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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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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高满堂
闯关东 第一部(1~3)
闯关东 第一部(1)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首起于山东曹州一带的义和团打起扶清灭洋的旗帜。1900年,八国联军大举进攻京津,清政府束手无策,山东、河北等地的义和团奋起保卫京畿。八国联军大败清兵及义和团,攻陷北京城,慈禧太后挟光绪皇帝仓皇出逃。神州大地,飘摇在一片风雨之中……第一章
11904年,山东章丘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那章丘本也是人杰地灵之处,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乡,泉水丰盈,景致卓然,然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因连年灾害,庄稼绝收,以致匪患横行,饿殍遍野,空旷的田野上,北风呼啸着掠过,让阴沉的天空更显萧瑟。而村庄间简陋的道路上,一群群拖家带口的人们推着独轮车向远方沉默又衰疲地走着,他们都是要去闯关东的难民——虽然故土难舍,但是果腹活命是最现实的生活。关外到底是什么样子,是良田沃野还是雪域冻土,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远方有那么一片广袤的土地,也许能接纳他们,容他们讨一口吃食。
这样的天气里,也许只有少年才能忘了忧愁。朱家峪村朱开山家的院子里便是一派喧闹,家里的老二传武正和三弟传杰甩开膀子摔跤呢。虽然天寒,两人却只着单裤,上身套了件跤衣,一头汗水,脑袋上还冒着热气。传武十八岁,传杰十四,两人身高差一截,但眉眼却相似。又斗罢一回合,两人索性将套在身上的跤衣也啪的一声摔到地上。
朱传武光着结实的上身,抱着肩膀,眯着眼睛对弟弟道:“三儿,来吧,今天二哥教给你第三招,大背跨!”朱传杰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二哥,今天就算了吧,我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这肚皮都贴到后脊梁骨了,要玩你自己玩。”朱传武斜楞起眼睛:“三岁看着吃老相,从小你就是个挺不起胎的主!咱娘惯你,我可不惯你老孩子的毛病,一日三习武,这可是当年咱爹立下的规矩,虽说咱爹不在家,可这规矩不能改!把眼睛瞪起来,我可要下手了!”
传武说着一侧身一跨步,把传杰背了个大口袋。传杰惨叫一声,好不容易爬起来,道:“二哥,你真下得去手啊!”传武不接话,一个恶虎前跳,把刚站起来的传杰又掼倒在地。传杰火了,跃起来搂住了传武,传武倒乐了:“对,这就对了,这才有个老爷们样,咱爹说了: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功就得练!一辈子不吃亏!上步,掏小袖,侧身贴,腿要进去,腰要用力……背呀,使劲背呀!”传杰呼呼地喘着气,可就是背不动。传武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干菜饼子,放在弟弟鼻子前闻了闻,说:“你要是把我背过去,这块菜饼子给你了。”传杰瞪大了眼:“二哥,给我咬一口吧,咬一口我就把你背过去。”
传武让传杰咬了一口:“背呀!”传杰耍赖道:“再咬一口。”传武把饼递给他:“咬吧。”传杰一边吃着一边说:“二哥,你说大哥能把鲜儿姐娶回来吗?”传武道:“不知道!”传杰道:“我看够呛,到现在娶她的粮食还没凑齐呢……”传武听了皱眉:“你管那么多事干什么?”
“那天我碰见鲜儿姐了,哎呀,真是越长越俊,嗓子还越来越好听了,说话像唱戏似的……”传杰捏着嗓子学着鲜儿,“三兄弟,你告诉二兄弟,娶我的那天你们俩可要一块儿来啊,你二哥还是那么皮吗?你告诉他,等我过了门慢慢地给他梳梳皮子——二哥,娶鲜儿姐那天你去吗?”
传武挠头道:“我去干什么?”
“去吧,哎,那天你穿什么衣裳去?”传杰说着咽下最后一口饼。
传武眼睛突然直了:“你小子诓我啊,我的菜饼子哪去了?”传杰哈哈大笑:“就着话吃了!”传武一急又把传杰放倒在地。
屋里传来他们娘的喊声:“你们俩别闹了,进来!”
传武扭着传杰的胳膊进了屋,他们娘咣当咣当摆弄着一台老织布机,对两人道:“你哥去你姥爷家借粮快三天了,也该回来了,街面不静板,你哥俩到村头去迎迎他。”两人答应着就要去,又被娘喊住了:“慢点,家里快没吃的了,别忘了提着水葫芦,饥了渴了就喝口水,见人嘴勤快点,问一句:见了俺哥没有?”
闯关东 第一部(2)
送走了兄弟俩,当娘的长叹一声,心里又难受地骂了句:死鬼,怎么也该来个信啊!她当家的朱开山去了关东,一走就是四年,没个动静。她是当爹又当娘,苦累着自己带起三个孩子,幸亏孩子们还争气。可是没料到年成如此坏,眼见家里要断粮,那老三已瘦得皮包骨头,老大又要娶亲,老二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三个小伙子正是吃饭的年岁啊!
正琢磨着,她未来的亲家、鲜儿的爹谭永庆挑帘进了屋。传武娘忙站起来:“他叔,你来了,坐。”谭永庆道:“顺道,过来看看。”传武娘淡淡一笑:“什么事就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谭永庆讪讪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你家传文和俺鲜儿的事呗。”传武娘锁着眉头:“他俩的事?不都说定了吗?他叔,你还有什么说法?”
谭永庆道:“也没什么说法,就是想看看你们办得怎么样了。连着三年赶上大灾,一拖再拖,咱也拖不起了,俺不急嫁闺女,赶上了也没法子。赶快把他们的事办了吧,鲜儿早晚是你家的媳妇,那些老礼数都免了,可是那一斗小米还是不能免的。”
传武娘笑道:“他叔,赶上这年头谁家有富余的粮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俺家里的粮食划拉划拉不够一斗。你也不用把脑门子揪着,俺打发传文上他姥爷家去借了,咱两家说好的事就不能变!”
谭永庆忙点头:“那敢情好。按理说遇上这样的灾年不应当娶嫁,可俺们家鲜儿已经等了三年了,你们今年说娶,明年说娶,到底也没娶,原来说等朱开山回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唉,俺们也不等了。”
传武娘叹道:“他叔,俺不是不想娶,自从义和团起事儿,俺家里事儿就没断溜儿,哪顾得了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
谭永庆也感叹:“唉,怎么不知道?义和团起事儿,朱开山开香堂杀洋毛子闹得轰轰烈烈,朝廷翻了脸要问他的死罪,他倒好,尥蹶子去了关东。跑了有几年了吧?一直没有响动?”
传武娘摇了摇头,爬起身:“唉,这老头子,还不知死活呢。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俺去烧锅水,打点粥给你喝。”谭永庆忙起身:“用不着,俺就是打个招呼催催。你睡吧,俺走了。”说着,人已出了门。
传武兄弟没走远,在村头上就迎上了哥哥朱传文。传文正被一群敲牛骨棒唱着莲花落要饭的乞丐团团围住,乞丐们唱着乞食,这个道:“哎,这个老弟好面善,蟠桃会上见过面,慈眉善目心肠好,咱们弟兄挺有缘。”那个道:“哎,说有缘道有缘,兄弟快来帮帮咱,我们还要往北走,给点吃的救救难,乐善好施有好报,保你有段好姻缘。”另一个道:“媳妇美貌赛嫦娥,多子多福多寿限,披金戴银跨骏马,世世代代做大官。”
传文尽力挣脱着,声嘶力竭道:“你们别缠着俺,俺也饿着肚子呢,俺有急事!”传武、传杰忙过去,推开几个乞丐。传武一把拉住大哥道:“快走,娘都等急了。”传杰看看哥哥焦黄又憔悴的面容,又看看他空空的手,问道:“哥,借的粮食呢?”传文也不搭腔,趁空冲开人群就往家跑,传武、传杰在后头紧紧跟着。
传文一头拱进家门,喊了声“娘呀”,便栽倒在地。传武娘一个高蹦到地上,掐着传文的人中,吩咐跟进来的传武、传杰:“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烧水去!”
喝了娘灌的热水,传文这才幽幽地醒过来,一看见娘在跟前,顿时泪流满面,紧抓住娘的手道:“娘啊,可不好了,俺姥爷和姥娘,他们……”
传武娘焦急道:“快说,他们怎么了?”
“俺走了六十里山路,到了姥娘家推开门一看,俺的娘呀,姥娘一家悬梁自尽了!”
传武娘如五雷轰顶,号啕大哭:“爹呀,娘呀,你们这是怎么了?遇见什么难事了吗?怎么就不能活了?天哪!”传文哭道:“街坊说了,俺舅领着乡亲们吃大户,三天前让人家麻袋蒙头扔进井里了,日子没法过了。”
闯关东 第一部(3)
传武娘哭够了,久久无语,忽地起身就要走。传杰见状忙拉住,问:“娘,你要到哪儿去?”
传武娘擦着泪水:“去你姥娘家,发送发送俺爹俺娘,俺老魏家绝了户了……”她话未说完,悲从心来,哽咽一声,支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传文说:“娘,你病成这样了,怎么去呀!再说了,你拿什么发送姥爷姥娘?”传武娘擦干了眼泪:“传文、传武,你们俩到老张大爷家借来快码子,把院里的老杨树杀了吧。传杰,你去请黄木匠,做两口薄木棺材,不能让你姥爷姥娘就这么走了。”传文哭道:“娘,使不得啊,那是你和俺爹留着给自己做寿材的,谁也不能动啊!”传武娘闭着眼睛:“顾不得了,杀!”
2
打发父母入了土,传武娘大病一场,可再难日子还得往下过。看着三个孩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连最小的传杰也没了往日的吵闹,她又不禁想起了远在关东的丈夫:关东,关东,关东到底有什么,把人都迷得魔怔,迷得不知音讯,迷得不问家里老小死活。她懂得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他是能担当的汉子,可是,四年了,念想变成空望,期望变成失望,她已经在夜里流干了泪水。
一大早,传武娘强打起精神,把传文叫到跟前:“传文,俺嘱咐你的那件事办了?鲜儿她爹又来催着迎亲了。”传文苦着脸:“娘,俺跑遍了全村也凑不齐一斗米,家家都揭不开锅,谁家还有粮呀!”传武娘叹口气:“传文,实在没法子了,你去和老谭叔商议商议,少两升米行不行?咱家刮净缸底也就能凑齐八升,委实没有办法了。”
“娘啊,都说好了的事,叫咱办得不利索,俺张不开口呀!”
传武娘骂道:“传文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顶起锅盖?传杰,陪你哥哥去谭家求求情。”传杰挺脆快:“哎,俺去。”
传武娘又气道:“你说你们的死爹,自己闯了大祸,一蹄子尥到关外,四年了,这个没良心的,直到现在也不来个信儿!都说关东是个宝地,保不准他现在置了房子置了地,牛马满圈,三房四妾,早把咱们娘们儿忘了!你们不信?现在他正喝着小酒打着饱嗝,放着响屁抽关东烟儿,蹲在房顶上风凉呢!”
传杰使个眼色,连推带搡把还要磨蹭的哥哥拽出了屋。传文说:“三儿,这都是说好了的事又变卦了,你说到了鲜儿家俺怎么开这个口?咱家就你念了几年私塾,《诗经》都开讲了,你教教哥。”
传杰撇撇嘴:“嘴长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怎么就开不了口?你看俺是怎么说的。”他连说带比画,“见了鲜儿她爹,你先作个揖,唱个喏:泰山老大人在上,小婿朱传文这厢有礼了。”
传文说:“不妥,不妥,怎么像戏文似的?你别唬俺,俺知道,泰山老大人是称呼老丈人,鲜儿还没过门呢,不能这么说。”
“那你就先作个揖,这么说:老谭大叔,俺奉了高堂老母之命和您老过个话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没得说的,娶亲纳彩礼这也是老理儿。这不是赶上荒年了吗,有些事儿得商量着来,俺家满划拉就凑了八升小米,您老就笑纳了吧,赶上好年头俺们一定给您补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传杰小小的岁数竟满口的学问。
传文摇着头:“有些话听不懂,你能不能都给变成庄户话?”
传杰也跟着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算了,你就这样说:老谭叔,俺娘说了,俺家的粮食也见囤底儿了,你就抬抬手让鲜儿嫁过去吧!俺给你磕头还不行吗?”传文一愣:“还要磕头?不行,俺羞得慌。”传杰不屑道:“给老丈人磕头害什么羞?把嫂子舞弄来家是真的。你就照俺说的办,没错儿。”
谭永庆正和一个老汉在家里抽着烟拉呱。谭永庆说:“说从前干什么?从前俺家这大门口断过车马吗?别的不说,过年谁家敢在院里搭台子唱大戏?俺家就有那势力,鲜儿还上台扮过角儿,她唱的《王定保借当》没听过还是《小姑贤》没听过?要不是俺拦着不让她唱戏,现在早就成角儿了。”
闯关东 第一部(4~6)
闯关东 第一部(4)
老汉附和道:“你说你们家当年也是大门大户,怎么就把鲜儿说给朱开山的儿子呢?门不当户不对呀!”
谭永庆道:“不就是看他家的门风好吗?朱开山在咱们朱家镇谁不知道?那也是条汉子,一套八卦拳远近没敌手,锄强扶弱那是有了名的。”
老汉点头叹道:“那倒是。可惜呀,跟着义和团起事儿摊上官司,家也败了。这门亲事不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定下来的亲事就是铁板上钉的钉子,要是悔亲还叫俺怎么做人?再说了,鲜儿早就说了,死活是朱家的人了。”
老汉又点点头:“要说鲜儿和传文倒也般配。她一小就跟朱开山学拳脚,武艺不在传文之下,两个孩子好得很。那就把婚事早些办了,闺女留在家里,一年也得不少的粮食。”谭永庆说:“催了好几回了,没跟他们要什么彩礼,就是要一斗小米,过分吗?”老汉说:“要说起来也不算过分。”
“可就这点要求也难住他们了。”
“唉,现在最高贵的是什么?也就是粮食,一斗小米可以换回一副好寿材呢。”
谭永庆摇摇头:“俺倒没那么想,是为了贵儿。贵儿定亲了,就是勺子头孙大手的闺女,人家没要彩礼,就是要一斗小米。”
“是啊,这年头眼睛都盯着粮食。”老汉正说着,忽然往远处一指,“哎,说曹操曹操到,你看村头谁过来了?”
谭永庆眯着眼往外一探身,村头上传文兄弟俩正往这边走,他一拍腿:“不好,是朱开山的老大和小三儿,空着手,八成是粮食没凑够,俺不想见他们。”说着踅着身子出去关了院门。
传文和传杰走到谭家门前,见门扉紧闭,便使劲敲门,敲了半天也无人应声,只闻狗吠。也巧,谭永庆的儿子贵儿恰好回家,见到传文兄弟,问:“你砸俺家的门干什么?”传文忙答腔:“找你爹说话。”贵儿又问:“哎,你什么时候娶俺妹?你快娶吧,你娶不了,俺也娶不了。俺爹说了,你家要是把粮食送来,他立马就给俺娶媳妇。”
传文说:“你爹不想见俺。”贵儿一笑:“俺帮你砸。”说着咚咚擂起门来,“爹,开门,俺妹夫来了!”
蓦地,两块土疙瘩落在传文的脚下。他抬起头,只见鲜儿攀在院里的石榴树上冲他笑呢。贵儿也看见了,忙喊:“鲜儿,开门。”鲜儿说:“你一边玩儿去,俺和他说话。”传文道:“是你呀?吓了俺一跳!属猴子的啊?谁家的大闺女爬树?下来,别摔着!”鲜儿笑着:“传文哥,下不来了!你抱俺下来。”
“你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俺怎么进去?”
“你不会跳墙进来?”
传文撇嘴道:“俺要是敢跳墙,你爹知道了还不砸断俺的腿?哎,跟你爹说少两升行不行?俺娘就凑了八升。”鲜儿说:“那可不行,俺家就指望这点粮食给哥娶亲呢。”
传杰凑来插嘴逗趣:“嫂子,俺的好嫂子,就别难为人了,你要是过了门咱就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要是为难俺哥,等你过了门儿看俺怎么捉弄你!在你碗里掺沙子,给你的花被窝尿得呱呱湿!”
鲜儿乐了:“你敢!到时候俺就把你扒光了,让你睡尿被窝,什么时候把俺的被窝烘干了才放你走!”
传杰坏笑:“睡你的被窝俺哥可不能答应。”
鲜儿说:“好吧,俺和爹说说看,你俩等着。”说着下了石榴树,轻盈地走进堂屋。谭永庆听在耳中,看闺女进来,却一板脸:“鲜儿,你爬在石榴树上和谁说话?越来越不像闺女样了。”鲜儿笑着:“爹,别装糊涂了。他家就有八升小米,你就应承了吧。”谭永庆一拍桌子:“好啊,还没嫁过去就替婆家说话,俺白养了你一场!你去对他说,一斗小米,少一粒也不行!”
鲜儿一吐舌头,又出门爬上石榴树,对门外的哥俩说:“俺爹说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传文着急了:“这可怎么办?这亲娶不成了。”鲜儿道:“传文哥,别急呀,再想想别的法子,你会有办法的。”
闯关东 第一部(5)“俺有什么办法?就是现拉也来不及呀!”
鲜儿咯咯笑着:“那你就拉金豆子,拿金豆子顶账也行。”说着下了石榴树。传文扒着门缝往院里看,看到鲜儿的一只大眼睛,问道:“鲜儿,想不想俺?”鲜儿反问:“你呢?你想不想?”传文道:“想,做梦都想。俺梦见你坐着大花轿往俺家走,俺骑着大红马跟在后边,你没羞没臊,偷偷地挑开红盖头看着俺哩。”
鲜儿的眼睛没有了,院里传来她银铃似的戏文声:“忽听门外声连天,想必是哥哥到门前,忙将花针盘绒线,想给哥哥开门栓,又怕爹娘来埋怨……”
传文乐颠颠地在外头喊:“鲜儿,你等着,俺叫你唱,过了门看俺怎么收拾你!”说着晕头转脑地走了。传杰拉住他:“哥,就这么走了?”传文把眼一瞪:“不走怎么办?人家不开门呀!”
兄弟俩蔫头耷脑地回了家,他们娘问:“传文,回来了?你叔怎么说的?”传文沮丧地说:“俺叔发话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传武娘问:“这话是他亲口说的?”传文说:“叔不肯见俺,门也没让进,让鲜儿过的话。”
传武娘长叹一声:“这可怎么好呢?”传杰学舌:“娘,俺哥净和嫂子说那些没羞没臊的话,哪说正经的了?回来的道上还摇头晃脑地唱戏文,早把你嘱咐的话忘了!”传武娘恨恨地瞪了大儿子一眼:“俺早就知道你哥是块荒料!指望谁也不行。谭永庆这个死倔老头子,俺亲自登门吧。”传杰说:“娘,俺陪你去趟?”
又回谭家,这回院门没锁,传杰娘俩在院门口正犹豫着,鲜儿娘却迎出门来:“哎呀,是老朱嫂子,快屋里进。”传武娘讥诮道:“你家的门槛儿高,俺能迈过去?”鲜儿娘笑:“把你腚巧的,赶上喜蛛了,会拉丝儿。”
传武娘问:“他叔呢?”鲜儿娘说:“在后院起粪呢,有话跟俺说。”说着把传武娘迎屋内。
传杰没进屋,见鲜儿坐在院里掐苞米辫子,便凑到她跟前,小声道:“嫂子手真巧,看你掐的辫子,又细又匀,真眼气人儿。”鲜儿笑道:“是吗?你真会奉承个人。等过了门俺给你掐辫子,编个好看的草帽。”传杰乖巧地说:“那俺就先谢谢嫂子了。”鲜儿说:“别一口一个嫂子的,还没过门呢。”传杰道:“早晚的事儿,这么叫显着亲热。”
传武娘在堂屋里四处看着,说:“看你家,收拾得利利索索,一看就是过日子人家。”鲜儿娘说:“没屁放找嗝打,有事儿说事儿,灌米汤溜不圆肚子。”传武娘嘎嘎笑着:“你这张嘴,锋快,给刀子不换,鲜儿要是像了你,过了门儿,光一张嘴就把俺娘们零刀割了!”鲜儿娘撇撇嘴:“称上二斤棉花纺一纺,谁不知道你朱开山的老婆子?闹红灯照的时候把你能的,插上鸡毛能飞上天,十个鲜儿也不是你的对手。”
传武娘说:“说笑归说笑,有事要和你们商量。唉,俺答应了,鲜儿过门给你们一斗小米,刮净囤子底儿就凑了八升,没办法打发传文到他姥娘家借,想是你也有个耳闻……”说着不免又流泪,“唉,轮到咱烧香佛爷掉腚儿。你们家就不能松松口?但凡是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厚着脸皮求你们。”
传武娘低声道:“就差二升,你们娶媳妇也不能一点血不出,你和他叔再商量商量。”女人家到底心软,鲜儿娘点点头:“好吧,俺去说说看。你坐这儿等着。”说着出了屋子。好一会子,鲜儿娘回来了:“她婶子,磨破嘴皮说好了,老头子开面了,八升就八升吧,剩下的二升俺自己想办法。”传武娘握紧了亲家的手,只点头也说不出话,泪又涌了出来。
闯关东 第一部(6)
院子里传杰还和鲜儿热乎乎地说话。传杰说:“嫂子,俺哥是真想你。嫂子,真的!俺哥天天晚上睡觉都搂着枕头,嘴里念叨:鲜儿,哥真想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过门呀,哥等不及了,哥搂着你好好亲亲。你的嘴唇真红啊,辫子真粗呀,模样真俊呀……”
鲜儿羞红了脸:“净胡说,没羞没臊!”传杰越说越来劲儿:“嫂子,咱不羞臊。你听俺说,俺的书念到《诗经》了,先生开讲了,头一篇你猜是什么?《关雎》。俺背给你听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鲜儿说:“别背了,俺听不懂。”传杰说:“不要紧,俺给你讲讲。雎鸠就是斑鸠,说的是河里的沙洲上,一公一母两只斑鸠相好呢,呱呱地叫着,互相引诱。先生说了,此乃兴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是漂亮的大闺女,小伙子紧追不舍……”鲜儿捂着脸:“别说了,别说了,臊死了!俺不信,先生还说这些?都是你瞎编排。”
正笑闹着,鲜儿娘送传武娘出了门。传杰忙正了脸色,站起来。谭永庆也从院后头转出来,客气道:“她婶儿,这就走呀?”传武娘道:“你也不留饭,不走做什么?”
鲜儿娘冲传杰努努嘴:“看他俩,说得挺热乎。”谭永庆摩挲着传杰的脑袋瓜儿:“这孩子,就是聪明伶俐,性子也绵软,招人喜欢,俺要是再有一个闺女,高低嫁给他做媳妇。”传武娘慈爱地望着传杰:“俺家里没有丫头,就把三儿当丫头养着,书数他念得多,知大知小的。”
传杰顺竿爬,向谭家长辈反复鞠躬谢礼:“谢谢叔叔婶子,俺娘这回可以睡个囫囵觉了,咱们以后就是亲戚了,要常走动,俺哪儿有礼数不周多指教,用不着客气,都是一家人了。”
谭永庆高兴道:“鲜儿,你看传杰,多会说话!以后跟你这个弟弟学着点儿。”鲜儿咯咯笑着:“你们呀,让他蒙着了,别看他人小,鬼点子可多了!”
3
天早早地擦黑了,朱开山家燃着一支蜡烛,传文兄弟围坐在母亲跟前,一派其乐融融。传武娘嘱咐老大:“传文,把借的米都记好账,年景好了加倍还给人家。”传文答道:“娘,这些米借了好几家,俺可记不住,再说了,好多人家的名字俺不会写。”传杰逞能:“娘,俺能记住。谭春早家二升,傅发武家二升,刘思春家一升,三大爷家一升半……”
传武娘打断他:“好了,别说了,你记个账。唉,这都是些亏空啊,将来都得还。”传杰撑着口袋:“娘,俺倒不出手来,让二哥给俺研墨。”传武不忿:“记个账还得有人伺候笔墨,把你喜张的。”传武娘数落传文、传武道:“你们两个当哥哥的,记个账都不会,白吃饱。”传文道:“还说什么说?哥儿仨数他书念得多,记个账还不应该呀?”传杰也忙说:“娘,别埋怨大哥,这张清单都是他让俺记下来的。”
四口人正忙活着,隐约听见屋外头传来戏腔:“表哥在南京把书念,同学们拉他去赌钱,一下子输掉钱八串,借钱来到张家湾,问我借钱我无有,特地向姐姐来借钱,姐姐把钱借给他,免得表哥他为难。姐姐你有钱快点借……”
传杰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大哥,是鲜儿姐来了,还不快去迎迎?”传武娘脸色不好看:“这闺女,成天喜张不够,就知道唱,将来会过日子?俺看不像。”传文不管娘的脸色,随着戏文哼哼着,跳起来就去开门。门开了,鲜儿笑着走进来:“哎呀,怪不得听着屋里哗啦哗啦响,原来量米呢!”传武娘板着脸:“还没过门呢,这么晚了到婆家来,不怕人家说闲话?”
鲜儿大方地笑着:“俺不怕,过几天俺就是你家的人了,俺现在就叫你一声娘——娘。”传武娘扑哧笑了,但还故意板着脸:“俺没听见。”
鲜儿调皮地说:“那俺就大点声,娘!娘!!娘!!!”这一下到底把传武娘逗笑了,说:“好了,听见了,大门亮嗓的,赶上叫驴了。来干什么?”
闯关东 第一部(7~9)
闯关东 第一部(7)
鲜儿背着手:“俺送点东西来,您猜猜是什么?”
传文抢话说:“要俺猜,准是给俺做的纳底鞋。”
鲜儿摇头:“不——对。传武,你猜猜。”
传武说:“那就是给俺哥做的布衫儿。”
鲜儿还是摇头:“不——对。传杰,你再猜猜。”
传杰想了一会儿,打趣道:“要俺猜呀,一准儿是你亲手绣了一对枕头,每个上边都有一对斑鸠。”鲜儿白他一眼:“更不对。”说着举起一个袋子,“俺给你家送来点小米。”
传武娘大惊:“可不得了啦,你哪来的米啊?偷你爹的吧?现在往俺家倒腾,过了门儿再往你家倒腾,你这不成耗子了吗?”鲜儿咯咯笑着:“娘,俺这耗子姓朱,光往这边倒腾。”
传武娘虎着脸:“那也不行,叫你爹知道砸断你的腿。”
鲜儿把小米放在炕上,得意地说:“娘,这是俺掐辫子攒的私房钱籴的米,俺爹俺娘都不知道。”
传武娘抚摸着鲜儿粗裂的手,眼圈红了:“鲜儿,俺的好媳妇,真是俺老朱家的人。传文,领着鲜儿到那屋说会儿话儿,别太晚了。”
传文就等这句话呢,忙高兴地答应着,扯着鲜儿的手就进了里屋,顺手掩上门,笑嘻嘻地说:“鲜儿,你这双手俺娘都摸了,俺也想摸摸。”鲜儿一听把手背到背后:“那可不行,你是男人,没过门俺不让你摸,摸过就不值钱了!”传文涎着脸:“谁说的?早晚你不都是俺的人?摸摸,就摸一下。”鲜儿把手伸过来:“说好了,就摸一下。”传文摸着鲜儿的手问:“鲜儿,你的手真小,能干力气活?”鲜儿说:“怎么不能?到时候咱俩比比,俺除了不会扶犁,哪样活都不会叫你落下。”
传文摸着鲜儿的手不舍得放:“比比就比比。鲜儿,你哪里都好,就是一双大脚片子,俺的娘呀,赶上两只船了。你说过门儿那天,一下轿子,两只大脚往地上这么一戳,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你爹你娘真能由着你的性子,你不裹脚他们让?”
鲜儿说:“俺家就俺这么个闺女,小的时候娘怕俺吃苦,没逼俺裹脚,大了要给俺裹,俺死活不依。你忘了?有一回爹把俺绑了起来要给俺裹脚,俺杀猪似的叫。你爹一脚把俺家的门踹开了,给俺解了绳子。俺爹蹦着高说:‘朱开山,俺闺女不裹脚,嫁不出去送你家!’你爹拍着胸脯说:‘给俺传文当媳妇,谁要反悔是小鳖儿。’咱两家就这么订的亲。”
传文大笑:“人家是花为媒,咱是脚为媒,好上戏出了。让俺摸摸你的两个大肥蹄子呗?”鲜儿凤眼一瞪:“跐鼻子上脸,俺可不让你摸。”传文故意板起脸:“不让摸拉倒,哄臭的,不稀地摸。”鲜儿扑哧笑了:“俺才洗的脚,不臭。你想摸就摸吧。”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在炕上投了一层白影。朱家三兄弟睡得正香,刚会了情人的传文嘴角还留着笑,在梦里咂摸着娶媳妇的幸福。
就在这刻,几个蒙面大汉翻墙而入,弓着身子悄悄摸到了屋门前,其中一个上前拿单刀一别,屋门吱呀一声被撬开。传武娘到底上了年纪,睡觉轻,听到门响,正要起身,却发现已经被刀指到了额头。这种乡间匪患,传武娘听得多了,倒还镇定,她披了衣服起来,问:“各位好汉,咱们往日有冤?”
一个身形彪悍的汉子粗声道:“没冤。”
传武娘又问:“为财而来?”那汉子摇头:“不为财。”传武娘纳闷了:“那是为什么?”汉子道:“为活命!”传武娘笑了:“这就奇了,大路朝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俺们没要你们的命。”汉子道:“这年头没粮就没命。少废话,把你们家的粮食拿出来。”传武娘说:“家家都没隔夜粮,俺们也没粮食。”
“瞒天瞒地瞒不过俺们弟兄们的耳朵,你儿子要娶亲备下粮食了,小米八升拿出来。要粮食还是要命?说吧。”蒙面大汉冷笑几声,一挥手,他手下弟兄把传文、传杰从另一屋里推过来,独不见了传武。
闯关东 第一部(8)
传文扑通一声跪下:“好汉,俺的粮食都是借的,就放过俺们吧。”传杰小嘴溜甜:“好汉哥哥,咱们山东自古出好汉,好汉都是仗义疏财、劫富济贫,你们这么做可是坏了好汉的名头。好汉哥哥,手下留情,将来俺给你们树碑立传扬名声,可不敢坏了绿林规矩。”那为首的大汉一脚踹倒了传杰:“少啰唆!俺们不是好汉,是强盗,不拿出粮食你们谁也别想活命!”
传武娘见状脑子一转,说:“粮食可以给你们,俺打听个人你们可知道?”蒙面大汉道:“谁?说!”传武娘朗声道:“当年闹义和团开香堂的朱开山。”蒙面大汉点头:“有些耳闻。”传武娘一笑:“俺就是他家里的。”蒙面大汉冷笑:“提谁也没有用,俺们和他不是一路,过了今天没明天。少废话,拿粮来!”传武娘哈哈大笑:“痛快!传杰,把粮食拿出来,老虎要吃人,还跟他们讲什么?”
几个蒙面人拿了粮食,打了个唿哨一阵风地走了。
屋里头传文哭道:“娘,粮食没了怎么娶亲呀!”
“你们没看出来?咱今天要是不拿出粮食来就有灭门之灾,这些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认头吧。”传武娘嘴上安慰儿子,心里也是悲切。
一家人正难受着,传武擎着一样东西,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娘,你看,这是什么?”传武娘将那物件接过来,大惊失色:“俺的娘呀,这不是金元宝吗?你从哪儿弄来的?”传武说:“他们抢粮的时候俺溜出去了,在院外他们的马褡裢里翻出来的。”
传文高兴了:“这下可好了,这东西,就是现在的年景也能换七八斗米!”传武娘却脸色大变:“传武,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惹了杀身之祸呀!他们会回来的,回来咱全家就没命了!”
她话音还没落,屋门又被一脚踹开,为首的蒙面大汉一把揪住传武的耳朵:“小兔崽子,你敢截爷们儿的财,找死呀!”传武使劲挣扎着:“你们抢我偷,咱们扯平了。”
另一个蒙面汉子恶狠狠道:“大哥,做了这小子!”
传武却毫无惧色:“杀就杀,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传武娘上前两步:“好汉,不怨孩子,我老婆子教子无方,手脚不干净,坏了你们道上的规矩,要杀杀俺。”
为首的汉子笑了:“俺们土匪草寇没规矩,东西还了就行。”他拍着传武的肩膀,“小小的人,天大的胆儿,将来是个人物!好吧,你们也不容易,留下两升米。”说罢,率众土匪扬长而去,留下朱家一家人对着两升米发呆。
传文哭道:“娘,粮食没有了,这亲还娶吗?”
4
花轿上路了。虽然年景不好,可该有的排场不能少。轿子是四人小轿,大红的颜色有点褪色,但在冬日暗淡的乡间还是显得喜庆。轿前头八个吹鼓手,吹着《百鸟朝凤》的调子。传武娘穿着浆洗干净的棉袄,头发用水蘸过,显得格外精神。传武、传杰在轿子前上蹿下跳,忙得不行。倒是新郎官传文骑着马,十字披红,蔫头耷脑的。传武娘看不过眼:“传文,你的头叫霜打了?给俺抬起来!”传杰笑嘻嘻地说:“哥,书上说娶媳妇就是小登科,笑还来不及呢。你看你,哭咧咧的。笑一笑!”传文不耐烦地道:“去去去,这哪是娶亲?简直就是抢新娘。”
谭永庆家门口已是热闹非凡,四邻的男女老少五十多口人都等着看热闹。谭永庆两口子也挤在门口不停地张望着。一大清早,就有乡亲来给他们说,传文带着迎亲的队伍上路了。老两口纳闷,怎么要娶亲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又[奇`书`网`整.理提.供]怕误了事,一面嘱咐鲜儿做准备,一面拾掇家里,张罗亲朋,好一阵忙活,也不知道亲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远远地见花轿来了。谭永庆扯住老婆:“鲜儿娘,俺眼神儿不济,你看看,是不是真是鲜儿婆家来娶亲了?”旁边一个邻居眼尖嘴快:“怎么不是?你没看见?传武娘亲自来了!”谭永庆更不解:“这是怎么回事?迎亲不打招呼,他娘也来了,这不破规矩了吗?有这么办事的吗?这老婆子,俺看是昏头了!”
闯关东 第一部(9)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过来了,花轿停下。传武娘冲亲家公抱拳道:“亲家,今天俺亲自来迎亲了,给你个措手不及,破规矩了。这年景俺也不怕人家笑话,一句话,顾不了那么多了!俺委实是没办法了。亲家,今天你让俺先把媳妇接走,咱后话再叙,中不中?”
谭永庆冷着脸:“有话好商量,那八升小米呢?只要小米拿来,闺女你接走,俺不拦挡,不差早一天晚一天的。”
传武娘含着眼泪:“亲家,俺就把实情说了吧,昨晚俺家遭响马了,八升小米抢去了六升,就剩下二升了,俺都带来了,剩下算俺欠你的,俺立字据,熬过灾年一定加倍还你,你就成全了俺吧。”
谭永庆一听明白了,摇得头像拨浪鼓:“熬过灾年?那不行!到那时候一斗小米算什么?你说遭响马了?谁看见了?俺还说俺家遭响马了呢,谁信?今天不拿出粮食,你就是说破大天俺也不会让闺女上轿,你回吧。”
传武娘说:“亲家,你不能这么说话,俺老朱家是那样的人吗?委实是遭了响马,俺要是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谭永庆瞅着围观的乡亲,心里发恼:“你也不用赌誓起咒,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回吧,说别的没有用。”
传武娘强笑道:“亲家,你就开个面儿,不能这么不仁不义,就不怕乡里乡亲笑话?”
谭永庆更急:“笑话谁?俺看该笑话的是你!你说你们家这几年,为娶鲜儿,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定了的日子一变再变!要你们点粮食为过吗?俺把鲜儿养这么大得多少粮食?你们一斗变八升,八升变两升,糊弄人呀?不实诚,太不实诚了!俺闺女怎么能嫁给你们这样的人家!”
传武娘哀求:“他叔,谁家没个三灾八难的?老虎还有害牙疼的时候呢!你就抬抬手,难道还能悔了这门亲?”
谭永庆一拍大腿:“谁说悔亲了?啊?你叫乡亲们说说,俺早就说过,鲜儿早晚都是你老朱家的人,可话又说回来了,俺不能白养她这么大!她娘,把门关上,想白娶走俺闺女,没门儿!”说完,和鲜儿娘闪身回了院子,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传文带着哭腔道:“娘,咱回吧,这亲娶不成了!”传武娘铁青着脸:“俺还就不信这个茬口!”她看看围观的人群,对响器班一鞠躬,“各位爷们儿,今天你们卖把子力气吧!锣鼓唢呐响起来,今天我老婆子媳妇是娶定了!”一时鼓乐齐鸣,街上一片沸腾。传武趁机点燃一挂鞭,嚷着:“娶亲了,娶亲了,朱开山家娶亲了!”鞭炮声又招来一群孩子,谭家门口人越聚越多。传武娘静静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院里头,鲜儿听着院外鞭炮声、笑闹声响成一片,扑通给爹跪下了,哭道:“爹,求求爹了,你就让俺出门子吧,金山银山俺不要,牛羊满圈俺不要,俺就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家,哪怕是蹲在冷灶下喝凉水,只要身边有传文,俺心里认了!爹,俺和传文从小到大根叶相连,这辈子拆不开了……”
谭永庆老泪纵横:“鲜儿,不是爹心狠,爹知道你和传文分不开,可俺就这么把你打发了,你哥怎么办?人家那边也催了好几回了,咱家没粮食怎么给你哥娶回媳妇?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哥打光棍儿?俺也是没办法了!”
鲜儿求道:“爹,俺知道他家实在没粮食了,俺就是不嫁,哥也是娶不成亲,你就放俺走吧。”谭永庆咬咬牙:“不成,俺要放你走了你哥就更没指望了,这个主意俺不能失!”鲜儿横眉竖目:“爹,你到底答应不答应?”谭永庆跺着脚:“不答应!说破天也不答应!”
鲜儿忽地站起来,说:“好,今天俺就死给你看!”说着一头向桌子撞去。鲜儿娘死死抱住女儿,大哭:“鲜儿,你这个犟种,要逼死你爹呀?”鲜儿仰躺在娘怀里:“娘,是俺爹逼俺去死呀,俺不活了!”谭永庆吼着:“让她死去!俺没这个闺女,吃里爬外的东西,俺白疼她了!”
贵儿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对谭永庆说:“爹,不好了,传文在大门口跪下了,喇叭匠吹倒了好几个,这么下去会出人命的,你快出去看看吧!”
闯关东 第一部(10~15)
闯关东 第一部(10)
谭永庆长叹一声,一跺脚,气咻咻地走出去开大门。贵儿从院角里捡起一根大棒子跟在他后头。谭永庆开了门,直直地看着传武娘说:“朱开山家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传武娘理直气壮:“俺来娶媳妇。”
谭永庆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没有粮食你娶不了亲!”
传武凑上来:“俺还不信了!他不仁咱也不义了,咱冲进去,问问鲜儿姐,她要是不跟咱走咱就回,她要是愿意谁也拦挡不住!”说着就要率人往里冲。冷不防贵儿操着大棒舞弄起来。传武哪肯吃气,撸起袖子拉开了架势。
传武娘大吼一声:“都给俺住手!老谭大哥,俗话说,看得见山才放得起马,俺们家山还在,他爹闯关东四年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俺们一起报答你!你就应承了吧。”
谭永庆沉着脸不说话。
正在这时,围观的谭家的一个长辈谭三爷突然爆出一句话:“你别做梦了!永庆,你也别做梦了。四年了,这句话我一直压在心底不敢跟你说,朱开山不在关东!你没听说?朱开山四年前被官家砍了头,有人亲眼看见了,他的脑袋就挂在北京前门楼子上,尸首都找不着了!”
谭永庆吓了一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传武娘如五雷轰顶,喊了声“天呀”,昏厥于地。传文觉得天旋地转,大喊着:“爹!”一头撞在院门上。
第二章
1文他娘万念俱灰地病倒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念叨:“山塌了,家里山塌了……山东没法活人了……逃活路吧!”传文端着一碗水,眼里含着泪:“娘,你醒醒,喝口水。”文他娘勉强地挣扎着要起身,却起不来,说:“扶俺起来。”传文小心翼翼地把娘扶起,她喘着粗气:“传文,山东的地面养不活人了,闹灾荒,闹响马,没完没了,委实养不活人了,你是哥哥,带着两个弟弟闯关东逃命吧!”
传文道:“娘,使不得,俺走了你怎么办?”文他娘说:“娘好说,俺一个人留在这儿,死活不挪窝儿了。”传文哭道:“娘,不能啊,要死咱死在一块儿,俺不能撇了娘呀!再说了,哪来的盘缠啊?”文他娘火了:“你这个没血性的东西,是朱开山的后人吗?啊?大不了卖了老屋和咱那几亩山冈薄地!”
传文道:“娘啊,俺不是没有血性,俺心里放不下你呀,爹不在了,俺要给你养老送终呀!再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有买地买房的主儿?就是卖了房卖了地,那你吃什么住哪儿?”文他娘叹口气:“唉,你……娘你们就不用管了,俺不会拖累你们,你和两个弟弟商量商量,要走就快做打算,不能死囚在家里。”她挥了挥手,又昏沉沉地睡了。
传文见娘睡下,耷拉着脑袋回到东屋跟两个弟弟一说,哥仨儿躺在炕上长吁短叹。传文说:“俺看娘是糊涂了,关东是那么好闯的?”传武说:“俺看娘说得也有道理,在家死囚也不是事儿,咱不能坐着等死,出去闯荡闯荡多好啊!”传文心里犹豫,又问传杰:“三儿,你看呢?”传杰转转眼珠:“二哥说得也有道理,树挪死人挪活,出去闯闯倒是个道儿。可话又说回来了,大哥的担心也有道理,老话不是说了吗,父母在不远游,咱爹没有了,不能撇了娘呀。再就是盘缠,指望卖那几亩薄地破房是不行了,没盘缠寸步难行啊!”传文白他一眼:“说了等于白说,你也没个准主意。要俺说,这事不能听娘的,咱们守着娘,死活在一块儿。吹灯睡觉吧。”
不一会儿,传文、传武的呼声响了起来,传杰睡不着,支棱着耳朵听着外屋的动静。
文他娘听着孩子们的鼾声,挣扎着下了炕,点着了油灯,用手擎好了,哆哆嗦嗦地进了灶屋。她在锅里添上水,慢悠悠地拉起风箱。火苗旺起来,在冬夜里却暖不了人心。四年了,他朱开山虽没个音信,但还是个支撑,日子苦熬也要熬到他回来那天,可没想到人没了,苦熬也没个熬头了。她觉得心里发空。
锅里的水开了。文他娘打了一锅苞米面糊糊,盛了一碗,又把一包土信子放进碗里,她端起碗来,一闭眼正要仰头喝下,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她回过身,看见传杰在门后跪着,他号哭道:“娘,俺一直看着你,你可不能把俺们扔下啊!”文他娘过去紧紧地搂着孩子,大放悲声:“三儿,娘不想拖累你们了,娘去找你爹,你们利利索索地走吧,逃条活命吧!”
闯关东 第一部(11)
传文、传武闻声跑出西屋。传文问:“娘,你这是怎么了?传杰,你哭什么?”传杰哭着说:“大哥,咱娘要寻短见了。”传文、传武一齐给娘跪下,哭着:“娘,你糊涂呀!咱还没到绝路呀,就是要饭俺哥仨儿也能养活你呀!”
传武娘刚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传文一惊:“传武,谁敲门?看看去,劫粮的再敢来,跟他们拼了。”传武顺手抄起一根扁担去开门。
传文和传杰把娘扶进了堂屋。刚坐下,就听到传武嚷嚷着:“娘,你猜猜谁来了,俺春山叔回来了!”说着带着一个扛着大口袋的大汉进了屋,来人正是他们本家的叔叔朱春山。
文他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春山,是你?你不是闯关东了吗?咋回来了?”朱春山说:“小点声!里屋说话。”又回头交代传武,“别嚷嚷,关好院门。”
文他娘把朱春山让到炕头:“春山,坐。传杰,赶快拉风箱,把锅里的糊糊热一热给你春山叔喝。”朱春山说:“嫂子,不敢张罗,俺是偷偷来的。”文他娘一惊:“怎么?在关外惹事了?”朱春山说:“没有。嫂子,俺是给开山大哥捎信儿的。”文他娘一愣:“你说什么?大点儿声!”朱春山抬高了声音:“开山大哥让我来捎个信儿!”
文他娘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浑身都在抖动着,却哭不出声来。三个孩子也是面面相觑。这一下把朱春山弄糊涂了:“嫂子,这是怎么了?”传文说:“人家说俺爹早就死了。”朱春山一愣:“你听谁说的?”传杰抢话:“谭家庄的谭永庆的叔叔谭三爷说的,说俺爹闹义和团,让官兵抓去杀头了,脑袋都挂在北京前门楼子上了。”
朱春山唾骂了一句,道:“这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瞎话?庚子年开山大哥扯起扶清灭洋的旗号,领着咱们这一带的义和拳打进北京城杀洋毛子,俺一直跟着他。谁知道朝廷后来翻了脸剿杀义和团,不少弟兄把命踢蹬在北京了,俺和开山命大,跑出北京一头扎到关外。”
文他娘忽地转过身,她早已是满脸的泪水:“好,咱不说这些了!开山让你捎了什么信?”朱春山一指口袋说:“都在这里呢。”
文他娘急忙剪开布袋口,提起袋子往炕上一倒,哗啦一声,核桃、松子、榛子铺了一炕,还有一包银圆,沉甸甸的。哥仨儿看傻了眼,随即疯抢起来,往自己怀里扒拉着。
蓦地,传杰看到一封信,急忙抓起来,轻声喊道:“娘,俺爹来信了!”文他娘也激动起来:“三儿,快给娘念念!”传杰撕开信封,看了几眼,扑哧笑了。文他娘催道:“三儿,别光笑,你快念呀!”传杰故意拿一把,说:“娘,俺的嗓子发干。”
文他娘叫传武:“传武,赶快给三儿盛碗糊糊。”
传武皱眉道:“三儿,俺不是说你,小小的孩儿毛病不少,一动文墨你就摆谱儿。”文他娘一瞪眼说:“传武,你少啰唆!要不你念?”传武不情愿地出屋,端了碗回来。
朱春山笑道:“嫂子,你这三个儿子,性子各是各路,开山兄弟看见了不知该笑成什么样呢!”
传杰喝完糊糊,咳嗽了一声。文他娘道:“小祖宗,谱摆够了吧?念信呀!”
传杰忙说:“好,俺念。文他娘,见字如面。俺自打起事兵败,这些年一直遭到官兵追杀,万不得已闯了关东,不敢和家里书信来往。现在一切都好,勿念。听说老家连年遭灾,饿死不少人,十分挂念。眼下俺在关外立住脚了,你赶快把家里的老房和几亩薄地卖了,到关外找俺。道上怎么走不便明说,来人会给你交代。知名不具。”
文他娘听罢哈哈大笑:“好你个朱开山,真神到底露面了,俺就知道你死不了,也死不起!你有三个儿子,死了也闭不上眼!”旋又哭着,“你这个昧良心的,我等了你四年,你就吐出这么几个字把俺打发了!见了面我非问问你不可,俺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薄?”
闯关东 第一部(12)
朱春山劝道:“嫂子,别哭了,俺给你交代交代怎么去找他,要走就当机立断,犹犹豫豫地夜长梦多。”文他娘说:“怎么走,你先给俺说个大荒儿。”朱春山说:“开山在大北边三江口元宝镇落了脚,怎么走,住会儿俺叫传杰拿笔记下来。这么说吧,打咱这儿走,要说近便走黄河口,坐风船过海到大连,再坐火车。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小港口不一定有船,要保险还是走龙口,就是圈道。”文他娘道:“还是保险点好,圈道就圈道。”
大悲转大喜,传文和弟弟们睡意全无。哥仨儿一边嗑着松子、榛子,一边兴奋地说着话。传杰说:“大哥,咱爹长什么样?俺都忘了,你给说说。”传文学着戏文上的词道:“咱爹呀?咱爹长得五大三粗,连腮胡子,豹头环眼,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走起道来咕咚咕咚的,像碾砣子落地。”传杰听得手舞足蹈说:“哥,叫你这么一说,咱爹和张翼德差不多,怒喝一声能震断当阳桥。”传武问:“三儿,张翼德是谁?”传杰撇嘴道:“嘁,张翼德都不知道啊?就是张飞!”
“张飞就张飞呗,还张翼德,改名了?”
传杰说:“翼德是张飞的字,你不懂。”
传武说:“好,你念的书多,算你有学问。哎,你说关东是个什么样?”传杰来了精神说:“你没听闯关东的人回来说?那可是个宝地,棒打狍子瓢舀鱼,是咱大清国的发祥地,老罕王就是从那儿起的家。”传文点头说:“俺听说了,那儿遍地是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到处是老林子,土地肥得攥一把都流油。”传武纳闷地问:“这就怪了,那咱关内的人早年间怎么不去发财?才想起闯关东?”传文说:“你懂什么?那儿太冷,冬天拉屎都得提着棍子。”传武问:“提棍子干什么?怕狗抢屎吃?”传文嘿嘿笑道:“不是,屎一拉出来就冻硬了,不敲打着不行。”传武唬得一吐舌头:“俺的娘哎,可了不得了,那不冻死人?可不敢去。”传杰说:“没你说得那么邪乎,都是形容。”
传武不说话了,闭上眼睛遐想,他想那片黑土地,更想爹,他的武功还没跟爹学全哩。传杰则边往嘴里塞松子边看着痴笑不已的大哥,说:“俺知道大哥想什么。”
2
打从赶走了传武娘,鲜儿就没有过好脸色,也不唱小曲了,整日里唉声叹气,任凭爹娘怎么劝,就是不说话,眼见着瘦了一圈。这天倒反常,红扑扑的小脸上有了笑,爹娘看在眼里,心里不禁纳闷。见她悄没声地进了自己屋,收拾起东西来。
谭永庆心里起疑,跟着走进屋问:“鲜儿,你在干什么?”鲜儿支吾道:“不干什么,就是想收拾收拾。”“收拾收拾?”谭永庆解开鲜儿的包袱,“这是收拾吗?俺看你是想出远门!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鲜儿挤出一个笑脸说:“俺想去姥娘家住几天。”
谭永庆一拍桌子说:“住姥娘家?瞪着眼胡说!你姥娘在你大姨家!鲜儿,俺都看见你和传文到祠堂去了,说实话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鲜儿一听,不再遮掩,说:“爹,俺对你实说了吧,传文家要闯关东,俺要跟他去。”
谭永庆大惊:“跟他家闯关东?你疯了!他们到关东投靠谁去?俺养不起闺女了?”鲜儿说:“爹,传文他爹没死,在关外立住脚了呢。”“那也不行!关东是那么好闯的吗?你打听打听,闯关东的几个有好结果?”“不管好结果赖结果,俺是传文的人,他走哪儿俺跟到哪儿,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谭永庆气得咆哮:“你就死了这条心,有你爹这口气在,俺是坚决不让你跟着他们走!”鲜儿铁了心,说:“俺就要走!死活跟他走!”谭永庆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将女儿提了起来:“俺让你走!看你怎么走!”说着打开躺箱,把鲜儿抱进去。鲜儿使劲挣扎着,却无济于事。谭永庆锁上躺箱,恨恨地道:“俺叫你跑!”
就这么锁了大半天,鲜儿娘心疼闺女,对丈夫说:“他爹,你把闺女锁这么会子了,闺女哭得岔了声,放她出来吧,让闺女透透气儿,吃口饭,喝口水。天都大亮了,她跑不了啦!”谭永庆说:“不行,这闺女性子野,摘了笼头就收不住了,怎么也得关她三天,杀杀她的性。”
闯关东 第一部(13)
鲜儿娘说:“唉,饿三天还行,不给她点水喝?”谭永庆说:“嗯,你去叫贵儿给她点水喝。你不能去,你心肠软,她哭两声你就没主意了,就得让贵儿去。”鲜儿娘说:“那你把躺箱的钥匙给贵儿,打开箱子让她喝口水。”谭文庆摇头:“不能开箱。”鲜儿娘愣了:“那她怎么喝水?”谭永庆说:“找根麦秸,让她吸。”
贵儿听他爹的,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擎着麦秸走进屋,对着躺箱喊:“鲜儿,咱娘让你喝点水。”鲜儿一听哥哥的声音,连声哀求:“哥,你赶快放俺出去。”贵儿说:“咱爹不让。”鲜儿问:“那俺怎么喝水?”
贵儿把麦秸顺进躺箱里头:“鲜儿,你吸吧。”鲜儿没说话,把一碗水都吸净了。可不一会,躺箱里流出水来。贵儿问:“鲜儿,怎么了?哪儿流出来的水呀?”鲜儿小声说:“哥,不好了,俺尿裤子了,快放俺出来换条裤子。”贵儿说:“咦?怎么刚喝下去就尿裤子了?俺没有钥匙。你等会儿,俺去叫爹来。”鲜儿说:“哥,俺憋屈得难受,控制不了。千万别让爹娘知道俺尿裤子了,传出去羞死人。”贵儿问:“那咋办?”鲜儿说:“哥,俺在抽屉里还有把钥匙。”
贵儿翻开抽屉找出钥匙,开了箱。鲜儿红着脸从躺箱里爬出来,裤子果然湿了一片。贵儿划着自己的脸:“羞,羞,大闺女尿裤子!”鲜儿冲他一努嘴:“哥,你出去会儿,俺换条裤子。”贵儿点头:“好吧,你可不许跑了。”鲜儿说:“俺不跑。”贵儿转身出了屋,鲜儿趁空提起包袱,推开窗子,跳窗而逃。贵儿在屋外头喊:“鲜儿,好了吗?俺可要进去了!”却无人应答。贵儿觉得不妙,忙往屋子里跑,一看敞开的窗口,顿时大呼小叫:“爹,娘,不好了,鲜儿跑了!”
村头上,文他娘带着三个儿子向远处张望着,却迟迟不见鲜儿的影。文他娘问:“传文,鲜儿和你说好了?不能变卦?”传文说:“不能。再等一会儿。”传杰插嘴说:“娘,俺问你件事,有件东西你没忘了带着?”文他娘问:“什么东西?你说。”传杰说:“咱家的老宗谱。”
文他娘一听,急得跺脚:“可坏了!忙活忘了。传武,你腿快,回去拿。”传杰从包裹里抽出折叠好了的宗谱,嘿嘿笑着说:“不用了,俺拿着呢。”文他娘高兴了:“还是俺三儿,虑事儿就是周到。”说了一大会子话,紧等慢等就是不见人来。文他娘说:“传文,不等了,时候不早了,兴许是他爹娘不让,咱赶紧奔龙口上船吧。”传文无限惆怅道:“唉,看样鲜儿变卦了。走吧。”
文他娘望着村子里生起的炊烟,落了泪说:“孩子,咱这也是背井离乡,都跪下吧,给老家磕个头吧,这是生咱养咱的地方呀,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三个孩子随着母亲依次跪下,向着家乡三叩首。凄冷的风吹到了脸上,竟给人别样温暖的气息。这扬起黄尘的风来自他们要去的关东,却在故乡的土地上缠绕,百折千回,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和这风一样重回故土呢!
全家人上路了。传文一步三回头,双眼溢满了泪水。走出去大约七八里路,不料想谭永庆率了一班子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把朱家四口人当头拦住。谭永庆劈头盖脸地问:“文他娘,俺鲜儿呢?”
文他娘被问愣了:“你的闺女问不着俺。”谭永庆又问:“她没跟你们来?”传文急了说:“没有呀!俺还能把她藏下?”谭永庆大哭:“坏了,俺闺女跑了!”传文更急,道:“跑了?鲜儿跑了?俺媳妇跑了?你是怎么看的!”谭永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道:“鲜儿,你是中了邪了,你跑哪儿去了!不要爹娘了?白养活你这么大!你这个没良心的闺女啊!”
3
那龙口港地处山东半岛北莱州湾畔,波连辽津,地扼直鲁。港湾北有屺姆岛连陆沙坝为屏障,南有金沙滩环抱,水深腹阔,不淤不冻,是个天然良港。
时值初冬天气,港口内的码头边停靠着约三十条大小不一的渔船。港口岸上,闯关东的人群拖儿带女,拥挤不堪。一伙乞丐敲着牛腿骨向人们乞讨。数十名清兵守护在码头附近,阵势森严。
闯关东 第一部(14)
隆福祥的掌柜周大善人周丰年领着他的跟班背着手在人流里慢慢地溜达着,满脸的忧虑之色。不远处,有一排当街搭的长约一里的粥棚,为闯关东的乡亲们施粥,难民们在粥棚前排起了长龙,大锅里的粥眼瞅着要见底。周丰年吩咐跟班的:“小山子,我看粥不够啊,你告诉二掌柜的,再到义和盛粮栈扛几包熬几锅粥。”
跟班小山子道:“掌柜的,义和盛说了,不给现大洋人家不赊账了。再说了,您已经施了一个多月粥了,咱的家底已经空了,大奶奶陪嫁的首饰都变卖了,见好就收吧。”周丰年怒喝:“混账!什么叫见好就收?我施粥是沽名钓誉吗?这都是大清的子民,咱齐鲁大地的乡亲,他们有难了,背井离乡谋生路,不易呀,我周丰年不能救民于水火,为乡亲们施粥不应该吗?就是倾家荡产也没的说。”小山子低头答应:“是,掌柜的。”转身慢腾腾地去了。周丰年在后头催他道:“紧走两步,踩蚂蚁蛋啊!”
见小山子跑快了,周丰年也紧走两步,上了一个高台,对挤成一团的难民喊道:“乡亲们,不要拥挤,粥还有,我周某粥还是供得起的。”
人群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赞叹:“唉,真是大善人呀,施了一个多月粥了,他就是有万贯家财也会吃空的呀!”旁边的一中年汉子附和道:“谁说不是?菩萨保佑他多福多寿吧。”周丰年从高台上下来问那老汉:“老乡台,也去闯关东?”老汉道:“唉,在家里就得等死,闯闯看吧。”周丰年又问:“哪里人呀?”老汉道:“潍坊的。”周大善人又问旁边的汉子:“这位老乡呢?”那汉子道:“俺是淄博的,也去闯关东。”周大善人仰天长叹道:“老天爷呀,偌大的山东活不下人了!”
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蜷缩在墙根,像一条无声无息的小狗,脸上的泪痕沾满了泥渍,耳后贴着一块膏药。他弯着泥污的腿,一只小手端着碗,张大嘴喝米汤,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半个窝窝头,不时地向嘴里塞着。周丰年看见了走过来,蹲下身子,轻声道:“娃子,慢慢吃,别噎着。”孩子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把窝窝头藏到背后。周丰年苦笑说:“娃子,别怕,没人抢你。”又拍着他的脑瓜问,“你爹你娘呢?”那孩子转着小眼珠,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哇地哭起来:“俺娘呢?俺娘没有了!俺要娘!”
朱家三个儿子紧紧地拉着手,护着母亲在人流里走着。这一路东行,四口人已是身疲力竭,好歹到了龙口港,满以为可以马上就上船北行,却赶上天时不好,无风无浪,无法起锚。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坐下了。传杰问:“娘,什么时候吃饭呀?饿死俺了!”文他娘说:“这就吃。”她望着传文说,“传文,盛干粮的包袱呢?”
传文答应了一声,却马上惊惊乍乍地喊:“娘呀,不好了,丢了!”文他娘变了脸:“传文,你都是要说媳妇的人了,怎么做事这么没根?”
传武说:“俺哥吧,这一道上光顾着念叨鲜儿姐了,丢了魂儿似的,真没出息!”传杰也埋怨说:“什么也别说了,大哥是媳妇迷,幸亏还没说上媳妇,要是有媳妇了还顾得了谁?”
文他娘斥责道:“传文,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跟着镖局走江湖了,你看你,连个包袱都看不住,干粮丢了咱这一道吃什么?现在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呀!荒料,以后什么也不敢指望你了!”她越说越气,扇了传文一个耳光。
传文笑了,脱了衣裳说:“娘,你别生气,看,这是什么?”原来煎饼捆在他的身上!文他娘不好意思了,说道:“传文,娘错怪你了,还是你虑事儿周到。”传文憨憨地笑着:“娘打两下那是疼俺,有人想讨娘打还讨不着呢。”传文把煎饼分给娘和两个弟弟,分完又把自己那份捆到腰上。文他娘问:“传文,你怎么不吃?”传文一笑:“娘,俺不饿。”文他娘叹口气:“唉,老大到底是老大。俺也不吃了。”传文说:“娘,你吃你的,俺真的不饿。”
闯关东 第一部(15)
传杰吃着煎饼插话说:“娘,依着俺说,应该把煎饼一人一份分开拿着,要不走散了俺就得饿死。”传文说:“那可不行,煎饼到你们手里,不到天黑就都吃光了,俺不放心。”
传武说:“你不放心俺?俺还不放心你呢!你要是偷着吃了怎么办?”传杰帮腔说:“是呀,你要是偷着吃了,俺还能扒开肚子掏出来?应当分开拿着。”传文说:“说什么也没用,这是娘给俺的权,你们信不过没有用,娘信得过俺。”传武把最后一口煎饼咽下,一抹嘴:“你少拿娘压人,把煎饼拿出来!三儿,他不应承咱俩就动手抢!”哥儿俩摩拳擦掌地要动手。
传文嘿嘿乐道:“不行就是不行,刚出门你们俩就想反了是不是?你俩动手试试!”传武气咻咻地说:“早就受够你了,叫你成天在家里装大,三儿,动手!”说着他和传杰搂腰抱腿,和传文舞弄起来。
文他娘看着弟兄三个,笑着说:“你哥们的事儿俺可不管,有你们三个在娘跟前耍笑闹腾,娘这一辈子也不会老!”想了想又说,“别闹了,你爹不在跟前,长子如父,听你大哥的!”
传文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粥棚前涌动的人群,不禁想起了鲜儿,眼圈儿又红了。文他娘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传武说:“哥,那边开粥棚了,俺去讨粥。”传文摇摇头:“不行,这么乱这么挤,走散了怎么办?”传武说:“你这个人,树叶掉了怕砸着头,俺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去去就来。”说完便拎着小铁桶一路小跑挤进讨粥的人群中,只见他左闪右躲,在讨粥人的裆下钻来钻去,一会儿工夫便拎着一桶粥跑回来。
港口码头的一个小茶馆里,穿着长衫的夏元璋和商人老汤看着大海说话。夏元璋是关东人,家在旅顺,常年跑关内。他本准备按计划回家,不料因为无风无船,也只得在岸上等。老汤问他:“夏掌柜,你这一趟生意怎么样?抓挠了点?”夏元璋叹了口气,说道:“唉,别提了,跑了半年,什么生意也没做成。这年头山东地面还有什么生意可做?连年灾荒,兵匪横行,大伙都忙着逃命去了。”
老汤说:“唉,海南闹饥荒,海北就打仗,这才叫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你说一个俄罗斯,一个小日本,干吗跑咱们大清国打仗?”
夏元璋又叹道:“唉,自打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城,太后老佛爷叫洋毛子吓破了胆,今天签订条约,明天割地赔款,引来一批又一批疯狗,分赃不均就打起来。就说旅顺吧,甲午海战后,老毛子借口保护大清国不受外国侵略,硬是把咱的港口占了,把小日本挤出去了。小日本岂能甘心?这不,又卷土重来。这是一对疯狗,在中国的地盘上咬起来了,咬红了眼!”
老汤问:“唉,也不知道海北那边怎么样了?”
夏元璋一指海面说:“你看,这几十条帆船待风而发,可是三天了没有一丝风刮过,怎么过海?你看这个港,现在压了多少难民?要不是隆福祥的周大善人开设粥棚,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
“这个周大善人是个什么来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实力?”
夏元璋说:“我常跑龙口,对他还是略知一二。此人大名周丰年,字惠圃,年轻的时候中过举,以后就开始经商,也是经营有道,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是胶东这一带的巨贾名商。”老汤惊叹道:“哦?中过举又经商,这么说是儒商了?”
夏元璋道:“说起这位周大善人话就长了,此人平生有三大爱好。第一个爱好是好穿戴。出门从来都是一身长衫,料子好不说,做工极其讲究,黑礼服呢子的,布鞋非北京步连升的不穿,从来都是纤尘不染;每次出门,他都让下人把长衫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点皱褶。人家送了他个外号叫周大美。第二个爱好是好美食。家里养着一个大厨,每餐都不肯马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但好美食,而且好出了文化,对一些名吃不但谙熟烹法,还能讲出有关的掌故,什么东坡肉、叫化鸡、佛跳墙、过桥米线,一边吃着,他能一边讲出一个个生动的故事。”
闯关东 第一部(16~20)
闯关东 第一部(16)
老汤不禁点头说:“有意思。”
夏元璋继续娓娓道来:“第三个爱好是看戏。不但迷戏,还玩票。他玩票不是玩玩而已,下了工夫,拜过名师,专攻红净,可是从不下海。那年他家的老太太过七十大寿唱堂会,请的是北京名角儿袁少楼唱压轴大戏《华容道》。袁少楼的红净在京城那是一绝,无人匹敌。袁少楼嫌招待不周,垫场戏差不多快完了,迟迟不肯递脸儿。台上急急风一阵紧似一阵,周家人毛了神儿,不知如何是好了,怎么请袁少楼就是不抬腚。这时周老爷微微一笑,站起来说:‘救台如救火,我来吧。’后台急忙给周老爷着了装,请他递脸儿。周老爷说:‘免了吧。’有人说:‘这怎么行呢!关云长是红脸儿,你素面登台,这不是闹笑话吗?’周老爷说:‘你放心。’就这么素脸儿登台了。台下炸了锅,一片倒好:好啊,今天开了眼啦,关云长变白脸啦,看看他的脸怎么红起来啊!”
老汤追问:“是呀,他怎么把脸变红呢?”夏元璋道:“周老爷不慌不忙,四句定场诗念过,抖袖,捋髯,起霸,一个鹞子翻身,亮相,再看,素面霎时憋得通红,活脱脱一个红脸关公!台下的看客惊呆了,叫好声不断。那袁少楼被周公的绝技镇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周公神技,少楼知罪!’卷起铺盖卷就跑了。”
4
龙口港上,一座高高的祭台面对东北方向搭起。远处的海面上,帆船林立,百纳帆纹丝不动。北斗天罡旗高挑在祭台之上,但是因为没有风,那旗帜就软塌塌地贴着木桩,没有招展的气派。香案上倒是烟雾缭绕,瓜果供品一应俱全。周大善人道冠鹤氅,羽扇在手,活脱脱一个诸葛孔明再世,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登上祭台。小山子一身道童打扮,捧着剑跟随其后。台下一时人头攒动。
登到台上,周大善人上香,跪拜,躬行祭天的大礼。他散开发辫,高举青锋剑,用苍凉的声音喊道:“老天爷,自打盘古开天地,齐鲁大地多难,百姓生灵涂炭,苍天不公啊!天神水神风神,显灵吧,刮一场东北风,送送众乡亲平安到海北吧!起风吧,起,起,起!”喊罢,舞剑如风,又大声疾呼,“风来吧,苍天保佑黎民百姓吧,起风吧!”
在台下的文他娘和三个儿子默默地看着周大善人,又不时张望海岸边停靠的帆船。文他娘摇摇头说:“没有用啊,老天爷不赏脸。”
拜祭了半个时辰,天色虽然阴沉,但就是不见起风。声嘶力竭的周大善人脸也阴得厉害。围观的百姓渐渐没了兴致,看够了热闹,便各自散去。小山子心疼掌柜的,小声道:“掌柜的,您尽心尽力了,咱们是凡夫俗子,无力回天,别难受了。”周大善人吼着:“这老天爷,要杀人呀!不行,我明天还要祭天,不,这回我要问天!问问老天爷,是哪方妖魔鬼怪危害黎民,我要斩妖驱魔!”
小山子大惑说:“掌柜的,你要斩妖驱魔?这是真的?”周大善人道:“我要唱一台大戏,使出我的看家本事。”小山子大惊道:“掌柜的莫不是要唱一出红净戏?《斩华雄》还是《华容道》?”周大善人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找出我的行头。这些年城里的商号大户早就嚷着要看我的素脸红净戏,我一直没应承,你打发人给他们下帖子,就说我要唱红净大戏,想听戏都得答应一个条件,捐款赈灾。”
两天后,祭台上又擂起鼓来,而且撼天动地,那阵势更胜过祭天。台下分外拥挤,除了成群结队的难民百姓,连龙口当地的百姓也闻讯而来,再加上前排就座的那些商贾巨富和他们的家眷,足有几千号人。周家的几个伙计抱着功德箱在商贾大户间穿插游走,游说募捐。
周大善人扮成关云长,小山子扮作马童,随着鼓乐声上了祭台。关云长捋髯,抖袖,猛然亮相,一张脸顿时憋成枣红!台下一片惊呼!
周大善人边舞边唱,唱得泪流满面:“叹苍天,尔不公,自古齐鲁不太平。十年足有九年旱,一年黄河波澜惊。黎民流离背乡井,卖儿鬻女闯关东。为天不能救苦难,竟何面目对苍生?青龙刀,手中横,赤兔马,啸长空,问天为何天不应?苍天若不起风雷,挥刀斩妖闹天庭……”
闯关东 第一部(17)
周大善人舞刀如风,如痴如醉。而霎时间,乌云聚集,天空突然响了一个炸雷。起风了!人群顿时大乱,哭爹喊娘,呼兄唤弟:
“关老爷显灵了,起风了!”
“快上船呀,开船了!”
人们朝海边的帆船拥去。祭台上鼓点更加急切。
一张船帆升起来,又一张船帆升起来,船帆接连升起。逃难的人群拥挤着爬上停靠在码头的各种船只。船上的风标带着尖厉的哨音飞转。舵工们齐声喊着号子升帆起锚:“哎嗨呦,哎嗨呦,使把劲呀,把篷撑呀,备好橹呀,快拔锚呀,乘长风呀,顺正浪呀,海娘娘呀,来帮忙呀,闯关东呀,离家乡呀,辞爹娘呀,莫悲伤呀,到关外呀,把福享呀!哎嗨呦,哎嗨呦……”
传文三兄弟紧紧护着娘,连滚带爬地挤上了一条大船。而此时港口上已是混乱不堪,家人失散,哭爹喊娘声响成一片。两个船工撤去了桥板,船向深海缓缓驶去。没赶上船的人急得直跺脚,还有几个干脆号啕大哭起来。传文说:“娘,你看多亏我们兄弟,要是依你听够了戏,咱想走也走不成了。”文他娘说:“别说,人家唱得真好呢,那脸说红就红。”传杰打趣道:“好啥,再好也好不过鲜儿姐唱的啊,对不,老大?”传文白他一眼,没说话。正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岸上有人高喊:“传文哥,等等俺。”竟是鲜儿的声音!
传杰眼尖,一指岸边,大呼:“咦,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鲜儿姐,她还真跟来啦!”顺着他指的方向,传文也看见了混在岸上人流里的鲜儿,她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传文心急火燎地把捆在身上的煎饼给了传武。文他娘问:“老大,你想去接她?船已经开了啊。”传文一听犹豫了,说:“怕是不行了。”他向鲜儿高喊,“鲜儿,往这边跑,这边水浅!”
岸上人声鼎沸的,鲜儿一时没有听明白传文的话,不知如何是好。传武见大哥犹豫的熊样,来了气,恨恨地道:“就会吆喝,去接她呀!”说着一脚把传文踹下船。传文没有准备,咕咚栽到海里,灌了两口水才抬起头来,张口就要骂,想起岸上的鲜儿,也顾不得了,一阵狗刨,朝岸上游去。
传武、传杰在船上大喊道:“哥,使劲刨,别回头!”岸上,鲜儿流着泪迎着传文跑过来,边跑边喊:“传文哥,往这边来!”游到一半,传文忽然回头向船上喊道:“娘,我和鲜儿咋办啊?”文他娘大声道:“你们俩等下趟船过去!”传杰也大声交代说:“哥,别忘了三江口的元宝镇!”
文他娘默默地看着大儿,一拍大腿道:“别喊了!咱到那边等他们吧,他俩在一块也好,有个伴儿。”眼见着传文的身影越来越小,岸边的人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面目,文他娘不觉两行清泪掠过面庞。大帆船已经驶向了大海的深处。
折腾了半天上了船,传武和传杰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拿出传文留下的煎饼吃了起来。传杰说:“二哥,大哥说了,吃的东西不能一下子都到肚子里,一旦遇到个事就麻烦了。”传武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说道:“没事儿,这不是上船了吗?到了海北什么都有了。”
在一边的夏元璋看着这小哥俩有趣,过来搭讪,他问传杰:“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传杰道:“俺的大号朱传杰,这是俺二哥,大号朱传武。先生台甫?”
夏元璋一愣,没想到这个破衣烂衫的少年张嘴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不禁赞道:“小兄弟,好见识!我叫夏元璋。看出来了,你们是一家,闯关外呀?”传杰道:“嗯,到关外找俺爹。”
夏元璋掏出一个小西洋镜递给传杰,说:“小兄弟,送你个小玩意儿。”传杰忍住不要:“俺娘说了,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传武却一把拿过来说:“他不要给俺,夏先生还有什么?”
正在此时,后面一条船撵了上来。两条船上彼此相熟的人互相喊了起来。立在船头的船老大一声低吼:“都别喊了,别惊了海神娘娘,到海北见吧!”人们这才静默了。只听船老大用低沉的声音唱起了渔歌:“一曲渔歌飞上天,唱着渔歌泪涟涟,海南海北跑不停,渔歌撒在海天间。人人夸俺渔歌多,还有渔歌没唱完,唱得风平浪又静,唱出太平盛世年……”
闯关东 第一部(18)
岸上,传文脱下衣褂拧干,身子冻得哆哆嗦嗦,脸上却笑得开了花,也不顾人,只是紧抓着鲜儿的手不放下。鲜儿羞得面如桃花,说:“传文哥,你吓死俺了,这么深的海你也敢跳?不要命了!”传文憨笑:“怎么不要?你就是俺的命!你别急,俺娘让咱等下一班船。”
恰巧一个船夫经过,听见了冷笑道:“没有下一趟了,刚才是最后一拨船了,俄罗斯和小日本在旅顺口的仗越打越大,日本人要封锁渤海湾了,码头封船了。”
众人一听都傻了眼,议论纷纷:
“哎呀妈呀,这不是闯不了关外了吗?”
“怎么办呀?俺可是把家里的一切都卖了,回不去了!”
“呜……俺爹上了船,把俺撇下了,可怎么办呀!”
一个略略驼背的老汉道:“没法子了,改走旱路吧,顺着渤海湾走,一直走到山海关,闯过山海关就是关东了。想到关外就这条道了。”传文问:“那要走多少日子?”老汉道:“不一定,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一路上山高水险,走走停停,还得天天要饭,想快也快不了。也有病了的过不了山海关,上了路你们就知道了。对你们说吧,通往山海关的大道,道两旁到处都是山东人的坟堆儿。想走的跟着俺吧。”
传文听了,愣了半晌方对鲜儿道:“鲜儿,俺把你送回老家吧。”鲜儿问:“你呢?”传文说:“俺把你送回去再走旱路。”鲜儿摇摇头说:“不,俺不回去,俺要跟你走!”传文急了,说:“你发疯呀!多难走的道呀!你一个女孩子能吃得了苦?不行,送你回去,对你爹娘也是个交代。”鲜儿的拗劲上来了说:“要回你回,俺是不回了。”她也不理传文,紧跟着方才说话的那老汉走去。传文无奈,忙追上她说:“你等等,可别后悔!”
传文身后,又一群人跟了上来。
第三章
1航船一路向北,除了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快到大连的时候,船老大压低了声音说:“都不许说话,岸上正打仗呢!”水手们有点促狭地特意交代说:“有小孩子的妇女赶紧把奶头堵在孩子嘴上,谁要是出一点动静,咱可全都完蛋了!”
船上的人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毕竟目的地就快到了,有的小声议论着:“真顺当啊!一路上没风没浪,真得感谢海神娘娘!”传武沉不住气,问:“怎么这么静啊?娘啊,静得有点吓人哪。”船老大听了,压低声音呵斥:“谁还在说话?”
文他娘紧紧地搂着两个儿子,用一根绳子把三个人的手腕拴在一起。一阵阵海鸥叫声传进船舱,透过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碧蓝的大海上,海鸥翻飞,再远处,陆地已经隐约可见。船舱内的众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出了舱,站在甲板上向岸边眺望。岸越来越近,一张张期盼的脸也越来越激动。
突然,海面上空掠过一声尖叫。一发炮弹在海面上炸开了花,掀起惊涛巨浪。船老大高喊着让众人回舱,又吩咐舵手掉头,却哪里还躲得及。一发发炮弹呼啸而来,本来平静的海面如沸腾了一般,荡起的浪花拍击着木船,木船起伏不止,摇摇欲坠。
朱家三口人紧挽着绳子,摔得东倒西歪,就是不肯放手。眼见着与他们一起的航船有的被炸成两半,直沉入海底,有的燃起大火,浓烟滚滚。传杰不禁大哭起来说:“娘啊,咱上不了岸了。”传武骂道:“没出息,哭啥,咱的船又没事。”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巨响,紧跟着船身一震,船舱里的人摔滚成一团。只听得船老大骂道:“奶奶的,把舵舱给炸了。”
大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在翻滚的海浪中绕着圈子,却全然失了方向。说来也巧,那船荡来荡去竟被炮弹激起的浪花荡出了岸边,又回到了深海区。众人劫后余生,都后怕不已。船老大叹道:“唉,这才真是海神娘娘有眼。不过掌不了舵、行不了船,往后也是身不由己了,大家生死由天吧。”
闯关东 第一部(19)
这个时候,走旱路的人却有另一种辛苦。传文和鲜儿手挽手,肩并肩,甜蜜自然是甜蜜,但漫漫长途却折磨得人没了柔情蜜意。鲜儿乖巧,看出那领路的老汉不同寻常,一路上就和传文跟紧了他,总拿话问他,渐渐地了解到,老汉有个外号叫老鹞子,他是闯了关东又回来寻亲的,但没有寻到,只好再一人折回关东。如此跟他走了大约五六天,走到黄河岸边时,冷不防却遇到了河匪抢劫,传文趁乱拽着鲜儿拼命奔逃,仓皇如惊弓之鸟,躲过了一场洗劫,却也与大部队走散了。
天色渐暗,二人躲进一座破庙。传文抱来一抱干草,铺到地上。鲜儿站在那儿抚着心口喘息。传文说:“鲜儿,歇着吧。”鲜儿坐在草堆里,柔声地说:“传文哥,你也歇着。”她见传文远远地坐下,扑哧一笑,问道:“俺咬人呀?离这么远干什么?”
传文笑着朝鲜儿靠了靠,他翻着自己的包裹,大吃一惊说:“鲜儿,俺的干粮丢了!”鲜儿嗔道:“看你粗心的,吃俺的吧。”她打开自己的包裹,翻了半天,惊恐地叫道:“传文哥,俺的干粮也丢了!”传文羞她说:“还有脸说俺呢。算了,不吃了,饿肚子吧。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
鲜儿辗转反侧:“传文哥,俺饿得睡不着。”传文说:“睡不着就起来吧,说说话儿也能垫饥。也不知道俺娘和俺弟弟到没到大连,俺这个当老大的,把娘和兄弟扔了,等见了俺爹,他饶不了俺。”鲜儿问道:“怎么,你爹还能打你啊?”传文说:“不是打不打的问题,是俺能不能活的问题。”
鲜儿问:“你爹这么厉害呀?”
传文点头说:“嗯。他那两只手有蒲扇那么大,像两只老虎爪子,他要是拍我一掌,我基本上就残废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传文打量着庙内,忽然又来了精神说:“鲜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庙?”鲜儿摇头说:“俺不知道。”传文说:“真笨,这是娘娘庙。你没看出来?这里供着女神仙。”
鲜儿望着神龛说:“嗯,是个女的。是送子娘娘,你看她怀里抱着个娃娃,不是送子娘娘是谁?传文哥,是神仙都得敬,咱俩许个愿吧。”传文说:“成。”二人跪倒在神龛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虔诚又认真。许完后,二人又回到草垛上坐下。传文问道:“鲜儿,你许的什么愿?”鲜儿说:“你先说。”
传文嘿嘿笑道:“俺从小就有个心愿,将来能置上十亩好地,养两头犍子牛,一圈肥猪,要是再雇两个长工就好了。到那时候,俺就能站在院子里拤着腰,指东画西说这说那,支使他们干活。”鲜儿咯咯笑着说:“你是想当财主?做梦吧你。”传文道:“俺是做梦,等到了关东俺一定要实现这个梦,到那时候你就是东家少奶奶了。”鲜儿说:“那不烧死俺了?”
传文说:“烧不死。你没听说,光有遭不了的罪,没有享不了的福。”他躺下,头枕臂,无限向往地继续道,“到那时候,赶上那么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着耳朵,把长工们打发到场院里干活去了,又发走两挂大车。大车干什么去?轰轰隆隆地拉粪去呗。俺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这时候你开了窗子对俺说……”他捏着嗓子学鲜儿:“当家的,俺把菜炒好了,酒也烫热了,不上炕喝口?俺钻进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烫腚的热炕头,你把俺的烟袋锅填满了,递过来。俺抽着关东烟,喝着老烧锅,你再给俺唱一曲《小借年》,唱着,唱着,咱俩就擎不住了,腿儿也软了骨头也酥了——你睡了吗?”鲜儿说:“没睡,听着呢……”
传文声音渐渐弱下去说:“你说这日子多美气呀,这日子……你睡了吗?”鲜儿迷迷糊糊地说:“没,听着呢……”传文笑眯眯地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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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已经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撑不住而倒下,因为饥饿或者疲劳。倒下的人只能在亲人的悲号中尸沉大海,把闯关东的沉甸甸的梦想冰封在阴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带来的沉痛和惊恐,在目睹接二连三的死亡后已经变成了麻木。这让人想起老鹞子的话来,从山东到山海关沿路的坟堆都是壮志未酬的乡亲,可是海路又好到哪里呢?
闯关东 第一部(20)
连身材壮硕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偻下去,眼窝深陷。虽然所有准备去关外闯荡的人都带足了干粮,但是谁也架不住这样的蹉跎。夏元璋饿得奄奄一息,眼睛四处撒目。他无力地爬到传杰跟前,小声求道:“传杰,你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传杰问他说:“你没带干粮呀?”夏元璋说:“唉,我的行李卷到海里去了,这都几天了,牙没沾一粒粮食,水没喝一滴,不行了。”传杰说:“那可不行,俺这是留着活命的,给了你俺怎么办?”
