉绽,几天下不了床,断条胳膊少条腿的可能也有。没办法,明皇就是明皇,东州一流的夜总会,一流的消费其实就是拿小姐一流的眼泪换来的。客人的乐子有多大,小姐的罪就有多深,这就是明皇公开倡导的经营理念。
一瓶人头马灌下肚,滟秋就要死了,胃里翻江倒海,像是有无数匹骏马在驰骋。丽丽见她面无血色,头都抬不起来,悄悄递给她一包药。那药是丽丽认识的一位老中医给的,说是能解酒养胃。谁知道呢,反正干她们这一行,啥都怀疑,又啥都信。有时候胃里难受急了,耗子药都敢喝。滟秋正要就着啤酒往下灌药,姓梁的发话了,这变态居然说:“喝不下去就脱,输一拳脱一件。”
丽丽为帮她,故意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啊,梁哥输了也要脱的。”
丽丽救了她。丽丽这孩子,真是滟秋的小心肝。每次滟秋被客人逼到绝路,她总是挺身而出。姓梁的看一眼丽丽,大约丽丽那张稚气未褪的脸激起了他另一股情欲,他放开滟秋,跟丽丽猜起拳来。跟当官的猜拳,就跟黄鼠狼玩拜年一样,他是套子,你永远是猎物,听说那些小屁官见了大官,也一样输得老婆都不剩。丽丽自然惨败,不出五分钟,丽丽就被他们扒得只剩一条三角短裤了。包房里发出阵阵淫笑。好在丽丽早就把这不当回事了,就算把三角裤扒了,也一样大大方方坐在狼堆里吃肉。接下来是凤,也是一个才出道的女孩子,年纪还比丽丽小一点,一对小奶子还没来得及发育好,就让这些肮脏的大手捏得变了形。如果只是脱,滟秋也能忍受,不至于中途跑出来。可恨的是,梁变态喝到中间,忽然就拿起啤酒瓶,要往丽丽身子底下捅。丽丽大声呼救,滟秋一把夺过了酒瓶:“能喝就喝,不能喝走人!”滟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这下她闯祸了,梁变态色眼一瞪,不说话了。滟秋还在愣怔,一个巴掌甩过来,是黄蒲公打的。
“婊子,敢对梁哥无礼!”
滟秋让一个嘴巴扇醒了,忙端起酒杯,给姓梁的赔不是。但是姓梁的再也不是刚才那副嘴脸,鸭子嘴往上一嘟,两条腿一条骑在另一条上,摆出一个牛×的造型,眼睛瞪着黄蒲公。黄蒲公一定是有事求着姓梁的,废话,没事他凭什么请姓梁的?更多的时候,像姓梁的这种官员,就是暴发户黄蒲公他们供养起来的亲爹,不,比亲爹还要亲。滟秋在这种场合混久了,对这种场合来的人,以及他们请的客,知道一些曲曲弯弯。
滟秋让黄蒲公狠狠扇了一耳光,主动扒了自己的上衣,算是此事就了了。姓梁的脸上有了坏笑,又恢复到刚才那恶相。因为这个小插曲,接下来姓梁的更是有恃无恐,他掏出一沓票子,约莫五千块,冲滟秋说:“我也不碰你们,免得你们骂我流氓,你们自己表演,表演得好,这钱就是你们的了。”
“表演什么?”丽丽其实知道,但她还是问,丽丽是在缓和包房的气氛,怕滟秋再吃亏。
“表演什么还用我教?”姓梁的三角眼一瞪,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滟秋知道,姓梁的是想看艳舞,现场表演,但没想到,他让丽丽跟小不点两人一同表演,就是现场示范给他看,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家伙,那家伙又大又丑,滟秋一阵恶心。
滟秋逃出包房,她是在逃自己,看着丽丽和小不点为她受罪,她良心受不了,受不了却又没办法,只能逃出来。滟秋跑进洗手间,一阵狂吐,吐得肝脏都要出来了,眼珠子使劲往外憋。我不能再待下去,我必须逃走。滟秋想着,就朝厅子里望一眼。这家叫明皇的夜总会,是皮哥开的,在宣中区,它算是老大,因为皮哥就是老大。皮哥是不容许小姐半路上逃走的,那样客人撒起野来,皮哥就没法跟客人解释。到皮哥这里消费的客人,一半是道上的,另一半,虽说听起来比道上文明一点,但其实还是跟道上有关联。比如黄蒲公,比如姓梁的,他们平日跟皮哥,就跟自家兄弟,那种亲亲热热的样子,就像他们上辈子就在一个被窝。开罪了这些人,后果不用别人告诉你,饱受一顿毒打不说,一个月的台费也泡了汤。而滟秋指望着台费给顺三还债哩。当初为了华哥,滟秋从顺三那里借了十万块钱,高利货,再不还,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滟秋必须得逃,如果姓梁的不放过她,让她也做那个,那她就跟死没什么两样了。她再次瞅了一眼厅子,偌大的厅子里,灯火像是地狱里射出的光芒,粉红色的灯光照得明皇像一张巨大的粉床。粉床上活动的,是他们这些狗男狗女。是的,自打进入明皇那天起,滟秋就把自己也打入了狗男女的行列。但她不想狗得太厉害,起码得留点人味,那种两个女人抱一起表演给男人看的恶心游戏,她就是打死也做不出来。滟秋看见了小马褂,服务生的头,一个个子高高大大的男孩,长得很帅。他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小马褂是皮哥给他起的外号。以前是武警,军区门前站过岗的。后来退伍了,被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看中,包养了几年。可惜小马褂不学好,抽上了白粉,抽得那女人差点破了产,最后被女人赶了出来。
滟秋见今天当班的只有小马褂一个人,心放了下来,她从长筒袜里掏出一小包粉,摇摇晃晃走过去。小马褂问她怎么了,滟秋没说话,只是拿一双色迷迷的眼看着小马褂。小马褂被她望得不自在,走过来,滟秋打了摆子,装醉。小马褂及时扶住了她,滟秋感觉到他那双小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体上的不安分,她笑笑,笑得很恐怖,鬼一样。“小马褂,姐姐不行了,再坚持,你就见不到活的姐姐了。”
“不行!”小马褂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脸上闪出一丝凶相。
滟秋一个趔趄,扑倒在小马褂怀里,将一嘴的涎水吐在小马褂黑青的脸上,发出一声蚀骨的呻吟。手顺势抓住了小马褂的手,那包白粉塞进了小马褂手心。
“小马褂,你就心疼一下姐姐,姐姐大姨妈来了,再陪下去,恶心了客人,皮哥要抽了我的筋。”说完,也不等小马褂反应过来,人已噔噔噔下了楼梯。
滟秋几乎是跑出明皇的。一手拎着包,一手捂着前胸,大街上晃两个奶子实在不雅观。夜晚的东州市灯火绚烂,照得哪儿都跟过节似的。夜总会前面的停车场堆满了车,滟秋几乎是从车缝里钻过去的。一个出租车司机看见了她,很快打开车门。滟秋钻进去,上气不接下气说:“丽都花园,快!”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嗖地离开,透过车窗,滟秋看见小马褂带着人追出来。狗日的小马褂,一包白粉还收买不了他。滟秋凄凉地笑笑,不知是笑小马褂还是笑自己。
出租车快到丽都花园的时候,滟秋忽然又说:“师傅,麻烦你往东城西路那边开。”
司机犹豫了一下,他闻到了滟秋身上的酒味,也看到了滟秋的慌张神色。
“妹子,你到底去哪么?”
“去东城西路。”滟秋说完,掏出电话打给朵朵。朵朵是她刚到东州时认识的朋友,两人关系密得很。滟秋担心小马褂他们会追到丽都花园,所以不敢回家。她问朵朵在什么地方,朵朵说还在上班。朵朵跟滟秋不一样,滟秋是坐台小姐,朵朵是暗娼,朵朵干这行从来是单打独拼,自个儿给自个儿拉生意,从不拜谁的码头,也不进夜总会那种地方。让人盘剥的事,朵朵从来不干。
“朵朵,我没地方去了,快回家,我在你那里凑合一宿。”
朵朵骂了句亲昵的脏话,说她现在走不开,还陪客人吃宵夜呢。
“朵朵……”滟秋的声音已经像哭了。
朵朵听出了滟秋话里的急,她说了一个宾馆,就在东城西路东侧,她让滟秋去宾馆找牛子。“让他给你开间房,我下班就赶过来。”
滟秋的心这才踏实。出租车司机算是听出个大概,多嘴道:“开罪客人了吧,这么靓的妹子,干嘛非干那,看把自己亏的。”
要是换上平常,滟秋免不了要呛司机一句,可这晚,滟秋却被感动。看来,人被感动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滟秋真想说句什么,她心里暖呼呼的,多望了司机一眼。司机是个中年人,人很憨厚。说的也是,不憨厚能做这个,都像皮哥他们一样黑社会去了。
车子很快到了海天宾馆门前,滟秋下车,进去一问,牛子果然在值班。牛子是朵朵的表哥,两人一同出来闯社会的,没想到社会不是那么容易闯的。朵朵沦落到做鸡,牛子还行,在宾馆当保安,挣钱虽说少点,倒也踏实。
牛子见她这样,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滟秋笑笑:“我喝醉了,快帮我开房。”
海天宾馆的房价不是太高,滟秋刚来东州的时候,曾在这里租过一个月房,她跟朵朵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只是宾馆现在装修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了豪华味,就跟乡下妹子变成城里小姐一样,外表是阔气了,里面却污垢得厉害。等到了房间,滟秋忽然就瘫了。这一连串的折腾,弄得滟秋快要散了架子。手机死命地响,一看是小马褂打来的,滟秋吓得不敢接。中途溜号在明皇是大忌,在哪家夜总会也是大忌。去年有个小妹,因为不堪客人折磨,中途溜了号,放了客人鸽子,差点让皮哥手下打掉一只眼睛。
牛子送滟秋进了房就匆匆走了,多一句话也没说。保安是不容许进客人房间的,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这些规矩又专门是为滟秋她们这种没有地位的人定的。一想到“地位”两个字,滟秋的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想起自己的好姐妹、同班同学谭敏敏,歌唱得没她好,人也没她漂亮,但人家傍了款,听说现在在北京发达了,被一家公司签到了旗下。前些日子谭敏敏忽然打来电话,问滟秋发展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开演唱会。这话没把滟秋吓死。演唱会,那是多么遥远的一个梦啊。
滟秋伏在床上,索性就痛哭起来。后来朵朵来了,问她红着眼睛做啥?滟秋把泪擦掉,忽然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说:“没啥,想俺娘了。”
滟秋不是东州人,她来东州,完全是华哥设的骗局。
第一章 夜总会
2
东州是海东的省会城市,这个城市以前并不怎么发达,发达是近十年的事。其实发达不发达跟滟秋没一点关系。滟秋最初看重的是这里的人厚道,不比她们老家河南。再者,华哥是东州人,她当然得跟着华哥到东州来。华哥当时说,到了东州,用不了一年,就把她包装出来。华哥当时开一家模特公司,顺带帮一些想成名的男男女女当经纪人。滟秋跟着华哥,最初确实也风光了一把,华哥的公司搞过一届模特大赛,是跟东州电视台合办的。滟秋不但自己上台走秀,还给那些刚刚出道的女孩们当舞台指导。那是滟秋最风光的日子了,可惜好景不长,华哥的公司就垮了。再后来,华哥跟一个叫天宝的男人为争一场时装秀的举办权,打了起来。华哥也是被同行逼急了,再逼他就得卷起铺盖回老家。华哥一怒之下,拿刀捅了天宝,这下祸闯大了。天宝的后台听说是张朋,这是个跺一下脚东州都要发颤的人物。华哥捅了天宝,自然没好果子吃,不出一月就进去了,他的公司被人一把大火烧了。华哥在狱中求滟秋,说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他娘的,华哥居然拿她当亲人,真是人落难了什么都叫得出。华哥没了以前的威风,可怜巴巴说,你去找顺三,一定要救我出去。
东州不是滟秋想的那样,华哥也不是滟秋想的那样,包括顺三,包括皮哥,都不是滟秋想的那样。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狠着呐。其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怪不得谁,只能怪自己生在没钱没势的家里,只能怪自己是弱女子,救不了自己。
滟秋在等消息。她躲在宾馆已有五天了,原以为新安街要乱,皮哥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没想,五天过去了,屁事也没,新安街平静得很,东州市也平静得很。手机倒是偶尔响几声,但都是跟滟秋一起的姐妹。为了安全,滟秋谁的电话也不接,包括朵朵的。
滟秋住进宾馆才明白,朵朵把她支到宾馆,不让她去她临时的家,不是因为她去了朵朵不方便,那有啥不方便的,一道门一关,另间屋子里做啥,她都能充耳不闻。干这行的姐妹们都有这本事,要不,你怎么混?朵朵是怕皮哥。没有不透风的墙,滟秋跟朵朵的关系,皮哥一定打听得到,如果把她逮到朵朵家里,朵朵在东州就混不下去了,缺条胳膊少只眼的可能也有。朵朵让她住宾馆,是为安全着想。滟秋现在才知道,解放西街是张朋的地盘,海天宾馆也是张朋的地盘,皮哥再是混世魔王,也还没修炼到敢跟张朋作对的境界。
又是一周后,滟秋在宾馆躲不下去了,人不是躲在某个地方生活的,再说,滟秋的钱袋子也告急。她不能跟朵朵提钱,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姐妹们挣的都是血泪钱,偶尔救一下急可以,长期地靠着一个姐妹,不是滟秋的做法。这一天,朵朵刚走,她是被一个男人叫去的,听说那男人才到东州,对东州还很陌生,遇见了朵朵,就像遇见了知音,朵朵打算在这男人身上狠捞一把。滟秋不好表态,各有各的挣钱方式,这点上姐妹们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既看得开又想得明白。能捞则捞,能宰则宰,只要不让人家剔头就行。剔头是姐妹们的行话,意思就是不要让人家倒宰一刀,宰得身上一点儿肉都不剩。
朵朵走了有十分钟,滟秋出了门,她换了一身职业装,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写字楼里干体面活的白领。你还甭说,滟秋真这么打扮出来,还真有点白领的味道,这都得益于她在北京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虽苦,滟秋却也学到不少东西。要是那时候能跟一个好一点的男人,滟秋的生活可能就成了另一种样子。但这能怪谁呢,滟秋遇到了华哥,她被华哥迷住了,长得体面的男人往往能迷住女人,这是女人的软肋。
滟秋打算去新安街,看看明皇。她在离宾馆不远的一家超市里挑选了一副太阳镜,价钱不是太贵,但样式很酷,这样一来,滟秋就不是那个穿着性感暴露的衣服在明皇夜总会坐台的滟秋了,倒像是天晟大厦里走出来的商界精英。她走在街上,很快吸引过来一大片目光。滟秋自豪了一阵,心情很快就又回到落难者的那个状态。她在马路牙子上晃了晃,希望能看到那晚载她的司机,后来她笑笑,东州这么大,哪能就那么容易碰到他呢。她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滟秋说:“去时代超市新安店。”
时代超市是东州最大的超市连锁店,据说分店已开到第二十六家,这个数字正好是滟秋的年龄。滟秋她们在明皇里的一应用品,纸巾啊口香糖啊卫生巾啊速食面啊什么的,都是时代超市买的,就连上班必不可少的男人用的那玩意儿,时代超市也有卖。司机是个年轻人,在她脸上怪怪盯了半天,冷不丁问:“小姐是明皇的?”
“你妈才是明皇的!”一摘掉墨镜,滟秋脸上的憔悴还有疲惫就显了出来,特别是眼睛四周的黑影,这是最容易暴露她们身份的,有经验的司机只要一看见那黑青眼圈,再闻闻她们身上烟酒和劣质香水混合的味道,就知道她们是做哪行的。但这个司机显然多嘴,有几个小姐愿意被人那么赤裸裸说出来,还一眼就认出是明皇的。
司机挨了骂,却不气恼,都说东州人脾气好,东州的妹子脾气好,东州的哥脾气更好。能滋养出如此好脾气的地方,却尽出些砍啊杀的事,滟秋实在搞不懂这个东州。
“我说妹子,火气不要那么大嘛。”的哥赔着笑说。
“开好你的车,少揩油,本小姐没那个兴趣。”滟秋一半是撒气,一半也是给自己壮胆。她想去新安街,又怕去新安街,车子离新安街还远,她的心已怦怦跳个不停。司机挨了训,不敢多嘴了,专心致志驾起了车。滟秋又觉得对不住人家,人家也是出于好意,并没伤害她,怎么就能那么刻薄呢。这么想着,她冲的哥笑笑。的哥显然是个老油子,这个年龄的的哥都是老油子,就喜欢跟小姐们搭讪,虽搭讪不到什么,但也能消消寂寞。这个世界上,有谁不寂寞呢,天天抱个方向盘,绝对没有天天搂个小妹带劲。
“听说了吗,明皇出事了。”的哥说。
“出事?”滟秋一惊。
“一周前的事,吵得全东州都知道了。”的哥眉飞色舞。
“什么事?”滟秋本能地紧张,身子往前倾了倾。
“有人去耍,结果耍出了命案,好几条人命没了,公安封了厅子。”
“不会吧?”滟秋脸色惨白,怪不得这两天这么平静呢。
的哥见她真的不知道,滔滔不绝讲起来。任何一个城市,消息最灵通的永远是的哥。大到国家大事,政府官员、城市首脑的生活起居,腐败了多少钱,包养几个情妇,小到哪条巷子抓住了卖白粉的,哪条街的洗头女便宜,他们无所不晓,而且善于讲给乘客听。的哥一通乱讲中,滟秋的脸白了几次,到最后,一点儿血色也没了。的哥说,有个房产商带着合作伙伴去明皇消费,伙伴对小姐不满意,要求换台,服务生愣是不换,还说明皇的小姐个个顶呱呱,比北京的天上人间也不差哪。那老板大约觉得丢了面子,居然掏出了枪,恐吓服务生。谁知让服务生一酒瓶捅过去,老板的一个眼珠就掉了下来。老板最后还是开了枪,领班的服务生当场就咽了气,子弹打穿了脑袋。
“这年头,有钱的都爱耍命,耍得好。”的哥带着轻松的语气说。
滟秋的心,却已跳到嗓子眼上。
滟秋在时代超市门前下了车,装模作样往超市去,等的哥载了客离开新安街,她才掉头往明皇那边看。想想也是可笑,做鸡都不怕,反倒怕被一个陌生的哥识破。
明皇那边的确静静的,静得有点怕人,两扇供人出入的富丽堂皇的紫红门紧紧闭着,摆放在前面的花篮也不见,更看不到门童。莫非,的哥说的是真?滟秋正伸直了脖子巴望,身体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扭头望时,一男人从她身边疾疾走过,滟秋正要训斥,忽听男人说:“赶快离开!”
男人的声音很磁,底音浑厚,质感很强。滟秋对声音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尤其对有磁性的声音,男人虽然压得低,但那声音却对她有一股洞穿力。滟秋一直恨自己底音不足,发出的声音不够饱满、圆润,如果有男人这样好的音质,她怕是早就出名了。男人身材高大,绝不低于一米八,块头也不错,走路的姿势笔挺,特别是两个宽宽的肩膀,非常诱人。酷,真酷!滟秋心里叫道。滟秋一直梦想,有一天能遇到这样一个高高大大身材魁梧有棱有角的男人,最好他能爱上她,然后带着她去闯荡世界。可惜这样的男人只在梦里出现过,跟了华哥后,这样的梦她也很少做了。滟秋想唤住男人,看看他前面长得咋样,还有,凭什么要跟她说刚才的话?一阵声音响过来,滟秋回头一望,顿时白了脸。
四辆车从杏林大街开过来,威风十足地驶上了新安街。开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悍马,紧跟着是一辆豪华大奔,后面两辆奥迪。车队一驶上新华街,行人便做四散状,纷纷为他们让道。四辆车就像四个庞然大物,目空一切地从滟秋眼前驶过去。不用说,第二辆车是皮哥的,听说他那辆大奔三百多万,内部装修就花了一百多万,玻璃全是防弹的。滟秋只见过皮哥一次,还不是从正面看,只是从远处看见过他背影。但这就够了,那个背影留给滟秋太多的遐想,还有感慨。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这是她当时的想法。后来这想法变了,因为这样想太幼稚,人怎么能跟人一样呢?皮哥是谁,他是东州市的二号人物,据说市长见了他也得低头。姐妹们中间传着一个笑话,说有次皮哥请一位副市长吃饭,那副市长不知天高地厚,到了包厢,很习惯地就坐在了主宾席上,还拉了拉边上的椅子,冲皮哥说:“皮老弟,坐。”皮哥笑笑,说:“谢谢市长。”然后眼睛一斜,冲手下递了个眼神,他身边最没情况的一个马仔就坐在了副市长边上。皮哥大大方方坐在了副市长对面,也就是最下座。副市长眉毛微微一皱,不知道皮哥玩的是哪出。结果一上菜,副市长才如梦方醒。餐厅服务员拿皮哥这里当主宾了,眼里压根儿就没副市长。
四辆车跋扈而去,滟秋看清了一个脑袋,顺三,她差点叫出声来。顺三坐最后一辆车里,后脑勺清清楚楚在玻璃里映出来。顺三的后脑勺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后脑勺,顺三小时打架,被人在头上铲了一铁锨,结果,那一片就不长头发了,结成一个巨大的红肉瘤。据说顺三想过很多办法,想治好那个红红的肉瘤,可惜世上没那么好的医生。后来顺三走了黑道,那肉瘤居然带给他无尚荣光,顺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肉瘤就是顺三,顺三就是肉瘤。有崇拜顺三者,每次打架都渴望别人也拿铁锨铲他后脑勺一下,可惜现在打架没人用铁锨,改用刀砍枪杀了。
滟秋恨顺三,她不恨皮哥,皮哥没害她,是顺三害了她。滟秋想扑上去,撕住顺三,扇他一个耳光。可这样的想法比白痴还白痴。车队扬长而过的时候,滟秋还是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藏在一个垃圾箱后面。等车队消失,滟秋忽然记起刚才那男人,她再四下望时,男人早没了影。
奇怪,他是谁?是皮哥的手下,还是?
朵朵带来一个男人,三十多岁,说是做水货生意的。东州水货生意的市场很大,不少人靠这个发财。大到汽车船只,小到手机化妆品,但凡这个世界上有的,都敢往东州卖。就连冒牌的避孕套,也敢装集装箱往东州发。男人长得贼精,一看就是那种靠小诡计生存的人,滟秋对这种男人没兴趣,她白了朵朵一眼。
朵朵介绍说:“这位是滟秋,我姐妹,这位是火老板。”
“火石财。”男人弓下腰,做出一副斯文样,向滟秋自报家门。
他的斯文让人想到一种叫马戏的杂耍,滟秋想笑,忍着没笑。朵朵给她丢了个眼神,意思是让她对火老板客气点。对老板客气其实就是对钱客气,滟秋跟钱没仇,于是就客气道:“火老板在哪发财?”
“小生意,小生意而已。”火老板使劲点着头说,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滟秋的胸。
又是一个色鬼!滟秋心里恨了声,脸上却装作很开心:“火老板是怕我们蹭啊,放心,朵朵的朋友,我滟秋可不敢蹭。”
“哪里的话,滟秋小姐讲话很幽默的,很幽默。只怕我火某想让滟秋小姐蹭,滟秋小姐还看不在眼里呢。”
“幽默吗,我咋一点不觉得。”滟秋说着话,将手里的短裤一抖,晾在了衣服架上。滟秋正在洗衣服。
火老板的目光牢牢被滟秋手里的短裤吸住,短裤是黑色的,带着镂空,中间关键地方,绣一朵白色的月季。
朵朵恨恨地剜火老板一眼,火老板仍没反应,像是被短裤牢牢吸住了。朵朵只好咳嗽一声,火老板身子一悸,极不情愿地将目光收回,意犹未尽地咽下口唾沫,脸上表情丰富而又紧张。
“我请二位吃饭,请二位吃饭好不好?”火老板像是打幻想中醒过神,别扭地望住朵朵,朵朵一扭身子,掉个脊背给他,火老板讪讪的,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到滟秋身上。
一听吃饭两个字,滟秋才感到肚子又空又饿。这段日子,她真是亏待了自己,她起身,借着镜子端详了自己一眼,天啊,怎么憔悴成这样,离鬼只差半步了。
“我要吃火锅,川西坝子那家。”朵朵生怕滟秋先说出地方,急不可待地说。
“好说,好说,滟秋小姐呢,滟秋小姐想吃什么?”火老板不识趣地又问,火老板说话喜欢重复,能重复两遍的绝不一遍说完。滟秋望着他们两个,似乎感觉出什么,轻声说:“随便。”
火老板急了:“随便怎么能行,那怎么行嘛,想想,到底要吃什么?”
“我要吃火锅!”朵朵忍不住了,声音重重地说了一声。
火老板脸色蓦然一变,不过他仍然顽固地望着滟秋,渴望滟秋能修改掉朵朵的指令,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滟秋妩媚一笑,知道朵朵是吃醋了。朵朵老吃滟秋的醋,因为滟秋实在是比她漂亮,在这个靠脸蛋和身坯吃饭的圈子,长不好就意味着你混不好,好在,朵朵长相还说得过去,要说不足,怕是她那没有形状的假胸,让她的身体打了很多折扣。这点上,朵朵真是没法跟滟秋比。滟秋傲就傲在那两座山峰上,要是举办美胸皇后赛,滟秋绝对杀得进东州前三。
“火锅就火锅吧,我无所谓,不过,川西坝子那地方也太烂了点,怎么配得上火老板。哎,朵朵,上次我们去的那家叫什么?”
滟秋这么一说,朵朵就不好意思板脸了,毕竟是姐妹,板了脸谁都难堪,再说了,火老板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干她们这行的,钱是第一,至于情不情的,那倒是其次。她想了一会,道:“过江龙!”
“对,就去过江龙。”滟秋跟着说。
三个人乘了车,往海洋公园那边去。车上火老板一再解释,说他本来是有车子的,可惜他对东州的道不熟,开出来反倒丢人。滟秋心里想,现在有车算鸟啊,用得着这么酸?嘴里却说:“要说东州的路,朵朵最熟悉了,哪天火老板开了车,带我和朵朵去兜风。”
火老板立马响应:“好啊,滟秋小姐可不能耍我,说兜风就要兜风去的。”话还没说完,火老板哎呀了一声。火老板跟朵朵坐在后排,滟秋想,一定是朵朵嫌姓火的对她太热情,掐了他一把。
过江龙人满为患,跟上次来时一样,上次是滟秋一个小姐妹请客,那小姐妹傍了一个药材贩子,人虽老点,精力倒很旺盛,而且酒量大得惊人,他一人差点放翻滟秋她们四个。滟秋那次吐了三天,发誓再也不那么不要命地烂喝了。
等了半小时,才腾出位子,火老板殷勤地让滟秋点菜,滟秋识趣地将菜谱递给朵朵。姐妹之间,开开玩笑可以,千万别把对方刺激了。况且就这么一个瘦猴一样的火石财,也不值。
吃完火锅的第二天,滟秋还在睡觉,火老板忽然找上门来。滟秋警惕地望了望身后,没看见朵朵。“你干什么?”她问火老板。
“不干什么啦,就是找滟秋小姐聊聊天啦。”火老板拖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腔道。这土瘪,到底是哪里人,朵朵也搞不清。
“不好意思,我要睡觉。”滟秋说着就要关门。
火老板嬉笑着脸挤进来:“觉有什么好睡的,两个人聊聊天啦。”
“找朵朵聊去。”滟秋拉下脸说。
火老板紧忙解释:“我跟朵朵真的没什么啦,两个人也只是刚认识的朋友,滟秋小姐别误会嘛。”
“我没误会。”滟秋躺在了床上。滟秋喜欢在白天困觉,其实姐妹们都这样,晚上是黄金时间,哪怕熬天亮也值。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她们在白天就睁不开眼睛了。
滟秋原以为,她一装睡,火老板就会没趣地离开,没想,此人脸厚得很。自己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开始絮絮叨叨讲他的故事。说他小时很穷,家在广东那边的一个乡下,母亲死得早,父亲又娶了小的,对他不好。好不容易上了学,父亲又出了车祸,小的卷了他家东西,跟一个打鱼的跑了。他苦苦撑到四年级,实在撑不下去,就辍了学。滟秋对这类故事没兴趣,她自己的故事就够让她咀嚼一辈子,哪还有闲心分享别人的痛苦。火老板倒是讲得起劲,讲着讲着,居然流下了眼泪。滟秋翻个身,睡了。
一觉醒来,居然发现姓火的还在。规规矩矩坐椅子上,屁股位置都没挪。怎么坐上去的还就怎么坐着,好像滟秋罚了他。滟秋还担心他会无礼,手里一直攥把小刀,姐妹们包里都有这玩意儿,关键时候,也能起点作用。一看火老板那个傻帽儿样,滟秋忍不住就笑了,心里也奇奇怪怪对姓火的有了好感。
这人还算老实。老实人现在可不多见啊,滟秋禁不住又多看了姓火的一眼。
第一章 夜总会
3
姓火的说,他的公司在朵朵她们那个小区还有一套房,空着,不过小点,不如滟秋搬到那边去住。
“你还真开着公司啊?”滟秋不相信地盯住姓火的,这段日子,她跟姓火的有了一些接触,还单独吃过两次饭,是瞒着朵朵去的。
“小公司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姓火的像是被滟秋看穿什么,贼亮的脑门上居然有了汗。
“不会跟我收房租吧,我可交不起。”滟秋说。她觉得姓火的不像坏人,坏人没这么好的耐心。再说,姓火的一看就是生意刚起步,这个阶段,人还不至于坏到无耻。
“滟秋小姐说到哪里了,我怎么会跟你收房租,你能搬过去住,是看得起我。”
滟秋心里一动,白住人家房还是看得起人家,这买卖划算。“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不能打我主意,我不是那种人。”这话滟秋说得心虚,不是那种人,又是哪种人呢?不能自圆其说。
姓火的倒是信誓旦旦:“滟秋小姐想多了,我也是一个人寂寞,只想找个朋友,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哪能往那方面想。”
“真的不那么想?”
“真的不那么想。”
“那好,我答应你。”
姓火的一愣,以为滟秋开玩笑,再一看,又不像。“滟秋小姐真的答应了?”
“啰嗦什么,不就搬个房嘛。还愣着做甚,起来搬啊。”
姓火的心花怒放,红润的脸上闪出一层厚厚的肉笑,手忙脚乱,就替滟秋拿了东西。到了前台,滟秋要结账,姓火的说:“哪能让滟秋小姐结,单子给我。”滟秋也不客气,很豪爽地将单子给了姓火的,看着姓火的从皮夹里掏钱,滟秋忽然想,天下还真有大傻瓜啊。
滟秋住进了金色花园8号楼,跟朵朵租的16号楼遥遥相望。房子面积的确不算大,70多平方米,但对滟秋来说,已是够奢侈,感觉大得能装下整个世界了。姓火的又忙了一天,还叫来公司的员工帮忙,等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地离去,滟秋就有家了。躺在新买的大床上,滟秋兴奋得要死。自从大学辍学,她还没住过这么舒畅的地方,在北京的时候,滟秋跟谭敏敏挤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后来谭敏敏让那个款拐走了,说是住了公寓,滟秋怕一个人担不起房租,在小区边贴了告示,希望能找个帮她卸负担的人。来的人倒是多,但都摇头,后来终于等来一女的,三十多岁,但住了一晚,滟秋就把她轰走了。
那女人有夜游症,半夜里起来忽然就压住了滟秋,还说要把她绑起来,丢到黄河里喂猪。黄河里居然有猪,这女人疯得不是一般,滟秋吓个半死。有了华哥日子虽说好点,但华哥对她忽冷忽热,身子憋了就找她发泄,发泄完,坏脾气就上来了。发展到后来,竟然打她,半夜里还把她撵出去过。那可是大冬天,滟秋冻得手脚都僵了。想不到,刚刚认识没几天的火石财,竟然大方地赐给她一个家。
躺着躺着,滟秋忽然想,姓火的不会是放长线钓大鱼吧?
滟秋在火老板的公司里上了班。火老板的公司开在凤凰路23号,一幢不太耀眼的写字楼,对面是百安大厦,这一带最繁华的购物中心。公司有个怪名,多拉电子。滟秋不明白多拉的意思,还以为它是个电子产品的名,就问姓火的,姓火的呵呵一笑:“咱没文化,随便起的啦。”直到姓火的出事,滟秋才知道,多拉就是潘多拉的意思,魔盒,意思就是公司什么都可以卖。公司里人不多,加上滟秋,也不过二十人,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最小的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公司的业务就是把产品推销到东州的各个角落,业务人员全部拿提成,至于你用什么方式推,推到谁手里,姓火的不管。姓火的就一句话:“销得多,挣得多,这年头,没有卖不出去的货,只有扶不上墙的阿斗。”阿斗两个字,从姓火的嘴里说出来是听不懂的,必须得让他手下翻译。姓火的这样说,意思是在警告大家,千万别做阿斗。滟秋不用跑业务,每天打打杂,帮姓火的接待接待客人,其实在别人眼里,她已成了火老板的秘书。滟秋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再说她也没打算在姓火的这里待下去。好日子不是她过的,她怕有一天顺三找上门来,不但自己待不成,还可能连累火老板。
这样过了一个月,居然相安无事。姓火的对她彬彬有礼,顺三也像是没了声息,滟秋觉得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姓火的倒也罢了,反正滟秋现在已习惯了他,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厌恶了。滟秋到公司上班的事,朵朵已经知道,一开始滟秋跟姓火的都设法瞒着朵朵,后来一想,这样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大大方方告诉朵朵。于是由火石财做东,请滟秋和朵朵吃饭。滟秋很坦白地告诉了朵朵,朵朵先是一愣,继而暴发出一片野笑:“行啊,火石财,你手腕不小,把我们姐妹都骗上了床。”滟秋一阵脸红,她想告诉朵朵,自己并没跟火石财上床,不想,也不情愿。但一看朵朵那表情,她索性装起了沉默。火石财倒是解释了几句,这人看起来不善于解释,涨红着脸,一副急于辩白的样子。朵朵先入为主,认定火石财睡了滟秋,还把那么一份好工作给了滟秋。端起酒杯:“好啊,我祝贺你们,你还甭说,你们两个挺般配的。”这话等于是损滟秋,滟秋听得出朵朵话里的醋意还有敌意,毕竟,现在傍个男人也不是容易事,好不容易到嘴的鱼,又让别人吃了,朵朵不犯酸才怪。火石财想说什么,被滟秋拿眼神制止了,滟秋也敬了朵朵一杯:“谢谢你,朵朵,火老板是好人,我们别伤害他。”
“这么快就心疼起老公来了,行啊滟秋,看不出你道行比我深。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小心让人家剔了头。”说完,朵朵猛地甩下杯子,走了。
火石财想追上去,又一看滟秋,没敢,无奈地坐下了。滟秋说:“你把我最好的姐妹气走了。”火石财有点被冤枉似地说:“我真的跟她没什么。”
“跟我也没什么。”滟秋说着,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忧伤的烟雾,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都哪样?”火石财猜不透滟秋的心思,有点心虚地问。
“少他妈给我装蒜,以后你再敢碰她,我阉了你!”滟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火,反正她是冲火石财发了,还一连好几天不理姓火的,害得火石财又是服软又是保证,好像她真成了火石财什么人。其实滟秋是气朵朵,不就一个破男人么,犯得着争。
打那天起,滟秋没再跟朵朵联系过,看来朵朵是动了真格的,滟秋甚是奇怪,这个姓火的,到底使了什么魔法,让一向不把男人当回事的朵朵,突然间较起真来。
更揪心的还是顺三。那次在时代超市门前见过后,滟秋就再也没了顺三的消息,她只是听说,明皇那起血案,死者中间有一个是市里某领导的儿子,上头对此案很重视,公安部门已成立专案组,要严查此案。还有一种说法,东州娱乐界太混乱,黑道猖狂,鱼龙混杂,上头可能要严打。不过滟秋又想,从那天皮哥的嚣张气焰看,事情好像没那么坏,皮哥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上头真有什么动作,他不会张扬到那程度。
烦人,明皇死的那几个人中为什么没有顺三,要是把顺三那王八蛋做掉,那该多好啊。滟秋蓦地就又想起那笔高利贷。
滟秋跟姓火的终究还是上了床。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滟秋一直在骗自己,总以为自己可以坚守住,可以硬扮出一副正人君子相来。可这太难,一想欠顺三的那笔钱,还有顺三追上门以后的种种恶果,滟秋就不寒而栗,她现在真是期盼有人帮她度过这难关。
但是现在除了这个火石财,还有谁能帮她?
是在跟朵朵闹翻后的某一天,大约半个月以后吧,姓火的带滟秋去陪一个客人,那客人来自福建那边,是个大胖子,胖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胖子好酒,姓火的一个人招架不住,便让滟秋上阵。滟秋起先还扭捏着,不肯多喝,后来见姓火的往洗手间跑了三次,每次都吐得脸色发白,便动了恻隐之心。胖子一看滟秋放开了,幸灾乐祸,又要了一瓶五粮液,单独跟滟秋斗。结果胖子翻了,爬地上拉不起来,姓火的不得不打他同伙的电话,来了两个比胖子瘦一点的男人,骂骂咧咧把胖子背走了。滟秋喝得眼冒金星,看什么都在转,天在晃,地也在晃,屋顶晃得更厉害。至于她怎么离开酒店,怎么睡在了床上,一点记忆也没。半夜口干,滟秋挣扎着起来喝水,猛发现姓火的就睡在她身边。滟秋气怒了,怔怔地盯着火石财望了一会,飞起一脚:“谁让你睡这儿的,滚!”
“腾”一声,火石财滚在了床下。一股恶臭袭来,滟秋慌忙捂住鼻子,细一看,床下是她吐下的脏物,火石财整个人倒在了秽物上。
火石财睁开眼睛,望了望滟秋,问这是在哪?
“厕所!”滟秋一边穿衣服一边吼。
火石财大约意识到什么,没吱声,乖溜溜地爬起,从卫生间拿来拖把,清扫地上的秽物。
那摊秽物经火石财一折腾,刺鼻的味道越发强烈,滟秋没忍住,哇一声,正好吐在火石财脸上。火石财不敢计较,钻洗手间洗干净后,又把地拖了,然后钻厨房给滟秋弄解酒的。
火石财忙这忙那的时候,滟秋就变了想法,她怔怔地望着火石财,心往另一个方向动,似乎,对这男人再也没了恶感。后来滟秋想,如果他想要,就给他好了。她已欠了这男人好多,不想再欠了。欠债是要还的,这个宿命谁也躲不掉。
火石财弄了一碗酸梅汤,给滟秋解酒,又递上一块热毛巾,让滟秋把脸上的脏物擦掉。滟秋喝了酸梅汤,感觉好受许多,说:“你扶我去洗手间,这么脏,我哪能睡得着。”
火石财扶滟秋进了洗手间,为她打开热水,调试得差不多了,才说:“你把门朝里锁了,我去给你找衣服。”
滟秋骂:“锁个头啊,如果想洗,一块洗好了。”
火石财没敢跟滟秋一块洗,等滟秋洗完,他才跳进了热水里。滟秋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在等一个未来,这个未来似乎一直在她梦里,又似乎一直悬在半空中。滟秋明知道火石财不是她要等的人,但还是充满着期待。火石财终于洗完,滟秋紧张的心随着他的再次出现渐渐平定,脸色也变得坦然,就像接一个普通的客。其实这种事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因了火石财的正经,才让她生出回到良家女子去的冲动。滟秋觉得滑稽,回头路如果那么好走,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后悔”两个字了。
火石财做得很慢,想象不出,他还是一个挺有耐心的男人。不,不只是耐心,还多了一样东西,滟秋说不出,却能感觉得出。火石财始终是小心翼翼的,哪怕中间滟秋咳嗽一声,他都有可能滚下来。滟秋忍着,她不想伤害这个可怜的男人,她像母亲一样,任孩子在怀里拱。火石财确实在拱,不过他拱的技巧相当娴熟,没多久,滟秋身上就有了反应。这很奇怪,从踏进夜总会那天,从操练起这门营生起,这种反应就像她身体上的一个毒瘤,被她狠狠地割扔掉了。漫长而又辛苦的日子里,她只当自己在从事一门工作,或者尽一件义务,可以容忍男人吭吭哧哧,绝不容许自己的身体有半点反应,事实上那种简单而又草率的工作,也没法让她的身体有反应。姐妹们私下将这活儿叫盖章,多一个男人上来,等于多盖了一个章。一张纸上盖的章再多,纸是没反应的,顶多它把纸涂得难看一些罢了。
但火石财让滟秋有了反应。狗娘养的火石财,他不急,他精耕细作,他在拿温火慢炖,他在考虑滟秋的感受,他……
算了,这种感受还是不讲出来的好。滟秋算是美美享受了一番,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有高潮。
火石财给了滟秋一万块钱,外带一条金项链。怕滟秋难为情,再三解释,他早就想给她了,绝不是因为……
“算了吧,你那鬼心计,当我不知。”滟秋得了便宜还不想卖乖,话说一半,又觉残酷了些,莞尔一笑:“这项链不会是给朵朵买的吧?”
