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闯祸的孩子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闯祸的孩子-董尧
第一章
他叫萧玉,今年十四岁半。照地方风俗,人们说他十五岁。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只是,他发育较早,已经是一米六的身个。不过,身体却很消瘦,脸蛋也有些儿贫血似的,加上衣着褴褛,看上去,他是个地道的农村既贫又弱的男孩。萧玉本来不是农村男孩,他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父亲是城里的干部,一家人吃着城镇口粮。
一场“文化大革命”,父亲成了“反革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快要过完的时候,他们全家被遣送回原籍。那时候,萧玉才九岁。在原籍安家之后,爸爸把一家人——萧玉的妈妈、萧玉,还有一个比萧玉小两岁的妹妹——叫到面前说:“家境变了,虽然自信是冤案,可是,前途难测。一家人必须准备过艰难的岁月,所以,人人都要谨慎,慎言慎行,不可生事。”爸爸转过脸,对萧玉说:“小玉,尤其是你。这几年,家遭不幸,我知道你心里不平,有怨气,想发作。不行!家庭问题不是孩子可以解决了的,只盼你别给家里添乱!”“爸爸,”萧玉认真地说:“你的话我记住了,我只好好读书。以后不读书了,就好好劳动。”
转眼,几年过去了,萧玉都是按照爸爸“慎言慎行”的教导生活的,到也平安无事。不想,在萧玉初中毕业,因为家庭株连无法再上学读书的时候,他竟闯了一场大祸,以致连累了家庭,连累了爸爸——萧玉,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锻炼……仲春,傍晚的彩霞本来是最美丽最美丽的。那色彩,先是嫣红,后是桔红,从西天边向东撒去,把重重叠叠的云彩染上浓浓淡淡的颜色,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幅无边无际、绚丽壮观的水彩图画!柔软的东风抚摸着枭枭低垂的柳丝,淡淡的炊烟,轻纱样的挂在树林的枝头,天地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可是却不。“文化大革命”开展七八年来,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彩霞、村庄、树木都没变,人们却总觉得再也看不到仲春傍晚昔日的美丽了!
你瞧,我们东葛庄,除了偶尔几声鸟啼,里里外外,都格外宁静,宁静得就像寒冬腊月大雪封门一样,真使人气闷!
东葛庄,座落在黄河故道的沙滩上,河道常年不见水,沙尘随风起波浪,是一片连荒草也不旺盛的地方。庄稼人大多穷得糠菜半年粮。“文化大革命”动乱之后,这里的人不仅盼饱暖,更盼平安。所以,村子总是死气沉沉。
今儿有点意外,太阳压着西山头的时候,村中忽然出现了喧闹声——原来村头上出现了一辆大板车,大板车上送来了一台崭新的柴油机!柴油机很大,几乎占满了大半车箱。拉板车的是三个小伙子,身强力壮,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柴油机进村的时候,大多数社员还没有从田里回来,被招引来的都是些爱看热闹的孩子。他们有的是刚刚放了晚学,肩上还背着书包,有的是刚刚放下草篮,身上还沾满着泥土。大家像一群猴子似的,向拖运柴油机的板车涌来。
“柴油机来啦!是个大家伙,快来看呀!”孩子们跑着、喊着,转眼间把个大板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腿脚慢的小学生隔在最外一层,翘着脚尖也看不到,小脸蛋儿都急红了。年龄大的学生见过世面,他们指手划脚地议论,这个说:“这不是柴油机,柴油机比它小。”那个说:“这是大号的。”……
孩子们正在拥拥挤挤地吵嚷着的时候,生产队长宋小良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宋小良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在一个高高的土墩子上站稳脚,从衣袋里摸出大半截子香烟,又摸出一个蜡烛头那么大的圆形打火机,“咔嚓,咔嚓”打出火来,点上烟,把烟叨在嘴上,吸了一口,然后神气地开了腔:“闪开闪开!有什么好看的?往后新东西多着哩,够你们看的。”
宋小良这么一喊,孩子们不再拥挤了,有的抬起头来,张望着那张白净净的脸,猜测着他想干什么;有的用警惕地眼色瞅着他那“三滴水”的衣襟,好像那里面会突然跳出一只三条腿的蛤蟆;也有的专门看他那油光油亮的分丝头上是不是有苍蝇,因为听大人说过,“苍蝇落在宋小良的头上也得滑倒。”
宋小良高高的个儿,白白的面皮,宽额头,尖下巴,脸模子像只新出窝的鸡蛋。不足之处是眉毛过于疏淡,眼睛过于细眯,但大致上说还是满漂亮的。再加上他很爱打扮,那就更漂亮了。就拿他身上穿的衣服来说,里边贴身的是一件大红运动衫,外边是一件玉白府绸褂,最外一层是咖啡色的学生装;这三层衣服从里到外,下摆一件比一件长。所以三种颜色的衣摆都露了出来。这种打扮称为“三滴水”。社员们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互相递着眼色说:“注意,‘三滴水’来了。”这样,“三滴水”就成了宋小良的外号。衣服“三滴水”,衣领也有讲究,总是别着一圈回形针,太阳光一照,放光放光的。帽子也总是坎在后脑勺上,抹了生发油的分丝头,也就跟着放光。宋小良还不到三十岁,年青人讲究一点穿戴,本来也是应该的。不过,宋小良这个生产队长从来就是只讲穿戴不干活,又加上整天指手划脚教训别人,这就使大家不高兴了。以前,大家对他印象倒也不坏,说他当了几年兵,回村的那一阵子虽然不干重活,轻活还是肯干的。
第二章
谁知以后他越来越懒,慢慢地就甩起手来。说起原因来,也有点奇:原来他总觉得自己穿过两年军装,回家来应该当个干部。结果,大干部没有当上,小干部也没有沾边,心里老觉着窝囊。正巧,那时候“文化大革命”两派武斗,他当上了一派的总指挥。不久,夺权当上了生产队长。照他那时的想法,也不打算当多大的干部,能在公社当个“脱产人员”也就行了。谁知县里不批准,说等干出成绩来再提拔也不晚。开初他自己也想不通,曾经对他的造反司令说:“哥们,凭我这总指挥,当个公社书记也得算大材小用,为啥只给个生产队长?”后来想想,想不通也没有好办法,闹几场也闹不起来,干就干吧!干出点名堂再说话也不迟。于是他下了决心,要把东葛庄生产队搞成全县的“尖子”。那时候,我们国家出个了最吃香的村子,叫小靳庄。宋小良决心学习小靳庄的样子,他每天让社员们排成队,跳舞,唱歌,作诗,闹得叮叮当当!果然引得不少外地的人来参观了两三回。可是来参观的人有点反映,说:“东葛庄人作诗跳舞倒还可以,只是庄稼长得不好,农用机器也少得可怜!”这一来,宋小良心里不大痛快了。这可怎么办呢?庄稼不能一口气吹起来。他皱着眉想了半天,有办法了:粮食不能吹上去,机器倒可以先买一点。一提买机器,社员们也有点不大高兴。因为一年前队里买了一台十二匹马力的柴油机,说是用来提水灌溉的。那时候宋小良把工夫都用在唱歌跳舞上,没有闲心种庄稼,没开三天,那台柴油机就坏了。坏了也没有人修。结果,让他宋小良当废铁卖了。现在再买机器,大家自然有意见。有意见也不敢提,因为宋小良有个制人的绝招,动不动他就扣工分。大家只好暗暗地说:“随他胡闹去吧,就那么点家业,毁坏光了,天塌下来砸众人!”宋小良呢,群众的语言不入耳,他只管气派他的。他说:“要买就买大号的,叫参观的人看着咱东葛庄,赞一声‘真阔气!’”结果,便从县农机公司买来了这台大家伙。……“三滴水”从土坡上跨下来,把半截子香烟拿在手里,两个指头掐着,来到板车跟前,脑袋一偏,指着柴油机,白着眼对学生说道:“你们懂吗?这是二十五个马的。二十五个马的,懂吗?”
“队长,你说错了。不是二十五个马,是二十五马力?”一个小伙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什么?”宋小良先是一愣,急忙两眼瞅着,他要看一看说话的是谁?说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个不矮,又黑又瘦,圆脸膛,高鼻梁,留着小平头,穿一身灰布旧衣裳,两肩上补着两块大补丁。宋小良心里愤愤地想:“噢,原来是反革命大黑帮的儿子萧玉!”他把脸一沉,朝萧玉走来。“萧玉,你能的什么?知道你什么出身吗?高中都不许你考,你还抢盘子说话……”
宋小良当了生产队长之后有个习性,他说的话不准任何人反对。他一贯自称是“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响当当的造反派”,“一贯正确”。他说他的首长说过:路线正确,一切都正确。每句话当然也正确。在东葛庄,不管他怎样胡说八道,也没有谁敢跟他争辩。谁犯得着跟他争辩呢?谁要跟他急辩,他就耍手腕整谁,轻了骂一顿,重了要批斗,批斗之后,再扣劳动工分。所以,哪怕是他说“鞋子能当帽子戴”,也没有谁说不对。宋小良把“马力”说成“马”,如果是别的孩子,他或许只是瞪瞪眼也就算了。说话的偏偏是萧玉,那就不同了。萧玉的爸爸是因为写“黑文章”被开除党籍、政籍,从县机关遣送回原籍的“反革命分子”。宋小良又是“坚强的造反派”他怎么能放过这个孩子呢?萧玉一见宋小良那个样子,有些胆怯,懊悔自己不该这样不谨慎,多嘴多舌,惹他这号人犯得着吗?但又觉得自己说话全是一片好心,招了白眼,实在冤枉。便急忙解释说:“队长,真的……是二十五马力,不是二十五马,我说的是真话,对队长没有别的……”
“胡说!”宋小良红涨着脸说。“什么马力牛力,二十五马,二十马力,是一样的。”
萧玉见他坚持错误还发火,心里暗想:“还是个队长呢,怎么不讲一点道理啊!硬说马和马力一样的,是一样吗?”他又想:“也许我没有解释清楚。”于是,他眨了眨眼,心平气和地又解释说:“队长,马和马力不是一个意思,你弄错了。”
“错?错在哪儿?”宋小良拧着脖子,涨红了脸。萧玉说:“书上说,柴油机的功率计算单位是马力,不是马。队长你把马力说成马,要是在学校考试,老师准给你吃个大鸭蛋。”说着,他用两手做了一个大鸭蛋的样子,在宋小良面前晃了两晃,又攮了攮鼻子。孩子们听萧玉说得有理,以为能把队长说服,都很佩服他。不由自主地学着萧玉的样子,用手做着大鸭蛋,“嘿嘿”地笑起来。谁知这一笑,把宋小良惹恼了。他冲着萧玉吐着唾沫星子说:“你……你逞什么能?嗯?你要小心点儿!你这个‘五类’分子子女!”
“啊——?”孩子们都吃惊了。“这也跟‘反革命’有关?”一张张小嘴都绷了起来。萧玉心里一阵痛疼,天灵盖猛的发热,脸也红了——自然想起了爸爸,想起来了目前自己的家。本来,萧玉的心灵上已经有了一块深深地伤痕,疼呀!伤害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往往像在一棵幼龄果树上砍一斧子一样,总要流出淡绿色的树汁,久久不能愈合,愈合了还要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大家都知道萧玉是个好孩子,成年人谁也舍不得在他面前提他老子的事情,除了宋小良之外。大概也是宋小良常这样伤害他,倒反使萧玉有些麻木了。况且这一回,萧玉觉得自己有理。他只是全身震动了一下,眨眼间便天灵不热,脸也不红,恢复了正常。他瞪着执拗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地说:“队长,马力不是马。书上说马是动物,马力是功率,咋能一样呢?”
“哼!马力,马力。什么是马力?”宋小良往前跨了一步,凶狠地说:“你说什么是马力?”他以为这一下子就把萧玉难住了。萧玉皱着眉,认真思索片刻,挺挺胸说:“每一秒钟能够从地面上将75公斤重量的物体提到一米高,就称为一马力。”萧玉回答很流利。他双臂抱在胸前,偏着脑袋,看着宋小良。
宋小良没有词了。他气急败坏地把脸朝傍边一转,说:“什么‘书上说’的‘书上说’的?
文化越多越反动,懂吗?我不给你耍嘴皮?”他用手指着新买来的柴油机,挑战似地说:“你不是啥都懂吗?那好,你把它开起来吧,你能把它开起来,我才服你呢。你开,有本事叫这家伙‘吭、吭’几声。”
“开——?”萧玉愣住了。开柴油机书本上可没有说。就是说了,也不是一念就会开的。萧玉才十四岁呀,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还是一个刚刚涉世的孩子,他怎么能开起柴油机呢?
他不敢回答宋小良的话,他胆怯的低下头去,用手捏自己的衣襟。此刻,心跳急了,脑门也觉得发热。不过,萧玉并不想向宋小良低头认错。认错了,就更助长了宋小良的气焰,说不定连爸爸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可怎么办呢?”
宋小良见萧玉不说话,以为被他整住了。他得意洋洋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解开咖啡外衣的钮扣,露出玉白府绸褂和大红运动衫的领子,攮攮鼻子,仰仰脸说:“哼,你不逞能啦吧!
你开!你开去!”宋小良一只巴掌扬起来,五个指头叉巴开,举到头顶摇晃着,脑袋也转着拨朗鼓样的圈儿说:“咋样?别说你,我看你们这群中学生,连一个管用的也没有!都是笨蛋!”
萧玉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开柴油机,怎么开?是的,萧玉跟爸爸妈妈在城里时,还不到十岁,不懂这个,也没学过;回农村来,虽然读了初中的书,也是以劳动为主,何曾学过开什么农用机器的技术?“咳!”他犯愁了。他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们,大家也正在看着他。说实在话,队里过去虽然有一部旧柴油机,但是从来也没用过,谁也没开过,谁也不会开。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小村子是太落后了。那几年,男女社员都“抓革命”去了,天天参加批斗会,地种不好,牛喂不饱,把公社化以后积累的家当都闹光了。宋小良反而手摆得跟荷叶似的,说:“形势大好,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好!”庄稼人谁心里没有数呢,开会的工分给得再多,田里收不了粮食,还是分不到钱的。本来这些事萧玉心里早已嘀嘀咕咕了,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家庭的变迁,使他早成熟了,他比同龄孩子懂事多了。如今宋小良拿他不如一块咸菜,他不服。他把心一横,鼓了鼓勇气,冲着宋小良问道:“我要是把柴油机开起来,你怎么说?”
第三章
“你能开,我每天开给你三天的工分。另外买一个猪头二斤酒,请客!” 萧玉朝前走了两步,来到宋小良面前,挺着脖子说:“我要是开不起来柴油机,我一年的工分统统不要!”
宋小良一看萧玉认真了,说可以开柴油机了,心里一愣!“这小子敢吹大牛,还要跟我打赌。好吧!”他把手伸出来,拉成个进攻的架式。萧玉也不甘示弱,猛伸胳膊,把消瘦的右手扬起来朝宋小良的手压了过去。两只手掌互相拍了一下,“啪”的发出一声响。“一言为定!”宋小良说。“一言为定!”萧玉说。
萧玉跟着拉柴油的板车,一直到了保管室门前,转来转去看了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朝家走去。太阳的余辉已经收尽了,炊烟变成了霭霭的薄雾,准备迎接就要降临的夜色。一队一队的男女社员荷锄扛锨从田里返回村庄,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寻觅栖枝的鸟雀,也一群一群地在树梢上飞来飞去,“嘁嘁喳喳”地吵闹着,仿佛找不到了自己的家。快要上宿的鸡鸭,迈着八字步,缩头缩脑地走向圈栏。有几户人家的风箱声“呱嗒,呱嗒”地响起来,声音轻缓而有节奏。东葛庄的黄昏显得更加宁静了。和村子里的宁静的气氛相反,萧玉的心极不宁静。现在,他没有刚才跟宋小良争辩,“打手击掌”时那样冲动了。然而,冲动之后的沉重心情,驱使他揣揣不安。按常理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的心灵应该是纯洁的,欢乐的。像无垠的蓝天那样,喜欢风云的变幻。但风云过后,总会霎时开朗起来,明快起来。像急湍的小溪一样,喜欢叮叮当当地向岩石撞击,即使把自己的浪花撞碎了,却依然欢腾地、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去。如果说萧玉刚才的“击掌为誓”是蓝天上的一阵风云,那么这风云已经在萧玉的心境中结成雨雾,更不能像冲击石缝的小溪那样欢腾地奔流,而是蒙上了一层冰块。几年来,家境的际遇和生活的折磨,使萧玉的性格要比他的年龄大十岁;大概也是这种缘故,他的倔强和任性偏偏又比他的年龄小十岁。深沉和凝重使他过早地成熟,倔强和任性又使他返回到童年。他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思索,拼命解答周围发生的是非。当然,今天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宋小良。宋小良是什么样的人?萧玉也用自己的眼光观察过,而且得到过直观的印象。三天前,发生过一件分发蔬菜的事情:东葛庄生产队在宋小良领导下,军事化是不能含糊的。分瓜分菜也得军事化,不光要站好队伍,还有严格的戒律,从第一户喊起,喊两声不“到”的,罚工分五个;喊三声不“到”的,除名不发。其中有一个叫玉侠的社员,是个三、五天不吭一声的老实人,性子又松。往天碰上队里分东西,都是老伴出面,今儿巧,老伴被生产队分派干别的去了,老玉侠只好自己来应卯。“三滴水”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在队伍中往外挤;“三滴水”喊第二声时,他已经挤出队伍,只差说一声“到”了。“三滴水”火冒三丈,骂道:“一家人都死绝啦?”骂还不算,手一摆下了命令:“把他的菜挎去喂牲口!”老玉侠走到他面前,苦笑着松巴拉极地说:“这不是到了吗!” “三滴水”不答应,继续骂道:“你干熊去啦?都跟你一样,东葛庄军事化还化不化啦?”
老玉侠还是苦笑着说:“你说化,哪能不化?”说着,便想去抱菜。“三滴不”不答应,一把把老玉侠推出几步远,说:“滚!滚!这次非扣发你家的菜不可!”大伙敢怒不敢言,一个一个偷偷地叹气。也在队伍中等待领菜的萧玉,猛然间觉得头脑热了一下,“宋小良这算什么干部?为什么扣人家的菜?”他把小拳头握了握,真想挺身出来,为老玉侠打抱不平。可是,他又想到了爸爸的教导,要慎行,“大家都看到了,都不说话,可见说了也没有用。”于是,他挺挺脖子,把怒气吞进肚子。这使萧玉对宋小良产生了十分厌恶的印象。他把宋小良比作一只在清水池中戏闹的狐狸,弄污了池水,却没有办法把它赶走,只有发呕。萧玉愤愤地想:这个狐狸,把东葛庄搅得鸡犬不宁,人们却不敢喊打,还要像送祟一样,向他烧钱化纸……萧玉实在纳闷。他想:在我们这样的新社会、新农村,怎么会冒出宋小良这号人物呢?这件事,他费了很大气力也找不到缘由。因为从他刚刚进幼儿园的年龄算起,他的周围便是一个朝气勃勃的新世界,是一个道德高尚的新国家,街头巷尾,到处赞美着雷锋,学习着雷锋;大人们和孩子们总是那么讲礼貌,讲文明,那么谦逊,那么和善。从来没有见到过宋小良这样傲慢而专横的面孔,也没有听到过他这样蛮横粗鲁的喝斥声。苍蝇蛆虫蜉化而生,毒莓是苞菌生长而成。这些简单的常见的现象,萧玉可以解答。可是对宋小良怎么会这样坏,他解答不出来。因为宋小良这种人“蜉化”和“生成”的那个时代,萧玉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先队员,他只能辩别电影里的好人和坏人。从来没有想象过什么时候,生活会变成电影,会出现比电影上更坏的人物。现在,就在他面前,这种人物竟然出现了,并且和他打了赌。其实,中国的这个历史时期,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半期开始的。那时候,我们中国正在滚动着震惊全球的“文化大革命”的汹涌波涛。这波涛冲击着社会的各个角落。使八亿农民不得不暂时放弃手中的锄把,涌上街头,互相争辩,互相指责。于是,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裂成为互相对立的两派,而各派都以从“当权派”手中夺权,掌权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左派掌权”。社会上发生了一种可笑的误解,“造反可以做官”,“夺权可以做官”。夺起权来,两派各不相让,便发生了大规模的武斗。头脑愚蠢、身体粗壮的斗士成了“闯将”,成了“英雄”,成了分享权利的股东。宋小良如果不是身强力壮而又常常手持长矛,横冲直杀,那是不会当上生产队长的!武斗分得了权力,蛮横变成了习惯,欺压别人使他感到优越,指手划脚使他得意忘形。在他身上,社会公德沦丧了,文明风尚泯灭了!这种沦丧和泯灭,使社会的每一个细胞都倏倏发抖,阵阵痉挛。东葛庄在宁静中沉默,我们的萧玉在沉黑中苦思……萧玉早就想对付他们了。今天,他用孩子式的任性和倔强,终于顶撞了他。说实在话,在东葛庄,只有萧玉才干得出这种事情。因为他是个倔强的、有头脑的孩子。正义感和疾恶如仇,一旦和童心的任性结合起来,便会撞击出可怕的火光。这在大人,往往是不理解的,甚至往往会骂他们“幼稚”,骂他们“惹祸招灾”。其实是错怪了孩子……萧玉迈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朝家中走着,脑子里翻滚着万花筒似的事情和问题。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击手打掌的事情过后,他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慢慢地有点儿懊悔了。“我,我为啥要跟他打赌呢?”萧玉一边走着,一边思索,两只脚慢慢地移动着。他低着头,像是察看着自己的脚步,又像在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路径。他心里一阵阵忐忑不安,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来。他发觉到,打赌这件事,本来就十分荒唐,“你本来就不会开柴油机,逞什么能呢?人家宋小良骂得对,又不是只骂你,你吞下一口气不就完了。”他最后悔的是,不应该拿全年的劳动工分去跟宋小良赌输赢。“爸爸年老多病,精神又受到那么严重的创伤,妈妈心眼儿本来就小,跟着爸爸受牵连早已骨瘦如柴,再也经受不得任何打击了。赌输了怎么办,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我是个大傻瓜?”
