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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岳小说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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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岳小说四篇-朱岳
小弥太的枪术
深尾小弥太的剑术是神奇的,它算新当流、一刀流还是新阴流?实在难以说清,似乎是小弥太自创的流派,他也常说自己是无师自通。二十一岁那年,小弥太就轻松战胜了鹿岛新当流的高手古藤道雄,之后的战绩也颇为可观。但是,更为神奇的是小弥太的“步法”,他所独有的步法屡次帮他化险为夷,在他不敌对手,即将被砍杀的一刻,他总能凭借奇妙的步法逃过一劫。于是,尽管也有不少高手足以将之击败,但总不算完胜,就这些高手而言,也是无法心满意足的。“步法”保住了小弥太的性命,却也给他带来一个恼人的绰号,“逃者小弥太”。也许正因有“逃者”的名声,小弥太没能得到过大名的重用,提起来,也只被当成一个有些古怪的武痴。
到了三十岁,小弥太忽然决定丢弃太刀,转而习练枪术。他选择了风传流枪术,开始刻苦钻研。这样夜以继日,他感到在枪术上已然有了些功力,一杆素枪,使得有模有样,大概快能超越自己的剑术了,但他又总感到缺少了什么,心里并不踏实。
有一天,他在后院练枪时,发觉妻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就收住手,问了句:“你看怎么样?”妻子出身武士之家,虽不会舞枪弄棒,但对武艺很有悟性,常能说出有见地的话来。“不行啊!”她摇着头。“怎么不行?!”小弥太被泼冷水,马上急了。“你用太刀很脱俗,用枪却拘泥一招一式,看不出比别人高明在哪里……”妻子讲得诚恳,小弥太也觉有理,但仍不服气。“什么叫‘脱俗’,武艺是以命相搏的技法,不能有分毫含糊,怎能以脱俗不脱俗来评论?”他就这样把妻子的嘴堵上了。
尽管驳斥了妻子,她的话却烙在了小弥太心里,从那天起,他就尽量摆脱招式的束缚,每当感到拘谨时,就停下来想一想。可说来也怪,越是怕拘谨,就越放不开,他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有几分僵硬了。“或许还是功力不够?掌握的招法太少?不够大胆?”他反复思索着,愈加刻苦地练起来。
一次晚饭时,妻子似有心事。他就放下碗,望着她。妻子小心翼翼地问:“你再与人对决,要用枪吗?”“是啊,练了这么久,当然要用枪。”小弥太说。“那你可能会死啊……”妻子的话音转为凄恻了。这话令小弥太大为恼火。“妇道人家,胡说些什么?!”他拍案而起,朝着妻子咆哮,差点把饭桌掀翻。“我是怕……”“怕什么?我的枪术就那么差劲吗?”妻子沉默了。小弥太提高嗓门说:“总之我是决心用枪了!”过了良久,妻子忽然咬紧牙沉着脸说:“深尾小弥太,自从嫁给你那天,我就已经大彻大悟了!”妻子的话有些不着边际,真叫小弥太哭笑不得。
不知是为显示决心,还是坚定信心,小弥太在次日正午,当着妻子的面,在后院挖了一个深坑,将自己使用多年的太刀埋了下去。埋刀的时候,他故作镇静,显出十足的武士派头,但还是忍不住偷眼看妻子的反应。妻子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的举动,像是在想别的事情,大概她也死心了吧。
自此之后,小弥太常常彻夜不眠,琢磨枪术,发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爬起来,在院子里练上一阵儿。始终阻碍他的几个难题被逐一破解,他深感有了突破。他很想找人切磋切磋,检验一下修习枪术的成果。但是,自从小弥太不再用太刀之后,从前同他一起探索武道的人都渐渐与他疏远了。“这些家伙只想和我探讨剑术,真是短视。”小弥太对这些伙伴颇感失望,也就不想去找他们。正在这时,有人送来战书,原来是甲斐一名武士想押上性命,与小弥太一较高下。