火石财立马发誓,说他如果对朵朵有半点企图,出门立刻让车撞死。
滟秋捂了火石财的嘴,不是怕应验,是她实在不想再看到血腥场面。自打到了东州,她的日子总跟血腥有关,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带血的字。再这样下去,东州还不如叫血城算了。
如果日子照这么下去,滟秋爱上姓火的也说不定。姓火的有老婆,在老家,他到东州是独闯天下,这种男人虽不能托付终生,但托付一时半会没问题。况且,滟秋从姓火的眼睛里,看到一股清新的东西,那东西跟男人的真心有关。
但是上天偏偏要捉弄滟秋。
第一章 夜总会
4
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大约滟秋也从中尝到了甜头,居然同意火石财搬来跟她同住。火石财在小区还有一套房,面积很大,滟秋去过一次,当时她就惊讶地喊:“哇,你住这么大的房不怕闹鬼啊。”火石财说:“鬼倒是不怕,但我怕老婆。”滟秋知道,火石财的老婆是个厉害角色,火石财能有今天,全是他老婆的功劳。他老婆在他们那个县里,是个人物,开着一家服装厂,还有一家电器厂,火石财到东州,就是想把老婆厂里的产品营销出去。
滟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现在想的是,能跟火石财保持多久?男人跟女人的关系,说长也长,能一生一世,说短,那也就十来分钟的工夫。上床前卿卿我我,下床后翻脸不认人的例子多得是。滟秋想,要是火石财能帮她把顺三的高利贷还了,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男人。所以火石财吞吞吐吐说,想跟她继续保持关系时,滟秋几乎没犹豫就道:“别说那么斯文,不就是想霸我的身子么,行啊,我让你霸。”说着,就帮火石财收拾东西。火石财问她做啥?滟秋说:“你装哪门子傻啊,想做又怕,我最烦你这种男人。”火石财说:“滟秋,你那边太小了,还是我这边……”滟秋扑哧笑了:“火老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让我到你这儿,不怕你老婆把咱俩剁成肉酱?”
滟秋的话提醒了火石财,他也怕老婆冷不丁杀上门来,那样,他在东州的好日子可就过不成了。于是听从滟秋的安排,简单拿了点日用品,还有换洗的衣服,跟着滟秋过来了。
这中间朵朵提醒过滟秋,朵朵说:“别怪我没跟你打招呼啊,姓火的水深着呢,小心让人家卖了你还帮着数钱。”滟秋没理,滟秋认为朵朵是在嫉妒。不嫉妒才怪,这么快就有了房,不用挤那种潮湿阴冷的出租屋了,火石财还说很快要买辆车:“我那辆太旧了,滟秋,下周去车市吧,你自己挑。”听听,这些成果要是靠自己打拼,怕是十年以后也得不到,朵朵会不嫉妒?
滟秋轻轻一笑,女人嫉妒女人是常有的事,她不会怪朵朵。
这一天,火石财交给滟秋一个纸箱:“滟秋,麻烦你跑一趟,把这个交给三和公司的刘副总。”
“咋,又让我替你跑腿啊?”滟秋笑着,从火石财手里接过纸箱。纸箱有点沉,滟秋掂了掂,又问:“什么东西,让小毛他们送不就得了。”
“小毛去三里湾送货了,这是新到的保健仪,你就替我跑一趟吧,等一会我还要跟客户谈生意。”
“跑吧,谁让你是老板我不是呢。”滟秋扮个鬼脸,她现在已能很轻松地冲火石财扮鬼脸了,女人的鬼脸可不是轻易扮的,那得跟男人对光才行。火石财算是有福气,滟秋可不是跟哪个男人都能对得了光。滟秋问清地址,还有交货方式,哼着沙宝亮的一首歌出了门。这时是下午五点,滟秋看看表,怕误了时间,没敢挤公交,手一伸拦了出租,往沙河坝方向赶去。
到了地点,却不见什么刘副总,火石财让她来的这地方有点僻背,沙河坝下了车,还得步行十几分钟,滟秋看见一大片荒滩,还有五六家工地,以及工地上灰头灰脸的民工。滟秋怀疑自己走错了,掏出电话打给火石财,火石财说没错啊,那里正在搞开发,除了工地,再就是荒滩。滟秋说了句脏话,早知道是这么个鬼地方,她才不愿来呢。滟秋在一家小卖部买了瓶饮料,边喝边朝四下望,周围除了几间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子,里面卖着低档货,再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料场。风从远处的江边吹过来,零乱了滟秋的头发。滟秋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有车子开过来,就又打电话,这次火石财没接,电话里传来对方忙,暂时无法接通的狗屁声音。
如果当时滟秋回头走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依滟秋的性格,她应该回头走,可滟秋偏偏记起了火石财的好。说实话,火石财对她不错,床上不错,床下更不错,比华哥不知强到哪里。她就那么白吃白喝地蹭着他,滟秋心里过意不去。她老早就想替火石财跑跑业务了,可火石财心疼她,愣是不让她跑。滟秋心里想,等见了这个刘副总,她要跟他好好谈谈,以后他这边的生意,就归她跑了。
滟秋等了一个小时,才见一辆黑色小车打工地那边的便道上开过来,滟秋恨恨地想,他娘的刘副总,你也忒摆谱了。车子卷起一片尘土,迷了滟秋的眼睛,等重新睁开眼,滟秋就惊讶得不敢相信了。
车里下来的,居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毛屁孩。他就是刘副总,不可能!滟秋正在诧异,就听毛屁孩说:“货呢?”
滟秋抱着箱子,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你是……”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同时又往车子里扫了一眼,车子里没别人,就他一人开车来的。
“我姓刘,怎么,你们老板没跟你交代?”
“我们老板让我把它交给刘副总。”
“什么副总不副总的,这个火大头,给我吧。”男人伸出了手。
“不给。”滟秋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怔了怔,转而笑了:“你就是他秘书,那个想当歌星的滟秋?”
滟秋脸蓦地红了,姓火的连这个都告诉了对方,看来,他跟对方关系不一般。滟秋嗯了一声,手抱得更紧了。
“辛苦你了,本来能按时到,路上遇到车祸,耽搁了。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你们老板,我叫刘星,三和副总。”
滟秋的眼睛眨了几眨,最后不眨了,她从对方脸上看到一股镇定,还有他说的话,让她相信了他就是刘副总。“好吧,不过你得送我回去。”天快黑了,滟秋有点担心,再说,她还要跟刘副总谈以后的业务呢。
刘星呵呵一笑:“没想到你条件还挺多的,拿过来吧。”
滟秋还以微笑,这个年轻的刘副总很快取得了她的信任。滟秋正要把东西交出去,忽听身后响出了一个声音:“哈哈,冷滟秋,果然是你这个婊子!”滟秋猛地回头,她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
说话的是顺三。
顺三身后,跟着十几个弟兄,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西装,阵势就跟香港黑片中的一模一样。滟秋本能地往刘星这边靠了靠,她诧异,顺三怎么来了?
“刘星,你他娘的敢跟皮哥作对,不想活了是不?”
刘星往后退了几步,手迅速地摸向腰间,滟秋被他快速敏捷的反应看傻了眼。刘星掏出了枪,这下,轮到滟秋吃惊了。
“哈哈,刘星,就凭你小子,玩得过爷?乖乖受死吧。”顺三说着,大步朝滟秋他们走来。滟秋不敢靠近刘星,她真是没想到,刘星会带枪,脑子里很快明白,这个刘星,不是干正经生意的,是黑道。
刘星证实了自己。刘星说:“顺三,你给我听好了,井水不犯河水,火大头这条线,我是接定了。”
“接你妈个头!”顺三往前跨了一大步,还没容滟秋看清,他手里的枪响了,枪在旷野上发出很厉的一声,滟秋看见,子弹正好穿进刘星的手腕,刘星惨叫一声,枪掉了下来。
滟秋捂住耳朵,顾不上那个纸箱了,顺三又开了一枪,这次打中了刘星的腿。刘星拖着一条血腿,想往车子那边退。那边不知啥时又涌出一干人,一个跟刘星差不多年纪的打手操起军刺,扎进了刘星另一条腿。
滟秋吓得魂飞魄散,类似的打斗场面她虽是见过,但那时她是顺三的人,打斗也多半是在厅子里,远没这么恐怖。顺三走近滟秋,骂:“你以为老子找不到你,老子是故意让你到火大头那里,傻×!”骂完,冲手下断喝:“打开箱子!”刚才扎了刘星的打手跑过来,用军刺挑开箱子,滟秋认出他,这人是顺三的跟班,外号五子。
五子从箱子里拿出一口类似电饭锅的东西,这就是火石财说的保健仪。五子打开盖子,里面翻腾了一阵,冲顺三说:“三哥,里面还有两把枪。”
“娘的,火大头这狗日的,枪都搞上了。”顺三走过来,拎起箱子里的枪看了看,枪口对着嘴,吹了一口,道:“好家伙,不错,比老子这把强。”说着,又用军刺挑出一包粉,放鼻子底下闻闻。滟秋这才知道,火石财交给她的,并不是什么保健仪,而是伪装起来的白粉和枪支。
该死的!
那边,刘星大约不甘心,想垂死挣扎,早让顺三手下打成了一团泥。
“臭婊子,有你好受的。”顺三验完货,再次将目光对住滟秋:“把她扔到车上去。”就有人将缩成一团的滟秋,扔到了顺三他们开来的一辆车上。
“三哥,这杂种咋办?”五子问。
“还用我教你么?”顺三嘿嘿笑笑,在裤子上擦了擦枪,大步上了自己的车。
滟秋看见,五子几个将刘星装进一条麻袋,扔进了另一辆车里。另外几个人则打开刘星那辆车的油箱,很快将汽油浇在车上。顺三离开的一瞬,那辆车被点着了,熊熊火光很快映得旷野一片透亮。远处传来民工的惊叫声,车子沿着另一条道,很快消失。
后来滟秋才知道,她被火石财耍了。火石财做的并不是电子产品生意,那只不过是个幌子,火石财真正的生意是白粉,还有枪支。火石财也不是刚到东州不久,他来东州两年了,只不过以前他做得小,属于单打独斗。从云南或深圳把毒品弄来,然后潜入东州,悄悄脱手。两年里他摸清了一些底儿,也建立了不少关系,这才公开开了一家公司,以公司为名,想把事业做大。火石财手下招的那些业务员,全是他的下线,他们瞒过了滟秋。火石财之所以看上滟秋,一是滟秋确实长得漂亮,有明星气质,火石财不能不贪这个色。再者,滟秋老在夜总会出入,夜总会又是东州最大的白粉消费市场。火石财一开始打过朵朵的主意,但他很快发现,朵朵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不像滟秋,只有梦而没有主见。朵朵跟火石财上完床不久,就发现火石财一些猫腻,朵朵警告火石财,跟她第一不能玩感情,第二不能玩毒品,要是让她抓到把柄,她会让火石财死得很难看。火石财怕了,他也是在江湖中漂来漂去的人,能从别人眼睛里看到“狠”这个字。朵朵虽是风尘女子,但她风尘得有原则,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火石财打消了利用朵朵的念头,很快将目光转向滟秋。滟秋很符合火石财的标准,她年轻、漂亮,重要的是她单纯。这个世界上,还有滟秋这样单纯的女人么,火石财想了想,似乎没有,至少他没遇见过。火石财决定在滟秋身上下番工夫,他要把她培养成一棵树,一棵为他摇钱的树。但是火石财万万没想到,滟秋后面还有个顺三,这点朵朵没告诉他,他自己也没刺探到。看来他的道行还是不深。顺三早就注意到了火石财,东州东城区包括解放街一带的地盘都是皮哥的,这在码头上是人人皆知的事,轻易没人敢往这一带放货。但是自去年秋天开始,皮哥忽然发现,他的地盘上货多起来,而且货的种类和品质都跟他的不一样。皮哥有次抓住了一个吸白粉的,亲自尝过那货,比他的纯,来瘾也快。皮哥当时没吭声,但他私下叮嘱顺三,盯紧点,看看什么人往里伸了爪子。顺三一开始怀疑是张朋,在东州,敢跟皮哥作对的只有一个张朋,过去五年里,张朋跟皮哥没少干架,刀砍斧劈的事常常发生,死人流血更是家常事。自打“大龙头”发了火,把他们两个叫去,如此这般做了调停,张朋跟皮哥就一人坐镇城西,一个坐镇城东,固守着楚河汉界的原则,井水不犯河水,东州倒也安宁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又开始。顺三知道,张朋一直想吞掉皮哥,独霸东州。大龙头一开始也向着张朋,毕竟人家出来闯的时间长,码头也大,腰杆子也硬,听说他一次就给大龙头送了两辆大奔,还给大龙头的情妇送了一辆三百万的跑车。这手笔,怕是皮哥做不出。不过送完不久,为了一个女人,张朋开罪了大龙头,那女人是东州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长得据说比杨玉莹还甜,大龙头喜欢那女人,费了不少心血,仍然得不了手。一日突然发现,那女人睡在张朋床上。大龙头气坏了,找皮哥喝酒,扬言要做掉张朋。打那以后,皮哥的势力才慢慢大起来,都是大龙头照顾的。
顺三找张朋手下打听,张朋手下失口否认,拒不承认他们往城东放过货。顺三又托别人打听,结果还是一样,张朋这人虽然狠,也霸道,但讲好的事,他还是能遵守规则。再者,张朋是从血堆里滚出来的,他靠打杀出道,又靠打杀起家,他喜欢把一切做到明处,哪怕要你一根手指头,也要提前跟你打招呼。这点在江湖上人人称道,要不然,张朋一个外地佬,也不可能把江湖做大。
顺三开始观察别的人,这一观察,就发现了小打小闹的火石财。
“靠他姥姥的,广东佬也想抢食吃,我倒要看看,你丫牙长硬了没。”打那以后,顺三就盯住了姓火的。火石财让滟秋去送货,一则他跟刘星只有过一次交易,对刘星还不太放心,他怀疑刘星是警察,或者是皮哥放出来的饵,不敢亲自出马,可又不想错过这次买卖。这可是笔大生意啊,钱两天前就到了账。要是这条线能被他抓住,火石财可就发了。二来,火石财也想试试滟秋,看滟秋到底是不是干这行的料。当然,用滟秋这样的人出货,更大的作用在于掩人耳目。怕是道上没人能想得出,那么一大笔货,会让一个女人带去。哪知才蹚第一趟水,滟秋就翻了船。
第二章 华哥
第二章华哥
1
滟秋被顺三丢上车,就知道自己又有苦头吃了。她既恨火石财,又恨顺三,可恨有什么用呢,她还不知道下一步等待她的是什么。
车子离开沙河坝,滟秋听见前排坐着的五子冲驾车的说:“往江那边开。”滟秋纳闷,他们去江那边做什么,不会是趁着夜色把她往江里扔吧?滟秋想叫,她的嘴被一条毛巾堵住了。毛巾是司机用来擦车的,一股汽油味熏得滟秋差点憋过气去。
“老实点!”看见滟秋在动,后排一个马仔吼了一声,滟秋没见过这个马仔,顺三手下的人天天换,经常有生面孔出现。滟秋可怜兮兮望住马仔,用乞求的眼神求他把嘴里的脏毛巾拿开。马仔踹了她一脚,骂了一句臭婊子。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现在真成了臭婊子。
车子过了东河大桥,突然停下,滟秋惊恐地瞪住前排的五子,生怕他嘴里冒出一句吓人的话。要知道,往大江里丢人不是没有可能,滟秋听一起的姐妹们说过,曾经有个湖北小妹,无意中听到顺三跟手下的对话,她还傻呵呵地认为,拿这个可以要挟顺三,让他放了她。哪知第二天湖北小妹就不见了。有人说她被顺三手下轮奸,大出血而死。也有人说,她被装进麻袋,丢进了嘉陵江里。滟秋想起刘星,他就是装进麻袋里的,滟秋毛骨悚然,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还好,五子只是给顺三打电话。滟秋隐约听见,顺三让五子把她送到一个什么场,还让五子路上小心点。
“三哥,你去哪?”五子问了一句。
手机里传来顺三的骂声:“老子去哪用得着跟你交代?”
五子赶忙赔罪,自己还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滟秋松了一口气,顺三并没说把她丢进江里的话。但她又为刘星担心起来,顺三会不会是去处理刘星?
五子收起电话,让司机继续往前开,车子沿着江边大道往前驶了十几分钟,五子忽然说:“下坡往右拐,去南村砖厂。”
一听砖厂,滟秋心里咯噔一声,天呀,他们是想……
滟秋拼命蹬腿,她现在只能蹬腿,别的部位都不能动,手被反剪着,头又卡在座位中间,边蹬边奋力地发出声音。后排的瘦脸马仔笑道:“骚娘们,受不住了是不,等一会老子让你嗷嗷叫。”
车里爆出一片淫笑。
“都给我小心点,前面是瞎子路,眼睛擦亮点。”五子喝了一声,车里安静下来。
瞎子路是指通往郊区或乡下的路,没有路灯,黑道上的人最怕这种路,因为拦截或吃过水面的人往往就等在这里。
没承想,这晚的事还真让五子说着了。车子驶上坑坑洼洼的山路不久,司机猛然一个急刹车,瘦脸马仔没防范,一个前扑,重重压在滟秋身上。他手里的枪还是啥玩意正好顶在滟秋胸上,滟秋的胸发出一股钻心的痛。滟秋还没来及发出呻吟,腿上又重重挨了几下。原来另一边坐着的小胖子脸磕在了她脚上,她的皮鞋戳破了小胖子的鼻子,小胖子气急败坏,在她腿上狠敲了几下。
滟秋痛得龇牙咧嘴,就听五子说:“妈的,前面是啥,把灯打亮点。”
前面路中央,躺着一个人,一辆摩托横在路上,看情形像是出了车祸。
“下去看看。”五子说着,跳下了车,又回头跟车里的人说:“都给我提点神,看好那娘们。”
滟秋挣扎了几下,没挣弹动,老老实实躺下了。
五子大摇大摆来到摩托车前,一看果然是摩托车被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撞翻了,恼怒地踢了摩托一脚,又往横躺着的人跟前去,嘴里骂骂咧咧。哪知他刚到那人跟前,那人一个鱼跃弹了起来,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那人的胳膊已卡住了他脖子,另只手举着枪,对准了他脑袋。
“别,别,哥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五子双腿打颤,边求饶边动歪脑筋,那人阴阴地笑笑:“给我老实点,敢动歪脑筋,爷爷我先送你上西天。”
“不敢,不敢。”五子的手老实了,话不老实:“敢问大哥是哪条道上的,知不知道你劫的是谁的车?”
“少废话,让你的人下车!”
五子哇哇叫着,车内的瘦脸一看不对劲,腾地跳下了车。可他还没站稳,就一个狗吃屎趴下了。那边小胖子也一样,脚还没伸出车门,就让人拽下了车。
路边突然亮起十几盏摩托车灯,齐齐地射向五子他们的越野车,五子惨叫:“你是洪三姐的人?”
“算你有眼,说吧,人在哪里?”
“车……车里。”
那人像老鹰架小鸡一样架着五子,朝越野车走来。路边藏着的人已将瘦脸和小胖子制伏,两人像狗一样趴在路上,脸贴着路面。小胖子不老实,挨了一下,发出一声狼嗥。司机也被轰下了车,老老实实蹲在车边。几个人在车内一阵乱搜,就听有声音说:“星哥不在。”
“不在?”架五子的人走上前来,借着摩托车的灯光,扫了一眼。滟秋这时候已清楚发生了什么,求救的目光投向那人。瞬间,她愣住了。架五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华哥。
“华……”滟秋想叫,可嘴被堵着。那人一把扯掉滟秋嘴里的毛巾,定睛一望,呆了。
“你是?”
“华哥!”
“秋子?”
“华哥—”滟秋泪如雨下。
带人劫持越野车的正是丘白华。滟秋压根儿不知道丘白华是啥时出的狱,他被判了五年,按说还有两年的牢期,可他出来了。这事太突然,滟秋一时接受不了,更接受不了的,是丘白华并没安慰她,甚至连一句宽心的话也没说。
发现刘星不在车上,丘白华怒了,一巴掌甩过去,五子的脸就肿了。
“人呢?!”他大喝一声。五子不敢隐瞒,他没想到洪三姐的人这么快追来,而且算准了他们要经过这条山道。还是顺三神啊,如若不然,怕是?
“他让三哥带走了。”五子道。
“顺三?”
五子点头。
一听是顺三,丘白华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冲手下挥挥手,那些人便停止了对小胖子和瘦脸的折磨。
“今天我放过你,回去告诉顺三,我丘白华找他有账算。”
“你就是华……华哥?”五子这才知道遇着了什么人。
“怎么,不像?”丘白华猛地掉头,瞪住了五子。
“像,像,华哥,后会有期。”五子说着,就往车里跑,生怕跑得慢了,丘白华会反悔。
“等等。”丘白华招招手,“这个女人我得带走,告诉姓皮的,我丘白华跟他也有账算。”
滟秋被丘白华带进了一幢楼,但丘白华跟她一句话也没说,冲手下一个叫罗旺的交代:“好好待她,少掉一根头发,我剁你一根手指头。”罗旺连忙点头:“不敢的,华哥请放心。”
滟秋在这幢楼里住了三天,房间很舒适,有热水,滟秋可以天天冲澡,冲完澡,她把自己交给床。床很柔软,滟秋躺在上面,脑子里就泛上许多事。她在北京的苦难,她的梦,还有华哥。华哥一直没来,那个叫罗旺的给她送吃送喝,还送来几套衣服。滟秋问罗旺:“华哥呢,他怎么不来看我?”罗旺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滟秋问急了,罗旺就说:“秋小姐,不敢乱问的,华哥交代过,他很忙。”
“他忙什么,我要见他!”
罗旺一闪身,不见了。滟秋泄气地躺在床上,该死的丘白华,为什么不来看她?
这天快近中午,滟秋正在屋里发呆,忽听得楼道里一阵紧密的脚步声,有人好像在喊华哥的名字。滟秋顾不得了,她再也不能这么无所事事待下去,这种日子比明皇那种日子好不了多少,再说她也急外面的事。那个火石财到底怎么样了,他会不会被皮哥他们打个半死?还有火石财那套房子,她还有不少衣服和物品在那房子里。女人可以少了别的,但不能少了衣服,华哥派人送来的这几套,虽说价格不菲,但款式老气,颜色也土得冒气,滟秋不喜欢。滟秋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当然,她也喜欢穿得露一点,这跟做不做小姐没有关系,女人嘛,山是山水是水那多好看,干嘛要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滟秋就是将来不做这行了,也不会给自己戴假面具。
爹妈给我的身子,我就该好好张扬张扬。
滟秋冲出去,说冲出去有点夸张,关键是她好些日子没出门,又怕罗旺守在外面,所以出门的姿势就显得夸张。还好,罗旺不在。对了,滟秋记起来了,早上罗旺送早饭时,曾跟滟秋提起过,说今天他要去市里,中午饭不能送,让滟秋拿面包凑合凑合。凑合个屁!滟秋一边骂着,一边往楼上去。这楼一共九层,滟秋住在二楼。上了三楼有一道铁门,没人把守,滟秋就大着胆子继续往上走。到五楼时滟秋看见两个贼头鼠脑的人,嘀嘀咕咕走下来。滟秋一看就是吃那种饭的,这种场合混久了,滟秋对人也能分辨出个八九分。再说,黑道上的人普遍有个特点,成伙成堆出去滋事时,一个比一个牛,好像个个都是刀枪不入。单独一两个在一起,那份猥琐劲就显了出来。这两个一看就是才入行的,身上那份凶相还没练出来。滟秋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停下脚步看滟秋,色迷迷的。滟秋笑笑,男人见她第一面,大都会露出这种色相,滟秋早已习惯。滟秋装腔作势咳嗽了一声,冲其中个子矮的那个问:“华哥在几楼?”
“六楼。”矮个子说完,又觉不妥,补充了一句:“你是谁?”
“你看我像谁?”滟秋说着,脚步已从两男人中间迈过去,她不能久留,久留会出破绽,要蒙就蒙他们个措手不及。
“等等。”个子高的见她目空一切,试着喊了一声。滟秋没回头,但声音下来了:“没教养,华哥怎么教你们的?!”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那两个结了一会舌,下去了。滟秋无所顾忌到了六楼,旋即又茫然。六楼这么多房间,装修得都很气派,到底哪间是华哥的呢?正犹豫着,就听楼道深处传来声音,是个女人在训人,再一细听,就有华哥的声音。
滟秋毫不犹豫就冲那房间走去,到了门口,侧耳听了会,里面说话的果然是华哥。滟秋用力推开门,先把声音砸了过去:“丘白华,你什么意思,我是你什么人,想扔就扔想关就关?!”
最后一个关字还没说完,滟秋就结了舌。屋子里不只是华哥一人,刚才跟他一道上来的几个人都在,全是陌生面孔。笑话,华哥跟她断了联系这么久,他的人她哪认得。更关键的,滟秋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老板桌后面的胖女人,太有气势了,想必刚才训华哥的话,就来自于她那里。
“我……我……”滟秋盯着胖女人,一时有些心虚。
胖女人被她的突然闯入打乱了思路,惊讶地盯着她,不相信这楼里会突然冒出一个滟秋。
“秋子,你—”华哥一阵紧张,他的吃惊绝不亚于胖女人。
“怎么回事?”胖女人把目光扫在华哥身上。
华哥支支吾吾,没做正面回答。目光却示意身边的人,要把滟秋拉出去。
“行啊,丘白华,知道养女人了。”胖女人说着,目光狠毒地扫在滟秋身上,滟秋很不舒服。
“你说话客气点,谁是他养的女人?”滟秋给胖女人给了一个下马威。胖女人鼻孔里哼了一声,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丘白华身上:“说,怎么回事?”
“老板,她就是那晚带来的,叫滟秋。”
“你不是说已经打发走了吗?”胖女人玩着手中的笔,那是一支高级派克笔,滟秋最初漂在北京的时候,常常在那些公司经理的桌头上看到这种笔。滟秋正诧异华哥把胖女人叫老板,忽听得“啪”一声,胖女人手里的笔断了。奇怪,这女人用二拇指和中指玩笔,居然也能折断,还发出这么脆响的声音。
“你们都下去!”胖女人冲屋子里其他人说。几个西装革履的小男人异口同声说了声是,倒退着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滟秋给自己使劲打气,一定要撑住,冷滟秋,你一定要撑住!
“你就叫滟秋?”胖女人换一副摸不清的面孔,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一点。
“我叫冷滟秋。”滟秋说。
“当年就是你借钱去号子里救华仔的?”
“他是华哥,不是华仔。”滟秋纠正道。
“我说他是华仔他就是华仔!”胖女人忽然就绷了脸,滟秋发现,胖女人如果不绷脸,那张脸倒也受看,虽然老一点,但还不至于让人恶心。可一旦绷起来,就真的有点对不住别人了。
女人应该知道自己的缺陷,可惜,太多的女人不知道。
“你是谁啊,这么大的口气。”滟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跟胖女人叫起了板。滟秋喜欢跟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叫板,为此她吃了不少苦头,可惜不长记性。
“秋子,这是洪老板。”丘白华急了,又是瞪眼又是跺脚。
“洪老板?混出来的还是装出来的?”
“秋子!”丘白华真生气了,扑过来,要捂她的嘴。“滚一边去!”滟秋恨恨臭了丘白华一句。
“你倒是挺有能耐啊,跑我这儿撒野来了。”胖女人从桌子那边踱步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她的确太胖,跟最近很火的那个歌星差不了多少,不过她的肉是紧的,看不出累赘两个字,这倒也替她遮了不少丑。滟秋打量着她,胖女人也打量着她:“你不怕我把你扔下楼?”
“不怕。”滟秋挺了挺胸,回答得干净利落。
“好。这性格我喜欢。”胖女人突然说,脸上真就闪出一层喜欢的颜色。她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瞅了滟秋半天,那情景跟客人挑小姐差不多。
“混多久了?”胖女人问,口气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没多久,今天才出道。”滟秋说。
“嘴巴倒是挺厉害,说,找华仔什么事?”胖女人停下脚步,目光直视着滟秋。
“他是华哥,没人敢叫他华仔。”滟秋固执道。
“我也不行?”
“不行!”
“有种!”胖女人夸赞了一句,又冲丘白华说:“华仔,看清没,手下要是多一些这样的人,我们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
“老板,你别信她,她……”丘白华脸上白一阵黑一阵,他真没想到,滟秋有如此超乎寻常的表现。
“怕让人欺负就做正经事。”滟秋说。
胖女人忽地转身,像是对这话感兴趣,不过沉默了一阵,她问:“做正经事别人就不欺负了?”不等滟秋做答,又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当年做的该是正经事,当歌星,胃口不小啊,可结果呢,你不是也被别人欺负着么?”
滟秋被胖女人噎住了,胖女人居然知道她,她心里多少有了点好感,不那么憎恶她了。想了想说:“我是被人欺负了,所以我来找华哥。”
“找他没用。”胖女人很利索地打断滟秋,显然,她不想眼滟秋斗下去了,光玩嘴上的功夫,没用。她转而对丘白华说:“这个女人别打发,给我留下。”
“你说留下就留下啊?”滟秋嚷了一句。
“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先下去,我跟华仔还有事。”
丘白华紧忙递给滟秋一眼色,示意滟秋识趣点,快走人。滟秋不想这么灰溜溜地走,她上来是找丘白华的,她要问问清楚,他们之间的账,到底该咋算,她不想让那高利货再压下去,她为他当了两年的奴役。
偏在这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人,冲胖女人低声说:“洪姐,棉球来了,要见您。”
“棉球,他倒是快啊。”胖女人感叹一声,道:“带他上来。”
这时候的胖女人完全一副黑老大的口气,她的做派,还有盛气凌人的样子,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奇怪的是,滟秋居然对这样的做派饶有兴致。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胖女人,居然把刚才的不愉快完全抛到了脑后。滟秋心里痒痒的,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以前只要见着沾黑的人,哪怕是马仔,她心里也要涌上厌恶,就算不厌恶,恐怖还是有的。可这阵子,她完全被胖女人吸引了。新鲜啊,女人还有这种活法。胖女人抓起老板桌上的电话,冲话筒里说了几句,好像在命令什么人。滟秋还从没见过女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她见过的老板都是男人,包括华哥。男人发威好像是天生的,怎么发也不过分,女人就不同。滟秋被胖女人的威风迷住了,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胖得可爱,胖得另有一种情趣。胖女人打完电话,刚要冲丘白华说什么,一看滟秋用别样的眼神盯着她,她的脸红了一下,真的红了一下,滟秋看得很清楚。她刚才的脸是白色的,上面还落着一层霜,可是一触到滟秋的目光,那层霜立刻就化了,浮上一层玫瑰的颜色。
这颜色令人充满遐想。
“你先带她下去,叮嘱他们,好好给我照看着。”胖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温和地跟丘白华说了句。丘白华嗯了一声,滟秋不好再站下去,人家要来客人,怎么也得礼貌一点。她冲丘白华扮了个冷脸,有点不情愿地跟他出门。
也是巧得很,丘白华刚拉开门,那个叫棉球的就到了。丘白华冲棉球点点头,棉球也冲丘白华点点头,看来他们两人早就认识。滟秋此时横在门前,挡住了棉球进门的路。滟秋想闪开身子,让棉球进来,棉球却先她退了出去,为她让出一条道。这一下,滟秋就看清这个棉球了。这个影子似曾相识,滟秋明明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棉球,但一时想不起来。她学丘白华的样子,冲棉球点点头,棉球也冲她点点头。四目撞在一起,旋即又分开,滟秋再次感到他有点眼熟,脑子飞快地转着,就是记不起在哪见过他。莫非,是她以前的客人?这也说不定,滟秋在夜总会干了差不多两年,陪过的客人少说也有几百个,碰上熟客是很正常的事。可她分明又在抵抗,不会的,不会是客人。就在这时,棉球开口了:“小姐请走好。”
就这么一声,滟秋便记起他是谁了。那个磁性的声音,新安街时代超市门前。滟秋心蓦地一热,正要扭头向他表示惊讶,棉球已不见了。
他进了里面。
棉球!
第二章 华哥
2
华哥告诉滟秋,他提前释放了出来。“那里面不是人蹲的。”华哥说。
“受罪了吧?”滟秋问。
“那还用说,该受的不该受的全受了。秋子啊,”华哥叹了一声,又道:“你知道吧,原以为,我这辈子出不来了,就要死在里面。”
“笑话,你才判了五年,又不是无期。”滟秋觉得华哥不应该这么悲观,想当初,他可是个人物,呼风唤雨,手底下也有几十号人。虽不及皮哥他们威风,但在滟秋眼里,华哥也是能打雷能下雨的。看来两年牢,把他的威风坐没了。
“秋子你不懂,这跟刑期长短没关系,我一个狱友,判得比我轻,三年,你猜怎么着,去年就没了。”
“那是他命短。”滟秋一边吃香蕉,一边说。
“秋子你怎么这么说?”华哥看上去有些失望,滟秋更失望,滟秋不想听华哥说狱中的事,那跟她没关系,说了也是白说。她想听顺三,顺三才是关键。
“秋子,跟华哥说说,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
“真想听?”滟秋把最后一口香蕉咽下去,这香蕉一点都不好吃,明显是提前摘了,拿硫磺什么的熏黄的,滟秋还是把它坚持吃完,因为这香蕉是胖女人指示华哥送来的。她吃香蕉的时候,就有一种把胖女人吞下去的感觉。奇怪,滟秋对胖女人的好感持续了没半天,就又没了影,她恨胖女人不让她离开这幢楼。
“当然想听,得不到你的消息,我都急疯了。”华哥说。
滟秋狐疑地盯住华哥,说谎的男人一点都不可爱。
“不想说!”她将香蕉皮嗖地扔进门后的垃圾筒里。
“不想说就不说,现在好了,秋子,现在好了。”华哥像是自言自语。
“好个头!”滟秋一把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打下去,烟灰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响声。
“秋子你怎么了?”华哥惊起身子,不明白滟秋发哪门子火。
“我大姨妈来了行不?”滟秋突然就吼起来,滟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但她觉得不吼自己就会疯。狗日的丘白华,装的倒像,可怜兮兮的样子,一进门就诉苦,说自己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你龟孙子咋不问问,本姑娘这两年受了多少苦。要不是为了救你,要不是听你的话,找顺三借钱,给那个姓曹的什么破公安局长送礼,本姑娘现在说不定已在北京城混出了名堂,上央视也说不定。对了,本姑娘差点让那个姓曹的强暴掉,这些,你丘白华知道么?
没心没肺的东西!
丘白华打了个哆嗦,正想解释什么,门外传来声音:“华仔,老板叫呢。”
丘白华立马起身,跟滟秋连句告辞的话都没说,就屁颠屁颠走了。
华仔?滟秋冷冷地笑笑,看来,她心中的华哥,真的成了一只狗仔。
丘白华其实不大,跟滟秋差不多,刚认识滟秋的时候,他说是三十岁,后来又说是二十七岁,谁知道呢。那个时候的滟秋稀里糊涂,压根就没想搞清丘白华的年龄,甚至没想搞清丘白华这个人。搞清了又能咋,该上当还得上。滟秋现在算是明白,她上丘白华的当了,事实上一开始就在上当,只不过她自己不承认罢了。丘白华当初答应得多么干脆,包在我身上,放心吧秋子,跟着我华哥,包你三年出名。滟秋嫌三年太长,问能不能两年?丘白华胸脯一拍,两年就两年,我保你上央视。那气概,好像央视是他们丘家办的。也怪滟秋,怎么就能轻易相信他呢?可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她在北京蹦跶了两年,唱片公司经纪公司倒是见了不少,可全是提着斧头砍人的主,北京那些爷,她是领教够了,多大的牛×都敢吹,你让他把你的像挂天安门城楼上,他都敢应,只要你掏钱。是的,钱才是他们的目的,那些爷,见个面都要见面费,谈半小时,八字的一撇还没沾着唱歌呢,就跟你收钱,半小时一千,就这,还是看她初来乍到的面。有次滟秋想见王菲,那个时候她模仿王菲的歌已模仿得很像,自己听了都感动。正好王菲那些日子在北京,为新唱片做宣传。一个姓李的经纪人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周末就安排她跟王菲一起吃饭。滟秋信以为真,天真地就把梦寄托在了李大哥身上。谁知那寡妇养的拿了她最后一万块,消失得连气味都闻不见了。滟秋哭了一场,搬出地下室,去趴火车站,正好就给遇上了丘白华。丘白华当时从北京到东州,一听她两天没吃东西,不容分说就拉她先填肚子,等肚子填饱,才问她怎么了。滟秋一五一十说了,那个时候只要是个人问她,滟秋都会一五一十说。丘白华听完,忧心忡忡一会儿。正是他的忧心忡忡打动了滟秋,如果他也学北京那些侃爷一样,一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滟秋就知道,又撞着鬼了。丘白华没,他着实费了一番脑子,才用商量的口气跟滟秋说,要不先跟他到东州,他的公司在东州,至少去了不让她饿着。
“到了东州我们再想办法,当歌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从长计议。”
这话坑了滟秋,当时听着暖心,等到了东州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滟秋不后悔,世上本来就没有后悔药,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不信太阳永远从东面出。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开心了,也会从西边出一下。
滟秋决定先摆脱目前的困境,重要的还是把顺三这档子事解决掉,顺三的事一解决,她就自由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自由。
丘白华一去又是三天,滟秋的日子又恢复到无聊或空旷,是的,空旷。滟秋从来没有感觉到,日子会这么难熬,时间滴滴答答,分针或秒针打在心上,都能发出尖锐的痛。滟秋其实是个闲不住的人,或者说,闲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她要挣钱,挣钱就得去工作,这么不痛不痒躺在房间里,她受不了。
第三天下午,滟秋还不见丘白华的影子,她怒了,丘白华分明是在耍她,或者是在逃避,他不能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滟秋打开门,气愤地朝楼上走去。
滟秋仍然来到胖女人的办公室,她不知道丘白华在这楼上哪一间。滟秋已经知道胖女人叫洪芳,她说:“我找姓丘的。”
洪芳一个人在,她抬起头,看着滟秋,目光里带着戏耍的成分。滟秋反感这种目光,但她得忍着。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怎么不叫华哥了?”洪芳点上烟,很潇洒地吸了一口,悠悠然吐出一个性感的烟圈,她的目光潮红,眼圈那儿泛着暗青,这女人昨夜一定没干好事。
“我想叫啥就叫啥,用不着你来指点。”滟秋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她不想让胖女人把她当马仔。
“他得罪你了?”洪芳起身,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是法国出的一种女士香烟,很修长的感觉。那种烟口感极好,滟秋试过。
“来一支?”洪芳转换着脸上的表情,想极力营造一种温和的气氛。看得出,她不想跟滟秋吵架。滟秋也懒得吵,她想尽快摆脱开这些人。
“不会。”滟秋拒绝了洪芳,但又为那支烟可惜,那种烟不是想抽就能抽到的,滟秋平时只抽五块烟一包的烂烟,那是低档次男人才抽的。滟秋常常为自己惋惜,觉得她这样的女人,愣是让烂香烟给糟蹋了。洪芳将烟扔过来,滟秋下意识地伸手,准确地用食指跟中指夹住了。这动作是夜总会学的,滟秋在夜总会学得不少,有些还属看家本领,要是全露出来,一定会吓洪芳一跳。
洪芳被她夹烟的动作惊了眼:“行啊,功夫还蛮老到的,几年了?”
