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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月刊文章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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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月刊文章精选集-中国作家月刊
鲁  敏:颠倒的时光

如果,你可以像麻雀一样,从苏北这一带的上空飞过,你会惊奇地发现,这里的田野,现在不是绿油油的,不是黄灿灿的,也不是黑黝黝的,而是,嘿嘿,是白乎乎的啦……无边无际的大棚,白茫茫的,这家的结束了,那家的又起了,远远地瞧下去,像延绵跑动着的小野兽,像波浪起伏、银光闪闪的江河流水……但到了我们东坝这里,大地的色调似乎出现了一些犹豫与停滞,黄的、绿的、黑的、灰的,仍然占据着相当的地位,只在一些边边角角处,白色,方有些羞羞答答地,点缀着,不成气候,不得风流,叫人看着简直有些遗憾。
从这年的秋天开始,木丹,便像麻雀一样地,总在东坝的上空飞着……他看来看去,左思右想,被邻村里那些白茫茫的东西迷惑着,内心犹如沸水翻滚不止……

有人说木丹这是开窍了。男子开窍,有二——先呢,是开女人的窍,渴想床笫之事。再者呢,是开钱的窍,晓得琢磨赚钱之道。
木丹幼年失怙、母又早亡,从十三岁起,就是一个人在东坝过活,承着众人的照应,种着父母留下的四亩地。除了每年清明到坟上磕几个头,他的全部时间都花在了他的四亩地上。或许正因一个人生活得太久,对温良日子的想头比一般的人要大一点,木丹的第一个窍,开得早些,二十出头便娶了邻村的凤子,天天儿地早早关门上床睡觉,有时想了,白天也拴上门拉下帘子耍弄去了……
但对于赚钱之道,他是明显的有些钝了。就像一个娃娃,若是先会走路了,开口必定就迟。总之,别的人,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前前后后都抬脚走了,到县城去,到省城去,到京城去,总之,不能够再待在东坝,出去,随便做什么……到了年底,再回来时,都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样子,发达了。
木丹呢,这时便混在他们里面,抽着人家丢过来的烟,半仰着头听他们讲外面的见识,眼神望着半空,若无其事地……既不羡也不妒,晚上回来,还是早早儿地关了门按着凤子,忙乎过一大场,倒头便打起呼了。
知道木丹性情的人,晓得他是贪恋东坝这里的水土,不了解的,只当他是懒,是拙,便替他急,要给他寻出路,这样年纪轻轻的,不能光守着几亩田就完事啊。木丹这孩子,就算是成家立业了,东坝的老人们仍是不大放心,他们总还记着木丹父母活着时的样子呢,木丹的事,他们会一直放在心上。
——木丹,你眉眼有些文气的,做个俗和尚好吧?碰上白事了,披上袍子敲个小经儿,有烟有酒有红包,多好。
——木丹,我看你倒是要学样手艺才好,剃头,做豆腐,打井,多好的营生,农忙了丢下,农闲了拾起,替凤子挣点胭脂钱管够。(胭脂?凤子那种好肤色,哪里要用胭脂。说话的人也知道,但劝年青人进取么,这样说出来才更漂亮似的)
木丹笑眯眯的,不应也不回,谢了老人家,仍是照常过日子。唉,拿他没办法,白费心思。

可这年的秋天,像是被夏雷劈过似的,就通窍了,木丹真的突然开始想钱啦。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想,连凤子都顾不上压了,总是扑棱一下子,就变成只杂毛小麻雀,飞到东坝的上空,东看西看,左思右想……
这几天,他甚至已经想得很具体了,都想到了气味。
木丹,不知为何,对气味总特别注意似的。那些从城里回来过年的家伙,一旦说起打工的情形,他们总会避重就轻地提到麦当劳、地铁、水幕电影、购物中心等等,总之都是些特别光鲜有趣的事情,可木丹在一边,稍稍地动动鼻子,总会闻到一些别的……凝固后把衣服浆成硬条条的水泥味,下水道里臭得起了泡泡的泔水味,仓库里铁条与原料桶的塑胶味儿。总之,木丹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做的事情,都会像小刀一样,在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刻下细微的印记,并以气味的形式储存在他们的肌肉与皮肤之间,然后,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散发出来……即使过了很久,他们换了衣裳,他们回到家乡,木丹总还是可以嗅出来,他们在城里,是工地上的水泥匠,是饭馆里使粗活打下手的,是化工仓库的搬运工……
木丹常常地也会闻闻自己、嗅嗅凤子,到目前为止,他都很满意。他和她,身上都是最纯粹最正宗的东坝味儿,嘿嘿,东坝的味儿,多好呀。受了潮气的柴火,在灶里点着了,那种令人着懊的呛味儿。满地乱滚的雏鸡,处处大便,不小心踩上了,类似青菜帮子的涩味,跟着脚底板四处移动。用粗盐码过的瓜条,萎黄了挂在绳子上,被苍蝇蛾子蚊子好奇地叮过,味道反倒浓郁了似的,清新而瘦弱,想到用它配着稀饭,舌下会突然渗出口水。
不过,大棚,想到那白茫茫的大棚,木丹倒有一些忧戚了,他到邻村玩儿的时候,留意过,甚至还进去待过一小会儿……那大棚,被三层的薄膜撑起来,只要天上有点太阳花儿,里面的温度就会高到二十几度,做活的人一进去就得把衣服脱得半光,男女不避。因为高度有限,得跪着,或躬着腰,要么干脆爬来爬去……尿素、杀虫剂、发酵的泥土,挣扎着的种子,汗,缺少流通的空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在高温里搅拌着,往鼻子耳朵眼睛里钻来钻去,每个人的脸都被熏得皱成一团……好像仅仅是这一点,这气味的障碍,让木丹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像麻雀一样,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了。

退了休的伊老师是我们这里顶热心顶有水平的人,听说木丹开了第二窍,要种大棚西瓜,真比他故去的父母都要高兴。
他过来替木丹算账,像在课堂给学生讲课,以无形的空气作黑板,一行又一行写得挺挺括括。
喏……我都替你打听好了。你家的四亩地,太少,要再租上个六亩,凑个整数,手笔大一点。租金么,每亩大约是八百块……到了高峰期,还要雇三两个小工,他们每月的工资,听说外面都是一千块的行情……这些还算是小钱,贵是贵在种子、薄膜、竹架子、电线和照明灯、肥料、杀虫剂,听说,每亩都要三千块左右的成本……伊老师一边说,一边注意地瞧着木丹的神情,怕把他给吓住的样子,不过,后者,眼睛一眨不眨的,只专心望着空中的黑板,像那些上课走神的学生。
伊老师索性不管了,狠下心继续往下讲:最主要的,人是要吃苦的,从大棚第一天张起来,就不能睡囫囵觉,特别是冬春之交,下雪刮风了,得守着棚子,哪里裂开一道口子,哪里掀掉一个角,寒气进去了,就全部完蛋,所有的瓜苗会在一夜之内全都冻得死光光……当然了,苦尽甘来,如果你侍弄得好,大棚会报答你的,清明一过,就让你天天儿地摘瓜、卖瓜,一直卖到中秋节……总之,我替你算过,从最高价钱的头瓜到最贱的脚瓜,每亩都会让你卖出五六千块的样子……这样,木丹,你自己看,多少可以赚一些钱的……他的手在无形的黑板上有力顿了两笔,像划了个硕大的等于号,用力得把粉笔都写断了。
木丹把头侧过去,眼珠略有点斜,好像他是坐在第一组的学生,而黑板上的字,被伊老师写到第四组那边,他看不清了……
哎,木丹,看什么呢?伊老师狐疑起来,也回过头看看他身后的虚空。
没什么……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我忽略掉西瓜的味道了,那大棚里,到最后,一定满是西瓜的香甜气,从清明一直到中秋……要能在那种香气里待上几个月,也是不错的吧……
这么的,木丹就此决定下来了。
伊老师高兴坏了,以为是他的一番算术起了作用,而且立竿见影呀!话音刚落,不,话音还未落呢,木丹就从善如流了!还有比这更能让人自豪的事吗?在他从木丹家返程的路上,关于木丹要租十亩地种大棚西瓜的消息,像浓郁的香料一样,飘到了东坝的每一个角落,连刚刚生下来的小羊都知道了……初生的羔羊,身上粘一层油亮的液体,两只腿打着晃,喜悦地挣扎着,发出动人心弦的第一声叫唤,温柔得像秋天的最后一丝晚风。

刚进腊月,像人们曾经在邻村看过的那样,木丹的大棚竖起来了,跟突然发胖的女人似的,像模像样,到处粗粗白白,猫着腰走进去,畦田也是齐齐整整的,像是众神仙替他一行行仔细捋出来似的。大家吃惊地张开嘴巴,紧接着又小嘴不停了,问出各样好奇的问题,好像木丹与凤子两个,不仅长了三头六臂,还长了八片嘴唇,十二块舌头。
哦,你们这畦里用的是河里的淤泥呀,怪不得这样黑,这样难闻呢……最好,这样很肥的,木丹你个家伙,看不出脑子还真好使……
咦,地上这些硬硬的是什么,是地热层……通了电会发热?哎我的妈呀,真是高科技,不得了!
那么,地上还铺什么塑胶膜,太浪费了……哦,防虫,对的,虫从土起……
……
是啊,说起来,这还是东坝第一次有这样大规模的大棚呢,这大棚不只是木丹的,是东坝所有人家的。他们作势推推架子,又捅捅薄膜,有人解了衣服,夸张地嚷热,早有半大的孩子从家里翻出块缺角的温度计,举在手上等着红色的水银像该死的蜗牛一样慢慢地往上爬……
有人再回头看看木丹,才发现他是瘦了,而凤子,也少了些水灵气——要在往年,腊月头上,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呢,正是睡女人的时候呢。老人们在心里欢喜地笑笑,觉得瘦下去的木丹,好像突然出息了。

而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了,那样的大,声音又响,像小兽在屋前屋后呜呜地哭,人人都冻得挂起了清鼻涕,拢着两只袖口贴着墙根慢慢地走——木丹的大棚里却宛若盛暑,他和凤子都热得衣衫不整了,汗水在鼻尖处汇聚起来,固执地支棱着,悬挂很久之后,才慢吞吞地滴下去,滴到淡绿柔弱的瓜蔓上,碎得无影无踪了。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木丹会突然地失声笑出声来,吸一口气,欲言又止的样子。凤子不抬头,只顾着顺藤,把主藤和副藤分开,让前者好好准备开花打朵儿,让后者知趣地趴到地下慢慢萎掉。
木丹躬着腰磨磨蹭蹭地往凤子的方向挪过去。凤子的棉毛衫,不知为何,在腋下破了一个大洞,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内衣——白白的小汗褂子,最鼓处有一点深色的晕,好像也已湿透了。
他又自顾淡笑了一声,终于还是自说自话了:凤子,你要实在热,再脱一件也没事儿。看我。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扒掉衬衫,赤裸出半身,再接着往下脱。反正这大棚隔着三道薄膜呢,外面谁也瞧不见咱们。
凤子也仰头看了看,四周都是白白的一片,依稀能瞧见外面有颗发黄的小太阳似的,风一阵紧过一阵,棚内棚外,这种时节上的落差令人不安……木丹这一说,她是更加地觉得燥热了,浑身蹿着火儿,有什么东西给她拳打脚踢一番才好,可是能有什么呢,永远是这些没完没了的瓜蔓儿瓜藤儿,像乱麻这般,又像丝线那般,爱也不是烦也不是。
木丹继续往这边挪,凤子看看他略带羞涩的样子,倒是明白了。木丹这家伙一向这样,虽是两年的夫妻了,要做起那事了,他总会突然间局促起来,像苍蝇一样在四周打着转儿,不敢落脚……他这里一转,凤子终于也明白了,刚才为什么憋得难受,原来跟这“苍蝇”一样,想的是一码事儿呢。
可是,在大棚里,不太好吧……而木丹这时已经在碰她的手了,轻得像苍蝇在搓脚……
得了,就这里吧……的确,是太热了,凤子脱下毛衫,小背心褂子果真是湿透了,她低下头看自己,木丹
也在盯着……
他们慢慢地、有节制地躺到地上,木丹替凤子垫上了他的外衣。身子有些放歪了,凤子的脸向一边侧去,快要躲到瓜叶里了,绿的瓜叶遮住她两只亮亮的眼了,却又衬出她汗白的身子了……木丹这下没有耐心了,也没有害羞了,他开始突然袭击,他的脚抵着一小块畦田,伸缩之间,后者很快成了一堆散土儿了……可木丹还在抵着,向下抵了,地上慢慢地倒弄个小坑来……

这个晚上,木丹与凤子,真是睡得特别好。
为了预防风雪,他们在大棚的一侧搭了个供人过夜的小棚,里面有张小床,但因为气味,是啊,因为味道不好,木丹不大愿意睡在这里,而凤子,一个人也是不行的。因此,他们平常总是回家去睡,因此便睡得特别地不安稳,像狗一样,把耳朵贴着地面——他们是恨不能贴着屋檐,这样,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套上衣服就能直奔大棚了……好在,这大棚是争气的,大半个腊月下来,一次事都没出过。
不过这一天,他们倒决定就留在小棚睡了,从大棚里软绵绵地出来,浑身还冒着热气……他们甚至都不用穿上褂子了,就那样前胸贴后背的,搂着睡下去,多美。
漫漫的夜,就在他们的搂抱之中来了。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睡凤子了,木丹的困倦像影子一样地爬上来,他耷着耳朵,当真就睡着了——反正是睡在大棚边上,不必像平日那样悬着心思了。
而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在这个夜里静悄悄地来了。
东坝这里的冬天,总是这样,不下雪的时候,风就刮得像要死人一样,树啊房子啊草垛啊,都给它吹得纷乱不堪……可一旦下起雪来,怪了,风便一下子遁于无形了,只有雪,成了天地唯一的主宰,劈头盖脸地罩下来,一个时辰就叫世间换了颜色……每到下雪的晚上,人们都会睡得特别地深沉,深沉到那种地步,好像整个村子都进入静止与死亡了。
白雪便在无声中一层层地落到木丹的棚子上。开始,像精致的女人在往脸上敷粉,接着,像不精致的女人往脸上涂粉,再着,像精打细算的小漆匠了,再接着,像不要过日子的小漆匠了,拿着桶往下倒白漆了……木丹大棚的薄膜,开始吱吱地绷紧了,架子与架子间的绳子,缓慢地摩擦纠缠。有些性急的雪都开始化了,把薄膜下部用来压脚的沙包泡得软起来,以不可觉察的速度往下塌着。
而我们的木丹与凤子,还半裸着身子,凤子的前胸贴着木丹的后背,抱着,睡得像死去了一样呢。这种落雪之夜,睡眠总是像迷药一样,没人会醒得来的。

伊老师是被小便憋醒的。年纪毕竟是大了,总是要小便,在冬天,这简直太麻烦了,哆哆缩缩地起来了,端着家伙,站得浑身冰凉,却只挤下可怜的几滴。
这个晚上,一边挤着小便,一边地,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外面,怎的这样静呢?
直觉像闪电一样突至,是了,一定是落雪了。再说,他有些惭愧于刚才所谓的直觉了——昨晚,他听了天气预报,似乎也提到,未来几天,有雪雨的,看来,是提前了……
小便挤完了。他重新缩回去,但在身子埋入被窝的那一个小小瞬间,他停住了。
大棚,木丹的大棚!
伊老师像年轻人一样腾地起来了,裹上棉袄,推醒脚头的老伴,又拉开了门闩,跑了出去,一家家地敲门,嘴里只喊一句“木丹的大棚,大棚要塌雪了”!有的人朦胧而短促地应了,有的却没有声息。
脚下的雪已经很厚了,咯吱咯吱的,平常,伊老师顶爱听这个动静了,可这会儿不行,越听越急,浑身都要冒汗了……
等伊老师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木丹的大棚,那连绵的白波浪前已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了,个个儿地努力踮着脚,手里拿着各样救急的家伙,纷乱而有序地从棚顶上往下掠雪了。还有人从家里拿着东西陆续地来了,鼻子里闷闷地打个短促的招呼,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响成一片……险情眼见着也就下去了。这会儿,再听听,伊老师又觉出那咯吱声的好来了。
来帮忙的大多是像他这样年纪的半号老头了,看来,小便都不好吧……再说,年纪轻的那些,又哪里会睡在东坝呢,他们都睡在县城、睡在省城、睡在京城、睡在不知哪里的异乡,不知哪里的床铺上呢……伊老师突然地想到这些,略有些伤感,更加觉得木丹这孩子有些天可怜见似的。咦,木丹人呢?他张着眼睛四处看,眉毛睫毛上都挂了雪水,有些朦胧不清。
这时分,像开玩笑似的,雪倒慢慢地小了,大家靠拢了开始说话,还有人递烟,黑里一亮一亮的。终于有人摸到小棚子里一边骂一边揪出木丹,后者匆忙地裹着件脏兮兮的军绿大衣钻了出来,两只迷迷瞪瞪的眼里略有些惊惶和后怕,看大家天神般地站成一圈,要打自己似的,倒又吸吸鼻子,有些害羞地笑起来。有来帮忙的女人,钻到棚子里暖和身子,不知看到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在里面掐住凤子,女人们尖叫打闹起来,这在深夜里,听上去真有些不合体统,但因是刚刚经了一险,老人们也都宽容了,嘟囔着各自慢慢往家走了。

那个风雪之夜过后。不知为何,木丹竟有些心思似的。晚上,他常常会跑到寒天冻地里去,蹲在东坝唯一的那块小河塘前。
冬天的夜,空气清冽得叫人透不过气儿。有些未化的雪,藏在背阴的角落,像等着什么约会似的。
凤子找寻过来。为了味道?她问木丹。
她知道木丹的鼻子一向挑剔,自从吃了上次的教训,木丹现在每晚都睡在小棚里。虽有门帘隔着,大棚的味道仍是一阵一阵钻进小棚——肥料在地下沤着,旧瓜叶在上面烂着,热气又分分秒秒地蒸着,唉,不要说他,连她都是有些够了。
木丹动动鼻子,没回答。他有点说不清楚的惆怅。
他想起从前的那二十几个冬天,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都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好像等了一个漫长的年份,就是为了这场白而浩荡的雪似的。雪盖住柴火堆,盖住高低不平的沟道,盖住羊圈的栅栏,盖住黑乎乎的烟囱,看到那些,木丹总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会跑到雪地里,打着喷嚏,拼命地吸入雪的味道,天哪,雪没有任何味道!可是他总要无数次地捧起它们,贪婪地往鼻尖处涂抹……
而这次,雪怎么就差点成了祸害了?他觉得他对不住雪,人家是按时分到的,人家是约好到年底就来的,只因他侍弄起大棚瓜了,倒把相交多年的雪给撇到一边了,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跟雪对着干呢?
——这些想法,有些乱糟糟的,怪天真的,跟凤子怎么说得清楚呢。
10
到了腊月二十之后,要忙年,这就不是一般的忙了。男人们负责鱼肉鲜货、对联与喜庆,以及答应孩子的旺旺礼包、动画书或衣衫之类,有大有小,都是家中早就计划好的添置,总之,他们总要到县城里去采买花费。女人们则要蒸馒头,做糯米糕,做团子,炸肉丸子,熬花生糖,她们在灶头里忙得团团乱转,整个东坝,成了一口巨大的锅似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味道,在田埂和河道间飘来飘去,连狗都慌乱得顾不上叫唤了,一路小跑,仰着头等着孩子赏赐骨头。
木丹与凤子的大棚,却也到了第一个要紧处:给藤打杈,留着有了花苞的藤,反之,则一刀剪掉。
木丹与凤子,原来也算是喜欢整洁的两个年轻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倒有些邋遢相了,日日弯腰躬背,头发胡乱散着,吃食上也是随便对付,常常是炖了一大锅厚粥来,就着腌辣条分几顿吃掉。
好在瓜苗是有情意的,长得很旺,藤叶密密匝匝,映得连大棚的四壁都泛起了青色,人走在里面,总有种恍惚之感,不知今夕何夕了。
邻村有懂得的大棚老手过来看了,却说叶子太多,要打杈,要剪枝,总之,他一句话说下来,木丹与凤子又忙得半死,葱绿的藤条,是留还是剪,总让他们取舍不定,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叶子,一片片都是心肝宝贝,剪下每一刀都心疼得很……偶尔直起腰来对视,两人的眼神竟都有些茫然了,这与世隔绝的苦累,这不知尽头的活计,这未卜凶吉的收成……
剪下来的绿枝蔓,还鲜美着呢,摸在手上,有点毛痒痒的刺。木丹把绿油油的废藤卷成一团,送到羊圈。在冬季,羊是最可怜的,吃不到一口青,能喂它们的都是秋天收割下来的麦秸秆之类,僵硬焦黄,只在秆子的深处残存着变了味的水汁。要能吃到这大棚里刚剪下来的嫩枝叶,它们真要高兴得撒蹄子吧。
木丹把绿得刺眼的瓜藤挂到羊圈的栅栏上,老羊、小羊呆住了似的,满腹犹疑地伸过头来嗅嗅,再嗅嗅,最终却还是掉开头去,去啃那地上的旧玉米苞皮了——这可真奇怪,可真叫人生气!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这羊脑袋里,还挂个口钟,还掐算着时节,知道在冬天,它们就应当啃枯草根?!
木丹百思不解地从羊圈往回走,嘴里怏怏不乐地含了一根瓜藤——羊不吃,他吃。经过小河塘,他又痴痴地站了下来。河塘上有一层薄冰,大约有孩子刚玩过冰漂,冰上扔的全是各种小石子及文蛤壳。河塘边一片肃杀,竹子、桑树条、向日葵桩,全都灰扑扑地站着,有种返朴归真的冷淡似的,全然不理会木丹的惆怅。
唉!唉,唉——
这大棚!
11
有一日,木丹到镇上去买氮肥,像是什么大发现似的,一回到棚子里,就对着凤子大嚷起来:哎呀,咱们竟差点忘了,快过年了!幸亏我去得巧,那店铺老板都要打烊回家了……你快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凤子凑近了一看,是两块香肥皂,一大瓶的海飞丝。哎呀,她哭笑不得,这就算是年货了?!
木丹笑嘻嘻的,情绪好像因为要过年而突然地高昂起来:匆匆忙忙,来不及想了。不过你瞧我们两个,像从洞里爬出来似的……等明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我们好好烧点水,在棚子里洗把干净澡,浑身香喷喷的,不比什么都强。海——飞——丝——你念念这三个字!
木丹陶醉地吸吸鼻子,像是突然走进一个飘香的隧道似的,连日来的疲倦、与外世的隔膜、对大棚瓜的复杂感怀,竟淡下去不少。
木丹的大棚里可以洗澡!
这消息就像是凤子头上的海飞丝香味一样,以最小的分子、最强大的力量传播到空气里去了,浑杂在那些烈火烹油的肉香里,人人都为之精神一振。是呀,洗澡,这是东坝人在过年前的最后一件大事,也是一件难事。
说了不怕外乡人见笑,在咱们东坝,没有公共浴室,各家各户里也没有取暖的新式玩意,到了冬天,不管多讲究的小媳妇,或是多派头的村干部,洗澡这件事,总是删繁就简二月花的,或者,干脆说吧,不仅从简,还从无了,一两个月都不洗,一直到要过年了,因要换新衣裳、换新气象,女人才会挑了有太阳的好天气,烧出几大锅水来,一大家子来轮流洗。而这种洗澡,咳,咳,怎么说呢,没说的,就是挨冻,冻得浑身鸡皮疙瘩,乃至伤风感冒……而身上的脏呢,倒没掉下多少,只不过心里面,觉着很安慰很整齐了,左邻右舍碰上了,会冲着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报告这个大事情:今天,我们一家子把澡给洗了。
可是!现在!木丹的大棚,二十几度呢,热烘烘的!没有一丝儿风!热水总也不会凉!可不美死人了嘛!
于是,在春节前的最后几天,木丹的大棚成了整个东坝最热闹最离奇的处所——
似乎整个东坝的老少都倾巢而动了,夹着毛巾,夹着白而新的毛衫,女人还拿着梳子和发带,孩子则抱着小板凳,老人们带着丝瓜条,这玩意儿,下脏最管用的……一开始,有些混乱,这个要进了,那里还没出来,女人半敞着怀,牵着的小孩子拖着鼻涕四处乱跑……
伊老师真是有本事,真是有魄力,他果断地站出来,替大家排次序了——到底是做数学老师的出身,他把全村的人数一统计,男女老少一分类,再除以过年前剩下的日子,不多不少,每天该着几位,男女如何搭配,安排得极为妥当,实在是妙极了。
不过,伊老师竖起一根指头,像强调一个附加题的重点与难点:我有个建议。接着,他放低声音,与打算洗澡的人们交头接耳,大家也都心领神会地点头。
于是,在约定的洗澡时间之前,他们当中有些人,会提前很多时间就到木丹的棚子里来,假装很好奇似的,看木丹与凤子做活,西瓜藤么,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很快就会上手,便自顾找一个长畦,也给藤分起杈来……木丹与凤子有些吃惊,慢慢地看出大家的用心,便拉扯起来,哪能让大家都吃这个苦呢——
也的确是吃苦呢,不过帮一两个小时的忙,人们都感到腰肢要断了似的,汗要把皮肤腌成咸肉似的,眼睛看藤都发花得要打瞌睡了。木丹与凤子越是拉,大家越是要做。他们是真没有想到,这大棚的活儿,这样吃紧,想他们两个,天天儿地一声不吭埋在里面做,十亩地呢,真是吃了大苦了。
木丹见拉不住,便拿出他最喜欢的香肥皂与海飞丝来,作为大家洗澡时他的招待……嘿嘿,这样,在春节来临之前,我们东坝的上空,所有湿漉漉的脑袋上,全都飘荡着木丹最喜欢的海——飞——丝——啦。
另有些婶子媳妇儿的,见插不上手,或者是怕做不好那瓜藤活计,就从家里找些吃食,点了红花绿纹的白米糕,冻好的肉团子,大捆的青蒜与白菜,连头带尾的红烧鱼,满盆满罐地往木丹的大棚里送,又怕里面温度太高,就搁在棚外的寒地里,红红绿绿的,看得木丹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他蹲在那些吃食前大口地吸气,无限满足,对凤子说:年货不用买了,我看什么都不缺了。
伊老师最会锦上添花,他两只手恭恭敬敬地平举着,替木丹“请”来了五六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门神,挨个儿地贴在大棚的各个入口处。风飒飒的,很难贴,花费了许多时辰才粘牢。他满意地哈着手,对木丹说:这门神会保佑你的,开了春,就开花结果卖大价钱。
果然。
年三十儿,木丹跟凤子在棚子里喝酒吃菜看电视晚会,喝到快要醉了,忽然听到凤子失声地叫起来:看,这里,开出一朵小花了。
那黄而小的花,开在大年夜,羞怯而骄傲的,一言不发,却又千言万语,木丹屏气静心地蹲在一边,听了小半夜。
12
北风呼啸,大地冰冻。万物萧瑟,百种安眠。可木丹大棚的春天来了,特别有模有样地来了。
嫩黄色的花骨朵像痴情的女人似的,这里冒出一朵,那里绽出两颗。又像最纯洁的星星似的,在深绿的藤蔓上,天真无邪地睁着圆圆的眼……西瓜花的这种黄,刚出来,撒娇得很,胆怯地躲躲藏藏,过几天,便慢慢老练起来,骄傲得很,完全瞧不起人间烟火似的……是啊,它们真可以瞧不起人间烟火,没有风吹过,没有雨打过,那般完美无瑕、娇弱可怜,竟是像假的一样了……
而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要这么配的——光有那些绿叶子时,大棚里好像有些平常,可叫这黄色的花儿一缀,空气都换了颜色似的……就好比是,大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男人,大家都看不见似的,若他旁边偎着个姣好的女子,便很引人注目了……
木丹喜笑颜开,嘴巴里一阵翻滚,却憋不出像样的词句。
颠倒了,真是完全颠倒了。他最终只好翻来覆去地这样感叹。
正月里,正是走家串户的好辰光,人们穿着新衣,袖着两只手,也会到木丹的棚子里转转。这里繁花似锦、生机热烈的样子也让他们张口结舌了,个个回声般地跟在木丹后面重复:颠倒了,这哪里是冬天呢,完全是阳春三月呀……完全地颠倒了……
人们一起乐观地笑起来,他们好像都长了一双能够拨云去雾、预见未来的慧眼似的,从花便看到果子,从果子便看到钱了。
不是!跟真正的春天不一样,没有蝴蝶飞飞,没有蜜蜂嗡嗡!一个正在念书的孩子叫起来,他在书上背过春天,背得都烦死了,所以也记得特别清晰了——哪一篇春天的文章不会提到蝴蝶与蜜蜂呢。
是啊,人们个个儿恍然大悟,这花,开是开得好,可现在,没有蜂也没有蛾子,倒如何结出果子来呢。他们转过脸去盯着两个年轻人,他们分明是又瘦了一圈了。
凤子掉过头去不搭理,木丹则略有些迟疑地说:人工授粉……我们到邻村学过,要……人工授粉……
木丹这话声犹在耳呢,转眼间,瓜花们就开得很盛了,像饥渴的嘴,里面毛茸茸的,果柄长而粗,从厚厚的子房里伸出来,这是雌花。而雄花,颜色就更加的鲜艳,花冠大而开放,黄色的蕊上,花粉肥嘟嘟着,拼命地想引起蜜蜂之类的注意——现在,只能是引起木丹与凤子的注意了,还有另外两个短工。因为忙不过来,他们请了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四个人,像蜜蜂嗡嗡,像蝴蝶飞飞,要赶在每天的上午,把新开的雄花一朵朵地摘下来,把花瓣外翻,露出雄蕊,然后找到那些张着小嘴的雌花,倒扣过来,在它的柱头上轻轻揉弄,像涂胭脂似的,让黄色的花粉完全地粘上去……一般一朵雄花可以涂两三朵雌花……
真好玩呢。一朵雄花,为什么得配两三朵雌花?木丹一边忙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却又故意地往凤子那里瞟。
凤子却虎着脸——她很不喜欢“人工授粉”。这四个字,讲出来,总像是粗话似的,而做起来,动作又那样的下流……而且,木丹竟会因此特别得意似的,到了晚上,也像发情了似的,倒扣到她身上,模仿着授粉的动作,揉弄着……
两个帮工到底还是孩子,因是头一次独立打零工赚钱,又是这样好玩的活计,竟十分兴奋了,他们按照木丹的要求,剪了许多小红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凡是授过的雌花,都要系上一条儿作为记号——等到第二天,就要凭了这红线一一查看,如果雌花花柄开始弯曲下垂了,说明是“授上了”,反之,如若它仍然饥渴着向上或向前直伸着,则说明,“没授上”,得替它重新授……
一整个上午,他们是蜜蜂,到了下午,则又成了机器人,一人背着台喷雾器,打“保果灵”。
“保果灵”是很关键的药分,关系到结瓜的质量与数量及稳定性、成活率,一步也少不得。这“保果灵”,闻起来有些腥气,又有些农药气,还有点令人倒胃的甜丝丝……但看上去还不错,四根喷雾器一起劳动起来,白而发亮的水汽在大棚里一层层地弥漫着,叶子与花就全部湿漉漉的,像大雾之后的清晨……如若碰上太阳强烈的天气,简直像是升起了无数道彩虹……彩虹下面,绿的叶,黄的花,红的线,简直真是人间至美之景了。
凤子捅捅木丹:味道!味道怎么样?
木丹木着张脸,喘着气忙着喷洒,想来满鼻子都是“保果灵”的味儿。他一时没有理会,或者是想如何回答。过了好久,打完他的那一畦,他终于说,语气倒也不是特别地伤心:我的鼻子,怕是要坏了,现在,什么都闻不出了了……都不知道,第一个瓜结出来,我还能不能闻到它的香甜气……
13
打了春、赤脚奔。人世间真正的春天终于傲慢地、慢吞吞地到来了,到这个时候,整个东坝也像个正在伸懒腰的人似的,快要睁开眼了。各家各户的事情也开始多了,翻地、晒种、下肥、买崽猪、捉鸡苗……一浪推着一浪,谁都躲不开,虽说春日漫长,他们却少有工夫再到木丹的大棚里瞧稀奇了。
倒是木丹,有时会从大棚里出来,窜到别人家的地里去,他也不怕冷,把鞋袜全脱了,两只脚踩到依然干硬着的泥土里,抡起大锹,用力砸起土块——休养了一个长冬的大地,外表坚实,内心温柔,木丹轻轻地一砸,它们就碎了,袒露出黑黝黝的心肠来,有些还湿漉漉的,像是含着去年的冬雪似的……木丹看得喜欢,又从人家手里抓起大把油菜籽,均匀地抛洒开去,一阵吹面略寒的春风刮过,几道飞起来的弧线之下,红而圆润的油菜籽像是极小的珍珠似的,在泥土上织出花布一样的纹路……别人看木丹这专注而痴情的样子,都发起笑来:木丹,这地,你都弄了十几年,还没弄够?这哪里比得上你的大棚,不见风不打雨的……
是啊,大棚。木丹有些恋恋不舍地,把冻得发白的脚从黑地里拨出来,又回到大棚里去了。在大棚前,他总要停下来站住,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猛子,从外面的初春扎到里面的盛夏。
而这个时候的大棚,的确是怠慢不得的,就像女人快要临盆,进入吃紧的时候了。
授过粉之后,藤蔓上开始坐瓜了。蚕豆大了,拳头大了,小孩头那么大了……一天一个样似的。
这期间,肥料是一周一次。木丹下了大本钱,用的是豆饼,豆饼揉碎了烂在地里,有种接近于发酵面团的味道,这让木丹很满意……他时常长久地蹲在藤蔓边,像要打盹似的迷糊过去……凤子忙得头发贴在额上,不满地过来推他,他会突然地一惊,却又露出恍惚而神秘的笑:好了,我的鼻子又好了……这豆饼,香得很……
凤子在忙着担水,这一个月,她觉得她都要把村子里那河塘的水给挑空了……瓜藤们像是无数个吸管似的,吱溜吱溜地拼命往上抽水,是啊,要结那么多那么大的瓜呢,哪能不管它喝个饱的。可是,像父母待孩子似的,又千万不能纵容着,若水浇得过头,它又会烂根,结出来的瓜会“沤”掉,总之,这里面有个“见干见湿”的度,微妙极了,如同男人对女子表白爱意,多一点不行,少一分也不行。
伊老师是没有四时农活的,他光拿退休工资就可以过得蛮体面了。现在,也只是他才有空,每天到木丹的大棚来转转。这时节,是三月三的天气吧,得“春捂”,加上外头还有些春寒,伊老师总爱围着条藏青色的旧围巾,文绉绉地在大棚里东转西转。看到木丹跟凤子露胳膊露腿儿地忙得热火朝天、汗滴泥土,两方都会失笑起来。
伊老师看木丹累得眼睛都大了,就给他说瞎话解闷儿。
木丹,老话说,人定胜天,我还只当是说说,四时轮回,日升月落,人哪里能胜过天?但现在看到你这大棚,却觉得此话有些道理了。何止是大棚西瓜,我看,所有吃的作物或果蔬,都是可以进大棚了,以后,还要分什么四季,若有本事,就用一张最大的塑胶薄膜,把所有的耕地都罩起来,哼,全天下永远四季如春,那还得了,粮食要吃不掉了,要支援给埃塞俄比亚难民了吧……哈哈……伊老师不知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还惦记着非洲兄弟呢。
木丹知道伊老师是在讲玩笑话,却听得脸色凝重起来,不以为然似的,有些欲言又止。
凤子在一旁替他说了,也算是告状:伊老师,他这人,怪得很,当初兴头头要种大棚的是他,这会儿,快要忙到头了,他倒又不高兴起来,总哼哼唧唧的,不知哪里不对……
伊老师点点头:这个,我懂的,叫近乡情怯,担心瓜的成色。你不要怪他。
木丹却在一边支支吾吾地反驳着:也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不对,天儿还这么冷呢,人家都在下种,我这里却在摘西瓜,几百斤上万斤地摘,这个动作,这个场面,我一想起来就怕了,不踏实……
嗯?伊老师瞪起眼睛。你这孩子,脑壳进水了,我都还嫌摘得太迟呢。我昨天看省城新闻,那里的瓜现在是三块五一斤,卖得俏得很呢……你得赶早了,去抢这批头筹才是!
不几天,伊老师替木丹领来个人,他这样介绍的:木丹啊,来,认识一下,乔……乔经纪人,专门收西瓜、卖西瓜的……
哦,是瓜贩子,可木丹给经纪人的名头弄得一愣,手都不知道握了。幸而那乔经纪人也是庄稼汉出身,是个实在人,挑了门帘就进大棚里看光景。
这几天,瓜开始从小孩头向大人头长了,有些都长到有猪头那样大了……肥而圆,东倒西歪,慌不择地,着实很有气候了。木丹一言不发,像是有些木讷似的,只跟着乔经纪人后木木地走。凤子着急地瞟瞟他,他这个时候不应该自夸几句吗?
乔经纪人一副老把式的模样,蹲下来,训练有素地拍拍这个,又敲敲那个,表情专业,严肃。连伊老师也给他唬住了,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嘴。
还不错。到底喂的豆饼,瓜好。但水不够,特别是最后一周,水就是重量,浇上去了,就打秤了。乔经纪人话不多,句句都讲到点子上似的。另外,你们要赶紧夹种点大蒜或葱头……春天来了,地下的虫子都活泛过来,这层薄膜,哪里挡得住……
那么这瓜……到底是女人,凤子按捺不住地接着问了。
一周后,我带买家放个车子来,你家的头道瓜,我全包了。
14
离清明还有五天,木丹摘下了他的第一个瓜。
他自己去请来伊老师,又让凤子去请了东坝的几个老人。大家一起坐在大棚里,准备吃第一个瓜。
清明时刻的天气,其实也是有些热了,他把大棚掀开一角,放进一点自然风来。摆上几张凳子,把瓜切成长而薄的片片,两手举了请他们几位品尝。
哎呀,好瓜,好瓜。似乎嘴唇刚一碰到瓜汁,像最轻微最漫不经心的一个亲吻似的,他们几个就立刻赞叹起来,那叫好声,跟在戏台下专门替人叫好的托儿一样,充满激情,也充满心机。
木丹就怕这个,怕他们喊得太快,可又能说什么呢,他们是真诚的。
伊老师看出他的意思,埋下头,又仔细地吃了几口:真的,木丹,甜、沙,水分足。嗯,唯一不足的呢,是皮有些厚了……不过没关系,你反正是按重量算钱的,只要口味好就行……
几位老人也重新诚意地吃着,没牙的嘴努力地嚅动着,一边有些抱歉地:唉,木丹,我们是年岁大了,舌苔又厚,对甜的东西,不大有数……但真的,活了六十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吃过瓜呢……
吃掉第一个瓜,木丹和凤子开始大规模地摘了,他们在大棚的一角清出个空地来,一层层地码,很快便堆得像个小山丘了。忙了一会儿,木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刚才那老人说过……活了六十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吃过瓜呢……也是,东坝有谁这么早吃过西瓜呀,这才清明不到,人们还裹着棉袄呢……
木丹心头一阵突袭的愉快,他找出担筐子,让凤子把瓜直接往筐子里装。
做什么?凤子是猜到他心思了,却不敢相信,当真他要送人?现在可是三四块一斤!他们俩像狗一样在这大棚里爬了三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收出这第一批……
给大家尝尝呗。看看凤子的脸色,他又加上一句,你不记得了,下雪那夜,要不是他们……
其实他这话只是说给凤子听的,就是没有那一夜,他还是会送的。大家伙一起尝尝吧。东坝的第一锅大棚西瓜。
东坝好像迎来一个西瓜的民间节日。
先是孩子们,高兴得都跳起脚来,几乎奔走相告,孩子跟老人不一样,对西瓜向来是爱吃不够的,一个冬天下来,嘴里正想着有什么好吃的呢……看孩子这样,女人们也高兴了,拿出毛巾替孩子擦嘴角的口水……看孩子和女人高兴了,男人们也都笑起来。他们还笑这里面的神奇与荒诞——这种时候,吃西瓜,嘿嘿,进嘴了都会冰牙齿吧,老祖宗们哪里会想得到,他们的子孙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口福、有违常情的口福……
伊老师听到动静,或者说,闻到空气里疯狂起来的西瓜味儿,几乎是跑出了门,哎呀,这个实心眼的木丹……他想对邻居们说什么,看了看,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木丹每到一处,都要跟人“打架”——他要丢下两三个瓜,可男人们不肯,只要一个,并且,是跟另一户合一个。他们拉来扯去,红着脖子直嚷:心意收下了,收下了,主要是给小孩子尝尝……这样大的瓜,半个都嫌多……你当我们这样没出息的……你们那样辛苦的,出了大本钱,哪能给我们这样白吃……
等木丹走了,小孩子早扑上去,女人打开孩子的手,递给男人一片瓜,后者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半口,就又让给女人,女人在鼻子跟前闻闻,啧啧地看几眼,就完全地塞到孩子手里……每家半个瓜一个瓜,竟会吃上很久……
就算是这样吧,木丹也足足挑了八九筐才送齐了全村,有些人家人口多的,他又悄悄地折回去,在门外再补上一两个。木丹想起来,他母亲刚去世那阵子,他早上打开门,也常常会在门槛外发现人家送来的吃食。这样的情形,现在自己反过来做了,怎么竟还有些难为情似的,毕竟这大棚里出来的瓜,也算不上什么顶好的东西吧。而有些情谊,并不是一来一往可以回报得掉的。
送完了全村,他最后才悄悄地绕到父母的坟上,跪着,用拳头就地捶开一个,红红的瓤像血一样地流出来……吃吧,尝尝吧。东坝最早的西瓜,一辈子里吃得最早的西瓜。他叹口气,跟父母打个招呼。清明,会很忙,我就不来烧纸了……
等到重新回到大棚,木丹还真是有些累了,他躺在地上不再动了,薄膜铺着的地面,热乎乎的,像谁用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托住他的身子。
凤子在一边闷着生气,木丹是送出去近千把块钱呢。见木丹回来,又不想显得那样小气,便找他说话,并且,她突然想起来:咦,木丹,刚才……你自己还没吃瓜吧?我来切一个你尝尝?
木丹不吭声,像是要睡着了。凤子又问他,他才心不在焉地说:吃不吃都一样……我一闻就知道它是什么味儿……再说,我前几天做梦,天天都在吃瓜呢,比谁都吃得早……
可你得当真吃一口才对呀!
不了,真的,一点都不想吃……怎么看着这瓜,我就肚子胀胀的……
真是这样的,说了都没有人肯信,木丹就那样固执着,不肯尝一尝他大棚里出来的头一道瓜。这孩子,就是这样,在小事情上怪怪的,没办法。
15
乔经纪人带了胖胖的收瓜人来,收瓜人开了辆半新的卡车,上面已经装了一半。看样子是一路收过来的。伊老师也跟着来了,他怕木丹在价钱上吃亏。
这收瓜人显然是健谈的,大概是走南闯北的有些见识,讲话很有气势。他对木丹点点头:年轻人,脑子活呀,你们东坝,也是得换换思路了,不能总守着时辰,到点吃饭,到点睡觉,这样不行的……看人家溱西镇,人家安东镇,与时俱进,整个村子都是大棚,不仅是瓜,还有各样的果树,各样的蔬菜,青椒啊西红柿啊莴苣啊萝卜什么的,家家户户发大财……
乔经纪人在一边帮着腔,点头笑。不知为何,木丹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他径直带了收瓜人到那小山丘前。乔经纪人突然在后面扯扯他的衣服:咦,就这些呀,十亩地呢,你不要留一手,我是跟你说好的,头道瓜我全要……
哦,全在这里了。昨天,给村里人分了一些……
伊老师连忙解释:哎呀,乔经纪人,你不知道,木丹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昨天,他那一下子弄的,总有两三百斤是给大家吃了……您别多心,我亲眼看着的,大家吃个欢喜劲儿、吃个新鲜劲儿呗,您知道,东坝,从前没有长过大棚瓜……
乔经纪人倒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注意地看了木丹一眼,说不上是什么意思。
村里来了几个人一起帮着往车上拾掇瓜。收瓜人则把木丹拉到一边:怎么样?小兄弟,一块九我收了。木丹没有数,看看伊老师。伊老师其实也是纸上谈兵,却还是壮着胆子回了一句,算是“还价”了:我看电视里,人家城里都要卖三块多呢!
饭店里,卖三块八九的也有呢!收瓜人不恼,手里不紧不慢敲着瓜。可是这一路上,从地里到城里人嘴里,你们知道要经过多少道关口?要交多少税费?还要倒着几手?哪一层不要剥个几毛钱?
伊老师抿起嘴,不敢轻易开口,只得一筹莫展地掉脸看看乔经纪人。
乔经纪人拍拍收瓜人的肩膀,说出他的一套老话:大家让一步,大家让一步,哎,人家东坝头一个大棚,头一笔生意,把调子起得高一点……你第一家做得好了,以后不全是你的?你看东坝,现在还全都是黑地裸地呢,等全变成大棚了,我保证把业务全带给你。
他又掉过头来对着木丹和伊老师:行情我是有数的。上面的环节太多,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是嫌个小头……我看,两块钱好了,比刚才收的那家还要高五分,基本是清明瓜最好的价了……另外,木丹,我挺喜欢你这小伙子,我的中介费,你知道的,抽他两分,抽你两分,每斤我能赚四分钱……我要让你一分,只收一分。不过下不为例,你后面的瓜,是一分不能少了。
16
后面的瓜……后面的瓜……怎么说呢。
清明后面是谷雨,谷雨后面是小满、小满后面是芒种。好像夏天慢慢儿的就快要来了似的。
因为天气开始真正暖和了起来,白天的时候,木丹就把大棚揭出几个角,他的瓜还在一批批地开花结果,仍是那样完美无缺、干干净净、撒娇般的黄……但蜜蜂蝴蝶呀什么的并不往这里飞,它们像是一齐商量好似的,永远只在那无边的天地间纷纷扰扰地飞……因此,木丹的人工授粉还是得做;施肥、顺藤、浇水、打“保果灵”,一样也少不得……
而木丹的瓜,却再也不那么金贵了,像得了头生子的人家,对老二、老三,都有些散漫了;价钱,更像是小孩折的纸飞机似的,斜着往下直冲,从一块五,到一块二,到八毛,现在,只是四毛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价钱,每次起瓜,他都会给各家的孩子们送一些过去,好在价格慢慢地贱了,大家也不要再费劲拉扯了。
送完瓜回家的路上,他会被那些蜜蜂蝴蝶什么的弄得原地打转,脑壳都要疼起来,沮丧地失去方向。他索性把扁担放下来,半个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它们跳着复杂的舞蹈四处乱飞,洋槐花、油菜花、蚕豆花、芝麻花、甚至是狗尾巴花,它们都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停下来,伸出尖尖的刺,一边搓着脚……为什么,偏偏就不到他的大棚里去呢……每每想到这个,他都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也笑不出来。不过,这算是什么事呢,他都没有办法跟谁抱怨,见过谁跟蜜蜂较劲的吗……
也许他得跟他自家晒场上的那些瓜蔓儿较劲。他不知道是谁,其实不会是谁,肯定是凤子,又像往年一样,在晒场边胡乱撒了些瓜籽儿。一直没有人去理会,也没人注意。前几天他无意中一张眼,发现那瓜藤竟已是绕得满场走了。不知为何,这让他有些气恼。这个凤子,还怕今年没瓜吃么。
他瞧瞧那些瓜,已经结了几个,大小不一,样子也不好看……可是他看着,竟有些散神了。
他想起小时候,每到这样的时候,就天天儿地扒着瓜藤,恨不得拿把软尺来量一量西瓜的腰围,看看比上一天大了多少……那瓜,却总是不着急,停住了一样地,慢慢儿地长。木丹总疑心它是营养不够,每次夜里起来小解,他都要站到瓜藤边,举起他的小弟弟,艰难地对准了瓜藤的根部……暮春的夜,略有些寒气,头上总有白白的月光,照得晒场也白白的,像大鱼的肚皮,他一边小便,一边嗅鼻子,就是那么小的一个瓜苗子,他也能闻到它里面香而甜的含蓄味道……就这样,一天天地等呀,用小便浇呀,终于等到瓜上面有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四周的叶子开始萎黄了……母亲才会允他摘了,为了更加好吃,母亲会把瓜放到桶里,用长长的井绳吊了放到井里……到了晚上,洗过澡,蚊子出来了,萤火虫出来了,纺织娘出来了,他便与母亲开始,用心地吃他们夏天的第一个瓜了……这瓜,是接了地气的,是笑过春风的,是受过露水的,是听过惊雷的,吃到嘴里,跟吃到春夏四时的滋味似的……
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木丹惊异地发现,他的眼中忽然噙满了令人羞愧的泪珠……
他伤心地拖着脚步,往大棚慢慢地去了。那大棚里,有太多太多的西瓜,来得那样轻易,那样不合时宜,而这,竟让他感到特别难过了。
17
等外面的瓜也开始大量结果上市了,大棚瓜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价格更没有任何优势,或许还是劣势,别人能卖一角,他只能卖七八分,好在,也不多了,都是脚瓜了。脚瓜——这说法真难听,但大家都这么说,木丹也就这么听了。
乔经纪人看木丹有些失落的样子,便劝导他:大棚瓜都是这样的,只有前几批值钱,到后面,反倒比不过外面的地生瓜……也正常的,凭良心讲,大棚的口味,是怎么也比不过外面的。不仅是瓜,所有那些果物呀菜蔬呀,都一样,再怎么下功夫下肥料,没办法,就是拼不过野地里一天一日按时节长出来……但怎么办呢,现代人越来越馋了呀,越来越急性子了,越来越贪心了,哪里有耐心等那地里慢慢儿地长,哪里肯跟着四时节刻走呢……活该就得花大价钱吃大棚瓜大棚菜呗……你呢,不要为现在的价钱不服气,前面也赚到了是不是……
木丹摇摇头,这位乔经纪人,跟伊老师一样,总以为他是在为价钱闷闷不乐。其实哪里是呢,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
等最后一批脚瓜摘尽,大棚里终于彻底萧条起来,像秋天、像冬天,这一切也比世外来得早。那些瓜藤,弃妇一般,面色委顿,僵硬枯黄,随随便便地满地逶迤着。木丹与凤子用耙子把它们拢起来,成捆成捆地拖到河塘边去晒——晒干了,好做柴火。他们今年没有种玉米没有种棉花没有种黄豆,什么都没种,柴火是有些吃紧的。
木丹尽力掩藏起他的某种悲伤……这些瓜藤,曾经那样毛茸茸的,摸在手上,有些刺而痒,曾经开着许多的花,挂了许多的果……可是,难受什么,所有的作物,不都是这样的归宿么,就跟人一样,来于尘,归于土……但为什么呢,木丹竟感到内疚似的,或许因为,因为现在尚是盛夏,这时节,所有别的瓜蔬作物们,还都绿油油的,风华正茂的!而它们,这些大棚的瓜们,却要这样提前死去了,它们前面最好的日子已经叫木丹给糟蹋了给利用完了吧……
没了瓜藤的畦田光秃秃的,有些难看,从前人工授粉时所挂的红线条现在东一根西一根,上面粘着泥或水,已是很脏了……薄膜已被凤子完全地掀掉收起了,大棚,现在只剩下些毛竹搭成的空架子,搭头处的绳子挂着,有些松动……外面的风与阳光,完完全全地透进来,照着地上的斑驳与狼藉。他们现在可以不用猫着腰了——木丹却仍是习惯性地佝偻着,不安地到处走,用脚四处踢踢,眼睛都没地方放似的。
18
伊老师拿着个旧算盘来了,满脸笑嘻嘻的,看样子,关于木丹大棚瓜的收益,他已在家中预先打过大略的草稿,这会儿来,只为了详细地验算给木丹再看一遍。
这算盘真是太旧了,不知有多少时日没人用过了,有半边的珠子都掉得差不多了。伊老师因陋就简,只局促地挤在四条完整的珠杆上算,每到进位到万,他就要竖起一根指头,放在算盘边上,嘴里自顾提醒着:进一位,我们借一根指头做万位……再进一位,我们借第二根指头……
这样借着指头算了一阵子,从一开始的地租、雇工钱到薄膜这些一次性的投入开始,又再一次地核实木丹这几个月来所花费的农药与肥料,他算得十分的精确,连浇水的管子、小木桶之类都不放过。
——木丹啊,成本一定要算足,收入么,四舍五入、有个大概就可以。他停一停,对木丹强调。但当伊老师问起卖瓜具体所得,木丹一时竟有些茫然,连个大概也说不清楚,凤子在一边轻声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不知哪里翻出个小本子,得意地一页页翻过:哪一日卖了多少斤,单价是多少,中介费是多少,收入又是多少,记得清清楚楚。
伊老师从算盘上抬起头,用他那只不用被借做万位的手指指木丹:一块馒头搭一块糕,你这糊涂虫,幸好娶的是凤子,要别的婆娘,把你钞票卷走了你都不知道……
其实账是很简单的,但伊老师弄得有些复杂了。他先算出成本总数,再除出每亩的成本;算出收入总数,再除出每亩的收入,然后再把两个商相减。
喏,这个,就是你平均每亩瓜田的净收入。他谨慎地抿起嘴,像是机密般地,不愿直接报出那数字,只小心地把算盘转个方向,往木丹面前缓缓地推过去。
陈旧,却依然黑得发亮的算盘珠子,像千百年前的眼睛一样,默默地盯着木丹。木丹竟看得有些吃力了,他小学只读过两年,这算盘上,散落排列着的那些珠子,到底是多少呢?他这样,便是赚了么,他赚得算多么,他赚得算值么……
伊老师收起算盘,他摸摸胡子,运筹帷幄的样子:这个数目,不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所以呢,我看,你明年可以扩大再生产,弄个五十亩,现在都讲究规模化的,那样才能赚得多……而且,我都替你打听过了,现在县里有专门的贷款,无息的,支持大棚户……你要弄得好了,真可以把咱们东坝的家家户户都带动起来,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用一块最大的薄膜,让咱们这里,所有人家所有的地都成为大棚,永远四季如春,永远播种,永远收获……伊老师讲得都动感情了,都诗情画意了。