二十一岁就轻取鹿岛新当流高手的人,对于一心寻找强敌的武者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挑战的武士名叫九鬼震舌,“他的剑术和古藤道雄一样,是鹿岛新当流,在甲斐那样强手云集的地方也要算是一流的。而且他还有个令人恐惧的怪癖——他像地狱里的饿鬼一样,无论吃什么、吃多少都不会感到饱,只有在杀死对手之后,肚子里才会产生充实感。斩杀的对手越是高强,他就越会觉得尝到了美味。他按照美味的程度把对手分成等级,每隔一段时间,就找强者对决,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但是,假若杀的是差劲的家伙,他是会大倒胃口的。”这就是小弥太搜集到的关于挑战者的情报。“什么地狱里的饿鬼,什么杀人如品尝美味,都是些无稽之谈。”小弥太在心里叨咕着。
年轻时以剑术战胜鹿岛新当流,如今再以枪术战胜同一流派,或许能说明自己的成绩吧。小弥太抱着如此想法,接受了挑战,但他出于慎重,将对决的日期延后了。他尚无十足的把握,还须要争取些时日。然而,这么一拖延,反而令他动摇了,接受挑战以后,他每每用枪都感到不顺手,磕磕绊绊。拿起枪时,手还是热的,等到放下枪,手便冰凉不听使唤。过去对决之前可从没如此紧张过。“还没有看透么……”他暗暗想。
决战迫近,小弥太终于坐不住了,他跑去岩手寺拜访溺鱼和尚。溺鱼和尚四十几岁,也是个武痴,虽然出了家,但对剑术十分着迷。他曾经是小弥太的景仰者,后来与小弥太成为知交,常常通宵达旦研讨各派武艺。不过,与其他几个伙伴一样,在小弥太声言放弃剑术后,溺鱼便与其疏远了。
“决战之前想请你看看我的枪术。”小弥太佯装沉静,看着溺鱼。眼前这位白白胖胖的矮个和尚多少显出几分冷淡。“就在那边的白沙地上练吧。”溺鱼指指寺院中一块空场。小弥太有些不悦,握着素枪的手又不自在了。他赤着膊,在沙地上练了一趟枪,其间,为掩饰心虚,还大吼了几声。收枪后,手还是冰冷的。
“别这样!”溺鱼冷不丁大喝一声,把小弥太吓了一跳。“这样你只会妄送性命。你用太刀,我只有钦佩可言,虽不是天下第一,但也称得上独步一方,那剑术真是绝妙……”溺鱼眯缝起眼睛,像在回忆,而后又睁大眼睛,严厉地说:“可你的枪术呢,真是破绽百出!如果我是你的对手,方才已能把你杀掉七八次了!”
“总说剑术,对我来说,执着于剑术才是死路一条,为延续我武道的生命,我必须变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弥太心已凉了大半截,此时他只能安慰自己:“溺鱼这家伙老想让我走回老路,这才危言耸听,说什么破绽百出吧。”
“你有剑术的天赋,这是学不来的,别人苦练几十年,你一步就达到了,这是上天的恩赐,你竟然轻易放弃,实在令人不解。”溺鱼叹息着。
“我的剑术已经走进死胡同,自从二十一岁战胜古藤道雄以来,我就没有进步过,之后我打败的那些人,实际上没有一个比古藤更高强的。何况,如果用太刀,每当遇到比我强的对手,我就会不自觉地使出逃跑的步法,这才被人叫做‘逃者小弥太’。我苦苦挣扎了许多年,才决心改习枪术,怎么能说是‘轻易放弃’呢?”
“那步法才是最为神妙的,与剑术相得益彰。什么逃跑不逃跑?保住性命才是兵法之第一要义!你总被虚名负累,将那步法看成你的弱点,其实那才是你身上最可贵的东西,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这步法是虚妄的,靠它保住的性命也就虚妄,我必须克服它,哪怕死,也比虚妄好,起码死是真实的。”
“好吧,你有你的想法,我身为一个没有真刀真枪厮杀过的和尚又能多说什么呢?不过照你目前的枪术修为,恐怕遭遇强敌就必死无疑了。你用的那些招式,尽管表面流畅,却不见出奇之处,很容易被人看破。毫无胜算,毫无胜算!”
“毫无胜算也没关系。人生不就是因必败而常胜吗?”小弥太出于赌气,故意摆出大将风范,说起了玄虚莫测的话,但是他的心里其实很是委屈,甚至都要哭出来了。
回到家,小弥太心情沉重,想找妻子说说,又觉有损武者的尊严,就咬牙硬挺着。这时,忽有大名的家臣前来拜访,说是大名对于小弥太同甲斐武士决斗一事很关心,嘱咐他定要奋力厮杀,挫挫甲斐的锐气。这还是头一次被大名关注,小弥太有些诚惶诚恐,跪坐在铺席上,一个劲儿地点头。
如此一来,决斗再不能拖延,他修书一封,与九鬼震舌订下了时间、地点。