滟秋知道洪芳在问抽烟的历史,但她懒得回答:“姓丘的呢,他不会钻了地缝吧。”
“他去谈业务,怎么,想他了?”洪芳暧昧地盯住她,这话明显带着阴谋,滟秋说:“笑死,就他那烂样,值得想?”
“我说嘛,我们滟秋小姐是多了不起的人,怎么会为一个华仔痴情呢。对了,跟你说的话,想好没?”
“什么话?”滟秋警惕地竖起眉。
“忘了?跟我干啊,那天就跟你说过的。”
滟秋爆出了一片子笑:“跟你干?杀人,放火,还是卖白粉?”
“这些都不干,咱干正经生意。”洪芳走过来,在滟秋边上坐下。她抽烟的姿势真是潇洒,一看就是老烟客。滟秋有意识地瞅了瞅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指修长而又细软,跟她胖乎乎的身材一点不对称。如果说这女人有灵气,那也是她的手指带来的,对了,还有眼睛。这女人眼睛里不只有水,还有风月。
“就你?”滟秋不屑地笑笑,没有把刻薄话说完整。
“不,还有你,还有华仔他们。”
“少提他。”滟秋说。
“好,不提,就说咱俩。”洪芳又往滟秋跟前挪了挪,滟秋不习惯这样,一屁股挪开了。
“滟秋,你是干这个的,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干这个的。”洪芳说。
“少来这套,奉承的话我听多了。”滟秋也吐了个烟圈,可惜吐得不圆,这让她有点扫兴。
“不是奉承,我洪三还没下贱到奉承一个乞丐的地步。”洪芳起身,脸上忽然就有了一层杀气。
滟秋也猛地起身:“你说谁是乞丐?!”
“说你。”洪芳正视住滟秋,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怎么,你不承认?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是乞丐又是什么?”
“你……”滟秋眼里有了火,拳头也下意识地攥紧了。
洪芳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我说小妹,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洪三见得多了,连承认自己的本事都没有,还敢跑到这地方撒野?”
滟秋泄气地一屁股坐下,较着劲道:“算你狠!”
洪芳郑重其事起来,她道:“不错,我洪三是狠,可我看人,那些害过我伤过我的,我洪三绝不放过。但你不同,你是女人,跟我一样,我洪三不会对一个女人耍心眼。”说到这儿,她捋了捋头发,一缕头发把她的眼睛遮住了,脸上也浮上一层少见的愁容。“我洪三是为你好,你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非要当什么歌星,眼下这世道,当歌星有那么容易?”
“这个不关你的事。”滟秋道,但口气明显比刚才弱了。
“是不关我的事,可关你的事!”洪芳抢白了滟秋一句,继续道:“话我跟你挑明了,跟着我做,将来你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就算要男人,也尽可挑着拣着要。把你的歌星梦收起来吧,别让我笑话。”
“我要是不呢?”滟秋硬撑着,不让自尊在洪芳面前倒下。洪芳扑哧一笑:“不会的,你没那么傻。”
“为什么非要我跟着你干?”滟秋真是不明白,她哪点让这个又胖又霸道的女人看上了。
“因为你适合,或许,你比我更适合吃这碗饭。”
“你这饭不干净。”
“你来它就干净了。”
“可你是老大。”
“以后这个老大你来做。”
“你就那么相信我?”
“我是相信我自己。”
滟秋就没话了,胖女人的确不简单,几句话就说得她没词。滟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开这个口。她连他们干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真的跟皮哥那样,她宁可乞讨也不加入黑道。滟秋咬了咬牙,起身:“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你尽可睡,没人打扰你。”洪芳冷漠地说。
“你在软禁我?”
“你错了,我是不忍你错失机会。门开着,如果想走,你随时可以离开。但你想过没,你能到哪里去?”
滟秋再次泄气。这女人真够狠毒,她把她看穿了,看到底了。滟秋的确没地方可去。明皇那种地方她再也不可能回去,从现在起,她要珍爱自己,不能由着那些男人糟蹋。可除了明皇,哪里还能容得下她呢?
滟秋再次想起顺三,顺三的事一日不解决,她就一日不得安宁。滟秋回到二楼,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想不到她冷滟秋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滟秋再次跟洪芳见面,就把话赤裸裸地端了出来:“你把顺三的事帮我了断。”
“行啊。”洪芳答应得很利落,又说:“不就是钱么,我替你还。”
“口说无凭。”滟秋怕洪芳玩手腕。
“难道要我给你立字据不成?”洪芳大约觉得滟秋过分了点,眉头紧在了一起。
“这个钱我还得冤。”滟秋说,眼里拉了一层雾。
“比你冤的大有人在,顺三吃的就是这碗饭。”洪芳同情地说。
“狗娘养的不得好死。”
“骂不死他,他照样天天放高利货。”
滟秋就这么跟了洪芳,之前她也认真想过,她可以不跟洪芳,但她得有事做,得挣钱。钱遍地都是,但滟秋就是没办法挣到手。思来想去,还不如先答应下来,过了这段危机慢慢再想办法。洪芳很高兴,这天她带着滟秋,一气转了好几家商场,把滟秋从头到脚武装了一番。在广武门那家法国人开的眼镜店,洪芳帮滟秋挑来挑去,最后终于选中两款眼镜。滟秋一看价格,差点没叫出声来。两万六千元人民币,天,钱还有这种花法。滟秋看着洪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投资,莫非这女人晕了头不成?后来在女子美体会所,她们洗完桑拿,热蒸过后,躺在软床上享受按摩,洪芳才说:“女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滟秋忍不住就笑,这屁道理哪个女人不懂,可好你得有好的本钱,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洪芳那样把钱当手纸。享受完按摩,又美了脚趾甲,洪芳欣赏着滟秋刚刚涂出来的脚趾说:“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留下吗?”
“不知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实话。”滟秋老老实实做答。花了人家那么多钱,她再也不好意思挖苦或戏弄人家了,钱让她变得乖起来。
“寂寞。”洪芳说,“你瞅瞅我这公司,统共二十来号人,清一色大老爷们,所以我不想让你走。”
“留下我你会后悔的。”滟秋说,滟秋到现在还在恍惚,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很鲁莽?她是一个容易反悔的人,如果哪一天发现自己踩了狗屎,她会毫不犹豫地走掉。
“如果那样,我就杀了你。”洪芳说。
洪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冒出两道蓝光,滟秋打了个冷战。
第二章 华哥
3
洪芳他们并没贩毒,更没公开卖白粉。这话是丘白华说的。滟秋正式加入三和公司后,就不拿丘白华叫华哥了,这个称呼他实在是不配。
滟秋也没叫他华仔,她叫不出,她管他叫大华,因为公司有不少人这么叫他。
“刘星怎么解释?”滟秋问,滟秋不相信洪芳干的是正道,但丘白华非坚持说洪姐干的就是正道。
“是他瞒着洪姐干的。”
“我不信。”滟秋现在真是不敢相信丘白华,她觉得丘白华有两张嘴脸,一张专门对付她,另一张,则对付公司或外面的人。滟秋亲眼看见,丘白华冲公司里才来的一个小年轻发狠,那小年轻帮他送一样什么东西,结果东西没送出手,自己却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丘白华骂他饭桶。“你怀里藏的是什么?”他大声喝斥那个挨了打的小年轻。
“改锥。”小年轻战战兢兢说。
“他妈的我还以为是棒棒糖,你不会捅他啊,一个街上瞎溜的小瘪三,就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有脸回来。”说着,抡起巴掌就扇过去:“以后记着,那家伙是用来捅人的,不是藏在怀里吓你自己的。”
那一巴掌扇得太狠,小年轻脖子歪了很长时间,才拧过来。
但丘白华到了她面前,立刻变得像一只没娘的兔子,软得让人恶心。他并不是讨好滟秋,他是想用这种软来堵滟秋的嘴。滟秋虽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为什么,但有一种直觉告诉她,姓丘的很危险。
滟秋不相信丘白华说的话,跑去问洪芳,洪芳说丘白华说的没错,他们确实让刘星耍了。
三和公司是刘星跟洪芳他们合伙办的,丘白华也入了股,但入得不多,按股份,洪芳做老大。这个公司到底做什么,他们还没想好,他们就是想办家公司。一开始他们约法三章,杀人放火的事不做,沾毒赌的事不做,除此之外,什么赚钱做什么。但公司开张两个月了,他们一笔生意也没做到,每天流水样的钱花出去,公司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忽而说要做地产,忽而又说地产投入太大,没那么多钱,还是做物流吧。物流还没考察好,又说要开快餐连锁店,先把人养起来再说。总之,在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中,公司账上的钱一天天少下去,招募进来的人员一看他们全是些只会耍嘴上功夫的人,又开始溜走,公司便在摇摇欲坠中晃到了今天。
刘星以前沾过毒品,为此他发了不少财,后来他那条线出事,跟他交易的人让缉毒队一枪打死在公交车上,那家伙居然拿乘客当人质。幸亏刘星做得隐蔽,没暴露出来,但此后很久,他像死了娘一样,变得六神无主。刘星拉洪芳做公司,是看中洪芳的野心,还有洪芳敢作敢为的那股狠劲。但刘星不同意洪芳的观点,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还成立个鸟公司?正经生意能赚得了钱,这世界上全成千万富翁了。要发财就冒险,这是刘星的生意经,也是刘星的活人哲学,于是他瞒着洪芳和公司,暗中找货源。下线刘星不怕,他从十七岁就开始给人做下线,到现在怎么说也对这条道熟了,只要有货,他刘星就销得出去。况且东州这么多吸白粉的,随便哪个角落里一蹲,就有人冒出来问你有这个么,手上做个只有他们才能看懂的动作。刘星认定,只有做这个才是正道,瞧瞧人家皮哥,做得风生水起,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刘星终于找到了火石财,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终于让刘星给闻到了。刘星通过地下迪吧一个叫拐子的下线,跟火石财接上了头,并做成了一笔交易,数额虽然不是太大,但足可以让他兴奋。刘星像是找回了感觉,突然间就满面春风,说话做事有了气概。他说话的口气还有走路的姿势引起了洪芳警觉,洪芳叮嘱丘白华,对他跟紧点。这一跟紧,就发现了火石财。
顺三带人抄刘星的后路,之前洪芳跟丘白华是知道的,风声就是洪芳放出的。洪芳自知不能说服刘星,想通过顺三让他栽个跟斗,这样也好让刘星死了那条心。没想顺三连人带货都劫了,到现在洪芳还没找到刘星下落。不过洪芳不急,顺三再狠,也不敢灭口,再说也不至于。哪些人该灭哪些人不该灭,道上都有规矩,谁破了规矩,谁就等于在灭自己,就算洪芳不找顺三算账,也自有人找他算。洪芳说她了解顺三,顺三定是觉得刘星还有其他线,没交代出来,等关他几天,榨不出油也就把他放了。
“就这样?”滟秋听得入迷,听完了还不过瘾,感觉好戏才开头,突然就断了。
“就这样。”洪芳做答。
“没劲!”滟秋极为败兴地说了声,其实她是想多知道一点顺三,或者洪芳本人,可惜他们的嘴巴把得很紧。
公司的确没有事做,滟秋每天跟着洪芳出去转悠一圈,然后就筋疲力尽地回来了。丘白华他们也一样,二十几个人像无头的苍蝇,说是出去考察市场,寻找项目,其实不是喝酒就是打架。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三和的名声就在他们所在的宣北区响了起来,不是干出来的,而是无所事事无所出来的。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有个叫洪芳的女人租了一幢楼,说是要干大生意,可几个月过去了,屁个生意也没做,倒看见她手下时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狼狈而归。打架是为了收账。丘白华入狱以前,是有一些账放出去的,不是高利货,是朋友或同伙借的,丘白华想把它收回来,坐吃山空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如今收账比收山头还难,一是人找不到,丘白华毕竟在监狱里蹲了两年,两年时间什么都可以发生,消失个把人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二是人找到了但人家不还钱,比如有个外号叫老鼠的,以前做影楼生意,顺带搞什么美容啊化妆的,在丘白华跟前很有面子。因为丘白华干的那行离不开他,丘白华要帮模特出名,就得先帮她们定妆、造型,甚至取掉脸上个把雀斑。老鼠为扩张生意,一次借了丘白华五十万,说是按银行利息付给丘白华。丘白华进监狱后,老鼠就想赖掉这笔账,他想一个蹲过号子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从他手里要不走钱的。听到丘白华提前释放,老鼠马上行动,他把自己的影楼还有家里的房子全转到小姨子名下,对外声称是他做生意赔了钱,变卖了影楼和家产。丘白华两次找到他,老鼠都哭爹叫娘,说他现在穷得只剩办公室一张床了,如果丘白华不嫌弃,可以先搬走。前两次,丘白华多余的话都没说,他在掂量老鼠,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到了第三次,老鼠继续演戏,演得相当出彩。丘白华没揭穿他,轻轻咳嗽一声,冲手下说:“老鼠兄弟都可怜成这样了,你们说,这账还该不该要?”
手下异口同声:“弟兄一场,这账不该要。”
“那就不要?”丘白华继续盯着手下。手下道:“不要!”
“好,既然弟兄们说了,不要就不要,要不然我姓丘的反倒不地道,好像要逼兄弟跳楼。”
老鼠鼠眼大开,刚要兴奋地哇哇两声,丘白华突然转身,很有诚意地盯住老鼠:“老鼠,听说你小姨子发了,身价好几百万呢。”
“不关我的事,大华,真的不关我的事。那骚娘们,靠着一个局长,愣是白手起家,做了起来。这不,连我的影楼她也接手了。”
“真的跟你无关?”
“对天发誓,无关!”老鼠说得振振有词。
“那好,有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丘白华扔下这么一句,老鼠还没咂摸透他话里的滋味,丘白华已没了影。第二天,老鼠猛然听到,丘白华带着人把他小姨子困在了影楼,他闻声赶去,只见影楼前立的广告柱全给砸了,早上升起的气球让丘白华端着气枪练了手,气球碎片散了一地。影楼里相册四散,狼藉一片,招聘来的小姐们缩在一角,两个摄影师口吐白沫,显然是丘白华练手练的。
“报警啊,还愣什么?”老鼠大叫。
有个提前躲起来的工作人员一看鼠老板来了,这才跑出来,慌慌张张说:“报了,110也来过,一听那个姓丘的跟哈局是哥们,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后就走了,笔录都没做。”
“妈的,反了他了!”老鼠说着就要给某个人打电话,一想不妥,没打,大着胆子朝楼上走去。
影楼共三层,老鼠的办公室还有他小姨子的办公室都在三楼,老鼠上去时,丘白华带的人并没挡他,只当不认识,老鼠很轻易就见着了丘白华,当然还有他的小姨子。丘白华把他小姨子绑在一把椅子上,身上愣是套了一件婚纱,脖子上挂了一个花篮,嘴唇涂得血红,样子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老鼠进去的时候,丘白华正在耐心地给他小姨子画眉毛,边画边说:“乖,千万别动,一动,画笔要是扎进眼睛里,你这漂亮的眼睛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丘白华!”老鼠大喝一声。
丘白华只当没听见,依旧拿着眉笔,细心地给他小姨子描眉。老鼠惊讶地发现,眉笔是拿细长的螺丝刀做的,刀锋闪闪,发着寒光,怪不得他小姨子嘴大张着,一声也不敢发。
“狗娘养的丘白华!”老鼠又喝了一声。
丘白华这才慢悠悠说:“谁啊,这么粗野,一点教养没有,没看见人家正精耕细作么?”话说这儿,突然哎哟了一声:“糟糕,这一惊扰,笔画错地方了。”他小姨子果然发出一声惨叫,老鼠再看,就见小姨子鼻梁上多了一道血口子,血正往外渗。那是多好的鼻梁啊,老鼠最爱的,就是小姨子那愣愣的鼻梁。
“丘白华,你是故意的!”老鼠扑过来,他想拧断丘白华脖子。丘白华后退一步:“别乱来,兄弟,我手艺不高,真的不敢保证这张脸会不会被毁掉。”
“你—!”老鼠气得牙齿咯咯响。他小姨子看见他,拼命地蹬着双腿,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
丘白华呵呵笑了两声,继续为老鼠小姨子画眉毛。大约有了老鼠,那女人变得底气足起来,她骂了一句脏话,意思是让丘白华不得好死。可是很快,她就发出更惨的一声叫,她脸上一块皮真让丘白华剜了下来。
“我说不要让你叫,你偏叫,这怪不得我吧?”丘白华狞笑道。
老鼠白了脸,丘白华如此残忍,实出乎他意料,看来,两年监狱不但没让他老实,反让他多了一身折腾人的功夫。“小灿,不要怕,有我呢。”老鼠在一边安慰女人。
“哦,原来她叫小灿啊,多好听的名字,只是可惜了,这张脸破了,以后可就真成小残了。”丘白华拿眉笔又在小灿脸上蹭了蹭,擦掉上面的血,转身盯住老鼠:“对了,你不是说她跟你无关吗,怎么她男人不急你倒急了?”
老鼠知道该服软了,再不服软,小灿说不定真让丘白华毁掉。
“姓丘的,你把她放了,钱我给。”
“你不是说没钱吗,这阵有了?”
“少废话,姓丘的,不就五十万么,我给。”
“这不就对了,早有你这句话,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不过兄弟你记错了,不是五十万,连本带利,应该这个数。”丘白华竖起了两个巴掌。
“你想敲诈?!”
“如果敲诈,还得翻一番,念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我就不那么恶心了,留点钱,给小灿整整容,这么俊俏的一张脸让你给毁了,多可惜。”说着,轻轻吹了一下眉笔,将它装进了口袋。
“你—?!”老鼠气得差点吐血。
丘白华拿到了钱,一百万,不过最终落到他手里的,肯定不超过五十万。因为那个哈局长还有到过现场的队长,人家可是帮过忙的。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帮忙,这个道理江湖上的人都懂。
不过就在拿到钱的当天晚上,丘白华两个手下就被人打断了肋骨,那两个人领了赏去喝酒,回来的路上被人黑了。
两人一口咬定是老鼠干的,丘白华摆摆手,老鼠没这个胆,如果老鼠真敢黑人,那五十万他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丘白华相信是另有其人,只是他还一时不能断定,黑他兄弟的到底是哪一路好汉。
洪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人也迅速憔悴下去,这天她提出要去见哈局长,让滟秋陪她一同去。哈局长是宣北区公安局长,据洪芳说,丘白华提前释放,哈局长帮了不少忙,如果不是他从中周旋,丘白华至少还得蹲两年。当然,后山监狱长段子良起的作用也不小。
“这些人都是帮过咱的,咱得记住。”洪芳说。
滟秋很想知道哈局长他们怎么帮的忙,大约是太无聊的缘故,滟秋现在对洪芳的身世还有经历充满兴趣,她觉得洪芳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这故事讲起来一定精彩,包括她提到的哈局长还有段子良。但是洪芳每次只开个头,就又迅速地把话咽了回去,好像故意吊滟秋的胃口。滟秋不急,她相信只要这么下去,洪芳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把她的故事讲给她。洪芳又说了一遍,要去见哈局长。滟秋懒洋洋地说:“从监狱救人找他管用,没有生意做找他,那不是让人家笑话。”
“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洪芳不满滟秋的回答,她自己却又没更好的回答。
“你就省省心吧,急病乱投医,弄不好会医死人。”滟秋玩着手机上吊着的小狗熊,一点也不替洪芳着急。
“秋子,真是急死我,走,下楼陪姐姐透透风。”
两人于是下楼。到了楼下,洪芳忽然指着这幢九层高的楼说:“两百万啊秋子,每年的租金就是两百万,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你干嘛要租一幢,要我说,一层就足够。”
“要我租一层?秋子你在笑话我是不,我凭啥要租一层?”
“就凭你现在这个样!”滟秋恨恨地还击了一句,她被洪芳神神经经的样子弄烦了。滟秋虽没做过老板,但她见过老板,在她眼里,那些老板都是泰山压顶腰不弯的人,她以前陪过一个老板,那人不到半月赔了三千多万,赔得只剩裤衩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可他照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泡妞照泡不误。他留给滟秋一句至今忘不掉的话:“如果你连这点事都看不开,还怎么在江湖混?在江湖走,首先得练会栽跟斗的本事!”
滟秋想把这句话送给洪芳,没想洪芳挨了剋,脸忽一下展了:“秋子你骂得好,你不骂我还真就顶不过去了。走,陪姐兜风去!”
第二章 华哥
4
洪芳开着她那辆已经发旧的jeep牧马人,朝沿江大道冲去,副驾驶上的滟秋嗷嗷大叫。滟秋还从没有过这么爽的感觉,她一直幻想,将来有一天能拥有一辆自己的车,最好也是这种越野车,不,比这更野点,她穿一身牛仔,蹬一双高跟皮靴,腰里最好再扎上一把匕首。可这个梦也只有在她喝了酒的时候做做,酒一醒,滟秋就连想都不敢想了。滟秋对车的兴趣,说穿了还是在夜总会那种地方培养出来的,那里面进进出出的人,除了小姐和服务生,都他娘的有私驾。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炫耀。有个腰肥体圆的地产老板,有次竟然对她说:“你好好陪我一个月,这把钥匙就是你的了。”滟秋瞅着他手里拿的那把钥匙,问:“奥迪?”老板靠了一声:“那玩意儿是当官的坐的,老子坐上它,不舒服。认得么,这是悍马h2。”滟秋哇了一声,站起身子就抢钥匙,老板一把抓住她的胸:“现在就抢,太早了点吧,答应我,跟我走。”滟秋当时有些心动,差点就脱口说出行啊。丽丽见状,悄悄踩了她一脚,后来丽丽拉她去洗手间,悄悄告诉她,那家伙是个变态狂,跟他去的姐妹已经好几个了,但没一个能坚持了一周,最惨的一个,当天晚上就吓得跑了回来。滟秋问丽丽,那畜生有多变态?丽丽四下瞅瞅,没具体说,只道:“他家里摆了不下二十种玩意,一种怕就让你下体流血,一个月下不了床。”滟秋靠了一声,又骂:“爱他娘的,原来是个土杂种!”
“秋子,爽不?”洪芳高声问。
“太爽了,三姐,再开猛点。”
沿江大道此时静静的,已过了上班时间,车辆稀少,正好得着了洪芳和滟秋的意。一阵风掠来,滟秋鼻子里钻进一股咸咸的味道。洪芳大喊:“把头发散开,扬起来。”
“好啊。”滟秋说着,解开发卡,一头黑发猛然间旗帜一般飘了起来。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野,滟秋感觉自己已经在飞了,心从胸腔里跳出来,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过了跨江大桥,洪芳说:“秋子,你来开吧。”
滟秋说:“三姐,我怕不行。”
“少跟我说不行,秋子,要疯就疯个够,三姐可不想看你扭捏。”洪芳说着放慢车速,车子最终在一块巨石下停下,滟秋跳上驾驶座:“三姐,我可真开了。”
“开,三姐给你当教练!”
滟秋以前开过车,是在北京的时候。谭敏敏傍上那个大款不几天,就有了一辆新款捷达,谭敏敏拉她去兜风,滟秋一开始玩得很开心,可是后来,后来她突然一脚踩住刹车,差点把副驾驶上的谭敏敏甩出车去。滟秋知道,她是犯了神经,她跟谭敏敏一道来的北京,一道怀揣梦想,一道受的苦,可是人家现在有了靠山,不久的将来,说不定人家就真成明星了,而她呢?打那以后,滟秋很少碰车,并发誓,除非是自己挣钱买的,别人的车一概不碰。但今天,滟秋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抱住方向盘,手忙脚乱,却又乐得哇哇大叫。洪芳看着她的样子,又是开心又是怜爱,这是个宝贝,她能给我带来快乐,洪芳这么想。
滟秋她们差不多野了两个小时,野够疯够了,滟秋把车停在焦家湾一片废弃的鱼塘前。鱼塘沉死如烂泥,风卷着腥臭,一阵一阵吹来。洪芳捂住鼻子,让滟秋快把车开走:“找死呀秋子,这么臭。”滟秋却跳下车,还把车钥匙也拿走了。洪芳不明白滟秋怎么了,紧张地望住她,这个小姑奶奶,刚才还好好的,乐得跟吃了药似的,眨眼工夫,就又阴了脸。
滟秋一直把洪芳带到鱼塘上游,一块土堤坝上,这儿总算闻不到腥臭了。
“秋子,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洪芳气喘吁吁,胖女人的劣势这个时候显了出来,她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滟秋的步子。可小跑对她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滟秋不理洪芳,目光凝重地望住鱼塘。鱼塘离市区不远,顶多也就二十公里,周围是一片废地,废地尽头,可看见影影绰绰的高楼。这一边,却连着村庄,村庄再往西,就是后山了。
滟秋望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洪芳的目光忽而在她脸上,忽而又在鱼塘里,她弄不明白,一个破鱼塘有啥望头,又不是西洋景。
“三姐你过来。”
洪芳已经喘过气,听见滟秋喊,居然乖乖就走了过去。
“三姐你看,那边是什么?”滟秋指着那影影绰绰的高楼问。
“楼啊,三姐又不是瞎子。”
“楼是哪里修的?”
“开发区啊,宣北区开发区。”洪芳说。
“你再往前面看,这是什么?”
“晕,滟秋你神经啊,破鱼塘有啥看的?”洪芳不满。
“三姐你别急,你再看那边。”滟秋又指住后山方向。
“滟秋你到底怎么了,不会是刚才风吹昏了头吧?”洪芳说着,真就伸手摸滟秋的头,滟秋躲开:“三姐你认真看。”
洪芳就看,可除了茫茫的山,还有遥无止境的绿色,洪芳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滟秋败兴道:“真是猪脑子,服了你了。”
洪芳呵呵一笑:“鬼丫头,到底让姐姐看什么嘛。”
“看钱。”滟秋说。
“钱?”洪芳纳闷。愣了片刻,忽然惊叫道:“秋子你不是在做梦吧?”
滟秋鬼鬼地一笑:“我是做梦了,三姐,钱,遍地是钱。”
“鬼丫头,你吓着三姐了。”洪芳真就一副被吓着的样子。不是她夸张,当她明白过来滟秋让她干什么时,这眼前荒芜的大地,废弃的鱼塘,真就像是铺了一地的金子。洪芳明白,滟秋在说地,圈地,同样的梦话她几天前就跟洪芳说过,只是洪芳觉得那种赚钱方式离她太远,她是个活在现实中的女人,没有滟秋那么浪漫。可这阵儿,当滟秋真真切切把一地的金子指给她看时,洪芳动心了。
“三姐,现在什么最赚钱,地。东州这地方,一切都还在熟睡中,那边开发区只是个药引子,真正的浪潮在后头。”滟秋兴致勃勃,跟洪芳讲起了大道理,洪芳听得入神,听着听着,忽然说:“秋子,真看不出啊,还一套一套的,说,哪儿学来的?”
“学?”滟秋一愣,旋即就爽快道:“还能在哪儿学,夜总会呗。那里天天出入的,都是些神人,他们眨下眼睛,都能眨住金子来,尤其是那个梁栋……”
“就那个规划局长?”
“嗯。”滟秋重重点头。
“你不是挺讨厌他么?”
“讨厌是一码事,听他说又是一码事。三姐,那家伙真是个钱袋子,如果他不好色,我真想拜他码头。你没见过那些开发商,见了他,就跟见了土地爷爷一样。”
“好啊我的妹子,别的妹子坐台只为了钱,你倒好,坐台坐出一肚子学问来。”
“甭忘了,我大学学的是金融,三门功课都是优呢。”滟秋卖弄道。
“可惜没毕业,我妹子炒了大学的鱿鱼。”
两人说着,开心大笑起来,这是洪芳第一次看见滟秋开心地笑,以前虽说她也笑,但那笑里,明显隐藏着什么。
她是个能包得住自己的人。
一听洪芳有了响应,滟秋更加滔滔不绝讲起来,从东州的发展,到西部开发,从中央的政策到东州的五年规划,这些新鲜东西,听得洪芳一愣又一愣。
“干吧三姐,日子不是混出来的,得真刀实枪。我听说过,当年姓皮的就是靠着一只破船,在江里划了十年,愣是在东州划出一片天。”
这时候的滟秋全然没了夜总会小姐那种肤浅劲,她像个小导师,一层层地为洪芳拔开浓雾,让洪芳看到一片美丽的天。
“不行啊,妹子,这得多少票子。”洪芳最后还是摇了头,她不像滟秋,凭着冲动和热情就敢冒险,她尝受过失败,冒险曾给她带来快乐,但也带来挥之不去的噩梦。如果当初她能听老公的话,稳妥一点,不贸然去碰什么股票,不把信用社的钱全砸在股市里,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知道,五年前,她锒铛入狱的时候,外界曾传说她的身价已过千万,她是榆庆县第一个富婆。
往事不堪回首。
“票子?”滟秋很不在乎地一笑:“票子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找,它怎么会到你手里。”滟秋学着江湖老大的口气说:“票子在他们手里,需要的时候,只管去找他们。”
“他们是谁?”洪芳被滟秋身上突然冒出的黑气吸引,不由自主问。
“那些坐在政府里的人!”
“怎么要?”
“很简单,拉他们下水!”滟秋说出这句话,就完全像个黑社会了。口气像,做派像,连她刚才挥手的动作都像。洪芳看得两眼发直。
当天晚上,洪芳请客,带着滟秋去美体中心享受,两人刚躺到按摩床上,洪芳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公司打来的,洪芳接通,瞬间,她的脸色就变了,一把拽起滟秋:“别躺了,快走,公司出了事。”
丘白华让顺三黑了。
丘白华一直怀疑,上次跟老鼠要完账后,黑他两个兄弟的是顺三。丘白华跟顺三曾是弟兄,丘白华做模特生意的时候,顺三还只是码头上一个小袍哥,靠收保护费过日子,手下有十几个喽啰。后来顺三认识了皮哥,因为打架打得猛,也打得巧,要别人胳膊绝不拿腿回来,皮哥见他是块料,对他委以重任,将宣北到东州的三条交通线交给顺三管理。一开始那三条线管得并不顺,不少司机还有车主拒不交纳保护费,还扬言要把顺三赶出去。顺三不气馁,他自己也买了辆车,跟在别人后面跑。别人从宣中到东州收十元车费,顺三在车上大喊五元,乘客便往他车上跑。后来有几家车主联合起来,也把票价压到五元,摆出一副赔死也要赚吆喝的架势。顺三笑笑,他开始喊一元。不但自己喊,还悄悄买通十辆车,让他们也跟着喊,损失由他赔。那十几辆车跟了不到一周,就跟不动了。顺三这时候打发人去跟他们谈判,要么把车卖给他,要么,老老实实交保护费。里面有个愣头青,仗着在部队上干过,跟顺三派去的代表讲理,结果让顺三的手下当着众司机的面打了个半死,还把他拖到一发廊,一口咬定他强暴了发廊里一个叫红红的洗头妹。警察倒是来过,但那时这一带的警察都是皮哥的拜把子,他们从发廊里取了证,又拉红红去做鉴定,最后证实,那车主的确强暴过红红。若不是车主的父亲四处求人,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给顺三和皮哥烧香,怕是车主的牢就坐定了。制伏了那个车主,其他人便变得温顺,再也没有人敢跟顺三说不了,三条交通线便牢牢掌控在顺三手中。后来皮哥壮大事业,认为光吃交通这碗饭还不够,还应该干点别的。便把顺三叫去,让他另立山头,专门放贷。说是另立山头,其实是掩人耳目,这是皮哥一贯的把戏,包括那三条交通线,也不是由他出面,而是他的小情人、一个外号叫黑妹的东州妹子来打理。黑妹是宣北区交通局长的外甥女,皮哥跟交通局长是拜把子,交通局长老家的宅子还有他父亲的坟茔,都是皮哥出钱修的。黑妹跟了皮哥后,两人的关系就更铁了。
丘白华知道顺三的狠,当初跟顺三做朋友,真是瞎了眼,入狱后让滟秋去找顺三借钱送给哈局长还有监狱长段子良,更是瞎了眼。出狱后他找过顺三,想把滟秋那十万块钱了掉。没成想顺三却说:“钱我可以不要,毕竟我们是多年的弟兄,就当我孝敬了兄弟你,可你得把那个骚娘们还给我,让她给皮哥干五年。”若不是后来洪芳找哈局长通融,怕是滟秋真还得回去,就这,洪芳也扔给了顺三二十六万,算是把那笔账彻底了了。
丘白华咽不下这口气,当年的兄弟,在他最最落魄时冲他下黑手,还逼着滟秋进那种地方,就算滟秋能想通,他也想不通。丘白华决定跟顺三会一次面,不让顺三低下头,他自己的头就抬不起来。顺三答应得很爽快:“行啊,大华,老地方见。咱兄弟俩,谁跟谁啊。你可一定要来,别让我的兄弟笑话。”
丘白华抱着十万块钱,找到张朋一个手下,说借十个兄弟。丘白华跟张朋有交情,张朋手下都给他面子。三和公司刚把楼租下的时候,丘白华一再劝洪芳,跟着张朋干吧,只有跟着张朋,才不会被别人吃掉。洪芳拒不同意,还警告丘白华,再敢在她面前提姓张的,让丘白华走人。丘白华嘴上虽然说听洪芳的,背后,却仍然保持着跟张朋那边的来往。因为在东州这块大码头上,唯一能镇住皮哥和顺三的,就一个张朋。
丘白华带着自己十多个弟兄还有从张朋那边借来的十个人,按时赶到太白酒楼。太白酒楼在宣北区交通局对面,离酒楼不远,就是大榆路派出所。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一则太白酒楼也是道上人开的,二则,这个地方离公安近,大家都得收敛,不可能惹出大麻烦。丘白华到了酒楼,顺三早就坐在包房里,奇怪的是,顺三没带人,跟他坐在一张桌上的,除了他两个相好,还有黑妹。黑妹身边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看就是黑妹的保镖。丘白华正在诧异,就见包房的另一道门开了,走出两个人,一个丘白华认得,是大榆路派出所所长祝勇,道上的人称他猪哥。另一个丘白华不认得。祝勇笑嘻嘻走过来,拍了拍丘白华的肩:“华子,这位哥你不认得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徐秘。”
一听徐秘两个字,丘白华的脸登时白了。但凡东州吃这碗饭的,徐秘两个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才蹚进水里的小马仔,也知道这两个字的厉害。但此人极为隐秘,一般场是见不到他的,除了在电视上,他偶尔跟在市委领导后面,闪一下脸。此人三十多岁,但长着一副小白脸,很年轻,看上去就像二十四五岁。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大热的天,仍然系着领带,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顺三能把徐秘请来镇场子,可见他有多大面子。
丘白华赶忙伸出手:“徐首长好。”
徐秘理也没理,径直走过去,坐在了桌子的上座。
丘白华好不尴尬,脸臊得没地方放。
顺三咳嗽了一声,取笑道:“大华,带这么多人打劫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丘白华回头摆摆手,让人退下去。
这顿饭吃得极为扫兴,饭桌上他们有说有笑,黑妹像个女仆人一样,殷勤地给徐秘夹菜,特别是喝王八汤时,黑妹给徐秘盛了满满一碗,笑吟吟说:“首长多来点,首长的身子比我们重要,得多补。”徐秘也不脸红,说:“妹妹是笑话我哩,这东西对我是浪费,我那老婆是性冷淡,用不着,我都快失业了。”黑妹故作惊讶,脸上闪出一团粉红:“这东西哪是给老婆用的,你要是少补了,那些小妹妹可不饶你。”徐秘笑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不像你们啊,三宫六院不说,还有那么多预备军。”一句说得顺三他们全笑了起来。“首长是批评我们呢,我们这是糟蹋,瞎糟蹋。首长哪天有兴趣了,跟我吭一声,百乐门里有新鲜水产,请首长尝一口。”顺三谦卑着声音道。
徐秘突然黑了脸,学顺三他们的样靠了一声,扔出几个字:“那种地方!”
他们说笑的时候,丘白华就傻傻地坐着,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筷子。黑妹倒是跟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也动筷子啊,别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另一句是:“听说你在里面混得不错,那天子良还跟我说起你来着。”里面就是后山监狱,让丘白华心痛的地方。
丘白华正尴尬着,猛听徐秘问:“听说你手下有个女大学生,叫什么来着?”
顺三紧忙道:“冷滟秋,浑身是刺。”
“刺好啊。”徐秘夸张地叹了一声,道:“我就喜欢刺。”
顺三转过目光:“听见没,大华,哪天带来,让首长见见。”
丘白华暗暗咬了咬牙,迫于无奈地道:“什么大学生,早成一堆牛粪了。”
“大华是舍不得吧,留着自己用?”黑妹插话道。
“本来就是人家大华的,我们就别难为他了,免得人家不开心。”顺三火上浇油。
丘白华正要说话,徐秘啪地放下了筷子,扮了一张黑脸。丘白华暗暗后悔,今天这热闹就不该凑,前面就该走人。接下来他们就将话题转向滟秋,听顺三的意思,徐秘好像对滟秋挺那个,话里话外都透着那意思。丘白华想不通,姓徐的啥样的女人没见过,东州这么多大学,校花系花多得是,他玩哪个皮哥不得弄给他,怎么会对滟秋这么上心?
后来他明白过来,定是顺三,顺三也不知使了啥魔法,让姓徐的独独钟情上了滟秋。
丘白华硬撑着,不管他们采取哪种方式,他都不表态,一干人见他死不开口,觉得再说下去就没了意思。徐秘抬起屁股,说要走了,晚上还要陪刘夫人打牌。刘夫人就是徐秘跟的那位领导的老婆,此人嗜赌,空闲时间都是在牌桌上度过的。黑妹立马站起,殷勤地为徐秘拿衣服。顺三狠狠瞪了丘白华一眼,这顿饭终于算是吃完。
丘白华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他拿顺三没办法,顺三也不可能轻而易举把他吞了,就算有徐秘这种人做后台,丘白华也不怕。他丘白华毕竟是坐过一次监牢的人,他的那些狱友们要是玩起横来,徐秘的女儿也照样砍。丘白华打发掉张朋的人,命令自己的手下打道回府。谁知车子刚驶过榆正街高架桥,顺三的人就出现了。
顺三在这里为丘白华备了一桌,吃得丘白华人仰马翻,所幸有人报了警,110及时赶到,轰开了他们,要不然,这顿夜宵非得把丘白华噎着。
第三章 霸王肉
第三章霸王肉
1
洪芳大骂丘白华:“猪脑子啊,没事干你故意找事。”
丘白华自知理亏,不敢强辩,却又觉这骂挨得窝囊,毕竟是当着滟秋的面。洪芳这次没让滟秋回避,这让滟秋心里多少有了点感动,洪芳开始拿她当自己人了。
“再三说不要动张朋的脑子,你偏动。跟他争,你本事大了啊。”洪芳又骂。
“顺三那狗娘养的,一日不低头,老子一日不放过他。”丘白华说。
“就凭你?”洪芳鄙夷地笑笑,“我说你长点见识好不好,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还有没别的?!”
丘白华不再吭声了,任凭洪芳教训。洪芳又骂了几句,问:“他们伤得厉害不?”