夏元璋点点头说:“唉,你说的也是。”但到底支撑不下去,又哀求道:“传杰,你给我一半,一半儿就行,我真的抗不住了。传杰,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带到旅顺口,我在那里开了个货栈,我雇你当伙计,拿你当儿子待,你看这样好不好?”传杰说:“俺可不给你当伙计,俺要到关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绝望了,躺在夹板上静静地看着天,他真想干脆纵身一跃跳入海中死个痛快,可是他连这点力气也没了。文他娘看不过眼,叹口气,对传杰说:“三儿,你把你那张煎饼给他吧!救救他的命吧。”传杰问道:“娘,你依了?”文他娘点头说:“依了,救人要紧。”传杰说:“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着眼,看着传杰从怀里掏出煎饼。
夏元璋的嘴蠕动着,深凹的眼窝顿时盈出泪水。他就着传杰的水把煎饼吞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紧紧地握住传杰的手说:“传杰,你救了我一条命,谢谢你。”传杰说:“夏掌柜的,要谢你谢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来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说:“大嫂,谢谢你了,救命之恩日后我一定报答!”文他娘赶忙扶起他,凄然一笑说:“夏掌柜的,不敢当,你活下来就好,以后不许你再提救命这句话,这都是应当应分的,谁都应当这么做。”
又这么漂了两天,船终于靠了岸,船工们张罗着把大伙扶下船。众人回想起几天的经历,尤其是几十条帆船仅剩下这一条,其余的都不知去向,既感庆幸,又觉悲哀,那些失去亲人的不免面对苍茫的大海惨然悲泣。
下船后,夏元璋问一个船工:“伙计,这是到了哪儿?”船工说:“庄河。”夏元璋听了怔怔无语。文他娘问道:“夏掌柜的,这儿离大连还有多远?”夏元璋说:“三百来里地吧。”传武惊得吐舌头说:“那么远啊!得走好几天吧?”夏元璋说:“到了这里就好说了,我雇个车,你们跟我走就行了。”
文他娘还要让,夏元璋说:“大嫂,你们对我是救命之恩,再说,我也要回家,正好顺路,你们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宝镇吗?真是巧了,我父亲正好在元宝镇做生意,说不准和你家大哥还认识呢。这样吧,你们先跟我到旅顺落落脚,等我把家安顿好了跟你们一块走,我正好想去元宝镇看看父亲。就不要客气啦。”
文他娘不再推辞。夏元璋给传武一些钱,让他去城里租了架马车,四个人乘车辗转往北。城里战事未了,马车只得拣乡间土路,颠颠簸簸约摸走了两天,这日来到旅顺城近郊山林间的一家农户院外。夏元璋辞了马车,领着朱家人进了院子。
一个老汉迎出来,惊呼道:“夏掌柜,怎么?你一个人跑出来了?家眷呢?”夏元璋说:“别提了,我从海南回来,遇见打仗,又摊上风了,漂到庄河,这不,才赶回来。”老汉道:“哎呀,就是前儿那场风?听说翻了不少船呢,你们捡了条命。”夏元璋问道:“我听黄金山那边打炮,日俄又开战了?”老汉回说:“害苦了,听说日本人攻下旅顺了,杀人无数,我正替你担心呢。好了,你是没事了,可不知你的家眷怎么样了。”
夏元璋焦躁不安地说:“不行,我得回家看看。”老汉拦道:“不行啊,太危险了!等明天吧。”夏元璋说:“不行,我坐不住。”他指着朱家三口人交代道,“这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到关东去,你先把他们安顿下来,我得赶回城里。”老汉点头说:“也好,去看看吧。”
闯关东 第一部(21~25)
闯关东 第一部(21)
那旅顺口三面环海,本也是个天然良港,港区分东西两澳,东澳港小水深,西澳港阔水浅。港区四周,环以重山,口门位于东南,水道狭窄。口门两侧,东有黄金山,西有老虎尾半岛,形如蟹螯。白玉山、椅子山、二龙山、鸡冠山屹立侧后,俯视港区,形势险要。虽然如此,却也迭遭横难,以至城破家败,百姓流离。这一回的日俄之战更是惨烈,旅顺城内早已是十室九空,不复往昔的繁华。
夏元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对战事虽然略知一二,但面对断壁残垣,心中自是悲戚惨怛。街巷内静得可怕,炮弹留下的硝烟还在弥散,遇难同胞的尸体四处可见,更触目惊心的是挂在墙壁或树丛上断臂残肢。夏元璋不敢再看,在一片瓦砾中,低头往家中急赶。还没进家门,只见焦黑的院墙,夏元璋暗叫一声“不好”,他颤抖着推开半掩的院门,试探地叫妻儿的名字:“淑芳、玉卿、玉书……”
堂屋里漆黑一片,无人回应。夏元璋划了根火柴,不禁大惊失色,室内一片狼藉,妻子、儿子和岳父岳母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血泊中!夏元璋抚尸恸哭,只觉得天旋地转,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过了良久,夏元璋迷迷糊糊醒转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女儿夏玉书顶着一个缸盖从屋角的米缸里站了起来,正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哭出声。夏元璋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把抱住女儿说:“玉书,你还活着!”夏玉书这才号啕大哭,边哭边捶打着父亲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全家人都死了,日本人屠城了,城里的人都被杀光了,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撩开衣襟说:“爸,你看,这是我妈临死的时候给你留的,让我交给你。”夏元璋一看,泪水夺眶而出——夏玉书的腰上捆了一袋子钱。
3
传文和鲜儿一直没找到老鹞子,好在闯关东的人多,很容易能找到大队伍,倒不至于走错了方向。这一日,他们过了黄河,走到了一个大岔路口。传文指着其中一条道说:“这是条回家的道,俺还是把你送回去吧。”鲜儿问道:“那你呢?”传文说:“俺把你送回去再往前走。”鲜儿说:“你想甩掉俺呀?俺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怎么跟爹娘交代?等你还是不等?爹让俺再嫁人怎么办?”
传文为难了说:“哎,盘缠都在俺娘那儿,你还怎么跟俺往前走?”鲜儿问他说:“你能不能走吧?”传文说:“俺能走,不走也不行,俺就得要着饭走了。”鲜儿脆生生地说:“那俺也跟你要饭。”传文问道:“不反悔?”鲜儿捶他一下说:“你还没七老八十的,絮叨什么!快走,跟上大流!”
到了晌午,人流散开,各找地方休息。传文和鲜儿进了一家农户。一个大娘在收拾院子。鲜儿嘴甜甜地问道:“大娘,俺想讨碗水喝,成吗?”大娘问道:“你俩这是逃荒的吧?闯关外?”
鲜儿答应着,过去接过大娘手里的笤帚,打扫起院子来。大娘笑笑,去舀了一瓢水,却往瓢里撒了一把草屑。传文愣了说:“大娘,你这是干什么?这还怎么喝呀?”鲜儿踢了传文一脚说:“不明白别乱说话。大娘,谢谢你。”她见传文还是吹着草屑直发愣,解释道:“哥,大娘是怕咱走道走得心里有火,喝凉水激着肺管子,故意叫你慢慢喝呢。”
传文恍然大悟道:“大娘,俺不懂事儿,你多包涵。”大娘说:“没事儿。以后记住了,走渴了千万别大口灌凉水,容易落下病。”鲜儿接过传文的瓢,喝着水说:“大娘,俺们是想闯关外,水路走不通了才走旱路。”
大娘叹道:“唉,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今晚是不是没地方住了?俺家厢屋空着,不嫌弃就凑合一晚上吧。”鲜儿忙道:“谢谢大娘!”
关东的初冬已经很冷了。小火车站外接站的、准备上火车的以及刚刚下车的旅客来来往往,不少人已经披上了棉袄,戴上了狗皮帽子。火车站外天桥出口处,一个十几岁的卖报少年大声地吆喝着:“号外,号外,日俄战争惨烈,日本军攻陷旅顺屠城三日,血流成河……看报了!”
闯关东 第一部(22)
夏元璋带着女儿和朱家人沿出口处的台阶走出了车站。打从下了车,传杰就一直捂着耳朵说:“嗬,是挺冷的,冻耳朵。”传武见夏元璋还是面容愁苦,有意打岔道:“夏掌柜的,哪里有金子?这一路上怎么看不见淘金的呀?”夏元璋说:“关东也不是哪儿都有金子,淘金要到有金脉的深山里去。”传武又问道:“棒槌呢?哪儿有棒槌?棒打狍子瓢舀鱼,我们怎么看不见呢?”夏元璋耐心地道:“关东地方大着呢,棒槌都是长在深山老林里,很难找的,要不然会那么值钱?棒打狍子瓢舀鱼都是以前的事了……”
说着话,他们走到卖报人跟前,夏元璋买了一份报纸,边看边禁不住流下热泪,哭道:“泱泱大清国完了,眼看着这样叫人家欺负,奇耻大辱呀!”文他娘有心去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犹豫间,一位老人老远地疾步过来,玉书见了,拉拉父亲的衣角说:“爹,爷爷来了。”
夏元璋听了忙抬起头,见父亲夏老爷子已快走到跟前,父子俩四目相对,夏老爷子一把抱住儿子说:“元璋,可不敢哭!你的信我收到了,什么都别说了,回家。”夏元璋泪流满面地说:“小日本太歹毒了,两国交兵,在咱们家门口打仗本来就没道理,攻陷了旅顺,屠城三日,把整个旅顺人杀绝了!还有人性吗?纯粹是些畜牲,从今以后,小日本就是咱老夏家,不,咱大清的仇人了,这笔账一定得记住,世世代代地记住!”
夏老爷子抚着儿子说:“唉,是些畜牲,这个仇早晚得报!不说他们了,说说你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老了,干不动了,咱们的春和盛你就顶起来吧。”一边的玉书乖巧地叫道:“爷爷!”夏老爷子点头说:“哎,好孙女,都这么大了。上车吧。”夏元璋想起来,指着朱家三口说:“爹,我还有几个伴儿,是咱元宝镇放牛沟的。”
夏老爷子说:“那就一块上车吧。”正巧,一个戴大狗皮帽子的壮汉过来说:“老爷子,我正好去放牛沟,顺道捎个脚吧。就不麻烦你们了。哎,你们娘们儿,上车吧。”传杰嘴巧,忙说:“谢谢大叔!娘,咱们上车吧。”文他娘有点不放心,但看看传武兄弟俩,还是上了车。
壮汉一甩小鞭,赶着小马车飞奔起来,沿途两侧都是苍茫广袤的旷野。传杰、传武的眼好像不够使,文他娘还是紧张地盯着赶车的汉子看。
那汉子一口关东话,问道:“大嫂子,到放牛沟那旮旯找谁呀?”文他娘说:“朱开山,你认得?”汉子说:“找那熊儿干啥?亲戚呀?”文他娘说:“那是俺当家的。”那汉子仿佛一愣,高声道:“朱开山还有媳妇啊?没听说呀!熊玩意儿,不着调,还值得你跨江过海来找啊?”文他娘听出了话味儿,问道:“大哥,朱开山怎么了?”汉子不说话了。文他娘催问:“大哥,你说话呀,他怎么不着调了?”汉子道:“咳,朱开山,提不得了,听我一句话,你们还是打道回府吧。”文他娘又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朱开山吧,这老小子在这儿发了点财,得瑟得不轻,娶了个关东娘们儿,家伙,真能干,才几年?一年一窝,生了三个大胖小子。”文他娘如五雷轰顶,怔了半天,喊道:“大哥,你把车站住。”汉子勒住缰绳,问道:“还去找朱开山吗?”
文他娘想了想,一咬牙说:“找!见了面俺杀了他!”汉子嘿嘿笑道:“要我说算了吧,我看你长得不赖,高矮、胖瘦、腰条、脸盘都交代得过去,再找个主儿,实在不好找我帮你寻摸,我们这旮旯老娘们儿可缺货了。”文他娘咬着牙说:“找!”说着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喊了声,“驾!”马车又欢跑起来。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马车在一个院落前停住了,院子不大,有三间泥屋,各种农具一应俱全。传杰叫道:“咦,娘,怎么跟咱老家一个样呢。”文他娘也看着眼熟,想着那汉子的话,泪流满面。她领着孩子下了车,心情复杂地走进院子。良久,她又带着孩子惶惑地走出来,见那戴狗皮帽子的汉子还没走,上前问道:“大哥,朱开山家里没人哪?”
闯关东 第一部(23)
那汉子大笑着慢慢地摘下那硕大的狗皮帽子,双目有神地注视着文他娘。文他娘一下子愣住了,这汉子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朱开山!朱开山满脸胡须满脸泪。两个孩子望着父亲不敢相认。文他娘上前打了男人一拳,骂了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有心思取笑,俺娘们差点见不着你了!”说完倒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哭了几声,又忙抓着两个儿子的手,说:“赶紧叫爹,这就是你们天天想的爹!你看你爹这个倒霉样!像不像个老马猴子!”
两个孩子嘿嘿地乐了,跟着爹娘进了屋,在炕上坐下。朱开山端来大笸箩,倒了一炕山货,说:“吃吧,边吃边说。老大呢?”文他娘说:“说来话长,俺们娘们儿本来是一块走的,到了龙口走散了。本来俺们都上了风船,谁知道鲜儿又撵上来了……”
朱开山说:“你先打住!鲜儿是怎么回事?他和传文成亲了?”文他娘说:“还没有,听说咱家全都到关东,偷着跟来了,俺上了船才看见她在岸上召唤传文。传文一急就跳下海找他媳妇去了,就这么分散了。”
朱开山一听火了,说:“这畜牲!”众人惊虚虚地望着朱开山,文他娘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朱开山说:“你说怎么了?他是老大,一家人的老小性命都扛在他肩上,他竟敢为个没过门的媳妇抛下老娘不管了,奔媳妇去了!”传杰却哧哧地笑。朱开山问道:“你笑个啥?”传杰说:“你问俺二哥。”朱开山问传武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传武嘿嘿道:“我大哥哪有那个胆跳海!是我一脚把我大哥踹下去的!”朱开山一愣,继而大笑!
文他娘环视四周,若在梦中,问道:“这房子是咱家的?”朱开山说:“那能是谁家的?你看这铺炕多大?有没有咱那儿的场院大?一会儿咱一家人吃饱了喝足了,上炕打滚吧!”文他娘挪着腚下炕说:“那我得好好看看。”朱开山说:“有的是工夫看,先做饭吃吧。”
一会儿工夫,热炕头上摆了小饭桌,饭桌上四个热菜,木耳炒鸡蛋、大酱蒸豆腐、蘑菇炖小鸡、白菜熬粉条,还有一壶高粱烧酒。传武饿了,作势就要吃,冷不防叫娘捋了一筷子,娘朝灶间指了指,哥俩朝外间看去,只见朱开山正手脚麻利地切面条,拉风匣。文他娘久久地端详着丈夫的背影,一下子把两个儿子搂在怀里,轻声道:“可到家了,俺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吃过了饭,传武和传杰哥俩在屋里大炕上闹腾着翻跟头,拿大顶,兴奋得好像浑身的劲没处使。东屋里,朱开山和文他娘坐在炕上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屋墙上挂着老土炮、蓑衣、开裂了的靰鞡鞋、兽皮……文他娘看着又觉新鲜又觉心酸,她知道她家男人这些年的艰辛都凝聚在这些物件里了,她忍不住扑到丈夫的怀里哭道:“他爹,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老了。”
朱开山笑道:“哭什么,我叫你跨江过海来是看你哭的?笑笑!”文他娘勉强笑着:“该笑,你这些年受苦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够我乐的了。”朱开山又笑了笑,下了炕,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在文他娘跟前晃了晃,问:“他娘,知道这是啥?”文他娘拿过来,在灯下打开仔细看着说:“怎么像沙子?”朱开山道:“唉,这是我四年的心血啊,就这点东西,能置两垧地!”文他娘明白了,惊喜地说:“是沙金?”朱开山点点头道:“在咱关东,你只要敢卖命,河套里就有取不尽的沙金,这点东西你看紧了,不要让孩子们知道。”
文他娘问道:“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打算?”朱开山说:“我打算让传武和传杰到春和盛学点生意,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学徒。”文他娘说:“春和盛就是夏掌柜他爹的买卖?俺估摸能行,就凭咱救过夏掌柜的一命,他家也能开这个面儿。行,他俩学徒,那咱就种地。”
朱开山摇头道:“我还不打算把自己拴在地里。离咱元宝镇五百里有个老金沟,我打算过了年去那儿淘金,再赌一把!拼了命我也要置上五垧好地,到那时候咱全家就安安稳稳地种地活命。”
闯关东 第一部(24)
文他娘一把拽住他,好像不抓紧他他就要走一样,说:“俺可不让你再去淘金了,听说淘金就是淘命。”朱开山说:“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我有一定之规。”文他娘还是不松手,说:“你就舍得俺?”朱开山轻抚着妻子的手,说:“说心里话不舍,可你来的前儿我和贺老四有个约会,他在那儿占了几个金坑,忙活不过来,要我过去,我应承了。应承了的事就不能变卦。”文他娘问道:“贺老四是谁?”朱开山低声道:“和我闹义和团的,一起逃到这儿的生死弟兄。”
4
进了正月,随着几场大风刮过,天也一天冷似一天。传武哥俩却不顾风寒,冻得龇牙咧嘴,腮帮子发红,还是愿意往外头田野跑。是呀,那深埋过膝的雪哪里是故乡那细碎的雪粉所能比的呢?朱开山也乐意享受这日思夜想的天伦之乐,他带着儿子骑马、叉鱼、打狍子……好不快活!
转眼到了除夕夜,刚下了一场瑞雪,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愈发显得厚实,不时响起的鞭炮声烘托着一片祥和之气。朱家的小院里,灯光透过厚纸窗投在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在雪地上映了一层金黄。堂屋里挂着老朱家的宗谱,一个小案子上摆着几样供品。朱开山恭敬地立在宗谱前上香,叩头,嘴里念叨:“爹,娘,开山给二老磕头了。文他娘把二老从海南搬过来了,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认识道了,年年回这儿过年吧。”
文他娘跟着跪下,嘴里也念叨着:“爹,娘,保佑传文和鲜儿平平安安吧,让孩子们早回家。”传武哥俩撅着屁股也忙跪下给祖先磕头,说:“老祖宗,给你们磕头了,保佑俺一家平平安安过好日子,爹娘康健。”
朱开山笑眯眯地等家人都拜完,一挥手道:“好了,上炕吃饺子。”一家人来到东屋内,坐上炕。传杰心急,也不顾脏净,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文他娘拦住他,说:“你慢着点,小心噎住了。再说了,咱还有一个包钱的,你不小心吃肚里怎么办?”传武嘿嘿道:“吃肚里才好,那财跑不到别人手里了,我肯定发了。”传杰说:“你想得美,谁吃到还不一定哩。”
四口人边说边吃,但大钱谁也没吃出来。眼看只剩最后一盘了,大伙都有点紧张。七个,五个,两个……还是没有!碗里就剩一个饺子了。传杰眼巴巴地看着想伸筷子又不敢。文他娘说:“他爹,就这一个了,钱就在这里,你吃吧。”朱开山也不客气,张嘴咬了饺子。大家屏住气,准备欢呼。可朱开山瘪瘪嘴把饺子咽进了肚,却还是没有吃出大钱!朱开山放下筷子道:“岁岁平安,看看锅里吧。”
娘仨涌向灶间,一看锅底,愣住了——原来包了大钱的饺子碎了,大钱静静地躺在锅底。朱开山背着手出来了说:“关东山的学问大着呢。这里的白面不比家里的,筋骨不行。”
千里之外,传文和鲜儿两人在一个大磨坊里相对而坐。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进了腊月之后赶路更是辛苦。眼瞅着鲜儿人瘦了一圈,水灵灵的大眼睛也没了神,传文心疼,建议找个地方先呆住,两个人就在河北地界里找了个大户,给人家磨面打短工,预备赚下点干粮,过了春节再上路。鲜儿人乖巧,又有眼色,传文人木一点,但干活实在,两人倒是很得主人的信任。除夕夜里,还给他们送来一碗荞麦面的饺子,虽然黑乎乎的,但也是个年节的意思。
鲜儿把饺子推给传文说:“传文哥,你吃,俺吃不惯荞麦面的饺子。”传文又把饺子推给鲜儿道:“你吃,俺的胃口不好,吃荞麦面烧心。”鲜儿扑哧笑了。传文愣了说:“你笑什么?”鲜儿说:“俺笑咱俩都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行了,都别装大尾巴蛆了,一家一半儿。”两个人吃起来。吃着吃着,传文突然眼圈红了。鲜儿看了他一眼。传文哽咽着吃不下去了,说:“我想俺娘……”鲜儿也哭着说:“我也想俺爹……”传文说:“我给俺娘磕个头吧!给她老人家拜个年。”鲜儿说:“我也给俺爹俺娘拜个年。”
闯关东 第一部(25)
两个人各自端着一碗饺子,一个朝北方跪下了,一个朝南跪下了。两人各自念叨着说:“爹,娘,过年了,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俺给你们拜年了!祝家里平平安安,爹娘康康健健,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到关东……”两人跪拜着,屁股碰到一起。鲜儿警惕地望着传文说:“你想干什么?”传文说:“我说嘛,我以为谁的腚呢,这么暄乎。”
正月十五是个大晴天,夏元璋差人把朱开山叫到了元宝镇,叫了牛得金、金把头等几个陪客请他喝酒。夏元璋说:“朱大哥,自从到了元宝镇一直想请你喝杯酒,答谢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可是没倒出工夫,今天正月十五,小弟奉上一杯薄酒,聊表谢意,我先干了。”
朱开山笑道:“你这个人,咋的老是把救命之恩这句话挂在嘴边呢?不就是张煎饼吗?有啥?以后不许提了,听见没有?再提我可要翻脸了!喝酒!”在座的牛得金站起来说:“夏掌柜的,咱这旮旯酒可不是你这么个喝法,换大碗。”他往外一招手,说,“伙计,把酒坛子搬过来,换大碗。”
伙计搬过酒坛子,换了大碗。朱开山一边喝酒一边赞叹说:“嗬,哪旮旯的酒也没有咱们镇唐家大烧锅的高粱烧好喝,力气头儿足,还挺柔和,进到嗓子眼儿里就像流进一股油,真美气儿!”牛得金点头道:“那是,咱元宝镇‘四大美’嘛,远近闻名。”夏元璋听了问:“哪‘四大美’?”牛得金说:“这你都不知道?我给你说说:唐家的烧锅,烟袋的嘴儿,烫人的被窝,大姑娘的腿儿。”
朱开山问牛得金:“你光知道‘四大美’,还有‘四大金贵’你知道不?”牛得金道:“没听说过,你说说,哪‘四大金贵’?”朱开山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一边的金把头微微冷笑,牛得金问道:“你这个外乡人,笑啥?”金把头道:“我笑你们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天儿。”牛得金火了,忽地站起来说:“你是哪旮旯来的?有啥资格笑话我们!”金把头依旧微笑说:“老哥别发火呀,听我说不好吗?我们那儿也有几个‘四大’,不想听听?”
朱开山拉开牛得金说:“老牛兄弟,让他说,说不好别想出咱元宝镇。”金把头喝了口酒说:“那我就先说说我们那旮旯的‘四大黄’:秋后的林子,老虎的身,大姐的肚皮,狗头金。”朱开山拍掌说:“好,果然是‘四大黄’!还有吗?”金把头继续道:“有哇,多的是!‘四大香’:狍蹄筋,飞龙鸟,猴头蘑菇,冻水饺。还有‘四大欢’:大烟泡,金沟的旗,炕上的娘们儿,小叫驴。‘四大白’:入冬的雪,羊皮袄,大姑娘屁股,经霜的草。‘四大红’:枫树林,杀猪的盆,新媳妇的盖头,老爷府的门……”
朱开山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够劲儿。听口气你是老金沟来的?”金把头一听抬头道:“这位大哥好眼力,正是从老金沟来的,那可是个宝地。”朱开山问道:“到元宝镇干啥?招淘金的?”金把头说:“正是。跟我走吧,老金沟别的没有,金子有的是,你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坐那儿别动,用手抠地,一不小心就抠出个金疙瘩!”
牛得金撇撇嘴说:“你说的来玄。”金把头笑道:“不来玄,这都是早年间的事了。不过现在我们老金沟的金子还是不少,在那儿淘金的都发大财了。”朱开山问:“你们啥时候走?”金把头说:“说走就走,化了冻就过不了草甸子了,现在就有点晚了。”朱开山又问:“那为啥?”金把头说:“甸子一化冻就是大酱缸,要过大酱缸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弟有去的意思?要去早做准备。先给你号上?”朱开山说:“行,你给我号上。”牛得金也跟着嚷嚷说:“给我也号上。”
朱开山又问道:“你从老金沟来,打听个人,那儿有个领流的贺老四你认得?”金把头一愣说:“认得呀。你也认得?”朱开山忙摇头:“不认得。不过听说他可是个淘金的高人,他懂金脉,到了河套里用手一指,哪里有金,八九不离十!”
闯关东 第一部(26~30)
闯关东 第一部(26)
金把头反问道:“听说前两年贺老四和一个拜把兄弟一直在老金沟五道河子合伙淘沙金,这个人你认得吗?”朱开山心里一惊,摇头道:“不认得。这个人也有本事?”
金把头点头道:“有本事,他和贺老四都会看金脉。”朱开山说:“有贺老四就行了,贺老四不在老金沟?”金把头说:“在。出事了!”朱开山心里又一紧,说:“怎么回事?”金把头却笑了笑,不再说话。朱开山心急如焚,慢慢地喝着酒,却不便再问……
朱开山微醺着回到家,点上火,抽着烟,默默地看着远处——冬末初春的关东田野,已经有了些许的绿色。文他娘若有所思地走近朱开山,小心地说:“打回来你总共没说几句话,到底怎么了?”朱开山说:“贺老四出事了。他肯定死了!”文他娘说:“那你就别去了!贺老四要是真的死了,你再跳进去,那不是跟贺老四一样的下场吗?”
朱开山轻声道:“贺老四要是真的死了,那也肯定是为我死的!”文他娘一愣说:“贺老四怎么会为你死呢?”朱开山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走,我得上老金沟去!”文他娘说:“你去干啥呀?”朱开山说:“我要去问个明白!要是贺老四真的死了,我要替他报仇!”文他娘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朱开山说:“他是我兄弟!义和团的时候,他用身子替我挡过洋鬼子的子弹,我刚到关东没处落脚,是他在老金沟收留了我,教我淘金,教我看金脉,他之所以死,就是把金脉吞到了肚子里,为我留着。我不为这样的人报仇,我还有什么人味吗?”文他娘说:“你这血性,多少年也不改呀!”朱开山大吼一声说:“改了就不是我朱开山了!准备吧!”
5
朱开山在炕上忙活着捆绑行李,传武、传杰有些忙乱地帮着忙。文他娘坐在炕沿,眼里含泪说:“他爹,你真的要走?”朱开山说:“你这个人,咋就婆婆妈妈的了?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啊!”文他娘说:“俺就觉得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还没过够你又要走,心里不舍。”传武说:“爹,你也领俺去呗?让俺也见识见识。”朱开山说:“算了吧,那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记住了,凡是能发财的地方一定缺不了风险,我这也是赌一把。”
行李收拾利落,朱开山拎着出了屋门,打量着院内,对文他娘说:“这家业虽说不大,挣来也不容易,你给我看紧了。传文要是找到了家,你务必叫传杰打封信给我。”文他娘轻声答应着。朱开山说:“马要按时喂,地要按时种,别误了节气,这儿的节气比咱那儿晚多了。传武和传杰嘛,我和夏掌柜的打过招呼,到他那儿学生意吧。你俩过来!”朱开山拖过来哥儿俩说:“我再嘱咐你们两句,夏掌柜的要是收了你们,要勤奋,早起早睡。咱不管咋说也是外来户,要是和屯子里的人有了疙瘩,要一忍再忍。记住了吗?”哥儿俩点头说:“爹,记住了,你就放心。”传杰说:“爹,俺娘你就放心,俺俩会照看好她老人家的。”朱开山笑了,摩挲着传杰的头说:“三儿就是会说话,还不知道谁照看谁呢。”
冬日初春的北国,白山黑水线条粗犷,天高地阔。马铃儿丁当响,在丘陵起伏的原野路上,三辆拉金夫的马车逶迤前行。有两辆马车从后面驶来。车上的人有开酒馆、烟馆的,缝穷的,还有妓女,都是些依附淘金人流徙四处的苦命人、挣命人。一个健壮女人挑逗着金夫们说:“你们是淘金的吧?媳妇放你们走吗?”牛得金说:“成天搂着娘们儿有啥意思?”健壮女人说:“意思大了,看样你是没搂过,滋味美呢。”金把头说:“拉倒吧,哪回不是忙活一腚沟子汗?哪回不后悔?”
又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对朱开山嚷道:“老哥,冷不?前边有个屯子,给你热热被窝儿?”朱开山笑骂:“算了吧,让你一贴身准能沾去一层皮,不敢。”女人笑道:“看样你是老轱辘棒子,没尝过女人滋味儿,童子鸡吧?咱身上溜滑着呢,不沾人。”朱开山哈哈大笑说:“透过羊皮袄都看见里边裹的是些啥,一只老家雀儿!”
闯关东 第一部(27)
第四章
1北风呼啸着穿过山林,传来压抑的呜呜声,寒气袭人。林间雪路上,朱开山他们坐的三辆马车艰难行进。金夫个个裹紧羊皮袄御寒。一辆马车停下了。金把头过来问:“咋了?”赶爬犁人说:“又硬了一个。”金把头说:“谁?”赶爬犁人说:“元宝镇来的牛得金。”
金把头冷漠地说:“扔了!”朱开山扒开牛得金的衣服,贴耳听了一会儿说:“把头,不能,还有心跳啊!”金把头厉声道:“怎么?带到老金沟?别想!”几个金夫抬着牛得金要扔进山沟。朱开山怒吼道:“谁敢动!我带着他。”说着把牛得金抱上车。牛得金在朱开山的怀里醒来,流着泪说:“开山大哥,你救了我一条命。”朱开山小声地说:“嘱咐你多少回了,别提我的大号!”
车夫中一个叫老烟儿的唱道:
天南地北淘金人儿,
都是咱们山东人儿,
前天还在渤海湾,
昨天过了山海关儿,
今天有缘见老乡,
咱俩今天抽袋烟,
慢言细语唠唠天儿……
老北风魔鬼似的嚎叫着,十分瘆人。马车前行愈发艰难。金把头呼喊着说:“都用绳子把领口扎紧了,别灌进风!”金夫们扎紧领口。头辆车上的四个年轻人冻得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金把头见此,拿鞭子抽打着他们,骂道:“懒死啦?不要命啦?快下来跳跳!别上爬犁了,想要命跟着跑!”那几个年轻人不得已,跳下来跟着马车跑着。
天色渐暗,又过一会儿,已是月黑风高。远望远方有一盏灯火在闪耀。牛得金指着灯火说:“看,那是不是野兽的眼睛?”金把头说:“胡说!有独眼的野兽吗?还是红的。”马车驶近大伙才看清楚,是一个老者举着灯笼。老人的胡子眉毛都已结了霜。老者说:“伙计,是到老金沟淘金的吧?”金把头说:“是啊,老爷子。”老者说:“跟我来吧,我是前边客栈的。前儿来晚了一步,有一伙淘金的全掉到前边老沟里去了,就在我身后,一个没活下来。”大伙惊呼说:“好险呀!”金把头说:“老爷子,谢谢啦!”
经过艰苦的跋涉,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客栈,欢呼雀跃地冲进里屋,跳上烧得滚烫的大炕。客栈伙计送来高粱米豆饭。金夫们个个吃得兴高采烈。一个女人走进屋子,扭着粗壮的腰身屁股,笑眯眯地向金夫们抛媚眼儿说:“爷们儿,闲着干啥?辨不辨?”牛得金问朱开山说:“啥叫辨不辨?”朱开山小声地说:“就是嫖不嫖。”一个金夫问道:“怎么个价儿?”一个女人扭着屁股说:“看着赏呗。”金把头说:“去去去,他们还没挣到钱呢。”女人说:“那怕啥?先赊账呗。”金把头问:“有辨的吗?”金夫们笑着摇头说:“算了吧。”
这当一个中年金夫红着脸站起来说:“我去趟茅房,大姐领我去?”女人一笑说:“跟我来。”大伙都暧昧地笑了。牛得金说:“把头,咱们啥时候能到老金沟呀?”金把头说:“快了,过了前边大草甸子就到了。”
一宿无话,天明后,一行人出发前往林区边缘的大草甸子。来到草甸子跟前,金把头把大伙都赶下马车,说:“前边就是甸子了,道危险,马车绕道走吧,大伙手扯着手。”
牛得金说:“净胡扯,这么硬的地咋会陷下去?我就不信。”说着自个儿往前迈步一路走去。金把头冷笑道:“你小子,没尝着辣汤儿,有你叫娘的时候。”其余的人都手扯着手探索着前进。不一会儿,走在前边的牛得金果然陷进大酱缸,惊呼救命。
金把头过来问道:“你不是不信吗?这会儿信了?”牛得金哭喊道:“救命啊,我不想死,还想活着,家里还有老娘,还有老婆孩子等着我挣钱养家呢!”
大伙从车上拿来绳子、水桶、撬棍、铁锨、铲子奔来,一顿忙活,可无论怎么使劲也拉不上来他。牛得金越陷越深,不断地呼救。金把头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刷地扔给牛得金,喊道:“豁开你的裤腰带!”牛得金照办了。
闯关东 第一部(28)
金把头呼喊了一声说:“使劲拉!”大伙一使劲,牛得金光着屁股被拉了上来。金把头说:“还敢不听我的不?”牛得金捂着下身说:“再也不敢了!”老烟儿笑道:“还捂什么?这儿没娘们儿。”
过了草甸子,众人又乘上马车,赶了阵子路,终于到了老金沟。金夫们跟着金把头纷纷走进老金沟金管所屋里。屋里头已是人满为患,各地来的淘金者挤成疙瘩。一个关东本地的大汉叫大金粒的与朱开山撞了一下,被撞了个趔趄。大金粒横眉竖眼说:“你瞎呀?”朱开山一笑说:“是你撞了我,要说瞎是你瞎。”大金粒怒目说:“嗬!还挺愣!妈拉个巴子,找打!”朱开山说:“爷们儿,小小的年纪嘴太臊了吧?”大金粒说:“嘴臊咋了?我手还痒痒呢。”一个冲天炮打向朱开山的胸脯。朱开山没有躲,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微微冷笑。大金粒还要打。牛得金几个过来拉开大金粒劝道:“算了,以后都是伙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老哥是外来的,不懂这儿的规矩。”
工头金大拿喊道:“别胡闹,都到金柜上填册报名去!”金柜里头金务所官府大人喊道:“一个个来,报一下名号,你,叫啥名?籍贯?”
那大人每问一个名都要追问一句说:“认识贺老四不?前两年在这里干过没有?”轮到朱开山。大人说:“你呢?”朱开山犹豫了一下说:“我叫朱老三,是元宝镇人。”大人说:“祖籍?”朱开山一愣说:“你问祖籍?就是元宝镇呀。”大人说:“你不是个生脸!”朱开山一笑说:“这怎么说呢?”大人说:“闻着你身上有股味!”朱开山说:“什么味啊?”大人说:“金末子味!”朱开山说:“你抬举我了,我可没淘过金!”大人说:“我不信!”说着,把朱开山两只大手扯过来,仔细地端量着。朱开山说:“不用看,这是双种地的手。”大人说:“没淘过金?不认识贺老四?”朱开山说:“贺老四是谁?”
报名结束。大人说:“好了,你们都上了花名册,给我老老实实地淘金,不许闹事,要守规矩,一切都要听金大拿的。”金大拿站出来说:“好了,现在我要挑人分帮了。”
也巧,朱开山这一帮除了山东来的老烟儿、牛得金,还有刚才跟他打过架的大金粒和他兄弟小金粒。金大拿说:“好了,你们是一个帮,都是伙子了。”又一指大金粒,说,“打头的是他。”
在老金沟金夫的木屋里,分好帮的金夫们歇息下来。屋里烟雾腾腾,吵闹声不断。牛得金说:“老朱,报名的时候你咋就……”朱开山说:“我在老家摊上官司了,跑出来的,嘴紧点,别给我乱说。”牛得金说:“怪不得。你放心。”
大金粒吆喝说:“妈拉个巴子,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个帮了,都得听我的。”大伙静了下来。大金粒又说:“这几天就没啥戏了,都给我养肥了,开了河就拼命地干吧。这几天愿意耍钱的就耍钱儿,愿意靠娘们儿的就去靠娘们儿,靠娘们儿到五间房去,那里啥娘们儿都有,天津的,唐山的,可有一条,不许领到咱这儿。”
牛得金问:“那为什么?”大金粒说:“还用问吗?她们一来,就是金子也会变成坷垃。”老烟儿说:“这不把人闷死了!”大金粒说:“闷了去喝酒呀!过两天有戏班子来,咱们可以听听戏。”
金夫们欢呼道:“太好了,还有戏听。”“听蹦蹦,《冯奎卖妻》,咋听也不够。”
大金粒说:“别光想着乐呵,叫娘们儿把身子骨掏空了可没力气挣钱了。”牛得金说:“听你的就是了。”大金粒一招手说:“朱老三,你过来。”朱开山过来问:“有啥吩咐?”大金粒颐指气使道:“去,给我的包脚布抖搂抖搂,净他妈的沙子。”朱开山逆来顺受,接过包脚布,到门外抖搂。大金粒说:“顺便再给我打盆洗脚水。”朱开山又听话地打来洗脚水。牛得金小声地说:“老朱,你虎背熊腰的,咋就叫他摆弄得像面条似的?不听兔子叫。”朱开山一笑了之。
闯关东 第一部(29)
2一天深夜,朱开山独自一人走进老金沟大黑丫头开的酒馆。他点了瓶高粱烧,默默地喝着。伙计老果子里外忙活着。一个老艺人正在唱关东大鼓,唱的正是当年义和团悲壮的故事:渔鼓一敲响叮咚,山东自古出英雄。
唱的是,朱家镇里的人一个哇,朱开山就是英雄的名。
庚子年,八国联军大闹中华,炮火连天民不聊生。
朱开山带领义和团,勤王护驾进了京城。
扶清灭洋义旗高举,只杀得洋人叫祖宗。
这一天,义和团和洋人一场鏖战,只杀得日月无光鬼神惊。
大英雄,单身冲进洋人的阵,鬼头大刀挥舞如风。
人头纷纷落了地,滚到地上数不清。
洋人一看事不好,抱头鼠窜喊饶命。
大英雄,横刀向天哈哈笑,朗朗笑声震长空。
到后来,老佛爷东归回到京城,义和团四散没了前程。
可怜他,大英雄,隐名埋姓闯了关东……
朱开山听着大鼓勾起了满腔的悲壮,不觉已是两腮满泪。冷不丁的,一队清兵进了酒馆。唱大鼓的噤了声,收拾起大鼓溜了。朱开山慌忙把头埋下去。清兵巡查一圈,带队的问老板娘大黑丫头说:“有没有闲杂人等?”
大黑丫头说:“没有,这些人都是来淘金的,老人儿都认识,新来的都在金柜填册报名了。”带队的说:“有可疑人等要报官,不许隐瞒!”大黑丫头说:“一定,一定!”
清兵队走了。大黑丫头凑过来与朱开山搭讪说:“这位大兄弟,才来的?”朱开山说:“嗯。”大黑丫头说:“贵姓大名?”朱开山说:“免贵姓朱,朱老三。”大黑丫头探询说:“和戏文里唱的朱开山是本家吧?”朱开山说:“不敢当,草民一个。”大黑丫头说:“老家哪旮旯的?”朱开山说:“元宝镇。”
大黑丫头说:“听口音祖籍是山东的吧?”朱开山一笑说:“哦?听出来了?唉,我打小跟老爹闯关东,早是没家的人了。”大黑丫头说:“大兄弟好酒量,姊妹陪你喝两盅,账算我的。”一摆手,老果子又送来酒菜。
朱开山说:“不好意思,让老板破费了。”大黑丫头说:“有啥呀!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爷们儿交往。”朱开山说:“我有啥呀?一个穷淘金的,不值得交往。”大黑丫头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朱开山警觉地说:“哦?哪儿不一样?你说说。”大黑丫头说:“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反正不一样。来,喝酒,一口闷了!”
两人推杯换盏饮得痛快。朱开山酒劲上头,连呼“痛快”。
他的脸红红的,更衬显出浓眉大眼的俊爽劲儿来,大黑丫头不觉有点儿心迷。朱开山却问:“老板娘,打听个人,有个叫贺老四的认得吗?”大黑丫头一惊:“贺老四?他是你啥人?”朱开山说:“不是我啥人,有个朋友认识他,托我打听他的消息。”
大黑丫头小声地说:“这人没了。”朱开山问:“没了?为啥?”大黑丫头说:“说法可不少。有人说是为了跟人家争一个女人被人捅死了,也有人说他的金坑被人霸占了,这个贺老四仗着有一身好武艺,领着一伙弟兄和人家逗棒,败了,两边都死了不少人。”大黑丫头望着朱开山又说,“有种说法更神,说官府占了贺老四的金坑,让贺老四交出五道沟的金脉图来,贺老四坚决不交,便被人砍了。贺老四临死说,要对得起和他一起合伙开金场的兄弟。金脉图他咽到肚子里去了……”朱开山转过头默默地望着窗外。
大黑丫头说:“官府早就把网给架好了,就等着贺老四那个合伙人钻进来,从他嘴里抠出五道沟的金脉图来,他来了也活不了,听说贺老四把这儿的金脉图都告诉他了,这儿的沙金只有他俩知道。”朱开山说:“那死就白死了?”大黑丫头说:“这儿的规矩你真的不懂啊?当然是白死了!民不举官不究,就是报了官,衙门也不打这种官司。”朱开山说:“哦!那后事谁给料理的?”大黑丫头说:“都是金把头料理。大兄弟,不说那些死鬼,没意思。再来一壶?”
闯关东 第一部(30)
朱开山的舌头硬了,说:“不能再喝了,回去,回去睡觉。”大黑丫头说:“大兄弟,搁我这儿睡吧,炕上宽绰哪。”朱开山说:“不行,喝了你酒还占你的便宜,那还是人吗?”绊绊磕磕地出了酒馆。大黑丫头过来搀扶,说:“你这个人,咱俩不都得便宜吗?走就走,我送送你。”朱开山推拒说:“不用……”朱开山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大黑丫头说:“你是今年才在这里开酒馆的?”大黑丫头一愣说:“这么说你去年在这儿淘过金?”朱开山自知失言,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
金场附近有一片乱葬岗子,埋葬着为了金子死去的人们,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坟丘上杂草丛生。朱开山迈着醉仙步扒拉着草丛寻看着。一堆黄土中,贺老四的墓碑赫然在目。朱开山默默地看着,良久,双膝一跪说:“兄弟啊……兄弟,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给我留句话呀!我要替你报仇!我一定要走出金沟,把你的家小安顿好……”朱开山呜咽着,悲怆的哭声在夜里直指夜空,让听见的人更生寒意。悲醉相加,朱开山竟仰躺在地浑然不知。一直跟着他的大黑丫头过来了,把他背起来,向金夫木屋走去。
次日早晨,阳光射进金夫木屋里。金夫们纷纷起炕了,朱开山坐在门口默默地吸着烟,望着远处的群山。
大金粒说:“喂,老朱,过来!”朱开山谦恭地过来问:“头儿,有啥吩咐?”大金粒说:“给我把尿罐子倒了,臊烘烘的。”金夫们也起哄说:“对,老朱,你起得早,给大伙的尿罐子都倒了吧。”牛得金看不下去了,说:“你们欺负老实人干啥?”朱开山忍气吞声,端起尿罐子要倒。大金粒坏笑着说:“老朱,你先等会儿,我又来尿了,别动,给我接接尿。”朱开山强忍羞辱,端起尿罐子给大金粒接尿。大金粒不依不饶地说:“妈拉个巴子,别站着呀,让我怎么尿?你不会跪下?跪下接!”朱开山眼睛红了,死死地盯着大金粒。小金粒看不过说:“哥,你咋就是和老朱过不去呢?他扒你祖坟了?老朱,别搭理他!”大金粒蛮横地说:“我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咋了?他是你爹呀?我看着他就烦!像是会点儿啥似的。”
正僵持着,大黑丫头走进屋来,见状说:“咋的?大金粒,又欺生了?你给我老实点!就你这把渣渣,真动起手来,两个绑起来也不是老朱大哥的个儿。”
大金粒不忿:“没那事儿!黑瞎子个儿倒大了,还不是吃货一个?不服就出去撂跤。”大黑丫头说:“嗬!还说不服你了!老朱,你也是个软蛋,就凭你五大三粗的,咋叫这么个崽子欺负了?不敢教训教训他?要是撂给我,早就给他造个大花脸。”
朱开山说:“伺候头儿也是应该的。”大黑丫头说:“你说你除了种地没干过别的,我就不信,看你两步走像是有一身功夫,咬人的狗不露齿,你是真人不露相吧?”朱开山说:“我哪会功夫?真的,就会种地。”大黑丫头说:“不信!我敢保证,你杀过人。”朱开山说:“你可别乱说,我连鸡都不敢杀。”
大黑丫头一把扯开朱开山的衣领说:“唬谁呀!你这脖子上的刀疤哪儿来的?”朱开山说:“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老婆是个醋坛子,有一回,我看一个女叫花子可怜,就领家去了。谁知道老婆醋性大发,非说我和叫花子有一手。我分辩了几句,老婆举起菜刀就给了我一家伙,嘿嘿,没躲得及。”大伙哄笑。
牛得金说:“老朱,你就那么怕老婆?”朱开山说:“嘿嘿,我老婆长得俊,不怕点儿行吗?”大伙笑翻了天。大黑丫头笑了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盯着朱开山,甩了一句话说:“老朱大哥,老金沟是很深,可是一个人要裹得住自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朱开山笑了笑。大黑丫头小声地说:“你浑身有股气,像贺老四!”朱开山一惊说:“你认识贺老四?”大黑丫头一笑说:“我哪认识,我只是听人说过。贺老四身上有股气,隔着老远就觉得寒气逼人,你也有!”她又笑了笑,走了。朱开山望着她的背影,顿生疑虑。
闯关东 第一部(31~35)
闯关东 第一部(31)
3
文他娘始终记着朱开山的交代,在他走后不久就领着传武、传杰来到夏元璋家。
夏元璋对文他娘说:“老朱嫂子,收不收咱先两说着,我得考考看。”文他娘说:“合情合理,考吧。”夏元璋拿来文房四宝:“传武、传杰,你们两个都给我写篇字儿。”
传杰笑着说:“好来。”传武却磨磨蹭蹭。传杰的字写得十分漂亮,还是一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传杰得意洋洋地把字拿给夏元璋看。夏元璋看着不住地点头说:“好,年纪不大字倒写得老到,临过欧体,不错。”文他娘说:“这孩子成?”夏元璋说:“成。传武,你写完了吗?”传武使出好大的力气写出自己的名字,递给夏元璋。夏元璋看着歪歪扭扭的“朱传武”三个字,直摇头。夏老爷子接过字说:“我也看看。”不料看过笑喷了口,说:“传武啊,你还是哥哥呢,这几笔字委实让人不敢恭维!”
夏元璋说:“老朱嫂子,我看这样吧,传杰留下,传武就带回去吧。”传武不忿地说:“掌柜的,你收学徒不能光看写字,自古就有文状元、武状元,论写字俺是赶不上传杰,要是论拳脚呢?他就是俩也不是俺的个儿,不信俺给你耍套拳看看,你上眼吧,这可是俺老朱家的八卦拳。”传武说罢耍了一套八卦拳,果然是虎虎生风,颇具架势。夏家人皆拍掌叫好。
传武收了拳脚,抱拳说:“掌柜的,收下俺吧,俺可以给你看家护院。”夏元璋也着实喜欢上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笑而不语。文他娘说:“夏掌柜的,这孩子书念得少了点,倒也聪明,身子骨壮实,你就收下他吧。”传武说:“掌柜的,你家没养驴吧?”夏元璋说:“没养啊。”传武说:“你就把我当成驴养着,我有的是力气!”一屋子的人大笑。
传武、传杰就留在了夏家,学习经商。夏家的店铺叫做春和盛,主营各式各样的关东特产。这一日,传杰在店铺柜台练习打算盘,嘴里念着除法口诀。旁边的传武闲不住,不停地捣乱,哥儿俩你一拳我一脚地逗了起来,不小心把夏老爷子的老花镜摔碎了。
传杰急哭了说:“都是你,看掌柜的不罚你才怪。”传武说:“怨你,谁叫你乱动!”传杰说:“你耍无赖!”传武说:“好了,怨俺还不成吗?俺兜着。”传杰说:“二哥,掌柜的让咱练习打算盘,你不练掌柜的可是要罚的。”
传武撇嘴说:“练什么练!乱七八糟的口诀,难记死了,再说练了有什么用呀?”传杰说:“你没听掌柜的说?打算盘是学生意最重要的功夫,算账全靠它。”传武说:“什么呀,算账有账房先生,咱是当伙计的,用不着。”夏元璋闻声走进屋来,板着脸说:“你们俩不好好用功,在这儿吵闹什么?教的口诀会背了吗?”传杰说:“差不多了。”
夏元璋坐下说:“哦?那你背背我听。”传杰说:“好,我背了。”呜里哇啦地背了一通口诀。夏元璋说:“好!不过还不太熟,一定要背熟了,要滚瓜烂熟才行。传武,该你的了。”传武笨嘴拙舌,背了几句就卡壳,憋出汗来了。夏元璋皱着眉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儿?一起布置的功课,弟弟背下来了,你这当哥哥的怎么就背不下来呢?是不是又贪玩了?”传武低头不语。
传杰学舌说:“掌柜的,俺二哥不下工夫,自己不背不说,还捣乱,把老掌柜的眼镜也摔碎了。”传武狠狠地瞪了传杰一眼。夏元璋一拍桌子说:“传武,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不罚你是不会长记性的。站到院里去吧。”传武哭咧咧地说:“还顶铜盆呀?”夏元璋说:“美的你,这回顶洗衣盆。”传武无奈地说:“唉,好吧。几炷香?”夏元璋寻思了一会儿说:“三炷吧。”
传武头顶洗衣服盆站在院当中,汗水顺着脸流下来了。玉书从外边回来了,看见传武的狼狈样,笑着问:“传武哥,又挨罚了?这回是为什么?”传武满脸的不在乎说:“咳,俺把老掌柜的眼镜摔碎了,你爹罚俺。”玉书说:“不至于吧?”传武小声地说:“你爹叫俺背算盘口诀,俺没背下来。”玉书说:“我说呢,该罚!”传武说:“玉书,给你爹求个情,饶了俺这一回吧,等有空儿俺领你掏家雀儿窝。”
闯关东 第一部(32)
玉书一仰脖说:“不稀罕。”传武说:“那俺领你逮兔子。”玉书说:“也不稀罕。”传武说:“教你骑马?”玉书说:“真的?”传武说:“骗你小狗。”玉书说:“那我就试试。哎,告诉你哥儿俩多少回了,别老俺俺的。”一会儿玉书跑出来说:“我爸说了,这回谁求情也不行,他对你没有信心了。”
三炷香的工夫过了,夏元璋这才放了兄弟二人回家。传武一路上拿着柳条不停地敲打传杰的头,嘴里念叨说:“叫你嘴快!”传杰先是默默地走着,后来忍不住说:“二哥,俺可要回手了!”传武说:“你回呀,就是想让你回手。”又敲了一下。传杰被逼急了,蹲下身子,一把掏了传武的裤裆,回头就跑。传武惨叫一声,趔趔趄趄地在后面追着骂着。
到了家,传武嘴里直吸冷气。文他娘问:“传武,怎么了?咝咝哈哈的。”传武不搭话,拿眼睛瞪着传杰。文他娘又问:“夏掌柜的今天都教了什么?”传杰说:“教算盘,今天学的是除法,背口诀。”文他娘说:“都会背了?”传杰说:“会背了。”
文他娘说:“你背给俺听听。”传杰背得滚瓜烂熟。文他娘赞叹说:“挺好的。传武,你也背给娘听听。”传武吭哧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来。文他娘火了说:“没背下来是不是?你爹为了你们今后过好日子,挣死巴命地在老金沟淘金,你就这样报答你爹?你个不成器的东西!给朱开山丢尽了脸!”
传武说:“俺不争气,俺该死,全家人就三儿喜你的眼儿!”说着赌气下炕,突然惨叫一声,说:“娘哎,疼死了!”文他娘大惊道:“传武,你怎么了?哪儿疼,对娘说。”传武捂着裤裆说:“娘,俺的蛋蛋叫传杰掏了,疼死了!俺将来打不了种叫他赔!”传杰说:“你怎么不说为了什么?怎么不说说你是怎么欺负俺的?光说一面子理儿。”
文他娘脱下传武的裤子一看,大惊失色,拧着传杰的耳朵说:“该死的,你这孩子不声不响的,怎么下手这么狠!你们可是亲兄弟呀!”传杰嚎哭道:“娘,俺再也不敢了!”文他娘望着窗外,眼泪下来了,喃喃自语道:“唉,你们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大哥现在不知在哪里遭罪呢!”
4
真让当娘的说准了。
鲜儿泪眼婆娑地坐在炕头,传文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用手一探,还是热得烫人。原来,两人一路奔波,又兼饥寒交迫,传文还要照顾鲜儿,支撑不住,一病不起。同行的逃难人都说传文不行了,关东还远在千里之外,那野地乱坟中怕又要添这个瘦弱的少年郎了。只是鲜儿性子坚,怎么也不放弃,求爷爷告奶奶,自己又连拉带背,硬是把传文拖到一个市镇上。实在走投无路了,鲜儿咬牙写了“卖身救兄”的帖子,在自己头上插了草标。也巧,当地一个张大户要给自己的傻儿子娶亲,看鲜儿乖巧,谈妥了条件,把两人接回家安置了。
鲜儿正哭着,张大户推门进来,把几包中药递过去说:“这是给你哥抓的药,熬了吧。生死由命,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鲜儿说:“大叔,谢谢了。”
张大户说:“别说谢,早点把你哥救活吧。捡个日子你就和粮把亲事办了吧。”说罢走了。鲜儿给传文喂了药,可传文还是不省人事。佣人刘妈端着脸盆,拿着衣服来了,说:“闺女,你哥好点了?”
鲜儿擦着泪说:“还没醒过来。”刘妈说:“老爷请你过去,和你女婿见见面。”鲜儿说:“刘妈,光说他有病,到底是什么病?”刘妈说:“唉,就是有点病,你可千万别惹他,他要是犯起病来可吓人哪!你见过就知道了。老爷叫你洗洗脸换件衣裳。”鲜儿问:“他叫粮?”刘妈说:“小名叫粮,大名叫张文良。”
鲜儿更了衣低眉顺眼跟着刘妈进屋。张大户和老婆坐在八仙桌两侧。粮斜眼看鲜儿。他有点痴呆,却十分刁顽,蹦着嚷道:“我不要臭要饭的当老婆!”粮他娘说:“粮,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闺女葱俊儿的,陪你玩儿不好吗?”
闯关东 第一部(33)
粮走过来问鲜儿说:“你叫什么名?”鲜儿说:“俺叫鲜儿。”粮说:“鲜儿,你愿意跟我玩?”鲜儿说:“愿意。”粮说:“拉钩?”鲜儿点点头伸出手去与他拉钩。
张大户说:“好了,这两个孩子像是有缘分。鲜儿,明天你和粮就把事办了吧,给他冲冲喜,帖子都发出去了。”鲜儿说:“你说话得算数,俺哥的病你们可得下劲治,大夫三天一看,汤药两天一副。”
张大户说:“我可有言在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会尽力的,死活可不敢打包票。”
鲜儿回了房。夜深人静,她却毫无睡意,辗转良久,她守着昏迷的传文给他跪下了,流着泪说:“哥,你醒了吧,明天俺就嫁人了。哥呀,你可别怨俺啊,俺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俺扔不下你,得救你呀,为了救你俺什么都能舍呀,这辈子不能给你做媳妇了,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吧!”
第二天,张大户家忙忙碌碌,门口张灯结彩,娶亲的鼓乐声响彻庭院。鲜儿对镜理妆,哭成了个泪人儿。刘妈走进屋说:“鲜儿,别哭了,怎么不是嫁人?开脸吧。”鲜儿凄然道:“刘妈,开脸就免了吧。”刘妈说:“太太说了,一定要开脸,这是规矩。”
刘妈给鲜儿开脸,说:“鲜儿,不,该改口了,以后得管你叫少奶奶了。少奶奶,少爷还小,精神头也不济,你多包涵点,只要哄着他高兴就行。好了,脸开好了,戴上绒花。”
鲜儿头戴绒花,俊美无比。刘妈叹口气说:“唉,多俊的闺女啊,可惜少爷没福消受。”说着又给鲜儿穿凤衣,戴凤冠,蒙盖头,不断地叹息说:“唉,也没娘家人送送你,我权当是你的娘家人吧。好了,去吧。”鲜儿起身,一步三回头,离开了昏迷的传文。从厢房到堂屋的路是那么漫长……
香案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照。张大户夫妻坐在八仙桌两侧,亲朋好友挤了一屋。司仪说:“新郎新娘诣花堂。”粮扮鬼脸儿,耍猴相,牵着红绸引出鲜儿。有人捂着嘴乐。司仪说:“鸣奏喜乐,放鞭炮。”院里鞭炮轰鸣,喜乐高奏。
司仪说:“新郎新娘向神位祖宗牌位进香烛。”两人进了香烛。司仪说:“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新人跪拜神位祖宗,起身。司仪说:“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粮不耐烦了说:“不好玩,一点儿不好玩,鲜儿,咱俩出去玩打老爷吧。”刘妈忙说:“少爷,使不得,该跨火盆了,一会儿就得。”
司仪高念喜歌:
新娘迈步跨火盆,
烧尽晦气净玉身。
莲步轻挪进洞房,
琴瑟和谐五月春。
蟾宫来了折桂客,
怀春嫦娥笑吟吟。
公子今日小登科,
一对玉人享天伦。
夫唱妇随好姻缘,
早得麒麟是男孙……
鲜儿踉跄着跨了火盆。粮哈哈大笑说:“笨蛋!看我的。”他扔了红绸布,在火盆上跨来跨去,像只活猴子。刘妈大惊说:“小少爷,使不得呀!”
婚后三天,传文终于从昏睡中醒来,环顾四下,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倚在窗台上,朝外看去。一缕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院里鲜儿和粮正在嬉闹。张大户抱着水烟袋,坐在回廊下美美地吸着。
鲜儿说:“粮,你输了,该罚了。”鲜儿抓着粮的手打一下说:“鼻子!”粮的手却指向眼睛。鲜儿和粮笑得喘不过气来。张大户也笑了,说:“鲜儿,就这么玩,好好陪你男人玩,你男人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呢。”
刘妈从屋里走到院里,低声地说:“老爷,饭好了。”张大户吆喝说:“鲜儿、粮,不玩了,吃饭去。”粮意犹未尽:“爹,再玩会儿。”刘妈过来,低眉顺眼地对鲜儿说:“少奶奶,饭凉了,赶快吃吧,都等着你呢。”鲜儿拉着粮的手跑回屋子。
传文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回忆着,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刘妈提着一壶开水进来。传文说:“大婶儿,俺这是在哪儿?”刘妈惊喜地说:“谢天谢地,可醒了,你昏死好几天了,是你妹子救了你。”传文孱弱地说:“大婶儿,麻烦你把俺妹叫来,俺有话问他。”刘妈说:“好,你先等着。”
闯关东 第一部(34)
不一会儿,鲜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喊一声“传文哥”泪流满面。传文问:“鲜儿,咱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你快告诉俺。”
鲜儿哽咽着把传文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传文说:“你说的都是真的?”鲜儿含泪点头。传文气得浑身哆嗦着说:“鲜儿,俺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贪恋富贵,没情没义,你,你……”
鲜儿哭着说:“传文哥,你听俺说,俺是实在没法子了,俺不能让你死呀,为了让你活命,俺什么都能舍呀!”传文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咱俩走吧,要么继续往前走,去关东,要么咱往回走,回山东,俺不能瞪眼看着让你做人家的媳妇!”
鲜儿说:“哥,你听俺说,你的身子骨还不行,你再养养病,养好了病你自己走吧,俺这辈子就这样了,再也没脸和你做夫妻了,虽说俺现在还是干净身子,可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收不回去了。戏文上唱的,朱买臣怎么马前泼的水,你都忘了?”传文说:“鲜儿,你都是为了俺,俺不嫌弃你。”鲜儿说:“你不嫌,你爹娘知道了能不嫌吗?”传文说:“他们也不能嫌弃,是你救了俺一条命啊!”
鲜儿哭着说:“哥,你走吧,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朝前走吧,别管俺了,权当俺死了。”说罢掩面而去。
鲜儿回到屋里,粮还在酣睡。鲜儿摇晃着粮说:“粮,起来吧,中午别贪睡。”粮说:“就不起来,看你能怎么样!”鲜儿生了气说:“俺叫你不起来!”一把掀起了被窝。粮耍起了大丈夫脾气说:“我叫你掀被窝!”一脚蹬倒了鲜儿。鲜儿忍无可忍,把粮翻过身来打屁股,好一顿收拾。粮惨叫着,光着身子跑出去,喊道:“不好了,鲜儿打她男人了,造反了,要出人命了,快来管管吧!”
张大户闻听,拦住鲜儿命她跪下,又让人拿了戒尺抽打着鲜儿的手心,一边打一边骂道:“你这个贱人,三纲五常懂不懂?我叫你打男人,你打我儿我打你,打死你,臭要饭的!”鲜儿嘴硬说:“打吧,有胆气你打死我,不用你偿命,俺还要谢谢你,打不死算你没种!”
张大户怒道:“我叫你嘴硬,我今天就打你的嘴硬!”粮他娘有些于心不忍,对刘妈暗示,刘妈会意地点点头,上前劝道:“少奶奶,你就说句软和话吧。老爷,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少奶奶年轻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她吧!”
粮他娘也忙说:“当家的,喝点水,消消气。”张大户放下戒尺,对张赵氏恨恨地说:“这个贱东西,嘴就是硬,本来想吓唬吓唬她,还跟我耍横,找打!”张赵氏微微一笑,对鲜儿温和地说:“鲜儿,别怨恨你爹,他也是为了你好,回去吧。”
鲜儿回到新房。粮害怕了,又心疼鲜儿,抚摸着鲜儿的手心,关切地说:“鲜儿,疼不疼?打疼了?你等着,我给你报仇!”鲜儿杏眼一瞪问:“你怎么报?”粮说:“我有办法。”
他蹿到院里站住了,不停地抽着自己的嘴巴。张家的人都跑出来了。张大户惊异地喊道:“粮,你怎么了?发什么疯!”粮哭喊着说:“你打我媳妇,我打你儿子。看谁划算!”张大户说:“粮,爹不是给你出气吗?”粮说:“你给我出气,我给媳妇出气,我要给媳妇出气,要不她就不和我玩了!”
张家人哭笑不得。粮他娘说:“儿子,好了,你爹再也不打你媳妇了,回屋吧。”粮继续哭闹说:“不行,爹得给俺媳妇赔个礼,鲜儿没打我,你可打我媳妇了!”张大户说:“咦?你不是说她打你了吗?怎么又说没打?”粮说:“我是说着玩!”张大户无可奈何地说:“好了,我给你媳妇赔个礼还不行吗?”
张大户还真进了鲜儿屋,鲜儿大被蒙头。张大户说:“鲜儿,爹不对,爹错了,不该打你,爹给你赔礼了。”粮他娘也劝道:“鲜儿,见好就收吧,你爹不知情,不是认错了吗?”
鲜儿哭着说:“俺是来给你家做媳妇的,不是讨打的。”张大户说:“好了,鲜儿,爹再也不打你了,今后再碰你一指头我不得好死!”粮一摆手说:“好了,你们都走吧。以后我的媳妇谁也别想欺负!”张家的人都走了。粮从怀里掏出一把枣说:“鲜儿,你吃。”鲜儿扑哧笑了,说:“你从哪儿偷的?”粮说:“你不用管,我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放在哪儿,谁也别想瞒我。以后你要是不打我,我天天给你偷好东西吃,行不?”鲜儿说:“那你也别使横。”粮说:“行,拉钩。”
闯关东 第一部(35)
两人拉了钩。粮说:“我都知道,以后长大了咱俩还得圆房,圆了房才真的是两口子,睡一个被窝。”鲜儿说:“不害羞,圆了房俺也不和你睡一个被窝。”粮笑着说:“不和我睡一个被窝?有办法调理你。”鲜儿说:“你有什么办法?”粮说:“我就天天尿炕,赖你尿的,看我爹打不打你!”鲜儿说:“你舍得?”粮说:“嗯,不舍得。不睡一个被窝也行,你陪我玩。”鲜儿说:“怎么玩?”粮说:“你给我当马骑。”
鲜儿说:“才不呢。”粮说:“鲜儿,你就应了吧。”鲜儿说:“那你得先给俺当马。”粮说:“也行,现在当也行。”说着撅着屁股,说:“你骑呀!”鲜儿咯咯笑着,骑着粮说:“驾!”刘妈端着果盘进来了,见此情景大吃一惊说:“我的妈呀,这两口子,唱的是哪一出呀!”
夜里,等粮睡着了,鲜儿又到西厢房为传文擦洗,喂药。传文睁开眼睛,看着穿戴一新的鲜儿,痛苦地说:“鲜儿,你走吧,俺不用你管,但凡俺能动了就走,不拖累你。”鲜儿赌气地说:“走就走,没良心的东西,你好赖不知!俺这都是为了谁?谁知道俺的心哪!”传文说:“鲜儿,俺不能留下,你这是把俺架在炉子上烤啊,俺受不了!”鲜儿说:“传文哥,俺也不好受啊,可这都是命啊,认命吧。养好了病咱再说,不好吗?”
第五章
1炕上,粮已入睡。鲜儿正在灯底下做针线,传来敲门声。鲜儿问:“谁呀?”门外传来张大户的声音说:“鲜儿,是爹,能进来吗?”鲜儿下了炕,打开门,见张大户端着一盆热乎乎的饺子。鲜儿说:“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包饺子?我娘包的?”张大户说:“我亲手包的,快尝尝吧。”说着进了屋。鲜儿望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说:“爹,一块儿吃吧。”
张大户点起水烟袋说:“我吃过了,你赶紧吃吧,你哥那儿我已经送过去了。”鲜儿慢慢地吃着饺子。张大户说:“鲜儿,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让你妈带着你和粮看看奶奶去,明天就走,奶奶听说你和粮成了亲,成天巴望着你俩回去看看,你俩去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你看行吗?”鲜儿说:“俺听爹的。不过我得告诉我哥一声。”
张大户说:“啊,我忘了告诉你了,你哥刚才吃完饺子跟着长工赶夜集去了,多大的人了,还是愿图个热闹,非要到海边夜市上看看光景不可,小百十里地呢,明天傍晚才能回来……这孩子,临走也没告诉你一声?”鲜儿呆呆地看着张大户……
翌日清早,鲜儿和粮他们娘俩上了马车。张大户挥了挥手:“你放心地走吧,你哥回来我告诉他一声。”鲜儿还四处张望着,马车已向着村外跑去。
鲜儿他们走了不过半晌,传文和长工们便回来了。传文进了院就喊鲜儿,院里喊,小屋里喊,又到新房里去找……四处寻遍,不见人影。
传文跑进堂屋问张大户:“大叔,鲜儿呢?鲜儿怎么不见了?”张大户坐下说:“传文,你坐下,慢慢说话。”传文说:“大叔,鲜儿到底上哪去了?”张大户说:“是这么回事,你大婶带着鲜儿和粮到河北去看看他奶奶去了,他们要在那儿住一阵子。”传文问:“住多少日子?”张大户说:“能住个一年两年吧,你不要急,鲜儿临走有话,叫我好好待你,还给你留下二十块银元,你就安心在这住下吧,也就是一两年光景,你要是想找她,也成,这是地址。”张大户把一个信封放到传文手里,又放上二十块银元。
传文愣愣地站在那里。张大户说:“时候不早了,歇着吧,明早开始,你就和我在这儿吃饭。”
传文又愣了片刻,一把接过信封和银元揣进怀里,说一声“我找我妹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张大户一个人在屋里,他眯着眼,长吐一口水烟,阴声笑了。
十余天后,一辆大车载着鲜儿和粮娘俩回来了。张大户在门口殷勤迎着。鲜儿一头拱进院子里,问:“爹,我哥呢?”
闯关东 第一部(36~40)
闯关东 第一部(36)
张大户摇了摇头说:“咳,这个犟人,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到底走了,说是要到关东找你爹去,没办法,我给了他二十块银元……”鲜儿呆呆地看着张大户,她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鲜儿回了自己的屋,简直悔青了肠子。她关上房门,不禁悲从心来,更埋怨自己的大意。哭了良久,鲜儿下了决心:她得走,留下就称了他张大户的心。无论如何她得走,去找传文。这日夜里,鲜儿哄得粮开了心,自己却落了泪说:“粮,姐不能活了,你爹太狠了、太阴了!”粮见鲜儿哭成个泪人,自己也急得哭。鲜儿说:“粮,你让姐去找传文哥,找了他我就不哭了。”粮说:“爹说让我看好你呢!”鲜儿说:“你信我还是信爹?”粮挠挠头说:“信你。”鲜儿一刮他鼻子,笑说:“真乖,等姐回来好好陪你玩。”粮点点头,神色难得郑重起来,说:“鲜儿,你走吧,你在我家这辈子不会好的。刘妈对我说了,传文哥才是你男人,你去找他吧。我给你挡着爹和娘,你快走。”
鲜儿一下子把粮搂在怀里,狠命地亲他,哭着说:“粮,俺对不起你,你是好男人,将来一定会找个比俺好的媳妇!”粮摸着脸,泪水流出了眼睛,说:“我只要你。”
春日的原野,生机盎然,一眼望去,尽着春意。
蜿蜒的小路上,王家戏班子的马车在缓缓地前行,几个乐师奏着乐器唱着二人转小调:
正月里打新春儿,
寡妇房中口问心儿,
寡妇年长三十二,
一十七岁上进了门儿……
马车突然停下了。班主王老永跳下车急问道:“咋停下了?”艺名“大机器”的艺人绕过马头凑到王老永跟前说:“师父,前边道上跪着个打听道的闺女!”王老永说:“噢?她挡道?”
挡道的正是鲜儿,她跪在道中间,眼圈红红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喊了一声说:“师父。”王老永扶起她说:“闺女,快起来,这是咋说的!你是哪儿的?叫啥名?跪在这儿干啥?”
鲜儿立起身说:“师父,俺是山东逃荒出来的,姓谭,叫鲜儿,道上和家里的人失散了,没有活路了,收下俺吧。”王老永叹气道:“孩子够可怜的,可眼下戏班子也在难处。如今这年月请戏的越来越少,戏班子的日子也不好过,带上你也未必能养得活啊。”鲜儿说:“师父,俺不白吃饭,什么都能干,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饭也能做。”王老永说:“闺女,不是那么回事儿,戏班子这些活都是自己干的,不养闲人啊!”鲜儿说:“俺想跟你学戏,将来挣戏份子自己养活自己。”
王老永直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万不得已不能吃这开口饭。再说了,这是嘣嘣戏班子,自古不收女徒弟。”大机器说:“师父,这个规矩已经破了,马家班最近收了个女徒弟,还挺叫座的呢。”王老永瞪大机器一眼说:“没有你不知道的!”
大机器伸了伸舌头说:“我也是听说的。”王老永说:“闺女,我说句不爱听的,三百六十行,干这行最下贱,三教九流都数不上,唱戏列在下九流,比不上叫花子,连妓女都不如,人人笑话,但凡有一线活路也别来吃这碗饭。闺女,对不起,不能收留你,别怪我心狠,我打心眼里是为你好。”
鲜儿说:“师父,俺一点活路也没有了,跟您学戏不光为了口饭,俺喜欢戏班子,喜欢唱戏,不怕人笑话,收下俺吧。”王老永跺脚说:“你小孩子家不懂事,我是大人,不能跟着你糊涂。都上车,走!”
大机器央求王老永说:“师父,鲜儿姑娘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您就发发善心留下她吧。”王老永沉下脸说:“年纪轻轻的你懂啥!能留我还不留?我说过,你别看咱在台上唱戏,大伙随着二人转,可在人们眼里,咱干的是最下贱的行当。人家管咱叫啥?戏子!但凡能有条活路的谁干这行当?你数数戏班子的人,哪个不是瓦无半片地无一垅?哪个不是四海漂泊无以为家?就说你大机器吧,咋来戏班子的?还不是我在雪堆里捡的?咱们受苦就是了,还要带累人家闺女吗?”
闯关东 第一部(37)
大机器说:“她现在也是孤苦伶仃没有亲人了。”
王老永说:“她的活路还没绝,好歹还有个奔头。”
大机器说:“可现在她一个姑娘家靠谁养活啊?”
王老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你操这份心。走了,赶路呢。”
赶车的大机器扬着鞭子说:“师父,您看,她还跪在道上。”王老永跺着脚说:“你这姑娘,怎么就认准了一条道偏要走到黑!戏班子有什么好?”鲜儿泪水涟涟,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大机器又劝道:“师父,鲜儿是诚心诚意的,您就收留她吧。”
别的艺人见鲜儿楚楚可怜,也劝道:“是啊,师父,把她留下吧。”王老永说:“闺女,就算我留下你,可你能干点什么?杂活,大伙都能干,学戏,你这么大岁数也晚了,我总不能白养一个人吧?”鲜儿说:“师傅,俺以前也唱过戏,也能唱几段呢。”王老永说:“哦?你还能唱几段?那唱给我听听。”鲜儿说:“怎么不能?唱哪段?”王老永说:“瞧这口气,随你便。”
鲜儿说:“那俺就献丑了,就来段《穆桂英征西》,点将那段。”说着引吭而歌,虽然唱得还显稚嫩,却也是有板有眼,不过吕剧味儿浓浓的。王老永惊诧地问:“过去唱过山东的琴书?”鲜儿点点头说:“嗯。”
王老永说:“唉,闺女,干咱这行的苦啊,小鸡张嘴咱才能闭嘴。”鲜儿说:“师父,俺知道,俺能受!”王老永说:“干咱这行的难哪,南浪北唱东耍棒,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咳咳,不好学呀。”鲜儿说:“俺知道,俺跟着师傅好好学。”王老永说:“唱错了要挨打,病了死了要离班,没人管你。”鲜儿说:“俺不怕!”王老永说:“好,既是这么说,那就收下你了,上车吧。”
鲜儿磕了一个响头说:“谢谢师父!”鲜儿上了车,与众人说着话,心里不禁暗喜。原来这王家戏班子要去的也是关东,他们候鸟一样,天气转暖便往北回了。鲜儿暗自说道:传文哥,俺走投无路,误打误撞进了戏班,可还是往关东的方向。老天让俺一定寻着你啊。
天色已晚,戏班子在一个马车店落了脚。王班主自己住一屋,他收拾了一下,把鲜儿叫了进来。屋内香烟缭绕,烛光闪耀。桌上供着梨园祖师唐明皇的牌位,旁边是师祖、师父的牌位。王老永上香祷告道:“师祖、师父在上,今天咱们戏班子又要添丁了,破规矩了,是个女孩子,没办法。这孩子有灵根,是棵好苗子,徒儿不会走眼,孩子一定能唱红,给咱戏班子增光,绝不会辱没师祖。”
鲜儿乖乖地跪倒在地上,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头。大机器扶起鲜儿说:“给师父磕头。”
王老永端坐椅子上。鲜儿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叫一声:“师父!”连磕三个头,又跪直。王老永说:“今天拜了师,你就是戏班子的人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戏班子也有戏班子的规矩。进了戏班子,生是戏班子的人,死是戏班子的鬼,算是入了籍了。学徒期间没有戏份子,管吃管住,师父教你戏,任打任罚,不许有半句怨言。出徒之后要为戏班子效力,按出力多少拿戏份子……”
鲜儿点头说:“师父,俺记住了。”王老永说:“刚才说的是学艺做戏的规矩。咱们唱戏的,第一要做好人。这世上谁也不把咱唱戏的当人,可咱们要自己把自己当人,万万不可自轻自贱了。进了戏班子不准谈婚论嫁,要嫁人就得离开戏班子。为啥?这成千上万的戏迷,捧你,迷你,为了啥?因为你是大伙的,是他们梦里的念想。你要是庙里的猪头——有了主儿,谁还捧你迷你?那你在戏迷的眼里就死了,一文不值了。好了,起来吧。大机器,送你师妹回屋歇息去吧。”
鲜儿退出屋。王老永说:“慢着,还有一句话嘱咐你,入乡随俗吧,以后把口音改改。”鲜儿脆生生地说:“哎!”
2
金沟里春意盎然,河套水道里流水潺潺。流子上水哗哗地响,金簸箕上水哗哗地响。立“好汉桩”了,金夫们把一根三米长的木杆埋进工房前,金把头虔诚地拴上红布。庙前摆了供桌。金把头率领金夫们齐刷刷跪在草地上,搞了一番虔诚的拜山、拜水仪式。拜完后,金大拿扶着一个干瘦汉子站在众人前说:“伙计们,今天我重金从漠河请来了老金疙瘩,他可是淘金拉沟的好行家,跟着他干你们就等着发财吧。”
闯关东 第一部(38)
吩咐完,金大拿又唱起来:不怕吃,不怕砸,就怕爪子一划拉。
不怕爹,不怕娘,就怕金子不上炕。
清溜子,心放正,不然要你的小狗命。
要按碃,下深井,裤裆底下也掏净……
老金疙瘩也闭着眼睛唱道:山神爷,水神爷,打个招呼报个信,今天就要动土了。
山有山精,水有水怪,草有草王,土有土行孙,求求你老多宽恕,发财拿了大金疙瘩,再来报答众神仙!
大伙一起喊着:“发财,发财!”
金场金夫们所住的各个木屋外,众多金夫们在收拾着工具。牛得金对朱开山说:“朱大哥,这拜山、拜水真有意思,淘金的说道真多。”小金粒插嘴说:“那可不是!”牛得金说:“那个老金疙瘩有啥本事?连大柜都对他恭恭敬敬。”朱开山说:“这个老金疙瘩可不简单,方圆几千里有名,拉沟全靠他。”牛得金问:“哎,来这儿就听说拉沟,到底什么是拉沟?”
小金粒说:“这你都不知道呀?还叫得金呢,得屎吧。我给你说说吧,拉沟就是看金场的水呀、石头呀,还有山岭的走势。”牛得金问:“看这些干啥?”老烟儿说:“说你是棒槌不愿意听,选窝子呀,窝子选不对就白忙活了。”牛得金说:“哦,明白了。”
金把头把一面破旧的旗子在门前的木杆上升起——“起旗”了。小金粒说:“起旗了,走哇!”
众金夫们扛着镐头、铁锨上工了。老金疙瘩提溜着棍子,满脸凝重地看山看水。朱开山及住在同一屋的金夫们紧紧地跟随其后。老金疙瘩说:“嗯,这儿不错,馒头山。有山就有沟,看沟要看走向,南北走向没金,东西走向有。”
朱开山问:“咋个说法?”老金疙瘩说:“金子是啥?精灵!太阳东升西落,金子跟着太阳转,从东往西走。你看这沟门,抱得紧,肯定有金。水也好,呛水,金子站得住。”朱开山说:“这里的学问大着呢。”
老金疙瘩又带人走到河套,弯腰捡起一块一头胖的石头说:“嗯,这石头,母的,好。”朱开山问:“石头也有公母?”老金疙瘩瞪着眼说:“不许问!”他用棍子点着一处处,“这儿,这儿。”金夫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在老金疙瘩指点处开始挖。老金疙瘩突然长叹一声道:“唉,要是贺老四活着,哪用得上我呀!这五道沟的金脉都在他的肚子里……”
和朱开山搭伙的是一个叫顺子的青壮小子,一把好力气,就是没经验,都亏了朱开山照应着。两人的进度飞快,别人的井还是个浅窝,他俩的井已深近两米。这日午头,朱开山在大黑丫头那里喝酒晚了一刻,赶到河套里,看见顺子正甩着膀子大干。朱开山一笑,走近了却又皱起眉来,原来那个顺子不懂挖金的规矩,把井口扩成了方的。
大金粒过来说:“喂,小子,你会不会挖?把井扩成方的。挖圆口这是老规矩,咋这事还没整明白呢?”朱开山跑过来说:“对不住,他没打过井,不懂规矩。行,按你说的干。”
正说着,金大拿来验工,走到朱开山的井前,见状大怒说:“谁让你这么干的?啊?”朱开山说:“这孩子不懂这规矩。”金大拿暴跳如雷说:“他不懂你也不懂啊?把井口扩成方的就是妨我淘不着金!谁打方井谁就得下!你给我下井,立马下井!”金夫一惊,吓得躲在朱开山身后。朱开山说:“他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金把头闻声跑了过来,说:“掌柜的,咋了?”金大拿说:“你看吧!”金把头一看大吃一惊,说:“我的妈呀,小子,你可闯祸了,按规矩这井就得你下了,快下井吧。”金夫恐惧地看着朱开山。朱开山叹了口气,默默地下了井。突然,井塌方了。众人吓呆了,一阵惊呼,围了过来。
闯关东 第一部(39)
金把头冷漠地挥了挥手说:“把井填了!这口井丧气!”金夫们谁也没动。金把头咆哮着,挥舞棍子殴打金夫说:“你们要造反啊!给我填!”小金粒哭着,扒着井土说:“把头,不能这样狠心呀,他还活着!”金把头不为所动,众金夫无奈,只好把那方口井填了。刚平了井,众人惊呆了——只见井土在不停地松动,片刻工夫,朱开山从井土里活脱脱地站立起来,已经成了个土人!大金粒、小金粒呆呆地看着朱开山。老烟儿惊呼道:“老天爷,这是人吗?简直是神!”金大拿、金把头吓得往后退着。朱开山慢慢地向前走着,把金把头逼到了石崖旁。朱开山两拳紧攥,两眼喷火。金夫们围拢过来,想看一场恶斗。不料朱开山一抱拳说:“都不容易!”说罢,轰然倒地。
小金粒把朱开山背回金夫们的小屋,跑前忙后。朱开山刚才也是逞了一口气,一松下来,顿觉衰颓,养了大半天才稍微缓了过来。晚上,小金粒给他喂了水,喂了饭。大金粒凑过来说:“老朱,对不住了,我给你认个错,你大人不和小人斗,都怪我有眼无珠。”
朱开山轻声地说:“爷们儿,咱们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天下的穷人是弟兄。山不转水转,两个山头永远不会碰面,两个人就是分了手,说不定猴年马月还会见面,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古语不会错。”大金粒说:“老朱,你简直是神人,学的是什么功夫?教教我吧。”朱开山笑笑说:“我哪来的功夫?人在绝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狗急了不是也会跳墙吗?”话里有话。大金粒当然明白,说:“那是。”
大黑丫头来了,盯着朱开山说:“哎呀,了不得啦,金场里都传开了,说你朱老三没有千儿八百斤的力气从井里拱不出来!你一准儿练过金钟罩、铁布衫,我算服了!”朱开山说:“打住,你可别瞎嚷嚷,我跟你实说,真的不会功夫,有把子力气是真的。”大黑丫头说:“那也是神力。”朱开山避开话题说:“有日子没到你那儿喝酒了,改日我请我们头儿到你那儿喝酒,连你也请着。”大金粒说:“不,还是我请你,给你压压惊。”
金夫们在忙碌着。一群土匪的马队奔驰而来,搅起漫天尘土。一匹马后还拖着一个老人的尸首,血肉模糊。众金夫停下手中的活,从不同方向走近停下来的马队。
小金粒边走边对朱开山悄声地说:“我的妈呀,咋回事?”朱开山阴沉着脸无语。
金大拿奔跑过来和土匪对黑话说:
“你是谁?”