萧玉的脚步迈不动了,他在一大树底下站下来。眉头紧皱,又想到了爸爸——爸爸是个好爸爸。他记忆中,爸爸像老黄牛一样只会勤勤恳恳地工作;爸爸待任何人都那么坦诚、忠厚。可是,把几篇文章给上纲批判,竟把爸爸打成了反革命,还送回原籍改造。这合理吗?爸爸能经得起这个打击吗?爸爸没有倒下,他迎着沉沉地压力站起来,工资没有了,口粮计划不再给了,原籍早已上无片瓦,爸爸都顶住了。到原籍的第一天,爸爸就扛起锄头下田劳动。就是这一天,爸爸两只手心都磨出了血泡,累得不想吃饭,进家就躺倒床上……几年来,爸爸一直过着人下人的生活,劳动之外,还要经受着宋小良之类的造反派的批判斗争。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是逞能好强的时候吗?萧玉问自己:“万一因打赌的事给家庭带来灾难,给爸爸添了新罪,那该咋办呢?”他越想越后悔,他真想跑到宋小良跟前认个错,把打赌的事一笔勾消。“萧玉!”是谁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萧玉转过身来,见他的好朋友宋坤坤跑了过来。宋坤坤跑起路来,总是连蹦带跳,好像是操场上滚动着的一只足球。“萧玉!”宋坤坤跑的满脸通红,高高地挺着脖子站在面前,大声说:“萧玉,你真行啊!真行啊!”
“坤坤,啥事呀?”
“你把‘三滴水’给整住了,还跟他击手打掌,真有胆量,真痛快!”坤坤双手拍着屁股,连连蹦着双脚。萧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痛快?要是我输了,还痛快吗?”
“输了输了也不怕!”
“输了,怎么不怕?那要给他一年的工分。”
“啥子?”坤坤笑嘻嘻地把手一摆:“狗屁!还当真跟他论输赢吗?宋小良从来说话都跟放屁一样。”
“你说我跟他打赌是假吗?”
“咳,闹着玩儿!整整他,出口气呗!”
“不!”萧玉绷起嘴唇,把双手往后腰一背,十分认真地说:“不能闹着玩,说一不二!”
坤坤愣住了,眨着眼睛,鼓着腮帮说:“啊?小玉哥,打赌是真事?不能这样办呀!宋小良是个不认爹娘的孩子,到时候,真会扣你一年工分。”
“所以,我就要认真办!”萧玉打断了宋坤坤的话,说:“坤坤,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能劝我说假话。要不,咱们就不是好朋友。”
“不是好朋友……”宋坤坤刚刚张开的嘴巴,合不扰了。因为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从来不说半句假话,所以坤坤吃惊,发呆——他们俩人是怎样交上的好朋友呢?其中有段波折:坤坤比萧玉小一岁,两人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当初,他们两可不是好朋友。不光不好,还是两个“对头星”呢。谁见了谁也不理谁,像两只斗恼了的小公鸡,一照面就要把羽毛竖起来。
原因是,坤坤老把萧玉说成“黑七类”,是“小反革命”、“小黑帮”,生怕和他划不清界限,走路也要离他远一点。知道“黑七类”、“小黑帮”这些生涩可怕的名称吗?不知道吧。好,这里先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凡是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都知道,那时候全国大中小学都不上课了,学生成立一种称为“红卫兵”的“群众组织”。当时,极左思潮形成恶风,“血统论”相当流行。因面,“红卫兵”不准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参加,把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七种家庭出身的青年人称为“黑七类”。这个名词一旦传到乡下,就类推扩大,同“坏蛋”、“混蛋”这些词儿一样,成为一种骂人的话了。宋坤坤虽然弄不清“黑七类”是哪七类,但却晓得萧玉的爸爸是被押送回家的。听说是个“黑帮”。“黑帮”是个什么玩艺,那时的概念是很含糊的,多是把写过毒草文章的文人统统划在“黑帮”范围之内。“黑帮”也是反革命,得归“黑七类”。萧玉的爸爸就属这种情况。在宋坤坤看来,老子是“黑帮”,儿子自然就是“小黑帮”。所以,宋坤坤每每见着萧玉,就张开大口,狠狠地骂一声“小黑帮——坏种!”为了骂得带劲,他有时还再给加上一个“小反革命”。这骂声使萧玉很恼怒,他躲了几次,总是躲不开,不得不以骂对骂。他骂宋坤坤是“学混子”是“能豆子”,是“小叭狗”……这样对骂之后,两人结了仇。有一次,宋坤坤邀集了三个同学,在村外桃林里等着萧玉,准备狠狠地把他揍一顿,让他知道坤坤不是好惹的。有一位同学把这件事秘密地告诉了萧玉。还劝他躲开,“别碰上了吃亏。”当时,萧玉正在村南沟头上给队里割牛草,一听这个消息,肚子气得直往外鼓。他对报信的同学说:“你去对宋坤坤说,叫他们准备好,我随后就到!”那个同学走后,他风快地把牛草收好,把小褂子脱下来,双手扯着袖子绕了几圈,紧紧地扎在腰里;把鞋子也脱了下来,别在了背后;又把裤脚高高地卷起来。一切收拾停当,刚要动身,却见隔着沟坡跑过来一个女孩子。一副苹果圆脸和两条羊角发辫像个女孩子以外,通身上下都像个男孩子一样,体格强健。
尤其是过于发达的四肢,又长又粗又圆。走起路来一阵风,说笑起来,“咯咯”震天响。有一次,笑男在饲养室门外和孩子们一起玩,一头小马驹总是在她身边溜来溜去,她一生气,两只手一用力,把个马驹推出五米开外,摇晃儿摇晃,差点摔倒……赫笑男背着很大一捆麦草,来到萧玉跟前,把草捆朝土坡上一丢,只听“扑嗵”一声响,地面还吹起了一股尘土。她一边理着额前蓬乱的头发,一边问萧玉:“你怎么啦?萧玉!”
萧玉只抿着嘴,没吭声。笑男又追问:“你怎么啦,要跟谁打架?”
“跟宋坤坤!”萧玉被她追问得没办法,只好如实地把事情告诉赫笑男。赫笑男问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气得两眼直瞪着,她弯腰从地上扯起一条长长的抓秧草,把乱头发抿到脑后,扎个毛刷子。然后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一边说:“走吧!萧玉,我帮你去打架!”
萧玉沉思一阵,却慢慢地把小褂子从腰窝里解下来,抖了抖,穿在身上。又把鞋子穿好,才说:“笑男,这个架咱不能打!”
“为啥不能打?受他们欺侮吗?”笑男说。“不错,”萧玉说:“宋坤坤是太欺侮人了。平是他总骂我是‘黑七类’,我不想理他。现在,他又邀人要揍我,我真想跟他拼个死活。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呀!‘黑七类’不是他发明的。再说,过去我也不对,不该骂他是‘学混子’。走吧,我去见见他。打不打,到时候再看。”
萧玉前边走,后边跟着赫笑男。他们来到田头,在一片桃树林边停住脚步。那桃林很大,简直一眼望不到边缘。每棵桃树都很茂盛,葱葱笼笼,蓊蓊郁郁,构成一片青纱帐。萧玉向树林里张望了一会儿,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想了想,便用手做成了一个喇叭形,大声喊起来:“宋坤坤!宋坤坤!萧玉在这里等你啦!”这声音漫着桃林,飞向田野。过了一小会儿,只见宋坤坤从一棵大桃树后边钻了出来。两只小眼睛圆圆地瞪着,绷着小嘴,紧紧地攥着拳头,一条布带把腰板扎的鼓鼓的。萧玉瞅了瞅他,说:“坤坤,你不是要打架吗?咱们先说好,是文打还是武打。”
宋坤坤问:“啥叫文打?啥叫武打?”
萧玉说:“咱们先把打架的原因说清楚。要是我有错,你先揍我三拳,我不还手;要是你有错,我揍你三拳,你也不许还手。这就叫文打。”
宋坤坤眨巴着眼想了想,又问:“啥叫武打?”
萧玉说:“武打就是蛮不讲理,揍就是了。谁揍死谁,活该。”
宋坤坤又眨巴眨巴眼说:“那就武打吧!”说着,他向桃林后边喊了声:“都过来!”
随着喊声,桃树林里跳出三个男孩子,每人手里都握住两个大坷垃。坤坤喊了声“揍!”几个人便前后左右把萧玉围起来。一个大个子男孩用手中的坷垃“刷”地一声往萧玉腰里打去。萧玉把腰一偏,躲了过去。接着又一个坷垃飞过来。萧玉又躲闪开来。宋坤坤哈腰拾起一块大坷垃,正要对准萧玉的脸打去,只听“嘭——”的一声,一个大坷垃打在宋坤坤的胳臂上,把他打了一个趔趄。手中的坷垃落在地上。“嘭嘭嘭!”又是三声响,另外三个男孩身上也各挨了一坷垃。只听有人喊了声“举起手来!”随着喊声,跳出一个女孩子来。大家定神一看,原来是赫笑男。只见她两只袖筒卷到胳膊肘子上边,裤脚卷过膝盖,赤着两只大脚丫子,一步能跳丈把远,正冲着坤坤走过来。坤坤和三个男孩子还没弄清是咋回事,笑男早已跳到面前,一只手扭住坤坤,另一只手扭住先动手的那个男孩。只见她一绷嘴,一皱眉,两手轻轻一摔,把两个人都摔在地上,四脚朝天,身下飞起一股沙土。另外两个孩子见情况不妙,早已撒腿跑开了。赫笑男大吼一声:“给我站住!再跑我就追过去了。”两男孩乖乖地站那里不动了。坤坤一边挣扎着,一边喊:“笑男,别打!”
笑男用脚丫子踩着宋坤坤的脖子说:“非打不行!你才说过是武打。武打就是蛮不讲理。”说着便朝坤坤屁股上连连打了几拳,打得坤坤嗷嗷叫,就地翻了个过,啃了一嘴泥。萧玉向前拉住笑男,叫她不忙动手。接着又把坤坤从地上拉起来,说:“坤坤,你不讲理我要讲理,咱们今天一定得把话说明白。我先问你,你凭啥骂我是‘黑七类’,咱们村上人没人不知道我家是穷人,是贫农。我爸爸十七岁就当解放军。现在是被人陷害,一身冤枉没洗清,你不该再来欺侮我。”
笑男晃着拳头插嘴说:“坤坤你听着,全庄人都说萧玉的爸爸冤枉,只有‘三滴水’说他是‘黑帮’。你却跟着‘三滴水’骂好人,欺侮人家。你自己算什么人?你也是‘三滴水’?‘三滴水’是人人骂的坏蛋!知道吗!告诉你,往后你再敢欺侮萧玉,我就揍偏你!”
坤坤刚要回话,萧玉又说:“你骂我是‘黑七类’,骂就骂吧,这也不能全怪你,你是听别人说的,我也不在乎。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骂你是‘学混子’,我骂得太过火了。你学习不好,调皮捣蛋,这是真的,可是我不该骂你这么重。这一条我错了,你过来揍我吧!
揍一百拳,我不动就是了。”
说着,往坤坤面前一蹲。坤坤缩了缩脑袋,没有动手,只往后退了两步。笑男“咯咯”地大笑起来,说:“坤坤,你怎么不动手啊?我离远一点,你动手吧?”
坤坤摇了摇头。笑男又说:“你怎么单向宋小良学习,不向好人学习呢?萧玉的功课样样都是一百分,你得向他学习。以后咱们一块儿做朋友,别打架了,行吗?”
坤坤觉得这两个人说的都有理,又见笑男站在面前像个黑煞神,便说:“行行!”
萧玉说:“坤坤,今后我把你当成好朋友,咱们一起学习功课,你拿我当不当朋友我不管,要是有意欺侮我,我可不答应!”
坤坤听萧玉讲的句句是真情实话,就红着脸往萧玉面前一蹲,慢吞吞地说:“萧玉,咱……当好朋友吧!”
从此以后,他们真成了好朋友。今天,坤坤听说萧玉跟宋小良“打手击掌”要开柴油机,心里很高兴,一路跑来找萧玉。原来,他以为这是闹着玩的,闹一闹,高兴高兴也就算了。谁知一听萧玉的口气,知道他要干真的,就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一直把萧玉送到家门口,还嘀嘀咕咕地说:“小玉哥!你怎么想起来戳这个蚂蜂窝呀?‘三滴水’这家伙可是翻脸不认人啊!要是你真开不起来柴油机,那可怎么办呢?”
萧玉沉思着说:“是呀!当时一动气,把话说出来了。这会儿仔细一想,也……”
“我看这样办吧!”宋坤坤说:“我去找宋小良,就说你跟他闹着玩的。你愿意到他面前认错拉倒!”
“不!”萧玉坚决地说:“决不认错,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么……要是真开不起来,就得搭上一年的工分。”
萧玉锁了一下眉,说:“工分倒不怕,就算一年的工分都不要,我挎个篮子去要饭也不怕!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眉宇皱了起来,不安地说:“怕的是我爸爸妈妈过不安生日子。”坤坤说:“是呀!所以我不赞成你的办法。咱跟他‘三滴水’斗气,能有啥好处呀?斗赢了他也绝不会一天给你三天的工分,那家伙说话从来不算数。就算他给了,工分也不是他的,是大伙的,你呀!别干傻事啦!”
“斗赢了,我也不一天要他三天的工分,斗输了,我就去讨一年饭,决不让爸爸妈妈烦心。”萧玉说着,用上牙咬了咬下嘴唇。坤坤想了想,左右为难,他说:“小玉哥,这件事要先瞒着你爸爸妈妈呀!他们知道了,要骂你的。”
萧玉一愣,霎时摇了摇头,说:“不能瞒。我谁都不能瞒着。”他拍了拍胸脯:“坤坤,咱俩是好朋友,你得帮助我跟‘三滴水’斗!我家里的事,你放心吧!不管爸爸妈妈生气不生气,都要斗下去,想尽法子斗赢。万一斗输了,花一毛钱买只碗,下东北。”
“真的?”坤坤睁大着眼,见萧玉倔强地点点头,又说:“好!我和你一起跟他斗。真斗输了,咱们一起下东北。”
“不!”萧玉说:“你要在家读书,下死命学好功课,将来好凭自己的本领谋出路。以后再不贪玩就好了。”
坤坤说:“咳,以前你说我瞎混,我真不该混。谁知道呢?老觉着功课好也没用处。上大学、当工人都不凭本领,要有后门。咱们没有后门,哪里也去不了,学问有啥用?你爸爸学问怪高,你看……还不是受冤枉。”
萧玉说:“坤坤,别这样想!好人总是好人,咱们不要后门,要一口气,要一口志气!千万不能当宋小良那样的人!”
“他算什么东西!他的日子长不了啦!”坤坤冷笑着鄙夷地说。“咳!”听坤坤这么说,萧玉重重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思就是那样复杂。他觉得东葛庄的事情决不会像坤坤说的那样“宋小良算什么东西?”宋小良到底是个东西啊!全庄一百七十多口人都说他不算东西,但他这东西却是一队之长!他办了一些什么好事啊?为了迎接参观,为了替他自己脸上抹粉,他竟然下命令让全村男女老弱都搞“军事化”,下地干活,回家吃饭都要排上队,喊着口令。谁动作慢了就要扣工分。至于地里庄稼长得好坏,他是不管不问的。他说拔了玉米改种水稻,那就得拔;他说杀猪迎接参观团,就得杀。每亩产粮明明不到三百斤,他说报五百斤,你就得报五百斤;没有粮食就扣社员的口粮。社员明明只分三百三十斤口粮,他却报五百二十五斤。谁要敢说“吃不饱”,他就处置谁。轻了说你“忘本”,重了给你戴一顶“诬蔑社会主义”的帽子。这样的人上边却很信任他,说他“阶级觉悟高”,“新生事物”,拿他当典型树!……你不承认他是个东西,他照样当做一个东西摆在东葛庄生产队。而东葛庄那么多勤劳勇敢的社员,他们的劳动工分,口粮标准等等都要依照这个东西的好恶来决定。萧玉觉得,像坤坤那样仅仅鄙夷地骂一声“不算东西”是没有用处的;要跟他斗争才行。他想:我没有本领搬开这块石头,我却能用牙齿嘴掉他一点角棱!“坤坤你说,柴油机不是人开的吗?”
“人家学过才会开。咱们没学过能会吗?”
“试试看,试就是学。”萧玉说。“坤坤,咱们一起想办法,咱们是好朋友,合伙战胜‘三滴水’。”
“好!咱是好朋友。两人准比一个人的办法多!”