丹却听得有些散神似的,他怔忡地调开眼去,不置可否,好像又回到他从前那种“不开窍”的样子里去了。
明年到底种不种,到底种多少——伊老师这次没有等到立竿见影的答案。
19
立秋的这天,照风俗说,要啃秋,也就说,要最后一次好好地多多地吃西瓜,跟夏天郑重地道别。
外面下起了雨,嘀嘀嗒嗒地,像一座永远走不完的钟似的。
凤子在家里转了转,突然笑起来:咦,木丹,我们家没有西瓜了呢。不过,吃不吃也无妨……我们种大棚瓜的,哪里还会稀罕这个……再说你,你今年,好像都不喜欢吃瓜了是吧,从头到尾,都没见你吃过几次……这个啃秋,我们倒真可以免了……
木丹正跷着腿躺在床上,神情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凤子的口气里有些故作的不屑,看样子,她其实还是想吃了。唉,西瓜,跟夏天的饭似的,真没听说过谁能吃厌了的。
他看看凤子,不紧不慢地摇摇腿:你到晒场看看,说不定,那里会有几个……
凤子一拍手:哎呀,我倒真差点忘掉,春上我撒过一圈种子的……她冒着雨,几乎是跑着出去,不一会儿,果真抱着两个沾满了泥浆的瓜来,这两个瓜,形状长得不算周正,一个可能还熟过了头。
但木丹见了,倒眼睛一亮,一骨碌从床上翻下身来,麻利地舀了半盆水来,让凤子托住瓜,他们一起站在檐下,细细地洗净了。然后坐到小板凳上,放在矮几上一刀切开。
确实不算太好,瓜瓤可以说是粉红的,但籽倒是分外的黑,水分也足,矮几上流了一摊。
木丹如获至宝,吃得有些馋相,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不错,真不错。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这正是他等了一整年的那头一个瓜。
王  松:遇仙桥
舒三决定来遇仙桥时,绝没有想到这里面会暗藏着凶险。这是个细雨蒙蒙的傍晚。雨中的遇仙桥似乎被洇染了淡淡的水墨,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小街上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的。舒三一边走着,发现这雨的颜色有些奇怪,让人联想起从活鱼身上剥下的鳞片。只是这鳞片细如齑粉,在空中弥散着,漂浮着,像烟雾一样浸润出略带腥气的潮湿。
在此之前,舒三是早就知道气摸儿鸡的。只是没有想到,像他这种声名显赫的人物竟然会住在遇仙桥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窄街深处。
气摸儿鸡显然并不认识舒三。但第一眼见到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似乎就颇有几分好感。所以,尽管他的脸上还挂着累累伤痕,鼻孔和嘴角的几缕血迹也还没有揩净,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让舒三走进他这半间木屋,并指了指眼前的一张椿凳让他坐下。但是,气摸儿鸡却并不问舒三的来意,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继续神情专注地擦拭自己的银针。这些摆放在八仙桌上的银针长短不一,细如发丝,看上去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寒气。
舒三偷眼朝桌上看着。他发现,这些银针也并非毫无瑕疵,比如那根八寸多长一端还用银丝缠出灸环的行针,在靠近针尖的部位就有一粒蝇屎大小的锈迹。这粒锈迹很刺眼,闪动的光泽延伸到那里就突然塌陷下去,如同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洞。气摸儿鸡显然也已注意到了这粒黑洞,他尖起手指将这根银针捏起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又像是向谁解释着说,这根针……嗯,扎过的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一边这样说着,就用右手的食指尖在唇边蘸了些口水,抹到那点瑕疵上。舒三看到,那眼塌陷的黑洞立刻被填平了,随之生出熠熠的光泽。气摸儿鸡似乎很满意,捏着这根银针又欣赏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但鼻孔立刻又被这笑意撕扯得淌出一缕黑紫色的血水。这缕血水很细,在他干燥得已有些发皱的皮肤上像一条蜈蚣似的缓慢爬动着,渐渐扭曲成一条怪异的印迹。
舒三看出来,尽管气摸儿鸡在笑,但他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坏。
气摸儿鸡的针灸医术虽然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就在这一天上午,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一个患哮喘病的老太太被那一家的孝子贤孙痛打了一顿。据一个目击患者说,其实那个老太太的死与气摸儿鸡真的毫无关系。当时已临近中午,气摸儿鸡不准备再收诊,但就在他为最后一个患者起过针,正要去洗手时,就见几个人用一块门板抬进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其中一个光头问,谁是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听了立刻皱一皱眉。气摸儿鸡原本姓姬,由于针灸这一行在江湖上称为气摸儿,所以才被人戏称为气摸儿姬,渐渐也就浑叫成气摸儿鸡,这不过是一个绰号,或者说是一个不太雅的混号,气摸儿鸡搞不懂,这个光头男人弄一个这样的病人来登门求医,不叫医生也就罢了,为何张口就叫医生的混号?于是,他看一看这几个来人,又看了看那个光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已经晚了。
晚了?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晚了的意思就是过了时间,不能治了。
气摸儿鸡说着,仍然面无表情。
不能治了?
光头立刻睁大眼,瞪着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不是不能治,从古至今还没有医生不能治的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收诊,你们只能等下午开诊时再来。为什么?光头不解,问为什么。气摸儿鸡觉得这个光头问得很没道理,但看了看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这里已经忙了一个上午,连一口水还没有喝,医生也是人,也不是铁打的。光头愣了一下,这才缓下口气,朝气摸儿鸡的跟前凑了凑说,只怕我们等得,这病人却等不得,还是烦劳先生抬一抬手,看了病再吃饭,礼金我们加倍就是。气摸儿鸡听了,瞥一眼那个躺在门板上的老太太,只见她脸色铁青,只有两个鼻翼还在一下一下地微微扇动。
于是点一点头,说好吧。
说罢,便示意将病人抬进来。
气摸儿鸡先为这老太太摸了一下脉相。但这一次,大概是由于他已忙了一个上午,有些头晕眼花,竟真的看走了眼。当他将银针捏在手里,考虑好穴位的配伍时,那老太太的最后一口气也已含在嘴里,接着,就在他落针的一瞬,老太太的这口气也刚好哏儿喽一声咽掉。这一来就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老太太是被气摸儿鸡的这一针给活活扎死的。将这老太太抬来的几个人当即就翻了脸,先是抚尸嚎啕大哭,呼天抢地一阵之后,那光头第一个跳起来,揪住气摸儿鸡的衣领抡拳便打。接着另几个人也都扑过来,拳脚顿时像雨点一般落到气摸儿鸡的头上和身上。气摸儿鸡原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又上了一些年纪,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竟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针下,于是便索性双手抱头躺在地上,不躲不闪,不喊不叫,任由那些人来打。据一个当时在场的患者说,那几个人就这样将气摸儿鸡狠狠痛打了一阵,又将屋里的东西砸得稀烂,才抬上那个老太太的尸体走了。
这时,舒三偷眼看看气摸儿鸡。他发现他的脸上虽还有些青肿,但仍很端正,尤其唇角那两缕直直垂下的长须,更透出几分斯文。舒三在心里暗想,这样的一个人,他在挨打时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那脸上的伤痕和血迹,他怎么也不会相信。
你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了?
气摸儿鸡突然抬起头,问舒三。
舒三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气摸儿鸡看着舒三,微微一笑。
其实,我早已听说过你了。
舒三连忙站起来,冲气摸儿鸡深鞠一躬。
还请先生……多指教。
气摸儿鸡摆了一下手。
你叫,舒三?
……是。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来意。
先生如不嫌弃,就请收下我吧。
舒三垂着头,小心地说。
那个梅逢春,怎样说?
气摸儿鸡眯起眼,问。
没……没怎么说。
你是在他那里碰了钉子,对吧?
气摸儿鸡又微微一笑。
舒三的脸顿时红起来。
你犯忌了。
气摸儿鸡尖着手指捏起一根银针,吊着眼瞄了瞄,又说,自古郎中与气摸儿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然已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就不该再来我这里。
舒三有些疑惑,小心地问,气摸儿……不算行医么?
虽也是行医,但毕竟跟郎中是两回事。
舒三眨着眼想了想,就不敢再多问了。
气摸儿鸡又说,听说,你还想入汗门?
舒三没置可否,只是瞟一眼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的鼻孔里哼一声,说,看来你的心不小啊,这汗门跟气摸儿,就更是两回事了。舒三立刻晓事地说,还请先生指教。气摸儿鸡点点头,嗯一声,显然对舒三这俯首帖耳的样子还算满意,于是不紧不慢地说,汗门虽然是指药行,但江湖上的药行却是另一回事,不仅鱼龙混杂,分的行当也千奇百怪,俗称九金十八汗,各汗与各汗也不尽相同,比如站在街上打把式卖艺兜售大力丸的,叫将汗,卖眼药水的叫招汗,剔牙虫的叫柴汗,在街边摆一溜小口袋,里边装着药须草梗的,叫根子汗,拿几块猴头熊掌当招幌,再弄一些猪骨狗骨骗人说是虎骨回去泡酒的,叫山汗,还有卖鸡血藤嫩海燕儿海马驹子血三七的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忽然沉了一下,问舒三,你怎么想起要做坨汗?
坨……坨汗?
舒三眨眨眼,没有听懂。
哦,江湖上把膏药,叫坨汗。
舒三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想告诉气摸儿鸡,做坨汗生意只是不得已求其次,假如气摸儿鸡肯收留,他当然还是想学气摸儿的。气摸儿鸡微微摇一摇头,说,你如果是为坨汗去找梅逢春,那就更错了,汗门原本就没出息,而在汗门中又最属坨汗下贱,当年那梅逢春要不是看清了这一点,也不会改行做郎中。
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舒三一眼。
其实气摸儿鸡并不知道,舒三在来遇仙桥之前,先去了东街的寿丰棺材铺。舒三的父亲临死前曾将他托付给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因此这几年,舒三也就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来东街问一问常掌柜。常掌柜在这个下午一见到舒三,立刻皱起眉问,你去找过梅逢春了?舒三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常掌柜的脸色,一时吃不准该如何回答。
他支吾了一下才说,我觉得……这样晃下去……总不是办法。
所以,想去街上学一门营生?
是……日后也好有一碗饭吃。
去梅逢春那里,能学到什么?
他总是,济生堂的坐堂郎中……
你错了。
错了?
舒三一愣。
常掌柜忽然笑了一下。舒三觉得常掌柜的笑容有些古怪,只是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却仍然一眨一眨地睁得很大,使人觉得,在这笑容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不知……错在哪了?常掌柜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有些感慨,伸手拍了一下舒三的肩膀说,世侄啊,你爹当年毕竟是我寿丰棺材铺的挂牌木工,看在这个份上,今天我就说你两句,想学正经营生自然没错,但投师最忌不择门,那济生堂的梅逢春也能信得?
舒三有些惊讶,立刻瞪起两眼看着常掌柜。
常掌柜哧的一笑,他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舒三想了想,对常掌柜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可是……当初,他用锯末治气鼓的事,总不会是人们虚传的吧?
常掌柜听了立刻哈哈大笑,直笑得身边的棺材也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这样笑了一阵,才说,世侄啊,江湖上的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舒三张张嘴,把刚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他不明白,常掌柜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梅逢春当初用锯末渣子为人治病的事在宁阳城里是尽人皆知的。那一次是梅逢春的女人死了。据说梅逢春的女人不仅年轻,也很漂亮,所以梅逢春也就伤心欲绝。办丧事那天他来到东街,要寿丰棺材铺手艺顶尖的工匠给摔一口寿材,并说自己备有上好木料,不宜搬动,要请木工上门去做。那一次是常掌柜亲自带着舒三的父亲等人过去的。据舒三的父亲回来说,梅逢春备下的确实是上等木料,不仅厚重,拉一锯竟然满院异香。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汉子来登门求医,说是心口痛,已经吃了多少副药都不见效。梅逢春这时刚死了女人,自然不是心思,于是只给草草地摸了一下脉相,又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末包起来递给这汉子。汉子立刻有些不悦,看了看这包锯末,并没有伸手来接。梅逢春也不解释,将这包锯末放到一边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忙了一阵再回来,发现那汉子仍还没走,就走过来问,还有什么事。那汉子说,先生在拿我开玩笑。梅逢春看看他,很认真地说,我这里正在干什么,你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吗?汉子说,你如果不是开玩笑,怎么会拿我当牲口。汉子这样说罢,看出梅逢春没听懂,就指了指那包锯末说,人有吃这东西的吗?梅逢春立刻明白了,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如果信就带回去,用它煮水喝,三天以后不见效再回来。那汉子看看梅逢春,又看了看那一小包锯末,犹豫了一下就还是拿走了。不料他回去之后,用这锯末煮水喝过几天,病竟然真的好了。此事立刻在街上传开,而且渐渐地越传越神,都说梅逢春治病有特异功能,胡乱从地上抓一把锯末都可以变成神药。
舒三对常掌柜说,这件事,可是我爹亲口说的。
常掌柜听了点一点头,说对,这倒确有其事。
但常掌柜又微微一笑,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锯末吗?
舒三摇了摇头,它就是再好的锯末,也只是锯末。
你又错了,常掌柜说,锯末跟锯末可大不一样,他梅逢春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那天的事我也在场,所以看得很清楚,他那寿材用的是沉香木,沉香本身就是一味药材。
舒三显然没想到这一点,你说……那木料就是药材?
对,常掌柜点点头,专治鼓气郁积,胃脘不畅。
可是……那个人患的是心口痛啊?
心口痛与胃痛,一般人是很难分清楚的。
舒三恍然大悟,随之点点头,哦出一声。
常掌柜又说,世侄记住,好郎中抵不过赖江湖,那梅逢春可是两边都占了。
舒三不想告诉常掌柜,他去济生堂见梅逢春,其实是碰了钉子的。他没有料到,梅逢春虽然只是一个坐堂郎中,却有如此大的架子。当时济生堂里挤满前来求医的人。这些人都围在梅逢春的身边,屏住气息看他为人诊脉。梅逢春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发慢得斯理,一招一式都有些拿捏,看上去像在当众表演。舒三在旁边等了一阵,心里鼓了鼓,便硬起头皮挤到梅逢春的面前,向他说明来意。当时舒三的声音并不小,但梅逢春却似乎没听见,仍然微阖双目在为一个生了痈疮的老者把脉。于是,舒三就又将自己已经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这时,他才发现,梅逢春的脸上似乎慢慢裂开一丝笑纹。
他用眼角瞥一瞥舒三,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以为,长了一颗脑袋就能干这一行吗?
舒三一下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这碗饭虽不算太沉,却不是谁都能端得动啊。
梅逢春摇一摇干瘦的脑袋,目不斜视地说。
舒三咬一咬牙,把心一横,就当着众人给梅逢春跪下了,说,还请先生赏一碗饭吃。梅逢春却似乎视而不见,仍然眯着双眼说,这行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也算得上人中翘楚,不敢说满腹经纶,至少《医宗金鉴》、《甲乙经》是要倒背如流的,人命关天,岂是儿戏,可不是随便谁都敢干的。然后又轻轻把手一挥说,去吧,还是去街上找块地角儿,做点能做的营生吧。舒三却仍然跪在那里,垂着头说,还请先生……看在我爹的份上……收下我。梅逢春淡然一笑说,想起来了,你爹可是寿丰棺材铺的伙计?
舒三说,不是伙计,是木工。
梅逢春立刻感慨地叹息一声,这年月,连做棺材的后人也要来行医了。
就是梅逢春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舒三。舒三认为,梅逢春不肯收留自己也就罢了,但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样说,是对自己父亲的侮辱。所以这时,舒三想了想,就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常掌柜。常掌柜听了立刻手捻须髯哈哈大笑,说他梅逢春只说对了一半,哪天高兴了,我这卖棺材的还要跟他较量一下呢!常掌柜又想了一下,然后很知己地对舒三说,世侄啊,你既然拿我当个长辈,也算瞧得起我,况且你爹在世时又有托付,我就给你指条明路吧。舒三立刻问,您是不是……想让我做汗门生意?
常掌柜有些意外,看看舒三,你真想……进汗门?
舒三说,我曾听人说,坨汗也是无本求利的营生。
常掌柜摇一摇头,刚要继续说下去,却见一个光头男人匆匆走进来,伏在常掌柜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常掌柜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朝那光头的眼前一抛说,拿去,请几个弟兄吃一杯酒。那光头的手就像一张狗嘴,立刻将那块大洋准准地叼住,说了声多谢就又转身匆匆地走了。这时舒三看着那光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仔细想了一想,一下就想到了气摸儿鸡。
对,就是气摸儿鸡!
常掌柜的一句话,把舒三吓了一跳。
您说……气摸儿鸡?
常掌柜点点头,仍然微微含笑地说,俗话说,学会气摸儿,一世坐车,放着这样好的营生你不学,却偏要去找梅逢春做穷酸郎中,岂不是自讨苦吃?舒三听了思忖一下,果然觉得常掌柜的话也有些道理,但再一想又有些担忧,于是说,话是这样说,可那气摸儿鸡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听说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人,给人家暴打了一顿,还险些被弄去吃官司。常掌柜又一笑说,常在河边走,湿鞋的事总是难免的,不过那气摸儿鸡的本事比梅逢春可厉害多了,良禽择木而栖,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舒三说,只怕,那气摸儿鸡也……
你怕他也不肯收留你?
舒三点头,说是。
常掌柜向他招招手,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舒三立刻睁大眼,看着常掌柜问,这样……能行?
常掌柜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当然行。
所以,在这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当舒三来到遇仙桥,就还是在心里暗暗佩服常掌柜。常掌柜果然没有说错,气摸儿鸡比梅逢春平易,说话也和蔼多了。但舒三的心里仍然没底,他看得出来,这一次失手扎死人的事对气摸儿鸡打击很大,尤其在街上当众遭人痛打,这对一个行医者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所以舒三吃不准,气摸儿鸡是否还肯收留自己。于是,他偷眼瞟了瞟气摸儿鸡,刚想再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气摸儿鸡似乎也在想心事,沉默良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气摸这一行,也难做啊。
舒三连忙点头说,知道,气摸虽不比汗门,但也有凶险。
摸儿鸡深深叹息一声,你知道就好。
原本想说,可是就算凶险,他也是要做这一行的,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但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气摸儿鸡打断了,气摸儿鸡说,我是不想再干了,以后准备改行。舒三的嘴动了动,却欲言又止。气摸儿鸡看出来,问他,你想说什么?舒三支吾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先生的话自然有些道理,不过……他说到这里,就又把话停住了。气摸儿鸡有些不耐烦,皱一皱眉说,你既然想来我门下,又这样支支吾吾,叫我如何信你?舒三这才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就将常掌柜告诉他的那件事对气摸儿鸡说出来。
舒三说的是西街曹府的事。西街曹府在宁阳城里虽不算太大的宅门,却也是属得上的人家。据说最近,府上的小少爷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请了城里许多名医看了仍不见好,于是已在街上放出话来,说无论谁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曹府愿赏大洋五百。
气摸儿鸡听了舒三的话,沉吟片刻问,你这话,可当真?
舒三立刻点头,说当然当真。
气摸儿鸡就不再说话了。
舒三看了看气摸儿鸡的脸色,又小心地说,我知道,五百大洋先生倒未必放在眼里,只是……如果真治好了这孩子的病,先生在街上的面子也就能转一转了。气摸儿鸡仍然没有说话。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用毛巾轻轻擦了把脸,再转过身时,一张面孔就又重新白皙起来。然后,轻轻咳了一声问,你,当真想学气摸?
舒三连忙用力点头,说想学。
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
气摸儿鸡嗯一声,就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猫皮袋子。他将这皮袋放到灯下,轻轻揭开,就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银针。气摸儿鸡将这些银针一根根地捏起来,小心地看了看,然后才对舒三说,我原本已想金盆洗手,这些年,干这一行已经干累了,也干伤了,现在既然有这件事,就再去看一看,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句话。
舒三嗫嚅了一下,什么话?
一定要对我如实说。
好……好吧。
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没有谁。
没有谁?
我自己。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好吧,我信你。
气摸儿鸡这样说着,窗棂纸突然哗啦一声爆裂开,旋即吹进一股寒气逼人的夜风,一汪清澈的月光也随之涌进来,在气摸儿鸡的床榻上无声地流淌着。
直到若干年后,舒三再想起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仍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舒三想,这感觉应该来自于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就像一片索叶。虽然树叶偶尔也会在树枝上跳跃,却注定要飞落自己该去的地方,只不过或早或迟。舒三想,就从那个夜晚,自己的这片灵魂就朝着应该去的地方义无反顾地一直飘去。
三是第二天一早跟随气摸儿鸡去西街的。从遇仙桥到西街,要经过瘦龙河边。瘦龙河从宁阳城的西北至东南斜穿而过,远远望去,一座城池像被一柄巨大的利刃割裂开。舒三一边走着,看到河水在初升的阳光下泛起一片橙色的光芒。这光芒很刺眼,像血水一样在河床里流动着,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水气。气摸儿鸡却对眼前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不时地回头提醒舒三,那招幌儿一定要展开,否则被风吹皱了,人家会看不清楚。他每当这样说时,也就越发用力地摇动手里的串铃。舒三发现,气摸儿鸡的性情确实有些古怪,他将自己的这爿招幌做得很有特色,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有一根很短的横竿,自上而下垂挂一幅杏黄色的麻布,上写一个斗方“医”字,下面则是恭恭楷楷的几个小字——气摸儿鸡。那一挂黄铜串铃也很别致,摇动起来清脆悦耳,声音一直能传出很远。据说在宁阳,气摸儿鸡的这套行头绝无仅有,所以,从遇仙桥一路走来,就不时有人闻声出来,想请气摸儿鸡去自己家里看一看。气摸儿鸡却一概婉言回绝,似乎这样隆重地走在街上,只是为了告诉人们自己从这里经过。舒三想到气摸儿鸡已是自己的师父,心里便油然也生出几分自豪。
于是他觉得,应该向师父问几句什么。
气摸儿,一定要找穴道吗?
他想了想,这样问。
气摸儿鸡并没有回答,只是停下手里的串铃看看他。
舒三又问,气摸儿时,那穴道……该怎样寻找?
气摸儿鸡将手里的串铃举起来,又哗地用力一摇。
舒三立刻将脖颈一缩,就不敢再问了。
这时已经来到西街上。气摸儿鸡便越发用力地摇动起手里的串铃。舒三看到,前面曹府的大门一响,走出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的头上绾着一个美人鬏,上身穿一件暗紫色滚牙黄边的琵琶襟水袖小袄,一张粉脸上,靠近眉心的地方还有一颗漆黑的美人痣。舒三在心里猜测,这应该就是曹府的少奶奶了。
年轻女人走过来问,这位可是……气摸儿鸡先生?
舒三故意将手里的招幌背过去,反问,你怎么知道?
女人哦一声说,我家老爷说了,别人没这样好听的串铃。
气摸儿鸡点点头说,孩子在哪里,带我去看一看吧。
女人却似乎有些迟疑,睃一眼气摸儿鸡说,小少爷,恐怕还不能见。
气摸儿鸡疑惑,这就奇怪了,郎中治病,哪有不见病人的道理?
女人连忙解释说,是这样,自从曹府放出酬谢五百大洋的话来,全城的大夫郎中连走江湖卖野药的都跑来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应接不暇,老爷一看不是办法,郎中再来就只说病情,先判断一下,看一看真有了意思才让进去。
气摸儿鸡点点头,这样说,你家老爷认为我也是为钱来的了?
女人微微一笑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个郎中不为钱呢?
接着又说,其实……就算真的为钱……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好吧,既然如此说,也就不必了。
气摸儿鸡说罢,拎起串铃转身便走。
女人一见慌了,连忙上前拉住说,先生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气摸儿鸡这才站住,拂开女人的手说,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女人说,我家老爷说了,先生自然跟别的郎中不一样,所以只要先试一下就可以,我儿子跟小少爷的年龄相仿,这一阵突然肚胀,东西也吃不下,老爷说,先生是气摸高手,治这点小病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先治好了我儿子,再看小少爷也不迟。
气摸儿鸡淡淡一笑说,考我么?
女人连忙摆手说,不……不是这意思。
气摸儿鸡大度地点点头,说,是也无妨。
女人讪笑了一下,就转身走进曹府大门。一会儿,又抱出了一个孩子。舒三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女人只是曹府的女佣,于是问,你就让我师父,在街上给你儿子治病?
女人有些慌了,朝左右看看说,我……我这就去搬一张凳子。
舒三哼一声,发现气摸儿鸡正在看自己,就赶紧把嘴闭住了。
气摸儿鸡走到这年轻女人面前,先是很认真地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这孩子约摸只有一岁大,面色赤红,双唇干涩,摸一摸肚子竟然胀得像鼓一样硬。这时女人看着气摸儿鸡的脸色,有些担忧地试探着问,他这样……已经有些天了,先生看,不要紧啵?
气摸儿鸡眯起眼,又摸了一下这孩子的脉相,然后只说了两个字,淤积。
女人立刻说,前几天去济生堂看过了,那里的坐堂郎中给号过脉,也说是淤积,可吃过几副那里开的药,却不见一点效果。
你是说,梅逢春?
是,是梅先生。
气摸儿鸡一笑,就放下搭在肩上的捎马子,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那只猫皮口袋。舒三在旁边看着,心里突然忽悠一下,他想,这女人看了师父的银针一定会吓得叫出声来。果然,气摸儿鸡取出的是一根最长的行针。他先将这根针在猫皮口袋上捋着擦了一下,针体越发寒光熠熠。然后就伸过手去,将那孩子的红布兜肚撩起来,这时才看到,那只雪白滚圆的小肚子已胀得快要爆裂开。气摸儿鸡先是轻轻按了一按,像对舒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讷讷着说,这样的食积只好用对穿了,胃脘透督脉。一边说着,只见寒光一闪,那根八寸多长的行针便嗖地一下扎进去,只剩了一根缠着银丝的针柄还露在外面。那孩子原本还在低低地哼唧,不知是哭还是在呻吟,这时竟立刻没了声响。接着就听那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女人连忙从孩子的背后抽出手来看了看,掌心正有一滴殷红的血珠在轻轻地滚动。她赶紧又将孩子翻过来,果然就见一根针尖已从这孩子的腰后露出来。
舒三心里一惊,暗想,师父把这孩子给扎透了。
关于这件事,舒三始终觉得不可思议。气摸儿鸡虽然算不上是身怀绝技的杏林高手,却毕竟也不是寻常之辈,他既然从一开始就说过要用对穿,心里自然是应该有把握的,可是,这一针怎么就会惹出这样大的一场祸事来呢?当舒三看到,气摸儿鸡将那根粗大的行针像一把短剑似的刺进那孩子的肚腹,接着,那孩子的肚子就像撒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蔫瘪下去,与此同时似乎还发出哧的一声,立刻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舒三还是将事态估计得过低了,那个年轻女人的嚎啕声简直就像尖利的风声骤然响起,接着就在一条西街席卷而过。曹府的大门轰地打开了,一群壮汉立刻蜂拥而出,将气摸儿鸡牢牢地围在当中。这时气摸儿鸡已经呆若木鸡,手里仍然捏着那只猫皮口袋,愣愣地站在那里,眼里弥散出一片茫然。舒三觉得师父此时的目光就像他的银针,也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里。
直到师父死后,舒三再想起这片目光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气摸儿鸡最终是自杀死的,一根银针扎进死穴。舒三的心里很清楚,像气摸儿鸡这样的人可以遭人痛打,却不能被人侮辱。曹府的人用来惩罚气摸儿鸡的方法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将那个死孩子绑在他的身后,然后塞给舒三一面铜锣,逼迫他们师徒二人去游街,而且舒三每敲一下铜锣,气摸儿鸡还要屈辱地吆喝一声。这对气摸儿鸡来说当然比死更难以接受。在那个晚上,当气摸儿鸡为自己准备好一切,就在他手持银针将要扎进自己死穴的最后一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舒三问,你……还承认是我的徒弟吗?
舒三跪在师父面前,流着泪说承认,当然承认。
气摸儿鸡说好吧,我再最后问你一次。
他说,你可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舒三说是,师父放心,我一定说实话。
气摸儿鸡问,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舒三迟疑了一下,说,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
曹府的事……也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是……
气摸儿鸡哦了一声,喃喃地说,果然被我猜对了。
然后,又苦笑一下,这一次,他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舒三没听懂,问,那常掌柜……想达到什么目的?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江湖凶险,你毕竟涉世太浅啊,俗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我气摸儿鸡虽不算一代名医,在街上也是有名有姓,医生与卖棺材的自古就是冤家对头,所以,我早就料到,那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一直恨我不死。舒三听了这话,立刻想起在常掌柜那里见到的那个光头。他刚要把这件事告诉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却先笑了,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早已猜到了,那一次抬着那老太太来的几个人,应该也是常掌柜雇来的,看来这常掌柜是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啊。气摸儿鸡说着,就已老泪纵横。
接着,他手里的银针一闪,便深深扎进自己的死穴。
舒三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已是晚上。常掌柜显然刚吃过晚饭,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一张红润的面孔在灯下显得摇曳不定。他一见舒三便笑着问,那个气摸儿鸡是否已治好了曹府的小少爷?接着又摇头撇一撇嘴,说,如果气摸儿鸡晓事,那五百大洋也该分你一些才对呢。舒三没有说话,只是朝棺材铺里环顾了一下。他发现常掌柜的棺材铺生意很好,各种形状怪异的棺木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在灯下泛着黑黑红红的颜色。
他慢慢把脸转过来,盯着常掌柜说,你不该这样做。
常掌柜眨眨眼,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怎样了?
你心里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把我当枪使。
把你,当枪使?
你杀了我师父。
气摸儿鸡?你说气摸儿鸡?
常掌柜一下笑了,走到舒三面前说,世侄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误会了,气摸儿鸡的事我确实已经听说了,不过他是自杀,自己把一根半尺多长的鞭杆子针扎进死穴,换句话说,就算他不自杀也该是曹府的人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心里很明白。
舒三瞪着常掌柜,仍然是这句话。
常掌柜沉了一下,问,是不是那气摸儿鸡……临死前跟你说什么了?
舒三没回答,只是直盯盯地瞪着常掌柜。
常掌柜叹息一声,像是满腹委屈地说,好吧,就算那气摸儿鸡是你师父,你们也不过才一两天的情分,可我常寿丰跟你父亲已是二十年的交情了,从还没你的时候,他就在我这寿丰号做木工,世侄啊,该信谁不该信谁,你自己掂量就是了。
舒三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常掌柜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又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舒三说,眼下先说发送我师父。
常掌柜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该接着做气摸儿,倘若再兼做坨汗生意,那就更厉害了,现在气摸儿鸡已经死了,如果一鼓作气再把济生堂的梅逢春打下去,那东西两街再加上遇仙桥,可就属你了。舒三立刻瞄一眼常掌柜,你又想……借我铲掉梅逢春?
常掌柜哈哈一笑说,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具体怎样做,由你自己决定。一边说着又叹一口气,好吧,气摸儿鸡的这口棺材就算我的吧,谁让他是你师父,你说得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干脆,连纸人纸马一应烧活,我也都送他了。舒三没想到常掌柜会这样慷慨,愣了愣还是有些感动,于是很真诚地说,那我就……替师父谢你了。
常掌柜摆一摆手,谢什么,值不得谢。
然后又问,你现在,打算去哪?
舒三说,先去大和二那里看看。
舒三所说的大和二,是指舒大和舒二。舒大和舒二与舒三是同父异母,所以,舒三自从父亲死后,虽然明知他兄弟两个住在城西,却再也没去走动。只听说他二人合伙开了一爿估衣铺,生意做得还算红火。舒三这一次不想再听常掌柜的主意。他很认真地想一想,觉得常掌柜这几年从未给自己出过什么正经主意。于是,就决定去找大和二。
舒三来见大时,特意装了一蒲包糕点。他还记得,大最爱吃城里“稻香村”的马蹄酥。让舒三没有想到的是,二刚好也在这里。于是,舒三就向大和二如实说了自己的处境。大和二很认真地听他说完,大说,其实你不说我们也已知道了,那个气摸儿鸡确实死得很惨,只是最后曹府的人竟没再为难你,也算万幸了。然后又说,你不该跟那个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搅到一起,爹在世时就曾说过,那个人不地道。
二也说,他表面忠厚,其实贼人傻相。
舒三听了只是点一点头,却也并不想说常掌柜的坏话。他想,不管常掌柜的人品好与坏,师父的寿衣棺木乃至一场白事毕竟都是人家出的钱,只冲这一点,就说明常掌柜这个人还算仗义。大却摆摆手说,你不要相信他,做棺材生意的有几个不说鬼话,表面看着仗义疏财,其实说不定揣的什么心思,总之这种人狡猾得很,如果没什么企图是决不肯为谁花钱的。二把话接过去说,你今天既然来这里,就说明还拿我和大当哥看,这样做就对了,咱们毕竟是自己人。大也说,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在跟二商议,眼下估衣铺里刚好有一宗大买卖自己撞上门来,雇外人又不放心,有你一起干就行了。
大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与二交换了一下眼色。
然后,大又咳了一声,才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虽然这几年咱没联系,但亲兄弟毕竟还是亲兄弟,自己人做事,我和二的心里也塌实。
舒三听了大的话,心里顿时暖了一下。
接着,大跟二才告诉舒三这是一桩什么买卖。舒三听了立刻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心也一下悬到喉咙口。他没有想到,原来大和二竟然一直在做死人的生意。舒三生性怯懦,从小最怕死人。他想对大和二说,这种事,自己恐怕是做不来的。
但是,话在肚子里鼓了鼓,最后说出的却只是一个嗯字。
大点点头,又说,这一回的生意确实很大,眼下城外正在开战,天南地北的军队都集中到这里。二也说,这两天不知从哪里开来一支军队,说要补充兵员,军需又一时出现空缺,就来咱的估衣铺想买八十套估衣,因为要做军服用,所以最好是清一色。
大将手里的烟头朝桌上一按说,这可是笔无本求利的生意。
二说是啊,正因为无本,也才有很大凶险。
舒三没有说话,心里仍在踌躇。
二已从舒三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便说,你只要跟着就行,不用动手。
舒三又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于是,朝大和二点一点头。
当晚,舒三就跟随大和二来到城外。
夜晚的城外有些荒凉,风中好像飘浮着一股甜丝丝的腥气。泛白的月色泼洒下来,将荒草和沟壑都映得雪亮。舒三跟在大和二的身后朝前走了一阵,突然就看到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尸体像破口袋似的堆在一起,一眼望去,被月光映得白惨惨的。舒三的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正走着,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一颗人头。这颗人头是从脖颈处被斜着砍下来的,那显然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大刀,刀口干净利落。此时,这颗头颅正龇牙瞪眼地看着舒三。舒三只觉嗡的一下,连忙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这时,大和二已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大回头对舒三说,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又听二说,军服都是九成新呢,当估衣卖太便宜了。