“我是我。”
“压着腕!”
“闭着火。”
“从哪盘过来?”
“呼兰哈卡。”
“草干空干?草干富水,空干连海,不空不干,齐根草卷?”
土匪不说黑话了,说:“谢了。你是这儿的大柜?”金大拿说:“正是。”土匪扬着马鞭说:“那好,没你们的事了。大伙看好了,这是个老淘金的,山东棒子,不是你们的人。老东西要把去年淘的沙金带出去回山东,这是找死!”朱开山面色漠然,他旁边的小金粒惊恐地看着尸首。大金粒、牛得金、老烟儿等人神态不一地听着。众金夫们面面相觑,神态不一。
土匪竟然满口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要保护你们安安生生地淘金,淘了金不能藏着,不能带出去,私自挟带这就是下场!”说罢又骑马扬尘而去。
金大拿正在对大家说着:“伙计们,大伙都看到了,咱们淘金人容易吗?上有官府管着咱们,四周有好几绺马帮候着咱们,咱们淘了金千万不敢藏了掖了,都得交到柜上,换成工钱。皇上有令,金子是大清国的花销,哪怕带出去一粒也是犯死罪的。你们大多数都是从山东来的,几百年了,有几个带着金子回家的?我劝大家一句,不要冒险,要守规矩。伙计们,这里埋的都是山东来的淘金客,打从道光年间这儿就开了金场,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把沙金带出去啊!那些不守规矩的人,留下的就是这些白骨,好好想一想吧,到底金子金贵还是命金贵?”朱开山依旧面色漠然。而老烟儿、牛得金等则神色惊恐。
闯关东 第一部(40)
狭窄的沟口寂静无声。朱开山牵着马静静地躲在一棵树后,望着静静的沟口。良久,朱开山猛地往马腚上捅了一刀。马嘶叫着朝沟口奔去。朱开山关切地注视着沟口。沟口处,突然传来一排密集的枪声。马嘶鸣着倒下了。朱开山倚在树干上,绝望地闭上眼睛……
3
春和盛夏家铺子里,传武和两个伙计整理着货架子。常先生正在教传杰识别各种货物。夏元璋在柜台前查看着账簿。夏老爷子走进店铺。夏元璋起身恭迎说:“爹,您不好好歇着跑来干什么?生意交给我还是不放心?”边说边把老爷子安排在桌前坐下。传杰赶紧送上茶水,笑眯眯地说:“老掌柜的,喝茶,这是您最爱喝的花茶,知道您这时候能来,给您拿被捂着呢,还烫嘴。”夏老爷子掩饰不住自己的喜爱,说:“这孩子,心就是细,脸上嘴上都有买卖。”
夏元璋说:“错不了,就是还有点木讷。”夏老爷子说:“别急,慢慢历练。元璋,跟你说件事。”夏元璋说:“爹,您说,儿子听着呢。”夏老爷子说:“元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玉书她妈还有我的孙子都没了,你该续房媳妇了,把这件事张罗张罗吧,你可不能让夏家断了后啊,那是对不起祖宗的,再说了,这家业总不能让玉书继承吧?”
夏元璋说:“爹,自打从旅顺口回来我是万念俱灰,这事先放放吧。”夏老爷子说:“别拖久了,耽误我抱孙子可不行,咱们夏家三世单传,别在你手里断了香烟。”夏元璋说:“爹,你放心。”
夏老爷子说:“唉,都怨我一时失了主意,不该放你跟着岳父到旅顺做生意,留在元宝镇不就脱过这一劫了?”夏元璋说:“唉,谁也没长前后眼,岳父不也是冲着和李鸿章大人沾着点瓜葛才投奔他的吗?谁知道……”
夏老爷子说:“好了,不提这些了,提起来心里堵得慌。还说说这两个孩子,我是看好了传杰,有灵气,就是不知道心眼正不正,还得慢慢看。”夏元璋说:“怎么看?”夏老爷子一笑说:“我自有办法。”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夏元璋明白了,说:“能行?”夏老爷子说:“怎么不行?”
两日后的清早,传武在扫院子,发现墙旮旯有几枚铜板,他看看四处无人,揣进兜里。却被传杰看在眼里,劝阻说:“二哥,柜上的东西你不能昧了,交柜吧。”传武说:“这明明是我捡的,怎么是柜上呢?留着干什么不好?”
传杰说:“掌柜的不是说过吗?店里的一切都是柜上的,捡了都应该交柜。”传武狡辩:“我也不是从店里捡的呀,是在院子里。”传杰说:“你不交?不交我可要告诉掌柜的了。”传武说:“告吧,反正是我捡的,告官也不怕。”传杰看他一眼,回身往夏元璋屋里走去。
夏元璋正和玉书聊天。夏元璋说:“玉书,一个女孩子家书念到你这么多的不多了,又不能参加科举,以后在女红上下点工夫吧。”玉书说:“爹,我不是为了科举,就是想多学点知识。咱们为什么不能像人家西洋人那样男女都一样进学堂?这不公平。”夏元璋说:“咱是大清国,不比人家西洋,讲男女平等。爹对你已经够放纵的了,没让你裹脚,你看看,像你这么大的姑娘现在哪有不裹脚的?”
这当儿,传杰进来了,说:“掌柜的,我有话对你说。”夏元璋:“哦?什么事?你说。”传杰说:“掌柜的,我这几天发现柜上老有掉钱的,最多一回有十几个铜板呢。”夏元璋故作惊讶说:“是吗?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咱们柜上客多,说不定是他们掉的,你捡着就留下吧,买点好东西孝敬你娘。”传杰说:“我可不能那么做,这里的一切都是柜上的,按规矩无论捡到什么都应该交柜,我都交柜了。”夏元璋说:“好,这样好。”
传杰又嗫嚅道:“掌柜的,我二哥刚才也捡到钱了,可他没交柜,我劝他交柜他不听,我琢磨了半天,这件事得告诉您,求你对他多管教。”夏元璋皱眉说:“哦?有这事?这可是违背了店规,我一定要严加管教。”玉书听了却皱紧眉头,说:“传杰,不管怎么说他是你二哥,你这不是出卖弟兄吗?”夏元璋说:“玉书,怎么说话!哥哥不守规矩当弟弟的应该阻止,学做生意首先要学会做人,都要以诚信为本。传杰,你做得对。”
闯关东 第一部(41~45)
闯关东 第一部(41)
一试之下,夏元璋心里更有了分寸,嘱咐常先生多栽培传杰。这日传杰在擦着柜台,常先生招手说:“传杰,你过来。”传杰问:“常先生,有事儿?”常先生擎着一张貂皮说:“试试你的眼力,这是张什么皮子?”传杰说:“还用问吗?紫貂皮。”常先生说:“看看货色如何。”
传杰仔细看看皮子,又上手摸了一阵,沉思了一会儿说:“好皮子,上等货,冬皮子。”坐在桌旁始终关注着传杰的夏元璋接过话说:“能送这儿的紫貂皮子你就放心,都是冬皮子,除了冬天谁也猎不到它。”传杰说:“掌柜的,怎么猎紫貂你给说说。”传武也打一边凑了过来说:“掌柜的,说说。”
夏元璋说:“猎貂又叫猎大皮,这东西生性多疑,很难捕捉,入冬刚下过头场雪,猎户就出发了,在这玩意儿出没的地方挖好陷阱,埋上障拦,然后开撵,这一撵就要撵上一冬,直到来年开春,山上的雪化了,山路泥泞了,貂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到老地方,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最后还是掉到陷阱里,成了猎人的囊中物。最好的猎手一年也就只能捉住一只貂。”
俩孩子听迷了,惊呼道:“啊,貂这么难捉呀!”夏元璋说:“正因为难捉才弥足珍贵,上好的貂皮都是要进贡皇宫,除了给皇帝妃子做马褂、背心和坎肩,主要是给皇帝大臣做套袖。”传杰说:“做套袖?这么好的东西做套袖?”夏元璋微微一笑,说:“皇帝大臣成天吃大鱼大肉能不上痰?他们好面子,不好当着大伙的面吐痰,就吐在貂皮套袖里。这貂皮套袖有一样好处,就是不沾泥不沾水,到了没人的地方轻轻一甩,痰就飞出去了。”传杰说:“啊,怪不得说貂皮是关东山的一宝呢,果然是好东西。”
夏元璋说:“传杰,你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传武说:“掌柜的,我也去看看?”夏元璋说:“给你看也没有用,你去把库收拾收拾吧。”传武无奈,耷拉着头出去了。
楼上库房的货架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关东特产的珍品。夏元璋擎着一样东西:“传杰,看看,这是什么?”传杰说:“这就是鹿茸吧?”
夏元璋笑了,说:“对了。会不会看这东西的成色?”传杰摇头。夏元璋说:“鹿茸的上品叫血片。开了春,鹿的角就褪了,开始长新角,趁着嫩的时候割了就是血片,老了就不值钱了。是不是血片怎么鉴别?你割下一片对着日头看,有红色的就是血片。你看看这片,记住颜色。”
传杰对着日光看鹿茸的血片,感叹说:“掌柜的,山货的学问太多了!”
传武收拾了库房,百无聊赖,溜到门外见隔壁吴家铺子的黑牛蹲在门口。他凑过去,拉着黑牛说:“咱玩撒骨头块儿吧,谁输了拿一个大钱。”黑牛思忖了一会儿,答应了。两个人热火朝天地比画上了。几局下来,却是传武玩输了,黑牛说:“你输了,给我一个大钱儿。”传武说:“我现在没有,先欠着。来,咱们再玩一把。”黑牛说:“你耍赖,不跟你玩了。”传武揪住黑牛的衣领说:“玩不玩?不玩就把赢我的还给我。”黑牛说:“凭什么还你?我赢的。”传武说:“不还就揍你!”黑牛说:“你敢!”传武说:“就敢!”
两人话赶话地厮打起来。急了眼的黑牛捡起块石头向传武头上砸去,传武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传武也急眼了,拿起门边的扫帚朝吴家铺子的窗上扑去,把人家的封窗纸戳得稀烂。吴掌柜的出门吼道:“夏掌柜的,快出来看吧,你家的伙计发疯了!”
楼上的夏元璋和传杰忙跑出铺子。夏元璋厉声喝道:“传武,不许撒野!给我回去!”传杰紧紧抱住传武说:“二哥,回去。”玉书说:“传杰,你不用拦着,黑牛太撒野了,为什么把你哥打破头?你该上才对!”夏元璋朝女儿大吼道:“你少给他们扇风,回头我一个个地收拾你们!”
第六章
1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的传文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十分消瘦,发如茅草。他看见一个老人赶着两只羊走过来,上前作了个揖说:“老人家,问个话。”老人说:“我的天哪,你这是从哪拱出来的,怎么糟蹋成这样?”传文说:“俺从山东过来的,到这找俺妹子。”
闯关东 第一部(42)
传文从怀里掏出张大户给他的那个信封,递上去说:“老人家,这是张锁镇吧,这个人是在这儿住吧?”老人看了看信封,点点头说:“是啊,走到前面那棵大柳树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家就是,你是她什么人?”传文兴奋地说:“亲戚,亲戚,俺妹子,就在这里,谢谢了!”传文揣好信封,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朝大柳树奔去。
这是一处孤零零的茅草房,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传文平整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轻轻地敲着门,却始终无人应。传文加大了力气。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拉开门,见传文如此模样,吓了一跳,慌忙关上门,顶上门闩。
传文急道:“我说,你别害怕,俺来找俺妹子,俺妹子住在你家,你是叫张英莲吧?”里面女人问:“你是谁?”传文说:“是这么回事,我妹子叫鲜儿,她嫁给张大户的儿子粮了,前些天她跟着她婆婆和粮到这儿看奶奶来了,我是她哥,来看看她,开门呀,咱是亲戚。”女人说:“没有这么个人哪,你找错门了。”传文说:“这怎么可能哪?”
传文说着把信封从门缝里递进去,说:“这信封上写的是你家吧?”女人沉默了良久,打开门。传文说:“没错吧?俺妹子呢?”女人说:“大哥,我是叫英莲,你说的张大户是我哥哥。可自从他发家以后,再也没管过我和我妈,要不然我妈也不能死得那么早。就为这我和他早就不来往了!你妹子根本没来过,你让他给耍了!”传文一下子愣在那里。
天气已经转暖,朱开山与同住一屋的金夫们正在木屋前吃晚饭。大伙或蹲或坐,边吃边议论。牛得金说:“那马死得可真惨哪,都快打成了筛子了!多亏上面没骑着人哪!”老烟儿说:“人家是先用马来试试风声!高人哪!”小金粒说:“这人是谁呀?”大金粒说:“唉,管他是谁哪!反正这里是天罗地网,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认命吧……”
朱开山靠墙蹲着,默默地吃着饭,心有所思。不留神大黑丫头进了屋,劈头问:“老朱大哥,想啥呢?”朱开山微微一顿,说:“你咋来了?”大黑丫头说:“我来给柜上送点酒。”
大金粒对大黑丫头说:“老板娘,那匹马的事你听说过没有?”大黑丫头回答说:“咋没听说呢,除了你们刚才说的,我还听说那匹马不是倒了吗?可打了个滚又起来了!”老烟儿好奇地问:“又起来了,没死?”
大黑丫头说:“起来以后,身上又挨了一百来发子弹,能不死吗?可惜呀,那是匹好马,有种!”朱开山面色平静地听着。老烟儿又问:“头排枪是官兵的,那第二排枪是哪来的?”大黑丫头说:“哪来的?还能哪来的,土匪的!”众人一愣。大黑丫头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金沟可是天罗地网,谁也别再拿命往外挣了,那就是挣命!”
朱开山正色道:“你说得太对了!”金把头走来,说:“嗬,这儿挺热闹。老烟儿,咋样了?没伤到筋骨吧?”老烟儿说:“没事了,叫把头挂在心上了。”
金把头说:“别往心里去,大柜也是为咱好,咱不好好干活怎么挣钱?以后干活长点眼色,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不打馋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大金粒,我这儿有你一封信。”大金粒说:“我的信?赶快给我!”金把头说:“拿去。是相好的来的信吧?好好看,做个好梦。”
大金粒看着信,脸色渐渐地晦暗下来。小金粒凑过来,小声地说:“哥,是她来的信吧?”大金粒点点头。小金粒说:“又是要钱?”大金粒叹口气说:“唉,事情挺麻烦,对你说了也不懂。这可咋整呢?”
天暖和了,酒馆里也热热闹闹。朱开山推门而入,用眼神巡视酒馆一圈,找了个小角落坐下。老果子伺候上酒菜,朱开山自饮自酌着,大黑丫头扭着腰身过来了,说:“老朱大哥,自己个儿喝闷酒呀?姊妹陪你两盅?”
朱开山笑道:“你这个老板,对我一个穷淘金的热情有点过火吧?我可没有多少钱。”大黑丫头说:“你当我光认得钱?我这双眼睛认人,你不管什么来历的人,打我眼前一晃,我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可就是对你,直到今天还没个谱。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朱开山说:“你真的想知道?”大黑丫头说:“哪个女人对你这样的爷们儿不好奇?说说。”朱开山小声地说:“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是从山东逃到元宝镇的。”大黑丫头笑了,说:“我说嘛,杀人了?”朱开山说:“你听我说,在老家,我自小学过拳脚,也有点力气,给一个大财主看家护院。”
闯关东 第一部(43)
大黑丫头说:“你看,我的眼力还行吧?说你不是等闲之辈,果不然。”朱开山说:“谁知道财主的闺女看好我了,死活要跟我相好,嘿嘿,我也看中闺女了。”大黑丫头说:“不用说,闺女挺俊的。”朱开山说:“那就不用说了,柳叶眉,杏核眼,小腰就那么一小抱,一双小脚勾魂呢。我们俩偷偷地来往了一段,到底叫财主知道了……”大黑丫头笑着说:“肯定是把人家闺女睡了,没把肚子整大?”朱开山也笑道:“那还用说?你就是铁石人也熬不过她那一关,熬不过!”大黑丫头说:“后来呢?”朱开山说:“后来我就带着闺女偷偷跑了,一头扎到关外。”
大黑丫头嘎嘎笑着说:“我说呢,想不到你老哥还挺风流的。也别说,你呀,就是有女人缘。要是我还年轻,死活也不会放过你,倒贴也干!”朱开山说:“大黑丫头,这些事我谁都没告诉,你得给我嘴紧着点。”大黑丫头说:“没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这个人别看成天嘻嘻哈哈的,口风紧着呢!来,喝一个!”朱开山放下酒碗,有些坏笑地说道:“我这点破事都倒给你了,你呢?”大黑丫头故作不解道:“我,咋了?”朱开山笑眯眯地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说你那一腿的事。”大黑丫头也笑道:“我那一腿往哪儿插,你还没数?”朱开山连忙制止说:“打住!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我算服了你了!”
转眼间进场就迎来了酷热的夏天。都说关东天寒,这大热天的太阳发起威倒也不含糊,火热的太阳挂在头顶上面,像要把这天也烧着了。上百个金夫们光着膀子,阳光倾泻在一个个黝黑的脊梁上,泛着黄灿灿的光。朱开山在用金簸箕摇金。众金夫散在河套各处,挥汗如雨地忙活着。牛得金擦着汗,唉声叹气地说着:“这没死没活地干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没见着金子呢?”
大金粒说:“唉,金脉都让贺老四带走了!要是贺老四在就好了!”边说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朱开山。背着身正在淘金的朱开山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停下手里的活转身盯着大金粒。大金粒被朱开山盯得心里有些发虚:“老朱大哥,我……”朱开山淡淡一笑说:“少说废话,干活!”
金把头手持木棒,陪着金大拿在河边巡视着金夫们。金大拿说:“真他妈邪了,这金子都长了腿了?”金把头说:“哼,就算金子长了腿,还能跑得比那匹马快吗?”金大拿说:“那怎么到现在连点金子味都没闻着呢?唉,要是贺老四还在就好了,真不该那么早就把他杀了!”金把头说:“对了,他那个合伙的也该露面了吧?咱们可钓了他有日子了!他会不会被吓住了,不敢吃这碗饭了?”金大拿说:“不会。我看他快露头了。吃这碗饭的闻着金子味还能不出来?咱的眼线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两人渐行渐远,朱开山始终面色如一,似乎专心于手中的活,他捧着金簸箕摇着摇着,突然变了脸色,他望着沙石半天没喘过气来。老烟儿、牛得金、大金粒等人不解地看着他,随后慢慢地围近过来,大家顺着朱开山的视线看去,不禁都有些发呆——沙石里分明有十几粒绿豆般大小的金粒子!朱开山把手伸进水里,他捧起一把沙石,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地淌下去,几个金粒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朱开山拿起一个金粒用牙咬了咬,他的神色激动起来,向几个伙伴点点头,几个人激动地看着朱开山。朱开山警觉地四下瞅了瞅,随即更加激动地在沙石里淘了起来。大金粒、老烟儿、牛得金等人也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河道里溅起一朵朵水花,一个个金簸箕在晃动着,闪射出道道金光,直射人的眼睛。
2
夜深了,朱开山他们的屋子里却无人入睡,几个人挤成一团。老烟儿压低了声音说:“老朱,你说话呀,咱应该怎么办?”良久,朱开山开口了说:“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我也没了主意。要不咱们交柜?”老烟儿说:“不行!淘金人几辈子才能遇到这么多的金疙瘩,不能白白撒手!”
闯关东 第一部(44)
朱开山环顾四周问:“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大伙说:“老烟儿说得对,到手的金子不能白撒手,这也是咱们的血汗!”
朱开山说:“要是这么说,那从今天开始,咱们的命就和这些金疙瘩拴在一起了!那先说说,这些金疙瘩咋个分法。”大金粒说:“怎么分?这还用问吗?东西是在老朱的坑里找到的,我是咱们的头儿,当然得拿大头,剩下的按出力多少分呗。”老烟儿说:“那可不行,坑是大伙的,这么分不合理,要俺说,老朱多分点俺没意见,剩下的应该平分,人人有份儿。”大金粒说:“你打算得美!你找到了多少金疙瘩?干活不出力,分金子倒把眼睛瞪得老大,没门儿!”
顺子说:“你凭什么拿大头?这个大头到底多大?占几成?三七开还是四六开?当着大伙的面说个准数,别背后捣鬼。”牛得金说:“咱说话办事得讲良心,老朱大哥够意思了,发现金疙瘩没吃独的,要是他不放声咱知道个屁!要我说,要分咱们先和老朱大哥分,五五分成就挺合理,剩下的再均分。”大金粒说:“那我呢?”牛得金说:“你和大伙一样呗。”
大金粒忽地站起来,拔出刀子,刷地甩到桌子上说:“妈拉个巴子,要我和你们一样分?我这个头儿就白当了?这儿谁说了算?在这儿,我的话就是王法,谁不服和我的刀子说理!”
顺子不忿地说:“我操,动刀子了!这个时候谁怕谁呀?掏出大家伙吓唬小闺女呀?平时大伙让着你就是了,你当是这些人怕你呀?敢闯老金沟的哪个怕死?有财大家发,谁也别想吃独的!”牛得金说:“老朱大哥,你说说,怎么分好?”
朱开山长叹一口气说:“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看来一点不假,为了这点金子难道还要伤了弟兄们的和气?我说个分法吧,同意,咱今天就把金子分了,不同意,我立马交柜,谁也别想得了。”大金粒说:“你打算怎么分?”朱开山说:“按人头均分,谁也不能多占,我也一样。”大伙说:“成!”大金粒无奈地说:“就这么着吧。”朱开山说:“金子可以分,可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头里。”老烟儿说:“你说,大伙都听你的。”
朱开山说:“咱来了也有些天了,大伙儿也都知道,咱是被诓进来的,这金沟里咱想活着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现在咱有了金子,既然是出去也是死,带金子往外闯也是死,那咱不如走后一条道,带金子往外闯!金子分了以后,谁也不许单独往外运金,要走就一起走!”
牛得金说:“老朱说得对,谁也不许单独行动,大伙得抱团儿,不然金子也拿不出去。”朱开山说:“不能就这么说说算了,大伙起个誓。”他把手按在桌子上,道:“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朱开山要是不守誓约,不得好死!”大伙纷纷把手按在朱开山的手上说:“有福共享,有难共当,不守誓约,不得好死!”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关东的夏夜是凉爽宜人的。众人在甜美地酣眠,嘴角的笑意透露了他们点石成金的美梦。朱开山独自坐在大石头上抽烟,想心事。小金粒悄悄出了木屋,给朱开山披上一件衣服。朱开山一笑,说:“还没睡呀?得了金疙瘩高兴?”小金粒说:“叔,有件事想对你说。”朱开山说:“啥事?说吧。”小金粒说:“叔,咱爷儿俩不是一天了,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是没爹的孩子,想认你做干爹,你看行不行?”朱开山说:“小金粒,你是个好孩子,懂事,仁义,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待,认不认干爹都一样。”小金粒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那你就是认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干爹了,干爹,儿子给你磕头了!”
朱开山忙扶起他,说:“你这孩子,我还没答应呢!好吧,我就认下你这个干儿子了。哎,你哥知道吗?”小金粒说:“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朱开山说:“今天的事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干爹也没有什么礼物送你,这咋好呢?”
闯关东 第一部(45)
小金粒说:“干爹,我不要你的东西,倒是想送你件礼物。”朱开山说:“送我礼物?你有啥?算了吧。”小金粒说:“干爹,我想把今天分的金疙瘩送给你。”朱开山一惊说:“送给我?为啥?”小金粒说:“干爹,我知道,金子是好东西,可在咱老金沟,金子是杀身的根苗,我不想为它死,家里的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害怕……”
朱开山抚摸着小金粒的头说:“孩子,别怕,有干爹在你什么也别怕!我能让你哥俩好好地回家,回家置几亩地好好养活你老娘!”小金粒说:“干爹,真的不用怕?”朱开山说:“只要你听我的就不用怕,把金子好好藏起来吧。好了,回去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金粒和小金粒就嘀咕着吵了起来。大金粒吼着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才多大的年纪,懂个屁!死活我愿意!”小金粒哭着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哥哥,我不管谁管?我不让你走那条道!”
大金粒说:“你说别的没用,我有一定之规。”朱开山站起来说:“哥儿俩吵什么?不怕人家笑话?”大金粒说:“没事儿,干你的活。熊玩意儿,想当我的家。”朱开山说:“亲兄弟有事好好商量,别犯急。”哥儿俩出去了。朱开山看着大金粒的背影,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他快走几步跟了出去。
大金粒正坐在一个木墩上,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比量自己的腿肚子。他一抬头,见朱开山就在身前。
大金粒有些慌乱地说:“哎,你看我这把刀怎样?”朱开山走近大金粒接过刀,试着锋刃说:“刀是好刀,可要看干啥用,要是用它干傻事就是惹祸的根苗。”大金粒说:“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
朱开山一笑:“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劝你还是沉下心来,不要轻举妄动。”大金粒:“老朱,你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明白。”朱开山:“老大,按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叔,我是把你当孩子看的,你想干啥瞒不过我的眼睛,是不是想运金?”大金粒不语。
朱开山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听叔一句吧,大伙都在动这份心思,别看现在一个个都没啥动静,那是池子里的鸭子,水下都紧着划拉呢。为啥不动?还不是时候。”大金粒不屑地说:“你拿我和他们比?小看我了吧?我在金沟混不是一年两年了,进进出出也有五六个来回了,人熟地也熟,没有金刚钻也不会揽这瓷器活,你就不用为我担心了。”
朱开山正色道:“别忘了,咱们一块儿起过誓,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要我看你是大难当头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听叔的吧,到时候咱们一起行动,单枪匹马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大金粒说:“好了,你别说了,大路通天,小道也许更近便,前边就是地狱我也要去闯一闯,没有退路了。”朱开山说:“年轻轻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有什么难处对叔讲,也许我会帮上你的忙。”大金粒呵呵一笑:“老朱叔,你有一身好力气我服,可要说起胆识差远了,等我把金运出去你们可别后悔。”说着,伸伸懒腰回屋去了,突然又回过头,狞笑道,“这件事你知我知还有我弟弟知,你要是给我抖搂出去,就别想竖着走出金沟!”
朱开山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别忘了,老金沟可是吃人的!”大金粒说:“我有办法,你用不着操心。”
3
深夜的荒野中,大金粒眼含热泪端详着手中的匕首,哭泣着说:“杏儿,哥这就有钱了,等着哥,哥回去娶你,你千万别变心啊,哥豁出命办这事都是为了你呀!”随后他挽起裤腿,将一截木条咬在口中,举起匕首,狠狠地将匕首插入腿肚子处,然后用力地豁开一道口子。剧痛难忍的大金粒禁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惨叫声在荒野里回荡。
木屋里金夫们在休憩,抽烟的,玩牌的,洗涮的,屋里乱糟糟的。大金粒步履蹒跚地走来。小金粒有些害怕地问:“哥,你怎么了?”
大金粒掩饰道:“没事,腿让树枝戳了,没事。”小金粒关切地问:“真的没事?让我看看。”大金粒有些不耐烦:“我说没事就没事,看什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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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 第一部(46~50)
闯关东 第一部(46)
朱开山扔给大金粒一个纸包:“给,这是金疮药,敷上吧,好使着呢。”大金粒说:“谢了。”他瞅了朱开山一眼,“这药嘴烂了也管用吧?”朱开山冷笑:“管用,你就放心吧。”大金粒说:“那就好。”小金粒怔怔地看着两人,不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
金夫们都睡着了。大金粒挽起裤腿,在刀伤里藏好沙金。大金粒站在小金粒的跟前,看着弟弟熟睡的脸,他流泪了,摇着小金粒,轻声地说:“醒醒……”小金粒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哥,天亮了吗?”大金粒悄声地说:“弟,哥要走了,哥不在以后就跟着你干爹吧,他是个好人。”小金粒哭道:“哥,你铁了心了?你会死的,别走了!”大金粒说:“别说丧气话,哥没事。走了。”说罢,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大金粒走到门口,回头看看朱开山,朱开山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怪鸟叫声磔磔。大金粒拨着草丛疾行,蓦地站住了——朱开山伫立在他的眼前!大金粒惊慌地问:“你?你要干什么?”顺手拔出匕首。朱开山笑了:“把刀子放下!我是来救你的。”大金粒说:“救我?笑话!让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朱开山苦口婆心:“孩子,前边到处是陷阱,死路一条,跟我回去吧,咱们慢慢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想运金,你这办法也想过,想来想去还是不妥,以前有人这么干过,败多成少,你这是去送命呀!”
大金粒恨恨地说:“送命也是我去送,不关你的事!”朱开山叹口气:“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你就是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我可以告诉你一句,不管你出了啥事,你弟弟我会照顾好的。好了,你走吧。”大金粒抱拳说:“谢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朱开山看着大金粒的背影长叹一声。
金夫们在紧张地劳作。小金粒眼泡红肿,凑到朱开山的跟前,小声地问:“干爹,我哥不会有事吧?”朱开山忧心忡忡:“求老天保佑吧。”
突然,小金粒指着远处喊:“干爹,你看,土匪又来了!”远处,马队疾驰而来,扬起一团尘雾。朱开山的脸猛然抽搐,脱口而出:“毁了!”土匪飙至,一匹马拖着一个已经看不出模样的人到了河套。金夫们惊恐地看着土匪,不敢出声。土匪头目勒马,扬着鞭子吼叫:“都给我看好了,这回可是你们的人吧?”
大伙蜂拥而至,围观被拖来的人。小金粒惊恐地喊了一声:“哥!”抱住大金粒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嚎哭,又猛地跃身而起,扑向土匪,“你们这些鳖犊子,王八蛋!”朱开山紧紧地抱住小金粒,吼着:“你疯了!伙计们,把他送回窝子!”几个金夫不管小金粒如何挣扎,抱着他回了木屋。土匪头目狞笑着:“都给我听着,这儿方圆几百里,你们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要金子不要命的你就来,来一个死一个,这儿的乱葬岗子够你们埋的,不信就试试!”打了个呼哨,带着马队驰去。
朱开山深夜在酒馆买醉。大黑丫头、老果子站在柜台后默默地看着朱开山。稍顷,大黑丫头走过来,拿过朱开山的酒杯灌了一大口。朱开山说:“你想喝酒?老果子,再烫一壶,我和老板娘好好喝一场。”老果子笑了笑,送酒过来。
大黑丫头说:“老朱大哥,你都看见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这么踢蹬了,真是叫人寒心呀,都是金子惹的祸啊。”朱开山说:“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一点儿也不假。看开了吧,还是活命要紧呀。”大黑丫头叹息道:“唉,话是这么说,到时候就由不得人了。我先放个屁撂到这儿,以后还会有人走这条道儿,但愿不是你朱大哥!我听说原来贺老四在这儿做的时候,也经常出这样的事。”
朱开山也叹息着说:“原来的事咱不知道,我就知道人活到我这个岁数,只要干一件傻事,小命没准就没了。”正说着,小金粒来了。朱开山问:“孩子,这么晚了,你来干啥?”小金粒说:“干爹,你在这儿喝酒我不放心,怕你醉了找不回去,接你呢。”大黑丫头说:“老朱大哥,你好福气呀,认了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干儿子。”
闯关东 第一部(47)
朱开山一个劲地点头:“福气,福气。别看孩子小,懂事!真得谢谢这孩子的爹娘。儿子,回去,干爹真有点醉了,扶着我。”小金粒答应着,扶起朱开山走出酒馆。
回去的路上,夜色清凉,让白日的暑气消退了不少。爷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小金粒说:“干爹,你知道我哥为什么不要命运金出山吗?”朱开山摇头:“不知道。”小金粒说:“我哥在外边有个相好的,叫杏儿。”朱开山问:“哦?啥人家?”小金粒说:“听说是个窑子娘们儿,挺浪的,说要跟着哥哥从良,老鸨子放出话了,要我哥拿金子换人。”朱开山问:“这门亲事你娘点头了?”小金粒说:“我娘死活不同意,娘叫他好好淘金,他不听娘的话。他这回就是想把金疙瘩带出去,打算娶杏儿,我劝他也不听。”朱开山说:“那也不用急呀,我都告诉他了,现在不是时候。”小金粒:“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杏儿托人捎信了,说有个老客要给她从良,哥急眼了,非要出山,这才惹了杀身大祸。”朱开山长叹道:“孩子,要记住了,为人一生,要是叫女人牵挂住了,就像掉进大酱缸,再想爬出来就难了!”
4
夏元璋正在巡看着货架上的物品。传杰走上楼来,问:“掌柜的,您喊我?”夏元璋笑眯眯地说:“传杰,今天我闲着有空,给你说说做生意的事。”传杰高兴地说:“听掌柜的教诲。”
夏元璋说:“做咱们货栈的生意一定要多听、多看、多学,不断地积累知识技艺,所谓要活到老学到老,怕的就是不学,学了总不会嫌多。学过的东西可能一时半会儿用不上,那不要紧,艺不压身,要到用时再学就来不及了。有些当学徒的,耐不了学艺三年之苦,学不到一半就不干了,以为做生意不过尔尔,错了,大错而特错。就说咱们收皮货吧,看来挺简单的,看看皮板毛色,试试手感,看似没有什么,这里的学问可大了。皮子有春夏秋冬之分,当然以冬皮最好,可冬皮又可以细分,怎么分?怎么验?我现在也没那眼力,这方面你要多跟账房常先生学,多请教,他可是个老行家。”传杰说:“是,掌柜的。”
夏元璋又道:“传杰,今天我给你说点别的。要想学会做生意,首先要学会算账,算账有好多算法,今天就教你我从黄县学的一个口诀,非常好用。”传杰脸上一亮,说:“那您就快教吧,我一定好好学。”
夏元璋说:“这个口诀挺难背,你记住了,至于怎么用我以后教你,听好了: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一。”传杰说:“掌柜的,我记不住,您慢点说,我记下来。”
夏元璋厉声道:“不行!这个口诀历来都是口传心授,背不下来你就没吃这碗饭的天分。我再说一遍。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传杰努力地背着:“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
第二日,玉书正在客厅的里间练习着写毛笔字。客厅外间,夏元璋又对传杰说起生意经:“今天给你说说‘褒贬是买卖’这句话。知道什么是褒、什么是贬吗?”传杰说:“掌柜的,褒就是夸奖,贬就是贬斥,您说对不?”练习毛笔字的玉书略感意外地看了一眼传杰。
夏元璋一笑:“对了。这句话就是说,客人进了你的店,对你的货吹毛求疵横加贬斥,你千万不要生气,这时候更要和气待客。为什么?嫌货的人才是买货的人。为什么这么说?你说说,他对你的货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明了什么?”传杰说:“说明对货感兴趣了。”
夏元璋一拍大腿:“对呀!他感兴趣了就是想买,想买必然要和你拉价,要拉价就必然说你的货不好。要是他看着你的货沉默如金那就没戏了。你要是遇见褒贬的主儿怎么对付?”传杰琢磨着,一时无语。
闯关东 第一部(48)
玉书见此,有些不满地说:“刚才还觉得你挺聪明的,这会儿成猪脑子了?要真是遇见褒贬的主,你就对他说咱的货如何如何好,不就行了!”传杰琢磨着说:“这样说……那不就和客人顶牛了吗?”
夏元璋满意之极,道:“说得好!传杰呀,真碰见这样的主,你得对客人指出货的瑕疵做出解释,说价钱的合理,把他拖住,消除他的疑虑,尽量和他化解歧见达成共识,让他高高兴兴地把货买走。这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本事可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练出来的。玉书啊,对刚才这个问题的理解,你比传杰差大了。”传杰小有得意地看着玉书,玉书回给传杰一个佯装不满的怪样。
传武匆匆走进,说:“掌柜的,来了个送山货的。”夏元璋问:“生人还是老客?”传武回说:“是个生人。”夏元璋说:“传杰,这笔生意你去谈。”传杰有些怯:“掌柜的……我怕给你谈砸了。”夏元璋说:“不要怕,我给你坐镇,大胆地谈。”
传杰硬着头皮出了门,见了客人,踏着板凳站在柜台后,仔细地验着几张皮货,一个劲地摇头,旁边的常先生暗暗地观察着传杰。送山货的问:“咋了?”传杰说:“你的价要高了。”送山货的说:“要高了?你懂不懂皮货?这可是冬皮子。”
传杰一笑说:“冬皮子不假,这可是老冬的皮子,毛上的油性差了,不够柔和了,可惜呀。”夏元璋坐在距柜台较远的桌旁,听着传杰砍价,高兴地对传武和玉书悄声说:“你们听听,传杰的价砍得多好啊!说得多有道理!”
送山货的惊呼:“哪来的这么个小神仙?我算服了!你看该给个什么价?”传杰笑说:“褒贬是买卖,我也不想占您的便宜,按质论价,按您说的八折可以吧?这可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送山货的说:“再长长,我整这些货也不容易。”传杰说:“先生,买卖是东家的,我就是个伙计,我收您的货是一手托两家,既不能让您吃亏,也不能让东家没赚头,要不然我们点灯熬油图的是什么?这么大个店面使费从哪儿出?您说呢?”送山货的点头:“好,你这小兄弟说话实诚,成交,你就收货吧。”传杰喊道:“狐皮两件,貉皮三件,买卖成交,账房付款。”账房常先生笑眯眯地付了款,问:“先生拿好了,有货还请多关照小号,谢谢。”送山货的赞道:“柜上有这样的小伙计真是难得,后生可畏呀。”
夏元璋拍着掌叫好:“好啊传杰,这笔买卖做得不错,验皮子的活是什么时候学的?”传杰说:“多亏常先生指教,我也是现学现卖。”夏元璋说:“不错,不过还有点不足,买卖成交以后话要跟上,常先生的几句话就很得体,不要觉得买卖成了就完事了,一定要想办法拉下主顾,让人家觉得你的热情始终如一,来了还想来。不要骄傲,还得历练啊。”传杰点头道:“明白了。”
传武有些不太服气,但又有些喜爱地看着传杰,喃喃自语道:“这小子!”
这是个暖和天,文他娘、传武、传杰正在院里吃饭。传武端着碗粥,喝得山响,越喝动静越大。传杰放下碗看了传武一眼。传武瞥了他一眼,喝得更响了。传杰把碗一放,嘟囔道:“这饭没法吃了!”传武问:“怎么了?三儿,怎么不吃饭了?”说完故意用筷子翻弄着碗里的菜。
传杰说:“二哥,你吃饭能不能不出动静,你听嘴里呱唧呱唧的,像不像老母猪吃食,再说了,你吃菜在自己门前吃,别翻弄别人的地盘,人家夏掌柜的吃饭,那才叫文明、斯文……”传武撂下筷子,一扬眉毛:“怎么了?我一直这么吃饭!你今天才看见呀?我看你身上添了毛病了!怎么着,找收拾啊!”
文他娘用筷子抽了传武一下:“闭死你的嘴!三儿说得不对吗?以后吃饭不许出动静,筷子夹菜的时候在自己跟前,你看你吃饭的架势,像不像长枪大马似的要打架?你看三儿吃饭,多规矩,多斯文!”传武说:“我可学不了他,他在夏掌柜家吃饭,经常吃不饱,背地里跟我要窝头,娘,三儿现在可是越来越假,越来越操蛋!”文他娘喝道:“闭死你的嘴!”
闯关东 第一部(49)
正说着,玉书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婶,朱大叔来信了!”文他娘惊喜地说:“来信了?信是怎么打来的?”玉书说:“是大叔托人捎到了春和盛。”文他娘留她说:“在这一块儿吃吧。”玉书笑笑:“不了,俺爹还等着俺吃饭呢。”
文他娘:“三儿,快念念你爹的信!我这心都快蹦出来了!”传杰拆开信,看着看着,哭了。文他娘催道:“你倒是念呀!”传杰念道:“孩儿他娘,见字如面。今春一别已是大半载了,家里的一切擎在心上。你的身子骨还好吗?两个儿子在春和盛学生意还好吗?你要多嘱咐他们,好好学徒,也要学着做人。两匹儿马一定要给我喂好了,将来咱们的地多了,春种秋收就全靠它们了。我冬天打猎叉鱼的家什要保管好了……”文他娘听着掉了眼泪。
传杰继续念:“传文有消息了吗?有了消息一定想办法捎信告诉我。在家的两个孩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传武,这孩子浑身野性,有点像我小时候,不怕事,好惹个乱子,调教好了是个汉子,调教不好就不好说了,你对他一定要多拘管着,什么事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念到这儿他住嘴了。
文他娘问:“没有了?”传杰说:“就写了这些,剩下的就是落款儿。”传武有点不忿:“爹真是的!我怎么了?比三儿差哪儿了?”文他娘给了他一巴掌:“你爹说错了吗?你还给俺少惹事了?”
传武气得在院里转着,他操起一把斧头,使劲地劈着柈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传杰凑近母亲小声地说:“娘,他又骂人!”文他娘一听火了,站起来揪住传武的耳朵,骂:“你这个畜牲!你嘴里骂谁?说,你骂的是谁?”
传武被揪得眼泪都出来了,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传杰。传杰说:“二哥,你别犟了,你说出来骂谁,娘就不揪你的耳朵了。”传武说:“骂你!你娘的!”传杰问:“我娘是谁?”文他娘说:“那不是我吗?”文他娘又使劲地揪着传武的耳朵,传武赌气地跑了。文他娘追出院子:“传武,又发什么疯?给俺回来!”
夏元璋扇着扇子和传杰谈话:“传杰呀,今天再对你说说做生意的道儿。做生意当然是为了发财,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嘛。可生意起了头不要急着求钱,手里的本钱能流淌起来就算不错了。做生意的命根子就是一个字:诚,这我说多少回了,就不絮叨了。采货的时候,看货眼要像两把刀,卖货的时候,对顾客要胜过三春暖,什么时候你卖货把顾客像父母一般对待,那时候你就该发财了,今后你做生意,记住这一条就行了。”传杰一个劲地点头。
夏元璋又道:“将来你还要学着站柜台,站了柜台,嘴上的话儿得勤点儿,两眼要长精神,除了天文地理七行八作要有个大概齐,遇见老客要看人说话,比方来了个老爷子,你得这样说:‘爷,几天没见,您精神,老远我就瞅见您了,过道进店面您用了八步,一般人可得用十几步,我惦着您老人家呢。您老人家身子骨好,咱们小号就能发财啊!为什么这么说?您是老主顾了,您不光从小号带走了货,还带来了不少新主顾,您就是小号的财神爷!您看好了货架子上的什么随便点吧,老主顾了,别客气,点好了就把单子撂这儿甩手走人,我给您包好了送去,不必劳驾,咱小人儿腿勤快……您喝茶呀,爷……’遇着生客呢?你得端量,哪来的?像干什么的?有钱没钱?十分买卖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
传杰用心记着,若有所思。
传完了生意经,夏元璋最后说:“前天咱柜台上有个伙计辞了工,我打算让你站柜。虽然你还没出徒,但我也是打你这个年纪就干上柜台了。还有一样,站柜就得住店,你回去问问你妈的意见。”
第七章
1晨光中的朱家院里,传武睡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摸了摸褥子,推醒传杰:“三儿,是不是又尿炕了?”传杰耍赖:“我可没尿,是你尿的!”传武说:“又要耍赖!看看你的裤头,湿没湿?”
闯关东 第一部(50)
传杰笑了:“二哥,看也没用,我没穿裤头,光着屁股呢。”传武:“好啊,你小子,早就有准备,看我不告诉咱娘!”传杰说:“告就告呗!我是怎么落下的尿炕毛病?还不是因为你?你和玉书灌了我八大杯,老掌柜不知情又给我喝茶,没憋死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传武:“哎,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总是尿炕呢?就是憋不住?”
传杰说:“唉,自从那回你和玉书作弄了我以后,晚上老做梦,梦见憋尿了,满哪儿找茅房,可就是找不到,末了总是找到了,掏出小雀就尿,哗……尿了一半就醒了,可就搂不住闸了,就索性尿个痛快,啊,真痛快!我这毛病就是你给坐下的,对不住了,只要你没讨媳妇,和我睡一个被窝就受着点吧。”传武说:“行,我就受着,可将来你找媳妇怎么办?尿了炕就赖媳妇?”传杰说:“这你就不用操没味的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传武说:“好好好,不操心,起来,晒尿褥子吧。”
一家人在院里吃晚饭。文他娘高兴地说:“俺三儿出息了,站柜台了。以后好好跟着夏掌柜的学本事,做个好买卖人,给你爹脸上增光。”传武脸勾勾着:“有什么呀,不就是站站柜台吗?多绑人呀,以后就没工夫玩喽!”
文他娘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玩,玩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就你这样的还能学出徒?猴年马月吧!将来就是个拉弯弯铁的料。”传杰问:“娘,什么是弯弯铁?”文他娘说:“就是犁杖呗。你二哥就配种地。”
传武说:“种地就种地,自由自在的也挺好,没那么多的麻烦事。哎,三儿,掌柜的知不知道你尿炕?你说你要是把人家的炕尿塌了怎么办?”传杰说:“这你就不用担心,我睡院里的仓房,单间。”
传武嘿嘿笑道:“那也危险,你说你要是尿一宿,第二天掌柜的一开门,哗的一声发大潮了,把掌柜的冲一个跟头,掌柜的好喊了:不好了,逃命吧,渤海又发大潮了,船老大,赶快扯篷呀,奔旅顺口吧……”
文他娘捋了传武一筷子:“你还有脸说,你弟弟尿炕的毛病还不是你给坐的?这笔账我还没给你算呢,我都给你攒着,等你爹回来算总账,你爹不扒了你这张皮才怪呢。”传武涎着脸:“扒呗,死猪不怕烫,我正嫌自己长得黑呢,扒了这张皮,露出细皮嫩肉更好。”
文他娘哭笑不得:“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成了滚刀肉了呢?三儿,不稀理他,咱到了夏掌柜的那儿别的都不用想,一门儿心思学生意,将来自己开个铺子当掌柜的。”传杰一笑说:“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2
炎炎烈日下,鲜儿跟着戏班子边走边学,一起开始了流浪生涯。田边地头,河边林中,鲜儿是个有心人,抽出空来就用心地学习着、演练着,尤其是苦练二人转的三大绝活儿:手玉子、扇子和手绢功。
鲜儿本有唱戏的根基,又天生一副亮嗓子,王班主真是倾尽了所有去教她,大机器和大蜡花更是手把手教导、呵护着这个师妹。不觉中,鲜儿的唱功技巧已是娴熟精进,非比寻常了。
晚霞映照下的原野土路。戏班子的马车向着夕阳沉落的方向缓缓走去。一只野兔从路边掠过。大机器等人喊了一声:“抓兔子!”向兔子跑的方向追去。鲜儿手执玉子,喊道:“别追了。”说着扬手,玉子飞去,击在兔子的脑壳上,兔子立时毙命。
众人夸赞道:“鲜儿,好俊的身手哇!”鲜儿谦虚道:“这算什么,你们没见过咱师父的玉子打飞鸟?”大机器说:“我们是见过,你见过?”鲜儿笑笑:“我听说过。”
大蜡花提着兔子高兴地跑回来,冲着王老永说:“师父,好大的一只兔子,炖一炖给您补补身子吧。”王老永说:“大伙一起吃吧,打打牙祭。鲜儿,我看你的玩意儿可以了,以后有机会就登台吧。”鲜儿问:“师父,我行吗?”
王老永说:“我看行了,你要是登了台可就给咱蹦蹦戏开了先河,头一回有女角儿了。起个艺名吧。”恰巧天上雁阵经过,王老永灵机一动说:“我看就叫小秋雁吧。”
闯关东 第一部(51~55)
闯关东 第一部(51)
大伙鼓掌说:“师父这个名起得好,就叫小秋雁,响亮!”鲜儿望着远去的雁阵,问王老永:“师傅,咱是接着往北走吗?”王老永说:“对,咱已经来到关外!接着往北走。”
3
秋天的元宝镇别有一番风致,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各种各样的店铺买卖使这个小镇显得喧嚣繁华。春和盛店铺内,传杰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稳稳沉沉地站在柜台后拨算盘,还真像那么回事,虽然脚下还踩着一只木墩子。
夏元璋和常先生坐在店铺内另一处的桌旁,悄声地说着话。
常先生说:“掌柜的真有眼力,依我看,这孩子错不了。”夏元璋点头道:“小小的孩儿,还真有那么股稳沉劲儿,难得啊。”常先生说:“是掌柜的调教有方。”夏元璋感慨道:“穷人家出身的孩子,知道珍惜机缘,不容易呀。”常先生说:“也不论这些,传武也是穷人出身,比起来差多了。”夏元璋说:“哥儿俩不是一个林子的鸟,传武的心思不在买卖上。”
玉书拿着本书,蹦跳着从门外进来,打量着站在柜台内的传杰,乐了。她走近柜台,趴在柜台上,对传杰说:“行啊,站柜台了。”传杰小心飞快地瞥了一眼夏元璋的方向,对玉书悄声地说:“掌柜的在那边,你别碍我的事,走开!”玉书哈哈大笑:“装什么大尾巴狼,就你这熊样,再戴上瓜皮帽就像个小傻财主。”传杰认真而低声地说:“我不当财主,要当就当你爹那样的掌柜的。”玉书撇嘴道:“算了吧,哪有尿裤子的掌柜的?”
传杰有点着急:“你……我就尿了那一回,都是你和传武害的。”夏元璋和常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传杰和玉书。门外传来马车声和车老板的吆喝声。常先生说:“掌柜的,送山货的来了,听动静是北山的‘油葫芦’,去看看?”
夏元璋皱着眉头说:“又是他?不是说过吗,这个人欠实诚,上回送的榛子不少有虫眼,以后少和他打交道。”常先生说:“送上门的买卖不能不做,咱把好验货关就不怕他使熊趟儿。”
夏元璋沉思了一会儿,向柜台上招手道:“传杰,柜上进货了,你过去照应一下。”传杰脆快地应道:“哎。”一溜小跑过来。夏元璋说:“传杰,今天送货的这个主儿不太地道,也不太好对付,得罪了也不妥,我和常先生不太好出面,你去应付一下。货一定要验好了,要是说得过去就收了,要是掺了假就回了,可有一条,别把人得罪了。”
传杰有点犯难:“掌柜的,我行吗?”常先生鼓励道:“掌柜的要你上你就上,他给你坐镇呢。”传杰说:“那我就试试。掌柜的,我也有一条,让我验货我就得说话,拍板,有了差池您多包涵。”夏元璋说:“行,你说了算。不过尽量别伤了和气,和为贵,这是做生意的底线。”传杰说:“这我知道。您俩就别露面了,交给我吧。”说罢整了整长衫,背着手走出货栈。玉书目光有些异样地看着传杰。
传武和店铺的一个伙计正在卸车上的山货,有皮子、蘑菇、木耳、榛子,皮子没几张,干货倒是不少,装在麻袋里。油葫芦故意大声不满地对传武和那个伙计说:“我说,你们掌柜的呢?咋还不出来?店大欺客还是咋的?”传杰从店内走出,热情而认真地说:“哎呀,由老板,是您呀?一下子没认出来,我还当是哪个府上的大人呢,穿戴得这么齐整,哪还像个生意人?”
油葫芦上下打量传杰,说:“咦?你不是小学徒吗?咋的穿上长衫了?站柜了?你们掌柜的呢?”传杰拱手说:“巧了,掌柜的和常先生进山了,托付我料理几天柜上的事。”油葫芦笑道:“好啊,有主事的就行。我送了点山货,你看着点点数、过过秤收了吧。”
传杰说:“由老板,我这是头一回主事,哪儿做得不周到多指教、多包涵。”油葫芦说:“好说。那就过秤吧?”传杰笑说:“由老板性急了不是?老规矩不能丢了,我得先验货呀。”油葫芦说:“嗯,说得也对。先看看这些皮子,这可都是些好皮子,好些老客到我那儿出高价收,我都没出手,我说了,我跟春和盛是老主顾,给他们留着,还惹得人家不高兴呢。”
闯关东 第一部(52)
传杰说:“由老板够朋友,回头我对掌柜的说说。”他仔细验着皮子,赞道,“哎呀,皮子不错,正经的不错。”油葫芦说:“那是,我一句假话没有,就按老价钱收了?”传杰说:“别!眼下皮子涨价了,咱的收价也得涨涨,不能让您吃亏呀。”油葫芦问:“你说了算?”
传杰说:“您放心,掌柜的临走给我授权了。再说了,这是我站柜的第一宗大买卖,我能不照看吗?好,收货。”伙计们搬货。油葫芦说:“行,你这站柜的办事脆快。那这些干货过秤吧?”传杰笑道:“您看您,又性急了不是?先验货呀。”
油葫芦说:“验就验,你就上眼吧。”说着打开一包木耳,用手翻抄着,“你看这些木耳,成色多好,多整壮,多干爽,漆黑,又有油性!我给你倒出来看看?”
传杰笑了笑:“就不必了。”他拎起麻袋掂了掂分量,又拎起另一只掂了掂分量,板起了脸,“由老板,对不起,最近小号银两有些周转不开,您再到别的家看看吧。”
油葫芦急了:“这是咋说的?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咋转眼就变卦了?”传杰反问:“您说呢?”油葫芦心虚了:“信不过我?要不咱都拆包看看?”
传杰又笑了:“不必。”说着从长衫里抽出一只特制的穿子,插进麻袋,盯着油葫芦,“由老板,还用我拔出来吗?”
油葫芦的脸色变了:“不用了,不用了。”传杰笑道:“那好。由老板要是有诚意,回去另打包,把夹带的东西剔出去,分出三六九等再送来,小号可以凑足银两尽数收了,要是没意就另择高枝吧。”
油葫芦满脸羞愧:“谢谢美意。哎呀,你这个小兄弟,厉害,实在厉害。”他一招手,“伙计们,装车。”又回过头说,“小兄弟,谢了,你给足了我面子,领情了。”
油葫芦跳上马车,一抱拳:“小兄弟,有空儿到山里做客,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传杰也抱拳说:“求之不得。一路走好。”马车离去。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传武走近传杰,亲切地捅了他一下说:“兄弟,厉害!”
传杰故作平淡地说:“还行吧。”店铺内,夏老爷子、玉书、夏元璋、常先生都满意地看着传杰。传杰见到夏老爷子一愣,随即恭敬地说:“老掌柜的,您咋来了?”夏老爷子身边的玉书抢着说道:“是我把爷爷请来的。你行啊,没给咱店里丢人。”夏老爷子轻拍桌面,说:“岂止是行啊,精彩,实在精彩,你小小的孩子,从哪儿学的这些本事?”传杰说:“掌柜的和常先生没少指教。”
夏元璋拿过传杰手中的穿子:“传杰,你从哪儿捣鼓了这么件东西?没见过。”传杰说:“您说这个东西呀?我在山东老家见官家的粮仓用过,不过比这个小点,这是前些日子我画了个图样叫铁匠炉打的。”
常先生慨叹道:“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看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夏元璋说:“好,今天传杰立了头功,我要给他摆宴庆贺。”传杰却满头大汗,站在那儿直动弹。
夏老爷子觉得奇怪,问道:“这孩子,怎么了?”传杰带着哭音儿说:“掌柜的,我憋不住了,要尿裤子了!”夏元璋说:“那就去尿呀!”传杰如同获了大赦令,咕咚咕咚跑了。大伙忍不住哈哈大笑。
玉书飞快地向传杰追去,超过传杰先进了茅房。传杰在门口团团乱转,哀求说:“玉书,小姐,求求你了,你出来吧,我又要尿裤子了!”
玉书说:“不许叫名,也不许叫小姐,叫姐姐,不叫姐姐我一辈子也不出去!”传杰说:“你没有我大,凭什么叫你姐姐?”玉书说:“那我不管,不叫就不出去,憋死你!”
传杰到底屈服了,央求道:“姐姐,求求你了,快出来吧。”突然听到茅房里玉书一声惊叫“哎呀”,随即只见玉书满面羞红地跑出茅房。她边向客厅跑去边大声地喊着:“爹——,你快来啊!”传杰看着她的背影怔住了,没出息地又尿了裤子……
闯关东 第一部(53)
堂屋里,夏元璋抚摸着玉书的头,满脸慈祥地说:“孩子,不怕,你成人了,成大姑娘了,爹也给你摆宴庆贺,和传杰一块吧。”原来玉书是来了初潮,见了红,这个从小没了妈的孩子给吓住了。玉书娇羞地说:“爸,我不和他一块摆宴,羞死人了!”夏元璋说:“不羞,不羞,这是喜事,每个女人都有这一天。唉,这些事本来应当你娘对你说,让我告诉你也是难为了。你爷爷催了我多少回了,让我给你续个后娘,可我怕闺女受委屈啊,续房的事等你出了阁再说吧。可你的女婿在哪儿呢?将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才好呢?再说吧。”
吃了掌柜的摆下的夜饭,传杰回到自己的房里呼呼大睡。睡了半宿,他猛然醒了,掀起被子,一股尿臊味儿,他看着褥子上的“地图”发了呆。清早上,传杰起床穿衣,在屋里寻摸一圈,找来麻袋片铺在尿渍上,关上门,走出屋子。一会儿,玉书推门进屋,掀起铺上的麻袋片,看着“地图”,捂着嘴乐起来。
店铺还没有开门,传杰独自一人擦拭着柜台。玉书悄然走到他的跟前,小声地说:“昨天晚上又……”传杰脸红了,头低得几乎贴到柜台上。玉书咯咯笑着说:“这回画得像英格力士。哎,下回你画个意大利呗!意大利可难画了,像只高靴子,我先给你画个图样?”说着拿一张纸画了个意大利地图,“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传杰讨饶道:“姐,你就饶了我吧。”玉书说:“我没怎么地你呀!”传杰说:“姐,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臊死人了!”玉书说:“你把姐看成什么人了?姐是那种嘴快的人吗?姐……”传杰打断她:“姐,你别一口一个姐地自己称呼自己,我听着别扭。”玉书说:“我听着不别扭!以前我弟弟玉卿就一口一个姐地叫着我呢……”说着眼圈红了,说不下去了。
传杰说:“姐,你别难受了,我以后就叫你姐不行吗?咱可说好了,就是在背地里叫,当着大伙还得叫你小姐,不,叫玉书。其实呀,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呢。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没有女孩子,我真想有个妹妹呢。要不我叫你妹妹?”玉书说:“那可不行,一定得叫姐,叫姐我听着心里舒服。”传杰说:“可我不舒服呀!”玉书说:“那我可不管,谁叫你有小辫子攥在我手里呢!”
风和日丽,绿草如茵。玉书坐在大石头上,把脚丫子放在水里浸着玩。水上的浮光晃着她的眼睛,她把眼睛闭上,仰面朝天。草地上,传杰的尿褥子摊开着,斑驳的尿渍一圈套一圈。玉书解开自己的发辫,弯下腰。一团乌云在水中飘散,引得鱼儿围过来啃啄。
传杰拖着疲惫了一天的身子走进屋,洗涮完走到床铺前,一愣——只见床铺得熨熨帖帖。传杰伸手插进被子下,暖和和的,仿佛还有阳光的味道,传杰脸上露出了笑容。
玉书端着个碗小心翼翼地进了屋,传杰感激地一笑:“姐,谢谢你。”玉书说:“谁要你谢了?我是还债的,你坐下尿炕的病我有份儿。”她把碗递给传杰,“喝了吧。”传杰问:“什么呀?不是砒霜吧?”
玉书娇嗔道:“去你的!这是我给你烧的刀螂籽,治尿炕的偏方。”
常先生陪着两位客商在店铺内看着货。夏元璋坐在店铺内的桌旁,对站在对面的传杰说道:“传杰,孙子兵法看没看过?”传杰笑了:“我也不带兵打仗,看兵书干什么?”夏元璋说:“非也,这经商嘛,和打仗是一个道理,也要讲究谋略……”
两人正说着,玉书急匆匆地跑进店铺,喊着:“爸,不好了,传武不知怎么了,鼻口蹿血,你快去看看吧!”夏元璋、传杰等人闻听无不惊慌,匆匆跑出去。
传武坐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满脸是血,都是打鼻子里滴出来的。传杰惊慌地问:“二哥,你怎么了?”传武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血就是止不住了,我要死了。”夏元璋说:“传杰,你腿快,赶快去请大夫!”
闯关东 第一部(54)
众人慌乱间,夏老爷子满脸怒气地从院内另一处走来,说:“不必了!这孩子,偷吃了我的山参。给他熬碗绿豆汤解一解吧。”
传杰恨恨地道:“二哥,你怎么又惹祸了!这山参是大补,怎么能随便乱吃呢!”夏元璋叹了口气:“传武,不是我不想留你,你也是太不争气了。你呀,天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留着也是误了你的前程。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去吧。”
传杰还想说情:“掌柜的,您饶了他这一回吧,再给他一次机会。”玉书附和着说:“爹——”夏元璋打断玉书的话,说:“别说了,不是我不给他机会,他的心不在生意上,这孩子的心太野了。”
夏元璋坐在朱家炕沿上无语。传武垂首立站,沮丧极了。文他娘也站在地上,满脸愧疚地说:“夏掌柜的,叫俺说什么好呢?都是俺孩子管教得不好,这孩子,柜上应该辞了,留着也是个祸害。你看,老爷子的那块参,拿着当宝贝似的,他怎么就敢去吃呢?你说谁给他的胆儿?”
传武辩解道:“我当是什么好东西,一点儿也不好吃。”文他娘一听拿起笤帚疙瘩就去抽打传武,训斥道:“俺叫你嘴馋,打死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夏元璋起身拦挡道:“老朱嫂子,你当着我的面打孩子,这不和打我脸一样吗?事情已经过去就过去了。”文他娘说:“夏掌柜的,俺知道那东西金贵,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你说个数,俺赔你钱。”夏元璋一笑道:“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什么都可以论价的。不错,这块老山参眼下的确值些银两,就是卖了你的家当恐怕也赔不起,可在传武眼里就是一块味道不好的草根子。”夏元璋起身拿起饭桌上的一张煎饼,“就说这张煎饼吧,现在论起来不值一文,可有时候它值一条命,这价怎么论?我不是来要你赔钱的。按说我留下这孩子也没什么,不就是饭桌上多双筷子吗?可不是那么回事,这孩子的的确确不是生意坯子,留在我那儿也是委屈了,还是让他学点别的什么吧,让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文他娘说:“夏掌柜的要是这么说,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笔账俺记着,等他爹回来一起算。”夏元璋忙摆手说:“不要记了,咱两家没有账,你实在要说有,那我还是欠你的,怎么说也是你们家救了我一条命。好了,我走了,你就别难为孩子了。”
文他娘送走夏元璋,回过头来对传武一声怒喝:“传武,给俺跪下!”传武撅着嘴:“跪下就跪下。”文他娘抡起笤帚疙瘩,骂道:“你个孽障,打死你也不解恨,你这个惹祸的根苗,你要活活气死你娘呀!”传武梗着脖子,并不讨饶,却笑嘻嘻地看着娘,嘴里不闲:“娘,别使那么大的劲儿,看闪了手脖子。”文他娘越打越来气:“你说你像谁了?越打越喜相,打死你这个滚刀肉,我叫你笑,叫你笑!”
传武还是咯咯笑个不停,满地打滚儿,喊道:“哎呀娘呀,你碰着我的痒痒肉了,痒死我了!不行了,我得出去遛遛风,喘口气儿。”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牵出小红马,翻身上了马,一溜烟儿跑了。文他娘站在院子里,跺着脚喊:“小祖宗,还没吃饭呢,你给我死回来!”
秋天的山林景色宜人,小红马拴在树上低头吃草。传武嘴里叼着草棍儿,头枕胳膊望着蓝天。就近的树上,一只小松鼠在偷窥传武。传武笑了,一个松树篓儿打去,小松鼠溜到树洞里去了。传武笑着自语:“小东西,看我的笑话吗?没什么了不起的,关东山这么大,只要有个好身板儿,干什么都能吃口饭。什么破东西,顶得人家鼻子出血,还拿着当宝了,还不要我了,气死我了!”
4
常先生在考传杰的算盘,嘴里念一串数字,快如炒豆:“456,145,125,478,589,254,267……一共是多少?”传杰噼里啪啦一顿演算,报出数。常先生微笑着说:“对了。”传杰问:“哎,常先生,你说人家西洋人没有算盘,这账怎么算?”常先生说:“那也得算,无非是慢点呗。”
闯关东 第一部(55)
传杰说:“我听说人家靠笔算,加减乘除都有算式,也挺便捷。”常先生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哎,我听说你自从搬过来住,那间小仓房谁也不让进了,怎么回事?”传杰支吾道:“没那回事。”常先生笑了:“传杰,就别瞒了,大伙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年轻人贪睡,成了亲就好了。”
夏元璋背着手进了货栈,问:“爷儿俩嘀咕什么呢?”
常先生说:“没说什么,我给他说算盘呢。”夏元璋递过一张欠条:“传杰,趁现在店里不忙,你去对过儿福兴祥讨笔账。”传杰答应下:“哎。怎么说?掌柜的教教我?”夏元璋一笑:“不用教,看着说吧。”传杰接过欠条走了。常先生满脸的疑惑:“掌柜的,福兴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夏元璋附着常先生的耳朵密语几句。常先生哈哈大笑:“你真是用心良苦呀,这孩子心太慈,这方面还真的让他下点工夫。”
福兴祥是间小杂货铺。八仙桌上放着欠条,吴老板哭丧着脸对传杰道:“爷们儿,把条儿收起来吧,账我都认,不是不想还,眼下的确没能力还。”传杰道:“吴掌柜的,不是我逼账,我们店手头也实在紧,昨儿山里的老由送来一车山货,我们没现钱,硬是没收,把主顾都得罪了,你说你要是不还钱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理儿做生意的都知道呀。”
吴老板的老婆流了泪:“小兄弟,这笔钱实在是没法还。本来呢,我们是准备好了还账的钱,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娘‘嘣’的一声伸了腿,棺材本儿没预备下,拿去应了急。老娘苦了一辈子,我当闺女的真的眼看着让黄土块子砸她老人家的脸?呜……当儿女能不尽点孝吗?小兄弟,你也是有父母的人,能不体谅人吗?”
传杰听着,陪着流泪:“唉,你这一说我想起姥爷姥娘了,他们过世也是没棺材本儿,我娘硬是把自己家院里的老杨树杀了给他们做了棺材。”吴老板说:“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吧。回去对你们掌柜的说说,再宽限几天,我手里有了钱立马就还账。”
传杰抹着眼泪说:“好吧,我回去说说。”传杰回了夏先生,夏先生听了头也不抬,只说不能缓,让传杰再去。传杰无奈又折了回去。如是者三,吴老板撂了狠话,就是不还账。传杰只好耷拉着头又回了铺子。
夏元璋烫着脚,目光炯炯地盯着站在对面垂手而立的传杰,语重心长道:“传杰,我告诉你,这做生意就是两个字,一个买,一个卖。买要付钱,卖要收钱,联系买家卖家的纽带是什么?就是一个钱。收钱这里的学问大了。你今天三番讨账铩羽而归,犯了讨账的三大忌。第一忌就是一个‘慈’字。讨账不能有慈悲心,凡是欠账的,除非耍无赖,哪个不让人可怜?有慈悲心就永远要不回账。第二忌就是一个‘昏’字。你二番讨账,吴掌柜的说的那些话全是些歪理,应当据理力争。可你呢?让他唬住了。第三忌就是一个‘懦’字,他一说要死要活你就怕了?要账逼死人的有没有?有,如果要得合理,逼死人也不犯王法!”
传杰听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掌柜的,我于心不忍。”夏元璋叹气道:“孩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这很好,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可进了商海善良就是多余的,所谓生意场上无父子就是这个意思。”听到这,传杰的笑脸冷了下来。
夏元璋说:“好了,今天不说这些了,说多了你心里承受不了,日后我教你三番讨账都应当怎么说。总而言之,讨账不是凭拳头,全凭一张嘴。我给你说说黄县的买卖人是怎么凭着一张嘴卖皮袄的。你是山东人,没听说过?黄县的嘴子,掖县的腿子。黄县买卖人卖皮袄,卖的就是一张嘴,一件烂皮袄也能卖得有声有色,把烂皮袄擎得老高,口吐莲花:你看这皮袄,这毛,哦,毛掉了;你看这板儿——手指头一戳,把皮板戳了个窟窿。自己笑了,你看这茬口……”
闯关东 第一部(56~60)
闯关东 第一部(56)
夏元璋有声有色地讲着,传杰木木地听着。夏元璋长叹一口气道:“唉,你听不懂。把我洗脚水端出去泼了吧。”传杰端着洗脚水走到门口,突然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夏元璋问:“你笑什么?”传杰笑着说:“黄县人还应该说,你看这指头!”夏元璋一愣,继而大笑,笑过了说:“你有日子没回家了,今晚回去看看你娘吧,我这儿预备了一包点心,回去孝敬你娘。”
街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似烟又似雾。夏元璋滔滔不绝地为传杰说诚信:“要论起做生意,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两个字,诚信,诚信是什么?是树的根,一棵大树,看去枝繁叶茂,凭的是什么?有根呗,没有根的树能活吗?俗话说得好:人心是杆秤,斤两称得明,要想生意好,信誉是个宝……”
传杰听得直点头。福兴祥吴老板打着伞跑进店内,一脸平静,拱手道:“夏掌柜的,好雅兴呀,给小学徒的说生意呢?”传杰一愣,解不透二人关系。夏元璋笑道:“下雨天闲着没事,和徒弟磨磨牙。你来得正好,我新近进了些鹿胎膏,成色一时还拿不准,你在这方面是行家,给我看看?”
吴老板说:“我正忙着呢,改日吧。山里给我送来点货,现金一时不凑手,你欠我的那笔款子先还了吧。”夏元璋说:“好说,常先生,给吴掌柜的打款。”常先生道:“好来。吴掌柜的,过来吧。”
吴老板冲着传杰一笑。传杰一头雾水呆在那儿,嘴张得大大的。
夏元璋笑眯眯地看着传杰,问:“传杰呀,心里难受了?”传杰说话带了哭腔:“掌柜的,我一直拿您当圣贤看待,您成天给我讲诚信,可您骗了我,吴掌柜的不欠咱们的账,是咱们欠了人家的,您要我去讨账是把我当猴耍,我心里过不来!”
夏元璋哈哈大笑道:“孩子,我给你讲诚信不假,讲的是大诚大信。对生意人来说,诚是指什么?信又是指什么?就是对顾客不欺不诈,买卖公平,货要地道,价码要合理,足斤足两,童叟无欺。可生意人毕竟有自己的秘密,不能所有的话都是实话。比方说吧,你把货卖给顾客,顾客问:‘老板,这批货你赚了我多少?’你怎么回答?讲诚实?如实相告?不能吧?你是不是得说:‘咳,赚什么赚?我给您的是最低价,赔本赚吆喝呢!’你讲诚实呀!啊,你说:‘我呀,做买卖能不赚钱吗?就这一笔买卖,我赚了个盆满钵溢,您再精也精不过我们这些买卖鬼儿。’能这么说话吗?再比如,有位同行来打听:‘您这批货的进价是多少啊?’你能说实话吗?能交实底儿吗?啊?所以说生意人的诚信是大诚大信。我让你去讨账不是说谎,是使了一计,三十六计上有,叫做瞒天过海,是锤炼你呢。”
传杰笑了:“掌柜的这么说我心里透亮了,还当是您耍我呢。”
5
秋日的金场已有些凉意。
空旷的酒馆内,小金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朱开山和大黑丫头带着醉意边喝边说。朱开山指着小金粒道:“听说你想收他做干儿子?”大黑丫头笑道:“嗯,这孩子挺招人喜欢的。”
朱开山点点头:“是啊,是个好孩子。不过,也够可怜的了。小小年纪就在这儿拿着命混,你说他家大人咋这么狠心呢?哎,也就是你吧,隔三差五地惦念着他。光听说你男人没有了,有孩子吗?”
大黑丫头微微一顿:“咳!我没孩子。”刚说完,突然放声大哭,“呜……我命苦呀,死鬼光种地不下种,抛下我一个寡妇守空房,没儿没女的,我将来依靠谁呀!”朱开山问:“那你轻身离带的,咋就不再找个主儿?”大黑丫头说:“残花败柳,谁稀要啊?”
朱开山一笑:“谁说你是残花败柳?黑点儿不假,一双眼睛弯弯着勾男人魂呢。”大黑丫头柔情上眉,抬眼看着朱开山问:“勾着谁了?”朱开山笑而不答,自顾喝酒。
大黑丫头嫣然一笑,软绵绵地说:“哥,实话对你说了吧,没少男人对我动心思,可我都没看上眼,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要是有你这样的男人对我动心思,我一百个愿意。哥,你困了?被窝都给你铺好了,咱屋里睡吧,你这也是靠了大半年了,妹子给你松松筋骨?”朱开山装醉不语,倒在桌上,片刻便鼾声大起。大黑丫头叹了口气,走进里屋。
闯关东 第一部(57)
朱开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敏捷跃起,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靠近里屋门口,只见里屋的炕上,大黑丫头手捧一件色彩艳丽的小女孩上衣,低声地哭泣着。
而这一切,却又被一个黑衣蒙面人透过窗纸上的一个小洞,尽收眼中。
第八章
1天已入了秋,正是黄昏时分,阵阵秋风中已颇有些寒意,大街上行人稀少。元宝镇的夏家大院透射出昏黄的灯光。夏元璋正在更衣,是做客的秋装。玉书领着传杰进屋。传杰问:“掌柜的,你喊我?”
夏元璋说:“快,去换身出门的衣服。”传杰说:“眼看天黑了,换衣服干什么?”夏元璋说:“叫你换你就换。今天重阳节,今晚带着你赴个宴,见见世面。”传杰说:“掌柜的,我可不敢,东家们的酒桌我可不敢上。”夏元璋训斥道:“啰唆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哎,谁说叫你上酒桌了?也就是让你见见大席面。”传杰说:“哦,那行,我还真没见过大席面。”玉书缠着父亲说:“爸,我也要去!”夏元璋说:“一个姑娘上酒席不叫人家笑话?”玉书说:“传杰还是伙计呢,他能去我就能去!”夏元璋无奈道:“好,也带着你。蚂蚱掉锅里也少不了你一条腿。”玉书调皮地说:“那要看蚂蚱肥不肥。今晚的蚂蚱肯定肥!”
穆家客厅里,八仙桌上山珍海味,几个商贾已落座了,互相寒暄。夏元璋带着传杰、玉书进客厅。穆公拱手相迎道:“元璋老弟,何以姗姗来迟?我已经恭候多时了。”夏元璋也拱手说:“穆公,惭愧,小女缠着要来,怎么哄劝也不听,来迟了,多加包涵吧。”穆公说:“元璋弟这就见外了,令爱也不是外人,带来又有何妨?这不是关内,没那么多礼数,带着令爱倒显着亲热。哎呀,伙计也来了?这就是传杰?”夏元璋说:“不是他是谁?带他出来见识见识。”穆公说:“果然气宇不凡!你有福呀,收了个好徒弟。来来来,上座。”
传杰双手送上礼品,说:“穆东家,这是我们东家送的一点儿礼品,不成敬意,还望您笑纳。”穆公笑道:“元璋,你这伙计伶牙俐齿,礼数周到,都是你调教得好啊。你也落座吧。”传杰说:“东家的席面我们当伙计的万万不敢造次,我站着伺候东家,你们坐。”夏元璋和玉书入座,传杰立在身后。几个商贾悄悄耳语,夸赞传杰懂规矩,是个生意坯子。玉书偷着对传杰扮鬼脸。传杰淡然一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公说:“当年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天庭院秋菊怒放,咱们元宝镇群贤毕至,商贾云集,何不来个赏菊论商?”大伙拍掌赞同。穆公说:“我想请教诸位,咱们家家都供着财神,无非是关老爷赵公明,可咱们商界老年间的佼佼者应当是谁?可说得明白?”
一客人道:“依我之见,陶朱公可以算一个。”
另一人说:“我看吕不韦也是一个。”
接着一人说:“西汉的邓通也算得?”
穆公说:“嗯,这三人可以算得,还有吗?”夏元璋微微一笑说:“你们说的都是春秋秦汉的商贾,本朝的胡雪岩可听说过?浙江人,要说真正的商贾,非他莫属。”穆公说:“哦,这个人听说过,非常了得,人称红顶商人,买卖大得几乎遍布全国,富甲天下,连朝廷都向他借银子呢!”众人不禁惊叹附和,热议了一阵子,夏元璋又道:“方才穆公给的题目是赏菊论商,我看咱们走题了,还是说说经商之道才是。诸位,谁能说说经商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一客人说:“那还用问?就是赚钱呗。”
夏元璋说:“不然,以我之见,应当是诚实,然则不是无原则的诚实,是巧妙地运用诚实,也就是说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对适当的人说实话。经商的人免不了圆滑,可是如果一味圆滑,和实话不沾边儿,就无异于自弃于市。为什么?谁还愿意和一个永远虚伪不说实话的人打交道呢?可是一味地诚实也不可取。打个比方,穆公方才请我的伙计落座,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客套?若按真心就应当说:你是伙计,没资格落座,这不就伤了孩子的自尊?穆公说得就很得体,前一句夸奖是实话,后一句请坐就是客套。”
闯关东 第一部(58)
大伙称赞道:“夏掌柜的说得好!”
此时的玉书却一边吃着酒席,一边眼气传杰。
一番赏菊论商、推杯换盏之后,众人兴尽而回。回了家,传杰伺候夏元璋更衣。夏元璋说:“传杰呀,考考你,今天这顿酒席哪个座是上席?”传杰说:“这和我们山东家的规矩差不多,穆东家坐的是上席,冲着门。”夏元璋说:“坐在上席都有什么讲究?”传杰说:“按我们老家的规矩,上菜必须先给上席,要是有鱼鱼头要对着上席的人。”说着笑了。夏元璋问:“咦?你笑什么?”传杰说:“今天有一处要是搁在我们老家可是失礼了。”夏元璋问:“哦?哪一处失礼了?”
传杰说:“要是在我们老家,桌子的木纹应当冲着上席,今天可是横对着穆掌柜的,这叫不顺,不是失礼是什么?”夏元璋慨叹道:“到底是孔孟之乡来的人,说得有道理,以后咱们家也要立这一条规矩。”传杰说:“掌柜的,我们老家那儿,就是在乡下,规矩也比这儿多,比方说来了客人,辈分再高的女人也是不能上桌的,我家要是来了客人都是我大哥陪客,我娘是从来都不上桌的。”夏元璋有些尴尬,说:“哦,这么说今天我带着玉书就有些不妥了?唉,毕竟是关外,讲究少了许多。”传杰说:“掌柜的,今天我看见穆东家把饭桌上的米粒捡着吃了,觉着挺什么的。”
夏元璋笑道:“是不是觉得抠门儿?你错了,勤俭是美德,富不忘穷,常把有时当无时,这些话应当永远记住,你还没听说过吧?前朝崇祯皇帝的嫔妃还穿补丁衣服呢,没人笑话。今天晚上你没吃饭,冷眼旁观,有些东西看得更清楚,这都是些见识,就是花钱也难买呢。”传杰说:“掌柜的,最让我长见识的是您今天说的那些话,够我受用一辈子的。”夏元璋笑了,说:“说的可是实话?”传杰忙道:“掌柜的,跟您我可不敢圆滑。”夏元璋说:“好了,到厨房吃点饭去吧。”
2
简陋的乡村戏台,气氛却热火朝天,锣鼓唢呐声中,鲜儿的大戏连台。戏台下,两张方桌的周围坐着七八个乡绅,桌上摆着瓜子茶水。四周挤满了观众,个个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叫好拍巴掌。数十名戏迷更是欢呼着高喊:“小秋雁,小秋雁!”听到叫好声的鲜儿和大机器投入而忘情地演出着……戏台侧,王老永欣喜地看着。
鲜儿天分高,又肯下力气,迅速成了台柱子,这是王班主意料之中的,不过能让观众如此痴醉还是有点让他惊奇。唯一的遗憾是,人红抵不过天时冷,眼见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些乡绅贵胄来请戏的帖子也渐渐断了档,戏班子也渐渐闲了下来。王老永带领戏班且演且行,来到一处道观中休整了多日,却没接到一个请戏的帖,不禁愁苦。他掩上房门,跪在神像前的旧垫子上,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说:“各位神仙圣人,眼下天气越来越冷,请戏的越来越少。再赶上这兵荒马乱的灾年,就算是大户人家也没心思看戏。我们这七八口子人,日子难熬啊。求各位神仙圣人保佑我们……”
王老永正喃喃自语着,徒弟小迷糊有些兴奋地跑来,来到正殿门前,喘息着说:“师父,请戏的来了。”听得王老永一怔,随即面对神像庄重地磕了头。
道观门外,一辆带篷的马车停在庙门口。王老永率众人出门相迎,却是位旧相识,先前照顾过戏班生意的一个土财主陈五爷,王老永忙拱手说:“哎唷,陈五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陈五爷没答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站在王老永身后的鲜儿,像是掉了魂儿。王老永喊了一声道:“五爷!”陈五爷这才回过神儿来,说:“哎唷,王班主!我是来请戏的。哎,你看这小秋雁,女大十八变,几天没见又变了,变得真俊。”说着,一行人进了道观内。
小迷糊将一张椅子放在地上。王老永对陈五爷谦卑地说:“五爷,在这儿坐会儿吧,屋里太乱。”陈五爷打着哈哈说:“是不是?行,今儿天好,就在这儿说吧。”
闯关东 第一部(59)
陈五爷抽了两口水烟袋后,有些得意地说:“王班主,前段日子热闹了一阵儿,这阵儿请戏的是不是少了?我不和他们争,争什么?你们有闲的时候,有没戏唱的时候。下个月初六我要娶三姨太,准备唱三天大戏,这不,来请你们戏班子。”他拍着王老永的肩膀说,“给你们送银子来了。”
王老永笑道:“哎唷,五爷又要纳妾了?这可是大喜呀,真得好好唱几天大戏。”
陈五爷说:“咳,大喜什么呀!这小三儿瞅着不大离儿,细皮嫩肉,一双小脚勾魂儿,可是叫小秋雁一比,没了。王班主,你有福,身边有这么个美人儿一定肾虚,悠着点儿。”说着一脸坏笑。王老永说:“五爷真会说笑话。”陈五爷别过脸对鲜儿说:“小秋雁,过来,叫五爷仔细端量端量。”鲜儿只是不动。
王老永说:“鲜儿,过来,五爷喜欢你,叫五爷看看,五爷没闺女,拿你当闺女呢。”鲜儿无奈地磨蹭着走过去。陈五爷对鲜儿摸摸索索,说:“哎呀,鲜灵灵的一个大姑娘,一朵花儿,真招人疼。”说着摸向鲜儿的屁股,“早都上秋了,还穿这么单薄,不冷得慌?五爷那儿有的是皮袄,等给你送几件来。啧啧,冻死闺女了。”鲜儿急忙躲闪。王老永佯怒说:“夹夹咕咕的没个规矩,还不快谢五爷!至于冷成这么个熊样?下去吧,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鲜儿“哎”了一声,抽身出去。王老永说:“这孩子,没规矩好,五爷别见笑。”
陈五爷说:“不见笑,不见笑,我喜欢还喜欢不够呢。我就喜欢这号女人,活眉大眼,有骨头有肉。再胖点好了,抓着一把肉乎乎的,心里舒坦。”王老永说:“那么戏就定下来?”陈五爷说:“定下来,定下来。好了,告辞了,初六见。”
陈五爷前脚出了屋,大机器后头骂道:“呸,什么东西!”