“都是轻伤,不碍事的。”丘白华说完,又补充一句,“他们也没占便宜。”
洪芳冷笑一声,回头瞟一眼滟秋,她的样子很无奈。滟秋忽然觉得,丘白华变了,跟以前真是判若两人。
公司一直找不到方向,滟秋说的圈地虽然激动人心,但那真不是洪芳做的,洪芳对此很清醒。她虽然急于想干出些什么,但还不至于急晕头。她冲滟秋说:“这个梦留着,将来你把它变成现实。”这么好的一个计划落了空,滟秋心里涩涩的,但她理解洪芳,地产这游戏太大,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得起的。加上丘白华又整天念叨着雪耻,要跟顺三决个高低,洪芳的心就更烦,对滟秋,就不像刚来时那么友好。啥事都有个度,那股新鲜劲一过,就都平淡。滟秋在三和,很快就成了闲角。虽说洪芳没赶她走的动机,但滟秋自己却不能不想这个问题。她知道,她也是手无寸铁的人,目前连杀鸡的本事都没,更甭说帮洪芳在商界杀出一片天地。但滟秋不甘心,整天都在瞎琢磨,渴望能琢磨出个道道来。滟秋在大学学的是金融,对企业经营什么的,还是有一点感觉,加上这两年在夜总会听到的,看到的,综合起来,也不至于让别人把她说成白痴。再者,人只要对某事上了心,一门心思地钻进去,还真是能钻出个所以然的。
这天洪芳跟丘白华又吵了架,原因是为了刘星。
丘白华的判断没错,顺三果然在刘星身上没榨出油,白吃白喝的养着刘星,也觉窝囊,只好把刘星放了。刘星回来后,跟谁也不说话,洪芳问他什么,他都拿沉默作答。洪芳在酒店为他订了一桌饭,说是给他压压惊,刘星摇头,不领洪芳的情。最后竟然收拾起东西,说要离开三和。洪芳问他为什么,刘星说志不同道不合,还是分开的好。洪芳见他说得认真,嚣叫起来:“刘星,你忘了当初怎么跟我承诺的,早知道你要走,我干嘛要租楼,干嘛要弄这么张扬,我还不如去下石湾卖淫算了!”下石湾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云集着东州最廉价的村妓,她们是为码头上那些讨苦力的男人准备的。当然也有一些夜总会的小姐,因为不听皮哥和顺三的话,被顺三手下扔到那里,还不许离开。顺三用这种方式给夜总会的小姐们敲警钟,这招还蛮管用的,没有哪个小姐不怕下石湾。下石湾三个字,对女人来说,既是耻辱又是致命的疼痛。滟秋那次如果让小马褂抓住,说不定现在就在下石湾。
“跟我吼没用,我说过的,要干就干大的,可你非要立牌坊,那你一个人去立好了。”刘星说完,毅然决然走了,头都不回一下。把洪芳孤零零地扔在空空的办公室里。洪芳像一头被人羞辱的野兽,把丘白华叫来,没头没脑就是一顿辱骂。洪芳骂人的样子真是可怕,甚至透了一股泼妇样,后来滟秋才知道,洪芳是伤了心,刘星离开三和,对她打击很大。
三和是她举了债,跟刘星合着创办的,洪芳要靠三和,为自己打一场翻身仗。可现在弓还没拉开,一支最最有力的箭却弃她而去!
丘白华再次提起张朋:“老板,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想报仇,只有找朋哥。”
“滚!”洪芳把水杯子砸在了丘白华头上,“老娘就是去下石湾吃×食,也不会投靠谁。”洪芳骂出了极度难听的话。
洪芳后来跟滟秋说:“都怪我瞎了眼,干嘛要花钱把他捞出来,原以为他是一个有胆识有谋略的人,是个男人,谁知道他是这种烂货,就知道出卖自己。”
滟秋这才知道,丘白华提前出狱,洪芳是使了很大劲的,只是她不明白,洪芳为什么会看中丘白华?听洪芳说,丘白华在后山监狱是有名的刺头,入狱没几天,就做了狱霸,她正是看中他这点。但滟秋觉得不是,洪芳在丘白华的事上,一直对她撒谎。
撒去吧。滟秋现在对丘白华是彻底失望了,懒得理他,仔细想起来,她对姓丘的就从没抱过希望。滟秋不是那种轻易就把希望寄托在哪个男人身上的女人,有个道理她懂,女人的身子可以给男人,女人的梦想却不能,要飞就得自己长翅膀。
滟秋去见周火雷。周火雷是滟秋以前的一个客人,在东州地产界,也小有名气。周火雷的名字既有火又有雷,人却一点不火不雷,按滟秋的话说,他沉稳得让人压抑。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生意场上有点名气的,都要或明或暗地拜个码头,要么是皮哥,要么是张朋。没有他们罩着,你在生意场上就寸步难行,吃不尽的苦头。拜了,你就得有所表示,时不时的,要到皮哥或朋哥的厅子里去消费,加深加深感情。周火雷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拜一家,拜了谁就认谁是山头,他两边都有来往,既不亲密,也不疏远,按他的话说,做到位就行。周火雷去明皇消费,也跟别的老板不一样,别的老板是走马灯似的换人,恨不得去了之后把所有的小姐都搂过来。周火雷只认滟秋。滟秋第一次给周火雷坐台,就觉这人不一般,后来果然验证了这点,周火雷的确不一般。他去明皇那种地方,不是找刺激,也不是玩小姐,他像给老师定期交作业一样,只是履行一种义务。滟秋请他跳舞,他不跳。滟秋请他唱歌,他说嗓子发炎。滟秋问:“那我们做什么?”周火雷说:“什么也不做,就聊天。”于是就聊。滟秋关于地产界的信息还有内幕,一大半来自周火雷。周火雷涉足这行很久了,如果他要是往大里做,早就大了,当龙头老大的可能都有。可他没做大。周火雷说:“在东州这个地方,玩什么也别玩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小了,是个人就敢把你往死里踩。要是大了,所有的苍蝇都盯着你,黑的白的,全冲你来,树大招风就是这个道理。”周火雷的生意不大不小,按他的话说,能养活老婆孩子就行。其实滟秋知道,他是真人不露相,钱袋子鼓着呢,却从不张扬。见了任何人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那是程序化的笑,不带任何感情,就跟滟秋她们的笑一样,没有实质内容,只是在笑。
滟秋给周火雷连续坐了半月的台,那个时候,周火雷的生意遇到了麻烦,人很低迷,天天晚上去夜总会,去了不让别人陪,只点滟秋。滟秋开玩笑说:“老叫一个人,你不腻味?”“我喜欢跟你聊天。”周火雷说。说聊天其实是抬举滟秋,半个月里,都是周火雷说,她听。周火雷是个喜欢倾诉的男人,他把滟秋当成了倾诉对象,后来他生意上的难关渡过去了,人也振作了起来,他很感谢滟秋,说幸亏那时候遇到了你,要不然,那段黑暗时期他真不知怎么度过。滟秋笑笑,滟秋的笑有一层亚麻的味道,很温厚,也很实在。周火雷请滟秋吃饭,还送给滟秋礼物,有衣服,也有女孩子都喜欢的首饰,其中一件滟秋一直保留着,是一件玉佩,很值钱的。滟秋有种受之不起的感觉,可周火雷很坦然,他说:“好东西应该送给配它的人。”“我配么?”滟秋怪怪地盯住周火雷,感觉他的话里有别样的味道。“当然配,你是我的贵人。”周火雷说。“贵人?”滟秋咯咯笑了起来,平生还是第一次有人拿她当贵人。周火雷很认真地说:“小秋,你不能小看你自己,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只是可惜了……”周火雷没把话说完。“可惜什么,做了小姐?”滟秋替他把话说完,心里由不得地生出一层暗。
“也不是,”周火雷摇头,“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小姐。”
“是什么?”
“天使。”
滟秋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说她破鞋她能承受,说她天使,她真是受不起。
但周火雷硬拿她当天使,滟秋也没办法,由着他好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滟秋觉得周火雷爱上了她,真的,滟秋并不是一个浅薄的女孩,更不是一个想入非非者。她对自己的处境,还有未来,清楚得很。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错了可以从头再来,错几步几十步都无所谓,女人不,女人只要一脚踩进泥水里,这一辈子,就脏到底了,再怎么洗涮,那层污垢也褪不掉。滟秋从来不对自己抱奢望,更不敢奢侈到谈爱这个字。但周火雷的眼神硬是让她心里起了涟漪,一波一波的,怎么也平息不下去。滟秋觉得这种感觉很美妙。
但周火雷始终没越过那个界,其实出入夜总会的老板,不论大小,只要口袋里有票子,越那个界是很容易的。滟秋有不少姐妹,就让客人们包着。她们在明皇是大家的,出了夜总会,就是客人一个人的。滟秋那时还想,如果周火雷提出来,她该不该拒绝?
周火雷没提,不但没提,连夜总会的基本功课都没做,他居然没碰过滟秋,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他们干干净净保持了一年多的关系,周火雷就很少来了,看来他的难关是彻底渡了过去。不过他给滟秋留了电话,还有公司地址,说滟秋哪一天不想在这种地方虚度,可以随时来找他。
周火雷的公司坐落在南岸区天台岗,南岸这些年才开发,周火雷在这里开发着两个小区,雷海花园一区和雷海花园二区。对了,周火雷的公司叫雷海地产,地产界的人不叫周火雷周老板,而叫雷老板,当然,像皮哥他们,则称周火雷为雷子。人家是老大嘛,想怎么叫人就怎么叫人。
滟秋称周火雷为雷哥哥,比别的哥多一个字,这多出的一个哥字,就是滟秋送给周火雷的礼物。
“雷哥哥,我在你楼下。”滟秋抱着电话说。
“是你啊小秋?”周火雷很意外,很快,他就奔下楼来。滟秋冲周火雷笑笑,那笑有一种百合的味道。周火雷上下打量着她,打量了好半天,才说:“真是你啊小秋。”滟秋说:“不是我还能有谁,想我了吧雷哥哥。”周火雷认真地说:“想。”
滟秋跟着周火雷上楼,周火雷四十多岁,他皮肤白,脸上又没皱纹,看上去蛮年轻的。周火雷穿一件米黄色夹克衫,灰色牛仔裤,显得精神。滟秋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以前那些日子,眼里感觉像是钻进了东西。
进了办公室,周火雷问滟秋喝茶还是喝饮料,滟秋说啥都想喝。周火雷笑笑,小秋你还是老样子。滟秋说雷哥哥你也还是老样子,不,比过去更年轻更帅了。“是吗?”周火雷望住滟秋,滟秋就看见了周火雷两鬓间的白发,很扎眼。“悠着点啊,哥哥。”她由衷地说。
“没办法小秋,工程一个接一个,哥哥悠不下来。”
滟秋喝着柠檬绿茶,说:“我不在明皇了,逃了出来。”周火雷说:“我听说了,前些日子我去过明皇,听他们说起了。”
“是顺三?”滟秋问。周火雷摇头:“是一个叫芒果的领班。”
“哦,芒果当领班了呀,小子挺能混的。”滟秋说,脑子里就浮上芒果那瘦瘦的头,还有两条罗圈腿。
“早就该逃出来。”周火雷坐下,点上一根雪茄。周火雷爱抽雪茄,他身上总有一股雪茄味。“说说吧,有什么打算?”周火雷又说。
“瞎混呗,暂时跟着洪姐。”
“洪姐?”
“以前安庆县信用社那个洪芳,挺胖的。”滟秋说。
“是她啊。”周火雷的目光向上挑了一下。
“哥哥认识?”
“认识,还跟她贷过款呢,那是个耍家。”周火雷说,说完,想了想又道:“她老公是警察,人称黄牛。”
“警察?”轮到滟秋吃惊了,洪芳从没跟她提过老公的事,滟秋只知道她是个寡妇,怎么寡的,不清楚。
“她没告诉你?”周火雷又为滟秋打开一瓶芒果汁。
滟秋摇头。
“那是她的痛。”周火雷叹息一声,接着,他就跟滟秋讲了黄牛的故事。
黄牛真名叫黄石凯,之前是宣北区一名普通警察,因为办了几起重要的案子,受到上级重视,被提拔为宣北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此人是公安系统有名的一根筋,办起案来只认理不认人。那些年东州的黑社会才在起步阶段,打打杀杀的事常有。上面为此很头痛,要求公安严厉打击。宣北区成立打黑专项小组,黄石凯担任副组长。有次黄石凯带人查歌厅,那歌厅是皮哥新开张的,位于大竹林街。黄石凯带人进入歌厅,正好跟皮哥撞上,皮哥要请黄石凯喝酒,被黄石凯拒绝了。皮哥不高兴,那晚厅子里有人出货,皮哥亲自赶来镇场子,黄石凯也闻到了气息,一声令下,就让手下进入包房搜。皮哥怒了,扬言黄石凯敢扫他的场子,让他有来无回。黄石凯想收拾皮哥的日子长了,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一看皮哥恫吓他,心中有了数,一不作二不休,亲自带人去包房,结果就查着了五个吸白粉的,还有两对卖淫的。出货的地方他们没找到,黄石凯不知道那厅子还有地下包房,让姓皮的蒙了。黄石凯带着吸毒的人刚走,皮哥就将电话打到了区上。天下的黑社会都跟上面通着,至少要在上面有靠山。果然,黄石凯的人还没回到公安局,电话就到了,要他放人。黄石凯哪受得了这气,愣是顶着压力,将五个吸白粉的送进了拘留所。这五个人中就有顺三的弟弟顺四,还有他的姘头毛妹。黄石凯后来才知道,毛妹是宣中区人民银行行长的女儿,十五岁辍学,跟着黑社会混,最后混到了顺三怀里。这案子表面看是黄石凯赢了,姓皮的这边又是交罚款又是找保人,最后才把顺四跟毛妹弄出去,其他三个则进了监狱,因为黄石凯愣是撬开了他们的嘴,在他们租住的地方查到了更多的毒品。但黄石凯跟皮哥的仇,自此结下,以后就再也没有化开。终于,在黄石凯又接连搞出几个大动作后,姓皮的坐不住了,扬言不除掉黄石凯,绝不罢休。他甚至放出风,以一百万买黄石凯的人头。黄石凯打黑打上了瘾,谁也劝不住,就连他的顶头上司哈大队长,也拿他没有办法。终于,事故发生了。
一次姓皮的三个手下到川坝子火锅城强行收取保护费,对方不交,双方打了起来,械斗中,姓皮的手下掏出自制火枪,将火锅城老板枪杀在众人眼皮下,而后乘车逃跑。黄石凯闻讯,亲自驾车追去。追到观音路大桥附近,斜刺里猛然过来一辆货车,径直就朝他的越野车撞过去,车翻人亡,黄石凯殉职了。
货车司机最后以醉酒驾驶判了七年,但入狱没多久,就放了出来。黄石凯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还不算,姓皮的还觉不解恨,又串通信用社内部的人,蛊惑洪芳炒股,等洪芳上瘾后,有关方面派出稽查组,查安庆信用社的账,洪芳私自挪用公款数百万,构成犯罪,锒铛入狱。
滟秋听得心一惊一跳,听完了,泪也就出来了。她说:“想不到,真想不到啊。”
周火雷深吸一口气:“是想不到,小秋,东州这地方,邪啊。”
滟秋从周火雷目光里看到一股愁,忍不住就问:“雷哥哥,你还顺利么?”
“顺利,顺利啊。”周火雷苦笑了一声,透着一股子无奈。滟秋便知道,周火雷其实不顺利,两鬓间的白发就是证明。
第三章 霸王肉
2
滟秋找周火雷,还是为了洪芳。洪芳拒不同意投靠张朋,丘白华一提张朋,她就暴跳如雷,甚至骂:“你也走,你们全走,公司给我留下,看我撑得起撑不起?!”圈地搞房产,那个梦又太大,滟秋做不起,洪芳也做不起。看到周火雷现在的样,滟秋更觉得那是在痴人说梦。周火雷在房产界打拼近十五年,谈起这行来仍然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到让人害怕,何况她们。但是公司没有业务又不行。听了周火雷的话,滟秋才明白洪芳为什么要开公司,开公司又为什么那么慌张。复仇,洪芳肯定是想复仇。周火雷说,黄石凯遭遇车祸后,一度,有人从中阻挠,连因公殉职都不算,英雄称号就更不可能。有人说他不是在执行公务,因为没有人给他下达过执行任务的命令,黄石凯那天追捕凶手,也确实是临时行动,他的同伴都不知道。洪芳为此事很恼火,都闹到了东州市长那里,后来上面勉勉强强给黄石凯定了个因公殉职,但“英雄”二字,他们就是不肯恩赐。洪芳还要闹,自己的麻烦来了,一场风波卷起,洪芳由信用社副主任变成了阶下囚。洪芳不是为自己复仇,她自己是活该,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罪有应得。她是替丈夫,黄石凯死得太惨,也死得太不公平。凶手逍遥法外,幕后一手遮天,这口气她咽不下。
但咽不下还得咽,谁让她势单力薄无法与其抗衡呢。洪芳急着开公司,就是想让自己变得强大,她也算是个苦心人,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复仇。
这个世界,复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你脑子残得跟丘白华一样,认为拜个码头就可以把整个世界的恩仇了掉。
码头是个无底洞,一脚踩进去,再想拔腿出来,那比登天还难。
滟秋把来意说给周火雷,周火雷沉吟半天,道:“难啊,小秋,现在遍地是手,伸进哪一行都难。”
“不难我就不来找哥哥了,哥哥你就帮帮我们吧,洪姐急得都要开锅了。”
周火雷不语了,他从滟秋眼里看到了危机,这是个轻易不求人的女孩,周火雷认识她那么久,她都从没张口求过周火雷什么,现在她来了,就证明这事真是难住了洪芳。再者,洪芳对周火雷有情,当年他的资金链断裂,四处求情下话,遭遇的都是冷漠,眼看就要跟放高利贷的人张口了,是洪芳解了他的困,一次贷给他五百万。这情他一直没还,现在该还了。但地产这行,洪芳绝不能进来,周火雷了解洪芳的脾气,更知道她的个性,那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更是个敢把锅翻过来冲底砸烂的人,东州地产界鱼龙混杂,四处伸着黑手,稍不留神,你就被人黑了,黑了还没地方说。周火雷这次拿到的地,地价就在原来预估的基础上翻了两番。为什么?有人专门做起了托,跟土地部门联起手来,榨地皮的油。一块地本可以一千万拿到,但有人愣给你喊两千万,喊三千万的都有,除非你听从他们的,按他们的指令行事,这地才能到你的手。否则,那块地宁可荒着,你也是干瞪眼。还有水泥、钢筋、砖,包括劳动力,现在都是分了舵的,一行有一行的霸头。洪芳那性格,进了地产界,不碰得头破血流才怪。周火雷想着,脑子里忽然一亮。
“有个生意能做,但不知你们老板放得下放不下架子?”
“她还哪有什么架子,她现在见钱就肯喊爹。什么生意,哥哥快说。”滟秋兴奋了。
“肉。”周火雷咬了下牙,吐了一个字。
“肉?”滟秋纳闷,这可太出乎她意料了。
“小秋,你还记得不,以前我跟你提过一个叫阿金的广东人?”
滟秋皱皱眉,旋即展开:“记得,你说过你们关系挺密的。”
“是的,阿金是个忠厚人,帮过我的忙。”
“肉跟阿金有什么关系?”滟秋有点失望,觉得周火雷不像是在诚心帮她。
周火雷说:“阿金以前动过脑子,还差点跟我联手干起来。小秋我问你,东州这地方什么人最多?”
“当然是没钱人了。”
“不是那意思,我问的是哪个行业的人最集中。”
“我想不出,我连东州有多少行业都搞不清楚。我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有钱人和没钱人这两种区别。”
“学生,小秋,学生。”
“学生?”
“是啊,东州有十几家大学,还有职专、职业学院什么的,加上大大小小的中学,这个数字吓死人。”周火雷有点兴奋。
“这跟洪姐有什么关系?”滟秋越发失望,周火雷越说越远,她都懒得听了。
“有关系,小秋,学生都得吃肉,要是能把这些学校的食堂抓到手,你就是想发天大的财,也能发起来。”
“食堂?”滟秋脑子里闪了一下,忽然就跟着兴奋:“对啊,我咋没想到这层。”
“重要的是,这行从来没人插手,谁都没把它当生意。你想想,东州是养猪大省,如果能把教育部门的路子打通,再跑跑学校,成立一个专业供肉基地,进而形成垄断,这生意,就大得没边了。”
“是大,真的很大。”滟秋兴奋地叫。她眼前铺开一张网,这网里全是吃肉的学生,而填进学生嘴里的肉,都来自他们三和。这目标真的很宏伟,滟秋激动得都有些坐不住了。
周火雷又说:“现在东州各行各业都让第三者伸了手,他们是山大王,独独这行,没有人看得见,要干就趁早,等人家醒过来,就没你插脚的地方了。”
滟秋重重地嗯了一声,感谢的目光冲周火雷投过去,周火雷释然一笑,其实这脑子他早就动过,当年阿金跟他提起时,他着实把阿金称赞了一番,夸他有脑子,但阿金后来惹恼了张朋,张朋收保护费,阿金就是不交,最后他的水产店让张朋手下砸了,车也给烧了,阿金要跟张朋打官司,周火雷阻挡不住,结果有一天,张朋亲自找上门,手里拿着一张欠条,是阿金以前在广东做生意时欠人家的钱,阿金早都忘了,那还是老早的事,他的债主早就出车祸死了,阿金也就没想着再还。没想张朋把这事挖了出来,还拿来了欠条,可见他费了多大的心。张朋把欠条往桌上一扔,问:“是还钱还是上法庭?”阿金当时低估了张朋的势力,根本就没想到张朋就是专门靠替人讨债讨出名堂来的,更没想到从广东到东州,张朋都有自己的生意,也有自己的眼线。他无所畏惧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结果,张朋真就把他的命给拿走了。后来阿金老婆跑来打官司,打了一年多,张朋让手下顶罪,以过失杀人罪判了十年,阿金老婆前脚离开东州,顶罪者后脚就出了狱。周火雷向学校进攻水产和肉类以及各色蔬菜的计划便落了空,没想到,时隔多年,周火雷把这个计划移植到了洪芳身上。
洪芳一听,大喜。世上的事就这么巧,洪芳的父亲以前就是宣北区教育局长,后来当上宣北区政协副主席,算来,宣北教育界,洪芳还是有不少关系,老爷子一辈子别的没干好,但提了一批人,不少人现在都在教育界挑大梁,不是区长就是校长。高校虽然跟地方没有关系,但毕竟是教育这棵树上的,盘根错节,用心细挖,也能挖出不少关系来。
跟周火雷的想法一样,让洪芳兴奋的,是截至目前,还没有人把这一行看在眼里,人们都盯着大生意去了,包括皮哥和张朋,反把如此挣钱的一个行当留给了她。
“干!”洪芳丝毫都没犹豫,咬牙切齿地冲滟秋说了一声。
滟秋如释重负,她总算替洪姐办成了一件事。
洪芳要请周火雷一起坐坐,让滟秋做中间人,周火雷居然拒绝了。他说:“一起坐就没必要了,这样吧,我把运作该项目的具体想法还有步骤大致写了写,你把这个给洪老板,权当做个参考。”洪芳看完滟秋带来的厚厚一沓方案书,感慨地说:“高人啊,我洪三要说见识的人也不少,自恃也有几分能耐,但跟他一比,我这点墨水还有能耐,怕连哄幼儿园的孩子都不够。”
“他真不愿见我?”洪芳又问滟秋。
洪芳笑笑,她一开始还以为周火雷拒绝跟她见面,是嫌她底盘太轻,摆不到桌上。后来一想不是,周火雷不是那种人,如果嫌弃她,就不可能点灯熬油为她拿出这么一份方案来,人家毕竟是身价上亿的人物,不是花几千块钱就能哄得屁颠屁颠转的小记者或策划公司小经理,那么为什么呢?洪芳思来想去,终于把症结找到了。
他是怕。不是怕她,而是怕姓皮的和姓张的。周火雷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主意是他出的,这思路是他给的,他还想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周火雷,不惹是非,不露野心。明白这个理,洪芳心里就不只是感慨了,什么味都有。她冲滟秋道:“把这个放好,这就是我三和将来发家的秘笈。你转告雷老板,我洪三欠他一个人情,将来我洪三要是出息了,一定还给他。”
洪芳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滟秋这才发现,洪芳绝不是一个胸大脑残的人,她敢于花两百万租一幢楼开公司,的确有她的深谋远略。这女人表面上看上去粗,男人似的,对什么都大大咧咧,可一旦目标确定,真要实施,她马上变得谨慎,变得仔细。这天她把滟秋叫去,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口气说:“秋子,姐跟你商量一件事。姐当初把公司取名三和,就是希望能跟刘星和华仔和和睦睦,在东州打一片天下。”滟秋说姐我懂,你不用再解释。洪芳摆摆手:“秋子你先别急着插话,容姐把话说完。”滟秋便闭了嘴,认真地听洪芳说。洪芳叹一口气,道:“现在刘星走了,姐不怪他,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姐难的是,刘星一走,公司就只有我和华仔,三和名不副实,姐的意思,想让你加入进来,就算帮姐一把。”
滟秋赶忙摇头:“姐这怎么成,就这助手我都当得胆战心惊,哪还敢再抱企图。”
“秋子,姐没亏待你吧?”洪芳一本正经。
“没,姐你千万别这么说,你再说,秋子就没脸再在三和待了。”
“那你为啥不答应姐?”
“姐……”
“秋子你甭拒绝,也别答应得太快,姐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想想,姐不让你入股,姐知道你没钱,但你有智慧,还有姐身上没有的东西,这些比钱更重要。姐现在需要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姐只想让你留在身边,跟姐一道闯天下。”
“姐……”
“好了秋子,姐说过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还不答应,就算姐这些话白说了。”
洪芳把滟秋逼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说实话,滟秋不想离开三和,更不想离开洪芳。在三和的这些日子,是她有生以来最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最最有收获的日子。想想当初大学辍学,她是何等的激情澎湃,仿佛只要到了北京,她就能成歌星,一夜间家喻户晓。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她除了遍体鳞伤,泪痕斑斑,还有什么?是洪芳把她从深渊中拉了上来,给了她温暖,给了她信心,也给了她新的生活。现在,洪芳又把一个更远大的目标呈现在她眼前,把一个更好的平台提供给她。但是滟秋不安,真的不安。跟洪芳比起来,她真是太弱小,就是跟丘白华相比,她也没资格平起平坐。一旦答应,她就是三和的第三股东啊。钱的问题抛开不谈,单是资历和胆略,她就差了一大截。
滟秋拿不定主意,但又舍不得这机会,跑去找周火雷。周火雷听完,面色温和地说:“你自己怎么想?”
滟秋如实说了。雷哥哥面前,滟秋向来有啥说啥,从不隐瞒,她把自己的顾虑、担忧还有希冀一并儿倒给了周火雷。周火雷说:“既然你离不开三和,那就一块儿干吧。”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能当老板,小秋,你年轻,年轻就是资本。”
“这资本不能当饭吃。”滟秋说。
“该当饭吃的时候就要当饭吃。”说完,周火雷又觉这话说得唐突了点,解释道,“小秋你别误解,哥哥不是让你拿年轻去当饭吃,哥的意思,年轻就意味着能拼,也能输,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这不是输不输的问题,我是觉得连输的资格都没有。”
周火雷想了想,道:“小秋,这事能做,对一个想干事的人来说,不要太计较去干什么,干什么只是过程,你心中有目标,目标才是你要追求的。”
滟秋点头,周火雷又说:“你是学金融的,原始积累四个字你应该懂,你就权且把它当做热身的机会吧。对了,洪老板如果一定要你入股,你也不必为难,可以跟我说。”
“不,这绝不行。”滟秋慌得,就差从门里逃跑了。
周火雷欣然一笑:“我说小秋,你如果拿哥哥当外人,哥哥也没办法。哥哥不白给你,只是借,等你赚了钱,连本带息还给我。”
“要是妹妹亏了呢?”滟秋很认真地问。
周火雷自信地说:“小秋你亏不了,这点哥哥有绝对的把握。”
滟秋带了五十万去见洪芳,答应跟她干。丘白华大惊,问滟秋钱从何来?滟秋说不用你管,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丘白华讨了没趣,站一边不吭气了。
洪芳轻轻把钱推一边:“哪里拿来的还到哪里去,姐不要你的钱。”
“你不是说要一起干么?”
“我就要你一句话,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钱的事果然不用滟秋操心,一周后,洪芳弄来了钱,三百万。洪芳说:“能不能干成事,就靠这三百万了。”丘白华有点不好意思,他本来答应也要弄钱的,可弄了一周,一万也没弄到,这阵见洪芳一下搞了三百万,既惊喜又纳闷:“老板,咋弄的,说说,我们取点经。”洪芳说:“银行开着,没人挡着你。”洪芳这是气话,丘白华养成了一个思维定式,一遇事,首先想到的不是正常渠道,而净动些歪脑筋。这次看来,他的歪脑筋没动成,有点气馁。滟秋知道,洪芳虽然蹲了一次大牢,但她金融界的那些关系还没失去,她过去也是金融界的女强人,路子野得很,人际关系更是野得没法说,只要她张口,肯定有人帮忙。
钱有了,接下来开始分工,洪芳说,她跟滟秋跑上面,尽快打通教育部门的各个环节,包括跟学校方面接触,力争把这些山头攻下来。洪芳这方面有强势,她肯定要打老爷子的牌。洪芳让丘白华带着谢子玫和林安东跑下面,具体就是寻找货源,建立长期而又固定的合作关系,最好找肉联厂什么的,这样省事。谢子玫是洪芳招的财务部经理,人也长得漂亮,嘴巴子挺会说,一双眼睛黑扑扑的,挺招人爱。小丫头挺年轻,跟滟秋岁数差不多大,是洪芳以前一个同事的女儿,大学学的是商贸,之前在东州一家国企干,是洪芳死缠硬磨挖来的。林安东是洪芳老公黄石凯的弟子,宣北区公安局以前招过一批编外警员,也就是聘用制那种,不在警察序列,但却干着警察的事。林安东一直跟着黄石凯,黄石凯特欣赏他,说这小子天生就是一块好料,最适合他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贼,另一个就是警察。幸亏他被招进了公安局,要不,宣北定会多出一个江洋大盗。黄石凯那次追捕凶手,就是林安东提供的消息,当时他正好在那一带执行任务。黄石凯惨遭车祸后,林安东甚是悲痛,他跟着洪芳,前后奔走了一个月,算是领教了这个社会的坚硬,后来洪芳锒铛入狱,对林安东打击很大,心中的两颗太阳同时殒落,林安东承受不了,他辞了那份曾经热爱的工作,变得消沉。洪芳在后山监狱服刑,林安东一开始每周都去探望,去了就说些愤世嫉俗的话,洪芳劝他不要这样,要论愤世嫉俗,他还没资格,他应该振作起来,给自己找条活下去的路。后来林安东不去了,果真做了贼。黄石凯的话没错,林安东一做贼,马上就让别的贼逊色,加上他又干过一阵编外警察,对警察咋唬贼的那几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此他做多大的案,警察都拿他没办法。等洪芳两年后从监狱里出来,林安东不仅有了房,车也开上了,一辆四十多万的别克。林安东说本来可以买辆更好一点的,反正就是多辛苦几趟的事,又觉贼这个行当不能太张扬,不能跟警察比着活,还是低调点好,才选择了别克。洪芳哭笑不得。洪芳要开公司,第一个就想到林安东,一是林安东重情义,这个世界上重情义的人越来越少,就那么几个,好像还都搅在黑社会里,这让洪芳很伤感。二来洪芳也怕林安东做贼做久了,做上瘾,那很麻烦,天下的贼下场无外乎两个,一个是被警察抓了坐牢,另一个就是被人打死。这两个结果洪芳都不想看到,她希望林安东走一条不被警察抓住也不被人打死的路,那就是跟着她开公司。林安东呵呵一笑,说:“行啊,嫂子说干啥我就干啥,反正我这条命,迟早是要给你们的。”
“胡说!”洪芳黑了脸,她不希望林安东油腔滑调,说什么都没正形,再说黄石凯惨遭不测后,洪芳对命这个字特别敏感,也忌讳。“往后说话,正经点。”她警告林安东。
“我说的是真,大哥走后,我忽然觉得,活着其实很没意思,如果不是偷给我带来一点点快乐,我真他妈跳江了。”
“又说晕话,再这样,嫂子不留你。”
“不说不说,以后再也不了,嫂子要创业,怎么也不能没有我。”打那以后,林安东真就不乱说了,他做事其实有板有眼,更多的时候,要比丘白华强,只是洪芳对丘白华有另一种感情,这感情让滟秋也很不理解,后来滟秋才知道,他们是狱友,狱友两个字,比战友更值钱。
洪芳让林安东跟着丘白华,就是怕丘白华再犯贱:“给我盯紧点,别让他惹事,公司现在经不起折腾。”
林安东说明白,然后就像跟班一样跟着丘白华出去了。
洪芳长长吁口气,回过身来,有点茫然地望了一会滟秋,然后说:“走吧秋子,接下来,就看你我的了。”
第三章 霸王肉
3
滟秋万万没想到,烧香拜佛会这么艰难。原以为,她跟在洪芳屁股后面,象征性地到领导们那儿走一圈,送点礼说点好话,事情就解决了。哪知两条腿迈出去,陷在里面就抽不回来。一个月下来,码头是拜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领导也见了二十多个,喝酒喝得滟秋脚脖子都红,每次去卫生间,都能尿出一股酒味。原先备好的一百个礼包像一百只鸽子,扑扑扑飞进了别人口袋,可连一个山头都没攻下。宣北区教育局长任熊年原是洪芳父亲的下属,洪芳父亲担任教育局长的时候,他还在下面一所中学教书,是洪芳父亲把他一步步培养上来的。洪芳一开始还把宝押在他身上,哪知一月跑下来,最大的阻力就出在了任熊年这儿。
洪芳气得说:“这头猪,真不知道他要啥。”
“还能要啥,明摆着的事。”滟秋回味起任熊年色迷迷的目光,身上起了一层疙瘩。两次酒桌上,任熊年都趁势捏住滟秋敬酒的手,那只肥嘟嘟的猪手捏上去,如同一只老苍蝇粘在了手上,非常难受,滟秋还得赔着笑。后来有一次,任熊年公然说:“这个妹妹好像在哪见过,我说洪芳,你不会把那种地方的小妹带出来做助手吧。”气得滟秋差点就把酒泼在这头肥猪脸上。
“他休想,这头喂不肥的猪。”洪芳骂,洪芳知道滟秋在说什么。
“姐,他已经够肥的了,我敢打赌,他肚子里是一肚子色油。”滟秋开起了玩笑,滟秋不愿愁云老是盖住洪芳的脸,那张脸再要是阴下去,就该结冰了。说完,又叹息道:“真可惜了那些女教师。”滟秋已听说不少任熊年的事,都跟色有关。这家伙以调动工作为名,糟蹋了不少女教师,那些女教师也真是,明知道他是色鬼,还硬往他怀里钻。
“想脱老娘的裤子,门都没有!”洪芳恨恨道。滟秋扑哧一笑,任熊年想脱的,根本不是洪芳的裤子。这一路下来,但凡色一点的目光,都是投向她的,滟秋惊讶,怎么机关里的干部都长着那样一双色眼?
见滟秋笑,洪芳盯住了她,盯着盯着,突然道:“秋子你在取笑我?”
“哪敢,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取笑姐姐。”滟秋忍住笑,一本正经起来。
洪芳被滟秋逗笑了,道:“别以为姐姐现在胖得没形,十年前,姐也是一朵花呢。”攻不下关,洪芳只能拿自己寻开心。人总是要找一些开心的,要不然,得憋闷死。
滟秋说是呀是呀,姐姐是一朵花。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十年前的洪芳到底会个什么样?胖跟胖不同,有些女人胖得可爱,胖得让男人流口水。有些女人呢,不胖还能说得过去,一胖,男人就只能望而却步。滟秋不知道该把洪芳划到哪类女人里,不过在心里,她是为洪芳的胖捏一把汗的。
“娘的,得想个法子,把这头猪装进口袋里。”洪芳说。
装进口袋里意思,就是拿下这头猪,让他不要再为难她们。
“是得想个法子。”滟秋跟着说。看洪芳难,滟秋差点都要做出决定了,大不了让这头猪得逞一次,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滟秋跟自己说。但一看洪芳的脸色,马上又把这想法灭了。洪芳再三告诫她,上岸不容易,上了岸,就再也不能想江里海里的事,得想岸上的事。“那不是你的活法,毁了你不说,将来给自己的后代都没法交代。”洪芳说这话的时候,正好在生儿子的气。洪芳跟黄石凯有个儿子,叫明明,黄石凯遇难后,洪芳把明明送到自己老家,让自己的爸妈带着。一晃儿子上中学了,前些日子明明居然给洪芳写了一封信,信中尽是责备之词,好像洪芳欠了他多少,把洪芳气得,就差拿头撞墙了。
洪芳那样告诫滟秋,有一定道理,滟秋不能当了耳边风。可滟秋是真替洪芳急,再攻不下关,这项目怕又要流产。
这天洪芳带着滟秋,再去见姓任的,路上滟秋说:“要不咱给他下个套,把这头肥猪套进去。”洪芳一听变了脸色:“秋子不能胡来,咱是干正事的,不是黑社会。”“我现在真恨不得自己是黑社会呢。”滟秋说。滟秋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很吓人,好像她真就成了黑社会。这些日子的经历让滟秋感慨万端,你规规矩矩去做生意,生意离你很远,皮哥他们咳嗽一声,生意反倒就找上门了。
“娘的,我就不信套不住这头狼。”滟秋又说。
“秋子不能这样,今天你套住了姓任的,明天呢,咱不是跟他一个人打交道。”
滟秋叹息一声:“我也就这么一说,姐你别当真。”滟秋怕洪芳当真。
洪芳请任熊年和教育局两位督学吃饭,那两位督学话好说,其中一位还透信给洪芳,教育局也一直在动这个脑子,想把所属学校的食堂统一起来管理,一则可以加强食品监督,让学生吃上放心肉放心蔬菜,政府有这个职责。另则么,督学笑笑,没往下说。洪芳当然明白他后面要说什么,不就是好弄钱么,管理管理,听着好像在管事,其实目的都是冲着钱去,这在政府是一条明摆着的潜规则,每一份红头文件背后,都有利害关系,这是洪芳的逻辑。
洪芳他们赶到酒店,两位督学已经到了,他们年纪都在四十多岁,滟秋管他们叫叔叔。叫叔叔有两个好处,一是对人家尊重,官方地带不比夜总会,夜总会哪怕六十岁的去了,也是哥,那是人家情愿小一辈。第二个好处,是可以封杀男人的不良之心。这是洪芳教滟秋的,洪芳说:“你一叫他叔,他就不好对你动歪念头了。”滟秋笑得的,跟这帮有权的打交道,还真得动些歪脑筋。
滟秋亲热地喊了声王叔,那个王督学一脸笑地站起来:“已经吃过好几次了,干嘛还要破费?”
“聚一起多热闹啊,难道王叔不想凑这个热闹?”
“想,想,怎么不想呢?”王督学讪讪的,他不情愿让滟秋把他叫叔,上次喝酒当中他公开抗议过,说是把他叫老了,让滟秋改口,滟秋就是不改口。“王叔,首长呢,怎么没来?”
那位给洪芳透过信儿的李督学起身,道:“局长说他迟几分钟,好像什么事耽搁了。”
“那我们先打牌?”
王督学就好打牌,什么时候,只要一听见牌,眼就亮了。一阵忙碌,牌桌就稀里哗啦响起来。洪芳早就叮嘱滟秋,输够一千就收手,不能再多。没想这天滟秋手气太冲,连着自摸几把,王督学掏钱的手有点抖,被李督学恨了一眼,手才利落起来。等任熊年到场时,滟秋不但没输,反把王督学口袋里的钱赢个干净。
任熊年不玩牌,或者他不跟洪芳和滟秋这种人玩,滟秋硬把赢的钱塞进王督学手里:“玩玩呗,哪能当真。”王督学脸上的笑就绽开了,好像他赢了很多钱。
这天他们喝的是五粮液,茅台那玩意儿贼贵,喝得人心疼,再说喝多了胃里真叫个难受,其实哪种酒喝多了也难受,说茅台难受只不过是托词。好在任熊年不在乎喝什么,他只在乎两个女人能陪他喝。
喝酒当中是不谈事的,这是原则,事情必须在酒后谈。但是这天洪芳破了例,洪芳实在是拖不起了,她说:“首长啊,您就给个话吧,再要是得不到您的指示,我就得跳江了。”任熊年端着酒杯,一边色迷迷地盯着滟秋看,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难啊妹子,不是哥不帮忙,现在这事,哥一人说了不算。”
“今天不是三个人嘛,熊哥您就碰碰头,帮妹子一把。”
任熊年目光缓缓扫向王李二人,王督学赶忙端起杯子喝茶,李督学倒是坦然,他说:“我看这事可以考虑,再怎么说也有老领导这张面子,只要你们能保证质量……”
任熊年啪地将酒杯放在了桌上。
这话就不能再往下说了,李督学脸上滑过一道难堪,要说洪芳父亲在位的时候,并没帮过李督学,那时候他还不在教育系统,但这人耿直,他是被洪芳一家的遭遇打动了。
滟秋赶忙端起杯子:“不说了,不说了,喝酒,我敬首长一杯。”
“你说敬就敬啊,我难道没见过酒?!”任熊年的脸成了猪肝色,这话大煞风景,包房里的空气忽然僵住。
大家正在尴尬,任熊年的电话响了,一听就是女人打来的,任熊年不便当着大伙面接,拿着电话走了出去。王督学脸上讪讪的,想说句什么,一看李督学脸色,憋住没说。大家就那么尴尬地坐着。滟秋这时就想,如果有一天她把事业做大了,一定找人先修理修理这位姓任的,至少让他不再这么牛×地做官。
任熊年一个电话打了有二十分钟,进来后说:“实在对不住,我得先走一步。”说完拿起衣架上的西服,就要走。洪芳紧忙说:“任局长,这事……”
“以后说,不急。”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走了,滟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恨恨想,我就不信你是属铜的!