后,大和二伏下身去,接着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翻弄的声音。舒三突然觉得自己很厌恶这种声音,接着就有些想吐。他借着月色再朝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死人堆里,前后左右都是尸体。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猛地一跳朝这边扑过来。他吓得赶紧缩起脖颈,险些叫出声来。
接着就听到二在前面低声说,接住,装进口袋。
舒三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扔过来的是一件军服,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那一晚直到后半夜,舒三和大跟二才从城外回来,每人的身上各背了一只湿乎乎的大口袋。回到铺子里将这些衣服稍加整理,大和二就装到一辆平板车上。舒三这时已经要崩溃了,歪在角落里不停地呕吐。大走过来说,天马上要亮了,得赶紧去河边。
二也说,弄了这样多带血的军服,白天是不敢去洗的,搞不好会出事。
大又看看舒三,说,这种生意就是这样,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舒三扶着墙壁站起来,硬撑着点点头说,我……能行。
那个叫曹司务长的中年男人是在第三天下午来到估衣铺的。当时舒三刚将所有的衣服叠平整。这些被叫做估衣的军服都已洗得很干净,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阳光气味,有枪眼或被刺刀扎破的地方也都已经补好,看上去不仅齐整,也显得一派簇新。这时舒三一回头,就用眼角瞥见了曹司务长。由于曹司务长是背光站着,眉目就显得有些模糊,脸上只剩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舒三觉得这轮廓的形状有些奇怪,像一只吊着的鸭梨。
接着,这鸭梨问,你是新来的伙计?
舒三仍然低着头,没回答。
曹司务长就走过来,拿起一件军服抖了抖说,二位舒掌柜真不愧是开估衣店的啊,说八十套就是八十套,说清一色就清一色,你这估衣铺怕是消灭了一支军队吧?
这时大已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曹司务长嘿嘿笑了两声。
曹司务长掏出一摞大洋,哗啷一响递到大的手里,笑着说数一数。大接过大洋点点头说,你曹司务长办事,向来不会错。曹司务长说,加上前次定金五块大洋,总共是十块,咱们两清了。大将大洋哗地朝上一抖,又接回到手里说,这八十套估衣您点好,两清了。曹司务长点点头,朝门外一挥手,几个扎绑腿的大兵就走进来将衣服搬走了。这时,曹司务长突然又发现了站在一旁的舒三。他走过来很认真地朝他端详了又端详,忽然扑哧笑了。
曹司务长说,你不是那个气摸儿鸡的小徒弟么,怎么又跑到估衣铺来了?
舒三看看这个曹司务长,也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曹司务长问,你不认识我啦?
舒三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曹司务长说,气摸儿鸡扎死的是我侄子,想起来了?
舒三这才猛然想起,那天出事以后,从曹府大院出来的人里确实有一个穿军服的。这时大和二赶紧走过来。大说,这是我家老三,以后还请曹司务长多关照。
二也说,自从那一次他就不干气摸了,眼下在店里帮我和大做。
舒三的心里立刻又感动了一下。他觉得大和二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到了关键时刻真有兄弟情意。曹司务长哈哈一笑说,好啊,这就对了,做点正经生意,你那个师父气摸儿鸡是死有余辜,他自杀算是便宜了,要依我的脾气……曹司务长说着哼一声,就走到舒三跟前,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往后就在这里好好儿干吧,估衣行可是好买卖,无本万利啊。曹司务长这样说着又掏出几块大洋,回头扔给大说,舒掌柜,再给你一宗大买卖吧!
大连忙接住钱问,还要八十套?
还要八十套!
照这回的成色?
就照这回的成色!
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这是定金!
大连忙说,那就多谢曹司务长了。
曹司务长摆摆手,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这可是军需品,真延误了不光是你们,连我也要掉脑袋呢!说罢,就鼓起两腮打着口哨走了。
舒三发现,其实有钱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这一笔生意做成之后,大给了他三块大洋。大向他解释说,三块大洋已经不少了,你刚见到钱,头一脚不能抬得太高,否则会觉得钱来得太容易,日后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舒三也觉得,三块大洋确实不少。这些年,他的手里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钱。他第一次知道,三块大洋的分量竟然如此沉重,装在兜里不仅当当地响,还坠得人浑身难受。所以他想,为了省心,还是应该早一点把它们花出去。
这天下午,舒三一个人来到大街上。
他在心里盘算着,用这几块大洋干点什么。
舒三先是在街上转了一阵,忽然感觉人们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低头看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身上衣服的缘故。舒三来估衣铺时衣服已经很破旧,所以这一次,他就特意为自己挑了一套囫囵些的军服穿在身上。虽然是小号的,但仍然显得有些大,走在街上被风一吹就像是一个高跷人。正在这时,他忽听有人在叫自己。抬头一看,竟是梅逢春。舒三过去一向对梅逢春很尊敬,觉得他不仅医术精湛,人品也很端正。但自从那一次去济生堂碰了钉子,他对他的看法就有了一些改变。舒三觉得尽管自己是去拜师的,梅逢春也没理由对自己那种态度,更不该当众挖苦自己。舒三觉得梅逢春这样做,有失他一个名医的风范。
于是这时,舒三就低下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梅逢春却拦住他,笑笑说怎么,不认识啦?
舒三只好站住了,抬起头看着梅逢春。
梅逢春打量了一下舒三,开玩笑地说,几日不见,吃军饷了?
舒三想说,你梅逢春不肯收留我,自然有人收留,人走时运,瓦有阴阳,日后谁比谁高还很难说呢。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再跟梅逢春说话。
梅逢春说,我听说,你去了西城的舒记估衣铺?
舒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勉强吐出一个是字。
梅逢春嗯一声,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人不能心气太高,一高就要出事,当初你那个师父气摸儿鸡,要不是心气太高也不会闹出后来的事情,所以,唉……梅逢春似乎欲言又止,摇头叹息一声,就不说下去了。
舒三看出梅逢春还有话没说出来,就问,你,什么意思?
梅逢春咳一下说,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么?
自杀死的。
当然是自杀死的,可是,他为什么自杀呢?
舒三张张嘴,一时回答不出来。
梅逢春朝左右看了看,又向舒三的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当初为西街曹府的小少爷治病那件事,可是你告诉他的,可你又是听谁说的呢,如果你那一次不去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他原本已想洗手不干了,倘若果真如此,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舒三想了想,有些明白梅逢春的意思了。
但梅逢春连忙摆手说,你可不要乱猜,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跟人打交道,处处都要留心,哪怕是世交,说不定也会往火坑里推你呢。梅逢春说罢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但走出几步又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汗门生意吗?
舒三没回答,摸不清梅逢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梅逢春说,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当年就是从汗门出来的,那时候,他做坨汗生意在这宁阳城里还很有些名气呢!
舒三听了,立刻吃惊地睁大眼。
舒三第二次跟随大和二出城弄衣服,感觉就已好多了。那是一个沉闷的夜晚,大地蒸腾着潮湿的气息。几片薄云飘来飘去,将微弱的一点月色遮得若明若暗。舒三一边跟在大和二的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心里就又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暗暗宽慰自己,不会出事的,干这一行只是跟死尸打交道,只要不碰上活鬼就不会有什么凶险。城外的瘦龙河边刚又打过仗,岸坡的草丛里还在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刺鼻的硝烟气味将血腥气掩盖下去,这多少让舒三感觉放松了一些。远处有几只幽灵似的野狗在来回游荡。舒三朝那边看一看想,那些野物面对这样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尸体,大概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它们肯定弄不懂在这些死人中怎么会有三个还在走动。舒三看一看前面的大和二,不禁想起传说中的诈尸,渐渐就觉得他们的身影有些飘忽不定,似乎真像了两具幽幽行走的尸体。
大和二又走了一阵,终于在前面停下来。
大压低声音说,就这里吧,这里的还囫囵一些。
二应一声,就和大一起伏下身去开始翻弄起来。
也就在这时,舒三突然听到从大那里传来一阵可疑的声响,像是撕扯扭打的声音。大一边用力,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二!快……快来帮我一把!
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
舒三看到,随着这一声闷响,前面突然闪出一道电光石火,跟着,大的头颅就像一只猪尿泡似的爆了,转眼间爆得无影无踪。大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体仍保持着那样弯腰的姿态,脖颈上的头颅却已不见了,只剩了一截光秃秃的脖腔。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朝前一扎就倒下去。二站在大的身边,自然看得更真切,他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舒三借着昏暗的月色,看到了二的脸,那是一张由于惊恐扭曲得非常难看的脸。
与此同时,枪声又一次响了。
舒三看到,二的那张扭曲的脸转眼间就不见了,化成无数碎块朝着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飞去。但二仍然执著地跑着,一直跑到舒三面前,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舒三也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舒三发现,二的脑袋连同脖子已经都不见了,只剩下非常平展的两个肩膀,中间还像喷泉一样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水。
舒三稍一松手,二就绵软地瘫倒下去。
舒三放下二,径直朝着前面枪响的地方奔去。他看到,地上正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向前蠕动。舒三来到近前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正握着一只奇大的手枪,拖着两条伤腿艰难地向前爬着。就在他回头的一瞬,舒三看到一张可怕的面孔,他大概被刺刀扎瞎了一只眼,脸上糊满黏稠的血浆,只有两排白白的牙齿在咯咯地抖动着。
舒三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一条蛇似的爬走了。
在这个可怕的夜晚,舒三不知自己是如何将大和二的尸首从城外弄回来的。大和二原本都很瘦,但死后却重得难以想象。舒三弄不懂,他们的重量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舒三先将这两具已经没有头颅的尸体草草整理了一下,又为他们擦净身体,换上衣服,摆上床板停放起来,然后就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
常掌柜正蹲在一口巨大的棺木跟前小心翼翼地刷桐油。棺材铺里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油木香气。常掌柜一回头,看见了浑身血污的舒三,就放下手里的油桶慢慢站起来。舒三走到常掌柜的跟前,愣愣地沉了一下才说,大和二……都没了。
没、没了?你说他们都没了?
常掌柜大吃一惊,瞪起眼问。
舒三点点头,说是……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夜里,刚把他们从城外弄回来。
是遇上活尸了吧?
舒三点点头。
常掌柜摇头叹息一声,说,我早就说过,你家大跟二的胆子也忒大了,那死尸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扒的?舒三低着头,没吱声。常掌柜又说,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这次用棺材可是要花钱了,如今生意难做,城外虽说天天死人,可买得起棺材的却没几个。
舒三说,钱我当然是要付的。
常掌柜似乎觉出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缓了一下就又说,好吧,那就只收个本钱吧,看在你爹当年的情分上,我不仅送他兄弟二人纸人纸马一应烧活,索性就再送一场白事。
舒三说,那就多谢常掌柜了。
常掌柜说不用客气,我跟你家是世交,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发送了大和二,常掌柜拉舒三到瘦龙河边的临月轩吃了一顿饭。两人对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前,都不太说话,只是低着头闷闷地喝酒。窗外的河水像中药汤,在夕阳的余辉里泛着黏稠的波光。常掌柜看一眼舒三,像是不经意地问,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舒三喝一口酒,心灰意懒地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还能有什么打算。
常掌柜问,你不想……接手那爿舒记估衣铺?
舒三摇头说,这一行,我是不想再做了。
常掌柜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感慨地说,要说起来,咱叔侄俩也是扯不开的缘分,当年你爹就是躺着我寿丰棺材铺的棺材走的,后来是你师父,这一次又轮到你家的大跟二,他们四个人的四场白事,也都是我一手操办的。
舒三点点头,说是。
常掌柜瞟一眼舒三,忽然笑笑说,我知道,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
舒三说,就冲这几场白事,我也相信你常掌柜不会害我。
常掌柜点点头,嗯一声说,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思也就算没有白费。然后顿了一下,又说,那我就再多一次嘴,我记得,你曾说过想做坨汗生意?
舒三说,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常掌柜说,现在做,也不晚。
这时,舒三突然想起梅逢春说过的话,就试探着问,您也懂坨汗?
常掌柜一下笑了,说,我知道,梅逢春告诉过你,我也曾是坨汗门里的人。舒三脸一红,立刻有些尴尬。常掌柜说,他说的没错,我当年确实做过坨汗生意。
舒三问,可后来,为什么又……
常掌柜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其实做汗门跟开棺材铺是一回事,棺材对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而且是最管用的一味药,人这一辈子,最后谁又离得开这味药呢?
就从这一晚,常掌柜开始为舒三讲有关坨汗的事。
常掌柜说,坨汗虽然只是汗门的一个分支,却也有自己的行规,分火做和水做,火做是指开一爿药铺,卖的也是正经膏药,这种膏药多使用上等的桐油和黄丹,再投足各味药材精炼精熬,待熬成膏油之后摊到一块麻布上,内行人不用贴,用眼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好药。但所谓坨汗,通常却多指水做。水做就不用上等黄丹了,普通黄丹也不用,只把桐油和松香熬在一起,再胡乱投些药材,或者干脆一点药材也不用,终归用与不用也不会有人看出来,只要颜色对,摆在街上一样的好看,也一样会有人买。
常掌柜说到这里,忽然沉吟了一下。
行医最怕两种人,你知道是哪两种人?
舒三摇摇头,说不知道。
常掌柜说,一种是济生堂的火做,另一种就是遇仙桥的水做。
舒三问,你是说……梅逢春和气摸儿鸡?
常掌柜微微一笑,点头说对。
舒三问,这两种人,有什么可怕?
常掌柜说,梅逢春在西街上有一个绰号,叫梅半仙,他这绰号的由来不言而喻,自然是生意做得太实在,号脉用药直来直去,从不搀一点虚假,但日子一长总难免失手,一失手也就没了退路,行医是人命关天的事,稍有差迟谁会善罢甘休?气摸儿鸡的气摸则又太虚,虚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舒三听得似懂非懂,想一想问,行医……也能搀假?
常掌柜说,行医之道,就在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舒三听了想一想,却还是不得要领,于是问,如何才能有真有假?
常掌柜微微一笑说,这个么,就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
舒三直到真正做起了坨汗生意才发现,其实人干哪一行,都是天生注定的,只要选准了,做起来并不费力。舒三绝没想到自己做起坨汗生意,竟会如此的轻松自如。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前世是不是曾做过这一行。他的坨汗生意既不火做,也不水做,或者说既是火做又是水做。他将气摸儿鸡当初在遇仙桥的那半间木屋收拾出来,按着常掌柜的意思,字号取名就叫“遇仙桥”,雇了一个伙计看柜卖药,自己则每天去西街口,在离济生堂不远的地方摆起一个膏药摊。常掌柜特意告诉舒三,水做的生意之所以比火做有优势,就在于能放开嗓子吆喝,开药铺的自然无法上街叫卖,摆摊却可以,而且还能吆喝得随心所欲。舒三的嗓音颇具特色,嘹亮中微含沙哑,听上去很有磁性。据街上一个唱大鼓的艺人评价说,舒三的嗓子叫“云遮月”,不仅好听,也少见,在街上很能打远儿。舒三吆喝的内容也与众不同,有些像戏曲中的韵白,听起来一波三折很有意味:各位,神仙难辨丸、散、膏、丹!都是膏药一张,熬炼各有不同,上乘坨汗要用七十二味官药一百四十四味草药,细研细磨精熬精炼七七四十九天!专治诸虚百损五劳七伤,跌打扭闪风湿麻木,胃脘不舒消化不良,小肠疝气内痔外痔,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咳嗽痰喘肺痨咯血……舒三的吆喝不仅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也日臻成熟日臻完善,渐渐地就形成了像歌唱一样的风格,这种风格既保留了鲜明的江湖气,又形式新颖颇为别致,因此不仅吸引人们的耳朵,也很是吸引人们的眼球。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街上飘着淡淡的柳絮。舒三来到街角,刚将药摊铺展开,就见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个瘫痪病人从济生堂里走出来。那瘫痪病人是一个妇女,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舒三朝济生堂瞥一眼,想了想,就朝那汉子招一招手。汉子先是有些犹豫,但迟疑了一下,就还是朝这边走过来。舒三看看他背上的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治骨伤风瘫,可不敢乱投医啊。他一边说着,就见梅逢春已从济生堂里走出来,正朝这边翘首看着。于是又说,如今名医满街都是,但真能看病的却没几个,恐怕多是空有虚名呢!
梅逢春一听这话,一边朝这边走着,就冷冷一笑说,可是要论沉疴痼疾,又岂是江湖郎中能治得了的,搞不好被人家逼着去游街倒是小事,真延误了病情,可就人命关天啊!
那汉子看一看梅逢春,又看看舒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舒三也笑一笑,对梅逢春说,好吧,你今天既然过来了,我就在你这名医面前请教请教,不过有话在先,倘若我今天治不好这病人,从此就关掉“遇仙桥”,我舒三也决不再做坨汗生意,但如果治好了,你梅先生怎么说?梅逢春略一迟疑,一咬牙说,好吧,如果你今天治好这病人,我梅逢春就离开济生堂,从此不仅不在这里坐堂,也决不再上街。
舒三点点头,说好,就要你这句话。
然后又转身对那中年汉子说,你把病人放下。
这时街上已围过很多人,都在伸头等着看热闹。
梅逢春讪笑着说,看来今天,我真要开一开眼了。
舒三没再说话,先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那病人的两腿,又试着弯了弯,让病人用一用力,然后问,
你刚才去济生堂,医生看了怎样说?
那女人说,说是经络已经断了。
汉子也在一旁说,是啊,说这两腿都已残了。
舒三便不再说话。他先取出一张媒子纸,点燃,烤软两帖膏药,然后小心地贴在病人的两条腿上,又凑到这病人的耳边低低地说,不用担心,你这两条腿并无大碍。
那女人听了立刻睁大眼,瞪着舒三。
舒三的这句话似乎包含着许多意思,既可理解为是在安慰病人,告诉她腿上的病并不严重,又可理解为是一种心理暗示,让她知道,其实她还可以走路。那妇女听了舒三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贴在自己两条腿上的膏药。事后她对街上的人说,就是因为这一看,她立刻觉得两条腿轰的一热,似乎顿时就有了气力,也有了信心。
这时梅逢春也走过来,伸过头来看一看,揶揄地问,已经、治好了?
舒三起身倒退了一步,两眼盯住这女人说,好了,你可以站起来了。
那女人看看舒三,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舒三伸手示意,又说,站起来。
那女人浑身一颤,两腿动了动,竟真就慢慢地站起来。
舒三又说,你走吧,现在可以走了。
那女人显然不敢相信,跟中年汉子对视了一下。
舒三又说,你现在只要走了,我分文不收你的。
中年汉子和这女人立刻问,你这话……当真?
舒三微微一笑说,当然当真。
那女人试着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了。
梅逢春是两年后死的。直到临死前,心里仍在惦记着这件事。一个冬天的傍晚,他让人把舒三请来。这时的舒三已将济生堂吞并,“遇仙桥”的生意也做到西街上来。梅逢春看着站在自己病榻前的舒三。舒三的身上披着一些雪片,那些雪片融化着,似发出丝丝的声响。梅逢春发现,虽然舒三的脸色被冻得通红,却掩盖不住有些灰暗的气色。但此时的梅逢春已顾不上这些,他气息奄奄地问,你那膏药……果真有那样的神效么?
舒三淡淡一笑说,你如果相信,它自然就有。
梅逢春的嘴角向两边撇了一下,干枯的双唇立刻爆起一些硬皮,他说,我行医这些年,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像杏林中人说的话。
舒三说,你现在如果相信,可以试一试。
梅逢春立刻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舒三问,你找我来,就是想问这件事?
梅逢春说,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舒三说,你说吧。
我死后……不想用寿丰棺材铺的棺木。
这就难了,舒三说,在这宁阳城,哪里还有上好的棺木?
我宁愿用草席卷了,也不用他……梅逢春说到这里,就只剩了一丝游气,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又说,你也要当心,不要再走我和气摸儿鸡的老路……
这样说罢,两腿用力一蹬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舒三染病,是在梅逢春死后的第二年。
他的病似乎来得很缓慢,待发现时,那条“云遮月”的嗓子就已彻底哑了,说话势如破竹,听上去能分出无数个岔来。夏天一过,他就开始不停地咯血。他最后一次上街,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漫天撒下阳光的金黄。撂摊之前,他先去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弯了一下。常掌柜的生意这时也已做得很大,棺材铺的门面比过去扩展了很多,里里外外摆着各色上好的棺木,看上去很是壮观。常掌柜一见舒三就关切地问,你已经这个样子,还要上街?
舒三没说话,只是看着常掌柜。
常掌柜觉出舒三的脸色不对,就问,你有事?
舒三说,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讨一贴真药。
真药?常掌柜笑了,你用我的药,已将近一年,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舒三盯着常掌柜,沉了沉说,这话,该我问你。
常掌柜听了突然一愣。舒三没再说话,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又被常掌柜叫住了。常掌柜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你舒三如今已是街上有名的坨汗三,再来问我讨药,倘若被人知道是要笑话的。这样说着,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你等一等。说罢就转身进里面去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个纸包递给舒三。
常掌柜叹一口气说,既然你要,就拿去吧。
舒三刚要伸手来接,常掌柜又把手闪开了。
先说好,这贴药……可是你自己来要的。
舒三点点头,接过纸包,打开看了看,果然是一贴膏药。这贴膏药很厚重,膏油漆黑发亮,在秋天的太阳下闪着狰狞的光泽。他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出寿丰棺材铺。
舒三来到西街,抬眼朝远处望去,秋天的景色很好看,一缕微风吹来,拖得几片树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铺开药摊,用尽气力吆喝道:神仙难辨丸、散、膏、丹!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沉在腹腔深处,有一种遥远的感觉。
于是,又硬挺着喝道:咳嗽是肺的病,肺是人的命!肺有两耳八扇,四扇朝前四扇朝后,耳有六十四管,肺管不动不咳嗽!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谓之咳,有痰无声谓之嗽,白痰伤肺,黄痰伤肝,风泡儿痰是心中火,水青痰是肾中寒!咳痰不怕一大片,就怕痰里带血线!散开叫天女散花,连着叫金丝吊蛤蟆……
舒三喊得很英勇,也颇具感染力,街上的人们知道舒三今天要当众为自己治病,便都闻声赶来围观。这时,舒三的额头就已浸出一层油汗,汗滴在阳光下闪着虚弱的光泽。他稍稍定一定神,就从怀里取出了那贴膏药。也就在这时,他忽听有一个人在轻轻地叫自己。于是抬头看去,就见在刺眼的阳光下,一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那男人说,你不要用这贴膏药。
舒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又似乎飘忽不定。他想看一看这男人的脸,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无法看清楚。于是,他便不再理睬这个男人。
那男人又急急地说,你……不要用!
舒三低着头,已将膏药小心地揭开。
男人又说,你……不要用,真的不要用……
舒三点燃媒子纸,慢慢将膏油烤化,然后当众脱掉上衣,就啪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那男人看着舒三,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就转身挤出人群走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舒三突然发现,他的身形竟有些像梅逢春。他立刻踮起脚,朝人群的外面望去,那男人却已消失在满是金黄的街上。接着,舒三突然感觉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就像雾一样喷出来……
曹桂林:婚变

周铁球准备去车站接妻子小妮时突然接到王红伟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亮着嗓门说,老周啊,我给你透露个信息你可别着急,你那个事……玄乎啦。听得出,话里有一股很浓的挑衅味道。当时周铁球想问是什么原因的时候王红伟已把电话挂了。周铁球骂道,王红伟,你是个狗娘养的。周铁球的突然愤怒,把他的兵小李子吓了一大跳。小李子说,队长,你有事我去接嫂子吧。周铁球还在气头上,骂道,你懂个屁。然后大嗓门说,开车。车刚开出几十米远,周铁球又说,停车。车“吱”的一声停了。周铁球勉强挤出几分笑模样对小李子说,没你的事了,下车。
当周铁球从车站把妻子小妮接到了部队临时来队家属房的时候,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一年多没见面,小妮有说不完的话,她一路春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家里发生的事情。可周铁球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就连五岁的女儿叫他爸爸他都没听见,他心里想,要是真像王红伟说的那样,事情可就糟了……
回到家,小妮草草洗了一把脸,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温柔而又含情脉脉地看着周铁球。她在等待着丈夫的拥抱,亲吻。她知道丈夫的习惯。平时无论是丈夫回老家,还是自己来队探亲,一见面,丈夫总是要在第一时间和她温存一番的。这次,周铁球却没有,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坐在沙发上一直抽着闷烟。他不是不想,他的心思没在那儿。小妮觉得十分蹊跷,就想问问丈夫。这时周铁球的“小灵通”响了。是仓库的刘政委。刘政委很客气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周铁球正想找刘政委问个究竟呢。他猜想,肯定是关于他家属随军的事,看来王红伟说的话有点影儿。周铁球家属随军的报告已在三个月以前报到上级机关了,据说很快就要批下来了。
周铁球静静神,闭住呼吸,整整军衣,在刘政委办公室的门口很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刘政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政委说着“请进”就亲自开了门。
刘政委脸上堆满了笑,他先给周铁球让了座,又递了烟,还倒了茶,这种情况,倒像是周铁球是首长刘政委是部属一样,让周铁球心里生出几分感动。刘政委先问了周铁球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并充分肯定了他最近的工作成绩,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铁球,最近有什么想法?”
周铁球本来想问他家属随军是不是没被批准,但他并没有这么说。他有一种侥幸的心理,他不希望像王红伟说的那样的结果发生。他想,刘政委是一把手,是管干部的一把手,他答应过的事不能不算数吧。想到这儿,周铁球就只说最近物资收发频繁些,别的什么都没说。刘政委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地说:“那就好”。
刘政委说了“那就好”之后就沉默了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定格在那儿。周铁球也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刘政委说出他所期盼的结果。此时,办公室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凝重,周铁球的思绪不免有些乱,心里敲着小鼓,咚咚的,他的眼睛不敢看刘政委,却看墙上的地图,还装作十分认真的样子。这样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刘政委又递给周铁球一根烟,而且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刘政委是从来不抽烟的,他突然点燃一根烟的举动实在令周铁球感到惊讶。周铁球想,刘政委抽烟的举动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刘政委把烟堵在嘴上轻轻地抽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站起来,喝了口水,然后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低着头,在地下像是数着步子似的走来走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或者说想给周铁球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似的。
周铁球看出了刘政委的心思,当时他判断肯定是关于他家属随军的事,而且很可能出了问题。周铁球性子急,刘政委的样子使他更急,他说:“政委,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刘政委又转悠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说:“铁球啊,今年的干部转业工作有动静了,”刘政委停了一下又说,“按说呢,这件事不应该早告诉你……”
周铁球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的脑子立刻高速运转了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周铁球是有思想准备的。他非常清楚眼下部队正在进行大裁军,这是历史潮流,是谁也挡不住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家属孩子随了军,转业也就算了,起码弄个城市户口。自己是顶着高粱花子走出那片黄土地的,还当了个军官,国家也对得起自己了。周铁球想到这儿,就站了起来说:“是不是让我转业?”刘政委摆摆手,示意周铁球坐下。周铁球没有坐,还是直直地站在那里。刘政委继续说:“据说今年转业干部的任务很重,原先确定的人员也有变化,”刘政委看了周铁球一眼说,“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这时周铁球才彻底明白了刘政委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他说:“我家属随军的事呢?”刘政委像是没听见周铁球的话似的说:“至于谁转业谁不转业还没有最后决定。再说了,谁转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那得库党委研究。”刘政委毕竟当了多年政委了,对大的原则问题还能把握得住的。他停了停又说:“至于你家属随军的事,我想问题不会太大……”
刘政委这么一说,周铁球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因为,在年初确定转业干部的时候,刘政委曾对周铁球说,你是咱仓库的业务技术骨干,谁转业也不会让你转业。再说了,你家属还没有随军,咱仓库有这个好传统,牵扯到个人实际问题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会妥善解决的。刘政委说了这话之后心里就有些后悔。因为他心里明白,政治处王主任那一关是有很大阻力的,有几次王主任在和他研究干部问题时,曾流露出要处理掉周铁球的想法,说,像周铁球这样整天挑领导毛病的人不能用。而刘政委对周铁球的看法就不同了,他了解周铁球,他认为,周铁球的业务能力在仓库是数一数二的,离了他,仓库的业务不能说就瘫痪了,但肯定是损失严重。但现在看来,刘政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并没有把话说死。
这次谈话,使周铁球心里着实踏实了一阵子,可没过几天又从老乡嘴里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总的意思是:周铁球不仅家属随不了军,而且还得转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老乡说,是从王红伟那儿听说的。又是王红伟,周铁球想。
王红伟和周铁球是搭档。他们所在部队是一个军用仓库,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就建在京西的大山里,主要任务是负责军用物资的保管收发,每年大约有几十万吨的物资进出。周铁球是这个仓库物资保管队的代理队长,副营职,目前主持工作。王红伟是副队长,也是副营职。王红伟从野战军调来不到两年。年初已经决定了他转业。自从确定了王红伟转业之后大半年了,他基本上没上班,到处找门路,拉关系。自从政治处王主任调来后,王红伟与王主任打得火热,整天吃吃喝喝。他们一见面就攀上老乡关系了。据说,他们两个的关系,是从王红伟会写几句诗歌开始的,王主任很器重王红伟的“才华”。
周铁球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找到刘政委,他要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刘政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说,你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只要在我权限范围之内,我会尽力帮忙的。当然了,如果你有熟人或者和上边有什么关系,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我也可以给你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刘政委这个态度让周铁球很失望,很生气。周铁球说:“反正我家属随不了军我是不转业的!”当周铁球和刘政委争论的时候,政治处王主任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很精致的喝水杯子,两个手捧着,摇晃着矮小的身子,轻轻地“吸溜”一口茶,撩了一下他那发亮而并不乱的头发,以领导的口气说:“周铁球,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气?”
王主任是半年前从上级大机关调来的。他对周铁球的印象十分不好,因为王主任调来不久,周铁球就和他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交锋。最突出的就有两次。
一次是业务上的事。原先,库区的西侧有一个五六百平方米的场地,水泥地面的,是个铁皮焊制的大棚,是临时存放周转军用物资用的,紧靠着火车停靠站台,物资来了先卸到大棚,再检查验收,然后入库。发送物资时,把物资运到大棚里进行保养,再直接装火车,很方便,又能挡风又能避雨。一次王主任在库区溜达的时候,对这个物资收发大棚发生了兴趣,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咂巴咂巴嘴说,这么大的场地,实在是浪费,不如搞成绿地。当时周铁球就提出了异议,说,这样会影响军用物资的收发。王主任一听就来了气。他在大机关当副团职助理员时的习惯就是向下边发号施令,一个电话打过去事情就办了,哪个敢不听,哪个都得老老实实去落实。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副营职干部竟敢顶撞领导,那还得了。王主任的领导尊严受到了挑战,王主任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周铁球说,这不是谁说了算的事,应该首先从业务上考虑问题。王主任转身走了。后来在一次全库干部大会上,王主任还不点名地批评周铁球说,个别干部思想不解放,没有改革创新意识,事事和领导的决策唱反调,这样的干部怎么能用呢。不久,物资收发场被拆除,改成了大片的绿地。以后收发物资遇上下雨下雪只能露天作业了。
还有一次是行政上的事,那是王主任刚刚调来不久。仓库办公楼广场北侧有一座两层小楼,是以前仓库的办公楼,后来改成了保管队的战士宿舍,小楼虽然陈旧些,但经过装修,很漂亮的。王主任说,它影响仓库的整体布局,与现代化后勤仓库的标准很不相符,必须拆除。在领导干部会议上,王主任拍着胸脯说,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有办法搞到钱,起码新盖一座五层战士宿舍楼不成问题,把所有的兵都装进去,便于部队的统一管理。当时,仓库的其他领导谁都没提出什么强烈的反对意见,周铁球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拆了楼,我的兵住哪儿?
小楼还是被拆了。这样保管队的兵只能东几个西几个住着,集合开会都很困难。于是,周铁球几次找王主任说,什么时候盖新楼啊?弄得王主任很反感。至今,那小楼的场地还空着。
听到王主任的发问,周铁球猛抽了一口烟不服气地说:“什么事?什么事你最清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正常规律嘛。”王主任教训周铁球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嘛。”
“为什么定的事说变就变了?”周铁球瞪起血红的眼珠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嘛。”王主任说这话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他马上就要当政委了。
“不管怎么说,不解决我家属随军的问题我和你没完。”周铁球很强硬地说。
王主任哪儿受过这气,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周铁球,你转业转定了!”
周铁球也不示弱,他回敬道:“我也告诉你王矮子……”王矮子是别人给王主任起的绰号,但谁都不敢当面叫他。
还没等周铁球把话说完,王主任就猛地一抬胳膊,把手中的杯子用力摔在周铁球的脚下,水、茶叶、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他吼道:“周铁球,你给我滚!你立刻给我滚!”
周铁球这时似乎失去了理智,他把手上的烟一甩,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在王主任的鼻子上,王主任的鼻子立即流出了鲜血。

周铁球不知道是怎么从刘政委办公室走出来的,他觉得头昏沉沉的,全然没有理会天上飘洒的小雨。他漫无边际地走着,当他的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就想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他又不知如何给妻子说,他怕伤她的心。因为几天前,也就是收秋的时候,他给小妮打电话说,你和孩子的随军报告马上就要批下来了,你来部队吧,来了部队先适应适应环境,免得你以后不习惯。妻子说,一季的秋都熟了,总不能把庄稼扔在地里吧,再说了,还有你爹娘呢,我走了你爹娘咋办。是啊,周铁球的爹娘都上了岁数,老娘整天疾病缠身,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呢。后来小妮还是坚持收拾完庄稼,安顿好周铁球爹娘的生活才来到部队。
天慢慢黑下来了,周铁球不知不觉地走到临时来队家属房,他看见了那排家属房的灯光,很亮的一个窗户里似乎还闪现了一下小妮向外张望的身影。他想她肯定是在等着他,他立即躲到了黑暗处。他犹豫了半天,他没有回临时家属房,他径直去了大门外的一个小酒馆。他叫来了“小诸葛”等几个要好的战友老乡。他喝了很多酒,他醉了。他还大哭了一场。战友老乡无论怎么劝周铁球都无济于事,尽管他的酒量不大,他也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这个时候他就是想喝酒,他想他喝得没有了思想才好,没有了意识才好,失去记忆才好。他心里难受,憋气。他滔滔不绝地向老乡战友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我当了十几年的兵,仓库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我哪儿不清楚,仓库的业务哪一个领导能比我熟悉,我不仅荣立过二等功,还多次在军区仓库业务大比武中获得过二、三名的好成绩。并且,一直是仓库的业务技术骨干,也是领导干部的后备人选。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在城市里找对象呢,可我不能啊,我和小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是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班,是她家供我上的高中啊,我不能忘本。本来我是可以考大学的,但我没有考,我知道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我。我是抱着到部队考大学的愿望来当兵的,当兵的第二年我就考上了一所军事院校,尽管是大专学历,但我满足了,我也是一个军官了,起码在我们村也算光宗耀祖了。为了彻底离开农村,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有谁知道呢。再说了,我穿了十几年军装,实在不想脱下这身军装,是这身军装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和这身军装有感情啊。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给领导提过任何个人要求,从来都是只知道干活,只知道服从命令,听领导的话,连领导的家门口朝哪儿开都不清楚,更别说什么走后门、找关系了,我敢说,这方面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是零记录。唉,说来说去,还是我没能耐啊。
周铁球的老乡战友有的劝他,有的为他鸣不平,还有的给他出主意。胡富气愤地说,太欺负人了,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小诸葛”说,别急,这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周铁球说,无论你们出啥主意最管用的就一条,你们谁能让我的家属孩子随了军,那才是真正的老乡。
周铁球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小妮披着衣服还坐在他的身边一夜没合眼,妻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惊讶地说:“部队咋也这样?”
周铁球没吭声,却点燃了一根烟。妻子又安慰他说:“话又说回来了,有啥,我还不想在这破山沟里过一辈子呢,大不了咱们回家种那二亩地去。”其实,小妮说是说,可她内心里也巴不得早点随军呢,这里毕竟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啊,真的,谁愿意在农村受罪呢。小妮在家里是很不容易的,她既要伺候周铁球年迈多病的娘,又要照顾孩子,还要伺候那几亩地。去年麦收的时候,她一个人又是家里又是地里,累倒了,住了十几天医院,差一点要了命,这事要不是后来周铁球的娘在电话里告诉他,他还蒙在鼓里呢。周铁球每当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妻子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安慰周铁球,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她怕他做出出格的事。
周铁球说:“我就不转业,看他们能把我咋样!”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谁叫咱是生就的农民呢。”
“农民咋啦,农民也是人。”
“你净说气话,没用,”妻子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们说话的声音把他们的女儿惊醒了,女儿揉着眼,奶声奶气地喊爸爸,说给她讲故事。周铁球看到可爱的女儿,就想到女儿的未来。他实在不忍心让女儿回到他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住一辈子,眼看着女儿要上学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的眼睛潮湿了。女儿爬到周铁球身边就用小手给他擦着眼。天真地说,爸爸,你怎么啦?这时周铁球的心一下子跑得没影了,他一把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时,周铁球像突然想起了刚才妻子的话,他立即推开女儿,下了床就去翻腾抽屉。他找出了存折,上面一共有一万多块钱。周铁球问妻子:“家里还有钱吗?”他的意思是问妻子在老家是否还有钱。妻子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没。”周铁球的母亲常年有病,他每月寄回的钱还不够他娘看病用的。周铁球低头不语了。
第二天一上班,周铁球揣上那一万块钱就去找刘政委。
当周铁球走到拐到办公区的一条小路时,就听身后有人喊他,老周,忙什么呢?他回头一看,竟是王红伟。王红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得意地说,辛苦啦,老周。说完还拍拍周铁球的肩膀。他希望周铁球问他点什么,可周铁球只是鼻子里“哼”一声,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刘政委刚从机关食堂里出来,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刘政委听到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是周铁球急急的样子,就笑笑说:“有事?”进了刘政委的办公室,周铁球立即关上了门。
周铁球很真诚地说:“刘政委,你说啥也得帮我说说话。”他说着就把一个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放在了刘政委的办公桌上,还用一本杂志压在了上面。
刘政委说:“铁球啊,你这样不好,我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说着就把那信封往周铁球衣服口袋里塞。
周铁球死活不让。他说:“政委,求求你了,看在跟你干了十几年的份上,你咋说也得帮我一把。你总不能让我给你跪下吧。”这时,刘政委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咱这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刘政委
“唉”了一声说,“情况复杂啊。”
“可现在你还有这个权力!”刘政委毕竟还是政委。周铁球觉得是刘政委在搪塞他。刘政委把他按在沙发上,想了想才说:“说实话,铁球,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这……”
“什么也别说了……”他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折叠了一下装进了周铁球的口袋里。
其实,政治处王主任来仓库就是来接替刘政委的。本来刘政委是可以提升的,当政委都干了六七年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提职报告两次都没有批下来,这样一来,一拖再拖年龄也就偏大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会和上级领导搞关系。现在看来是玄乎了,弄不好不转业也得调走。部队也不是真空啊。事情就是这么复杂。
这是个星期天。是政治处王主任值班。那天晚上,周铁球准备找王主任。在他出门之前“咕噜咕噜”喝了二两二锅头,他想壮壮胆。周铁球躲在办公楼的一个角落里,一直观察着王主任宿舍的灯光。当他宿舍的灯突然亮的时候,周铁球一溜小跑冲上办公楼,一脚踢开了他的门。然后“咔嚓”一下把门锁上了。当时,王主任嘴里哼着小曲,正在照着镜子梳理他那光亮的头发。周铁球的突然到来,把王主任吓了一大跳。他一看周铁球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感觉到来者不善,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毕竟在机关工作多年,什么没见过?王主任冷峻的脸立即变成了笑脸,说,周队长,有什么指示?周铁球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知道王主任是在嘲笑他,周铁球说,我哪儿敢给你指示,我是来请求你指示的。王主任说,你坐你坐,我先方便一下,回来咱们好好谈谈。他说着就去开门。周铁球一看王主任的举动,就知道他想溜,便猛地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并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刀。这是一把老藏刀,是前几年他战友从西藏带回送给他的。那刀有一尺多长,可折叠,手柄是木制的,还有放血槽,明晃晃的,已开了刃。周铁球“叭”的一下把刀放在桌子上,瞪牛蛋似的眼睛死盯着王主任说,王矮子,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就拿这把刀说事。周铁球一米八几的个子,膀宽腰圆的,王主任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瘦小得像根柴火棍子似的,他哪里是周铁球的对手。王主任一看周铁球虎视眈眈的样子,像要一口吞下他似的,立刻就软了,全没了领导气质。他畏缩在床角里,哆嗦着,脸煞白。王主任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胡来,你不要胡来,有事好商量。王主任深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在使缓兵之计。他说着就往办公桌跟前走,他又想打电话。周铁球上去就把电话线拔掉了说,王矮子,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王主任软软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就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周铁球说,我有两个条件供你选择:一是今年不让我转业,二是立刻给我办理家属随军手续。王主任说,周铁球,你这不是为难我嘛。王主任看周铁球瞪圆了眼珠子想动手的样子,就赶紧说,你不要急,我再想想办法,我再想想办法。周铁球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周铁球没往下说,他用那把明晃晃的老藏刀“当”一下把门戳了大窟窿。
周铁球打开门,楼道里黑着灯,他脚下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是王红伟,他正在门外听王主任办公室里的动静呢。近一段时间,王红伟一直和王主任在一起,像个跟屁虫似的,他知道周铁球在和王主任叫着劲儿呢。他是怕王主任发生意外。其实,周铁球才没那么傻呢,他想他还有老婆孩子,还有爹娘等着伺候呢,他只不过是吓唬吓唬王主任而已。
周铁球骂道:“王红伟,你给我小心点!”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王主任始终没有回话。周铁球就有些急。他心里想:王主任在蒙他,说不准正在想着法子整他呢。那天召开全库军人大会,学习传达上级文件,王主任坐在主席台上自管念他的文件,眼睛很少向前看,即使偶尔抬起头,也只是迅速朝东南方向看,因为周铁球坐在会场的西南方向,他在躲避他。周铁球心里说,无论咋样,胳膊是弄不过大腿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人家手里,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刘政委目前的处境不太好,起码用不上,说不定他也得转业呢。
这事可咋办?周铁球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发愁,小妮也发愁,他的几个战友老乡也替他发愁。战友老乡给他出了一大堆主意,没有一个管用的。可“小诸葛”有主意,他一拍大腿对周铁球说,何不找找麦克,他是你的大学同学,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于是,周铁球找到了麦克。麦克在城里一个部队的机关工作,他的活动能力很强,能接触到上边的领导。他找的是北京媳妇。他不但不怕转业,还要求转业呢,他早就不想在部队干了,他想下海经商呢。
听了周铁球说的情况,麦克一副很老练的样子说:“试试看吧,”他停了停又说:“不过……实话实说,
你得出点血。”
周铁球说:“多少?”
麦克说:“少说也得三万两万吧。”
“可我手头上只有一万。”
“那几个钱顶个屁用,还不够请客吃饭呢。”
周铁球皱皱眉头不吭声了。显然,这条路行不通了。按照周铁球目前的经济状况,他是不会借钱办这件事的。他没这个经济实力。
正当周铁球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突然的事情,使这个问题似乎有了重大转机。
一天,周铁球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得眉清目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自称叫武梅。她说她是周铁球的亲戚。周铁球挠挠脑袋,苦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武梅说,你忘了,我小的时候还去过你家里。按说,我该叫你表哥。周铁球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门亲戚,是拉瓜扯蔓的远门亲戚,但与她家早就断了来往。周铁球正为转业的事烦心呢,就说,你有啥事就说。
武梅说,她在北京某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为了把户口落在北京,她选择了党政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最近,她想跳槽,想到某大公司工作,大公司挣钱多,待遇高,但解决不了户口问题,她又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城市户口。如果辞职就得交违约金。她家里很穷,她读大学时贷款的钱还没还清呢,她还得养她的父母,供她的弟弟妹妹上学,她没办法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这儿。
“干脆,你说说你是啥意思吧?”周铁球有些不耐烦。
“想借一万块钱。”
周铁球一愣,想了想,心里说,我还为没钱的事发愁呢。就说:“这事不好办。”
“待我到公司上班挣了钱立刻还给你。要么给你些利息都行。”武梅又恳求说:“看在咱是亲戚的份上,我求你了。”
周铁球对武梅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他觉得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有的人就玩弄这种骗人的鬼把戏。再说了,她是不是周铁球的亲戚还无法确认,也从来没见过她,凭啥相信她呢。妻子小妮在一旁急得一会儿拿眼睛瞪周铁球,一会儿又利用给武梅倒水的机会踢周铁球的脚。意思是不让周铁球借钱给武梅。
周铁球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吐出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久久散不去。因为这时周铁球猛然想起一个听说的“离婚——结婚——再离婚——再结婚”的故事,他想仿效一下,但他又拿不定主意。他立即走到屋外给“小诸葛”打了个电话。“小诸葛”说,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回到屋里,周铁球立即把剩余的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对武梅说:“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而且我们还得签定一个协议。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周铁球把他的想法给武梅一说,武梅的脸微微红了,她毕竟还是姑娘呢。武梅沉思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周铁球和武梅的“谈判”进展得十分顺利,一些细节,具体办理时间,协议的内容都一一列了出来,并征求了“小诸葛”以及几个老乡的意见,像是对一个重大项目课题进行研讨论证一样,什么可行性啦、计划的具体实施时机啦,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如何解决啦,等等,都做了详尽的讨论。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周铁球就去找政治处王主任。
自上次周铁球要和王主任“动刀”之后,王主任并没有声张,也没有采取制裁周铁球的具体行动,他怕问题闹大了反而影响他的威信,也影响他的顺利升迁。他只是找过刘政委就周铁球的问题交换过意见,并委婉地委托刘政委做好周铁球的思想工作,以稳住周铁球的思想情绪,防止周铁球做出过激行为。但王主任对自己的安全确实费了一番脑筋,他防了周铁球一手。他叫王红伟立即回来上班,一来可以保证业务上不发生问题,二来盯住周铁球,以防不测。
周铁球知道王主任在办公室,可敲了半天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周铁球就很温柔地说,王主任,我是周铁球,找你汇报点事。里边还是没有动静。这时,王红伟突然出现了。周铁球心里说正好,王红伟来了正好。周铁球又说,王主任,你不信,叫王红伟说话。周铁球这么一说,王主任就把门打开了。其实,在王主任知道是周铁球找他的时候他就立马给王红伟打了电话。
王主任一见周铁球就做检讨,说:“周队长,实在对不起,我喝高了,我睡着了……”他低头哈腰的,像个哈巴狗。王主任说完就对王红伟说,你到门外等会儿,我和周队长有事。
“周队长,你的事我正在想办法……”王主任一脸歉意的样子。
周铁球对他转业的事只字未提,而是一脸的微笑,似乎对他转业的事想通了似的,一副很客气的样子。还对上次要和王主任“动刀”的事说了声对不起。周铁球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王主任对周铁球一反常态的表现非常吃惊,但他不知道周铁球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所以也不敢慢待。他像表决心似的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要和我老婆离婚。”
王主任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我要向你负责嘛。”王主任又打起了官腔。他坐在沙发上,二郎腿又颤乎起来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责任我自己负。”他说着就把离婚申请书递了过去。申请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夫妻感情不和。
“听别人说,你和你媳妇是青梅竹马,夫妻感情很好。怎么……”王主任轻轻地撩了一下他光滑的头发说。
“那是以前,”周铁球强调自己的理由说。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
“婚姻法有规定嘛。”
“我认真学习了婚姻法。”周铁球说着又把婚姻法递了过去。
“你媳妇同意?”
“你去问她好了。”
“铁球啊,我真诚地劝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还年轻嘛,以后的路还很长,不管什么事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你不能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那样不光给我们仓库抹黑,更主要的是把你媳妇给害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
“如果同意你离婚你就转业?”
“当然。”
王主任一脸的迷惑,他有些糊涂了。他轻轻摸摸头发,喝口茶,眼珠子迅速转动了几下,然后说:“这事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如果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任。”
“谢谢。”周铁球有些激动,甚至还主动和王主任握了握手。
周铁球和妻子小妮离了婚。女儿判给了周铁球。
周铁球立即把妻子孩子送回了老家。
这件事在全仓库立即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内情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周铁球是疯子、傻子,是胡闹。有的说,周铁球是一不作,二不休,想给仓库抹黑,故意给王主任出难题。还有的说周铁球是没办法被逼的,说不定又是“小诸葛”出的馊主意呢。但更多的是同情。

一个月以后,周铁球又找到王主任说:“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再帮个忙。”
王主任一愣,不解地问:“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周铁球理直气壮地说。
周铁球离了婚,不但没有影响工作,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悲观失望,反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让王主任
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疑周铁球在背后搞什么名堂。就说:“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难道我离了婚就不能结婚了?结婚是一个公民的自由。”王主任一时语塞了。
周铁球和武梅顺利地办理了结婚手续。按照他们的私人协议规定,周铁球和武梅只是办理结婚手续,并不是真结婚,待周铁球转业留到这座城市之后,再办理离婚手续。这样,武梅借周铁球的一万块钱就算两清,再也不用还了。到那时,周铁球再和妻子小妮复婚就是一句话的事了。尽管周铁球的妻子不是城市户口,可他的女儿可以成为城市户口,按照当时的政策,子女既可以随母亲,也可以随父亲啊。这天,周铁球想这件事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他笑了,还差一点笑岔了气。他是在为他的聪明而自豪,而陶醉呢。

周铁球和武梅领了结婚证之后就请了长假,说是到南方度假去了。至于他到底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去过问。其实是周铁球回老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
刘政委转业之后,政治处王主任并没有当上仓库政委。这一爆炸性新闻在全库引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年底的时候,上级的命令下来了。周铁球不但没有转业,还正式任命为仓库保管队队长。
周铁球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放声地哭了,哭得很伤心。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1