两个好朋友在沉沉的暮色中紧紧地握着手。
夜色像一幅灰色的大幕,把个东葛庄蒙得模模糊糊。萧玉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走去。他的家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矮矮的土墙,只有半人那么高,院门是用秫秸和树枝扎成的。三间低矮的草房子,房顶早驳落不堪了,想修也修不起。那是萧玉随爸爸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盖的。本来遣送爸爸的单位说“已经在你的故乡为你造好了住房,不会把你一家人放在露水地上的。这是共产党给出路的政策。”可是,当遣送的大汽车开进村,才发现那是一个假的许诺。妈妈和小玉都坚持不下汽车,还回原单位去。爸爸却不同意。他领头跳下汽车,并且对家人说:“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了,就接受吧,争取是争取不到改善的。如争取能争取到,原先他们是会做到的。他们不做到,就证明他们本来就不想做。”后来,他们只好偷偷地投亲戚、求朋友、一把草、一根棒的凑,才盖起了三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草屋,而后,自己又一锨锨垒了个院墙,两年努力,才算有了“窝”。有了这窝,一家人才算有了温暖。瞧,天黑了,一家人都要回这窝了——萧玉刚要跨进院门的时候,心里不由一阵“咚咚”乱跳。他站住脚步,用手按了按胸口,暗暗地猜测着刚刚打赌的这件事将要给爸爸妈妈带来多大的烦恼……萧玉虽然只有十五岁,他的经历可复杂呢:八岁以前,他只懂得背上书包,跑到学校,在课堂上认真听老师讲课,认真做作业,回到家里,他便懂得帮助妈妈做家务。那时候,他的家住在城里,爸爸妈妈去上班的时候,总是由他把五岁的妹妹送到幼儿园去。中午、晚上放了学,他就把炉门打开,按照妈妈的规定在锅里添足水,淘好米煮上,然后到外面玩一圈回来,锅里就开了。他还会冲面糊,做稀饭呢!妈妈夸奖他说:“会干比闺女还细的活!”后来,他慢慢懂得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道理,他脖子上系上了红领巾,还被孩子们选为少先队的大队长呢!萧玉一连五学期得到“三好学生”的奖状。十岁以后,生活发生了变化,只在一夜之间,他们的家就被从一个光明的世界给扔进一个漆黑的世界:什么都糊涂不清楚了,只是一张灰白纸片上的大字报,爸爸就成了“黑帮”,失去了自由……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为什么一定要发生这样的变化呢?萧玉说不清楚,他瞪着吃惊的小眼睛去问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没对他说清楚过。起初,这一家人好像是清楚的:毛主席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是接受苏联的教训,为了防止我们的党变颜色,防止国家出修正主义。说是这样做,免得中国人再受反动派统治时那样的二茬罪。多么清楚呀!我们的五星红旗只能红下去,越红越艳,变了色怎么行呢?至于说什么叫“修正主义”?萧玉虽然说不清楚,但是,他明白:修正主义准不是好东西。出了修正主义,人民要吃苦受罪!就像故事里讲的青面獠牙的妖怪一样,坏极了,我们绝对不能要!那时候,他们一家人高高地举着红旗,上街游行,唱歌、宣传、喊口号,夜以继日,“为真理而奋斗!”真带劲!后来,不知什么人,怎么说的,他的爸爸妈妈都被揪出来批斗了;接二连三的惊人的消息都出来了:什么县长黑了,什么省长坏了,什么书记要打倒;还有,书本上学过的、电影上看过的老将军、大元帅;一个一个的都坏了,还说他们有许多“罪”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呢?萧玉不能不糊涂,连许多大人也不清楚的事,孩子咋能不湖涂?拼命流血换来的民主、自由、幸福,一种人人心情欢快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你拼我斗,无休止的论战,后来便动武厮杀!学上不好了,工厂里的烟囱不冒烟了,有时候,农民不收庄稼也拿起棍棒到处打架……难道这就是防止党变色,防止出修正主义吗?他想不明白。爸爸成了“黑帮”之后,家庭的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在学校,先是不许他当少先队的干部,后来红领巾也不许他带了。那一天,几个大孩子抓住他,不容分说收回他的红领巾。他偷着到菜园地里,直哭了一天。到晚上,妈妈才找到他。他以为爸爸要狠狠地批评他呢!可是,爸爸却格外亲昵地对他说:“哭什么,少先队干部不当就不当,红领巾不戴就不戴。可是,不能不当好孩子,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懂吗?”萧玉按爸爸的话去做了,在许多孩子冷淡他的时候,他便默默地,独自一人个藏到菜园的角落或庄稼棵的僻静处,认真读书,好好做作业。十二岁那年,他考进了初级中学,他的家庭又发生了天翻地复的变化;爸爸被定为反革命,全家遣送回原籍农村来了。家变了,变得没有一点旧影子了,以后会怎么样?他还来不及想,他极为担心的,仿佛只有一件事:自己能不能再上学?萧玉是个有许多爱好的孩子,他那时候不仅更加热爱书本,他还格外热爱小罗丝刀、钳子、角尺等一些小工具。他书包里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匣子,里边装满了线圈、磁铁、旧打火机、手电筒,还有一个精制的舌璜喇叭。“文化大革命”之后,萧玉每次再玩弄这些东西的时候,便总是避开爸爸,他知道爸爸心情不好,不想再惹爸爸生气。可是,有一次却被爸爸发现了。爸爸不生气。爸爸竟放下手里的书本,来到萧玉面前,伏下身去,从小木匣子里拿出一个线圈,打量半天,又用双手缠几圈;然后拿过那只小喇叭,问萧玉“响不响,声音纯不纯?”最后又轻轻地为他放回小木匣子里。爸爸站起来身,但却没有马上离去,他把自己的解放帽脱下来,用手绢抹抹额角,这才微笑着对萧玉说:“小玉啊,从小爱科学是一件好事!不爱科学、不学点本领怎么行呢!总不能张着嘴去啃树上的桃子,也不能只睁着眼去看花园的花。你长大了,要么就成为好农民,庄稼把式或者优秀的果农,为国家生产出大量的、好的农副产品,要么,就成为优秀的工人,为国家工业化献一份力量!一句话,不能只做一个坐着啃国家的消费虫,懂吗?”
第四章
大;学,生,小,说'网
爸爸见他摆弄小玩艺不生气,萧玉心里早已热乎乎地,现在,又见爸爸鼓励他好好学科学、学本领,更使他受到莫大鼓舞。萧玉一边对爸爸点点头,一边向爸爸表决心:“一定听爸爸的话,学好本领?”
回到原籍的这几年,萧玉变得比往天沉默了,同时也更加勤奋了。论功课,他是学校班级里的尖子,论劳动,几乎顶得上生产队里的棒劳动力。看在眼里的男女社员,都暗赞他“能文能武”。可是,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却被学校排为第一批淘汰的学生,不准他考高中。老师通知他的那天中午,他躺在床上,抱着书包直哭,把作业本本上的许多“100分”都哭模糊了。“为什么不准我读书?为什么剥夺我的读书权利?”萧玉整整一天都没有出屋子,也不吃东西。——一个有上进心的孩子,就像一棵拙壮的幼苗,应该给他肥沃的泥土,给他充足的水肥和阳光,让他成长、开花、结果。可是,萧玉这棵苗子,却被连根拔了起来,扔到石板上,让烈日曝晒。他能不哭泣,能不萎枯,能不悲痛万分!?深夜之后,爸爸走到他床前,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先是默不作声,只轻轻叹息;后来把一只手搭在萧玉身上,轻轻地颤动。
颤动了好久,才对他说:“小玉,你已经十多岁了,虽然体力不足,总算有力气了。没有条件读书,就劳动吧。当一个光荣的劳动者有什么不好呢?你瞧,村子里爸爸当年的小伙伴,一个一个都是腿插进墒沟里的劳动者,虽然生活比较困难,可是,哪一家不是生活得平平安安,欢欢乐乐!说真话,爸爸回家这几年,看到他们的现状,真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出去呢。
要是爸爸一生也以种田为生,何来今天的‘罪过’?你们也不会跟着受株连。”说到这里,爸爸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只是要记住,今后,不要丢了书本,不要忘了学知识;自己爱好的东西,还可以努力钻研。没有饭吃,没有书读,有一天可能还会没有劳动的权利,没有自由的天地!那都无所谓。但切不可无志!人要是无志,一切都完了。爸爸的话你能听懂吗?也许一时你不能理解,听不懂,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懂,会理解。”
萧玉听了爸爸的话,便从床上坐起来,用衣襟揉揉泪眼,声音悲切地说:“爸,你的话我懂,你说的道理我全理解。记得往天你对我说过,世界上许多大科学家,有的人也是从小就失学的。你还说,社会就是个最好的大学校。我一定在那个大学校里继续学知识,我还决定当一个光荣的劳动者!”爸爸认真地点点头。从那以后,他便积极去参加农业劳动。他听到先进的农业单位用上了拖拉机、收割机、播种机。他就想:将来这里有条件的时候,他要争取当拖拉机手、当收割机手或者当一个好的播种机手……天完全黑下来了,院子里只能分辨出屋门和那棵碗口粗细的梧桐树,透过梧桐树上芭蕉扇大小的阔叶丛,隐隐看到天边眨着眼睛的星星。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妈妈做晚饭拉着的风箱声,“呱嗒——,呱嗒——”均匀地响着!浓烟从土坯垒的烟囱往外冒,团团烟雾笼罩着破烂的草房。爸爸在屋里已经点着了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从窗口透了出来,萧玉想:“爸爸一定正伏在灯下看书,一定又是那本《国家与革命》!”被遣送回乡之后,爸爸几乎只有这一本书!而且每天晚上都看。煤油灯虽暗,只有枣核大小的火苗,爸爸总是艰难地戴上花镜看。萧玉清楚地知道,回家这几年,爸爸的花镜已经换四次了,爸爸仍然觉得度数低!萧玉轻捏着脚步走进屋里来,一声不响地坐在爸爸身边。果然,爸爸正坐在暗淡的灯光下,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读着书。爸爸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有时将二目闭一闭,皱皱眉头,有时又用铅笔在书上划些记号,有时爸爸还仰起脸来,惋惜地长叹一声……萧玉知道,爸爸看书最怕别人打扰。所以,他只默默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响,想等待爸爸发问时,再跟爸爸说话。不过,萧玉却不沉默,他趁着暗淡的灯光,却对爸爸深情地打量起来——爸爸今年刚刚五十岁。往日虽然身体多病瘦弱,但爸爸的精神却很好。他性格豪爽、欢快,跟任何人都坦诚相见,有说有笑,利利索索!这两年,爸爸不仅眼花了,头发也一大半斑白了,额上的皱纹多得像核桃皮,条条皱纹都特别深!萧玉心跳了,他觉得爸爸苍老得像个六十多岁的人!过去,爸爸是机关一个文化单位的负责人,利用工作之余曾经写过几本书。就是因为这几本书,爸爸挨了整,挂过牌子,游过街,挨过批斗,最后定成反革命,全家送回原籍。回家这几年,爸爸一变往常的豪爽,欢快的性格,终天默默地不声不响了。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劳动回到家便看书。爸爸夜间看书的习惯,一直坚持着,并且逐渐延长,有时候直读到鸡叫,东方发白。雄鸡啼明了,爸爸揉揉眼、伸伸腰,便出去活动活动,而后去生产队干农活。妈妈特别关心他,曾经劝过他许多次,说:“天天劳动,读书时间缩短些儿吧,又不是急任务。”可是,爸爸总是说:“别的权利都被人家剥夺去了,读书的权利还有一点,不能不认真使用呀!再说,多读点书,便会更好地认识今天!”
……萧玉在爸爸身边过了好大一阵,爸爸才把书本合上,站起身来,把脸转向萧玉问道:“小玉,又怎么啦?”
萧玉仰起脸望望爸爸,虽然心里“扑嗵扑嗵”地跳着,但也不敢隐瞒打赌的事,他想直说打赌的事,却又怕惹爸爸生气,吞吐了阵子,还是怯生生地问:“爸爸,你开过柴油机吗?”爸爸惊奇地问:“柴油机——?”爸爸皱着眉,略加思索,想起来了:队里刚刚买来一台柴油机,大约还没有派定人开,小玉可能想去开柴油机。便对萧玉说:“小玉呀,算了吧,这样的事不必去争。队里的青年人很多,安排谁去开,就让谁去开吧,那就轮到你们这些孩子了。你不要跟他们争这争那的。再说……”
萧玉知道爸爸误解了,又觉得不能隐瞒的了。于是,便急忙对爸爸说:“爸爸,不是争。事情是这样的……。”他把跟生产队长宋小良打赌的事情经过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最后说:“爸爸,你不要生气,我这是被他宋小良逼的,不得已才这样做。要不……”
“要不怎么样?”爸爸有点生气了。他猛然站起来,大声批评他说:“你怎么能这样爱出风头呢?你这是惹乱事呀!知道吗?”
萧玉低着头,心里怕了。爸爸很少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教育过他呢。往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总是心平气和,谆谆善诱,讲明道理之后还要问一句:“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可今天,爸爸简直是怒斥!萧玉不敢开口了,他只用手弄着衣角,半天才小声地说:“爸,我已经惹祸了,没有办法了。这样的人不惹不行啊!”说着,他抬起眼来看看爸爸,“爸爸,你别担心,我如果输了,我就不在东葛庄了。”
“你到哪里去?”
“我……”萧玉本来想明明白白地告诉爸爸,宋小良罚了他一年工分之后,他就下东北,哪怕是下矿井、挖煤炭,他也要把扣去的一年工分钱捞回来。可是,萧玉没有说明,他觉得自己果然那样远走高飞了,爸爸会伤心的。爸爸处境困难呀!在爸爸处境困难的时候,儿子远远地躲开了,算什么儿子?何况还有一位多灾多病的妈妈。平时,萧玉总是想着能为爸爸妈妈多分担一点忧愁,现在好,闯了一点祸就要远走高飞,算什么好孩子?!所以,萧玉只张了张口,便把话吞到肚里。望着儿子把话吞了下去,爸爸仍然在追问:“小玉,你说说,究竟到哪里去?”爸爸转了个身,不待萧玉回话,又说:“嗯,我明白了,你想去闯关东,想学老一辈人那样去当‘煤黑子’,去捞白山黑水的钱。行!有能耐,有志气!”说到这里,爸爸把话停下了,他竟脚步沉沉地踱起步子。萧玉一时没有听懂爸爸的话,不知爸爸是在鼓励他,还是在批评他。因而,他只侧目瞥了爸爸一眼,依然沉默不语。屋子里静悄了,静悄得无一点声息。窗外,深沉地夜色,高大的梧桐树也消失了踪影,只有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时不时发出一二声“叽喳”。爸爸踱步有时,又说:“小玉,下东北这个念头,是个错误的念头……”
“我要是赌输了,总不能在家白吃饭呀!”萧玉抢着说。“这就是错误的根源。”爸爸说:“如其现在想着输后的退路,刚刚就不该跟宋小良打赌!
向宋小良认个错不就完了……”
“爸爸……”
“你不要再辨理由。”爸爸说:“打赌是个错误的行动;下东北,更是一个错误设想。难道除了下东北就再无路可走了?”
“那……”萧玉想不出其他路,他觉得下东北,捞钱养自己,捞钱帮爸妈就是最好的路子。
别的——别的能怎么样呢?他想不出。爸爸认真了,他站在灯光下,故意露出严肃地脸膛,说:“爸爸说你错了,不是吓唬你,是指出你思想上的不成熟。你刚刚涉世,碰到一点事,就过多地想失败后的退路。是的,面对失败,不是坏事。但是我要问你,打赌之后你为什么就首先想到输呢?有志气,就得想到一定要赢,要胜利!要叫宋小良一天给你三天的工分!”
爸爸的话,像一把拨开云雾的大伞,一下子把萧玉面前的黑暗全驱跑了。他觉得自己面前一派光明,绿树青山,鸟语花艳,连蓝天上的云彩都向他点首微笑!他明白,这是爸爸对他的支持,也是对他的激励和盼望。于是,他挺挺胸,爽爽朗朗地说:“爸爸,我一定能够开起柴油机来!?“这就对了!”爸爸笑着说:“不过,真正开起柴油机来,也并不是全凭勇气,得认乎其真地去钻研开柴油机的技术。再说,还得明白,即便开柴油机的本领学到手了,柴油机被开起来了,也不是单单地为了跟宋小良赌输赢。你看咱们这个地方,连开柴油机的人都找不到,落后呀!你要赌一口气,学会它!东葛庄的柴油机一定要由东葛庄的青年人来开!这才是最大的志气!”
萧玉连连点头,但他又问:“爸爸,社会上和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议论说,不准提四个现代化了。他们还说是报纸上说的,搞现代化就要红旗落地,要复辟资本主义……”
“全是一派胡言!”爸爸气愤万分地冷笑一声,又摇头叹气。接着十分愤慨地说:“小玉,不要听他们那些屁话。中国要发达,还得靠四化。不靠四化靠什么呢?如果不搞四个现代化可以避免资本主义复辟,那么就只有贫困落后才算社会主义了?这是混账逻辑!照这个理论行事,我们只好拆掉工厂,砸烂机器,把土地荒废起来,军队也要解散,让八亿人民饿死、冻死!”爸爸越说越有气,脸色都气黄了。他站起身来,背起双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显得十分气闷。妈妈在小锅屋里拉风箱的声音也停止了。整个小院子却是那么静悄悄的;只有墙角下的“唧唧——,唧唧——”的蛐蛐的叫声不断传来,那声音软弱而凄凉。“我想起了城里的几位朋友。”爸爸急忙停住脚步,在窗下一张又破又小的小桌前坐下,把煤油灯的火苗捻大一些。然后戴上老花眼镜,从墙洞里取来一枝铅笔,又铺开一张纸,向萧玉招了一下手,说:“我给农机厂的几个老同志写封信,你明天寄出去。只要他们没有全被打倒,你就可以到那里去学几天,或者他们会给你寄些材料来。”
萧玉高兴极了,双手捧起煤油灯,给爸爸照着亮,扑嗒着两眼,直望着爸爸消瘦的脸膛。见爸爸手中的那支笔在纸上“沙沙沙”的写着,写得飞快——这情景,对萧玉来说,并不生疏啊!他记得从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起,经常把小脸蛋伏在爸爸桌边,看爸爸飞快地,一页接一页地写着。那时候,他是不晓得爸爸写了什么东西。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地懂了,原来爸爸写的全是一些有趣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有好人和坏人,好人总是要把坏人斗败;然而,好人也有困难,也有艰险,例如老游击队员负伤了,年青的战友牺牲了……但是总是要胜利的。那些故事时常使萧玉非常激动,使他暗暗地思考着许多事情,他慢慢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干什么事情,总要拼上去才能胜利!现在,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所惹的这一场是非来,他觉得爸爸不是在写信,好象和往年一样写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不过他又感到自己很惭愧,无形中给年老的爸爸带来许多麻烦。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怎样替爸爸分心。他默默叫着自己的名字说:“萧玉啊,萧玉,你一定要对得起爸爸!”等爸爸把信写好,萧玉觉得稍为放心了,便忙着到水缸里打了一盆冷水,又拿起热水瓶冲上一杯热水,对爸爸说:“爸爸,你洗洗脸吧,该吃晚饭了!”
吃晚饭的时候,天忽然阴了。灰蒙蒙的云彩,挡住了闪闪发亮的星星;风也刮起来了,梧桐树梢摇晃着,圆大的叶子发出“沙沙啦啦”的响声。夜影漆一样的黑。萧玉把爸爸的信精心封好,又妥妥当当地收存起来,然后才去吃晚饭。饭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妈妈和爸爸对面坐着,一只小碟子里放着蒜泥,另一只小碟子盛着咸菜。爸爸正慢吞吞地吃着饭。妈妈没有吃,她紧紧地锁着眉头,又在想什么。萧玉走到妈妈身边坐下,说:“妈妈,你吃饭吧!”
妈妈长叹了一声气,看看萧玉,问道:“小玉,你能开柴油机吗?”