“这是个机会啊,”小弥太对妻子说,“没准能被任命为枪术教头呢!”“是么……”妻子冷冷地应了声,随即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一定要用枪吗?”许久之后,她还是问了一句。“一定要用枪!”小弥太说。
对决当日,小弥太起得很早,他一夜未能入眠,头昏脑胀,睁开眼,只觉得迷迷瞪瞪。不知什么时候,妻子已做好了早饭,摆在小桌上。她的动作可真够轻的。小弥太边吃早饭,边向窗外张望,妻子正在回廊下面蹲着……是在喂自家的小狗吗?妻子瘦小的身影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好像是在偷偷哭泣。“只知道哭!”小弥太自言自语道。他埋下头,几口把饭吃光,而后整理装束,提起素枪,没吭一声便出了自家的小院。
门外,两个大名派来的武士正在等他,“可不能丢脸啊,深尾小弥太!”其中一个武士说,这家伙多半是想暗示小弥太,可不要又使出他独有的“步法”来。“混蛋!怎么会丢脸呢?”小弥太很不客气地骂了一句。对方笑笑,没再说什么。两名武士一左一右,将小弥太夹在中间,朝决斗地点走去。小弥太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发现妻子正站在院门外注视着他呢。他装出轻松的样子,回身朝妻子摆摆手,示意她安心回家去。
决斗地点设在一片开阔的野地上,这里刚烧过一把火,地上还残留些焦枯的野草。九鬼震舌和甲斐的另外两名武士已然在那里等候了。左近还有一些前来观战的尚武之士。小弥太张望了一下,溺鱼和尚没有来。
只见九鬼震舌身形高大、面目凶恶,的确像是地狱中的饿鬼,他的气势一下便将小弥太压住了。旁人撤开,双方互报过姓名,便摆开了对决的架势。
九鬼十分沉着,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人物。他并不急于出招,而是斜着眼睛上下打量小弥太。小弥太双手紧握素枪,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他的目光一落在九鬼长长的太刀上,就无法再移开了,这把刀极其锋利,甚至给人一种行将崩裂的错觉。他像被九鬼的力量吸附住了,只觉得浑身软弱无力。
为摆脱被动,小弥太大喝一声,一枪刺了过去。九鬼轻松地侧身躲过。无论是速度还是招法,小弥太这一枪都过于平常。他随即又刺出一枪,九鬼再次闪过。小弥太有些慌,他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又变得冰凉了。“起码死是真实的。”这句话忽然涌上小弥太心头,他赌气一样又刺出一枪。九鬼这次没有躲,他用大刀架开枪尖,而后顺势劈过来。小弥太勉强后退,暂时克服了刀锋对于身体的吸力,但是只这一下,就已令他精疲力竭了。
九鬼紧接着又挥出第二刀,小弥太继续急退。九鬼身法迅猛,不等小弥太立稳,第三刀已然劈下,小弥太的左臂被砍中了,他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可是他那神妙的步法也施展不出来,眼前虽是一片空旷,自己的枪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小弥太左臂受伤过重,左手握不住枪身,只得单手持枪。情急之下,他忽然以枪为刀挥舞起来。但为时已晚,九鬼怪吼一声,猛挥刀,将他的素枪打落在地,随后又一刀砍在他右腿上。小弥太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什么不伦不类的枪术?!”九鬼冲上来狠狠踩住小弥太的脖子,高举起太刀。
“这种程度的对手,用太刀应该可以取胜。”小弥太行将受死,头脑反而清醒了,他不去看上方九鬼愤怒的丑脸,而是望向湛蓝深远的天空。“人生因必败而常胜……”他阖上了双眼。
“你的枪术太差劲,下次请用太刀与我对决!”九鬼震舌像诅咒一样喊了一句,一脚将闭目等死的小弥太踢得老远,转过身,悻悻地走了。
敬香哀势守
敬香哀势守十五岁时,其师井上夕云对他说:“你出剑这么快,连我都无法看清,如果能一心杀敌,新阴流的那些家伙全不是你的对手。你必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人!”