天气很好,阳光直射下来,落在玻璃窗上,成了无数个耀眼的亮点。水东站在窗台外面,手拿着抹布擦窗。二十四楼,顶楼。脚再往外跨一步,掉下去便是必死无疑了。水东的脚晃啊晃,满不在乎的,嘴里哼着小调,乡下的小调,带着一股泥土气,家乡的味道。水东哼着哼着,便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爸、妈、还有姐姐,都在身边。他们笑眯眯地看着他擦窗哩。
“小伙子,留神脚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胖女人对他说。
水东“哦”了一声。
“买过保险没,三十块钱那种?”胖女人踱过来,倚着墙问他。
“嗯。”水东把头伸到窗外,对着一块斑渍哈口气。
“哪里人?多大了?”
“安徽人,十八岁。”水东手不停,敏捷地转了个身,猴子似的。
胖女人啧啧两声,又问他要不要喝水。水东摇摇头。胖女人从茶几上抓了一把糖果给他。水东不要,胖女人硬塞在他口袋里。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我儿子还比你大一岁呢。”胖女人说。
水东朝四周望去,到处是亮晃晃的玻璃,阳光从这扇反射到那扇,再到下一扇,一扇接一扇的,似是能看见千道万道光线,纵横交错着。水东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人像一个个小蝌蚪,树像一根根火柴杆,而他是连着天的,上面就是蓝天白云。这种感觉棒极了。水东上学时最喜欢写作文,老师说他很有语感。什么是语感——就是一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很虚无的一个东西,别人体会不到,可他能体会到。同样是一朵花,别人只看见花美、花香,他却想到花再美再香,也只是刹那的光彩,一转眼便谢了枯了。想得很伤感,也更有诗意了。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不是姐姐出了事,他是准备考大学的。乡下像他这样用功的孩子不多,邻居们都说刘家要出状元了,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事的。
水东离开那天,爸妈和姐姐把他送到县里的汽车站。路费是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齐的。家里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出来打工,这个家就撑不住了。妈妈给他做了几个玉米饼当干粮,还有二十块钱,防身用的,里三层外三层缝在裤衩上。姐姐眼圈红红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多做事,少说话,别跟人打架。水东鼻子酸酸的,长这么大,他还没出过远门。眼泪是等车开了以后才掉下来的。怕被人看见,头朝着窗外咳嗽几声,拿草纸擤鼻涕,装成感冒的样子。一棵棵树飞快地向后倒去。离家乡越来越远,心也越来越重,沉甸甸的。他身上的担子也是沉甸甸的。家里买种子化肥的钱,姐姐的医药费,还有他自己的学费。都要靠他挣出来。以前是姐姐挣钱养家,现在轮到他了。
水东不能想这些,一想就非常非常得难受,心口那儿像被什么噎住了,堵得很。他使劲擦窗,使出全身的力气擦,擦到后来干净得就像没有玻璃了。胖女人说,“行了行了,再擦下去我家那小棺材一头撞上去怎么办。”胖女人咯咯地笑。水东跳下窗台,说:“那我走了。”胖女人点头道,“我改天要跟你们老板讲,像你这么卖力的伙计,应该加工钱。”水东笑笑,靠着墙穿鞋。胖女人打开门,对他道,“下个礼拜还是你来擦,我只要你擦,你擦的干净,别人我不要的。听见没有?”
水东趿拉着凉鞋,赶到小区东面一幢楼。这幢楼是整个小区里最好的一幢,朝向好,间距大,风景也美,底楼出来便是一个很大的池塘,用几块木板搭成桥的模样,金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旁边是一片碧绿生青的草地,几只白鸽在上面踱步,悠闲得很。
水东觉得挺滑稽。村里的有钱人,都喜欢把家布置得富丽堂皇,宫殿似的,恨不得在墙上贴几块金子才甘心。可城里人吧,反而喜欢清清爽爽的布置,弄些小桥流水,种花养鱼,倒有些乡下的风情了。水东觉得还是城里人有水平。乡下怎么能跟城里比呢?每次干活前,老板都要对他们再三叮嘱,——小心点,别把人家的东西给碰坏了,碰坏你们可赔不起。一次,有个新来的女孩打扫卫生间时,摔碎女主人一瓶香水,外国货,八百多块钱。女孩赔了钱不算,还给辞退了。临走时哭得像个泪人,最后说了一句,说那瓶香水可真香啊,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做城里人,也要用外国香水。水东猜这女孩多半是从没见过香水,好奇拿起来看,才失手摔碎的。他被女孩的话弄得心里酸得很,一连难过了好几天。
水东上了电梯,按了个“19”。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他正要按门铃,门已经开了。欧阳菁菁刚洗过头,长发湿湿地搭在肩上。她嘴一努,示意他进来。
“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慢腾腾的,是不是没睡醒啊。”欧阳菁菁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给他,笑眯眯地说。
水东将桶盛满水,放了清洁剂。拿擦窗器蘸了水,轻轻一跃便上了窗台。
“今天再给我唱支你们那里的民歌吧,我蛮喜欢。”欧阳菁菁走到阳台,背靠着栏杆,身体缓缓向后倒去,张开双臂。她穿一件嫩黄色的纱衫,袖管宽宽松松,张开就像一只蝴蝶。水东觉得,欧阳菁菁就是一只蝴蝶。花蝴蝶。“小心别摔下去。”水东忍不住道。
“不会的。”她说着闭上眼睛。“我喜欢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就像飞一样。”
水东心里笑了笑。飞哪会是这个样子?仰泳还差不多。
欧阳菁菁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水东默默地擦窗。城里人就是怪,好端端会生出一些莫明其妙的念头。他还记得上次过来,她居然躺在地板上吃饭,拿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他说那样会呛着的,她说没关系,病人不都是这样吃的嘛。还有一次,她在房间里摆满各种各样的花,客厅、厨房、卧室、阳台,甚至连浴缸里也放了几大捧香水百合。水东都看呆了。天啊,这该花多少钱啊,拿钱逗乐子呢——过日子不该是这个样子。凌杰对他说过,这女人是嫌日子淡出鸟了,变着法子折腾钱呢。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凌杰说:“我刚好相反,什么都不缺,偏偏就缺钱。”
欧阳菁菁睁开眼睛,对着水东一笑。“别擦得那么卖力,窗户又不脏,哪用得着一星期擦一次啊。”她说。“随便应付下就行了,我不会告诉你们老板的。”
水东嗯了一声。
“你这人话怎么这么少?你张开嘴让我看看,是不是舌头比别人短半截?”她问他。水东没吭声。心里在想凌杰交代的事。凌杰说喜欢欧阳菁菁,让水东给他牵线。其实欧阳菁菁是认识凌杰的,一次她问水东:“音像店里那个帅哥,个子挺高老是穿牛仔衣的那个,是不是跟你很熟?”水东说还行吧。她就哦了一声。
欧阳菁菁去过凌杰的音像店。那次水东也在。凌杰故意说些话逗她。他问:“你喜欢看什么片子?”她一笑,说:“我什么都喜欢。”他道:“我有些私人珍藏,一般人我是绝对不拿出来的,对你可以例外,不过你要叫我三声阿哥。”欧阳菁菁真的嗲嗲地叫了他三声“阿哥”。凌杰就从抽屉里拿了几张片子出来,《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希茜公主》……“都是正版的,现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算是阿哥送给阿妹的。”凌杰说着拿眼瞟她。欧阳菁菁甜甜地一笑,说:“那就谢谢阿哥了。”她走后,凌杰对水东说:“这女人骚得厉害。”水东没吱声。凌杰嘿了一声,说:“你说那男的一个月给她多少钱?我觉得最起码也有一两万。你看她身上穿的戴的,没一样是便宜货。”水东还是没吱声。
水东见过欧阳菁菁的男人,个子很矮,五十多岁,头顶全秃了,走路时佝偻着背。两个人走在一起,像父女俩。水东知道他是欧阳菁菁的情人,上海话叫“姘头”。水东到别家擦窗时,常听那些女人说起欧阳菁菁。他这边听一点,那边听一点,也就知道个大概了。那男人开的车是黑色的奔驰,宽敞锃亮,往车位上一停,把旁边的车都比下去了。凌杰说这车要两百多万。水东扳着指头数后面有几个零,妈呀,一辆车够一村子人过好几年的了。
水东擦着擦着,心里便有些异样了。这还不能说出来。憋在心里是情怀,说出来就成冒傻气了。水东对谁都没说过。他朝欧阳菁菁看。只是一瞥,很快便移开了。他在想欧阳菁菁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对她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和凌杰也不一样。他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件漂亮的衣服被弄脏了,可惜得很,心疼得很。水东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傻,傻得冒泡。
欧阳菁菁在弹钢琴。水东每次过来,都会听她弹钢琴。水东不懂钢琴,那么一个笨重的大玩意,声音倒是挺好听。一会儿像山间泉水丁丁冬冬,一会儿像树林里鸟叫声那样清脆,一会儿,又似千军万马在草原上奔腾。她弹琴时,双目微闭,手指灵巧地翻跃着,神情恬静,脸上的肌肤像瓷器那样细致——这情景像一幅画。每到这个时候,水东就会想,她其实是个好女孩呢。水东觉得,别人眼里的欧阳菁菁,其实都不是真的。弹琴时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才是真的欧阳菁菁。这些想法,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埋在心里。
离开的时候,水东对欧阳菁菁说:“凌杰让我告诉你,音像店来了一批新片子,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把这番话说得飞快——他希望她不要听清。欧阳菁菁眨眨眼睛,问:“是不是叫三声阿哥就会送我片子的那个?”水东还没回答,她便咯咯笑起来,说:“我知道了,我有空就去。”
水东到凌杰那里,告诉他:“我替你说了。”凌杰问:“她怎么说?”水东道:“她说她有空就来。”凌杰嘿嘿笑道:“你看着吧,不出两天,她就会来的。”水东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凌杰不答,说:“你就看着吧。”
果然,第二天下午,欧阳菁菁便来到音像店。她穿一条粉红色的紧身牛仔裙,马尾辫梳得高高的。凌杰见到她,立刻站起来迎接。他说:“怪不得大清早就有两只喜鹊停在门口,原来是有贵客到呀。”欧阳菁菁笑着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嘛。”凌杰连声说:“赏脸赏脸。”欧阳菁菁翻着一旁的片子,眼睛却瞧着凌杰。凌杰也朝她看,笑眯眯的。两人你瞧我我瞧你,眼神像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她踢过来,他再踢过去,越踢越快,越踢越准。不用说话,意思都在里面了。
凌杰送欧阳菁菁出来,水东刚好从旁边一幢楼干完活下来。他看见凌杰的神情,都有些后悔了。不该替凌杰传话。换了别人,他不会那样做的。可凌杰不一样。没有凌杰,他找不到这份活儿。那次也是巧,水东蹲在路边啃冷馒头,被迎面而来的洒水车弄了一身水。来上海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工作,正懊恼着,见不远处几辆摩托车围着一个外地姑娘打转,那姑娘吓得脸色发青,旁边也没人管。水东走过去,愣愣地问他们:“你们干吗欺负人?”几个男人下了摩托车,也不说话,便把他推倒在地。其中一个抡起脚,往他头上踩下去。凌杰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三下两下,把那小子打得爬不起身。另外几个见势不对,跑了。凌杰救了水东,把他介绍给小区物业保洁部,每月八百块工资,还管两顿饭。水东感激得要命,想,谁说上海人没人情味?凌杰今年二十五岁,高中毕业就在社会上打混,不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这点水东很快就看出来了。可不管怎样,凌杰是他的恩人。恩人让他帮点小忙,他只有照办。
一周后,凌杰便和欧阳菁菁好上了。几个早上,水东看见凌杰叼着牙签从楼上下来。水东一直朝他看。他长得还真挺精神。眼睛鼻子嘴巴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可凑在一起就说不出的顺眼。个子又高,穿件白衬衫,外面套件茄克,有点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水东个子也不矮,长相也过得去,可跟他比起来总像缺了点什么。他应该是女孩喜欢的那种类型。一起干活的几个女孩,空闲下来老是向水东打听凌杰的事,有时候叽叽喳喳挤到音像店,话没说两句,脸倒先红了。
凌杰啧啧咂着嘴,对水东说:“这女人还真是个狐狸精。”水东听了不是滋味。凌杰自言自语:“要去买点猪腰子补补了,不然吃不消。”他得意地笑笑,问水东:“你说,哥哥我是不是挺有魅力?”水东随口嗯了一声,走开了。
水东在欧阳菁菁家擦窗。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很想问她,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凌杰?犹豫了半天,没说出口。水东手里干着活,都有些恍惚了。脚一个打滑,差点溜下去。吓出一身冷汗。他对自己说,刘水东啊刘水东,你就擦你的窗吧,你来上海干吗?爸妈姐姐还在家里等着呢,你个臭小子,整天惦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你对得起他们吗?
水东每星期都给家里写信。打长途太贵了,还是写信实惠。在上海这些日子,感触太多了。写都写不完。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他要是不出来,怎么晓得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念书时,老师让他们写作文:我心中的上海。没人去过上海。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不多,即使有,也是黑白的老式机,图像都看不清楚。没人知道上海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是在瞎编呢,往好里编总没错。有个同学写:“上海到处都是卖冰棒的小贩,上海的冰棒里不放水,只放牛奶和糖,又香又甜。”还有同学写道:“上海的学校又宽敞又结实,刮大风下大雨屋顶也不会漏水,学生都背着好看的书包,书包里有铅笔盒,还有练习本。上海的练习本都是新的,纸像面粉一样白。”水东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不大好受。上海人谁还吃冰棒啊?好几块钱一个的冰淇淋,几十块钱的也有。水东在街上见过,玻璃橱窗里,用香蕉做成一条精精巧巧的船,中间剖开来盛冰淇淋,上面放各式各样的水果,再插两片饼干,洒些红红绿绿的粉末。乡下人一辈子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东西。上海的学生拿崭新的本子打草稿,字写的像斗大,只用两页便一扔,再换一本。乡下孩子一个本子要用一学期,正面反面,橡皮擦了再写,写了再擦。
水东在信里总是让姐姐注意身体,药一定要吃,别因为怕花钱就不吃。现在是农闲时候,爸妈尽量少出门,家里没年轻男人,有什么事要忍让,别跟人起冲突。水东说自己在上海挺好的,老老实实干活,老板对他还不错,说干满一年就给加工钱。住的地方也不错,三个人一间,朝南,太阳晒得进来,床铺挺宽敞,能伸得开腿。水东写着写着,眼前就浮现出爸妈和姐姐的脸来。水东使劲憋着眼泪。他还不满十八岁哩。水东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轮月亮,就想:乡下的月亮,也是这个呢。爸妈姐姐看到的月亮,也就是他看到的月亮。即便隔的再远,月亮只有一个。嘿,这不等于全家人一起在看月亮嘛。水东想着想着,嘴角便露出微笑。同时,泪水也涌了出来。
丁小妹又挨老板骂了。午饭时,客人把挑好的龙虾交给她,叮嘱道:“别偷偷换成死的!”客人刚走,老板孙麻子就让人进屋拿了只刚死不久的龙虾出来,换了。黄油焗龙虾端上桌,客人问丁小妹:“是刚才那只吗?”丁小妹说是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客人一见不对,扯着嗓子又问:“到底是不是?”丁小妹就朝孙麻子看,抖抖地说:“你、你去问他……”客人不吃了,同席的几个男人都站起来,气势汹汹的。孙麻子只好乖乖赔了龙虾钱,转身进去就骂丁小妹:“你是猪啊,他问你是不是,你就说是嘛。”丁小妹委屈地说:“老板,屋(我)是这么讲的呀。”孙麻子气不打一处来,“你那副死样活气的腔调,谁看了都晓得是假的。去去去,给我死远点。我警告你,再有下次,你他娘的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丁小妹去找水东。同屋那个调皮的青年见了,便叫:“水东,你女朋友找你来了!”水东正在看书,一听就知道是丁小妹。他走出来,看到丁小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正抽抽噎噎拿手绢擤鼻涕。水东听她把经过说了一遍,就劝她,“出来做事有哪个是顺顺当当的,哪个不被老板骂,算了,以后机灵点就行了。”
丁小妹就是那天被几辆摩托车缠着的女孩。她老家在苏北农村,也是刚来上海不久,在一家粤菜馆里当服务员。她比水东还小一岁,没读过几天书,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饭店生意好,活儿累人,这她倒是不怕,乡下姑娘苦出身,这点活儿不算什么。她怕的是应付客人。上海人精明,吃饭时都把脑筋转得飞快。菜上得快了、慢了,东西新不新鲜,账算得对不对,小毛巾算不算钱……丁小妹人老实,说话不会转弯抹角,为这没少挨老板的骂。上礼拜,有个客人点一份沸腾鱼片,端上来时随口问了一句:“这油是不是反复利用的?”其实沸腾鱼片耗油,十家饭店倒有九家是把油回收了再用的。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偏偏丁小妹不会说谎,愣头愣脑就道:“是啊,都用了好几回了。”客人一听火了,账也不付就走了。还有一次,客人点一份清炒茼蒿,她脱口便道:“茼蒿是前两天的,八(不)新鲜了。”被孙麻子听见,又是一顿臭骂。孙麻子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把脑子弄坏了是不是?”
丁小妹每次挨完骂,就去找水东倾诉。顺便再给他带些剩菜。这次她带的是红烧肉和清蒸鳜鱼。她说:“屋(我)一直盯着呢,小两口光顾着说话,菜都没怎么动,他们一走,屋就打包藏了起来,呵呵。”水东说:“我刚吃过饭。”她急道:“吃了再吃点嘛,吃菜又八(不)会饱,你看还是腊(热)的呢。”水东只好吃了几口。丁小妹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水东给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丁小妹忽道:“水东哥,你教屋讲普通话好不好?我们老板嫌屋苏北话八好听,让屋学普通话。”水东笑起来:“我又不是电视台的播音员,跟我学有什么用。”丁小妹说:“你总归讲得比屋好,求你了,你要是八肯教屋,屋就要被老板赶走了。”
丁小妹的普通话确实糟糕。一个“我”字,她说来说去都是“屋”,还有“算账”的“算”,怎么听都像是“苏”。水东教得汗都出来了。丁小妹说:“水东哥,屋舌头就是转八过来,把你累坏了,是吧?”水东说没有。丁小妹叹了口气,说:“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啊,辣块妈妈的,早知道就八上来了,在乡下又饿八死。”
丁小妹说:“水东哥,有人给屋介绍了个对象,屋明天要去相亲了。”说完脸红了一下。水东一愣。丁小妹说:“他是上海人,在炼油厂当工人。”水东点点头,说:“挺好的。”丁小妹接着道:“他今年三十九岁,离过一次婚。”水东听了朝她看。丁小妹笑笑,说:“要不然他也八会看上屋,你说是吧?”水东正要劝她两句,想想还是算了。丁小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叔叔婶婶带大的,婶婶嫌她累赘,逼她嫁给一个瘸腿的鳏夫。她不肯,就逃了出来。水东想,不管怎样,能嫁给上海人,总比打一辈子工要好。丁小妹朝他看看,似是想说什么,犹犹豫豫的。水东问:“怎么了?”她脸又是一红,说:“没什么,屋要回去了。水东哥你早点休息,屋看你最近瘦了不少呢。”
水东刚来上海那阵,每晚临睡前总要看会儿书。高中的课本,语文书或是数学书,看会儿才能睡踏实。现在不行了,一整天忙下来,碰到枕头就呼呼大睡,连个梦都不做。水东有时候心里会算笔账,八百块钱一个月,再省吃俭用一年最多也就存个七八千,什么时候才能存够学费啊,还有姐姐看病的钱。那种病只有县里的大医院才有得治,看一次就要上千块,这还不包括买药和打针的钱。水东知道姐姐的病不大光彩,是要让人戳着脊梁说三道四的。姐姐从城里回来时,人瘦成竹竿样,脸色像死人那样惨白,妈把她叫到里屋,让她把衣服裤子脱了,水东在外面听见妈先是一声惊叫,接着就抽抽噎噎哭开了。爸皱着眉,嚷道,哭!哭个鬼啊,让人听见!从那天起,姐姐就不出门了,只有在看病的时候,才由妈陪着,两个女人天不亮就出发,做贼似的,直到夜深了才回家。姐姐今年二十三岁,村里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嫁人生娃了。姐姐其实长得挺标致,瓜子脸眉清目秀的,早些年村里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伙不在少数。可现在不行了,谁都知道刘家的大闺女在城里弄了一身脏病回来,躲都来不及。连村头最能说会道的张婶,一天到晚替人做媒的,也从不登刘家的门。凌杰一直有个想法,找水东说过几次,每次他话没说完,就被水东打断了。水东其实不想得罪凌杰,可这事不行。凌杰说那番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水东倒听得心扑通扑通直跳,脸色都变了。凌杰也不生气,拍拍他肩膀,说:“你啊,就是这样想不通。”水东怎么可能想通呢?——要是想通就糟了。他来上海之前,听人家说过,上海是个花花世界,稍不留神会陷进去。水东给自己留了个底。这底,是做人做事的底线,拿良心做的底。再怎么样,也不能过了这个底。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2

欧阳菁菁给凌杰买了一块劳力士金表。凌杰一转身就卖了,到手两万多块钱。还有衬衫、领带、皮夹、打火机,都是名牌货。凌杰把打火机转送给水东。水东说:“我不要,我又不抽烟。”凌杰说:“给你就拿着,反正又不要你的钱。”水东坚持不要,放回他手里。凌杰笑,说:“这女人钞票多得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帮她用掉一点。哈,你说是不是?”
水东朝他看,忽然有打他一拳的冲动。忍住了。
水东每次到欧阳菁菁家擦窗,欧阳菁菁总要问他一些关于凌杰的事情——凌杰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东西,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穿什么款式的衣服,等等。水东说:“你不会自己去问他。”欧阳菁菁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点着他的额头,调皮地说:“我不问他,我偏要问你。”水东摇头说:“我不知道。”欧阳菁菁又问:“他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水东还是摇头。
这天,欧阳菁菁亲手做了个蛋糕。水东在一旁擦窗,她在厨房里和面、打蛋,脸上身上沾的都是面粉。她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正要上奶油,这时门铃响了,她过去开门。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长波浪卷发,打扮得很是华丽。女人扬着眉毛,朝她上下打量,问:“你是不是欧阳菁菁?”欧阳菁菁说:
“是。”女人劈手就是一记耳光。欧阳菁菁脸上顿时出现一道红红的五指印。
女人是肉里眼,看人眼光很凶。她出口伤人:“贱货,不要脸的贱货!”欧阳菁菁捂住脸,没有说话。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朝她头上狠狠扔去。支票在空中飘啊飘,缓缓落在欧阳菁菁的脚下。
“再敢缠着我老公,我就把你的小×割下来喂狗!”女人骂了句脏话。
女人走了。欧阳菁菁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继而又进厨房了。水东一直看着她。欧阳菁菁拿粉红色的奶油在蛋糕上画了一颗心。手有些抖,那颗心画得歪歪曲曲。奶油滴在桌上,一点一点的。水东从窗台上下来,慢慢走近,说:“我擦好了。”
欧阳菁菁“嗯”了一声。
水东想走,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欧阳菁菁从冰箱里拿出一袋草莓,一颗颗嵌在蛋糕上,嵌了一圈。她回头问水东,“好看吗?”水东知道她是做给凌杰的。“好看。”水东说。欧阳菁菁一笑,说:“我给你留一块,明天你来拿。”
水东心里有些难受。为她难受。那记耳光,好像是掴在他脸上。他想,她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呢,她不该受这种委屈。水东正要走,欧阳菁菁叫住他:
“别把刚才的事告诉凌杰。”她道。
水东点点头。他出门时,不禁又朝她看了一眼。她朝他笑笑。他也笑了笑。
那天晚上,凌杰没有去欧阳菁菁那里。他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已快到她家楼下了。这时她给他发了条短信:今天别来了。凌杰看到车位上那辆黑色奔驰,呸地朝它吐了口唾沫。他约水东一块去喝酒。水东平常不怎么喝酒的,那晚居然喝了两瓶啤酒,头晕乎乎的。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大着舌头问:“你、你说,她到底喜欢你哪一点?”凌杰嘿嘿笑着,问:“你真不知道?”水东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凌杰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还不就是床上那点事。”水东一愣。凌杰笑道:“那老头都快六十了,你说,怎么喂得饱她!”水东听了怔怔的,忽地,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溅得到处都是。凌杰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水东看着他,嘴里咕哝了两句,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眼前一黑,便倒在桌上。迷糊中听见凌杰笑着说:“这小子,酒量这么差——”
第二天早上,欧阳菁菁和男人并肩走下楼。男人比她矮了半个头,手揽在她腰间。她笑容甜甜的。男人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趁人不备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随即便上了车。车开动了,欧阳菁菁不停地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小区门口,她才转过身——水东就在身后。欧阳菁菁一愣。水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拿蛋糕的,你昨天不是说给、给我留一块的嘛。”
水东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个,后悔极了。她肯定想他是个前世没吃过蛋糕的乡下小子。欧阳菁菁点头说:“好啊,你跟我来。”水东跟着她到了家。欧阳菁菁拿出小半个蛋糕——是吃剩下的。那颗心早已看不清了,成了红糊糊的一团。她拿了副刀叉给他,自己却点上一支烟,慢慢走到阳台上。水东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她对着天空,呼出一个烟圈。
她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腰带一束,更显得背影纤细窈窕。她拿烟的姿势挺可爱,像小孩学大人的模样。水东知道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在城里这种年纪的姑娘,一个个都跟长不大似的。她的肌肤白里透红,像刚上市的水蜜桃。水东看着看着,竟有种冲动,想上前抱紧她。他当然不敢。他心里都笑话自己了。人家能看得上你吗,你凭什么,有钱吗,有车吗,有凌杰那么帅吗,还有——水东想起凌杰的话。他恨昨天没揍他一拳。水东以前不是这么没原则的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打架,他讲道理,不动手光讲道理就能把人家镇住,水东心里是骄傲的。像凌杰这种人,放在乡下,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可这是在上海。水东没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不得不半低着身子萎萎缩缩的。该说的话不能说,该做的事也不能做。水东有时候觉得累得很。这累,不是每天爬高蹿下地干活,他三岁就会上树掏鸟蛋了,这些根本不算什么;这累,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像打了麻醉针,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
“你,是不是挺喜欢我?”
欧阳菁菁忽然转过身,似笑非笑地问他。
水东一下子愣住了。思路有些跟不上,傻了。欧阳菁菁把烟头掐灭,看着他,走了进来。水东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欧阳菁菁撇嘴一笑。
“你好像有点怕我。”她说。
水东拿起蛋糕,怔怔地咬了一口。没尝出味道来,嘴边都是奶油。欧阳菁菁凑近了,忽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她嘴唇上立时也沾上了奶油。水东触电似的,浑身一抖,脸涨红了。欧阳菁菁咯咯笑起来,笑得欢快无比。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她看着他,“我亲你,你不喜欢吗?”
水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上去有点吃惊啊。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拿纸巾轻轻擦拭着嘴角,“我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女人,这附近除了瞎子和聋子,没有人不知道。”她说完笑了笑。
水东想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凌杰手上戴的那块劳力士,是襄阳路买的吧?”她忽道。
她不待水东开口,又说:
“你以为我这个蛋糕是做给凌杰的,是不是?”她嘴角一歪,笑容有些不屑。“小弟弟,你可真够傻的。”
欧阳菁菁说着,又走到阳台上,背靠栏杆,像上次那样,身体朝后倒去。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她拿手遮住眼睛,身子微晃了两下。水东抢上去扶住她。
“别、别掉下去。”水东不敢看她,话都不利索了。
欧阳菁菁朝他笑笑,继续朝后倒去。她身子柔软得像没有骨头。水东很想在她背后托一把,可他不敢。
“掉下去就掉下去,”她道,“那才好玩呢。”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凌杰拿着自配的钥匙,打开了欧阳菁菁家的大门。他知道她出去健身了,没两个小时是回不来的。他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走她的首饰和现金,塞进自己口袋。他笃笃定定,甚至还上了个厕所,抽了支烟。本来他不至于会这么做,可是早上搓麻将,他手气差到了极点,一下子就输了三千多块。他需要钱晚上再去翻本。凌杰带着手套,动作干净利落,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他锁门的时候,电梯门也在同一时刻打开了。欧阳菁菁和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咣当!凌杰的钥匙落在地上。
欧阳菁菁的情人,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把凌杰扭送到了公安局。凌杰本来要逃的,以他的身手,老头根本奈何不了他。可不巧的是,隔壁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开门出来了,他是跆拳道黑带,三拳两脚便把凌杰打倒在地上。
审讯室里,警察问欧阳菁菁:“凌杰怎么会有钥匙?”欧阳菁菁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她见到他脸上几处褐色的老人斑,还有眼角细密的皱纹。男人眯着眼朝她看。她知道接下去说的话是一道分水岭,这边是五谷丰登鱼米之乡,那边就是穷乡僻壤狼藉一片了。她很少面临这样关键的时刻。只是一句话,便能改变她的命运,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命运。
她心里弹着棉花,一下,一下,又一下。心提起来的时候,没着落;掉下去时却又有些跃跃欲试。很矛盾,前所未有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菁菁说:“是我给他的。”
男人张大嘴巴看她。警察也吃了一惊,又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欧阳菁菁拿起杯子喝了口水,飞快地说下去: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让他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人也会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碰到。是我估计错误。”欧阳菁菁又喝了口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知道从此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已经跨出这一步,反倒轻松了。
几天后,凌杰在小区门口碰到拎着大皮箱的欧阳菁菁。她斜睨着他,说:“我现在无家可归了。”凌杰皱着眉,使劲搔头,一遍又一遍的。过了一会儿,他道:“你住到我那儿去吧。”欧阳菁菁没动,看着地上的影子,道:“我跟你说,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凌杰把嘴里的牙签吐掉,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欧阳菁菁瞟他,“你想清楚了?”凌杰“嘿”的一声,上前接过她的皮箱。“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他大声道:“我也是一分钱没有的人。”欧阳菁菁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她有些调皮地说。
这天晚上,凌杰又约水东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妈的,你说这像不像在拍电影?眼睛一眨,就变了个样。”水东嗯了一声,忽然问:“你喜欢她吗?”凌杰一愣,随即道:“我不知道。”他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刚喝的一口酒呛进喉咙里。“咳,咳,我怎么会知道,我连想都没想过,咳,咳——”
凌杰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酒杯,眉心蹙成一个“川”字。
“你说,我养不养得起她?”他叹了口气,问水东。
凌杰在市郊有一套老公房,面积不大,两室户。是他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凌杰的父母都在青海,凌杰也不大住过来。后来凌杰的阿姨提出,反正也是空关着,是不是可以让她儿子借住一阵子。凌杰的表弟读大一,嫌宿舍条件不好,整天吵着要回家住。可阿姨家离学校远,反倒是这套小屋子更近些。凌杰说行啊,没问题。表弟趁机把女朋友也搬了进去,两个人过起了小日子。表弟是个没自制力的孩子,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上半学期居然有两门功课亮了红灯。阿姨知道后大发雷霆,勒令表弟跟女孩分手,表弟不肯,干脆连周末也不回家了。阿姨让凌杰把屋子的锁换了,这下表弟就住不成了。
凌杰收拾房间时,在橱里翻到一包避孕套。就有些惋惜,想,他们怎么不弄个孩子出来呢,那就热闹了。凌杰带欧阳菁菁去看了房子。欧阳菁菁参观了一圈,说:“挺好的。”凌杰哧的一声,道:“才五十个平方,不能跟你原先那套比。”欧阳菁菁说:“房子小一点好,打扫起来也容易。”凌杰说:“这套房子有年头了,一到黄梅季节墙壁上就全是霉点。”欧阳菁菁说:“老房子才灵光呢,住得贴心,又安全。”凌杰朝她看,说:“我怎么总觉得你在说反话,像在臭骂人。”
欧阳菁菁扑哧一笑:“我为什么要说反话?我是真的这么觉得,不骗你。”凌杰嘿了一声,道:“我也不管你是说反话还是说真话,反正我就这点条件,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欧阳菁菁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讲话真没劲。”
很快的,欧阳菁菁把这套房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窗帘几年没洗了,拆下来放进洗衣机。水管和煤气管有些老化,她叫人过来修好了。阳台脏得简直迈不开步去,她跪在那里,拿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天花板的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吊扇上厚厚一层灰,她拿来梯子和扫把,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菜场买菜,荤素搭配得当,烧出的菜色香味俱全。屋子整理得纤尘不染。凌杰都有些意外了。欧阳菁菁有些得意地说:“我十几岁就一个人搬出来住了,什么活儿不会做?”每天中午十二点,她准时拿着饭盒出现在音像店。她说:“外面买的哪有家里烧的新鲜啊,你说是不是?”她脸上带着笑,不化妆,五官清爽得像雨后的百合花。
这么过了一阵,凌杰渐渐有些变了,以前脸上那种不羁的神情,现在看不见了。眉头总是蹙着。话也少了许多。他见到水东总是苦笑。水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苦笑。一次,水东问:“过得开心吗?”他想也不想,便道:“开心个大头鬼!”水东一愣。他摇了摇头,叹道:“压力大啊!”水东还没开口,他又叹了口气,道:“男人都想找漂亮女人,其实漂亮女人有什么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眨了眨眼睛,问水东:“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臭美?”
水东朝他看,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些搞不懂他。不过水东觉得,其实凌杰还是挺开心的。欧阳菁菁也挺开心。每次她过来,都笑眯眯的。那笑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做不了假的。水东都有些糊涂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真是不一样的。要不就是人变得太快了,连自己都骗过了。
水东最近收到家里几封信,都是不好的消息。姐姐的病恶化了。本来这种病治起来不算太难,可她老是舍不得花钱买药,渐渐就拖出麻烦了。医生让她住院,她不肯。医生说,你这个样子,万一有什么后果我们可不负责。爸妈在信上说,姐姐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可住院费实在是太贵了,就算不吃药,光住院的钱家里也拿不出来了。还有妈的风湿病,最近也犯了好几回,疼得路都也走不成。
信是村东的木头帮着写的。木头的字写得有些潦草,水东看得挺费力。看到后面,心都揪起来了。水东把信塞在枕头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想了许久,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最后,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找凌杰。
水东问凌杰借钱。他说:“哥,给我五千块救急,年底就还你。”凌杰叹了口气,说:“兄弟啊,我也没钱。”水东朝他看。凌杰说:“我没骗你,不信你拿我的存折去看,连一千块也不到。我也是穷光蛋一个啊。”水东急得顿脚,说:“这可怎么办好。”凌杰搔搔头皮,慢腾腾地说了句:“这个,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拿眼瞟水东。水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凌杰在他肩上拍了拍。水东让开了。凌杰没有再说话,坐在一旁抽烟。水东也呆呆坐着。凌杰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六支时,水东站起来了。他说:“哥,听你的。”凌杰点点头。
“就一次。”水东说。那句话出口,心便一点点沉下去。脑子里咯噔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断了。顿时空白一片,像短路的电视机屏幕。
丁小妹给水东拿来蟹粉狮子头和生鱼汤。汤是放在保温瓶里的。蟹粉狮子头只有半个。丁小妹再三向水东解释:那人是拿干净筷子挟开的,不脏,一点都不脏。丁小妹看着水东吃,两边脸颊红彤彤的,睫毛忽闪忽闪。水东问:“相亲的事怎么样了?”她低下头,说:“没怎么样。”水东又问:“那个人挺好吧?”她说:“还可以。”水东朝她笑了笑。她问:“你笑什么?”水东说:“你普通话大有进步啊。”丁小妹睁大眼睛:“真的啊?”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对着新闻联播在练。不练不行啊,老板说苏北话最难听了,上海人都看不起苏北人。”
丁小妹看到床头一堆脏衣服,说:“水东哥我帮你拿回去洗。”水东忙道:“不用,我自己洗。”丁小妹把脏衣服装进一个塑料袋,说:“你跟我客气什么,你们男人洗不干净的。”她说着又问:“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帮你留心。”水东说:“我什么都吃。”
丁小妹一笑,忽道:“水东哥你最近好像不怎么看书呢。”
水东听了一愣。丁小妹说:“水东哥你是秀才,将来还要上大学的。你一定要多看书。”水东嗯了一声。丁小妹又问:“水东哥你是不是缺钱?”水东看着她。丁小妹说:“我是听阿中说的,他说你这几天一直不大开心。”水东低着头说:“嗯,家里有点事。”丁小妹忙道:“我存了一千多块,你先拿去用吧。”水东说:“不用了——我的事已经解决了,谢谢你。”水东朝她笑。
这天深夜两点多,水东沿着大楼的空调管,一层层爬了上去。天气热,一般家里睡觉都不关窗。他从厨房的窗户爬进去,蹑手蹑脚的,拿走客厅里的包。男人的手机包、女人的小坤包。短短几个小时,从底楼到十八楼,除了两家窗户紧闭,他一共偷了十六户。开始还有些担心,渐渐地就放开了。他整天爬高蹿下地擦窗,练出来了。动作敏捷得像猴子。他用绳子把包一个个传给凌杰。凌杰身边放着一个大麻袋,负责望风。
水东爬到十八楼时,发现这家里没有人。他手插口袋走到阳台上,抬头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里的风凉凉的,拂过他的脸颊。水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天空就在头顶。像平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他站得高高的。他朝下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水东使劲地看,看得眼睛也累了,却始终看不见任何东西。天是黑的,树是黑的,房子是黑的。什么都是黑的。水东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天蒙蒙亮时,水东和凌杰把麻袋拿回去,数了数,里面一共有两万多块钱。还有十来只手机。凌杰数了一半钱给水东。那些手机,他说找个渠道销掉,也能卖个几千块。水东一声不吭地把钱塞进口袋。凌杰说:“怎么样,钱来得挺快吧。”
水东朝他看了一眼,站起来。凌杰说:“身手不错,是个人才。”水东朝门口走去,手插在裤袋里。忽然,人一下子僵住了。他盯着凌杰,张大了嘴巴。
“我的钥匙……”
凌杰急了,“怎么了,怎么了?”水东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变成了怖人的死灰色。“我的钥匙……大概……掉在了阳台上……”
凌杰也呆住了。死死地盯住他。
水东入狱那天,天空下着小雨。狭长的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无声无息地,编织起一张灰蒙蒙的网。看似中空,却又是严严实实的。劈头盖脸地,将你一把兜住。路旁的树,叶片上闪着一点一点的光,零零碎碎,像四分五裂的玻璃残碴。雨点落在屋檐上,溅起小小的花骨朵般的一圈又一圈。
那把钥匙在现场被找到。很快的,警方逮捕了水东。警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凌杰躲在音像店不敢出来。水东被几个警察押着上了警车。周围好多人挤着看热闹。水东在人群中看到欧阳菁菁。她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四四方方。水东知道那是她给凌杰送的午饭。她诧异地朝他看,一直看,一直看。水东触到她的目光,不知是该笑呢,还是该哭,便低下头。他的衣服被推推搡搡弄得皱巴巴像咸菜,一只手牢牢抓住他领口,拎小鸡似的。
他真不愿意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上车那一刹那,水东回头看了一眼。欧阳菁菁还站在那里。她似是朝他点了点头。水东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一定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平时老实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水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那里一直沉下去。失足落水的感觉。水东向警察解释,那把钥匙是他白天在二十楼擦窗时,不小心掉到十八楼阳台上的——这是他准备好的借口。白天他确实在二十楼擦窗。
警察问:“事发当晚你在什么地方?你同屋的人说你一整晚没回去睡觉。”水东说:“我睡不着,到外面溜了一会儿,后来在长凳上睡着了。”警察问:“有谁可以作证?”水东说不出。那个年轻的警察把记录本重重一摔,说:“你给我老实点!”
水东没吭声。他咬着牙想:千万要顶住,随便怎样都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完了。他如果完了,那家里也完了,姐姐也完了。
水东在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带自己采蘑菇的情景。那时姐姐十来岁,他才五六岁。两个人颤颤悠悠提个小篮子去林子里采蘑菇。姐姐弯下身子,教他怎么认蘑菇。有些蘑菇颜色很鲜艳,却是有毒的,吃下去会拉肚子。要采那种小小的,看着不怎么起眼的蘑菇,味道特别鲜美,也有营养。姐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挂着两行鼻涕跟在姐姐后面。姐姐会唱好多歌,他那些歌都是从姐姐那儿听来的。姐姐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她一边采蘑菇一边唱歌,林子上空便回响着动听的旋律。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水东却一直都很开心。姐姐到城里去赚钱,是为了给家里盖套像样的房子。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见不得村里好多人都盖上二层的小楼房,而自己一家四口却还挤在破烂的旧屋里。她在城里的那段日子,妈常说:“大妞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女娃出去挣钱,总有些让人不放心。”没想到妈的话还真的灵验了。
水东被饿了两顿,光喝水。警察说他再不老实就连水都没得喝了。水东忍着,就是不认。第二天一大早,丁小妹来看他。她看见他憔悴的样子,惊呼了一声。丁小妹去找办这件案子的警察。她大概是太紧张,一开口又是苏北话:
“同志,屋(我)有话说。”
警察说:“那你就说吧。”
丁小妹咽了口唾沫。“那天晚上,屋、屋和刘水东在一起。”
警察朝她看看,问:“在一起干什么?”她脸一红,说:
“睡、睡觉。”她说着,低下头。
警察又把水东找来,问:“你说老实话,你那天晚上到底在什么地方?”水东说:“到外面散步,后来在长凳上睡着了。”警察笑笑,没再说下去。转身又把丁小妹叫进来,说:“做假证要负刑事责任的,你晓不晓得?睡觉,你和他一起睡觉,怎么他会不晓得?嘿,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脸皮倒是蛮厚的嘛。”丁小妹脸红得像番茄。水东诧异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警察在水东屋里搜出一双鞋,和犯罪现场一只鞋印完全吻合。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水东被判入狱两年。他听到宣判的那一刻,整个人僵住了。脑子“嗡”的一下,眼前全黑了。就像那天晚上,他站在阳台往下看,也是这么黑乎乎的一片。无底洞似的。没错,他是跌入了一个无底洞。
法庭上,凌杰缩在听证席的一角,都不敢看水东了。水东知道他很感激他。警察把两百多瓦的大光灯照着他,不让他睡觉,要他供出同伙。他就是不说。水东其实对凌杰没多少好感。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谁。水东觉得自己真的很傻,傻得一塌糊涂。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3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时很慢很慢,扳着手指怎么数也数不完;有时却又很快,像一阵风,刚闻到风里夹杂的青草气息,便已过去了。
夏天走了,很快又是秋天了——第三个秋天。夏日里总盼着凉快,每根毛细血管都是藏在身体里的风向标,哪怕一丝半点儿风吹来,也齐刷刷地竖立着,左顾右盼,比头发丝还敏感。到了深秋,西北风一刮,风向标便成了一个个败走的小兵,颓头丧脑,站立不稳。盛夏,到处桃红柳绿,是水彩笔描就的国画;深秋,一派素净瑟然,是硬笔绘成的素描。路上迎风扬起的落叶,踩在脚下吱吱作响。空气清爽舒心,但细细嗅去,却夹杂着些许寒意,是一点一点的,起初还有些沁人,渐渐的,寒意加重了,不知不觉,秋便成了冬。仿佛只是转瞬间,那样的世界,那样的天地,转个弯,回个身,或是换了个心境,便完全不同了。
水东出狱的那天,天空晴朗,太阳照在身上,很暖和。水东脱掉监狱里那套潮乎乎的囚衣,站在路边。他从腋下针脚处摸出一支烟——那还是临走时大老倌塞给他的。大老倌是误杀罪,判了十年。监狱里严禁抽烟,但他总有法子弄到烟。大老倌和水东是同乡,还是邻村的。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大老倌十六岁进城,在上海待了近二十年,一口上海话说得比上海人还地道。他长得粗粗壮壮,站起来像座塔,做事又狠。监狱里没人敢惹他。水东知道他不是普通人。逢年过节的,外面就有人进来送东西送钱,上上下下都摆平。大老倌在监狱里喝酒吃肉抽烟看画报,狱警们统统眼开眼闭。水东沾了同乡的光。这两年里,基本上没吃什么苦。
水东蹲在路边抽烟。一个女孩从远处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朝他看。先是不大确定的,到了近处,这才认出他来。“水东哥!”她叫了一声。
水东抬起头。看见丁小妹红扑扑的脸蛋。他把烟掐灭,站起身。
“水东哥,真的是你?你变样了,我差点都认不出了。”
“变得难看了,是不是?”水东问她。
丁小妹脸红了一下,说:“不是的,变得、变得更像大人了。”说着低下头。水东发现她还是那么喜欢脸红。
水东说:“你也变样了。”丁小妹问:“怎么了?”水东说:“变得比以前漂亮了,还有,普通话也讲得好多了。”丁小妹听了,脸更红了。水东一笑,说:“我们走吧。”丁小妹“嗯”了一声,却不迈步,让水东先走。她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水东看到太阳下两人的影子,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由得想起两年前丁小妹为他做假证的情景。水东心里一热,停下脚步,转头忽道:“谢谢你。”
丁小妹一愣,问:“谢我什么?”水东说:“谢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一声谢谢都不够。”丁小妹红着脸使劲摇手,说:“这个、这个,不用——”水东说:“你这两年里寄给我爸妈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丁小妹忙道:“不着急,水东哥你不用跟我客气,又不是很多钱,你、你别放在心上。”她的脸越发涨红了,倒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水东问:“凌杰最近还好吧?”丁小妹叹了口气,说:“不大好。他那个漂亮的女朋友跟他吹了,又找了个台湾人。”
水东心里咯噔一下。又点上一支烟。
“水东哥你学会抽烟了?”丁小妹问。
“嗯,”水东朝天吐个烟圈,“在里面老觉得心口憋得慌,不抽要憋死的。”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水东见到了凌杰。音像店还是老样子。陈旧的货架,老式的电视机和DVD机。凌杰比两年前憔悴了不少。男人憔悴倒不像女人那样破败,胡子没刮干净,鬓角长出老多,原先俊秀的五官添了些风霜感。棱角磨了不少,看着反倒比以前顺眼了,更有味道了。凌杰瞥见水东,立即站起来,手抬起来又放下去,大概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那么怔怔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走近了,伸手在水东肩上轻轻地一捶。
“小赤佬,总算是出来了!”他笑道。
水东也笑了笑。
晚饭是在音像店里吃的。丁小妹从饭店拿了些剩菜过来,用干净盘子装了,琵琶鸭、清蒸鱼、咕噜肉、虾球……摆了满满一桌子。凌杰去超市买了一箱啤酒。放在桌子下面。两人一瓶接一瓶地喝。丁小妹不喝酒,眼看着他们越喝眼睛越小,越喝脖子越红。丁小妹劝道:“别喝啦,再喝就醉了。”
凌杰说:“醉就醉,老子还怕不醉呢!”
水东嘿嘿地笑,说:“就是,醉了才好呢,醉了最快活!”
很快的,两人将一箱啤酒全部喝完,齐刷刷地奔到厕所,吐得一塌糊涂。抬起头,两人脸色都是一样的惨白。相视一笑。凌杰口齿不清地说:“他妈的,现在这样挺好,老子不晓得多开心!”他问水东:“你呢,你开不开心?”
水东咧开嘴,说:“开心,开心的快死掉了!”
凌杰手指着水东的鼻子,说:“我、我发现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水东问:“哪里不一样?”他摇摇头,说:“不晓得,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这天晚上,水东睡在凌杰家。他在卫生间看到几件用剩的化妆品。应该是欧阳菁菁留下的。凌杰打开衣橱,拿了件睡衣给他。水东看见床头柜上一张照片,是凌杰和欧阳菁菁的合影。两人依偎着,笑得很灿烂。水东只瞟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两人睡一张床。凌杰很快睡着了,水东却一点没有睡意。窗帘掀起一角,月光透进来,落在地板上,一个白白亮亮的影子。
水东脑子里像是有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他在想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进了监狱,再一眨眼,又放出来了。
一年前,姐姐死了。那天丁小妹把这个消息带给他,他整个人呆住了。可是很奇怪,一滴眼泪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竟连哭都忘了。爸妈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姐姐临死前不停叫着他的名字,水东、水东……爸妈含着眼泪说:“我们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你可千万要好好的啊,你再有什么事,我们也别活了。”水东那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愣愣地听着。他想这是不是在做梦啊。怎么回事——他来上海不是要给姐姐治病的么,不是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的么,怎么会莫名其妙坐了牢,姐姐怎么又会死了呢?水东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句,都傻了。
刚进监狱那阵,水东因为文章写得好,被狱警找去出黑板报。他做得很认真,有一期还得了奖。狱警见他听话,偶尔便会给他开点小灶加点肉菜。同牢房有个人看不顺眼,故意找他的茬,抢他的东西吃,还往他的被子里撒尿,是大老倌替他报的仇。大老倌把那家伙的被子掀开,对水东说:“去,解个大手!”水东不敢。大老倌就大摇大摆地上去,真的解了个大手。那家伙只有干瞪眼的份。大老倌把衣服解开,露出胸口横七竖八几条刀疤,嚷道:“谁不怕死就来找麻烦吧!”
大老倌和水东很谈得来。他告诉水东,他有个同村的女朋友,当初两人是一起来上海的,他搞装修,她当钟点工。没钱的时候倒是恩恩爱爱,后来有钱了,大老倌一次没按捺住,弄了个小姐鬼混。结果被女人发现,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大老倌找了她几年,始终没音讯。大老倌好几次对水东说:“我真悔啊,悔得要死。要是她肯回来,我就把我赚的钱都给她,要是她肯回来,我就算丢了性命也愿意。”大老倌给水东看她的照片。扎两条大辫子,脸方方的,粗眉大眼。大老倌问水东:“她好看吗?”水东说:“挺好。”大老倌嘿了一声,说:“你别哄我,她要是好看,天底下好看的就多了。”水东不好意思地笑笑。大老倌接着说:“可在我眼里,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拿个仙女来我也不换。”大老倌说到这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可别笑话我。”水东听了心里潮潮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大老倌托水东出狱后帮着打听女人的下落。她叫三妮,大老倌说,她脖子上有个紫红的胎记,特好认。大老倌还给了水东一张字条,写上大名“张禄倌”。“这是专门请人给起的名,原先我叫张小宝。”大老倌说,“旁边有地址,你拿着这纸条到我公司,找个姓王的男人,让他给你安排个活儿,他认识我的笔迹。”
大老倌再三叮嘱,“找到了三妮,她要是肯来见我最好,要是不肯来,也别勉强。我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挺好,就足够了。”大老倌说。
水东回了趟老家。先坐一晚上的火车,再坐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沿途的野菊花开得正艳,望去黄灿灿的一大片,仿佛隔着窗子都能闻到香味。正是收获的季节。水东刚进村口,老远就看见好多人在田里忙碌。水东的妈妈也在,包着头巾弯着腰,额头的汗让太阳一照,亮晃晃的,闪啊闪的。
水东爸妈劝儿子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他们说,城里不是我们乡下人待的地方,安安分分留在乡下,种田养猪,饿不死人!水东没说什么。他只住了两天,第三天就要走。妈眼泪都下来了,说:“儿啊,你可别像你姐那样……”水东心抽紧了,说:“妈我知道。”爸妈送他到村口。不远处,屋顶冒出袅袅炊烟,空气里是泥土的气息,几条狗摇着尾巴穿梭着,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挂着亘古不变的木木的表情。水东看着看着,就想,怪不得那么多人要去城里,怪不得呢。不去没什么,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在外面讨饭也比在这儿强啊。
临走时,爸妈忽然问起丁小妹的事情。妈说:“啥时候带人家回来看看。”水东问:“带回来看啥?”妈说:“让咱们看看她呗,也让她看看咱们,看看能不能对上眼。”水东嘿了一声,说:“没影的事!”爸说:“没影的事,人家能隔三岔五往这儿寄钱?”水东笑笑,没接口。
水东没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到了邻村小沟村。小沟村原先是有名的贫困村。几年前,村头的一口枯井忽然冒出了汩汩的清泉。乡里来人检验,发现这泉水富含多种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常喝能延年益寿。说得像仙水似的。这样一来,等于挖到个宝藏。外面好多家矿泉水厂都到小沟村来取水,一签就是好几十年的合同,哗哗地数钱。小沟村一下子就富了。小沟村的人长相不好,男的大多是麻脸矮个罗圈腿,女的也没几个周正的,一大半都是歪瓜裂枣。早些时候娶媳妇嫁女儿都没人愿意找小沟村的,这几年倒过来了,小沟村的小伙子大姑娘,只要别缺胳膊少腿,一个个都跟香饽饽似的,有的是人抢。
水东进村就问三妮家住哪儿。那人反问他,你是找三妮的娘家,还是婆家?水东一愣,说婆家吧。那人便一指前面几幢楼夹着的那间草顶矮房,说,就那儿。
水东走过去,门前两只母鸡正在啄地上的虫。门开着,水东叫了声:“有人吗?”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系着围裙的女人。她问水东:“你找谁?”水东说:“我找三妮——三妮在吗?”女人先是一愣,朝他看了几眼,随即道:
“我就是三妮。有事吗?”
水东吃了一惊,还当听错了。居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他朝她打量——下巴削尖了,眉毛淡了,头发短了,但细看还真能找到几分照片上的影子。水东瞥见她头颈里一块紫红色的胎记。没错,是她。水东从怀里摸出那张照片,递给她。
“我是张小宝的朋友,他——这些年找得你好苦。”水东说。
三妮先是一震,随即接过照片。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一声“谁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抱着个婴儿从里面走出来。男人大胖脸小眼睛,像面疙瘩上点了两粒芝麻,还长了个朝天鼻子。男人狐疑地瞪着水东。三妮忙把照片藏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那婴儿像是出生不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是问路的。”三妮回答着,朝不远处一指,“喏,就是那儿,孙技术员就住那幢房子,看见没有?”水东说:“看见了,谢谢大姐。”便退了出去。
水东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心里不是滋味。低着头走了一段,听到后头有人叫等一等,回头一看,是三妮。她气喘吁吁地奔过来,站定了。水东看她,没说话。她从口袋里把那张照片取出来,还给水东。
“你替我还给他,就当留着做个纪念吧。”三妮轻轻叹了口气。停了停,又问:“他现在还好吧?”
水东嗯了一声,说:“还好,就是一直惦记你。”三妮沉默着。
水东接着道:“他说他很后悔,要是你肯原谅他,他就把赚的钱全给你,他还说,就算为你丢了性命也愿意!”
三妮愣愣地,眼皮耷拉着。半晌才道:“啥都别说了,我已经嫁人了。”
水东点点头。三妮说:“我要回去了——听你的口音,也是这附近的?”水东说:“我是西塘村的。”三妮问:“也去上海打工了?”水东说:“嗯。”三妮笑了笑,又问:“娶上媳妇没?”水东说:“还没。”三妮点头道:“你还小呢,看着才二十来岁。”水东说:“今年正好满二十。”三妮又笑了笑。
临走时,三妮塞了两个饼给水东,说路上吃。水东接过,想起当初第一次离家,妈也是做了这么两个饼子给他,那时姐姐还在,穿件碎花袄子,不说话,就那样一直看着他。那情景透着凄凉,还有离别时的不舍。水东想着想着,心就酸了,鼻子也酸了。
水东在汽车上打了会儿盹,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想,该怎么跟大老倌说呢,要是实话实说,他肯定受不了。还是说没找到算了。水东替大老倌难过。两年相处下来,他知道大老倌对三妮是真心的。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有时讲到动情处,眼圈都会跟着红,小姑娘似的。水东没见过这样的人。要是换了旁人,说不定真会笑话他。可水东不会。水东觉得,人还是该有些情怀的,就像文章里写的那样。人又不是木头。水东在狱中这两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人不能没有情怀,可更加不能没有钱。文章里的情怀是死的、假的,只有钱能让它变活变真。水东伤心地想:要是有钱,姐姐也不会舍不得吃药,也就不会死了。有了钱,他刘水东就可以上大学。像大老倌那样,有了钱,讲出来的话才有分量。大老倌要是个穷光蛋,他敢说“只要你回来,我就把赚的钱全给你”这种话吗?
水东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欧阳菁菁俏生生站在面前,他低着头,对她说——只要你回来,我就把赚的钱全给你。水东这么想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都发烫了。心头那里像被什么搔了一把,麻麻的,痒痒的。
水东来到大老倌的建筑公司。找到了姓王的秘书,把字条给他看。那人问水东:“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水东一愣,说:“随便。”那人又问:“会打五笔吗?WORD和EXCEL熟不熟?”水东摇了摇头。那人说:“你擅长什么?”水东想了想,说:“我作文写得还行。”那人呆了呆,说:“这个——你就去收发室做一阵吧。老李头得了肝癌住院,刚好缺人。”
水东到了收发室。活儿很轻松,每天收收报纸信件,再按部室分发下去。工钱是每月五百块,还给交两金。
白天,水东像个老头子那样呆呆坐着,闲下来就看报纸;晚上,他到凌杰那儿,把心里的话向凌杰说了。他没事人似的,凌杰倒听呆了。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脑子坏了?”水东笑笑。
“不怕再关进去?”凌杰问他。
水东还是笑笑。
凌杰也不说话了。坐在那儿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一会儿工夫,地上全是烟蒂。凌杰边抽烟边看水东,斜着眼看,好像他是个怪物。最后,凌杰把烟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再一踩。想想竟又有些滑稽了。
“他娘的,全倒过来了!”凌杰笑着骂了一句。
和两年前的那个深夜一样,两个人影顺着空调管爬上了楼。这次他们挑的是另一个小区,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来回自行车要骑一个多小时。
水东的身手一点也不比两年前差。骨碌一下便爬了上去。一层层地爬,一层层地翻进去。男人的手机包,女人的小坤包。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哆哆嗦嗦了。心牢牢地吞在肚里,稳稳当当的。水
东一只手攀住空调管,另一只手捋了捋头发,他朝上看,空中刚好飘过一朵云,遮住了月亮和星星,雾蒙蒙的;往下看,除了不远处几盏微弱的路灯,便是漆黑一片了。远远望去,水东像一只蜘蛛,张开手脚爬在大楼窗外。
很快的,他们满载而归。拿回去一清点,比第一次还要丰厚,都出乎意料了。那是一个有钱人集中的小区。住的全是大老板和阔太太。水东老早就瞧好了。
两人回到家,往床上一躺。有点累,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凌杰提议,说:“喝点酒怎么样?”水东说:“行,可不能喝醉。”凌杰嗯了一声,把酒和杯子拿来了,放在床头柜上,再弄包榨菜,开个午餐肉罐头。
水东倒了半杯啤酒,浅浅嘬了一口。凌杰皱眉道:“又不是喝白酒。”水东说:“啤酒也得这么喝,现在必须保持清醒,你要是想蹲牢就尽管喝吧。”凌杰看了他一会儿,说:“素质不错啊,像个老手。”凌杰挟了块午餐肉,问他:“你和那姓丁的小妞,准备什么时候办事情?”水东问:“办什么事情?”凌杰嘿了一声,说:“你他娘的少跟我装蒜。什么时候把她娶进门?你这个年纪放在乡下,老早是孩子他爹了。”凌杰说着笑了两声。
水东反问他,“那你呢,你什么时候结婚?”凌杰嘴里嚼着肉,说:“我是上海人,和你不一样。”水东说:“上海人就头上长角啦?”凌杰说:“上海人结婚晚。”水东哧的一笑:“我们公司里好多上海人,二十五六岁也都结婚了。”凌杰骂道:“那么早结婚干什么,发神经啊。”水东说:“我们公司还有好多大学生刚工作不久就结婚的。”
凌杰哼了一声,说:“那都是老爸老妈有钱,老早就把房子给他们准备好了。像我表弟,明年大学毕业,女朋友倒是谈了三四年,可他们结得起婚吗,别说房子了,连一个厕所都买不起。嘿,我倒是有套小房子,可又没人愿意嫁给我。”
水东看看他,说:“我们公司——”话还没说完就被凌杰打断:“你他娘的别一口一个我们公司,弄得像真的一样!”水东笑笑,说:“我是想说我们公司有几个姑娘不错,要不要帮你介绍?”凌杰手一摆,说:“你先给你自己介绍吧。我不用你管。”
凌杰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凌杰对水东说:“其实丁小妹这人蛮好,老老实实,心眼也好得没话说。”水东嗯了一声。凌杰接着道:“我跟你讲,找女人最重要是看心眼,别的都是假的,蛇蝎美人听说过没有,女人长得再好看,心眼不好就不值钱!”水东又嗯了一声。凌杰再要喝酒,被水东一把将杯子夺下。“你是不是想喝醉?”水东问他。
凌杰朝他看看,拉起被子就躺了进去。
水东想到麻袋里的那些东西,不能放在家里。趁着天还没大亮,他走到隔壁单元,把东西藏在顶楼一个专放旧东西的角落里,上面拿废报纸废木头盖着,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把晚上穿的球鞋扔了。他不能重蹈覆辙。戴的手套也扔了。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爬上床,准备再睡会儿。九点上班,他还能睡三四个小时。忽然,凌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什么。水东以为他和自己说话,再一看,原来是说梦话。“欧阳……菁菁……”他说梦话的声音和白天不大一样,沉着声,有些嘶哑,还带着哭腔。“欧阳……菁菁……欧阳……菁菁……”念叨了几遍,总算是安静了,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水东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冒出的睡意,又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水东还钱给丁小妹。一共是五千五百块。丁小妹拿到钱,狐疑地看着他:
“水东哥,这钱是怎么来的?”
水东说:“挣来的呗。”丁小妹看着他,问:“怎么挣的?”水东说:“这你就别管了。”丁小妹跺脚道:“难道你又去——”水东摇摇头,说:“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丁小妹急了,拽住水东的胳臂,说:“水东哥,你可千万别再做犯法的事了,你要是再给关进去,那、那可怎么办啊?”水东说:“你放心好了,不会的。”
丁小妹怔怔地,把钱往他手里一塞,说:“我不要你的钱。你留着吧,我现在不缺钱。”水东一笑,说:“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呀。”丁小妹涨红了脸,说:“偷来的钱,我不要。”水东嘿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偷来的钱?上面写字了吗?”
丁小妹看着他,恳求道:“水东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别干那种事好吗?你要是缺钱,我有。上个月老板还给我涨工钱了。我、我存了好多钱,你不够就问我拿。真的。只要省着点花,肯定够用。”
水东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说着又把钱塞给她。笑笑,走了。
水东和凌杰每月只做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小区。这次,水东看中一个靠近黄浦江的高档住宅区,里面大多是香港和台湾的生意人。他跟凌杰说了。凌杰先是一愣,随即道:“也行。”
那晚的月色很好。水东挑了靠墙的一幢高层。他看凌杰在旁边若有所思,便问:“你怎么了?”凌杰摇摇头,说:“没什么,爬吧。”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很快爬到第七层,从窗口跳进去,水东拿了个女式包,正要离开。凌杰拦住他,轻声道:“这家就算了。”水东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凌杰拿走他手里的包,又放回原处。水东疑惑地看着他。凌杰朝外面一指,示意离开。水东纵身又爬了出去。凌杰却没走,站在那里愣愣的。水东从窗口探出头,挥了挥手。凌杰这才朝外走去,走得有些急,一不留神衣角带了桌上什么东西,只听见“咣啷”一声,像是杯子掉在地上,碎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凌杰整个人一震,呆住了。水东也呆住了。
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水东觉得这声音柔柔的很熟悉。这让他一时竟忘了逃跑。很快的,客厅的灯亮了。一个女人穿着睡衣从里面奔出来,看见他们,吓得发出一声尖叫。灯光下,水东瞥见她的脸——赫然是欧阳菁菁。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与此同时,欧阳菁菁也看清了他们。她怔住了,三个人都怔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都有些像做梦了。
欧阳菁菁看着窗台边的凌杰,还有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很快清醒过来,走到旁边,“啪!”将灯关了。
“你们走吧,就当我没看见你们。”欧阳菁菁在黑暗中说。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4