妈妈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微,但很沉重,使萧玉听来却像沉雷一般。他理解到,妈妈正为他开柴油机的事提心吊胆,焦灼不安。他心窝里“扑嗵、扑嗵”直跳。想说几句替妈妈宽心的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说:“妈,我想只要有决心……”说着,他看着妈妈。妈妈是个好妈妈,她温存、善良,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更不高声说话。不过,只要她慢声拉语地说出话来,全家人总是服服贴贴地听从。这几年,家境的坎坷遭迂,使妈妈身体和精神都受到极大的折磨。抓“黑帮”那阵子,大字报批判爸爸,说爸爸是“三反分子”,妈妈从早到晚跟在爸爸身边;爸爸被关在屋里批斗,妈妈就坐在门外,斗爸爸多久,妈妈就在外边坐多久,直到爸爸出来,她才陪着爸爸一道回家。那时候,爸爸的工资也被扣发了,家中生活发生了困难。妈妈把买来的少量的一点点肉食,尽量做给爸爸吃;每当夜深人静,爸爸咳声叹气,愁苦发闷的时候,妈妈就劝慰他说:“慕人,你要想得开呀!不是咱一家。千万不能向绝处打算,只要他们不治死你,要饭也得活下去。”为了爸爸的生活,妈妈把自己心爱的衣料卖了,把多年零星的积累全部拿出来,还偷偷地到医院里卖血。妈妈卖血的第二天,头晕眼花,不能起床,爸爸就知道了。他坐在桌子边直流了一夜的眼泪。就是那一夜,萧玉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睛。“爸爸流泪了?爸爸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呀!”爸爸是个乐观的人,这是爸爸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呢。妈妈虽然现在只有四十六、七岁,可是,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布满额角,头发也大半灰白了,双眸虽然还是亮亮的,但却深沉地陷下去了,也没有往天那么灵活、圆大了。自从全家被遣送原籍,妈妈的精神更加忧郁,身体更加虚弱了。爸爸的冤案,家境的遭遇给妈妈带来极大的痛苦。这痛苦,她总是偷偷地藏在心里,一点也不表现出来,真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她依然是那么沉静地、细心地料理着家庭的一切。不但不说一句急躁的话,烦恼的话,相反却时常宽慰着爸爸,宽慰着全家人。尤其对于小玉,那是更加体贴入微。但是,妈妈心里痛呀,只要她听到有人说儿子是什么“黑七类”、“小反革命”这一类的风言风语,她的心总是像钢针扎得那样疼痛。可是,她在孩子面前偏偏面带着微笑。她甘愿让一切痛苦和凌辱都向自己扑来,而不愿意使孩子的心灵遭受创伤。
她的心情,也许是别人体会不到的,只有细心的萧玉才明白妈妈的心情。许多个早晨,他看到妈妈含笑的双眸带着红肿和血丝,他便知道妈妈准是又流泪了。他想安慰妈妈,想宽宽妈妈的心。可是,他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安慰妈妈,怎样做才能宽妈妈的心?他明白:妈妈早已把全家的痛苦都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最深处了。现在,妈妈竟然一连汉了几口气。这要比大哭一场还要使萧玉难过呢!他想对妈妈解释几句,他的喉头梗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低下头来,只好把眼泪和晚饭一起吞下去。萧玉的心痛妈妈完全看出来了。“他是个孩子呀!孩子顶受这么大的压力,能顶得住吗?”妈妈用颤抖的手给小玉碗里夹几片咸菜,然后不急不躁地说:“小玉,吃饭。吃饱了饭就好好睡觉。不是要开柴油机吗,休息好了,精神足了,才能学呀!快吃饭。”
萧玉仰脸望望妈妈,泪水滴在碗里。“妈,我吃。一定吃得饱饱的。”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还是微笑,连声说“好!”。晚饭之后,萧玉觉得心中很烦闷,便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在屋后的小河边站了一会儿,怕妈妈耽心,便回到家里,悄悄地坐在梧桐树下,双手托住下巴,入神地思索着什么。夜色暗淡而苍茫,一阵凉风吹来,萧玉感到一阵寒意,可是他一动也没有动,却把脸仰起来,望着苍茫的天空,依旧想着自己的心事。“开得动柴油机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么一问,他感到自己有些害怕了。“是呀!自己从来没有跟柴油机打过交道呀!”于是,他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萧玉呀!你怎么去闯这个乱子?柴油机能是说开就开起来的吗?那些圆筒筒、方盒盒、圆轮子、透明的小皮管管,你认识它们吗?你知道那个方方的大肚子里装着什么?”想着,他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像是闭上眼睛看不到地球上的东西一样,把开柴油机的事隔它远远地。压到自己头上的事哪里是想隔就隔得去的呢?萧玉越是不想想开柴油机的事,开柴油机的事越往头脑里钻,闭上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他只好仍然去想呀想——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那是去年快到春节年关的时候,劳累一年的社员,想在过年的时候改善一下生活。怎么改善呀,家中除了山芋就是山芋,烧煮蒸都是它呀!“山芋饭、山芋馍,离开山芋不能活!”可是,竟有人想出用山芋打出淀粉,用淀粉做成粉丝的办法来改善生活。于是,便从外地请来一位“粉匠”师傅,为家家户户做粉丝。这师傅手艺很高,做得粉丝又匀又细又长,亮晶晶的,像一束束玻璃丝那样好看。萧玉想学这一手技术,便邀坤坤到做粉那里去帮着粉匠干些杂活,仔细看他怎样把淀粉打成粉糊,怎样把粉湖放在漏瓢里往开水锅里下粉丝。看了几天,萧玉觉得打粉糊有学问,打稠了,滴不出丝;打稀了,也滴不成丝。他便向粉匠师傅请教。
那粉匠师傅很保守,怕萧玉学去这种手艺,所以,不但不肯教,还把打粉糊说得神乎其神:“这个学问可太大了,粉糊稠了下不了丝,稀了粉丝拉不长,难啊!没有五三年真功夫不能出师。”
第五章
“三五年就三五年吧”,萧玉说:“我拜你为老师怎么样?”
粉匠一见萧玉认真了,心中犯了嘀咕:教吧,教会了他以后自己就吃不开了;不教吧,这孩子又那么认真。这咋办?想了半天,说:“拜师到是可以的,只是有个规矩,旧社会是要出20块‘袁大头’作拜师礼;新社会不兴‘袁大头’了,那就给我50元人民币拜师吧。”
“五十元?”萧玉头脑懵了一下:“我干一年农活也捞不了五十元呀!”坤坤一听泄了气,他把萧玉拉到一边,对他说:“算了吧!每天跟着熬半夜,弄得一身是粉,学成学不成还不知道,先要五十块钱,拉倒吧!”
萧玉说:“不能拉倒,非学会不可。咱把这个技术学过来就不要到外地请人了。”
坤坤说:“你没听粉匠说吗,稠了不下丝,稀了拉不长。可难啦!”
萧玉想了半天,想出一个鬼主意。他对着坤坤的耳朵“如此这般”一说,坤坤点头笑了。他和坤坤到了粉坊,这时粉匠刚打好一盆粉糊,到外边找火柴吸烟去了,萧玉趁这个机会,伸手摸起一只水瓢,从缸里滔了一瓢清水,一下子倒进粉糊盆里,又用手搅了搅,便躲在一旁,专看粉匠怎么办了?粉匠师傅吸烟回来,一摸粉糊,稀了。自言自语说:“咋回事?粉糊怎么稀了?”说罢,便从案子上提过热水瓶来,往粉糊盆里冲了一碗开水,用棍子搅了搅,粉糊就变稠了。这下子萧玉明白了:“稠了加冷水,稀了加热水。”第二天,萧玉就在自己家里学着做粉丝。并且把自己在家里做的粉丝拿来跟粉匠师傅做的比赛,粉匠把眼都气楞了……现在,萧玉想到这件事,也觉得开柴油机不一定学不成。可是再一想,开柴油机一定要比做粉丝困难得多。何况又没有师傅试范。他正在低头思索,听得院外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有人从外边撞了进来,把秫秸门也撞倒了。
萧玉正要站起来问话,来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急切地问道:“小玉!听说你要开柴油机,我帮你开。”说着,两手互相卷一卷袖口。萧玉一看,是赫笑男。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已经很了解她了。笑男是个勇敢、热情,而又心细的女孩,从小就像个男孩子。在她小学刚刚毕业的那年,妈妈有病死了,家里没有人照应,就不再上学了。自从萧玉一家来到东葛庄以后,笑男时常跟着萧玉学文化,不到两年的功夫,就把萧玉学过的初中课程学走了。最近,又借来几本高中的课本,请萧玉的妈妈讲课。村里有几个女孩子提醒他:“别往‘黑帮’家里跑。”她用鼻子把她们哼得脸通红。有一回,队长宋小良在社员会上点她的名,说她“阶级立场不稳”,她跳起双脚来到宋小良面前。她一手握着割草的大镰刀,一手指着宋小良的鼻子,说:“我就不稳,你能咋着?你说人家是反革命,我就不信!萧慕人是贫农,是老革命,我看你比他差到地狱里去了。”她讲起话来不但嗓门高,而且口齿凌厉。宋小良没法还口,气得乱跺脚。在场的人怕惹出事来,一边把笑男拉走,一边笑嘻嘻劝宋小良:“你是干部,别跟个毛丫头一般见识吧。”宋小良拧了几拧脖子,拿笑男毫无办法。赫笑男对于萧玉一直很同情,萧玉不上学了,到田里去劳动,笑男总爱和他连边干,锄地时,她替萧玉带两垄;抬土时,她让给萧玉长长的杠头。萧玉也很喜欢跟这个小姑娘接近,有什么事总爱对她说一说。这次,笑男跑来鼓励他开柴油机,萧玉觉得身上添了许多力量。他对她说:“笑男,你说我能不能学会开柴油机?”
“能!”笑男坚定地说:“人家能学会开火车,开飞机,你还不能学会开柴油机?”
萧玉点点头说:“对!对对!”
笑男拉萧玉坐下,她说:“萧玉,我知道你跟‘三滴水’打赌这件事,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吃过晚饭赶忙刷了锅、洗了碗,来看你。路过队委会的办公室,听里边有什么人说话。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一听,是‘三滴水’宋小良,在开什么小会。只听‘三滴水’叽叽喳喳地说:‘……那个黑帮崽子萧玉敢跟我打赌,这是老黑帮指使的。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正想收拾他呢,他自己跳出来了!我们要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紧的。’……你说这事大不大?
”说到这里,笑男换了一口气,接着说:“宋小良还说:‘我们一定要把这场阶级斗争抓好,往上级报典型,说不定咱东葛庄就更出名了。还能上报纸呢!到时候我们都能当上阶级斗争标兵,入党也够条件了。’他们想出名、想当官、想入党,就想拿你们这一家开刀,他的心好毒啊!萧玉,咱们要想个法儿治倒宋小良。”
萧玉一听这话,肚里一股怒气“咕隆”升了上来,暗暗地咬住牙说:“好啊!我明白了!宋小良是不害好人不安生的人啊!”回想到全家被送回乡的那天,爸爸刚到家就被宋小良拉去斗了一场,那情景多么可怕啊!爸爸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子,两个彪形大汉架着爸爸的胳膊,拼命往下按脖子,一直按得脖子上的木牌子几乎能触到地面上。这样九十度的大弯腰,一直弯了个把钟头,爸爸满头大汗,汗滴“巴嗒,巴嗒,”往地上落,把脚前的一大片地都滴湿了。宋小良还不罢休,又强迫爸爸跪在石子上,跪得两只膝盖流出殷红的血,一下子晕倒在地上。宋小良又踏上一只脚。那一脚踏得好重啊!爸爸伏在地上,那脚踏在脊背上,一直踏得“嗷——”一声呕出一滩黄水来……当时,萧玉恨不得跟宋小良拼一场。可是妈妈却死命地拉住他,动也不让他动,也不让他哭。事后他问妈妈,“我们家是不是和宋小良有仇恨呢?”妈说:“爸爸参加革命离家的时候,宋小良还没有出生呢!解放以后,爸爸很少回家,也没见过面。”萧玉问:“那末,他为啥对爸爸这样仇恨呢?”妈妈只摇摇头,叹了一声气。
这个疑问总在萧玉的脑子里荡来荡去。有一回,他对爸爸说:“有朝一日,我要替你报仇。
我非在他宋小良脊背上踏两只脚不可!”不料爸爸却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你怎么能把这仇恨记在宋小良身上呢?这不是他要这样干的,是上边有人指使他这样干的。小玉,你不要再提这句话了,你不懂这件事的根基!”可是,宋小良为啥这样干,萧玉始终没有解开这个谜。现在,笑男所说的话把这个谜解开了:宋小良是想用这个办法升官啊!萧玉暗暗骂道:“宋小良你这个大坏蛋!”他真想立即找出一个办法来把宋小良好好地整一顿。可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他心里实在着急,直觉得胸膛里像燃烧着一把大火那样灼烫,鼻孔里好像正在往外冒着生烟,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天空。笑男见他一声不响,以为萧玉怕了。便拉他一下,说:“小玉,不要怕!他又不是老虎,总不能一口把人吞下肚。”
萧玉说:“我不是怕。我想……”
“想什么?”
“我想,为什么坏人要整好人呢?咱们不是新社会吗?新社会应该是好人的社会,好人不应该受苦才对啊!你说对吗,笑男!”
“那……”笑男一下子被问楞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号的问题,所以一时答不上来。这个问号实在太大了,笑男没有办法解释,只好说:“好人坏人分不清楚,咱们还是说说柴油机的事吧。”
“柴油机……”萧玉沉思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柴油机,我到底开不开呢?”
“啊?!”赫笑男吃了一惊。她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不开柴油机了?你怕宋小良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把听一的话都学给萧玉听,结果把他给吓住了。”萧玉,要是害怕你就别干了。”萧玉说:“我哪里是害怕呢?我是怕因为这件事给爸爸增加痛苦。笑男,你想想,我真够傻的,我真不该跟宋小良打赌。就算我把柴油机开起来了,连拖拉机、汽车全开起来,那又怎么样呢?不是也开不倒坏人吗!咳,没想到宋小良还要拿这件事来整爸爸,我真是做了一件大傻事!”
赫笑男皱眉头了,她听懂萧玉的话了,这是不害怕的害怕。心想:“赌都打了,能退得了吗?宋小良是造反派,是生产队长,不是孩子,不会说话不算数。你萧玉今天就是退下来不干,该斗萧伯伯他还是要斗的,斗完了,还是得扣你的工分。”笑男想:“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退步呢!”要是往常,要是别人,赫笑男早调转屁股跑了,并且永远不和他交朋友。今天不行,今天是萧玉,是她心里崇敬的人物,也是她决心帮他克服困难,办成他想办的事的人,她不能一走了之。赫笑男皱着眉,思索半天,想用激将法激激萧玉,便说:“萧玉,不想开柴油机就不开吧,宋小良会怎么样呢?总不会真扣你一年的工分吧?就是真扣了,也是小事,不就是一年的工分吗,有啥了不起?还有,别人可能会说你‘吹大牛’ ,就让他们说去吧,谁说烂谁的嘴。”说罢,笑男转身就要走。“笑男,你别走呀!”萧玉叫她。“不走干什么?”笑男说:“柴油机不想开了,你没事干了,我在这里做什么?”
萧玉早已像被一盆冷水朝头顶浇一下一样清醒了,望着面前的笑男,心里热腾腾地翻腾起来。“是啊,没有退路了,柴油机非开起来不可!”萧玉正要说话,笑男已经转过身,三步两步来到亮着灯光的窗前,两手“叭叭”地拍打着窗棂,大声喊道:“萧伯伯,萧伯伯!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萧慕人正在看,听到赫笑男的喊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隔着窗棂问:“是笑男吗?什么事呀?”
“萧伯伯,”笑男把嘴巴靠在窗棂上,说:“小玉哥说,他不开柴油机了,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呀?”说着,萧慕人从屋里走出来。来到笑男面前又问:“怎么回事呀?”
赫笑男一见萧伯伯站在自己面前,情绪一下子冷静了——笑男素来十分尊敬萧伯伯, 知道萧伯伯是个大学问家,学问大得连学校的老师都没有人比得上!萧伯伯学问大,又平易近人,无论在谁面前都那么和霭可亲。她常常想,“若是萧伯伯能当国家主席,那老百姓会多么幸福呢?萧伯伯没有当国家主席,竟被送回老家受宋小良这样的小流氓管制了,真不合理!”萧伯伯不是国家主席,可在笑男心里,他就是国家主席那么崇高、伟大!“萧伯伯,”笑男把头垂下,赌气地说:“小玉哥说他是个傻小子。他说把柴油机开起来也不能把坏人开倒。萧伯伯你说他这话对吗?”
“唔?”萧伯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笑男,你说呢?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不聪明。小玉哥说他是傻小子,我才知道我是傻丫头。我想可也是的,就算你把柴油机开到天上去,好人照旧在地上坐牢,萧伯伯照旧在东葛庄挨斗,宋小良也照旧在队里当队长。”笑男连气也顾不得换,一口气不停地接着说:“萧伯伯你说说看,咱们不是新社会吗?
新社会了,为啥老是坏人整好人呢?萧伯伯你是老党员,又是有学问的人,你说说看。”
萧伯伯的心突然跳起来了,好像面前有一天大雾要他去闯开一样。他极力地思索着如何向孩子们解答这些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也是十分难解答的,虽然对于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并不突然,然而孩子们提出这件事来要他立即回答,这确实太突然了,用什么言事说呢?
哪有那样的三言两语就把这样大的问题说清楚呢?以往他只是暗暗地思索,那是为了给自己解答问题。对于子女,他是从来也不愿意讲出口的。他生怕稍不留心,会把一棵阴暗的种子拔落在孩子的心田里。那样会造成孩子对社会主义、对党的误解,或者称为误会。在他想来,这种误解也好、误会也好,已经在许多同志心中造成了。这是我党的一大损失!每想到这一点,萧慕人就非常痛心,他出于这种对党的忠诚,常常被斗之后还能够极力掩饰着痛苦。
那一次,他的胳膊被拧断了,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向老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要让孩子知道,不要引起孩子对党有什么怀疑。”他总把孩子当成孩子。可是现在,万万没有料到,孩子们自己发觉到是“傻小子”、“傻丫头”!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双脚,心里依然“嘭嘭”跳着,想到:“是的,孩子已经大了,你不能让他们不思考!更不能麻醉孩子的灵魂!
要给孩子们解答问题,要帮助孩子们思考,这是老一代的职责!”他忽然感叹起来,感叹历史上竟会有这一段岁月,在这个年月里,连做父母都不容易,尤其是戴着反革命帽子的父母更不容易做!当子女问你为什么戴“帽子”的时候,你可怎么回答啊!说应该戴吧,自己不甘心,说不应该吗?那么谁错了呢?是党错了吗?整个党是不会错的。但是,党是通过各级代表她的人物说话办事的呀!难道是他们错了?例如孩子们提到的好人为什么坐牢,他自己也很不理解。用囫囵吞枣的办法来回答,那是不能服人的。许多好人又要关起来不放,又不向老百姓说清楚关他们的道理,老百姓弄不清爽哪是米儿,哪是豆儿,这怎么得了呢?……萧慕人心里嚯嚯跳着想:“现在孩子们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他一直来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开柴油机不开柴油机的事。开柴油机的事早跟小玉说清楚了,他也明白了。现在是好人、坏人怎么公平过日子的问题。这可是当今社会一个最突出、最无边际的问题,谁也无法解答的问题。爸爸走过来,抚摸着萧玉的头发,深沉地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的心事和现在许多年轻人的心事一样,看到我们这个国家前途好像很涉茫,就颓丧了,什么也不想干了,学业也荒废了,甚至于要往邪路上走。哎呀,你们的头脑太简单了,眼光太短浅了!你们的知识太浅薄,不知道历史。历史上坏人当道的事情是常常出现的,而且往往可能破坏一个国家,把一个伟大的民族引向毁灭的绝境。可是你们要明白,这种事情终归是不会持久的。”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住,招呼笑男和萧玉都坐下来,才兴致勃勃地说:“孩子,你们还是少年时代,就赶上了我们党和国家的这段特殊时期,就好比田野里的禾苗一样,刚刚出土就遭到了一场酷霜,应该说这是不幸。但这也可以说是好事,这会使你们明白许多道理,增长许多知识。你们看,咱们这个小小院子里现在不是一片苍茫的夜色吗?”说着,他张开手掌来回摆动着。
孩子们点点了头,他才接着说:“眼前是一片夜色,可是到了明天四五点钟就变了,就是一片光明!你们说对吗?到明天。”
“对的,爸爸。到明天………”
笑男甩了一下短短的小辫子,“咯咯”笑着说:“我说呢萧伯伯,柴油机还是要开,对不对,萧玉?挺起胸来开!要是你觉得我有用,你就说 ,刀山火海……”
萧玉点点头,却又惶惑 不安地说:“爸爸,宋小良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有点怕……”
“怕?”爸爸说:“是应该怕。长期斗下去是不得了。可是,这种动向如果真的朝着你来了,躲藏都不行,就得迎上去!”
“不,爸爸!”萧玉说:“我是怕你和妈妈再受苦。”
大家都沉默了。妈妈确实是在为这件事担惊受怕。一晚上,她坐在淡淡的灯光下缝补旧衣,可思想一直围在萧玉身边,萧玉和笑男的谈论,爸爸对孩子们的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爽爽。她本来想走出来,说几句鼓励孩子的话。她没有走出来,她觉得爸爸已经把她要对孩子说的话全说出来了。本来她不想再出来了,可是,当她听到萧玉担心她的时候,她欠身起来,缓步来到院子中间,说:“小玉呀,妈别的都不担心,就是怕你碰到困难退下来!”
萧玉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妈妈,好一阵子,才走向前对妈妈说:“妈,我绝不退下来!”
夜深了,爸爸要萧玉把笑男送回家去。萧玉和笑男正要动身,抬头看见一闪一闪地电灯光奔他们走来。孩子俩警惕地闪在一边,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院子外的手电灯光愈来愈近了,很快便到了萧玉家墙院门前。笑男估计是宋小良。她暗暗地猜想:“天这么晚了,他来干啥的呢?是不是来通知萧伯伯去挨斗的?”她伸手把靠在梧桐树上的一根桃水扁担摸在手里。这扁担是桑木做的,大约有两米来长,论重量也有十来斤。笑男一伸手便轻轻悄悄地拿起来,小声对萧玉说:“你快进屋里去,我对付他!”