但敬香哀势守无法一心杀敌。事实上,他只单独修习剑术,从未向人挥剑。

“为什么不去斩杀对手?!”井上夕云无数次厉声责问。

“似乎被神魔缚住了手脚。”哀势守每每如是作答。

井上夕云当然不接受这样含糊其辞的说法。“大概是还没看透生死吧,但是我为你挑选的对手非常弱小,只需照你平时练习那样挥一剑,就能把他劈成两段!”可哀势守仍旧一动不动。井上大怒,一刀猛劈过去,刀锋削断哀势守的发髻,但他随即触到弟子的目光,冰冷清澈,其中没有夹杂丝毫的惊慌。那不是恐惧死亡的眼神。

对于哀势守不能对敌挥剑一事,井上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对这个弟子仍抱有厚望,一直保护他,不使其受到其他剑士的伤害。

“虽然外表刚勇,但他内心有怯懦的一面,就像一种隐疾,临阵对敌时便会发作。”

“也许是他太慈悲了?”

“武士间相互斩杀,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亿万次,积淀下来形成的怨力,把他束缚住了。”

“他是追求完美的武痴,心中只有剑,即便是杀一个不入流的对手,也要使出绝对完美的剑招。这就令他的剑变得过于滞重了。”

“刀剑虽比文字切实,但终归是迷惑人心的东西,他或许看透了这一点吧。”

以上不过是旁人的臆测,并无任何实据。

井上夕云临终前将哀势守唤至他在山颠的隐修处所。当时一场山雨刚过,云沼漫进屋宇,地板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井上对病榻旁的哀势守说:“我一生最大的遗事,就是没能见你斩杀一个对手。我死以后,你的师兄弟大概要取你性命,赶快离开吧!”从师父的房中出来,哀势守在潮湿的风中站了一会儿,将太刀和胁差缓慢解下,抛入幽暗的深谷,从此离开了剑士的世界。

不能靠剑扬名、建功立业,只能另谋生路。

经过几十年的漂泊辗转,敬香哀势守在一座偏僻的小村庄落了脚,为村边一家无名的小酒屋酿酒,以维持生计。此时他已是个两鬓斑斑的老者了。

哀势守酿酒的材料与众不同,不是粮食,而是飞鸟。

他最常以云雀酿酒。这是他花费多年心血钻研出的一项绝技。酒是无色的,虽说是酒,味道却像茶,人喝了云雀酒,会产生在空中飞翔的幻觉,那种轻飘飘的、摆脱了羁绊的体验叫人沉溺。哀势守的生意不错。

虽然哀势守衣着破旧、满面沧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其举手投足间还残留有武士的做派,所以一些人半开玩笑地称呼他为哀势守大人。

哀势守依山搭建了一座小屋,平日深居简出。村里人只是听说哀势守用云雀酿酒,却从没见过他捕捉云雀,他的那些奇异的酒多少有点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人们隐约感到哀势守是个深不可测的怪人,因此不敢轻易接近他。

“哀势守大人也来喝一杯吧!”偶尔会有醉酒的人招呼哀势守。

“对不住啊,我不喝酒。从前喝过用海水酿的酒,苦坏了,以后就不敢再沾酒了。”他总以这样的解释回绝。

身处乱世,即便隐逸的生活也难免会有小的波澜。

一个风雨如晦的傍晚,一位年轻武士出现在敬香哀势守门前。

“找人吗?”武士的样貌触动了哀势守的内心,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的,我是想借宿。”年轻人说。

“为什么住我这里?村子里有家小客店的……”

“您这里最合适,在外面就感到一股宁静的气氛。实不相瞒,我明早要到后面的山中与人对决,需要好好休息。钱不成问题。”年轻人说话间已经迈进房中。

哀势守无奈,把武士让到了里间。

“那么您就在这里歇息吧,我去准备酒菜。”

晚饭时,哀势守拿出了自酿的云雀酒。

“喝一点吧,可以睡个好觉。”

“真的吗,这是什么酒?”

“用鸟酿的酒。”

年轻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怎么像是飞到天上了?”他摇摇头。几杯酒下肚,他便沉沉睡去了。

哀势守拿起武士的佩刀,抽出来看了看,二尺八寸长,寒光闪闪。他想象着用这把大刀与人拼杀的场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雨还在下,年轻人忽然惊醒了。

“您做噩梦了?”

“哦,我只是梦见自己错过了决斗,我跑到山中的竹林里,已是正午时分,天光穿透了竹叶,周围明晃晃的,一片寂静。我找不见对手,一时心急就惊醒了。”

讲述完自己的梦境,武士霍地站起身,认真整理好装束,检查了太刀和胁差,而后跑入了雨中。
哀势守有些羡慕年轻人明净的梦。他自己常在梦中与人以命相搏,对手光怪陆离,有武士、鬼怪,也有身形庞大、多手多眼、面目狰狞的神魔。不是斩人就是被斩,一个对手倒下,又会冒出另外一个,身体被从头到脚砍成两半,也能在刹那间复原,这样的梦境似乎连绵不绝,漫无尽头。
山中的浓荫被雨水浸透之后,升腾出绿色的雾霭,飘出山坳,笼罩了整座村庄。山谷的葱翠仿佛凝结成为一滴露水,流入了闭目冥想的哀势守的心底。

梅雨又持续下了许多天,那位年轻武士再没回到哀势守的小屋。

入秋之后,敬香哀势守喜欢独自在小屋前闲坐出神。有一天,他正觉得村中的气氛比平日都要静谧,忽见一条黑狗由远而近小步跑了过来。狗的腹部箍着一个铁圈。被紧紧箍住的皮肉已经坏死,伤口处还流淌着黄色的脓水。这一定是有人恶作剧,在这狗还小的时候给它套上了铁圈,使它终生无法挣脱。狗的身体也因此变得有些畸形。

狗望着哀势守,双眼通红,但目光极为胆怯,吹口气也能把它吓跑。

“如果用手去帮它打开铁圈,搞不好会被它反咬一口。把它打晕再拿去铁圈,恐怕它就很难醒转了,还不如让它痛快的死掉……”哀势守思忖着,再一抬眼,狗已走到远处,一阵旋风吹过,便消失不见了。