丘白华这边进展顺利,他已找到五家宰猪的地方了,规模都不小,人家都答应可以把肉供给他,但是得付现钱。丘白华说没问题,没现钱我还做甚鸟生意。这天他们又谈妥两家,显得很兴奋。其中一家是安庆县最大的生猪屠宰基地,一听丘白华他们是为洪芳拉生意,老板二话没说,刀往案子上一拍:“行,兄弟,这生意我做定了。”老板是个光头,名叫孙百发,丘白华见他爽快,拉他去喝酒,喝酒当中丘白华才知道,光头也是刑满释放人员,不过他放出来很久了。“难啊兄弟,想当初,我刚从里面出来,谁也躲得远远的,就像遇着瘟疫,就连跟我过去一道搭过伙的弟兄,见了我也像见着了陌生人。我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不知去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一个瘫痪的弟弟。我要不撑起这个家,还靠谁来撑?是洪家妹子,她不嫌我,她给我贷款,说我像个杀猪的,就劝我做猪这行生意。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洪家妹子说着了,我这一杀猪,就把财路杀开了。看看,兄弟,你看看,前面那幢楼,就是我修的,八层呢,不瞒兄弟,我还要把这行做大,做到全国去,下一步我要建个冷库。”说到这儿,忽然话头一转,问丘白华:“对了,洪家妹子不差钱吧,差钱就吭气一声,我冷库先不修了。”
洪芳听完很感动,她实在想不起这个光头了,当年她在安庆,是给不少人放过款,有些人的确很难。但她做过就做过了,从没想着有一天要他们回报。
“嫂子,你猜光头以前是做啥的?”林安东问。
“猜不出,嫂子又不会神机妙算。”洪芳说。
“嫂子你猜猜么,很有意思的。”林安东又说。
洪芳愣了愣,突然一笑:“东子,不会是你师傅吧?”
“嫂子真聪明,他不是我师傅,是我前辈,他过去也是干这个的。”林安东两根手指一捏,做了个夹钱的动作。
“碰着本家了。”洪芳说着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唯有滟秋冷着脸。丘白华这边进展越顺利,对洪芳压力就越大,只是洪芳不把这压力说出来,她独自一个人承担。
滟秋偷偷又找了一次周火雷,把洪芳遇到的难题讲了,不过她没说姓任的那双色眼。周火雷沉吟片刻,叹道:“难啊,我跟教育界没啥来往,姓任的这个人,我不大知底,按说有洪芳父亲那层关系,他不该为难的。”
“他岂止是为难。”滟秋说。滟秋一生气,胸脯就剧烈地起伏,周火雷躲开了目光。
“雷哥哥,你能不能找个人压压他,这家伙太嚣张了。”
周火雷为难地说:“压他的人多,可咱用得起么?滟秋啊,官场上的事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们一环套一环,机关多着呢。俗话说,民不跟官斗,说穿了,你我都是民,都在下面趴着,他们是踩在上面的人。”
“这么说,就没办法了?”滟秋脸上的光芒褪下去,胸脯也不起伏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
“你给我几天时间,容我想想办法,不过滟秋,这事我不能给你保证,我尽力吧。”
从周火雷那里出来,滟秋就知道这趟白跑了,周火雷如果有办法,早就像前几次那样拍着胸脯答应了,不可能这么吞吞吐吐。把周火雷都能难住的事,靠她和洪芳解决,看来是痴人说梦。
果然,等了一周,周火雷回复了,实在无能为力。
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滟秋总算是领教到了“官”这个字的厉害。
这天晚上,滟秋推说身子不舒服,没陪洪芳一道去吃饭。她洗了澡,精心打扮一番,觉得花枝招展了,才给姓任的打电话。
任熊年正在陪客人吃饭,一听是滟秋的声音,立马兴奋:“是滟秋小姐啊,怎么记起跟我打电话了。”
“熊哥,你不是答应要请我喝茶么,怎么,忘了?”滟秋故意装出一副嗲得不能再嗲的腔调,声音里更是掺了软骨剂。
“喝茶?对,熊哥是答应过你,怎么,你今天没跟你们老板在一起?”
“我炒她鱿鱼了。”
任熊年越发兴奋:“我说嘛,滟秋你炒得好,跟着那头胖猪干可惜了。”
胖猪?任熊年也敢叫洪芳胖猪,这世界,真是疯得没一点正形了,任熊年这样无情无义的胖猪,居然敢把别人称胖猪。滟秋差点没骂出“×你娘”三个字。她心里为洪芳姐涌上一层难过,强忍着愤怒,继续嗲声嗲气道:“熊哥,我没地方去了,混得好可怜啊。”
“不会的,滟秋妹妹,绝不会的,有熊哥在,你一点也别怕。”
“熊哥我怕。”滟秋心里又骂了一声干你娘的臭熊。
任熊年马上说出一个地方,让滟秋打车去那儿,他过一会就到。滟秋故意道:“不行,熊哥,我找不到。”
任熊年抱着电话跟滟秋说了半天,滟秋忽而说听明白了,忽而又说还不明白,直到任熊年说得口干舌燥,滟秋也觉折腾得差不多了,才道:“好吧,我找,要是找不到,熊哥你可得来接我。”
任熊年在那边信誓旦旦说:“没问题,如果找不到,打我电话。”
合上电话,滟秋恨恨咬了下牙,就这么做了,就算再牺牲一次吧。
任熊年让滟秋去的地方叫凤戏楼,位于嘉陵江边,环江北路东侧。那一带是东州有名的茶楼一条街,喝茶耍牌情人约会都往那儿跑,想必任熊年也是那里的常客。滟秋赶去时,任熊年已等在楼下,可见他有多心急。滟秋莞尔一笑:“首长倒是来的真快啊。”
“别叫我首长,还是叫熊哥好听。”任熊年说,然后冲后面望了望,他真怕滟秋同洪芳一道来。一看就滟秋一人,乐了,亲热而又老练地拍打了一下滟秋的肩膀:“滟秋妹妹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哪啊,丑得没人要。”
一句话说的,任熊年心潮澎湃。
刚叫了茶,服务生出去还没一秒钟,任熊年就把滟秋抱住了,一张胖嘴臭哄哄地就往滟秋脸上拱。滟秋真没想到他会猴急成这样,边往开推边用力喊:“干嘛呀你,没见过女人。”
任熊年大约没想到滟秋会推他,一时有些傻,但又不甘心,二次尝试着要压住滟秋。滟秋猛地抬起膝盖,顶在了任熊年肥胖的肚子上,同时警告道:“再这么胡来,我要走了!”
任熊年松开滟秋,气喘吁吁看住她:“滟秋妹子,你这是?”
“我这是啥,人家都这样子了,你还欺负人家。”滟秋装出哭相,娇滴滴又脆又弱的样子让人怜爱。任熊年暂且先熄灭身上的火,怏怏说:“我说了不让你发愁么,有熊哥在,你还愁什么。”
“你们男人,嘴上都这么说,人家有了难,却一个也不帮。”
“不会的,熊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才不信。”
“熊哥说的是真话,如果那件事由你来做,熊哥早就答应了。”
“真的?”
“嗯!”任熊年信誓旦旦地点头。
“熊哥真好!”滟秋一下子抱住了任熊年,在他脸上啃了一口,“我就知道熊哥会帮我,我把她炒了鱿鱼,这生意现在归我了。”
“什么?”任熊年大惊失色,他刚才那样说完全是敷衍之词,哪想到滟秋会顺着竿爬过来。
“三和现在归我了,熊哥,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事做成。”
“你……你不会开玩笑吧?”任熊年像一只哭熊,僵在了那里。
对付任熊年这种人,滟秋有的是办法,要不然,她在夜总会那两年就白混了。没几招过去,任熊年的骨头都要化了,哪还能绷住他局长的架子。任熊年答应滟秋,明天就给她办,马上让三和的猪肉还有新鲜蔬菜进入学校食堂。任熊年当然不能白答应,他再次扑向滟秋时,滟秋就软绵绵说:“熊哥,怎么说也不能在这儿啊,总得挑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吧?”
任熊年再次熄了火,悻悻说:“不能在这儿,咱开宾馆,开宾馆。”
第三章 霸王肉
4
贴着“三和”标签的大肉和各色新鲜蔬菜很快进入宣北区所属的中学,洪芳一激动,买了五辆微型货车,车身上装饰了请专人设计的“三和”标志。丘白华和林安东也是信心大增,忙得不亦乐乎。丘白华这人,身上真有股蛮劲,他现在是运输队队长,起早贪黑不说,还一边忙一边不断地发展着货源。按他的话说,学校是个无底洞,你往里填多少东西它都不满。滟秋算是发现了他的优点,这人除了讲义气,还有一点特招人爱,就是从来不跟人争功。他把三和既看成自己的,又看成大家的,而且,他舍不得让洪芳和滟秋她们出力气。
“出臭力是大老爷们的活,你们就安安心心坐办公室数钱吧。”
这点上,他比林安东强,林安东多少还带点秀才味,再者,林安东喜欢偷,对光明正大的事情,做起来反倒缩手缩脚。其实滟秋不知道,丘白华寻找货源,说服那些屠宰户还有肉联厂加盟三和,是动用了一些小伎俩的。丘白华找了一批小混混,这些混混有的蹲过大牢,有的没,但跟蹲过大牢的混在一起。丘白华找了他的狱友于干头,于干头入狱比丘白华早,曾经也是狱霸,后来让新进去的人打得趴下叫了爷,乖乖当起了狱里的小二,伺候人家吃喝拉撒。直到丘白华做了狱霸,他的日子才好过一点。于干头出来后没找到正经事做,带着一帮小哥们在安庆县城混,丘白华讲明来历,并说有财大家一起发,于干头二话没说,胸脯一拍:“放心吧老大,安庆这地盘以后就是你的。”
狱中一日恩,出来十年报,况且丘白华在狱中对于干头的恩,远不是一日两日。这么说吧,如果当年不是丘白华把狱霸制伏,说不定,于干头这条命,就丢在狱中了。
安庆果然成了丘白华的,接下来,于干头又找化成、五佛那边的弟兄,很快便建立了一个网。当然这中间也有不服的,有个叫毒球的,以前是五佛县生猪屠宰厂的车间主任,屠宰厂垮了后,他通过一些手段,将厂子买到了自己名下。这些年靠着小范围的垄断,狠发了一笔财。于干头带着丘白华找到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没想毒球说:“靠他娘的,哪里冒出个棒槌,敢打老子的主意。”丘白华要发作,于干头拦住了他。过了些日子,于干头再次找上门去,带了一份厚礼,说要拜毒球为师,学杀猪。毒球理也没理于干头,提着一条猪尾巴,哼着一首刀郎的歌,往外走了。他手下将于干头提去的礼物扔出了门。于干头没捡,紧追几步撵上去,从毒球手里硬抢过猪尾巴:“师傅,徒弟替你提着,别累着师傅了。”毒球转过身:“你叫谁师傅?”
“就叫你啊,师傅,收我为徒吧,我真想杀猪。”
“真想杀?”
“想杀。”
“把它吃了,我就收你为徒。”说完,毒球背着手,又往前走了。他的厂子很大,县上这种厂子占地都很大。毒球已经扒了原来一半厂房,在开发房地产了,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屈服于丘白华这种瘪三呢,这是毒球的真实想法。
毒球还在审视着他盖了一半的楼,他的秘书,一个很妖冶的女人张张皇皇冲他说:“老板,你看,你快看呐。”
毒球回过身,就见于干头抱着那条生猪尾巴在啃,他啃得很香,仿佛在吞下一根火腿肠,那是毒球刚才在屠宰车间转时捡的,他打算拎着它,去找车间主任,问问他,如果每天扔一条猪尾巴,一年会损失多少?没想真就让于干头给吃了,那上面还乱蓬蓬的长着扎眼的猪毛呢。
于干头一边啃,一边笑呵呵地望着毒球。
毒球打了个哆嗦,但他坚定住,问于干头:“好吃?”
“好吃,真香。”于干头说着,打出一个嗝,嘴两边的猪血往下流。
“好吃你就把它全吃了!”毒球原想,于干头是吃不完那条猪尾巴的,顶多也就是给他做做样子,这种装小样吓人的小混混他实在是见得多了,就跟那些乱哄哄叫的小猪崽一样,你踢它一脚,没准它就号叫着跑了。
等那个妖冶的女秘书二次慌慌张张跟毒球说时,毒球就惊讶地发现,那条猪尾巴不见了,于干头染着两只血手,还有大半个血脸,鬼一样笑着望他。“师傅,我把它全吃了,你看,肚子都鼓了起来。”说着,掀起衣服,露出白生生的肚子。毒球真实地看见,于干头的肚子上有刀伤,结着很厚的疤。毒球的眼睛疼了一下,心狠狠地响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击着了。他嘴里打着哈哈:“真……真吃了啊,你个……于……”毒球没敢把干头二字叫出来。
“师傅,这下该收我做徒弟了吧。”于干头美美地咽了一下,把最后一口生猪肉吞下去,手在肚子上抹了一把,那道长长的刀疤立刻血淋淋起来。
“这……这……你真吃了呀。”毒球不知怎么回答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目光四处乱瞅,生怕冷不丁从哪冒出一干人来,要了他的命。
“吃了,师傅,还有比这更好吃的么?”
毒球也算是有种,其实他本来一条腿已踩进了黑社会,就差拉起旗帜做老大了,所以虽是被于干头吓着了,但还没吓得立刻管于干头叫爹。毒球想采取拖延术,一边稳住于干头,一边再找人摆平这猪日的。于干头及时识破了毒球的诡计。妈的,猪尾巴不是白吃的,除非你把老子屙下的全吃了!这天毒球去东州城找顺三,他想花二十万块钱,请顺三摆平于干头,没想顺三不在,毒球灰溜溜地回来了。车子过了离厂子不远的白水桥,驶上通往屠宰厂的白水巷时,路上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影,司机一个急刹车,车子是停住了,但还是撞着了那人。司机跳下车,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膝盖磕破了,血汩汩地渗出来,身子蜷缩成一团躺在车下。司机摸了摸小年轻的鼻子,还有热气,知道没死。愤愤地骂:“找死啊你,长着眼睛是出气的啊。”小年轻只管呻吟,不理司机。司机刚要抬起脚,想一脚把这丧门星踹开,于干头出现了,鼓着掌:“好啊,撞了人还要打人,到底是毒球,厉害。”毒球从车里走下来,冲着于干头:“是你小子玩的?”
于干头也不躲闪,坦率道:“哥们缺钱花了,想找几个钱花。”
“瞎眼了吧,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毒球啊,五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毒球毒大爷。”于干头呵呵笑道。
“算你还识眼色,把他抬走!”
“抬走?兄弟这不是白撞了?”
“怎么,还想讹人不成?”毒球两只眼怒瞪住于干头,脸上是一股杀气。
“讹人的事本大爷从来不干,不过撞了人就得赔钱,见了血就得赔命。”
“就冲你?”毒球知道遇上了麻烦,但他很镇定。“把他抬走!”他又喝了一声。
“我要是不抬呢?”
“那老子就亲自动手!”毒球说着,走向车前,正要伸手拉小年轻,没想小年轻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还没等毒球弄清怎么回身,他的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毒球只觉眼前一黑,栽了下去,紧接着,他的头就被摁在了路面上。
“叫……叫警察。”毒球冲闻声跑过来的女秘书说。
女秘书刚要打电话报警,于干头的声音到了:“是请交警呢还是请公安?”
“都……都叫。”毒球挣扎着说。
“不用了,爷已替你请了回来。”说着,于干头手一拍,就见路边闪出一干人,两个马仔抬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丘白华。丘白华这天十分神气,他穿着一身交警服,手里把玩着交警的帽子。
两个马仔将椅子一放,丘白华就坐在了毒球对面。司机一看架势不妙,想跑去叫人,被于干头的手下一铁棍就打得趴下了。女秘书发出一声惨叫,她还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于干头走过去,轻轻一把,就捏住了女秘书的脖子:“再叫老子拧断你脖子!”女秘书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喊饶命。于干头将她的手机拿过来,看也没看,扔脚下踩碎了。
“撞了人还想打人,毒球,你也太过分了吧?”丘白华道。
小年轻放开了毒球,毒球强撑着说:“你想怎么着?”
“赔钱啊,赔了钱给我兄弟疗伤。”丘白华一边玩着帽子一边说。
“他……他是故意的。”毒球的口气软下去。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不故意你怎么能撞得到他?”
“你—”
“说吧毒球,你想赔多少?”
“休想!”毒球叫了一声。
丘白华转向于干头:“他不赔钱,你们说怎么办?”
“那就把他的腿也断了!”于干头手下说。
“看来只能这样了。”丘白华挥了挥手,就有两个马仔走出来,抡起铁棍,朝毒球腿上一阵乱打。毒球发出嗷嗷的惨叫:“我要……告……你们。”又一棍下去,他的膝盖响出清脆的一声,毒球知道自己的膝盖骨碎了。
“可以啊,是告到法院还是告给公安?”丘白华说着,又挥了挥手,于干头走毒球面前,拔通电话:“给,你要是不告,就不是你娘下的。”
毒球以为真的让他打电话,忍着巨痛接过了手机,哪知刚对耳朵上,他的两个眼珠子就突了出来。
电话里传来他儿子的声音:“爸爸,救我,快救我。”
“你们……?”毒球瞪着两个恐龙蛋似的眼球,脸上已全然没了血色。
丘白华离开椅子,俯下身,手掌轻轻在毒球脸上拍打两下:“还告不告?”
毒球咬着自己的舌头,不说话,眼睛里却是两道子毒火。
“说啊,还告不告?”于干头接过手下的铁棍,一棍子敲了下去。毒球不敢装哑了,再装,他的另一条腿也会断。
“不告了,赔钱。”
“好,这话我爱听。说吧,赔多少?”
“大哥说,到底要多少?”毒球开始识趣。
“你不老实,一点也不老实,你撞了人,反倒让我说,来啊弟兄们,让他老实点。”话没落地,于干头手里的铁棍便像棒槌一样砸向毒球,毒球痛得满地打滚。于干头边打边问:“还找不找顺三了,还让老子吃不吃猪尾巴了?!”
毒球一连说了无数个不,爷叫了一大堆,于干头才把铁棍递给了马仔。
“拿笔来!”于干头喝了一声,就有手下走过来,递给毒球纸和笔。
“写吧,撞了老子的兄弟,赔五十万。猪尾巴吃坏老子肚子,再赔五十万。”
“大哥,别这么狠啊。”毒球跪地求饶。
“嗯?”于干头重重嗯了一声。又把电话递毒球耳朵上,这一次毒球听到的是老婆的惨叫。
“我写,我写。”
毒球乖乖写了一百万的借条。
“这就对了,早这么识趣,哪有这回事。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事,你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我照大哥吩咐的办,我一定照大哥吩咐的办。”毒球再也没了霸气,磕头如捣蒜。
于干头收起欠条,看了看四周,冲手下说:“那辆车看着怎么那么碍眼,来啊,让它也长点记性,以后别撞人。”
几个人扑上去,一阵乱砸,车子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可怜的毒球,他花五十好几万买的车,眨眼工夫,就成了一堆废铁。
于干头还不甘心,又冲毒球道:“这次兄弟只玩点小的,要是胆敢跟警察说半个字,老子割你儿子一只耳朵,胆敢说一个字,老子断你儿子一只手!”
毒球就这样被制伏,第二天于干头等人开着车子进入屠宰厂,毒球躺在轮椅里,浑身打着石膏,亲自指挥着职工给于干头装肉。
制服了毒球,就等于制伏了五佛。丘白华又为三和打下一片天地。
眨眼两个月过去,滟秋和洪芳也是捷报频频。这段时间她们集中跑几所高等院校,洪芳这次长了记性,不再无目的地瞎撞了,她开始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先从上面找人,打点通了,再让上面给下面传话。工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月下来,洪芳和滟秋把三分之二的高校食堂打通了。
三和这块招牌终于打响,洪芳一不做二不休,她把原来的三和商贸公司更名为三和绿色食品有限公司,又托人从银行贷出二百多万,加上滟秋从周火雷那里借来的三百万,将那幢九层楼装饰一新,一楼开起了水产和肉食超市,二楼改造成了车间,跟光头孙百发合着引进了一条生产线,决定加工速冻食品,包括饺子、汤圆什么的。洪芳决计大干一场。等那块巨大的“三和食品”广告牌竖起在楼顶时,洪芳决计公司重新开业,她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开业庆典。
又是两个月后,三和食品开业庆典隆重开幕。这一天,来了不少头面人物,除市区两级负责食品加工和食品监督的部门外,洪芳还特意邀请了一位副市长,这位副市长是洪芳通过一位神秘人物搭上线的,搭上后,洪芳就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很快拉近了跟副市长的关系。这位副市长说来也怪,别人邀请他从来不出面,洪芳盛情一邀,他立马答应前来剪彩。
副市长姓钱,叫钱谦,面相温和,看上去真像是一位谦谦君子。钱副市长一来,人大政协那边的领导也都来了,区上自不用说,领导多得主席台上都坐不下。区教育局长任熊年也来了,带着两位督学还有几位校长。这天的任熊年打扮得很精神,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本来是不想来的,滟秋耍了他,她根本就没炒洪芳鱿鱼,发现事实后任熊年很是生了一场气,无奈滟秋功夫到家,愣是把他的气消了,不过他也警告滟秋,再敢这样胡来,让她的三和滚蛋。滟秋笑笑,她在盘算着让任熊年滚蛋的时候。任熊年来了就找滟秋,滟秋这天打扮得更是靓丽,一套墨绿色的职业套裙,里面配着白色丝质衬衫,衬托得她既古典又性感,全然一副职业女性的风采,两条修长的腿在人群中划着美丽的弧,引得众人的目光频频朝她腿上碰。任熊年张望半天,不见滟秋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滟秋像个天使,完全被市区两级的领导还有那些前来捧场的企业界人士包围了,任熊年就觉有些失望,他后悔答应了这女人,让她一夜间从丑小鸭变成了天鹅。这时候钱副市长的秘书史小哲走过来,微笑着跟任熊年打招呼,说:“任局长不简单啊,扶持了这么一家绿色企业。”任熊年赶忙跟史小哲客气:“哪里哪里,是人家干得好,为我们教育界做了一件大好事。”市领导这些秘书,任熊年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了他们,人家随便搞个小动作,自己这顶小官帽就不知飞哪里了。任熊年正要跟史小哲套近乎,史小哲又说:“还是任局长扶持得好,我听说这家公司两位女老总为攻下任局长这个关,可是颇费了一番心血啊。”任熊年脊背上的冷汗嗖地就出来了:“瞎说瞎说,我跟她们还不熟呢……”后面的话还没说,史小哲已经笑着跟别人打招呼了,把任熊年冷在那里。任熊年一边擦汗一边犯哆嗦,不知道两个女人跟史小哲说了什么。
过河拆桥,后来他想到这么一个词。
剪彩仪式既热烈又隆重,钱副市长代表市委、市政府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大意就是对这种绿色企业,市区两级一定要大力扶持,要把它做大做强,做成骨干企业。同时各级银行也要大力扶持,解决企业发展中的资金问题。钱副市长还热情洋溢地鼓励洪芳和滟秋,要放开手脚,解放思想,抓住机遇,把三和这个品牌做成食品行业一个强势品牌,做到全国去,为东州争光,为海东争光。
市政协副主席是洪芳父亲的老战友,也是老上级,他代表政协致了词,也是激情澎湃的话,听得人热血沸腾。
剪彩结束后,钱副市长说还有个庆典仪式要参加,先走一步。钱副市长一走,市区两级的领导也陆续走了,剩下的,除了工商界朋友,再就是洪芳以前的姐妹还有信用社那帮人,他们是专程为洪芳捧场来的。任熊年又等了一会,仍不见滟秋前来跟他打招呼,滟秋像是不知道他来了似的,任熊年恨恨地离开,感觉让人从屁股后面踹了一冷脚。
热闹的气氛还在继续,谁也没想到,滟秋的好朋友,那位在北京已有点名气的歌星谭敏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她带来了足足有五十号人,十二辆车的一个车队。妈呀,滟秋看到谭敏敏,惊得不敢相信。她真没想到她会赶来捧这个场。谭敏敏把披风扔给助手,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小伙子,摘掉墨镜,亲热地搂了滟秋,说:“想死我了秋子,没想到啊,你能干出这么一番事业。”
“还事业呢,就一卖肉的,羞死我了,快让我看看,我的大歌星,我不是做梦吧?”滟秋激动得语无伦次,两只手在谭敏敏身上摸来摸去,忽儿捧住脸,忽儿又抓住她的衣角,感觉放哪儿也新鲜,放哪儿也不过瘾。
谭敏敏告诉滟秋,她是来东州拍戏的,正好听说滟秋公司要开张,挤出一个小时,前来凑凑热闹。
“天哪,你都拍戏了。”滟秋嘴巴大张,感觉要栽过去。半天,忽然记起走了的钱副市长,有点遗憾地说:“你早来几分钟就好了,市长刚走。”
“没关系的,他会请我吃饭,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可一定要来。”
吃饭……钱副市长会请谭敏敏吃饭?滟秋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一看谭敏敏脸上那得意劲,就知道,谭敏敏没说大话,她现在真成人物了。
谭敏敏献了一首歌,把气氛推到了高潮,现场有人呐喊,有人高呼着谭敏敏的名字,好像她比那英还有名。光头孙百发更是绝,一看谭敏敏到场,马上开车去买花,他把附近一个花店的花全都拉来了,自个抱了一大抱子,像个花球一样滚向谭敏敏。谭敏敏大约也没见过这么叫绝的场面,感动得泪都出来了。
谭敏敏是名人,时间非常有限,尽管滟秋跟洪芳一再挽留,她还是急着要回去。她的助手说:“误了时间,赶不上场,其他演员要闹意见的。”谭敏敏坐在车里,冲滟秋说“拜拜”,滟秋觉得这一切恍然若梦,半天都回不过神。
谭敏敏走后不到半小时,滟秋他们正要收拾场子,热闹这东西,闹得太久也不好。突然就听说,顺三来了。
顺三开了五辆车,带着二十个弟兄,大摇大摆朝滟秋她们走来。他身后的弟兄清一色的小寸头,穿黑色西装,像是发丧似的。滟秋一眼就望见了那个花圈,顺三居然跑来向他们献花圈!
丘白华见状,就要冲过去,被洪芳喝住。光头孙百发和他的手下也跃跃欲试,有人甚至奔回楼里,去找菜刀了。洪芳说谁也别乱来,听我的。说完,大步朝顺三走过去。顺三老早就抱拳:“恭喜啊恭喜,大妹子,恭喜你开张卖肉。”
“谢了。”洪芳说,伸手就要接花圈。这个时候,人群外突然响出一声:“慢!”众人回头一看,竟是张朋。
张朋着一身中山装,立领,他没带多少人,身后只跟着两个。一个是众人皆知的他的保镖兼司机,坐过三回牢身上据说有二十六处刀伤三处枪伤、人称小阎王的阎三平。这三平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平天平地平女人。阎三平第一次砍人,据说就是为了女人,他身上的刀疤,大都跟女人有关,有人说他是情种,有人也说他是女人的克星。总之,在江湖上,“小阎王”这三个字,是能让人抖一抖的。
小阎王后面跟的,是一高大英俊的男人,脸上也有疤。滟秋觉得眼熟,等看清楚时,心里猛就一热,这不正是那个叫棉球的吗,他怎么会跟在张朋后面?
滟秋还在犯怔,就听顺三变了声音,一副讨好的样子:“是朋哥啊,没想到你老人家也会来。”
张朋道:“我是不请自来。”回头看一眼顺三手下举的花圈:“怎么,小顺子,你们老大没出事吧?”
“没,没,托朋哥福,我们老大活得很好。”
“那你拿那个玩意儿干嘛,是不是你眼睛跑光了,辩不清颜色?”说着,朝小阎王递了个眼色,小阎王往前跨一步:“顺三,要不要我给你把眼睛里的光找回来?”
“不麻烦三平老弟了,我有眼无珠,我马上去换,马上去换。”说着,摆了摆手,他手下知道惹不过张朋,拿着花圈跟着顺三灰溜溜走了。
洪芳僵在那里,极不情愿跟张朋打招呼,似乎,她跟张朋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仇。张朋也不计较,冲小阎王说:“我们就不进去了,把花蓝送过去,就算我朋哥一点心意。告诉她们,这霸王肉卖得好。”
小阎王和棉球两个人从车上取下花蓝,滟秋赶忙奔过去,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棉球。棉球瞅了她一眼,很木然地说:“霸王肉。”说完,掏出一个红包,丢给了慌慌张张赶来的丘白华。
直到张朋他们的影子完全消失,滟秋还愣在那里,她脑子里忽然是棉球那张冷漠的脸,忽然又是几个月前时代超市门前那次奇遇。
到后来,滟秋就只记住了三个字:霸王肉。
第四章 公安局
第四章公安局
1
东州市公安局坐落在宣中区长江路1号,红星广场南侧。公安局大楼高十六层,非常气派。副局长高安河的办公室在八楼,他在局里是四把手,分管治安、派出所、经济文化保卫及控告申诉等工作。最近一段时间,局里另一名副局长到中央党校学习,高安河便把他的工作也接了过来,那位副局长分管的是国保和经济犯罪侦查以及出入境管理。高安河五十一岁,他在公安战线奋战了将近三十年,是名副其实的老公安。
秋已经很深了,寒意已经席卷大地,高安河刚刚接待了经侦支队支队长吴江华,东州公安系统一位女干将。吴江华年龄跟高安河差不多,也是一位资历不浅的老公安,此人善战,查案子是一把好手。以前在禁毒支队当支队长,是全国唯一一位女禁毒支队支队长。在公安部,吴江华也是出了名的。她的事迹罗列起来,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去年局里调整班子,针对目前经济领域犯罪出现的新情况和新动向,局里反复权衡,将她调到了经侦支队。吴江华到经侦支队后,将她那股敢打硬仗、善打硬仗的“铁警”作风带到了经侦支队,一年来,经侦支队的工作可圈可点,除连续破获两起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金融诈骗案外,还打掉了五个传销组织、两家非法生产假冒伪劣化妆品的企业。
吴江华找高安河,是汇报地条钢的事。这些年来,东州的建设步伐在加快,真可谓日新月异,但是各种非法建材的地下生产也异常猖獗,最明显的就是地条钢。地条钢是国家质监总局明令禁止的,但在暴利面前,利欲熏心的黑老板们仍然在疯狂生产。最近一个时期,建筑管理部门在不少工地上查到地条钢,证明在东州,有一个大的团伙在制售伪劣地条钢。市委、市政府要求,公安部门要深入排查,一定要找到这个团伙,并将它彻底摧毁。经侦支队领到任务后,吴江华带着她的部下,深入各县区,蹲点摸排,眼下已初步掌握了一些线索。
据吴江华说,地条钢生产集中在偏远地区,生产销售时间跨度较长,侦破难度相当大。据他们掌握的情况看,东州地条钢生产绝不止一两家,涉及面很广,涉案人员众多,而且老板大都是些有背景的人。她请求高安河,由局里成立专案小组,由经侦支队牵头,从刑侦部门和武警支队抽调得力人员,协助侦破此案。按说这样的请求,高安河应该答应。但他听完吴江华的汇报后,沉思良久,却做了模棱两可的回答,他让吴江华写个专题报告,报局常委会议研究。
这事不像高安河的风格,高安河在东州公安局,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遇到问题更不上交。公安嘛,不雷厉风行怎么行,三请示四汇报,犯罪分子早开溜了。但这次不行,高安河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慎重。
高安河这样做,的确有他的难处。一来,对经侦这一块,他是代管。代管跟分管虽然都是管,但有根本的不同。分管就是这一块是他的,他说了能算,就算说错了,他也担得起责任。代管则不,这一块不是你的,你是替人看管这一菜园子,种什么收什么,那是人家说了算,你说了也成,但你必须要说对,如果说错了,责任就大了,你也担不起。公安工作不同别的,每一句话,每一道指令,都有可能牵扯到人命。这是其一。其二,东州公安局现在是特殊时期,局面复杂得很,也微妙得很。局长肖长天是市长助理、市政府党组成员、局党委书记,论职论权都要比他们大得多。但肖长天最近不坐班,他生病了,到北京协和医院住院治疗。局里原来还有常务副局长,就在肖长天生病前一个月,原常务副局长调离了东州,到另一个市担任公安局长去了,这个位子到现在空着。空着的缘由不是没有合适人选,而是合适人选太多,竞争过于激烈。两个多月的激烈交锋后,另外三个人选被组织刷了下去,剩下高安河和庞龙两个人。庞龙也是东州市公安局副局长,但他排名在高安河之前。庞龙这人城府很深,若论城府,高安河根本比不过他。庞龙政绩也比高安河突出,以前庞龙分管过禁毒,跟禁毒支队支队长吴江华联手侦破过两起大案,这两起大案都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特点是跨省区作案,涉案人员众多,贩毒手段极为隐秘,毒枭跟香港、台湾的贩毒组织都有联系,庞龙把它破了,两起大案的头目一个抓获在东州开源县,一个是在深圳抓捕的。两次抓捕,庞龙都在现场,他善于现场指挥。这就让庞龙一下名声大噪,公安部给他记了一次一等功,一次二等。这还不算,庞龙这两年分管刑侦,刑侦这一块,出政绩似乎总比别的块上要多,要显著,至少要比高安河分管的治安工作、派出所建设、经济文化保卫等容易得多。因此,无论是在部里,还是在省市,庞龙的知名度还有影响力都比高安河要高。高安河所以还能留在候选人当中,跟庞龙抗衡,关键原因在于群众基础好。群众对他的评价是工作作风扎实,不浮躁,少华而不实,工作不玩花样,一步一个脚印,重实际而轻政绩。另外,高安河清正廉明,在“清廉”两个字上,他是有口皆碑。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也是不便明说的一条,高安河跟东州市现任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刘洋是党校同学。高安河到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刘洋并不在东州,那时他还在西北某省担任下面一个区的区委书记,刘洋的作风跟高安河有点类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高安河跟刘洋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刘洋对高安河印象深刻,评价更是不错。刘洋到东州担任组织部长后,明里暗里对高安河做了多方面的考察,考察结果令他非常满意,所以这次推选常务副局长,刘洋毫不客气就把高安河放在了第一人选的位置上。可惜刘洋的意见遭到了两个人的反对,或者也不叫反对,党内叫意见不同。这两个人一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华喜功,另一个是市委常委、副市长钱谦。华喜功和钱谦都认为高安河过于保守,再者他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更没有立过公安部一等功。他们主张让庞龙担任常务副局长。
两边的意见不一致,而且各不相让,这事就一直拖着,处于胶着状。据说在两次常委会上,双方争论得都很激烈,这在东州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胶着的后果,就是公安局两位副局长都没了自己的作风或风格,变得小心翼翼,异常谨慎。关键时刻,明哲保身,谁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雷厉风行开展工作。
当然,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必然选择,保守一点也无可厚非。在决定仕途或命运的非常时期,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高安河就是觉得不安。
高安河是那种自己欺骗不了自己的男人,但他刚才就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他嘴上跟吴江华说,让她打报告提交会议研究讨论,其实是把这个皮球踢给了副局长庞龙。高安河相信,吴江华在跟他汇报之前,一定是跟庞龙说过的,说不定她跟庞龙已商量好了对策。他们是老搭档,用不着怎么碰意见就能统一起来,而且依庞龙的性格,这个专案组一定会成立。不是说庞龙比他沉不住气,关键是庞龙要支持吴江华,对吴江华的工作,庞龙向来都很支持,以前是,现在也是。高安河让吴江华打报告,就是要看看,这一次庞龙怎么支持吴江华。
支持下面的工作无可厚非,但支持得过了头,这里面就有猫腻了。高安河深吸一口气,起身来到窗前,仰望外面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令人压抑。东州的天灰了已有很长一段时日了。
高安河判断得没错,庞龙跟吴江华早就有了主意。副局长庞龙跟高安河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他不喜欢把工作干在暗处,他喜欢干在明处,越明越好,不但要明,还要造声势,越大越好。庞龙对常务副局长一职是志在必得,认为没有人可以跟他相争。被上面淘汰掉的那三位,原本就是拉来给他当陪衬的,好在有华书记和钱副市长,他们跟庞龙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都是十多年的铁交情,两人又都分管公安,所以提出来的候选人根本就对庞龙构不成威胁,庞龙也喜欢让他们陪着。但庞龙没想到,组织部长刘洋会把高安河提出来,而且口气强硬。这一下就打乱了庞龙的计划,局面差点让庞龙应对不过来。
庞龙一开始也采取谨慎对策,心想,高安河跟他都是老公安,资历差不多,若论优势,怕还在过去办的那些大案上,但这东西有点不靠谱,上面要是认,也就认了,他要是不认,你也拿他没办法,谁叫他是组织而你只是个人呢。“组织”这两个字,深奥着呢,就说平衡这件事吧,他要是先把人选瞅准了,自然就会制定出有利于那个人的规则,这次群众评议就是例子,太有利于高安河了,表格上那二十六条,至少有二十条就是照着高安河的优势拟定的。庞龙自然就在群众评议中输给了高安河。好在现在提拔干部不是群众说了算,庞龙还有翻盘的机会。
必须得翻盘!这次如果输给高安河,那他以后在公安这条战线,就甭想再说话,再说也对不住过去那些成绩,那些成绩可是他提着命跟亡命之徒搏斗搏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写文章写出来的,也不是陪领导打牌打出来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他身上的五块伤疤可以作证。
庞龙学着高安河的样子,低沉了那么一段时间,遇事不表态,轻易不召集会议,下面有案子请示他,他也说开会研究研究。包括现在社会上传得很凶的黑势力,庞龙清清楚楚,东州这地方如果没了黑社会,还能叫东州?你查查历史嘛,那些袍哥龙堂会,很早就有嘛,这也是一种文化,证明东州人骨子里有股辣劲儿,好斗,好胜,好称王称霸。庞龙装低沉,关键是在看高安河怎么出牌,要想获胜,就得把对方吃透,吃准,然后一口咬出去,让对方没法还手。这个理在黑社会白社会都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可庞龙看了这么一段时间,觉得不妥,高安河有刘洋这棵大树,他没有,虽说他有华书记和钱副市长,但在干部任用上,这两个砣加起来,也没刘洋一个重,这理庞龙明白。庞龙认为要想扩大优势,逼刘洋改变主意,策略还应该放在办案上。
该装哑时要装,该说话时必须说话。
庞龙把吴江华叫来,问:“高局怎么说了?”
吴江华的脸暗下去:“还能怎么说,都是搪塞。”
“他怎么能这样?!”庞龙重重地将水杯放桌上。
吴江华苦笑一声:“你不也这样么?”吴江华不怕庞龙,这个女人在局里谁也不怕,怕什么呢,按她的话说,她是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是在刀尖上舔血舔出来的,是跟贩毒集团和黑社会较量出来的。她一身正气,外加一身豪气,一身洒脱,她怕什么?