萧玉摇了摇头,把扁担要过来,仍然靠在梧桐树上。这时灯光一闪一闪地进了院子。笑男弯下身子,仔细一看,忽然惊喜地叫道:“呀,是坤坤!你来干啥?”
“坤坤!”萧玉也迎上去。“这么晚了,你来有啥事?”
坤坤先是不说话,神乎乎地院子里打量一下,急忙向萧玉和笑男打了个手势,接着转身就走,三步两步来到萧玉家的小锅屋里。萧玉和笑男都很奇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笑男跳过去,一把抓住坤坤的胳臂往后一拖,不料失了手,用力太猛,差一点把坤坤拽倒。她急忙把他扶住,问道:“坤坤,什么事呀?快说,快说,快说!”坤坤还没迭得回答,她又跺着脚问:“你怎么哑吧啦!快说呀!”
坤坤白她一眼,趁着手电灯光转脸看一看,见萧玉也跟在身后,这才不慌不忙地找着火柴,把锅台上的煤油灯点着,然后,双手卡住腰连连喘气,又招呼萧玉和笑男都靠近一点。那架势、那神态,就像大人招呼小孩子似的。“过来,过来,都靠近一点儿!”
笑男心里急得快要着火了,两只手甩得“扑楞”、“扑楞”响,连风都带起来了,身子“滴溜”打了下个圆圈。差一点把锅台上的灯碰倒。萧玉心里也有些纳闷,一把把摇晃着的油灯扶稳,向坤坤点点头,说:“坤坤,有话快说!”
“不要急,不要急。”坤坤嘴里念着,动手解开上衣的三个扭扣,衣襟往左右一分,胸前扎着一个很大的方形纸包。取下纸包,拆开一层旧报纸,又是一层旧年画纸,打开年画,露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双手递给了萧玉。在坤坤拆纸包的时候,笑男开始很疑惑,后来见他好像电影上给八路军送情报的孩子一样,又觉得很好玩。当她看到拿出来的是一本什么厚书,以为是什么好看的小说,便想一把抓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可是,书在萧玉手里,她不好意思去抢,便伸着头去看。锅台很矮,萧玉把书接过来,蹲下身子,凑在小油灯下,看一看,这厚书很破旧,封面早撕掉了,还好,书上的字倒满清楚,原来是一本《农用柴油机概述》。萧玉又惊又喜,咧嘴向坤坤笑着说:“坤坤,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坤坤得意地说:“咳,去年八月十五那天,我跟俺娘到俺姨家去,俺姨又带俺去看俺姨夫。
俺姨夫在酱菜店里卖辣酱,就是酱菜店里的营业员,懂不懂,卖酱……”
笑男又急了,跳着脚说:“看你扯到哪里去啦!卖酱关书屁事?”
“卖酱菜就是卖酱菜。”坤坤白笑男一眼。笑男急得把手一甩,不巧打在坤坤脖子上。也是她力大手重,“嘭”的一声,把坤坤疼得直咧嘴。萧玉对笑男说:“笑男你别打岔,让坤坤说啊!”
坤坤揉了揉膀子,才接着说:“这旧书都是当‘四旧’卖给酱菜店,俺姨夫他们拿来包酱菜用的。俺姨说撕了怪可惜,就给俺姨夫要来带回家,然后送给俺娘夹鞋样用。现在萧玉哥要学开柴油机,我就跟俺娘商量,把这本书拿来送给你。小玉哥,你看有用吗?”
坤坤绕了那么个大圈子才说清楚,惹得笑男咯咯大笑。她刚要催着萧玉快把书看一看,却见萧玉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搂着坤坤的脖子,跳着蹦着,嘴里直叫:“好朋友!好朋友!”坤坤也高兴得跟着跳,一起叫:“好朋友!”两人这样一跳,把锅台上的油灯竟撞翻了,“当啷”一声,油灯从锅台上滚下来。笑男一见不好,赶紧躬下身来,张开两手把油灯捧住了。谁知油灯烧得滚烫,煤油横流,烙得她的两只手掌疼痛难忍,沾了两袖子煤油,可又舍不得抛开。便忍住疼往锅台一放,又没放稳,“唿”的倒下来,她只好张开衣襟接住。萧玉抢过去把灯放稳。笑男两手烫了两个水泡,衣襟上泼了一大片煤油,煤油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呛得她鼻孔里酸辣辣,她用手去揉鼻子,手上的油又抹在鼻子上留下黑乎乎的两朵花。坤坤一见她那模样,真想哈哈大笑。刚要咧嘴,猛然想到笑男是个不好惹的女孩,要是她一生气动起手来,一把能把人的脖子拧得后脑勺朝前。再看一看,她低头一声不响,双手扯着带油的衣襟发怔,小嘴噘得老高,两腮鼓得绷紧紧。不用说是动气了。坤坤不但没敢笑,例是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往萧玉身后躲藏。萧玉也是心里咚咚直跳,惶惑不安地看着笑男。他真有点难过,暗暗地想:“笑男从小没有娘,衣裳都是她爸爸缝补洗换,做一件衣裳怪难的,弄上一身油该怎么办呢?”他不声不响地拿起一只瓦罐脸盆,舀了半脸盆水,双手端着送到笑男面前,用惭愧的声音说:“先洗洗脸吧!洗完脸赶快回去洗衣服。”
第六章
外边的夜是漆黑的,小厨房里的灯光也十分暗淡。笑男踩在锅台边,没有洗脸,在暗自生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可以听到院子里梧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她正低着头,却见自己的眼前有一个女娃的脸影对着她,两只大眼睛向她扑闪了几下,两腮上的酒窝也动荡着。她觉得很奇怪,定神一看,才知道面前是一盆清水。她明白了,是自己的影子。抬眼看了一看,萧玉正躬着身子捧着水盆。她心里一热,抬手把脸盆接过来,放在脚边,又用责备的眼光把萧玉和坤坤各瞅了一刹那,闪了闪两腮上的一对酒窝,哧地一笑,又噘着嘴说:“真讨厌!谁叫你们跳舞呢!书上泼了油没有?”萧玉和坤坤这才放下心来,互相笑了笑,忙着去检查书。笑男早把油灯挑亮了。他们三人便围在锅台前,在淡淡的灯光下,翻开了那本厚厚的书。旧书被他们一直翻了二十多页,坤坤越看越糊涂,刚才那股高兴劲儿悄悄地跑光了,慢慢地打起磕睡来;笑男也看不懂书上是讲的什么意思,心里很是着急,又听坤坤打了几声呼噜,便有点生气,用胳膊肘子捣着坤坤说:“别睡,别睡!”坤坤朦朦瞳瞳地说:“算了吧!有书也白搭,学不会。”
笑男急道:“学不会,那可怎么办呢?”
坤坤说:“我不学了。我用手电去捉几只麻雀给你们吃。”
“去你的吧!”笑男来了火,两眼瞪起来。萧玉只顾入神地看书,没有注意笑男和坤坤说话。一看笑男发火,便劝她说:“笑男别急,让坤坤睡去吧!你也该歇一歇。”说着又继续翻书。笑男问道:“萧玉,你能看得懂吗?”
萧玉摇着头,说:“模模糊糊的。要是能有部柴油机,一边看看一边学,就好了。”
笑男不加思索地说:“好办,咱们到农具保管室里去偷。把那台新柴油机偷出来就是了。”“那能行吗?”坤坤说。“咋不行?”笑男坚定地说。“咱又不是偷出去卖钱,是偷出来学习。学会了再还就是了。

“偷出来往哪里放?”坤坤问。“往我家里放。”笑男说。萧玉摇摇头:“不行,不能偷。保管室少了柴油机,保管员张玉华爷爷也不得安生。一吵呼,一查,弄出事来,再想看看也不易。”
“那怎么办呢?”笑男问。“我看这样办,”萧玉思索了半天,说道:“坤坤你把手电筒给我,我今夜偷着钻进农具保管室里去,好好摸它一夜,天亮前出来。我想一夜间总会学点东西的。”
笑男说:“行,咱们先这样干一夜。你进去,我在外边站岗,凭谁来了,我挡驾!”
坤坤说:“咱找张爷爷要钥匙不行吗?我看准能要来,张爷爷挺喜欢小玉哥,只要向他要,他准会给。”
说起张玉华爷爷,萧玉没搭话,他把眼眯起来,沉思着……保管员张玉华,六十岁,花白的胡子,苍苍的白发,满脸皱纹。他是土改时的村农会长,由原来的大队长降职为东葛庄生产队的农具保管中,是被惟一保留下来的老干部。其实,也只是个名义干部了,队里有什么事也不找他。这老头天生的多管闲事,看不惯的事,对谁都不留情面。因而,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每天除了收拾农具以外,便是一刻不停地去田间劳动。张玉华爷爷对萧玉一家可好啦,不光不给为难,还很照顾。张玉华是东葛庄的老户,三代赤贫,解放后最早出来革命的积极分子。由于心性耿直,办事公道,待人诚实,全村人全票选他当了第一任村农会长。他比萧玉的爸爸萧慕人整整大了25岁,他是亲眼看着萧慕人长大的。当年萧慕人出来参军,还是张玉华牵着马把他送走的呢!那之后,他常常夸耀自己,“为党送去了一个好干部”,常常为东葛庄出了个文化名人自豪!萧慕人成为“反革命”被遣送回东葛庄了,张玉华第一个不相信:“混说,萧慕人反党了,天下便再无好人!?可是,萧慕人千真万确被送回来了,老汉闷不作声,凭怎么说,心里就是不服。萧玉一家人来家那年,大队个别干部要拉出去在全大队游行,张玉华爷爷不同意。他在党支部会上说:“萧慕人在地方没有罪,是咱这里的贫下中农。他写的书有什么‘罪’,咱说不清。再说也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斗。”在小队里,张玉华爷爷也总是千方百计照顾萧玉全家。萧玉觉得,像这样一个人,找他要钥匙他是会给的。他想去找他。当他要动身的时候,萧玉又停下脚步,他立刻又想到了难处:“不能去找张爷爷,这样做,就给老人家添困难了。‘三滴水’知道了,准说张爷爷立场不稳。至少要开他的批评会。不能因为这件事给人家添麻烦,惹苦恼。
”沉思了半天,萧玉对坤坤说:“别去找张爷爷了,咱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赫笑男眨眨眼,犯愁了。“这是好事呀!张爷爷啃定会帮忙,说不定他还会到保管室帮助干呢!怎么能算给他添麻烦呢?”笑男一时想不通。可是,她知道萧玉遇事冷静,想事比她想得周全,自己想不通的事也得听萧玉的。她垂着头,陷入了沉思……好半天,她又兴奋地开了腔,说:“萧玉,我有办法了,保管室的窗子是木棍插的,可以拿开,你和小坤从窗户爬进去,带着这只煤油灯,你们在里边看柴油机,我在外边站岗。有人来了,我便咳嗽一声,你们熄了灯,只管别吭声。等人走了,我再咳嗽一声,你们再干就是了。”
萧玉想了想,本来不想这样干,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说干就干,咱们走。”
夜很黑,对面瞧不见人模样,伸手看不见五指;风在树枝上吹过,发出一阵一阵“吱——呀”的响声。萧玉他们来到农具保管室外边。赫笑男站在大树杆旁边,朝着远处认真地看着。萧玉把《农用柴油机概述》往衣袋里一装,和坤坤一起来到窗下,摸摸窗台上,窗户上的几根细木棍还活动呢。坤坤用手活动一下,可以拿掉。他便轻轻地抽掉两根。然后,他托着萧玉,萧玉爬上窗台,先伸过去一条腿,找着落脚,又把这条腿抽过去,然后把身子缩进去。坤坤先把头伸过去,萧玉抱住他的双肩,硬是把他抱进农具保管室。两人进屋之后,萧玉点着煤油灯,找着柴油机,两人蹲下身来,翻开书本,一项一项地查对起来。站在农具保管室外的赫笑男,精神抖擞,两眼四望,微风吹着她散乱的发头,扇动着她的衣襟,阵阵冷气扑到她脸上。可是,当她看见窗户闪出的灯光,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夜越来越黑了,微风摇动着的树影,雾雾昏昏地像一堵一堵黑云。村子里很静,只有守夜的家犬,一声两声地呼应着。夜给人一个可怕的寂莫。赫笑男可不在乎,她全神贯注地站着岗。“黑夜有什么可怕呢?”笑男鄙夷地翘了翘了鼻子尖儿。怕什么呢,笑男孩子的时候,挺喜欢捉迷藏,东葛庄的旮旮旯旯,那里她没去过,她还特意拣着有“鬼”的地方去呢!有一次,孩子们打赌,藏三次谁都捉不着,他就是英雄,以后再说话,村上的孩子全得听他的。笑男下决心要当孩子们的首领。往哪里藏呢?村中间的秘密所在孩子们全知道。笑男想了阵子,一溜小跑钻进一座被人们看作最恐怖的小房子里,——那座房子三天前吊死了一个叫红嫂的年青妇女。据说从房梁上把那妇女解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舌头全在体外,脸青紫得像茄子,可吓人呢。可是,笑男却瞧着她直落泪。有人问她怕不怕,她摇摇头,说:“死得多可怜呀,我不怕。”
笑男跑到这座搬空了的房子里,还没站稳脚,就听得“吭哧,吭哧”的轻微喘气声。她的脑门立刻凉嗖嗖的。“啊?真有鬼?”她本想拔腿跑回去,可是一想,“世界上能真有鬼吗?没有呀!听老师和干部们讲过,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鬼。就是有鬼又怕什么呢,鬼是人变的呀!这位嫂子活着的时候,又老实又和气,还很体贴我呢。我正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吊死,要是她变成鬼了,说说冤情,我倒可以为她伸冤。”想到这里,笑男挺了挺脖子,给自己壮壮胆,小声地说道:“红嫂,你别吓唬我,咱是好姐妹。有什么冤屈,你只管说。你不知道吗,我最爱打抱不平,你说清楚了,上县上省,我去替你伸冤!谁逼死你,你只管说吧!”
笑男咕哝一阵子之后,又抬头看看屋顶,屋顶上还有前天“叫魂”时扒开的两个洞,露出一线灰蒙蒙的天;这时,又听得房子里“吭哧,吭哧——”的喘息。她屏着气,朝着洞黑的房间打量起来。当她趁着洞顶透过来的微光,看到房子一个角落的时候,发现原来是两个吃饱肚子的绵羊。笑男上去就是一脚,踢得一只绵羊站了起来。笑男又把另一只绵羊踢起,骂道:“鬼,把小姑奶奶吓了一跳!”笑男又笑了。她说:“好吧,你们跟我做伴儿吧,谁也不敢来找我。”
果然,一连三次,捉迷藏的孩子全被捉住了,唯有笑男没有被捉住。她真的成了孩子们的领袖。孩子们问她藏在什么地方的?她说明了,孩子们都不信;第二天一去看,真的发现了绵羊和她的鞋印子。从那以后,孩子们更佩服她的胆量。有的孩子夜晚有什么事要出门,总请笑男陪伴,给壮壮胆。笑男站在夜幕里,又动起了脑筋。她想:“不能只管站岗,万一宋小良来了,得想办法装鬼,吓唬宋小良。宋小良是个胆小鬼!”她眯着眼想了半天,忽然抱起一抱麦草,又抓几条当绳子,把麦草捆成个草人,用手里的棍子插上去,举起来试试,足有五尺高。她笑了:“宋小良你来吧,我先蹲着不动,你来了我就站起来,站起来之后再慢慢地往上举草人;举起草人我就朝你跑去,要不吓憨你……”她几乎笑出声来,但又急忙捂起自己的嘴。农具保管室里,萧玉和坤坤抱着书本,一边查看,一边认真地对着机件,摆弄着,他们找着了柴油机的摇把,又从书本查到使用方法,就干起来。摇了几次,除了被摇把把胳膊揍得又疼又酸之外,柴油机上的大轮子一动也没有动。坤坤以为他们的力气不足呢,便趴在窗口轻声地叫道:“笑男,笑男,你过来!”
赫笑男轻步如飞来到窗口,问道:“什么事?”
“我们摇不动,你过来摇摇!”
笑男从窗口爬进去,卷起袖子,按照萧玉对她说的方法,用力摇起来。可是,那个圆圆的大铁轮,转过去又转回来,一圈也不肯转。没办法了,三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老半天,萧玉才说:“这样吧,咱咱先认认它身上的机件,明天我到县城拖拉机站,去看看人家拖拉机上的柴油机是怎么发动的,顺便也去拜一位老师。”
“对,是个办法!”坤坤和笑男同声说。于是,他们又认真地查对起机件来。赫笑男又从窗口爬出来,还去放哨站岗。这时候,东葛庄上还有两个人睡不着觉,他们也都在想着那个新运进村的柴油机。这两个人头一个便是宋小良,再一个就是张玉华:打赌的事情发生之后,宋小良一忽儿便丢到脑后去了。“什么打赌,毛秧子孩子耍着玩罢了,当什么真!”可是,在他吃饱了晚饭,想起耍斗什么人的时候,他又觉得柴油机打赌“不是小事。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村上那么多孩子为什么都不出头,偏偏一个‘黑七类’的孩子出头呢?怕是变着法儿跟我阶级斗争吧。”想到这,宋小良沉不住气了。“我得出去探探情况!”
宋小良首先在队里召集了几个打手开会。会后,便独自一人到村子里去转游。别看宋小良是生产队长,一村的人伍头,探听别人家的隐私他可算本领高超。因为他会偷偷摸摸翻墙头。他想钻到谁家家院中去,三五尺的墙头,他把肚皮朝上一贴,便爬上去了。往日,他老叔常常担心地说:“小良这东西,在旧社会肯定是个大土匪大马子,翻墙越院的本领真强!”