哀势守回过神来,对自己方才的犹豫有几分吃惊,“看来我真的老了。”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村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看见他就大声喊:“中川清秀的大军杀来了,很快要有战事,快躲起来吧!”这人边跑边喊,很快把消息传遍了全村。村中顿时一片大乱。

哀势守觉得困乏无力,便返回屋中躺下。阖上双眼,感受到屋中光影忽明忽灭,不久便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又一次冲向敌阵,轻松地挥舞着手中的太刀,就像以空手控制着一股气流,所向披靡,没有丝毫的障碍。

醒来之后,哀势守来到屋外,天色已晚,村中悄无声息,村民们大概都藏到山里去了。

“没准会死在某个无名之辈手下呢,不过那也是同样的解脱。”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将近入夜时分,一股劲风裹挟着喧嚣掠过他的耳鼓,人喊马嘶、刀剑碰撞的声音搅成了一片。不远处,地势平缓的地方,黑暗之中团团火光摇曳不止,那是武士们手持火把激战正酣。可以看出,战场正朝着哀势守所在的村落移动延伸。

“我虽然从未斩杀一人,但他们那样活着,正是我的成就吧。”哀势守这样想着,转身寻小路缓步朝山中走去。

秋夜萧索,山峦显得格外宁静,仿佛已经睡去,不过可以想象村民们正缩在隐蔽的角落里发抖。月亮又大又圆,抬眼还能看清空中的云彩。一片灰色的云从哀势守的头顶飘过,仿佛一层浮动的薄冰。
朱岳小说四篇对阵
“武田胜赖战败,织田与德川联军已击退关东劲敌,掌握了主动。”消息传来,星野龙溪只是点了点头,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他还知道,德川家康接下来的目标就是他所驻守的早川城。

无论怎么看也有六成的胜算——早川城城防坚固,城中有充足的水源,且将士上下同心,加之反对德川氏的势力正伺机而动,可以联合的大名不少。

在军事会议上,家臣们斗志高昂,都表示要与德川军殊死一搏。一向深沉谨慎的龙溪也表现出了乐观的情绪。但是,当天的会议并没制定出具体的行动计划。

深夜,龙溪独自在庭院中继续思索对战德川军的方略。他盘膝坐在一片白色沙海的中央,低着头,微闭双眼,神情紧张专注,就像对弈中的棋手在进行艰苦的长考。长时间的冥想之后,龙溪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对自己的兵法是自信的,将近二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战胜对手的方法。龙溪缓缓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腿脚,心情放松下来,注意力转向周遭的景色。此时正值夏季,夜空如洗,庭院中的草木、山石点染上了星月的清辉,小池塘也映出一抹银白……龙溪正看得入神,心中猛然一阵慌乱。他连忙坐下,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而他的内心也在这一刻起了变化。

直到次日午后,龙溪才再次召开会议,家臣们都在等候吩咐,已然迫不及待了。于是,龙溪很从容地下达了指令:“将早川城的城墙拆毁,用拆下的石料将护城的三道壕沟填平。”家臣们听到这样的话,无不惊异:“主公,为什么要自毁城防呢?”“照我说的去办吧,我现在无法向你等解释。”龙溪说。

星野龙溪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已身经百战,是天下闻名的武将,在早川城有着无上的权威。家臣们深知星野龙溪兵法的厉害,不敢继续质疑,他们确信龙溪已经想出了对付德川家康的绝招,因此就按龙溪的吩咐去执行了。

早川城中的百姓,先是听到德川军即将来袭的传闻,接着又看见星野龙溪的军队捣毁了城墙,填平了护城壕沟,都陷入了恐慌。“快逃吧,星野龙溪大人恐怕是要把我们的性命献给德川氏了!”人们这样鼓噪着,开始拖家带口逃离早川城,仓皇间,鸡飞狗跳,乱成一片。

“把天守阁连同民宅通通拆掉,你等的宅邸也不例外。”听过家臣们的汇报,龙溪又下达了令他们更加难以接受的命令。“如果不想执行命令,现在就可以离开早川城。”龙溪对踌躇不决的家臣们补充道。

“主公是想令德川军面对早川城的废墟丧失斗志,而我军则会孤注一掷,以必死之心杀向敌阵。城池毕竟是死的东西,留恋它就会有窒碍,患得患失,砸烂它反而可以觉悟吧。”家臣们经过苦思冥想,对于龙溪异常的决定给出了如此这般的解释。

动工拆毁天守阁的前一日,龙溪送走了自己的妻儿。家臣们也纷纷效仿,将家小转移到别处去了。“这次真要死战了。”众家臣眼望一片碎石瓦砾,都感到心中空空如也,的确再无一丝牵挂了。