转眼请戏的日子临近,王老永带着鲜儿和大机器亲自到陈五爷家商量戏怎么唱。陈五爷说:“我要的这出《大西厢》可有个说道儿。”王老永说:“五爷有啥要求尽管吩咐。”陈五爷说:“那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洞房里我要见红,戏台上也要见红。”
王老永皱着眉头问:“这话儿咋说?”
陈五爷一阵淫笑,从怀中扯出一块红绸布:“把这个掖到小秋雁的裤裆里,唱到张生和莺莺私会的时候从裤裆里扯出来,这就是见红。”王老永面有难色,说:“五爷,这恐怕不行,小秋雁还是黄花儿姑娘,没见识过这些,以后叫孩子脸往哪儿搁呀!”
陈五爷把脸一沉,说:“有什么不行?什么大姑娘小媳妇,早晚不都有这么一回?今天这出戏我讨的就是这个彩儿,没有这个彩儿戏就别唱了。”鲜儿正色道:“五爷,你这么干是糟蹋人。”陈五爷说:“你话说明白了,我糟蹋你了?你说说,都怎么糟蹋的?你还懂得糟蹋?不就是唱戏吗?”
大机器说:“五爷,我师妹还是个姑娘,开了这个头叫她往后怎么做人?”陈五爷咆哮道:“你们听着,我花钱请戏,叫你们怎么唱就给我怎么唱,不唱走人,包赔我的损失,一千块现大洋!”众人噤声。
陈五爷说:“怎么都不说话了?告诉你们,我不但要这个彩儿,今天还要给我上《十八猜》。台上干猜,回去我来实在的,带劲。”王老永央求说:“五爷,《十八猜》就依了您,《大西厢》就按老谱唱吧,给我个面子。”
陈五爷一脸无赖相,厉声说:“不行,肯定不行。我娶三姨太,高兴,不给我助助兴那怎么行?晚上我哪来的劲?不让你们白唱,猜一个,一块大洋,算一算,划算不划算?”
回去的路上,王老永劝鲜儿:“鲜儿,师父知道你难,可大伙得活呀。我早就对你说过,咱吃开口饭的是下九流,人家不把咱当人看,咱是人家的耍物,你就是不听。事到如今你后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咱要是不唱,到哪儿弄一千块现大洋啊?”鲜儿犹豫了半天,咬咬牙说:“师父,我应下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我唱!”
闯关东 第一部(60)
陈家院内张灯结彩。戏台下,陈五爷和大小老婆、三姨太坐在方桌旁,嗑着瓜子喝着茶听戏,一个叫小栓子的小仆人伺候在左右。宾客们分别围着三张桌子依次而坐,陈家的护院分别站在院内各处。戏台上,大机器正在演唱着二人转《十八猜》:
猜一猜姐儿头发辫儿啊,
姐儿头发辫儿,
乌云遮满天哪,
七个隆咚八个隆咚店哪啊。
再往下猜啊,
俺不让你猜,
俺偏要猜呀……
厢房里,鲜儿忙活着给大伙上妆。王老永满脸愧疚地跟在鲜儿身后,说:“鲜儿,难为你了,师父也没有办法,好不容易揽了一出戏,赏钱又多……唉,我无能,叫徒弟受这么大的委屈,我心里难受哇!”鲜儿回过头,冷冷地说:“师父,别说了,我认了,为了戏班子,我什么都能舍得。”
院内戏台下,陈五爷兴奋得脸都扭曲了,狂呼道:“好啊,往下猜,六块大洋了。”其他看戏的人也跟着哄闹。院内戏台上,大机器继续唱着:
猜一猜姐儿肚脐眼儿,
姐儿的肚脐眼儿,
就在那上边啊,
七个隆咚八个隆咚店哪啊……
大机器好歹比画完《十八猜》,《大西厢》调子骤起,鲜儿与大蜡花合着器乐的节奏舞着手帕上了台。两人一个亮相,台下顿时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陈五爷说:“这丫头,不上妆就能迷死人,上了妆真叫人他妈的抗不住,活活的一个狐狸精。”三姨太说:“你呀,就是邪性。”陈五爷说:“这还叫邪性?瞧我今儿晚上的吧。”三姨太说:“德性!”
陈五爷站起来,对来客说:“诸位,待一会儿就出彩儿了,保管叫大家大开眼界。”来客说:“五爷,什么彩儿?透透口风吧。”陈五爷说:“不到时候不揭锅,你就擎好吧!”
戏唱到张生与莺莺相会了,王老永、大机器等戏班子的人都紧张地盯着鲜儿。戏台下,陈五爷又站起来说:“诸位上眼吧,到见红的节骨眼上了——‘小秋雁’扯啊!”
戏台上,鲜儿听见了陈五爷的吼声,很听话似的从腰背后扯出了一块绸布,但却是一大块白绸布!在红彤彤的舞台上煞是显眼。台下的观众哇的一声愣了神,台上的乐师们也不知所措,停了手中的家什,音乐骤停!
王老永、大机器大惊失色。戏台下,陈五爷已是暴跳如雷,说:“小秋雁,你不是人揍的,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没完!今天晚上就没完!”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戏台上,鲜儿面色冷峻地看着陈五爷,这让陈五爷更是气急败坏,手指着鲜儿大发雷霆说:“就你个小样,敢跟我较劲!给我把她抓起来!”
陈家护院从各个方向跑上戏台,刹那间台上一片混乱!戏台一侧,王老永绝望地说:“毁了,戏班子的饭碗砸了,彻底砸了!”
陈五爷一招手,冲进几个护院,不由分说捆了王老永出了屋。屋外早已备好了木架。众人押着王老永,把他吊在木架上,身体呈“大”字状。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手执一条长鞭候在一边。陈五爷在木架前坐下,呷了口茶,吩咐道:“把戏班子人都叫来吧,鲜儿姑娘也请出来,平时都是他们唱戏给人看,今天也让他们瞧出戏吧。”几个家丁把鲜儿带到院里,大机器等人也给领了进来。陈五爷也不抬头,手指一抬,那持鞭大汉便挥了鞭子抽到王老永身上。一开始,王老永还硬挺着,可是不一会儿,他的号叫声便响彻在院落里,身上的夹衣早已是碎为布片,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见。鲜儿一脸悲愤地看着王老永。大机器哭着劝鲜儿说:“鲜儿,你就应了吧!再这样下去,师父的命就没了,戏班子还要活呀!咱现在说别的都没用了。”鲜儿默默地流着泪,一时无语。大机器长叹一口气说:“老天爷呀,你真是睁不开眼了吗?”
闯关东 第一部(6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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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 第一部(61)
大蜡花走到鲜儿面前说:“鲜儿,事情闹大了,你就忍心看着大伙进班房?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
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忽然抬起头来严厉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把鲜儿往死里逼啊!作为师兄,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大机器,带着师弟和鲜儿走吧!我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他姓陈的遂了心意!走!都走!马上走——”
大机器等人眼含热泪,爬到王老永面前哭喊着说:“师父——”
始终流泪无语的鲜儿,走近王老永,哽咽道:“师父,咱们都得好好地活着!”
她径直走到陈五爷跟前,低声道:“把我师父放下来。”陈五爷对旁边的护院做个放人的手势,盯着鲜儿问:“鲜儿姑娘得有点表示呀。”鲜儿不再说话,低头进了陈五爷的房。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热泪纵横地喊着:“鲜儿,你不能去啊!”
背身而去的鲜儿,好像没听见一样……
大机器、大蜡花、小迷糊等戏班子的人跪在地上看着鲜儿的背影。大机器泪流满面,突然间像疯了似的,狠命地磕着头,号啕大哭!已经被放下来的王老永老泪纵横……
王家戏班的所有人跪在祖师爷的牌位前,王老永喃喃地祷告说:“祖师爷保佑,保佑鲜儿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们对不起鲜儿啊,可实在没有办法了,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咱是菜板上的一块肉啊!”
忽然屋门被推开,一个陈家的护院走进说:“人给你们送回来了,陈五爷说这事就算了了,你们走吧!抬进来!”
四个护院抬着躺在门板上的鲜儿走进屋内,鲜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双眼紧闭。众人呆呆地看着,王老永俯下身子轻声地唤着说:“鲜儿……”鲜儿慢慢睁开双眼,看着师父无力地说:“师父,咱走吧。”
寒风呼号,草木凋零。凄厉的唢呐声中,王家戏班的马车又上了路。鲜儿躺在车上对大蜡花说:“师哥,叫师傅来,我问句话。”大蜡花跑到王老永跟前说:“师傅,鲜儿要跟你说句话。”王老永急忙跑到马车旁边说:“鲜儿,有什么话跟师傅说。”鲜儿孱弱地说:“师傅,咱还是往北走吗?”王老永说:“对,再往前走就到黑龙江了。”鲜儿叹道:“关东怎么这么大哪?”王老永说:“咱走走停停,边走边唱,道就觉得远。”
鲜儿腮边又带了泪:“师父,戏班子我不能呆了,留下总是给你添麻烦,把我扔下吧,我不走了。”王老永抹着泪水说:“鲜儿,你救了大伙儿的命,咱就往你要去的地方走,去找你男人,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元宝镇!”鲜儿说:“师父,不能啊,不能为了我断了大伙的生路呀,咱们班子哪个没有家里的牵挂?大伙的饭碗就在这儿啊!”王老永说:“鲜儿,别说了,到哪儿都能吃碗饭,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元宝镇!”鲜儿说:“师父,我不走了,再走就会死在道上的,也不会找他了,我没脸见他。”王老永说:“你要回老家?”鲜儿说:“也不回了。”王老永:“那你要到哪儿去?”鲜儿说:“先找个地方住下,好好想一想。”
王老永沉思了一会儿,说:“鲜儿,这样吧,我在附近的屯子里有个熟人,我给你留些钱,你先到他那儿养病。病好利索了你就直奔烟囱山,那儿有个伐木场,找我的朋友老独臂,他是我的生死之交,一定会收留你的。”鲜儿说:“谢谢师父。”王老永动情道:“鲜儿,咱不管遇到什么难处,千万得好好地活着!”鲜儿微微一笑说:“师父,鲜儿记住了。”
王老永含泪带笑说:“鲜儿,咱们师徒一场,情如父女,眼下即将分手,别怪我这个当师父的没本事——”鲜儿眼见师父伤感不已,有意打断师父的话说:“师父,从认识你到现在,鲜儿还从来没听到过您唱的戏。”王老永明白了鲜儿的意思,忙说:“孩子,师父今儿为你唱出《阴魂阵》。大伙把家伙咂巴起来!”
王家班边走边唱,在秋风中扭啊喊啊,苍凉的音调回荡在一片苍茫浩瀚的天地间:
闯关东 第一部(62)
往前看不见阳关大路哇,
往后看不见白马将军。
叫声高郎回去吧,
金銮宝殿见主君。
娘舅他若准了你的本,
将令一下发大军。
大军发到寿州地,
好破这座阵阴魂。
现如今为妻我身怀六甲,
是男是女我也不知闻……
3
金把头手持短棒呼喊道:“伙计们,给我上,金坑就是咱们的命啊!”金夫们迎着来犯者扑去。牛得金一跃而起,朱开山一把没拉住他。两帮金夫们为夺金场展开了大械斗,斗得腥风血雨日月无光。
金把头这时却悄悄地溜到大石头后边躲了起来,朱开山拖着小金粒紧紧跟随其后。
金把头吃惊地说:“你……”朱开山冷笑着问:“你呢?”金把头说:“我……”朱开山说:“不要怕,我保护你。”金把头狠狠地瞪了朱开山一眼。朱开山嘿嘿一笑。
官兵马队来了,镇压双方的逗棒人,河套里一片混战,一排排山东淘金人倒下了……朱开山默默地看着。
械斗后的河套上,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受伤者的呻吟响成一片,直叫得人心里头发颤。朱开山扶起奄奄一息的牛得金,牛得金断断续续地说:“老朱,我不行了,悔不该来这儿呀,我的那些金疙瘩埋在林子里那棵核桃树下,要是能带出去,换点钱捎给我老婆吧,他们等着钱活命呀……”话没说完断了气。
真是秋风怒号,山川含悲。金夫们把大械斗中死去的弟兄们埋葬了,山坡上又多了十几座山东人的坟墓。朱开山悲愤地对众人说:“弟兄们,我觉着咱们都该用脑子想想怎么能活着出去的事了。要不然咱这些人没准哪天也得埋在这儿。为了咱们的爹娘、老婆孩子,咱也不能糊里糊涂地撂在这儿。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想马上出去还不太行。这段时间,大家都动动脑子,想想办法。当然,更重要的是,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找一个最好的机会,闯出去!”众金夫神态不一地听着。
4
王班主说的山场子在一所山林深处。刚落了场大雪,漫山遍野一片白,更给山场平添了一份寂静。
木帮头子老独臂和一个女人在喝酒。这个女人人高马大的,说话粗声粗气,很有点儿爷们的爽利劲。因为她头上还罩块红头巾,山场子老少爷们便都叫她做红头巾。老独臂抿了一口烧刀子,说:“这场雪不小,没有这东西驱寒还真不行。”红头巾嘻嘻笑。老独臂一愣,问:“你笑什么?”红头巾说:“我还有个驱寒的法子。”老独臂意会了,笑骂说:“山场子这么多人你忙活得过来?熊玩意儿你。”红头巾浪笑着说:“有心开饭店,不怕大肚汉。”
门开了,扑通一声,一个雪人倒了进来。老独臂没回头说:“又来了个拍山门的!”红头巾赶紧跳下大炕上前查看,惊呼说:“把头,是个女的!山场子一开,又来了做皮肉生意的。”老独臂冷漠地说:“死的活的?要是死了就扔山下喂狼吧,要是还有口气就给她口热汤热饭,打发到山下去。昨儿我做了个梦,梦见老把头说,山场子最近不能留生脸儿。”红头巾跑到门外抓回一把雪,用雪把那女人揉搓醒了,又伸开两手,噼里啪啦把她浑身拍红,让她活泛了血脉。红头巾道:“哟,好俊的俏脸呢!”这个雪人正是奔波而来投奔老独臂的鲜儿。鲜儿环顾屋子,孱弱地说:“我这是到了哪儿?”
红头巾粗野地说:“不用问就是个浪玩意儿,到这儿干什么?”鲜儿有气无力地说:“大姐,我是山东来的,闯关外到了这儿。”红头巾说:“闯关外?那你跑山场子来干什么?”鲜儿说:“唉,和没过门儿的女婿走散了,没地方去了。大姐,求求你了,给我口吃的,我跟你细说。”红头巾掰了块饼子,倒了碗水,说:“给!一边吃着一边说。”鲜儿啃着饼子说:“大姐,我是和没过门儿的女婿从老家跑出来的,一路奔关外来了,谁知道路上他出了事,眼看要死了,为了救他的命,没法子我就把自己卖了……”
闯关东 第一部(63)
鲜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一路艰辛,红头巾却冷笑道:“拉倒吧,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痴情的女人?”鲜儿说:“大姐,信不信由你,我说的可都是真话。”红头巾说:“不管怎么说,把头说了,吃饱了送你下山。走吧。”说着出门,套上雪爬犁,回屋说:“走啊,就别磨叽了!”拖着鲜儿就上了雪爬犁。
鲜儿抓着雪爬犁死活不走,哀求说:“大姐,我实在没地方去了,求求了,你们就留下我吧,要我干什么都行啊!” 两个人僵持着,老独臂出来了。
鲜儿抱住老独臂的胳膊说:“爷爷,你就可怜可怜我,留下我吧。”她猛然发现老羊皮袄是只空袖管,又惊又喜地说,“爷爷,你就是老独臂?”老独臂嗔道:“我这老独臂是你叫的!”鲜儿说:“爷爷,你认得王老永?”老独臂说:“你说王家戏班的王老永?怎么不认得?他是我的拜把子弟兄,我们是生死之交。”鲜儿惊喜地说:“爷爷,我是他的徒弟小秋雁啊!”老独臂大惊说:“啊?你就是小秋雁?听说过,你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屋里说话。”
鲜儿已经说得泪流满面。老独臂仰天长叹道:“唉,想不到王老永有这么一场劫难。他要你投奔我来的?”鲜儿说:“师父看我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就打发我来投奔你了。这下可好了,我可找到家了,爷爷,你就留下我吧。”老独臂沉默不语。
鲜儿说:“爷爷,你答应了?”
老独臂指了指红头巾,说:“小红,门口雪窝子里还埋着半只野狍子,都给鲜儿,你还是送她下山吧。”鲜儿大惊道:“爷爷,你不收留我?”老独臂说:“孩子,不是我不收留你,这老林子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就是一个男人在这里待上一年都得扒层皮,这儿不是你端饭碗的地方,你还是另寻生路吧。”鲜儿说:“爷爷,我是走投无路了,没地方去了,你就留下我吧。”老独臂无情地说:“多余的话别说,赶快给我走人!”
红头巾却火了,说:“你这个老独臂,老轱辘棒子,怎么就一点儿交情不讲呢?人家大老远地投奔你来了,又是你把兄弟的徒弟,怎么就不能给她碗饭吃?”老独臂拍着桌子吼道:“你知道个屁!她和你一样吗?人家是好人家的闺女!咱这儿是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她要是在这儿学坏了,我对得起把兄弟吗?啊?”
红头巾说:“你怎么知道她就能学坏?我一个人在山上怪孤单的,正好来了个妹妹,你就留下她给我做个伴儿,我卖我的炕,她可以唱戏养活自己,那咱山场子不就热闹了? 今儿这件事我就越过锅台上炕了,你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鲜儿,跟我走,看他能把你怎么样!”说罢,把鲜儿领到里屋。老独臂看着两人的背影自语道:“留吧,留下也是麻烦,遭罪的日子在后边呢!染缸里捞不出白布来!”
鲜儿感激地说:“红姐,谢谢你。”红头巾说:“谢什么?浪得你。鲜儿,你留下可是留下了,真想靠唱戏吃饭?”鲜儿说:“嗯。”红头巾说:“打算长久待还是待两天就走?”鲜儿说:“我也没个准主意。”红头巾说:“不打算找你男人了?”鲜儿摇摇头。红头巾说:“怕他不要你了?”鲜儿点点头。红头巾愤愤地说:“天下的臭男人都一个德性,他们到处玩女人行,自己的女人别人碰碰就像掘了他们的祖坟。”说着神色黯然了。鲜儿说:“红姐,你怎么啦?”
红头巾愤愤地说:“想起老东西刚才的话心里有气。我就不是好人家的闺女了?想当年我也是一掐冒浆的黄花闺女,许给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媳[奇`书`网`整.理提.供]妇,临出嫁前几天晚上去听戏,不知叫哪个拉血的鬼摸了一下屁股,我‘啊’地叫了一声,女婿就不要我了。我冤不冤死了!”
鲜儿说:“后来呢?”红头巾说:“后来就臭在家里了,瞎子瘸子都不稀地要我。”鲜儿说:“以后你就再没出嫁?”红头巾恨恨地说:“没有。没出嫁,也没闲着,打那以后我就到处偷男人,偷一家就把一家作得人仰马翻。后来叫人家捉住了,把我绑着扔到河里。也是我命不该绝,老独臂把我救了,打那以后我就跟着他闯山场子。”鲜儿说:“红姐,没想到你命也是这么苦。”
闯关东 第一部(64)
红头巾说:“鲜儿,要我说,你死活不能找你男人了,你不是黄花闺女了,他指定不会要你了,就是要了你,你在他面前一辈子也别想抬头了。一个女人,怎么活不是一辈子?我现在活得就挺痛快。你还唱什么戏?像我一样,卖,谁给钱就卖给谁,痛痛快快有什么不好?你说呢?”
鲜儿说:“红姐,我不卖,我只卖艺不卖身,只要在山场子有口饭吃,我可以给木把子唱戏,做饭,缝洗衣裳。”红头巾说:“傻不傻死了你!你年轻,长得又俊,出手就是好价,趁年轻攒两个钱,攒够了下山,有钱怎么不能找个对心思的主儿?”鲜儿摇头说:“红姐,我不能那么做,就是杀了我也做不出来!”红头巾说:“哼,还是没逼到时候,逼到时候了,扔块饼子你都能干。”
正说着,门外传来木帮伙计的喊声:“红头巾,开门,哥儿几个来了,给你焐被窝呢。”红头巾说:“我的主顾来了,你先躲避一下。”鲜儿慌忙躲到外屋的暗处。红头巾欢快地喊:“来了,排好队没有?别像上回似的打起来!”开门把几个爷们引到里屋说,“进去吧,大炕热乎乎的,把腚烫秃噜皮不包赔。”不一会儿里屋传来了打情骂俏的浪声。
鲜儿吓得开门跑出屋子。老独臂正在屋里烤着火,喝着小酒。鲜儿小心地跑进屋,倚着门,抚着胸口,惊魂未定。老独臂踢过一个木墩子,没吱声,鲜儿坐下。两个人烤着火,一句话也没有。
第九章
1又是一场好雪,朱开山家的院落笼罩在飘飞的雪花中。这天是小年,文他娘早早做了饭,等着两个孩子回家,先回来的是传武,他背着下套用的行囊,手里拎着一只冻僵的死野兔,披着一身雪花走进屋。他将行囊和死野兔扔在一边,随后拍打着身上的积雪,走近锅台,掀起锅盖拿出一个饼子一边吹着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文他娘有些生气地说:“还没熟呢!”传武头也不抬地说:“我饿了!”文他娘说:“你这一天都跑哪儿野去了?不饿不知道回家是不是?”传武不耐烦地说:“你别唠叨了!我不是套野兔去了吗?”
文他娘说:“传武,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爹出去淘金到现在连个信也没有,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倒好,一天到晚不着家,游手好闲的,就知道惹祸!你爹临走前嘱咐你跟夏先生学做生意,可你才学了几天就跑回来了,就知道整天钻山沟子……”传武刚要犟嘴,却见母亲正用围裙捂着脸有了哭声……
传武低声说:“娘……”文他娘说:“你爹临走时说最多三五个月就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个信都没有,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怎么办哪!”传武望着娘,良久,突然转身拿起自己打猎下套用的行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文他娘一愣,起身喊道:“你上哪去呀,大雪封山了!”
外头鞭炮声零星传来,传杰和玉书拎着点心,踏雪走进院内。传杰推开屋门,喊着:“娘,娘,我回来了,玉书也来了。”却没人应答。
传杰来到上屋,看到上屋的炕上,娘盘腿端坐,呆呆发愣。玉书想要说点什么,传杰连忙阻止,悄声地问:“娘,今天过小年,你……”文他娘动也没动,轻声地说:“又是一个没良心的!刚才跟你二哥多说了两句,他闷头就走了,看样子是找你爹去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什么时候能回来……”
传杰说:“二哥皮实,娘不用担心他,他不给娘闯祸就不孬。”玉书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地打量着屋子,说:“大娘,你家收拾得挺利索。”文他娘笑了一声,起身倒了一炕山货说:“闺女会说话。吃吧,都是他二哥在山里采的。”玉书说:“二哥真走了?”文他娘说:“这二马蛋子,不管他,他呀,走到哪儿都能刨找点吃的,饿不着。”玉书说:“都怨我爸,他要是不辞了二哥,二哥也不至于跑了。”文他娘说:“别肚子疼了怨张别古,这事该怨我,我要不说那几句气话,他不会走。”
闯关东 第一部(65)
传杰插话说:“娘,二哥那人你还不知道?上来二皮脸管呲管撸,上来小脸子,一口喝不着豆就尥蹶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文他娘说:“还有脸说他?你不也是一个味儿?一句话不对心思,小脸儿就勾勾起来,几天不说话。可就有一样好处,不会骂人。”传杰说:“还有一样,不会打人。”文他娘说:“你拉倒吧,平时你脾气是绵。嗯,上来哑巴狠儿也够呛。”
文他娘说:“上次,你逮了一只老耗子,给耗子屁眼塞上黄豆,又缝了放回去。耗子憋得难受,回到窝里见谁咬谁,一憋气儿家里的耗子断了根儿。”玉书听着咯咯笑道:“传杰呀传杰,你的鬼心眼儿就是多。”
文他娘说:“玉书呀,传杰不是俺夸,这孩子别看心眼儿多,仁义,会体贴人,将来要是成了家,拿着老婆孩儿不知会怎么高贵呢,闺女要是睁开眼了,找这样的爷们儿就是烧高香了,也不知哪个闺女有这眼光。”边说着边抓起一把山货塞在玉书手里。
玉书笑着说:“小屁孩儿,谁愿意嫁给他,天天还得给他晾晒……”传杰举着烧火棍进屋,吓唬玉书说:“玉书,你……”玉书夸张地抱着脑袋说:“大娘,你看他啊,要撒野!”文他娘哈哈笑着说:“闺女,不怕,他就会虚张声势,借个胆儿他也不敢动你一指头。”传杰有意转换话题,指着窗外说:“雪下大了。”文他娘看着窗外飞扬的雪花,脸子阴下来了,说:“三个在外边的,哪个叫人省心呀!”
2
山场子林区里,临时搭建起一座山神庙。山场子马上要举行隆重的祭山神仪式。老独臂亲自摆上供果,又上了香。鞭炮声响起。
老独臂跪在木帮队列的前面,扯着嗓子狼嚎般地吼唱道:
山神爷爷老把头,
不用忧来不用愁。
俺们今天来拜你,
香火齐了你受用。
保佑木帮顺当当,
木头顺着江水流。
拼着性命做木头,
挣了钱就买头牛。
老婆孩子有依靠,
再来供养老把头……
鲜儿跪在地上,望着山神爷,一脸的凝重。红头巾跪在地上,却满脸虔诚。众木帮随着老独臂叩了头。老独臂长吼了一声说:“山神爷发话了!开套了!开锯了!”空旷的山林中回响着众木帮的喊声:“开套了!开锯了!”
远处一颗参天大树下,两个木帮伙计得了令,扯起大锯飞快地拉锯着大树的底部。
老独臂率众木帮在一边庄重地看着大树将倾,两个伙计又抡起开山斧,一左一右用力地砍着被锯过的树基。树木发出“咔咔”的响声。老独臂与众木帮一齐喊山道:“顺山倒了!”大树果真听懂人言似的顺山坡倒下。木帮欢呼雀跃,互相拥抱。
老独臂笑吟吟地喊:“好啊,顺山倒,好兆头,今年不错,都好好干吧!”众伙计在雪地里跳跃着分头跑向山林,开始了一年的伐木工作。鲜儿初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惊奇至极。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的红头巾对鲜儿说:“妹子,这帮野男人好玩吧?”
山场里冷,雪域冻土,寒气逼人。
山场里更热,众人伐木,热火朝天。
鲜儿不觉来到山场已有半月,简单的日子让她渐渐抚平了内心的伤痛。
这一天,她穿着一个大皮袄踩着积雪在林子里慢慢地走着,环视着林海雪原,忍不住唱了一嗓子:
哎咳咿呀咿呼咳……
走一山又一山,
山山不断,
过一岭又一岭,
岭岭相连……
这嘹亮的一嗓子穿过林海,响遏行云。正在伐木的木帮众伙计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神情不一地听着鲜儿的唱声。唱兴未尽,鲜儿低声哼着曲调从山林中走出,忽然看到一帮爷们停了手里活神态专一地打量她,她怔住了。
鲜儿有些害怕,转身欲走,众人却上前围住她,七嘴八舌地撩拨起来,一个说:“闺女,真俊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闯关东 第一部(66~70)
闯关东 第一部(66)
另一个有些煽动性地对大家说:“开锯那天我就看上她了!弟兄们,咱们以后有的忙活了!”众木帮七嘴八舌地说:“问问她,卖不卖?”“这么俊的闺女,搂着睡一宿死也够本了。”
鲜儿吓得不知所措,往后退着说:“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弟兄们,还等什么?趁着老把头不在,先摸一把呀!”好几个人呼啦上来就要动手动脚。鲜儿惊呼道:“救命呀!”红头巾呼哧呼哧跑来,一顿乱棒打在木帮头上。木帮嗷嗷怪叫,作鸟兽散。
红头巾拤着腰喊道:“都给我听好了,这是我妹子,谁要是敢动她一指头我就摘了他的茄子,和他玩命!”
她骂完了木帮,又回过头训斥鲜儿说:“你这个骚货,怪不得男人看见你像苍蝇见了血似的,你这么鲜亮进山场子给谁看?放臊啊!浪丢丢的唱什么曲儿呀?你是叫春的猫啊?这可是十冬腊月!”
鲜儿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说:“红姐,我唱惯了,一时不唱嗓子眼痒痒。”红头巾说:“嗓子眼痒痒?你还哪儿痒痒?早看了,也是个骚货,早晚和我一样,是个卖大炕的主儿!”鲜儿恼了,说:“谁是卖大炕的主儿?我不就是唱了一口吗?唱唱的都是卖大炕的吗?”
红头巾说:“你那是唱唱吗?那是什么动静?麻不麻死了!不是叫春是什么?”鲜儿说:“你才叫春!你卖大炕都卖大炕呀?还有脸说人!”红头巾一个高儿蹦起来说:“好啊,你敢骂我!”一个大背包把鲜儿扔进雪窝里。鲜儿像只小母狼向红头巾扑来,说:“我和你拼了!”红头巾哈哈地笑着说:“行,还有点血性!”夹起鲜儿向马架子跑去。
传武背着打猎下套用的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窝子里艰难地行进着。为了壮胆,他不断地用木棒敲打树干,同时扯着嗓子乱吼道:“啊——,哦——”他自己也记不清离开家有多少日子了。从出了门就下雪,天地一片白茫茫,让人连方向都难辨。他逢人就打听淘金的五道沟,打听朱开山的信儿,可谁也没给过他一个准儿。眼见天冷似一天,雪快封了路。他拣了条山路走,想到林里找块避风的地方。
远处传来木帮喊山的声音:“顺山倒喽,迎山倒喽,横山倒喽!”
传武停下脚步,循着喊声看去。只见千米外的山林里,一棵棵大树倒下,一团团雪雾腾起。众木帮一片喊声:“横山倒喽,顺山倒喽,迎山倒喽!”传武侧耳听了一会儿,加快了步伐,却听“啪”的一声,左脚一阵剧疼,他突然被一个狍子套套住了,他拼了命地挣扎着,可是套越勒越紧。
屋里,红头巾和鲜儿正在给木帮缝补衣服。鲜儿有些感激地对红头巾说:“红姐,我知道你那样对我是为我好……”红头巾做个手势止住鲜儿,倾听着屋外的声音说:“好像有什么动静。毁了,一定是狍子套着人了,我得去看看。”
传武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红头巾跑过来,笑眯眯地端详着传武,却不给他解套。传武挺横,说:“笑什么?没看见我被套住了?给我解套呀!”红头巾笑说:“我当套了什么,原来是个孩崽子,不在家咂你娘的奶,跑这儿干吗?”传武瞪着眼睛说:“爷们儿出来散散心,你管得着吗?”红头巾咯咯笑着说:“好大个爷们儿,还穿开裆裤吧?我看看,小雀儿睡醒了没有。”说着要解传武的裤腰带。
传武捂着裤裆喊道:“你要干什么!”红头巾笑着说:“嘿,还知道害臊!让姑奶奶看看。”说完就动了手,传武忙用另一条腿扫倒欲要解自己裤腰带的红头巾,并顺势用力夹住她的头,然后双腿合力,使红头巾动弹不得。红头巾使劲地挣扎着,传武死命地夹着她,两个人一时间僵持着。
红头巾喘息着说:“臭小子,力气还不小。给你解套吧,看样你比一头骡子好使。”传武不放心地说:“说话当真?”红头巾说:“姑奶奶说一不二!”传武松开腿,红头巾爬起给他解了套。传武问:“你下的套?”红头巾说:“算我晦气。好了,走吧。”
闯关东 第一部(67)
传武说:“前边有山场子?”红头巾说:“你问谁?”传武说:“这儿除了你还有谁?”红头巾说:“我没名没姓吗?”传武说:“我知道你叫什么?”红头巾说:“你鼻子下长的什么?塞饭的窟窿?不会问?”
传武说:“那你叫什么名?”红头巾说:“少教,对大人说话没有称呼吗?”传武说:“你真啰唆,你叫什么名?”红头巾说:“就叫我红头巾吧,不行,叫红姐。”传武说:“红姐,前边就是山场子?”红头巾说:“你问这干什么?”
传武说:“我想做木帮。”红头巾哈哈大笑说:“奶毛没干就想做木帮?回家吧。”传武沮丧地说:“回不去了。”红头巾说:“怎么了?”传武说:“找不着我爹我坚决不回去!”红头巾说:“看不出来,小小的人儿天大的胆儿。走吧,回去跟你娘认个错儿,撅起屁股让她狠狠打一顿就完事了。你太小,把头不会收留你的。”传武说:“家,我现在是肯定不回了,挣点钱去找我爹。”
屋里两面大炕,当中生着大炉子,炉里烧着柈子,炉子周围烤着木帮的靰鞡、包脚布、湿棉裤什么的,烟气腾腾。几十个木帮休憩的休憩,打闹的打闹。老独臂围着炉子烤饼子。红头巾领着传武进了屋,对老独臂说:“把头,又来了个闯山场子的,交给你了。”老独臂一看是个生脸,顿时拉下脸来:“谁叫你把他领来了?这不是个孩子吗?打发他下山吧,我这儿不收。”
红头巾说:“是我领的吗?我下套子套住的,非要来咱山场子,我甩不掉他,是他自己跟来了。”老独臂说:“你总是有说词!母狗不放骚,牙狗哪能跟着腚转?”红头巾说:“谁放骚了?我看他是块做木帮的料,你别看他人小,一身的力气,不比头骡子好使?”
老独臂笑骂道:“娘的,说着说着漏兜了,放屁的工夫你也能舞弄一个,试过了?”红头巾咯咯笑着说:“他呀,儿马蛋子,没开扎的萝卜一个!”老独臂一挥独臂,说:“那就先领你屋去吧,给他弄点吃的,愿意拾掇你就拾掇拾掇,完事就送他下山。”传武央求说:“把头,留下我吧,等过了这两个月的蹲裆雪,开了山,不用你撵我,我就找我爹去!”红头巾拖走传武,说:“走吧,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跟我走。”
红头巾领着传武回了自己屋,鲜儿正在屋里给木帮们缝补衣服。她抬头一看,不禁一个愣怔,这个一身打猎行头的青壮小子不是传武吗?传武也认出了鲜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使劲揉了又揉,走到跟前,试着叫道:“鲜儿,是你吗?”鲜儿从床上跃下来,也叫道:“传武!”
两人情不自禁,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红头巾吃惊道:“你们认识?”鲜儿流着泪说:“红姐,这就是我对你说的传文的弟弟,老二传武。”红头巾笑道:“闹了半天是一家人,我去烀狍子肉。鲜儿,还不叫你叫兄弟上炕暖和暖和!”
红头巾在屋外烧上柈子,支上锅,又端来一笸箩雪,化水煮狍子肉。里屋,鲜儿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传武也哭着说:“鲜儿姐,没成想你遭了这么多罪!”鲜儿说:“这么说你哥一直没信儿?”传武说:“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娘的眼睛快盼瞎了。鲜儿姐,咱不在山场子待了,跟我回家吧,回去娘不知会怎么高兴呢!”
鲜儿摇着头说:“传武,姐不能去你家了,姐嫁过人,又当过戏子,姐……”传武说:“姐,那不是你的错儿……”鲜儿说:“传武,什么都别说了,姐这一辈子毁了,认命了,你还是回去吧,这儿不是养人的地方,你何苦来受这份罪呢?”传武说:“姐,你不走我也不走,我给你做个伴儿,咱俩一起在这儿混,我一定要混出个样来,让我娘看看,我就不信没三儿有出息。”鲜儿望着传武:“你能吃得了苦?看见木帮是怎么干活的了?”传武摇头说:“没看见。什么活不是人干的?别人能干我就能干。”鲜儿说:“吃了饭我领你去看看,看看你能不能吃这份苦。”
闯关东 第一部(68)
3
一拨拨木帮抬着巨大的木头,呼着号子,你追我赶,每一步都迈得气势磅礴。
伙计们呀——哎唷!
向前赶呀——哎唷!
憋足劲呀——哎唷!
别松气呀——哎唷!
挣了钱呀——哎唷!
别乱花呀——哎唷!
莫耍钱儿呀——哎唷!
莫耍烟儿啊——哎唷!
见了娘们儿躲着走呀——哎唷!
山东还有老婆孩儿呀——哎唷!
众人吆喝着,每个人的脸都通红,双肩因为过度用力而使身体微倾着,虽是寒冬,斗大的汗粒却挂在他们额头。
传武和鲜儿惊呆了,他俩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鲜儿说:“传武,你能吃得了这份儿苦?”传武说:“只要能陪着姐,什么苦我都能吃!”鲜儿叹口气说:“还不知老把头留不留你呢。这样吧,他们住在那儿,姐不方便去,你去看看老把头在不在?”
传武径直进了木帮伙计的屋,好奇地看着屋子,摸摸这儿,摸摸那儿,突然发现了酒壶里的酒,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木帮疲惫不堪地收工回来,拥进屋里。众木帮烧柈子的,烤鞋袜的,啃干粮的,各自忙活着。一个叫老刁的精瘦的汉子拿起酒壶要喝酒,却发现酒壶空了,大喊道:“谁他妈的偷酒喝了?大个子,是不是你喝了?”大个子说:“没有啊!”大家互相猜疑指责。老独臂进了屋,呵斥道:“吵什么?鳖吵湾呀!”大个子说:“把头,有人偷酒喝了!”老独臂说:“谁偷了?偷了就认账,别他妈的像娘们儿似的夹夹咕咕,爽快点!”
大炕暗处突然传来了鼾声,只见传武正在昏睡。大个子过来闻了闻传武的嘴,揪起传武就打,说:“他妈的,是这兔崽子偷的!”传武疯狗似的咬着大个子的胳膊不放。大个子一声惨叫蹿出老远,说:“哎呀娘呀,这狼崽子,咬死俺了!”众人大惊失色。老独臂微微笑着说:“嗯,是只兽儿!兔崽子,过来!”传武过来。老独臂说:“想留下不是?”传武说:“说什么也不走了。”
老独臂说:“那好,只要你答应我个条件。”传武说:“你说。”老独臂说:“这个月十六是我的生日,我要好好庆贺,三天之内你给我拖回只狼来就收留你。”传武说:“你说话算数?”老独臂说:“我出口的话句句都是砸进木头里的钉子,拔不出来!”
传武在自己打猎用的行囊中拿出个套子,在林中选了个地方埋设下,自己在不远处溜达了半天,却连个狼影也没见着,腹内已空空的,无奈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马架子。鲜儿堵在门口,问:“传武,套着了?”传武摇摇头。鲜儿说:“你到底会不会套?”传武说:“傻狍子和兔子什么的都套过,就是没套过狼,都差不多吧?”鲜儿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吃没吃饭?”传武说:“谁也不给。”鲜儿说:“跟我来吧。”
红头巾从外边进来,盯着传武说:“鲜儿,你把吃的给他了?你个贱货,把头怎么说的?这三天不管他饭,让他自己刨食,你给他吃的算怎么回事?看上他了?想吃童子鸡是不是?口味挺高的!”鲜儿说:“红姐,别说得这么难听,他是我弟弟!”
红头巾冷冷地对传武说:“你当老独臂真的过生日?他一年不知要过多少生日,一要整治人就过生日,把人撵出去套狼。你只有两天的工夫了,你不知道这个老独臂,他的毒性大着呢,皇帝老子也难叫他改口!”
传武又摇摇晃晃地进了林子,下好的套子还是空的。他守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倚在树干上慢慢地睡着了。鲜儿赶着雪爬犁来了,她知道这个朱家老二的性子,哪里放得下心,果不然,她赶到的时候,传武已经冻僵了,她拍着他的脸说:“传武,你醒醒,千万不敢睡了,睡过去就没命了!”鲜儿稳住神,努着劲把传武拉到爬犁上,往回路奔去。
回到屋,她把传武放到炕上,用雪擦着他的手脚、胸膛。冻僵的传武毫无知觉。始终在里屋冷眼观望的红头巾破口大骂道:“你个骚货,等不及了?”鲜儿委屈地说:“红姐,他都冻硬了,我看他太可怜了!”红头巾火气挺大,说:“活该,是他自己找的!”说完摔门而去。
闯关东 第一部(69)
良久,传武终于被搓醒了,轻声地说:“姐。”鲜儿心疼地哭泣着说:“传武,你把姐吓死了,你还是离开山场子吧,姐求你了!”传武也哭着说:“姐,你不走我就不走,我死活要和你在一起。明天我还要去,我一定会套着狼的,大哥不在眼前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了!”说着说着,又昏睡过去,嘴里喃喃地说,“姐,我还冷,你搂着我睡一会儿吧……”
鲜儿红了脸,但还是搂住了昏睡的传武,轻轻地哼着歌谣:
悠啊,悠啊,
快点睡觉别哭了。
狼来了,虎来了,
瞎子背着鼓来了。
老虎妈子跳墙了,
舌头伸出老长了,
正在窗外望你哪。
咬猪了,咬羊了,
宝宝你可别哭了……
鲜儿唱着,唱着,一串串泪珠滴到传武身上。见传武睡熟了,鲜儿给他盖好被,横横心进了木帮屋。老独臂正在抽烟儿上神儿,瞅了她一眼没吱声。鲜儿说:“爷爷,你就放过传武吧,别折腾他了,留下他吧!”
老独臂磕磕烟袋锅子说:“这是山场子,不是戏班子,这儿的角儿是我,不是你,轮不到你说话!让他套狼自有我的道理,他没有能耐套着狼就没能耐待在这儿,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能待住的都是兽儿,是长着獠牙的兽儿!告诉他,套不着狼就别回来了,明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鲜儿说:“爷爷,你的心肠怎么这么冷呢?不能先让他在这儿干几天试试?他要是你的孙子呢?”老独臂说:“我的孙子?要是我的孙子我早就一顿乱棒打走了!你也别费唾沫了,我要到场子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传武醒了,披上衣服就要走,鲜儿把一个雪爬犁交给他,说:“传武,赶着雪爬犁去吧,这是红头巾借的,今天要是套着了更好,实在套不着早点回来,山场子不留你,姐也不在这儿待了,姐下山。”传武笑着说:“姐,你答应跟我回家?”鲜儿摇摇头说:“你的家我是不会去的,找个主儿嫁了吧。”
传武急了,说:“姐,不能啊,你不等我哥哥了?”鲜儿伤心道:“别说他了,我和他就当是一场梦,我早就寻思开了,和他有情没缘,成不了夫妻。”传武感动地说:“姐,你昨天是不是哭了?”鲜儿说:“什么也别说了,快走吧!”
传武赶着雪爬犁在林中飞驰。一会儿工夫,赶到下套子的地方,传武惊呆了,他惊喜地看到,狼套上分明套着一只狼!那狼已经死了,身体冻得梆硬。传武从套子上卸下狼,装上雪爬犁,打了个响鞭飞驰而去。一路上,他大声地对着林海笑着,喊着:“套着了!套着了!山神爷收留我了!”
他扛着狼走进屋子,鲜儿跟在他身后。传武把狼重重地摔到地上,大声地说:“把头,狼套着了!”众木帮围拢过来,议论着:“啊?真套着了!好大一只狼呀!”“这小子,还真有点玩意儿!”大个子有点不信,踢着狼说:“不是条狗吧?”老独臂过来,蹲下看看,毫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对传武说:“行了,留下来吧。大个子,你带他吧。”鲜儿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独臂没再说话,回身进了里屋,红头巾正在里头炕上坐着。老独臂一双眼睛凝如点漆,盯着红头巾,冷笑着说:“这只狼是你挂到套子上的吧?”红头巾说:“怎么会是我呢?我有这能耐?”老独臂冷冷道:“你瞒不了我,是你用枪打死了狼,又把枪眼用松油堵了挂到套子上。看来你真是喜欢这个孩子了!”红头巾淡淡地说:“看出来了?我是喜欢!我喜欢他浑身野性,像只小野兽!”
传武在劈柈子,手起斧落,一起一伏间,他青春的力气和朝气尽露无遗。红头巾嗑着一把松子倚在门边上,出神地看着。传武看看她,说:“红姐,谢谢你。”红头巾问:“谢我什么?”传武说:“我听大个子说了,那只狼是你给我挂在套子上的,你疼我,护着我,我以后要好好报答你。”红头巾说:“不用谢,也不图你报答,我还会护着你的,你什么时候身上没有野味了,我就不管你了。过两天你就得上山抬二杠,到时候我就看你是不是个爷们。哎,我可告诉你,你以后离鲜儿远点儿。”传武愣了,问:“为什么?”
闯关东 第一部(70)
红头巾说:“你要是和她在一块儿,时间长了就什么都不是了!”说罢扭身走了。传武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怔怔地站在那儿。
4
归楞大战开始了,哼唷咳哟的号子声不绝于耳。喊山声此起彼伏:“顺山倒了!排山倒了!迎山倒了!”木帮八人一帮,抬着巨大的原木前行。采伐的两个人一组,用快码子大肚子锯锯树,用开山斧“要楂”。
红头巾抬着木头跟木帮叫号:“爷们儿们,加把劲呀,今天日子好,谁超过我今晚就犒劳他,和他放大炕!”大个子兴奋地说:“是啊?伙计们,还要命吗?赶快跑啊!”木帮伙计你追我撵,林子里充满了活力,打远看,只见一根根原木朝前蹿。
木帮老刁带着自己的一帮人扯开了嗓子唱荤曲,大个子带着另一帮简短地应和着:
谁的屁股圆呀?
咱妹子呀!
谁的脸子俏呀?
红头巾呀!
杨柳小腰。
委实好哇!
大脚片子。
没处找啊!
……
一直干到入了夜,大家才回屋吃饭。大个子从屋外进来,悄悄地对传武说:“伙计,红头巾叫你去呢。”传武说:“叫我?去干什么?”大个子笑了笑说:“你忘了?今天归楞,咱们这帮赢了,红头巾点名要招待你呢。正在大热炕上等你呢,快去呀!”传武笑了笑说:“我不去。”
木帮起哄道:“别叫他了,是个没长把的!”“就是有把也没能儿。”“他见过什么?别吓着孩子!”传武被逼急了,忽地站起来说:“有什么呀!不就是女人吗?”说着朝外走去。
他走到红头巾门口停下脚步,有些犹豫。鲜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揪住他,厉声地说:“传武,你不能进去!”传武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鲜儿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说:“姐,你的力气不小呢。”鲜儿道:“你才多大就不走好道!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啊?给我回去!”
红头巾推开门,说:“我当是谁在门口吵吵呢,鲜儿,是你呀!我和小兄弟热乎热乎,你插的什么杠!想虎口夺食儿不是?没你这么干的。”鲜儿央求说:“红姐,他还是个孩子,你放过他吧!”红头巾说:“怎么了?我是害他吗?他大小是个男人。你别饱汉不知饿汉子饥,他这么大了,也该给他放放闸了。”
鲜儿红眼了,说:“红头巾,你今天要是把他勾引坏了,我和你对命!”说完一把揪住红头巾撒开了泼。红头巾火了:“唉哟嗬,和我撒泼?今天我还把他要定了!”两个人撕扯起来。红头巾力大无比,抱起鲜儿扔进雪窝,拽着发呆的传武进了屋子,反身把门扣上。她拉扯着还在发呆的传武,边走边说:“瞧你这傻样儿,赶快脱下靰鞡,上炕!”传武迷惑不解:“上炕?上炕干什么?”
红头巾把传武拽到炕沿边坐下:“说你傻还真傻呀?山场子的活,今天活着明天还不知埋哪儿,有口气就受活受活吧,姐今天就让你尝尝做男人的滋味儿,别死了还是个童子鸡,赶快脱靰鞡!”还在发呆的传武面对咄咄逼人的红头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红头巾见此,双手捧着传武的脸,温情地挑逗着说:“不喜欢姐吗?姐不中你的意?”说着脱了披在身上的红棉袄,露出红肚兜,一对豪乳顶在胸前。她爬到床上对传武嫣然一笑说:“来啊,快上来。”传武两眼死死地盯着红头巾的胸脯,喘了粗气。
红头巾伸出一只手,抓过传武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悄声地说:“快把衣服脱了,上来。”传武不知何故,身体突然一僵,随即“妈呀”一声,捂着裤裆跑出去——他跑马了。红头巾哈哈大笑,笑过自语道:“这孩子,还挺有意思,脸皮儿薄,招人喜欢。”
传武从屋里开门跑出,忽然看到鲜儿站在雪地里瞪着他。传武走近鲜儿,认真地说:“姐,我啥也没干,真的没干。”鲜儿望着他直哭。传武问道:“姐,你怎么了?我真的没干,我要是撒谎,我就不得好死!”
闯关东 第一部(71~75)
闯关东 第一部(71)
鲜儿一把捂住传武的嘴说:“别再说了!姐信你……传武,原来姐巴望你留在这儿,咱好做个伴儿,可现在姐盼着你赶紧走,这不是个好地方,你走吧!”传武说:“姐,你光说这儿不是好地方,那你怎么不走呢?我还是那句话,要走咱就一块走。”鲜儿眼泪流下来,说:“姐走不了啦,没有地方去啊,姐没人要啊!”
传武也哭着说:“姐,不能啊,我哥回来会要你的,你都是为了他呀,他不能不长良心!他不要你,我就宰了他!”鲜儿被传武的话打动,情不自禁地抱着他失声痛哭。红头巾站在门里,怔怔地看着他俩。
老刁病了,疼得在大炕上打滚儿折腾,呻吟不停。其他人无奈地看着。传武急切地问旁边的大个子说:“大伙怎么都跟没事似的?再不想办法救他,他可就完了!”大个子淡淡地说:“兄弟,你初来乍到,头次见这种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干咱们这行的,命硬不硬,老天爷说了算。”
老独臂擎着三棱子大马蹄针走进屋,说:“老刁怎么了?我看看。”大个子说:“老刁肚子疼,抗不了啦,你快救救他!”老独臂观察着老刁,面无表情地说:“看这样够呛,放放血试试吧,活过来算他命大。死了就算他命中注定。你们给我按住他。”大个子、传武几个把老刁按住。
老独臂用三棱子大马蹄针挑着老刁的身子放血。一股鲜血滋了老独臂一脸。老刁挣扎了一回,渐渐地没声息了。大个子说:“把头,人不行了。”
老独臂抹去脸上的血,翻了翻老刁的眼皮,一挥手,冷冷道:“抬出去扔了吧,妈拉个巴子,临死还作索我一脸血,晦气!”传武目睹着这一切,向老独臂投去仇恨的目光。老独臂读懂了传武的眼神,恶狠狠地说:“别拿眼睛斜楞我,如果你还想干这一行,你的下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就是走出山场子也逃不出水场子!”
山场子林区临时搭建的山神庙里供着鸡鸭鱼肉加坚果,那是林区里供奉山神爷的供果。传武在家里养了嘴馋的毛病,又正是青春淘气的年龄,他早就瞄上了这些供品。隔三差五就会寻摸点打牙祭,这一天,他看看四周没人,又把手伸向供果。忽然几个木帮呼喊着从隐蔽处跑出来,说:“抓着了,是你这小子!”
传武被绑着,押回山屋子。老独臂抹搭着眼皮说:“他偷吃山神爷供果,犯了山规,按老规矩办,放到老林子里去吧。”鲜儿跪在地上哭求道:“把头,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他还小啊,不懂事。”老独臂说:“谁求情也没用,不能破了规矩,破了规矩是要遭山神爷报应的,要是能回来那是山神爷饶了他,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吧。”
密林深处,几个木帮扔下被蒙着眼睛的传武,又赶着雪爬犁疾驶而返。传武挣扎着揭开蒙眼睛的黑布,顺着雪爬犁的印辙追去。可追了一段,漫天飞雾,再也寻不着车辙的印痕,传武踉踉跄跄地跋涉在密林,他迷路了。
山场子红头巾的马架子这边,鲜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说:“红姐,他回不来了,一定是叫狼吃了,我找了这么久,找不着啊,怎么办啊!都是我害了他,早知道是这个下场,我就听他的话下山好了。呜……”红头巾烦躁地说:“你就会哭,哭起来也浪丢丢的。唉,我再去找找吧。”
鲜儿说:“等等,我也去!”红头巾回身一脚把鲜儿踹回屋里,说:“挺你的尸吧,到哪儿也是个累赘!”
筋疲力尽的传武终于走出密林来到路边,他再也坚持不住,靠着路边的树木缓缓倒下。红头巾策马驶来,抱起传武,摸摸他的胸口,放到马上,又策马返去。
到了山场路口,他把传武推下马,说:“你自己回去吧,千万别说是我救你的,要不然你还活不了。”传武站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老独臂,我早晚要杀了你!”红头巾冷笑道:“得了吧,你不是他的对手!”传武不服道:“不就是一个独臂老人吗?有什么呀!”红头巾说:“你呀,不知道他的根底!你知道他早些年是干什么的?”传武摇头。
闯关东 第一部(72)
红头巾说:“他当过捻子,还是个头领。”传武大吃一惊,说:“真的啊!他杀过人?”红头巾说:“想知道?去问他!”红头巾从怀里掏出一块熟肉,扔给传武说:“慢点吃,别噎着。”然后兀自策马而去。传武看着手中的熟肉,充满感激地注视着离去的红头巾。
5
老独臂坐在桦树皮桶里,传武给他仔细地搓澡,惊诧地看着老独臂一身的伤疤。老独臂眯缝着眼睛说:“孩子,说实话,自己找回来的?”传武没吱声。老独臂说:“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不会让你死的,她喜欢上你了。你小子,有女人缘啊。”
传武探询道:“爷爷,你老家是曹州的?”老独臂说:“嗯?她对你说了什么?这个骚娘们儿,那张破嘴早晚要给她缝上!”传武抚摸着一个个伤疤说:“爷爷,这些伤疤都是你当捻子的时候留下的?”老独臂不语。
传武说:“这个,刀疤吧?我爹也有一个。”老独臂说:“你爹真是义和团的?杀过洋毛子?”传武说:“真的!”
老独臂道:“你说这个疤?这是我身上的第一块疤。那时候我和你现在的岁数差不多,我姐叫本村的恶霸老财糟蹋了,让他们全家糟蹋了,为了给姐报仇我入了捻子,带着弟兄攻进恶霸老财的围子,我一口气杀了恶霸一家六口,留下这块刀疤。”
传武倒吸一口凉气,道:“爷爷,你下得去手?”老独臂轻描淡写道:“仇到了不报就得死的时候杀人就红了眼,过后也不忍,可绝不后悔。”传武说:“那这些呢?”老独臂说:“这些呀?一块疤就是一场恶战,就是几条官兵的人命,没有什么好说的。”
传武说:“这个好像不是刀疤,也不是枪伤,像是咬的牙印。”老独臂突然哈哈大笑说:“你说这个?那一年我在哈尔滨遇上了一个俄罗斯娘们儿,大伙都叫她大洋马。”传武说:“俄罗斯娘们儿?我还从来没见过,漂亮吗?”
老独臂说:“漂亮,奶子比你的屁股都大,走起道儿来乱颤,迷死人。这娘们儿,缠着我不放,死活要我娶她。我是自在惯了的人,不想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有一晚上和她热乎够了,我说要和她分手到山场子做木帮,她非要我带着,我没应承。这臭娘们儿,抱着我就咬,我把她的屁股都打肿了还是不撒口。那是女人吗?是兽儿!我可告诉你,俄罗斯娘们儿可不敢招惹,劲儿特别大,上来那股劲儿没完没了,又撕又咬,没几个爷们儿能抗得住。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还不懂。”
传武说:“爷爷,你的胳膊是怎么丢的?叫官兵砍了?”老独臂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刀砍的吗?那一年我在老林子里遇见了一只虎,那虎看样好多日子没吃食了,肚子溜瘪。唉,你武艺再高也和它没法使,人家不接招,什么螳螂通臂,不理睬,张着大嘴扑过来就咬。我也是急了眼,就势把胳膊捅进老虎嗓子眼儿里了。老虎噎得直翻白眼儿,可到底把我胳膊咬掉了。我一看,娘的,吃亏的买卖咱不能干,不能舍本儿,忍着痛把手里木棒捅进老虎屁眼里。老虎没尝过这滋味儿,吼又吼不出来,撒欢儿跑了。约摸半个月以后吧,我见老虎死在林子里。老远地看着,我就奇了怪,这老虎怎么长着两只尾巴?近前一看,哈哈,一只是真尾巴,另一只是我那根木棒,还插在老虎的屁眼里呢!”
说到这里,爷儿俩哈哈大笑。
笑够了,传武问道:“爷爷,你离开老家小四十年了吧?想不想?”老独臂的脸又冷了下来,说:“老家的亲人被官兵杀绝了,我没老家了,老林子就是我的家。”传武说:“爷爷,听口音红姐也是曹州人,你们是老乡吧?”老独臂说:“嗯。”
传武说:“她一个女的怎么到山场子来了?”老独臂说:“唉,都是闯关东的人,谁没有段伤心的老事呢?就别揭人家的疮疤了,打听人家的老底儿在咱这儿是犯忌的。我今天不知怎么了,对你说了这么多,有些事我对谁都没说过,怎么都告诉你了呢?你可不能给我说出去,说出去我就要了你的小命!”
闯关东 第一部(73)
传武说:“爷爷,你就放心,我把你说的话烂到肚子也不会对别人说。”老独臂似乎在想些什么,自语道:“这两个孩子,就是岁数差得大了点,性子倒也合得来。唉,顺其自然吧。”传武说:“爷爷,你说些什么?”
老独臂回过神来说:“没说什么。”
冬日深夜的林场,静谧中透出阵阵寒气,红头巾马架子外,大个子哼着小调走来。传武挡住去路。大个子说:“传武?你要干什么?”传武说:“我不让你进去!”大个子说:“关你屁事?滚!”传武说:“我让你滚!”大个子说:“欠揍你!”两个人打了起来。
两个男人的战斗很快以传武的头破血流结束了。里屋,红头巾为传武擦着脸上的血,鲜儿从旁边帮着忙。红头巾对传武说:“你这是干什么?姐是愿意,你打人家干什么?”传武说:“姐,你三番五次救了我,就是我的亲姐姐,我敬重你,我不让你这样活着!”红头巾训斥道:“你小孩子懂什么?这就是日子!”传武说:“姐,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家的闺女,你不该这样,别这样了,我挣钱养活你。”
红头巾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把传武搂在怀里说:“好弟弟,姐不用你养活,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可要好好活着,活得像个爷们儿!鲜儿你说呢?”一直听着两个人说话的鲜儿真诚地说:“红姐,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话,真好!”
第十章
1金场金夫们住的木屋前头的空地上,两个已经冻死的金夫被绑在木桩上。金大拿流着泪对金夫们说:“伙计们,我是真不愿意看到这一出啊,可到底让我看到了!我这心里像刀扎的一样啊,在流血呀!为了运金,王大牙死了,大金粒死了,他俩也活不成了,我当大柜的能不心疼吗?可心疼能替了他们吗?就算我不惩治他们,官兵能饶了吗?还有那些靠咱们金场吃饭的马帮呢?死在咱自己人手里还能捞个囫囵尸首,落到他们手里就更惨了。运吧,想运就运吧,谁也抵挡不了金子的诱惑,我也想运,可我更怕死。”他看了众金夫一眼,一指金把头说,“你是把头,给他们把后事办了吧,尽量风光点。天哪,自己的伙计死在自己的手里,我早晚得遭报应啊!”
朱开山死死地盯着他,默默无语。老烟儿、小金粒等人神情不一地听着。埋了人,荒野中又多了两个簇新的坟丘。见多了这场面,金夫们已习以为常,默默看一会儿便各自散开,只有朱开山一直凝望着、沉思着。大黑丫头赶着马车载着酒从山外回来,看见朱开山,忙跳下车说:“老朱大哥,怎么?又踢蹬了两个?又是为了运金?”朱开山仰天长叹道:“唉,看来这运金比登天还难,我也想开了,白干一场就白干一场吧,大柜说得也对,金子再金贵也比不上命啊,我要净身出山了。”
大黑丫头笑着说:“都是这么说的,可老金沟没有一个甘心净身出去的,谁见金子不眼红?那是什么?是房子,是地,是三妻四妾骡马成群,攥到手的金子没有放下的!再说了,凭什么白干一场呢?”朱开山说:“人和人想的不一样。”
大黑丫头说:“唉,也许吧。大拿、把头还有官兵土匪,这是架在老金沟里外的三张网啊,插翅难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管,听我一句劝吧,不要玩命,我是为你好啊!”朱开山说:“你劝不劝的对我没用,我身上可一点儿金子也没有,我怕什么?不干了,没意思,头开春我要走了,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吧,还是土里刨食最安稳。”
大黑丫头深深一笑说:“不回去?上车吧?”朱开山说:“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大黑丫头赶着车走了。朱开山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黑丫头一边赶着车一边唱起关东民谣:
跨海往北穿,
来到关东山。
走过大酱缸,
金沟把身安。
挖着金疙瘩,
心里好喜欢。
喜欢不喜欢,
闯关东 第一部(74)
明年开春看。
金沟白骨多,
死的都是淘金汉,
都是淘金汉……
她竟唱得泪水涟涟。
万籁俱寂,众金夫正在熟睡。金大拿踹开屋门进来,金把头和保镖打手们跟在他的身后。金夫们迷迷糊糊睁开眼,金大拿笑吟吟地说:“伙计们,都回来了?昨天晚上外边挺冷的吧?除了老朱和小金粒,其他人都到金把头那屋里坐坐吧。他那儿炉子烧得正热呢,还烫着好酒。他会好好招待大家的。”金把头晃悠着手中的木棒,软中带硬地说:“都跟我走吧。”
朱开山和小金粒躺在炕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金把头继续道:“大伙儿别害怕,咱们就是去聊聊天,说说你们昨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只要把事情能说明白,柜上绝不会跟你们过不去,走吧!”众金夫虽然不情愿,但在金大拿和金把头的威慑下,不得不起身穿衣服。
金大拿走到朱开山跟前,客气地说:“老朱,去我那儿坐坐?”
朱开山跟着金大拿进了他的屋,却见屋内摆了一桌好酒好菜,不禁有些发愣。只是隔壁不时传来一阵金夫的惨叫声。朱开山面露惧色,金大拿笑盈盈地说:“这是金把头在和他们聊天呢。没事,坐吧。”
朱开山小心地解释着说:“掌柜的,这件事我可没掺和。”金大拿说:“我知道。我呀,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义气人,佩服!最叫我佩服的就是讲义气的人。来,今天咱老哥儿俩喝一壶。”
朱开山说:“我可不敢和掌柜的称兄道弟,你太抬举我了。”金大拿说:“说哪里话!能和你朱老三交朋友是我的造化,坐下,喝酒。”朱开山说:“那我就造次了。”
金大拿说:“唉,我呀,你们都误会了,是不是以为我和大伙过不去?错了,都错了!你们淘的金最后都落到谁的手里了?我可一粒也没到手啊,那都是官家的。我就不想自己弄点?就不想发财?错了!我比你们谁都想!可想归想,这金子是随随便便能运出去的吗?你往四周看看,官家和马帮把金沟围得铁桶阵似的,那是一张网,我也是被这张网罩住的人,插翅难逃。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在金沟里有眼线!”朱开山故作惊惧道:“是啊?真想不到!眼线会是谁呢?”
金大拿说:“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你,藏得很深,到底是谁呢?我一直在琢磨。”朱开山说:“不管是谁和我没关系。”金大拿说:“别呀,别说没关系,咱叫它有关系。老朱,我是十分倚重你的,我想和你联手,咱们一起干,从这张网里转出去,出去咱们就大秤分金,你意下如何?”正说着,忽听窗外有声响。两人急忙走出去。窗下雪地里一排细碎的脚印,两个人察看了半天,竟然是狍子蹄印。金大拿长舒了一口气说:“吓我一跳,没事,回屋。”朱开山说:“你先回,我去看看,给掌柜的弄个狍子回来。”金大拿说:“也好,快去快回,还等着你喝酒呢。”
朱开山朝前追查而去,他循着狍子蹄印一直来到山林里,越走越深。突然,一支飞镖从脸边擦过,带着声响钉在树干上,一个黑衣蒙面人的身影闪过。朱开山脱口而出道:“好镖!身后的弟兄,现身吧。”
刚说完,又是两支镖飞来。朱开山闻着风声,疾步侧身躲过,随即蹽起大步在雪地里追逐那黑衣蒙面人,追了一会儿站住,说:“兄弟,你要是英雄就露露脸,咋也得让我会会吧!”黑衣人却不言语,只见他身影略做停顿后,又闪藏在一棵大树后。朱开山向这棵大树跑来,不想脚下一空,暗叫“不好”,人已掉进了树边的一个陷阱里。朱开山在陷阱里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陷阱上有人说话:“别想出来了,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临死告诉你两句吧:带着沙金谁也别想出金沟,金大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接着便听见脚步声远去。
白天的酒馆内空空如也。酒馆里屋,大黑丫头坐在炕上发愣。朱开山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大黑丫头连忙跑过去,扶住他说:“老朱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闯关东 第一部(75)
朱开山说:“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刚才出来尿尿,一出门看见一只狍子站在门口,那狍子见了我吓了一条,扑腾一下就跪下了。我一看,这不是送到嘴边的肉吗?刚想过去拿现成的,谁知狍子又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往西跑。我哪能舍弃?跟着就追,追着追着就掉到一个雪窝里了。”
大黑丫头说:“哎呀,你看多危险?跟我进里屋,给你洗洗擦擦。你也太冒失,这要是掉到陷阱里就没命了!”说着搀扶起朱开山向里屋走去。朱开山边走边打量着酒馆内说:“你这儿咋这么清静?”大黑丫头说:“大白天的,都这样。”
里屋,大黑丫头端上一壶热酒说:“老朱兄弟,刚才这件事我越寻思越危险,来,喝壶酒压压惊。”朱开山说:“也没有什么。”
大黑丫头为朱开山擦洗着伤,说:“你们这些留在金沟过冬的,我看了,都在心里打小算盘,心事都不轻呢!那都是叫心事拽的,你也一样!你们自己觉得溜精八怪,外人看得清奇$ ^书*~网!&*$收*集.整@理清楚楚。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真的,我是真心为你好,你看不出来?这个金场吧,听老人说道光年间就开了,最盛的时候来采金的好几万人,每天出金子四五百两,你算算,一年出多少?可直到现在,还没听说有几个人带着金子逃出去的,淘金人自己有金子,那是他们做了几百年的梦!”
朱开山说:“是呀,淘金就是挣工钱,要是有梦就不好了。哎,你们女人不做这样的梦吧?做啥梦呢?”大黑丫头又卖弄风情说:“做啥梦?就是梦着有你这样的爷们儿厮守一辈子。”朱开山喝了碗里的酒,抬起腚说:“好了,做你的梦吧,我走了。”
大黑丫头拖住朱开山,怨艾地说:“你呀,怎么就是不近娘们儿呢?叫人琢磨不透!坐下,我还有话对你说。”朱开山说:“有啥话?说。”大黑丫头说:“朱哥,我知道你家里有老婆孩儿,嫂子也漂亮,我喜欢你,这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指望你明媒正娶,也不想缠着你不放,知道你是女人裤腰带拴不住的爷们儿,我就想要你在这儿也安个家,我和嫂子两头做大,你看不好吗?”
朱开山哈哈大笑说:“大黑丫头,你当我真是不好女色的人吗?就你这姿色,要是撂给从前的朱老三,你早就是我被窝里的心肝肉了!拨拉拨拉指头算,不算窑子娘们儿,我裤裆下过的女人一打不止。”大黑丫头大惊说:“你……真的?”
朱开山说:“有一回我靠上了一个大户的姨太太,事儿犯了,叫人家抓去骟了!哈……”
2
朱开山和金夫们密谋运金。老烟儿说:“嘘!这回老朱答应和咱们一块儿走,前几回他说时候不到,都说中了,这回大伙都要听他的。起个誓,不听他的不得好死!”大伙响应说:“对,起个誓,不得好死!”
老烟儿说:“老朱,你说吧,怎么走?”
朱开山紧锁眉头说:“咱们为啥一回回走水?土匪有眼线,这个眼线非常厉害!这一回这么办,大伙身上谁也不许带金子,空走一趟。”小金粒不解地问:“空走?不带金子出去干啥?”朱开山说:“你小孩子不懂,这趟你就别去了。”
当夜,朱开山带着同屋的伙计们钻进了白桦林,东寻西摸,终于走出了金沟,众人刚舒了口气,蓦地,一队官兵举着枪矛正往这边巡逻过来。金夫们回头就跑,没跑多远,又一支队伍包围过来,为首的骑个大马,一脸凶相,金夫们认得是老林里的土匪头子老路。金夫们大喊道:“不好,中了埋伏了!”一个个便要东跑西窜。
朱开山厉声喝道:“都给我稳住!”大伙站住了。老路率土匪围过来说:“站住,干什么的!”朱开山说:“老金沟淘金的。”老路说:“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老金沟的?这么晚了想到哪儿去?”朱开山说:“当家的,我们这几个伙计本来想在这里猫个冬,开春接着干,想家想得不行了,要回家。”
老路冷笑说:“我看是想运金想得不行了。给我搜!”土匪们不由分说过来搜身,却一无所获。老烟儿神色惊慌,老路下了马走到他跟前,把手伸进他的嘴里抠着。老烟儿止不住恶心,“哇”的一声吐出一段猪大肠。一个土匪捡起猪大肠,检查着,惊呼道:“老大,这里藏着金疙瘩!”
闯关东 第一部(76~81)
闯关东 第一部(76)
老路说:“好啊,挟金潜逃,按规矩办,杀!”话音未落,但见刀光一闪,老烟儿的人头已落地。金夫们一声惊呼,朱开山也仿佛吓得瑟瑟发抖。
老路走过来看了朱开山一眼,哈哈大笑道:“熊样儿,尿裤子了。”土匪们一阵哄笑说:“兔崽子,就这点胆气还想运金?滚吧!”朱开山和大伙抬着老烟儿的尸体仓皇地跑回金沟内。一个土匪不解地说:“老大,他们怎么又跑回去了?”老路说:“傻瓜!他们这趟是来探路的。”
朱开山和金夫们葬了老烟儿,朱开山默立无语。良久,他悲愤地说:“大伙都看到了,这一回咱们是探路,不让大家带金子,要是大家都像老烟儿这样不守誓约、心不齐,这金子一辈子也运不出去!”一个金夫说:“这回是官匪联手,咱们做得密不透风,是谁泄露出消息的呢?我看眼线就在咱们这些人中间。”朱开山说:“咱们都是生死弟兄,不要互相怀疑了。”
朱开山和金大拿喝着酒。朱开山说:“大柜,我认了,这辈子是走不出金沟了。”金大拿说:“我在这儿干十多年了,地理不熟还是人头不熟?都熟。运金的事不想吗?想,做梦都想!为什么迟迟没敢动手?古人云,要做大事得有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有了,还没化冻,大酱缸还能过去。地利呢?我熟。就差人和了,你要和我联手就齐了。不过嘛……”
朱开山问:“不过啥?”金大拿说:“不过要想运金……哎,我问你,你是要命还是要金子?”朱开山说:“命和金我都要!”金大拿问:“能不能舍一个?”朱开山说:“一个不舍!”金大拿说:“这是何苦呢?”朱开山说:“我不能白干一场!”
金大拿说:“古人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想得金就得舍命,没有肯舍命的这金子还是运不出去。”朱开山说:“咋个舍法你说说。”金大拿附耳对朱开山说了几句。朱开山听罢大惊失色。
朱开山回了自己屋,把同屋金夫召集到一起,说:“金粒,把门关严了。我今天听大柜说了个办法,咱想运金的不妨一试。办法说起来也简单,八个字:舍命吞金,运尸过关。”大伙惊呼说:“啊!”
朱开山说:“大柜说得对呀,咱们用过的方法,走的路线,官家和土匪都再熟悉不过,咱就是再搭上几十条人命也没有用,这个办法还没人用过,也就这一个办法了。”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横下心来,决定抓阄来定吞金的人。
唯一不说话的是小金粒,他见众人铁了心,哭着哀求说:“叔叔大爷,我劝你们别干了,咱们要金子干什么呀?我可是死活不干!”一金夫说:“不行!就咱这些人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不干的就是眼线,谁也不能草鸡!”小金粒又哀求朱开山说:“干爹,求求你,我不加入你们一伙,放了我吧。”
朱开山一跺脚说:“已经定下的事谁也别求情,没有别的出路!不过吞金的不能白死,咱要立个契约,把他的尸首运回山东老家,给他家里置几亩好地,没娶亲的娶房阴亲。”一金夫说:“合情合理,谁不守信约整死他!”大伙说:“对,整死他!咱们喝血酒发毒誓。”
众人咬破中指喝了血酒,发了毒誓。朱开山说:“老天爷在上,我们九个人,此番运金,死者为尊,厚葬养亲,不守信约,处死无论!”大伙说:“死者为尊,厚葬养亲,不守信约,处死无论!”
残酷的抓阄开始了。说来也邪,谁最害怕,那阄还就认准谁,正是小金粒抓到吞金的阄儿。小金粒如遭雷轰,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众人说:“叔叔大爷,我不想死呀,饶了我吧!”
金夫们火了,说:“这兔崽子,孬种!他不吞今天就打死他,豁开肚子藏金!”说着动了手。朱开山冷冷地看着这场面,一声不语。小金粒说:“别打了,我吞还不行吗?我就有一个请求,你们今天让我和大黑丫头见一面,告个别,也不枉她疼了我一场。”朱开山声色俱厉地说:“不行!”小金粒哭号着说:“干爹,为什么?”
闯关东 第一部(77)
朱开山冷冷地说:“为啥?你知道!”小金粒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到地上说:“干爹,你……”朱开山长叹一口气说:“你呀,好赖也是一条命,好了,吞金我替你了。”大伙说:“老朱,你这是怎么了?疯了!”
朱开山大手一挥说:“谁叫我是他干爹呢?就这么定了!”众金夫敬佩地看着朱开山,不禁赞道:“老朱,没见过你这样的爷们儿,你的后事我们一定办得风光!”小金粒抱着朱开山的大腿哭着说:“干爹,你也不能死呀!”朱开山扯起小金粒说:“好了,别哭了,我领着你见见大黑丫头,我和她的酒账还没结呢!”
朱开山带着小金粒进了酒馆。一进门,朱开山手腕上稍一加力就卸了小金粒的膀子,小金粒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柜台边的老果子一看事情不妙,拔腿想跑。朱开山说:“这是你的,还给你!”一扬手,一支飞镖已扎进他的咽喉,老果子仰面倒下。大黑丫头一看,瘫坐在地,惊恐地指着朱开山说:“你……”
朱开山道:“不错,你有眼力,我就是朱开山,你可以报官领赏了。”大黑丫头嘴哆嗦着说:“我……”
朱开山说:“不用说了,你是土匪的眼线。我明天又要运金了,你可以给土匪报信了,可惜老果子不灵了,你得亲自出马了。”小金粒哭喊着说:“娘,俺干爹要吞金了,他是替我的,别让干爹去死啊!”大黑丫头紧紧地抱着小金粒哭着说:“孩子,今天娘也活不成了,咱们造的孽太深了!”朱开山怒目圆睁,盯着大黑丫头说:“我就没看见天底下有你这样黑心的娘们儿!你的心比蛇蝎还要毒吗?我那些弟兄的冤魂能饶了你吗?你说,这都是为了啥?”
大黑丫头哭着说:“事到如今我只好说实话了。不错,我是土匪的眼线,老果子也是,他跑马帮送信。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大金粒、小金粒是我的儿子,是我的眼线,可我是被逼无奈呀,我的闺女还在土匪手里攥着,我不做眼线闺女就要被土匪糟蹋啊,往死里糟蹋……你杀了我们娘们儿吧,死在你手里我不怨,我知足!”
朱开山说:“杀你?我这双手杀过洋人无数,还没杀过平民百姓,老果子是头一个,他咎由自取!不杀你我是念着你的好,我知道,那天掉到陷阱里是你放了我一命。”
大黑丫头扑通一声给朱开山跪下了,说:“老朱大哥,你就是不杀我我也要劝你一句,官兵土匪还有大小把头眼睛都盯着金子,你防了东防不了西,别和大伙往网上撞了。”朱开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死活我认了。大黑丫头,往后做人别这么累,带着孩子走吧,眼前的事怎么了结你看着办吧!”说罢径直出门而去。
他没回金夫屋,而是往金大拿屋里去,到了门口方要敲门,只听得屋里头金大拿和金把头在低声商谈。金大拿嘿嘿笑着说:“这一招兵书上写着,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金把头说:“大哥,你这一招真够绝,咱们这回可是万无一失。完事以后咱们老麻子沟四舅家碰面,你可不能卷金子跑了。”金大拿说:“怎么会呢?怎么说咱也是表亲。”金把头一笑说:“你跑了我也不怕,嫂子和侄子我早就托人给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你找不到他们,我能。”金大拿大惊失色说:“你……”
金把头说:“大哥,别多心,我是为你好,你还看不出来吗?”金大拿哈哈笑了,说:“我多什么心?是你多心了。咱们俩这么多年了,大哥是什么人你心里还没数吗?一言九鼎,四舅家见。”金把头侧耳说:“什么动静?”金大拿说:“你放心,那些彪子正在做美梦呢。”
朱开山小心收了步子,回了自己屋。屋里鼾声震天,伙计们都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他悄悄地爬上炕躺着,两只眼珠子像灯泡直闪亮,似在琢磨着什么。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清早,金把头安排了酒菜,手捧大碗酒敬朱开山等金夫说:“兄弟们,今天的事大柜就不便出面了,大伙心照不宣吧。喝了这碗酒咱们就启程,一路顺风,干!”大伙干了碗里的酒。
闯关东 第一部(78)
金把头拿起桌子上用猪肠子裹了的金疙瘩说:“老朱兄弟,看你的了。托住一口气,吞了,是生是死就看老天爷的了。”朱开山说:“把头,事到如今我没二话可说,我这些弟兄你好好照看吧。”金把头说:“好说,你就放心。”朱开山说:“把头,不太好吞,给我再来碗酒送送。”金把头取了酒。朱开山咽了口唾沫,忍着恶心将那猪肠子往嗓子里送,翻滚腾挪,表情痛苦,好不容易进了肚子,人也渐渐昏迷。金夫们大哭道:“老朱大哥,你可要挺住啊!”金把头吼道:“哭什么!赶快上路!”
两辆雪爬犁在雪野急驶。一辆载着几个弟兄和朱开山,一辆载着金把头等人,在雪原上卷起两团雪雾。一路疾行,前边就到了五道沟的路口。只见一彪人马候在路头,竟是官兵和土匪。雪爬犁不得不住下,众金夫内心慌乱不已。
一个官兵头目说:“站住!干什么的?”金把头说:“长官,一个伙计死了,送回老家。”官兵头目说:“有没有夹带?”金把头说:“没有,绝对没有,长官不信就搜搜看。伙计们,让长官搜一搜。”
官兵头目说:“活人不搜,搜死的!”金把头一愣说:“长官,死者为尊,就别打扰他了。”官兵头目说:“少废话!弟兄们,给我搜!”两个兵丁搜遍朱开山的身上,一无所获。
官兵头目冷笑着说:“给我剖腹!”大伙慌了,围住朱开山说:“长官,不能啊!他是死人啊!”官兵头目哈哈大笑说:“死人还怕剖腹吗?剖!”金把头拉开大家说:“长官要剖就剖吧。”大伙蒙了,说:“把头你……”
金把头说:“我怎么了?说让你们就地儿埋了你们不听,咱没有夹带怕什么?长官,剖吧。”一个兵丁举刀上前,金把头及金夫们紧张不安地看着。孰料朱开山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兵丁笑出了声。
举刀的兵丁惶恐地说:“我的妈呀,这个人诈尸了!”金把头及众金夫们看着朱开山惊呆了。朱开山“哇”的一声呕出一堆猪肠子,大呼道:“噎死我了,贪嘴差点要了我的命啊!”官兵头目狂笑着说:“妈了个巴子,还说没有夹带,这是什么?”
官兵与土匪们手持兵器将众金夫围起。官兵头目指着肠子说:“看看吧,里边有些什么。”一个兵丁用刀挑开猪肠子,仔细地翻着说:“咦?什么也没有啊!”金把头面如土色,大呼道:“啊!出鬼了!肯定出鬼了!”金夫们也惊呆了。
官兵头目深感意外:“嗯?什么也没有?消息不会有误啊!我就不信了,每个人都给我搜!”兵丁上来挨个人搜身。一个兵丁从金把头背着的包裹里搜出一段猪肠子,说:“长官,在这里!”官兵头目掂着藏有金子的猪肠子,狞笑着走到金把头的跟前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按大清律,斩!”几个兵丁上前捆绑金把头。金把头挣扎着说:“我冤枉啊,这是有人栽赃!”官兵头目说:“哼,抓着的没有不喊冤枉的,就地正法!”话音未落,金把头的人头落了地。
金大拿赶着一架雪爬犁拼命地跑着。突然间他勒住了马,紧张万分地看着前方——朱开山等金夫站在路中,逼视着金大拿,身后停着他们的两辆雪爬犁。金大拿停下雪爬犁,跪地求饶说:“弟兄们,饶了我吧,是我给官家报的信儿,我就是想用你们引开他们,咱们不都是为了金子吗?”他从怀里掏出金子,说:“我就这些金子,咱们平分,要不你们都拿去,只要饶了我一条老命就行,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一个金夫接了金大拿的金布袋递给朱开山,说:“老朱大哥,你看怎么办?”朱开山打开金布袋说:“就这些?”金大拿信誓旦旦:“就这些,这是我这些年的全部心血呀,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金子了,我家有八十岁的老母,还有妻儿老小一大帮,你们放了我吧。”朱开山咄咄逼人道:“你给我说实话,贺老四是不是你和金把头勾结官府和土匪杀掉的?”金大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闯关东 第一部(79)
朱开山冷冷地一笑说:“你们不是一直想找原来跟贺老四一块儿干的那个人吗?”金大拿突然间明白了,大惊失色地说:“你……”愤怒的朱开山一把拎起金大拿,愤愤道:“就为了那点金子,你们害死了我的好兄弟,害死了那么多人!”金大拿腿像筛糠:“大哥,所有的金子都归你,饶了我吧……”他慌乱地指着拉爬犁的马,“那四块马蹄铁都是裹了铅的金子。”
一个金夫抬起一只马蹄子,用刀子撬下一块马蹄铁递给朱开山。朱开山接过来,仔细地看着。金大拿趁众人不备之时,猛地挣开朱开山,跳上自己的雪爬犁就跑。金夫们欲追,朱开山说:“不用了。”他一甩手,马蹄铁“嗖”的一声追上了金大拿的脑袋。金大拿应声栽下雪爬犁。金夫们一阵惊呼。
朱开山板着脸说:“弟兄们,这里有一些是咱们该得的,有一些是不义之财。我看刚才有几个弟兄有些红了眼,想都分了。我看是不行的,不义之财咱们不能要。”众金夫说:“那也不能扔了吧?”