宋小良走出家,拐到几户人家的后院偷探探,没有发现什么“新动向”。他再转游时,仿佛看见了保管室的窗洞里射出一丝亮光。他警惕了。“有动向,想破坏!”他转过一个墙角,匍伏着身子,向保管室俟近。赫笑男警惕性高,站在保管室外瞪起两眼四面八方转着圈儿的看,生怕大意了,给萧玉他们带来不幸——她知道,宋小良平时常无事生非,“要是发现萧玉偷进保管室了,加他个盗窃罪,还不得把他送进大牢!”正是她焦急贯注四方的时候,对面墙角突然出现个黑影。“有人!”她心里一跳,一边去摸草人,一边认真观察,当她影影绰绰发现是宋小良时,她原来盘算的那一套恫吓他的程序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下意识地举起草人,张开喉咙,学着牛叫,“哞——!”朝着宋小良冲了过去,跑动时,还把麦草摇得哗哗响!宋小良斗人时气壮如牛,月黑天走夜路,却是胆小如鼠。转了几家院没有发现“新动向”,他已经头皮发麻了;看见保管室有光时,警惕了,却也害怕了。据说,那个保管室当时就是建在乱坟头上,不断闹鬼。“光亮是不是鬼火?”他正嘀咕,忽听一声牛叫,再转脸看,一个黑乎乎有头无脸,有身无臂腿的庞然大物正朝他扑来!这一吓,魂魄都离身,他调转屁股,撒开脚板,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喊着,趔趔趄趄地钻进一个巷洞,朝家中跑去!宋小良跑了,另一个人却没有跑。他,就是老保管员张玉华。傍晚,萧玉跟“三滴水”打赌的消息传到张玉华耳朵时,老汉正坐在保管室门外修理小农具。
这消息像沉雷似的把他打懵了。他脸一绷,脖子一挺,手里的锤子“当”一声落到自己的脚面上,把脚面砸得一片红起来。锤子砸脚,他毫无反应,只觉得喘息困难,脸前起黑花。好大一阵,才气呼呼地自言自语说:“这算啥?一个年青的孩子想学点本领,还得打赌;学不好还得扣一年的工分!这倒是哪家的规矩?”他把正在修理的小农具朝保管室里一扔,门一锁,“蹬蹬蹬”地走回家去。坐在屋门外只管吸烟,足足吸了三十六锅,从日落吸到满天星。
老伴叫他喝汤(吃晚饭),他只摇摇头。吸足了烟,他猛然地站起来,大踏步朝外走去,他想去找宋小良,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打赌,孩子学技术犯什么律条?但是,当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又叹气了:“唉,跟谁讲律条?要是按照共产党的律条办事,那会有今天这样的时局,咋会让宋小良这样的人横行?”他在门外站了好久好久,这才来到保管室外的柴草垛,一头裁到垛旁,死死地闭上眼睛。张玉华爷爷旧社会无土无房,跟地主扛了一辈子长工。解放那年,他参加了地方工作,担任过农会长,村长,互助组长,农业社长,直到人民公社的大队长。他不识字,讲不出大道理。可是,他知道:共产党是为劳苦大众的,共产党办的事,事事都为老百姓着想;共产党的干部和旧社会的官不同,党的干部要处处为人民。不为人民就不是共产党的干部。宋小良算什么呢?宋小良说的哪一句话,办的哪一件事是为人民?要是解放后那几年,他早背着窝窝头到上级反映去了。可是现在,他觉得没有用了。当初批斗他第一场的时候,他就背着窝窝头跑到县里。那时候,县里的党政财文大权都被造反派夺去了。他打听了半天,才弄清现在执掌全县大权的是一个什么管会的人物,他找着他了。他一见他红艳艳的帽徽和领章,他就亲得说不出一句话,两眼“扑嗒,扑嗒”的直流泪。流了大约两顿饭时,才抽抽咧咧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满以为会得到他的同情,得到他的支持呢。谁知那个人物没有那样做,他站起身来,绷着铁青的面孔说:“嗯,我说你有多大的冤枉事呢,原来是这样!吃老本你也没有老本吃。你没见那些打日本扛过枪的,打老蒋受过伤的,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的人么,哪一个不比强一百倍,怎么样?不是一个一个统统都打倒了吗!他们是民主革命的好汉,至多这么说。可是,我们首长说啦,民主派就是走资派,走资派就是这场革命的大敌。你当然还算不上大敌,至多算走资派的走卒。我看哪,造反派不一定打倒你,只是考验你一下。这就看你能否正确对待了?回去吧,要经得起考验……”
张玉华像遭了一次击顶的沉雷,他从县城回到东葛庄,五十里路足足走了三天三夜,他不知道哪段路是白天走的,哪段路是黑天走的?到家之后,往床上一躺,又睡了三天三夜。他病倒了,几乎病死。从那以后,他“糊涂”了——正是老汉在草垛边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忽然听得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中一惊:“哟——!有人想抢保管室!”他猛一挺身,“咕碌”坐起来,顺手把脚下的两块半头砖摸在手里。心里想:“大约又是宋小良那伙‘造反派’,斗人斗饿了,到保管室来偷东西吃。要真是这一伙,我这两砖头扔过去,要不见血我不姓张!”
张玉华趁着微微的星光一看,屋角边过来三个人,个儿不大,好像是三个孩子。孩子黑天捉迷藏,也是常事。不过,这几年,孩子没这种心情了,他们见的是一场一场的残酷批斗,听到的是一阵一阵响冲天的口号,再就是残酷斗争带来的惨叫。黑天,谁家的大人让孩子出来呢!老汉瞪着眼仔细一看,好像其中还有个女孩,那两只毛刷子在黑影里一跳一跃的晃动。
他再仔细一看,那女孩竟是笑男!老汉对笑男的印象可好啦,他知道这孩子不走一步邪道。
老汉的心情轻松了,他把砖头块放下,瞅着这三孩子干什么?……一切他都看明白了之后,张爷爷两眼泪花把胸前的衣服都流湿了。他望着微微灯光的窗口,暗暗地想:“萧玉呀,萧玉!你想学点为革命的本领都这么难!你怎么能成材呢?呀?呀呀!”老汉用衣襟擦着眼泪,左擦右擦也擦不净。后来,他骂自己:“老糊涂了,流泪能帮孩子啥?到保管室去,给孩子搭一把手!”老汉刚要抬步,又站下来:“我能帮啥?是懂个头还是懂个尾?”他头脑一转圈,有主意了:“找这件事麻烦的,只有宋小良一个人,这东西像偷嘴猫一样,天天夜里瞎出溜。要是被他看见了,又要出事。我得去缠他,缠他一夜不能出家!”想到这里,他猛转身子,直奔宋小良家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祝福:“孩子们,好好研究吧,老汉我给你们遮挡风雨!”
第七章
张玉华爷爷走到宋小良家的时候,宋小良刚刚从村中跑回来,一进门,他便躺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句连一句地喊:“鬼——,鬼——,鬼——!”
张玉华蹲在他身边,趁着微弱的灯光,望望他的脸膛,铁青铁青;看看他的四肢,脚手都在不停地颤抖。知道他吓得不轻,便关怀似的问:“队长呀,啥东西咋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
“鬼,鬼,鬼!”宋小良还是不住口的喊着。“啥地方有鬼?”张玉华问。“保管室,保管室!”
张玉华明白了,他猜想,一定是赫笑男装鬼把他吓着了。便说:“三更半夜的,你咋就跑到哪里去了?”
宋小良张开口想说,但一想,还是不能说,他只摇着头,“咳咳”两声。张爷爷心里笑了。“孬种!你准是又找‘新动向’去了。你怕孩子们跑进保管室,怕学会开柴油机,那样,你岂不就输了!”可是,张爷爷却不说明白,他把烟袋拿出来,装上烟吸着,故作惊讶地说:“队长呀!你咋跑保管室去了?咱村上人谁不知道,那是一片常常闹鬼的地方。莫说三更半夜,大白天也闹鬼!”
“你见过?”宋小良问。“见过。”张玉华爷爷说:“大事没碰着,小事常常有。”
“你碰着什么事了?”宋小良有点怕。“比如说吧,”张爷爷故作惊讶,“明明我一个人在保管室,却有人从我身上拿走了烟袋;我站粮囤前看粮食该晒了不,忽然就有一把粮食撒到我脸上;我朝屋里放小农具时,明明放好了,它竟摇摇晃晃又走了出来。最奇怪地还有……”
“啥事?快说。”
“咳,我这运气的人,还能有啥好事?”张爷爷说:“还是不说吧。”
“你说吗?究竟是啥事?”
“明明我一个人在屋,偏偏有人跟我说话。”
“说啥?”
“说我一生办的错事太多了,早该下台。还说我有大灾大难在后头呢!”张爷爷说:“怪事不是,我往天做错了事,鬼竟知道了。”
“人做坏事,鬼能知道?”宋小良问。“可不是!”张爸爸说。“要不,鬼怎么就知道我下台呢?这大概就应了那句俗话‘人不做坏事,半夜不怕鬼打门’。人要是办了坏事,半夜鬼一定打门。”
张爷爷云里雾里说着,宋小良心惊肉跳的听着,不相信又不能不信:想说几句忏悔的话又不说。老半天,只吞吐着说:“你别怕,只要把保管室看管好,我敢担保你以后没有灾难。”停了片刻,又说:“张老头,以后保管室的事,你就多负责点儿吧,没事时我就不去了。”“晚上也不去了?”张爷爷问。“晚上?”宋上良眨眨眼睛,心有余悸地说:“不去了!”
张爷爷一听宋小良晚上不再去保管室了,心中大喜:“你不去敢情好,好让孩子们好好学柴油机。”但他还是说:“你呀,总是把难事交给我。晚上你不去了,我晚上得关心保管室。
难说,我就不怕鬼了?”话是这么说,老汉还是舒舒坦坦地走了。张玉华又回到保管室外。当他从窗洞的小孔中时不时看到亮火时,他知道萧玉还在发奋学柴油机。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滴咕:“孩子们,安心地学吧,爷爷为你们站岗,大鬼小鬼、宋小良那样的倒头鬼,我一个也不放进去!”心里是这么想的,老爷爷望着窗洞,还是难过:“这算啥世道呀!难道说孩子学本领也有罪,也得我这个老共产党员为他们深更半夜地站岗放哨……”第二天早上,萧玉要到拖拉机站去。临走的时候,爸爸把他叫到面前,说道:“萧玉,你都十五岁了,又是初中毕业学生,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什么叫谦虚?”
小玉笑了笑回答说:“这个词儿我还不懂吗?谦虚就是虚心呗!”
爸爸摇摇头说:“不完全对。完整的意思是谦逊虚心。它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骄傲自满。”
“对了。”爸爸点着头说:“你要明白,骄傲自满往往和狂妄自大连在一块儿。比如说,你对柴油机一窃不通,就跟人家打赌,说能把柴油机开起来,这就叫狂妄。”
小玉红着脸低下头去,一声不响地站着。爸爸笑了笑,又说道:“我再问你:什么叫奋发?”
小玉想了想,说:“爸爸你放心吧!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爸爸站起身来,替小玉整理着衣服,亲切地说:“现在正是你奋发的时候。奋发不是只下决心,更要紧的是百折不回。百折不回,你懂吗?”
小玉似乎意识到爸爸的意思,但又不完全了解。他背起一只粪箕出村上路了。拖拉机站在东葛庄西南,十五里路。座落在一个叫关城的镇子上。人们习惯地叫它关城拖拉机站。萧玉赶到关城镇的时候,太阳刚刚东南响。天晴得万里无云,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绿宝石。远处的山峦格外青翠,近处的农田一片碧绿。他在镇上邮电所把爸爸写好的几封信寄出去,然后才赶往拖拉机站。望见那座拖拉机站,萧玉心里跳了,在这大好的生产季节里,几台“东方红”拖拉机却不去辽阔的土地上翻耕土浪,而是在拖拉机站外睡大觉!萧玉来到拖拉机站门外,抬头向里边认真一打量,两台崭新的“东风——25”拖拉机正停放在门里边。他把粪箕放下,匆匆忙忙走过去,仔细看拖拉机上的柴油机。这柴油机正好和他们队里新买的那一台是一种型号的。他高兴了,围着那机子直打转转。一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工具包。这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光着脑袋,满腮黑胡查子,两只眼睛像两只大栗子;眉毛又黑又浓又长,像贴在额上的两个刷子,样子挺怕人的。工人来到拖拉机旁,只对萧玉看一眼,就打开工具包,拿出板手、钳子,竟自检修机件去了。往天,萧玉从爸爸那里听过许多古人勤奋好学的故事,什么“头悬梁”、“锥刺股”,还有“映雪”、“囊萤”,还有季昌学箭、王冕画荷,可多啦!萧玉记忆最真切的是“圯桥授书”的故事。有一次,他对爸爸说:“爸爸,我今后一定像汉朝的张良那样,奋发学知识。要是有位知识老人叫我五点钟到圯桥,我三点就到。他叫我下河为他拾鞋,我衣服不脱就下去。就是背着他过河,我也背。”
爸爸笑了。笑之后说:“你有这个心情,是好的。不过现在想的和以后真去做的,还不是一回事。记住,爸爸不单单是一个喜欢听好话的人,爸爸还是一个特别喜欢看行动的人。以后,就看你行动吧!”萧玉跟在老工人身旁,看着他操起工具那认真的样子,觉得老工人不是刚才那么凶了。“看他浑身上下都像柴油机一样,虽然油污那么多,可都是学问,这些学问,都是我要探索的学问呀!”
萧玉不由自主地把袖子卷起来,帮助老师傅拾个螺丝,拿个板手,一时又擦擦零件。后来,他竟拿着活口板子当起老工人的助手了。老工人并没有怎么注意身边站着的这个毛头孩子。因为,到拖拉机站里来玩的这样大的孩子是很多的。他们有的是出于好奇心,来看看稀罕的,有的是想爬上去跟拖拉机兜一圈;也有个别捣蛋鬼是打算捡个钉头、罗丝帽。老工人见萧玉不声不响地帮他干活,那个勤快劲儿很可爱。他叫他端油盒,萧玉就规规矩矩地把油盒端到他面前;他叫他擦螺丝,萧玉就伸出干干净净的手擦那满是油污的螺丝;后来,老工人叫他捏住输油的塑料管,萧玉忙着去捏。因为他不懂,生怕把油管捏劈了,手里不敢起劲。谁知油箱里的柴油可不客气,它一挺劲,“喇——”家伙喷了萧玉一头一面,把那件临出门才调换的,唯一的一件新蓝斜纹布褂子也洒上一片一片柴油,像在蓝布上印上暗暗的大牡丹花一般。老工人见这情形,觉得挺不好意思,忙着走下机子,用手巾替他擦脸,嘴里不停地说:“看看看,把衣服也给你弄脏了,你脱下来吧,我用汽油给你洗洗 。”
萧玉笑笑说:“不怕,大叔!你看你浑身上下,不都是柴油吗!沾点柴油算什么!”
工人说:“我和你不同,我是干这一行的。俗话说:‘当了泥水匠,就不怕污眼睛!’你是来玩的,不干这一行。”
萧玉觉得机会到了,他该向他请教了。于是便问:“大叔,你带过徒弟吗?”
“带过。”工人说。“不过不叫徒弟,叫学员。”
“多长时间能学会开动柴油机?”
“不一定,”工人说:“大约两天到三年吧!”
萧玉吃了一惊:“两天,三年——?”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工人说:“是的,我不哄你。我带的第一个学员跟我三年整了。可是,开起车来,像个醉汉,东倒西歪。我的第二个学员,头天来的,第二天就要试车。我看那小伙子有个闯劲,便答应了他。他上了拖拉机,油门一开,摇把一晃,你说怎么样?这机子,‘吭吭吭’地就跑起来了,又稳当又连利。这小伙子只跟我六个月,就学成了。”
萧玉皱着眉头问道:“大叔,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学员太笨?”
“笨——?”工人笑了,“我看那,论机灵你赶不上他;我那第二个学员两个加一块,也不一定有他聪明。”
“那为什么会悬殊这么大?”
“很简单;一是自己想学,二是知道为什么学。有了这两条,便会出现‘勤奋’二字。一个人有勤有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学啥都一样,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萧玉不吱声了。他觉得老工人的话很有道理。“是的,得勤奋,不费几番脑子,不流几身汗,咋能办成事。”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越射越热,风也停了下来。蓝蓝的天空,有两只雄鹰在飞翔,一只张着大翅,勾着头,一动不动地吊在高空,像是被钉子钉在天上似的;一只扇着大翅,伏冲到低空,由低空又仰着头钻上蓝天。钻上蓝的雄鹰刚刚还像母鸡那么大,倾刻间只有雀儿大小了。拖拉机站房檐下,几只麻雀“喳喳”地叫着,懒洋洋的抖着羽毛。路旁几棵桃树,花落了,余下紫红色的残瓣,裹着指头儿大小的毛桃,藏在碧绿碧绿的密叶间。拖拉机站里外,一片寂静!萧玉把帽子脱掉,扔到一边去了,上衣也脱下了,只穿一件大红的半旧春秋衫。他沾着两手油,春秋衫也被油污沾了两大片。他两手托着油箱的盖儿,盖儿内是刚刚拆掉的柴油机的零件,他围着工人师傅灵活的转动,递送着工具、用具和零件。红彤彤的腮帮上,汗水油光发亮,额头鬓角,涂着几片油污,显得他更机灵,更俏皮了。工人师傅很喜欢他,尽管他还不知道这小伙子的姓名和来历,但从他那么灵活,那么认真的举动可以看出,这是个有理想,有头脑的孩子。他问他:“小伙子,你想当拖拉机手吗?”
萧玉说“俺想学开柴油机。”
工人问:“你们队里有拖拉机吗?”
萧玉说:“没有。只有一个拖拉机的肚子。”
“嗯?”工人师傅惊奇了,他觉得这小家伙有意思,“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怎么‘只有一个拖拉机的肚子’呢?”他望着萧玉笑着问道:“小伙子,你跟我打起哑谜来了,怎么只有拖拉机肚子呢?什么是拖拉机的肚子?”
萧玉也乐了。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说:“咋不是肚子,只有一个柴油机。不是只算肚子吗?”“噢,原来是这样,这个比方很形象!”工人笑了:“你想学开柴油机,这好办。”工人拿起摇柄说:“这叫什么?”
萧玉说:“叫摇把。”
工人说:“你再给它起个外号。”
萧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还叫什么呢?是不是可以叫开柴油机的钥匙?叔叔你说行吗?”
“行!”工人高兴了:“小脑壳里的弹簧够用的。”说着,这才认真地向萧玉讲起柴油机的结构来。工人师傅把话讲到一个节骨眼上,拍着萧玉的肩膀说:“小伙子,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叫你们小队写个介绍信来,你在我们拖拉机站学到麦收,保险你能学会开拖拉机。来吧,我们欢迎你。”
说罢,工人师傅走了。萧玉恋恋不舍地望着工人的背影,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思绪猛然就乱了起来:“小队写介绍信,他宋小良会给我写介绍信?”他败兴地叹了一声气。“萧玉!”谁在远处喊了一声。萧玉抬头一看,是宋坤坤来了。他肩上扛着根一米来长的无缝钢管,跑得满头大汗。萧玉跑上去问道:“坤坤,坤坤,你干什么来啦?”
宋坤坤忙拉住他的手想起昨夜摇把打着了他的胳臂,忙说:“小玉,我怎么没看见你?你胳臂还酸吗?”
萧玉抬抬胳臂说:“不酸啦!我今天上午学的本领可大啦!这里有位老师愿意帮助我。”
宋坤坤摇着头说:“算啦,算啦!小玉,我又认真地想过这件事,别去赌这口气啦。你学八天,没有一个人给你工分。学会了,队长一摇头,不让你干,还不是白搭?”他晃着手里的无缝钢管说:“还不如搞这家伙好呢!”
萧玉从他手里接过钢管,偏着头打量一阵子,问道:“要这玩艺干啥用?”
坤坤说:“嘿,宝贝呢!我做了三个月的梦,今天早上才到手!”他夺过钢管,比划着说:“呶,在这里钻个洞,加个木托,安个火炮嘴,嘿!多漂亮的一个鸟枪呀!”他拿着钢管朝天空瞄准,喊着:“咣——!一声枪响,扑扑啦啦,扑扑啦啦,麻雀、斑鸠、画眉就会落下一片。你说好玩吗?我看比摆弄柴油机强。打鸟又不误工,又能吃一嘴。”
萧玉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坤坤说:“我来拖拉机站找表叔,他会造土枪呢。可惜今天不在家,我明儿一早还来。咱们走吧!”
萧玉说:“坤坤,过两天再搞吧,你昨天晚上不是说一定帮我把柴油机开起来吗,怎么今天又变啦?”
坤坤摸着钢管说:“还是打鸟好玩。打掉一群鸟,那多带劲。别搞柴油机子,没啥意思!”萧玉皱着眉头,想一阵子,说:“坤坤,最好还是你帮我搞柴油机。实在不行,你自己去搞枪吧,我也不能帮你。我想下午跟这个的拖拉机去试试。”
宋坤坤为难了。他抓着头皮,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问道:“小玉,你一下午就能学会?”萧玉说:“工人叔叔说,只要勤奋,两三天就能学会。咱昨天摸一夜了,今天我又看一上午,下午跟着跑跑,找看准能开起柴油机来。”
宋坤坤把钢管往腋下一夹,说:“小玉,行!弄完柴油机的事再造枪。我帮你干到底!”他拉着萧玉说:“肚子饿了吧,走,买点东西吃去!”
萧玉肚子真是饿了。可是,他身上没有分文钱。自从爸爸被送回老家来,他们一家人全凭劳动吃饭了,爸爸身体很不好,不大能干活;妈妈有严重的心脏病,走路都发喘,也不能干活,还要三天两头吃药,妹妹还小,天天要上学。只有萧玉自己算是家中的劳动力。像他这样的孩子,劳动一天,生产队里只能记七成工分。一家人干活吃饭都十分紧张,不仅没有余钱可分,年年还要透支。去年,爸爸的一件旧皮袄也卖了呢!萧玉只好说:“坤坤,我不饿。咱们晚上回家再吃吧!”
宋坤坤说:“走,走吧,我有钱,娘给我钱叫我买盐的。先不买了,吃饱肚子再说!”
萧玉说:“那怎么行呢,一顿饭不吃不要紧,一家人不吃盐怎么能行?再说,咱也没有粮票呀!”
一说粮票,坤坤又抓起头皮来。他身上也没有粮票。坤坤说:“真糟糕,我表叔也不在拖拉机站。要是在拖拉机站,他得管咱饭。”
萧玉说:“晚上一起吃吧!”