龙溪只穿了宽松的黑色和服,环抱双臂坐在废墟边缘的一棵古杉树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似乎一直在侧耳倾听什么声响,又仿佛是在观察一件精巧然而无形的器物。武士们自行披挂整齐,聚集在他身边,但又时时注意着保持一定的距离。

武士们眺望着北面的山坡,他们清楚,德川军将出现在那个方向。风拂过山上的芒草、胡枝子,掀起一层层舒缓的草浪,凉意阵阵袭来,这已经是秋天的风了。他们看见一个行脚僧翻上了山坡,朝着早川城的废墟走了过来。“这和尚的脚步可真轻快啊……”“是来送死的吗?”武士们议论着。

龙溪也注意到了这个行脚僧,“把那边的出家人带过来。”他低声说了一句。几个武士立即行动起来。行脚僧被推搡着来到龙溪跟前,他六十来岁,身形瘦削,满面尘垢,灰白的胡须打着卷。面对这样的阵势,他有些惊慌失措,跪伏在地,颤声问道:“贫僧只是途经此地,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为我剃度吧。”龙溪说。周围站立的武士顿时一片哗然。

“这……恐怕不合规矩……”老僧支吾着。

“有什么不合规矩,别啰嗦了!”龙溪的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杀气。

僧人只得起身从包袱中取出一把剃刀。龙溪坐直身子,松开发髻,一头浓密的黑发披散下来。

正在这时,龙溪近前的几名武士被猛地推开,吉行长野冲了过来,他是龙溪麾下最为骁勇的战将。在距龙溪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吉行长野扑通跪倒,大声说道:“我等生于乱世,一心追随龙溪公左右,希求以一死换得荣誉,而今龙溪公意欲落发,还请给我等一个解释。”说完便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我还是无法向你等解释。”龙溪平静地说着,示意老僧继续。老僧顺从地舞弄起剃刀来,龙溪的头发一缕缕飘落在地上。武士们发现,这行脚老僧只有八根手指,而他舞弄剃刀的动作却是异常灵巧,他的双目炯炯放光,简直像是妖魔附体一般。俄顷,龙溪只觉得头上一片清凉,用手一摸,已经是光溜溜的了。

见此情景,吉行长野默不做声地退到远处,取了一杯清水,而后将身披的羽织脱下、叠好铺于地上,再卸下铠甲放在一边,屈膝端坐在羽织上,解开紧衣带,抽出胁差,以清水冲洗刀身,再用一块白绢将刀擦拭干净,接着便切腹自尽了。

吉田切腹后,又有近百名武士切腹,但是更多人选择了远遁他乡。

龙溪接受剃度之时,他几年前收留的一个浪人,荒木正泽一直在冷眼旁观,等到剃度结束,荒木正泽忽然冲着龙溪大叫起来:“听说家康公十分忌惮你呢,曾经发誓要取你的首级!”说完便发出一阵狂笑。龙溪并没理睬,摸着自己的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就在这里等死吧!”荒木正泽说着,便大摇大摆地朝北面的山坡走去。“要去投靠德川吗?”几个武士急奔上去,二话不说,便将他砍倒在了芒草丛中。

既然已为龙溪剃度完毕,行脚僧便收拾好了包袱,向龙溪合十告退,龙溪朝他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行脚僧没有走出多远,就被路上的几个武士围住了。“你害得我们成了浪人啊,秃驴!”“你怎么只有八根手指,是不是戴罪的妖人?”老僧一言不发,仿佛变成了木头人。一名武士从他身后快步逼近,一刀把他刺穿了。

这一夜,秋雨倾泻而下,早川城的废墟浸泡在雨水里,化为一大片泥沼。清晨时分,雨仍然稀稀拉拉下个不停,泥泞之上浮着一层白雾。星野龙溪从梦中醒来,发现眼前横躺着一棵枯树,它的树皮已被剥蚀干净,通体白森森的,状若一条僵死的怪龙。在树干上,立着两只色彩极为鲜艳的鸟,它们侧着头,似乎并未注意龙溪。“这树怎么到这儿来的?”龙溪很是纳闷,他想问问旁人,可环顾左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再转回头来,那两只艳丽的鸟也不见了。

正当龙溪精神恍惚之时,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跑下十几个人,仔细一看,他们都是他的亲信。“德川家康的大军围过来了!”他们喊叫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慌张的呢?”星野龙溪说完,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山顶出现了德川军的旗帜,四下里一起吹响了法螺贝,震耳欲聋。一眼,黑压压的铁骑已经占满了山坡。面对德川家康的大军,星野龙溪只是空着手,站在那里。决心留下的那十几个家臣把他围在中间,但是这当然算不上什么防线。