庞龙尴尬地笑笑,他喜欢听吴江华说话,这女人说话跟别人不同,别人是想办法奉承领导,尽拣好听的说,漂亮的说。吴江华不,她说话给人丝毫不留情面,总是一针见血,冷不丁地就给剥皮。不过被她剥皮你很舒服,隐隐的还有种痛快。这不是说她长得漂亮,漂亮是另一码事,在东州警界,谁不知道吴江华是大美女,她当了将近三十年的警花呢。甭看她现在五十了,脸上一点褶皱都没有,皮肤光亮得能淌出水。更让人叹服的是她的气质,女人年轻时靠脸蛋,上了岁数,再想让男人折服,就得靠气质了。吴江华是什么也不缺,她那张脸,你什么时候望了心里都乱蓬蓬的,没有草也能给你拽出草来。当然,庞龙喜欢吴江华,并不只是喜欢她的脸蛋,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他就不凑热闹了,毕竟他是领导嘛,凑热闹多不好。他是喜欢吴江华身上的那股味。
那股味啊,什么时候咀嚼起来,都让人心旷神怡,爽得很。公安局如果没这么一位女人,日子不知有多寡淡。
“说的也是,你先别生气,坐,坐下我们慢慢商量。”庞龙离开大板桌,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语气里忽然多出一分亲切。
“我哪敢生你局长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吴江华边发牢骚,边搬了把椅子,坐了。
“看,看,还说没生气,你一搬椅子,我就知道,你心里火不小。”庞龙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手里把玩着他那支金笔。庞龙喜欢玩两样东西,一是枪,另一个,是他的金笔。庞龙手里的金笔不仅是签字用,有时候,它也是武器。当年抓捕毒枭马得旺,他就是趁其不备,一支笔飞出去,扎瞎了马得旺右眼。马得旺捂着眼睛号叫的时候,吴江华才一个健步飞上去,制服了这个恶魔。
“我是有火,我的人冒着寒雨,在开源守候了半个月,现在终于找到造假者的窝点了,你们倒好,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一句利落话不给,这游戏还玩个啥嘛?”吴江华不喜欢把办案叫办案,多大的案子,到她嘴里,一律说成是游戏。好像她跟犯罪分子不是较量,而是在玩赌,在耍。好在她总能耍赢。
“真的找到了?”庞龙突然来了兴趣。
“找到了,一共三个窝点,集中在两个村子里,为首的是吴大欢和吴大歌两兄弟。”
“那你咋不早说,看这游戏玩的,差点就误事。”庞龙腾地起身。
“我的大局长,我说了不下五遍了,再说就该给你画张地图看了,可你们谁当真?我看一个常务副局长,把你们都争昏了头。”吴江华也站起来,脸上已有了状态。
“瞎说!”庞龙止住吴江华,问,“这次你吃准了?”
“吃准了。”吴江华重重点头。关于地条钢的事,局里不是没支持过,上个月五号,吴江华汇报说,她的人在余庆县邓家湾村发现两个窝点,初步判断是地条钢制造团伙的大本营。当时肖局刚刚住院,按正常工作秩序,由庞龙暂时主持全面工作。庞龙一声令下,市、区、县三级联手,派了大约有五百名警力,严严实实包围了邓家湾,结果最后冲进去,一根地条钢也没找到,倒是找到不少炸药。原来那里是一个非法花炮生产基地。这事在局里闹了大笑话,庞龙也很没面子。要知道,这种大规模的突击行动不是乱搞的,浪费警力不说,对犯罪分子,也会打草惊蛇。
见吴江华说的认真,庞龙相信,这次吴江华没看走眼。他的拳在板桌上重重一擂:“那还等什么,马上行动,要多少人,只管说!”
第四章 公安局
2
吴江华和庞龙打了一场漂亮的围捕战。
高安河没想到,庞龙会亲自去,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毕竟,这不是一起大案,在公安局这个大盘子里,只能算一碟小菜,身为副局长的庞龙完全没必要亲临现场。
但他就是去了!
做秀,完全是在做秀!高安河心中愤愤不平,如果都像庞龙这么热衷于表现,公安局不叫公安局了,干脆叫刑警队算了。但是不管高安河怎么有想法,庞龙和吴江华这次却是露了脸。说来也是凑巧,就在他们行动当天,东州市长在视察一处建筑工地时强调:“一定要把地条钢赶出工地去,让它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市长的讲话刚在电视新闻里播出,庞龙他们的围捕战就打响了。这次吴江华把点踩得很实在,围捕的村子在开源县水眼村,这家村子以前办过两家村办企业,垮了。吴大欢派自己的手下跟村长谈,以每年三万元的出租费,将两家倒闭的厂子租过来,悄悄运来加工设备,还有回收的废旧材料,就在这里干上了。吴江华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钢炉里还喷着火舌,生产线上正在出钢。大约吴大欢也没有想到,如此隐秘的地点也会被吴江华闻到,当时他还在村委会陪村支书耍牌,村支书身边坐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吴大欢从东州带来供村支书消遣解闷的。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响声时,吴大欢还问村支书:“你村里练兵啊,闹得人牌也耍不成。”村支书刚想说句什么,经侦队员已破门而入,黑油油的枪口对在了他们脑门上。吴大欢以为是县局的,正要张口骂娘,忽然就见人称“二姐”的吴江华走了进去,顿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地上。
江湖上有句话,哪怕撞上鬼,也不能撞上二姐。让二姐撞上,你这条命,十有八九就完了。
可他们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二姐偏又是个刀客,能不撞上?
这场围捕战,共抓获涉嫌非法制造地条钢成员四十六名,除六名是吴大欢制假团伙的骨干成员外,其余均为这个团伙强行抓来的苦力。现场共查获地条钢92吨,同时从吴大欢的保险柜里搜到账簿,从账簿看,这个团伙先后制造或销售地条钢多达3729吨,牟利1000多万元。
遗憾的是,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没抓到,他带人到外面收购废旧钢材去了。
吴江华还在带人进一步深挖,从她掌握的情况看,藏匿在开源县的地条钢黑工厂绝不只是吴大欢一家,因为涌入建筑工地和建材市场的地条钢远不止这个数,她命令手下一鼓作气,把它们连草带根全挖出来。副局长庞龙已带着相关材料,四处汇报去了。
“好,干得好!”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华喜功重重拍了下桌子,激动地说,“干公安就要这样,见一个打一个,让这些黑工厂无处藏身。”
“华书记,下一步,我们打算配合建筑管理部门,对全市建筑市场和建筑企业来一次大清理,地条钢危害极大,光这样打下去不行,得综合治理,要把那些跟黑厂家串通一气的不法建筑商也一并打掉。”
“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政法系统就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这样吧,你拿个方案,再跟建委和质监部门碰一下,要多方出击,形成合力,从根本上对这些不法势力以坚决打击。”
正说着,秘书徐学进来了,轻声道:“华书记,佟副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华喜功说:“好。”又跟徐学叮嘱:“你陪一下庞局,我去去就来。”
庞龙赶忙说:“华书记您去吧,不能让佟书记等,我跟徐秘说说话。”
华喜功满面春风地出门,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老庞你别走,等一会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华喜功走后,办公室就剩徐学跟庞龙了,两人相视一笑,极会心的样子。徐学为庞龙的杯子续了水,想了想道:“庞局,这下你可立功了,立得好。”
“这算什么功,小打小闹而已。”庞龙客气道。
“小是小,可要看什么时候,上周佟副书记还为东州的社会治安发火呢,说公安就跟摆设一样,任凭黑势力泛滥。这下好,这下好啊。”徐学一个劲地说好,却不说怎么好,当然,他也不用说,这里面的奥妙庞龙不会不知道。
两人扯了几句闲淡,徐学忽然道:“庞局,上次我朋友托的那事?”
“这个嘛……”庞龙面露难色。
“我知道这事有点难,不难也不找你庞局,你说是不?”徐学凑到庞龙跟前,显得很亲密。
“这个嘛,我说徐大秘书,给我点时间,急不得,急不得。”庞龙想把话岔开。
徐学神秘道:“庞局啊,有句话我一直跟你没说,托我办事的不是别人,关燕玲关老总你总知道吧?”
“关燕玲?”庞龙似乎惊了一下,旋即就笑着道,“知道,知道,不过从来没见过,听说她也是个女中豪侠。”
“岂止是豪侠,关总这个人,实在,也义气。”说到这儿,徐秘突然压低声音,“怎么,庞局也想认识?”
庞龙赶忙摆手:“哪里,我只是随便一说,人家是谁,哪是我见的。”庞龙说这话时,心里泛上一股酸意。关燕玲这个名,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庞龙不能不知。此人是东州最大的建材商,五年前她投资八千多万,在宣北区龙庙村建造东州最大的建材市场,此举在当时引起轰动,据说为了拿那块地,关燕玲的光大实业跟宣北区龙庙村农民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来是市、区两级再三做工作,才将农民安抚住。但,就这,关燕玲手下跟当地农民也发生了至少十次以上的冲突,其中冲突最厉害的一次,关燕玲的四十多个手下将十二位农民打得住院,其中一位年长者被当场打死,还有一位妇女被打成重伤,后来成了植物人。那个名叫杨宏伟的男人,就是在那次暴力事件中被关进去的。此人以前是关燕玲的保镖,后来又是光大实业保安部经理。那次事件闹得太大,谁想压也压不住,最后杨宏伟站出来,说人是他打的,暴力事件也是他组织的,跟关总无关。检查机关将他提起公诉,最后杨宏伟被判了十二年。
从华喜功那儿回来,庞龙一点也乐不起来,尽管华喜功跟他说,那件事他又跟佟副书记说了,希望佟副书记能做做刘洋的工作。可他听了,反觉得华喜功在讽刺他。还做个屁工作,谁不知道华喜功跟关燕玲的关系,当年若不是华喜功力保,关燕玲能脱得了干系?就算关燕玲脱得了干系,杨宏伟也绝不会只判十二年。一死一重伤,加上在社会上构成的恶劣影响,怎么也是无期,可华喜功愣是给摆平了。那个时候华喜功是东州市公安局长、党委书记,是庞龙的顶头上司。
抓捕吴大欢带来的快感消失殆尽,庞龙甚至开始嘲笑自己,他自信是个聪明过头的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如此低级的错误,还提出什么跟建委和质监部门搞联动方案,还跑去跟华喜功汇报,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地条钢最大的保护伞在哪,这不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东州建筑市场,百分之八十的建材从龙溪那边供应,没有关燕玲这棵大树,吴大欢这些跳蚤能兴得起风作得起浪?
糊涂,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怎么偏偏就把这个关燕玲给忘了呢?也怪自己,太急于求成了,也太爱标新立异了,看看人家高庆安,不紧不慢,一副老牛破车的样子,反倒走得稳。
庞龙正冲自己生气,吴江华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样,庞局,上面有没有指示?”
庞龙没吭气,他盯住吴江华,都怪这女人,如果不是她阎王催小鬼一样催他,他能做出那么失误的决定?
“你倒是说话呀,我这边等指示呢。”吴江华一边擦汗一边说,外面这么冷,吴江华身上居然出了汗,可见这女人有多急。
“没有指示。”庞龙冷冷地说。
吴江华扔掉毛巾,怔怔地望住他,她那白皙的脸庞红扑扑的,汗味带出的香气直往庞龙鼻子里冲,这女人据说身上天然有股香,她从来不用香水什么的,可她一到你跟前,那香就抵挡不住地袭击你。庞龙一开始不信,后来他跟吴江华一块出过几次差,真的发现,吴江华粗糙得跟男人一样,出门只带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什么香水呀化妆品啊护发素防晒霜等等别的女人一股脑儿往包里填的东西,她那里全无。可纵是这样,庞龙也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撩人的暗香弄得整天心旌摇曳,想入非非。可今天庞龙没那份情调,他粗鲁地拧了把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催我好不好?”
吴江华并没发现庞龙有什么不对劲,还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说:“哎,庞局,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没催你,是那帮王八蛋在催你。那帮王八蛋不除,你庞局能安心?”
这话是真,吴江华说的一点不过分。过去的日子里,庞龙跟吴江华一样,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听说哪里冒出了黑势力,或者有人在啥地方做了啥案,他的身子本能地会上紧发条,一刻也憋不住。他跟吴江华被东州公安界的人誉为两大战舰,被黑社会的人称作男女二煞。庞龙这个副局长,真是火拼拼出来的。
“好了,这事由不得你我作主,等我请示肖局后再给你答复。”庞龙想搪塞开吴江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吴江华说。
“请示肖局?”吴江华脸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庞局你不是开玩笑吧,现在是你主持工作。”
庞龙有点烦这个女人,她怎么就不开窍呢?别的人是一点就醒,她倒好,非要打烂沙锅问到底。
“我只是主持工作,这种行动必须征得领导同意!”庞龙加重了语气。吴江华哼了两声,阴阳怪气说:“行啊庞局,连你也学会踢皮球了。好了,这事不麻烦你老人家了,我自己摆平。”说完,一摔门走了。
庞龙在后面紧叫:“江华,江华—”
庞龙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心里不知有多窝火。这不是他的性格,绝不是!可是,他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萎缩了呢?
娘的!他恨恨骂了一声。任何人都是会变的,庞龙也抵挡不了这个宿命。庞龙变得这么缩头缩脚,一来是环境使然,东州的大环境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他有些看不清摸不着。二来,庞龙过了五十。对他这个级别的领导来说,五十是一个坎。五十岁前他们什么也不想,只管拼命干,干到哪个台阶算哪个台阶,反正前途一片光明,让他们无暇抽出时间去悲观,去叹气。可一过了五十,想法立马不一样了。现在各个级别的领导,年龄是个硬杠杠,错一天也不行,到了那个年龄,你上不了台阶,对不起,腾位子走人,哪怕以前你有天大的功劳,那也是以前,没人会因为这个,让你多占一天茅坑,别人还排着队呢。庞龙现在是副处,如果这次升不到常务,取不掉前面那个副字,怕是这辈子他就得戴着这顶帽子到二线了。
那样他会不甘心,也不服气。
人是过不了这道关的,谁也不是圣贤。
庞龙独自感叹一阵,抓起电话,想打给后山监狱,杨宏伟就关在那里。后山监狱长段子良是庞龙在宣北区当公安局长时提拔的,也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号拔一半,又停下。认真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打。
等等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吴江华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她才不在乎庞龙怎么想呢,争官是你们的事,讨好领导也是你们的事,在我吴江华眼里,没有领导,只有罪犯。从庞、高二位局长手里没讨到尚方宝剑,吴江华并没气馁。她指挥着经侦队员,昼伏夜袭,终于又查到两个窝点,这次终于将东州最大的地条钢生产者江上钢抓获,当场查得地条钢近三千吨,后来又在龙溪建材市场附近一幢库房查得尚未销售出去的地条钢六百余吨。这一下,吴江华笑了,她冲协办此案的刑侦支队二支队长方大明说:“我就知道吴大欢不是这行当的老大,想蒙二姐,他们还嫩着呢。”
方大明问:“支队,下一步呢?”
“顺着挖啊,连夜突审姓江的,让他交代出后台。”
方大明这边还没开始审讯,副局长庞龙的电话就让人打得差不多快烂了。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出面说情的,让他们高抬贵手,放江上钢一马。“老庞,大家出来挣钱都不容易,罚点款,教育教育,以后不干就是了。”庞龙说不行,这事市长发了话,谁也不敢开口子。说情的电话果然就没有了,接着是了解案情的,曲里拐弯,问到最后,都在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庞龙打呵呵,许多时候,他只能打呵呵。
“实在对不住啊,这事归专案组管,我也不掌握动态,等有了消息,我马上打过去,好不?”一听这口气,对方只能说好。
可是刚安稳没多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来头不小,一开口便问:“是庞局长么?”
庞龙说是。对方说我是江上钢的表舅。庞龙呵呵笑了声:“表舅啊,你在哪?”
对方说:“你不用管我在哪,我是受人之托,给你打这个电话,请你手下留情,把小钢给放了。不就造了些废钢么,不让造以后不造便是,干嘛搞那么大动作。有人杀了人也没见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闹给谁看啊?”
庞龙故作惊讶:“杀人,哪里杀了人,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你是不给我面子是不,行啊庞局,你官当大了,认不得这些虎口里夺食吃的人了。不过有个人你总听过吧?”
对方说出了一个人名,这人是东北的,公安界一面旗帜。他为了打黑,在东北大地掀起一场又一场反黑风暴,这场风暴打掉了长期横行在东北的三十多个黑恶组织,他的大名,在网上风传,被广大网友尊称为东北保护神。他是公安部树立的特等英模,也是老百姓心中可敬可亲的英雄。相当一段时间,庞龙对这位局长也充满了钦佩,吴江华甚至拿他当偶像。可是他也付出了代价,他的妻子还有女儿,被黑社会残忍地杀害了。
这事曾经折磨过庞龙,按说,作为一名老公安,在人民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守护一方平安是公安战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对黑恶势力予以严打痛击更是公安干警的神圣使命。但是,他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时,心里还是重重地响了一下。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有时候真是很难分清。那个人是赢了,对上,他是英模,对老百姓,他是好公仆,是新时代的包公。铁面无私,铁腕除恶。可是对家人呢,对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他怎么交代?
庞龙是有妻有子的人,平常时候,他把这些都忘了,好像为了正义两个字,他把什么都舍得。但每每听到这样的不幸,或叫噩耗,他的心里,蓦地就会浮上妻子那张憔悴的脸,还有儿子担忧的目光。妻子是为他憔悴的,他的风光在妻子眼里全然不见,妻子看到的永远是“危险”两个字。儿子的担忧也是为他发出的,踏入大学校门不久的儿子,每次打电话,总要提醒他:“爸,悠着点,工作不是你一个人干的,危险也不是你一个人冒的,我们可不想看到那些事在你身上发生。”
儿子说的婉转,但儿子的担忧一点也不婉转。
这担忧,这憔悴,还有潜伏在儿子和妻子后面的危险,没法不让庞龙多想。
庞龙这些年思想的变化,不能不说与这无关,他也是人呐,为人父为人夫,他怎么会没有想法呢?可想法归想法,并不影响工作,这点上,庞龙做得很到位。
庞龙还在怔想,对方又说话了,这次这位自称江上钢表舅的,居然说出了庞龙儿子所在的学校还有住宿的公寓及房间号,还阴阳怪气问:“怎么样,庞局长,我说的没错吧?”
庞龙骂了一声娘,紧跟着吼道:“你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现在就把那龟儿子关监狱去!”
为了儿子的安全,庞龙在儿子考大学时,坚决不同意儿子报考本地院校,他给儿子的建议,离东州越远越好,哪怕到西藏,或者到云南广西,就是不能考本地的,邻省也不行。
没想到,这伙人还是能打听到。说的也是,吴江华他们连对方那么隐秘的窝点都能踩到,对方打听个学生算什么。
对方大约没想到庞龙敢这么发火,一时语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庞局你先别发火,咱们做笔生意好不好,你把江上钢放了,罚几万块钱,此事不再追究,我把你儿子送到英国去留学。”
“送你个奶奶,有种你到我办公室来谈!”
第四章 公安局
3
跟庞龙相比,常务副市长钱谦这边却是另番光景。
钱谦太忙了,东州要发展,项目是关键。自从市上提出抢抓机遇,招商引资,以大项目推动大发展,以大发展成就大东州以来,钱副市长的日程表就安排得满满的,节假日都不得休息。东州是改革开放后崛起的一座城市,它的发展,自然受到国际国内一大片目光的关注。有人说,东州咳嗽一声,全国的新闻媒体都要感冒。如此好的机遇,如此好的势头,如果再不乘风破浪,那真对不起那些关注东州的目光。
上午九点,钱副市长代表市委、市政府,参加了新开工的东川高速公路二号段工程开工仪式,这是今年东州从中央争取到的大项目之一,也是海东省的重点项目之一,无论省委、省政府还是市委、市政府,都相当重视。十点十分,钱副市长离开东川高速,又往市区赶,他要参加皮氏集团成立五周年庆典暨万豪大酒店开工奠基仪式。万豪大酒店是皮氏集团跟香港万华投资公司联合投资兴建的,这家酒店位于东州宣北区最繁华的八一路,在八一广场对面。以前那里是部队的驻地,部队撤走后,设施交地方管理,为拿到这块地,万豪集团可以说是施尽了手段,当然,钱副市长也从中出了不少力。要支持企业发展,有时候就得采取些非正常措施,老是按原来那一套按部就班,那怎么行,墨守陈规嘛,这是钱谦副市长的逻辑。在支持企业发展上,钱副市长向来是大手笔,这个城市好几块黄金地皮,有些甚至是寸土寸金,都是他力排众议大笔一挥划出去的,要发展,不冒险怎么行。
但是,有些险冒得他也很窝火。现在这些老板,需要你时,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你转,你上厕所他都乐意跟着,一旦目的得逞,地拿到手,项目开工,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万豪大酒店就是如此。皮氏集团可以说是他钱谦一手扶持起来的民营企业,没有他钱谦,这家企业要想取得今天的成就,至少还得五年。钱谦把五年后的成就和梦想提前摆在了他们眼前,这伙人却……
算了,不提这个了,一提他就气得要咬牙。他今天本来是不想参加这个活动的,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别以为他钱谦是属棍子的,由着他们指挥,我钱谦要是翻起脸来,那也不认人。后来一想,这活动他还得参加,电视上不能没有镜头,一没镜头,下面又要乱猜测。现实就是这么回事。有时钱谦觉得,现在的领导是专门当给电视台的,不是电视台围着领导转,而是领导围着电视台转。不信你试试,要是电视上一周不出你的画面,不播你的讲话,小道消息立马就铺天盖地了。怪不得电视台那些记者那么张狂,不久前东州还发生过一起案子,市电视台“时代聚焦”栏目一位记者在福乐门夜总会消费,请了三朋四友,消费完一拍屁股走人。服务生过来让他埋单,你猜他怎么说:“要埋单啊,我没带钱,只带了一台摄像机,你要不?”服务生不明就理,见他耍横,动手教训起他来,结果,双方打得头破血流,记者被轰出了夜总会,摄像机让对方扣下了。这下好,第二天马上有人把状告到了钱谦这里,说记者到福乐门暗访,被福乐门老板发现后指使手下打成了重伤,还将摄像机砸毁。钱谦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记者们白吃白喝白耍白蹭油的事发生得多了,一出事,便打出暗访的旗号。钱谦把福乐门老板叫来,狠狠批评了一顿,此事最后还是福乐门认倒霉,又是赔情又是赔钱,直赔得那位记者满意。现在有些新闻单位啊,钱谦苦笑一声。
钱谦赶到现场时,现场已是人头攒动,彩旗招展,巨大的气球飘在空中,二十多个拱门外加五颜六色的几千面三角小旗更是将庆典现场渲染得一派喜庆。皮氏集团大老板皮天磊远远地冲他走来,脸上堆着厚厚的笑。皮天磊个头不高,不到一米七,人长得更是像个圆球,但就是这个圆球,在东州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产业无处不在,人也无处不在,他的笑更是无处不在。有人说皮天磊跺一下脚,东州城都要抖上几抖,这话虽然夸张,但也道出了几分事实。皮天磊身后,跟着婀娜多姿的孙黑妹,这女人也怪,人明明长得跟出水芙蓉一样,皮肤白嫩得像藕,却偏要起这么个名。黑妹两边,是一男一女,男的个子奇高,怕有一米八五吧,女的也是亭亭玉立,气质上甚至还要胜过孙黑妹一筹。钱谦心想,这两位大约就是香港万华的代表吧。到了跟前,一介绍,果然是。女的姓戴,叫戴邈思,是香港万华派往东州的首席代表。男的姓成,成龙大哥的成,叫什么,钱谦没记住。人这么多,现场又乱哄哄的,记不住也是常理。握过手,问过好,钱谦在一干人的陪同下朝主席台走去,这中间他跟戴邈思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戴小姐这名挺有意思的,邈思,是有点意思。”另一句是:“戴小姐对东州印象如何?”第一句话戴邈思用浅笑做了回答,第二句话戴邈思回答得比较庄重:“东州是个美丽的城市,人美,环境更美。”
“有了戴小姐,东州就更美了。”钱谦说,目光很深刻地在戴小姐脸上望了一望。
“谢谢市长。”戴小姐脸上飞过一团红。
钱谦发现,政法委书记华喜功也来了,满面春风地坐在主席台上,离他不远处,坐着光大实业的老总关燕玲。看见关燕玲的一瞬,钱谦的心里疼了一下,很尖锐,像是被人扎了一锥子。这两年,钱谦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喜欢拿自己跟华喜功比,尽管他跟华喜功私人交情不错,但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所得又是另一回事。官场就是这样,你不可能跟职位比你高的人去比,比不过,官大一品压死人,老百姓都懂的道理,钱谦不可能不懂。更不可能跟职位比自己低的人去比,那不是自我陶醉么,钱谦还没无聊到那程度。官场的比较和竞争,都是同级之间展开的,只有跟同级比,你才能比出水平,比出高下。但是华喜功比他滋润,尽管他是副市长,按说比华喜功那个政法委书记来头大,但他就是比不过华喜功。比如女人,华喜功就比他占优势,优势很多,华喜功有关燕玲,钱谦却没有。钱谦倒也不缺女人,副市长嘛,缺了女人那成何体统,道理上也讲不通。但那些女人都是小角色,只会躺在他怀里撒娇,三天要这个,两天要那个,要得他心烦,哪像人家关燕玲,女中豪杰,大手笔。两人曾经一块对电视台二号女主播杨妮发动过进攻,钱谦采取的手段还比华喜功更有爆炸力一些,一出手就是一套房,外带一辆车,但最终他还是败给了华喜功。杨妮现在也是华喜功的女人,他钱谦想让人家做个专访,人家都借故工作忙,安排不了,其实是华喜功从中作梗。这口气钱谦咽不下,过去咽不下,现在更咽不下。凭什么?在全国各地,市一级的政法委书记,哪一个混得超过了同是常委的副市长?钱谦没听过。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东州上,东州是个怪胎,这地方,只要跟公检法一沾边,你不火都不行。
钱谦盯着关燕玲,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又奋力咳嗽一声,将刚才咽下去的吐出来。这女人,艳得没边了。钱谦说的艳,并不是常规女人那种香艳,或者色艳,俗,钱谦不玩那个。她的艳,是骨子里的,是女人身上对男人的那股征服力,是女人不得不让男人臣服的一种魅力,这种魅力是与生俱来的,后天修炼很难,关燕玲就属于这种女人,初看她像一团火,再一细品,就成水了,能淹死你。
钱谦喜欢有这么一个女人来淹死他,他情愿。可惜,到现在他也没遇到。
钱谦把目光从主席台上挪开,往人群中望,这一望,他就望见了更新鲜的。先是看见了公安局副局长庞龙,皮氏集团搞的任何活动,都缺不了庞龙,钱谦一直闹不明白,庞龙为什么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如同他始终搞不清每次参加这类活动庞龙那身打扮一样。今天的庞龙仍然是一身黑西装,戴着墨镜。望着庞龙的样子,钱谦忍不住就笑了,他想起一个笑话,说有次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召集公检法领导开专题会,商讨怎么扼制越来越猖獗的黑势力,开始是通知了庞龙的,但庞龙没来,参加会议的高安河说他临时执行任务去了,那位市领导也就没多说什么。公安嘛,跟别的部门不一样,随时都会有重要任务。可是会议开到中间,庞龙忽然来了,就是今天这种打扮,穿着一身皮衣,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当然是黑色,他走进会场半天,脸上的墨镜仍未摘下来,看得那位市领导不高兴了。当时会议正出现僵局,有人说东州存在黑势力,而且不只一股,也有领导认为,东州哪有什么黑势力,抱怨个别人神经太过敏感,总是夸大事实,两个孩子打架,也说是黑社会。市领导盯了庞龙半天,问他怎么看待这问题,庞龙想也没想就说:“你们到底见没见过黑社会啊,没见过就回家看看周润发演的那些碟,带劲,别看见只耗子就说瘟疫来了,自己吓自己。”
主持会议的市领导被他这种不成体统的作派还有回答激怒了,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我看你就像黑社会,还让我们看什么碟,看你就够了!”原以为市领导说了这样过分的话,庞龙会闹出不快,哪知他立马摘了墨镜,笑眯眯地冲市领导说:“谢谢领导夸奖,我一直觉得自己扮演得不像,今天我终于成功了。”
庞龙就这德行,谁也看不惯他,但谁也不能把他咋样,因为东州公安局,离了他还真不行。那些离奇荒诞的案子,只要他到场,准能给你破了。听说那些黑社会的成员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得会发抖。这样一个人,市里虽是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但每次遇到提拔,他总能顺利通过。这么些年过来,非但没能把他身上那股黑气改造掉,改造得像个公安局长,相反,他那股恶气黑气,越来越严重了,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表明他就是庞龙。不但他这样,他身边跟的几位警察,也是那打扮。还有人说,庞龙靠着他这股黑劲,愣是在公安系统征服了不少人,外界传闻他有六大弟兄,个个都是办案好手。当然,钱谦也在个别场合听到,有人不管这六位同志叫六大弟兄,而叫六大金钢。
为这股传言,有人曾含沙射影在会上公开质疑过公安局长肖长天,说公安频频出席那种活动,而且装扮得跟黑社会分不清,是何用意?肖长天回答得也很巧妙:“公安有时候就得像黑社会一点,要不然,让黑社会一眼认出了,你还抓谁?”肖长天这番话,算是为庞龙挡去了尴尬,但还有一种说法,肖长天却无法遮挡住,有人说,庞龙喜欢玩黑社会那一套,他办案完全不按法律程序,更多的时候,是在以黑治黑。
这些都跟今天的活动没关系,人家皮天磊皮老总不是黑社会,这是常委会上反复强调了的,人家是民营企业家,是精英,是东州的建设者,当然也是纳税人。皮氏集团每年向东州纳的锐,是过去同类规模的国有企业的三倍还多。要不然,他头上能顶那么多光环?什么政协常委、工商联副会长、商会会长、房地产协会常务副会长,等等。
钱谦再往那边望,就望到了一个女人。
在公安局副局长庞龙那边,众人簇拥着的,竟是从东州走出去的歌星谭敏敏!
钱谦心里呀了一声,谭敏敏来了东州,怎么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这天的庆典活动,钱谦参加得心不在焉,完全被谭敏敏搅乱了。中间讲话的时候,他差点把话讲错。整天赶场子似的来回讲,有时候脑子里就是一锅粥,根本分不清出席的是谁家的庆典活动。幸好,秘书史小哲在边上及时提醒了他,要不,钱谦就闹出笑话了。庆典还在继续,钱谦接到市委佟副书记的电话,要他马上去市委一趟,钱谦带着没跟谭敏敏打招呼的遗憾,回了市委,中午的宴会自然没有参加。
这对钱谦来说实在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他的活动经常会被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打乱。佟副书记叫他,就是发生了突发事件,经济开发区另一家工地上,开发商跟原国有东州阀门厂的职工起了冲突,开发商整体收购了东州阀门厂,但职工的善后问题未按协议解决,就强行开工,遭到了职工的抗议。开发商居然动用黑社会,威胁和恫吓职工。双方在开工现场发生冲突,现场发生了流血事件,两名职工代表被打成重伤,阀门厂原工会主席、全国劳模苏进泉被歹徒头上砍了三刀,生命垂危。钱谦赶到市委时,佟副书记已去了医院,市委五楼会议室,坐着市里相关部局的领导,其中就有市公安局副局长高安河。后来召开的紧急会议上,佟副书记责令公安局限期破案,缉拿凶手,同时以警告的口吻跟钱谦说:“我宁可不要这个开发区,也不能让流血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这话令钱谦非常恼火,建设开发区也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决定,当初开发商收购国有东州阀门厂,是市长办公会议定的,同时向市委两位主要领导也汇报过,都点了头。现在矛盾激化了,佟副书记又反过来批评他,好像是他钱谦硬让搞这个开发区。这便是不出问题你好我好,出了问题谁分管谁挨板子。典型的冤大头。
恼火归恼火,在佟昌兴面前,他还得姿态低一点。当天下午,钱谦赶到开发区,将开发商黄蒲公狠狠骂了一顿。钱谦一开始还担心,黄蒲公雇用的黑势力是皮天磊的手下,后来一问,不是,是张朋那边的,心里的火就不一样了,没好气地说:“好啊,你黄蒲公也学会了这套,知道让黑车给你辗路了。钱多是不是,这次我让你倾家荡产!”
说归说,还不能让人家倾家荡产,也荡不了。不过放点血是应该的。黄蒲公是聪明人,一看钱谦发火,立马就知道怎么做了。他带着人赶到医院,先是向苏进泉的家属赔了一大堆不是,接着将一撂票子推苏进泉儿子眼前:“请最好的大夫,花多少钱,我们出。”
至于参与了械斗的黑社会成员,钱谦已给公安局做了交代,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该怎么收拾怎么收拾,谁要胆敢庇护,自己掂量着办。
这事他交代给了高安河。
突发事件后的第三天,皮天磊突然打来电话,连着赔了一大堆不是。皮天磊并不知道那天钱谦遇着了什么事,还以为钱谦生气了,也怪他,那天怎么也得把谭敏敏给钱副市长引荐一下,人家认识是人家的事,到了他的地盘上,不介绍就是他的不对。忙晕了头,真是忙晕了头。
皮天磊赔完了不是,笑着道:“怎么样首长,累坏了吧,晚上我邀了几个人,一起坐坐,帮首长放松放松?”
钱谦一听这话,就晓得皮天磊已经晓得张朋手下惹乱子的事,这种消息他们听到的最快。以前皮天磊也干这个,刚起家时,靠给人收欠账,讨要三角债过日子,再后来发展到替开发商做搬迁户的工作。做工作是文明说法,其实就是用一些下三烂手段,逼迫搬迁户就范。东州著名的“3?12”枪案,就是皮天磊手下干的,当时把赶来值勤的一名110警察脑袋都打穿了。皮天磊现在不干这个了,早就洗手,他现在是民营企业的代表性人物,大企业家,是市里竖起的一面旗帜。
“放什么松,我能放松么?”钱谦没好气地说,他不清楚皮天磊都请了些什么人,有些人,真是不适合一起坐的。别借这个名,再给他弄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给他脚底下挖坑。
“市长大人,革命工作是干不完的,该注意身体的时候,还是应该注意身体。对了,那天太忙,忘了给你引荐一位客人,北京来的,说来也是咱东州人,眼下在演艺界还算有点小名,谭敏敏,最近正好在东州拍戏,市长如果不介意,我把她叫来,给市长助助兴?”
“拍戏,她会拍什么戏?”钱谦心一动,嘴上仍然很严厉地说。
“好像是一部古装戏,还担任女三号呢。”皮天磊进一步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谭敏敏拍什么戏,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请谭敏敏,也是事出无奈,依他皮天磊的性格,是断然不会让这些末流的演员前来捧场的。可眼下有人喜欢这个,东州每一项大的项目开工,总有人要变着法子请来一些演艺界的歌星影星或者笑星什么的,好像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的能量。而且此风愈演愈烈。其实台面上每一种风气的盛行,都跟官员私底下的的嗜好分不开,试想一下,如果官员不好这一口,他们会动这个脑子?吃饱了没事干,撑的。
果然,一听谭敏敏到场,钱谦口气不一样了,不过他还是没失掉威严:“好吧,我尽量来。你也注意一下,人不要太多。”
地点选在江边的狮子楼,一个很有个性的地方,酒店档次也不低,跟五星级酒店没什么两样,这里的厨师据说常常出国,给国外那些大财团大企业的富豪们做私宴。东州人好吃,便也吃出一大批顶尖级的厨师来。不只如此,这家酒店的厨师还在东州电视台开了一个“吃在东州”的栏目,收视率奇高,拥有一大批粉丝,不过都是些老太太或者退了休赋闲在家的妇女。但这里的菜,味道的确没得挑。
钱谦到狮子楼的时候,谭敏敏她们到了已有一刻钟,谭敏敏目光莹莹,在殷切地盼望着市长大人。谭敏敏跟钱副市长是在北京认识的。去年五月份,钱副市长去北京开会,中间有一天,一位姓方的东州老板出面请钱副市长吃饭,为了热闹,就把谭敏敏也请去了。姓方的老板说话特别油,也特能侃,跟北京人学的,他把谭敏敏简直侃到了天上,说央视“同一首歌”马上要请谭敏敏去红色地区江西,还说央视著名主持人老毕也看中了谭敏敏的潜质,计划让她走星光大道。侃得谭敏敏心惊肉跳,其实她还不知道央视大门朝哪边开。谭敏敏在北京的情况,只有谭敏敏自己清楚,像她这种跑到北京打拼的,起码有上万人。谭敏敏算是运气好,碰上了纪老板,纪老板一直答应,要包装她,推她,但到现在为止,她除了陪纪老板睡觉,再就是偶尔花一下纪老板的钱,唱歌的事,八字还不见一撇呢。但这些话谭敏敏不能跟外人讲,外人面前,她总是努力保持着歌星应有的风度和傲气。这次到东州,起先是纪老板安排的,说是有家化妆品公司,要拍一个广告,原先请的是樱桃小姐,可一切都准备妥了,樱桃小姐又因拍片忙,抽不出空,临时换了主角。纪老板多方活动,才在32秒的广告片中为谭敏敏争得一个镜头,谭敏敏演厂家一个质检人员,出镜不到一秒钟。但为了造声势,纪老板愣是给谭敏敏雇了助理兼保镖,就是此时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吃哪碗饭也不易啊,谭敏敏现在是身陷泥潭,身不由己。她除了陪纪老板睡觉,还要陪纪老板的老板睡觉,有时候,还要陪身边这位保镖睡。
睡觉她不怕,反正陪谁都是睡,眼睛一闭,任他们折腾,只要他们不累,她是不会累的。谭敏敏是怕青春。青春这东西,流逝得太快,怎么也挡不住,青春一过,谭敏敏还能剩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所以谭敏敏非常看重跟钱副市长的关系。上次北京吃饭,谭敏敏能感觉出,钱副市长对她有点那个,如果不是钱副市长太忙,说不定在北京的时候,谭敏敏就向钱副市长发起进攻了。北京几年,谭敏敏别的胆没练大,向男人进攻的胆却练大了。不大白不大,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谭敏敏早就想通,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只要对她感兴趣,她就一个也不放过。
抓住一个是一个,逮住两个是一双。就是当不了歌星,她也要靠“歌星”两个字挣够下半辈子的。
皮天磊老早就等在电梯间,看见钱副市长,马上恭迎过去:“市长辛苦了,本该开车去接你的,又听史秘说,你不在市委。”钱谦对皮天磊这些话不感兴趣,皮天磊这种人,十句话九句是假,剩下一句还是废话。他的心思在谭敏敏身上,他用目光询问皮天磊,皮天磊马上会意:“到了,到了,敏敏小姐在恭候市长呢。”
进了包房,谭敏敏立刻扑上来,热情似火地说:“市长大人姗姗来迟,小女子可是望眼欲穿。”她说话跟唱歌一样动听,加上那丰富的肢体语言,男人真还抵挡不住。钱谦绷着的神经立马松开:“大歌星,到了东州怎么也不吭一声,是不是害怕给你接风啊?”
“市长忙么,我哪敢打扰。”谭敏敏娇滴滴道。说着,一把拉过身边的女伴,向钱副市长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冷滟秋,还请市长多多关照。”
“冷什么?”钱谦挪开盯住谭敏敏的目光,扫了一眼滟秋,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冷滟秋,我最好的妹妹,以前也在北京发展,歌唱得比我好,现在当老板了,搞食品。”
滟秋赶忙道:“市长前些天参加过我们的开业庆典。”
“是么?”钱谦这么问了一句,就把目光拿开了,在包房里扫了一圈,又落到谭敏敏身上。“怎么,现在两栖了,搞起电视剧了?”