凌杰这阵子常让水东陪他喝酒。说来奇怪,他的酒量比起过去,反倒是退步了不少。大概是喝得太快的缘故,酒积在胃里来不及消化,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几乎是喝一次吐一次,每回都是酩酊大醉。不像喝酒,倒似在洗肠。凌杰常说水东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其实水东觉得,凌杰变得更厉害。说说笑笑的时候还没什么,最明显就是沉默的那一瞬,眼神、表情都大不同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又加了些什么进来,捏一捏,搅一搅,变成了另一个凌杰。
凌杰现在老爱说家里的事。他外公外婆以前是地主,“文革”时被斗个半死。他妈妈去青海插队落户,在那里认识了他爸爸。两人结婚生下了他,没满周岁就被送到上海,是外公外婆带大他的。十岁那年去了青海,十六岁又回上海了。凌杰说他本来读书成绩不错,到上海后因为没人管,才渐渐掉队了,高中毕业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其实我只能算半个上海人,”凌杰说,“我爸爸是青海一个放羊的,身上总带着一股羊骚味,连汉语都说不利落,真不晓得我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很羡慕上海人是吧?”凌杰问水东。
水东嗯了一声。
凌杰笑笑,说:“其实上海人也没几个活得开心的。像我阿姨,算是地道上海人了吧,老老小小五口人挤一套两居室,摆一张床两把椅子就紧巴巴了。我阿姨和姨父省吃俭用攒了十来万,最多也就给我表弟将来买房付个首期,顶个屁用,还有装修和买家具呢!我姨父老跟我表弟开玩笑,说让他找个有钱的小姑娘,将来当上门女婿,就不用买房了。他娘的,大学还没毕业就教他怎么吃软饭了!”
凌杰絮絮叨叨地,又讲到小区里那个按摩院。
“那帮小姑娘,闭着眼睛一个月都有一万块!上海人哪有她们赚得多啊。我跟你讲,不管是上海人还是外地人,只要放得开,都能赚钱。男人嘛,手脚要放得开,女人嘛,嘻嘻,裤腰带放得开,就一切OK啦!”
水东想到姐姐,心里一阵难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想,狗屁的上海,狗屁的上海人。姐姐要是不来上海,就不会出事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珠落在窗格上,发出丁丁冬冬的清脆的声音。不知怎的,水东眼前忽然浮现出欧阳菁菁弹钢琴的情景——她微闭着眼,神情恬静,美妙的旋律从指尖划出,像流水一般。丁丁冬冬——
水东朝凌杰看,那句话在喉咙口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喜欢她吗?”
两年前,水东也问过这句话。凌杰沉思了一会儿,摇头说:“不知道。”他的回答也和两年前一样。
外面有人敲门。凌杰过去开门。一看,怔住了。——是欧阳菁菁。
欧阳菁菁穿着浅紫色的风衣,松松地扎个马尾。比起两年前,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问凌杰:“怎么今天没出去当蜘蛛侠?”凌杰哧的一声,也不说话,反手把门带上。欧阳菁菁看到水东,说:“你也在?”水东点点头,说:“坐。”欧阳菁菁在沙发上坐下。凌杰给她倒了杯水,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
“有事吗?”凌杰口气很硬。
“到底相识一场,”欧阳菁菁把话说得飞快,“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坐牢,指点你一条赚钱的门路。”
“嘿,听着像是黑社会大姐大的口气。”凌杰讥讽她。
“我认识一个证券公司的朋友,他消息很准,每次至少能赚个百分之五。你开个股票账户,听我的消息操作,保你赚钱。”
凌杰一笑:“本钱呢?我又不是你,有大把男人排着队往你胸口塞钱。”欧阳菁菁瞟他一眼,冷冷地道:“本钱我借给你,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还我。”
凌杰摇头道:“算了吧,我不想拿你的钱。”欧阳菁菁不耐烦地道:“说了要还的,又不是送给你。”凌杰哼了一声,说:“借我也不要,你那些钞票不干净,拿了要触霉头的。”欧阳菁菁听了,霍地朝他看:
“那你的钱呢?你的钱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快三十岁的人了,小心别哪一天掉下来摔死,连骨头都找不到!”
凌杰眉毛一竖,正要发作,忍住了。他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谢谢你关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点上烟,吐了个烟圈。
欧阳菁菁从包里拿出两叠厚厚的钱,往他面前一扔。“要付利息的,”她大声道,“三分利息。”凌杰笑笑,把钱又还给她。欧阳菁菁有些窘了,问他:“这钱你到底要不要?”凌杰摇晃着脑袋,一字一句地说:“不——要——”
欧阳菁菁涨红了脸,随即把钱放回包里,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凌杰兀自坐在那里,腿还抖啊抖的。水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其实她也是为你好。”凌杰像是没听见。水东说:“你不该对她那样,太伤她的心了。”凌杰先是不动,随即猛地站起来,把烟往地上重重一摔:
“到底是谁伤谁的心!”
凌杰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
“你晓不晓得那个时候,我为了攒钱给她买钻戒,连着几个月不抽烟不喝酒不搓麻将,还问我阿姨借了几千块钱。我想找个好点的西餐馆陪她吃饭,像老外那样跪下来向她求婚,帮她把戒指戴上。女人都吃这套的,对吧。可你晓得她做了什么?他娘个×,她瞒着我跟别的男人出去过夜!她说她没办法和我过一辈子,早晚都要走的,还不如早点离开。嘿,我是不是像个傻瓜?其实我早该晓得的,这种女人眼里除了钱,还能看见什么东西!”
凌杰说完,有些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酒杯。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不说了,”他摇头,“说了只有不痛快。喝酒,我们继续喝。”
这天晚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东让他睡觉,他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他叹了口气,轻声地说了句:
“其实我也没资格那么说她。我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丁小妹给水东带来许多书,都是高中的课本和辅导书,还有练习题。她往水东面前一放,厚厚一摞。水东愣了愣,说:“干吗?”
丁小妹说:“我们老板的儿子去年高考留下的,放着也没用,我就向他借来了。”
水东哦了一声,故意岔开话题:“你们老板现在对你不错呀。”
丁小妹很认真地说:“水东哥你一定要读书。你不是想赚钱嘛,等你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就能赚好多好多钱。所以,你现在一定要读书,用功读书。”
水东没说话。
丁小妹说:“水东哥你不用担心你的学费,有我呢,我存钱给你上大学。你只要安心读书,其余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
丁小妹说到这里一笑,又加了句:“我是你坚强的后盾。呵呵。”
水东被她这一笑弄得心里竟有些不好受。他觉得,丁小妹真是个好姑娘,好得让人心酸。水东想起凌杰的话: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心眼好。水东心里动了一下。他看到丁小妹红苹果般的脸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便什么都不说了。
三妮从乡下到上海来找水东。她说她先去了西塘村,找到水东的爸妈,向他们要了地址,再来到上海,问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水东见到风尘仆仆的她,惊讶极了。三妮朝他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
“我想通了,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脸上泛起了与她年龄不配的红晕。
水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好了,”水东激动地道,“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三妮问水东:“他人呢?”水东犹豫了一下。三妮急道:“他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水东告诉她,大老倌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失手打在那人太阳穴上,把那人打死了。三妮脸色登时就变了。水东忙道:“大姐你别担心,他在牢里挺好,没吃什么苦。”三妮呆了半晌,说:“你带我去看他,明天就去。”
当晚,三妮在凌杰家搭地铺,水东让她睡床上,他和凌杰睡地铺。她死活不肯,说打扰你们已经过意不去了,反正就一晚,睡哪儿还不一样。第二天,她早早便起床了,熬粥煮鸡蛋,等水东他们爬起来,热腾腾的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了。三妮换了件浅蓝底花格子的外套,头发梳整齐了。等水东吃完,便催着说要走。两人八点不到出门,转了三辆公共汽车,到监狱里刚好是九点。
在会客室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大老倌出来。三妮有些紧张,不停地喝水,把额前的头发往耳后一遍一遍地捋,又问水东,她脸是不是洗干净了,眼圈是不是有点浮肿。水东说,挺好的。她还是不放心,去厕所洗了把脸,再从包里掏出一管口红,仔细地抹了嘴唇。见水东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会儿,大老倌出来了。水东叫了声,“哥!”他点点头,坐下来,瞥见旁边的三妮,一怔。三妮朝他笑。大老倌张大嘴巴,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看,像是不认识似的。半晌,才疑疑惑惑地叫了声:“三妮?”
三妮说:“你倒还认得我。”
大老倌要站起来,被狱警一推,又坐了回去。大老倌被推个趔趄,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他愣愣地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水东笑道:“哥,不是梦,是真的。”大老倌兀自不信,一直盯着三妮看。三妮问:“你干吗这样看我,我是不是老了?”他又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不老不老,反倒是显年轻了,看着更漂亮了。”三妮说:“你这些年找了多少女人,嘴巴越来越甜了。”大老倌摇头说:“没有,一个也没有,骗你我就是畜生。”他喜不自胜地对水东说:“来,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三妮。”三妮白他一眼:“还用你说,是人家带我来的。”大老倌反应过来,一拍脑袋,笑呵呵地说:“就是就是。”
大老倌看着三妮,问:“还恨我不?”三妮说:“怎么不恨,恨得牙根都痒了。”她看到他腕上的手铐,问:“重不重?”大老倌说:“不重,戴着挺舒服的。”三妮哧的一声,说:“都这样了还贫嘴。”她看着他,说:“你胖了,皮肤也白了。”大老倌笑道:“那是,天天在里面好吃好睡,能不养得白白胖胖吗?”
大老倌去拉三妮的手。三妮脸一红,挣脱了。大老倌再去拉,这次三妮没动,让他拉着。大老倌看着三妮,柔声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笑眯眯地拉着三妮的手,拍了两拍。
水东把三妮送到大老倌公司的招待所。帮她安顿好,才出来。
快到家时,在路口遇见丁小妹。丁小妹问他:“水东哥你从哪里来?”水东说:“出去办点事。”丁小妹哦了一声,问:“办什么事?”水东说:“帮个朋友办点事。”丁小妹又问:“哪个朋友?”水东道:
“你不认识的,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朝她看,笑笑:“你问得这么仔细,倒像我老婆。”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水东挠挠头,说:“这个,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丁小妹红着脸,没说话。两人都有些尴尬,一起往家里走去。过了一会儿,丁小妹说:“水东哥我不是想管你,我是怕你又出去——做那个事。”水东嗯了一声。丁小妹朝他看,“水东哥你生气了?”水东摇头:“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丁小妹脸又红了一下。她扬扬手里的保温瓶,说:“水东哥,我带了红烧鸭腿,还有粉蒸肉。你喜欢吃的,对吧?”水东笑了笑,说:“我喜欢的。”水东看见丁小妹额前一绺头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想帮她把头发撩开,手刚抬起又放下了。丁小妹鼻尖鼓鼓翘翘的,是洋葱鼻。眼睛又黑又圆,睫毛很长,嘴唇红红润润的。除了皮肤有些黑,她就像个洋娃娃。丁小妹说:“水东哥,我们老板家里还有好多高中的辅导书。你要是看完了,我再去问他要。”水东点点头。他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喉口那里嚅动,应该是一句话。他迟疑了一会儿,像咽唾沫那样,咕噜一下,把这句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晚上临睡前,水东拿起一本书看。是语文课本。翻了几页,里面的文章和句子,竟是久违了的感觉——想当初,他是多么用功的一个学生啊。每天清早起来读书,夜深了还捧着书不肯放。他的理想是考中文系。村里几年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可他很有信心。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他的老朋友。书里有说不出的好。他的未来都在书里呢。水东想到这些,心里就酸酸的。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的生活给搅乱了。水东放下书,一会儿又想到丁小妹,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水东哥,你一定要读书,用功读书。”她红扑扑的脸蛋,普通话还夹着一丝苏北口音,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知道,她这是替他着想哩。除了爸妈和姐姐,没人像她这样为自己好。她每次带菜给他,都会笑眯眯地看他吃。看他吃得香甜,她比自己吃还开心。水东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天气一下子就冷了。寒风呼啸,路上行人哆哆嗦嗦的。凌杰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几天。水东劝他去看医生,他说吃点药就行了。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去了医院。医院里排队候诊的人很多。他坐在椅子上,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偏偏没带纸巾,只好拿手背去擦。这时,旁边伸过一只拿着纸巾的手。他一愣,再一看,是欧阳菁菁。
欧阳菁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凌杰眉头一皱,接过纸巾,把鼻涕擦了。
“感冒了?”她问。凌杰哼了一声,说:“看见了还问!”他瞥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问:“怎么了,不舒服?”她点点头。他又问:“哪里不舒服?”她看他一眼,说:“刚做了流产手术。”凌杰怔了怔,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哦。”
欧阳菁菁说:“算错了安全期,只好自己吃苦头。”凌杰说:“干吗流掉,生下来多好。”欧阳菁菁朝他看:“讽刺我是不是?”凌杰耸耸肩,说:“我怎么讽刺你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犯不着多心。”欧阳菁菁不再说什么。她像是有些疲倦,耷拉着眼皮,神情恹恹的。凌杰看到她这副模样,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这时,电子屏幕上打出他的名字。凌杰站起来,说:“轮到我看病了。”欧阳菁菁点点头,说:“你去吧。”
凌杰看完病出来,欧阳菁菁已经不在了。他去药房拿了药,走到大门口,听见后面有人揿喇叭,回头一看,欧阳菁菁坐在车里朝他招手。
凌杰迟疑了一下,打开门坐进去。欧阳菁菁说:“我送你回去。”凌杰说:“不用了,你自己身体也不好。”欧阳菁菁说:“没关系,反正是开车,又不是背你回去。”她说到这里一笑。凌杰也笑了笑。两人目光一对视,避开了。
很快到了凌杰家。凌杰说:“上去坐坐吧。”欧阳菁菁问:“方便吗?”凌杰哧的一声:“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没去过。”说到这里停住了,好像不该这么说。欧阳菁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刚好想上个卫生间。”
欧阳菁菁从卫生间出来,瞥见凌杰在用可乐吃药,便叫起来:“怎么能用可乐吃药呢,连这个都不懂。”她夺过他的可乐,走进厨房,拿电热水壶烧了些水,倒了一杯出来。凌杰接过,说:“谢谢。”欧阳菁菁看客厅里乱糟糟的,脏衣服堆得到处都是,桌椅蒙了一层灰,地板上还有烟头。她走过去,把脏衣服一件件归拢,放到洗衣机里。拿块抹布蘸湿了,擦拭家具,再把地上的烟头扫掉。
凌杰愣愣地看着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放着别动,一会儿我来收拾。”欧阳菁菁头也不抬:“你会收拾什么,你这个人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她说完还笑了笑。
凌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有些伤感。突如其来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早就不是他的女人了,她现在的男人比他有钱的多。凌杰有些吃醋。好像也不止是吃醋,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的东西在里头。凌杰以前对待女人的方式是很简单的,好就上床,不好就拉倒。起初他也是这么对待欧阳菁菁的,后来渐渐变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会变的。有些莫明其妙。像无数根线千头万绪缠缠绕绕,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他摸不清欧阳菁菁的心,也搞不懂自己的心,都糊涂了。
忽然,凌杰上前夺下她的扫把,往地上一扔,说:“别干了。”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像是发脾气了。欧阳菁菁看他一眼,拿过一旁的手提包,说:“那我走了。”凌杰嗯了一声。她走到门口,脚还没跨出去,又停住了。她回头看他,忽道:
“你还恨我吗?”
凌杰搔搔头,又摸摸鼻子,笑笑,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过了头,倒显得不自然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欧阳菁菁低垂着眼睑,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想想,我大概是小时候苦惯了,你晓得,我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平常买把青菜都要想半天,一条裤子缝缝补补能穿十年。我实在不愿意像他们那样过一辈子,我想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戴钻石项链,买高级的化妆品,弹钢琴做美容打高尔夫球——我不是个坏女人,顶多是个贪图享受的人。我也不晓得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别把我当成是不要脸的女人好不好?——我很喜欢你。真的,我自己都搞不懂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她说完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凌杰先是愣在那里,随即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那一霎,好像有什么东西决堤而出,几乎都能听见轰隆一声。凌杰心里酸极了。他这才发现这酸原来是酸楚的意思,却不觉得难受,反倒比原先要畅快了。鼻子刚才还塞着,这会儿忽然通了。头也不疼了。他闻到她头发间淡淡的清香,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味道。竟是说不出的亲近。许多事情在这一刻清楚了——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你到底恨不恨我?”她又问了一遍。
“恨,怎么不恨?恨得要命。”他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水东下班回来,拿钥匙开门,里面却反锁了。他敲门,好一会儿,凌杰才来开门。水东说:“大白天干吗反锁——”话音未落,就看见欧阳菁菁从房间里慢慢地走出来,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有点乱。她跟水东打招呼:“下班了?”水东瞥见她的神情,笑了笑,有些尴尬。欧阳菁菁拿着包走到门口,凌杰说:“我送送你。”两人一起出了门。
水东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一杯水没喝完,凌杰就回来了。水东一声不吭地朝他看。凌杰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说:“别拿那种眼神看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说着一笑,还吹了记口哨。
水东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下次还干不干?”凌杰考虑了一会儿,说:“先缓缓吧。这阵子好像风声蛮紧,再说,我身体也不好,这个,爬不动。”水东点点头,说:“没错——我也有点担心,万一再关进去我爹妈就别活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水东去附近的高考补习班报了名,每星期上三个晚上,一个白天。他学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快,交的作业又正确又整齐。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表扬他,说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水东坐在教室里,看着外面的梧桐树,夜里的风透着清凉,月亮像姑娘的眉毛那样弯弯地挂在树梢。他想起几星期前,他还在做着入室行窃的勾当,只眨眼工夫,便乖乖坐着听课了。水东觉得,人生有时候就像当初他站在窗台上擦窗的情形——往上看,是蓝天白云,往下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其实只是一步之遥,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自己都没知觉的。
凌杰天天都去欧阳菁菁那里。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偷偷摸摸却又甜甜蜜蜜。他衣服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像兴奋剂,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哼着小曲,头发梳得油光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山清水绿——过去那个帅气的凌杰又回来了。前几天,欧阳菁菁要给他买一套登喜路的西装,他说:“买那个干吗,我又不爱穿西装。”欧阳菁菁说:“买双皮鞋好不好?”他也拒绝了。欧阳菁菁给他五万块钱炒股。他坚决不要,说:“我如果拿了这个钱,那就没劲了。”欧阳菁菁问:“怎么没劲了?”他说:“味道就变了,不对了。”欧阳菁菁朝他看,撇嘴说:“你这个人啊,真奇怪。”她柔柔地伏在他怀里,说:“都不大像你了。”凌杰抚着她的背,说:“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傻乎乎的。”他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5