朱开山说:“谁说扔了?我早就打算好了,明天咱们找个地方换成银子,给老烟儿、牛得金他们几个死去的弟兄寄到家里,你们看行不行?行,就这么做了,谁也别反悔;不行,我就把它扔到老林子,谁也别想得。”
众人点头说:“朱大哥仗义,谁也没的说,咱们就按他的意思办。”
金场里外,难得的宁静,大黑丫头和小金粒娘俩缓缓而行,金场离他们越来越远……
开江了,松花江冰排拱起,惊天动地……
3
林场里,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一个彪形大汉踏雪哼着淫词小调走来:
小大姐儿坐绣楼,
捧着棒槌耷拉头。
姐儿姐儿愁什么?
悔叫夫婿觅封侯。
人家鸳鸯成双对,
姐儿空房没人留。
盼着来个俏郎君,
贴胸交股效风流。
一个木帮说:“哎,看见没有?又来了个拍山门的。”大个子望着那人说:“这个人我认得,他叫老熊。”“他就是老熊?我的妈呀,看样就是个凶神恶煞。”大个子说:“小点声,这个人当过胡子,又有他那个当大把头的大哥撑腰,谁也不敢惹。他到咱这里干吗来了?”
老熊走到正在给原木打杈的传武跟前,朝屁股踹了一脚说:“喂,小半达子,老独臂在哪旮旯?”传武斜了他一眼说:“你踹我干什么?”大个子忙过来说:“兄弟找我们把头?他在马架子里,在那边。”老熊瞪了传武一眼说:“小半达子,还挺冲!”他夺过传武手里的斧子,抡起来,“嗨”的一声,一根碗口粗的树枝飞出去。
在场的木帮无不咋舌。老熊扔下斧子朝马架子走去。传武有些佩服地说:“这傻大个还挺厉害!”他旁边的大个子对传武说:“你可别招惹他,这小子可是心狠手辣!再加上他大哥是管咱们这一大片山林的大把头,没人敢惹他。”
鲜儿正在低头清扫着马架子周围的积雪,忽然发现一双大脚站在自己面前,抬眼看去——老熊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鲜儿被老熊的大个头和色迷迷的神态吓了一跳!老熊有些馋涎欲滴,说:“嘿,老林子里还有这么俊的鸟儿!小娘们还羞答答的,有味,早晚我要收拾了你!”
鲜儿像惊弓之鸟转身往林场跑去,一头撞在传武身上。传武说:“姐,怎么了?你慌什么?遇见狼了?”鲜儿惊魂未定,抚着胸脯,喘息着说:“可吓死我了,有个大个子刚才又在道上堵着我了,净说些没羞没臊的话,吓死我了。”她抓起传武的手说,“你摸摸我这儿,现在还嘣嘣乱跳。”
传武摸了鲜儿的胸脯,旋又烫着似的缩回手,说:“姐,别怕,我护着你!”
传武站在屋里大骂老熊说:“欺负人欺负到家了,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今天我和他没完!”大个子说:“传武,你真要和他斗狠?”传武愤愤地说:“对这样的人就得斗,我就不信斗不过他!”大个子说:“算了吧,能忍就忍吧,老熊心狠手辣谁不知道?又有他哥给撑腰,谁惹得起呀!”传武跺着脚说:“我,我就惹得起!不整出他的屎和尿我不姓朱!”
闯关东 第一部(80)
老熊和传武在雪地里摆下了场子,木帮们围成一圈。一场恶斗。传武自恃跟爹学过几手,却又哪里是老熊的对手,一开始,他还能递几招,斗到后来就几乎只有挨的份儿。传武忍着疼,浑身是血,紧紧地抱住老熊的腿,就是不撒手。老熊狠狠地踢着他。鲜儿在屋里听着传武嗷嗷直叫,极力要冲出屋门,红头巾拦住她说:“你绝对不能去!你在那儿传武会分心,老熊会更来劲。你在这儿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红头巾过来拖着老熊说:“大哥,你不就是要玩玩吗?和谁玩不一样?妹子替替鲜儿,妹子炕上的花样你保准没见过,走啊。”老熊甩开红头巾说:“滚!什么破货你,一边滚去!小半达,你不行吧?还敢挡横儿吗?”
老独臂过来说:“慢!你老熊敢和传武三盘两胜吗?”
老熊笑笑,说:“那好啊,把头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斗几盘我都奉陪,明儿见!”
红头巾把传武扶进屋,鲜儿打水拿药,为传武擦着伤,说:“传武,不要为了姐拼命了,姐不值得你这样。”传武还是那句话:“你是我姐姐,老朱家的人我就得护着,拼了命也要护着,要不我就不配做朱开山的后人!”老独臂听了一愣,说:“你……这才是人揍的!鲜儿,你回吧,今儿传武就留我这儿过夜了。”
见鲜儿和众人都退出去,老独臂问:“孩子,你爹叫朱开山?”传武捂着自己的嘴说:“我说了吗?”老独臂仰天长叹道:“怪不得啊,老虎生不出狗娃子,老熊啊老熊,你必死无疑!”
里屋,鲜儿坐在炕上垂泪。红头巾对鲜儿说:“赶紧逃吧,你不能眼看着传武叫老熊打死,你走了他们就没什么斗的了,传武这样的好爷们儿还上哪去找啊,不能让他毁了!放心吧,你走了我不会把他教坏的,前些日子我那是逗他玩呢。好爷们儿不多,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咳,这小子,你说他才多大?就知道护着咱俩,这爷们儿要是长大了,真是个看家护食的好手,还不知道怎么疼娘们儿哪!可惜呀,咱俩都没这个福分!”
鲜儿哭着说:“我不能走呀,我走了老熊还不得和传武要人?要是他恼了更饶不了他呀,要死我和他一起死!”她咬着牙根儿说,“我就不信他老熊死不了!”
红头巾大吃一惊说:“你是想……”鲜儿狠狠地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能叫一个男人死!”红头巾拍着大腿说:“我的妈呀,这个世上不要命的越来越多了!”鲜儿说:“都是逼的!”
传武和老熊第二次恶斗。传武输得更惨,他鼻孔蹿血,筋骨剧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行,还有一回,你要是把我打服了,我从此离开山场子。”老熊轻蔑地说:“那好,你不用离开,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老独臂亲自给传武疗伤,启发他说:“传武啊,爷爷都忘了,我当年是怎么把老虎整死的来?你说说。”传武笑着说:“你把棍子捅到老虎屁眼里了。”老独臂斜了传武一眼说:“这老虎那么厉害,裆下也不抗造哇。”传武乐了,说:“爷爷,你不教好道儿,我家三儿也那么整治过我呢。”
老独臂叹口气说:“和人打仗得讲套路,和畜牲就没法讲了。”
正说着,老熊推门走进,说:“小半达,我有话说,我没工夫和你这么没完没了的,明天我要下死手了,你必死无疑!我找了中间人整了个生死契约,打死不偿命,你敢不敢签字画押?”传武说:“怎么不敢?拿来!”老熊递来契约。传武说:“没有笔呀,摁手印吧。”说着一拳打破自己的鼻子,蘸着鲜血摁了手印。老熊惊呆了,看着传武半天没缓过神来。
一口新做的桦树皮棺材摆在决斗场旁边。传武和老熊第三场恶斗即将开始。老熊狞笑着说:“小半达,咱可是说好了打死不偿命,不给对方留一口活气儿。”传武:“别娘们儿胎了,动手吧。”
围观的大个子问:“把头,给传武预备的?不用这么大吧?”老独臂说:“看看吧,谁死了谁进去。要是老熊死了呢?还要再做吗?”大个子说:“我看,死的准是传武,他不是老熊的对手。”
闯关东 第一部(81)
传武这次吸取了教训,不给老熊近身的机会,他个头相对小,闪转也灵活些。这么僵持了一炷香的工夫,老熊气得使了蛮劲,瞅出一个空来,一伸手搂住传武的腰。传武觉得自己像被铁条箍住了一样,气都喘不顺。一分神,老熊另一只手取了他的脖子,只听“嗨”的一声,传武已被他举过头。鲜儿和红头巾唬得叫出了声,老独臂也眉头紧锁。老熊看看众人,一声狂笑,作势便将传武朝棺材上掼去。正在绝命时,只见传武一个鹞子翻身,头拱进了老熊的裤裆。老熊一声惨叫,传武狼一般呜呜地叫着,咬着老熊的裤裆在雪地上转圈儿。
老独臂舒解了眉头,木帮呆呆地看傻了眼。鲜儿和红头巾破涕为笑。传武死死地咬着老熊的裤裆,挣扎嚎叫的老熊轰然倒地。传武这才松了口,趴在雪地上呼呼地喷着白气,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在场的人呆呆地看着,老熊慢慢地爬起来,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走出几步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口地喘着气说:“小半达,我下山了,谢谢你留了我一条命。这孩子,哪是人哪?是条狼,吃人的狼!”
众人欢呼着涌向传武。传武已经躺在雪地里昏死过去了。鲜儿一口一声地呼唤道:“传武,好弟弟!”红头巾也是热泪盈眶。老独臂背着一只手走了,说:“咳,我的棺材白预备了!”
山场子的活完了,老独臂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木帮喝散伙酒。老独臂站起来说:“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山场子的活完了,钱也分了,散伙酒也喝了,大伙就此分手吧。我老独臂这几个月对大伙多有得罪,也是没有办法,多多包涵吧。”红头巾说:“你还来嗑了!大伙心里都有一本账,没有你老独臂做把头,咱这山场子火不起来。把头,我敬你一大碗!”一碗见了底儿。
大伙说:“把头,我们都敬你一碗!”老独臂说:“好,你们敬完了我敬。”老独臂敬到传武、鲜儿、红头巾的跟前说:“人是活宝,两山不见面,两人不定什么时候还能见,松花江水肥了的时候咱们再聚,水场子木排上见!”
第二日,众人各自别过。鲜儿思忖了一宿,还是不愿跟传武回去,他怕见传文,更怕见不到传文。传武哀伤地说:“鲜儿姐,你不跟我回去,那要到哪儿呢?”鲜儿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有了山上这一段,到哪里我也不怕了。”传武又问红头巾:“红姐,你呢?”
红头巾说:“我要到松花江下游,夏秋的时候放排的人都在那儿打宿,那是我刨食的地方。鲜儿,跟我一块儿走吧,那儿的钱好挣。”鲜儿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跟你走的,就此分手吧。”
鲜儿自己上了路,默默地走出寂静的山林。山林里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戏文:
往前看看不见阳关大路啊,
往后看看不见白马将军……
春光大好,文他娘正在院里吃饭。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马嘶声。文他娘站起来朝外看去。春光里,原野上,传武骑着一匹马,还赶着两匹,疾驰而来,传武驱马大声地欢叫着……
文他娘站在院门外激动地看着,传武进了院子,给娘磕了三个响头说:“娘,老二回来了!”文他娘哭着说:“你这个不着调的孽障,想死娘了!俺的儿呀!”传武爬起身来,坐到饭桌前,端起饭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文他娘说:“别急着吃饭,我要跟你说说话!”
文他娘的好事没有完,两天后,火红的夕阳下,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朱开山风尘仆仆地推开了家门,正在吃饭的娘仨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文他娘默默地流下眼泪。传武、传杰不约而同地扑向父亲,大声地喊着:“爹,爹……”文他娘说:“谢天谢地。他爹,从今以后你再不走了?”朱开山说:“我答应你的事就不会变。咱有钱了,我打算置几垧地,盖六间大瓦房,咱们好好过日子。”文他娘说:“唉,全家人就缺传文了,这孩子,到哪儿去了呢?”
春天带给人的惊喜就像那些分时段绽放的迎春的花,有早春开的,有正春开的,还有暮春开的。文他娘念叨传文没几天,一个蓬头垢面、拄着棍子的人走进家来。全家人都一愣,那人一下子扑到炕上号啕大哭道:“爹呀,娘呀,俺可是找到家了。”此人正是传文!他寻找鲜儿未果,一路乞讨来到了这元宝镇。
闯关东 第一部(82)
终于团圆了。在元宝镇的照相馆里,朱开山和家人坐好了。照相师傅说:“往这儿看!”“噗”的一股白烟儿,镁光灯一闪,朱家人照了一张全家福。
闯关东 第二部(1~5)
闯关东 第二部(1)
武昌起义一声枪响,辛亥革命的熊熊烈火焚毁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了,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可不久,袁世凯迫使宣统皇帝退位,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城头变换大王旗,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给芸芸众生带来不同的命运轨迹。
1又是一年春来到,城外杨柳吐绿,草长莺飞,柔柔春风中却仍夹裹着寒意。一条较宽阔的官路上,三匹快马在奔驰。到了一个岔路口,三匹快马分别向不同方向奔去。远远地就可看见高大的城墙,城门口处时有各色行人进出。
景色秀丽的王府后花园内,格格那文坐在桌旁弹奏着琵琶。鲜儿站在她的身后侍立着。那王爷坐在桌前很讲究地喝着茶,听着女儿的弹奏。
那文一曲弹罢,她身后的鲜儿连忙恭敬地接过琵琶。那王爷赞道:“不错,不错!技艺有所长进。”一个管家带着一个人急匆匆走来,行至那王爷面前,慌乱地施了个礼。那王爷不满道:“什么事这么慌乱?”报信人急道:“禀告王爷,大事不好,京城大乱了,革命党已经控制了紫禁城!满人要遭难了!皇太后让小的转告您,躲避为上,保命为重!”那王爷顿时惊呆了。
王爷府一片混乱,各个房间内都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搬抬着箱子,有的扛着包袱,有的拿着贵重物件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那文和鲜儿也在收拾东西。那王爷走进屋来。那文说:“阿玛,皇上怎么样了?”那王爷叹口气说:“唉,皇上下了逊位诏,袁世凯这混账东西已经做了大总统,大清国彻底完蛋了。”那文哭了,说:“那咱可怎么办啊?”那王爷说:“眼下世面挺乱,不知道革命党下一步还会怎么折腾,这儿不能久留,你到三江口你舅舅家避一避吧。”那文问:“家里其他的人呢?”那王爷说:“咱不能都往一座破庙里挤,几十口子人,哪儿也挤不开,我自有安排。”那文说:“阿玛,你呢?”那王爷哭了,说:“我这一把年纪,哪儿也不去了,就留下守着祖宗创下的基业,死活听天由命吧。”那文说:“阿玛,咱家还有什么呀?这些年家产都变卖光了,就剩下老宅子了,咱们一块儿走吧。”
那王爷说:“我哪儿也不去,这就够对不起祖宗的了,还往哪儿去?”他悲叹一声,回身交代鲜儿:“鲜儿,你跟着格格。她打小就没离开王爷府一步,出去两眼一抹黑,寸步难行,好好照应着她,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鲜儿说:“王爷放心,我会照料好格格的。”那王爷泪流满面,在屋里踱着步说:“唉,好好一个大清国,说亡就亡了,亡了啊,没有皇上了,没有王爷了,也没有阿哥格格了,主子奴才不分了,铁杆庄稼没的吃了,八旗子弟也得当花子要饭喽,纲常没有了,世道乱了啊!”
那文说:“阿玛,咱大清国早就成棺材瓤子了,自打老佛爷垂帘听政,做的哪件事得人心?光修园子花去国库多少银子?袁世凯是什么人?野心谁没看出来?可老佛爷呢?皇上信不过,把他拿着当心腹,怎么寻思的?不败才怪呢!”那王爷说:“朝廷的事谁说得清?说别的没用了,还是说说自己吧。鲜儿,你来府里七八年了吧?都看到了吧?你主子长这么大,成天除了吃饭就是琴棋书画,别的什么也不会,到她舅家好好照料着,这边世面安稳了我就打发人接你们,到时候我会好好报答你。”
鲜儿说:“王爷,你就放心吧,您和格格对我恩重如山,又是主子。不是你们收留,我鲜儿早就葬身雪野了。我会好好照料,不能让她出一丝的差错。”那王爷老泪纵横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也看你是仁义之人才把格格托付给你,你们虽然是主子奴才,可平日里相处得像姐妹,我放心。”他一摆手说,“走吧,车子我都给备好了。早点上路。道上一定要小心,嘴紧点,别乱说话。我给你们备下的银子省着点花,够几年用的了,能给你们的就这么多了。走吧。”
车夫来福搬着沉重的箱子往车上放,故意一个拌蒜,手里的箱子摔了出去,箱子跌开盖了,露出满箱的钱财。来福瞥了一眼又慌忙盖上箱子,说:“奴才该死,奴才没小心。”那王爷嘱咐说:“来福,道上好好服侍格格,送到了赶快赶回来。”来福说:“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好好伺候格格。”
闯关东 第二部(2)
那王爷目送女儿出了王府。城门口处,革命党人设了关卡,留着辫子的人被拖到关卡旁边按住脑袋强行剪发,一片哭天嚎地……来福老远瞅见了,担心地停下马车,回头低声对那文说:“格格,城门口那儿的革命党,逮住留辫子的就给剪掉,我……”鲜儿不等来福的话说完,非常麻利地揪住来福的辫子,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一把将来福的辫子剪掉。来福傻了眼。
那文也被鲜儿的举作惊呆了,鲜儿解释说:“我担心路上出现意外,所以随身带了把剪刀,没成想在这儿先用上了。来福,为了小姐的安全,咱只能这样了!”那文缓过神来说:“鲜儿,行啊!”来福哭丧着脸说:“格格,你看这……”那文柳眉倒竖道:“怎么跟你说的?从今以后别叫格格。不怕招风啊?”来福自罚,扇着自己的脸蛋子说:“奴才该死,奴才忘了,这记性,该掌嘴。”那文说:“奴才也别叫了,人家一听就听出我的身份了。出城以后紧着走,天黑前找地方住下,找最好的店,别怕花钱。”来福说:“小的明白了。”
顺顺当当出了城,紧赶慢赶,到了一个客栈住下。来福提着一个大包裹送那文和鲜儿进屋,安顿下,说:“小姐,你们先歇着,我去叫点吃的。”那文说:“还真有点饿了,快一点!”来福说:“小姐今晚想吃点什么?”那文寻思了一会儿说:“一道上够辛苦的了,想吃点清淡的。你去叫碗燕窝粥,还有油焖春笋、银耳素烩、素炒鳝丝,再来个荤的吧,清蒸鹿蹄儿,面食就是鸡丝打卤面吧。”
来福叫苦道:“我的大小姐,你当这是在王府呀?你要的这些这里不可能有。”那文一挥手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尽着好的点,不要怕花钱。”来福说:“哎。那我就去了。”那文打量着屋子说:“这是什么破地方,多脏啊!你看这被褥,油脂麻花的,一股什么味儿?嗯,死猫烂狗的味儿,恶心死人!鲜儿,你闻闻,叫人怎么睡呀!”
鲜儿说:“小姐,这就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咱得将就不是?你当都是王爷府呀?”那文说:“也得差不离儿呀。你看这桌子,还能看见本色吗?我的妈呀,这是地吗?踩上去软乎乎的,掉个锅还能听见动静?”鲜儿捂着嘴笑道:“你呀,就能白话,至于吗?”
晚饭是两碗高粱米,一碟小咸菜。那文看着食物紧皱着眉头说:“哎呀,这是人吃的饭吗?怎么咽哪!”眼泪快出来了。鲜儿劝道:“小姐,就别挑剔了,怎么也得吃点啊!这一道上好不到哪里去了,总不能不吃饭吧?习惯就好了。”那文无奈地坐下,捧着碗吃饭,干嚼咽不下,大滴的泪珠掉到碗里。鲜儿却吃得香甜。
吃了饭,来福边喂马边朝屋里瞅。鲜儿已经躺在炕上了。那文坐在椅子上,抱着肩膀就是不睡觉。鲜儿劝道:“小姐……”那文烦躁地说:“得了,得了,以后别小姐了,有这么倒霉的小姐吗?唉,现在咱俩都一样了,到了我舅家,你要是还小姐小姐地叫着,哪还像个逃难的?以后就把‘小’字省了吧。”鲜儿说:“姐,你就这么靠到天亮?好歹上炕睡会儿,要不道上挺不住的。”那文哭叽叽地说:“鲜儿,我实在闻不了被窝上的味儿,一闻就恶心,就想吐。”
来福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盘烧鸡,还提着一壶酒进来了,说:“大小姐,这下好了,我弄了只鸡,还有一壶酒,你们吃点喝点。”那文眼珠子锃亮,叫道:“鲜儿,起来,咱姐儿俩喝一壶。”鲜儿说:“姐,我吃饱了,你慢慢享用吧。”那文嗔道:“你这个人,敬你不知道是敬,要是搁在王府里,你能和我一个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过来,陪姐吃。”
那文伸着莲花指,优雅地撕着鸡肉送到嘴里香甜地嚼着,喝一口酒说:“嗯,这鸡的味道还成,有点沟帮子烧鸡的意思,就是火候老了点。酒是什么味儿呀,泔水一样,你尝尝。”鲜儿喝一口酒说:“嗯,味儿是不太好。”那文说:“在府里,那喝的是什么酒呀,透瓶儿香,都是自己家酒作坊酿的。吃的是什么?哪一顿不是山珍海味?完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回头喽!这叫什么?这就叫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遭犬欺!”
闯关东 第二部(3)
鲜儿说:“好了,别提以前了,咱现在是秦琼卖马,讲究不得了。”那文说:“鲜儿,你到我家有八个年头了吧?想没想起来咱俩是怎么认识的?”鲜儿说:“怎么想不起来?那时候我从山场子下来,挣的那点钱都叫人家抢了,没处投靠,到处流浪。”那文说:“可不,那一天我和额娘串亲戚回来,车上看见你作索得像个叫花子,拄着棍子一边走一边唱,唱的什么来?”鲜儿说:“好像是月牙五更。”那文说:“对,就是月牙五更,是不是这么唱的?我唱给你听听。”说着唱了起来。
一更里进绣兰房,
樱桃口呼唤梅香,
银灯掌上,
灯影沉沉我把那个门关上……
鲜儿说:“都说女愁哭,男愁唱,我愁起来就想唱。”那文说:“那时候我家里不缺丫头,听你唱迷了,我就央及额娘收你当丫头,你直给我磕头谢恩呢。”鲜儿说:“我那时候走投无路,幸亏你收了我,要不还不知道现在还在哪儿流浪呢。姐,你舅舅家在哪儿呀?”那文说:“三江口的元宝镇。”
鲜儿睁大了眼睛说:“哪儿?元宝镇?”那文说:“对呀,你那儿也有亲戚?”鲜儿愣了半晌说:“姐,我不能跟你去了。”那文说:“怎么了?那儿有吃人的老虎啊?”鲜儿说:“唉,我以前对你说的,没过门的女婿就是奔元宝镇放牛沟找他爹的,我没脸见他们了。”那文说:“咱是到元宝镇,又不去放牛沟,怕什么?你实在怕他们知道,我给你改个名,咱住在我舅家的深宅大院,谁知道?”鲜儿说:“我还是不想去,想去我早就去了。”
那文哭着说:“鲜儿,好妹妹,你就忍心半道把我撇了?从我额娘去世以后,除了阿玛我身边没有别的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求求你了,跟着我吧!”说着越哭越伤心。鲜儿被她哭得心软了,说:“好了,别哭了,我跟着你。哎,你给我改个什么名?”那文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不能撇了我。改个什么名?就叫秋鹃吧。”鲜儿说:“嗯,这个名挺鲜亮的。”她不由得打个哈欠说,“瞌睡了。”那文说:“我也瞌睡得不行了,睡吧。”鲜儿吹灭油灯。
来福凑近房门前,仔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闻听两人睡熟,他轻轻推开房门进屋。提起那文随身带着的大包裹,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蹑手蹑脚地离去。
烈日炎炎,聒噪的蝉声阵阵传来,更让人燥热烦乱。距元宝镇不远的土路上,鲜儿在前边走,穿着旗袍的那文一瘸一拐地落在后边,呼喊道:“秋鹃,你不能慢点走?坐下歇会儿吧,累死我了,脚上都起泡了。”鲜儿坐在路边大石头上等着那文。那文赶上来,哭咧咧地说:“来福这个该死的奴才,把咱的东西都卷跑了,没有车马咱什么时候能到元宝镇啊?”鲜儿没好气地说:“就你这个走法,没有半年走不到。”
那文哭着说:“秋鹃,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我现在死的心都有了,活够了!”鲜儿说:“闭死你这张臭嘴!瞎说什么!这点苦就受不了啦?你这样的人就该送到山场子做木帮,累你个半死,像熊瞎子似的蹭一身松树油子,来个风水不透,要不然,遭罪的日子还在后头!”那文的嘴咧得像个瓢,抹着眼泪说:“秋鹃,你说你现在哪像个丫头。”鲜儿说:“我本来就不是丫头了。”那文说:“也不像姐妹。”
鲜儿说:“那像什么?”那文又咧着嘴哭了,说:“你像我的主子,我像你的奴才,咱俩翻了个个儿。”鲜儿说:“你要是嫌委屈我走,我可不愿意给你当主子!哪有奴才把主子累得要死要活的?”那文慌了,忙说:“别,你别走,我说错了还不行吗?”鲜儿缓过脸来说:“姐,你别往心里去,我这是心焦的。咱这样走也不是个事儿。”她打开包袱,拿出自己的衣服说,“把你的旗袍脱了,换我的。你穿这一身怎么走道啊?一步一扭,踩蚂蚁蛋啊?量身段儿啊?也得有人看啊!”
那文嘟着嘴说:“我不换,我是格格,怎么能穿下人的衣服呢?”鲜儿说:“我说你怎么还在做梦呢?现在是民国了,没有格格了!你说你穿这一身,咱没人走的道不敢走,路上不敢起早贪黑,也不是事呀。昨儿不是你扭呀扭的,腚后哪能招了一大帮老爷们儿,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那文无奈地说:“好吧,听你的。”
闯关东 第二部(4)
两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赶到了元宝镇。在一座大宅院前,那文领着鲜儿敲门。门开了。
那文、鲜儿进了院,一个老者对那文说:“你们找关德贞哪?他把这房子卖给我了,搬走了。”那文立马惊呆,呜呜哭了,说:“啊?他搬走了?搬哪儿去了?”老者说:“听说搬到柳树沟去了。姑娘是他什么人?”那文说:“我是他外甥女。”老者说:“投奔他来了?”那文点头。老者说:“唉,你投错地方了。按理说我不该说他的坏话,可你这个舅舅实在不咋的,万贯家产叫他作索光了,都是叫口大烟累的。你去柳树沟找找看吧。”
2
夏日的元宝镇街面上人来人往,辛亥革命也给这个边远的小镇带来了些许新的气象。街口,临时搭起的木台子,关东著名昆伶越楚红等正用新兴的“文明戏”,在台上表演着昆曲《牡丹亭》中的一折。他们身着简易的戏装,在昆曲曲调的伴奏声中,拿着腔调用念白的方式表演着唱腔的内容,这样一种演出形式,不伦不类,就是热闹。舞台后方的幕布上,一条横幅挂在上方,上书“革命万岁,共和万岁”。
舞台下,男女老少约有二百人,个个兴致勃勃。朱家一家人也在台下看着。同村大户韩老海的独生女儿秀儿不离朱家的前后,眼睛始终盯着传武。她不算俊,也不丑,就是不喜传武的眼儿,一直对传武单相思,还挺执著。传杰说:“二哥,你看见没有?秀儿的眼睛老盯着你,看样恨不得把你吃了。”传武烦躁地说:“别搭理她,给个好脸儿她能缠磨你好几天。”传杰坏笑道:“我看挺好的,就是胖了点,能生养,咱爹娘肯定中意。”传武说:“你中意?你要中意我给你说说?”传杰忙说:“拉倒吧,你自己留着吧。”
一出文明戏演完了,越楚红等演员谢幕,乐队的琴师以及随越楚红同来的各位文化人手里拎着剪刀走上舞台。越楚红站出来慷慨陈词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叫越楚红,是你们熟悉的昆曲演员,今天想借这个机会说几句话。现在是民国了,一直压在咱们头上的封建制度被推翻了,封建礼教被打碎了,我们中华民族历史新的一页翻开了,让我们振臂欢呼:革命万岁,共和万岁!”台上台下热烈响应。
越楚红又道:“可是在我们的乡下,封建余孽还存在,封建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我们看到,清王朝已经完蛋了,可是元宝镇的大多数男同胞还留着辫子,女同胞还在缠足,这是多么可悲啊!今天我们下乡来宣传革命,动员大家,男人剪辫子,女人放足,大伙说好不好?”台下不少人欢呼支持。越楚红说:“我们今天带着剪子,愿意剪辫子的请上台来!”七八个小青年跳上台来说:“我剪,我剪!”
传文却愤愤不平,在台下喊道:“剪了辫子,和尚不和尚,尼姑不尼姑的,像什么?”越楚红说:“留着辫子像什么?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那是满族人的装束,本来就不是汉族人的打扮!”
传武和传杰在台下跃跃欲试。传武说:“三儿,咱俩也上台把辫子剪了吧?”传杰说:“好啊,我早就想剪了。”哥儿俩刚想上台。传文一把揪住两个弟弟说:“你们敢!还没有王法了!老祖宗留下的辫子说剪就可以剪了吗?都给我老实待着!”传杰笑着说:“二哥,我说不行嘛。大哥把辫子看得可高贵了,谁动动他的辫子像动了他的心肝肺,看样他还想大清复国,他好去给皇帝做太监呢。”传武说:“嘻嘻,他做太监?我看行。你说他要是做了太监,是不是得天天在金銮殿门口一站:皇上有旨,有事奏本,无事退朝哇!他成天像个大尾巴狼似的,挺适合干这个活的。”
哥儿俩逗着笑,却见玉书跑到舞台上,拽着越楚红,捏着嗓子念白道:“这位大姐,我来问你,你言道女孩儿家应当放足,你却是放了没有哇?”越楚红笑了,也念白道:“你说我吗?说来惭愧,小女子自小流落风尘,梨园行里度春秋,哪里缠得足来?已经无有什么可放的了哇!”玉书说:“我却是不信,你,何不给大家展示展示,以消我等的疑虑呢?”越楚红扭着腰身说:“这个吗?大庭广众之下,羞人答答的,不太好吧?”台下的观众笑翻了天。
闯关东 第二部(5)
玉书还要接话,夏元璋怒气匆匆蹿上台去,拽着玉书下了台,嘴里喋喋不休:“你说你这个疯丫头,怎么就不知道羞臊呢?给我回家!”台下传杰对着玉书直翘大拇哥。朱开山笑着对文他娘说:“这丫头片子,不怯场,招人喜欢。”文他娘朝着传杰努嘴说:“你看咱家的这个,喜张的。两个成天凑一块儿嘎嘎嗒嗒的有说不够的话,他俩将来要是……”
朱开山直摆手说:“不行,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咱现在和夏家肩膀不一般齐。”文他娘说:“也不论,想当初谭永庆家门槛不比咱家的高?不是也答应把鲜儿说给咱老大了?”朱开山说:“那可不一样,想当初鲜儿她爷爷抽大烟把家抽败了,咱两家也算是半斤对八两。”文他娘眼圈红了,说:“唉,鲜儿和俺分手七八年了,现在她在哪儿呢?可怜的孩子,叫人牵肠挂肚的。你说她当年怎么就是不答应跟着传武回来呢?要是回来了,咱的孙子也该有了,少说五岁了。”
朱家已经套起了大院套,六间大瓦房已初显殷实人家的气势:上堂下屋,朱开山与文他娘住北屋,传文兄弟们住在东厢房,把头老崔和几个雇工住在长工屋,牲口棚农具屋一应俱全。
天蒙蒙亮了,公鸡报了晓。老崔和雇工们打着哈欠从下屋走出来。传文套了牲口,安排传武和雇工干活说:“传武,你赶着车送粪,老崔,你领着伙计们今天把西坡的豆子地耪一遍。”老崔懒懒地说:“唉,好吧,就听少东家的吩咐。”传文瞅了他一眼说:“老崔,不是我说你,你们昨儿地是怎么耪的?我数了数,一共耪断了十棵苞米,这是多少粮食呀?那地耪了些什么?秃老婆画眉呀?庄稼人就这手艺?就这手艺,在俺山东家还能有人雇?撅腚等着吧!”
老崔不服道:“你们山东家?我也是从山东过来的,在咱那儿,多大的财主有这么多地呀?人均就是亩八分的,像伺候老娘们儿似的摆弄。你这可是七垧地,我们几个人忙活得过来吗?”传文说:“你就是有说词,没有说服你的时候,起点早贪点晚不就有了?真看不是自己的地,要是自己的,泼上命也摆弄得熨熨帖帖的。”传文栽排完了活,到堂屋门口喊道:“爹,你看俺活栽排得对不对你的心思?”
文他娘走出屋子说:“吵吵什么?你爹天没亮就到地里去了。”传文回过头训斥雇工们说:“都瞅瞅,老东家天没亮就到地里去了,你们还磨蹭什么!”说着要跟大伙一起下地。文他娘说:“老大,你留步。”传文说:“娘,你还有什么栽排?”文他娘说:“俺昨天和你爹商量了,鲜儿八年也没个音信儿,你也不小了,该成家就成家吧,就把鲜儿的念想断了吧。给你托老马婶子说说媒?”传文说:“娘,鲜儿肯定还活着,俺哪天晚上睡觉不梦见她?梦见她给俺唱戏文。不管怎么说她救了俺一条命,俺不能对不起她!”说着眼圈儿红了,“娘,就这?没别的俺下地干活去了!”说罢转身走了。文他娘拍着大腿说:“你说这不是耽误俺抱孙子吗?鲜儿,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呀!”
一片片的大豆朝两边分去,传武、传文及老崔在耪地。传文训斥着说:“传武,你耪了不到一垄地,我数了数你连尿尿带喝水回地头四五回。喝水我管不着你,就说尿尿吧,掉过腚就尿呗,浇到地里都是好肥料,你那是尿尿喝水吗?纯粹是磨洋工!”
传武说:“你这个人,管天管地还管开人家拉屎放屁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有泡屎我还没拉,我去拉屎。”扔下锄头就跑。传文嘟囔道:“这个人!懒骡子懒马屎尿多。你给我回来,拉到地里去,那是好肥料。”老崔在一旁听着笑了。
传文说:“老崔,你笑什么?你看你领的这些人,干的是什么活?我是后起的垄,干你们前边去了,你们不脸红吗?”老崔说:“少掌柜的,我们比得了你吗?你干活是玩命,地是你的,你玩命值,我们可就不值了。你出去打听打听,关东山的长工也好,短工也好,有没有像你这么干活的?要是有一个,我脑袋挣下来摔地上给你听响!都是这样,大长的日子,活得抻着干。像你这干法,年轻的时候不觉,老了病就找上来了。来,你也歇歇,抽袋烟,尝尝我的,真正的蛤蟆头。”传文说:“我来不了。要说烟好抽,还是俺爹种的那几亩,他今年种的是山东烟,你等抽他的吧,抽上就拿不下嘴。”
闯关东 第二部(6~10)
闯关东 第二部(6)
紧靠着大豆地旁边的烟地,朱开山在自己的一片黄烟地里侍弄烟。传文走过来说:“爹,你这块烟地喂豆饼了?烟这东西馋,你不喂好东西他不给你出味儿。”朱开山说:“喂是喂了,可半月没下雨了,要是再旱下去,别说是烟,今年一年什么庄稼都要瞎了,老早做准备吧,要是再旱几天,我就打算雇工浇水了。”爷俩唠着,韩老海也凑过来与朱开山唠起了今年的庄稼。
韩老海说:“老朱,我看了,全屯的庄稼谁也没有你种得好,你们山东人真会摆弄庄稼!你看这几亩地,在老拽子手里的时候都要荒了,自从到了你手里,都成了金不换的好地。”朱开山说:“有数的,人勤地不懒,这土地你不好好侍弄,它能给你长出好庄稼?就好比养孩子,你不管不顾,成天给他喂稀汤寡水,养大了也是歪瓜劣枣。”
韩老海说:“理儿是这个理儿,都知道,可有几个付得起辛苦?我就佩服你们山东人的勤苦,比不了,谁都比不了。”文他娘挑饭送水来了。传文站在地头吆喝道:“都把手里的活放一放吧,吃饭了。”朱家人和雇工们走拢过来。
文他娘问:“传武呢?”传文说:“我说不了他,说了几句跑了。”老崔往嘴里划拉碗里的高粱米水饭,几粒米掉到地上,传文看见了,说:“老崔,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知道爱惜粮食?一粒米一滴汗,糟蹋粮食就是糟蹋自己,庄稼人谁不知道这个理儿?”老崔火了,说:“你这个人,怎么眼睛老是盯着我呢?这几粒米掉到地里了,我能捡起来再吃了?”传文说:“谁叫你捡起来吃了?我是说这件事,吃饭得瞪起眼睛,别掉米粒儿,你是没要过饭,要过饭的人拿着粮食胜过亲爹娘!”文他娘说:“好了,都少说两句,你们吃着,我去喊传武。这孩子,又到哪儿疯去了?”
文他娘正在院里忙活着。秀儿打扮得鲜鲜亮亮,来朱家串门,衣襟里兜着包杏,笑眯眯扶着门框说:“婶儿,又在忙活呢?一天到晚手脚不闲,就不会歇一歇?不累得慌?”文他娘笑道:“俺当是谁,是秀儿呀。来,家里坐。有事儿?”秀儿说:“没事儿就不兴登你家的门儿了?”文他娘说:“俺可没那么说。”
秀儿进院,在碾盘上兜出衣襟里的杏子说:“我家院里的杏子树结杏了,挑了一些熟的大的给你送来,尝尝鲜。”文他娘说:“哎呀秀儿,你说你,一年到头吃你家多少果木?你说俺家也没什么新鲜东西给你尝尝,叫俺老大不过意的。”秀儿说:“有什么不过意的?自从你们家搬来,我们家少得了你家的好处?我娘跟着你学了多少针线活儿?裁剪衣服,做鞋,絮棉被。就说我吧,绣花的活儿不是你把手教的?还有我爹,庄户院里的活儿也没少跟着大叔学。我爹说了,自从你们来到放牛沟,咱们这个屯子简直就变成你们山东家了。”
文他娘说:“叫你说说!长短不齐的,就是互相帮扶呗。”秀儿往厢房瞅着说:“婶儿,就你自己个儿在家?”文他娘说:“可不呗,他爷儿仨在豆子地里忙活。”秀儿说:“传武哥也在那儿?我怎么没见着?”文他娘说:“他不在?兴许是他爹打发他干别的了。你找他?”秀儿说:“不是的。”文他娘说:“秀儿,快出门子了吧?”秀儿害臊了,说:“婶儿,说什么呢!还没有主儿呢,没有人稀的要。”
文他娘说:“净瞎说!俺看你是挑花了眼。说媒的踏破你家门槛了,你当俺不知道?不大离儿就行。”秀儿不吱声了。文他娘说:“心上有人了?”秀儿还是不吱声。文他娘说:“俺家传武……你真的?”秀儿羞臊地点点头。两人正说着话,传武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山鸡。秀儿脸上灿烂起来了,说:“传武哥回来了?哎呀,这是你打的山鸡?多肥呀!传武哥就是有能耐!”传武没有搭理她,虎着脸走进厢屋。文他娘说:“传武,秀儿和你说话呢,没听见?”传武回头说:“怎么没听见?老远就听见她吵吵。”
传武躺在炕上,正在上神儿。文他娘走进来说:“怎么?不舒服?”传武没接话,说:“秀儿走了?”文他娘说:“走了。少教的玩意儿!你怎么不搭理人家?这闺女多招人喜欢!你爹也挺喜欢的。托个媒人去说说?”传武一句话把娘顶了个跟头:“谁喜欢谁娶,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要她,看见她就烦!”
闯关东 第二部(7)
3
传武和传杰在镇上剪了辫子,嘻嘻哈哈地回了村。一群村童跟在后面好奇地看着,笑着,喊道:“噢!剪辫子了,都来看呀,丑死了!”传武呵斥道:“笑什么!回家叫你娘也给剪了吧,都民国了。”
传文窝在家里修理农具。见传武和传杰乐颠颠地进了门,再一看两人那副样子,大吃一惊道:“你们俩,你们……”气得说不出话来。传杰笑嘻嘻地说:“大哥,好看不?”传文呵斥道:“谁叫你们剪了辫子!好看个屁!假洋毛子!”他朝屋里喊道,“娘,你管不管了?老二和三儿把辫子剪了!”文他娘走出屋子,见状,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两个小兔崽子,到底把辫子剪了,也挺好,利利索索的,省着天天梳理。”
传文不满地说:“娘,没见过像你这么惯孩子的!咱元宝镇有几个剪了辫子的?不怕人家笑话?”朱开山走进院来,头上竟也没了辫子,传文大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爹,你这是……”朱开山微微一笑说:“留着也费事,我早就想剪了。传文呀,你也剪了吧,现在全家人就你留着辫子,大家看着都硌眼呢。”传武说:“哥,咱爹都发话了,你也剪了吧。三儿,你去屋把剪子拿来。”
传文抱着头,杀猪般地嚎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娘,你管管他俩!”文他娘哈哈笑着说:“你们爷们儿的事俺可不管。”传杰吓唬传文说:“哥,你还没听说?城里人都剪辫子了,革命党满大街盘查,谁要是留辫子,革命党抓了去,咔嚓!就给咔嚓了。”传文说:“怎么?还要杀头?”传杰说:“不是,是把辫子剪了。”传文说:“吓了俺一大跳。”传杰说:“咔嚓可是咔嚓了,不白咔嚓,咔嚓一次收十两银子,不交银子蹲大狱!夏掌柜的都剪了呢。”传文说:“俺的娘啊,这不是敲竹杠吗?俺先避避浪头吧。”说着,把辫子盘了起来,扣上了大草帽。
文他娘问:“三儿,你怎么回来了?”传杰说:“掌柜的说了,这阵子柜上的活不忙,放了我的假,让我回来帮着家里夏锄呢。”文他娘说:“夏掌柜的真是个仁义人。玉书呢?怎么不领着来家玩儿?”传杰说:“镇上要办小学堂呢,她谋划着要当先生呢。”文他娘说:“真的?你说说,革命就是好,女孩子也能当先生了。今天家里人又齐了,娘给你们擀面条,吃打卤面。”
第二天,一家人在吃早饭,独不见了传文。文他娘说:“传武,你哥呢?怎么还不来吃饭?还没起炕?往常他可是比你们起得早,今天这是怎么了?”传杰说:“谁知道呢?不是尿炕了没脸起来?”文他娘说:“胡说!你大哥从小就这点好处,自打会说话就没尿过炕。”朱开山说:“三儿,你去看看。”
正说着,传文捂着头进屋来,号啕大哭道:“爹,娘,可不好了,俺的辫子丢了!”传杰故作吃惊,说:“是吗?我看看。哎呀,不是鬼剃头吧?肯定是!夏掌柜的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回,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早上头发一根也没有了,成了个秃瓢,哭得要死要活。”传武说:“是吗?咳,不就是辫子没了,也不至于这样啊。”传杰说:“你知道什么!他第二天要成亲呢。没办法安了条假辫子。也该当有事,成亲那天,假辫子上扎的红头绳晃来晃去的,惹得家里养的猫挺好奇,就过来扑,一下子把假辫子揪下来了,露出精光锃亮的秃瓢,大伙那个笑啊。”
传武问:“后来呢?”传杰说:“后来有人传了个偏方,用生姜切片擦头皮。还真管用,新头发长出来了,又黑又密。大哥,你别愁,我给你切生姜治一治。”传武说:“我还听老人讲,鬼剃头多数是男人没娶媳妇憋的。哥,你趁早给俺娶个嫂子回来吧,我和三儿急着当叔呢。”传文还是哼哼唧唧。
朱开山说:“好了,别哼唧了,到猪圈里看看吧,你的辫子说不定长在猪腚上呢。”传文飞跑出屋子,旋又提溜着一条沾满猪粪的辫子哭着回来,说:“娘,这是叫人给剪了呀!”他看看传武、传杰说,“你们两个脱不了干系,说,谁干的?今天不说出来我和你们没完!”传杰笑道:“大哥,这还不好猜吗?是二哥干的!”传武说:“谁出的熊趟儿?还不是你!”传文说:“好啊,你们一个是狗头军师,一个是刽子手,合起伙来欺负俺,今天不给你们点辣汤喝老是拿俺当面瓜。”传杰给传武使了个眼色,哥儿俩不等传文动手,抢先搂了他的腰抱了他的腿,把传文摔了个仰八叉。兄弟们滚作一团。
闯关东 第二部(8)
传文跑到地里,跟父亲告状说:“爹,俺娘惯着两个小的,你也不说句公道话,叫人家心里寒得慌。”朱开山没接他的茬:“你心里寒不寒倒不打紧,可眼下这天越来越旱,得想办法给庄稼浇水呀,救一棵苗就是一把粮食啊!”
韩老海家堂屋里,韩老海正在吃饭。秀儿娘走进屋,韩老海问:“还是不起炕?”秀儿娘摇摇头。韩老海说:“这孩子,没治了。”秀儿娘叹了口气,说:“自打那一年传武把她从狼嘴里救出来,说了一句长大了除传武不嫁,主意一直没改。这不,就为了传武不愿意理试,中了心病了,这可怎么好啊!”说着抹开了泪。韩老海说:“我看啊,传武是没和咱秀儿交往长,不知道咱闺女是块金镶玉。你也不用愁,我想办法让他们凑一块儿,凑一块儿就会日久生情。”
吃了饭,韩老海没下田,而是去了朱家的大豆地。朱开山家的大豆因为天旱都快蔫了叶,朱开山蹲在地堰子,正看着干旱的庄稼发愁。韩老海过来说:“老朱兄弟,瞅什么?”朱开山说:“这天老不下雨,庄稼这不干坏了吗?”韩老海说:“我看了,不能老这么旱,一场透雨下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有件事和你商量。”朱开山说:“什么事?”韩老海说:“我家里你是知道的,地种了不少,人手少,顾了地顾不了家,忙活这头院里的活就没人干。你三个儿子,匀一个给我当帮手,操持院里的活,权当帮帮我,工钱我多出,你看行不?”
朱开山笑道:“行啊,你的面子我能不给吗?工不工钱的不打紧,我也不缺钱。你就点名要人吧!老大肯定不行,老三学生意,也不行,就传武了。”韩老海说:“他也行。”朱开山说:“也行?看样不太满意。那这样吧,我叫老大去,他那摊儿我给顶着。”韩老海说:“不不不,我就要传武。”朱开山拍拍韩老海的肩膀说:“和我说话别拐弯抹角,打心眼里说,秀儿这孩子我也喜欢。你这主意,挺好。”
回了家,朱开山让传武下午就去韩家。传武心里头是一百个不愿意,可知道拗不过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韩家门。韩老海让他给牲口铡草,秀儿娘往铡刀里续草。秀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了屋子,拖起娘说:“娘,你歇着,我来吧。”秀儿娘说:“好啊,闺女知道疼她娘了。你们俩把这点活先忙活着,我去做饭。今天给你们做高粱米水饭,两个菜,猪肉炖粉条子,再来一个鲇鱼炖茄子。有数的,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秀儿说:“娘,菜还行,水饭可不行,传武哥胃不太好,吃高粱米上酸水。”秀儿娘说:“传武,那你想吃什么?”传武没抬头,说:“什么都行啊。”秀儿说:“娘,他们山东人最愿意吃面食,你摊几张油饼,多放油,烙出鲜黄的疙渣,切点葱花撒上,他就好这口儿。”秀儿娘说:“山东人就是会吃。好,我这就去做。”说着喜滋滋地走了。
传武朝秀儿瞪眼说:“谁说我愿意吃葱花油饼?是你嘴馋了吧?”秀儿委屈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领人家的情?我是嘴馋的人吗?不都是为了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传武哥,我看你累了,满头大汗,我给你擦擦。”说着从怀里掏出花手帕给传武擦汗。传武躲避着不让她擦。
秀儿娇嗔道:“你看你,躲什么?都叫我爹看见了。”传武说:“看见就看见了,反正也不是我对你动手,是你舞弄我。”秀儿说:“我舞弄你什么了?你说,说不清楚我可不依你。”传武说:“得了吧,你的勾勾心我还不知道?让我给你们家干活是谁的主意?又为的什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秀儿说:“你可冤死大天了,要你到我家干活是两家老人商量的,我可一句话没说,不信你就问你爹。传武哥,你就这么不稀罕我?我哪儿做得不好你说出来,我不是那种糊涂人,有错愿意改。”
传武说:“和你说不着。再说了,你有没有错关我屁事!”秀儿一听哭了,说:“传武哥,我一片真心对你,怎么就换不回你一点热乎气儿呢?你想要我怎么样,你说,你今天要是说要我把头拿去,我就给你躺到铡刀上,你给我铡下,只要你能带走就行。”传武说:“我可不上你的当,迸一身血谁给我洗?我还没娶媳妇呢!”秀儿哭着说:“你个没良心的,你别寻思气气我我就害怕了,我告诉你,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归你了,我是贴在你脊梁上的狗皮膏药,这辈子你就别想揭下来了!”她呜呜哭着跑回自己的屋里。
闯关东 第二部(9)
韩老海跟着进了屋,说:“秀儿,怎么了?刚才还欢天喜地的,怎么哭了?他欺负你了?”秀儿哭着说:“他就是不愿意搭理我。”韩老海说:“别心急,下上水磨工夫慢慢来。千万别哭,你越哭他越烦,咱不哭,笑,就给他个笑,早晚笑出他的婆婆尿就好了。”
文他娘在烧火做饭。传武闷哧着回来了。文他娘问:“传武,你不在人家老韩家做营生跑回来干什么?”传武说:“不干了,这活没法干了!”文他娘说:“怎么了?活不好干?”传武说:“不是,我是受不了他闺女。”文他娘说:“你说是秀儿?她给你气受了?”
传武说:“不是。你说我干活吧,她就凑到我跟前,说这个,说那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说她一句就她把嘴咧咧得像个瓢似的,哭起来没完,好像我把她怎么地了似的,你说烦不烦人?哎,你说今天又不哭了,一个劲地笑,也不说话,笑得人家心里发毛,好像什么东西附了体,那个瘆人呀!娘,这活咱可不能再干了,再干下去早晚出事。”
文他娘说:“傻小子,她不是看上你了吗?”传武说:“可我没看上她呀!”文他娘说:“你说你这孩子,人家不挑你,你还挑起人家了,这不是挺好的一门亲事吗?咱想攀还攀不上呢!”传武笑了笑说:“谁爱攀谁攀,我大哥还没媳妇呢,先替他忙活忙活吧,我不急。”
第十二章
1那文、鲜儿按着老者的指点,在黄昏时分来到柳树沟关德贞家。这是一个茅草房,家具破旧,屋里凌乱。关德贞一件长衫皱皱巴巴掩饰不住穷酸相。那文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关德贞叹气道:“唉,那文呀,你都看到了,我已经败家了,镇里的老房子不姓关了,我把它卖了,不卖就要饿死了。你舅母也带着孩子回她娘家了,我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了。你说你舅长这么大,力气活没干过,就会写写诗文遛遛鸟,这几年就靠着卖东西换点吃的,卖了宅子就什么也没有了。你说你阿玛送你来也没事先打个招呼,要是打了招呼,死活我也不会让你来的。这可倒好,你们来了,把盘缠也丢了,回也回不去了,这可怎么办?”
那文哭着说:“舅,我家兴旺的时候我阿玛帮着你置了多少家业呀,怎么家说败就败了?”关德贞说:“唉,说起来惭愧,不就是叫口大烟累的吗?不说这个,还是说说你怎么办吧。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也没说下婆家,我给你打听个主儿嫁人吧。虽然说咱是高宅大院里出来的,可现在是民国了,阿哥格格都落炉了,不敢提了,提了都没人敢要了。为什么?臭了行啦!都知道咱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孩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臭毛病一身一身的。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了,你没染上那一口?”那文摇摇头。关德贞说:“这就好,这就好。刚才说什么来?啊,说你嫁人的事。大清复国你想都不用想了,实际点吧,找个家底儿殷实的人家,别问人家什么出身,也别管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只要人好就嫁吧。”那文哭着说:“舅,我是高低不肯的。要嫁人我还跑这么老远干什么?在府里就嫁了,还用你操心?”关德贞说:“这就叫彼一时,此一时。”
鲜儿说:“那文姐,舅舅家的情况就这样了,我看舅舅说得也有道理。你说你依靠舅舅是不行了,咱带的钱也没了,谁养活咱呀?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好,就别难为舅舅了。”那文哭着说:“妹妹呀,我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没准备呀,姐活不起了!”关德贞说:“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还没个丫头有见识。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给我个话儿,我也好给你托人说媒。可有一条,千万别露出格格的身份。”
那文在哀哀地哭泣。鲜儿说:“姐,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里不好受。咱就这命啊,认了吧。你不管怎么说还是找到舅舅家了,可以清清白白地嫁人。我呢?明明有婆家不能回,有女婿不能去找,我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啊!”说着也哭了起来。那文说:“秋鹃,咱俩都不哭了,唱吧,你给我唱个曲儿。”
闯关东 第二部(10)
鲜儿为她唱了一曲自编蹦蹦戏文:
二八的俏佳人儿,
对着孤灯泪涟涟,
好似那失群的雁,
声声悲鸣没人怜。
千里寻亲投娘舅,
娘舅败家难周全。
想把小奴嫁檀郎,
推出门外把身还。
奴家呼天天不应,
奴家呼地地不言。
叫一声我的爹娘,
难死女儿小可怜……
一曲戏文竟然把两个人都唱哭了。
吃饭的时候,那文瞅着碗里的粗茶淡饭暗自垂泪。鲜儿劝说道:“那文姐,你好赖吃点儿。你看你瘦的,再不吃饭会靠倒的。”关德贞冷着脸子说:“那文呀,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你现在不是格格,说不好听的就是个逃难的,还讲究什么?要想讲究我比你会讲究,讲究不得了。我看了,你也就是个小姐身子丫环命罢了。我不是不想养活你,你没看见?我把房子卖了搬到这儿,卖房的钱也支撑不几天了,咱吃完了还吃什么?你说你不想嫁人,不嫁人就得出去要饭,你能要饭?还是我能要饭?都不能。还是嫁人吧。我听说放牛沟有户殷实人家,家里的大儿子岁数和你仿佛,人呢,不错,你要有意我给你说说。”
那文问:“舅,你说咱大清就一点戏没有了?”关德贞说:“你还做梦啊?我都不做了。”那文说:“你说那家是汉人?”关德贞说:“是汉人,家里有七八垧地,六间大瓦房,车马都有。”那文说:“我要嫁过去秋鹃怎么办?能不能带着她一块儿嫁到那家?”关德贞说:“我看够呛。为什么说?那家也就是户殷实人家,庄户人,不会让你养丫环的。秋鹃不用你愁,我看了,她到哪儿也能刨口食儿吃,你要是走了,她愿意给人家当丫环我就把她荐出去,愿意嫁人我就给她寻个主儿,她比你好办。”鲜儿说:“那文姐,你就嫁你的人,不用管我,我怎么都能活。”那文哭着说:“要是那么着我宁肯不嫁人!秋鹃,我不能和你分开!”
正说着话,一个戴大斗笠的人走了进来,大家都一愣。那人慢慢摘下斗笠,原来是王爷的仆人来顺。那文一愣说:“来顺?你怎么没跟王爷走?出了什么事?”来顺哭着说:“格格,王爷和管家在路上被革命党查明了身份,都给关起来了!……”那文懵了良久,“哇”的一声扑倒在炕上……
2
赤日炎炎似火烧。大田里的庄稼叶子都蔫了。朱家老小和雇工们往地里挑水浇地。老崔累得不行了,放下担子歇息。传文挑着担子过来了,训斥道:“老崔,别停下啊,你就是这么当把头的?”老崔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是不行了,肩膀子都破了,腰也直不起来了。”雇工和兄弟们都累倒在地里。
传文俨然一副把头的架势,用树棍敲打着大伙说:“歇歇就行了,赶快起来干活,庄稼等水喝呢。”传武哼哼着说:“哎呀,腰疼得不行了,简直就不是自己的了。”
传文瞪着眼睛说:“小小的孩儿哪来的腰?净耍熊!”老崔说:“少东家,我在那么多大户家里当过把头,没你这么逼命的。”传文说:“你怎么不说说谁家也没有俺们出的工钱多?你再打听打听,谁家的伙计吃的比东家好?”老崔说:“你说的是实情,可谁家的活儿也没有你家的难干。好了,伙计们,干活吧,咱得对得起东家给咱的工钱。”大伙哼呀哎呀地起来干活,一个个嘴里牢骚不断。二柱子说:“哎呀,累死了,老天爷真是和咱过不去,怎么一滴雨也不下?”另一个说:“凭着肩膀挑水浇大田,也就是他们山东人能干出来。”老崔说:“什么也别说了,人家东家不也是这么干的吗?干吧,拿人家的工钱就得干活,没的说。”
天上的太阳并没因为土地的干渴有一丁点的怜悯。骄阳下,庄稼已经穿上了黄褂子。朱开山蹲在自己的地头上,久久地望着韩老海的田地和那一泡水。韩老海正在给大田里放水,朝这边喊道:“老朱兄弟,你看这些庄稼,都干成什么样了,该浇水了。”朱开山说:“我还不知道该浇了?光靠肩膀挑不跟趟儿。”
闯关东 第二部(11~15)
闯关东 第二部(11)
韩老海凑过来说:“是啊,种大田就这一样不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一不给你下雨就干瞪眼儿,不比种水田,只要蓄够了水就什么也不用怕。你看我这些庄稼,长势还挺欢,为什么?就靠这泡子水养着呢。”朱开山说:“说的是什么?你看你这泡子,地势高,浇水都不用抽,掘个口子就能放水,还是你有算计。”韩老海说:“七月七了,天再不下雨你的旱地儿就没大辣气了。你忙着,我去那边看看,别跑了水。”说着笑眯眯地走了。朱开山站起来,磕磕烟袋锅子,似乎有了主意。
朱开山回了家告诉文他娘说:“待会儿给我和盆面。”文他娘说:“想吃馍了?”朱开山说:“不蒸馍,今天七月七,你烙些巧果儿。”文他娘说:“烙巧果儿干什么?咱家也没闺女。”朱开山瞪着眼睛说:“你这个人,屋笆开门!有些人情往份儿的不借着这个机会打点打点?多烙些,我有用项。”说罢向院外走去,“我下地去了,晌午给我准备好了。”
文他娘用模子做巧果儿,玉书拎着礼品来了。文他娘说:“哎呀,玉书来了,你怎么有工夫了?听说你在小学堂讨了个差事,当先生了?”玉书说:“嗯。”文他娘说:“今天怎么没教书?”玉书说:“放伏假了。日子久了没看见大娘想得慌,来看看你。大娘,你这是做什么?”文他娘说:“今天不是七月七嘛,做些巧果儿。”玉书说:“哎呀,我头一回看见做巧果儿。大娘,你教教我。”文他娘说:“行啊,洗洗手上面案吧。”
文他娘把手教着玉书说:“面团儿要揪匀了,揉开了,模子里要撒上布面,面填进模子要压实了,模子要往面团上磕。哎,这就好了。”玉书说:“大娘,这也不难呀。”文他娘说:“不难。老娘们儿活,除了养孩子没什么难的。其实养得多了也不难。俺带传杰的时候,临产了还下地拔苞米茬子,拔着,拔着,传杰就跟头把式地出来了,俺还没觉景呢!”玉书咯咯笑着说:“怪不得传杰到现在还不老实,原来胎儿里就是个调皮蛋儿。”文他娘说:“传杰不老实?不会吧?在俺面前可听话呢。”玉书笑道:“他呀,对我可坏了。”文他娘也笑了,说:“俺明白了,男孩子对女孩子没有不坏的,要是不坏就没人喜欢了。”
韩老海坐在屋里吧嗒烟袋锅子,看见朱开山拎着篮子登门,故意抹搭了眼皮儿。秀儿娘迎出来说:“哎呀,老朱大哥,你可是大忙人儿,怎么有工夫出来串门了?”朱开山说:“今天不是七月七嘛,大小是个节。平常得了你们不少的帮扶,过意不去,文他娘烙了些巧果儿让我送来。知道你们这儿没这习俗,尝个新鲜吧。”
韩老海说:“我们这儿是没这个习俗,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朱开山说:“七月七是个女儿节,我家一窝小子,从来是不过的,不比你,家里有个闺女。怎么的?嫌礼轻了?”秀儿娘对韩老海道:“你这个人,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人家大敬意地送来,怎么好回了呢?”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盖布,称赞道,“哎呀,看文他娘手巧的,你看这鱼呀、莲子呀,多好看!闻着喷香。”
韩老海不动声色地说:“那就收下了。老朱大哥,没别的事了?没事我想到地里看看,怕水放多了冲了田埂。”朱开山说:“你不提放水我还忘了,有件事想商量商量你。”韩老海说:“哦?你还有商量我的事?这可是头一回。说吧,我听着。”朱开山说:“是这么回事,我看今年的旱情是缓不了啦,我那些地再不浇就全瞎了,我想商量商量你,借你泡子点水浇浇地,也不白使你的水,秋后我拿粮食抵,你看行不行?”
韩老海回绝得客气,道:“哎呀,按说嘛,放点水也没什么,水嘛,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吧?要在往年你都不用商量,自己去掘开口子放就行,今年可不行,你没看见?天旱,我的庄稼吃水厉害,这泡子水恐怕还不够用的呢。对不起了,你想别的办法吧。”朱开山说:“这事儿没的商量?”韩老海说:“你再想想办法。你会有办法的,说起种地谁也比不了你。就说今年开春吧,开了犁,你动员大家种山东的高粱,还有大黄烟,说破了嘴,屯里的人就是不听,怎么样?现在都后悔了吧?你有办法。”
闯关东 第二部(12)
朱开山说:“有什么办法?眼下就抓瞎了!”韩老海说:“不说这些,说说孩子。传武在我这儿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摔耙子不干了呢?是你叫他回去的?”朱开山:“你说他呀?我哪叫他回去了?这孩子,白瞎,干什么也没个长性,在夏掌柜的那儿不是干到半道就不干了?没大辣气。”韩老海说:“这可是你说的,我看这孩子不错,挺有人缘的,别人不说,我们家秀儿就和他说得来,两个小人儿凑一块嘀嘀咕咕叽叽嘎嘎挺有意思的。”
朱开山说:“我们传武可比不了你家秀儿,秀儿是个知大知小的孩子,传武呢?驴性子。”韩老海说:“你别说,我就喜欢有脾气的孩子,那种一锥子扎不出血的孩子,老实有什么用?我们秀儿也喜欢这样的孩子。”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谁也不接招儿。里屋,秀儿隔着门听得一头雾水。
朱开山说:“哎呀,坐了有时候了,不耽误你的事了。我该回了。”韩老海说:“这就走?要不就留下吃午饭吧,我烫壶酒,咱老哥儿俩好好唠扯唠扯庄稼院里的事,和你说回话长不少见识呢。”朱开山说:“改日吧,我请你。”韩老海说:“那好,我等着。对了,不能让你空手回去,我这儿有点东西捎回去给家里人尝尝。”说着从桌子下拖出一个袋子,显然是早有准备。朱开山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愣了,袋子里是一个猪头。朱开山说:“你这个人,我给你一颗枣,你还我一筐梨,这不是羞臊我吗?”韩老海说:“咱哥俩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有姑娘,你想着七月七给闺女送巧果儿,你有儿子,不得托人说媒?托媒人不得送猪头?这就叫你想着我,我想着你。”朱开山哈哈大笑道:“好你个韩老海,做事汤水不漏,我算服了你了!”
朱开山回到家里,坐在那里长吁短叹。文他娘说:“他爹,这是怎么了?”朱开山说:“这个韩老海,真是不好说话。”文他娘说:“就是不让水?说什么也不行?”朱开山说:“这家伙,鬼心眼儿就是多,我听出他的话味儿了,在打咱家老二的主意呢,说了半天,绕来绕去,就是想把秀儿说给传武。”文他娘说:“俺看秀儿那孩子不错啊,要不就应了他?”朱开山说:“我也看秀儿不错,不过他用这个做交换我心里不舒服。”文他娘说:“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心路就是窄巴。你看,说着说着老二回来了,我跟他说说!”说着走到院子里。
传武赶着马车进了院,文他娘给传武掸着身上的尘土说:“传武,娘跟你说个事。”传武说:“娘,什么事你就说吧。”文他娘说:“娘想给你说门亲。”传武说:“谁家的闺女?”文他娘说:“还能是谁家的?韩老海家的秀儿呗。”传武说:“娘,你别说了,要是愿意我早就答应了。”文他娘说:“你这孩子,秀儿怎么了?多会甜和人的一个闺女!我看配你富富有余!人长得拿出手去,活眉大眼儿的,见人不笑不说话,多好啊!”传武说:“谁看好了谁娶,我是死活不愿意。娘,你们别逼我,逼急了眼我就尥蹶子跑山上去!”
文他娘有点恼了,骂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盘丝头,没有顺溜的时候,动不动就拿上山吓唬俺,打死你这个孽障!”传武满院子跑,文他娘满院子追。传武逗着娘说:“娘,你打呀!打不着吧?给你根杆子打?”文他娘大声地喊道:“不好了,娘晕了!他爹,也不管教管教你儿子?”朱开山站在门口,哈哈笑着,突然一口血喷出老远。娘儿俩惊呼着,把朱开山扶回屋里。
听说朱开山病了,韩老海赶过来看望。文他娘扶着朱开山从里屋出来,韩老海忽地站起来说:“哎呀,老朱兄弟,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特地来看看。没请先生瞧瞧?”朱开山勉强地笑着说:“我这是陈病,年轻的时候坐下的,躺两天就好了。”韩老海说:“大意不得,还是找先生看看好。”朱开山说:“老韩兄弟,守着明白人我就不说糊涂话了,我这陈病是怎么勾起来的想必你心里清楚,就是一股火。这么着好不好?庄稼我不能眼瞅着不救,你给我放水,我把侍弄的那垧地的黄烟收了都给你,你看合适不合适?”
闯关东 第二部(13)
韩老海笑着说:“你呀,水泊梁山宋江的弟弟叫宋清吧?他的绰号叫铁算子吧?你比他厉害,你是鬼算盘。我给你算一笔账,我把水放给你,旱死我六垧地的庄稼值多少钱?你一垧地的黄烟又值多少钱?我这不是太亏了吗?”朱开山说:“你的账不能这么算,你就是给我放水也不至于绝收啊,也就是歉点收。”韩老海说:“往后天还会旱成什么样?你知道还是我知道?我可不敢冒这个险。我是来看你的病的,咱不说这些。”朱开山说:“我是庄户人,不说这些我就没话可说了,那就不留你了。文他娘,老韩兄弟带的礼咱就收下了,不能让人家空着手回去,给人家打点一下吧。”文他娘说:“早就预备好了。”说着递了一个包给韩老海。韩老海打开包一看,愣了——包里是八只猪蹄子。
3
老崔和雇工们还在睡大觉。传文进屋,吆喝着说:“一个个还要不要脸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俺白养活你们啊?”老崔起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少东家,大伙累得实在不行了,再这么干下去都得累趴下,老东家从来不像你这么心狠。”一个雇工说:“老东家主事,每到夏忙的时候顿顿饭有肉,天天晚上有酒,白面馒头管够造。今年你主了事,天天早晨喝稀的,馒头改大饼子,肉不见影了,酒就更不用想了,吃的喝的跟不上,身上就没有劲,还要起大早,没有你这么使唤人的!”
老崔说:“少东家,要是不冲着老东家的面子,我早就摔耙子不干了。我跟你实说了吧,现在大伙这个干法是我安排的,我是把头,他们听我的,你要是看着不行,我带他们走人!”传文软了,说:“谁要你们走了?眼下不是抗旱吗?过了这一段,不会让你们再这么累。”老崔说:“你成天抗旱抗旱,旱不是这么个抗法。你听谁说的靠肩膀挑水浇大田?浇得过来吗?我跟你说,浇也没有用,得灌!今天你要是还安排挑水浇大田,我们不干了,爱找谁找谁!”传文妥协了:“好吧,今天不浇地了,耪耪地保保墒吧。”
朱开山的病老不见轻,躺在炕上直哼哼。传文和传武走进屋。传文问:“爹,你好点了?”朱开山说:“什么事你就说吧。”传文说:“爹,地里旱得不行了,浇水也浇不过来,再说伙计们也不干了。”朱开山说:“唉,靠挑水浇大田是不行了,停就停了吧。”传武说:“那怎么办?”朱开山说:“怎么办?要么天下雨,人说了不算,要么放水灌田,人说了算。”他瞅了一眼传武说,“可这个人就是不说,我是没有办法了,听天由命吧。”
传文说:“伙计们对吃的也有些意见,老崔吵吵着要带着伙计们走。”朱开山说:“该怎么办你看着办吧,我不是放手了吗?”
秀儿低着头进了屋门。传武冷冷地说:“秀儿,你来干什么?看我们家的笑话?”秀儿说:“听说大叔病了,我来看看不行吗?”传武说:“我们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走吧!”朱开山发火道:“传武,你这少教的东西,给我滚开!”传武和哥哥出了屋。
秀儿说:“大叔,你病好了点?”朱开山说:“秀儿,我没事儿,叫你挂在心上了。”秀儿说:“大叔,我知道你为什么病了,都怨我爹。”朱开山说:“秀儿,可不敢这么说,我这是陈病,不怨你爹。他不放水也是公理公道,我们大人的事不用你们小孩子掺和。”秀儿流泪了,说:“大叔,我看着你病了心里怪酸的。你不用上火,回去我跟爹说说,求他放水,他不该眼看着你家的庄稼绝了收。”
韩老海正在家里喝酒。秀儿推门而入,说:“爹,我才从老朱叔家回来,他病得厉害,你帮帮他吧!”韩老海说:“孩子,我帮不了他,咱家的地也需要水,我不能割下自己的肉贴在他的身上,他应当自己想办法。”秀儿说:“可是他为了水已经病了,病得还不轻,只有你能救他。”韩老海说:“不,不是我不想救他,是他不让我救!”秀儿说:“爹,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韩老海说:“孩子,我这都是为了你,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我做的什么事都是为了你。我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可他不走,那我也没办法了。”秀儿说:“爹,你给他指了什么路他不走?”
闯关东 第二部(14)
韩老海说:“我的意思很明白,让传武娶你,可他就是不吐口。”秀儿说:“爹,这怨不得他,是传武对我不好,他爹娘是挺喜欢我的,传武不答应。”韩老海说:“糊涂!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爹娘做主,怎么说的来?对,叫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愿不愿意没有用,他这是和我较劲。你放心,我不会输给他的。”秀儿瞪了爹一眼,生气地抽身走了。秀儿娘有些担心地说:“他爹,你这办法行吗?”韩老海非常自信:“准成!等着看吧。”
传武扛着铁锨在田里徘徊,看着韩家的水泡子发愣。秀儿也扛着把铁锨急匆匆走来,说:“传武哥。”传武说:“你来干什么?”秀儿说:“这是我家的地,我爱来就来,你可管不着。”传武说:“我是管不着。这下你爹可高兴了,你也高兴了是不?”秀儿说:“传武哥,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呢?大叔病了我心里难受得什么似的,不信就扒开我的心看看。”传武说:“不稀罕看。”秀儿说:“传武哥,人家劝爹给你家放水了,挨了爹一顿骂,不信你问问我娘。”传武说:“你替我们家说情?打死我也不信。”秀儿说:“信不信由你。你今天要是答应我一件事,我给你放水!”传武说:“啊?你放水?你说,什么事?”秀儿说:“我,我,说不出口。”传武说:“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秀儿说:“那我说了你别生气。”传武说:“你说吧。”秀儿说:“你抱着我亲一口!”传武说:“啊?你疯了!”
蓦地,秀儿扔了铁锨,疯了似的扑向传武,紧紧地抱着他,嘴里喃喃道:“传武哥,你想死了我了,为了你我什么也不顾了,你就娶了我吧!”传武被秀儿的动作吓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秀儿趁势在传武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一把夺下传武手中的铁锨,使劲地挖着,掘开自家水泡子的边堤堰。传武更没有想到秀儿会这样做,呆呆地看着泡子里的水哗哗地流到朱家的大田里……
朱开山家上屋内,文他娘正在给朱开山喂药。传文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内,来到上屋说:“爹,娘,可不好了,不知道谁放了老韩家的水浇了咱家的田,老韩大叔在屯子骂大街呢,说要报官,让咱家包赔损失,还要蹲笆篱子!”朱开山忽地坐起来说:“谁?谁干的?把人都给我叫回来,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朱家人和雇工们都站在院子里。朱开山坐在椅子上,铁着脸说:“说,谁干的?今天不查出来我就饿你们的饭!”老崔说:“老东家,我们这些扛活的你就别问了,放水浇你家的田?我们犯不上,还是问问自己家的人吧。”朱开山说:“文他娘一直守着我没出门,就不用问了,传杰在镇上也不用问了,传文,是你干的?”
传文说:“爹,你就是借给俺一百个胆儿俺也不敢啊!”朱开山说:“传武,那就是你干的?”传武说:“爹,我敢对天起誓,不是我干的。”朱开山说:“这就奇了怪了,难道是鬼干的?今天早上谁到泡子那儿转悠了?”老崔说:“我们起得晚,到了地里看见老韩骂街呢,不知道。哎,今天少东家和传武起得早,问他们。”
传文说:“我在地西头,就看见传武往泡子那边去了。哎,老远地还看见老韩叔家的秀儿也往那边走了。”朱开山说:“传武,你说,你到泡子那边干什么了?”传武一看扯出了秀儿,只好硬着头皮承认说:“爹,就别问了,是我干的,要蹲笆篱子我去,不关别人的事!”朱开山咆哮道:“我就知道别人没这个胆儿!老大,还有老崔,你们给我把这个混账东西捆了,我要到老韩家登门请罪!”大伙都来求情。
老崔说:“老东家,传武还年轻,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传文说:“爹,传武不懂事,都怨我没管好弟弟,要捆就捆了我吧!”文他娘说:“他爹,不能啊,这让孩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哪!”朱开山朝文他娘瞪着眼睛说:“他这两年一回回地给我惹的事还少吗?他不是能充好汉吗?好汉做事好汉当。少废话!给我绑了!”大伙无奈,把传武捆了。朱开山说:“文他娘,你给我准备好了厚礼,咱这就走!”大伙推着传武走出院子。
闯关东 第二部(15)
朱开山骑在马上,牵着传武上了街。村民们都来看热闹。朱开山慷慨陈词道:“诸位乡亲,各位高邻,养不教,父之过,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家传武私自放了韩老海家的水,是我朱开山教子不严,我愧对乡亲们。今天我把逆子捆了,送到韩家请罪发落,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该送官就送官,我朱开山绝不袒护!大伙看着,从今天开始,我朱开山家的人凡是做了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你们就告诉我,我家法伺候!”
一村民劝道:“老朱大哥,乡里乡亲的,不就是放了点水吗?何至于此?你们山东人做事也太认真了!”朱开山老泪纵横道:“老乡台,我们山东人跨江过海来到贵地,承蒙大家不把我们当外人看待,我朱开山已经是感激涕零了,理应报答大家,可逆子做出这样的事让我抬不起头来,也让我以后没法做人了,我对不起大家,给大家谢罪了!”大伙议论纷纷:
“唉,山东人规矩就是大。”
“不光规矩大,仁义。”
“要不说这些年山东这么多人闯关东,大多数都立住脚了呢,山东人就是值得交。”
“其实呀,论起来咱们屯子的人,不少老辈都是山东人呢!”
秀儿咕咚咕咚跑进屋,喘着说:“爹呀,可不好了,老朱叔捆着传武上咱家来了,说是要请罪呢,你看怎么办啊!”韩老海忽地站起来说:“怎么?朱开山把传武捆了?这个老山东棒子,给我来绝的,倒叫我不好办了。”秀儿手指院内说:“爹,人家来了!”韩老海望着院内,无奈地走出屋子。
朱开山牵着捆绑成粽子似的传武进了院,一抱拳说:“老韩兄弟,我朱开山教子不严,放了你家的水,我知罪,特地带着逆子来给你请罪,你看着发落吧。传武,给老韩叔跪下!”传武梗梗着脖子说:“我上跪天地,下跪爹娘,除了这谁也不跪!”朱开山大怒道:“我叫你嘴硬,给我跪下!”一脚把传武踹跪下。传武却挣扎着又站起来。韩老海忙过来劝阻说:“老朱兄弟,你这是何苦?有话慢慢讲。传武,我问你,水是你放的?”传武说:“是我放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把我送官吧。”
韩老海说:“传武,你言重了,我那是气话,何必当真?”朱开山说:“老韩兄弟,你不当真我可要当真,我们山东人处世做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他今天做出这样的事和偷和抢没什么两样,该送官就送官,该怎么处罚,官家自有规程。”韩老海说:“老朱兄弟,按理说传武做的这件事就是送官也不为过。可咱们毕竟是乡里乡亲,为了这点事你让我把他送官,这不是让我背了个不厚道的骂名吗?我可不上你的当。秀儿,把你传武哥的绳子解了。”秀儿过来解绳子,一边解一边哭道:“传武哥,都是我害了你,我……”传武瞪眼说:“不关你的事!”朱开山说:“还不谢谢你韩叔!”传武不情愿地说:“谢谢韩叔。”
韩老海说:“不用谢了。老朱大哥,其实都是自家人,何必搞得这么紧张呢?”朱开山说:“你这话怎么讲?我没听明白。”韩老海说:“没听明白?慢慢悟吧。”朱开山说:“传武,你韩叔今天网开一面,这是你的造化,他放过你,我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不给你点教训你不会长记性,今天我要当众教子,给你使点家法!”说罢,一个大耳光向传武面门扇去。传武毫无防备,应声倒地,口鼻冒血。
朱开山还要再打。秀儿心疼得不行,扑向传武,哭着说:“老朱叔,你冤枉了传武哥,水是我放的,你要打就打我吧!”大伙都愣住了。韩老海惊诧地说:“秀儿你……”传武赶忙捂住秀儿的嘴,说:“秀儿,你别胡说!爹,你打我吧,打得好,打死我才痛快!”
4
韩老海在屋里踱着步,一拍脑壳说:“咳!这个朱开山,我今天是中了他的苦肉计了!”秀儿娘说:“中了苦肉计?这话是怎么说的?”韩老海说:“你想啊,我放出风去了,要报官,也没当真,就是要逼着他答应传武和秀儿的亲事,他来了这么一出,对传武要打要杀的,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我就稀里糊涂地放了他一马,我这不是白忙活了吗?还让他赚了个当堂教子的好名声。中计了,我中计了!”
闯关东 第二部(16~20)
闯关东 第二部(16)
秀儿娘恍然大悟道:“我的天哪,这个朱开山可真是不简单,看起来忠厚仁义,一肚子的计谋!”韩老海说:“我告诉你,朱开山不是一般的人物,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开过香堂,进京杀过洋毛子,老金沟淘金,九死一生带着金疙瘩回来的。咱秀儿恋着传武我为什么没拦挡?我是看好了这孩子有朱开山身上的一股英雄气。咱家人丁不兴旺,就秀儿这么个闺女,咱闺女要是跟了传武,就等于给老韩家立了一根顶门柱!这个亲我一定要和他做。”
秀儿娘说:“你怎么做?”韩老海说:“他给我唱了出苦肉计,我还给他唱出龙凤呈祥!”秀儿娘说:“刚才传武挨他爹打的时候,咱秀儿是怎么说的?我看放水的这件事有蹊跷。”韩老海说:“这里边蹊跷大了!秀儿是铁了心要跟传武,她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又为什么看重传武?这孩子,义气!”
朱家堂屋文他娘抹着眼泪说:“他爹,你心怎么这么狠?你看把孩子打的,鼻口出血。”朱开山说:“没事儿,他也就是受了点皮肉之伤,我还没有数?这孩子也该调理了,太意气用事。”文他娘说:“还不是像你?”朱开山说:“比我差老了,有勇无谋。嗯?今天我教训传武,秀儿脱口说了句水是她放的,难道真是她放的?”文他娘说:“也说不定,秀儿恋着传武,看咱家急着用水,为了讨传武的好把自己家的水放了,秀儿能做出这样的事。”朱开山笑了,说:“就像你当年把你爹的金疮药秘方偷给我?要真是那样,传武为什么大包大揽说是他自己放的呢?他不是不喜欢秀儿吗?这件事蹊跷。”
两人正说着,韩老海提着礼品来了,说:“老朱大哥,你们走后我越寻思心里越不得劲儿,你说你在我家里把传武打成那样,你是打他还是打我?”朱开山说:“你多心了,教育孩子随时随地,有句话,当面教子,背后劝妻,为的就是让他长记性。”韩老海说:“不管怎么说是在我家里打的,我来看看他。”秀儿娘说:“不用看了,在厢屋睡了。大兄弟你坐,我去给你沏壶好茶。”
朱开山说:“不管怎么说,那件事实在是对不住你。”韩老海说:“没事,好在发现得早,没跑多少水。不提这些了,都过去了。我说,咱们屯子山东人来了好几户,我最敬佩你们家,你说你们这些年在咱屯,那是勤俭持家诚实守信,我早有和你们结好的意思。你说要是咱们两家能结好,在这块地方谁还敢欺负?我说,你们山东人在这块地方落地扎根,没有我们当地人帮衬,我看也是独木难成林,风大必低头。”朱开山说:“这也正是我的意思。”
韩老海说:“要结好怎么结?最好就是轧儿女亲家。《三国演义》你没看?刘玄德是怎么起的家?还不是东吴招亲?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我们秀儿是看中传武了,不但看中了,还放出话来了,非传武不嫁,已经着魔了,我跟着她丢老人了!其实我也中意传武,要是咱两家能结成亲家,那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我愿意放水救你的急,就是损失几千斤粮食我也在所不惜!老朱兄弟,我这是老着脸皮说这些话,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朱开山又来了倔劲,说:“老韩兄弟,承蒙你看得起我,可儿女的亲事不能拿这说事,你这不是逼我上架吗?我要是应承了,传出去我这是拿儿子换水,好说不好听啊!”文他娘急忙打圆场说:“大兄弟这也是美意,这事容我们商量一下。”韩老海笑着说:“不急不急,你们慢慢商量,我回去等信儿。”说完走了。
朱开山说:“文他娘,你对今天韩老海说的那件事怎么看?”文他娘说:“依我看,韩老海话说得有点儿不地道,可看来还是诚心实意的。再说了,秀儿这孩子我委实看好了,你呢?”朱开山说:“我也看好了。这丫头直乎心眼儿,对咱传武像是一盆火,什么凉水也浇不灭,传武要是能娶了她也是福分。这门亲事要是真的成了,借水浇地也是应当应分。”文他娘叹息说:“可就是传武对她不热盆儿。”
闯关东 第二部(17)
朱开山说:“什么事不能都由着孩子的意儿,我看咱们就定下这门亲事。你去把传武叫来,咱们把成破利害跟他说清楚。”文他娘答应着,把肿着半边脸的传武领进屋。文他娘说:“传武啊,秀儿她爹今天到底亲口来提亲了,俺和你爹商量了,打算应下这门亲事。”
传武有些气急败坏,说:“我说了多少回了?秀儿我不要,你们不能逼我,逼急眼了我还是要跑。”朱开山大怒道:“还反了你了!儿子娶亲是老子说了算还是儿子说了算?娶媳妇是做什么?是过日子!秀儿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哪一点不好?人家对你诚心实意,拿着你当宝儿,你拿着香饽饽当臭狗屎。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传武拎腚走了,说:“要娶你们娶,她给我当媳妇肯定不行!”