家康没有命令冲锋,他的军队停驻在山坡上俯视着龙溪一伙人。过了片刻,十几名骑马的武士呼啸着冲下山来,他们的手中并无刀枪,而是一同拉着一根长长的绳索。他们将龙溪等人圈在中央,慢慢收紧绳索。龙溪手下一名武士怒喊着挥刀砍向绳索,但他刚迈出一步,便被远处射来的一支冷箭贯穿了咽喉。其他几个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向龙溪靠拢,最终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德川家康骑在一匹壮硕的白马上,在家臣们的簇拥下,来到被俘的星野龙溪面前。德川家康久经沙场,曾经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对手,看到剃了光头的龙溪,他也并不感到多么惊讶,他只是盯着龙溪,目光犀利,咄咄逼人。龙溪仰起脸来,面对家康,但他的目光却越过家康的肩头,投向了远方。一场寒雨过后,山坡上的芒草凋敝了,远山仍笼罩在秋雾之中,四野间弥漫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德川家康将龙溪的忠诚部下尽数斩首,却没有处死龙溪,而是将他囚禁了起来。一年以后,在家康授意之下,有人在早川城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寺院。

又过了三十年,星野龙溪获释,他以老朽之身开始了行脚僧的修行生活。此时天下大势已然在德川一族的掌控之中了。
在海边
英树右肩头扛着一只长方的竹条箱,跟在渡部山玄身后,在山道上赶路。山玄虽是五十开外的老者,脚步却很轻盈。初夏时节,山中绿意盎然,晴空下,植被晶莹剔透,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英树是山玄不久前收入门下的弟子,师徒俩彼此还不熟悉,英树只听祖父神原康政讲过,渡部山玄就剑术而论,是天下无敌的人物。神原康政是德川家康麾下名将,假如不是这样,英树恐怕也无缘拜山玄为师。但对英树而言,拜谁为师是无所谓的,他对剑术啊,兵法啊,毫无兴趣,只是生在将门,不得不应付一下。

渡部山玄的剑术究竟如何高超,英树还没见识过,此次远行的目的何在,山玄也未向他讲明,英树只当是修业旅行,不去多想。一路上,山玄对英树很照顾,并没摆出为师者的威严,只吩咐他背好那只大竹箱。此时,系于箱上的麻绳勒得他肩膀有些疼了。

“休息会儿吧。”山玄驻足,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英树将肩头重担放下,舒一口气,活动着肩膀。

“今年十五?”山玄冷不丁问。

“十六。”英树挺直了上身。

“啊,十六吗?那和我这双手同岁啊。”

“手?”英树不解。

“我的头虽然五十五岁了,但手还是十六岁。”山玄说着,伸出手臂给英树看。那双手的确洋溢着朝气,就像年轻人的手一样。不过,英树注意到,山玄的右手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虎口向手背延展,泛着微光,格外醒目。

“这是自己砍的。”山玄解释道,“为了让出剑的角度有一点儿变化……没办法的办法,太愚蠢啦。”稍顷,他又嘱咐英树:“这可是秘密,不要对人讲。”说完便起身往前走。“真是怪人。”英树暗想,匆忙背起箱子跟了上去。

从山上下来,穿过低矮的松林,便走上一片沙滩,继续向前,视野越来越开阔,原来是到海边了。“要渡海吗?”英树问。山玄没吱声。

当大海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山玄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我有个师兄,叫雨宫久作,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剑术神妙莫测,十九岁就天下闻名了。”

英树漠然地摇摇头。山玄也不介意,接着说:“他生性残暴,狂放不羁,师兄弟们都怕他,连师父也惧他三分。可是,或许因为我和他都是孤儿吧,我总想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有一段时间,他对我也不错,似乎真把我当兄弟了。有一回,我们在一起饮酒,我想同他探讨剑术,他却突然放声狂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蠢材,无法领会高超的剑术。我当时就想拔刀劈过去,可终于忍住了。假如当时拔刀,就死定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前进,直至最高境界……可惜没过几年,我这位师兄就销声匿迹了。”

“他还在世?”英树问。“还活着,就在前面。”山玄伸手指前方海滩上一个孤零零的木屋。“三十年没见啦,真有些紧张呢。”山玄笑笑,忽而瞪着英树说:“即使我被杀死,你也能冷静旁观吧,请把我的尸体丢到海里去。”英树一惊,一时间手足无措。“没关系,来吧。”山玄说着,迈步朝木屋走去。

屋门虚掩,山玄喊了声:“有人吗?”不等答话,便推门而入。英树略一踌躇,便也低头钻了进去。这木屋狭小,没窗户,木料的缝隙却起了窗户的作用,阳光一道道透射进来,在黑暗中纵横交汇。光影斑驳之间,一位老者席地而坐,呆望着来客。此人须发洁白,看上去比山玄还要苍老几十岁。