三妮每个星期都去看望大老倌。她带着自己做的腊肠和糯米饼,大老倌最爱吃这个,每次都能吃好多。大老倌的衣服破了,三妮就帮他缝。两人隔着一张桌子,三妮在这边穿针引线,大老倌就在那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心头溢动。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很温暖。
“三妮。”他叫她。
“嗯。”她回答。
“三妮。”他又叫。
“嗯。”她又回答。
两人这么一来一去的,不厌其烦的。像小孩。
“拧我的脸,”大老倌把脸凑上去,“看看是不是在做梦。使劲拧。”
三妮真的使劲拧了一下他的脸。“哎哟!”他疼得叫起来。三妮呵呵地笑。大老倌也笑了,“不是梦,是真的。你手劲还像以前一样大,嘿,真他娘的爽!”
三妮把她这几年经历的事告诉大老倌,她原先做保姆的那户人家,女主人冤枉她偷东西,让她赔钱,她一气之下就不做了。跟几个姐妹合伙卖盒饭,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赚个两三千的,后来卫生检疫没过关,也不做了。零零碎碎打了几份散工,最后还是回乡下了,嫁了个男人,是村里最穷的一个。“我这个年纪,又在外面转了一圈,条件好的男人也不会找我。”三妮说到这里低下头,笑了笑。大老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大老倌问:“他对你好不好?”三妮说:“挺好的。他人倒是挺老实,就是有时候会发倔脾气。村里小楼房一幢幢盖得像变戏法,只有他还住着老爹留下来的矮草房,他心里不舒服。”大老倌说:“钱多也不见得是好事。”三妮点头说:“话是没错。”
她朝他看,说:“你不怪我吧?”大老倌道:“怪你什么?”三妮说:“怪我嫁了别人。”大老倌摇头,说:“我要是怪你,还算人么。你嫁人是应该的,要不是我,你早几年嫁,说不定还能找个更好的。”三妮说:“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不好受。”大老倌忙道:“我不会讲话,让你伤心了是吧?”
三妮摇了摇头。
三妮说:“我明天想回趟乡下——都快一个月了,也不晓得那边怎么样了。”大老倌愣了一下,说:“对,是该回去看看。”三妮朝他看,说:“我去几天就回来。”大老倌忙说:“不着急不着急,你多待一阵吧,多陪你女儿——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要你来。我、我当然希望你来——我怎么会不要你来呢?这个,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他急了,一遍遍地搔头皮,搔得头屑直飞。
三妮没吭声,看着他。
“我只要你开心,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都没关系。”大老倌认真地道,“说心里话,我是想你留下来陪我,可我知道你一定想你女儿了,你女儿还没满周岁呢。我——只希望你开心,别的都没关系。”他说到这里,忽道:“你是不是缺钱?我给你点钱好不好?”
三妮听了,怔怔地朝他看。大老倌给她看得有些张口结舌,说:“你、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们过得舒服点——我人在牢里,现在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三妮眼圈一红,低下头。半晌,她叹了口气,轻声说:
“要是当初你这样对我——就好了。”
大老倌看着她,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看到她眼角几道细细的鱼尾纹,鼻尖有些干燥,都脱皮了。两颊密密点点的褐斑,应该是干活时被太阳晒伤的。她的头发也不像当初那样又黑又亮,而是有些枯黄了。她老了。他也老了。当初从村里出来时,她二十岁,他二十二岁。一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姑娘变成大嫂,小伙也成了大叔。大老倌苦笑了一下。
大老倌让王秘书拿了五万块现金给三妮,说给她女儿买奶粉吃。三妮说:“哪用得了这许多,吃十年都吃不完啊。”大老倌说:“那就买进口的奶粉,吃得好些。”三妮拗不过他,收下了。
三妮回去只待了一个星期,又来上海了。这次她是带女儿来看病。小女婴生下来眼睛晶体就有缺陷,看不见东西。乡里的医生束手无策,说到上海的五官科医院去看看吧,说不定有希望。
大老倌又让王秘书拿了五万块钱给三妮。三妮死活不要。大老倌说:“我给我干女儿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瞎让个什么劲!”三妮眉头紧紧攒着,鼻子那里红红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模样。大老倌问:“你女儿长得像你,还是像你男人?”三妮说:“像我。”大老倌点头说:“那挺好,长大了就是个小三妮。”三妮勉强笑了笑。
这天,水东从夜校放学出来,看见校门口对面树下站着一个人,身影有些熟悉。路灯太暗,他看不清,走近了才发现是丁小妹。
“你怎么在这里?”水东问她。
丁小妹靠着树,恹恹的。脸色发白发青,辫子有些散落了,眼睛很肿,应该是刚哭过。
“又挨老板骂了?”水东开玩笑说:“你们老板最近不是对你挺好嘛。”
丁小妹没说话,嘴唇发抖——身体似是也在发抖,眼神木木呆呆的,像撞了邪。水东从没见过她这样。他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水东有些急了。丁小妹哇的一声,扑进水东怀里,大哭起来。她的眼泪流在水东的肩上,很快便湿了一大片。她哭起来像个小孩,一阵接着一阵,却又是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丁小妹哭够了,霍地抬起头,噙着眼泪说:
“水东哥,这下你更不会要我了。”
水东揣着一把匕首,飞奔着跑去找孙麻子。他想得很清楚——他要把这个畜生脸上的麻坑一个个用刀挖出来。再一刀把他的命门连根拔起。水东要让他变成太监,以后再也碰不了女人。水东跑得飞快,耳边呼呼的风声像是给他伴奏。路上不少人都朝他看,想这个小伙子怎么疯了似的。水东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像刷了层糨糊,套了个面具——都不像平常的他了。丁小妹告诉水东,孙麻子喝醉了酒,把她拉到房里,他的力气大得很,她怎么挣扎都没用。他酒醒了以后,跪下来求她,只要她不报案,就给她十万块钱当作赔偿。
水东跑着跑着,眼前便现出姐姐的模样来——姐姐生病后皮包骨头的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姐姐是被城里男人糟踏成这样的。有时水东经过那些发廊,看见里面一个个打扮得粉蝶似的女孩,心里就发酸。她们靠出卖自己的身体赚钱。城里的男人一个个衣冠楚楚,心眼却像煤球一样黑。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想糟踏女孩清清白白的身体。姐姐被他们糟踏了。现在丁小妹也被他们糟踏了。
不能饶了这狗日的!水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水东赶到饭店,孙麻子正在账台上跟服务员说话。水东冲过去,一把拎住他的领子,狠狠一扔。孙麻子当即四脚朝天摔在地上。旁边吃饭的人都惊得叫起来。孙麻子见是水东,一骨碌爬起来说:“我们去外面谈,走,去外面谈。”
到了店门外,孙麻子还没等水东开口,便递上一支中华烟,赔着笑,道:“那件事是我不对,我喝醉酒糊涂了,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我真是后悔死了——你们要多少赔偿金就开口好了,只要你们别报案,这个,什么都好说。”
水东二话不说,从怀里取出水果刀,一下子架在他脖子上。
“有、有话好说……别……”孙麻子骇得脸都变形了。“你放一百个心吧,”水东说,“老子保证不报案。老子只要你的命!”孙麻子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全了:“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好商量……求你了……”
“没啥好商量的,你到阎王爷那儿去跟他商量吧。”
水东手上加了力道,孙麻子的脖子顿时便出现一道血痕,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孙麻子白眼一翻,几乎就要晕过去。
忽然,水东握刀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他回头一看,是丁小妹——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水东沉声道:“你让开。”丁小妹说:“我不放。”水东一挣,居然没挣掉。丁小妹紧紧抓着不松手,说:“你要是杀了他,你会坐牢的。”
水东哼了一声,说:“坐牢就坐牢,我又不是没坐过牢。”
丁小妹摇摇头,说:“你要是为了我坐牢,我会后悔一辈子,比死还难过!”
水东朝她看。丁小妹眼里含着泪,说:
“水东哥,你就当为了我,放了他吧。”
孙麻子趁机说:“就是啊!你想想,你要是杀了我,自己坐牢不算,还把这件事闹大了,你说她一个小姑娘,将来怎么做人啊。”
水东反手一掌,把他打得跌在地上。
“我给你们钱,要多少给多少!”孙麻子不要命地叫起来,“你开个价,十万够不够?不够就二十万!再不够就三十万!!”
水东飞起一脚,踢在他裆里。孙麻子一声惨叫。
“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欺负人!”水东恶狠狠地说,“老子宰了你,再把你切成一块一块喂狗,保管神仙也查不出来!”
孙麻子死死抱住他一条腿:“求求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丁小妹拽住他袖管,轻声说:“水东哥,你就算杀了他也没用,事情都发生了,没法子了——”她说着,低下头去。
水东瞥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个女孩,也是发生了这种事,后来那坏蛋是被抓住了,可她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了,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水东不怕枪毙,也不怕坐牢。水东豁出去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可他不能不为丁小妹考虑。水东一想到丁小妹,心里就像被什么揪着,很难受,沾皮带肉的难受。
水东把孙麻子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门牙掉了几颗,满嘴满身都是血。孙麻子倒在地上,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旁人见了,也不敢过来。水东揍完了,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整整衣服,往四周看,发现丁小妹已经先走了。
丁小妹住在她一个姐妹那里。那女孩刚熬了点粥,正要劝丁小妹吃,看水东来了,便退出去,让他们两个人说话。丁小妹躺在被窝里,怔怔地盯着电视看。水东拿起一旁的粥喂她。丁小妹不吃,把头让开。水东劝她,“吃点东西,睡一觉就没事了。”丁小妹说:“我没胃口。”水东说:“没胃口也要吃。”舀了一勺放到她嘴边。丁小妹看着他,忽道:“你——别再去找他了。”
水东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放心,我又不会杀了他。我只是想帮你出口气。”丁小妹急道:“我不要你帮我出气。你要是有个闪失,我真的会恨死自己的。”“水东哥,”她低下头,轻声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都这样了——他不是要给咱们钱嘛。那咱们——”
“我不会要那畜生的钱。”水东打断她。丁小妹急道:“有了这笔钱,你就能上大学了。等你上了大学,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你要证明给别人看,城里人能上大学,乡下人也能上大学。乡下人一点儿也不输给城里人。水东哥——”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水东看着她。
“你一定觉得我很贱,是不是?”丁小妹避开他的目光。水东摇了摇头。“你要不是为了我去借书,也不会出事。你是为了我——是我对不起你。”水东后悔得要命。心里像是有好多毒虫在爬,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水东恨不得重重地扇自己两个耳光。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水东放下碗,忽地凑近了,捧起她的脸。丁小妹脸“嗖”的一下红了,心怦怦直跳。水东凝视着她,想说“我喜欢你”,这句话在嘴里含了半天,总是说不出口。再想想,这时候说这话似乎也不合适,心里别别扭扭的。丁小妹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下去。她缓缓地说:“水东哥,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水东愣了愣,说:“嗯,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水东走在路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忽远忽近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想他一定是伤了丁小妹的心了。丁小妹一定以为他是因为那件事才犹豫不决。水东想着想着,就有点懊恼。他掉转头,往回走了一段,看见丁小妹窗口的灯还亮着。便又上了楼,伸手要敲门,却总是敲不下去。迟疑着,索性在楼梯口坐了下来。
水东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写了“我想和你一起回乡下”几个字。写完了,他望着这几个字,眼前便呈现出丁小妹那张红苹果般的脸蛋,每次看见自己总是带一点难为情,话说一半留一半的。那一半没说出的话,她其实也都说了,不是用嘴,是用心说的。用耳朵听不见,只有拿心才能感觉到。
水东把纸条从门缝塞了进去。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家乡的那条小溪,潺潺的溪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夕阳照在麦田里,像是为大地披上一条金黄色的毯子。人站在村口的老柳树下,嗅着空气里带点麦穗芬芳又带点牛粪臭的味道,比城里女人用的香水还好闻。村里的人,一张张老脸黑黑木木,树皮似的,却是说不出的亲切。厚厚实实的。乡下的天空,乡下的路,乡下的土,都是厚厚实实的。像毛笔字里饱蘸浓墨的一划,再一捺,寥寥几笔,便带出了许多东西。不知不觉,水东坐在楼梯口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喂,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与丁小妹同屋的那个女孩,拎着菜篮子,好奇地朝他看。水东连忙站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瞥见丁小妹也站在门口。水东朝地上看去,那张纸条已然不见了。水东再看丁小妹,她手上似是攒着什么东西。水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一声,说:“我要回去了。”“水东哥!”丁小妹叫住他。“嗯?”水东搔了搔额头。
丁小妹却不说话了。低着头,拿手指去剥门上驳落的漆。水东看见她嘴角一个圆圆的小涡,微微颤着。她那么专心致志地剥漆,很快的,地上便多了一小堆剥下的零零碎碎的漆。水东忍不住说:“别剥了,再剥人家就要找你赔钱啦!”
丁小妹停下了。她朝水东看了一眼,脸很快便红了。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丁小妹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两行泪来。水东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丫头!”他微笑着说。
丁小妹眼泪流得更凶了。
时间这东西很奇妙。你盯着钟看,它似是一动不动;你别过头去,只一会儿工夫再看时,指针已走了老长一段。时间是长着脚的,走走停停,时快时慢,像是跟你逗着玩,总不让你捉摸到。每次与欧阳菁菁在一起,凌杰都会觉得,时间是停滞的。即便过了几个小时,也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很。欧阳菁菁的俏脸,像相机“咯嚓”一下时的定格,美是美的,却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样的眉脸,那样的笑,好像不是活生生的,而是摆得老远的一件物品。只能看,不能碰。很奇怪。
凌杰每当有这种感觉时,总要摸摸欧阳菁菁的脸,热乎乎软绵绵,像刚做好的豆腐——这才放下心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要不就是年纪大了,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止也止不住。凌杰想:怎么好像真的变傻了呢。
那天晚上下着雨,凌杰和欧阳菁菁躺在床上看电视,听着外面嘀嗒嘀嗒的雨声,不知怎的,凌杰开了句玩笑:
“要是那男的现在突然冲进来,会怎么样?”
欧阳菁菁嗲嗲地挽住他的肩膀,说:“我就拿扫帚把他赶出去。”凌杰笑起来,说:“他会生气的。”欧阳菁菁撇嘴说:“生气也没办法啊,谁让他不识趣,打扰了我们。”凌杰点头,说:“没错——亲爱的,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低下身,吻她的嘴唇。她勾住他的头颈,用两只脚把他牢牢缠住。他的手,他的唇,顺着她的头颈一直延伸下去。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凌杰、凌杰……”她的声音带着慑人心魄的力量,像仙女手上那根魔棒,轻轻一点,他整个人便燃烧起来了。越烧越旺,是蚀魂销骨的火,烧得两个人都要化了。——他们都太投入了,竟没有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
有人缓缓地朝卧室走来。——他们缠绕在一起,根本没有察觉。卧室门一下子打开了。床上的男女不约而同跳了起来,呆住了。门口的男人也呆住了。空气在那一刻凝结了。冻成了冰。三个人都一动不动,像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几秒钟,又像是几个世纪,欧阳菁菁忽地跳下床,拿一条浴巾围住身体。她敏捷地冲向门口的男人。与此同时,她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大颗大颗地,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喊:
“他,他想要强奸我!”她指着凌杰。
凌杰一震。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从阳台上爬进来,他要强奸我!”欧阳菁菁扑进男人的怀里。
凌杰眨了眨眼睛。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看到欧阳菁菁惊恐万分的脸,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凌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知为什么,反正就是想笑——笑她,也笑自己。
男人掏出手机,飞快地拨了几个数字。
凌杰先是怔怔的,忽地跳下床,冲到阳台上,轻巧一跃,便翻了出去。他抓住栏杆往下爬——他的身手很好,骨碌碌便下了两层,猴子似的。
欧阳菁菁和男人奔出去,见他已经下到了十二层。男人惊得话也说不出了。欧阳菁菁怔怔看着,忽道:“这人肯定是个惯犯,普通人谁会有这个本事!”她说完这两句,便觉得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对凌杰说的一句话——“小心别哪一天掉下来摔死,连骨头都找不到!”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霎,树叶瑟瑟地抖,天空渐渐变了颜色。周围静还是静的,却像是铺垫,为的是让接踵而来的那刻更加惨烈!
凌杰下到第九层的时候,手在栏杆上滑了一下——下雨天,栏杆很湿很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一落空,身体便直直地向下坠去——
——身体在半空中的感觉很奇妙,像根羽毛飘啊飘,完全不由自主的。他连着翻了几个筋斗。血液冲上头顶,一会儿掉个头,又齐刷刷地流到脚底。忽上忽下的。凌杰还是喜欢头向上,那样他就能看见欧阳菁菁的脸。凌杰发现此刻他的脑子居然还清醒。他想:我为什么要从阳台下去啊,完全可以从大门冲出去呀。凭那男人的身手,是绝对拦不住他的。凌杰把这个问题想了两遍,想通了。他是要替欧阳菁菁圆谎。欧阳菁菁不是说他是从阳台外面爬进来的嘛,所以他应该再从阳台爬出去。像个真的入室行凶的歹徒。这样男人就不会怀疑她了。她可以继续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戴钻石项链,买高级的化妆品,弹钢琴做美容打高尔夫球……凌杰这么想着,居然还笑了笑。心里踏实了。奇怪,他很快就要死了,可一点儿也不为自己难过,他想到的都是她。如果再来一次,他也许还会选择这样做。他满脑子都是她的脸。像相机“咔嚓”一下时的定格。她的脸,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能远远看着,却再也摸不着了。凌杰在那一瞬终于明白了。——欧阳菁菁看到凌杰的笑脸。她应该没看错,他是在笑。他的笑容有阳光般的暖暖的味道。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穿着牛仔服站在音像店门口,笑起来嘴角微微歪着,太帅了。欧阳菁菁一下子就迷上了他。这么帅的男人,谁会不喜欢?起初他是为了她的钱,她心里清清楚楚,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反正又不是她的钱。他偷她的东西,被抓住差点坐牢,是她救了他。其实那个时候,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喜欢他,莫名其妙的,为了他,放弃了那么有钱的一个老头。可现在,她是真的喜欢他,他是她最钟爱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居然那么轻易地就出卖了他。那句话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说的,可嘴一张,便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是她害死了他。
砰!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欧阳菁菁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凌杰。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太快了,快得都来不及反应。几分钟前,他还和她在床上欢娱。她爱死他了。
“太可怕了。”一旁的男人愣愣地说。
欧阳菁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晃晃。她提醒自己:不能晕,不能晕,一晕倒就完了,前功尽弃了。她不晓得自己原来是这样坚强的人。她想起十九岁那年,高考成绩比分数线低了两分,她压根就没准备复读,想也不想便离开了父母,到外面寻找机会。很快的,她结识了一个驻华的英国小白领。见面不到几天便同居了。天晓得她那口蹩脚的英语是怎么跟他交流的。半年后,她把他甩了,投入一个新加坡商人的怀抱。不到两年,她换了五个男人,一个比一个有钱。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是所向披靡的武器,无往而不胜。她曾对凌杰说过,她不是坏女人,顶多是个贪图享受的人。她说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忽然意识到——原来贪图享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是拿自己榨汁给人喝呢。榨干了,也就成了甘蔗的残渣,不值钱了。惟一一个把她当宝的人,又被她害死了。她是个狠心的女人。
“吓死人家了,我再也不敢一个人睡了。亲爱的,你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来陪我,天天陪,好不啦?”欧阳菁菁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加了糖的蜂蜜,甜的都发腻了。自己听了都有些恶心,可她知道,老男人都吃这套。她嗲嗲地搂住男人,像个小孩那样扭来扭去。趴在他肩膀上的那一瞬,她又想,是不是做过头了,女人在这个时候应该尖叫,而不是发嗲。
转眼,冬天就快过去了。春节前一个星期,水东从凌杰家搬了出来。凌杰死后,房子就给他阿姨了。凌杰表弟还有半年大学毕业,工作已经有着落了,在一家证券公司实习。现在股票不景气,证券公司不像以前那么热门,可凌杰阿姨还是蛮开心,读了那么多年书,小赤佬总算要上班了。结婚应该也是不远的事。他女朋友在大学里已经流过两次产了。双方家长都很担心,怕他们将来生育会有影响。房子暂时不买新的,现在房价那么贵,还是先缓一缓。结婚的话,新房就用原先凌杰住的那套。凌杰姨父提出异议:“死过人,做新房是不是不大好?”凌杰阿姨眼睛一瞪:“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死在房子里头。我也想儿子住新房子呀,你有钞票吗,有钞票我们就去买新房子。”姨父便不吭声了。
水东收拾屋子时,拿走了床头柜上那张凌杰与欧阳菁菁的合影。他想留着做个纪念。照片上,两人笑得那么甜,像两个洋娃娃,仿佛永不会伤心难过似的。
水东看着,不禁叹了口气。
水东和丁小妹买了回乡下的车票。临走前一天,水东去看了大老倌。大老倌让他有空就去小沟村看看三妮。“她这阵子没来吗?”水东问。大老倌点点头,说:“她女儿大概病得厉害。”大老倌对水东说:“你让她在那边安心照顾女儿吧,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水东说:“我知道了。”临出发前,水东说有点事要办,让丁小妹先到车站。丁小妹问他什么事。水东说:“跟个朋友打声招呼。”
水东来到欧阳菁菁住的那幢楼。很奇怪,他本来没打算来的。像被什么驱使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他上了楼,按了门铃。门打开了。欧阳菁菁站在门口。她看见他,只是一怔,说:“是你。”脸上没任何表情。
欧阳菁菁给他拿了罐可乐——就像当初他到她家擦窗时一样的情形。她把可乐放下,走到钢琴前。她弹钢琴。美妙的琴音从她指间飞出。她微闭双眼,神情恬静。水东怔怔地看着——他曾经觉得这像一幅画。现在他更加体会到,这真的只是一幅画。美得出奇的画。在这幅画里面,不仅仅是欧阳菁菁,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看得见摸不到的东西。不是属于画里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在外面看着,永远在外面看着。水东是这样,丁小妹是这样,凌杰也是这样。又或许,欧阳菁菁也是画外的人。画里的那个欧阳菁菁,只是个影子,并不是真的她。
水东坐了一会儿,忽道:“我给你再擦一次窗,怎么样?”
水东站在窗台上。天气很好,阳光直射下来,落在玻璃窗上,成了无数个耀眼的亮点。朝四周望去,到处是亮晃晃的玻璃,阳光从这扇反射到那扇,再到下一扇,这么一扇接一扇的,似是能看见千道万道光线,纵横交错着。
头顶是蓝天白云,下面的人一个个像小蝌蚪似的。水东想起那些夜晚,他像蜘蛛一样爬在窗外的情景。抓紧了不掉下去,一步步往上爬。越爬越高,心也越来越沉。只能往上看,上面有星星和月亮。往下看,抖抖的,倘若一个不留神掉下去,便是黑压压的无穷无尽的深渊了。
水东离开了。走到楼下时,忍不住又往上看去。他看到欧阳菁菁倚着栏杆,身体向外倒去——她一直做这个动作。水东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伸开双臂,袖管迎风飘扬。姿势优美——像是一只花蝴蝶。原来她一直都在往上看呢。水东这么想。
水东和丁小妹回到了乡下。第二天,水东记着大老倌的嘱咐,去小沟村看望三妮。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他走到那幢矮草房,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争吵。水东认得是三妮和他男人的声音。
“我不去了,说什么也不去了!”是三妮的声音。
“你不去?你就忍心看着女儿变成个瞎子?”她男人嚷道。
“我要不是为了女儿,我也不会去上海。可是——我这么做,心里真是不好受。我总不能一趟一趟地骗他吧。”
“你就当为了女儿,再去一次好不好?”男人恳求道,“再去一次,弄个三五万回来,这事就算完了。你以为我愿你去啊,要不是没法子,嘿,哪个男人愿意老婆去跟以前的情人会面!”三妮不说话了。两人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后面的话水东就听不见了。
水东愣了半晌,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大老倌要是知道了,非伤心死不可。水东后悔当初对三妮说那句“要是你肯回来,我就把我赚的钱都给你”。
转念再一想,大老倌是什么人,这么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还能看不出端倪?——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穿罢了。他不在乎那些。他只要三妮能常来看看他,带点好吃的东西,陪他说说话聊聊天,便足够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都好。他心甘情愿。
水东想到这里,跨上自行车,骑得飞快。路上,他下了决心——还是得去上海。不能当一辈子乡下人,得把家安在上海。凭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城里人,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乡下人,得受一辈子苦?水东要去上海读大学,再找个好工作,赚好多好多钱,买套房子,将来再买辆车,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到了家,丁小妹正帮妈一起准备晚饭。水东把丁小妹拉到一边,道:“我有话跟你说。”丁小妹红着脸看了妈一眼,问:“什么话呀?”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把赚的钱都给你。”
水东说完这句,朝她看。丁小妹愣了一下,低下头,随即便笑了。
她的笑容像初春的桃花,粉粉甜甜的。她点了点头,脸愈发红了——桃花开得更艳了。
范小青:低头思故乡
姚一晃喜欢看电视新闻,地方台晚上六点半的新闻,中央台七点钟的新闻,省台八点钟的新闻,他都要一一挨着看下去,有时候甚至还要看卫视的其它省台的新闻。如果傍晚六七点钟正好有事没看上新闻,一定要在十一点的晚间新闻里补上。看着每天在每个地方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姚一晃就会知足地感叹:唉,还是我的日子过得太平啊。
姚一晃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好像有点摇摇晃晃不踏实,其实姚一晃的性格恰好相反,他一直是个不摇不晃安分守己的人,工作和家庭等各方面情况基本上风平浪静,他的老婆也不是欲望很强的女人,对老公是有一点要求的,但不会无休无止。不像有些女人,欲望无底洞,住了好房要住大房,住了大房要住更大房,住了更大房看到别人住别墅她又不高兴,总之永远是在不高兴的情绪中生活。姚一晃的老婆是适可而止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加上姚一晃的好说话,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比较平和稳定,他们是平静的港湾,无风不起浪。
所以谁也想不到姚一晃会做出这样一件事情。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起因却是在一年前。去年中秋节后的一天,姚一晃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镜头是从一个垃圾箱开始的,垃圾箱里有许多被扔掉的月饼,有的连包装盒都没有拆,原封原样地丢在那里。镜头往上摇,就看到了一个农民工的朴实憨厚的脸,他告诉记者他叫王四喜,王四喜正和他的几个老乡在垃圾箱里拣居民扔掉的月饼,被记者拍了下来。记者问他们为什么要捡,他们有点难为情,只是嘿嘿地笑,不说话,有个人把月饼往身后藏,另一个人慌张得赶紧把拣来的月饼又扔了。后来被问急了,王四喜就说,我想尝尝月饼的滋味。姚一晃当时心里一动,觉得酸酸的,那个念头就起来了。但他一直没有说出来。他的念头就是到下一年中秋的时候,他自己出钱买一些月饼,赠送给不能回家和亲人团聚的农民工兄弟。可农民工那么多,姚一晃不可能都送全了,他看到有一些农民工在大街上修路,他们住在街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一长溜的木板铺,黑乎乎的被子和一口大锅,就是他们的家。姚一晃都想好了,如果买了月饼,就在经过工棚的时候放在那里,他甚至不一定和他们打照面,因为有几次他白天经过工棚,朝里边探头看看,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地的潮湿。但是姚一晃显然没有考虑周全,这些工棚和工棚里住着的人,到明年中秋节时,恐怕早就不在这里了。姚一晃考虑不周全,说明了姚一晃并不很了解农民工的真实的生活状况。他只是和许多生活过得去的城里人一样,看到农民工艰苦,会生出了同情和怜悯之心。
月饼越来越贵,甚至还有金子做的月饼,还有水晶做的月饼,一盒月饼卖几百块上千块都是正常的事情,许多月饼盒里还搭配着茶叶香烟XO,更有许多月饼成为以其它东西为主的包装,就不知道到底是叫人吃月饼还是吃别的什么。不过现在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贵的月饼,也有便宜的月饼,在姚一晃家小区门口的超市里,就有便宜的散装月饼,看上去很光鲜,闻起来也香喷喷的,各种馅的都有,称一斤能有好些个,可以尝遍酸甜咸辣各种滋味。姚一晃考虑到自己的经济实力,不可能买太贵的月饼送农民工,他就到超市去打听散装月饼的情况。那时候月饼已经撤柜,超市的老板觉得奇怪,说,你这时候来买月饼?姚一晃说,我不是来买,我来问一问价格。超市老板就警觉起来,因为这些年几乎年年都有关于月饼的事情被曝光,老板以为姚一晃是记者或者是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所以接下来无论姚一晃再问什么,老板一概装傻。姚一晃也没着急,离明年的中秋还早呢,何况现在月饼启动得早,有时候才过了清明,才过了端午,才吃了青团子和粽子,月饼就动销了。
其实赠送月饼的念头并没有一直留在姚一晃的心里,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忘记了这个想法。事实上有许多人和姚一晃一样,在看到或碰到一些让人感动的事情的一瞬间,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想法和念头,但最后真正把这些想法做出来的毕竟是少数人。姚一晃并不是少数人,他从来都是混在人堆里的大多数人中的一个,而不是鹤立鸡群的人。
姚一晃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叫蒋玲的外地女孩,她好像经常做梦,她还喜欢讲梦,她一上班,就跟同事讲自己做的梦,开始大家还有兴趣听,后来时间长了,大家都烦了,就在背后给她起绰号,叫她蒋梦玲。有一天蒋梦玲到姚一晃他们办公室来拿什么材料,小莫逗她说,小蒋,又做什么梦了?蒋梦玲像一只好斗的蟋蟀,寂寞了半天,现在小莫拿根蟋蟀草轻轻一撩拨,她立刻就开了牙钳,说,我做了,我做了,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上中班,上午在家睡觉,电话就响了,经理打来喊我,说我迟到了,我说我上中班,早着呢,经理说你搞错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来穿衣服,可衣服的扣子怎么扣都扣不上,我又急,想打电话给经理说明情况,可电话怎么也拨不出去,电话上的键又小又密,我的手指根本就按不到键,我急得呀……她停了下来,小莫说,后来呢?蒋梦玲说,后来我就记不得了。大家笑,蒋梦玲也笑了笑,拿了材料就走了,姚一晃看着蒋梦玲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面,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沉一浮的,忽然就对小莫说,小莫,中秋快到了,我想买点月饼送人。小莫朝他看看,耸了耸肩,说,买月饼?你不要送给我啊,我家没人吃月饼。姚一晃说,我不是送给你,我送给农民工。他简单地说了说去年中秋看到农民拣月饼时的感想,小莫张大了嘴,无声地笑了笑,就不再理睬他,埋头做自己的工作了。姚一晃也觉得自己有点无事生非,就把那个死灰复燃的念头又搁浅了。
晚上姚一晃在家看电视,小莫却来了,还带着他的女朋友白炎,白炎在电视台做新闻,小莫一进来就对姚一晃说,帮帮忙,帮帮忙。姚一晃说,帮什么忙?小莫说,你买月饼送人,白炎就有新闻做了。原来小莫和白炎吃晚饭的时候聊起了中秋和月饼的话题,白炎没情绪,说,你还说中秋月饼呢,别惹我了,正烦呢,中秋年年过,月饼年年吃,该夸的早夸过了,该骂的也都骂遍了,角角落落都搜寻过了,实在找不到什么新花样了,可头儿还要我们拿创意,要过得新,要吃得奇,都是平常日子,哪来那么多新奇,你说难不难吧。小莫说,嘿嘿,我那儿有个哥们,想买月饼送农民工呢。这话一说,白炎“噔”地站了起来,饭也不吃了,押着小莫就来了。
姚一晃本来只是想了却自己的一点点心愿,并不想惊动别人,更不愿意惊动别人,可现在到了白炎手里,一切就由不得姚一晃做主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更是令姚一晃应接不暇。先是电视台免费给姚一晃做了广告,报纸也紧紧跟上,晚报记者来找姚一晃做采访,姚一晃说,不要采访我,这不是我的事情,这是电视台的事情。他这样说,真令记者感动,现在的人,都想借机炒作自己,不是自己的事情还硬往自己身上拉,难得有姚一晃这样的,体恤弱势群体自己又如此低调,记者一感动,文章就写得好,更令这一日的晚报洛阳纸贵,销路好得不得了。不少人第二天还回头来买昨天的晚报,搞得卖报纸的人也莫名其妙,反过来问买报纸的人,昨天晚报上有什么?买报纸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只知道大家在抢头一天的晚报,所以他说,你是卖报纸的,你倒反过来问我?卖报纸的人也不服气,说,卖报纸的人又不看报纸,你们买报纸的人才看报纸,当然是你们知道我们不知道啦。买报纸的人因为没有买到隔夜的晚报,心里正窝气,说,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报纸都藏起来了吧。卖报纸的情急之下,想起邻居老张昨天买过晚报,急急锁了报亭,跑到老张那里问老张要晚报,老张说,晚报给小王拿走了,又说,晚报上有什么?卖报纸的说,我不知道晚报上有什么。老张就不高兴了,说,不知道有什么你还急吼吼地来找晚报。弄得大家又不高兴。卖报纸的和老张一起又追到小王那里,再追到小王的老丈人那里,几经周折,最后终于追到了那张晚报,仔细翻来翻去地查,开始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有的认为是那条有关拆迁新政的消息,有的说是实行义务教育的事,还有一个人从一条看似简单的凶杀案中发现了背后的重大阴谋,大家辩来辩去,都觉得自己的看法正确,都认为自己判断的内容是最重要的,但是最后你排除我,我排除你,所有的被认为是重要的内容都被排除了,只剩下一个叫姚一晃的人中秋节要自己掏钱给农民工买月饼吃,这篇文章里还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和发放办法。卖报纸的人到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领月饼。大家则议论说,月饼虽没什么稀罕,也不好吃,可这事情蛮新鲜,要去看个究竟。
日子定在农历的八月十四,原先时间是放在白天,上午或下午,但还是白炎有经验,考虑比较周全,她说白天农民工都在干活,恐怕不可能专门请了假过来拿月饼,就改成下晚七点。电视台和报纸为了谁来张罗操办还闹了一点小意见,最后商定由两家合办,现场既不在电视台门口也不在报社门口,就放在市中心广场,拉了横幅,贴了标语,写着,某某电视台某某报社联合举办姚一晃中秋送月饼活动。这中间其实还发生了一些意见不一的事情,比如姚一晃要买散装月饼,两家媒体都觉得有点寒酸,建议改买盒装的,发放起来也方便,一人一盒拎了就走,但姚一晃不同意,姚一晃没有那么多钱,他本来只想小范围的送几个月饼给门口修路的农民工,或者给自己小区的保安和清洁工。白炎为此还和小莫吵了嘴,她的一个关系户正委托她推销月饼,因为有了姚一晃这档子事,她已经向关系户夸下海口,说有一大款正要拿月饼做慈善,关系户立刻就加大了月饼的生产量,哪知最后姚一晃说要买小超市里的散装月饼,这下白炎的脸丢大了,关系户眼看着加大生产的月饼小山似的堆着,一过八月十五就得拉去喂猪,也拉下脸来不跟白炎讲情面了。小莫呢,在白炎这里领了罪,就去动员姚一晃改主意,却又被姚一晃怪罪,姚一晃说,本来一件小事情,现在被你弄成这样子,我觉得很没意思,如果一定要我买盒装月饼,我就不干了。小莫回头再向白炎转达,白炎说,那个人原来不是大款啊,你怎么不早说。小莫好冤,说,我同事有大款的吗,是大款还会做我的同事吗?白炎说,这世道,富的摆阔也就罢了,穷的也摆阔啊。小莫说,姚一晃也不是摆阔,他就那点酸气。白炎说,那是,穷了再酸就穷酸了。白炎赶紧向台领导请示,能不能由台里出点资,因为姚一晃是个普通工薪阶层,只能买散装月饼。台领导却正中下怀,说,我们要的就是普通群众的故事,大款做慈善已经太多,没有创意,老百姓也不喜欢。
为了保证整个事件的真实性,最后月饼还是由姚一晃自己买,他到自家门口的小超市,把那店里的散装月饼全包了,喜得超市老板颠前颠后地跟着姚一晃,说,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人。
农历八月十四晚上的活动很顺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月饼准备得太少了,许多人远道而来空手而归,但这正是主办方需要和期待的结果,只有有了失落,有了不满足,才更能体会到这个活动的意义和价值。姚一晃回到家里,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老婆在看韩剧,看得眼泪鼻涕俱下,餐巾纸擦了一大堆扔在一边,她们都没有看电视新闻。姚一晃有点没趣。这几天他像被一股狂风裹挟着,身不由己脚不沾地往前飘,可飘着飘着忽然就掉下来了,先前轰轰烈烈的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小莫上班迟到了,一进来就抱怨了一通。原来一大早就有一帮上夜班的农民工跑到电视台去找白炎,说不公平,他们是上夜班的,错过了拿月饼的时间,要求再给搞一次活动,再给一个机会,让上夜班的人也能拿到月饼。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搞一次活动恰到好处,再搞一次就是画蛇添足。为了安抚错过机会的农民工,白炎到各个办公室搜罗了一番,把同事们搁在脚边的来路各异的月饼都收缴来了,最后还缺几份,白炎赶紧打电话吩咐小莫买了送过去。结果上夜班的农民工每人拿到一盒包装月饼,反倒比昨天晚上赶上趟的人多占了便宜。可小莫却因为上班迟到受了批评还扣掉当月奖金。一个女同事劝小莫:好了好了,你买的几盒月饼,你扣的奖金都让姚一晃报销就是了。小莫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事情整个是他出风头我倒霉。他这样一说,女同事倒又替姚一晃抱不平了:天地良心,这又不是姚一晃要出风头,白炎不是你领来的吗?小莫自认倒霉,咬牙切齿道,下次再有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跟搞电视的人说。大家都笑话小莫不合算,找了个搞电视的女朋友,结果变成哑巴了。蒋梦玲也从隔壁办公室过来看热闹,插嘴说,要小莫不说话,就像要我不做梦。小莫来了气,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蒋梦玲赶紧就抓住了话头说,哎,真的,我昨天又做梦了,我梦见我上中班,上午我在家睡觉,正睡得香,电话响了,是经理打来叫我,说我迟到了,我说我上中班呀,经理说,你搞错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来穿衣服——大家说,这个梦你说过了。蒋梦玲说,但我昨天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我扣不上衣服扣子,怎么也扣不上,你说急不急人,我就想打个电话给经理解释一下,可是——小莫接过去说,可是电话怎么也拨不出去。蒋梦玲惊奇地看着他,说,咦,你也做这样的梦?
大家说话时,姚一晃就在他们中间,但他却有一种置之身外的感觉。他本来是个很合群的人,也是个很踏实的人,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这地方的上空,又好像行走在蒋梦玲的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恍惚,人也好,话也好,都离他那么远。姚一晃赶紧让自己站起来,出去上厕所,就像做噩梦时努力摆动自己的脑袋,努力翻动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
姚一晃一出来,就看到有个人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看到姚一晃迎面走过去,他好像有点紧张,好像要逃走,但又没有逃,最后站定下来,等姚一晃走近了,他朝姚一晃看了看,说,昨天晚上灯光不太好,我没看得清楚你的脸,但我知道是你。姚一晃意识到这也是一位农民工兄弟,很可能是昨晚没有拿到月饼的,姚一晃正在想着怎么跟他解释,不料这个人却从身上摸出一张出租车的票来,递到姚一晃跟前,说,老板,不好意思,我住得远,昨天晚上是打车去拿月饼的,这张打的票,你能不能给我报了?他看姚一晃有点发愣,赶紧解释,他们说这袋月饼值四块钱,我打车打掉了十八块钱,是不是蚀本了?姚一晃手里接着那张出租车票,掏钱不是,不掏钱又不是。这个来报销车票的人以为姚一晃不相信他,赶紧指着车票说,你仔细看看,你仔细看看,时间,地点,都是对头的,不对头的话我也不敢拿来蒙你。姚一晃没有看车票,只是觉得这事情让人有点窝囊,又不好发作,还怕同事知道了笑话,只好赶紧掏出钱来朝这个人手里一塞,这个人接了,说,咦,这里二十呢,我还要找还你两块钱。果然就摸出两块钱来给姚一晃,又说,两块钱你拿着,别客气,亲兄弟,明算账。姚一晃心里来气,说,这是你打的过来领月饼的票,那你回去的票呢?这人懊恼不迭,说,早知道你连回去的票也肯报,我回去也打的了,我怕你不肯报,回去坐的公交车,咣当咣当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家都快半夜了。姚一晃气道,坐公交车也要钱的。这个人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好说话,我就没有拿公交车的票,反正就一块钱。我没有拿票,就不好找你报销,对不对?我懂道理的,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不能做的,老板,你说是不是?姚一晃简直哑口无言,但就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姚一晃渐渐地有点怀疑起来,他先是发现这个人不太像农民工,至少他不像农民工那样直来直去,他说话的逻辑性很强,一环一环的文章好像早就做好在肚子里。再说下去,姚一晃的怀疑就更大了,因为这个人的口音将他自己给一点一点地暴露了。姚一晃说,你不是外地的农民工,你是本地人。这个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一块石头落地那样轻松起来,他笑着说,到底被你听出来啦,说明我装得还不够像,其实我在家里已经练了几天了,从那天看到晚报以后我就开始练了,哎,老板,你听出来我练的是哪里话?姚一晃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这个人摇头说,唉,都怪我笨,其实我是学的安徽人,可惜学得不像,我自己觉得有点像山东话,你听着是不是像山东话?其实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安徽话和山东话到底应该怎么说。姚一晃说,我们的活动是面向外地农民工的,领月饼要凭身份证,你是怎么领到的?这个人说,这个倒不难,我向一个农民工借了一张身份证,就领到了。姚一晃说,你真想得出来,一个城里人,一袋月饼还要跟农民工争。这个人说,怎么不能争?怎么不能争?我是下岗工人,我老婆也是下岗工人,我家一年的总收入还抵不上一个外地农民工呢,你觉得他们可怜,你不知道我也可怜啊。姚一晃不知再说什么了,愣了半天,说,那你今天是怎么来的呢,又是打的吗?要不要再报销?这个人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我这个人知趣的,我今天再要你报销就太过分了,是不是,老板?他看到姚一晃的脸色不好,又赶紧安慰姚一晃说,不过老板你也别多想,像我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是极少数,昨天晚上拿到月饼的绝大部分还是农民工,这是肯定的。我还听到拿月饼的农民工都在夸你呢,老板,你的爱心活动是成功的。
姚一晃本来是要甩掉噩梦那样甩掉在办公室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不料出来了一趟,再回去的时候,不仅没有甩掉不真实,反而又增添了一些不自在。姚一晃感觉到他的新闻并没有因为月饼发完了就结束了,真正的高潮恐怕还没有开始呢。姚一晃产生这样的预感,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异的第六感觉,这只是一般规律而已,也是姚一晃长期关心社会新闻获得的一点经验和知识,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经验现在在他自己身上验证了。姚一晃喜欢看新闻节目,送月饼的念头也就是看新闻看出来的。只不过从前都是他看别人的新闻,现在变成了别人看他的新闻。
姚一晃赠送月饼给农民工的事情,后来果然引起了诸多的连锁反应。不过这些麻烦更多的不是冲姚一晃来的,许多人都已经了解或者猜测到,这个只舍得送散装月饼的姚一晃不是个真有钱的主,找他也没多大的用,就算找他,最后还是得绕到媒体那里去,到了媒体那里,就能把清水搅混。水搅混了,他们就能浑水摸鱼。好在媒体是不怕麻烦的,媒体喜欢的就是麻烦,别人有了麻烦,他们就有活干。那些日子白炎情绪好得不得了,搜罗了稀奇古怪种种现象,白炎还激动地说,生活真是太丰富了,生活真是太丰富了。最后白炎将许多信息和反应大致归了类,大概的归出来有以下几种:一是失窃类,比如有一个人排队领月饼的时候,电动车被偷了;另一种是意外受伤害类,一个住在厂区里的人,拿到月饼回去,工厂大门已经关了,他只好翻墙进去,结果跌了一跤,踝骨骨折;还有精神损失类的,有一个人跟老婆说去拿月饼,结果没有拿到,被老婆怀疑是去会情人的,家里为此大吵一架。但这个人明显是个冒领者,是当地人,不是农民工。还有一种类型比较稀少,是极个别的,但也确实发生了,也可以归成一类。那个人在去领月饼的路上,碰到了几年未见的一个老乡,老乡叫他别去领月饼了,给他介绍了一份好工作,他就跟着老乡走了,没有去领月饼。他现在的工作跟从前的工作不能比了,又省力又来钱,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天大的月饼,他把老乡谢了又谢,想来想去觉得还没谢够,还应该谢谢那个送月饼的人,要不是那个人想出来送月饼,他也不会去领月饼,他不去领月饼,就不会走到那条路上,他不走到那条路上,就不会碰见老乡,不碰见老乡,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好的工作。但他没有记住姚一晃叫什么,更不知道姚一晃是什么人,就来电视台道谢了。他们真是自投罗网。白炎把这些人这些事都实录下来。后来这个人走了,白炎说,这一类,可以叫意外收获类。还有一个小偷,在现场本来是要乘乱偷窃的,但是他被姚一晃的行为感动了,当天没有下手,而是领了一袋月饼回去了。这可以算作被感动类。虽然被感动的小偷仅此一个,但相比其他类型来说,属于被感动类的人数和事例是比较多的。只是小偷被感动的事情是怎么被大家知道的呢,难道是小偷自己说出来的吗?就像从前有个小偷偷了一个人的包包,包包里有一本书,小偷看了这本书,就写了一封信给包的主人,说他从此不当小偷了。在月饼引发的众多的事情中,小偷的事情也只是沧海一粟。也有和“被感动类”截然相反的,属于无赖类,有人向姚一晃借钱,有人向电视台要补助,有人要跟白炎交朋友,或者提出其它种种无理要求,都是借着中秋送月饼的题目在发挥。
白炎推波助澜又增做了一个专题节目,把送月饼的话题引到当前的社会风气上,还发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收视率上升了几个点。在增做节目的时候,白炎曾经邀请姚一晃再次出场,姚一晃拒绝了。白炎也理解他,就没有再用他的画面,所以在以后的有关送月饼的系列节目中,都没有姚一晃的镜头了,只有许许多多在送月饼活动中有所得和有所失的人在画面上活动。白炎因此受到台里的表扬,观众普遍反映,从前的电视新闻,大多数靠一些离奇的案件拉住观众,只有凶恶惊险,没有深度厚度,但最近的节目不一样了,虽然反映的是普通百姓和普通农民工的普通事情,却有了深度和厚度,也有了温暖人心的热度。