拖拉机站的人大多参加批斗会去了,连刚刚那位检修机子的叔叔也不知干什么了,拖拉机站里冷冷清清。萧玉和坤坤在那里呆了半天,觉得挺没意思,便决定到镇上去转转。萧玉和坤坤一起从拖拉机站出来,朝关城镇中心走去。路旁,两行垂柳,细嫩的枝稍垂到地面,柳枝在微风中舞动;柳林东西两侧有一大片藕塘,清彻的池水,水面上飘着片片新露出的荷叶,绿油放光,一片清新;两只乳黄色的小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这片还算幽静的地方吸引住了两个孩子,他们决定不去镇子了,素兴在池塘边消磨消磨算了。他两人来到水池边,拣一片干地坐下,静静地瞅着小鸭子戏水,等着下午跟拖拉机试车。赫笑男从镇子里跑出来了。她东张西望着,在寻找什么。当她看到萧玉他们的时候,便大着嗓门喊着:“小玉,小玉!”
听着喊声,萧玉转过脸来,一见是赫笑男,忙迎上去,说:“笑男,你来干啥?”
赫笑男喘着粗气,来到他们面前,先用手背擦抹额角的汗水,又用手理了理鬓边的乱发,然后说:“早饭以后我不见你了,我想起了昨天夜里你说的话,你准是到拖拉机站来了,别的没地方去。所以,我赶来了。”
“你赶来干啥?”萧玉有点焦急。“给你送点吃的。”赫笑男十分平静。宋坤坤高兴了,他一拍屁股站起来,忙说:“送点吃的?在哪里?”
赫笑男把小书包张开,送到宋坤坤面前,问道:“坤坤,你来干啥?”
宋坤坤说:“我——?我的事大着呢!”
赫笑男说:“你有什么大事?”
萧玉说:“可是大事,他来造打鸟的枪的。”
赫笑男一听这话,就有点生气。她把鼻子尖翘翘,撇了撇小嘴,把伸到坤坤面前的书包抓回来,说:“人家忙着学开柴油机,你偏弄什么枪呀,炮的,早晚能干正事?还是好朋友呢!什么好朋友?屁!”
宋坤坤一听着急了,忙说:“笑男,你这是什么话?你不能隔着门缝看人!昨晚我不是在农具保管室也干了一夜吗!我来造枪是不假。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不造枪啦,我要帮着萧玉哥开柴油机,你知道吗?”
赫笑男笑了笑说:“这还像点话。”她又说:“昨夜你们在屋里干一夜,我在外边比你不少分秒站一夜岗,一夜算啥,得帮着小玉把柴油机开起来,战胜‘三滴水’,叫他低头认输,叫他一天给三天的工分,叫他再也不敢欺侮咱。那才算好朋友。”
宋坤坤说:“笑男,你放心吧,我下决心了,小玉不把柴油机开起来,我再造枪就是这个!
”说着,他把右手朝下扣着,变成一个小乌龟的形像。赫笑男对着宋坤坤噘嘴笑笑,说:“快点吃馍吧,都饿了吧?”
他们把书包取开,拿出黑乎乎的山芋干面馍馍,还有两块灰不溜朽的咸菜,大口大口地啃起来。馍馍还热乎乎的呢!另外还有两头大蒜。萧玉和宋坤坤坐在池边,吃着,谈着。季节虽然才是仲春,中午的太阳却是十分威严,透过树枝洒到身上的光芒,有些儿烫人呢!
啃着黑馍馍的孩子,很快额头就冒了汗。萧玉手上身上都沾了柴油和油污,他用手抹额角上的汗水,竟给脸上抹出一片一片的云彩,看上去,像一只花脸膛的山画眉,引得笑男抿嘴笑!赫笑男是个急性子姑娘,办事干净利索,她听说下午跟拖拉机试车,便说:“小玉,拖拉机现在在哪里?”
萧玉说:“在拖拉机站门里边。”
宋坤坤说:“小玉上午帮着工人师傅修半天车呢!啥都看明白了。”
赫笑男说:“小玉,你都看明白了?”
萧玉说:“看是看了,不能说明白。还得再认真地学习。”
赫笑男又问:“你认识那个工人师傅?”
萧玉摇摇头,只是把上午帮着工人师傅的情况介绍一遍。赫笑男认真地听着,一边想着。她想:下午只是跟着别人看,还是不能开,倒不如趁中午工人休息,去试试。总比黑更半夜在农具保管室偷着干强。于是,她对小玉说:“小玉,赶快吃,吃饱了咱们再去看看。你不是学一上午了吗?胆子大一点,开开试试。要是能把拖拉机开起来,准能开起柴油机。‘能推磨的毛驴就会打碾’。开起柴油机,宋小良就完蛋了,他再想抬头,就不那么容易。”笑男说着,握紧了拳头,在面前狠狠地往下一砸。好像这一拳就把宋小良砸下台,砸倒在地面上,再也不敢指手划脚了。萧玉心里好像火烤的一般,热辣辣的。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就是一团火,任何东西碰上她,她都敢把它燃烧着,把它溶化!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任何困难都不存在。谁跟她在一起,都会觉得通身会有用不完的劲!萧玉决定和她一起去试试。萧玉说:“走,咱们现在就到拖拉机站去。不仅去试试,而且去开。我想准能开动起来……”萧玉觉得胸中一股热流往上涌,身上增添无比力气。他站起来来,就要奔拖拉机站走去!不过,他没有走,他觉得不能走……爸爸对他说过:“干任何一种事情,如果有个人和集体两者关系交织在一起,就必须首先考虑集体会不会受到损害?如果有害于集体,就是个人有百利也不能去干!”爸爸还说过:“和别人处事也是这样,损人利已的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萧玉想,自己只在拖拉机身边站一上午,连外表都认不清,怎么能开起来呢。万一摆弄坏了什么东西,不是使拖拉机站里受损失吗!
他摇摇头说:“笑男,还是等到下午那个工人叔叔上班咱们再去吧。我想,我还是先好好学习学习,再去摸机子吧!”
宋坤坤早已站起来了,他一边啃着凉馍馍,又往嘴里塞咸菜,一边喔喔哝哝地说:“怕啥,要干现在就去,试成功了,就胜利,试不成功,就是损害了一点物件,大不了挨一顿揍,反正吃不了人,走!”
笑男也鼓励他说:“萧玉,不要怕,细心一点,哪就出乱子了!”说着,她已将书包收拾好,拉出架势要往拖拉机站走!萧玉也动摇了。此刻,他觉得脚手都痒痒,那台崭新发着亮光的柴油机,全身上下都吸引着他,并且正在隔着墙向他招手。他沉默了半天,说:“好,去试试!”
三个人〓并着膀子朝拖拉机站走去。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光芒像炉火似的刺着大地,炽着孩子们的红脸膛。关城拖拉机站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两排碗口粗的白杨树,映着太阳光,叶子发着粼粼亮光,相互击打着。发出清脆的“呼哗”响声;几幢灰砖红瓦的房子,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那几台停放着的拖拉机,也和人们一起在午休呢!萧玉他们来到拖拉机旁,默默地站下身来,谁都没有动。“从哪里发动呢?先动什么部件呢?
”他们心里全然不知道呀!萧玉又摇着头,说:“等等再说,咱们还不完全懂。”
坤坤和笑男都眨眨眼,没有说话。后来,笑男看见那边大杨树下放一台手扶拖拉机,这台拖拉机的机头,就是一部柴油机,身子全在外边。“可以先去试试它!”她拉着萧玉,朝着手扶拖拉机呶呶嘴,说:“走!”
“哪去?”坤坤问。“杨树下,手扶!”
“干什么?”
赫笑男说:“那边有个手扶拖拉机,咱们去,开开试试,怕啥!”
宋坤坤把屁股一拍也说“开,怕什么。开毁了我找俺表叔,叫他再修修就是了。”
萧玉说:“我怕惹出事,事惹大了,家里再跟着受牵连。”
宋坤坤说:“这样吧,真是闯了祸,你们就往我身上推,说是我干的。谁能咋你?再说,他们要是追下去呢,我就提俺表叔。”宋坤坤兴奋了,他揉了一下鼻子又说:“对你们说吧,你们知道俺表叔是干什么的吗?有本领呢,原先是工人头,后来还当了工会主席。主席知道是什么官吗?是毛主席那样的官!现在造反了,又是革命派的头头,说话算数呢!和我们家一样,都是贫农,红着呢!有事他能不替咱担着?能,一定能!萧玉,别怕。”
赫笑男也说:“小玉,你还得像学下粉条似的去闯。一闯就有路。你真的开坏了,他们准得修,他修你跟着看,不是又可以学习吗?”
萧玉被他俩人一怂,劲头也来了,他坚定地说:“好,我试试。闯出祸来我自己担,谁都不叫您替!”
第八章
大$学$生@小`说"网
说着,他们来到手扶拖拉机跟前,萧玉把袖子卷起来,围着手扶拖拉机转两圈,他叫坤坤当助手,自己从手扶拖拉机上的工具箱中找出摇把,插进大圆轮子里,提了一口气,躬身摇起来。他一连摇了好几下,圆轮子只晃动一下,又复原过来。他喘喘气又摇,还是摇不动。“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两人互相询问着。昨天夜里,尽管他们没有把柴油机发动起来,可是,他用力摇的时候,柴油机总还“哼哼”两声。今天,他觉得还是那个办法,这家伙连气也不喘了。他想:“难道这两台柴油机不一样?”萧玉认真打量一下手扶拖拉机机架上的柴油机,和他们队里的柴油机相差不多,不仅型号相似,说不定还是一个厂的产品呢。那为什么不“哼哼”呢?赫笑男卷卷袖子,说:“你两个没力气,我试试。”她学着萧玉的样子,左手扶着机架,右手紧握摇把,使劲地摇起来。可是,同样转不动,她闭上嘴,咬紧牙,狠狠地摇,还是摇不动。三个人换来换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人人头上都冒出了汗水,心窝里在“乒乒乒”的紧张跳动,连喘气也是那么短促了。孩子们迷惑了。他们觉得自己的方法对呀!他们仔细观察过了,开柴油机的工人都是这样开的,人家一摇晃,柴油机就哼哼;再摇摇,柴油机就轰轰隆隆的飞转。“我们为什么摇不动呢?”没有答案,自己想不出答案,他们只好守着手扶拖拉机发呆。这时,萧玉忽然发现地面上流下一片柴油,汪汪的湿 ,油还在往外漫延、流动。“哪里出的油呢?”萧玉问自己。他蹲下身来,仔细一打量,一条比筷子粗点的透明塑料管,弯着脖子,正缓慢地往外流着柴油。萧玉忙喊:“快快,油管掉了,漏油了,赶快捏住。”
萧玉喊着,自己去捏油管。不知咋回事,漏油的地方,一时也捏不住。宋坤坤和赫笑男被萧玉一喊,再看看地面上的柴油,有些儿吃惊了。他们虽然都伏下身去看,他们终看不明白,油管是什么样的,在哪里?他们还说不甚清楚,只吃惊地“啊,啊”看。等萧玉把油管捏死,一油箱柴油早已流光了。——原来在他们轮换摇动“钥匙”时,不知谁把油管碰掉了,油箱里的油,由高往下流去,那还不快!油箱里的油流光了,油管不滴油了,他们三人都惊呆了。一个一个苦丧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毕竟都是孩子,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事出来了,谁也不知该咋办?后来,宋坤坤四周打量一下,看看没有人,便说:“小玉,趁着没有人看见,咱们跑吧。”
萧玉说:“上哪跑?”
宋坤坤说:“跑!跑出这个地方就行。你没听人说:‘事大事小,一跑便了。’他又没有看见是咱们弄漏的油,跑走了,以后找咱,咱不认账,不是没事了吗。”
赫笑也说:“走,走远了,他们哪里找咱去?”
说着,这两人拉着萧玉就往外跑。他们跑呀,跑呀!跑得真带劲,一步一声“嗵嗵”的响,一声响后边便扬起一股雾茫茫的尘土。好像有人在指挥着他们:“快跑,快跑,越快越好!跑出拖拉机站,跑得远远的,与地面上的漏油隔得远远的,谁也沾不上。就是拖拉机站的人知道了,赖也赖不到你们身上……”坤坤跑得特别快,他已经跑出大门,钻到树林子里去了。
萧玉跑得最慢。后来,跑出拖拉机站的大门不远,他便站下一了。萧玉站在拖拉机站的院子外,呆着不动,他眯着眼睛,锁着眉头,小脑袋里展开了十分激烈的斗争:漏油论事不大,万一有人借题发挥,说不定爸爸会有一场大祸临头,跑了倒是十分利索。可是,萧玉又想:“祸闯下了,闯祸人跑了,不是骗人吗?骗人能行吗?自己做错了事,自己没有勇气承担,这算什么好孩子?我绝对不能做这样的事!”从小爸爸就十分严格地要求他,要诚实,要勇敢。“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偷人。”既然办错了事,绝不推卸责任。“咋能跑呢,跑得真丢脸!”
萧玉站了片刻,转过身来,大声对他俩说:“坤坤,你们赶快走吧,我不能走。等拖拉机站的人出来了,我把话说清,人家叫我走,我再走。”
宋坤坤从树林里探出头来,神兮兮的对萧玉说:“萧玉,别憨了,那样做你不是自找苦吃吗?还是跑吧!”
萧玉说:“不!有事跑也跑不了,该咋办咋办!再说,我还得跟人家学习开柴油机呢!今儿跑了,明天就不好再来了。”
跑出老远的赫笑男也想到不该跑了。“跑了算什么?错事闯出来了,得去承担,怎么能偷偷地躲呢?”她停下脚步。后来,赫笑男慢悠悠地走回来了。走到萧玉面前,她坚定地说:“小玉,你说的对,我刚才想错了,咱不能走。回头有人来了,你们可以说是我弄坏的,他总不会打我。该赔多少钱咱们赔。跑了真丢人!”
跑进树林里的宋坤坤眨着眼,思索片刻,也觉得不该跑,“不就是漏了油么,大不了赔钱,跑了算什么,孬种!”宋坤坤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走到萧玉面前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咱不走。
算我弄的,我表叔在这里,他们会看他的情面,我不怕。”
萧玉说:“你们都没下手,油管是我碰坏的。到时候我承担。”
争来争去,三个人都往身上揽。一个中年人伸着懒腰,揉着眼从屋里走出来。萧玉急走几步,迎上去,说:“叔叔,我做错事了,把你们手扶机子里边的油都弄漏了!”
中年人还在揉眼,心不在心焉地说:“什么油?漏就漏吧,啥大事?”
萧玉指着手扶拖拉机说:“那个手扶拖拉机上的油,我不小心弄漏了,跑光啦!”
中年人这才瞪起眼睛。“说什么,油跑光了?咋跑的?”说着,急走几步,来到手扶拖拉机旁边,一看,机子下边的一片土地上,柴油把泥土都浸污了,黑乎乎的一片。油箱下边的那根透明塑料管,还在滴滴的往外溢着柴油。那中年人脸都气得发青了,他冲着萧玉说:“你,你,你这么有本领?你是哪里的?你来干什么的?嗯!你是干什么的?”
萧玉正想把详细情况说明一下,宋坤坤早走上去说:“叔叔,不怪他,是我弄坏的。真的,是我。我有个表叔在你们站里当主席,他叫王洪强。我来找他有事,看见拖拉机怪好玩,就凑上去。不小心,把油给弄漏了。该怎么样,你怎样我好啦!”
赫笑男也走过去,把宋坤坤一推,大声地说:“叔叔,不是他,是我。我认不得这是什么想摸摸,不知怎么的就摸掉了。想再安上也不知往哪安,一时又找不着东西接。你算算漏多少油,该赔多少钱,我赔。”
中年人望着这三个互不相让的孩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他睁着眼说:“哎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谁的事就是谁的事,乱推不对,瞎揽也不对。到底谁的事?”
三人一齐说:“是我,不是他!”
中年人说:“到底是谁?”
三人还是一齐说:“是我,真是我!”
中年人站着打量一下每一个人,然后来到宋坤坤的面前说:“你是哪村的?你表叔是我的主席?瞎扯淡。王洪强不过是一个工会小组长,早下去了。现在连工人也不是了,他是‘保皇派’,以后是什么下场还不知道?我只问你们是哪个生产队的,来这里干什么?”
萧玉说:“俺是东葛庄生产队的。来……来……”
中年人问:“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萧玉说:“是这样的……”
萧玉把来拖拉机站的原因和心情,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中年人听着,眯着眼一脸怒气,渐渐地消了。“想学学开柴油机的技术,也算一件好事。”
赫笑男诚实,她望着这中年人的脸膛,觉得还不算怎么恶,心想,若把事情说明白了,也许会得到他原谅。原谅了,也许会帮忙。于是,她走到中年人面前,对他说:“叔叔,我们是东葛庄生产队的。我们那里的干部可凶呢,尽会骂人,你干什么,他都不顺眼;可是,一张嘴就骂这个没本事,骂那个没出息。就他自己是‘天才’,是‘一贯正确’。叔叔,你说说,我们就不能学会开柴油机吗?”
宋坤坤说:“叔叔,你帮我们一下吧,我和笑男都没多大事,就是萧玉他不好办。弄不好,他爸爸又得被生产队长拉出去批斗,游街。”
“他爸爸?”中年人问:“他爸爸是谁?生产队为什么会说斗就斗他?”
赫笑男毫不含糊地说:“他爸爸叫萧慕人,城里送来的现行反革命。你不知道,可冤枉呢!

听了赫笑男的话,中年人的脸上,立刻又蒙上一层怒气,嘴巴也绷起来,眼神也凶恶了……中年人叫胡昆,是拖拉机站的新站长,三十三、四岁,细高个,猴子脸,留着小分头,穿着天蓝球衫,一股傲慢的气色从他眉眼间射出来。他原来是拖拉机站的临时工,靠着造反夺权当了站长。在造反的时候,跟东葛庄的宋小良曾经“共患难”过,是“亲密的战友”。本来,胡昆听到萧玉有决心学开柴油机,他倒挺喜欢这个孩子。但是,一听说他是和他的“亲密战友”宋小良打赌的,又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弟,这可是个大是大非问题。胡昆有今天,他自己心中十分清楚,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坚定。什么是大是大非呢?政治、阶级敌人、阶级斗争。一句话,运动。在运动中,你就是左到东洋大海里去,也不会差错。现在,面临着这样的“大是大非”,他是决不会放纵阶级敌人的子弟的。并且,他得像造反时一样,“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亲密战友”。胡昆严肃起来了。他绷着脸,说道:“漏油这件事,不能这样简单看待,这是个重大事件。
我得向上级首长汇报一下,请示首长处理意见。现在,你们暂时不要走,特别是萧玉不能走。你们到那边屋里去吧!”
萧玉说:“我们谁也不打算走,想走早走开了。你算算油账,该赔多少钱,我们赔多少钱,今天赔不起,以后分配时队里可以扣。总之,绝不让国家损失一点!”
胡昆冷笑着,摇摇头说:“你想的太简单了吧?任何事物都受人的思想支配,人的思想是有阶级烙印的。跑点油,难道说与当前的阶级斗争无关吗?小伙子,你不要对我们搞什么“熄灭”论,我们是心最明,眼最亮的革命派,绝不会上你的当的。走,先到屋里去。”
赫笑男说:“走,要走我走,和他俩无关,是我弄坏的。我去,走吧!”
胡昆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们谁都不许走!”