滟秋讨了个无趣,感觉被人狠狠地冷了一下,她后退一步,尽量不阻碍住钱副市长视线,好让钱副市长跟谭敏敏交流得更从容些。
“市长取笑我哩,我哪是拍电视剧的料,是人家唤我来捧场,就算是试试水吧。”
“好,好,这水该试,这水该试,没准还能试出个大明星呢。”钱谦的声音既夸张又饱满,说得谭敏敏一阵花枝乱颤,都不知该摆什么造型了。
皮天磊感觉着差不多了,道:“市长入座吧,菜马上就好。”
“好!”钱谦痛快地应了一声。
这顿饭,滟秋吃得相当尴尬,她本以为,跟着谭敏敏来,主角当不了,至少也能混个配角,就算配角混不到,也不至于让人像垃圾一样遗弃在一边。可滟秋真就做了一回垃圾。从饭局开始到结束,她就像一把冰冷的椅子,闲置在那里,没有人关注她,最起码的一点照顾都没得到。滟秋是不指望皮天磊照顾的,算起来,皮天磊还曾经是她的老板,只是那个时候,滟秋没有福气一睹皮天磊庐山真面目,这天见了,倒也觉得皮天磊没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倒是比钱副市长还显得彬彬有礼。可惜他的彬彬有礼全送给了钱副市长,对在座的女士,他似乎视而不见。皮天磊还带了黑妹,滟秋原来以为,黑妹是因为长得黑才叫黑妹的,她错了,黑妹白得让人嫉妒,白得让人眩目。三个女人中,要论姿色,或论风采,黑妹当之无愧要拨头筹,这没办法,漂亮就是漂亮,你是嫉妒不来的。滟秋跟她相比,远着呢,怪不得她能做皮天磊的压寨夫人,也怪不得她能替皮天磊统领住千军万马,不一般啊。除了黑妹和皮天磊,桌上再就是发改委一个主任,光秃秃一颗脑袋,上面居然一根头发也没飘,滟秋起初以为是此人喜欢光头,后来仔细看半天,才发现不是,那儿原本就寸草不生。滟秋就替这位主任伤感了,主任年龄应该不是太大,不到五十岁吧,可因了这颗光头,一下子就老了许多。这位主任倒是对她殷勤一点,见她冷落得不知怎么是好,主动跟她说了几句话,但仅仅也是说话而已,目光里并没什么别的内容。滟秋就有些失望,不,这一天带给她的是绝望。女人是不能让人如此冷落的,哪个女人不渴望被人众星捧月,哪个女人不渴望像璀璨的花一样一枝独秀?可滟秋秀不起来,她总算是知道自己的差距了。
至于钱副市长,滟秋来时的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滟秋记得,三和开业那天,钱副市长的胸花还有贵宾牌都是她戴上去的,当时钱副市长的目光还在她脸上刻意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像一条蠕虫,爬得她痒痒,没想,人家一点不记得了。他的兴趣还有热情全让谭敏敏一个人吸引了,就连黑妹,也无法把他的目光抢过来。
男人呐,滟秋深深叹了口气。
滟秋既为自己悲哀,同时也为洪芳难过,洪芳为那天能请到钱副市长,激动了好几天,说以后可就要有靠山了,钱副市长如此重视企业,有困难不可能不帮三和解决。现在看来,市长剪彩就跟她当初陪客人一样,只是在例行公事罢了,一拨接着一拨,轮到这个便把那个忘了。滟秋又想,如果全记下,还不得把人累死。
这么想着,她脸上终于有了笑,但也是苦笑。
滟秋把这天的感受牢牢记住了。
第四章 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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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钱副市长的指示,公安局副局长高安河迅速布控,对发生在开发区的恶性暴力事件展开侦查。初步查明,那天对阀门厂职工施暴的是张朋手下的光头帮。张朋手下有好几个帮,什么平头帮,寸头帮,光头帮,这些是按发型分的。还有讨债帮,拆迁帮,出气帮,收地帮等,这些是按工作性质分的。讨债帮就是专门替人讨债,讨回来的债按四六分,债主得四,张朋得六。拆迁帮是专门为开发商扫清拆迁户的,按搬迁户数和拆迁难度收费,出气帮就是你觉得谁碍事不顺眼了,跟他们吭一声,他们替你出这个恶气。收地帮就是你的地盘被别人霸了,他们替你讨回来。东州这么大,一个人是占不完的,码头分成三六九等,分属不同的黑帮管辖。一些边边角角,霸主们看不在眼里,留给那些才出来混的,这些人还不大懂江湖规矩,常常是你在我的地盘上晃一枪,我在你的地盘上插一脚,收地帮便出来为他们维持秩序。这个帮属于小儿科,是张朋专门用来训练手下的。光头帮的大哥姓米,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小米汤。你可别小看这个小米汤,他岁数不大,才十九岁,混江湖的时间,却比他手下三十好几的人还要长,足可以称得上是老江湖。大约八岁时就在解放路一带混了,那时靠乞讨,再后来就偷,有神偷之称。再大一点,就敢一个人夜闯民宅,连偷带抢了,顺带着,还糟蹋过两个比他年龄大的妇女。东州几家看守所,小米汤都蹲过。最长的一次,他在少管所蹲了一年零三个月,是张朋的兄弟黑虎托人把他从里面捞出来的,出来后他就跟了黑虎。
那天小米汤本来不闹事,开发商黄蒲公请他们原是为了别的事,黄蒲公又相中了一块地,跟政府这边也说好了,但牵扯到棚户区拆迁,那里面都是一些老居民,有着丰富拆迁经验的黄蒲公自然知道,这种棚户区拆迁难度相当之大,跟那些老居民谈判,简直比跟美国人谈判还难。黄蒲公叫来小米汤,让他打听一下,那片棚户区,有几个刺儿头。刺儿头就是政府所说的钉子户,黄蒲公他们不叫钉子户,钉子是铁做的,有钢性,那些刺儿头不配这称呼。在黄蒲公他们眼里,这些刺儿头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仗着先人占了一块好地皮,张着血盆大口,漫天要价,恨不得一间破草房换给他一套别墅。这些人骨子里其实软得很,或者压根儿就没骨子,有骨子的人能住在那种地方?黄蒲公跟小米汤是老关系,铁得很,跟黑虎也是老关系,也铁得很。开发商么,没有这些人给他做坚强的后盾,他还怎么开发?黄蒲公让小米汤搞出一个方案来,看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就能摆平,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不行,必须来横的。对那些挑头闹事耍蛮横的,黄蒲公丢下一句话,一条人命三十万,十万给死者,二十万归小米汤。小米汤那天是跑来给黄蒲公报信的,情况他已摸清了,没问题,这片棚户区就交给他。谁知就碰上苏进泉他们围攻开工现场。小米汤最见不得苏进泉这种人,企业好时,他是领导,要威风有威风,要体面有体面。企业搞垮了,他又站在职工一边装可怜,还当起了职工领袖。呸,领袖也是你当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挨过几刀挡过几砍,你身上有洞么?黄蒲公一开始还跟苏进泉讲道理,很温和地讲,说厂子已经卖了,善后问题会逐步解决,开发商也有开发商的难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开发商满身是钱,随便你们拿。有个职工冷不丁就说:“没钱你充什么胖子,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黄蒲公最恨这个“滚”字,他在十岁的时候,被后爹踹了一脚,骂他滚出去。十二岁的时候,他又被亲娘踹了一脚,也骂他滚回他老子那儿去。这之后,黄蒲公为了讨饱一张嘴,经常让人踹,也经常被人骂滚出去。等他靠盗卖光缆发了一笔横财,打算做点正经事时,这个“滚”字,就更多了,有些是赤裸裸说出来的,比如工商局有个女科长,就因黄蒲公没按她的要求在工商局内部的打印室打印材料,就骂着让黄蒲公滚出去。有些是用目光说出的,比如税务局长,比如银行信贷部主任,等等。黄蒲公如今是大老板了,再也听不得这个字。那个职工骂完,黄蒲公想也没想,反手就掴了他一巴掌。如果不是那天黄蒲公要接待那么多领导,他可能就亲自教训这帮人了。可惜他没有时间,他要热情似火地陪市、区领导,陪那些已经不让他滚的官老爷们。他冲小米汤说了一声:“这儿交给你了,让他们马上消失。”
就这一句话,小米汤身上的血性就被激了出来,他操起一块砖头,工地上有的是砖头,对了,那天小米汤没带家伙,因为不是准备去打架的,他手下也没带家伙,都捧着花篮,在给黄老板贺喜呢。一看大哥操了砖头,弟兄们扔了花篮,便在工地上找家伙。有抡起铁锨的,有顺手操起钢管的,也有学小米汤一样,不用别的,只用砖块的。稀里哗啦一阵猛打,苏进泉他们就被打散了。
案情摸得差不多,副局长高安河下了命令,马上缉捕小米汤。话音未落,他的办公室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张朋,他说:“不用缉捕,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将身后的小米汤一推,推到了高安河面前。
小米汤嬉皮笑脸,一副小地痞的样:“首长,找我有何贵干啊?”
“你就是小米汤?”高安河望住这个一脸憨相的小不点,怎么也把他跟黑社会对不上号。
“首长,我就是小米汤,我们老板说,你正在找我。”小米汤又往前走一步,脸上的笑更厚了。
高安河愤怒地瞪住张朋,张朋进入他办公室,就跟进入自己的家一样方便,可见他有多嚣张。瞪了一会,将目光转向小米汤:“你干的好事!”
“首长,我没干好事啊,我这种人,配干什么好事。”小米汤越发肆无忌惮。这种有恃无恐的样子彻底激怒了高安河,他冲门外喝了一声:“来人,给我把他带下去。”
这时候张朋说话了,张朋往前一步:“我说高大局长,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啊。客人来了,一杯水也不赏?”
“……”
高安河无语了,张朋的黑社会不是刻在脸上的,这种人,最懂得伪装。从他打算把自己洗白那天起,就再也不出面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相反,他在公众面前以另一种形象出现。远的不说,去年他还出资五百万元,为十家养老院送温暖,还在自己的家乡修了一所希望小学。张朋名义上是东州万家乐实业公司董事长,万家乐是一家连锁超市,店面现在开到了五十多家,在全国都很有名。至于他手下的夜总会、洗脚城、桑拿中心等,都不用他自己的名字,随便找一个女人当总经理,他自己在背后指使罢了。这种事你可以不平,但不能拿出来跟人家理论,况且,张朋跟上面的关系,远比皮天磊还要过硬。要不,他能当选人大代表,去年好像还当选过东州十大功勋人物。他出入领导的办公室,远比他高安河自在频繁。高安河只好忍住怒,换了一种口气:“张董事长啊,你坐,坐。”
一听让坐,小米汤赶忙跑沙发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然后冲张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是故意表演给高安河看的,目的就是将高安河激怒。去年吴江华查一起案子,有人以一种豪华坐便器为名,说是能治百病,无病养身,在东州地区大搞变相传销,上当受骗者无计其数。吴江华最终查明,此起非法传销案件,幕后老板就是张朋的一个情妇。张朋至少有不下十个情妇,这位名叫马雪丽的女人,最早还是一名警察,是在五年前东州集中打黑时跟张朋认识的,没想,认识之后非但没将张朋治罪,反而让张朋拉下了水。一开始她还担任着派出所所长,后来嫌这碗饭不好吃,辞职不干了,开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当时吴江华带人包围了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马雪丽跟张朋就合着给吴江华演了这么一出,生性冲动的吴江华果然被他们激怒,当场拔了枪,一颗子弹出去,差点就击中马雪丽。后来为这颗子弹,张朋大做文章,还请来了中央媒体的记者。幸亏开枪者是吴江华,换了别人,怕是上面保都保不住。而那起案件最终也不了了之,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现在照样开得红火,据说最近她正在热销什么洗脚盆,这个产品还拿到了有关单位的荣誉证书。
世界是个万花筒,你认为它有多怪,它就有多怪。
“对不起张董,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小米汤涉嫌聚众滋事,对他人形成重伤害,需要配合调查。”
“重伤害?”张朋猛地掉头,盯住小米汤:“你个龟儿子,说,什么时候伤害了别人?”
“我没有啊,我哪敢伤害什么别人,首长,你搞错了吧?”注小米汤哭叫起来。
“搞没搞错我也不知道,等一会,让办案人员跟你说。”高安河一脸正色。
这时候,进来两个警察,想将小米汤带走。张朋猛地站起:“高局,这样做不够意思吧,人我是给你带来了,至少也得让我明白,他犯了哪一条?”
张朋的话还没落地,桌头上的电话响了,高安河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打电话的是负责此案的治案支队副支队长季平,季平说:“高局,情况有变,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不承认被黑社会打了。”
“什么?!”高安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重重地又问了一遍。
“我怀疑有人采取非正常手段,逼阀门厂职工就范。”季平又说。
“怀疑顶屁用,我要的是铁证!”
“高局,这案子得暂缓,免得我们被动。”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暂缓。望着张朋跟小米汤扬长而去,高安河恨不得一拳把桌子砸烂。
事实果真如此,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再也不说那天被打的事。就连工会主席苏进泉,也突然变了口供:“我没挨打啊,我哪挨了打,是我自己不小心,骑摩托车撞的。”
奶奶的,堂堂公安局长,居然也让人耍!
被人耍的还有吴江华。地条钢事件,吴江华并没住手,她仍在查。吴大欢嘴巴硬得很,把事儿一个人兜了,怎么审,他也就一句话:“老子不就造了些钢么,能怎么着,想判你们判啊,不就三五年,多大个事。”追问他生产的地条钢卖到了哪里,吴大欢哈哈大笑:“是你们办案还是我办案啊,查不出来是不,查不出来你办个啥子案子哟,要不你放了我,我不出三天,就给你们查出来了。”
这份嚣张劲,气得办案的警察吐血,却又无可奈何。跟吴大欢过了几招,吴江华认为审下去也是白审,这家伙完全是老皮条,又涩又硬,不好嚼,必须得另外寻找突破口。于是她一声令下,开始缉捕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后来在东州郊区一个叫麻村的村子里,将吴大歌缉捕归案。当时吴大歌正在耍牌,那天他手气特别臭,连着输了二十几把,输得他眼都红了,跟他一起耍的建材商老姜劝他:“今天歇手吧,你扳不回本的。”吴大歌呸了一声,恶恶地瞅老姜一眼:“再来,老子不信这个邪!”结果再赌,还是输了,吴大歌身上带的三十万不出两个时辰,就分别装在了老姜几个人口袋里,后来他跟老姜借,老姜笑着说:“歌老大,你在场子上也泡了几年了,哪有听说场子上借现的,改天吧,改天兄弟陪你。”吴大歌靠了一声,还没等老姜他们看清,猛地掏出一把刀来,架在了老姜脖子上:“屁话少说,借还是不借?”老姜吓得脸白,打着哆嗦儿说:“做啥子嘛,不就几个小钱,犯得着?”正僵持着,门被一脚踹开,进来的是经侦队员。
吴大歌跟他哥哥吴大欢一样硬,不,比他哥哥还硬。他哥哥还多少说两句话,他就一个字:“靠”,问什么他都靠你,愣是不交代案情。后来吴江华便从老姜身上下工夫,老姜不是东州人,是江西人,这人原来也是个正经商人,做点小本生意,经营小五金,后来认识了吴家兄弟,尝试着做了几把地条钢,发现甜头大大的,便改弦易辙,把原来那家小店盘了,在龙溪建材市场租了几间门面,开始经营钢材。
老姜终于还是没抵挡住警察的轮番审讯,强大的攻势面前,他垂下了头。据老姜交代,吴家兄弟生产的地条钢,一半销在了龙溪建材市场,另一半,直接卖给了建筑商。但吴家兄弟做生意很鬼,比如说跟吴大欢联系的人,吴大歌就不知道,跟吴大歌联系的人,吴大欢自然也不知道,别人就更难晓得。他们从来都是单线出货,对方也不得打听还有什么人在接货,建材市场肯定有不少人吃了吴家兄弟的货,但这些人是谁,老姜说不出。他只是听说,有个叫老校场的地方,有吴家兄弟的仓库,其他事,他真是不晓得的。
老校场?吴江华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地方给忘了。当天夜里,吴江华带人突袭了老校场。这里清朝时期曾是府衙专门杀人的地方,后来变成了野坟滩。大炼钢铁那会儿,这里架满了炼钢炉,东州十多万人在这里炼钢,再后来,这里便被拾荒者和码头工人占领,成了棚户区。棚户区边上,码头管理处曾修了几栋房子,当初说是要把这里改建成料场,后来又没改建,那些房子便空着,成了出租屋。
吴江华他们在老校场一共查得十二家库房,里面一半是地条钢,另一半,是冒牌的瓷砖还有木地板,总之,都不是正道上来的,清一色的假冒伪劣产品。吴江华兴奋了,这个意外的收获令她精神大振,她相信,关于东州建材市场的黑洞,就要从这里打开。
就在吴江华寻着十二间库房,顺藤摸瓜,眼看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弹到老弦上时,上头来了电话,让吴江华到政法委去一趟。
华喜功热情地接待了吴江华,他亲手给吴江华沏了茶,笑呵呵道:“辛苦了啊,江华,多亏是你,要不然,地条钢这案子,还不知压几年呢。”
吴江华说:“应该的,警察么,天生就是办案。”
“是啊是啊,你江华本来就是女中豪杰,警界奇才么。怎么样,案子快结了吧?”
“还早着呢,抓的尽是毛贼,嘴巴一个比一个硬,撬都撬不开。”吴江华边喝茶边道。
“还能硬得过你,再硬的骨头,到了你江华手里,都能化成面条。”
“书记夸奖我了,我吴江华也就凡人一个,还没修炼到那份上。”
扯了几句闲淡,华喜功觉得差不多了,再扯,吴江华还不知冲他说出什么难听话呢。这女人,嘴巴臭得很,跟她逗乐子,一点没趣。他言归正传,说起了正事。
“是这样的江华,最近呢,公安部在深圳举办一个经侦学习班,深圳嘛,特区,案子多,经验也多,很多经验都是值得我们学的。部里要求我市派两名代表参加,这可要求很严的,必须是在全省公安系统有影响的,而且要在经侦这条战线上。组织上斟酌来斟酌去,就你最合适。另一个名额,给了下面,让区一级的同志也多出去出去,学学人家的经验,听听专家的讲授,很有好处嘛。昨天我跟你们两位局长已碰了头,他们也是这意思,谁让你现在是咱市里的一面旗帜呢。”
华喜功话还没说完,吴江华就打断他:“华书记你甭说了,我不去。”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办公室。华喜功被吴江华的无礼激怒了,但又不好当场发作,硬着头皮说:“江华同志,这事是组织决定的。”
“不管谁决定的,我都不去。而且我明确表态,我手中有重大案子,地条钢一案不彻底查清楚,我哪也不去!”
这一下,华喜功不能再忍了,他扫掉了脸上的那股笑意,换作平时那种威严的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吴江华同志,太过分了吧,派你去这是重视你,也是市委反复研究了的,我现在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
吴江华也不客气:“那就让市委书记亲自跟我谈!”说完,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华喜功办公室。
第五章 滟秋
第五章滟秋
1
滟秋跟洪芳吵了一架。
起因还是为了丘白华。这天丘白华兴冲冲从外面回来,告诉洪芳,他把两家技校的关攻下来了。这两家技校一家是市总工会办的,一家是市上原来一家中等专业学校改的,洪芳带着滟秋,曾经跑过几次,两家技校的口气很硬,拒不接受洪芳他们的供应。洪芳后来才了解到,原来两家技校的食堂都是承包出去的,一家是该校后勤主任一个亲戚承包的,另一家是校长的外甥承包的。因为这层特殊关系,所以洪芳他们的措施就在这儿不灵。洪芳他们为了把学校顺利拿下来,都是跟主管领导谈好利润分成的,也就是回扣。几家高等院校甚至是先把回扣送到领导手里,人家才让供货。既然人家是亲戚,就不能再挣洪芳这份钱。洪芳也是无奈,便冲丘白华说,这两家我们不做了,少了两家,也不影响生意。
丘白华不这么想,丘白华这阵子兴致高得很,他发誓要把东州的学校一所不落地拿下来。“要干就轰轰烈烈地干,见了这种硬骨头不能绕道走。”丘白华说。见洪芳面露难色,丘白华又道:“难关交给我,你等着吧。”说完,丘白华就带着几个手下出去了,没想,这次的牛皮还真让他吹上了。
按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洪芳应该高兴,这阵子,为了啃下几根难啃的骨头,她跟滟秋可谓吃尽了苦头,低眉顺眼不说,有一次,差点让人潜规则掉。那是在海东师范大学,这所大学学生人数多,食堂也多,是洪芳确立的重点单位。其他几个环节都打通了,独独到了主管后勤的副校长那里,卡了壳,托了很多关系,副校长仍然不表态。那位副校长是个色鬼,第一次请他吃饭时,洪芳就发觉了,因为副校长那两颗白眼珠子始终盯住滟秋不放。洪芳最恨这种人,仗着手中有点权,一见女人就起歹心,他那色迷迷的样子,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洪芳发过誓,就算这事不做,也不能出卖色相,不是她出卖,她知道这些色鬼对她没兴趣,多的时候正眼都不瞧她。她是不让滟秋受伤害。
滟秋再也不能受伤害了,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她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后半生。
洪芳不甘心,又是一段时间后,通过银行一位领导,再次请到了副校长,副校长在电话里很斯文地说:“还吃什么饭啊,吃来吃去的多没意思。”洪芳赶忙说:“孔校长,好久没一起坐坐了,今天是周末,大家一起聚聚,联络联络感情。”
一听“感情”两个字,孔副校长来劲了,客套了两句,道:“既然洪老板盛情相邀,我也就不客气了,说好了啊,只谈感情,不谈别的。”洪芳在心里呸了一声,谈感情,你也配,还姓孔呢,把圣人都糟蹋了,披着人皮的狼!本来那天的聚会银行那位领导也要参加,如果那样,洪芳她们也不太尴尬,当着别人的面,孔副校长怎么也得斯文一把,他还不敢把大学副校长的面具全撕了。谁知银行那位领导都已到了场,又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走了。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席间,孔副校长几次示意,要洪芳离开,给他和滟秋单独制造个机会。这头色狼,如此赤裸裸的话,他也能说出来。见洪芳装傻,没有离开的样子,孔副校长就提议大家讲段子。洪芳说不会,孔副校长不高兴了:“不会就学么,子曰……”洪芳赶忙捧起酒杯:“喝酒,我敬校长一杯。”
“你这人,怎么老想着喝酒,既然你爱喝酒,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酒的段子吧。”
洪芳以为他要讲什么,谁知他竟讲了一个黄段子,说解放前有一个财主,娶了两个老婆,晚上让谁侍寝由管家安排,管家为了不曲解老爷意思,与老爷约定:晚餐时说喝白酒就是让大老婆陪寝,说喝红酒就是让小老婆陪寝。有几日,第一天管家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今个儿高兴就喝点儿红酒吧!”管家遂安排小老婆陪;第二天管家又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昨儿喝红酒不错就再喝点儿红酒吧!”管家又安排小老婆陪;第三晚管家再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红酒还有点儿就再喝红酒吧!”这时大老婆忍不住了,愤然道:“喝红酒,喝红酒,就知道喝红酒,未必白酒要留着待客?”讲完,目光色迷迷地盯在了滟秋脸上。滟秋倒是无所谓,她在夜总会,天天听段子,比这黄十倍百倍的她都听了,早已刀枪不入。洪芳却不一样,毕竟她曾经大小也是个领导,现在又是老板,觉得孔副校长当着两位女士面,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段子,既有辱斯文又对她们不尊重。况且这天喝的正好是红酒,包房里又是她跟滟秋两个女的,这一联想,就联想出很多不快来。她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下去,道:“我原想孔校长是教授,是雅人,没想到,孔校长色起来,比我家那只公猫还色。这段子讲得好,讲得我都想入非非了。”说着,非常暧昧地瞅了一眼滟秋。滟秋并不理解洪芳的意思,只是傻笑。孔副校长大约觉得刚才那个“色”字刺激了他,一本正经道:“这跟色无关,段子么,权作消遣,权作消遣。”
酒终于喝完,三人脸上都染了红,尤其滟秋,她替洪芳抵挡了不少,孔副校长一心是要把洪芳往醉里灌的,灌醉他就好对付滟秋了,没想滟秋老是抢着帮洪芳喝,还说她是洪芳的三陪,不喝洪姐会炒了她。孔副校长也没办法,不过他心里还抱着一个目的,让滟秋多喝点也好,喝多了,说不定就控制不住自己。
孔副校长一看滟秋喝过了头,不但脸红,脖子也红了,忙说:“滟秋小姐喝成这样,怕是不能回去,要不,我把她送到楼上去,楼上这家宾馆经理是我学生,好说话,好说话的。”
洪芳佯装醉了,一个趔趄倒向孔副校长,孔副校长像躲瘟疫一般猛地躲开,洪芳嘻嘻一笑,伸手抓住孔副校长:“孔校长呀,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孔副校长见她说得认真,忙凑过耳朵:“要听,要听的。”
洪芳就对着孔副校长耳朵说了,洪芳话还没说完,孔副校长就猛然变色:“你说什么嘛,说什么嘛!”然后一躲脚,丢下滟秋和洪芳走了。
回来的路上,滟秋问洪芳,跟孔副校长说了什么。洪芳笑得前仰后翻,其实她们两人都是装醉的,姓孔的要想灌醉她们,除非他自己先趴下。
“我不说,你猜,小秋你要是猜出来,姐姐明天请你吃冰激凌。”
滟秋爱吃冰激凌,洪芳却见不得那东西,有时候她就限制滟秋吃。滟秋连着猜了几句,都没中。洪芳仍在笑,笑到后来,不卖关子了,对着滟秋耳朵说了,这一说,滟秋脸腾就红了,比喝了酒的还红。
而后,两人一片沉默,空气也像是凝固住了般。
洪芳说的是:“我跟那老家伙说,今天陪你的两位,是拉拉,拉拉就是同志,知道不,对男人不感兴趣。你要是想见识一下,我们一起跟你走,不过,到时可别吓坏你啊。”
丘白华把两家技校搞掂,洪芳居然不高兴。洪芳不高兴有不高兴的理由,她怀疑丘白华使了手段。就在一周前,洪芳忽然听说,这两家技校同时发生学生食物中毒,幸亏没死人,有关部门介入了,但随后又封锁了消息。洪芳怀疑,这事跟丘白华有关,但又不好明问,怕冤枉了他。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就拐弯抹角问了一下,丘白华拍着胸脯说,他找了管技校的头,给人家烧了一炷高香,这事就成了。
“怕是这炷高香烧得不对地方。”丘白华走后,洪芳跟滟秋说。滟秋见她婆婆妈妈,不快地说:“你管他怎么搞掂的,我们要的是结果。”
“滟秋你怎么能这样讲?”洪芳瞪住滟秋,滟秋最近说话越来越没谱,超乎常理的话她也敢说,洪芳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苗头。她们是想赚钱,还要赚大钱,但必须赚干净钱,赚不违法乱纪的钱,可滟秋说她现在只想赚钱,管它黑的白的,先有了钱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讲?我和你不是没碰过钉子,我们那一套,吃不开。”滟秋说。
“吃不开也不能乱来!”洪芳加重了声音。
“啥叫乱来,啥又叫不乱来?我是想规规矩矩做,可这世道让你按规矩做么?你看看,这些有权有势的王八蛋,哪一个是按规矩做事的?!”
“滟秋你不能这么想!”
“我是不能这么想,想也是白想,可你那样想有用么,纯属扯淡!”滟秋失了控,夜总会那一套,这阵使了出来。
洪芳最怕她这样,滟秋要是回到夜总会那状态,那可真是全完了。她拔高声音,跟滟秋吵起来。吵着吵着,滟秋竟然一拍桌子:“志不同道不合,跟你这种人,没法合作,我走人!”
滟秋无处可去,滟秋真的没地方可去。世界这么大,她瞅来扫去,除了洪芳这里,她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落脚点。
滟秋中了魔。这魔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只是从来就规规矩矩潜伏着,没有机会抬起头。那天,就是滟秋陪着好朋友谭敏敏跟钱副市长吃饭的那天,这魔得着了机会,一下就翻起了身,在她体内还有心内开始活跃了。滟秋后来才知道,谭敏敏拉她去吃饭,并不是念着什么旧情,更不是要给她介绍钱副市长。谭敏敏才没那么傻呢。谭敏敏是借她一用。女人间相互耍起心眼来,那是能气死人的,滟秋就差点被谭敏敏这个臭乌鸦气死。她哪里是对我好啊,明明是拉我去垫背,好在姓钱的面前显摆她谭敏敏多了不起。两个人一同出道,一同到北京打拼,谭敏敏现在成腕了,有了助手有了经纪公司有了大把大把的鲜花还有大片大片追逐的目光,而她呢,还是小泥鳅一个,烂在污泥里。怪不得那天姓钱的一次好看的目光也不给滟秋,原来人家也明白了谭敏敏的意思,故意冷落她呢。臭乌鸦,死乌鸦,烂乌鸦!
乌鸦是滟秋给谭敏敏起的绰号,在北京的时候,她们两个互相攻击,谭敏敏骂滟秋泥鳅,意思是她挺不起脊梁骨,做事畏前缩后,不像她,认准了就敢做,什么代价也不惜。滟秋一直给谭敏敏起不了合适的外号,后来谭敏敏咒她,说再这么缩头缩脑下去,她就得到地下舞厅唱歌去,最好再兼个脱衣舞娘。“其实当脱衣舞娘也不错,你那么大的奶子,不脱可惜了。我敢断定,你一上台,男人们立马疯狂,他们一定会这个。”谭敏敏边说边做个下流的姿势,那姿势是男人要干的意思。
滟秋气红了脸:“谭敏敏,闭上你的乌鸦嘴!”乌鸦就这么骂了出来,以后不管谭敏敏说什么,滟秋都不听,说乌鸦嘴里吐不出好话。
滟秋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北京做地下舞娘好了。地下舞娘有什么不好,地下舞娘也是人做的!
斗气归斗气,气过之后,滟秋就陷入了迷茫。
这段日子滟秋常常迷茫。滟秋像是忽然找不到方向,刚进三和时那股冲动还有热情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烦燥还有说不出的惆怅。至于愁什么,滟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还有,她现在看什么也不顺眼,包括洪芳,包括丘白华。
滟秋离开了三和,跟谁也没打招呼,小皮箱一提,就算离开了。滟秋想回自己的老家去一趟,那里有她的父母,弟弟,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滟秋离开老家的时候,奶奶跟她说过一句话:“秋,奔去吧,奶奶支持你,赶奶奶闭眼时,奔出个名堂。奶奶这辈子,是奔不出这巴掌大的地方了,就巴望着我的秋奔出去。”
滟秋奔出来了么?
一想,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噗噗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滟秋没能去成老家,上大巴的一瞬,滟秋忽然看见两个人,男的分明是火石财火老板,他西装革履,提着一个黑皮包,从车站方向出来,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吊在他膀子上的那只小鸟,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质地很好的那种,一头长发垂在腰间,滟秋没看清是谁,但她觉得有点像朵朵。滟秋后来都已坐到座位上了,那两个影子还是拼命在她眼前晃,尤其那女的。滟秋想,朵朵怎么会跟火石财在一起呢,这不是撞鬼了么。她想说服自己,那不是朵朵,定是别的女人。可越这样说服越觉得那女人是朵朵。到后来,就几乎肯定那是朵朵了。
朵朵跟了火石财,火石财没出事,没让顺三他们怎么着,他仍在东州。这个坚定的想法一出,滟秋就没法继续坐在车里了。她要追上去,她必须追上去。滟秋跳下车,原来还想退掉票,又一想不就几十块钱,难道比火石财还重要?
滟秋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刚才火石财拦车的地方,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晃动,但那个地方已没了火石财,也没了朵朵。那里是有不少人,滟秋瞅来望去,没一个是她要找的人。倒是有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男子朝她猥琐地走来,只一眼,滟秋就知道他们是吃哪碗饭的,滟秋这方面现在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没理那两个揩子(车站或码头上专门揩别人油的小混混),继续抬起头四下张望。滟秋似乎觉得,火石财不会走远,他会在某个地方等她的出现。滟秋失望了,车站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大家都在风尘仆仆,没有人理会一个站在那儿发傻的女人。不,有,那两个揩子以为她是刚下车的外地人,观察了一会,一左一右朝她逼过来,滟秋察觉到两个男人的不良用意,没慌,也没打算走开,正好可以借这两头猪撒撒肚子里的火。
两个男人终于夹住了她,一个装作打电话,还不时地喂喂两声,另一个把外衣搭胳膊上,另只手里拿了张报纸,滟秋知道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拿报纸的走到她跟前,突然往前一贴,小声警告道:“别出声,出声捅死你。”另一个收起电话,横在了她正面。
“哥们借点钱花花。”刚才打电话的那个说。
“快掏,把身上的钱还有首饰全掏出来!”拿报纸的跟着说。
“你不会连包拿走吧,还有这只皮箱。”滟秋说。
两个揩子愣了一愣,这话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拿报纸的说:“少废话,哥们只要钱,敢耍老子,废了你!”说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滟秋后背上。滟秋心里笑了笑,这两个出来混了可能还没一个月,居然连刀都不敢使,顶向她的是个啤酒瓶。
“别价,我怕。”滟秋装作颤抖地说了一声,眼睛朝四下扫了扫,远处有两个保安,但一看就是装样子的那种,就跟家里的塑料花一样,摆设而已。
“到厅子那边去!”两个男人大约也觉得滟秋站的地方太显眼了,没法下手,想把滟秋逼到西边那个废弃的电话厅子旁。
“那地方不保险,哥们,出来揩油先要瞅准地方,最好的地方是那个花池边,看清楚了没?”滟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指着花池的方向说。
两个揩子一下愣了,还没见过这种被打劫的人。“你……你是谁?”拿报纸的抖着声音问。
“我是你姑奶奶!”滟秋飞起一脚,踢向了这家伙的裆,那只手一把就夺过了他藏在衣服下的啤酒瓶。“妈的,拿个空啤酒瓶就能让人给你掏钱,应该用刀,知道不?!”说着,一瓶子就砸向了另一个的头。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头上就噗噗往外冒起了血。这边这位还蹲在地上,滟秋刚才那一踹太狠了,差点要掉他命。挨了砸的捂住头,嗷嗷叫着想反扑,滟秋又给了他一瓶子,这次瓶子开了花,滟秋将锋利的玻璃对他脸上:“就这点本事,挨了砸不应该抱头,要卡住对方脖子,妈的,这么不经砸就敢出来混,找死啊,给小阎王丢人!”
滟秋知道这一带是小阎王的地盘,就是张朋手下那个。这两个绝不是小阎王手下,小阎王手下个个是亡命徒,这是两个打野食的。
果然,一听滟秋说了小阎王的名,两个人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就逃了。
滟秋扔掉啤酒瓶,掏出纸巾擦擦手,伸手拦车。
用啤酒瓶砸人,也是在夜总会学到的。对那些没有来头而又想耍横的客人,顺三就让她们这么对付。顺三还当着一百多个小姐面,猛从服务生手里抢过啤酒瓶,噼里啪啦就砸了三个服务生的头,然后将露着寒光的玻璃刺在了一位服务生的胸脯上。
“看清没,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最好能把烂了的酒瓶扎到孙子脸上。”顺三教导她们说。
滟秋在明皇用过不下十次,每次都很灵,有一次还把碎了的啤酒瓶扎在环保局一位小科长脸上。“妈的,老娘干的就是最环保的产业!”吓得那位小科长当场尿出尿来。那些装腔作势把小姐不当人的男人,一旦看到小姐玩命,全成了孙子。
第五章 滟秋
2
滟秋没找到火石财,她怎么会找到呢?她把自己交给出租车,冲司机说:“随便你开吧,开哪儿都行,钱我照付。”司机一开始还兴高采烈,以为遇到了冤大头,后来越开越不对劲,放慢车速,愣怔地望住滟秋,用一种很同情的语气说:“想开点吧,小姐,别这么糟践自己。”
“少叫我小姐,没长眼睛啊,我哪点像小姐!”滟秋恶凶凶地骂。司机讨了没趣,扭过头,又往前开。车子环着沿江大道,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司机不敢再开下去了,要是滟秋耍赖,他这一下午的苦就白吃了。再者他也担忧,车里的滟秋会不会出事,到时候连带到他,那可说不清。他停下车子,很认真地望住滟秋:“大妹子,看你也是一个挺有心计的人,遇上事,要想开点,千万别钻死牛角。你看我……”司机于是就给滟秋讲了一个故事。按司机的说法,五年前他还是个百万富翁,虽然不显赫,但也足够很滋润地过日子。
司机姓王,他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中巴司机,原来在运输公司上班,后来运输公司倒闭了,他凭借着在运输公司认识的那些关系,没怎么费劲就办了一套客运手续。“那时候手续费便宜,中巴车才刚刚起步,政府一心在扶持。”司机说。他跑的是开源到东州那条线,山路虽然崎岖,但坐车的人多,几年下来,他就发了。后来见这行能赚钱,他又买了两辆车,雇了两名司机跑,加上他这辆,也算个小型车队了。可是突然有一天,这条线被别人控制了,说是成立了一个榆通公司,专门负责这条线的客运。一开始他还没当回事,心想自己能跑,别人也能跑,大家公平竞争么。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他的车不是被撞就是被一伙不掏钱的混混给欺负,那伙混混天天等在车站,车一来就蜂拥而上,抢占了座位,后来还发展到不让别人乘车。有乘客上去,混混们一拥而上,吓得乘客掉头就走。忍无可忍之下,他跟混混们的矛盾爆发了,结果,他被打个半死,跟车的是他的表弟,让混混们打断了两根肋骨。
那条线最终还是被榆通公司霸了,榆通公司先是说,交了管理费,就让他继续跑,但每辆车的管理费几乎是一年收入的一半,他想卖车,马上有人找上门,说车只能卖给公司,否则,让他落个人财两空,还没地方诉冤。他大着胆子卖了一辆,成交那天突然从一辆车里跳下来二三十个年轻人,清一色的平头,手里全抄着家伙,二话不说就是一顿乱打。把人打伤不说,还把车也砸了。没办法,其他两辆只能卖给公司。签合同时公司出来一个叫顺三的人,说先签车辆报废协议,签了这个协议,公司就按原价付款,到公司领新车也行,说这是公司统一行动,要统一车辆。他不敢签,跟他一道跑车的师傅也不敢签。后来顺三就把车扣在了公司里,说啥时想明白啥时签,不急。顺三是不急,可他们急,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半个月后,所有的司机都妥协了,按照顺三他们的要求,签了那个报废协议。顺三说半个月后到公司领新车,手续由公司统一办,不要新车也行,按新车价格领钱。结果半年过去了,他们不但没领到新车,自己的车也不见了,钱更是没影子。找顺三理论,顺三说车辆都报废了,想开新车,拿钱来。二十多个司机联合上访,找运输管理部门,结果又是一顿毒打。
“太黑了,我一家人辛辛苦苦十年的努力,一夜间就成了一张报废合同,还没处说理去。”姓王的司机差点哽咽起来。
如果换上平常,滟秋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愤慨,一定会替当事人鸣不平,可这一天,她出奇的平静。姓王的司机还在一个劲劝她,人这一辈子,哪能不遇到伤心事难过事,挺过去也就挺过去了,像他,现在不也熬过来了么?
“这辆车是我租的,现在我只能租得起车。”姓王的司机又说。
“不要说了!”滟秋愤愤打断他,甩给他一百元钱,跳下了车。
像你,我怎么能像你呢?滟秋提着小皮箱,满身都是气,这气一半是冲那个多嘴的司机撒的,另一半,是冲自个儿。其实她连司机都不如,真的不如,司机还能租起一辆车,她呢,什么也租不起。
不能这样,绝不能!滟秋一边发着空洞的誓,一边往前走。那位姓王的司机不放心她,开着车跟了过来。滟秋就又被感动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素昧平生,却能替她担忧,好人啊。可好人为什么都这么艰难呢?滟秋又发起了感慨。
司机跟了她一会,发现她并没有跳江的意思,一摁喇叭,走了。
滟秋回过头,愣愣地盯着那辆车,发了半天呆,好像这辆车把她什么东西带走了。
其实那是人跟人之间最原始也最淳朴的一种情分,这种情分现在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奢侈,只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能被唤起。
滟秋有些感动,看来她还并未完全麻木。
风吹过来,打在身上凉凉的,也爽。滟秋最后把屁股落在了那个鱼塘前,就是她跟洪芳一块去过的那个鱼塘。滟秋发现,那天她跟洪芳说的话,其实是冲她自己说的。这一刻,那些话又回响在耳边。那个关于囤地的梦想,其实是她定给自己的,只不过自己离这个梦太遥远,所以才把它转嫁到了洪芳身上。现在看来,靠洪芳实现这个梦,太艰难了。但这分明是一个远大的梦想啊,滟秋甚至看见,梦想那一头,站着光芒四射的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不再被人小瞧,不再被人欺耍,她站在成功的金字塔尖,挥斥方遒。
滟秋激动无比。
滟秋觉得另一个自己正从这里诞生。
滟秋一直站到了夕阳西下,当大地渐渐被暮色吞没的时候,滟秋回身,决定离开这里。转身的一瞬,滟秋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远处,又似是很近。
“冷滟秋,你一定要成功,一定!”