可是姚一晃看新闻的爱好却在那一阵被扼杀了,因为八月十五前后的那段时间里,一开电视就会听到月饼,一听到月饼姚一晃心里就乱糟糟的,好像天底下的月饼都跟他有关系。好在姚一晃单位的同事和他家妻儿老小都比较体谅他,他不愿意听的议论,就尽量不当着他的面说,背后说说就算了。他的老婆不仅没有怪他拿了钱去买麻烦,还劝慰他说,嘿,就当给我买了件衣服——而且,不合身。女儿也跟屁虫似的跟着妈妈说,嘿,就当给我买了个MP3——而且,坏了。老婆又说,谁叫你叫姚一晃,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晃一晃。既然叫了这个名字,你早晚是要晃一晃的,与其再晚一点晃出别的事情来,还不如这时候晃掉拉倒。要是你这辈子都不晃一晃,你也对不起你爹你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姚一晃听了,心里好受多了,不再狗皮倒灶地懊恼不迭了。何况,八月十五早晚会过去的,更何况,不就是个月饼吗,多大个事?月饼再做,也做不到神五神六那么大。果然,白炎兴致勃勃地弄了一阵,也就一边偃旗息鼓,一边重整旗鼓寻找新的新闻眼去了。
姚一晃以为月饼风波差不多该过去了,可不久又曝出来一件事情,有个农民工吃了姚一晃送的月饼引起食物中毒,在医院挂了七八天水才治好。几经周折,那笔不小的医药费从医院转到电视台,又从电视台转到姚一晃手里。在这之前,有关月饼引发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与月饼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一回直接就是月饼惹的祸,惹祸的月饼是姚一晃送的,当然应该由姚一晃承担医药费。最后的结果是姚一晃钱包里厚厚的一叠钱换回了厚厚的一叠医院发票再加厚厚的一叠骂声,姚一晃越想越冤,扭头就去找超市老板说话了。
超市不大,进门处就排着几长排敞开式的一格一格的玻璃柜子,里边装的全是散装食品,蜜饯类,饼干类,糖果类,坚果类,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不下几十种。姚一晃记得当初的散装月饼也是这么赤裸裸地敞开着的,现在月饼虽然撤了柜,但到明年中秋前,月饼又会回来,那些散装的月饼又会占据这里的许多敞开着的玻璃柜子。这么想着想着,姚一晃眼前就晃动起来,思想上也有些模糊,有些茫然,好像中秋节又到了,好像那些蜜饯糖果都变成了散装的月饼,姚一晃愣了一会儿,冲着它们张了张嘴,忽然就打消了找超市老板说话的想法,转身回家去了。
白炎又有了新的新闻线索,她又做了一个新闻节目,她在节目的开场白里说,事情是从一个叫姚一晃的普通市民中秋节给农民工赠送月饼开始的……最后我们找到了这个加工月饼的地方。画面上出现的是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个妇女正在将月饼上的霉点和灰土擦拭干净。一个专收过期月饼的中年男子看到白炎时显得十分兴奋,他握着白炎的手说,主持人你好,我叫万书生。万书生谦虚地对白炎说,其实您不要采访我的,也不要表扬我,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了炒作,我只是觉得我们城里人太浪费太奢侈,难道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到了八月十六就坏了?垃圾箱里扔着那么好的月饼,谁看了不心疼?所以我们就发动一些农民工去拣,然后我们再从他们手里收过来。白炎说,垃圾箱里的月饼,你不觉得脏吗?万书生惊异地挑了挑眉毛,说,脏?不脏的,不脏的,有许多月饼连包装都没有打开,怎么会脏呢?凡是打开了包装的,我们都把它们弄干净了,一点也不脏的。真的,主持人你看,这月饼多好,多光鲜,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白炎说,你自己舍不得吃,给谁吃呢?万书生说,我们一般批发到农村去,让留在农村的上了年纪的老乡也尝尝,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现在在城里有这么好的月饼吃,日子过得还不错。
画面一转,转到了一家屠宰场的冷冻库,冷冻库里有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堆在角落里。白炎的声音有点激愤:这就是万书生寄存隔年月饼的地方,他们把过期的月饼和从垃圾箱里拣来的月饼转手卖到农村去,来不及卖掉的,都存在这里,搁到明年中秋前拿出来,重新处理一下,面上撒一点炒米粉,看起来就是很新鲜的月饼,还香喷喷的。这种散装月饼,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推销商自会有办法,就往那些低价小超市、平价小商店里送,因为价格便宜,买的人还真不少,毕竟老百姓还没有富到家家户户都能吃豪华包装的月饼。据不完全统计,去年中秋,全市散装月饼销售创下了新高……
这条新闻姚一晃没有看到,因为他这一阵总是不敢看新闻,他是在办公室听别人说的,说的时候,蒋梦玲也在,这条新闻她也看到了,但她对月饼没有兴趣,就抱怨说月饼的人:你怎么老是讲月饼,中秋节都过去好多天了,你怎么还在讲月饼?她的目的是要大家听她讲梦,大家就偏不给她机会,宁可讲月饼。但后来她还是抓住一个机会,那机会正是姚一晃给她的,姚一晃说,唉,天天看新闻看惯了,现在不看新闻,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连做梦都做不踏实。蒋梦玲立刻就抓住了,说,对了,你说到梦,我昨天晚上做梦了。她昨晚梦见姚一晃在一个猪圈前吃白糖,姚一晃拿着个勺子,从猪圈里舀白糖,舀一勺吃一口,吃得满嘴都是白糖屑,蒋梦玲就急了,说,姚一晃你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得糖尿病了。蒋梦玲说,可是你不理睬我,还继续吃,把我急得,把我急得——后来,后来我就不记得了。蒋梦玲说到这儿,看姚一晃的脸色不好,赶紧从随身带着的包包里抽出一本书来说,姚一晃,你不要不高兴,这是主吉的,你看这上面写着,男人食糖主吉。她又向大家解释说,我买了本解梦书,我现在会解梦了,你们有什么梦说出来,我帮你们解。
从此以后,姚一晃只要看到有人在垃圾箱边上转悠,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要去看他们,他要看看他们是不是在拣月饼。其实他真是顾此失彼,挂一漏万,月饼只有在农历八月十五那几天里才有,平常的一年四季里,被城里人扔掉的东西多着呢,过去说有青鱼头里夹着人民币的,后来又说有电视机和电脑,时代发展得这么快,历史的步子这么大,谁也无法预测今后城里人的垃圾箱里还会出现什么。
日子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姚一晃也恢复了看新闻的习惯,这天晚上他在看十一点的晚间新闻,新闻提醒了他,中秋节快到了。这一回有关中秋节的镜头一直伸到乡下,在一个贫困村子里,采访一位农村老太太,记者说,老大娘,中秋节快到了,你的孩子在城里打工不能回来团圆,你想他们吗?老太太说,想啊。记者说,如果让你对他们说一句话,你说什么呢?老太太想了想,说,娃啊,别忘了买个月饼吃。
姚一晃心里一动,觉得酸酸的,一个念头又要冒上来了,他赶紧咽了一口唾沫将它咽下去。这时候电视开始做下期预告了:下一期的节目里,我们找到了这位老太太的儿子,他正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某个工地上干活……姚一晃赶紧关电视,关灯,上床,屋里一片漆黑。过了片刻,渐渐地有一线月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里钻进来,照在床前的地上。一首流传了千年的古诗就随着这线光亮在屋里晃动起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罗伟章:白天黑夜-1
房屋之下二十米深处,是汪洋的清溪河,河水啵啵啵的流动声,在黎明的薄光里清晰可闻。除了不知疲倦的河吼,什么都还睡着,可侯长生却准备起床了。他怕惊扰妻子,就将被单一寸一寸地从自己身上剥下来,再慢慢往上撑。手拐还没打直,芦花就把他摁住了。芦花说还早呢,你起来干什么?尽管侯长生惯于晚睡早起,可这是农闲时节,玉米收了,稻谷割了,开在镇上的百货铺,有雇来的小妹好好生生地照看着,他也实在说不出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他说那我就再睡一会儿吧。
刚闭上眼睛,芦花却说话了,芦花说长生,你说大强他们到底偷没偷?
偷没偷只有他们各人明白,侯长生说。
睡就睡吧,你哪来那么多心思管人家的闲事?静了一下,侯长生又说。
芦花把小小的脸塞进丈夫的胳肢窝里。这是闲事吗?你跟大强不是最好的兄弟吗?
她没把话说完。最近几天,兴浪村甚至普光镇上,到处都有人传,说大强们做的那件事,侯长生也参与了。
芦花自己也这样怀疑。
兄弟又怎样呢,侯长生说,如果他真做了那拙笨事,就该当受罚!
芦花从丈夫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信心,可毕竟事关重大,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在黑暗里,她睁大了眼睛问,你没跟他们一起搅和吧?
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芦花往丈夫怀里拱得深了些。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我就是怕,自从大强被刑警队抓了,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天天都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芦花哭起来了,她说长生哪,我没别的亲人了,只有你跟儿子了,要是你有个闪失,我这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
侯长生把妻子搂住,先是松松地把手搭在妻子的腰上,随后紧了一下,又紧了一下。他说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们当兄妹当了五年,当夫妻又快满十年,你见我干过偷鸡摸狗的事?
大强也从没干过呀!芦花说,这条河上的人,谁不说大强好!刘海跟狗宝平时也是干净人,狗宝家那么穷,可村里人都知道,从小到大,他一根黄瓜也没摸过人家的。人有时候要犯糊涂。
窗棂上吹进一股凉风,侯长生嗖嗖地抽了两口气,把被单往上拉了拉。我知道你是听到了些传言,他说,有什么关系呢,让他们传好了,我参没参与,反正又不是他们说了算。我本来是清白的,你却这么哭!幸好是单地方(与村子主居地有段距离的人家),要是住在村里,你把哭让人家听去了,人家还以为我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没做就好,我就要你这句话。芦花说着,在侯长生赤裸的上身擦她被泪水打湿的鼻子。
侯长生痒得想笑,但他没有心思笑。他想着另外一件事。他说芦花,你真看见刘海和狗宝跑掉的?
我亲眼看见的,狗宝是翻山跑的,刘海是坐船跑的,听说他们本来打算一起翻山跑,可刘海太肥,爬不动,就冒险从船上走了……可惜大强哥没跑脱。
大强为啥要跑?侯长生说,他跑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大强被抓几天了?
芦花说今天是第八天了。
再熬一个星期,他就能出来了。
被县公安局抓去了,他轻轻松松就能出来?
你不懂法律,侯长生说,被关十五天后,还没找到证据,公安局就只能放人了。
芦花恍然大悟:难怪得!听说大强天天跟刑警队的拍桌子,还说要告他们乱抓人。
这事情侯长生也听说过。据说大强把刑警队的一张桌子都拍烂了。大强虽然瘦,却有蛮力,拍烂一张桌子是可能的。
侯长生没对此发表意见,他把手扣起来,圈在脑后。
芦花说长生,我还没想到你这么懂法呢。
她的意思是,既然丈夫这么懂法,想必他就不会去做违法的事吧?
侯长生只在喉咙里嗡了一声,照样没发表意见。
天色亮了许多,河吼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好像河吼也像曙光一样是慢慢打开的。
但愿大强哥能放出来,芦花说,要是他真做了那事,被判了刑,秦大娘(大强的母亲)不怄死才怪。当年冉叔叔死在水上,秦大娘就差点怄死了。
大强的父亲冉从华是老船工,二十三年前给一个老板押运生猪的时候,过清溪河下游那段名叫鬼见愁的恶滩,鬼使神差地扳斜了舵,船在石头上撞得稀烂,他自己的头则被撞成了两半。那一年芦花只有八岁,但停放在堂屋里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至今还历历在目,至今还让她心悸。秦大娘哭得眼睛出血的惨景,她更是忘不了。
此刻,她颤抖着声音说,长生,今天反正没啥要紧事,你去看看秦大娘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她,就说一个星期后,大强就会出来,叫秦大娘不要怄气;要是大强本来没事,秦大娘却怄瞎了眼睛,那就丧天良了。
侯长生说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就起来煮猪食,做饭。
芦花是等到饭好了才起来的。以前都是这样。自从嫁给侯长生,特别是生了儿子以后,她就特别能睡。她晚上九点过就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只要侯长生不喊她起来吃饭,她就不知道醒。相反侯长生的瞌睡却很少,往往是过了半夜才上床,次日打早又起来了。他不像别家的男人,自己起床了,也要把老婆儿女喊起来,他只是尽量小声地干活,把早饭弄好了,才叫他们。
村里没有人不说芦花有福。他们说芦花把苦吃够了,又嫁给了自己的哥哥,丈夫亲上加亲地疼她,她咋不该享福呢?
芦花三岁那年,母亲就丢下她跟外地来的一个兰草贩子跑了,是父亲乔铁匠当爹当娘地把她养大。人是长大了,小身材小脸儿长得也很好看,可处处是一副没娘的样子,经常把父亲的衣服罩在身上,衣襟拖到地上当扫把,头发也没怎么梳过,头上就像乱鸡窝。
在她十七岁时,侯长生进了她的家门。
侯长生是她哥哥,但不是亲哥哥。侯长生是被乔铁匠从河边的芦苇丛里捡来的。
如今算来,那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清溪河,因为县城还没修电站蓄水,远没有现在这么浩大,沿河两岸生满了芦苇。那个寒冷的秋天的清早,乔铁匠在自家门前把炉子生起来,就去河里挑水,满上桶往上爬的时候,他滑了一跤,水桶咕噜噜掉进了河里,幸好水已倒空,桶没沉下去,只是一波一波朝前漾。他急忙用扁担去勾,勾到了一只,另一只被柔软而坚实的白浪打向下游,虽也靠近岸边,却被芦苇丛遮住了。
他跳下石梯,分开芦苇去抓桶。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间看到了藏在芦苇深处的人。
芦苇梢很高,里面光线很暗,他分不清面前的人是活人还是死人,只见一个双腿前伸腰背蜷曲的身体。乔铁匠吓得腿打弯,怪腔怪调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连续问了三声,都没有回应,他定了定神,凑近了些看。
这是一个双目紧闭的陌生人,二十岁上下,嘴里喷出的白雾证明他在呼吸。这人穿得很破烂,头颅圆滚滚的,头发贴着头皮剪掉了,脑门处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乳白色伤疤。乔铁匠觉得很蹊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奄奄一息的陌生人?会不会是乞丐呢?多年前,普光镇就是清溪河中游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上游的黄金镇、太平镇,下游的清溪场口和宣汉县城,经常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从此路过,在此下船,乞丐自然也不会少,可他为什么不去镇上乞讨,而躲在兴浪村的芦苇丛里?这里没什么好吃的,连一枚鸟蛋也没有。
看来他不是乞丐……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是个外地人。自从老婆跟那个兰草贩子跑了,乔铁匠对所有到村里来的外地人都带着戒备。他说他妈的外地人都不是好东西。
他从年轻人身边绕过,去捡他的桶。
把桶提回来的时候,几滴水洒在了年轻人的脸上。
这几滴被秋风吹得咬骨头的水,使意识模糊的年轻人激灵了一下,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见身旁立着个人,他双手撑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死死地盯住乔铁匠的脸。那眼光里带着一股侵略的狠劲。乔铁匠活了四十多岁,从来没看到过这么慑人的眼光。
他甚至觉得自己脸上被那眼光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小伙子,他颤声说,你是哪里人?为啥到这里来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年轻人说。
话很生硬,却软了乔铁匠的心。他本来就是一副豆腐心肠,只是老婆跟那个兰草贩子跑掉之后,他就不敢再怜悯人了。想当初,那贩子每次来兴浪村收货,都做出又累又饿的穷相,别人都不理他,惟乔铁匠给他饭吃,有时还留他在家里过夜,谁知老婆也被勾引走了。可这个年轻人跟那贩子不一样,他都成这个样子了,却不让人管,乔铁匠反而丢不下。
他说小伙子,你躺在这里咋行啊,你这不是在等死吗?
这话说到了年轻人的痛处,他皱了皱眉。
那上头就是我的家,乔铁匠蹲下身说,你要是愿意上去避避寒,喝口水的话……
年轻人又看了一眼乔铁匠,眼光不像开始那么慑人了。之后他低下头,像在思考什么。
乔铁匠没等年轻人同意,就去扶他。年轻人不要他扶,自己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的时候,芦花刚刚起床,蓬头垢面地正准备上坡割猪草。乔铁匠对年轻人说,这是我姑娘;又对芦花说,这人是个过路的,渴了,想来找口水喝——你叫啥?
年轻人说我叫侯长生。
芦花看着他圆滚滚的光头,忍住笑,去缸里给侯长生舀水,心想这哪像个过路的,这么冷的天,还穿着单衣,而且衣服裤子都破了,裤子上破出的洞把大腿都露出来了。不过这人长得倒是很漂亮,浓眉大眼的,个子也那么高。
侯长生接了芦花递过来的水瓢,并没喝,而是双膝一软朝乔铁匠跪下了,他说大叔,我流浪了两个多月,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跟妹子这样的好人哪。
乔铁匠一把将他拉起来,说好好生生的,你为啥出来流浪?
侯长生这才讲了他的身世。他是重庆合川人,两月前,合川发了场大水,把他们半个村子都毁了,他的所有亲人都死于那场水灾,连尸体也没找到,他觉得自己没活头,就想走到哪里死到哪里算了。
乔铁匠眼圈发红。小伙子呀,你年纪轻轻的,万万别这么想……他还想对侯长生说些安慰话,可他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一动了感情,就啥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吩咐女儿:不要忙去割猪草,先弄饭,我看他饿得不行了。
侯长生真的饿得不行,因此一点也没推辞。
芦花做饭的时候,乔铁匠就去街檐下打铁。侯长生在伙房坐了几分钟,也跟到街檐下,不声不响地帮乔铁匠扯起了风箱。这倒是个勤快人,乔铁匠想,就是命太苦了……
饭后,乔铁匠说,小伙子,回家去吧,回去慢慢把家兴起来,日子也就能往下过了。
侯长生闻言,再一次朝乔铁匠跪下了。他说大叔,你愿意收我做徒弟吗?
乔铁匠吃了一惊。虽然找他做铁匠活的很多,但他还从来没有过收徒弟的想法,何况……
见乔铁匠不回话,侯长生哽咽着说,大叔,我不想回去了……以前我是一大家子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了,我想起那个地方就伤心,不要说回到那地方去了。
乔铁匠慌了手脚,那样子好像不是侯长生求他,而是他求侯长生。他用眼睛求女儿帮他拿主意,可芦花一碰到父亲的眼神,立即装着不经意地别过脸,走到竹架边取下镰刀,上坡扯猪草去了。
等芦花中午时分回来的时候,侯长生已经在铺子前躬着腰,跟父亲一起打铁。父亲甩着二锤,侯长生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团子,在父亲的指令下笨手笨脚地翻来倒去。
两个人都精赤着上身,汗水在脊沟里亮闪闪地流成小溪……
兴浪村人对侯长生这个陌生来客很感兴趣,纷纷前来看稀奇。这在侯长生和乔铁匠的意料之中,此前,侯长生主动跟乔家父女商量好:如果别人问起,就说他是乔铁匠的一个远房亲戚,只是多年没走动了,现在家里遭了水灾,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才前来投奔的。可兴浪村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大家祖祖辈辈在这里过日子,哪家的枝枝叶叶谁都清楚,他们知道乔铁匠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远房亲戚,在背地里暗笑,说一个贩兰草的外地人勾引走了乔铁匠的老婆,这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说不定就要把他女儿勾引走了。——芦花不是已经被勾引了么,自从侯长生进了家门,她就像换了个人,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的,头发梳得一马溜光的!
这样的话,很快传到了乔铁匠的耳朵里。他很痛苦。痛苦得觉也睡不着。不要说女儿真的被拐走了,就是别人这样猜疑,也会让他的心滴血。有几次他都想叫侯长生走人,话都到嘴边了,却吐不出来。侯长生真是一个好小子,干起活来跟卖命一样。再说他也无任何过错。由于床铺不够,侯长生晚上在伙房里搭地铺,乔铁匠不放心,半夜尖起耳朵听,每次都只听到他的呼吸声;有天夜里,侯长生摸摸索索地起来了,乔铁匠紧张地把自己卧房的门打开一条缝,透过黑夜察看,结果是外面下雨了,侯长生走到街檐下,把那些打铁的家伙都搬了进来……
乔铁匠不忍心赶走侯长生,又要堵住流言,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仅收侯长生做徒弟,还收他做干儿子。这样,侯长生就是芦花的哥哥了,他住在这家里,就名正言顺了。
这办法果然奏效,没有人再说闲话了。一两年过去,村里人也喜欢上了侯长生。他嘴巴甜,又特别爱帮忙。又过一年的深冬,他跳进刺骨的河水救出了村长的儿子,村长便亲自做主,给侯长生上了户口。从此,侯长生终于成宣汉县普光镇兴浪村的人了,把根扎在这里了。其间,他交了一批朋友,大强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强为人宽厚,全村人都在拿异样的眼光看侯长生时,大强却能不惊不诧地跟他说话,给他递烟;在大强的心目中,侯长生就像兴浪村的老居民。这让侯长生格外感动。
正说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乔铁匠却得了胃癌。他在医院和家里来来回回地躺了一年多,就死了。死之前,他叫芦花把村长和大强请来,当着他们的面,说出了自己的遗愿:希望长生和芦花结为夫妻。
这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等给亡父烧了周年,侯长生和芦花就结婚了。
成婚之后,侯长生继续打铁。他现在的手艺一点也不比老铁匠差。只是外出打工的多了,种田的少了,没有那么多人需要农具了,生意远不如前。
去年,侯长生干脆拆了铁匠铺,去五里地外的镇上开了家百货店……
吃罢早饭,芦花洗碗的时候,侯长生就出门去镇上看大强的母亲秦大娘。
跟侯长生一样,大强也在镇上开了店铺。兴浪村有七八家人都在镇上开了店铺。这多亏了清溪河两岸的山。据说这一脉山以前是海洋,蕴藏着数量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多年前,就有外地来的勘探队在山上山下敲打,去年初,北方某石油公司终于大规模地开拔进来,在勘测好的地方钻井;小小一个普光镇,就有十二口井。钻井必然占据良田,政府给了那些失田的农家一些补贴,会经营的,就把那笔钱拿到镇上开了铺子。大强的父亲是老水手,辛苦是辛苦了,可生前到底挣了些家底,加上政府补贴的那部分钱,大强在镇上买的房子就很大,一共五间,靠外的一间作了店铺,家里人住了两间(他全家都住在镇上,除大强时不时回村找侯长生他们玩,其他人都不怎么回来了,剩下的一点田地也送给别人种了),还有两间余房。
侯长生坐在往镇上去的船上,脑子里净是大强被抓那天的情景。
那天县公安局的警察分成水陆两路走,水路上的到兴浪村,陆路上的直扑镇上。大强正好在镇上,在他的铺子里。当警察逼到门前,大强还在给顾客称糖果。糖果在秤盘里有一些,大强的手里还有一些,大强瞄着秤杆,手举得高高的,将一颗糖扔了下去,又将一颗糖扔了下去,扔第三颗的时候,那只手就被捉住了。大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两只手就被铐了起来。
他朝警察笑了一下,警察也朝他笑了一下。警察一笑,大强的脸才青了,他说你们要干什么?警察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大强说我不清楚。警察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就清楚了。大强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一趟,你们没见我正忙着吗!警察没回话,只把他往外推。
满街的人兴致勃勃的,呼喝着,推拥着,跟着警察走。
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秦大娘才从里屋出来了。秦大娘当时正在里屋看电视。自从搬到镇上,没有什么活计需要她操心,就迷上了看电视,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泪水巴沙地咕哝:你那老悖时的哟,谁叫你把水龙王得罪了呢,水龙王收了你的命,你就不能跟我一道享福了……那天警察来抓她儿子的时候,她就正这样跟早已死去的老头子说话,因此一点没注意到外面发生的事,直到儿子被警察押解着走了半条街,她才出来了,也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她不哭不闹,只是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
可是她的邻居突然叫了一声:秦嫂,你的头发咋一下子白完了?
她说我的头发白完了吗?
邻居说你的头发白完了。
这时候,她才蹲下去,放声大哭。
从那以后,她的眼泪就没干过……
大强的铺子像往天那样开着,但没一个买主。旁边的铺子多多少少都有买主。以前大强铺子上的买主最多。他对人和气,秤也称得旺,遇到年纪太大的老人来他这里买了货,他还送一两块柔软的粑粑饼饼让老人吃。现在大强成了偷盗的嫌疑犯,门前就冷清了。
侯长生进屋的时候,大强的妻子贵英低头坐在柜台后面,侯长生只能看到她黄不唧的头发。他喊了声英嫂。贵英抬了一下头,像不认识他一样又把头低下去了。侯长生站了片刻,朝里面的客厅走去。
秦大娘坐在沙发上,腰弯下去,又伸起来,再弯下去,再伸起来。她只有这样做才能够呼吸。侯长生坐到她身边去,像抱住自己母亲那样把秦大娘抱住。秦大娘的眼睛红肿得像要烂掉了,费力地看着身边的人,认出是侯长生后,就倒在他怀里。我的儿呢……她说,我的儿呢……侯长生被这两声呼唤弄得鼻子发酸,快哭出来了,他说秦大娘,莫怕,大强他会回来的,最多再熬一个星期,他就会回来了。秦大娘却根本没听到侯长生的话,只管绝望地抽泣。
侯长生用粗大的手掌帮她擦泪。尽管有一年不打铁了,他手上的老趼依然割人。但秦大娘不觉得割人,她只是觉得有了依靠,她说长生啊,你说我大强是偷家伙的人吗?
侯长生说,谁说大强是小偷,我敢输给他一根拇指!
话音刚落,贵英气冲冲地进来了,指着侯长生说,他们为啥只抓他不抓你?为啥!
侯长生被这句话打蒙了,将秦大娘扶坐在沙发上,使劲吞下两口唾沫。可没等他说出一句话,贵英就伤心地哭起来,又出去坐柜台了。
侯长生心里堵得发慌,本想一走了之,可秦大娘又在把腰一曲一伸,吐出的气一清一浊。他心里很痛,就像刀割。他看到秦大娘这样子,真的就像看到自己亲娘那样心痛。他揉了揉胸口,又去安慰秦大娘,但秦大娘再不跟他说话了,再不抱住他呼唤我的儿了。侯长生看出来了,秦大娘的心思也跟贵英一样。在她们看来,平时侯长生跟大强关系那么好,也常与刘海和狗宝玩,而今大强被抓了,刘海和狗宝跑了,而你侯长生既没跑,也没被抓,就是不合情理的了。
所有人都在怀疑我,侯长生想,连秦大娘在内,所有人都在怀疑我。这让他很郁闷。他心不在焉地对秦大娘说了几句体己话,就站起来,准备离开。都朝门外走了一步了,他又禁不住回过身,想察看一下大强家空出来的那两间房。侯长生来镇上的时间极少(他不喜欢热闹场合,他好像对这样的场合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虽然镇上有他的店铺,可通常情况下,他是不赶场的。平时去跟雇来的小妹交涉,特别是去县城进货,都是芦花的活),大强在镇上的家他是去年来过的,那时这房子刚买上不久,他对靠河一面的那两间房子,并不熟悉,只听说大强把它们都租给了石油队,一间住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队长,另一间用来放东西。
侯长生转过黢黑的走廊,就看到那两间屋了。两间屋都锁着,有一间还在门上打了封条。
警察怀疑大强他们偷的东西,当时就放在打上封条的这间屋子里。
那是两个钻头。小小的,很不起眼的。把那两个东西放进去并加上大锁的时候,大强还觉得奇怪,说有什么了不起,需要像锁皇家女儿那样锁起来?队长装着没听见。过了些日子,队长跟大强混熟了,觉得大强为人特别豪爽——大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了好酒好肉,必然请队长三人吃两口,喝两盅。队长五十岁上下,很年轻的时候就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他说在南方,很难碰到像大强这么耿直的人,于是打心眼里喜欢上大强了;加之队长本人不仅跟大强的母亲同姓,而且对得上辈分,就把秦大娘叫了姨,秦大娘把他叫侄子,彼此真像亲姨侄一般热络。队长觉得,跟这样的人家,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禁不住说起了锁进屋里的两件东西。
他说大强啊,你可别小看两件东西呢,值钱呢。
大强嘴一撇,值多少钱嘛,够不够我们兄弟去馆子吃一顿嘛。
秦队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喝酒喝酒。
他没说出究竟值多少钱,大强也没多问,而且很快就忘记了。
有一次大强回村,约刘海、狗宝和侯长生“斗地主”(一种赌博方式),几人边赌边闲谈,狗宝说起他爸,他说我爸那人哪,一辈子老实,他去井坝捡废铁丝,回来还用钳子铰得整整齐齐的,再拿到街上去卖,反正是卖废品,你弄那么整齐干啥?你弄得再整齐,一角钱一斤不会给你算成两角。大强说狗宝你晓得个屁,这叫追求完美。狗宝说这世道,啥叫完美?要像你们几个那么有钱才叫完美!在座的,的确算狗宝家最穷,他三十挂零了,连个女人也没找到;穷,再加上他个子矮,无论什么时候,裤子都笼住脚背,老给人一种脓包相,就更没女人喜欢他了。他自己也有点以烂为烂的意思,常年胡子拉碴的,裹旱烟的时候,喜欢留下一小撮在嘴里嚼,胡子尖上就常沾着被他嚼烂的黑烟叶;他甚至让吐出的唾沫星子也沾在胡子尖上,白亮亮的,扎眼。
大强觉得既是一起玩的朋友,就不该比穷比富。朋友之间这样比来比去就太没意思了。他以关切的口气问,狗宝,张叔叔(狗宝的父亲)捡废铁丝能卖多少钱?狗宝脖子一梗:不俗哟,周村那个跛子老汉,从去年开始捡,听说现在已卖了两千块了。我爸才捡半个月,没卖几个钱。
狗宝说到两千块时的样子,让刘海觉得这家伙真没见过钱。要说看不起人,四人中刘海是真有些看不起人的。他从骨子里瞧不起狗宝,只是不说。刘海在村里当过多年赤脚医生,后来需要行医证,他补考两次都没过关,才被取消了行医资格,但现在他依然保持着当医生时的卫生习惯,肥大的身躯白白净净的,指甲盖也是白的,不见一丝尘垢。他哪里见得惯狗宝的那副邋遢样呢。他之所以愿意跟狗宝玩,是因为打牌的时候需要狗宝这样一个角色,找别的人当然可以,但别的人有时能来,有时不能来,只有狗宝才是有请必到。
此时,刘海用手掌在自己肥肉堆积的肚皮上揉了两圈,以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口气说,两千块算啥,要是半夜三更把那个井架拆去卖了,怕要值两万呢。
刘海的调侃让大强一下子就想起秦队长那次说过的话了,他说拆井架干什么?那不把人压死?锁在我屋里那两个钻头,你们有胆量就去偷嘛,听秦队长的意思,肯定比一个井架值钱。
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当时大家根本就没问那钻头究竟值什么价,只是哄笑一阵了事……
站在被打上封条的屋子前,侯长生一想再想,记得那天真的只说了那些话,没有别的了。
警察之所以怀疑是大强偷的,是因为钻头放在他屋里,虽然这间屋子他没掌管钥匙(锁是石油队自己带来的),但盗贼是取下几块松动的砖爬进去的。只有大强自己才熟悉哪几块砖是松动的。砖取下之后,洞口还是很小,根据大强精瘦的身材来看(大强特别瘦,尤其是腰,瘦得像个女人似的),也只有他钻得进去。也就是说,警察开始没有怀疑刘海和狗宝,只是他们看见从水上来的警察在兴浪村下船后,就慌手忙脚地跑掉了,才怀疑到他们二人。
这怎么可能呢,侯长生想,就算那东西值十万八万,大强和刘海怎么看得起呢?
他离开那间屋子,到了客厅。秦大娘不在,大概上厕所去了。他趁势溜出去,也没给柜台前的贵英打声招呼,就到了街上。他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镇中心校。
他儿子大宝在那里念小学三年级,秋季开学才不过四天。
走到儿子教室的窗口前,刚好碰上数学老师抽大宝回答问题,老师说,侯大宝!侯大宝就站起来了。儿子还没回答,侯长生就走了。老师喊的那声侯大宝,在他听来是如此刺耳。
太刺耳了。不仅刺耳,还刺心。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刺出血来了……
他本来计划好要到自己位于中街的店铺前看看,可他特别烦,就不想去了。有什么好看的?他对自己说。的确没什么好看的,雇来的那个小妹,很诚实,也很利索,没啥不放心的。
只不过上午十一点,他就进了馆子,要了盘烧腊,要了三两酒,想一想,又让老板倒回去一两。不过二两酒已经是他喝的最大量了,平时,他喝不了这么多,如果跟朋友聚会,或者参加婚丧嫁娶的宴席,他最多喝上一两,就做出跑到厕所去呕吐的样子。包括乔铁匠和芦花在内,都知道他不能喝。可是今天,二两酒他只用了三口就喝下去了。
下午一点,侯长生回了村。刚进家门,芦花就咋咋呼呼地说,县公安局又来抓人了!
那时候芦花正用一根铁凿把玉米粒从棒子上凿下来,说这话的时候,铁凿子在空中挥动着。
去街上走了一趟,侯长生就像把魂也丢了,他瘫坐在凳子上,愣怔了好几秒钟,才把妻子的话反应过来。
他眼球一跳,说芦花你刚才说啥?
芦花说公安局又来抓人啦!
因为没上坡干活,芦花穿了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这件衣服恰到好处地露出她瘦削而柔媚的肩膀,侯长生本来格外喜欢的,可这时候他不喜欢。他看到什么都烦。
他说抓什么人?大强已经被抓了,另外两个又跑了,他们还抓什么人?
侯长生的口气异常严厉,甚至冷酷。他以前从不这样跟芦花说话。
芦花觉得委屈,说你凶什么呀凶!眼圈跟着就红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芦花没有这么娇气,现在却动不动就红眼圈。人家都说,她这一副猫样是被侯长生惯出来的。她把手里的铁凿子扔到簸箕里,泪水盈盈地说,你好像多怕公安局的一样!
侯长生没坐稳,一摇晃,差点跌到地上。
芦花扑哧一声破涕为笑。看你那样子,好像还真怕公安局呢,——又不是来抓你,你怕啥?
侯长生也笑了,笑得傻乎乎的。他说芦花,公安局到底来抓谁?你啥时学起说半截子话了?
芦花这才恢复了侯长生刚进屋时的情绪,说刘海又跑回来了,他们是来抓刘海的!
又回来了?你说刘海又回来了?抓到没有?
还没有,芦花抹了一把被玉米浆蒙住的眼睛,兴致勃勃地说,他们把刘海家翻遍了,都没有他的影子。公安局的还没离开,还在搜。
那刘海到底回来没有?
鬼才晓得。芦花边凿玉米边说,我想他没那么笨吧,既然跑都跑了,还回来干啥呢?即使要回来,也要等风声过了再说。
风声能过去吗?风声永远也不会过去的……侯长生想。他只是这样想,没有说。
就在那之后的几分钟,刘海就被抓了。刘海果然回了村,但没回家,而是躲在一个名叫钱玉的女人家里。钱玉的男人去浙江打工三年未归,刘海就偷偷把她弄上了手。这件事,村里谁听说过?就连大强和侯长生也都没听说过,县公安局的警察是怎么知道的?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搜了刘海的家,就去搜钱玉的家了。钱玉不让搜,钱玉说刘海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一搜,人没搜出来,倒往我脸上扣屎盆子了。钱玉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女人,胸脯更是大得出奇,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砸烂了她自己的脚。三个警察去的时候,她就挺起胸脯堵在门口。她不知道越是这样,警察越要搜查。他们把钱玉拦开,进屋就发现了目标。刘海藏在伙房角落一口大黄桶里。由于他实在太胖,蹲不下去,只好半仰着身子睡进去,把脚跷在天上,将桶盖顶出一条缝来。一个警察将桶盖一揭,刘海就看着他发抖了。
他自己爬不起来,是警察合力将他扯出来的。
谁都没想到,这个见到警察就抖圆了的人,警察给他戴手铐的时候,他竟然身子一撇就跑了出去。钱玉家门外是条土坡,从土坡爬上去,是一片密密实实的松林。松林直通山顶,如果他进入松林里,再抓到他就困难了。警察来不及抽警棍,挥起手铐就朝他背上打。刘海的肉厚,好像没什么感觉,继续朝坡上爬。
此时,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钱玉迅速递给了后面的警察一根扁担。
警察举着扁担追过去,猛地砍在刘海的腿上,刘海倒下了。
据说,如果不出这点意外,钱玉将作为窝藏犯被一并带走,现在她立功了,就放过了她。
警察刚刚离开兴浪村的那片水域,村里就炸开了锅。他们聚在一起,感叹办案人员消息的灵通,也感叹妇人心肠的狠毒。村里人都看不起钱玉了,她不仅跟刘海私通,还把扁担递到警察手里,这女人!
侯长生没进村去。芦花出门后,他独自坐在家里,心想,刘海跑了,又回来了,结果还是被抓了,而且还被打得那么惨。想着想着,他的心里就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悲哀。
刘海还在船上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钻头果然是他们偷的,偷盗的过程,跟办案人员的推断基本一致:大强钻进屋去抱,刘海和狗宝在外面接。那东西体积虽小,每个却有近两百斤重,大强有力气,一个人抱得动,他从洞口递出来,刘海和狗宝两人捧住,还挣得脖子上的筋绷成了绳子。警察问大强的母亲和妻子是否知道,刘海说不知道,那天大强把他母亲和妻子都支到外面去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个的亲属都不知道。刘海说这也是大强的意思,大强说即使事情办成了功,将来卖成了钱,也不能让亲人知道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大强这样做是怕连累亲人。警察说这证明你们早就有落网的心理准备了?刘海说有,哪个做坏事的人事先没有这方面的准备呢?可我们投的是个“万一”,万一抓不住,就发一笔财了。警察说你现在怎么想?刘海凄然地望着远处河面上一群自由飞翔的野鸭,不言声。
住在县城看守所里的大强,听说刘海被抓了,而且交代了,一下子就像被腾空的口袋,再不跟刑警队拍桌子了。
钻头还没出手,埋在钱玉屋后的那片松林里,于是公安局再次来人,把那东西取走了。
说真的,直到这时候,包括芦花在内的兴浪村人,才完全相信了侯长生是清白的。虽然侯长生一再向芦花表白自己没参与,可芦花哪里能放得下心呢。现在好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只是在丈夫和别人面前,芦花都不表现出特别轻松特别兴奋的样子,而是显得胸有成竹;对村里人的猜疑,她也显示出少有的大度,她说他们几个人关系好,谁都会那么想的,可我早就知道我长生不会干那事——长生懂法!
没人怀疑他了,侯长生自己却陷入了惆怅。很深的、缠绵的惆怅,使他好像掉进了一个壁面陡直的水池,里面的水没到了胸部,淹不死他,可他也爬不起来,从头到脚都潮乎乎地难受。
大强他们以前无论干什么事,只要是合伙,都把他叫上,这次他连一个信儿也不知道。这让他觉得,朋友到底是靠不住的,真靠不住。
他有一种被抛弃和被欺骗的感觉。
当然,他感受最深的是庆幸。如果大强来约我,我会去吗?不会,我肯定不会。然而即使我不去,如果知情不报,也是罪过呀……要真是那样,麻烦可能就惹大了……幸好他没来约我。
奇怪的是,这种庆幸也让侯长生惆怅。
他情绪很不好,整天马着个脸,难得说一句话。
芦花以为丈夫突然间的少言寡语,是对朋友们的担心,五天之后的清早,她在床上说,长生,我们今天去县城看看大强跟刘海吧。
侯长生在一碰即碎的晨光里轮了妻子两眼,没言声。
芦花又说,按理,我们应该最先去看的,可村里好几个人都去看过了,我们还没动,再不去就逗人谈论了,毕竟你跟大强的关系好哇,你总不能让人说,朋友遭了灾,你就不认朋友了。
现在,侯长生最听不得的就是“朋友”这个词。这个词让他产生了许多遥远而痛苦的回忆。那是来兴浪村之前的事了,那些事芦花都是不知道的,但它们在侯长生的心里活着。真是不堪回首。通常情况下,侯长生不愿意去想,更不会向任何人说,包括芦花在内,他也不会说……比较而言,大强没有害他,应该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此时侯长生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跟大强的关系究竟又好到哪里去呢?在他刚来兴浪村的时候,大强平等而宽厚地待他,的确让他感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也真像亲兄弟一样,在大强去镇上住之前,不管是大强请客,还是他请大强,都是请一家子,彼此从不拘礼,做饭也是人到齐了大家一起做。可也就仅此而已了。大强不仅对他侯长生这样,对刘海和狗宝也是这样的,大强并没特别值得侯长生感恩戴德的地方。何况,贵英和秦大娘,还认为他应该和大强一样被警察抓走呢!
此时,侯长生对妻子说,人家蹲在看守所,你去看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给他增添烦恼罢了。
芦花叹了口气,说,想来也是这样的,可人悖了时,到底还是想得到朋友的安慰。再说你不去看看他,你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侯长生没表态,芦花就起来做早饭了。
自结婚以来,这是芦花在侯长生没病的情况下第一次起来做早饭。
两口子吃过了,芦花就进里屋去换衣服。侯长生没动,芦花穿好衣服出来,问侯长生为啥还不去准备?侯长生的脸阴沉得像黑云下的河面。芦花撅着屁股系鞋带,没看见丈夫的脸,一边继续催促他去准备,一边说,他们说大强被打惨了。
这事情侯长生倒没听到过。他说被谁打?被警察?不是说警察现在不准随便打人吗?
芦花嗤了一声:话是那样讲!再说警察打大强,也不叫随便打。他们肯定是太生气了,大强钢口那么硬,还要去告他们乱抓人,结果闹到头还是他几个偷的。
侯长生在一根长条凳上倒了下去,说芦花,我们就不要去看了,免得让他们伤心。
芦花觉得奇怪,芦花说要是你不去看,才真的叫他们伤心呢。
侯长生望着天花板,说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芦花怔住了,问为啥。
侯长生说反正我不想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厌烦人多的地方,一到那些地方我就头晕。
芦花的任性劲上来了。娇气的人都是很任性的。她说长生,你平时不去县城也就算了,今天你必须去!今天不是去进货,是去看你的朋友。就算你不认朋友了,也该想想大强也算我们的半个媒人!
侯长生奇怪了,大强算我们的半个媒人?这话从哪里说起?
芦花说当然啦,爸爸临死前说遗言的时候,不是村长跟大强来听的吗?凡是听了爸爸遗言的人,都该算我们的媒人。你再想想我们结婚那天,里里外外是谁帮你操办的?是大强跟贵英嫂!大强知道你没酒量,为给你挡驾,他把胃都喝出血了。你这人,咋不记人的恩呢?
在侯长生听来,这话就像一把扎向他的刀子。他说芦花,我记得是你爸跟你把我收留了。
芦花急得哭起来了,我哪是这个意思啊?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却故意往那方面扯……
侯长生的眼圈也红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红眼圈,只是觉得伤感。
芦花哭得更加厉害,断断续续地说,你倒说得好听,让我去看他们,知情的人,是说我男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是钱玉那样的女人呢,还以为我跟大强或者刘海有一腿呢!
侯长生厌烦透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去就是了!
言毕一翻身从板凳上下来,气冲冲地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侯长生有一套西服,两套休闲服,因为他少于出村,很难得穿一次,都是锁在箱子里的,散发出一股樟脑味儿。他把三套衣服都拿出来,一套一套地试。这个季节,天气还很热,午后一两点钟,清溪河的水像热怕了的狗,咝咝地喘着气;这么热的天,穿西服是不合适的。于是他把西服放了进去,只试两套休闲服。侯长生腿长,又膀大腰圆的,穿上休闲服真的很好看。他站到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那个人,陷入了难以理喻的迷茫。几分钟过去,他回过神来了。他想起了妻子的话。妻子的话是对的,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不去看看大强他们。他用手指梳了几把头发。那再不是刚来乔家时的短发,而是跟兴浪村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让头发遮住了半边耳朵。他把脖子弯下去,头冲向镜子,再翻着眼皮往上瞧。他是想瞧见自己脑门上的那块乳白色伤疤。不要说被一堆黑郁郁的头发遮住了,就是没遮住,他也瞧不见。
头抬起来的时候,芦花已站在他的身后了。芦花看见丈夫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就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说对不起,长生对不起。
侯长生还没回话,芦花就嘻嘻笑起来,说我男人穿上这套衣服,帅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侯长生说你都认不出来了吗?
芦花说真的,我都认不出来了。芦花说县城里那些男人看到我们乡下女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我
男人只要稍稍打扮一下,就把他们全都比下去了。
侯长生古怪地笑了一下。
芦花挤到他前面去,踮起脚尖把脸偎到侯长生的下巴上,磨蹭着说,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
侯长生还想说,我是多么爱你!此时此刻,他真是把妻子爱到骨髓里去了。
芦花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在侯长生面前,她的确就像个孩子,眼泪说来就来,只要侯长生哄她几句,她马上又会乐开了花。她好像要在丈夫这里把过早丢失的母爱找补回来一样。
可是,出门的时候,侯长生又把那套很好看的新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他在家里劳动时穿的旧装。穿上新衣服太不自然了,他想,不自然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芦花说你为啥要这样呢!侯长生亲了她一口,说我不能那样穿,我那样穿了,你就错以为我是县城里的男人了,结果一回到家,你才发现我不过就是兴浪村的土农民,你也就不会爱我了。芦花说讨厌!在丈夫身上捶了几下,只好依从了他。
坐上从普光镇下来的汽划子,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到了县城。
大强和刘海并没关在同一个看守所,大强在第二看守所,刘海在第三看守所。
两人先去看大强。登记之后,他们在警察指定的屋子里等候。没过几分钟,大强被警察带进来了。从他走路的样子看来,他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被打得很惨。但他的脖子全是乌黑的,那是他发痧过后被拧出的疙瘩。
刘海被捕后,大强就经常发痧,一发痧就要拧脖子排毒,不然就可能休克而死。
大强说,长生来多久了?
侯长生说刚来。
大强又看着芦花:芦花也来了?
芦花说大强哥,我来了。
大强说,我这一辈子,完了……
此言一出,他突然放声大哭。
整个探监时间里,他们再没有交流过一句。大强一直都在哭。大强哭,芦花也哭,芦花的泪水把小小的脸湿了一层又一层,她说大强哥,别怕,别怕……大强哥你为啥要去犯那个糊涂呀,谁也想不到你会犯那个糊涂的呀……你第一次犯糊涂就被抓了,这不是坏事大强哥,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会犯糊涂了。那东西你们不是还没卖吗,长生说只要没卖,罪过就减轻一等,即便要坐牢,也不会长久的……你去做那件事的时候,为啥就不跟长生商量一下呢,要是你跟长生商量,他就不会让你做了,他比你们都懂法呀……
侯长生没有流泪。开始,他把精力用来观察站在一旁的警察的反应,后来,他也在心里哭起来了。大强的那句“我这辈子完了”,让他听上去不像是大强说的,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到天外。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被大强的那句话和后来妻子说的那段话打通了,使他全身都感觉到了它们的力量。
探监时间还有半分钟结束,大强又发痧了。他眼睛一定,手脚抽搐起来,嘴角还冒白沫。芦花要去给他拧脖子,但一旁的警察挡开了她,迅速将大强架走了。
出来后,芦花低声说,大强哥咋办啊。
侯长生愣怔着。短短的时间,在他看来却漫长得无边无际,身子骨也疲倦得站立不稳了。
鉴于在大强这里看到的情况,他们决定不去看刘海。
芦花顺便去熟识的批发商那里进了点小货,两人就乘船回了村子。
村上并没有码头,来来去去的人要在这一带上下船,一个名叫扯皮湾的地方,距兴浪村有近两公里路程。之所以把这里选作临时码头,是因为它位置适中,既可以照顾兴浪村的人,也可以照顾邻近的周村、何村。以前的扯皮湾只是一片荒滩,一堆乱石,如果船只不在此停靠,就显出墓园似的冷清。现在闹热了,因为扯皮湾上头三十米处,就有一口井。这在普光镇被标为5号井。铲车成天在这里叫嚣,已平出了很大一块坝子。
狗宝说他的父亲捡废铁丝,就是在这个井坝上。
接近午后一点,工人们还没下工吃午饭。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而是从贵州招来的。招本地人不敢这样延长工时,也不敢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扣工钱。去年前半年,老板招的就是本地人,结果不要说延工时扣工钱,三两句话不对路,还要挨骂遭打。老板认识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就干脆不要本地人了,一个也不要。老板是北方来的,他对新招来的外地工说,这里的傻×,给他们钱他们却不知道挣,那我不让他们挣行不行?我不让他们挣,只让你们挣,把那群傻×羡慕死!
还没到十二点,狗宝的父亲张国安就蹲在旁边的树丛里等着了。那都是深不及膝的灌木丛,张国安蹲在那里,脖子缩着,但光光的脑袋还是露在了太阳底下,冒出鱼子样的汗珠。他特别喜欢出汗,尤其是鼻子,哪怕是大冬天,只要稍稍一动,鼻子上就蹲着一堆汗水,抓也抓得起来。有人说这种人的命是属牛的,注定了一生劳苦。
跟他一起蹲在那里的,还有七八个,都是衣着褴褛的老人。只要工人们离开井坝到几十米外的工棚里吃饭去了,这些人就会冲出去,速度之快,让你不敢相信他们的年龄。刘海曾见过他们冲锋的样子,说那简直就是一群二十啷当的小伙子在搞军事演习。
他们除了捡废铁丝,还捡矿泉水瓶。天气热,半天下来,空矿泉水瓶就扔得到处都是。
这天侯长生和芦花刚刚下船爬上井坝,张国安就看见了他们。虽然井坝上的工人已经在收家伙,但张国安的注意力还是被侯长生夫妇分散了。他手里拿一片桐叶子扇着凉风,从灌木丛中迎了出来。
他说长生,你们去县城了呀?
不管对谁说话,他都是一副自甘卑微的样子。他的脸很黑,皱纹很多,分明没几根胡子,但晃眼一看满脸都是胡子;再加上他嘴皮厚,说话时嘴向前嘬着,就显得越发的卑微了。
侯长生说是。芦花又说,我们去看了大强,张叔叔你吃了吗?
张国安说没有的呢,就扯起已经湿透了的衣襟擦脸上的汗水。
把衣襟放下来后,他说,他们多久判啊?
芦花说不知道,芦花说我们又不是法官,我们哪里知道啊?
言毕,芦花就拉着丈夫走。走出几十米远,芦花才说,长生你看到张叔叔那样子没有?好像他儿子跑了,大强跟刘海被抓了,他就很高兴一样。我就不相信狗宝真的跑得脱,就算警察在外面抓不到他,我就不相信他有本事一辈子不回兴浪村!
侯长生紧紧地沉默着。
风吹过来,夹杂着大河与秋天的气息。
大强和刘海都被判了四年徒刑。
偷钻头是狗宝提出来的,但具体操作却是大强牵的头。按理,大强应该被判得重一些,但刘海有拒捕的情节。虽然大强开初不坦白,可毕竟没像刘海那样拒捕。
他们都在宣汉县刘家沟监狱服刑。刘家沟位于县版图的西南角,在大山耸峙的夹皮沟里,盛产煤炭。大强和刘海跟别的囚犯一起,下井挖煤。
一旦判下来了,秦大娘反而没那么伤心了。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医生说,如果再继续流泪,她的眼睛就会瞎。好在儿子的事终于有了个结果——人最害怕的不是结果,而是悬而未决。
秦大娘现在不再流泪了,因此她为自己保住了一份光明……
春去秋来,对那些拥有自由的人来说,四年时间是过得很快的。
兴浪村的人仿佛还没适应大强和刘海被捕后的生活,两人就双双出狱了。
刘海回了村。由于扯皮湾的油井早已打成,那里不再允许过往船只停靠了,这段河上的临时码头,转移到了侯长生的房屋下面。那天上午,刘海就是从这里下的船。
任何一种变迁都会自然而然地影响人过日子的方式。自从这里成为码头,旺了人气,侯长生和芦花种田的时间就少了,他们在老房子旁边新修了一间红砖瓦房,用这间新房来做买卖。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在镇上有家铺子,在家里也有家铺子。家里的铺子照样经营百货,主要是烟酒。不愁没有生意。首先是村里人要买,虽然离镇子只有五里水路,但到底不如侯长生这里方便,特别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人需要救急的时候;其次是井口的工人要买,现在,井口长天白日有十多个工人守着,这十多人都是石油公司的正式工,收入高,又是北方大汉,对烟酒的消耗,几乎跟整个兴浪村持平。为了与井口联系,侯长生装了电话,还买了部摩托,他们需要什么,就打电话过来,侯长生再用摩托送去;当然不是白跑,送一次是要收五块钱的,工人们并不在乎。