这回他也不顾爹的脸色了,到了院里马厩前,牵着马就要跑。传文死死地拉着缰绳说:“传武,你又要犯浑!”朱开山喝道:“传文,你不用拦他,让他跑!”传文说:“传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门亲事多好啊,咱家现在的日子多难啊,要是今年粮食绝收了日子还怎么过?你不替爹娘想想?爹娘拉扯你这么大容易吗?”传武说:“你看好了?你怎么不娶了她?你不是也没媳妇吗?”传文说:“你,你这混账东西,满口喷粪,我打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传武说:“大哥,你打吧,我不还手,打死我也不娶。”传文哭了,说:“传武,你不能光为自己想啊,还要顾顾这个家啊,咱爹闯的这份家业是拿命换的呀,你不能不长良心!”
正劝着,传杰和玉书来了。传杰说:“大哥,你别逼二哥了,他不愿意你逼也没有用,你不能什么事都维护爹娘的意思,都什么年月了?包办婚姻不时兴了!”玉书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小嘴儿巴巴地说:“大哥,按理说你们家的事我不该插嘴,可路不平有人踩,老人糊涂咱不能跟着糊涂。有了初一就有十五,老人能给传武包办就能给你包办,到时候为了家里的利益,老人给你娶个大财主家的傻闺女,你也能答应?”传文说:“可,可秀儿不傻。”玉书说:“传武说得对,那你娶呀!”传文说:“可秀儿喜欢的是传武!”玉书说:“啊,秀儿喜欢传武就得嫁给他?那你喜欢秀儿就娶她呗,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文他娘对朱开山说:“坏了,玉书这闺女还没过门儿呢,小嘴就这么厉害,将来可有好戏看了。”朱开山不以为然道:“嘁,一窝吵吵鸟,没吵吵出什么道理。看着闹吧,闹到天亮也没用,我就不信小胳膊能拧过大腿。”说罢背着手回屋去了。文他娘说:“玉书、三儿,这么晚了来家里,有事?”玉书故作神秘道:“大娘,大事!天大的事儿,咱屋里说吧。”旁边的传杰含笑无语。
玉书进了屋说:“我爸让我来给二老过个话,镇上有个叫关德贞的,是个满洲人,有个外甥女扑他来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据说人长得不错,知书达理。这个老关不知怎么知道咱家了,听说大哥还没娶亲,有意要说给大哥做媳妇,托我爸说媒。我爸要我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意,要是有意就让我来给串通串通,相相亲。我可有言在先,这可不是包办,双方要是有意就见见面,没有意就拉倒。大娘,这算不算是天大的事?”
文他娘笑笑说:“你这个孩子,老是一惊一乍——是个满洲人?我心里不太熨帖。”朱开山说:“满洲人怎么了?满洲人也是人。”文他娘说:“我是怕人家过日子道儿和咱不一样,凑一块成天唧唧咕咕的。”朱开山说:“成不成咱先别说,要是成了,就按咱的过日子道儿走,没的说。”
传杰说:“那当然,她要是愿意找咱汉人,就说明人家能适应咱的生活习惯。其实满汉通婚现在挺多的,听说王爷府的格格有的是嫁给汉人的呢。”文他娘说:“玉书,这个闺女不是格格?”玉书乐了,说:“要是格格更好,那传文哥就成了驸马爷了。那您二老不就成了皇亲国戚了吗?”旁边的传杰故作严肃:“你正经点儿,说正事呢!爹,您说该怎么办?”
闯关东 第二部(18)
朱开山说:“玉书,回去跟你爹回个话,我现在叫庄家院的这些事缠得不轻,你也看见了,传武还在和我叫着劲,过了这阵子再说。”
第十三章
1朱开山夫妇正在吃饭,传文进了屋说:“爹、娘,传武还是不吃饭,已经三天了,一粒米也没进。”文他娘哭了,说:“他爹,这可怎么办哪?真的叫他饿死?你出个主意。”传文恨恨地说:“这个犟驴,饿死活该,我去劝他一回他骂我一回,说我是你们的狗腿子,还把我咬了,你们看我这手,快叫他咬烂了。饿死他,看他还咬不咬!”朱开山说:“他想饿死?没那么容易!那年我在北京看见是怎么填鸭的了,传文,你给我找个竹筒。”传文说:“爹,你要竹筒干什么?”朱开山说:“你不用问,我自有用项。”
传武躺在炕上,看见爹娘和哥哥进来,马上闭了眼睛。朱开山说:“传武,我再问你一句,你吃不吃?”传武摇头。朱开山厉声地说:“传文,给我把他绑了!”传文麻溜地把传武绑了。朱开山拿起竹筒说:“把他的嘴给我掰开!按住他的头!”传文照办,朱开山把竹筒对着传武的嘴,用一根棍子使劲地往嘴里顶着食物。传武难受得直摆头。朱开山对传文道:“按住他的头!”传文手上用了劲,一竹筒的食物灌进了传武的肚子里。
文他娘有些担心地在一旁看着。朱开山说:“他饿了三天了,一竹筒怕吃不饱,再来一筒!”传武大叫道:“爹,我服了,我饱了,我吃饭还不行吗?”文他娘笑了,旁边的传文解气地说:“爹,再给他来一筒!”
朱开山板着脸说:“小样儿,和我来这一套,你打听打听北京的烤鸭是怎么喂肥的?你当我那几年在北京光杀洋毛子了?全聚德我也去过,没吃过鸭子还没看见怎么喂的?将来你们有了孩子胖不起来就这么喂,几天就膪起来了。”
这时韩老海一步插进屋来,见状大吃一惊,道:“老朱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朱开山说:“小兔崽子,给我来了个绝食抗婚,我还不信整治不了他!”韩老海大喊道:“老朱兄弟,使不得!我闺女不是没人要的主儿,强扭的瓜不甜,他实在不愿意算了。”朱开山说:“算了?你算了我可不算,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要是管不了他,还有脸面在元宝镇立着?要是秀儿嫁不过来,我叫他一声爹!”韩老海说:“老朱兄弟,牛不喝水别强摁头啊,你就是要他听话也要慢慢来呀!”朱开山说:“慢慢来?你给他来软的试试,他能抓唬死你!”
三天后,屯里有名的马媒婆进了韩家门,一张胖脸笑成朵花,对韩老海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这门亲事有我老马婆子出马,那叫马到成功!老海呀,你这笔买卖赚头大了,到哪儿找这样的好人家!我就是没有闺女,要是有闺女,轮不到秀儿的份儿,我早就下手了!你不知道啊,起先老朱还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呢,咱嘴里长的这叫什么?这叫三寸不烂之舌!叫我三三见九,六六三十六,给他劈头盖脸这么一算,他麻溜地答应了。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朱开山给你立字据了,他应亲,你放水。”
秀儿趴在堂屋门外偷听。韩老海看着朱开山写的字据喜上眉梢,说:“他是当着你的面写的?”马媒婆说:“一点不假。你看他按的这个大手印,我的妈呀,简直是老虎爪子,费了我半盒印泥!”韩老海又皱眉说:“朱开山我知道,说出的话不会坐蜡,可传武……”马媒婆说:“这你放心,就凭着朱开山还压不服个孩子?这桩亲事就是板上钉钉了,我就等着吃你们的猪头了。”
秀儿欢天喜地地跑到院子里,和娘撞了个满怀。秀儿娘嗔道:“什么事把你欢喜的?”秀儿兴奋地说:“娘,传武他爹答应下定了,日子让咱挑。”秀儿娘抚着胸说:“这下可好了,娘得赶紧给你置办嫁妆了。”秀儿说:“娘,你跟爹说说,他就我这么一个闺女,别像以前似的抠抠搜搜,好好发送我,要不进了他家的门儿让女婿瞧不起。”秀儿娘说:“我知道,不光你爹要好好发送你,我还给你攒了不少小体己呢,保准把闺女光光鲜鲜地发送出去。”秀儿从侧面搂着娘的肩膀,撒着娇说:“娘,这些都是后话了,你赶紧催爹去下定吧。”秀儿娘笑了,说:“等不及了?你说养个闺女有什么用?”
闯关东 第二部(19)
朱开山正在收拾着犁具。韩老海领着秀儿来了,带着鸡鸭、猪肘子、酒,这是按规矩过大礼。朱开山一愣,说:“哎呀,老韩兄弟,你这是……”韩老海说:“知道你忙,我就先走了一步,这不,给你过礼了。”朱开山说:“哎呀呀,你说你,到底让你抢到头里了!文他娘,快出来,老韩兄弟来过礼了,快来接着!传文,赶快杀鸡!”传文从厢房里跑出,问道:“爹,杀鸡干什么?”朱开山说:“傻小子,你韩大叔和秀儿来过礼了,你说干什么?”传文一愣说:“啊?”反应过来说:“哦!”高兴地跑去抓鸡,又返回来跑到秀儿跟前乐呵呵地说:“这么说,你就是我未来的弟妹了?”秀儿有些害羞。朱开山一板脸说:“你这个当大伯哥的,规矩点!”边说边下意识地掸着身上的灰尘。秀儿赶紧过来,殷勤地给朱开山掸着灰尘。韩老海笑道:“到底是你们家的媳妇,秀儿从来没给我掸过灰呢。”秀儿羞赧地说:“爹!”文他娘呱呱笑着跑出堂屋,说:“哎呀,爷儿俩都来了,快屋里坐。”
朱开山和韩老海落了座。文他娘牵着秀儿的手说:“秀儿,跟婶儿里屋坐,咱娘儿俩好好唠扯唠扯。”两人说着就进了屋。韩老海感叹道:“多好啊!老朱兄弟,按理说呢,你们娶我们嫁,应当是先媒人提亲,儿女相亲,再过礼下定,最后择日子迎娶,这都是有一定之规的。可咱们是乡邻,这些过场能免就免了吧。说实话,咱这门亲事是我们赶弄你们,有些地方呢,我们就得主动点,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轻贱了我们吧?”
朱开山说:“你看你,说哪儿去了?”韩老海问:“咦?传武呢?”朱开山说:“出去遛马了,传文——”传文一手拎着一只鸡,一手拎着一把菜刀进来,说:“爹,又要干啥?”朱开山说:“去把传武找回来,马上!”传文说:“那这鸡?”秀儿从里屋迈出,说:“大哥,鸡我来杀吧。”传文把鸡交给秀儿,逗乐地说:“弟妹,受累了。”忽然看到朱开山不高兴地板脸瞪着他,吓得转身跑出。韩老海说:“该把传武找回来,今天咱是把相亲、过礼、择日子捆一块了,有些事得当面鼓对面锣地定下来,女婿不在眼前不好说话。”
堂屋内,八仙桌已经摆好了,朱开山和韩老海聊得不亦乐乎。秀儿一趟趟里出外进地往桌子上上菜,面带羞赧,步履轻盈,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朱开山看着秀儿的背影满意而无声地微笑着。韩老海看在眼里,说:“亲家,我没说错吧?我这个闺女就是给你们家养的!你看她今天,一进门就和老嫂子形影不离,一直是这个笑模样。这孩子,头一样好处就是心眼儿直乎,不会拐弯,心里就是一湾清亮亮的水儿,一眼见到底儿。”朱开山说:“跟你说实话吧,秀儿我是早就看好了,要不是她看好了传武,我想说给老大呢,谁知道她就是眼睛盯上老二了。”
韩老海说:“那咱就说定了,你们秋天迎亲,我秋天嫁女。唉,可是这些话咱没当着女婿的面说,我这心里不踏实。”朱开山说:“有什么不踏实的?这不,他来了。”果然,传武牵着马进了院子,传文跟在旁边。
秀儿飞跑出屋,接过缰绳。传武依然是不理不睬,大步走进堂屋。秀儿有些委屈地看着传武。传文连忙安慰着秀儿说:“他就这熊样!你别往心里去。”
走进堂屋的传武,一反常态,笑嘻嘻地说:“韩叔早来了?对不住,我去遛马了,让你久等了,来,还等什么?喝酒吧!”朱开山与韩老海惊诧不已。朱开山说:“好,那就喝吧。”韩老海说:“别忙,老嫂子,还有传文、秀儿都没坐下呢。”
韩家放水了——水泡子被掘开一道宽宽的口子,泡子水汩汩流淌,漫进朱家的田地……
朱开山望着被水浇灌的庄稼,慢慢地蹲下,双手捧起一捧泥水,动情地看着。传文情不自禁地跪到地上,看着被水浇灌的庄稼激动地说:“爹,您放心,我拼死拼活也得让咱家今年有个好收成!”文他娘、秀儿及老崔等雇工也都是神情振奋。站在众人身后的传武平静地望着这片庄稼,怅然若失。
闯关东 第二部(20)
2
元宝镇上,夏家的春和盛与吴家的福兴祥是两大山货店,位置对门,生意上因同做山货,也自然成了竞争对手。夏家的店面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吴家的店面门口也停着两辆马车,伙计们都忙活着往店里搬运货物。
传杰站在柜台上呜哩哇啦地念日语。夏元璋走进货栈,站着听了一会儿,说:“传杰,你在那儿念什么呢?”传杰说:“掌柜的,街上不是开了家山田货栈吗?我跟山田先生学日本话呢。”夏元璋火了,说:“谁叫你学日本话!”传杰说:“掌柜的,这两年街面上日本生意人不少,咱现在没和他们打交道,可说不定将来会用得上呢。”夏元璋大怒道:“咱永远也不会和他们打交道,你记住我这句话,春和盛死也不会和日本人做一笔生意!”传杰说:“掌柜的,你哪来的这么大的火呢?我可从来没见你发这么大火。”夏元璋悲愤地说:“传杰呀,你别忘了,我一家好几口人都是日本人杀的呀,我和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啊!”
传杰小声地说:“掌柜的,我知道了。”他见夏掌柜冷眼看着街对面的福兴祥,说道,“掌柜的,我看眼下不是进货的时候,价钱不合适,咱何必跟福兴祥争呢?让他进去,咱再等等,我看这价儿早晚得跌。再说了,咱的库好满了,再进就没地方了。”夏元璋说:“是吗?你看准了?”传杰说:“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夏元璋说:“我也觉得八九不离十。”传杰说:“那你为什么……”夏元璋说:“我先不说为什么,你慢慢地悟。咱先说说,我开这个货栈最大的心病是什么?”传杰说:“这我知道。”努努嘴说,“还不是对过儿。”夏元璋说:“福兴祥的买卖做得不地道,专门和咱顶着干,他现在是改辙了,咱们进什么他进什么,咱们出什么他出什么,抬价收,压价出。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明摆着,他这是想挤垮咱。”传杰说:“那咱和他们顶着干,到头来不就是两败俱伤了吗?”夏元璋笑着说:“不会的,我还不至于这么傻。”传杰焦急地说:“掌柜的,那咱就赶快撤吧,撤得晚了就陷进去了!”夏元璋说:“我不但不撤,还要大进特进,和他有的一拼。”传杰说:“掌柜的,这件事本来没我说话的份儿,可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别意气用事,到时候闹个鱼死网破大家都不好。”夏元璋咬着牙说:“你放心,网不会破的,鱼是死定了!”传杰说:“掌柜的,您这步棋我到现在没看明白,能不能给我点拨点拨?”夏元璋问:“想知道?”传杰说:“太想知道了!”夏元璋说:“好吧,今天下半夜你起来,我告诉你。”
下半夜时分,传杰紧跟着夏元璋站在院子里。人无语,马去铃,几辆大车马蹄包着麻袋片悄没声地进了大院。夏元璋打开库门。传杰举着灯笼往库里一看,大吃一惊,压低声音说:“掌柜的,咱进的货不止这些呀,都哪儿去了?”夏元璋说:“别出声,你看到就行了。”说罢指挥伙计们说,“都给我小点声,轻搬轻放。传杰,你也别闲着。”传杰和伙计们一道,无声地把货物从库里搬上马车。马车走了,库房空了。
传杰伺候夏元璋洗了脸。夏元璋说:“传杰,看明白了?”传杰说:“掌柜的,你成天给我说三十六计,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夏元璋笑了说:“对了。”传杰说:“掌柜的,您是不是明里和福兴祥抬价争货源,暗里又把货送回去,引着福兴祥高价囤货撑破肚子,货价一跌他就砸到手里了?”夏元璋说:“对了,这就是我要看到的结果。”传杰说:“掌柜的,我又不明白了,货主把货送来又拉回去,岂不是白忙活?都说无利不起早,人家图的是什么?”夏元璋说:“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都告诉你吧,看起来我和福兴祥进的是一样的货,其实就是包装一样,里边早已经偷梁换柱了,我使的这是连环计。货主这样做也有好处,他可以趁机抬价。”传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掌柜的,你这样做也太……”
闯关东 第二部(21~25)
闯关东 第二部(21)
夏元璋打断他说:“是不是心太黑了?所谓兵不厌诈,他福兴祥起黑心于先,我春和盛应对于后,生意场上就是这么残酷!”传杰心里不忍说:“掌柜的,这样一来福兴祥恐怕要栽大跟头了,咱不能眼看着他们破产,您能不能缓缓手?”夏元璋威严地说:“不能!他不仁我不义,想在生意场上立住脚,你必须有铁石心肠!再说他也不至于破产。回去歇着吧,睡不着把今天的事好好在脑子里过一过。”
回到自己的小仓房里,传杰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他失眠了。
夏元璋笑着说:“吴掌柜的,您又要给我演戏!上一回您就在这屋给我唱了段,唱的什么来?想起来了,《连环套》,窦尔顿的那段,好啊,铜钟大吕,绕梁三日,到现在我的耳朵里还嗡嗡响,您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看样是哭戏,《文昭关》,不对呀,您的本工是架子花呀!”
吴老板说:“夏掌柜的,您就别取笑了,前些日子收的那批货现在价跌惨了,砸在手里了,您给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办好?”夏元璋满面怒气说:“当初我说什么来?我说咱两家联起手来压住价,稳住市面,你背信弃义,一个劲地抬价。抬呀,使劲抬,我夏元璋奉陪到底!”吴老板说:“夏掌柜的,我错了,我不是人,您高抬贵手救救我。”夏元璋说:“您要我怎么救您?”吴老板说:“我听说您没有库存,您就把我的库存吃一些吧,我欠着外边好多货款呢。”夏元璋说:“让我吃您的库存不是不可以,这价怎么说?”吴老板说:“我给您打八折。”
夏元璋哈哈大笑说:“吴掌柜的到现在还跟我开玩笑,就您那些货,再不出手就烂家里了,我顶多出五折,还是看在老相识老街坊的面子。”吴老板一跺脚说:“五折就五折,我可是要现款。”夏元璋说:“好,成交!传杰,跟着吴掌柜的点货。”
玉书回来了,问道:“爸,传杰呢?柜上没有,死哪儿去了?”夏元璋亲昵地说:“下了课就找传杰,我给你看着呀?到福兴祥点货去了。”玉书说:“死玩意儿,让我给他买书,人家好不容易买到了又找不到他。”夏元璋说:“别急,一会儿就回来了。哎,玉书,你们小学堂不教四书五经都教些什么?”玉书说:“教什么?国文、算数、自然、地理什么的,还有体育。对了,爸,你给我买台风琴吧,我想下学期给学生开音乐课。”
夏元璋说:“开音乐课?要风琴干什么?拉拉胡琴弹弹琵琶不行啊?”玉书说:“爸!那么多学生唱歌,胡琴琵琶派不上用场,再说教五线谱也不合适。”夏元璋说:“你还会五线谱?”玉书说:“人家不是正在学嘛!”夏元璋说:“啊,你是现学现卖呀?行,爹支持你。”
爷儿俩说着话,关德贞袖着手来了,说:“爷儿俩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夏元璋说:“哎呀,关先生来了。坐。有事?”关德贞说:“没事不会打扰您,上回我托付您的事……”夏元璋一拍脑袋说:“哎呀,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给你办了。玉书,你给关叔叔说说。”玉书说:“关叔叔,是不是您外甥女要找婆家的事?我给问了,也催了,他家老二的婚事定了,可以谈谈了。”
关德贞说:“那太好了,那咱就托个媒人去说说?”玉书说:“我最讨厌媒婆说媒了,当媒婆的没句实话。我看这样吧,明天我领着您去他家看看,你们当面谈,就不用媒婆瞎掺和了。”关德贞说:“哎呀,我的大小姐,这可不太好,哪有舅舅给外甥提亲的?”玉书说:“没那么多讲究,要是讲究起来,你们老祖宗还不允许满汉通婚呢!”关德贞无奈地说:“那好吧,咱也不讲究了。”
闯关东 第二部(22)
3
文他娘前前后后,收拾着屋子,抹桌子,摆凳子。朱开山说:“文他娘,关先生以前也是大户,他们满洲人礼数多,挑剔大,咱可不敢慢待了,不管这门亲事成不成,都不能失了礼。”文他娘说:“知道了,你念叨不知多少遍了。”朱开山扑哧一声笑了。文他娘愣了说:“他爹,你笑什么?”朱开山说:“我笑玉书这孩子,自己还是个姑娘家,倒跑前跑后地给人家做起媒来了,成了小媒婆了,我倒要看看,她要是和传杰将来成了谁给她做媒。”文他娘说:“他们要是成了还用什么媒人?孩子是自己对上眼儿的。”朱开山正色道:“那可不行!自古儿女婚嫁,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媒人怎么行?走走过场也得请个媒人,面子上好看,要不就叫苟合。你没看韩老海?按说咱两家还用媒人插一杠子?可他还是打发媒人来提的亲,礼数该走到了就得走,省不得。”
两人正说着话,院里传来玉书银铃似的喊声:“大叔、大婶儿在家吗?我把客人关先生领来了。”朱开山和文他娘赶忙迎出门去,朱开山道:“关先生,来得挺早,我正打算到门口迎接呢。”关德贞拱手施礼道:“不敢劳驾。”他看着院子说,“哎呀,没想到,您这份家业不小啊!”朱开山说:“咳!有什么,也就是个庄户人家。关先生,屋里请。”
关德贞撩起长衫,躬着腰,斯斯文文地坐下。朱开山对身旁的文他娘说:“文他娘,给关先生上茶。”玉书说:“我来吧。”朱开山一把拉住她说:“不行,你今天是贵客,坐好了!”
文他娘上茶说:“关先生,茶不好,您就凑合着吧。”关德贞欠欠身说:“叨扰了。哎呀,府上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虽说不是深宅大院、殿阁楼堂,倒也是青堂瓦舍,窗明几净。玉书姑娘所言果然不谬。”玉书说:“我两头都没说假话。”朱开山说:“玉书这孩子我信得过。”
关德贞说:“那是,那是。不过关某一直有一个疑团,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文他娘关切地问:“哎呀,关先生吃什么噎着了?快喝口水送送。”关德贞尴尬地笑了:“非也,非也。”文他娘悄声地问玉书道:“什么叫‘非也’?”玉书咯咯地笑。朱开山不满地瞅了文他娘一眼,对关德贞说:“关先生,内人是笑谈,有什么话就说。”
关德贞说:“关某看府上着实家业兴旺,然,令郎早已过了弱冠之年,何以中馈乏人?”朱开山这一下也有点晕了,直朝玉书使眼色。玉书会意,笑道:“关叔叔,我给你说说吧,大哥在老家定过娃娃亲,后来在闯关东的道上失散了。大哥是个重情义的人,一直等到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所以现在才谈婚论嫁。”
关德贞说:“哦,明白了,我这就放心了。哎,说了半天,令郎贵庚?”文他娘说:“‘耕’?噢,俺家老大耕地可是好把式,庄稼院里的活拿得起放得下,没的说。”朱开山皱皱眉头,关德贞笑了笑。玉书见此连忙插话说:“大叔,我大哥二十六岁了吧?”朱开山说:“对,属龙的。”关德贞说:“哎呀,太好了,我外甥女属鸡,这可是龙凤相配,再好不过了。哎,令郎台甫怎么称呼?”玉书越俎代庖道:“大号朱传文。”关德贞拍掌叫好说:“传文,好啊,好名字,耕读传家,千古文章,好!”朱开山决定以攻为守道:“关先生,您外甥女可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可愿意进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文他娘也担忧地说:“是呀,千金小姐我们可养不起。”
关德贞说:“不然,不然,她们家今非昔比,况且我这个当舅舅的惭愧啊,养她不起了,就是想给外甥女找个妥实的人家嫁出去。我们一不论门第,二不图彩礼,只要外甥女满意,我就做主了,白给你们送个媳妇。哎呀,咱们说了半天,你们总得把令郎请出来让我见见吧?”
文他娘领着传文来了。朱开山说:“见过你关叔叔。”传文鞠了个躬说:“关叔叔好。”关德贞说:“哎呀,令郎一表人才,玉书所言果然不谬,和我外甥女真是天生的一对。”一拍脑壳说,“哎呀,看我这脑袋,怎么会忘了呢?我带着外甥女的小照呢,给你们看看。”说着掏出那文的照片,朱开山接过。
闯关东 第二部(23)
朱开山与文他娘送走了玉书和关德贞,文他娘问:“他爹,你看这门亲事能行?”朱开山说:“行不行的等相了亲再说吧,要是看照片好俊的一个人儿。这个关先生也是个滑头,不见咱传文不拿出照片,看样他是对传文满意了。”文他娘叨叨说:“你说这门亲要是成了可就热闹了,传武找了个关东人,这传文又找个满洲人,传杰的那个玉书也是个当地人,没一个山东媳妇。”
朱开山笑道:“咋没有,夏先生家祖辈上就是闯关东过来的。他娘,我倒是挺喜欢老大这门亲事,这也叫改良土壤,光有好种没有好土地也白瞎,换换地儿说不准日后能长成一片结结实实的好庄稼!你没看咱们从山东捎来的高粱种,今年打的高粱少说多了三成收入。”文他娘被朱开山一番精彩的比喻说笑了,说:“你呀,歪歪理儿就是多,你老朱家的种就是好种?也就是王婆卖瓜,谁不说自己的瓜甜?”朱开山呵呵大笑。文他娘说:“你又笑什么?”朱开山说:“笑什么?我笑关先生满口说的话我一半儿没听懂,要不是玉书在一边接话,咱什么也听不明白、说不清楚。”文他娘说:“坏了,要是他外甥女和他一样说话,咱家就全成了聋子了。”朱开山说:“不会吧?她舅是老学究,故意跟咱转学问呢。”
传文从自己的房间走出,说:“爹,他们走了?”文他娘说:“你夹咕哪儿去了?和人家关先生见了一面,没说上两句话就抽身走了。”朱开山说:“没见过世面!传文哪,你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传文沉默了。文他娘说:“你爹问你话呢!”传文说:“爹,你真的要给我说亲?”朱开山说:“这样的事能儿戏吗?”传文说:“爹,俺还是想等等鲜儿,俺总觉得不一定哪一天鲜儿会找上门来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啊!”朱开山说:“老大,不能再等了,老韩家催着咱们传武迎亲呢,你怎么也得赶到传武前头去,你不成亲压着两弟弟也不是事儿。”文他娘说:“我也是这么说的。鲜儿她是嫁过的人了,不会进咱家的门了,你就把她从心里抠出去吧,你这么大了,该成亲不成亲,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传文低下头,半晌才说:“俺听爹娘的。”
夜深了,传武睡得正香,传文却没睡意,他坐在炕头上,手里摆弄着当年鲜儿闯关东路上剪下的头发,旁边是那文的小照片。传文默默地看着,大滴的泪珠滚落脸颊。良久,他长叹一口气,慢慢地包起鲜儿的头发。
这一天,传文和那文相亲谋面。关德贞领着那文上了门,对朱开山两口子说:“那文啊,这是你朱大叔,这是你朱大娘。”那文行了满族见面礼,举手投足,气度不凡,说:“叔叔好,大娘好。”朱开山满意地打量着那文,文他娘高兴地说:“好,姑娘也好。”关德贞说:“还有你朱大哥。”那文又行了礼说:“朱大哥好。”传文有些不知所措,嘎悠着嘴说不出话。关德贞说:“罢了,你们俩这就算见过面了。初次见面,守着老人约莫你们也不好开口,老朱兄弟,让孩子们到里屋说说话?”朱开山说:“好,好,你们到里屋说话去吧。”那文礼貌地说:“就听叔叔的安排。”自己里屋走去。传文木木地站在那儿没动。文他娘捅了他一下说:“跟着去呀,木头!”传文这才跟了进去。
关德贞说:“老朱兄弟,我外甥女还说得过去吧?”朱开山说:“不错,不错,到底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大大方方的,多舒展!比我们传文强多了。”关德贞说:“令郎也不错,我看他们蛮般配的。”文他娘笑眯眯地说:“闺女说话真好听!她舅,闺女给我施的那叫啥礼呀?没见过。”关德贞说:“我们满洲人女孩子对长辈都是这么施礼,别见怪。”文他娘说:“不见怪。”关德贞说:“不见怪就好。我们满洲人礼数多。可有一样,这孩子自小在城里长大,庄稼院里的活没干过,也不会干,你们可要多担待。”朱开山说:“这好说,庄稼院里的活,只要肯吃苦,没有什么难的。”
闯关东 第二部(24)
里屋,那文瞟着传文说:“传文哥,我从进了门你没拿正眼瞅我,莫非不中你的意?”传文说:“没有,没有,俺中意,中意。”那文扑哧笑了。传文问:“笑什么?俺不中你的意?”那文说:“不是的。”传文说:“那你笑什么?是不是笑俺不会说话?”那文说:“我是笑怎么这么巧,我叫那文,你叫传文,名里都有一个文,你爹张口闭口文他娘、文他娘地叫,叫谁的娘?”传文说:“那还用问?叫俺的娘呗。你要是愿意给俺做媳妇,过了门也是你的娘。”那文听了没接话,掉开了泪。
传文莫名其妙道:“刚才好好的,怎么哭了?是不是跟俺你觉得委屈?要是那样别委屈了自己,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那文说:“传文哥,你别误会了,看你守着爹娘,我就想起我死去的额娘,还有,我阿玛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我忽然想到他们二老。”传文说:“这好办,咱俩要是成了亲,我套上马车找你爹去,把他接过来一起住,女婿孝敬丈人爹是应该的。”那文说:“你别丈人爹、丈人爹地叫,应该叫岳父,要是雅一点叫泰山老大人。”
传文说:“倒是听说有这么个叫法,俺乡下可都不这么叫。哎,说了这么半天,哄着俺又叫岳父又叫泰山老大人,你倒是中意不中意俺呢?”那文又笑了,说:“不中意跟你进屋?还说了这么半天话?”传文也笑道:“那就是中意了。行,俺看咱俩还是说得来。原先就怕你嫌俺书念得少,说不一块去。”那文说:“我起先也担心这个。可一见面,我看出你这个人外表憨厚,可眼睛里有故事,就知道你不是个满脑袋糨糊的人。书念得少不要紧,可以补,要是满脑袋糨糊就抠不出来了。你没看过《聊斋》?”传文说:“没看过。”那文说:“《聊斋》里有个陆判,是个鬼仙,交了个朋友叫朱尔旦,朱尔旦文章写得不好,有一天晚上陆判把朱尔旦的心挖出来了,把堵住心眼儿的东西都抠了出来,后来朱尔旦就变得聪明起来,文章写得也好了。”传文说:“俺的娘呀,你不是想把俺的心也挖出来吧?”那文咯咯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是想,咱要是成了亲我得教你读书,要不然,咱俩早晚话说不到一块去。”
外屋,朱开山对关德贞说:“看样两个孩子还说得来。”关德贞说:“嗯。要是两个小人儿看好了,这门亲事就可以定下来了。要是定下来就早点办了吧。”朱开山说:“等到秋天吧,怎么也得准备准备。”关德贞说:“成。”他嗫嚅了一会儿道,“老朱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朱开山:“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好讲的?讲。”关德贞说:“怎么说咱这也是满汉通婚,我想,我想……当然了,你们是娶,我们是嫁,按理说一切规矩应当依着你们,可是我想咱们能不能通融一下,两面的规矩都照顾着点,有些规矩……”朱开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度地说:“好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些规矩可以依着你。”关德贞感激涕零:“老朱兄弟,你行,什么也不说了,你给足了我面子。”
里边两人还继续聊着,那文说:“传文哥,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传文说:“什么事你就说。”那文说:“我身边还有个丫头,叫秋鹃,和我处得像姐妹,跟了我六七年了,我想过门的时候带过来,你看行不行?”传文说:“哎呀,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要跟爹商量商量。依我看八成是准不了。”那文说:“准不准的你问一问,她要是不跟着我可就没处安身了。”传文说:“那我就去问问。”
一会儿工夫,传文乐颠颠地回来了,说:“爹说了,让她跟过来吧,可不是当丫头,咱家没那个谱儿。娘也说了,当闺女养活着,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她也可以当丈母娘了。”那文说:“不是叫丈母娘,应该叫岳母!”传文说:“噢,叫岳母。”那文长舒了一口气道:“秋鹃啊,你总算有了归宿,姐替你高兴啊!”
从朱家回来,鲜儿和那文夜话。鲜儿说:“那个人还行?”那文说:“还行吧,人长得相貌堂堂,有男子汉的气派,挺憨厚的,就是书底子不够。”鲜儿说:“庄稼院里的孩子,有几个念书的?只要人好就行。”那文说:“他爹娘也挺好的,一看就是古道侠肠,我一提出来要把你一块儿带过去,他爹娘都答应了,说过去不让你当丫头,拿你当闺女养活着,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鲜儿说:“你说了半天,你女婿姓什么?叫什么名?”那文说:“说起来也巧,我俩的名里都带一个文字,他叫朱传文,他爹叫朱开山。”那文的话音未落,鲜儿如五雷轰顶,手中的碗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喊一声“天哪”,泪流满面。那文惊呆了,急问道:“鲜儿,你怎么了?”
闯关东 第二部(25)
鲜儿忙掩饰说:“那文姐,我心口疼的病又犯了,疼得不行了!”那文说:“我给你化点面碱水?”鲜儿抚着心口窝说:“姐,不用了,这阵过去了。”那文说:“那你躺下睡吧,歇一歇会好点。”鲜儿躺下说:“姐,你成你的亲,我就不跟过去了。”那文说:“怎么了?”鲜儿说:“姐,我舍不得离开你,可到了人家我算什么身份?说是拿我当闺女待,也就是说说,人家凭什么把我当闺女?到时候我闺女不闺女,丫头不丫头,他们家那么些爷们儿,说不定让我给他老爹做小婆呢!”那文说:“不至于吧?”鲜儿哭着说:“怎么不至于?我说了怕你不愿意听,我刚到你们府上的时候,你们家的多少爷们儿打我的主意?老爷不是也打算把我收房吗?不是你护着,我早就当你的小妈了,你不清楚?”那文说:“可也是的,你长得也就太招人疼了,哪个爷们儿不想把你弄到手?那你以后怎么办?”鲜儿说:“我想好了,我在外边早就流浪够了,大不了回老家找我爹娘。”那文说:“也好。那你也得送我出了阁。”鲜儿说:“姐,你放心,你出阁那天我去送你。你不是就喜欢我唱的单出头吗?那一天我给你唱,别让他们小瞧了咱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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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朱开山在院里摆了四桌酒席。韩老海带了秀儿也来送礼吃喜酒,夏先生带着玉书也来了。院内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朱开山夫妇站在院门外应酬着前来贺喜的邻里乡亲们。传武手擎鞭炮候在院门外另一处,秀儿也擎着鞭炮陪在他的旁边,不时地瞟着传武,传武依旧佯装不理,直盯着花轿行来的方向。院内,传杰、玉书招呼着前来贺喜的男女宾客们各自落座。院外,花轿渐渐行近。一时鞭炮齐鸣。七八个孩子跟在花轿后边拍掌唱道:“新媳妇,进洞房,不脱花鞋就上床。傻新郎,摸进房,抱着媳妇喊亲娘……”
花轿停在院门前,跟在轿后的传文下马来到花轿旁边。马媒婆上前掀开轿帘,用手搀扶着头顶红盖头的那文下了轿,并将手中的红绸两头分别递给那文和传文。传文在前用红绸牵着那文进了院。马媒婆搀扶着那文,引导着她跨过火盆,进入堂屋。
司仪念喜歌:“蝴蝶飞上玉搔头,玉人喜登鸳鸯楼。今朝结下连理枝,早生贵子觅封侯!”
喜歌念毕,又引着小夫妻拜堂。
拜完堂,传文用红绸牵引着那文走入新房。马媒婆搀扶着那文在炕上坐好。
宾客们已经开始吃喜宴了,传武、传杰陪着大哥向宾客们敬酒。坐在女桌上的秀儿,眼睛一直不离传武。朱开山在主桌上兴奋地站起,满面春风地说:“诸位老乡台,今天是我儿子传文大喜的日子,蒙各位光临,我朱开山不胜荣幸。朱开山自从来到咱们屯子,没少得到大家的帮扶,为了略表谢意,我特意请了戏班子为大伙唱大戏。大伙喝着酒听戏,一定要尽兴啊!”宾客们鼓掌叫好。
戏班子的人从厢房里出来,各就位。锣鼓点响起,唢呐声声。两个演员舞着跳着唱起了一出二人转喜庆戏。宾客们喝着酒听戏,叫好声不断。传武坐在次桌上大口大口地喝闷酒,秀儿过来劝道:“传武哥,你少喝点,酒喝多了伤身子。”传武有些不耐烦地说:“一边待着去,我愿意!”秀儿说:“传武哥,我这都是为你好,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传武一摆手说:“好好好,我是狗,你是吕洞宾,行了吧?”秀儿委屈地说:“传武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怕你喝醉了难受。”传武说:“我愿意难受,你别烦我,老盯着我干什么?”
秀儿深感委屈,文他娘走近秀儿悄声地说:“秀儿,别理这狗东西!”边说边狠狠地瞪着传武。秀儿见此忙说:“大娘,我没事。”自己含着眼泪怅怅地离去。文他娘用手指头戳着传武的头说:“你咋就不懂事呢!”
二人转欢快地表演着,玉书看得饶有兴趣,夏元璋凑近她说:“玉书呀,赶明儿你成亲,爹也给你请戏班子唱大戏,唱他三天三夜。”玉书羞赧地说:“爸,你说什么呢!”传杰也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掌柜的,咱唱猪八戒背媳妇,要不唱猪八戒拱地儿,可热闹呢!”玉书嗔道:“闪一边儿去,要唱就唱朱传杰尿炕!”传杰笑道:“唱呗,反正我现在已经不尿了。”
闯关东 第二部(26~30)
闯关东 第二部(26)
众宾客推杯换盏,喜宴进入了高潮。朱开山已面色酡红,文他娘喜不自胜。戏台上,二人转告一段落,音乐再起,一个一身红的姑娘站在台中央,亮开嗓子唱了一出传统戏单出头的名段。那声音真如黄鹂一般清脆,乐音婉转处处理得圆润流畅。不用说,这正是鲜儿,她这不只是在用声唱,更是在用心、在用命呵。虽然脸上涂了油彩,那泪水却早已朦胧了双眼。正在敬酒的传文听到鲜儿的唱腔声一愣,转身看来……
喝闷酒的传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人,他对这声音是多么熟悉啊!
一个人坐在新房里的那文猛地扯去盖头,仔细地辨听着,入了迷。
鲜儿舞着,唱着,赢得阵阵喝彩。传文呆呆地看着,慢慢地走到戏台下。鲜儿目视着传文,声音哽咽起来。传文已认出鲜儿,泪水渐渐涌上。鲜儿难以再唱下去,禁不住停下动作,止住声音,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哽咽声。众宾客皆不解地看着。朱开山夫妇似乎预感到什么,有些揪心地看着。
传武也已经认出了鲜儿,眼含热泪喃喃自语道:“姐……”
传文、鲜儿两人泪眼相望,传文声音颤抖着叫道:“鲜儿。”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声:“鲜儿——”猛然把鲜儿抱在怀中,失声痛哭!鲜儿长久压抑的情感突然释放出来,大哭不已!众人大惊。传武泪流满面,将一大碗酒灌进口中……
那文站在新房门口,呆呆地看着抱在一起痛哭的传文和鲜儿,朱开山、文他娘含泪看着痛哭的两个人,传文边哭边说:“鲜儿,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你让俺好等啊!”泪眼婆娑的鲜儿欲说点什么,忽然看到站在新房门口的那文,立刻下意识地挣脱传文,呆呆地看着那文,那文也同样呆呆地看着鲜儿。
院内有了片刻的宁静……
烛光摇曳,烛泪流满了桌子。传文呆呆地坐在墙角。已经知道了真相的那文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喃喃道:“传文哥,咱这是在戏里吗?怎么会这么巧呢?”传文垂头无语。那文抽泣着说:“这可怎么办啊?叫我怎么办啊……”传文还是垂头无语。烛光摇曳着,摇曳着。传文默默地走出屋子。
卸去戏装,坐在炕上的鲜儿目光呆滞,空洞地盯着炕桌上的油灯。月光如水。传武在鲜儿的房门口来回地走着——他怕鲜儿再出意外。
文他娘忧虑地说:“他爹,你看这件事咋办?”朱开山吧嗒烟袋锅子没有应声。文他娘说:“他爹,你说句话吧,俺是没咒念了,早不来晚不来,疙瘩汤出了锅她又来了,上哪儿去找干面粉啊?”朱开山瞪着眼睛说:“你没咒念我就有了?想念咒儿找唐僧,我这儿就有金箍如意棒,只能用棒子把他们打散,没别的办法!”文他娘非常不满地说:“你说的是人话吗?”
朱开山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第十四章
1这个秋夜过得并不宁静,摇曳着的烛光里坐着一夜没睡的传文,那文仍然呆呆地坐着……鲜儿临时住的屋门前,传武倚着墙蹲在那儿,默默地想着什么。鲜儿无声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
天还是亮了,那文仔细地对镜理妆,传文无奈而不解地问:“你,你想咋办?”那文背着身说:“我是老朱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我应该尽到一个做媳妇的本分。你是个男人,我相信你会处理好鲜儿的事情。”说罢,缓缓地走出屋子。
那文按照满族的规矩,恭恭敬敬地站在上房门口,等候公婆起炕问安。屋里传出朱开山的咳嗽声,他刚一出屋。那文趋步上前行了个满族礼说:“爹起来了?爹,您吉祥。”朱开山没见过这阵势,吓了一跳,抽身又回去了。
朱开山跳进屋里。文他娘惊诧道:“怎么了?怎么又回来了?”朱开山说:“吓我一跳,媳妇早就等在门口,给我道吉祥呢。”文他娘说:“是啊?这媳妇,按着他们的规矩来了。道就道呗!”朱开山说:“你说得轻巧!咱应该怎么答应?答应个‘嗯’就行了?不那么简单吧?你说呢?”文他娘说:“我也不知道。”
闯关东 第二部(27)
朱开山说:“这可怎么办?还不敢出门了,叫个媳妇憋在家里了。”文他娘说:“憋就憋,憋一会儿就把她憋走了。”朱开山急了,跺脚说:“可我这泡屎能憋住吗?你们老娘们儿能过上话,你先叫她回去。”文他娘埋怨说:“一遇见张不开口的话你就叫俺说,得罪人的事都推给俺,你装好人。”她对着门帘子问,“他嫂子,你在外边站着吗?”
那文应声答道:“娘,是我,给二老请安呢,娘您吉祥。”文他娘说:“吉祥,挺吉祥的。你回吧。”那文说:“娘,那我就去下厨了。”文他娘说:“饿了?别急,我这就去做饭。”那文说:“哪能呢,下厨是媳妇的事,您歇着,我这就去做饭。”朱开山有些意外道:“嗯?这媳妇行啊。”文他娘叹口气道:“唉,鲜儿也不差啊。”
鲜儿提着自己的随身物品,平静地打开房门走出,一直在门外守护着的传武站起来,认真地打量着鲜儿说:“姐,你要走?”鲜儿说:“你在这儿待了一夜?”传武问:“姐,你想去哪儿?”
传文也出来了,心情复杂地看着鲜儿说:“鲜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不管你说什么,哪怕你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鲜儿淡淡一笑,真挚地说:“传文哥,你就和那文姐好好过吧,咱俩的缘分早就断了……我这次来就是想看你一眼……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和那文姐好好过日子,别难为她……别忘了你病的时候,在粮他家的那些日子……她现在和那时候的你一样,别冷了人家的心……”
鲜儿的一番话让传文禁不住热泪盈眶。旁边的传杰说:“哥,鲜儿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就是把她劝回来又能怎么样?”传文一跺脚,向堂屋跑去。
那文虽然进了厨房,可哪样也不会拾掇,好不容易烧上火,又被灶内不断冒出的烟呛得连声咳嗽,眼泪汪汪。鲜儿走进来,非常麻利地三两下就把灶火收拾旺了。那文不知所措地看着,鲜儿站起来道:“姐,我刚才都跟传文哥说过了,你们俩都是好人,日子一定会越过越顺。”说完后拿着自己的行李,毅然转身离去。那文有些不知所以然地看着鲜儿离去的背影……
传文进了屋,低着头说:“爹、娘,跟你们说个事。”文他娘说:“说吧,什么事?”传文说:“鲜儿回来了,咱能不能把那文送回去,俺还是想和鲜儿成亲。”朱开山威严地说:“这么说你想休妻?”传文说:“爹,不是休妻,俺和她还没成夫妻。”朱开山说:“啊,你把人娶来家拜了堂又进了洞房,折腾了一溜十三遭再送回去,不叫休妻叫什么?休妻有七出之条,那文犯了哪一条?你说!”
传文说:“可鲜儿怎么办啊?俺俩也是定过亲的啊!”朱开山说:“你别忘了,你们没成亲,鲜儿她可是成过亲。”传文哭着说:“可她都是为了救俺啊!”朱开山叹口气说:“唉,这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对她有情有义,你那样做于情也许说得过去,可咱们做事不能越了理。你回吧,这件事容我再好好想想,会有个两全之计。”传文说:“可鲜儿她已经走了!”
朱开山、文他娘闻此一愣,朱开山长叹一声说:“鲜儿是个懂事的孩子。”随后向屋外大声吼叫着说:“传武,进来!”传武跑进来问:“爹,啥事?”朱开山说:“你马上去找鲜儿,想办法劝她回来。”可随着又摇摇头,“不行!就算是她回来,天天看着传文和那文,鲜儿这心里更难受。”他对文他娘说:“把咱家的钱都给我拿出来!”
文他娘连忙爬上炕去,从炕头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朱开山说:“他爹,咱家的钱都在这儿。”朱开山接过小布包递给传武说:“你去追她,把这些钱给她!还要给人家说清楚,咱老朱家对不起鲜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想回来,咱家的大门永远给她开着!”
鲜儿并没走远,传武骑着马很快就追上她,也不多说话,一把把鲜儿拉上马,双腿一夹,马迅疾驶出。夏天的风吹在脸上分外清凉,却怎么也吹不干马上这两个人的泪。
闯关东 第二部(28)
传武没有带鲜儿回家,而是把她安排在屯子边靠近桦树林的一个小木屋里,那是他为冬天打猎方便搭建起来的。“姐,你在这住着,我隔两天就过来陪你一回,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带过来,我知道你心里不自在,有我你别怕。我爹说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回家,咱家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说着从怀里掏出小布包说:“他还让我把这些钱给你!”忽然又把手缩回说,“不行,不能给你!有了钱你更想走了。姐,还是我帮你先管着吧。”
鲜儿说:“传武,你就别费心了,我还是要走。”传武说:“姐,你往哪走?你漂了多少年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吗?”鲜儿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不放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传武说:“你想走?我早就想走了!现在是放排的时候,说不定老独臂现在正在松花江下游想着咱们哪!要走咱们一块走!”鲜儿说:“我凭什么跟你一块走?”传武说:“姐,在山场子里咱俩的命就连在一块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了!”鲜儿说:“你留着我干什么?咱俩这算怎么回事?”传武说:“怎么回事?我说不清楚!一句话,我不能让你遭罪难受!”鲜儿说:“我永远是你的姐姐,听明白了吗?”传武直视着鲜儿执拗地说:“只要你答应先留在这儿!”
夏家客厅里,夏元璋和传杰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进山收山货。夏元璋对常先生说:“常先生,我和传杰这趟进山估摸得个把月吧,家里这摊就撂给你了。”常先生说:“掌柜的,你就放心大胆地走,家里我会照料好的。”玉书跑着进了客厅,说:“爸,我也要跟着你们去。”夏元璋笑道:“不当你的先生了?你要是不当了就领你去。”
玉书说:“你们就不能等学堂放假再去?”夏元璋说:“到那时候去咱们收什么?冬天过去了,现在正是收皮货的时候,耽误不得。”玉书说:“传杰,你这回进山回来可得给我捎好东西。”传杰说:“你想要什么好东西?”玉书说:“你看着办。”传杰说:“要不我给你弄张好狐狸皮,做条围脖儿?”玉书说:“不稀要。”传杰又问:“给你弄点猴头蘑?”玉书说:“也不要。”传杰犯难了,说:“那你想要什么?”夏元璋笑着说:“传杰,你就别问了,她想要什么我知道,回头我告诉你。”玉书羞赧地说:“爸!”传杰似乎明白了,说:“哦,我知道了,一定办到。”玉书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传杰,说:“给,拿着。”传杰说:“什么东西?”说着便要打开看。玉书说:“不许现在看!”夏元璋说:“好啊,闺女对爹也保密。”玉书说:“就保密,谁叫你乱说话呢!”
夏元璋和传杰坐着马车上了路。夏元璋说:“传杰,玉书让你捎什么东西你知道?”传杰说:“知道。”夏元璋说:“你说说看。”传杰说:“掌柜的,玉书最喜欢抓嘎拉哈了,早就央及我给她整一副野猪骨头的了。我这回一定给她整到。”
夏元璋哈哈大笑说:“傻小子,你还是没整明白,她要的不是这个。”传杰愣了说:“那是什么?”夏元璋说:“你想想,姑娘大了,该需要点什么了?”传杰这才恍然大悟说:“你说是鹿胎膏?”夏元璋点点头说:“嗯。哎,玉书给了你什么东西,还挺保密的。”传杰说:“一本书,让我闲着的时候看着解闷儿。”夏元璋说:“哦?书?什么书?拿给我看看。”
传杰把书递给夏元璋,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夏元璋笑了,说:“传杰呀,你可别辜负了玉书的一片心!”传杰说:“掌柜的,玉书对我好我知道,可我没敢往那儿想。”夏元璋说:“是吗?我看可以想一想了。”
进了山,道变窄了,马车没法走,两人只好下车步行。夏元璋说:“传杰,歇歇吧,再有小半天就到你老山猫爷爷家了。”两人坐下来。夏元璋问:“传杰,知道我这回为什么带着你出来收山货吗?”传杰说:“掌柜的,我知道,你是让我历练历练,多长点见识。”夏元璋说:“对了。我看你柜上历练得大有长进,可是对山货的知识还有欠缺。我是一天比一天老了,再有几年就干不动了,咱这个货栈你以后可要多担些担子,别辜负了我的期望。”传杰说:“掌柜的放心,我一定努力,不会辜负您的!”
闯关东 第二部(29)
夏元璋又问:“传杰,你大哥和嫂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还别别扭扭的?”传杰说:“好多了。鲜儿姐这一走他彻底死心了,和嫂子过得挺好。”夏元璋说:“这就好。不管怎么说,他俩的婚姻我是多了嘴,要是过不好我心里也不好受。”传杰说:“我嫂子调理大哥可有办法了,大哥现在在嫂子面前猫似的,我都有点看不惯了。”
夏元璋说:“一个男人对老婆好是应该的。在咱关东可不像你们老家,关东的汉子对媳妇都好,不像你们山东人,拿着媳妇不当事儿。你们山东人哪儿都好,就是男尊女卑太厉害了,这一点我不赞成。”传杰说:“掌柜的,其实我们山东人男人拿着媳妇也好,是在心里好,不愿意挂在嘴边就是了。就说我爹吧,对我娘可疼了,我娘要是哪天真生气了,我爹背后净是小话,可当着我们的面硬撑。”夏元璋说:“是吗?真想不出来你爹背后怎么跟你娘说小话。好了,歇够了吧?歇够了就上路,到你老山猫爷爷家里造顿好嚼裹,都是你没见过的野味儿,别撑爆肚子就行了。”
终于到了老山猫的窝棚。老山猫用野味苞谷酒招待夏元璋和传杰,三个人盘腿坐在炕上说得热闹。老山猫豪爽、开朗、大气,说话高门大嗓,他冲夏元璋嚷嚷道:“夏掌柜的,真没想到你能来,高兴死我了。就住我这儿,哪儿也不去了,你点的货我都发下话了,到时候就都送来了。这两天我领你们爷儿俩满山转转,看看咱这老林子里的稀罕景儿。”传杰说:“山猫爷爷,你还要多给我讲些故事,回去我还要讲给玉书听呢。”
老山猫说:“想听林子里的故事?有的是!我这就给你讲个。说起来,在老林子里打猎最要紧的是什么?得懂规矩。这老林子里的野兽多了,你不能遇见什么打什么,什么时候打什么都有一定的规程。咱这儿有句话叫春不打母,秋不打公。怎么讲?春天的母兽大多数都带着崽儿,你打了一只母兽就等于祸害了两条命,山神爷爷不会饶了你,早晚要得报应。为什么秋不打公?秋天公兽要配种,你打死它不就是让它绝了后吗?打猎的人都有讲究:你不吃我不宰,你不买我不卖。”传杰说:“山里的规矩可真不少。”
老山猫说:“那可不!在林子里打猎,不能乱说,也不能乱动。有一年冬天,一个愣小子跟着几个猎户进山打猎,天将将黑的时候看见道边一个猫不猫狗不狗的东西蹲在那儿,猎户们都没理它。愣小子手贱,随手就给了那东西一鞭子。那东西一个高蹦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原来是条瘸腿狼。大伙一看愣小子惹了瘸腿狼,一个个都吓白了脸。打头的猎户说,坏了,小子你惹了大祸了!话音没落,就看那只瘸腿狼跑到远处,用前爪扒扒脚下的土,把嘴插进土里嗷嗷地叫了一阵,叫得那个难听啊。打头的说,坏了,咱都走不了啦!天大黑下来的时候,四周出现了一片片绿色的亮光,摇摇晃晃朝着大伙围过来,那都是狼啊,有成千上百只!猎户们和狼群好一场恶战,到底是挡不住了。打头的一看,没法子了,把愣小子绑到一匹烈马背上,说,小子,回去叫人吧,快去快回,说完把马尾巴点上了火。那马发疯似的冲出狼群的包围。等愣小子带着官兵回来的时候,天亮了,那块地方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到处是狼的尸体,再就是人和马的骨头架子!”
传杰听得目瞪口呆。夏元璋边听边喝酒,不胜酒力,说:“你们爷儿俩说吧,我可要睡了。”老山猫说:“天不早了,孩子,你也睡吧。”传杰说:“山猫爷爷,我不瞌睡,你再给我说说挖棒槌的事,怎么挖?这真的假的棒槌怎么分辨?”老山猫说:“你真的想听?”传杰说:“嗯。”老山猫说:“要说起棒槌嘛,这里的说道可多了……”
2
新房内,那文弹着弦子正在演唱京韵大鼓《宝玉见晴雯》,唱得有声有色。传文坐在炕上乐呵呵地听着,不时鼓掌叫好。
院内,文他娘朝屋里努努嘴儿说:“唱些什么!哪赶上咱老家的琴书什么的,啧啧,还有个捧臭脚的。”朱开山说:“你还会听个戏?这叫京韵大鼓,京腔京韵,唱的是贾宝玉去看望有病的丫头。多好听!”文他娘说:“你说这个媳妇,成天挓挲着手,庄稼院里的活什么也不会,烀锅饼子一半儿刺溜锅底儿去,一叫她做个营生眉头就皱皱着,要论起玩来没有够的时候。可就有一样,礼数周全,一天问三遍安,一口一个娘地叫着,还怪甜的呢。”
闯关东 第二部(30)
朱开山说:“这就不易了,人家是大户出身,能在咱家待住就不错了。”文他娘说:“光说是大户人家,到底大到哪儿?”朱开山说:“管那些干什么?要紧的是她现在是咱家的媳妇。”文他娘忧虑起来说:“说心里的话,俺还是稀罕鲜儿,可命里没这媳妇呀,也不知她跑哪儿去了。这闺女,我看她是跑野蹄子了。”朱开山安慰老伴儿说:“跑就跑吧,她这一跑传文断了念想,小两口日子过得也安生了,也是好事。”
一首后唐皇帝李煜的《虞美人》跃然纸上,正宗的草书,颇有些王羲之的风范。传文佩服地看着,那文止住笔,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说:“怎么样?”传文尽管看不懂,但仍然讨好地说:“好!写得怪黑。”那文白他一眼,问:“黑就是好么?”
传文讪笑着把纸张拿正,那文轻轻地吟诵:“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诵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不禁伤怀身世,潸然泪下。
传文见此,慌忙用手擦着那文的眼泪,说:“你这眼泪来得真快啊,早知道要哭写字儿干什么?这不是没病找罐子拔吗?不写了!屋里的,谁又惹着你了?”那文抹着泪说:“谁也没惹着我,就是心里酸得慌。”传文问:“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可酸的?”那文说:“唉,你不懂我的心。”传文说:“屋里的,你的心可不好懂,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哪还有个准儿?哭够了吧?给我笑笑?”那文笑了说:“去你的!”传文说:“屋里的,你哪儿长得都好,就是嘴大,哭起来咧咧着,笑起来也咧咧着,怎么看都像个葫芦瓢,不哭不笑正合适。”那文佯装生气说:“不理你了!”传文说:“你看你,又生气了。”
那文说:“咱俩以后的称呼得改改,别一口一个屋里的,难听死了。”传文说:“那怎么称呼?”那文说:“叫夫人?还没到那份上,叫妻?两口子没这么叫的。”传文说:“咳!就叫老婆。”那文说:“不行!太俗了。就叫我文儿吧,显得亲切。”传文说:“你也是文儿,我也是文儿,那不叫混了?”那文说:“不能叫你文儿,叫文,这不区分开了?”嘴里唤着说,“文,文,不好听,太硬了。”
传文说:“费那些劲!你就叫我老头子。”那文说:“去你的!”传文说:“要不就叫我传文。”那文说:“那可不行,不尊重,为妻的怎么能直呼丈夫的名字呢?”传文说:“要不就叫当家的。”那文说:“你当家吗?咱家是公爹当家!哎,要不就叫你先生吧。”传文哈哈笑了说:“我不教书,也不算命看病,叫什么先生!”
那文说:“你知道什么!现在文明人之间都称先生,听着雅。”传文说:“雅是雅,在咱乡下人家笑话。”那文说:“谁给你当众叫?咱这是背地儿里叫。”传文说:“成。”那文说:“那我就叫了?”传文说:“叫呗。”那文说:“先生,我有件事想和公爹商量,又不好开口。”传文说:“文儿,有什么事不好开口?先对先生说说。”那文说:“先生,说了你也做不了主,白费唾沫。”传文说:“文儿,那不一定,现在这个家,一半儿我说了算。”那文说:“先生,真的?”传文说:“文儿,真的。”那文说:“先生,我想用咱家闲着的屋子办个书馆,教几个村童。”传文说:“哎呀文儿呀,这我可说了不算,还是跟爹说去吧。”那文:“那就走啊!”传文说:“啊?你来真的啊!”
朱开山在堂屋和文他娘说话,朱开山说:“他娘,我看这些日子传武老是骑着马往林子里跑,回家还满脸是笑,干活也挺卖力气,有时候一边干活一边唱戏文呢。”文他娘:“可不是嘛,叫起爹娘来声音也柔软了,像猫叫,也不出去惹事了。孩子大了,懂事了,这下可好了。”朱开山摇头道:“这个东西,肯定是有事,我还不知道他?不出动静便罢,弄出个动静来把你吓死。”文他娘说:“那就赶紧把他的事儿办了?”朱开山说:“也不能太急了,韩老海可是个挑剔人,要办就办得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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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 第二部(31~40)
闯关东 第二部(31)
传文领着那文进了屋。传文说:“爹,那文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朱开山对那文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别拘束。”那文说:“爹,庄稼院里的活媳妇插不上手,闲着也不好看,咱家西厢房闲着,我看屯子里也没有个学堂,想带几个村童念书识字,不管怎么说也可以得点束脩。”朱开山没听明白,可是不动声色,以沉默应对。文他娘也没听明白,可就沉不住气了问:“束脩?束脩是什么?你呀,净说些叫娘听不懂的话。”那文说:“娘,束脩就是学费。”朱开山适时开口,嘿嘿笑着对文他娘说:“有些话你听不懂别乱插嘴。那文啊,你的想法挺好,教几个学童也好,家里不是养活不起你,束脩就免了吧,咱来这个屯子没少受大伙的帮扶,权当是个回报吧。”那文高兴地说:“爹,您答应了?太好了!”
朱开山说:“答应是答应,现在也没有赶考中举的事了,咱教书就是领着念不起书的孩子们识几个字,也别光教字,也像玉书他们的小学堂,教教算术算盘什么的,将来好算个账。”那文皱了眉。朱开山说:“我知道你算术算盘不在行,到时候可以让玉书指教一下,算盘可以找传杰。”那文说:“哎,这样好。”
朱开山又道:“另外呢,咱这也不是正规的学堂,也不是私塾,农闲就开讲,农忙就停。你看怎么样?”那文高兴地说:“爹想得周到,这样最好。”朱开山说:“那就准备去吧。哎,传文,闲着没事也跟你媳妇学着点。”传文说:“我就免了吧,都这么大了。”朱开山说:“活到老学到老,没书底子你一辈子也不会长进。”传文无奈地说:“好吧。”文他娘拍着巴掌说:“俺的娘啊,俺这哪是娶媳妇?明明是请了个先生来家!”
学堂很快就在朱开山家的一个厢房里建成了。厢房的门上挂着匾额,上书:清风书馆。总共有五六个学童,那文一句句领读着《相鼠》中的文句,不时地瞟一眼收拾院子的传文。讲了一会儿,她招手说:“来呀,你也来听听讲,今天讲《相鼠》,是很有意思的,省得晚上再费一遍口舌。”传文笑着掸掸身上的土,走进厢房。
那文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大同学,大名叫朱传文。”学童们笑道:“嘻嘻,朱传文?同学?”
那文敲着戒尺说:“好了,别吵了,现在开讲。‘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胡为?’说的是,观察老鼠,老鼠是有皮的,而有的人却不注重仪表,人要是不注重自己的仪表,那为什么不去死?这四句就是这个意思。可见人是要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的,否则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一个学童起身,指着另一学童说:“先生,胡牛牛是个鼻涕虫,不讲仪表,应当死。”
胡牛牛擦着鼻涕,反唇相讥说:“你的裤子还破了呢,露了屁股,丢死人了。”传文说:“都坐下。这里是用老鼠说事,也就是打个比方。不死胡为,只是强调仪表的重要,并非要你去死。”胡牛牛说:“先生,你的仪表最讲究,我们应当向你学习,不向朱传文学习,他不讲究。”传文局促不安地搓着身上的泥巴。那文严肃地说:“你说的对。朱传文同学,以后得注意仪表了。”
上了一头午课,传文走进自家屋里,坐在桌前说:“文儿,忙活了一头午,没赶上饭碗,给我弄点吃的。”那文侍候上酒菜说:“先生,请用膳吧。”传文嗔怪道:“说你多少次了?吃饭就是吃饭,成天用不用骟的,我骟了你怎么办?”那文嗔道:“先生,又说粗话了!你这个人啊……”传文说:“好了,好了,又要训人,不是说个笑话嘛!你呀,讲究就是多,说话都得一字一句照着书本,累不累呀!”那文一本正经地说:“先生,习以为常就不累了。”传文美美地小酌。那文挨着传文坐下,幸福地看着丈夫说:“先生,那文如今也算是十分美满了!我这一辈子不求夫婿做高官,骑骏马,也不求家财万贯,能过上这么悠闲恬静的农家生活也就知足了。陶渊明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不过如此!”传文说:“这都是命里注定。哎,吃完饭我领你下地看看?”那文拍手道:“好啊,你教我种地。”
闯关东 第二部(32)
秋高气爽,传文扛着犁,那文跟在后边。二人来到地头,那文面对广袤的田地,舒服地伸展着身体,感叹着说:“太美了!”随后指着大豆说:“先生,这些草都是咱家的吧?”传文哭笑不得:“对对,都是咱家的,不过不是草,是大豆!”他放下耕犁说:“文儿,过来,我教你扶犁耕地。”那文问:“先生,大秋天的扶什么犁呀?”
传文说:“这不为了开春做准备嘛!你要是什么也不会,俺爹娘脸色就不好看了!人长得好坏不要紧,种地可是根本。”那文说:“人家都说女人不好扶犁,男耕女织,扶犁是爷们儿的活儿!”传文说:“那都是迷信说法,还说晚上不好耕地呢,咱哪晚上闲着了?”那文佯怒道:“先生,说着说着就说那儿去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传文哈哈大笑道:“中邪了,是中邪了,我朱传文邪得还不轻呢。”那文转过身不理他,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
传文说:“文儿,又发呆了?哎,你不是说想到镇上去逛逛吗?一会儿我就领你去,镇上可热闹了!”那文明白传文是在有意地宽慰她,充满感谢地看着传文说:“咱现在过得这么舒坦,我忽然想我阿玛了。先生,你真好!”
一大早,文他娘站在院子里吵吵道:“啊?这些日子都怎么了?什么东西都丢。这真是出了鬼了!前些日子丢锅丢盆儿,这两天就丢粮丢咸菜。我去年秋里渍得满满一大缸酸菜,前些日子还有小半缸呢,今天一捞,没几棵了。你说怪不怪?”传文从屋里出来说:“我也觉得怪,不是伙计们干的?我去问问。”
传文把长工们召集起来问道:“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里肯定有人手脚不老实,是谁把大院里的东西倒腾出去了?”老崔不满地说:“少东家,你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你们家雇的伙计,冬闲的时候都在自己家里猫冬,这才回来上工几天?你们家丢东西也不能往我们身上赖呀!再说,丢的都是什么好东西吗?破锅破盆谁家没有?酸菜咸菜谁稀的往家里倒腾?白给要不要?”
朱开山过来了。老崔说:“老东家,你给评评理,你们家丢了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就是些破盆烂罐儿,少东家一大早就把我们叫起来,查这个问那个,有这么做东家的吗?啊?”朱开山说:“传文,你怎么能这样呢?咱这些伙计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怎么能这么对待人家呢?他们比你大的有,比你小的也有,哪个不是靠得住的?这是一天两天了吗?怎么这么不尊重人?真给老朱家的人丢脸,还不给大伙赔个不是!”传文无奈向大伙道歉说:“我对不起大伙。唉,我这也是急得,你说也怪了,这是谁呢?往外倒腾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老崔说:“不会是家神闹家鬼吧?”朱开山一愣,抽着烟袋锅子似在沉思。
3
传武骑马直奔小木屋。鲜儿迎了出来。传武说:“姐,你看我又给你带来了什么?”他从袋子里拿出酸菜、咸菜还有粮食。鲜儿说:“我的天啊,你快把家都搬来了!吃没吃饭?”传武说:“还没吃呢。”鲜儿说:“那就一块吃。”
两个人吃着饭说话。鲜儿吃得香甜。传武却不吃,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鲜儿。鲜儿说:“传武,你倒是吃呀!”传武躲开鲜儿的眼神,低着头喘息着说:“姐,现在大哥已经成亲了,他已经有媳妇了……”鲜儿说:“传武,我听明白了,可我是你姐!”
传武哭了说:“姐,你别再装糊涂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从进山场子那天就没把你当姐,我和红姐真的没干那事,就是因为心里有你!姐,在山场子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我这条命一半是你给的,我早就在心里发了狠,这一辈子除了你谁也不娶!”鲜儿沉默着。传武低声地说:“你说句话!”鲜儿说:“不行。”传武抬高了声音问:“怎么就是不行?”鲜儿说:“不行就是不行!”传武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是为什么?”
鲜儿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良久,轻声地说:“传武,我知道,都知道,你是个好弟弟,可是我怎么能嫁给你呢?”传武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嫁给我呢?”鲜儿说:“传武,我的事你还真不知道,就是天塌地陷了我也不能嫁给你!”“我嫁过人!”传武说:“这我早就知道了!就为了这个?我绝对不会嫌弃你!”鲜儿打断传武的话,抬高嗓门说:“可有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传武从没见鲜儿这么大声过,一下愣了……
闯关东 第二部(33)
鲜儿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传武,不是让你逼急了我不会说这件事,我从张大户家逃出来,又进了戏班子,为救我师父,我被恶霸糟蹋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嫌弃自己,你可能会不嫌弃我,可这件事传出去你爹你娘怎么能受得了呢!”传武呆呆地看着哭泣的鲜儿,突然猛地搂住她,近乎歇斯底里地说:“这不是你的错!天不嫌,地不嫌,我更不嫌!”
突然,门开了,朱开山站在门口。传武和鲜儿都愣住了。朱开山见勃然大怒,顺手抄起屋内的一根木棒就向传武打去,边打边骂道:“你这个畜牲!怪不得成天往林子里跑,今天我打死你!”
传武躲闪着,同时急切地解释着说:“爹,你听我说不好吗?我大哥已经成亲了,鲜儿姐救过我的命,她现在无家可归,我要娶她,死活要娶她,我不能扔下她不管!我知道你不能让,我带着她走,走得远远的不行吗?”鲜儿死死地抱着朱开山胳膊,哭着说:“大叔,你听我说,听我说完了再打,连我一块打,打死我也不喊屈,你让我说句话不行吗?”哭着,哭着,闭了眼。朱开山忙摇着她,呼唤道:“孩子,你醒醒,有什么话跟叔说,叔听你说!”
鲜儿好不容易才平静些,哽咽道:“大叔,我和传文哥的缘分断了,早在来关东的道上就断了,我卖身嫁过人,当过戏子,又被恶霸糟蹋过,在别人眼里我是个贱女人,我已经没脸见你们家的人了。我来元宝镇也是被逼无奈呀,是老天爷的安排,本想躲着你们,本来也可以躲过去,可我的心躲不过去啊!不管怎么说,我和传文哥是你和我爹给订的娃娃亲,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他,就是想看他一眼,看他成了家我就放心了,没求别的。”
朱开山心里酸楚,说:“鲜儿,你对传文有恩啊,可你糊涂啊,你是为了他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多的屈,再怎么着他也会娶你,我们家的人也不会慢待你的!可是都怨你自己呀,你来晚了,我不能让传文休妻再娶呀,要是那样我就是不仁加不义,没法做人了!”鲜儿说:“大叔,我不怨你,也不怨传文,就怨命,我没有和传文哥做夫妻的命。”朱开山说:“鲜儿,可是你和传武……”鲜儿说:“大叔,你听我说,传武一直把我当姐姐看待,我也把他当弟弟待。那一年老天爷安排我们俩在山场子相遇了,你是知道的,能从山场子滚出一条命容易吗?那时候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他护着我,我护着他,没想别的,临分手他想让我到元宝镇等传文哥,我没答应,可谁想到今天事情会这样呢?他说我是为了救传文哥才落到这一步,说老朱家不能扔下我不管,他要娶我,让我这一辈子有个着落,我一直没应承。可他痴心不改,我也没办法啊!”朱开山说:“孩子,别说你没应承,就是我也不能应承,不管你和传文成没成亲,你们毕竟差半步就是叔嫂的名分,这是乱伦啊!传出去让人家怎么说?不过你放心,大叔不会扔下你不管,你先在这儿住着,我会给你个交代,让你好好过一辈子!”
朱开山带着传武回了家。文他娘给他掸着身上的灰尘问:“他爹,你这是怎么了?满脸的官司,又是哪个惹着你了?”朱开山说:“唉,事情弄糟了,一盆糨糊扣咱家里了,都粘巴住了,进屋我跟你慢慢说。”
文他娘听了,跺着脚说:“你说传武这个畜牲,这可怎么了得!虽说传文没娶鲜儿,可传武要是那么做了也叫弟娶嫂啊!再说韩老海为咱放水救了庄稼,咱把成亲日子也跟人家定了,这筐烂桃子可怎么收拾?”朱开山一拳砸在桌子上说:“不行,有我这口气在,这个畜牲就别想那美事!”
传武进屋来,扑通一声给爹娘跪下说:“爹,娘,你们就成全了我们吧,鲜儿我是娶定了,她救过大哥的命,也救过我的命,咱老朱家的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爹,你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可不能挂在嘴上!”朱开山叹口气说:“传武,起来吧,这些都不用你教我,鲜儿对咱家有恩我都知道,有恩必报我也明白,可是报恩不等于可以弟娶嫂!”传武说:“爹,鲜儿没和大哥成亲,她不是我嫂子!”文他娘泪水涟涟,拖着传武说:“儿子,你不懂啊,他们的名分已经有过了,印在大伙的心上了,擦不掉了!”传武忽地站起来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管!”说罢转身推门走出去。没想到传文站在门口,他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闯关东 第二部(34)
传文满腹心事折回自己屋,那文正在研墨,传文没说话一腚坐在炕沿上。那文凑过来说:“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又有了新题目,给你写一首新诗。来,给我研墨。”传文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没看人家烦吗?”那文却是百般柔情:“先生,有什么烦心事对为妻的说嘛!我给你解忧。”传文气得拿起毛笔,在那文铺好的宣纸上一顿乱抹,一边涂着一边哭道:“写写写,你成天除了写就是唱,哪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愁!”那文气得火了说:“我哪儿惹着你了?朝我发什么火啊?这要搁我在王爷府的时候……”传文一愣说:“你说什么?什么府?”那文自知失言,忙嫣然一笑岔开话题说:“你是不是饿了?”传文有些发蒙……
4
朱开山摆了一桌酒席,韩老海、夏元璋和几个邻里围坐在桌前。文他娘、那文出出进进地上着菜。韩老海问朱开山说:“不年不节的,你请的什么客啊?”一个邻里说:“是啊,老海,你家秀儿和传武的亲事不是都定下来了吗?办喜事的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就是了,今天还请什么客啊?”夏元璋微笑着说:“老朱大哥,今天喝的什么酒你就说了吧,宝葫芦该揭盖了。”朱开山说:“火候不到。先透个风,天老爷赐给了我一件宝贝,住会儿就献给大伙看看。”
酒过三巡,朱开山见传文、传武、传杰和那文、鲜儿都落了坐,起身高声道:“诸位老乡台,我朱开山自从到了放牛沟,没少得到大伙的帮扶,也多亏了大伙的帮扶,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想想十几年前,我朱开山在北京闹义和团,被官府画图缉拿,穿一身破衣烂衫,光脚板逃到咱元宝镇放牛沟,乡亲们没有嫌弃我,没有告官却收留了我,让我安身立命。四年以后,我的妻儿又投奔而来,渐渐地就有了这份家业。当年文他娘是带着三个儿子闯关外,走海路的时候把老大撇下了。为什么?就是因为老大没过门的媳妇偷着从家里跑出来,撵了上来。为什么撵了上来?这两个孩子情意深!深到什么样?夏掌柜的看到了,当时传文一见闺女没赶上船,嗖地跳下海就去接!那可是入了冬的天气,海水刺骨地冷啊!孩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一对有情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传文极力地控制着眼里的泪花,他旁边的那文认真地听着。文他娘慈爱地抚摸着鲜儿的肩膀。鲜儿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传武似乎预感到什么,神色颇不安宁。
朱开山继续道:“正赶上日俄在旅顺口开战,封海了,两个孩子改走旱路,相依为命奔元宝镇而来。道上传文病了,差点死了。闺女多义气!插草为标卖身救传文!传文病好了,闺女送走了传文又只身出逃奔关东而来。好一个节烈的女孩子,好一个糊涂的闺女!救了我儿子的命却不愿辱我朱家名声,一直在关外流浪了八年不肯登我的门!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这里的苦情有谁知道!这还不算,诸位高邻都知道,那一年老二传武为了找我误入山场子,遇见了他没过门的嫂子。传武拍山门,把头不收留,差点冻死在老林子里,又是闺女救了老二的命。闺女对我们老朱家有恩啊,天大的恩,她应该是我老朱家的媳妇!可传文等了她八年,整整八年,她是音信皆无,无奈之下传文只好另和那文结亲。”
屋内众人唏嘘不已,好几个女人掉了泪。
朱开山说:“可就在传文结亲的那天闺女露面了,你们都见过,她就是那文的生死姐妹,我的好闺女鲜儿!”朱开山拖过哭成了泪人的鲜儿说,“那天办喜事,鲜儿姑娘露面了,为什么单单这个时候露面?她是看到传文成亲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是想和传文见上最后一面就远走他乡!多仁义善良的闺女!我朱开山能让闺女走吗?今天我把她找回来了,请大家来就是要告诉诸位,我要把鲜儿收为闺女,当我的亲闺女!以后大家多照应点,今后镇里屯里谁要是敢欺负我闺女就是欺负我朱开山,我和他对命!等她嫁人的那一天大家都要来,喝喜酒!”
闯关东 第二部(35)
朱开山的一番话赢得一阵喝彩声,传武却目瞪口呆。传文泣不成声,那文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传杰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随即又皱紧了眉头。鲜儿的泪水簌簌而落。朱开山问:“鲜儿,你愿不愿意?”鲜儿有些犹豫,旁边的文他娘亲切地说:“好孩子,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鲜儿苦苦一笑悄声地说:“爹,娘。”文他娘高兴地应着。朱开山大喜道:“好!闺女,认认长辈高邻兄弟嫂子,给他们敬酒。”
鲜儿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给长辈们鞠躬敬酒,来到传文和传武跟前的时候,她的声音哽咽了说:“传文哥,传武兄弟。”传武没接酒杯,一跺脚,径直出了屋子。鲜儿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第十五章
1韩老海家的雇工小丁赶着一辆小马车,秀儿坐在车上,眼见秋天已到,婚期临近,她去了镇里裁缝店量了新衣。这回来的一路上,她高兴得就没合上嘴,边走边哼唱着一首关东民歌:
正月里来正月正,
姑嫂二人去逛灯,
坐在炕上巧打扮,
不用盘堕马髻,
不用系红头绳,
两耳戴的是五谷丰登……
走了一半路,小丁停了车,二人下来活动活动身子,忽然听到路边底下的河沟里,传来一阵“哇啦哇啦”的说话声。秀儿仔细地听着,像是日本话还杂着哭喊声,秀儿好奇,向传来声音的地方寻去。
秀儿顺着斜坡溜到沟底,慢慢地蹲下来,扒开草丛,朝沟里望去。只见五个穿着日本铁路服的人正点起一堆篝火,要把一个躺在地上的孩子架到火上焚烧,旁边扔着一副破担架。那个孩子满嘴日本话,“哇啦哇啦”叫着喊着。秀儿不知哪里来的胆,站起来大声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一惊,慌乱中扔下孩子便跑。
篝火还在燃烧着,那个孩子静静地躺在篝火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瘦弱得几乎就剩下一把骨头,发如茅草,胸骨随着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几乎要撑破胸膛。少年望着秀儿,艰难地伸出干柴似的手臂,两只眼睛空洞得可怕。秀儿慢慢地往后躲着,颤着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儿?”少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秀儿说:“你说话呀。”少年望着秀儿,伸出的两臂慢慢地垂落下来。
韩老海慌慌张张地跑到秀儿的屋里劈头就问:“谁家的孩子,秀儿?”秀儿说:“我也不知道。”韩老海说:“你这个傻孩子,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就往家背呀?在哪呢?我看看!”韩老海一见孩子的样,唬了一跳,说:“我的妈呀,这不是个小鬼吗?这怎么回事?”秀儿说:“爹,我在回家的道上看见几个穿铁路服的日本人要烧他,就喊了一嗓子,那几个人放下他就跑,我看还有气儿,就把他背回来了。”韩老海说:“傻!傻呀!整个一个傻狍子!”
秀儿问:“怎么了,爹?”韩老海一跺脚,恨恨道:“还傻!你惹了祸了!”秀儿说:“我惹什么祸了?”韩老海说:“傻到根了,没救了!”韩老海再看这个少年,撩起自己的衣角捂住嘴,闷声闷气地说:“惹祸了,惹祸了,那帮人是南满铁路的日本人,他也是个小日本!你看他,肯定是染了瘟病,八成是虎列拉,日本人为什么要架火把他烧了?怕传染!你这个傻狍子倒把他背回来!”
秀儿这才觉出怕来。韩老海一挥手,喊伙计说:“小丁啊,喊几个伙计把这个小日本给我扔出去!”秀儿说:“爹,他还喘气呢,你看,还瞪着眼睛看咱哪!”韩老海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别让他给咱染了!”几个伙计把日本少年抬起来问抬哪儿去。韩老海说:“从哪儿捡来的扔哪儿去。”少年看着秀儿,又伸出干柴似的手臂。
朱开山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日本少年仰躺在椅子上,文他娘在给他喂水、洗脸,秀儿和鲜儿在旁边帮着忙。传文、传武默默地看着父亲。秀儿轻声地说:“叔,婶儿,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看该怎么办呢?他还会喘气,爹让扔了他,他紧紧拽住我的裤脚,我真是舍不得呀……”
闯关东 第二部(36)
朱开山停下脚步,轻声地说:“文他娘,你说说吧!”文他娘说:“要我说吗?”朱开山说:“你说句话!”文他娘说:“那就留下!”屋里人都一愣,一起看着文他娘。文他娘说:“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他是人,只要他还喘一口气儿,咱都得把他留下,这是做人的道理!”传文说:“娘,他有传染病……”文他娘说:“俺照看他!要传染就先传染俺!”传文还要再说,文他娘一抬头说:“就这么定了!”