第九章
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特殊的岁月,社会上,奇离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比如,一夜之间,一个村庄、一个单位就可以挖出成群成群的“五类”分子。然而,人们却不惊讶。果然这些地方竟暗藏了那么多反革命,天岂不早塌了!天毕竟没有塌么,可见反革命也是莫须有的,昆把三个孩子扣在了拖拉机站,拖拉机站倒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因为,胡昆扬言了,他说:“反革命分子竟然派黑手到我们拖拉机站来破坏了,幸亏我们心明眼亮,否则,地球上将没有我们了!”胡昆的话虽然可信度低,可三个孩子被关起来,却千真万确。人们还是怀着忧虑的心情赶来望望。来人之中,便有上午和萧玉一起修拖拉机的那位工人。这位工人先去看看手扶拖拉机。前后左右看一遍,完好无损;地上洒了一片柴油,这是事实。但是,机子漏油是拖拉机站常有的事了,怎么能和反革命破坏联在一起?当这位工人来到三个孩子面前,搭眼便看见了萧玉。心里一跳:“这不是上午帮我修机子的小家伙吗?小家伙好着呢,没有什么破坏。”他来到胡昆面前,淡淡地笑着说:“拖拉机完好无损,漏一点油算什么,小事一桩!”胡昆正在兴头上,以为“抓革命”又可以立功,怎么能按受这盆冷水!于是说:“老张,你怎么搞的,每到阶级斗争紧要关口,你的阶级观念就出毛病。我批评你多少次了,你就是克服不了。同志,危险呀!我看你将来非在这个问题裁大跟头不可!”那位姓张的工人不服气,顶着他说:“天下够乱的了,啥事都往纲上拉,还有了吗?我看这个小家伙就不是坏人,他帮我修一上午机子,勤快、灵利。要是时兴收徒弟了,我真想收他为徒弟呢。”胡昆大怒了。“你说什么,你要收他做徒弟?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黑七类’子弟!我问你,你到底为谁服务?你成了什么人了?你要把我们拖拉机站引到什么地方去?嗯,嗯!阶级斗争这根弦你昨就是拉不紧!危险呀,你懂吗?”在拖拉机站夺权的胡昆,站长位子抢到手了,站长的威信却没有树起来。尤其是一群老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并且每当听着他唱革命高调,就噘嘴、冷笑。胡昆一阵“革命歌”唱完了,他还以为老张会服服贴贴,深刻检讨呢,谁知老张竟“牛”上了。他寒起脸膛说:“胡‘革命’ ,你说我想干什么?我想开拖拉机,想把田耕好,多收几斤粮食;想在临死之前把我的一点技术传给年轻人,免得死后后继无人!”张的语气很坚硬,尤其呼了胡昆的“雅号”叫他胡“革命”——那是平时工人嘲弄他起的绰号,他心里更恼火。胡昆急得脸绯红,一时又无准确的词,他憋了半天才说:“好,好!姓张的你等着,三天里头我送你一个地方去好好受教育,叫你真真切切地认识一下婆婆是娘不是娘?现在我没有空,我得处理漏油的严重政治事件。腾出手来,再摆乎你!”老张也不示弱,摇着手说:“胡‘革命’,你放心吧,我不跑,准备蹲你的大牢!”胡昆把三个孩子关在一间房子里,派两个“造反派”看着,自己推出那辆从老站长手里夺权夺来的旧自行车,在院子里就跳上去,两脚加力,直奔东葛庄飞去……两个小时以后,胡昆领着东葛庄生产队队长宋小良和宋小良的两个拿着生产队工分、只管斗人的打手来到关城拖拉机站。胡昆让人把门打开,叫出三个孩子,对宋小良说:“看看吧,认识不?”宋小良指着萧玉说:“认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儿子,前儿还跟我打赌呢。我说他为什么对开柴油机那么感兴趣,原来是预谋破坏拖拉机站的!”“宋队长,”胡昆有劲了。“这个典型我给你抓准了,你可得好好运用它!你摆乎摆乎这个典型,摆乎完了,咱们共同写个报告文件,让县里转发往各地,给那些头脑僵硬的顽固分子敲敲警钟,要他们明白阶级敌人是没有睡大觉的,咱们也不能睡大觉!”宋小良连连点头,说:“胡站长干得好!到底是工人老大哥,一抓就抓出个阶级斗争好典型。好吧,把这三个孩子交给我吧,我会……我会让他们知道无产阶级革命派不是好惹的,让他们知道无产阶级拖拉机站是不好破坏的。”入春以来,一直是朗朗晴的天气。今天突然变了,从中午起,乌黑的云彩从四面八方翻滚着,汇集着,搅乱了半拉天;天空也猛可间低了许多。太阳藏到云层中去了,高高的树梢也被云吞了去。空气很闷。几只燕子在低空匆匆穿梭。一声闷雷,天空便“哗哗啦啦”倾起了大雨;下雨时风也紧了,风裹着雨,又发出“呼呼呼”的吼叫。村里村外的大树,都被风卷得摇来摆去。东葛庄生产队那三间门朝南的办公室里,一场激烈的阶级大搏斗正在进行中。三间房的两端,挤满着被勒令来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个个没精打彩地垂着头。好说话的人沉默着,好吸烟的人不敢吸,好像他们都是“阶级敌人”。斗争会主持人宋小良,嘴角上吊着一支香烟,偏着脑袋,半闭着眼睛,脸膛像给爹娘守灵一般,寒得结冰。吊在嘴角的烟他不吸,唯有那双半闭的眼睛,时不时地猛然睁开,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好半天,他才从嘴角把香烟吐到地上,嗡声嗡气地吐出两个字:“开会!”两个“人保队员”气势凶凶地架着一个人来到屋子中间,一人一只手按着那人的斗,另只手把那人的双手拉在背后。会场死一般地寂静。人们虽然谁也不睁眼瞅瞅,可是却知道,那个被架来批斗的是,是萧玉的爸爸——萧慕人。们的眼睛并没有去注意萧慕人,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偷偷地望着那两个人保队员,心悬着想:“这两只狗,今晚又不知如何开口咬人了——因为,在人们的心灵上,人保队员就是打手,是不通人性的牲畜。——知道什么叫人保队吗?人保队,就是两派斗争时的战斗杠子队。一派掌权之后,掌权这一派的杠子队就换了个名字,叫保卫新政权的人民保卫队,任务是专门揪斗地、窗、反、坏右及走资派阶级敌人的。他们的权力极大,可以任意抓捕人,可以对任何人动刑,即便打伤、打死,也概不负责。在那个岁月里,人保队简直比当年的日本人,大马子土匪还厉害,三岁的孩子见他们也会吓掉魂。人保队员押来萧慕人,批斗大会正式开始,有人带头呼口号,几阵口号之后,宋小良站起身来先发言——大家还以为宋小良捏造事实骂人呢,谁知他变了口味,说:“革命的社员同志们,今天的革命批斗大会有特别的不同革命意义。什么特别呢?就是有一位特别的革命派参加了咱们的革命批斗大会。他是谁呢?他就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关城拖拉机站革命委会新任站长胡昆!知道胡站长吗?对你们说吧,就是当年咱们关城镇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知道吗?那时候,咱们这一带发生的大夺权、火烧棉花加工厂、抢镇长、还有……总之,一个一个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全是胡司令领着干的。现在,他参加咱们的批斗大会,不是有特别意义吗!”宋小良说话的时候,胡昆站起来,走到灯光下,让人们瞧瞧他。大家侧目看看,明白了:“原来是他!不就是当年关城拖拉机站12个人的造反总司令公,一个无恶不作的家伙,竟当了拖拉机站的站长。今天他来干什么?当打手,要对萧慕人动武?”有人警惕了:“胡昆这个坏蛋真来当打手的?果然他下手打人,我得跟他拼,让他打不成人。”
胡昆要说话了。他先背了三条“毛主席语录”,然后说:“革命的大家同志们,你们大家还不认识我吧,宋队长介绍了,我是拖拉机站的站长胡昆。昆这个字有点冷,其实就是那个混,混,混字去三点水。我们的拖拉机站,是革命大批判的最前线,我们是对阶级敌人不放松的,包括你们生产队的阶级敌人。实对你们说吧,我就是专为这事来的,来斗萧慕人!萧慕人派他的儿子到我们拖拉机站去破坏,我们是谁?响当当的造反派,心明眼亮,一眼就看透了,不能饶他。同志们,敌人的儿子也是敌人,千万不能忘了阶级斗争!打倒萧慕人,打倒萧慕人和他儿子!”胡昆转脸对着宋小良,说:“宋队长,我的批判完了。”
宋小良站起来,双手扶着胡昆坐下,然后自己发言。“我批判……”宋小良说:“大家明白了吗,萧慕人派儿子萧玉到关城拖拉机站去破坏,使关城拖拉机站损失了许多许多柴油,这笔账以后单算,现在批的是萧慕人的破坏思想。萧慕人必须低头认罪!打倒萧慕人!现在,我宣布:凡是来参加会议的革命社员,每人奖偿三个工日的工分,工分由萧慕人名下拨出。”他走到萧慕人身边,说:“萧慕人,你听着,先回家吧,回家等着,随叫随到。我们不怕你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记住,今天开会工分由你出。”散会了,人们迷迷糊糊走出生产队办公室,走进“哗哗啦啦”地雨声中。
第十章
大$学$生@小`说"网
夜深了,风依旧呼呼地咆哮着,雨仍然哗哗啦啦下个不停;村中池塘里传出了三二声“咕呱”的蛙叫。气候似乎冷了许多。萧玉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连鞋子也没有脱,只用被子蒙着头,偷偷地抽泣。被子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大片,枕上也湿了一大片,在黑洞洞地被筒中,两行眼泪仍然流溪般地滚滚流出。——这几年,家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爸爸受着多么严重的折磨。为着事业,爸爸度寝忘食,夜以继日,苦读书,精心写文章。只有在一件事情办完之后,他脸上才会现出暂短的微笑。随后,他便又投入紧张的新的战斗!就是在大风雨之中,几个彪形打手把他架出去,背过他的双手,拼命地按下他的脖子,要他连续几个小时的听完咒骂,然后,带着通身汗水转回家来,爸爸仍然坐下来读书。爸爸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这一次,萧玉特别难过,爸爸精神上受的刺激,肉体上受的折磨,全是他开柴油机引起的;如果没有开柴油机这件事,爸爸怎么会被拉出去批斗呢?爸爸是那样的疼爱自己,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忧虑,已经是很难过的了。可是现在又因为自己的行为,给爸爸带来一场飞天大祸,心中怎么能不痛苦呢!他觉得对不起爸爸。想着,他在被筒中便“呜呜”地哭出声音。萧玉哭了一阵子之后,他想去找妈妈,妈妈是个心最细,性情最温柔的人。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对妈妈讲清楚,然后叫妈妈和他一道去宽爸爸的心。他把被头掀开,折身坐起来用手帕擦擦腮边的泪水,揉揉朦朦胧胧的眼睛,摸着黑来到妈妈床前,轻轻地叫一声:“妈妈!”妈妈也没有睡觉,她正拥着被子坐着,见萧玉来了,便低声说道:“你还不睡?”
萧玉坐在妈妈身边,说:“妈。我对不起爸爸。”声音未了,他便捂着脸痛哭起来。爸爸划着火柴,把煤油灯点上,取出一支香烟,点着火吸起来。爸爸不会吸烟。但是,有时候爸爸吸烟吸得挺厉害,一支接一支的吸,爸爸吸着烟,望着萧玉,一声不响。萧玉心中更难过了,他流着泪,对爸爸说:“爸爸,我不该莽闯的干这件事,给家庭带来这样的痛苦。爸爸,今后我不这样干了,就让宋小良扣我一年的工分吧!一年生活再困难都能过去,总比他们整爸爸好过。我不干了。”爸爸把烟蒂往地下一扔,猛然站起身来,问道:“小玉,你说什么?你不干了?”萧玉趁着微弱的灯光看着爸爸,爸爸更消瘦了,他的两只大眼睛,陷在深深地坑里,鬓角的皱纹增添了许多,鼻子和下巴都显得格外突出;那蓬乱的头发,灰白成份更多了。爸爸满面怒气,气得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萧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喉头发塞,两眼含着泪水,泪水顺着眼角,滚滚地往下流着,泪珠从他下巴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去!妈妈从衣袋里拿出手巾,递给萧玉。萧玉没有擦泪,他望着爸爸,等待爸爸把话说下去。爸爸从桌子上又拿过一支烟,划火柴点着,狠狠地吸两口,吹出一股灰白的烟雾。烟雾在屋子中间缭绕着,滚动着。烟雾有时蒙住了爸爸的脸,那苍老的脸膛便模糊起来;烟雾消失了,爸爸那消瘦的脸膛又是那么安详地对着他。萧玉以期待的目光望着爸爸,等待着爸爸把话说完。往天,爸爸每次对萧玉启发教育的时候,总是谆谆善诱,由浅入深,耐心极啦!有时候说半天话,最后只一句,便会使萧玉晃然大悟。可是,在这一语出口之前,萧玉有时候是不理解的,便以惊奇的目光期待着,在期待的同时,他总是作着种种判断,猜想。因为爸爸经常采取反问的方法,让他自己去说。爸爸吸着烟,又说下去:“你不干啦?柴油机不学习了?你甘愿在宋小良面前认输了?”
萧玉说:“我不摆弄柴油机,不是照样可以干别的么;要是开初就不赌这口气,爸爸绝不会受连累!”
爸爸冷笑着,摇摇头说:“你只有八、九岁的时候,并没有搞柴油机,爸爸不是照样挨整挨斗么;你十岁的时候,也没有搞柴油机,咱们全家不是被遣送到这里来了。这么说,都该怪罪爸爸了?是爸爸有罪,连累了你们——”
萧玉忙说:“不,不是爸爸连累。我从来不这样想。爸爸是没有罪的,没有罪!”
爸爸说:“这些话都不要讲了。挨斗就挨斗,总不能斗一百年吧!他斗他的,咱干咱的。你还是应该克服一切困难,去学本领,掌握柴油机的技术,要学会它,精通它。这才是一个有志者应有的态度,只有你的理想成为现实,才是对全家人的安慰。到那时,即使我化成黄土,也心安了。”
爸爸说的是那样激动,他根本没有被无情的批斗所压倒。萧玉通身上下,一股热血在沸腾!
他情不自禁地朝爸爸扑去,抱着爸爸的胳臂,坚定的说:“爸爸,爸爸,我明白了,我这才真正的明白为啥学开柴油机,我不是为他宋小良而学,也不是为他宋小良而开;我不能光为争一口气或者每天拿三天的工分去学开柴油机。我要为自己活得像个好孩子去奋斗!爸爸,你放心,我想准的事不实现,我就不是你的好孩子!”
爸爸高兴了,消瘦的脸膛呈现出舒心的微笑。他伸出手,抚摸着萧玉短短的头发,连连点着头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夜十分静。雨停止了,风也息了。只有树叶上的雨点,还在“嘀嘀嗒嗒”的往下落着。鸡棚里的雄鸡,已经高声的啼了两遍,鸽子在屋檐下发出了“咕咕咕”地叫声。萧玉伏在一张破旧的长桌子上,在暗淡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本《农用柴油机概述》;书旁边,放着一叠纸头,两只铅笔,他一边看,一边写画着。爸爸坐在他对面,带着老花眼镜,细心的指点着他阅读,有时爷俩还开怀的交谈起来,谈着谈着便发出轻轻的笑声。妈妈也没有睡觉。她点着煤油炉子,坐上那只小小的钢精锅,不知在煮什么。——妈妈在好久好久之前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了,每当爸爸夜间看书,工作或写稿子的时候,妈妈总是用煤油炉放上钢精锅给爸爸做点爱吃的夜宵送来。萧玉小时候,他们家中还没有煤油炉,妈妈夜间用碎木柴烧火,也给爸爸做夜餐。妈妈很会做炒面糖粉,她自己炒点米粉,加点糖再加一点炒热了的芝麻,放在一只糖罐里,吃的时候,用开水一冲就行了,可好喝啦,又甜又香!爸爸有胃病,吃这样的稀粥最舒服。现在,生活条件变了,不仅没有芝麻、没有糖放了,连炒米粉的米也没有了。妈妈便用山芋干粉拌和着豆面炒粉。吃着妈妈用山芋粉炒熟冲的稀粥,爸爸可高兴了。爸爸说:“山芋粉不仅有优质的淀粉,还有相当的糖份。这两样东西和在一起,简直超过苏州的名贵酥糖!”
妈妈含着泪花微笑着说:“是的,以后我们可以把它带到苏州去和那里的酥糖比美!”
今夜,妈妈烧开了水,又是用山芋粉给爸爸冲成稀粥,却是冲了两碗,妈妈把稀粥送到爷儿俩面前时,爸爸急忙站起来,对妈妈点头微笑。萧玉也忙着合上书,端起碗,却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妈,这一碗你喝吧,我不饿!”
妈妈说:“我不喝。我要喝我就再冲。你快喝吧,昨儿一天也没有吃东西呢!”
萧玉还是把稀粥推给妈妈。“妈,你只记着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吃了吗?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瞧你的眼窝又比往天深了。还有,我见你走起路来就喘粗气,喘得那么厉害!妈,你不能不爱护身体呀!”
妈妈把碗给萧玉,又瞅了儿子一眼,说:“你就会瞎说,你量我的眼窝了?走路谁能不喘气,你怎么就知道喘气粗细了?把精力都放在开柴油机上去吧,要不,爸爸会生气的。”
萧玉含着泪花,接过妈妈的碗。爸爸端着碗,轻轻推开屋门,朝着天空望去,那默黑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洒满着亮晶晶的星星。虽然夜色还是那样浓,但是,东方已经泛出了微微的鱼肚白。雨后的空气,显得那样的清新。带着甜滋滋的味儿钻入喉管。爸爸对着夜空,轻轻地喝着稀粥。萧玉来到爸爸身旁,对爸爸说:“爸爸,东边那只最亮的星星叫启明星吧?”
爸爸点着头说:“是叫启明星,启明星一出来,天就快亮了。”
爸爸说完,回眸望望萧玉。萧玉和爸爸对视着,也说:“是的爸爸,启明星一出来,天就快亮了。”萧玉把碗收拾一下,又伏在灯下钻研起《农用柴油机概述》来!雄鸡又在叫了。萧玉对爸爸说:“爸爸,天快亮了,你休息一刻吧!”
爸爸说:“不休息了,该起床啦!”
萧玉说:“爸爸,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这些天,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明天他们还不知怎样整你,你得休息。不休息怎么能行?”
妈妈在傍也说:“慕人,你睡去吧,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跟他们斗也得有个好身体。”
爸爸抖了抖精神,说:“不休息了,把咱们这个家整理整理吧!先整理室内。”说着便卷起袖子,拿了一把扫帚,动手打扫起来。爸爸很爱这个家,很想把这个家整理更好。三年前,爸爸被遗送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堵只有人头高的土墙框子。是谁家打的这土墙,什么时候打的这个土墙?都不知道。遣送爸爸的人还说:“这就很照顾你了。按照你的罪行,这个土墙都不能给你!”谢天谢地,一家四口人用两条旧芦席蒙上,总算没有被露水打着脸。那时候,爸爸在这个小天地里常常缓慢地踱着步了。后来,靠着亲友的帮助,总算在这个土墙上边加上了木棒,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麦草。爸爸想到亲友的热情支持——他们出力连碗开水也不喝,他们送来麦草连数量也不称,他们从树上砍下木棒偷着放在院子里——,就觉得是莫大的安慰。后来每次被通知去参加“训话会”,被强迫去作义务劳动,回来令后,他都感到这里无比温暖,便精神轻松地缓慢地踱着步子,再后来,爸爸不这样踱步了,他很乐观,他对妈妈说:“来,咱们全家人一齐努力,要把这个小小的天地办成乐园,要有鸡棚,有羊圈,有草圃,屋檐上要吊上鸽子箱;还有,要把我们的半导体收拾好,让它响起来;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要制订自己理想的计划,把生活规律起来,向着远处看,谋求生活中的欢乐!”是的,三年来,爸爸的话都已经变成现实了,小屋门外不仅有菜圃,还开辟了花圃,去年爸爸移植的迎春花,今年第一次开出花来,金黄灿烂,像无数金蜂叮在婆娑的枝条间,轻风掠过,带出一股郁郁的清香;迎春花傍新插枝的月季和玫瑰,也都发出了嫩生生的新芽。爸爸每天五更起床读书,天亮开始浇花,然后便和社员们一块儿到田里去劳动。可是,也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吧,爸爸从来没有心思整理自己的房间。现在他带着全家,先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床铺、被褥、衣物也都整理得规规矩矩。他一边忙着,口里还不断哼着一首诗:零丁洋里叹零丁,
惶恐滩里说惶恐,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切都收拾停当,爸爸才躺在床上休息。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梧桐树上飞来两只小鸟,“啾啾”地唱了一回晨歌。萧玉拿起那本厚厚的旧书,来到树下,乘着一抹晨光,又一页一页的读着
未完待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