滟秋往金色花园去,也是突然有的想法。滟秋本来住在一家招待所,早上起来,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洪芳倒是打过电话,滟秋没接,滟秋决定不再接洪芳的电话,至少这个阶段不接。滟秋想冷冷静静想一想,认真思考一番,她觉得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多得一时不知该从哪一个想起。
滟秋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就冒出金色花园那套房来。是啊,火石财既然回来了,那套房他应该用了吧,说不定此时房主人已换成了朵朵。
朵朵?
一想到朵朵,滟秋就一刻也坐不住了,我必须去看看,如果真是那样,我是不会甘休的。
滟秋匆忙下楼,一股寒意朝她袭来,滟秋打个冷战。天气已经很有些冬的味道,街上人们已穿起了御寒服,厚厚地把自己包裹在里面,有人围着围巾,有人戴着口罩,滟秋穿得却跟秋天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把胳膊露出来。她喜欢单薄,夜总会里做过的女孩子,都不爱把自己打扮得臃肿,她们透明惯了,总喜欢露点胳膊或是腿的。滟秋紧了紧衣服,想把自己藏在冬寒之外,可惜不顶用,最近来的这股冷空气实在是太猛。此时正值上班高峰,出租车生意好得出奇,滟秋连拦几辆都没拦住,后来一辆黑色捷达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探出头来,冲她怪怪地微笑。滟秋知道遇上了黑车,这些车没营运手续,或者干脆就是公车,司机瞅准机会就出来载客,赚点小外快。
“要上车么?”司机问。
“去金色花园多少钱?”滟秋想跟司机讨价还价,这种黑车往往比打的价要低一点。
“你看着给吧,不给也行,算我学雷锋。”司机是个帅哥,大约他也觉得遇上了靓妹,想豪爽一把。滟秋跳上车,飞给司机一个媚笑:“走吧。”
司机跟她搭讪,问她在哪儿做事。滟秋说你看我像哪儿做事的。司机真就看了看她,摇头道:“看不出,像是写字楼的白领。”
“还金领呢,开好你的车。”滟秋就闭上眼想她的心事去了,滟秋现在有心事,其实滟秋一直有心事,只是很长时间,生计问题逼迫得她把更深的心事藏了起来,现在情况稍微好转一点,那些潜伏着的东西便活跃起来,折腾得她难受。
车子经过高架桥时,被一列车队挤到了边上,车队很张扬,绝对的豪华阵容,打头的是大奔,接着是两辆宝马,后面跟一辆宾利,再后面,就是为那辆宾利扫尾的越野车了。不了解东州的人还以为是中央哪位首长来了,其实不然,稍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政府的车队,政府还没这么张扬,这是东州的另一景,老百姓管它叫大佬。
果然,司机说话了:“知道吧,又有一场热闹看了。”
“啥子热闹?”滟秋装作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还啥子热闹,化工总厂今天拍卖,不知道这次又要谁做冤大头。这年月,还是他们吃得开啊。”司机叹了一声。
一听化工总厂,滟秋来劲了,化工总厂是东州化妆品总厂,后来组建轻化集团,被列为集团第化工总厂。这家厂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东州算是一家老字号,但组建集团没几年,厂子就运转不灵了,后来跟香港奥妮集团联合投资,新上了奥妮化妆品生产线,红火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因内部管理混乱加上化妆品市场竞争激烈,厂子终于关门了。两千多号工人下岗,厂子抵顶给了银行。化工总厂尽管破了产,可那块地皮很耀眼,位于东州第二大什字红桥什子东侧,红桥广场正对面,围绕这块地,这两年各路人马纷纷出击,明枪暗箭展开争夺。据说,单是为了拿到这块地的拍卖权,就有北京、上海等地不下十家拍卖公司挤进东州,最后拍卖权到了东州一家毫不起眼的公司手里,让东州金融界目瞪口呆。滟秋是学这专业的,现在虽说专业丢了,但平日对这种事还是很上心,这些行当里的事,除非没人跟她提,一提,准要问个清楚。夜总会偏又是个万象会所,比世博会的消息都要全,你不听都由不得。
“师傅,跟上那列车队,跟紧点。”滟秋忽然说。
“做啥子哟,这不好耍。”
“让你跟你就跟上,多什么嘴。”滟秋紧盯着前面的车队,她相信,刚才那辆宾利,坐的一定是皮天磊。今天这出戏,要么是皮天磊跟张朋唱,要么,就是皮天磊要吞掉哪家公司。她要看看热闹,一定要看。
“你说跟就跟上啊,有没搞错,让他发现我这辆车就玩完了。”司机没了刚才那份热情,不情愿地道。
“玩儿什么完,玩完了我赔你。”滟秋想也没想就说。
“赔我?”司机怪怪地盯住滟秋,半天道:“看你也不像个有钱人,知道不,车队是皮老板的,警车见了都得让它三分。”
“是我皮哥,快点跟上,要不然你可真就玩完了。”
滟秋说得极自然,司机眨巴了几下眼,似乎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吱声了,远远跟在车队后面。
滟秋原以为,进入拍卖现场是件容易的事,没料她下车没久,便遇到一伙人的阻拦。那伙人全都黑西装,清一色的平头,其中有两个没戴墨镜,其余的,全用墨镜罩着脸。滟秋生怕遇上顺三,所以那伙人一拦她便退后了,躲在一辆车背后,朝拍卖大厅这边张望。后来滟秋发现,两个没戴墨镜的不是皮哥的人,是前来维持秩序的便衣警察。怎么跟黑社会着装一样呢?怪不得老百姓分不清。皮哥的手下大约有二十余人,滟秋没看见顺三,但看见了顺三的贴身马仔小精猴,一个十分精明的家伙,也是从牢里出来的,进监牢前的罪名是杀人未遂,他把跟他娘偷情的奸夫捅了十刀,那家伙命大,居然没死。听说那人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小精猴的母亲是那所中学的会计,校长跟会计偷情,再也合理不过,但小精猴认为不合理,所以他把校长捅了,替他当文物专家的父亲报了一箭之仇。
滟秋盯住小精猴看的时候,小精猴正堵在一辆车前,那辆车滟秋不认得,但一看档次绝不在悍马之下,比皮哥的宾利也逊色不到哪里,车牌号就更牛皮,后面四个“8”。滟秋想,一定也是前来参加竞拍的,但小精猴挡住不让人家进。那车的老板很着急,掏出电话就打,正打着,小精猴那帮人就围了过去,他们手里全都拿着报纸,报纸下面肯定藏着家伙,这点小把戏,滟秋早就知道,因此平头帮有时候也被人称作报纸帮。
那车的老板一看阵势,知道遇上了耍家,不敢再坚持,钻进车里一溜烟不见了影。小精猴又走向另一拨人,那拨人也是前来竞拍的,小精猴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手段吓走了那拨人。
滟秋倒吸一口冷气,啥叫垄断,这就叫。有了这二十多个不要命的平头,谁还敢跟皮哥抢这块地?
滟秋想离开,她知道自己进不了拍卖现场,不但她进不了,就连那些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被拒之门外。有记者不甘心,想跟小精猴理论,结果小精猴一抬手,那记者的摄像机就掉到了地上。滟秋听到了吵架声,不多工夫,记者就被两个便衣警察劝走了。
滟秋摇摇头,龟儿子,她骂了一声。就在她转身离开的一瞬,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闯入眼睑,那不是规划局长梁栋么?滟秋脑子一转,计上心来。
规划局长梁栋正大步流星往拍卖大厅去,滟秋从身后窜上来:梁哥,梁哥呀,这么巧,你也来参加拍卖啊。
梁栋抬起头,盯着滟秋:你是谁,认错人了吧?
哎呀梁哥,怎么这么快就把小妹忘了,我是蔡霞啊,蔡国庆的蔡,林青霞的霞。夜总会小姐都有另一个名字,在那种地方,是不方便跟客人说真名的,吧台上登记的也全是她们的假名,就跟作家用个笔名,艺人用个艺名一样,蔡霞就是滟秋的夜店名。当然客人也能充分理解这一点。因为大多数的客人到了那种地方,也会给自己取一个新名,本来姓方,宁说自己姓袁,本来该叫常叔,却非要让小姐唤他段哥。好像一进到那里,就连老祖宗的姓也卖了,辈份什么的更是乱了。尤其那些政府官员,明明是牛处长,非说自己是马老板,非驴非马的,惹出很多笑话,让小姐们能把大姨妈都笑出来。
蔡霞?我不识得你,你认错人了。梁栋说着就要离开,他的秘书走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滟秋。
让开!滟秋冲秘书吼了一声,几步跨过去,堵在梁栋前面:真不识得,我的梁哥哥,你可好记性啊,你留在我屁股上的那个唇印还记得吧?
一句话,说得梁栋得脸立马成了猴子屁股。那天滟秋给梁栋坐台,没想到这家伙也是个变态,喜欢咬女人,划拳要是赢了,就要脱滟秋衣服,脱了还不算,还要咬一口。滟秋被他咬急了,生怕把她的宝贝奶子咬坏,就脱了裤子让他咬屁股,没想梁栋真咬,还在滟秋屁股上留下深深的几个牙印。
把她弄走,疯子!梁栋边骂边仓皇离开,秘书用力夹住了滟秋,滟秋一膝盖顶过去,秘书哎呀一声,捂住了裆。一边站着的记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围过来,镜头对准了梁栋。梁栋边喝边逃,滟秋哈哈大笑。
滟秋报复了梁栋,感到无比的快意。但随后,心就暗落下去。这样的报复有何意义呢,她到这里来,是想进拍卖大厅,她真的想看看,皮天磊他们是怎么连打带压,把一块黄金宝地弄到手的。
有个男孩朝滟秋走过来,远远就喊:姐姐,姐姐,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滟秋接过男孩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赶快离开这里,回到洪芳公司去。
滟秋循着男孩指的方向望过去,停车场那边,一辆黑色奥迪正在缓缓启动,车子离开的一瞬,滟秋认出了给她字条的男人,他是棉球。
第五章 滟秋
3
滟秋万没想到,金色花园8号楼那套房的门还能打开。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了两圈,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滟秋有点傻眼。
更傻眼的是,屋子里一切没变,她走时怎样,现在还怎样。滟秋傻傻的,像是让谁欺骗了。半天,她冲空荡荡的屋子唤了一声:“火老板,火大哥,朵朵。”
没有人回答。
滟秋傻坐在沙发上,那是曾经属于她的沙发,是她跟火石财共同拥有的。滟秋曾在这里过过一段不算体面但也不能算屈辱的日子,她没有被火石财包养,尽管性质跟包养差不了多少,但绝不能称包养。滟秋怎么会被人包养呢,这是从来没想过的事,她又不是朵朵,更不是谭敏敏,她是冷滟秋。滟秋拼命地搜索着记忆,想记起一些什么,可是遗憾的很,她记起的非常有限。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这里只是她过去留下的一串脚印,就跟在北京,在明皇留下的脚印一样,她没打算把它们记住,也没打算把它们重新拾起来。
但是她现在又坐在了沙发上。
沙发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她能嗅到,当然,她也嗅到了火石财的味道。
滟秋掏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火石财的号,从她出事那天起,这个号就再也没有拨过,她曾发誓再也不拨了,但这阵又忍不住想打给他。他既然没出事,为什么不把房子拿走,或者不让朵朵住进来,滟秋有点搞不懂这个火石财。连拨两遍,都被告知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滟秋泄气了,她想,自己在车站会不会看错?又一想,不会,绝对不会,那男人确确实实是火石财。滟秋再给朵朵打,一连打了好几遍,电话里同样传来空号的提示音。
这就奇怪了,难道火石财会把这房子留给她?天下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吧?
管它呢,既然还留着,就当是我的。滟秋开始兴奋,就像平白捡到了什么。她要打扫卫生,把自己的这个小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滟秋忙活了一中午,把屋子彻彻底底清理了一遍,又跑到街对角那个花店,替自己选了几束花,然后兴冲冲地往回走。路上她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滟秋接通,喂了一声,对方不说话,但能听见那边的呼吸声。滟秋又喂了一声,对方还是没反应。
火石财?
滟秋第一个反应,打电话的是火石财,火石财一定是看见她回来了,说不定他就躲在小区的哪个角落里。
“火石财,你给我出来,本小姐要跟你算账!”滟秋骂时,就想到了送货的那个下午,还有那个下午发生的一系列事。
“火石财,你听到没有,我知道你还在东州,你跟朵朵在一起,有种你出来,把你的房子拿走!”滟秋越说越气,越说越凶,她的声音惊着了路上的行人,好几个人停下步子看她。
“我不是火石财。”等她骂得差不多了,对方才这么沉着地给她回了一句话。
“棉球?”滟秋几乎没有分辨,一下就确定这声音是棉球的,那个高高大大英俊帅气的男人。
“你是棉球?”滟秋紧着又追问过去一句,这一次,她的声音有点变形,好像发着颤。
对方却啪地挂了电话。
是棉球!
回到住处,滟秋越想越觉蹊跷,那个叫棉球的怎么知道她的号码,再说他为什么要打给她电话?
滟秋睡了个大懒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快要爬到窗户口了,这是东州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太阳穿破厚厚的云层,终于露了脸,把大地照得暖融融的。滟秋拉开窗帘,冲冬日的阳光伸了个懒腰。
人逢喜事精神爽,滟秋并没有遇到喜事,但还是感觉到一股少有的爽气。也许她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终于把那层阴霾冲破了,冲破好,滟秋才不愿整天神神经经。人可以苦恼一时,但绝不可以苦恼一世。况且,她还需要好的精神状态为明天打拼呢。
我要打拼,我一定要打拼。滟秋给自己鼓着劲,钻进厨房,为自己烹煮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一边吃一边构想未来。这时候未来还是很模糊的,滟秋并没有清晰的思路,但她已感觉到,自己快要抓住未来的手了。那只手很烫,很有力,滟秋感受到鼓舞。
吃过早餐,滟秋打扮一番,决定去找周火雷。周火雷说过,无论何时,只要她遇到困难,都可以找他的。滟秋现在没困难,她有的只是一个目标,还有满腔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热情,她需要周火雷伸出一只手,帮她把这个目标实现。
滟秋刚要出门,门却先她一步敲响了。
火石财?滟秋疑惑了一下,飞快地打开门,令她失望的是,门外站的不是火石财,而是洪芳。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等进了屋,洪芳坐下,滟秋才想问不想问地问了一句。
洪芳盯住她,仔细地端详半天,见她并没少掉什么,才道:“你个死丫头,想急死我啊。”
“我干嘛要急死你,你又不欠我什么。”滟秋站在门口,她有点不适应洪芳的到来。
“那你干嘛要跑开,姐还以为你耍两天性子就会回来,没想……”洪芳的嗓子居然湿了,脸也变得潮红,好像被水洇了般。“你知不知道,姐是真替你急。”洪芳又说。
“不知道。”滟秋垂下头,望住自己的脚,脸上真就一副什么也不知的表情。
“死丫头,快过来,让姐看看,再找不见你,姐就该进疯人院了。”洪芳伸出双手,要迎接她。滟秋却站着没动。
“过来呀,愣着干啥?”
“那你先告诉我,这地方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滟秋问。她觉得洪芳没有道理能找到这里来,这地方她从没跟洪芳提起过,她隐瞒了她。
洪芳扑哧一笑,大约是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说你傻你还真傻啊,你当姐真的不知道,你瞒不了姐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滟秋咬住不放,这个问题有点麻烦,她必须搞清楚。
洪芳又笑了一声,这才说:“其实姐也是瞎碰,实话告诉你吧,是那个棉球。”
“棉球?”滟秋惊讶了。
洪芳点点头,道:“你可能不知道,棉球也是从牢里出来的,他跟我还有华仔都熟。”
“可他跟我不熟。”
“你先别顶嘴,听姐把话说完。”洪芳就给滟秋讲了过去的事,其实这些事滟秋早就听烦了,也听腻了,无非就是他们都曾犯过案,进了那种地方,然后被彼此身上那股豪气或义气吸引,结为盟友,发誓出来后同富贵共患难,携手打一片天下而已。
洪芳说棉球以前是个警察,也在安庆县,在“扫黄”行动中,带人扫过安庆最大的涉黄场所金沙滩洗浴城,洗浴城老板是县委书记的儿子,牛×得不是一般,在安庆,是没有警察敢到他的场子骚扰的,你可以去白玩白洗白找小姐,他热忱欢迎,但你绝不能去扫他的黄。棉球不信这个邪,带人去了,结果双方发生冲突,书记儿子指挥二十多个手下跟棉球他们对抗,后来发生了公开的袭警事件,两名警察中枪倒下,棉球被迫开枪,结果那一枪打得太准,书记儿子当场毙命。棉球的不幸因此开始。他先是被停职,后来又调离开公安队伍,到下面一所农场当保卫。再后来,他在县城的家无端起火,母亲差点烧死。又是一段时间后,他高中刚毕业的妹妹被一伙混混轮奸,最后扒个精光扔在垃圾场里……
县委书记还有个儿子,跟死去的那个相比,这个文静得很,也体面得很,两个儿子一个走黑道,一个走官道,老大那时是县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还兼着县招商局副局长。结果在一个深夜,这位副局长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同一天夜里,在农场上班的棉球也失踪了,一年后安庆警方在缉捕一个叫丘二的杀人疑犯时,在西安一家五星级宾馆里,将丘二跟棉球堵在了一起。棉球拒不承认县委书记的儿子失踪跟他有关,但他承认这一年里跟这个叫丘二的人混在一起,最后他以窝藏和包庇丘二为罪名锒铛入狱。
棉球出来后就跟了张朋,这是他的梦想,从他发誓为妹妹报仇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警察,他觉得警察的力量太虚了。要想制黑,先得让自己黑起来。这是棉球的话。
“这话有点道理,看不出他还是个有思想的人。”滟秋说。
“乱讲,有什么思想,他那是在玩火。”洪芳道。
“谁又不是在玩火呢?”滟秋讥笑了一下,离开沙发,她觉得应该给洪芳拿听饮料。
“跟我回去。”洪芳说。
滟秋回头望了洪芳一眼,没说话。
“秋子你不能想走就走,我们是在办企业,不是玩家家。”洪芳一本正经起来。
“企业是你跟华哥的,我只是帮忙。”滟秋说。
“秋子你还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
“你自己清楚,公司不能那样做的,真不能。”洪芳急起来,一急,她就又跟滟秋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滟秋听过,是华哥讲给她的,说的是洪芳以前的事。洪芳以前的确是个好女人,优秀,本分,对工作敬业,深得同事喜欢。但她一步走错,就把一生毁了。
滟秋觉得太过乏味,谁一开始不是好人呢,再说好人跟坏人怎么分?钱副市长是好人吧,天天在电视上露面,每次讲话都是重要讲话,可他做的事,能叫好事?皮天磊是坏人吧,东州的老百姓都这么说,可人家还不是天天大摇大摆,哪个官员见了他,不得低头?滟秋现在早就没有好人跟坏人这个概念了,或者说这样的概念太幼儿园。她觉得洪芳在这上面陷得太深,不可救药。
“算了吧洪姐,我还是不回去了,那笔钱就当是我的股,赚了钱分给我一点就行。”
“不行秋子,这绝不行,公司不能没有你。”
“笑话,我算什么,公司怎么就不能没有我呢?”滟秋冷笑道。
“我知道,秋子,你是嫌在公司里没有说话权,净给我当影子了。行,姐答应你,这次回去,姐给你说话权,按股份大小说话行不?”
滟秋不语了,滟秋最终还是没能瞒过洪芳,让洪芳看穿了她的心思。滟秋是计较这一点,她也出了钱,虽没洪芳和丘白华多,但洪芳明明白白告诉过她,她也是股东了,可公司就是没她说话的份,到现在为止,她还只是洪芳的一个跟屁虫。滟秋当然对此不满,她是有不少好想法的,这些想法很有可能让公司在短时间内做大,但洪芳不给她机会,滟秋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滟秋并没立即答应洪芳,滟秋现在另有想法了,滟秋说:“暂时我还不能回去,有些事我得找雷哥哥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想法。”
“你是说周老板?”洪芳凝起眉头问。
“是啊,我得问问他的意见。”
“秋子,你……?”洪芳欲说又止,脸上滑过一道子怪怪的表情。
“我怎么了,这是我跟雷哥哥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滟秋的话里有几分得意,每次提到雷哥哥,她都少不了得意一番。
“秋子。”洪芳叫了一声,这一次洪芳没再控制自己,她一把抓住滟秋:“秋子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滟秋慌了,她是被洪芳的神情吓慌的。“洪姐你要说什么?”滟秋问。
“秋子,周老板他……”洪芳吞吐着不肯把实情说出来。
“洪姐你快说呀,雷哥哥他怎么了?”
“周老板出事了。”洪芳重重道。
“出事,他出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滟秋完全乱了方寸,大呼小叫的样子让人一看就是一个没经过风浪的人。
第五章 滟秋
4
周火雷栽在了化工总厂那块地上。
按说,像周火雷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是不应该在化工总厂这块地上栽跟斗的,但世事就是这样,你越是小心,坏事反而越容易找上门来。半年前,也就是化工总厂那块地刚刚交到法院手上时,光大实业的关燕玲找上门来,说她有意于那块地,想把它拍下来,不过得请周火雷帮忙。周火雷之前跟关燕玲有过几次生意上的接触,两人一起合手搞过几次地,关燕玲留给他的印象是能干,人也义气,而且路子广。周火雷没有拒绝,答应了。有些人你是拒绝不得的,拒绝了她,你的路也会越走越窄,比如说关燕玲。关燕玲提出,由光大实业、雷海地产和另一家三江实业共同竞标,当然,雷海和三江只是配合,目的就是帮光大把那块地拿下来,至于费用,还是老惯例,全部由光大实业来承担。这是地产界经常玩的一个游戏,一家公司看中了一块地,想把它拿到手,上上下下先活动一番,差不多了,再找几家陪标的,大家一起去竞标,竞标完全是走过场,目的就是让政府的招标或法院的拍卖合法化,不给他人留有口舌。
这本来是个顺水人情,做了也就做了,留不下什么后遗症。偏是,消息很快让皮天磊听到。皮天磊对这块地也是垂涎已久,而且志在必得,当得知光大实业跟雷海他们联手,想吞下化工总厂时,皮天磊阴阴笑笑。为掩人耳目,他指使顺三,迅速注册了一家万银财务公司,恰巧周火雷要启动雷海二区,资金不足,找别人融资,朋友向他介绍了万银,周火雷也没怎么调查,就从万银手里先借了两千万,月息二百多万。周火雷原想周转一两个月就还,哪知钱到手后,他的公司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原来答应给他贷款的几家银行都先后打退堂鼓,逼迫着他继续把高利贷用下去。
就在化工总厂拍卖前两天,周火雷突然被皮哥请去,去了后周火雷才知道,万银是皮天磊的,周火雷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这才知道,那几家银行为什么不给他贷款,原来都是姓皮的从中作梗。
皮天磊指给周火雷两条路,要么退出竞拍,要么还钱。还钱显然不可能,雷海一区、二区开发正在关键时期,雷海地产根本就拿不出两千万的现金。退出竞拍也不是周火雷说了就能算,一则他向拍卖公司交了保证金,退出就意味着几百万的保证金打了水漂。另则,他得跟光大实业关燕玲通个气,必须征得关燕玲同意。
“好吧,那你慢慢想,想好了给我答复。”说完,皮天磊就走了,留下几个手下,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周火雷。
周火雷被皮天磊软禁了。
一道软禁的,还有三江老总吴茂江。
那天的拍卖会,参加者只有关燕玲和皮天磊,其他公司都被拒之门外。当拍卖公司的拍卖师报出4760万元的底价并加价100万元时,现场仅有的两个买家6号光大实业和7号万银财务都无动于衷。拍卖师开始降低加价,从80万元一路降到10万元,7号终于举牌。轮番举了四次后,6号光大实业如愿以4800万元的价格拍到化工总厂。
要知道,这块地的市值绝不低于一个亿,如果按透明程序操作,拍到1亿2000万也没问题。
据事后得到的消息,光大实业关燕玲最后也被迫退出了那块地,不过她从皮天磊那儿拿到了三千万的补偿。
按说这笔交易做成,皮天磊就该放了周火雷,可是皮天磊没放。滟秋赶到南江区三台岗,周火雷的办公室锁着,公司里倒是人影绰绰,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愁容。滟秋找到周火雷的助手、总经理助理李和生,李和生说,姓皮的把雷哥软禁在皇冠酒店,到现在不肯放人。滟秋说,不就两千万么,给他还了不就是了?李和生摇摇头:“滟秋啊,哪有那么简单,姓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还想杀人不成?”滟秋急了,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以为还了钱就没事了,她的想法的确有些简单。
李和生苦笑一声:“滟秋,姓皮的目的不在钱上,他看中了雷海二区。”
“什么?”滟秋瞪大了眼睛。
李和生放下手里的材料,忧心忡忡说:“雷海二区临着江,前面是一片废弃的码头,我们是五年前买的这块地,当时谁也没看到它的前景,都以为这块地是死地,开发不了。但是五年后这块地活了,你过来看。”李和生打开图纸,把滟秋拉过来,在图纸上指指点点,滟秋听了半天,算是明白了一点。原来在废弃的码头东端,政府要出资修建码头广场,码头广场一修,这里的风景立马就不一样了,加上二区西端原来是一片死湖,也叫臭水湖,现在政府决定要填湖造路,贯通东西,还要在原来臭水湖的地方修城市公园,这样一来,二号区立刻就成了风水宝地。
“他想拿走就拿走啊,他是谁!”滟秋气呼呼说。
“他是皮天磊。”李和生说。
“我知道他是皮天磊,皮天磊想拿哪块地就拿哪块地,还有没有王法?”
李和生不说话了,大约他觉得滟秋这话太白痴,没法跟她交流。滟秋也觉得这话说得没水平,想了一会又说:“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了?”
“我们这不是正想法子么,难啊滟秋,姓皮的只要盯上,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了。”李和生泄气地说。
滟秋在周火雷的公司待了三天,三天里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糟,先是说皮天磊提出,以原来买地两倍的价格把二号区这块地买过去,所有的投入都算皮天磊的,周火雷提出多少就返还多少,周火雷退出二号区,专心经营他的一号区。后来又说一号区他也要,周火雷的投入算股份,两家再成立一个股份公司,共同开发。周火雷当然不答应,雷海花园是他的全部家当,如果雷海花园没了,他这个开发商,就成了一张空头支票,他在东州二十多年的拼搏,就都归了零。至于股份公司,那更是骗人的鬼话,空头支票都算不得。皮天磊用这种方法,已经股份掉了不少企业,有些企业最后是血本无归,欠了银行一屁股债,逼得老板只能跳楼。再后来,滟秋就听说,公司财务部长和行政经理去了皇冠酒店,说是把公章还有财务章都拿走了。
难道雷哥哥要妥协?
滟秋急了,一把抓住李和生的手说:“不能妥协,一妥协就全完了。”
李和生苦笑着说:“不妥协还能咋,除非咱能打得过他,可这现实么?”
滟秋沮丧地离开周火雷的公司,她帮不了任何忙,就连一个像样的主意都出不了,她出的那些主意不叫主意,全叫添乱。李和生说得对,游戏不是按她脑子里的想法玩的,是按皮天磊脑子里的想法玩的。皮天磊不是冲周火雷一个人来的,他是冲整个东州地产界来的,他不容许那些有升值空间的地到了别人手里,你先下手也不行,他照样要夺过来。
滟秋没脸去见周火雷,再说也见不到,皇冠大酒店不是她一介小女子能进去的,就算进去了,周火雷关在哪,她照样没得知道。她只能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皮天磊。
可光诅咒顶屁用,诅咒到后来,滟秋就开始诅咒自己了,亏雷哥哥对你那么好,雷哥哥有了难,你连一句安慰话都说不了。
滟秋把电话打给棉球,这也是突然有的想法,既然棉球跟着张朋,就有办法帮她把雷哥哥弄出来。不是江湖上一直说,能对付皮天磊的,就一个张朋么?
“我是滟秋。”滟秋对着话筒,突然哽咽起来。这一刻她感到了自己的弱小,感到了人们常说的那种无依无靠。
棉球倒也畅快,听见滟秋的声音,他慢悠悠说了声:“是你啊。”然后他咳嗽了一声,滟秋的心就怦怦跳了,她不知道棉球会跟她说什么,黑老大的跟班们都挺狂的,轻易不会把别人放眼里,滟秋跟他又没有交情,她这样唐突人家不怪她就算是好的。滟秋正在乱想,棉球说话了,棉球告诉滟秋,他这阵忙,腾不出身,晚上吧,晚上我给你电话。
滟秋就开始等晚上的到来。
滟秋已经想好,只要棉球能帮她,能把雷哥哥从姓皮的手里救出来,多大的代价她也答应。这想法其实荒唐得很,滟秋能花得起什么代价,除了她自己,她是什么也没有的,只不过滟秋没意识到这点,她把自己想成周火雷或洪芳了,认为可以花得起代价。
晚上九点,棉球果然打来电话,说他刚吃过,问滟秋在什么地方?滟秋说,我在皇冠酒店对面,马路牙子上。棉球吃了一惊,问你蹲马路牙子上做什么?滟秋说,我还能蹲哪里,我只能蹲马路牙子上。两人在电话里饶了一阵舌,棉球说你别走开,我马上到。又是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凯雷德停在了滟秋面前,棉球从车里跳下来,边摘手套边走向滟秋:“你果真在这里啊?”棉球脸上写着不相信。滟秋起身,也有点不相信地望住棉球。这是滟秋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棉球,她承认,棉球长得很帅,帅得让人立刻想扑上去抱住他。棉球摘下墨镜,四下看了看:“这儿说话不方便,上车吧。”滟秋就跟着棉球上了车。
棉球问滟秋出了什么事,滟秋就把周火雷的事说了。棉球听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滟秋身上起了一层热汗。本来她在棉球面前就心虚,棉球这一笑,滟秋心更虚了。
“你笑什么?”等棉球笑完,滟秋问。
“你长没长脑子啊?”棉球问。未等滟秋回答,棉球又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雷哥哥待我不错,我不能见死不救。”滟秋很认真地说。
“救?你怎么救?当是过家家啊,你不希望我骂你脑残吧?”棉球说。
“你得帮我。”滟秋望住棉球,一本正经道。
棉球又笑,笑完了把车子开到一家酒店门口:“还没吃饭吧,下车,先填饱肚子。”
滟秋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她在皇冠大酒店门口坐了有六个小时,中间她进去过两次,酒店太大了,进去后感觉像进入了迷宫,走一步腿都要抖。滟秋还从来没有腿抖过,她发现自己并不是那种上刀山下火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她真的还嫩着呢。
两人在一雅间坐下来,棉球拿过菜单,让滟秋点。滟秋只顾着看棉球,哪还有心思点菜。滟秋自觉阅人无数,对男人早已麻木,但见了棉球,忽然就有些把持不住。兴许,棉球给她留下的神秘感太多。
“发什么愣,快点菜啊,看你脸色,就知道一天没吃。”
“你替我点吧,我饿过头了。”滟秋冲棉球腼腆地笑笑,说了一句撒娇话。
心动的男人面前,十个有九个女人都会先撒点娇。
棉球拿起菜单,弹了个响指,就有服务员朝他走来。棉球一气点了十多个菜,滟秋惊呼:“你想撑死我啊,去掉几个,我可不想一顿就撑死。”
“我陪你吃,刚才在酒桌上,只顾着招待别人,自己倒没怎么吃。”棉球倒是落落大方,好像滟秋是他老朋友似的。
滟秋扎扎实实吃了一顿,棉球说是陪她吃,其实是看着她吃,偶尔也动筷子,但都是在替她夹菜。滟秋起先不安,劝棉球也吃点,后来就变得享受。她知道是女孩子的虚荣在作怪,能让这么一位帅哥陪着,多么惬意啊,滟秋美滋滋的,反把周火雷的事忘了。棉球也不提,只是劝她多吃,滟秋吃得都不能动了,棉球还给她夹菜,滟秋就觉得自己被一股幸福包围着。
幸福有时候就这么简单,一个帅气而又关心她的男人,一顿可口的饭菜,在滟秋看来,就能算幸福了。这样的幸福,她并不是天天能拥有,想想,从离开大学到现在,她身边就没有出现过一个让她心仪的男人,更别说帅哥了。
“吃饱了。”滟秋搁下筷子,冲棉球扮了个鬼脸,她刚才的吃相一定很贪,不知道棉球会怎样想。
“看着你吃饭真享受。”棉球说。
“真的?”滟秋抬起眼睑,受宠般地望住棉球。棉球递给她纸巾,笑道:“都说漂亮女孩子不贪食,你是例外。”
“我不漂亮。”滟秋顺口道,在棉球面前,她真的少了自信。
“漂亮不漂亮不是你说了算,你瞧,到处都是看你的眼睛。”棉球开玩笑道。
“他们大约没见过我这么能吃的。”滟秋也说了句玩笑话,见棉球坐着不动,就说:“走啊,还坐着干嘛?”
“干嘛去?”
“帮我啊,雷哥哥还在他们手里呢。”滟秋终于记起了要说的事。
棉球把玩着手机,并没动,目光在滟秋脸上扫来扫去,扫得滟秋浑身不自在。
“干嘛那样看着我?”滟秋问。她侧过了头,避开棉球火辣辣的目光。
“我觉得你好玩。”棉球说。
“好玩?”
“是啊,你跟周火雷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滟秋道,紧跟着又说:“能不能先不问这个,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个忙吧,把雷哥哥救出来。”
“你说救就能救出来?”棉球反问了一句,又道:“这事不是你管的,你也管不了,吃饱了就该回去,是我送你还是你自己回去?”
“你让我回去?”滟秋猛地起身,吃惊地瞪住棉球。她没想到棉球会对周火雷的事无动于衷。
“不回去还能咋,真以为你能救得了他?”棉球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脸上换了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救不了他,所以才来求你。”
“这事我帮不了,而且我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这怎么能是闲事?”滟秋生气了,刚才她还对棉球抱着莫大的希望,没想到棉球会是这样一种态度。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我讨厌你这种口气!”滟秋说完,抓起桌上的包,就要走人。棉球一把拽住她:“脾气不小啊,我好心好意陪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放开我!”滟秋尖叫了一声,她的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棉球不帮她,棉球居然不帮她,可恶的棉球!
“听我话,乖乖回你的家去,这事少掺和,对你没好处。”
“我不要好处!”
“可我不能让你任性!”棉球猛就加重了语气。
滟秋怔住,棉球语气一重,她的任性就被压了下去。
“我不能见死不救。”过了一会,她喃喃道。
“他死不了,没有人会让他死。”
“但有人打二号区的主意!”滟秋强调了一句。
棉球松开滟秋,郑重其事说:“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皮天磊跟周火雷之间的恩怨,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之间迟早得有个了断,这种事外人是帮不上忙的。你如果真是为他好,就乖乖回家去,别添乱。”
“我怎么是添乱?”滟秋不服气地嚷道。
“你这样子就是添乱,你信不信,如果让姓皮的手下看见,是会打断你一条腿的,江湖上的恩怨向来不容许第三人插手,况且你也没插手的资格。”
“我是没有,可我不想做缩头乌龟!”
“大小姐,别把话说那么难听,缩头乌龟也不是人人能做的,你要是再不听劝,我可要动粗了。”
“你敢?!”
未等滟秋把话说完,棉球伸出手,用力捏住了滟秋胳膊。棉球手上的劲太大了,滟秋疼得嗷嗷叫,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棉球见她龇牙咧嘴的样,并没松开,他把滟秋带出了餐厅,拖上车。
“我不要坐你的车,混蛋,放我下去!”滟秋忍着剧痛,奋力大喊,她几乎要张开嘴咬棉球的手了。
“不相信是不,老老实实坐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棉球发动了车子,滟秋还想挣扎,一看棉球的脸色,不敢了。棉球的脸色很骇人,刚才他还满面春风,这阵,竟是恶云翻滚。车子很快离开市区,往江边方向去。四十分钟后,车子在离雷海花园二号区几百米处停下,棉球打开车窗,指着前面亮灯的地方说:“那就是你说的二号区,五年前,这块地被三家看中,张朋,皮天磊,还有关燕玲。为争这块地,张朋跟皮天磊明着干了好几次,最凶的一次,他们在国土局交易大厅里打了起来,双方倒是没伤着,但把前来劝架的土地拍卖中心一位副主任打伤了。此事惊动了当时的市长,市长大发雷霆,说国土局在纵容黑恶势力,并且声明,这块地绝不能落入他们三家之手。后来皮天磊惹了一档子麻烦,他手下一个叫黑熊的,把国土局长的儿子打成了重伤,皮天磊知道这块地再也不能属于他了,就跟关燕玲达成协议,让她设法拿到这块地,然后两家合伙开发。关燕玲嘴上应承着,但却瞒着皮天磊找了周火雷。没有关燕玲,这块地周火雷想也甭想,但是拿到地后,周火雷变了卦,他想一个人开发,把关燕玲踢出去。关燕玲一再跟周火雷商量,一号区由周火雷开发,二号区由她开发,周火雷横竖不同意,他以为土地手续是他办的,上面他也有人,就想吃独食。关燕玲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恨得要命。她就等周火雷投入,等周火雷投入得差不多了,她再下手。这不,前些日子,关燕玲借化工总厂那块地,设计把周火雷套了进去。”
滟秋听得毛骨悚然,但又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怯怯地问:“你是说,化工总厂拍卖,是关燕玲设的圈套?”
“你以为呢,这就是商场,每一步都是陷阱,就看你踩不踩,踩了,你就脱不了身。”棉球说。
“不可能,雷哥哥绝不是那种人!”
“我说你嫩,你还真装嫩啊,现在我告诉你,不只是这块地,这上面所有的投资,都是白搭。关燕玲还算心善,如果换了别人,这一次,周火雷怕是会倾家荡产。”
“不会的!”滟秋的声音变成了狼号。
棉球并没说谎,也没编故事吓唬滟秋。雷海花园二号区那块地,的确是在关燕玲的一系列运作下才到周火雷手里的。关燕玲他们拿地,向来是自己不出面,找一家公司当替身,他们在背后操作,像周火雷这种公司,常常就充当这种角色。当然,周火雷也不是想吃独食,他是想把地还给关燕玲。滟秋那阵子看到周火雷心事重重,就是为这事。但关燕玲收回地的条件太过苛刻,让周火雷无法接受。当初他们议定的是,如果将来关燕玲要自己开发,除拿地所有的成本外,每亩地再加二百万,算是给周火雷的酬劳。但关燕玲连当初拿地的成本都不愿付给周火雷,她让周火雷入股,入股等于是更大的一个陷阱,周火雷不想陷进去,他想拿到自己该拿的,专心开发他的一区。关燕玲后来开了一个价,说要不你按每亩地付给我三百万酬劳费,二号区就是你的了。周火雷信以为真,东拼西凑,四处举债,给关燕玲付清了酬劳。然后就雄心勃勃搞起了开发,谁知他前脚动工,后脚阴谋就到了,周火雷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是关燕玲跟皮天磊合起手来给他下套。
这套是死套。
若干天后,周火雷走出皇冠大酒店时,雷海花园二号区就跟他彻底没了关系,一张合同,周火雷等于把二号区拱手送给了皮天磊。
有什么办法呢,不送你就得天天待在酒店,什么事也甭想做。这还不算,他们还天天派来一帮人,陪你打牌。这些人一上了牌桌,个个都是赢钱的好手,今天赢你五十万,明天赢你一百万,不怕你不心疼。没带钱没关系,会有人专门给你借,一张借条出去,第二天一百万就变成二百万,只要你钱多,尽管在里面玩便是,他们有的是时间。
还好,皮天磊也没赶尽杀绝,毕竟,像周火雷这个身价的地产老板,他们还不敢赶尽杀绝,也不能赶尽杀绝,很多时候,他们还需要这些人做他们的掩体,为他们抛头露面。皮天磊把一号区完整地留给了周火雷,并把自己开发了一半的一个楼盘,当作礼品送给了周火雷。
滟秋听到这个消息时,周火雷已经在悄悄处置自己的财产了,他知道地产这碗饭自己再也吃不下去,再吃,不是被噎死,就是被鱼刺卡死。周火雷打算把雷海一区还有皮天磊送的那个烂尾楼贱卖给开发商黄蒲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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