“雨宫久作,多年不见啦!”山玄招呼着。

“哪位?”老人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是阿玄啊。你不记得我了?”山玄凑近久作。

“阿玄……阿玄,是你啊?”老人睁大了眼睛。

“是我,师兄。”山玄就地坐下,从容随意。

“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还在这世上,无论走到哪儿都难免留下踪迹,想找总能找到。”

英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卸下肩上的竹箱,在旁边静静地站着。

“找我做什么?”久作的嗓音十分沙哑。

“有些东西想给你看。”山玄说着,拽过竹箱,解开绳索,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把太刀,轻轻放在久作面前,停顿片刻,说了声:“这是日下三藏的。”接着又取出一把,说:“这是梦野行人的。”而后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每取出一把就说出一个人名,总共十把。转眼间,久作跟前已堆起了一座刀山。“这倒像商贩在兜售货物。”英树思忖,但他确实感到这些太刀都带着一股劲道,就像是有脉搏有心跳的活物。

久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山玄把刀摆完,顺手拿起一把,拔刀出鞘。他并不看刀身,而是把鞘口放在眼下,朝里面看。英树感到好奇,也向那鞘口张望。那里只有一小块空隙,微微晃动着,不是膨胀便是收缩,仿佛一刻不会止息。

“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山玄向前探了探身,像是要把久作看得更清楚些。

久作沉吟半晌,说了句:“遇到过一个对手。”

“噢,怎样的对手?”

久作不再说话,像是在回想,这样过去很长时间。想着想着,他两眼发直,仿佛坠入了梦魇,连呼吸都困难了。山玄忙上前拍拍久作的后背,久作一阵猛咳,浑身哆嗦,很久才恢复平静。

“谁赢了?”山玄继续追问。久作呆滞地看看他,没有回答。在英树想来,山玄的问题是多余的,既然久作还活着,当初的胜负自然毫无悬念。

这以后,双方都静默地坐着,像在等待什么。终于,久作缓缓站起来,绕过两位访客,走出了木屋。

“去海滩转转吗?”山玄也起身跟了出去。

转眼之间,屋中只剩下英树一人了,他并不着急,有条不紊地将十把太刀放回竹箱,重新背在身上,环顾一番,这才来到屋外。这时,久作和山玄正一前一后在沙滩上走着,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沙滩空旷荒凉,海风很大,他们就在风中无声地走着。海面上不见船只,蔚蓝一片,偶尔有海鸟滑翔而过。

“还不开始?”英树注视着走在最前面的久作,他想象着久作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的样子,或许会与方才在木屋中截然不同吧。久作不曾带刀,不过这里有的是刀,随便挑一把就行。然而久作并没回头,他背着手,蹒跚地走着,白发被风吹起,凌乱飘舞。山玄默默走在后面,他两袖兜风,和服鼓胀起来,样子有些滑稽。这样不知要走多久。“这就是孤儿的脾性吗?”英树不禁想。

山玄渐渐放慢了脚步,被英树赶上。“不追了吗?”英树看看久作远去的背影。山玄似乎心不在焉,他转身走向海岸边高耸的石崖。“到上面去。”山玄嘱咐一声,便在倾斜的崖壁上攀援起来,速度非常快。英树只得紧一紧肩头的麻绳,手脚并用向上爬。“这是做什么?打算从山崖的一侧俯冲下去,借助冲力一刀击毙对手?多奇怪的战术……”英树胡乱揣测着。

等英树登上崖顶才发现,这石崖是伸入大海的,下面不再有沙滩,也已看不见久作了。山玄正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不知在观望什么。这岩石是长条状的,它的尖端犹如山崖的指尖,探出去悬在海的上空。崖壁之下,海浪一次次拍击礁石,发出轰鸣,破碎之后,白沫四溅。

“把箱子给我。”山玄说。

“哦?”英树应了一声,将竹箱拿到手上,递送过去,肩头顿感一阵清凉。山玄接过竹箱,不假思索便抛了下去。竹箱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没激起一点儿水花便湮没无踪了,仿佛在半空中就已消解殆尽,在英树的眼里,竹箱刚一脱离山玄的手指,便倏忽不见了。

英树注视着山玄,山玄稍稍向下倾斜身子,不知是在追寻竹箱的去向,还是准备纵身而下。英树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山玄转过脸来,他的神采不见了,歪着嘴,那样子倒像个刚受过欺负的小孩。这令英树感到好笑。

山玄朝石崖下折返。英树却懒散地举目眺望高空,此时将近正午,阳光炽烈,只见碧空通透,乱云随风飘逝,不留痕迹,海天之间一派澄明。有一瞬间,英树甚至感到海与天发生了颠倒,海上的波涛趋于静止,凝固为一个个尖峰,悬垂在头顶。人仿佛就要飞升天际了。等他回过神来,却望见山玄正斜倚在陡峭的石壁上朝他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