朱开山说:“都听见了吧?你娘说得多好!飞禽走兽失了一个还三鸣而寻,四鸣而别,何况我们都是人呢。传武,我想问问你,你有什么想法?”传武说:“娘和爹说的都对。”朱开山说:“就是一个马脑子!”传武怔怔地看着爹,不解何意。朱开山说:“我是说你小子有福啊,你看看秀儿,心地多善良,你一辈子有这么个媳妇还愁什么呢?”传武愣愣地站着。
文他娘说:“别愣着了,传文啊,你赶紧把闲屋收拾出来。鲜儿,赶紧把炕烧热。传武,你现在就去请先生……”一家人忙活起来。少年瞪着大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秀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汤,坐到躺在炕上的少年面前,给他喂药。少年闭着嘴,眼睛警惕地看着药汤,秀儿怎么喂他也不张嘴。秀儿说:“婶儿,他怎么就是不张嘴呀?”文他娘走过来说:“俺来试试。”可文他娘怎么说,少年还是不张嘴。文他娘说:“啊,俺明白了,这个小日本,可够精的了!”文他娘自己喝了一口药汤,又给少年喂。这下少年张开嘴喝了。文他娘笑了说:“孩子,毒不死你,你说说你们这些日本人哪,怎么就这么精怪呢?问问你,你爹娘呢?他们不要你了?没事,孩子,他们不要你俺要你,你什么时候病治好了就把你送回家,找你的亲爹亲娘去!你叫什么名啊?”少年又闭上眼睛。
文他娘摇摇头,喊道:“传文,把木澡盆子拿进来,鲜儿的水烧热了吧?你给他洗个澡,刚才先生不是说了吗,他得一天洗个热水澡,去火,去菌。”文他娘说着走出屋子。传文拖着大木盆走进来,用一块布捂着鼻子,将木盆放在炕下。秀儿把开水倒进盆里。传文说:“秀儿,俺还有活儿,你给他擦擦脸就行了。”说罢返身就跑。秀儿说:“大哥,你走了谁给他洗呀?”传文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你把他扔到澡盆里烫烫就行了!”秀儿有些无奈地看着少年,随后试了试水,抱起少年把他放进澡盆里。
传文穿着皮袄正在收拾着农具。他冻得哆哆嗦嗦,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着,一个比一个打得响。秀儿来了说:“大哥,你怎么了?”传文说:“坏了,八成是叫日本孩传染了。你还来干什么?”秀儿说:“我不放心他,过来看看。”传文说:“过去看吧,小心点!”秀儿进了小屋。传武从屋里出来说:“大哥,爹叫你屋里吃饭。”传文说:“不吃了,不吃了,俺传染了,俺得伤寒了……”
正说着,朱开山出来了问:“怎么这两天不大旺兴啊?饭也不吃了?”传文说:“嗯,不大痛快。”朱开山打量传文说:“怎么连皮袄都穿上了?耍什么神呀?”传文捂着嘴,不停地打着喷嚏说:“爹,娘,说给你们个不好的信儿,俺叫那个孩子传染了,浑身发抖,晚上冻得上牙打下牙,俺怕是不行了,不信就问问那文……”
文他娘说:“烧不烧呀?”传文说:“烧!烧得可厉害了!烧得头皮发麻,呼呼直冒热气,要是在头顶上坐上一壶水也能烧开了!”文他娘说:“这可了不得了,赶快去看先生吧!”传文说:“俺倒不要紧,怕传染给你们呀,你说咱们全家都叫这个孩子传染了怎么办呀!你说咱们这是图什么呀?咱可不能为了他把全家人的命都搭进去。这个秀儿,真是个惹事精!”文他娘望着朱开山。
朱开山说:“传文,你先回屋躺着去吧,今天就不要下地了。一会儿我给你拔两个火罐,去去毒,去去火!”传文去了。文他娘说:“你说老大真病了?”朱开山点点头说:“病了,病得还不轻呢!”
闯关东 第二部(37)
2
吃着饭的文他娘心不在焉,竖起耳朵听了听说:“鲜儿怎么还没回来,那孩子没事吧?传武,你去看看。”传文道:“不是死了吧?”文他娘说:“闭死你那张臭嘴!你把皮袄给我扒下来!”传文咳嗽着说:“俺浑身发冷,叫他给俺传染了,越来越重了,以后咱不能在一个桌吃饭了,给俺立个小灶吧,俺不能连累全家人。”鲜儿慌忙地跑进屋内说:“娘,小屋里那个孩子怎么没有了?”
传文略有些不太自然地说:“那孩子是不是自己跑了?这些日本人太不是东西了,走之前你好歹说一声啊!怎么说也是咱家把他给救了!”文他娘哭了,念叨着说:“可怜的孩子,跑哪儿去了?不行!我得去找!”传文连忙说:“娘,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去?”他煞有介事地问传武说:“传武,俺问你,是不是你把他送哪儿去了?”
传武刚要分辩,朱开山做个手势阻止,然后,笑眯眯地对传文说:“老大,看你这会儿的吆喝劲,你的病是不是好点了?”传文一愣,连忙又想装着打喷嚏,可没打出来,急中生智说:“唉,爹,还真是好点了。”朱开山继续问道:“身上不冷啦?”传文有点下意识地轻轻哆嗦着说:“还是有点儿冷,这日本孩儿的毒性就是大!”朱开山说:“走!去你那屋,我给你收拾收拾!”传文说:“不用了,爹。”朱开山说:“用!你病得不轻啊,再不收拾你肠子都要绿了!”
传文光着膀子趴在炕上。朱开山骑在他的身上,伸出斗大的拳头狠狠地揪着他的脖颈。揪一下,传文就一声惨叫。朱开山说:“强点儿了?”传文说:“好了,爹,俺浑身都轻快了。”朱开山说:“我看还不行,你看,全紫了,你浑身的邪火还没蹿出来!”传文说:“就是,这家伙,这日本病可真厉害啊,哎吆……”朱开山狠狠地揪着。传文杀猪似的号叫道:“爹,你要揪死俺呀?”朱开山不说话把传文又翻了个个儿,又狠狠地揪起来。传文说:“爹,你这是干什么呀?要俺的命啊!”朱开山说:“我就是要你的命!我叫你成天穿着皮袄说冷,我叫你成天一吃饭就打喷嚏,我叫你成天说传染上日本病!你哪来的病?你根本就没病,找罐子拔!我早就看出你装病了,你的舌头鲜红鲜红的,比狗舌头都红,哪来的病?你就是想把他撵走。老大,这孩子一出咱家门就是个死啊,你的良心让狗叼去了?”传文说:“爹,俺也是为咱全家好啊!”朱开山说:“说,你把那个孩子藏到哪去了?”传文说:“爹,不是俺干的,俺可没那个胆儿!”朱开山说:“你胆子大了!还给我嘴硬!好,让你尝尝我的老拳吧!”朱开山抡起钵大的拳头。传文一阵惨叫……
那文在这边坐立不安说:“娘,听着动静不对,我去看看。”文他娘说:“你可不敢去,你爹给人治病不许别人瞧。”传武说:“大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杀猪似的叫?”文他娘说:“你爹给他用马蹄子针放大血呢,瞅那血吧,放出来的保管都是黑的!”正说着,传文垂头丧气地走进来,鼻青脸肿。那文急得要哭道:“你这是怎么了?叫谁打的?”传文说:“谁敢打咱?这是咱爹给俺治病,把身上的毒都表出来了。”传武说:“大哥,你病好了?”传文说:“跟俺走吧,俺知道他在哪儿。”众人一愣。
传文把全家人领到院内的地窨子前,朱开山掀开地窨子的盖,见少年像只狼一样蜷缩在那里,两眼惊恐地望着众人,手里攥着两块石头……
文他娘和秀儿不停地冲少年拍着手,喊着说:“一郎,放下棍子,来,朝这走,慢点儿走,别害怕……”一郎站在阳光下,拄着棍子,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文他娘和秀儿不停地喊着说:“走两步,走!”一郎慢慢地把棍子扔到一旁,张开两手,蹒跚踉跄地像个孩子一样朝文他娘与秀儿扑来。
文他娘和秀儿正高兴,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正纳闷,几十口子人已进了当院。一郎吓得一下子躲进文他娘的怀里。文他娘搂着一郎,站起来,笑道:“各位高邻,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全屯儿的爷们儿都来了?有什么事吧?有事咱都坐下慢慢说,凳子不够委屈你们就地打个坐,都站着干什么?朱开山不在,俺就是当家的,说吧!”农户老康问:“你说了算?”文他娘说:“康大哥,俺说了算!”
闯关东 第二部(38)
老康说:“那好,你也看见了,今天全屯的爷们儿都来了,来干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个大概,你收了一个有传染病的日本孩,是吧?”文他娘说:“这没假,这孩子就在俺怀里!”秀儿说:“你们想干什么?”老康说:“虽说你们是闯关东来的,不过,朱开山大哥为人仁厚仗义,你们家也知道,我们东北人不欺生,咱们一块儿处得都挺好,是不是?”文他娘抱拳说:“是!这得谢谢诸位了!”老康说:“不过,今天这个事儿,我们可不讲什么情面了,一句话,这个日本孩得的是传染病,你们家不怕传染,咱们屯子里的人害怕传染!咱也别伤和气,你把这个孩子交出来,我们给处理了,那咱们就相安无事,你看这好不好?”文他娘:“你们说的也在理。”众农户纷纷道:“在理就把孩子交出来!”
文他娘扬扬手说:“俺的话还没说完。这孩子是得了传染病,不过,俺告诉大伙儿,现在孩子的病好了,你们看,俺们全家都好好的,不信你们问先生,他也说孩子的病好了。既然这样,这孩子就不能交出去,就不能由你们去摆布。怎么着?你们也像日本人那样把这个孩子架在火上烧了吗?”
老康说:“文他娘,我们也打听了,这种病是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像瘟鸡一样,不一定哪一天就把全屯人都毁了。这孩子一天不处理,全屯的人就一天不得安宁,要不日本人怎么能架火烧他呢?再说了,日本人都要把自己的种儿烧了,咱中国人还留他干什么?来吧,把孩子交给我们吧!”说着人已到了文他娘跟前。一郎吓得直哆嗦。文他娘抄起身边闪亮的钢叉,大喝一声说:“都给俺闪开!小心把血喷到身上!俺就说一句话,今天俺的命和这孩子的命连在一起了!夺他的命就是夺俺的命!没说的!俺这把钢叉和这一罐子热乎乎的血全送给你们!不信?谁再敢上一步,俺叫他倒地无声!俺再问你们一句话,要是你们的孩子现在这样了,也忍心架火把他烧了吗?说,忍心吗?不管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还是个孩子,是条命!俺再说一句话,日本人不要,俺要!你们要是敢伤他一根毫毛,俺们全家人的命在这顶着!都给俺滚!”众人呆呆地看着文他娘。
传武气喘吁吁地回了家。朱开山问:“情况打听得咋样,他爹娘有下落了?”传武说:“别提了。”朱开山道:“你这话啥意思?”传武说:“爹,我找到南满铁路职工宿舍,刚进了街,呼啦上来一群日本人,高低不让我进院,呜呜拉拉我也听不懂。后来找了个看门的中国人一打听,说一郎的爹娘回国了,他们寻思一郎已经烧死了。”传文说:“看没看见?这就是日本人,他们无情无义!”朱开山说:“他娘,你看这事怎么办?”文他娘说:“烫壶酒,添两个好菜!”众人怔怔地看着文他娘。
一郎孤独地趴在窗口望着黑漆漆的原野,他的大眼睛里含着泪珠。传武走进来,轻声说:“一郎,我娘叫你过去。”一郎惊虚虚地看着传武,没说话,低头跟上他进了正屋,一下子愣住了——炕上摆了一桌子酒菜,朱家一家子人看着他,脸上都是友善的微笑。文他娘招呼着说:“一郎,快上炕吃饭喝酒!”一郎愣愣地不动,传武一把把他拥簇到炕上。文他娘说:“吃吧,一郎,从今天起,你和二哥一块儿睡,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就是俺的老儿!”
3
离传武和秀儿约定的婚期还差三天。朱家人收拾了新房,置办下酒菜,个个忙得团团转,却独独不见传武的影。朱开山正生气他这老二不省心,亲家韩老海上了门。
韩老海说:“后天就是好日子了,我那边可是都齐备了,你们这边怎么样了?也差不多了吧?”朱开山说:“差不多了,执仗都有了,酒席都备好了,帖子也都下了,再没有别的了吧?”韩老海说:“新房都收拾出来了?”文他娘说:“收拾得差不多了。要不放心领你去看看?”韩老海说:“不用,不用,你们俩我还不放心?”
东房里传文洗着脸,那文递给男人香皂说:“先生,给你胰子,把脖子好好洗洗。”传文说:“文儿,你从哪儿弄的这玩意儿?喷香的。”那文说:“买的呗。”传文说:“你哪儿来的钱?”那文说:“婆母给的小体己。”传文说:“好啊,你别的没学会,抠弄钱倒学得挺快。”那文说:“我不要,婆母说鲜儿也有,我就收下了。哎,你说二弟能跑哪儿去了呢?”
闯关东 第二部(39)
传文说:“谁知道呢!”那文说:“放心吧,他会回来的。”传文问:“你怎么知道?”那文说:“你看全家人都急得火上房了,谁不急?”传文说:“谁?”那文说:“鲜儿!”传文说:“可也是的。”那文说:“她肯定心里有数。”传文说:“老二能跑哪儿去了呢?”那文说:“在林子里下套子打猎呢。”传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文说:“你没看看家里什么少了?下套子的绳子哪儿去了?”传文说:“咦!说得在谱。哎,俺说,你幸亏是女的,要是个爷们儿该去衙门当捕头了。你怎么不早跟爹说?”那文说:“我这也就是猜测,说准了也不会有犒赏,说不准落埋怨,何苦呢?”传文说:“文儿,你的心眼儿太多了,你将来不会把俺卖了吧?”那文咯咯笑着说:“那要看你待我好不好。”
这边韩老海说:“亲家,我就这么一个闺女,秀儿是我的宝贝疙瘩,我一定要好好发送。我和他娘商量了,再给闺女陪送两匹儿马,不活了!你可听清楚了,是纯种的蒙古马,你早就眼红了的!”朱开山笑了:“你舍得?”韩老海说:“怎么不舍得?为了闺女我什么都舍得!”朱开山说:“行,我也不白要你的,我地里的黄烟都归你了。”韩老海笑了说:“还是你占相应。哎,传文办事的时候你请了戏班子,这回没请?”朱开山说:“罢了,没请着。”
韩老海说:“我就知道你没请着!我早就头一个月给你请了,是才从关内回来的王家戏班,玩意儿好啊,比你上回请的好百倍。费用我出。”说着满屋撒目说,“咦?我女婿呢?怎么一直没见他露面?”文他娘急忙插话说:“啊,到镇上洗澡了,俺让他好好收拾收拾。打发人去把他叫回来?”韩老海说:“不用,不用。镇子上有澡堂子了?”朱开山说:“有了。”
韩老海说:“哦。我说亲家,我知道女婿有个好到处跑的毛病,办事那天你可得把他看紧了,也不能让他多喝酒,喝酒误事。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还想早抱外孙哪!”文他娘说:“俺也急着抱孙子。”韩老海有一点凄然说:“朱大哥,闺女成亲我是高兴,可细想想心里也挺难受的,你说我一辈子拼死拼活熬了这份家业,等到蹬腿那天,这家业不都成你老朱家的了?你朱大哥就成了元宝镇的大拿了,这笔买卖你可是狠狠地赚了一把呀!”朱开山笑着说:“老海,儿女婚嫁的事你怎么也论起斤两来了?这可不是做买卖。你不是觉得亏了吗?那好,过两年我让他们两口子到你们家去,传武给你当养老女婿行不行?”韩老海说:“好倒是好,可他不姓韩哪!”朱开山说:“就打是姓了韩,你两腿一蹬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了!”两个人哈哈大笑。韩老海说:“好了,今天咱就说到这儿,一句话,咱们两家齐心合力把事办好,办得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给元宝镇的人看看,韩老海,朱开山,不白给!”
朱开山送走韩老海,满面笑容的脸呱嗒掉下来,骂道:“传武这个畜牲,处处给我下眼药,你们看着,我早晚收拾了这个鳖羔子!”文他娘说:“行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别骂了,跑了的听不见,没跑的跟着挨骂,有火朝他发去,跟这些人发,犯不着。”
文他娘话音刚落,传武骑着马进了院,马上挂着一些猎物,脸上风尘仆仆,还多了几道伤痕。家里的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传文说:“传武,你可回来了!咱爹咱妈急疯了!”朱开山冷着脸说:“说,这些日子你又到哪里去了?”传武笑着说:“爹,后天不是办事吗?我看你要摆的桌不少,怕席面太寒碜,到林子里打了点野味,也是想给酒席上添点儿喜庆。”
朱开山这才有了点笑脸说:“那你也该打个招呼,别让大伙担心啊。”文他娘一把抱住传武说:“儿呀,你可别再跑了,再跑了娘可活不起了……”传武笑着说:“不跑了,不跑了,哪儿也没有家好,我要好好地过日子了!”鲜儿走过来说:“二弟,新房都布置好了,你不过去看看?”传武说:“看看,后天就在新房里搂着新媳妇睡觉了,哪能不看呢?”说罢跟着鲜儿去看新房。文他娘和朱开山对视一眼,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
闯关东 第二部(40)
传武进了新房,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还不停地提着意见说:“大体上还行吧,就是不够火爆。咦?怎么没贴窗花?大红喜字太小了……”鲜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传武突然转过身来,直视着鲜儿,他的眼里跳着一团火苗,刺得鲜儿不敢看他。传武突然反手闩上门,变了神色说:“你刚才在院里叫我什么?”鲜儿只是不语。
传武闷着声音说:“以后不准叫我二弟,叫传武!”鲜儿背过身去在炕上坐下。传武突然伸手把她抱起来,放倒在炕上。鲜儿挣扎着,小声地说:“传武,你别胡来!”传武不再说话,粗暴地扯开了鲜儿的衣裳。鲜儿泪水盈眶,抱紧了传武,狠狠地掐着他:“传武,明天好好跟秀儿过,秀儿是个好姑娘。”炕上的新被垛慢慢地倒下了,五颜六色的花被把鲜儿埋住了。
田野起了青纱帐。朱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出发了,花轿喇叭匠在田野里疾走。传武骑在马上,红绸披胸,十分威武英俊。鲜儿站在村口大树下,酸恻地看着远去的迎亲队伍。
秀儿幸福地化着妆。马媒婆给秀儿开着脸,嘴里絮叨说:“秀儿这么一打扮俊死了,看这眉毛,漆黑,绝细,老长,快到鬓角了,稀不稀罕死人!这小脸开出来,粉嘟嘟的,细嫩,你说传武看了能挺到天黑?”
秀儿娘给闺女插着绒花说:“看你马婶儿嘴巧的。秀儿,娘嘱咐你的话千万记住了,公婆要孝敬,大伯小叔子不要慢待了,让着,早晨别贪睡,早早起来做饭,吃饭的时候多长点眼色,看谁碗空了赶快添饭,他要是把筷子往碗口一横就是不吃了,就别硬给他添了。”秀儿说:“娘!人家山东人和咱当地人的规矩不一样。”秀儿娘:“那好,进了门跟婆婆讨教,把规矩问清楚了,别做出失礼的事。”秀儿说:“娘,这些话你都絮叨一百遍了。”
送亲的仪式带着浓郁的东北风情。韩老海请的王家戏班正是王老永的班子。王老永指挥着踩高跷扭秧歌,大机器、大蜡花、小迷糊等浓妆艳抹,穿着戏装在院里耍了起来,各逞绝技,好不热闹。韩老海站在门口看得高兴。
迎亲的队伍上了门,传武跃下马来,秀儿蒙着盖头从屋内走出,马媒婆在旁搀扶着她来到院门口。秀儿上了轿,花轿在喇叭声中起轿,颤悠悠地朝朱家走去。
新媳妇进了朱家门,自然是一片欢天喜地,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鲜儿有些失落,一转头忽然看见了王家戏班的师父师兄,大吃一惊,急忙跑到王老永面前,激动地叫着说:“师父!”王老永一愣,旋即认出了她,与众师兄们一起过来把鲜儿围住。
鲜儿哭着说:“师父,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当年我从老独臂爷爷那儿出山就找你们,一直没找到啊!”王老永紧紧握住鲜儿的手说:“小秋雁,你怎么在这儿?”大机器说:“师妹,到底找到你女婿了?”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大蜡花说:“师妹,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鲜儿哭着说:“说来话长,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空我慢慢对你们说,进屋吧,别晾在这儿。”
四桌酒席摆在院中,高朋满座,喜筵进入高潮。主桌上,众多宾客纷纷向韩老海夫妇敬酒。夏元璋向朱开山夫妇敬酒说:“恭喜,恭喜!”文他娘高兴地说:“同喜,同喜!夏先生,老二的事儿办完了,该老三了,你怎么想的?”夏元璋笑盈盈地说:“我觉得他俩的事儿怎么办,咱们说了都不算。这两个孩子,特别是我们家那个,主意大着呢!”传武一身新打扮,英武中又显俊朗,他说着笑着,显得十分幸福:“各位老亲,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一定要喝好啊!爹,你就多陪着叔叔大爷喝点。”朱开山高兴地说:“多喝,一定多喝。”戏班子在院里唱开了大戏,大机器、大蜡花唱的是《猪八戒拱地》。
流水席一直吃到夜里,宾客方散了。传武已有十分醉意,踉踉跄跄边走边对父母说:“爹,娘,你们睡吧,我也去睡了。”
鲜儿在暗影里默默地看着传武。当传武推开新房的门的刹那间,传武突然停下脚步,往鲜儿的方向回过头来,带着醉样,怪怪一笑,含义不清地摆了摆手,推门进了屋。
闯关东 第二部(51~60)
闯关东 第二部(51)
吴老板佯作关心问:“夏兄?您这是怎么了?”夏元璋结结巴巴地说:“您不是说半年为期吗?怎么……”佟传玺掏出字据说:“夏掌柜的,我这儿可是有字据,我可以提前还贷。”夏元璋说:“还贷?我不着急。”佟传玺说:“可我急呀!家父还捎来口信儿,让我带着东西进京,他要靠着这件东西给我谋个一官半职呢。”
夏元璋接过字据说:“这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提前还贷本息照付。您当时借我是两千块大洋,要还四千块。”佟传玺说:“对呀。”夏元璋问:“钱您带来了?”佟传玺说:“带来了。您过目,这是本镇钱庄昌盛隆的银票,大洋四千块。”夏元璋接过银票,反复看着。佟先生说:“夏掌柜的怕是有假?何不让伙计到钱庄验一验?”夏元璋说:“那就验验?传杰,你腿快,就去验验,佟先生这也是好意。”传杰接过银票跑了。吴老板说:“佟先生,我劝了你多少回了,你急什么?东西夏掌柜的还没稀罕够呢,你就让他再赏玩几天不行吗?”佟传玺说:“我不是急着进京吗?家父准备给我在直隶谋个县长的职务,关节都打点好了,就等这件东西了。”吴老板说:“你那件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佟传玺打量着夏宅说:“怎么不值这么个家当?”夏元璋说:“真的吗?”佟传玺说:“只多不少。”传杰一头汗急匆匆地跑回来。夏元璋问:“怎么样?银票货真价实?”传杰说:“真真切切,没有假。”
夏元璋说:“银票呢?”传杰说:“交给常先生下账了。”吴老板说:“咦?东西还没还呢,你下的什么账啊!”夏元璋嘿嘿一笑道:“怎么?吴掌柜的急了?传杰,既然人家本息都还了,东西还给人家吧,人家急着有用呢。”传杰说:“哎!”高兴地跑进客厅。吴、佟二人大为不解。
传杰拿着一个锦缎盒从客厅来到院内。吴掌柜的大惊失色,指着夏元璋问:“你不是……”佟传玺指着吴老板说:“你不是说……”夏元璋板着脸说:“行了,验验货吧。”吴、佟二人面面相觑,验着货,汗水流满脸颊。夏元璋说:“验好了吧?那就完璧归赵了。传杰,送客!”说罢背着手走进客厅。
佟、吴两人一走出春和盛店铺,佟传玺气急败坏地把锦盒摔到吴老板的脸上说:“你不说是稳拿糖瓜吗?啊?你拿回家吧!”吴老板一把揪住佟传玺的脖领说:“你往哪儿走?我垫的钱呢?还我的钱!”佟传玺说:“呸!你还有脸要钱?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我他妈的白忙活了!”吴老板说:“这损失不能由我一个人承担,这是咱俩的事,起码也得一人一半,这两千块钱可是我借的,我要破产的!”佟传玺说:“你活该!就你这号的买卖人活该破产!你不破产天理不容!”说罢撒腿跑了。吴老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天哪,杀了人了!我可怎么办哪!没法活了……”
夏元璋和传杰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街上的这场闹剧。传杰叹气说:“唉,吴掌柜的这阵子也怪可怜的。”夏元璋说:“哼,他是咎由自取!传杰,是不是妇人之仁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样的人,他要是把你整倒了,不但不可怜你,还会坐在你的屁股上喝酒庆功呢。回吧,今天摆酒席庆功,十几天的工夫赚了两千块,痛快!”
福兴祥门口外,吴老板似大病初愈,倚着墙坐在那儿欲哭无泪。旁边他老婆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作孽呀,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吴老板的儿子黑牛狠狠地瞪着搬运他家东西的伙计们。传杰搬着一个箱子从福兴祥店铺内走出,看到吴家等人的惨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夏元璋看到传杰的神态,呼唤着说:“传杰,你过来!”
传杰放下手中的箱子,来到夏元璋面前。夏元璋温和地说:“传杰啊,是不是觉得我太残酷了?”传杰勉强地笑了笑,轻声地说:“是。”夏元璋循循善诱道:“传杰呀,生意场上历来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我不痛下杀手怎么能维护正经生意人的利益?这种害群之马不除,元宝镇的买卖家永无宁日!”传杰说:“掌柜的,您说的都在理,可我就是见不得人家落难。”夏元璋仰天叹息道:“我夏元璋又何尝是铁石心肠的人?生意场从来都是剑戟丛生险恶无比,你在里边滚得久了,一颗心就像被油锅炸了,水分干了,变硬了,眼窝子里就不会有泪水了。”
闯关东 第二部(52)
回到自己的小仓房里,传杰躺在床铺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愣神。玉书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传杰起身问:“姐,这么晚了你还来?”玉书嗔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叫我姐了!”传杰说:“有事?”玉书说:“没事就不许来你这儿坐坐?你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传杰说:“唉,看着吴掌柜的败家了,心里老大不忍。你爹说的对,生意场就是战场,是战场就要打仗,就有得胜将军,也有败军之将,可自古哪有常胜将军?你说咱要是成了败军之将,那心里是什么滋味?往后想想还真有些害怕。”
玉书笑着说:“那就别想那些,想高兴的事。”传杰说:“身在其中不想行吗?哎?你到底有什么事?”玉书说:“你这个人真没劲,人家睡不着觉,想和你说说话。二哥和鲜儿姐有没有信儿?”传杰摇头。玉书说:“唉,我这个媒人你说是怎么当的?给你们家成了一对亲,拆了一对亲,还都应在大哥身上,我到现在还老大不自在。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都叫我碰上了?”
传杰说:“别说了,大哥和鲜儿姐就是没有夫妻的命。”玉书说:“那你说二哥和鲜儿姐有没有夫妻命?”传杰说:“我也说不准,你说没有吧,他们俩一起跑了,你说有吧,二哥跟秀儿成了亲,乱套了。”玉书咯咯笑了。传杰说:“你笑什么?”玉书说:“你说咱俩呢?有没有夫妻命?”传杰说:“你说呢?”玉书说:“我可不信命。你呀,早就被我攥到手心里了!”夏元璋背着手溜达进屋里说:“玉书,你在这儿呀?我说呢,满哪找不到你。”玉书说:“爸,找我干什么?陪着巧云姨说话吧。”
夏元璋说:“你说你这个小人儿,拿着老爹取乐儿。你不是想要一架风琴吗?爹给你从哈尔滨买来了,刚卸车,你不去看看?”玉书高兴地跳起来说:“是吗?传杰,走,去看看。”
一架风琴已经放在客厅。巧云擦拭着风琴说:“先生,这叫什么东西?躺箱吗?小了点。炕琴吗?怎么没门儿?”玉书咯咯笑着说:“姨,这叫风琴。”她打开琴盖,熟练地弹奏了一曲,传杰跟着吟唱。夏元璋摇头说:“不好听,不好听,和拉风匣没什么区别。”传杰笑道:“掌柜的,哪有这么贵的风匣啊!”
玉书与传杰来了精神,用日语对话。
玉书说:“我爸虽然在生意场上精明强干,可毕竟是落伍了,对新事物缺乏敏感。”传杰说:“但他是成功者,我们应当为他骄傲。”玉书说:“但愿他不像你的父亲,在我们的关系上制造麻烦。”传杰说:“不会的,我对他抱有十足的信心。”玉书说:“传杰,你真的爱我吗?”传杰说:“当然,能得到你的爱是我一生的幸福,我愿意为你舍弃一切,就像二哥一样,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他。”玉书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吻吻我呢?”传杰哈哈大笑道:“你疯了?不可以这样抓唬老父亲。”二人笑作一团。
夏元璋一头雾水,大发牢骚道:“不要你们学日本话偏偏不听!你们说了些什么?我一句没听懂。”玉书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你要听明白就坏了!”
2
朱家伙计们围在屋里玩纸牌耍钱。二柱子输光了,骂骂咧咧道:“妈的,点儿太背,不玩了,不玩了。”老崔说:“再玩会儿,晚上饭还早着呢,闲着也是闲着。”二柱子说:“妈的,没钱了。”他走出屋,伸了个懒腰,忽然听到那文唱戏的声音。
那文边哼唱着京剧,边姿态优美地烀着饼子,身段动作煞是好看。传文急匆匆走来对着灶间喊道:“那文,你出来一下。”那文站到门口问:“什么事啊?”传文递给那文一个钱褡子说:“收好了,这是十块大洋。”那文问:“什么钱?”传文说:“给黄木匠预备的工钱。放好了。”转身要走。那文说:“还到哪儿去?”传文说:“到地里看看。”说罢又跑了。那文进了灶间,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对着堂屋喊道:“娘,您望着门,我去借点醋。”人也跑出院子。二柱子犹豫片刻后,小跑着溜进灶间。
闯关东 第二部(53)
他慌乱地从风匣上拿起钱褡子,摸出几块大洋,揣在怀里,转身就往外跑,突然愣了——传文堵在了门口。二柱子惊呆了,张口结舌道:“你……”传文厉声道:“好你二柱子,原来是个贼!”二柱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将怀里的大洋掏出来,说:“少东家,饶了我吧,我这是头一回,真的头一回!”
传文冷笑道:“头一回?怪不得俺们家这些日子老丢东西丢钱,原来是你这个贼干的!走,跟俺见官去!”二柱子磕头如捣蒜说:“少东家,我真的是头一回,开恩吧,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传文说:“饶了你?你凭什么让俺饶你?”二柱子说:“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让我干什么都行,千万别给我说出去,要不我就没法活人了。”传文说:“这是你说的?”二柱子说:“是我说的。”传文说:“好吧,就饶了你这回。你听明白了,以后再敢跟俺捣乱,俺就把你做的这些事嚷嚷出去,你在元宝镇就别想再抬起头来!”
中午时分,朱开山神态平静地喝着小酒,旁边的文他娘边吃边说:“他大嫂,今天怎么多炒了俩菜啊?”那文与传文相视一笑,那文欢快地说:“今天高兴,一不小心就多做了俩菜。”文他娘不解,问道:“又有啥事让你高兴啊?”旁边的朱开山佯装不满说:“啥事你都喜欢刨根问底的,吃你的饭吧!”他转头对传文夫妇道:“你们俩把酒倒上。”传文俩一愣,那文连忙拿过酒壶酒杯,为传文和自己倒酒。
朱开山依然平静地说:“你们俩今天拿下了二柱子,这出双簧演得不错,喝了吧。”传文俩傻了,那文赔着小心地问道:“爹,你怎么知道的?”朱开山说:“这种点子只有王爷府的格格能想出来。”传文惊得一屁股倒在地上,那文手上的酒杯也掉在地上。
文她娘一口饭噎在嗓子眼,想说什么说不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文。朱开山还是非常平静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慌了的那文急于想对朱开山表示敬佩之情,但慌乱之中却词不达意道:“爹,你不是人!”刚刚爬起来扶好凳子的传文,一听老婆的话又慌了神,还好那文连忙补充说:“爹,你是神!我服了!”传文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好。
文他娘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饭菜,喘息着问那文:“你真是格格?”不待儿媳回答,又转问朱开山说:“你怎么知道的?”朱开山嘿嘿道:“想知道吗?不告诉你。”文他娘佯装生气道:“你个老东西,想急死我们!说不说?你要是不说,从今儿开始你自己住,没人伺候你!”那文请求着说:“爹,你就告诉我们吧!”朱开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其实很简单,四个字——‘兵不厌诈’。”
那文不解道:“可您咋的得有根据啊?”朱开山解释着说:“我从见到你舅和你的那一刻起,就觉着你们不会是平常人家。后来,我让传杰通过夏先生又专门找过你舅,送去二十块现大洋。一是帮你舅日子能过得好受点,二是让你舅说实话。你舅死活没扛住,全说了。”
文他娘恍悟道:“你个死老头子,还有小三,这么大的事不早告诉我!长着嘴巴光知道吃饭啊!”朱开山说:“就你这脾气,早告诉你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前段时间咱家够乱的了。”文他娘问:“那你为啥现在说?”朱开山说:“你没看见刚才他们俩那个得意的样儿,再不给他俩扎扎翅,他俩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传文说:“爹,那二柱子的事……”
朱开山抿了一口酒,说:“二柱子是个胆小的人,他刚才找到我,自己都招了。”传文夫妇不约而同地站起,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爹,敬您一杯!”朱开山得意地说:“小样,知道什么叫‘火眼金睛’了吧?”
秀儿坐在堂屋门前纳着鞋子,她旁边的篮子里摆放着七八双已经纳好的鞋底子。秀儿清瘦了,精神恍惚,不时地发愣。堂屋内,韩老海闷闷地抽着烟,秀儿娘不无担心地观察着女儿。院门外传来马蹄声。秀儿扔下手里的活儿奔到门口,扶着门框看远去的骑马人,又失望地回来,坐下,继续手里的活儿。
闯关东 第二部(54)
秀儿娘忧虑地说:“他爹,再这样下去,秀儿早晚得出事。”韩老海略思,起身来到秀儿的跟前,强装笑脸温和地说:“秀儿,纳这么多的鞋底子做什么?”秀儿说:“爹,传武愿意到处跑,穿鞋可费了,我多给他做几双鞋,不能让他光着脚。”韩老海闻此,克制着内心的伤感,继续温和地哄着秀儿说:“秀儿,他不会回来了,你就死了心吧,把他忘了吧,爹再给你说个好人家。”秀儿流着泪说:“爹,他能回来的,我没做错什么,他就是一时糊涂,会回心转意的。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韩老海再也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悲苍,眼含热泪说:“朱开山,你都看到了吗?我闺女叫你们老朱家害成什么样了!我能咽下这口气吗?你不让我过好,我也不能让你过安生日子!你等着,咱们一报还一报!”
韩老海发了狠,朱开山家里遭了殃:满院子死鸡,满地鸡毛,连牲口棚的驴子也弄折了腿。可怪的是,也没见外人上门啊。传文疲惫不堪,有点神经兮兮了,嘴里嘟念叨:“这日子没法过了!爹,娘,俺一宿一宿地不睡,天快亮了,寻思没事了,刚合了合眼就这样了,俺扛不住了!”文他娘十分心疼儿子,说:“老大,这都是报应不到数,就别费心思了。”
传文说:“娘,不光是报应,这儿的人欺生,咱雇的伙计们也都造反了,摁下葫芦起了瓢,地里的活儿说给你撂了就撂了,有空没空都摸纸牌,说说他们,一个个眼珠子瞪得牛蛋子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也不知谁是谁的东家了。谷子不秀穗儿还种它干什么?公鸡棒子不打鸣还养活它做甚?光糟蹋粮食。咱这是雇伙计吗?是养了一群爹呀!爹,这些伙计俺看了,长虫钻屁眼儿,没治了,都辞了吧,咱换新的。”那文说:“你少说两句吧,听听爹是怎么说的。”朱开山说:“听我的?要我说再换也一样啊,一片地里长不出两样谷子。没有外神闹不了家鬼。传文,你看着办吧,也该为我操点心了。”
传文点点头,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二柱子,他人被孤立,可是一个房里那些人,事他应该知道。他瞅了个二柱子自己在屋的机会,问他:“二柱子,咱院那些事谁干的,你肯定知道吧?”二柱子没说话,只瞥了老崔的炕铺子一眼。传文点点头,出来对朱开山说:“爹,都弄清楚了,就是这么回事,都是老崔起的事,明天起早俺就抡着大棒子,把老奸臣撵出这个院子!”朱开山说:“不行!撵跑他你一个伙计也留不住。”传文说:“那怎么办?就让他留在咱家兴风作浪?”朱开山说:“别急,我自有办法。”
朱开山请来老崔喝酒,说道:“老崔,喝酒呀,别客气,我知道你的酒量。”老崔说:“老当家的,你到底有什么事就说,不说我的心里老是揣了个兔子,怦怦直跳。”朱开山说:“谁的心不跳?喝酒。”朱开山一个劲地给老崔斟酒,什么事也不说。
院里一只芦花大公鸡大中午的抻脖子叫起来。朱开山说:“不识时务的东西,什么时候才想起报晓!”一甩手,一根筷子飞出去,大公鸡立刻毙命。心怀鬼胎的老崔终于忍不住了,哭着说:“老当家的,你就高抬贵手吧!”朱开山故作吃惊道:“老崔,你这是怎么了?”老崔说:“我认头,事是我干的,我也是抹不开情面,替人出气,至于替谁出气你心知肚明,我就不说了。”朱开山不动声色道:“说那些干什么?咱今天就说说明年种庄稼的事。老崔,你是种庄稼的把式,咱种什么?种多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老崔说:“老当家的,你真不往心里去?”朱开山岔开话题道:“今年风调雨顺,我看明年好该涝了,我想高粱就少种点,多种些苞米,你早点打谱。”老崔叹口气道:“老当家的,你大气,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我是服了!”
3
烈日下,朱家一家人都在给庄稼除草。老崔带着雇工卖力地干着。那文也蹲在地里,动作夸张,表情丰富,干了一会儿站下了,擎着手,竟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传文走过来问道:“文儿,又怎么了?”那文说:“你看人家的手,都磨起水泡了。”传文说:“乍一干都这样,等磨成茧子就好了。”
闯关东 第二部(55)
那文说:“疼死人家了!和你商量商量,我和娘换换吧,我回家做饭,让娘下地干活。”传文说:“得了,得了,就你做的饭?谁吃呀?你上回烀的大饼子,老崔是牙口差了点,愣是没啃动,随手甩到猪圈里,正好砸在咱家老母猪的后腿上,活生生把腿砸断了。你没听传杰吆喝?”那文说:“也没砸到他的腿上,他吆喝什么?”传文说:“吆喝什么?他要去找黄木匠给老母猪做副拐杖。”那文咯咯笑了道:“他啊,不用笑话我,等玉书过门看,不一定赶上我!”传文说:“你们俩要是凑一块,正好是一对儿。”那文说:“一对儿什么?”传文说:“一对儿什么?一对儿呱呱鸟,光会抻着脖儿叫。”那文咧着嘴哭了说:“叫你这么一说,我这不是个废物吗?”传文笑道:“谁说你是废物了?成天陪着俺说话,睡觉,你的功劳也不小呢。”朱开山走过来说:“你们俩在这儿嘀咕什么呢?”传文说:“爹,那文的手磨起水泡了,我给她看看。”朱开山说:“那文呀,我这两天膀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给我跑一趟,到镇上的济仁堂买两贴膏药。”那文高兴地说:“哎!”朱开山说:“顺便看看你三弟,问问他怎么好长日子没回家了。是不是又忙着收山货了?让他注意点身子。再到绸缎庄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衣料,有就回来告诉我一声,你和你娘都做套秋里穿的衣裳。”那文不断地答应,脸上开了花,颠儿颠儿地跑了。
传文埋怨道:“爹,好人都叫你做了,得罪人的事都要俺做了。”朱开山笑着说:“安排她下地就是让她体会体会种田不易,她成天小嘴儿巴巴的挺会说,就是没体验,目的达到了就行了,你当我真的指望她干活?”
晚上临睡前,那文躺在炕上哼呀咳呀的。传文说:“文儿,又怎么了?”
那文哭唧唧地说:“先生啊,为妻的活不起了,浑身酸疼得了不得啦,骨头都裂了缝儿了,你快给我捏捏按按,要不然为妻的就熬不到天亮了!”传文说:“你呀,就能咋呼!你说你今天都干什么了?耪了不到一垄地,到镇上逛荡了大半天,买回两贴膏药还错了,是治头疼的。”那文说:“谁叫爹没说清楚呢!”传文说:“能怨爹吗?他还没说完你就跑了。”那文说:“我不是怕他变卦嘛。”
传文给爱妻按摩,累得满头是汗,嘴里叨叨说:“你说俺娶了个老婆得什么济了?啊?白天抗旱,晚上抗你,俺非把你这身臭毛病改过来不可!你怎么不弹弦儿了?怎么不写诗了?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俺看是屁滚尿流!”那文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许你糟踏这么好的诗!”传文说:“好了,不糟踏。哎,你到镇上看见传杰了?”那文说:“看见了。传杰现在章程可大了,夏掌柜的现在撒手了,货栈的买卖他说了算了。”
传文说:“他成?”那文说:“成!这不,山货就要大上市了,各家勾心斗角争得乌眼儿鸡似的,夏掌柜的倒退到后台了,摇着芭蕉扇推陈出新,让传杰独当一面。传杰说了,夏掌柜的现在什么事也不管,传杰有几回生意上的事不太明白找他求教,你猜夏掌柜的怎么说?”传文说:“怎么说?”那文说:“夏掌柜的说,买卖全当就是你的,看着办吧,我要当老太爷喽。”
传文说:“传杰能撑起来?”那文说:“怎么不能?你还别看,他的道眼真不少,联合了几家信誉好的货栈,把市面控制得牢牢的。”传文说:“夏掌柜的真的不闻不问?我就不信!咱爹还说咱这个家让俺看着办呢,其实呢?针头线脑的事是俺说了算,要是动刀子割肉了,刀把还是攥在他的手里。俺估摸传杰也是一样,也是个木偶,他在前台比画,夏掌柜的在后面牵线。”
那文说:“不是,不是,夏掌柜的我是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儿子,将来是想把买卖交给传杰。你就不一样了,咱爹对你还是信不过。”传文说:“俺也看出来了。可咱爹为什么就是信不过俺呢?”那文说:“这也怨不得咱爹,你呀,顶破天就是个将才,传杰就不一样了,他是帅才。”传文说:“这么说,将来要是传杰和玉书成亲,那他就得叫人家招了养老女婿。”那文说:“所以说你还有机会。”
闯关东 第二部(56)
传文说:“怎么说的?”那文说:“你想啊,传杰招了养老女婿,传武又不在家,你在老朱家可就是蝎子巴巴——独(毒)份儿了,大阿哥就是再没章程将来也得即位呀。”传文犯愁了道:“这么大的家业,真要是让俺顶起来心里还真没谱儿。”那文说:“那有什么?有我呢,我可以垂帘听政啊!”
4
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那文收拾上了饭菜。文他娘说:“稍等一会儿吧,传文在地里还没回来。”朱开山说:“那就等他一会儿。我看眼下黄烟上劲了,今年黄烟是个大丰收啊。”那文说:“我听传文说,今年的烟价也错不了。”朱开山说:“差不离吧。咱家地里的黄烟哪年不卖好价?为什么?咱这是山东烟,品种好,味儿正,又有劲又柔和,颜色也喜人,一上市疯抢。种庄稼别的我不敢说,要论起种黄烟,谁我都敢和他比试。”文他娘说:“你种烟的本事还不是跟他姥爷学的?”朱开山说:“这倒不假,他姥爷种黄烟那可是好把势,有名儿,外号烟油子。”
正说着,传文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哭唧唧地说:“爹,娘,不好了,地里的黄烟叫人家毁了!全毁了!”文他娘哭天号地说:“天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怎没完没了啦?这是不让人活了!老朱家的爷们儿都死绝了吗?啊?他爹,你浑身的雄气都哪儿去了?让狗吃了吗?洋毛子你都敢杀,马贼你都不怕,怎么躲进放牛沟你就瘪了茄子了?你这是怎么了!”
传文抄起镢头,眼睛瞪得鸡蛋大说:“俺也不想活了,和他们拼了!”朱开山怒喝一声道:“都给我闭嘴!”喊罢,背着手在屋里转悠,沉默得像块石头。大家也都缄口,默默地看当家人如何动作。
朱开山终于开口了说:“好了,说起来拼命最简单,不用你们动手,我一个拼他十个绰绰有余,可是有用吗?啊?你们说有用吗?他们是洋毛子吗?是马贼吗?你不栽蒺藜哪来的刺?啊,就许咱撕下人家的脸皮坐腚底下,放屁拐带喷沙子,不许人家泄泄私愤?天下的道理都在咱的布袋里吗?他娘,秀儿不是你的闺女,要是你的闺女,你不泼上这条老命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不姓朱!”
文他娘说:“烧他的房就解气了?俺能零刀割了他!”朱开山说:“还是的!”传文说:“那就这么忍下去?”朱开山说:“是疖子早晚会鼓头儿,没鼓头儿不能乱戳弄!都听好了,这件事不许张扬,要敛住气稳住神。他娘,明天在院里备两桌酒饭。”文他娘说:“你这又是耍什么神?”朱开山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那文,吃了饭你留下,给我写帖子。”那文脆快地答应了。
韩老海看着请帖不解其意,背着手在屋里转悠。屯里接到请帖的几个人也拿着帖子来了。老孙头说:“老海,你也接着朱家的帖子了?”韩老海说:“你们都接着了?”老孙头说:“可不是嘛!老海,怎么办?到底去不去?这个朱开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韩老海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去?”老孙头说:“那咱去还是不去?”韩老海说:“谁愿去就去吧,自己拿主意。”
朱开山的院里摆了两桌酒席,朱家老小堆起笑脸,热情地招呼客人,让座儿。老孙头、张把头等人与朱开山坐在一桌,传文与其他人坐在另一桌。宾客们都坐下了。老孙头说:“老朱兄弟,你今天请客又有什么说法?这回是认个干儿子吧?”朱开山打哈哈道:“要认也不认你,你呀,老干干枣。”老孙头说:“别看老干干枣样不济,甜倒牙!”文他娘说:“老孙头,甜倒谁的牙也甜不倒你的,数数看,你满嘴还有几颗牙站着?站着的也在那儿打晃。”大伙笑了。
朱开山说:“诸位老乡台,今天请大伙喝酒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相求的,要是有所求才请客那就让大伙看不起了。就是想和大伙坐坐,拉扯拉扯庄稼院里的事。来,喝酒,一边喝着一边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来,咱先喝起来!”大伙热情地响应着。
闯关东 第二部(57)
老孙头看到忙忙活活的那文有意道:“大媳妇哪儿去了?自从她进了你老朱家的门,开了小书馆,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孙子倒是识了不少的字,今天我老汉要敬先生一杯酒。”那文说:“孙大爷,教几个孩子也不费事,爹说我这是借着机会偷懒呢!再说了,您是长辈,我怎么能让您敬酒呢?还是我敬您。”说罢将老孙头面前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端起。大伙笑了。
张把头对邻座说:“这个媳妇不简单,你听这两句话,真真假假,把她公公说得哭笑不得。”邻座说:“可不,我影影绰绰听说人家原来是个格格呢。”老孙头说:“你们看看,大媳妇多会说话!好,这杯酒我喝了。”接过那文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喝到好处,朱开山站起来说:“诸位,我朱开山今天不光请大伙喝酒,还有样东西相送。”老孙头说:“还送东西?什么东西?拿给大伙看看。”朱开山一挥手说:“传文,让大伙看看。”
传文掀开了一块托盘上的苫布。苫布下面是山东的优良粮食品种和烟种。大伙欢呼道:“好啊,老朱兄弟,这些东西我们早就眼红了。”朱开山说:“好的还在后面呢!”说着离座,转到院边墙,那里摆了十副山东犁杖。老孙头说:“这也是送给我们的?我们不稀罕,庄稼院谁家没有犁杖啊!”朱开山说:“你们用的是满犁,太笨重了,两头牛拉起来都费事,看看我这是什么犁杖?山东犁杖,简便轻快,小马驹子拉起来都嗖嗖的。”大伙都来围观。
朱开山笑着说:“今年春耕的时候你们不是围在地头看我的犁杖吗?还都纳闷儿,老朱的地种得怎么这么快呢?知道为什么快吗?我给你们演示一下。”说着演示起来。
众人恍然大悟,院子里热闹起来。而朱开山不时地望着院门外,韩老海始终没有来……
拿着种子的,扛着犁的,大伙说笑着走出院门。朱开山笑眯眯地送大伙出去。传文过来,小声地说:“爹,我到老海叔家看了,他在家。”朱开山说:“哦?看见秀儿了?”传文说:“没看见。半道看见媒婆马婶儿了,她说秀儿有点魔怔了,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宿一宿地不睡,嘴里不停地念叨传武,惦记着他的身子。对了,她现在成天什么也不干,就是纳鞋底子给传武做鞋,做好就拿刀剁了。”
朱开山仰天叹息道:“痴情的孩子啊,传武不值得你为他这样,我们老朱家对不起你!传文,跟你娘要些钱出趟远门。”传文说:“到哪儿去?”朱开山说:“去趟哈尔滨。”传文呆在那儿说:“哈尔滨?哈尔滨在哪儿?”这时朱开山已经回到院里。传文撵上去问:“爹,你还没说呢,到哈尔滨干什么?”
这天早上,那文扫着院子,打开院门,大吃一惊——昨天送出去的犁杖一溜摆在院门口。那文慌忙跑进堂屋说:“爹,出去看看吧,您送出去的犁杖人家都送回来了!”朱开山也是一惊道:“是吗?看看去。”和那文来到院门口一看,沉默不语了。那文说:“爹,这件事不那么简单。”朱开山说:“哦?你说说,怎么个不简单?”那文说:“这是人家和您较劲呢,让您看看放牛沟谁的脚板厚,天大的情没人敢领。”朱开山背着手,望着远处的田野说:“嗯,这事不能急,撂一撂再说吧。我是以诚相待,可他也别太过分,我就不信虱子能顶起被单来,蚂蚱能穿着我的鞋跑!”
元宝镇的酒馆里,韩老海郁闷地喝着酒,陪坐的是老孙头。韩老海说:“都送回去了?”老孙头说:“你发话了,谁能背你的味儿呢?”韩老海说:“没别的动静?”老孙头说:“鸦雀无声。”韩老海说:“我看朱开山这下是蔫头了,他那几垧地的黄烟损失大了。行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你去告诉大伙,我韩老海不会亏待他们的。”老孙头走了。
这时候夏元璋也来酒馆喝酒,见到韩老海打招呼道:“想不到老海哥也有闲情雅致。怎么,自己喝?”韩老海说:“哎呀,夏掌柜的,来来来,一块喝一壶,你大喜我没过去,我请你。”夏元璋说:“别呀,我请你。伙计,再上几个好菜,来一壶好酒。”店伙计应答着,麻溜地上菜上酒。
闯关东 第二部(58)
夏元璋说:“老哥,还跟朱开山过不去呢?”韩老海说:“能过得去吗?我闺女现在都魔怔了。我和你一样,就这么个心肝宝贝,他这是不让我活啊!一报还一报,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了!”夏元璋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劝你应该有点节制,山东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看朱开山这个人已经够大气的了,他要是真的和你抹下脸来斗,你未必就能占上风。这个人的来历我有个大概其,有胆有识,见过大世面,当年……”韩老海不愿听了说:“得了,得了,别替他吹了,都是传说,连他自己都不认账。他就是再能耐,我韩老海也不怕他,无非是血葫芦对对他的铁砂掌,他有八卦拳我有无影腿,他敢死我敢埋,大不了一命对一命!”夏元璋说:“这是何苦呢?就打你和他俩是旗鼓相当,可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光叫人家看光景了。我估摸了,你们两家逗了这些日子都没少损失,那些人都是白听你的使唤?”
韩老海火了说:“你是替谁说话?哦,你是不是替他做说客的?对了,我早就听说你有意把闺女说给他家老三,你这是替亲家说话啊!我可要奉劝你一句,你闺女可别叫人家也耍了。他们家的人玩女人可有一套了!”夏元璋反唇相讥道:“你怎么这么说话?难道你闺女是叫人家玩了?”话说到了韩老海的疼处,韩老海咬牙切齿说:“他敢!”
堂屋内,韩老海郁闷地抽着烟。秀儿坐在一旁还在纳鞋底子。秀儿娘守在闺女旁边。朱开山带着传文和一个医生登门拜访,临到堂屋门口时,朱开山做个手势,传文与医生停在堂屋门前,他自己进了屋。
秀儿见到朱开山,高兴地站起来,双手抓着朱开山的胳膊,满脸微笑地说:“爹,你来了?传武有信儿了?他没说想我了?你告诉他,我可是想他,天天想,想他给我讲的故事。真有意思,一个老虎长出两只尾巴。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给你们讲讲。山场子里有个老独臂爷爷……”
朱开山非常辛酸地看着秀儿,秀儿娘连忙哄着推着秀儿进了里屋说:“秀儿,跟娘到屋里去,娘有个好事跟你说说。”朱开山压下内心的酸楚,转身对韩老海真挚地说:“老哥,我听说秀儿病了,心里老放不下,这不,让传文到哈尔滨请了个先生给闺女瞧瞧。”说着,递给了韩老海一包银圆说,“这是我的一点意思,给孩子抓药用的。”韩老海冷冷一笑,无语。朱开山见此,对医生做个示意。医生会意地点点头,走进里屋。
朱开山见韩老海没有反对,再次对韩老海说:“老哥,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咱先放在一边,眼下给秀儿把病治好是最要紧的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韩老海的脸色有所缓和说:“钱你拿走,钱救不了我闺女。你的犁杖没人敢收吧?你知道了就行。我给你个面子,明天把犁杖给我送一副来别人就敢收了。可我还有一句话,咱俩的账没完!你记着,只要传武不回来,咱们两家还有好戏看,你要是愿意,我给你把戏单送过去,你想听哪出随便点!”
医生看完了秀儿的病出了屋说:“闺女的病也无大碍,就是精神受了点刺激,主要靠静养。要是愿意就吃点药吧,我给开个药方子。”他开着药方说:“就这样吧,照方抓药,两天一剂。”韩老海说:“那就这样,我就不送了。”朱开山见韩老海依然冷漠的样子,只好无奈地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后与先生走出堂屋。
朱开山和医生刚出门,韩老海把那包银圆扔到院子里。朱开山、传文及医生都是一愣,医生有所不解,传文无奈地捡起银圆。这时秀儿跑出来,把两双鞋塞给朱开山说:“爹,这是我给传武做的,你托个人捎给他,告诉他,在外边逛荡够了就赶快回来,就说秀儿想他!”说罢掩面跑回屋里,韩老海愤愤地关上堂屋的门。
朱开山与传文回来了。朱开山十分气闷地坐到椅子上,说:“传文,你都看见韩家的势力了吧?咱怎么赶弄他也不动心。我看了,他早晚还要弄出大事,现在咱就得把两只翅膀耷拉着,谁也不许给我惹事!”
闯关东 第二部(59)
文他娘掉下脸子说:“他爹,你原来是一个多么有血性的人儿,怎么自打闯了关东就变得像只病牛似的?你叫谁吓破胆了?再这样韩家就得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了!怎么跟你越过越窝囊,再这样俺回山东去了!”那文说:“娘,不能这么说,我爹这叫卧薪尝胆,当年我们老祖宗……”
文他娘恨恨地说:“闭死你那张嘴,关起门来好好过你的日子,家里的事你少掺和!”那文分辩道:“看娘说的,家里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我也是琴棋书画满腹经纶哪,可就是用不上。”传文拉拽媳妇说:“你少说两句吧,赶紧烧火去。”那文下了炕出门。
文他娘说:“这大媳妇,别看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可是有点儿二,倒也欢喜人。”那文从门外探进头来问道:“娘,什么是二?”一句话惹得一家子人噗的一声笑了。
第十八章
1宽阔的松花江水滚滚向前,浪起浪落,水势汹涌。岸边停放着一个大大的木排,宽约十五米,长约一百五十米。这个木排由二十余个小木排连缀而成,粗大的原木扎成。木排的后侧方拴着一条艚船,艚船上装载着众木帮的各种生活用品。柜上带队的曹三颐指气使,指挥大家整理船务。
在这个木排的最前边搭制着花棚。鲜儿躲在花棚里,不时咳嗽着,探出头偷偷地看着岸边。岸边摆放着一个硕大的供桌,供桌上摆着各种山林中采来的供果,点着很多香烛,香炉中香烟袅袅。约二十名老老少少的男排工,面向供桌与江水跪地。领头的老者瘦削中透着精干,一支缺了臂膀的袖管套扎在腰中,甚是显眼,不用说,此人正是排帮的“头招”老独臂。老独臂身后紧跟的是一个英武的青年,眉宇间虎虎生气,只是因为奔波日久,面有憔悴,却是传武。老独臂引吭高歌道:
伐大树,扎木排,
顺着大江放下来,
哪怕激浪冲千里,
哪儿死了哪儿埋!
老独臂唱完了传武唱:
有心想把江沿离,
舍不得一碗干饭一碗鱼;
有心要把江沿闯,
受不住西北风开花浪。
双手抓住老船帮,
木排上,躲在花棚里的鲜儿不甘寂寞,站在排子上接唱道:
喊声爹来喊声娘,
孩儿心里好凄惶;
自从来到关东山,
十年漂泊到江上;
前边就是十八盘,
闯过险滩奔老洋……
老独臂听到鲜儿的歌声愣住了,朝着传武发火道:“传武,她怎么还没走?”传武说:“爷爷,她没地方去了,你就带着她吧。”老独臂吼道:“你们这两个冤家啊!自古以来哪有女人上排子的?这儿不比山场子,风险太大,让她回去!”鲜儿远远听见了,咳嗽着说:“爷爷,我不怕,你们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老独臂叹了口气说:“唉,拿你们就是没办法,不怕死就留下吧。”一挥手说,“伙计们,上排子啊!”
排帮们纷纷跳上木排。老独臂一声呐喊道:“开排了啊!”排帮们喊起了号子:
撑起篙哇。
嗨吆!
走江心哇。
嗨吆!
闯险滩哇。
嗨吆!
斗风浪哇。
嗨吆!
奔老洋哇。
嗨吆……
号子声中,木排缓缓离岸,顺江流而下。
独臂老人对传武道:“孩子,你说你,凭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找我来干什么?”传武说:“爷爷,我就愿意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像你一样,舒心,痛快!”老独臂笑道:“你们两个小人儿一路脾气,心就是野。”传武说:“和你一样,你的心不野?”老独臂说:“和我比干什么?我是被逼无奈。”
鲜儿从花棚子里拱出头来说:“爷爷,打听你个事,我红姐这几年在哪儿?没有她的音信儿?”老独臂说:“沿着江沿儿走总会碰见她的。”鲜儿说:“她现在干什么?成家了?”老独臂说:“她还能干什么?干的还是皮肉生意。钱没少挣,都作索了。有了钱,不是跑到哈尔滨,就是跑到牡丹江,大把大把地花。臭娘们儿不学好,有了钱就和俄罗斯娘们儿比穿戴,貂皮大衣,高跟皮鞋,还戴着捂眼罩,走起道来屁股扭啊,扭啊,一直能扭到海参崴,两个奶子挺啊,挺啊,恨不能挺到西伯利亚!”
闯关东 第二部(60)
鲜儿笑道:“爷爷,你就能遭白个人。”老独臂说:“我遭白她干什么?穿点戴点也就是了,有些臭男人一哄她就上钩,就要跟人家过日子,等她把钱花光人家就跑了,再回到江沿儿,再卖,挣了钱再跑,一回回上当就是不长记性,也就是个潮乎蛋子。”传武说:“红姐心眼儿太善良了,也太直了。”
木排逶迤前行,两岸的景色如诗如画,缓缓向后退去。老独臂不时地指挥排帮行排说:“往江心靠……躲着流子……排子头要拨正……下篙要准……注意江面的颜色……”排帮们鼓噪说:“鲜儿妹子,都说你蹦蹦戏唱得好,来一段!”鲜儿说:“来一段就来一段,可有一样,荤口我可不唱。”在排帮的欢呼声中,鲜儿触景生情,亮开了嗓子,脆生生的戏调回荡两岸,响遏行云……
排帮们欢呼叫好。老独臂摆摆手说:“好了,都把眼睛瞪起来,前边就是十八盘,这可是恶河!”果然,前边出现了险滩。老独臂两眼紧盯着河面,排帮们齐心戮力。只见木排几次沉浮。传武和鲜儿死死地拉着手……
木排闯过险滩,又平稳地缓缓前行。岸边出现了一处排窝子。
传武问:“爷爷,前边是什么地方?”老独臂说:“噢,这是一个排窝子,前边还有,不在这儿停。”岸边有披红挂绿的女人在招摇,风情万种,骚劲十足。一个肥硕女子摇着手绢喊道:“大兄弟,靠帮吧,天眼瞅着黑了,酒给热上了,炕也烧好了,热乎乎的被窝就等着你钻了,妹子陪哥哥睡一觉,歇歇乏。”二招问老独臂:“头招,靠不靠帮?”老独臂一摆手说:“往前赶,到前边风陵渡再靠。”
那女子泼辣辣地唱了起来道:映山红,开红花,妹妹今年才十八,召唤哥哥上岸来,哥哥不理为的啥?
排帮们鼓动二招说:“二招,你歌唱得好,和她对一个。”
二招一笑唱道:小妹妹,听根芽,哥哥不是不采花,兜里没钱腰不硬,就怕妹子笑话咱。
女子对道:俏哥哥,浪里花,浑身都是铜疙瘩,妹子不图金和银,配对鸳鸯成个家。
二招对:好妹子,赛山花,人人见了都想掐,鸳鸯戏水好风流,良宵春梦不是家!
排帮有的蠢蠢欲动,鼓噪着要靠帮:“头招,靠帮吧,早靠晚不靠。”
“是啊,该歇息了。”
老独臂不停地用棍棒敲打着心猿意马的排帮说:“我叫你们起花心,都给我干活去!”二招喊起了号子,排帮们应和:顺江走啊,嗬嗬!
莫回头啊,嗬嗬!
家有妻啊,嗬嗬!
盼郎归啊,嗬嗬……
木排在嘶哑的号子声中继续前行,一直到天擦黑了才靠了岸。花棚里,鲜儿恹恹地躺在松毛铺上,不停地咳嗽。传武焦急地说:“姐,你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是不是受了风寒?”鲜儿说:“我没事。都上岸了,你也去吧。”传武说:“姐,我不去,守着姐比到哪儿都好。咱就干这一季,等分了钱咱就安下家成亲。”花棚子外,老独臂默默地抽着烟。
传武拱出花棚子,在老独臂跟前坐下,问:“爷爷,这几天越走越慢,什么时候才能到安东啊?”老独臂说:“唉,咱这是最后一拨排子了,排子再往前走就难了。要是硬往前走,非窝在那儿不可。”传武说:“那可怎么办啊!”老独臂说:“唉,走到哪算到哪儿吧!鲜儿是不是患了风寒哪?”传武说:“嗯,这两天一直咳嗽发烧。”老独臂说:“走,我进去看看。”老独臂进了花棚,摸摸鲜儿的额头说:“还是试试老法子吧。”说着,从怀里掏出大马蹄针。鲜儿忍着疼,传武看着揪心,老独臂还是寻常的淡漠神色,手脚麻利地在鲜儿身上放出半盆血,那血都发了黑。
闯关东 第二部(61~70)
闯关东 第二部(61)
曹三拱进花棚子,一见盆里的黑血,一惊道:“哎呀妈呀,这么大的毒性啊?”他转头问老独臂说:“这还能走吗?”老独臂摇了摇头。曹三对传武说:“没事,实在走不了你们就先在这儿养病,等排子回来的时候再接你们。”说着捂着嘴出去了。
曹三见排帮兄弟三五成群地在吃饭,凑过去,嘴里骂道:“净他妈的扯淡!哪有女人吃这口饭的?女人应该在岸上吃咱们。我早就说了,她在这里不吉利。我看她这病八成是痨,早晚把你们都给传染了。你们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吧。”排帮们颇有几个迎合,一个说:“对,扔了,怪不得我老输钱,有她在排子上大伙都没有好。”另一个说:“我这两天也咳嗽,说不定是叫她传染的。”
传武拱出花棚子,一顿臭骂道:“闭死你们的臭嘴!我想把你们都扔了!谁敢胡说八道我和他没完!”说着脱了衣服要和人家动武。曹三一看事不好,悄悄地溜了。老独臂老人拱出花棚子,拦住传武说:“你小子,又要犯浑!还不想办法给她抓几副药去!”他又转对大家说:“你们不是早就想快活快活吗,风陵渡这儿地方虽小,可什么都有。明天一早都给我按时回来,去吧!”排帮们高兴地哄闹着向岸上跑去。
2
风陵渡岸边起风了。曹三吆喝着说:“赶快起排!”二招说:“等一等,传武和鲜儿还在农户家熬药呢!”曹三说:“不等了,赶快走!”众排帮用竹篙使劲地撑着岸,木排缓缓启动了。岸上,传武背着鲜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一纵身跃上木排的后部。曹三拦住他说:“传武,今天我们把话挑明了,女人本来就不该上排,再说了,她这个病,早晚把大家都得传染了!要么你把鲜儿扔下,要么你们俩人都下去,你选哪条道?”
传武恶狠狠地说:“我今天也把话挑明了,女人上排过去也不是没有过,鲜儿的病也决不会传染给别人,都是你瞎琢磨的,她是我的女人,我们死也要死在排子上,你给我闪开!”说完径直背着鲜儿向排头走去。
这一番折腾,鲜儿已是奄奄一息。传武把她放在炕上,坐在一旁暗自垂泪。老独臂进来说:“孩子,我看鲜儿不行了,可木排还要走啊!传武,也不是不留你们,你总不能让鲜儿死在排子上吧?死在哪儿也得黄土盖脸啊。鲜儿这儿我给留了几个钱,你和她留在岸上吧。”说罢扭头而去。
鲜儿睁开眼睛说:“传武,把我扔下吧,要不你也活不了。你的心思姐都领了,姐这辈子有人疼过,虽说没有个家,姐知足……”说着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曹三又拱进花棚子,捂着鼻子听了听鲜儿的呼吸,冲传武说:“不行了,这人马上就要咽气了!传武,听我的,赶紧把她扔下去吧!”传武一惊,伏下身子听了听鲜儿的呼吸,说:“还有气呀?”
曹三沉下脸说:“有什么气?都是浊气!我告诉你传武,我曹三是这条排上的总管事,对你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总不能让她臭在排子上,让大家伙都跟着倒霉吧?来来来,你跟我出来一下。”传武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鲜儿,随曹三走出花棚子。花棚外的木排上,排工们聚在一起。传武随着曹三走向排尾。一个快五十的排帮老郭道:“传武,我们可都是拉家带口的,我们可不想陪着这个娘们死!再不把她扔下去,可别怪我们不讲兄弟情义,你也一块儿下去!”众人附和着。
传武眼见着众人的态度,有些服软说:“我求求你们,她还有气啊!她要是真咽气了,我跟她一块儿下去,好不好?”曹三认真地说:“传武,好姑娘有的是!”说着摸出两块大洋晃了晃说:“只要有这个,什么样的都得任你挑!传武,听我一句话,赶紧把她扔了吧!”说罢把大洋塞进传武怀里,传武哪里肯接,一巴掌把钱打到排上。
曹三气急败坏道:“传武,你别他妈的不识好歹,你是想把我们都害死啊!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动不动手吧?你要下不去手,我们帮你!走!”传武猛地跳起来,吼道:“站住!谁敢动鲜儿一指头,谁就先去见阎王!”曹三等人被传武的气势所震慑,停下脚步。
闯关东 第二部(62)
两方都阴着脸,僵持着,鲜儿从花棚内走出,向木排靠近江心的边沿处走去。她走得非常迟疑,但是神色又非常坚定。传武声嘶力竭地喊道:“鲜儿!”拔腿向排头跑去。鲜儿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向木排的边沿走着。
曹三及众排帮目瞪口呆地看着。鲜儿走到木排边上,脚步没做任何停留,回头冲传武一笑,一头跳入江水中。传武傻了有片刻,随即叫着鲜儿,也纵身跃入江水中。老独臂呆呆地站在木排上,泪水怆然而下。
木排在宽阔的江面上艰难地前行。老独臂坐在排头,轻声地哼唱着,苍凉的歌声在江面上回荡:
铁底铜帮松花江,
你是爹来你是娘。
二月开江桃花水,
引来四方男儿郎。
千里放排归大海,
有去难归好凄惶……
唱着排歌的老独臂面色冷峻。在歌声中,曹三及众排帮神态不一地默默地听着。二招对老独臂说:“头招,前边那就是老木渡吧?”老独臂点头说:“嗯,靠帮吧。”二招指着渡口,惊讶地喊道:“头招,你看——”
渡口上,传武抱着昏厥的鲜儿默默地站在那儿,两个人的模样非人非鬼。老独臂震惊了,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儿,大滴的泪珠滚出眼窝,一声不吱。木排靠帮了。传武抱着鲜儿跃上排子。大伙掩饰不住,惊惧地看着二人。老独臂叹了口气说:“孩子,你们命大,这辈子没看见你们这样的痴情男女!”传武跪下了,喊了声说:“爷爷,她是我的命啊……”老独臂转身对大家说:“你们都听着,从今往后谁要再逼他们,我就宰了他!”
鲜儿昏睡了三天,传武守在她跟前侍候了整三天!鲜儿吃不下药,传武就嘴对嘴地喂给她;鲜儿身上烫人,传武打来江水用毛巾一遍遍地给她擦身子降温。三天过了,鲜儿的烧退了,传武的脸瘦了一圈。
人的命有时就像倔强绵长的松花江水,就是让冰封了上头,冰下依然有热流涌动,奔流不息。三天后,鲜儿醒了,她喘着气喃喃地说:“我饿了……”传武大喜,问:“你说什么?”鲜儿说:“我饿了……”传武跪在排子上,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旋即像疯子似的哭喊着说:“鲜儿活过来了,活过来了……”老独臂听见没回头,让二招端了饭菜送进棚。棚子里,传武死死地抱住鲜儿,哭着说:“姐,咱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阎王爷都不稀要啊,你怎么就是想走那条道啊?姐,你到现在还没有个家,咱们自己的日子还没开始,我要让你有个家,这辈子咱俩再不能分离了!”
江岸上,马贼小旋风带着全副武装的部下骑着马急驰。小旋风朝天鸣了几枪,大声冲排帮喊着:“赶快靠岸!”木排上曹三大惊失色道:“老独臂,你看,这是小旋风的人马,怎么办啊?”老独臂也有点慌神道:“怎么遇见他们了!江面太瘦,他们说上来就上来,谁也挡不住。”曹三说:“那就认头了?让他们随便抢?”老独臂说:“也不用怕,他们劫财不劫命,弟兄们身上也没多少钱,让他们看着抢吧。伙计们,身上的钱能藏就藏,不能藏就让他们抢,千万别招惹他们!”曹三急了说:“你们都好说,我呢?这一道上的使费都在我腰里,往哪儿藏啊!”
传武灵机一动说:“独臂爷爷,快,让大伙把我捆起来!”众人莫名其妙。老独臂一拍大腿说:“对!把他捆起来!”大伙面面相觑,不知何意。老独臂吼着说:“还发什么呆?大伙把钱都藏到他的裤裆里,把他绑到排杆上!”大伙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行动,捆人的捆人,藏钱的藏钱。鲜儿也急火火地从灶底操起灰来涂了满脸,扮成一个厨娘。
木排靠向岸边。小旋风等人下了马,跃上靠近岸边的木排。两个马贼端枪威胁着众人,小旋风指挥着其余的马贼搜查着。马贼开始了疯狂的劫掠,却没搜到几个钱。小个儿喽啰走近小旋风说:“妈了个巴子,遇到一伙穷鬼!”
这时被绑在排杆上的传武大叫道:“瓢把子,小弟也是绺子,失手了,叫他们绑了,大哥救救我!”小旋风走过来,围着传武转着,笑着说:“啊哈,原来你也是绺子?看你这个熊样,你们大伙看看,像不像尿了炕让他妈打屁股的样子?啊?哈哈……”马贼们都笑了,附和道:“像,太像了!兔崽子还想吃这碗饭?奶毛还没干呢!”
闯关东 第二部(63)
小旋风说:“妈了个巴子,绺子遇绺子不救,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行了,你就在这儿凉快吧。伙计们,这儿水浅,走人吧。”说罢,率众跳下排子。马贼们骑上马扬长而去。众人这才把排杆上的传武解下,纷纷道谢。曹三拍着传武的肩膀说:“你小子,行,还有点心眼儿胆识。”
老独臂把传武叫到跟前,说:“孩子,看起来你不愧是朱开山的儿子,有胆识。”传武说:“我也是逼急眼了。”老独臂说:“鲜儿这孩子也是命大,怎么就好了呢?爷爷有点对不住你们。”传武说:“爷爷,我不怪你。”老独臂说:“不是爷爷心狠,出来闯世界,靠谁都不行,就得靠自己,有了灾有了难你就得自己在刀尖上滚,滚过去就是活命,滚不过去别怨谁,这就叫闯江湖。有人帮扶你那是你的造化,没人帮扶也别怨天怨地,因为谁也不欠你的。我的这些话你听了也别心凉,不好听可是实情。我的话你听明白了?”传武点着头说:“爷爷,我都听明白了。”
3
一场秋雨洒落,带来了阵阵寒意。朱开山一家人散坐在堂屋内,看着这绵绵的秋雨发愁。文他娘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下雨?这雨来得不是时候。”那文说:“娘,下雨对庄稼不好吗?”文他娘说:“你除了唱小曲弹弦子还懂什么?”传文说:“其实弦子也弹得不怎么地,嘣嘣嘣,嘣嘣嘣,怎么听都像弹棉花。”朱开山说:“说你们没见识还不愿意听,那文的弦子弹得好哇,一打耳朵就知道,那是经过名师指点的。”
朱开山忧虑地说:“这场雨过去霜期怕是要提前来了,咱们家种的大豆多,要是真的提前那可是要命的!”传文说:“那怎么办?”朱开山说:“没别的办法,只能往地里扛苞米秸子沤烟抗霜了。”传文说:“咱家种的豆子多,那得多少人扛,多少人点火啊!”那文说:“那就未雨绸缪啊!”文他娘说:“那文,你又说了个什么词儿?”那文说:“未雨绸缪。”文他娘说:“什么意思?”那文说:“就是说天还没下雨,先把门窗绑牢。也就是提前做好准备的意思。”文他娘说:“啧啧,还说俺说话拐弯儿呢,你这弯儿拐到高粱地里去了。”
朱开山说:“那文说的有道理。传文啊,你早下手做点准备,备好秫秸,多备一些,雇些临时伙计,工钱咱给厚着点。”传文说:“那得雇几天?”朱开山说:“谁知道那天霜降?怎么不得十来天?早点准备好。”文他娘对那文说:“叫你未雨绸缪着了。”那文说:“那是,学问总是有用的,我的书底子,那是两个举人……”文他娘说:“又来了!拉你的风匣去!”
元宝镇街口两边,朱家、韩家两挂马车都在招工。传文一看韩家的伙计就来气,他憋足劲,站在马车上吆喝道:“想做工的跟我走啦,我按今天的最高价码出工钱,吃的就不用问了,顿顿猪肉粉条子大馒头,管够造,隔三差五还有鱼,晚上还有小酒。这样的好事到哪儿找啦,还等什么?快上车啊!”
街口另一边,原来围在韩家马车前的一伙打短工的吵吵嚷嚷跑过来,跳上车。传文刚要赶着马车走去,一个打工的气喘吁吁地跑来,对车上的人说:“都到那边去,老韩家出的价码更高,到那边去!”大伙又纷纷跳下马车,跑向远处的马车。传文跟了过去说:“喂,都别走啊,俺再加一毛!”
如此三番开始了拉锯战,打工的人跳下这车又上那车,折腾个不清。干脆在两车中间蹲着,看两边抬价。传文到底顶不住了,愣愣地看着对方把人拉走,一个也没雇,叹了口气,赶着马车自己回家了。
闯关东 第二部(64)
传文跑进院里,看到雇工们一个个都坐在院里不动,瞅了一眼,顾不得细问,慌忙进了堂屋。朱开山坐在凳子上闷头抽烟。传文焦急地说:“爹,韩老海捣乱,雇不着工怎么办啊?”文他娘说:“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看把孩子急得!”朱开山还是不说话。
文他娘哭唧唧地说:“这可怎么好?伙计们也摔耙子了,没有人手咱的豆子就瞎了,这不是要杀人吗!”传文说:“娘,伙计们怎么了?”文他娘说:“怎么了?说了,雇短工给那么多钱,他们亏了,不干了!”传文说:“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俺去说说他们!”朱开山说:“不用,你一个一个把他们喊来,我有话说。”
朱开山还是坐在凳子上抽烟,二柱子进来了说:“老东家,你喊我?有什么吩咐?”朱开山说:“也没什么事。你娘挺好的?”二柱子说:“我娘挺好的,谢谢老东家挂念。”朱开山说:“腰疼的病没再犯?”二柱子说:“吃了你给抓的几副药好多了。”朱开山说:“哎,有一回你跟我说过你表哥的腚让黑瞎子舔了一半去,是怎么回事来?你再给我说说,挺有意思的。”
也不见谈什么正经事,就这么一个一个见了一遍。传文觉得奇怪,问那文:“爹这是干什么?一个个地提溜,过堂吗?”那文寻思了半天,一拍脑壳说:“我的天,咱爹这招儿绝,太绝了!你看吧,住会儿他们就会出工了。”
老崔是最后一个,他从堂屋回来,见几个伙计还在玩牌。二柱子说:“咦?怎么少了一张牌?”顺子说:“少了牌怎么玩?不玩了。”老崔说:“别呀,找找。”大伙起来找牌,怎么也找不到。老崔说:“不玩了。奇怪,刚才还一张不少呢,怎么打了几圈就会少了呢?”二柱子问:“打头的,老当家的找你说了些什么?”老崔说:“和你们一样。”顺子说:“真的?”老崔说:“真的。”二柱子说:“没说点别的?”老崔说:“没有啊!没对你说点别的?”二柱子说:“也没有。”老崔说:“那你没说点别的?”二柱子说:“绝对没有。”老崔说:“你们都没说点别的?”大伙都摇头。
顺子说:“别光问别人,你没说点别的?”老崔说:“我能说点什么别的?你们信不过我?”二柱子说:“你在老当家的那儿待的时间最长,都说了些什么谁知道?”老崔说:“你什么意思?”二柱子说:“我能有什么意思?”老崔说:“你们信不过我?”顺子说:“这年头谁也别信谁,干自己的活吃自己的饭吧,别到头来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点钱,吃了晌我可要干活去了。”正吵吵着,传文站在门口喊道:“都到堂屋去,老东家要送你们一样东西。”
伙计们进了堂屋。老崔说:“老当家的,你喊我们?”朱开山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玩了。”老崔说:“不玩了。”朱开山说:“玩吧,猴年马月赶上这么一回,不容易。”传文说:“爹,你不是要给他们样东西吗?”朱开山说:“你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说着从腚底下抽出缺了的那张牌扔到地下说,“少了这张牌你们玩不成了吧?回去玩吧。”
伙计们无不愕然。朱开山蓦地厉声道:“别寻思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这张牌里什么都有了!你们信不信?”伙计们面面相觑。老崔跺了跺脚说:“老东家,我斗不过你,彻底服你了,从今以后老老实实听你的。都愣着干什么?干活去!”
老韩家院里,秀儿往车上装玉米秸,装了满满一车。哈尔滨的大夫开的药方起了效。秀儿不再痴想传武,神情正常,人却清瘦了许多,韩老海说:“秀儿,你这是干什么?”秀儿擦了把汗水也不说话,赶着牛车出了院,一直赶到朱开山家的大豆地里,秀儿把车停住,把一堆堆的玉米秸拢好。韩老海默默地看着,说道:“秀儿你傻了?这不是咱家的地!”秀儿说:“不,这是我家的地,是我公公的地,霜要来了,我得帮着公爹熏霜。”韩老海扭过头,望着远处的田野,眼里的泪水慢慢地涌了上来。
闯关东 第二部(65)
朱开山家里,传文套了马车打算到镇上。传杰走进院子说:“大哥,你要干什么去?”传文说:“到镇上看看,俺就不信凭着钱就雇不到工。”传杰说:“大哥,算了吧,现在这个时候,有地的人家没有出来打工的,街面上就那么几个打工的,都叫韩老海招去了。”
传文说:“啊?他也没种豆子,眼下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啊!”传杰说:“你当他雇了去干活啊?都领在镇上打牌呢,韩老海管吃管喝,一个个好不快活呢!”传文肚子气得鼓鼓的,一掌拍到马屁股上,发着狠说:“这个韩老海,看样不把咱整个服服在地不算完。这可怎么办啊?咱爹也不管,难死人了!”朱开山从堂屋里出来,听到传文发牢骚,不满道:“我是不管吗?能管我不管吗?腿长在人家身上,我能把人家拖来?算了,有多少算多少,就咱这些人了,整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传文一跺脚说:“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跨江过海这是图的什么?”文他娘一步跨出堂屋说:“老大,话可不能这么说,咱要是不出来这个样也没有,早不知死几个来回了!都忘了?听说要闯关外,你们哥儿几个乐得直翻跟头,现在又说这些,别蜷舌头说话!”
传文气得回了自己屋,躺在炕上喘粗气。那文说:“先生,生什么气?光生气还气饱了呢。”传文忽地爬起来说:“能不生气吗?眼看就要败家了!”那文说:“不就是雇不着工吗?不就是韩家捣鬼吗?不如让我试试看。”传文说:“你有办法?”那文说:“试试看吧。”传文说:“你怎么试?”那文说:“你就不用问了。你跟爹借十块大洋,我自有办法。”传文说:“你这是要干什么?”那文说:“你看你,去借就是了。”
传文将信将疑地找朱开山借钱。朱开山对传文说:“这孩子,净做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不说清楚了我不能给钱。”那文走进屋来说:“爹,你就借给我十块吧,别不舍得,您听清楚了,就是借,不是要,明儿一早还你。”朱开山说:“不是不舍得,要是有正经用项,给也给得,可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那文说:“爹,自打我嫁到咱家还没为家里出点儿力,现在该我亮个相了,我要叫传文知道什么叫咬人的狗不露齿。”文他娘从里屋探出头来说:“怎么,那文,你要咬人了?”那文说:“娘,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大家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们就相信媳妇一回。”朱开山说:“好好好,就相信你一回。他娘,给媳妇十块钱。”
元宝镇的酒馆里乌烟瘴气,如同鳖吵湾。韩老海和老孙头、张把头几个正在吆五喝六地打麻将赌钱,一群打短工的在一旁看眼儿,那文走进来,一边看着牌一边讽刺挖苦说:“哼,我当是些什么高手,哪有一个会玩牌的!”
韩老海回头瞪了那文一眼说:“爷们儿在这儿玩,你一个妇道人家往这儿凑什么?这里没有女人的事,你赶紧给我出去!”那文说:“凭什么?我来给我爹打酒,酒馆是你开的?就打是你开的也不能撵客啊!”韩老海说:“没看见我们在玩牌吗?”那文哈哈笑了说:“你们这也叫玩牌啊?我看了,元宝镇没有一个会真玩牌的,全是胡打乱敲。”韩老海来了气说:“这么说你也会玩牌?小样儿吧。”那文说:“不敢说会玩,可是看过,要是玩起来你们这里没有一个是对手。”韩老海说:“口气不小,要不你上来试试?”
那文说:“算了吧,我还得回去,我爹等着喝酒呢。不过要是真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你们的档次太低。行了,走吧,看你们打牌上火,出张牌磨叽老半天,生孩子也没这么费事的。”转身要走。韩老海拦住不放说:“别走啊,把我们损了半天这就要走?玩两把,我倒要请教请教。”
那文说:“玩两把就玩两把。”说着把一个玩家替换下来,笨手笨脚地洗了牌,瞧着她的身手,韩老海一笑说:“慢,我们可是动输赢的。”那文说:“我知道。”
闯关东 第二部(66)
八圈下来,那文是一输再输,一把未和不说,还老点跑,她气鼓鼓地站起来说:“今天手气不好,没钱了,不玩了。”韩老海冷笑道:“我还当是高手呢,原来是只油葫芦,到底是骒马上不了阵。”那文说:“我还不信了呢,我把首饰押上,再玩两把。”
那里赌得热闹,可朱开山一家人急得团团乱转。传文说:“你说她到底去哪儿了,还没回来,急死人了!”朱开山说:“她没说到哪儿去?”传文说:“问她光笑,就是不说。”文他娘说:“俺早就看了,这媳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早晚惹事。还有老三那个玉书,成天攥着张报纸,小嘴巴巴着,新思想啊,要解放啊,解她娘的臭脚吧!两根筷子一般长,早晚都是下脚料。”
正说着,剪了新发型的玉书走进来说:“大娘,我还没过门呢,就这么说我?以后咱娘儿俩有的是仗打。”文他娘说:“耳朵就是长!”闭了嘴不理她。玉书逗文他娘说:“耳朵长也没你的嘴长,我在家里坐着,就觉得耳朵发热,寻思大娘又在说我的不是了,忙跑来看看吧,果不其然!”
传文说:“玉书,别逗俺娘了,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呀,越喜欢的人就越骂,不喜欢的人她都懒得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玉书说:“传杰这两天柜上忙得脚打后脑勺,让我来说说,这几天他就不回来下地了。”文他娘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不差他一个。”玉书说:“刚才我在外边都听到了,嫂子出去没回来?”
文他娘说:“这块荒料,不知一翅子扎哪儿去了,荒料就是荒料,就可以扎个篱笆墙。”玉书说:“要我说,你们都小瞧了嫂子,嫂子将来可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儿。”传文说:“玉书,你陪陪娘,俺出去找找这块荒料,好歹还能扎个篱笆墙,防防野狗什么的也行。”说罢跑了出去。
酒馆里的赌局继续进行着。那文狂劲上来,脱了外套挽了袖子,爷们似的咋咋呼呼,却更显得身段婀娜,风情万种,惹得大伙不时地拿眼睛瞟她。韩老海笑着说:“那文啊,再输你输什么?”那文喝下一盅酒,醉笑道:“有什么啊,再输我光着身子走出去。”酒馆里一片笑声,
那文又喝了一盅酒,说:“就玩一把了,我一个人赌你们仨,我和牌你们三家输,你们三家不论谁和都算我输,咱来大的,不许赖账,要立字据!”韩老海说:“来大的?你还有什么大的?”那文有些醉眼蒙眬笑着说:“我哪儿大你们不知道?”众人又大笑道:“光说大,谁看见了?”那文咯咯笑着说:“你们赢了就看着了。”韩老海说:“你真的拿你自己下注?”他面露红光,心里暗道:朱开山呀朱开山呀,你让我闺女丢丑,我今天就让你媳妇在全镇面前现眼。
那文说:“我可以立字据。你们呢?你们掂量掂量,我赌自己的身子,你们下什么注?可别叫镇上的爷们儿笑话。”韩老海两眼冒火说:“我赌四匹马!”
老孙头说:“我赌三头牛!”
张把头说:“我赌三间房!”
那文说:“那咱就立字据!”一回头对众短工说,“你们这些看眼的,想不想‘铺’?不想‘铺’的走人,别在这儿捡便宜。”大伙说:“怎么个‘铺’法?”那文说:“都是秋后的蚂蚱,腿上哪还有点肉?这样吧,把你们东家答应的工钱翻两个番,愿意就留下来,不愿意走人。看样一个个长得都像个爷们儿,咱们就口头定约,行不?”大伙异口同声说:“行,就这么办!”
大赌开始了。那文醉醺醺地打三家,她不停地晃来晃去,时而皱眉,时而傻笑着。众人发出一阵阵的淫荡笑声,等着看好戏。可战来战去,众人渐渐傻了眼。韩老海直朝老孙头和张把头使眼色耍牌,那两人却苦着个脸光瞪眼。那文瞅在眼里一笑,起手摸了一张牌,刷地将面前的牌推倒,喊了声“和!”话音没落,又一下把字据攥在手里,念道:“韩老海输马四匹,张把头输牛三头,老孙头输房三间。对不起,这几张契约我先收了。”韩老海、张把头、老孙头三个玩家呆若木鸡,大汗淋漓,都在嘎悠嘴,却说不出话来。
闯关东 第二部(67)
那文把脸子冷下来,穿上自己的外套说:“明天我可要挨家收账了,该怎么办你们自己端量,我晚上听回话。忘了告诉诸位了,本人出身格格,刚过百日,老王爷就抱着我在桌上打牌,三岁的时候王爷就让我摸牌,四岁的时候老家院教我牌路,五岁的时候我就会打二十九路,两个色子比自己的儿子听话,一副牌上手摸三把,不用看我就知道它是什么,光码牌我就学了三年,抓起牌来,要幺鸡它不敢给我来二饼,要东风它不敢给我来红中,牌掉到地上不用看我知道反正,看下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和什么,论输赢银子拿车拉……和你们玩?这就算抬举你们了!”
那文说罢,轻声一笑走出酒馆。酒馆里死一般地寂静。众人望着韩老海,惶惶不知所措。韩老海的头耷拉下来,挥了挥手道:“不用看我,该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吧,我今儿个是一口咬到生铁了,认栽!”
一家人都等着那文吃饭,见那文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扶着门框嘻嘻笑着不说话。文他娘闻着了酒味,埋怨道:“怎么才回来?可伤了,你这是喝酒去了?”传文也冲她发起火来道:“知不知道家里找你找翻了天?一个个都急出了猴疮,闹了半天你去喝酒了!在哪儿喝的?”那文举着手说:“娘,我累了,今天的事以后再说。”她把三张纸给了文他娘说,“娘,你好好保管着,别让传文拿去揩屁股了,我得回去躺下歇歇了。”说罢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文他娘擎着三张契约说:“这是三张什么纸?还拿着挺金贵的,他爹,我不识字,你看看。”朱开山接过契约一看,大惊失色道:“我的老天,她这是出去赌钱了,赢回来半个家当!”正说着,老孙头、张把头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朱开山一愣道:“你们这是……”老孙头和张把头一个劲地哀求说:“开山大兄弟,高抬贵手吧,活不下去了……”大伙也一个劲哀求说:“求求你跟嫂子过个话吧,我们都输不起啊,我们都愿意给你们家打工,我们白干顶赌账还不行吗?”老孙头说:“老朱兄弟,我和张把头商量了,明天拉上百十人的队伍到你们家地里抗霜,那笔赌账就勾了吧。”
朱开山说:“我大媳妇和你们都有账?”老孙头说:“她一个人把我们都涮了,我们输惨了!”朱开山呵呵大笑道:“到底还是小看了这孩子!行了,你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我就替她做主了。”众人千恩万谢道:“谢谢朱大哥,你要不答应我们上吊的心都有了。谢谢了。谢谢了。”一个个鞠躬如捣蒜地走了。大伙没走几步,朱开山大喝一声道:“都给我回来!”大伙惊呆了说:“你这是要反悔?”
朱开山笑了说:“怎么会呢?我朱开山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把契约拿走吧,把韩老海的也带着给他,告诉他,我和他没账。”
文他娘拍着巴掌笑道:“天爷爷呀,杨排风抡着风火棍破了天门阵,这可是立了头份大功!”朱开山说:“她娘,赶快,今晚上的饭另吃,赶紧炒几个好菜,烫壶老酒,咱请媳妇上炕吃饭!”传文说:“爹,那文累了,我去把她扶来?”朱开山一挥手说:“不!不,你把她背来,我敬她三杯酒。”传文高兴地跑出去。
传文兴冲冲跑到屋里一看,那文正睡得酣畅。传文推着媳妇说:“文儿,醒醒,你是咱家的有功之臣,娘说你是杨排风大破了天门阵,给咱家立了头份功,咱爹让过去吃饭,要敬你三杯酒呢!”那文慵懒地说:“酒就不要喝了吧,你给我研墨吧,我好久没写诗了,现在上来了诗兴呢……”
第十九章
1家里灶间外,玉书用一个大盆在洗着青菜,那文在案板上吃力地挥刀剁着猪排骨。灶间内,秀儿轻松自如地拉着风匣,文他娘在案板上做着白面馒头。秀儿有些担心地说:“娘,你说这霜能抗过去吗?”文他娘边忙边说:“抗不过去也得抗,不然这一年白忙活了,咱家可就惨了。”忽听传来那文的惊呼声道:“哎哟!”
闯关东 第二部(68)
文他娘、秀儿急忙从灶间内赶出,玉书也急忙站起说:“大嫂,怎么了?”那文有些夸张地说:“哎哟!闪了手腕子了,疼啊!”秀儿关切地说:“大嫂,这活儿我来干吧。”边说边拿起刀,熟练地剁起猪排骨。捂着手腕子的那文有些佩服地说:“这么沉的刀在你手里怎么像木棍似的?娘,秀儿干这个比我合适。”文他娘故意板着脸说:“那你干什么?那么多爷们在地里扛着,咱娘们不能掉地下!要是耽误了他们吃饭,有你好看的!”那文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去拉风匣吧。”文他娘说:“风匣你也拉不好,玉书你去,让你大嫂洗菜。”
地头上,老孙头干着活,问朱开山说:“老朱兄弟,你看这霜什么时候到啊?”朱开山说:“这就得问老崔了,你们不是都叫他算破天吗?”张把头凑过来说:“我光听说他叫吹破天。”老孙头说:“也别说,要论起看天象,咱元宝镇还没有比过他的。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出门谁知道能不能遇到雨?怎么办?不用看别的,你就看他出门带不带雨具就行了。”朱开山说:“我已经栽排了,今番抗霜他是军师,谁都要看他的羽毛扇怎么摇。”老孙头竖起大拇哥说:“还是你行,不记前仇,知人善任,不像有的人,心眼窄得穿不过一根马尾巴。”
东方微露晨曦。朱家的大田里,分散摆着三十余堆大大小小的秫秸垛。每个秫秸垛前,雇工们严阵以待,等待凌晨“霜头”的到来。大家手里举着火把,眼睛紧盯着凝视着夜空的老崔。老崔凝神望天,朱开山紧跟在他的身旁。众人屏息看着二人。老崔轻声地说了一句道:“老东家,霜头来了!”朱开山喊了声道:“点火!”一只只火把向四方散去。大家举着火把奔跑着,呐喊着,把一堆又一堆秫秸点燃。一霎时火光闪耀,烟雾滚滚。真是一幅波澜壮阔的抗霜图卷!火光映照着朱开山一张凝重的刻满沧桑的脸,泪水滚下他的脸颊……文他娘温柔地替他擦去泪水,老两口紧握着手,相视而笑,笑得是那样好看。
传文、传杰高兴地抱在一起,兄弟二人眼看着团团火光,激动不已。传文眼含热泪颤抖着声音说:“兄弟,咱家的好日子两年之内不用发愁了!”那文、玉书、秀儿举着火把向朱开山夫妇跑来。三人来到朱开山夫妇面前停下脚步,秀儿气喘吁吁地说:“爹,娘,咱家又是一个丰收年啊!”玉书高兴地喊道:“抗霜胜利了!”那文忽然发现了什么,怪模怪样地拖着强调说:“尔等不许胡闹!没见咱们的爹娘正在手拉手地亲热吗?”朱开山夫妇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文他娘故作不满说:“你们这三个疯丫头!”边说边将三个孩子拥在怀中。
大田内火堆熊熊……
回到家里,朱开山和传文、传杰及伙计们在磨刀石上磨镰。文他娘走近朱开山问道:“我说,文他爹,明天开镰,今晚上吃什么?”朱开山磨着镰没抬头说:“今晚就不用忙乎了,我带他们到镇上喝酒去,喝完酒呢,去听二人转,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文他娘说:“也好,忙了一年了,该喘口气了,你们去吧!我也带着媳妇们一块儿吃顿饭,说点儿话。”
朱开山一愣,抬起头说:“你们成天在一块儿吵吵,还能有什么话?”文他娘说:“娘们之间的话。”朱开山说:“娘们之间有什么话?”文他娘说:“有说不完的话。”朱开山愣了半晌,自言自语道:“这是想造反哪。”文他娘对正在灶间门外洗菜的那文说道:“老大媳妇,今晚咱聚聚,炒几个好菜,烫两壶老酒,别忘了把秀儿也招呼过来。”
说开宴就开宴,摆了一桌子菜和酒,文他娘、那文、秀儿、玉书团团地坐了。文他娘说:“都齐了,咱就开始吧,除了玉书,那文和秀儿打从嫁到朱家门上,咱娘们还没一块儿坐下吃顿饭,娘也是个热闹人儿,早就盼着这一天。你爹在家,娘不敢,我不是怕他,打从我嫁给他,我就没怕过他,就是怕他给你们摔冷脸子,惹你们不高兴。你看他今天张狂的,他说忙了一年了,今晚要带着爷们们去下馆子,听小戏。好哇,他眼里只有那些爷们,咱娘们也累了一年了,你说说咱娘们,一个个花红柳绿,鲜活生动,可就跳不进他的眼皮子里。行!叫他们去野吧,今晚咱娘们也野一把,来,喝酒呀,咱说说咱娘们之间的话……”
闯关东 第二部(69)
那文擎起酒盅,眼泪掉下来了。文他娘说:“老大媳妇,你这是怎么了?这酒还没喝,泪珠子怎么就掉下来了?”那文说:“娘,这堂屋的大炕,就是比我们小炕热,坐在这里喝酒吃饭就赶上我们王爷府里殿堂了,端起酒盅,我就想喊……”玉书笑着问:“想喊什么?”那文说:“想喊——左右丫头,单弦伺候,上下仆人,洗耳静听,且看我酒到酣处,文房四宝来,我挥诗一首,与月同醉,怎一个好字了得……”众人大笑。那文说:“娘,我敬你一杯,这日子我想了多少回了……”
女人们的笑声传来。朱开山和传文、传杰坐在传文房炕上。传文说:“爹,你今天是怎么了?领我们到镇上转了一圈儿就回来了,不是说好了喝酒听戏吗?”朱开山说:“我那是和你娘说着玩的,我哪舍得花那个钱哪。”传杰说:“爹,我饿得实在不行了,你闻闻,那屋又是肉又是酒多香啊,咱上那屋吃饭去吧,走吧,爹。”朱开山说:“不能去!咱一进屋就叫她们笑话了,爷们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挺着吧,我倒想知道知道,她们成天在一个院里,怎么还要背着咱们说一些悄悄话……”朱开山说着笑了。传文说:“爹,这可不像你做的事。”朱开山说:“赶上一个丰收年,日子过好了,就生出些闲情稚气来,我多少年没这么高兴了,不过现在就是肚子饿了点儿,传文,你屋里没什么吃的?”传文说:“今天也没做饭,没什么吃的。”朱开山说:“我估摸着,她们多少能给咱们留点儿残羹剩饭。”朱开山刚说完,只听文他娘的声音传过来:“你爹算个什么东西!”爷仨都一愣。
文他娘刚放下酒盅,有些许醉意,抹了把嘴说:“我说给你们听听,你别看他现在成天背着手,板着个脸,像个门神似的,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当年我也是花啊朵的,十里八村的也有点儿名声。你爹呢,鬼着呢,看好了我,就是不开口,天天帮我种地,天不亮就来了,天摸黑才回去,没有一句话,还自己带着干粮和水罐,秀儿,比你追传武的时候可痴了……”秀儿笑了笑。
文他娘说:“待会儿再说你的事,咱先开个场,说点儿高兴的事。”院里传来朱开山的咳嗽声。那文小声地说:“娘,我爹他们回来了,你就别说了。”文他娘又喝了一盅酒说:“他回来就回来吧,我告诉你们,我今天是真高兴,院里从来没有这么清静过,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刚才说到哪儿了?”朱开山又是一阵大声咳嗽。
文他娘又喝了一盅,冲外面喊说:“听动静上火了吧?不要紧,厢房里有香油,你冲口香油水喝吧。”说着,冲媳妇们一笑道:“他朝我发威呢,抹不开面子了,我偏要说。刚才说到,他天天帮我种地,那地种得可好哇,那天犁地,他一个人套了三股绳当牛使,那犁比牛拉得快,我擎不住了,就说,你歇歇吧,绳套都要拉断了,你赶上头牛了,他闷了一句:我就是牛!说着还来劲了,嘿,蹦的一声,到底把绳套拉断了,一头拱进粪堆里……”院子里朱开山的笑声传来。屋子里也大笑起来。
文他娘止了笑说:“不说了,再说你爹就真生气了,什么事都得有个尺度,一把不准就偏了。我说秀儿,娘这些话,一个是今天高兴,二呢,也是对你说的。其实,娘一直想跟你说,可见了你,又开不了这个口,憋了我好长时间了。两个人要不是这个意思,过得就没有劲了,等也是白等。秀儿,听娘一句话吧,别等传武了,他回不来了,娘看着你这个样心疼啊。你还年轻,再寻个人家吧,没疼没爱不成夫妻,打打闹闹那也是日子的作料,可你俩什么都没有哇……”众人望着秀儿。
秀儿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端起酒盅说:“娘,嫂子,玉书,谢谢你们。你们把我叫来,没忘了我,咱还是一家人哪,我挺高兴的。难得娘也这么高兴,咱不说我的事了,说高兴的事,赶上这么个丰收年,不容易啊,我敬你们一杯!”秀儿一饮而尽。那文说:“秀儿说得好,咱今天只管喝酒,说话,来,我把弦子也带来了,我给你们唱一曲!”
闯关东 第二部(70)
传文听着老婆的曲,问:“今晚这是怎么啦?爹,你说这是怎么了?”朱开山说:“你闭着眼慢慢地听着吧,还要到镇里去听戏,花那个钱干什么?他们有咱们家的戏好听吗?”戏文声忽然没有了。传杰说:“哎,怎么不唱了?”朱开山说:“是不是她们喝醉了?传杰,你去看看。”传杰跑出去,喊道:“爹,不好了,屋里没人!”朱开山呼的一声坐起来说:“没人?”传杰说:“没人!一桌子菜没动,三坛子酒喝光了!”传文说:“那菜是留给咱的,咱赶紧去吃吧!”朱开山说:“你就知道吃,赶紧去找她们去吧,在家里怎么着都行,这四个老娘们要真是喝醉了,跑到镇上去耍疯去,那还不叫人笑话死!”朱开山带着两个儿子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爷仨在青纱帐里寻找着。传杰耳尖,说:“爹,你们听!”远处传来了四个女人的笑声和唱戏声。
青纱帐里,在一片空地中,文他娘带着三个媳妇唱着跳着,又嘻嘻哈哈地躺到这又熟又香的庄稼地里。朱开山慢慢地坐下,点上一锅烟抽着,品着眼前这幅图景……
2
木排集散地渐渐地临近。老独臂如一座塑像伫立在木排上,凝视着远方。二招兴奋地说:“头招,到了!”老独臂点点头。排帮们欢呼雀跃,互相拥抱,一个个热泪盈眶。
老独臂指挥着大伙把木排向岸边靠拢。岸上,开店的、设赌场的、窑姐儿纷纷围拢上来。木排还没停稳当,他们热情地上了排招揽着,死皮赖脸地拉客,嘴上像涂了蜜说:“大兄弟,一路辛苦,住店吧,歇歇脚,我们店吃的住的好,价钱公道,想要什么有什么,去晚了就没铺位了,给您留着呢。”“哥们儿,想玩不?我们那儿有局子,一宿到亮,发财的机会来了!”“哥,还犹豫什么?跟妹子走吧,被窝儿热乎乎的,就等着你钻呢,累了一秋了,妹子好好陪陪你,养养精气神儿。”
曹三叫着人名给排帮们分钱说:“这一道上我拦挡你们,不让你们耍钱,吃花酒,靠娘们儿,为什么?那时候你们有钱吗?没钱不是等着找揍吗?我不知道耍钱痛快?不知道搂着肉乎乎的娘们儿睡觉美?可没钱干瞪眼,老是冒虚火,对不对?”大伙笑了。
二招笑道:“这回有钱了,虚火能转成实火了,我得好好地痛快痛快!”曹三说:“好了,这回钱到手了,我就不管了,痛快几天,完事呢,愿意跟我回去的跟我走。别不舍得花钱,钱是什么东西?就是买痛快的,挣钱不花是土鳖,等你两腿一蹬,那就不是钱了,是废纸。不跟你们说了,白费唾沫,有个局子等着我呢,还有,上番我轧和的娘们儿铺好了被窝儿等着我呢。妈了个巴子,小娘们儿一身肥嘟嘟的白肉,抓一把软乎乎的,真他妈的过瘾,抗不了,先去热乎一锅再说。”说罢笑眯眯地走了。
老独臂看曹三走去,沉下脸对大伙说:“都给我听好了,这儿可是个喝人血的窝子,咱挣的钱不容易,都把口袋捂紧了,该回家的回家,还想跟我回去的把钱捎走,别带在身边。”
传武兴奋地对鲜儿道:“姐,咱俩的钱你都收好,过些日子木艚子往回返,咱们跟着回去。你不是看好了野马湾吗?咱就到那儿安个家过小日子。”鲜儿说:“我喜欢那儿有山有水,咱在那儿盖两间房,买几亩地,过几天舒舒坦坦有家的日子。”传武说:“你再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鲜儿羞赧地说:“不许胡说!”她话是这么说,人却依偎到了传武的怀里,软语喃喃道:“传武,今晚你就住这吧。”传武紧紧地搂着鲜儿说:“姐,再等等,等咱们有了自己家的时候吧。”
老独臂端坐在那儿警惕地看着四周。二招溜出门来,刚想跑,被老独臂喝住。老独臂低声道:“孩子,按理说我不该管着你。听我一句劝吧,我都是为了你好,回屋去吧,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明儿一早就会光着屁股回来。我不是吓唬你,那些开赌局的、开窑子的、卖大烟的早就在咱们周围布下了一张网,就等着你往里钻呢。”这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要出门。老独臂招招手说:“都过来,一块听我说说。”大伙围了过来。
闯关东 第二部(71~80)
闯关东 第二部(71)
老独臂说:“你们都叫我老独臂,都知道我这条胳膊是被老虎咬去了,可这里的枝枝蔓蔓你们哪里知道。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走的是北流,在船厂,分了钱我本打算回山东老家,可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进了赌局。结果呢,输得干干净净没脸回家。这时候柜上跟来的人找到我,说要借钱给我翻本儿,不过要签约,还要回山场子给柜上干。结果呢,还是输了个干净,没办法做了江驴子,就是那一年冬我把胳膊丢了。”排帮甲说:“大叔,怎么叫江驴子?”
老独臂说:“这儿管返回山场子水场子干活的都叫江驴子,从这儿回山的路是一步一步地登高逆水,有时还要拉纤拖艚子,像毛驴子一样。一道上没吃没喝,只好要饭,要不到就吃苣麻菜。年轻人,回去吧,我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长,这些都是经验之谈,为你们好。”大伙点头说:“听头招的,回吧。”大伙纷纷回到客栈。夜深了,老独臂还坐在那儿抽烟,像是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
老独臂的话说到了家,可赶不上花枝招展的娘儿们的荡笑,也赶不上赌钱暴富的招引。头两天,排帮们还能守住性子。再过两天,老独臂起了一身重病,躺在炕上起不了身子,传武和鲜儿前后照应着。没他看管,排帮们也就松了弦,赌的赌,嫖的嫖。半月工夫,大半年的挣命钱就见了底,一个个唉声叹气。曹三笑吟吟地问:“这些天吃喝嫖赌玩得痛快吧?怎么?怎么不出去玩了?”二招说:“大伙都没钱了。”曹三说:“没钱玩?这不叫人家笑话吗?咱们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怎么也得把本儿捞回来。钱?我这儿有啊,来来来,需要多少?我先垫上。”二招说:“我们拿什么还啊?”曹三说:“咳,这容易,咱们签个约,再跟我回山场子不就得了?”排帮老郭说:“我们咋回去啊?”
曹三说:“老规矩,你们沿着江岸走,逆水而上把艚船拉回去。我呢,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一下。”他又转头叮嘱二招,“老独臂的病越来越重,看样不大行了,回去的路上你多关照着点,我亏待不了你。怎么样,你们签不签?”二招一拍大腿说:“行,我签!”大伙纷纷地说:“我也签!”
排帮拉纤逆江而上,顺流而下的轻适再也不见。老独臂病重了,躺在艚船里,鲜儿目不转睛地看护着。拉纤的传武不时地看着艚船里的老独臂。
众排帮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拉着纤绳非常艰难地行进着——纤绳紧紧勒着他们的肩膀,仿佛要陷入肉里,他们的身体几乎伏在地上向前走着。
号子声声:
逆江水——哎嗬,
顶头风——哎嗬,
拖木艚——哎嗬,
往北行——哎嗬,
钱输光——哎嗬,
家难回——哎嗬,
这辈子再难见老婆孩——哎嗬,哎嗬,哎嗬!
号子声中,年龄较大的老郭终因体力不支倒在江岸上。拉纤的众人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跟在老郭身后的传武忙俯身去搀扶,却又哪里扶得起来。艚船内的老独臂吃力地坐起身来,声音微弱地问:“是不是不行了?”传武悲痛而无声地点点头。二招问道:“头招,你看是让他顺江走还是埋起来?”老独臂说:“今天就住这儿吧,我和他说会儿话。”
江边生起两堆篝火,传武、鲜儿及排帮们围着一堆篝火啃着干粮。另一堆篝火旁,老独臂倚靠着排帮的行李卷自斟自饮地喝着酒。
他喝完一杯酒又倒上一杯,一边小心给死了的老郭嘴里灌着酒,一边轻声地说:“老伙计,老乡,兄弟,你也喝一口吧,喝一口少一口!到了那边给阎王爷捎个话,过不了几天我也会去的……”
传武、鲜儿不解地看着。传武悄声问鲜儿:“姐,爷爷在干什么呢?”鲜儿忧虑地说:“他自从病了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吃药也不愿多说话。只要醒过来就要酒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老独臂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感觉到心里难受,急忙用残存的右臂捂住胸口,稍后索性端起酒壶,大口地往嘴里灌着。传武、鲜儿有些发愣地看着。鲜儿对传武说:“咱过去劝劝,不能这么个喝法。”传武和鲜儿走到近前,老独臂有些醉意地笑着说:“你们俩坐下,爷爷跟你们说几句话。”鲜儿和传武小心地靠近老独臂坐下。
闯关东 第二部(72)
醉眼蒙眬的老独臂却不再看他俩,而是面色凝重地面对天空和江面认真地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鲜儿和传武不解地看着,传武欲要问话,鲜儿连忙阻止。
老独臂不知在听着什么,随后哈哈大笑道:“你说什么?时辰到了?叫我这就跟你走?知道,急什么?我老独臂一辈子什么都知道,不就是阴曹地府去走一遭吗?你说什么?我这辈子罪还没遭够?那好啊,我去伺候你们,我给你缝三年铠甲,洗五年血衣,推十年大磨,成吗?我不害怕,我这一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你说什么?还让我活两天?那我可得谢谢你了!我这辈子在苦海里熬过,在刀尖上滚过,可就是没跟女人睡过!赏一个吧,十七八岁的黄花大姑娘!行行好吧,让我闻闻女人味再走吧!啊?你早就给我预备了?那我可得谢谢你了,我给你磕三个响头!一辈子就你知道我,就你知道我!哈哈……”笑着笑着涕泪横流说,“天爷爷呀,我等不及了,快领我进洞房吧!哈哈……”
等他住了声,传武和鲜儿问:“爷爷,你在和谁说话?”老独臂淡淡一笑说:“和天说话。”传武说:“爷爷,你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老独臂说:“你慢慢会懂的。”鲜儿说:“爷爷,你哭了?”老独臂又是淡淡一笑。传武说:“爷爷,你别难受,我们送你回家。”
老独臂沉默良久说:“想家啊,想山东老家,真想回去看看,可回不去了,真成了没家的人了!你们两个患难相交,有情有义,早些成家吧,好好过日子。人这一辈子不管怎么要有一个暖和和的家啊,别像我,一辈子漂泊,没在一个地方扎下根。”鲜儿说:“爷爷,到了野马湾咱就不走了,咱们买处房一起过,我和传武伺候你一辈子。”
老独臂说:“孩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爷爷熬不到那天了……你们记着,我死了以后,你们把我埋了,坟头一定要朝着咱山东老家,我活着回不去,死了也要看着老家,看着爹娘!记住了吗?”两人点点头。老独臂望着传武和鲜儿,眼里跳动着异样的光芒。他摸索着传武,又摸索着鲜儿,轻声地说:“真好。”说罢,他抡起那钵大的拳头,朝心口猛地一击,嘴里喷出一股血来,人已怆然倒下……
传武、鲜儿及排帮们举着火把,每人捧着一盏河灯向江边走来。鲜儿举着火把点燃了每一盏河灯。一盏盏河灯顺流而下。传武、鲜儿及排帮们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河灯远去。空气中,似有老独臂以往的歌声在江岸的夜空中回荡……
江岸上,传武、鲜儿及众排帮又把纤绳深深地勒进肩膀里,把身子拉成了弓,谁也不说话,艰难地行进着。他们没看到,江岸上土坡后,慢慢地探出十几个脑袋,注视着拉纤的排帮们——这是一小群散兵游勇,他们的头目目光贪婪地盯着鲜儿……
上行到了野马湾,传武和鲜儿告别了排帮伙计,沿江边默默走着。传武停下脚步轻声地说:“姐,咱就在这野马湾住下吧。你说过喜欢这个地方,咱就在这儿安家,咋样?”鲜儿看着传武,轻轻地点了点头。传武说:“姐,我要送你一样东西。”鲜儿说:“传武,走了这趟排,你的心思姐都明白了,姐什么都不要。”传武从怀里掏出一只银手镯说:“姐,这是我攒的,你戴上吧。”鲜儿望着传武,良久,把手伸出来。传武把手镯戴到鲜儿的手腕上。
传武兴奋之极,猛然将鲜儿拥到怀里,在鲜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随后放开鲜儿,高兴地沿江边跑着,边跑边兴奋地喊着说:“我有家了!我有自己的家了——”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两声枪响!奔跑中的传武被枪弹击中,随后一头栽进江中。刚刚还沉浸在幸福中的鲜儿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呆了!脑中一声轰响,人软瘫在地上。
十余名散兵游勇举着枪,怪叫着从不远处飞马而来,成扇面形围向鲜儿。鲜儿吃惊地看着奔驰而来的马队,那头目高声喊道:“小娘们,跟我享福去吧!”鲜儿悲愤地看着渐近的散兵,挣扎着起来,大叫一声:“传武,等我。”转身跳入江水中。江面只是荡开一个涟漪,随又恢复了平静。头目狠狠地说:“妈的!这小娘们,性子够烈的!”
闯关东 第二部(73)
3
三辆拉着山货的马车从春和盛店铺门前走过。夏元璋和传杰站在店铺门口内看着走过的马车。传杰焦急地说:“掌柜的,山货大批上市了,您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呢?价钱挺合适的,怎么就是不让我进货呢?您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夏元璋说:“传杰啊,这做生意不能赶大呼隆,贵在别出心裁,讲究的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走。都做这些大路货就没有什么赚头了。”传杰问:“那咱不做大路货做什么?”夏元璋说:“走,我领你去见一个人,让你长长见识。”
夏元璋说的这个人姓邵,人微胖,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对什么也瞧不上眼。夏元璋在镇上酒馆里设了宴,让传杰陪他喝酒。邵先生说:“据我所知,咱们这一带还没有做松茸的。这东西可金贵呢,在大城市大码头,那可是千金难求,卖得火着呢,里头的利大着呢,大得你都不敢想!”传杰说:“我们掌柜的说过,做生意,凡是利大的风险就大。”邵先生说:“哎,这话得倒过来说,风险大利大,越有风险越有利。你要是提篮小卖,或者只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有没有风险?没有吧?可利呢?不能说没有,可那是蝇头小利,没意思,太没意思了!”传杰说:“可是做松茸投入太大了。”
夏元璋笑了说:“传杰,资本大赚得也多呀,比方说都是三成利,你投入十块钱,周转一圈挣多少?三块钱吧?你要是投入十万块呢?那可就是三万块呀!”邵先生说:“你看看,账还是掌柜的算得明白。我这三车松茸十万块给你们,你们贩到奉天,出了货就是三万块到手,够你们几年挣的?”
传杰说:“掌柜的,咱的家底划拉划拉也凑不够那么多啊。”夏元璋说:“哦,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有办法。”传杰说:“掌柜的,咱能不能少进点货试试看?先探探路,好做咱再做大。”邵先生笑道:“夏掌柜的,想不到你这个伙计年纪不大倒是挺稳重。小兄弟,实话告诉你,不少老客都在打我这三车松茸的主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对他们都是有言在先,这三车货我是打捆儿出手,零打碎敲我可不干。为什么?耗不起工夫。我这三车货是急着出手才高进低走。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出手吗?”
传杰问:“为什么?”邵先生说:“实不相瞒,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了,想跑趟俄罗斯倒腾皮货。不过呢,出不了手我也不怕,索性俄罗斯就不去了,我押着货到奉天也不少挣,不过比起到俄罗斯贩皮货利就又小了不少。”夏元璋说:“那倒也是。”邵先生说:“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个小秘密。”压低嗓门儿说,“我为什么对俄罗斯这么感兴趣?告诉你们,我在那边靠了个俄罗斯娘们儿,等着我呢。嘻嘻。”
夏元璋吃惊地问:“是吗?”邵先生说:“怎么样,夏掌柜的,做完了这笔买卖我领你跑趟俄罗斯?俄罗斯娘们儿好啊,够劲儿!”夏元璋正色说:“我对那些不感兴趣。”邵先生说:“失言了,知道您是正人君子。说正事,这笔买卖您感兴趣?”夏元璋说:“再说吧。”邵先生说:“也好,这笔买卖毕竟不是小数目,夏掌柜的要是有诚意,价码咱还可以再商量。”
回到家,夏元璋在屋里踱着步。巧云说:“先生,不早了,早些睡吧。”夏元璋说:“巧云,你把那东西给我找出来,我再抽两口。”巧云说:“您不说就是玩玩吗?怎么又想起来了?别上了瘾,上了瘾就不好戒了。”夏元璋瞪着眼睛说:“啰唆什么!我还没有数?”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那些上瘾的人这儿不行,没有定力。跟你说实话,年轻的时候,赌我也赌过,嫖我也嫖过,作得也不轻,别人都上了瘾,我说一声戒,怎么样?他就戒了!这就是定力,不是谁都有的。我这几天正在思谋一件大事,也就是用它提提神儿。”
巧云无奈,伺候夏元璋抽上大烟。传杰在外面问:“掌柜的睡了吗?”夏元璋说:“传杰吗?有事儿?你在客厅等一会儿,我这就来。”一会儿,夏元璋精神饱满地从里屋走出来问:“传杰,什么事?”
闯关东 第二部(74)
传杰说:“掌柜的,我睡不着就想白天这件事。松茸是好东西,可太金贵了,我听说了,就是大城市,一般的饭庄也经营不起。奉天太远我不知道,我打听了送山货的老客,人家说,哈尔滨的大菜馆货已经进足了,货源可能是邵先生的。”夏元璋说:“哈尔滨近水楼台,货进足了不足为奇,奉天不会。再说了,奉天可就大多了,大饭庄有的是。你是不是没去过奉天?光一条中街有好几个元宝镇大,那人海了去了,有钱的人也多。松茸这东西你是不知道,在饭庄老值钱了。”传杰说:“掌柜的别忘了,越是值钱的东西越下细。”
夏元璋说:“你说的倒也是,可这也得分地方,奉天有钱的人多。这有钱的人可也怪了,什么贵想吃什么。熊掌贵不贵?燕窝鱼翅贵不贵?吃的人少吗?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进不进这批货,是想怎么凑足这笔资金,价压到什么程度。你就是为这个睡不着?不用担心,我在买卖场滚了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你记住了,做生意四平八稳固然是正理,可你总是不敢搏就永远在原地踏步,就是前进一步也是小脚老太太扭秧歌,退两步进三步,迈不出去多远。”
传杰说:“掌柜的,我怎么寻思这事都有点不牢稳。”夏元璋发了脾气说:“行了,我做了一辈子山货,什么样的风险没经历过?我说你怎么越来越胆小了呢?好了,回去睡吧。你提醒我倒是一件好事,我再考虑考虑。”传杰说:“哎。”抽着鼻子问,“嗯?一股什么味儿?还挺香的。”夏元璋说:“你的鼻子就是尖,我最近吃一种东洋进的大补丸,这东西,挺来劲。”
三辆拉着松茸的大马车整装待发了,夏元璋和玉书为传杰饯行。夏元璋说:“传杰,这回出门千万要小心,一定要昼行夜伏,不能有半点差池,我可是把整个家当都押上了!”传杰说:“掌柜的放心,我一定会谨慎,只要那边一收了货我就把汇票打过来,星夜往回赶。”玉书嘱咐:“传杰,天越来越冷了,道上该加衣服就加衣服。”说着为他围上围脖。
传杰一愣说:“玉书,你什么时候织的?”玉书说:“还能让你知道?道上别不舍得吃喝,身子要紧。”传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夏元璋说:“传杰啊,这趟买卖回来之后我就彻底撒手了,货栈就交给你了。抽空和你爹商量商量,早些把你和玉书的事办了,我也想抱外孙了。”玉书羞赧地说:“爸!”夏元璋从常先生手里接过酒杯说:“好了,不说了。来,喝了这杯饯行酒上路吧。”传杰喝罢饯行酒,跳上马车上路了。
韩老海牵着四匹马进了朱家大院。朱开山迎出屋子,惊呼道:“老海兄弟,你这是干什么?”韩老海说:“你装什么糊涂?我是来还债的,这四匹马从现在开始姓朱了。”文他娘呱呱笑着跑出屋子说:“大兄弟,在哪儿学的骂人的法子?叫你这么说俺们也是牲口了?”朱开山说:“老海兄弟,这马我是高低不能要,这都是大媳妇闹着玩的,这孩子没轻没重,玩笑闹大了。你把马都牵回去,我好好教训教训她,改日让她给你赔礼道歉,再让她没大没小!”
韩老海说:“老朱兄弟,自古赌场无父子,我输了就是输了,不管是输给了谁,还输得起,你要是不收可就让我没法做人了。”朱开山说:“你说哪儿去了?你说你输了,我们可不认这个账,我们都不认账你还的什么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韩老海说:“你不认我认!好,算我说错了,这马不姓朱,可是归你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朱开山火了道:“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也太霸道了!”气得抄起鞭子朝马甩去。四匹马撒开蹄子朝韩家跑去,韩老海冷着一张脸出了院门。
文他娘、那文在灶间里忙活着做饭。朱开山坐在堂屋门前仔细地擦拭着老土炮。玉书疯跑进屋,喘息着说:“大叔,不好了,传文哥她……叫马贼……绑走了!”文他娘说:“闺女,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玉书说:“传文哥在镇上卖完了粮往回走,我正好遇见,刚说了两句话,一伙蒙面人冲过来,把他绑到马车上跑了……”那文惊天动地哭着道:“我的天啊,这可怎么办啊!”擦拭着老土炮的朱开山坐着一动不动。文他娘拍着大腿说:“你怎么一动不动啊?赶紧拿个主意吧!”朱开山说:“不急,是疖子总要有冒头的时候,这回是冒了头了,大戏到了煞尾的时候了。”那文给朱开山跪下了说:“爹,救救传文吧,现在全家就你一个爷们儿在家了!”朱开山说:“孩子,快起来,不要怕,我保证让传文平平安安回来!”忽听“啪”的一声,一只飞镖钉在门上,带着一封信。女人们慌作一团。朱开山取下信,铁青着脸看着,仰天长叹道:“该来的都来了!”
闯关东 第二部(75)
三辆马车拉着松茸从奉天城回来了,传杰坐在马车上。马车飞驰至货栈门口,传杰匆匆跳下车,奔进货栈。夏元璋正在吞云吐雾。玉书疯狂地摔着屋里的东西,哭喊着说:“爸!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怎么就是戒不了呢?怎么一点志气也没有?这个家早晚让你败掉的!”巧云瑟缩着站在一旁不敢出声。玉书又冲着巧云来了,说:“你这个糊涂虫,怎么不早说!”巧云抹着眼泪分辩说:“我敢说吗?先生不让。”
夏元璋说:“闺女,没事儿,爹就是玩玩,爹有数,就凭爹的定力,说戒就戒,等传杰回来爹就戒了,你放心。”话音刚落,传杰哭喊着冲进屋里说:“掌柜的,不好了!”夏元璋忽地站起身来说:“传杰,你回来了?买卖怎么样了?赚了多少?”传杰哭着说:“掌柜的,完了,全完了,奉天大菜馆早就进了邵先生的货,咱的货谁也不收,咱们叫邵先生骗了!”夏元璋如五雷轰顶,惊呼一声道:“我的天,这下全完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昏死过去。大伙急忙扶起夏元璋。玉书哭喊着说:“爸,你醒醒!”
夏元璋元气大伤,连春和盛的大宅院都抵给了姓邵的,还落下一屁股债。又加上烟瘾折磨,短短几天,人已变得形销骨立,面如菜色。而当年他的手下败将对门的吴老板腚前腚后地跟着邵先生狐假虎威,更让夏元璋悲叹不已。传杰经了这场变故,觉得生意场上真是波谲云诡,不禁想起当年夏元璋对他说的“诚信”二字,恍如梦中。
夏元璋这日犯了瘾,在铺上翻滚着,哀号道:“好孩子,救救爹吧,我实在受不了啦,万箭钻心哪!”巧云在一旁哭泣。传杰对玉书使了个眼色,二人把夏元璋捆绑起来摁进柜子里。夏元璋又哭又闹又哀求说:“你们不能这样啊!巧云,他们这是忤逆,你赶快给我报官啊!”巧云哭着说:“先生,你就委屈一下吧,他们是帮你戒烟啊!”
吴老板背着手进来了说:“嗬!你们爷们儿唱的这是哪一出啊?夏掌柜的,是《打棍出箱》吧?”夏元璋咆哮着说:“你这条狗,给我滚!”吴老板说:“哎,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我是来给你闺女做媒的。邵先生可是看好你的闺女了,有意纳小。说了,要是你愿意,他可以供你烟膏子。多好啊,到时候你就是他的老丈人了,这大宅子一半又归你了。”夏元璋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吴老板说:“你,你这个畜牲,你怎么不把你闺女给他做小!”又指着传杰说,“你还愣什么?给我打出去!”
第二十章
1
朱开山准备独闯匪巢救儿子。传杰递过来老土炮,那文送上匕首。朱开山说:“这些东西都用不上,放着吧。”文他娘拦挡说:“他爹,你不能去啊!那些胡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去就没命了!”朱开山说:“你放心,我都打听好了,他们的瓢把子叫老蝙蝠,我去会会他。”传杰说:“爹,我跟你去。”
朱开山说:“不行,你留在家里,我对你还有交代。他娘,我前脚走,你随后就带着全家到神仙沟住些日子,我早在那儿修好了地窨子,粮食也备了,我不回来你们千万别回家!传杰,我这一去吉凶难料,一旦不能回来家里就你一个爷们儿了,你要挑起全家的大梁。还有,实在不行就把夏掌柜的和玉书接来家吧,你是条汉子了。”传杰说:“爹,我怎么琢磨这件事都是老海叔干的。”
朱开山说:“还用寻思吗?所以说天下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今后出门做事一定记住这个道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虱子顶不起被单来,蚂蚱不能穿着我的靰鞡跑!”传杰哭着问:“爹,我还能做点什么?”朱开山说:“孩子,你有胆量吗?”传杰说:“爹,我是你的儿子,你能做到的我也能!”朱开山说:“好!”把传杰拽到身边,附耳交代几句,传杰连连点头。
朱开心懂得规矩,他按那封信上的指示一个人赤手空拳上了山,土匪们早有人守候,见他来了,上去绑了,又捂了眼。朱开山也不反抗。押到山寨里头,喽啰给朱开山摘掉蒙眼布,松了绑。老蝙蝠说:“朱开山,你到底还是来了,是个爷们儿!”朱开山抱拳说:“当家的,冤有头债有主,我朱开山栽的蒺藜刺儿自己拔,你把我儿子放了。”老蝙蝠嘿嘿一笑,一挥手。几个喽啰推搡传文进屋。
闯关东 第二部(76)
传文哭喊道:“爹,你怎么来了?家里怎么办啊?”老蝙蝠说:“好了,别叫了,你爹来换你,你走吧。”传文说:“爹,我不走,还是让俺留下,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朱开山说:“孩子,回吧,你娘和你媳妇还等着你呢,我没事,我和当家的好商量。”传文哭喊道:“俺不走!你们杀了俺吧!”老蝙蝠说:“嘁,你爹来了你倒爷们儿起来了,不是吓得尿裤子的时候了。”一抬手说,“给我轰出去!”
传文还真爷们儿起来,可不论怎么挣扎着,到底让喽啰推出门去。老蝙蝠吩咐手下说:“备下酒菜,我要跟朱开山叙谈叙谈。”大碗酒大块肉摆满一桌。朱开山说:“当家的,初次见面总得有个觐见礼,我这儿给你备下了大货,赏个脸收下吧。”说着送上一棵山参。老蝙蝠斜了一眼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收下。”喽啰忙来收了山参。
老蝙蝠说:“我说,我的帖子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真能沉住气,就不怕我把你儿子做了?”朱开山说:“我知道你不会,你的目的还没达到呢。”老蝙蝠说:“那我提的那些条件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朱开山说:“当家的条件也太过了,要是答应了就是个破家。我朱开山见识短,除非咱们有仇,你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可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咱们到底有什么过节?”
老蝙蝠说:“这你就不用多问了,反正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撕票。”朱开山说:“当家的要那么多钱我实在拿不出来,卖房子卖地也来不及,这不是往死里逼我吗?你叫我怎么办?”老蝙蝠说:“那是你的事,我就管不着了,我就管要钱。你不当家哪知盐米贵?没钱我的这些弟兄怎么养活?你说呢?” 朱开山说:“说的也是。这样吧,我知道这片山里有一棵长在树上的大棒槌,一直没动它,今天把它送给你,这样咱们可以两顶了吧?”老蝙蝠哈哈大笑说:“你说什么?棒槌长在树上?闻所未闻!”
朱开山说:“当家的,这你就不懂了。当年这块山有伙挖参的,挖了半年也没挖到一棵,这一天遇到了一个要饭的小斜眼,小斜眼要求参帮带着他吃口饭。帮主见他斜着眼朝天上瞅,知道是个废物,不肯收留。有人看孩子可怜,劝帮主留下。小斜眼跟着大伙进了山。说起来有意思,就因为他的小斜眼朝天上瞅,发现一棵千年老树上长了棵大参。小斜眼心里恨帮主没告诉他。后来小斜眼快病死了,参帮把他扔了。正赶上我在山里打牲口把他救了。小斜眼对我感谢不尽,就把秘密告诉了我。我一直没动,想再过三年起这个大货。现在救自己的命要紧,就献给当家的吧。”老蝙蝠乐了说:“真有这事?行,你就领着我去开开眼。要是真的我就饶你一命。”
朱开山被土匪拴着进了深山密林。他领着土匪在山上转来转去,到底“麻达山”了(迷路)。几个喽啰哭唧唧地说:“当家的,不好了,麻达山了,咱转来转去又回来了!”老蝙蝠朝朱开山咆哮道:“好啊,你把我们朝死路里引,我祸祸了你!”朱开山镇静地说:“我也不想麻达山,要是杀了我谁也出不去。这地方叫干饭盆,多少挖参的老客都麻达在这里了。”他指着地上说,“你看这些白骨,都是他们留下的。”
老蝙蝠害怕了,说:“老朱,那咱还能不能出去?”朱开山说:“怎么出不去?你们别急,跟着我走,我指哪儿你们走哪儿,千万别乱说话。”老蝙蝠对喽啰说:“好吧,松绑,给他索拨棍。”获得了自由的朱开上拿着索拨棍在前边开路。老林子幽暗无比,草茂树密,野兽出没,处处暗藏杀机。
一喽啰惊呼道:“蛇,蛇!”朱开山怒斥道:“闭死你的臭嘴!”喽啰委屈地说:“我说错什么了吗?”朱开山:“在这里不能乱说,这叫钱串子。”喽啰分辩道:“这明明是条蛇!”朱开山把棍一扔,坐在地上不走了。
老蝙蝠脚踹喽啰说:“你他妈的还嘴硬,这是参帮的规矩!”扭头对朱开山说,“老朱,别和孩子一般见识,走吧,你现在是爷爷,我们都听你的。”朱开山站起来说:“进山就得懂山里的规矩,不想死就别胡来!”
闯关东 第二部(77)
他用叫棍敲打着树干:
梆梆——梆梆——
老蝙蝠小心翼翼地问:“老朱,你这是干什么?”朱开山说:“我是在叫棍,告诉周围的参把头,咱们麻达山了,他们要是听见了就会有回音的。”老蝙蝠说:“哦,哦,弟兄们,一块敲!”朱开山说:“万万不可!这叫棍不是随便敲的,我们这是在说话,你乱敲人家就不搭理你了。”
天色黑了下来。朱开山对老蝙蝠说:“当家的,拿房子吧,看来得拿个火堆了。”老蝙蝠小心翼翼地说:“老朱大哥,怎么拿?”朱开山说:“在山里,住下就叫拿房子,起火堆就叫拿火堆,明白了?”老蝙蝠说:“明白,明白。”对喽啰说,“还愣着干什么?拿火堆啊!”
小喽啰们赶紧捡柴生火。大伙在一起烤火,烤干粮。在老蝙蝠的示意下,喽啰们谄笑,像伺候亲爹似的给朱开山送干粮,送水,送烟。四周传来狼嚎声,喽啰们毛骨悚然。老蝙蝠说:“老朱大哥,你看咱们能出去吗?”朱开山说:“只要听我的,能。”众匪徒瑟瑟缩缩地一夜没敢合眼,好歹挨到了天亮。
朱开山领着土匪又开始转山,不停地叫棍。忽然,远处有了回应:
梆!梆!梆!
老蝙蝠兴奋地说:“下可好了,有回音了。”朱开山说:“嗯,这是告诉咱他们在这儿。”朱开山叫着棍,带大伙循声而去。衣衫褴褛的一个小斜眼出现在大伙面前,仔细看却是传杰扮的。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朱开山惊呼道:“小斜眼,我可找到你了!”传杰说:“大叔,麻达山了?”朱开山说:“可不是嘛,转不出去了。”传杰说:“跟我走吧。”老蝙蝠说:“慢,老朱,这就是你说的小斜眼?”朱开山说:“不是他是谁?咱走吧。”
老蝙蝠嘿嘿笑了说:“往哪儿走?咱们还没起大货呢!”朱开山说:“对了。小斜眼,带着大叔把大货起了吧,我找到买家了。”传杰说:“真的?那就跟我走吧。”土匪们欢呼雀跃,跟着传杰往前走。突然,传杰站住了,指着一棵大树说:“你们看,大货就在这棵树上!”就在土匪看树上大参的时候,朱开山跳将起来,众匪忽觉得脚底下一空,呼啦啦都掉进一个大狍子坑里。
老蝙蝠叫道:“朱开山,你这个老狐狸,把我们放了!要不然我宰了你!”朱开山哈哈大笑道:“老蝙蝠,死到临头你还耍瓢把子威风,你说现在是谁宰谁?啊?你记住吧,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老蝙蝠软了下来说:“老朱大哥,你饶了我们弟兄吧,我们也是没办法吃上这碗饭的,你只要饶了我们,从今以后我们金盆洗手还不行吗?”
朱开山说:“我早就对你们说过,我朱开山不怕死!告诉你们吧,我朱开山死过几回了,还有什么怕的?想当年我在老金沟镖打老果子,马蹄金送金大拿上西天,人也不是没杀过……”老蝙蝠面如土色说:“啊?你就是当年老金沟的朱老山?哎呀呀,不知道当年那个大名远扬的山东人就是你!老英雄,你早报大名我们众弟兄哪敢太岁头上动土啊!好好好,今天死在你的手里也不算冤屈,动手吧。”
朱开山仰天大笑道:“我朱开山杀过歹人,杀过洋毛子,那都是万不得已,可从没杀过无辜,我怎么会杀你们呢?”他示意传杰放下一个软梯,老蝙蝠带着喽啰们狼狈地爬出来。老蝙蝠拱拳说:“老英雄大度,感恩不尽!”朱开山说:“兄弟,拉杆子上山的为数不少,可哪个不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我朱开山没有危害乡里,家境也就是个小有罢了,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苦苦相逼呢?”
老蝙蝠说:“实不相瞒,我和你们屯的韩老海有一面之交,他说他闺女让你们家祸害了,我就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上了当,这个老杂毛,我这就去结果了他!”朱开山疾呼道:“万万不可!说实话,我朱开山虽然罪不该死,也实在有负于他,他闺女嫁给我二儿子,可不争气的儿子不喜欢媳妇弃家而去,他想出这一口恶气也是情有可原。” 老蝙蝠更加敬佩说:“老哥哥,你真是个大气的人,兄弟佩服!”
闯关东 第二部(78)
朱开山说:“不过他这么做也确实过分,我怎么也得杀杀他的气焰。这么着,我想借你一缕头发用用,不知道肯不肯。”老蝙蝠说:“老哥哥别说要头发,就是要我的脑袋也应该奉送!”说罢剪了自己的一撮白毛送给朱开山。
韩老海在屋里踱着步,对秀儿娘说:“朱开山到山上去了?”秀儿娘说:“去了好几天了。”韩老海说:“他家里的人都躲了?”秀儿娘说:“躲了,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韩老海说:“就这些?”秀儿娘说:“就这些。他爹,差不离儿就行了,你真的要他家破人亡?”韩老海说:“我心里这口恶气没出来。”话音没落,韩老海愣了……
朱开山大步流星地穿过院落,走进屋来。韩老海大惊失色道:“你……”朱开山哈哈大笑道:“老海兄弟,老蝙蝠我去会过了,我没死,他托我把一件东西捎给你。”说罢拿出老蝙蝠的一撮白毛说,“老海兄弟,这东西你认得吧?”韩老海吓得浑身乱颤,蓦地跪倒朱开山面前说:“姓朱的,我斗不过你,你看着办吧,我没二话。”朱开山忙扶韩老海说:“老海,你我是兄弟,这是干什么?我们两家恩怨该结了吧?”韩老海长跪不起,哭着说:“开山兄弟,是我把事做得绝了些,可这都是叫我心里这口恶气顶的啊!”朱开山说:“都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怪罪,等传武回来吧,回来咱们找他算这笔账!”
2
奔涌不息的松花江水,咆哮着,翻滚着……鲜儿沿着松花江下游慢慢地走着。她那天栽下江去是抱了必死的心,却未料栽到一个软滩上,被一个老艄公救上了船。她守在江边等候传武,却又哪里有个人影。泪流干了,心也碎了。她就一直顺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临江的桃花渡镇,街上车来人往。鲜儿来到一个有客人出进的木楼里讨水喝,她显然不知道这是卖春的青楼。老鸨子从屋里出来送客,笑眯眯地对两个男人说:“爷,尝到滋味了再来呀!”鲜儿走过来说:“大娘,我想跟您讨口凉水喝。”老鸨子打量着鲜儿说:“哎呀我的闺女,大冷的天喝凉水干什么?冻坏了身子不是玩的。屋里请,妈妈屋里沏的新茶,咱喝茶。”鲜儿推辞说:“大娘,我喝凉水就行。”老鸨子说:“别,别,屋里坐,别害怕,妈妈不要你的钱。”拖着鲜儿进了屋。
这是一个以木质结构为主体的二层小楼。四个年轻男子正在整理清扫着厅堂。比较宽敞的厅堂内,四个浓妆艳抹的妓女打着麻将。厅堂里有通向二楼的楼梯,楼上的几个房间内隐隐约约地传来男女的调笑声与说话声。
老鸨子问鲜儿:“闺女,到咱桃花渡做什么?投亲还是靠友?”鲜儿说:“也不投亲,也不靠友,想找点事做。”老鸨子眼睛一亮说:“闺女,你想找事做?哎呀,巧了,我这个店里正缺人手呢,何不留在我这儿呢?”鲜儿说:“留你这儿?做什么活呀?”老鸨子说:“我这儿的活轻省,就是一些南来北往的客要住住宿,咱伺候伺候人家……”
这时候,衣着艳俗的红头巾从楼梯送嫖客下楼,嘴里淫声浪语不断道:“爷,您这两条腿还站得住?要不就不走了吧,妹子再陪您一晚上。嘻嘻。”鲜儿听到红头巾的声音感觉到分外耳熟,循着声音看去。红头巾与嫖客边走边说着,猛然看见了楼下的鲜儿,惊诧地喊道:“鲜儿,是你吗?”鲜儿愣了片刻,也喊道:“红姐,你是红姐?”红头巾跑下楼来,和鲜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鲜儿哭着说:“红姐,怎么会在这儿遇见你呢?你是住店还是在这儿做事?”红头巾咯咯笑着说:“傻妹子,姐一直没闲着,卖,卖大炕,这儿就是卖大炕的地方。”鲜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的妈呀,我还当这是客店,还打算在这儿干呢。”红头巾对老鸨子说:“妈妈,你就别打她的主意了,她是我妹子,人家可是好人家的闺女。鲜儿,走,跟我上楼。”说着,拖着鲜儿上了楼。
红头巾问了鲜儿的情况说:“你说你,转了一溜十三遭儿,到底又去了元宝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后来呢?”鲜儿擦着泪水说:“后来传文到底和那文姐姐成了亲,他爹把我收了当闺女。谁知道传武对我一直有心……”
闯关东 第二部(79)
红头巾说:“他对你有心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一直没看出来?”鲜儿说:“我一直没往那上面想,就是拿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红头巾说:“彪不彪死了,知道那样我早就下手了。后来呢?”鲜儿说:“后来传武到底从家里跑出来,把我带到水场子。”红头巾说:“他就把秀儿撇下了?”鲜儿说:“嗯。这不,这块活干下来,我们俩本打算到野马湾安个家过日子,谁知道他被散兵打死了……”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红头巾听到这儿眼圈也红了,轻叹一声道:“唉,这个传武啊,可惜啊!我看了,你命里盛不下好爷们儿。好了,先说到这儿,我去叫点好酒菜,咱们边吃边说。”
鲜儿说:“跟着排帮,我一道上没少打听你的消息,老独臂爷爷说,你一有了钱就跑到俄罗斯去快活,真的吗?”红头巾说:“老东西没说谎,我是活过今天没明天,怎么快活怎么活,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遭过,人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都尝遍了,死了也不屈。他呢?没跟着你们回来?”鲜儿又哭了说:“老独臂爷爷死了,病死了。”红头巾眼圈又是一红,说:“他那个人哪,硬了一辈子,我早知道他会有这一天,就是早晚吧。不想这个死鬼了,我问你,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鲜儿长叹一声道:“唉,走到哪算哪吧,我这辈子就是没家的命。”红头巾说:“呸!什么命不命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看你还是再找个人家,还要有滋有味地活着,来这世上走一遭可别亏了自己。”鲜儿摇头。
红头巾火了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传武都死了,你为哪个守的寡?”说着说着骂了起来,“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好男人有没有?有,传武就是一个,可他一死就绝了!从我裤裆里钻出去的男人无其数,我没见过一个好的!你要么凑合嫁一个,要么就不嫁,像我这样,快活一天是一天,死了两腿一蹬,拍着巴掌,嘎嘎笑着见阎王。”
红头巾正骂着,楼下传来一片喧闹声。红头巾说:“出去看看,又有什么热闹。”领着鲜儿走到回廊朝下看着,只见楼下一个孔武彪悍的中年人走进木楼。老鸨子欢叫着说:“大财神来了!大财神又来找媳妇了?”大财神笑着,满口山东腔说:“老东西,看见俺来了,抬头纹都笑开了。”一挥手说,“今天晚上的酒席都算到俺的账下,可有一样,俺可不给你们的老二买账。”吃花酒的男人们欢呼道:“大财神豪气,谢啦!”
红头巾向鲜儿介绍道:“看见了吗?这个大财神在关东山有不少买卖,可干的什么买卖谁都不知道,回回来出手可大方了。可就有一样,每回来了只喝花酒,姑娘毛都不沾,说了,就是想找个媳妇做老婆,挑剔得很。这个大财神,桃花镇的人谁不敬重?谁要是能让他看上眼儿,那可是一辈子享不尽的福。你等着,我给你搭搭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了……”鲜儿摇了摇头转身回屋,红头巾无奈地跟进屋内。
大财神喝着茶和老鸨子聊天。老鸨子说:“大财神,好多日子没来了,在哪儿发财啊?”大财神笑道:“发什么财,发棺材吧。哎,俺托你办的事呢?有没有谱儿?”老鸨子说:“咳!没停着给你打听。你这个媳妇可难找,模样得俊,胖了不行,瘦了不要,浪的不喜欢,不浪的不中意,还非得是山东人,上哪儿给你找?”大财神笑着说:“慢慢找,俺不急。”
老鸨子说:“我的爷,你还不急?实在没有入眼的不会先讨房小?也亏您靠得住!”大财神说:“俺平生不二色。”老鸨子说:“有什么呀!现在有钱的爷们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大财神说:“俺就不。”老鸨子说:“你这号人难找。可到底为什么?说给我老婆子听听。”大财神说:“想知道?”老鸨子说:“你说说。”大财神说:“不告诉你。”
老鸨子说:“咳!你这个人,神神道道的,叫人琢磨不透。你说咱们交往也有几年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生意的。来我这儿的爷们儿哪个不是左拥右抱的找姑娘们寻欢取乐儿?可您呢,就是不趟浑水儿。”大财神说:“人各有志。哎,这回来怎么没看见红头巾?往常来了,她就像贴膏药贴到俺身上扒不下来,今天怎么连她的动静都没有?又跑俄罗斯去了?”老鸨子说:“你说她呀?她的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的妹子来了,两个人拱到屋里嘀咕了一晚上了,连饭都是在屋里吃的呢。”大财神说:“好久没看见她了,俺还给她捎了点儿俄罗斯的洋玩意儿,过去看看。”屋里红头巾和鲜儿正说着话,鲜儿抹着眼泪说:“红姐,明天就是传武的三七了,我想给他烧点纸送点钱,省得到了那儿手里紧巴。”红头巾说:“烧吧。唉,你说你们连个夫妻的名分都没有,烧的什么纸?”
闯关东 第二部(80)
大财神挑门帘进屋,高门大嗓地说:“红头巾,怎么猫在屋里不出来见客了?”鲜儿急忙躲到一边。
红头巾说:“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财神爷到了。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大财神说:“不管刮什么风,老远地都能闻到你身上的这股骚味儿。”红头巾吃吃笑着说:“得了吧,我再怎么骚对您都没有用。”大财神说:“怎么,听说你又去了趟俄罗斯?这回勾引了几个俄罗斯爷们儿?又有为你上吊抹脖子的?外国爷们儿就是好?”红头巾说:“好什么好?除了毛多味儿大没别的,多数中看不中用。”大财神点着红头巾的额头说:“你呀你!”一转脸看见了鲜儿,不由得一愣,眼神明显地迷离了,说:“红头巾,这位是……怎么不给介绍一下?”红头巾说:“哎呀,光顾得和您说话了,忘了介绍。这是我结拜的妹子,姓谭,叫鲜儿,闯关东和家里人失散了,一直漂着。”大财神说:“嗯,一看模样做派俺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儿。老家哪儿的?”鲜儿说:“明水。”大财神说:“出来一直漂着?”红头巾说:“可不嘛,当过丫环,山场子水场子都滚过,对了,还进过戏班子。”大财神说:“哦?还会唱戏?”
红头巾说:“那可不!也是个角儿呢。关外进来的王家蹦蹦戏班子没听说过?当年她可是班子里的顶梁柱,艺名叫小秋雁。”大财神惊呼道:“你就是小秋雁?早就有耳闻,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大财神反复端量着鲜儿,冲红头巾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好了,不耽误你们姐妹说闺房话了,你妈妈还等着我喝酒呢。”说罢笑眯眯地走了。红头巾兴奋地对鲜儿说:“鲜儿,你交好运了,没看出来?大财神对你中意了!”鲜儿摇头说:“他中不中意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想嫁人。”
红头巾恶声恶气地骂起来说:“那你想什么?想你娘个头!你当你是谁?没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身贱骨头,满脸晦气,隔着八丈远就能闻着你一股酸臭气,还拿着自己当个宝了呢,狗屁不是!”鲜儿说:“姐,我不想嫁人你何必逼我呢?”红头巾说:“我是逼你吗?扳着驴腚亲嘴儿不知香臭你,天上掉馅饼你拿屁股接,气死我了你!”说罢急匆匆出了屋子。
大财神果真站在红头巾房外的回廊愣神儿,红头巾走到他跟前。大财神急切地问:“怎么样?”红头巾说:“您别急,我这个妹子哪儿都好,就有一样,犟着呢。”大财神问:“哦?为什么?”红头巾说:“我也不瞒您,我妹子本来有个相好的,这不,才叫散兵打死了,心里过不来呢。”
大财神笑着点了点头说:“俺果然没看错,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儿,这就更可贵了。不急,好人儿都是千呼万唤才露面呢,俺等着。”说罢,从怀里捞出一块金怀表说,“这个送你了。”红头巾笑着说:“我也不是爷们儿,要这个干什么?”大财神说:“知道你用不上,留着好送给你中意的爷们儿啊。”红头巾咯咯笑着说:“我中意的爷们儿就一个,就是您,您就留着吧。”大财神哈哈大笑说:“红头巾,俺本来挺喜欢你的,可你现在一身老毛子味儿,叫人受不了。”
自此后,大财神是三天两头往这木楼跑。这日天不黑,就早早来了。老鸨子迎接说:“哎呀呀,我的大财神,您这些日子可是跑顺腿儿了,我家的门槛儿快让你踏平了,赶明儿我可得要你给换个新的,要不然这风啊雪啊打着旋儿往屋里灌,冻得姑娘们钻在被窝儿里还直打哆嗦呢。”大财神笑着说:“你这张嘴,就是能咋呼。行,赶明儿俺叫人给你扛副棺材板子来,能破多少门槛子?”老鸨子说:“你看看,还认了真了,我是说句笑话。”大财神说:“俺可不是说笑话,早就想孝敬你副寿材了。”老鸨子说:“那我就先谢谢了。快上楼吧,鲜儿等着您呢。”
红头巾和鲜儿说闺房悄悄话。红头巾说:“你们交往这么久了,没看出来?他这个人啊,和一般的老爷们儿还真不一样,粗中有细,对娘们儿可真的是耐心烦儿,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没看他对谁动过粗,说起话来柔声柔气,就怕吓着姑娘,多会体贴人!”鲜儿说:“看好了?看好了你就嫁给他。”
闯关东 第二部(81~84)
闯关东 第二部(81)
红头巾嘎嘎笑着说:“我倒是想。不行喽,在他眼里我是臭皮囊,他看好的是你。”鲜儿说:“我看他对你也挺好的。”红头巾说:“这也是实话,可他是把我当爷们儿看待。你看不出来?他看我和你的眼神儿都不一样。”鲜儿说:“怎么个不一样法?”红头巾说:“看我吧,直通通的;看你呢,似看似不看,两只眼,瞄一下躲开了,又瞄一下,又躲开了,里边的故事多了。”
正说着,大财神挑开门帘进来了说:“呀,姐儿俩在说悄悄话,我来得不是时候吧?”红头巾咯咯笑着说:“得了,别装模作样了,要进来就进来。”大财神笑着说:“这不,快入冬了,送你们几样东西。”说着打开手里拎着的包裹。包裹里是两条貂皮围脖儿,几样首饰。
红头巾惊呼道:“我的天啊,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能受得起?”大财神说:“也没有什么,估摸你们女人喜欢这些,也花不了几个钱。”鲜儿说:“大哥,您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这几样东西可能养活不少人呢。”大财神说:“在关东山做什么生意最发财?”鲜儿说:“您是做山货生意的?”大财神说:“叫你猜了个大概其。”鲜儿说:“这么说您经常在深山老林子里转悠?”大财神说:“对呀,关东山没有俺没去过的地方。”
鲜儿艳羡地说:“多好啊,当年我和红姐也在山场子干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多眼气人!”大财神说:“那可不,老林子里什么没有!就说吃吧,荤的有各种大牲口,烤鹿肉、狍蹄筋,就是熊掌也不稀罕;素的呢?猴头蘑、黄花菜,松茸也有的是。想吃飞禽?有啊,飞龙鸟吃没吃过?那味道太鲜美了!”
鲜儿说:“我对吃的还不太感兴趣,就是喜欢那里一年四季的好景致,春里满山的野花开不败,把大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夏里满眼的葱绿躲不掉,养眼;秋里呢,那颜色更好看了,绿的,黄的,红的,还有那各色各样的野果子,撑死人;冬里就更好看了,一座座大山白盔白甲,看看哪个都像大将军,坐着雪爬犁逛了这山逛那山,美死了!”
红头巾说:“鲜儿,看你美的,要是真的喜欢就跟大财神走呗。”大财神说:“鲜儿,跟俺去吧,俺领你去开开眼,你也给俺唱唱戏,俺那儿还有个自娱自乐的戏班子呢,要是玩够了再回来。”红头巾撺掇说:“去吧,多好的机会!”鲜儿犹豫着:“那就跟你去看看?”大财神说:“那就定下来,俺去准备准备。”
大财神赶着马车拉着鲜儿去北边看他的大生意。一路上照顾有加,眼见着鲜儿大冷天要打瞌睡,大财神说:“鲜儿,可不敢打瞌睡,俺给你讲故事?”鲜儿说:“你快讲,不讲我还真的要睡着了呢。”大财神说:“俺给你讲讲土匪为什么叫胡子好不好?”鲜儿说:“你讲。”
大财神说:“从前一家子有兄弟十八个,家里穷。娘说:你们兄弟都出去谋生吧,一年后回来见我,看你们都学会了什么道理和本事。哥儿几个一走就是一年,所到之处穷人多富人少,富人吃喝玩乐,穷人挨饿受冻。他们回来对娘说:娘,天下不公平!娘说:怎么讲?兄弟们说: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娘说:你们想怎么办?兄弟们说:世上什么行业都有了,就缺一个杀富济贫的行业,我们想去干。娘说:可你们一杀人,人家不就认出你们是我的儿子了吗?儿子们说:我们都戴上面具再插上些毛,别人就认不出来了。于是他们一个个化装好了就去杀富济贫,所以后来老百姓就把土匪叫胡子。”
鲜儿说:“你要是土匪天下就没有好人了。”大财神说:“我要是呢?”鲜儿说:“我就杀了你!”说完后打量着周围的景色说:“大财神,你说要领我看你的大生意,大生意在哪?怎么越走越远呢?”大财神笑着说:“别急,就到了,就到了。”说完后打了一个响亮悠长的呼哨。
闯关东 第二部(82)
马车停下,鲜儿不知所措,正要说话,突然间,路两边的山林中跑出近百名带枪的土匪。众人边跑边喊着说:“大掌柜的回来喽!”鲜儿大惊失色。旁边的大财神笑眯眯地说:“这就是我的大生意!”土匪们围住马车不住地鸣枪。鲜儿一下子瘫倒在马车上:“你,你真的是土匪呀!”大财神哈哈大笑道:“我就等着你杀了我呢。”
满屋的松木明子把大厅照得雪亮。大厅里摆着两溜长案,众土匪坐在长案后,边吃喝着,边神态不一、聚精会神地正在听鲜儿唱着二人转。大厅正中横摆着一个大案台,大财神坐在高椅上,格外认真地听着。他的两个得力干将老四和姜炮头也神态不一地听着。
鲜儿唱的戏文却是自己闯关东的坎坷经历:
小奴家我未曾开言泪水纷纷,
诉一诉心里的苦君子听苗根。
鲜儿我本是那山东良家的女,
娇生惯养也是爹娘的甜心心。
自幼儿许配了朱家的大公子,
两小无猜本是一对儿好缘分。
那一年大旱之灾它就天上来,
夫家人闯关东要抛下小奴身。
奴家追随我那没过门的夫啊,
千里迢迢就奔关东山高水深。
实指望到关外成就鸳鸯对儿,
没想到我的夫差点命丧瘟神。
小奴家为救夫插草卖了身哪,
受尽了千般苦逃出了地狱门。
遇上了王家班一路就往北走,
王老永收女徒忘不了他的恩。
大恶霸陈五爷他天生黑肚肠,
施淫威死相逼夺了奴家的贞。
可怜我无家女投奔了老独臂,
山场子顶风冒雪泪水打衣襟。
巧遇了小叔子他名字叫传武,
叔嫂俩苦相恋俺就心连了心。
怕的是叔嫂名分难被夫家容,
有情人没缘分俺二人两离分。
老天爷不忍心让俺又聚了首,
松花江恶浪滚又夺了奴家心。
哭一声老天爷你不该瞎了眼,
朱开山儿两个都和俺没缘分……
鲜儿唱得泪流满面,大财神也听得泪不能禁。听到“朱开山”三个字,大财神立起身来惊呼道:“鲜儿,你说你没进门的公爹是谁?朱开山?”鲜儿点头说:“嗯。”大财神说:“我的天啊,是朱老英雄,我差点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弟兄们,当年朱开山进京杀毛子,谁人不知,我镇三江就是闻了他的大号,受了他的鼓舞进的京。那是真汉子,跟他比,我镇三江就是一个土鳖。从今天起鲜儿就是俺亲妹子,俺要是动她一指头天诛地灭,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俺就把他零刀剐了!”鲜儿这才知道大财神的诨号叫“镇三江”,她跪地就拜,喊了声道:“亲哥哥呀,妹子可又有家了!”
鲜儿在二龙山安了家,跟着大掌柜的镇三江骑马、打枪,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她独坐空床时,传武的笑声就在耳边回荡着。“传武,传武……”鲜儿总是喃喃地喊一夜,早上醒来泪湿了枕巾。鲜儿不知道的是,她的传武也在日思夜想着她。传武中枪入水之后,凭着扎实的水性硬是活了下来,辗转去了下水镇遇上征兵,就参加了东北军。军阀战事频繁,九死一生的传武早将生死看淡,独独抛不下的就是鲜儿。民国的平稳日子没过多久,军阀混战开了枪,东北大地匪患横行,且兵匪不分,不少散兵游勇祸害乡里,鱼肉百姓。元宝镇上不复往日的热闹,屯子里,大丰收的喜悦却抵不过霸逆的世道。
3
家破人衰的夏元璋已被安置在朱开山家里。朱开山请来的医生坐在炕沿上为夏元璋把着脉。朱开山坐在炕沿上,关注地看着。玉书偎在文他娘的肩头,无声地哭泣着。医生把完脉,对朱开山微微地摇了摇头。朱开山明白了医生的意思,转头对传文说:“老大,你和那文去安置先生住下。明天一早送回哈尔滨。”传文夫妇陪医生离去。
闯关东 第二部(83)
玉书哭泣着问道:“大叔,我爹真的不行了?”朱开山沉重地叹了口气,转对传杰严厉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夏先生的事情?”传杰胆怯地说:“掌柜的怕丢人,不让说。”忽然间,昏迷着的夏元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众人急忙围上,玉书趴在父亲面前,哭泣着说:“爸,你醒醒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夏元璋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玉书,嘴唇轻微地蠕动着。文他娘凑近朱开山悄声地说:“我去把先生请来?”朱开山也悄声地说:“算了,这是回光返照。”转对夏元璋亲切地呼唤着说:“夏先生,夏先生,你是不是想说点什么?”夏元璋声音微弱地说:“谢谢你收留我……我,想和两个孩子说几句话……”
朱开山点点头,转对传杰说:“我和你娘就在门口,有事叫我。”然后拥着文他娘离去。玉书泪流满面道:“爸,有什么话你说呀。”夏元璋好像精神有所好转,愧疚地说:“玉书,爹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啊,更对不起祖宗。这么大个家业败在我手里了,我没脸去见你爷爷啊。就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悔不该没听传杰的……”传杰说:“掌柜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怕,咱们从头再来!”
夏元璋说:“传杰,就别给我宽心丸吃了,我不行了。唉,你和玉书的事老没办是我个心事,看来我是办不了啦,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传杰,你要是还不嫌弃我穷,现在就和玉书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爸,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传杰忙拉着玉书在夏元璋面前跪下,齐喊了一声道:“爸!”连磕三个响头。
夏元璋笑了说:“好了,我就放心了。玉书,你跟着传杰一辈子没错,要互敬互爱,就像我和你娘。”他从被窝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诡秘地笑着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就买领席子把我卷巴卷巴埋了,我这里还有点小体己,帮贴你们成亲够了。”玉书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道:“爸,到了什么时候您还想着闺女啊,我不让你走啊!”传杰也哭着说:“爸,您放心,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地疼爱玉书。”
弥留之际的夏元璋含混地说:“天,黑了,海上……煎饼救了我的命……大门关上吧……灯也该点上了,仓房的门锁上没有?传杰……遇着生客呢,你得端量,哪来的?像干什么的?有钱没钱,十分买卖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了……
新坟前,传杰和玉书给夏元璋烧着纸钱。传杰大声地喊道:“爸,掌柜的,你走好啊,钱给你备得足足的,到了那边买卖接着做啊,咱都记着这句话,不管到什么时候,亏本的买卖不做啊!”
玉书哭得昏天黑地。朱开山劝慰道:“孩子,别哭了,你爹这一辈子没白活,也风光过。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挑个好日子我把你和传杰的婚事办了。”传文说:“爹,最近从烟囱山跑过来一群散兵,到处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得防着点。”朱开山说:“是得防着点。这些兵痞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该来的事躲不过。葬了夏元璋才半月,散兵的马队举着长枪火把进了放牛沟,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朱开山趴在院墙上,架着老土炮严阵以待。传杰跑进院来对朱开山喊道:“爹,大哥带着娘他们已经躲好了,快走吧!”朱开山说:“马备好了没有?”传杰说:“备好了,就在后门那儿。”朱开山说:“先别急着走,我放一炮吓唬吓唬他们,实在不行咱再跑!”传杰说:“哎哟,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人根本抗不住他们!”朱开山说:“抗不住?今儿就让你看看你爹的能耐!”
突然一阵乱枪射来,朱开山赶紧低头躲在院墙后,愤愤地骂着说:“兔崽子们,来真的了!”他探头向院墙外看去。远处,散兵的马队举着火把向大院冲来。朱开山举起老土炮瞄准着,一炮打出——一个散兵被击中,从马上滚下。朱开山哈哈大笑,不留心又一阵密集的子弹射来。朱开山吓得拎着老土炮慌忙从梯子上下来,故作镇定地对传杰说:“走!”后院门口,爷儿俩打马驰去。
闯关东 第二部(84)
已躲到山林中的文他娘、传文、那文、玉书紧张地看着家的方向。朱开山和传杰骑马驰来。文他娘使劲地拍了两下巴掌。朱开山、传杰闻声驰近,停下马,朱开山关切地问道:“老大,家里人都没事吧?”传文顾不上回答爹的问话,手指着家的方向说:“你们看!” 全家人回首望去,家园已经淹没在火海中。
传文号啕大哭道:“完了,全完了!家没了,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全完了!”文他娘说:“哭什么!没出息的,只要人还在,大不了从头再挣!”传杰指着远处说:“爹,你看,老海叔家也完了!”骑在马上的朱开山对号哭着的传文厉声呵道:“老大,你别号了,谁都不许出声!”他朝着家的方向仔细侧耳倾听,判断着说:“散兵走了,肯定是抢完东西烧了房子以后走了!你们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韩家已经陷入火海。秀儿娘搂着秀儿哭着,哆嗦成一团。朱开山骑着马冲过来,喊道:“你们怎么回来了?老海呢?”秀儿哭喊着说:“爹,你救救我爹吧,他回屋里抢东西,出不来了!”朱开山跳下马背,动作敏捷地躲闪着火头冲进火海。随后赶来的传杰也紧接着跳下马,冲进火海。秀儿娘搂着秀儿,眼泪汪汪地看着。爷儿俩好不容易把已让烟迷了的韩老海抬了出来,韩老海手里还死死抓着一个钱匣子。
偌大一个家已经成为废墟。朱家人木木地站在院里。传文神情呆滞了,嘴里念叨着说:“完了,全完了!”那文、玉书擦着泪水,默默无语。朱开山说:“[奇`书`网`整.理提.供]都把眼泪给我收回去!”文他娘说:“对,收回去!过了年咱就动手修房子,开了春就种地,咱不能躺下。”朱开山说:“不,房子不修了,地也卖了它,这儿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咱们继续往北闯,去齐齐哈尔!”传杰说:“还是爹有眼力,去齐齐哈尔!”文他娘说:“他爹,俺依你的。”
传文说:“俺可不同意!咱庄稼人进城能干什么?在大马路上种庄稼?齐齐哈尔俺没去过?又大又乱,乱嚷嚷的吵得头疼。”那文说:“你别傻了,齐齐哈尔是水陆码头,可好了,繁华死了!”传文说:“我还不知道繁华?可咱去干什么?”朱开山说:“传文啊,你是没去过北京,没见过大阵势,你记住,越是人扎堆的地方越是能养活人,你要是有真本事,发财不是难事。”
韩老海带秀儿娘与秀儿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个照相师傅。传杰和玉书都过来打招呼说:“老海叔,婶儿,你们来了?”韩老海对朱开山:“亲家,听说你要往北边闯,去齐齐哈尔?这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还忌恨我呀?”朱开山哈哈一笑说:“亲家,说些什么!都过去了,不再提它了。我这个人就是愿意闯。”
韩老海笑着说:“你朱开山够硬气!”朱开山说:“这位照相师傅可面熟,你请他来干什么?”韩老海说:“你们不是要走吗?照个全家福留个念想吧!你们刚到元宝镇,第一张全家福就是他照的。”朱开山说:“你想得真周全哪。那好,咱就照一张。”韩老海说:“照相之前我求你个事,行吗?”朱开山说:“你说。”韩老海说:“把秀儿带上吧。”朱开山说:“你舍得呀?”韩老海握着他的手,摇着,眼泪下来了。
朱开山招呼全家人来照相,众人围拢过来,背后还是青烟袅袅的废墟。传文说:“不照吧,人不全,少传武
呢。”朱开山一挥手说:“照!我没有他这个儿子!”秀儿、玉书和朱家人在院里站好了。一阵烟漫过镜头。照相师傅大声喊着:“笑一笑,笑一笑。”全家人努力地笑着,那文还摆了一个优雅的姿势。咔嚓一声,全家福照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