那天刘海上岸的时候,侯长生刚好给井口送烟去了,家里只有芦花。芦花以为村里人不会在上午来买东西,就坐在老房里,闭了门收拾她那条滑了线的裤子。她听到有船只靠岸,可怎么也没想到下船的会是刘海。刘海走到老房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走到旁边的新房前。新房的门也是闭着的,但柜台的窗户开着。新房比老房还宽,里墙上刮了雪白的灰,地板嵌了瓷砖,墙角摆放着几个质量不错的沙发。
这东西,刘海想,趁我们坐牢的时候发财了。
老板!老板!他突然扯破了嗓子喊。
他的声音本来就洪亮,再一发力,像要震破屋宇似的。
芦花迅速把裤子扔到凳子上,从侧门跑进了新房。
刘海还是进监狱前那么胖,只是黑了些,由于头发贴着头皮剪掉了,因此他戴着顶遮阳帽,看上去倒比以前更高大了。芦花没能一眼认出他,以为是个过路的,她说大哥……你要些啥?
刘海也装着不认识她,马着肥大的脸说,我啥也不要,只要老板娘。
芦花嘴唇都吓青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想关柜台的窗户,又怕弄巧成拙,不敢。
刘海这才取下遮阳帽,嘿嘿地笑着。
这一笑,把芦花吓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这种发型,还有这颗圆滚滚的脑袋,仿佛在哪里看到过。她回忆着,可由于太紧张,无法回忆起来。
刘海就有些悲戚了,刘海说,芦花,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刘海呀!
芦花盯着刘海,眼睛渐渐明亮了,充满欢喜的光芒,她说刘海哥……
急忙将新房的门打开,请刘海进屋坐。
刘海进去了,浑身松弛地瘫坐在沙发上。沙发陷进去了很大一个洞。他用遮阳帽扇着风(马上就立冬了,天气冷得很,但刘海的身上还热腾腾地冒汗)。芦花拿出一包烟,笨手笨脚地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他。刘海说芦花,把那一包都给我,我在牢里头只能偷偷抽烟,四年了,他妈的四年了,快被憋死了。芦花忙把烟给了他,又拿出一个打火机给他。刘海说我现在身上没钱,等我回了家再给你送来。芦花说要啥钱呢,你拿去抽就是了。刘海把芦花递来的那支烟含在嘴里,又从包里抽出两支,一共三支,并排着都含在嘴里,摁燃打火机,一起点上了。
一股股蜡黄色烟雾,从他嘴巴、鼻孔甚至眼睛和耳朵里冲出来。
他拿烟的时候,不是用一只手,而是用两只手。每抽一口烟,他嘴里都发出哼哼的声音。
芦花从没见过谁这样抽烟,木呆呆地看着刘海的手。刘海的身上变化不大,手的变化却大。
他的那双手本来是很胖的,白生生的,且如女人一般细嫩,而今变得粗糙了,指甲也不像以前那么整齐和干净了。
芦花就从刘海的这双手,想像他在狱内的生活。
三支烟快抽完的时候,刘海的瘾过得差不多了。他把两支烧得快些的烟掐灭,只留一支在手里,倒过来抽。也就是把燃着的那头放进嘴里抽。芦花说刘海哥你这是干什么?刘海苦笑了一下,说芦花呀,我在牢里的时候,抽烟时怕狱警发现,就是这样把烟倒过来抽的。芦花说你现在出来了,不是在牢里了,还这样抽?要是把舌头烧了咋办?
刘海把烟取出来,奋力扔在地上,说,是的,老子出来了,用不着这样鬼鬼祟祟抽烟了。
正这时,摩托车响了。似乎刚听到摩托车隐约的声音,刘海就冲到了屋前,优美地打一旋转,停住了。
虽然戴着头盔,但刘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侯长生。
这东西,他真的在我们坐牢的时候发财了,刘海又想。
芦花高声说,长生,你看看谁来了!
侯长生取下头盔,看到了屋里沙发上的人。那个人最扎眼的部分,自然是那颗圆滚滚的光脑袋。侯长生吃了一惊,他说你……
刘海站起来,还是那样嘿嘿地笑着,说兄弟,我出来了。
侯长生这才反应过来,张开双臂跑进屋去,和刘海拥抱。
芦花,赶快准备酒菜!两人分开后,侯长生大声吩咐。
我还没回家呢,刘海说。
没关系,侯长生说,我看见伍嫂(刘海的妻子)在扯皮湾割牛草,我这就去把她接来。
刘海伸手一拦,算了算了,我在你这里喝点酒再回去吧,那时候她就该回家了。
他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跟妻子相见。
刘海和妻子伍小霞的关系本来很不错的,谁知刘海会跟钱玉弄出那档子事呢,而且是在他被捕的时候才闹出来的,这样全村人都知道了;不仅兴浪村知道了,何村和周村的人也知道了,这三个村的人,又把消息带到镇上,那些日子,每逢赶场天,满镇都在传,说那个偷钻头的刘海,是在情妇家被捉住的,开始还实事求是地说他躲在黄桶里,后来就走样了,黄桶变成了床,说警察进去的时候,他正跟情妇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太丢人了。把人都丢尽了!伍小霞越想越想不通,刘海被捕十余天,她就找到钱玉家去。钱玉刚从猪圈里解了手出来,伍小霞就在那里把她拦住了,伍小霞说钱嫂,我家刘海啥时候跟你在一起的?话虽是有礼有节,语气也柔和,可钱玉知道来者不善,干脆一开始就横了脸,说刘海是你的男人,你的男人啥时候找了野婆娘,未必你不知道?这句话把伍小霞堵得满脸血红,可就是不知道怎样还嘴。在兴浪村,伍小霞是惟一不会吵架的女人,平时说个话,也猫声猫气的,生怕把字咬痛了。钱玉不理会她,从她身边挤过去,进屋拿了把锄头出来,看样子是要上坡收拾菜地了。
她把门锁了,都走出几步了,伍小霞才终于憋出她最想说的一句话:钱嫂,你既然跟他好,就不该拿扁担砍他呀!
钱玉回过脸说:又不是我砍的他,是警察砍的他!再说他不是犯人么!
言下之意是该砍。
要不是靠着一根木头柱子,伍小霞就倒下了。
钱玉把锄头扛在肩上,下着重脚走了。
她被坡地和松林遮住了,影子都看不到了,伍小霞才哭哭啼啼地回去。
伍小霞哭,是自家男人给她的委屈太深了。男人背着她去找了别的女人,说不定都有一年两年的工夫,可她毫不知情。何况他找的是钱玉呢!伍小霞不明白自己哪一点比不上钱玉,论长相,在整个兴浪村,除了芦花,数不出哪个女人比她伍小霞长得好!钱玉算什么?钱玉脸上有麻子,胸脯大得不知羞不害臊的,再说她还比刘海长两岁呢!可刘海就那么不争气,就那么不给自己的老婆留脸,那次从外面潜回来,根本没进家门,直接就到钱玉家去了,——当听说刘海在钱玉家被捉了,她伍小霞还不信呢!
伍小霞哭,还因为心痛自己的男人,被手铐打了,又被扁担砍……钱玉太狠心了。
刘海服刑期间,伍小霞隔三差五就走大老远的路去刘家沟监狱看他,给他带去衣物什么的。但每次去,她都不跟刘海说一句话,把东西交了,就低着头走了。
刘海感觉到,他出狱后,跟妻子之间肯定有一番不愉快的解释。
他不希望这种不愉快发生在别人家里……
酒是现成的,下酒菜也是现成的:花生米和牛肉干都在柜台里摆放着。芦花把酒菜放在老房子里一张小桌上之后,就叫侯长生领刘海进去吃。
刘海显然饿了,将鱼皮花生和牛肉干都大把大把地塞进口里。他喝酒的速度更快。芦花提出的是一瓶本县产的清溪白酒,拿出的是两个指头大小的杯子,刘海嚷着说杯子太小,换啤酒杯来。芦花把啤酒杯端来了,刘海就半杯半杯地往肚里灌,也要求侯长生像他这样灌。侯长生说我不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刘海说你不是男人,嘿嘿,你侯长生不是男人!说罢脖子一仰,粗大的喉结咕嘟滚动一声,杯里的酒又干了。
灌下去两杯,他就迷迷糊糊的了。
兄弟,他红着眼睛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侯长生说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兄弟,不过就坐了四年牢嘛,我刘……海,不是照样还叫……刘海嘛!
他奋力地摆了几下头。
侯长生内心震颤了一下。他说当然……你还是叫刘海。
那还用说!刘海打了声响亮的酒嗝,猛地将桌子一拍,半碗鱼皮花生掉到地上,到处滚。
侯长生正准备起身收拾,刘海却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上半身尽量朝他倾过来,脸都快贴到侯长生的脸了,他才像说悄悄话似地说:兄弟,我到底走过来了……我这心里,再没有什么负担了……我……我自由了!
他笑起来,笑两声又哭,哭两声又笑,我自由了,他说,我自由了……
侯长生咧着嘴,脑子里只管轰隆隆乱响。
芦花从新房里过来,正要劝他,刘海却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没说一句辞别的话,就朝外面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咕哝:没什么事了,我自由了……
侯长生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当天下午,侯长生就和芦花去镇上看了大强。大强跟刘海是坐同一条船回来的,只是没在兴浪村下船。和刘海一样,大强体形上没多大变化,只是脸变黑了,手变粗了;但大强不像刘海那样用一顶遮阳帽掩藏自己的光头,也不像刘海那样又哭又笑;他显得非常理智,他似乎认为,自由本来就属于他的,走出牢房并不值得庆贺,更不值得又哭又笑。
晚上回来的时候,侯长生心里很难受,他觉得,大强已经跟他生疏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其实大强对他们很热情的,比入狱前还热情。可恰恰是那分惯有的热情,让侯长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真是奇怪。为此,侯长生难受得六心不定,骨头发痒。
那天夜里,侯长生破天荒的跟芦花坐在一起看电视。
要知道他以前从不看电视。他们家那部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是乔铁匠死后两年买的,当时村里买电视机的很少,算起来也就是村长、大强和刘海三家,三家人是同时上县城去买的,当他们把电视机从水上运回来,村里的大人和孩子,像迎接什么奇迹似的,早早等候在扯皮湾的码头上。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太阳落进长河里了,把第二天的猪牛草预备好了,夜饭吃了(有的夜饭也来不及吃),村里人就拥进那三家的堂屋里,盯着那些小人人儿又说又笑,又蹦又跳。芦花当时怀着个大肚子,可无论天晴落雨,她每天晚上都去。侯长生不让她去。侯长生的心里充满了恐慌。侯长生说有什么好看的呢?芦花说你不去看,咋知道不好看呢?侯长生说,要是在路上打一扑趴,会把肚里的孩子摔掉的。芦花就抱住他的膀子,摇晃着说,长生,我们也买一部吧。她早有这想法,只是没说,一旦说出口,就任性地非要侯长生同意买。侯长生什么都依从她的,可在这件事情上却很犹豫,只是他后来想,反正她都要看,家里不买,她到别处去看,该看的看到了,不该看的也看到了……那就买吧。
当真自己拥有了,芦花反而失去了看电视的热情,特别是生了孩子后,她不知哪来那么多觉要睡,看电视的时间就更少了,但无论如何,每天夜里还是要看一阵的。她看电视的时候,侯长生就忙杂活,连瞄也不往电视上瞄一眼。有时芦花也从电视上走神,想想她的丈夫,她觉得丈夫之所以反感看电视,是他不喜欢热闹造成的。一场水灾,把他所有的亲人都卷走了,丈夫遭受的灾难太深重了,看到热闹的场面,他一定会倍觉孤独和伤感。
正是有了这些心思,芦花看电视的时候,都把音量开得很小,而且绝不拉丈夫一起看。
罗伟章:白天黑夜-2
只是,作为女人,她还是希望有夫妻同看一个电视节目的时刻。
今天夜里,芦花明显感觉到侯长生情绪不好,打算最多看一集连续剧就去睡,没想到侯长生主动坐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看了。芦花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猫一样偎在丈夫的怀里。电视上放的是一部农村剧,讲的是婆媳间的事情。那个婆婆瘫痪在床多年,儿子又在外地打工,媳妇就无怨无悔地照顾她。芦花看得泪眼巴沙的,对丈夫说,可惜我没见到过我婆婆。侯长生没回话。芦花又说,长生,如果我婆婆在世,我也会对她好的,你相信吗?侯长生还是没回话。芦花抬眼一看,发现侯长生根本就没盯着电视机,而是盯着电视机背后的黑暗处出神。芦花立即后悔了,她想丈夫一定是看到里面的情景伤心了。亲人不在了,这么多年来,他也没回去过一趟——他回去干什么呢?亲人的尸体都没找到,连个坟茔也没有,烧张纸插炷香也找不到地方。这样的事,谁碰上谁都会伤心。
尽管很喜欢看那部电视剧,可芦花悄悄地把频道换了。
电视一明一暗之间,侯长生清醒过来,他朝妻子笑了笑,说为啥不看了?
芦花说不好看,你来选你喜欢的频道吧。
侯长生顺从地接过遥控板,一阵乱按,把频道从头至尾地翻了一遍后,对芦花说,选频道就跟点菜一样,不会点的人来点,往往是又花钱又不好吃,还是你自己选吧。芦花却不依,伏在丈夫的腿上,撒着娇说,今天我偏要你点菜,不管你点什么,只要是你点的,我都爱吃!
侯长生的心里冒出一个气泡,那个气泡游移着,每移到一处,都像一粒火星子烙得他痛。
多好的女人哪,他想,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不应该对不起她……
他又一阵乱按,终于在中央台十二频道停住了。那里正播一档法治节目,一个面目清瘦的教授,看来是刚把一个案例分析结束,总结道:逃跑是没有出路的,逃跑只能把自己的罪恶延长,因为人犯了罪,都会产生一种罪恶感;不管多么邪恶的人,都逃离不了这种罪恶感的追击。这是很要命的。也就是说,罪犯逃跑之后不是获得了想像中的自由,而是把自由毁掉了……
教授说到这里,侯长生就把频道换了。他说芦花,我真的不喜欢电视,你想看什么就看吧。
芦花接过遥控板,并没急于翻到她喜欢的频道,因为教授的话让她想起了狗宝。
她说长生,狗宝跑了快五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你说他心里也会有那教授说的罪恶感吗?
侯长生说我怎么知道。
芦花说,想来也真可怜,有家不能归,不可怜吗?而且他逃跑的时间越长,顾虑越多,就越不敢回来了。如果他知道大强跟刘海都刑满出狱了,一定后悔当时的决定。
侯长生在暗淡的光线下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妻子,说,可惜你没读几页书,要不然,中央电视台也把你请去做节目了。
将心比心,谁都能理解的,不一定非要读多少书。
言毕,芦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侯长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帮她翻到她开始看过的频道,那部农村剧已经结束了。
我睡了,芦花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你也睡吧。
这么早我睡不着,你是知道的。猪饲料用完了,我今晚上磨点玉米面。
你磨面,机器轰轰轰地叫,我哪里睡得着啊,你也睡吧。
芦花不再打哈欠了,声音温柔如水,眼里漾着春光。
侯长生看着妻子,不知怎么,他感动得像要流下泪来。他站起身,猛地把妻子揽在怀里。芦花身子悬空,吓得惊叫一声。那声夸张的、带着期许的惊叫,让侯长生体味到一种贴心贴肺的幸福。他抱着妻子关了电视,就上床去了。
但侯长生却一夜没有合眼,当芦花困倦而甜美地睡去,他就坐起来,望着深沉的黑暗。
他们住的依然是老房子,卧室傍河,窗也临河而开,由于冬天马上就到了,河吼的声音小了,风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好像是冬天的先头部分在来来回回地追赶着不愿离去的秋天。
这时候的风已经带着寒冷的刀锋,因此窗户不敢打开。整块木窗一关,月光和星光就被切断了。侯长生似乎正需要这样的黑暗。这让他的思绪可以自由自在地向前犁,就像生长在土壤里的蚯蚓,犁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
其实侯长生的思绪安不了家。它在哪里也找不到位置。它很散乱。只是,他的脑子里总也离不开两个人的影子,这两个人是大强和刘海。他细枝末节地回忆着跟刘海和大强见面的情景,他发现,不仅大强跟他生疏了,刘海也跟他生疏了。与刘海相见的自始至终,刘海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刘海根本就没有想到侯长生,侯长生只不过是一个让他确认自己的道具。
他确认什么呢?他是要确认他的自由吗?
是这样的。尽管大强和刘海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方式,但两人似乎都在朝侯长生高喊着同一句话:我自由了,我心里再没有什么负担了!
天快亮的时候,侯长生起了床,走到门外。一夜大风,把天地都吹白了,清溪河也是白沙沙的一片。侯长生踏着模糊难辨的路下到了清溪河边,寻找他曾经藏身的那片芦苇地。芦苇地早被水淹没了,现在这段河上没有芦苇了,但侯长生不仅看到了那片芦苇,还像正置身其中。他真切地感受到,偶尔被河水浸漫的芦苇地,湿润润的,散发出一种植物与水化合后的气息……
大强回来后,又风风火火地经营他的店铺。他坐牢的时候,店铺是冷清的,他一回来,立即就有了新的起色。这是因为他做生意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一点也没有改变,秤依然是一条街上称得最旺的,遇到年纪大的老人,他依然额外送些软和的粑粑饼饼吃。他让店铺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也陆陆续续地跟旧交恢复了关系。一般的朋友就不说了,那些镇政府的官员,空了的时候也爱到他家里坐坐,兴致来了也吃他的请。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也最让人称道的是,他竟然跟石油队的秦队长也恢复了友情。油井打好后,在离普光镇三公里的一块平坝上建立了脱油厂,秦队长就在那里负责。大强出狱三天,就去厂里看他了。开始秦队长还很畏惧的,从某种角度说,大强犯下那个错,秦队长并非没有责任,大强服刑期间,秦大娘就多次当着人骂她那个“侄子”,说是他勾引大强他们去偷的;而且,当秦队长发现钻头丢失之后,假装不知,说要请假回北方去,事实上是亲自去宣汉县公安局报案,铁板钉钉地说,盗贼就是大强!(普光镇也有派出所,但秦队长不相信派出所的警察,因为那些警察跟大强都是哥们儿姐们儿的)秦队长做的这些事,后来大强都知道了,但他无所谓,他去看秦队长,是请他玩,还真诚地向秦队长道歉,说由于他的一念之差,给秦队长添了不少麻烦;说秦队长我们以前不是兄弟吗?现在还是兄弟,既然你没回北方去,平时有了空闲,就到我家里来喝酒吧。
这样一来,秦队长就觉得他欠大强的了,大强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没过多久,秦队长果然就到大强家来了;第一次,他跟秦大娘和贵英处得十分尴尬,但很快就和好如初。
大强依然是以前的大强。
刘海也是。
——刘海回村先跟钱玉吵了一架,还扇了钱玉一个耳光。
大强和刘海被判刑不久,钱玉的男人回来过一次。他还在浙江的工地上就听说了老婆的丑事,回来不为别的,就为了教训老婆。那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长年累月牛马一般的辛苦,让他的腰过早地驼了,好像随时都准备倒下去的样子,但他手上是有劲的,钱玉虽然是一个身材丰满的高大女人,可她哪里是男人的对手呢,那天男人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推出门去,再大声武气地吆喝村里人去看。他说你们来看啦,看这个勾引野男人的娼妇长得是啥样子的呀!有些村里人果然去看了,躲在松林边缘一丛竹林背后。钱玉把身子伏在生满青苔的阳沟里,痛哭流涕地向丈夫求情。男人不听她求情,一面吆喝看的人走近些,一面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他接连抽了六七袋烟,嘴皮子都抽乌了,才抓住钱玉的胳膊,一把将她提进屋,砰地一声将门闭了。
紧接着,屋子里传出钱玉惨烈的尖叫声。
这尖叫声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渐渐微弱下去。
第二天一早,人们就看见钱玉的男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丈夫走后一个星期,钱玉才满脸青紫地出了门。她脸上是肿的,腿上也是肿的,腰痛得像闷棒在打,但她不能在家里呆着了。跟许许多多留守土地的妇女一样,钱玉把好几家人空出来的田地都拿过来种了,不论酷暑严冬,她都起早贪黑地在庄稼地里忙碌着。虽然丈夫在外面挣钱,但他们的儿子因为小时候打针不慎,成了聋哑人(那就是当时做赤脚医生的刘海做的事),为给儿子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务,到现在也没还清,结果病没治好,该到儿子定亲结缘的时候,也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他外婆心疼他,几年前就把他接过去住了。钱玉要跟丈夫一起还债,一起筹划儿子的未来,不起早贪黑地辛苦怎么行呢……
刘海跟钱玉吵架,还扇钱玉耳光,当然是为她给警察递扁担的事。为这事,刘海太窝火了,服刑期间,要说他有恨,不恨别人,就恨钱玉。一度时期,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只希望快点出去,在钱玉身上绑块石头,把她沉到清溪河里喂鱼!当自由扑面而来的时候,他觉得,自由是珍贵的,那种事到底干不得。但不管怎么说,把钱玉教训一顿是少不了的。
回家的第四天中午,他刚刚跟妻子伍小霞和解了(确切地说是伍小霞原谅了他的一切行为),他就把脸黑下来,愤怒地鼓了几下肥大的腮帮,说我要去找钱玉。
伍小霞已看出丈夫心里的恨,说你去找钱玉干什么?
跟她算账!
伍小霞就劝他,说别去了,事情都过去了……
但刘海已经起身,地动山摇地走了。
等伍小霞赶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吵得不成样子,牛也踩不烂的话都骂出来了,他们以前做的丑事都针头线脑地抖搂出来了。许多村里人都围过来听。伍小霞从人丛中挤过去,想把丈夫拉回家,可她还没拢刘海的身,刘海就给了钱玉一记耳光。
胖子手重,那一记耳光打得太狠了,钱玉当场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她嘴里冒出血糊糊,不哭,只是痛骂不已,每骂一声,血糊糊就吹出一个亮泡。
伍小霞蒙了,泪水也下来了。她自己都弄不清她是在为谁哭。对钱玉,她早就不恨了,自从那次钱玉被她男人毒打后,她就开始同情钱玉了。加上刘海服刑这四年,伍小霞也知道了守活寡的滋味,她愿意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理解钱玉。钱玉也过得不容易啊,伍小霞经常这样想。
她蹲下身扶钱玉,可钱玉不要她扶,钱玉把她连同刘海一起骂。
她只好流着泪离开了。
刘海也跟着回了家。
钱玉骂着骂着,终于哭了,钱玉一边嘶声哑气地哭,一边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这时候,围观的村里人才明白,钱玉之所以把扁担递给警察,并不是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为儿子讨公道的啊!刘海把她儿子整成了聋哑人,没说过一句道歉的话,更没补偿过一分钱的医药费,钱玉心里想不通啊,她是把近二十年的怨气积存下来,才把扁担递给警察的啊!
村里人说,不要说那一扁担是警察砍在刘海身上的,就是钱玉本人砍的,刘海也该挨!
然而,仅仅两个月过去,刘海竟然又睡到了钱玉的床上。
这事情,不像以前那样没有人知道,这次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每每谈起,就吐唾沫,再添上一声呸,他们说呸,钱玉那女人,下贱!
伍小霞当然也知道了。奇怪的是,伍小霞一点也不在乎。
对自己的男人,她的确不在乎了……
这就是说,不管是普光镇还是兴浪村,生活都在照老样子继续着。
但老样子只是表面,它的骨子里已经改变了。
一只蝴蝶的飞翔也能在遥远处形成风暴,不要说这条河上出了这么多大事。
对此,侯长生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他与大强和刘海的友谊,可以说彻底破灭了。就跟这条河上的生活一样,他们友谊的破灭,开始也没有任何外在表现,只是体现在骨子里。彼此之间都没有牵挂了。许多时候,侯长生都在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如果说仅仅是因为大强和刘海嫉妒他在这四年间发了点小财,甚至嫉妒他没跟他们一起去坐牢,那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一见了他,还是那么亲热,前些天的一个中午,大强回村的时候,还是像往常那样来他家坐,无拘无束地抽他的烟,喝他的酒。
但这一点也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隔膜。
有一块透明的玻璃挡住了他们,他们能看到对方的影子,可再也无法感知彼此的温度了。
……那天大强在侯长生家吃了午饭,又去了刘海家,伍小霞把晚饭做好,就派他们那个不满九岁的儿子(刘海有个女儿,已满十八岁,这个儿子是超生的)过来请侯长生,侯长生说我的饭好了,不去了。又过了个把时辰,伍小霞过来了,伍小霞这次是说大强跟刘海请他去打牌,侯长生说我去了也还差人啦,伍小霞说我表弟来了,加你刚好合适。但侯长生还是没去,他说伍嫂,你看我这一堆红苕还没窖呢,再不窖就烂了。
平时,芦花反对侯长生打牌,可这一次却劝他去,她说你去吧,我把红苕窖上就是了。
侯长生却没言声,揭开老屋正中的红苕坑板,拿着一支手电筒跳了下去,让芦花把一花篮柴灰递给他,他便蹲在里面,慢慢地、均匀地撒(为了保持坑内干燥)。
伍小霞跟芦花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走了后就再没音信。要是往常,不要说他侯长生不去,就是稍稍耽误了一会儿,刘海也要站到他屋后的土梁上,扯破了嗓子嚎:长生,你是要等我拿轿子抬呀!啰里啰嗦的,像个婆娘!刘海不喊,大强也会出动。大强总是显得温文尔雅,他不会像刘海那样站在远处嚎,而是来到他家,关心地问一声:长生,忙完没有?意思是忙完了就跟他走。
可这一次,夜晚沉静着,只传来清溪河疲惫的流动声。侯长生渴望听到刘海的嚎叫,渴望听到大强的脚步响,可一直等到半夜,那亲切的嚎叫声和脚步声也没有响起。
大强是当天晚上还是第二天回到镇上去的,侯长生也不知道。
这一次过后,刘海家的任何人都没来叫过侯长生了,大强也不来他这里坐了。
就在昨天,大强还回过村的,没到他这里来,直接就去找了刘海。现在大强也买了辆摩托,回兴浪村不必走水路在侯长生当门下船,而是在镇上过一座桥,走石油公司出资修出来的宽敞公路。路是远了点,但比走水路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大强是玩到今天早上才回去的,直到他骑着摩托走了很远,侯长生才听说。
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友谊了。
侯长生闷闷不乐,他觉得,大强和刘海偷钻头的时候与狗宝一起合谋抛弃了他,现在他们两人再次合谋抛弃了他,他觉得刘海跟大强太对不起他了。
但芦花却有另外的看法,芦花说人家哪一点对不起你?是你自己不愿意跟他们交往了。
仔细想来,芦花是对的,虽然侯长生渴望把他们之间的友谊延续下去,但每到关键时刻,他自己就提早关闭了那扇门。
对此,侯长生有时也很清醒,他认为是自己在把世界缩小。无限地缩小。
大强和刘海跟他是不一样的人了。
大强和刘海心里再没有什么负担了。
大强和刘海自由了……
事实上,不是大强和刘海在嫉妒侯长生,而是侯长生在嫉妒他们。
侯长生嫉妒他们的自由!
这年春节,下了很大的雪,雪花急匆匆的,密实实的,那样子不是在下,而是在倾泻。天地间无声无息,连清溪河的流动声也被雪捂住了。但河水并没结冰,只有很少的年份,清溪河才会结冰。
正月初三这天清早,侯长生去河边挑水(以前,饮用水都是去河里挑,由于油田的开采,河水被污染了,现在的河水只能挑来煮猪食用),那时候雪已经不下了,但四野一片苍茫。这种单调的色彩,把所有的距离都推远了,河两岸的山,仿佛商定休战的敌对双方,一夜间各自退后了若干米,清溪河也因此而变得宽阔起来,站在此岸望彼岸,真有茫无际涯的感觉。侯长生穿着水靴,踏着门外臃肿的积雪,一步一个坑地朝河边走。下到近水的石梯,他停下了。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片早已不存在的芦苇地。
他想到在十八年前的秋天,也有个人来这里挑水,并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他。
十八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可以把小孩变成大人,可以把大人变成老人……但很难有人能够想像,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以及活动在那地方的某些人,在这样一个漫长的时间刻度上,他没有看到过春华秋实,没有注意过成长和衰亡,甚至也没有品尝过粮食的滋味,感受过睡眠的美好。
也就是说,他没有生活。他活着,但是没有生活……
侯长生把水挑回去,把猪食煮好了,芦花才起床。她的觉还是那么多,但到底比以前起得早一些了,起床后也不像以前那样慵困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而是麻利地洗了脸,就开始做事。这种变化,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推算起来,大概是大强和刘海出狱后就开始了吧,他们两个出狱了,侯长生却陷入了寂寞和苦闷。对此,芦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无法理解其中的关节。独处的时候,她下细思考,希望得出丈夫情绪变化的原因,她思考出了一些表面的原因,却探究不到最深沉的部分。但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丈夫从情绪的低谷中走出来,于是像所有贤淑的女人一样,不声不响地从生活的细节做起了。
侯长生喂猪的时候,芦花就做早饭。清溪河流域的风俗是,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早餐都吃汤圆。这相当于北方人吃饺子,取团圆的意思。汤圆面和馅都是芦花自己做的,面用糯米磨成,馅用捣碎的核桃、芝麻再加入蔗糖等物。跟河上人家一样,腊月中旬芦花就把这些做好了。以前的汤圆面是用石磨推,现在兴浪村几乎家家都有小型打米机和磨面机,机器磨面速度快,而且能自动干水,按理没必要那么早做好,但清溪河流域的人不仅要在正月里吃到汤圆,还要吃到变成红色的汤圆。他们把红色看得很重。将面磨好后,就连汤带水地用一根滤帕吊在房梁上,捂,正月初一解下来吃的时候,首先就看汤圆面是否捂红了;本来生了霉菌才会变红,但他们不这样看,他们认为汤圆面之所以变红,是预示着来年的运气好,变得越红,运气越好。
往年,芦花的汤圆面捂上三五天,皮面上就如鸡血一般艳红,可今年的偏偏一点也不红,这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因此,从初一开始,每次做汤圆,芦花都喜欢捡出三个来,在里面各摁一颗干枣。干枣看上去皱皱巴巴的,色泽黯淡,可一把煮熟的汤圆剥开,它就变得饱满圆润,鲜红欲滴。芦花说,一家三口,每人吃一个。每当这时候,儿子大宝就噘着嘴抱怨,说谁见过汤圆里面放这个东西呀,怪模怪样的。芦花瞄一眼沉默的侯长生,之后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怎么怪模怪样了?我是为奖励你才做给你吃呢。大宝已进初中一年级,长得跟侯长生一样漂亮,腿长,眼睛大,最可贵的是他样样成绩都很优秀;他并没怎么努力,周末和节假日回家来,从没看过书,但他就是学得好。这让侯长生和芦花格外骄傲,儿子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躺在床上谈起儿子,侯长生总禁不住跑到儿子的房间,取来他睡过的枕头,甚至是儿子丢在家里的裤头,在上面亲,芦花老是幸福地取笑他,说哪见过像你这么当爹的……正是因为爱,芦花心里才不踏实,她说为了奖励儿子才做干枣汤圆,并没说假话,她性格中天真的因素,让她经常产生一些奇思妙想,而且能够为每一个奇思妙想找到理由,但她更深的心思,则是希望用红色来避邪。她联想到这些日子生活上所起的细微变化,心里就打鼓,就总觉得有邪气……
过年这段时间,早饭过后,大宝都去村里找小学时的老同学玩,芦花也去找大姑娘小媳妇闲聊,侯长生却没处可去。现在的春节,男人们如果不打牌,村里就没什么好玩的;即使到镇上,同样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以前的那些活动,比如耍龙灯,耍车车灯,请剧团来说书唱戏,都没有了,连电影院也关门了——没人看,门开着也只有等风吹。没有了这些,不打牌还能干什么呢?可自从跟大强和刘海不来往,侯长生就不再打牌了,不打牌他就不想往村里去,镇上更不去,一是他本来就不想去,二是他镇上的店铺春节期间也关了,雇来的小妹也回家过年去了,他去干啥呢?从腊月三十开始,他除了去河边挑猪牛水,几乎就没出过门。
初三这天,芦花和大宝出门后,侯长生独坐在新屋的后门口,望着因白雪的覆盖而变得浑圆起来的山体,望着竹木那边静悄悄的村落,心想,要不是这么大的雪,我就宁愿下地干活了。
正这么想,不远处传来笨重的脚步声。
是狗宝的父亲张国安来了。
侯长生都差点把这个人忘记了,因为最近几个月来,他都没在村里看到过张国安。他这时候是来干什么呢?是来给货款的吗?自从侯长生在村里的这个店开起来,张国安和他女人苟兴菊就来赊货,盐巴、菜油、洗衣粉,什么都靠赊。以前修井坝的时候,张国安还能捡点废铁丝和矿泉水瓶去卖,现在井坝早就修好了,没有这笔额外收入了,他家又跟以前一样,穷得一塌糊涂。他在侯长生这里不知赊多少东西了,单是张国安一个人的名字,在那个小本子上就记了好几页。开年前芦花还在说,啥时候去找张叔叔把赊账付了呢,可话是这么说,却一直没去找,未必今天他主动来给?
但侯长生一看张国安那大冬天也衣不蔽体的样子,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张国安走到侯长生面前,才以卑微的口气向侯长生祝福:长生新年好。
侯长生模糊地咕哝了一声,显得十分冷淡。他是怕张国安再来赊东西。张国安身上那股酸臭味也让他受不了。那股气味太浓烈,在雪后的干冷空气里顽强地弥漫着,要是热天,不把人熏死?
张国安更加卑微了,他说长生吃了吗?
侯长生说吃了,张叔叔干啥来?依然没有让张国安进屋的意思。
张国安把双手交叉着放进袖筒里,躬着腰说,我想跟长生说几句话。
我的货年前都处理完了,柜台里再没有存货了,侯长生说。
张国安被寒风吹成紫黑色的厚嘴唇哆嗦了几下。这回,我不是来赊东西……
侯长生看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起身,把他让进了屋。
柜台里的货满满当当的,张国安看见了,侯长生知道他看见了,可侯长生无所谓。
对张国安这样的人,没必要讲什么脸面。
可侯长生还是把他领进了老屋,免得让那一柜子货扎眼。再说他也怕张国安提出再赊。
张国安坐在凳子上,依然把双手插进袖筒里,依然躬着腰,皱纹密布的脸抽搐了好一阵,才对爱搭理他不搭理他的侯长生说,长生,我问你个话。
侯长生坐在至少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说什么话你问吧。
你知道我的狗宝在哪里吗?
侯长生吓了一跳,侯长生说我怎么知道你的狗宝在哪里?
不知道就算了,张国安用袖口擦了一把流出来的清鼻涕,我是说,你们以前的关系那么好……我是说,他万一想起了要给你来个信儿呢……我是说……
悲恸潜伏在他满脸的皱纹里。悲恸像一条受到惊吓的蛇,随时准备跃出来,照准他的脑门给他致命一击。侯长生被深深地打动了,他不再惧怕张国安身上的臭味,跟他坐得近了些。张叔叔,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大强和刘海呢,虽说我也跟狗宝的关系好,但那件事情我没参与,有些情况我不了解,狗宝想跟我联系也不好说。大强跟刘海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刘海,我听说当初他们同时逃跑之前,两个人还碰了头,说不定商量过要往哪里逃的呢。
张国安摇着头。他们刚出狱我就问过了,他说,后来我又问过几次……长生哪,你不知道大强和刘海的心思,最开初,大强巴不得刘海和狗宝都跑脱,刘海被抓后,事情败露了,他们都怪狗宝了,他们觉得自己坐了牢,狗宝却在外面逍遥自在,好像狗宝就把他们出卖了一样,在他们心里,不要说狗宝有家回不来,就是狗宝遭了千刀万剐,也是活该。
侯长生说,既然这样,如果他们知道了狗宝的下落,就更该告诉你了。不告诉你也会告诉别人,甚至警察。他不告诉你,证明他们的确不知道。
张国安再一次摇头,他说长生哪,虽然狗宝没去坐牢他们不舒服,可他们也不想狗宝回来呀!当时,虽然大强跟刘海是被单独审的,可两个人都知道狗宝不在,就合了口尽量把罪状往狗宝身上栽,说偷那东西是狗宝先提出来的!事实上是咋样呢?鬼才说得清!
侯长生说,大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吧。
哼,不是那样的人,我也认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至少我一直都觉得大强那娃娃是不错的,可现在我不这样看了。我把啥都看白了。要是大强真的不错,他就不该伙同刘海和狗宝去偷钻头吧?可他不仅去偷了,还是他钻进屋去抱出来的呢!要说真不错,只有你长生!你平时跟他们搅和,可你知道啥事做得,啥事做不得,你长生才真的不错!
侯长生半低着头,摸出一支烟来点上。点上了才想到给张国安递一支。张国安不要,说我是土命,不抽纸烟,抽叶子烟,我抽纸烟烧口。
但他并没摸出叶子烟来裹,接着说,当然,那些事都不说了,无奈我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还有啥说的呢。我只是不安逸大强和刘海对我的态度,我去向他们探消息,他们都把我看得狗屎不如,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大强还叫我不要再上他的门了,他说我是在害他,他说我明明不知道狗宝在哪里,你却来问我,是不是想让公安局怀疑我犯了窝藏罪再把我抓进监狱?其实我哪有这个意思呢。我只是想问我狗宝的下落。我问不到我狗宝的下落,只有自己出门去找,从十月尾子上,我就出门找他,前几天才回来的。
侯长生把脊梁挺了一下,说张叔叔你去找狗宝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襄樊、安康、重庆,还有你的老家合川,我都去了,哪有他一个鬼影子!
侯长生的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他看着张国安的鞋子,那是一双立即就会散架的解放鞋,鞋腰上系了根草绳,才能让它勉强跟脚。张国安就是穿着这双鞋上路去找他儿子的。这么冷的天,鞋子又那么破,他却连袜子也没穿,伸到外面来的脚指头,像在水里浸泡了多日,惨白惨白的,邦邦硬的,再也不会弯曲了。
侯长生想像着这个寻找儿子的父亲走在路上的样子,想像着他一边走,一边愁苦着面目四处逡巡的神态,心里又被戳了一刀。
他说张叔叔,中国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啊。
张国安茫然地说,是啊,到哪里去找啊,他说长生呀,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只希望我狗宝他自己能够回来,去监狱里把他该服的刑服满,我只有这个想法了……
他响亮地吸了一声鼻子,之后站起来说,长生,麻烦你了,我回去了。
可他又突然想起了在侯长生这里欠的那笔债,那张脸——那张布满沧桑的父亲的脸,立即又变得卑微起来,说长生,等小春的油菜籽出来了,我就卖掉把账给你党(付)了。
罗伟章:白天黑夜-3
侯长生木然地点了点头。
张国安走了。
刚走到门口,侯长生连忙起身,说张叔叔你等等。
张国安站住了。侯长生进了里屋,揭开坛盖,取出了一块发出浓重盐味的腌肉。这村里谁都知道,张国安家很难得杀上过年猪。今年肯定就更杀不上了,他不把喂猪卖光,哪有钱去外地找儿子。
侯长生把肉用一张报纸裹了,提出来说,张叔叔,这块肉我送你了,你跟苟大娘尝尝。张国安一听,像那块肉烫手一样,急忙推辞,还趔着身子往门外退。但侯长生非要送他不可,他抓住张国安的手臂,叫张叔叔一定收下。张国安说什么也不要,两只手朝背后拐,侯长生就把腌肉塞到他衣服里去了。
张国安见推辞不掉,才禁不住老泪纵横,他说长生娃呀,你的心我领了,可是,我狗宝的死活我跟你苟大娘也不晓得,我们哪里吃得下肉啊……
侯长生慢慢把手松开了。
张国安把肉从衣服里取出来,放在桌上,走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雪原里。
侯长生的瞌睡更少了,即使困得眼皮打架,他也要等到深夜才上床。上了床也不能马上入睡,总要翻来覆去地折腾老半天。为了不打扰妻子,他常常去儿子的床上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再回来跟妻子躺在一起。他知道芦花睡觉是睡得很死的,如果不闹肚子,晚上也从不起夜,只要清早到她床上去,她就不会知道自己守了大半夜的空床。
可是芦花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她以前瞌睡多,睡得沉,是因为她除了隔些日子去县城进货,隔些日子去镇上与照管店铺的小妹交涉,家里就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操心。现在情况变了。她也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她明显感觉到,十余年来那种丢心落肠的安全感,不存在了。
有天夜里,芦花模模糊糊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想把手和腿搭在丈夫身上,想让脸贴住丈夫的脊背或胸膛,但她扑了个空,迎接她的不是热嘟嘟的起伏不平的身体,而是冰冷而平坦的床铺。她猛然间就清醒了,把放在床头的钟拿到近前,借助窗口照进来的曦微天光,看到已是凌晨三点钟。怎么还没睡?她小声说,哪有那么多活干呢?她很不情愿同时也是很艰难地下了床,轻轻拉开卧室的门,看到伙房里黑洞洞的。丈夫以前做零七碎八的杂活,都是在伙房里。
她害怕起来,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正要喊长生,突然听到儿子的房间里传出含混的声音。
那是侯长生的声音,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知道了丈夫睡在里面,却并没减轻心里的恐惧。自结婚以来,只要他们都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单独睡过,丈夫突然不跟她睡了,证明丈夫厌倦了。这些心思,很快从她心里划过,没作停留,因为丈夫发出的声音太奇怪了。那不是呼噜声。丈夫从来不打呼噜。芦花的父亲乔铁匠打呼噜是出名的,他躺下不到半分钟,呼噜声就起来了,他的嘴像干渴的土地一样大张着,扯出的声音像能把楼板震塌。为此,芦花深受其苦,她有时还心酸地跟侯长生开玩笑,说她父亲是不想用呼噜吵她才走得那么匆忙的……
丈夫发出的声音不是呼噜声,也不是干活的声音,而是沉闷的叹息,夹杂着短促的话语。
长生是在说梦话吧,芦花想。她没听到过丈夫说梦话,她总是比丈夫先睡,又总是比丈夫后醒,怎么会听到他说梦话呢?她也没听到过丈夫说酒话,丈夫从不喝醉,他又怎么会说酒话呢?有人说,梦话跟酒话一样,都是一个人灵魂里最真实的声音,可芦花没听见丈夫说过。此刻她就想听一听,于是踮着脚尖,慢慢朝儿子的房间靠近。
嗡嗡嗡的,根本听不清楚。看来他是手压住了胸口,被噩梦缠住了。
芦花正准备拉亮伙房的灯,再推门进屋把丈夫摇醒,却听到侯长生在摁打火机了。
细微的门缝里挤出一丝亮光,接着,香烟味就跟夜风一起跑了出来。
随着香烟味出来的,又是丈夫的声音:唉——
这是一声感叹,很饱满,很悠长。
感叹过后,是丈夫狠劲吸烟的声音。
吸了几口烟,又是那一声感叹:唉——
芦花在门外迷茫了老半天,心想是不是应该进去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去,就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明显,丈夫是有心事了。
他有什么不能向我明说的心事呢?芦花想不明白。
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从她脑子里闪现出来,可总也贯通不了,无法形成一个大致的概念……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春天结束。
春天里万物生长。而今兴浪村一带的清溪河,虽没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但沿河芳草萋萋,各色野花开
成了走廊。草长,河水也长,河水丰满而妖娆,碧绿地倒映着蓝天白云。
侯长生却瘦了下去。瘦得相当厉害,脸都成菜黄色了。
芦花终于禁不住问了,芦花说长生,你是不是病了?
她说得小心翼翼,因为现在的侯长生,再不像以前那样把她当成瓷娃娃,生怕话说重了也会伤害她,现在的侯长生动不动就发脾气,暴风骤雨似的,眼睛瞪得滚圆,还扔东西。只是每次风暴过去,他都后悔得要生要死,他把哭泣的芦花紧紧地搂在怀里,给她赔罪。他说芦花呀,我真不是人啦……他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就哽咽住了。芦花明白,他是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疼你。这一点芦花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了,芦花在闲散的白天和无梦的夜里,时时都沉浸在被丈夫疼爱的幸福之中。只是,侯长生之前的风暴和之后的赔罪,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加起来就是双重的折磨,她害怕。她害怕主要是因为她知道丈夫心里不好过。她也疼丈夫啊!
我没病,侯长生说,你看我会有什么病呢?
他这次没有发火,还朝芦花笑了一下。妻子的小心翼翼,让侯长生彻骨地痛了好一阵。
但芦花到底不放心。丈夫都瘦成那样子了。她想让侯长生去医院看看,又不敢说,更不敢把医生擅自带到家里来,于是悄悄去问刘海。她想刘海虽然现在没行医了,但毕竟有那么多年行医的经历,一般的症状是看得出来的。
刘海的看法让芦花大吃一惊。刘海说,前天我在大地湾看到长生,我跟他面对面走过,我喊他几声,他都不答应,我说这家伙是怎么了呢,未必是我把他得罪了?思来想去,我没有得罪过他呀!于是我站在他背后,又大喊了一声,他这才听见了,到处望。我说看后面。他转过身,把我相了老半天才说,悖时的,差点把我吓死!又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刘海说,这证明长生的身体没病,但是心病了。
芦花也猜想丈夫的心病了,只是不知道病根在何处,流着眼泪花子说,刘海哥,你们以前是朋友,你要帮助他……
刘海真诚地说,芦花妹子,你这话不对,我跟长生,不仅以前是朋友,现在也是朋友,可有些事你都看到了,不是我不认他这个朋友,是他不认我。他不认我,也不认大强。他好像觉得我跟大强坐过牢,就看不起我们一样,为这件事,大强向我说过好几次,很伤心。
芦花说,刘海哥,你们跟长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往了,他哪里是那样的人呢。他肯定是遇到另外的什么事了,又觉得别人帮不了他,就不给我说,也不给你们说。
刘海点了点头,偷偷地看了芦花好几眼,才说,芦花,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芦花说怎么不讲呢,我来找你,不就盼你给我拿主意的嘛。
刘海躬起身来望了望门外。他妻子伍小霞去河边淘干萝卜卷了,他想看看她回来没有。见延伸到河沿的土路上没一个人,他才小声说:我看长生是丢了魂儿了,芦花……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才丢魂吗?是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了。我跟钱玉好上之前,也是丢过魂的,虽说不像长生这样连熟人也认不出来,可那段时间,我也真是不醒天日。跟钱玉一搭上,我的病就好了。我坐牢回来,脚踏进村子都在想,跟钱玉一刀两断那是肯定的,而且还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我也寻她吵了一架,还扇了她耳光,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可你不知道的是,没过多久清静日子,我的病又犯了,魂又丢了,又去找钱玉了。我跟钱玉的关系恢复后,又是个正常人了。芦花呀,我自己是男人,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男人都是贱东西,男人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不是男人了,就狗屁不如了;除非那个女人也接受了他,他才会再次变成男人。你伍嫂现在分明知道我跟钱玉好,可她不开腔不出气,为啥?是她不想我病。你想想吧,她是宁愿要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病丈夫,还是要一个虽不完全属于她却能为她干活能为她挣钱的健康男人?当然是后面一种。芦花呀,有些事情,你跟你伍嫂学学,想开些……
芦花听得头晕脑胀,根本理解不了刘海话里的意义。
于是她起身告辞了。
芦花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悲伤的暗流。如果真像刘海所说,侯长生是喜欢上某个女人才变成这样了,她觉得事情会比较简单;尽管那会让她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可毕竟是单纯的。现在看来,侯长生的心病比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他的病情还在发展,人也变得越来越怪癖。
——村里谁也想不到,他会去帮张国安犁春水田!
清溪河流域由于受秦岭和大巴山特殊地形的影响,寒流进来得早,退得却晚,兴浪村所谓的犁春水田,事实上已经到了初夏。把田犁了,再将大块大块的泥耙细,才开始插秧。
狗宝在家的时候,这些能把腰杆累断的活都是他做的;别看狗宝打牌的时候一喊就到,但他分得出主次,如果因为打牌耽误了正事,他深更半夜都要去把正事做了,有月亮就在月亮下做,没月亮就打着松节油火把。现在狗宝不在家了,他那个嫁到外村去的姐姐,好几年前就随丈夫去新疆打工,丈夫下煤井,她帮人种地,季节到了就帮人摘棉花,现在,两口子把孩子接过去了,户口也迁过去了,张国安和苟兴菊就没有儿女在身边,再重的活,也只有靠他们自己。因为怄气,苟兴菊的眼睛出了毛病,虽没全瞎,可看什么都是重影,走路的时候,分明是一个很低的坎,她却看得很高,一脚踩下去,心肺都要抖落;分明很高,她又看得很矮,为此经常摔得眼泡皮肿的。(开始担心被抓的大强的母亲眼睛会怄瞎,没想到最终承受这种命运的,却是逃跑掉的狗宝的母亲)大概是由于寻找儿子风餐露宿的缘故,张国安腿上得了风湿,痛起来的时候,汗水顷刻间就把衣服湿透了,整个人都变得水淋淋的,有好些个鸡不叫狗不咬的夜晚,整个村落里都能听到他呜吼连天的惨叫,尽管侯长生的家与村落还隔着一带长着竹木的坡地,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有多艰难,张国安都必须下到水田里去。这时节是耽搁不起的,这时节一耽搁,全年就荒了。由于病痛,他的动作很慢,加上他做事特别认真,不把田里的每一寸土犁瓷实,就觉得没干这活一样(苟兴菊骂他,说他犁田比打扮媳妇还经心),因此他从早犁到黑,从黑犁到亮,也犁不下几分田。
虽然缺劳力,但张国安夫妇跟留守农村的许多家庭一样,包种了好几亩别人的田地,这些田地彼此相隔很远,照他这速度,要把几亩地犁完,别人家的秧苗都该抽穗了。
张国安急得饭也没时间吃,早上起来,就往怀里塞几个头天夜里在柴灰里烧好的红苕,既当早饭也当午饭,干活干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汤汤水水地再胡乱刨下两口,就死人一般睡去,次日很早又起来了……
这天早上,张国安拉着牛,扛着犁,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村里最远的桑树湾走去。张国安三分之二的稻田,都在桑树湾。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到了。
他站在田角,惊得目瞪口呆:那里所有的田,都被犁过了!
当时村里有个小媳妇在那边路旁一丛马桑树林里割牛草,看到张国安,就说,张叔叔,你这田犁过了,还犁?她并不吃惊,因为张国安做事认真得近乎古板的特性,村里人都知道。
张国安自己却茫然了,他说我犁过了吗?
小媳妇直起水蛇腰,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张叔叔你看,这田不是犁过了吗?
张国安说是犁过了,可今年开春以来,我还没打这一方走呢!
小媳妇说你不是请长生哥来犁的吗?前几天,我都在这边割草,我看见长生哥来犁了,犁了整整三天,未必你忘了?说到这里,小媳妇的眼里禁不住水汪汪的了。她同情张国安,她想张国安一定是思念儿子,担忧儿子的死活,才把这件事给忘了。
但张国安说,我没请长生来帮我犁呀,张国安说燕子呀,你来兴浪村不满一年,还不了解你张叔叔,你张叔叔还从没请人犁过田呢。
这一下小媳妇也糊涂了,她把包在眼里的泪水抹在手上,又不声不响地蹲下去割草。
张国安摸了摸翻过来的土块,又下水去踩了一下最容易被忽视的角落,发现都犁得非常仔细,百思不得其解地拉着牛回去了。他边往家走边想,真是长生犁的吗?长生是个好后生,不像大强和刘海,大强和刘海不讲情义,长生却是讲情义的。可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在主人家信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帮忙把田犁了吧?平时请人犁田,除了管饭,每天还要给二十元工钱!即便这样,如果关系不到位,还请不动呢!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传话的不是小媳妇,而是张国安。他回家后就去找侯长生证实,可侯长生不在家,只有芦花在家。芦花说我不知道哇。她是真不知道。那些天,侯长生每天都去犁田,都是早出晚归,
芦花以为他是犁自己的田,不知道他抢时间把张国安在桑树湾的田也犁了。
要是遇上别人,田犁了也就犁了,既然犁田的人不愿意现身,就算了,以后知道了内情,再慢慢感谢不迟,但张国安不行,他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心里才踏实。他离开芦花家,进村就挨家挨户问:是谁把田帮我犁了?
大家都跟小媳妇一样,觉得张国安是想儿子想得太厉害,都想成神经病了。
还有人说,说不定狗宝已死在外面了,那块田,是狗宝的魂回来帮他爸犁的。
这些说法,都没让张国安害怕,也没让他心动。因为他坚信自己没得神经病,也坚信儿子一定还活着。让他心动的是另一种说法:狗宝没跑远,狗宝就藏在这附近的大山里,以喝山泉吃野果为生,看他爸爸辛苦,就趁月黑风高的时候来把田犁了。这种说法有很多漏洞,因为狗宝不可能单靠自己犁田,他需要耕牛,需要犁铧——可这说法依然那么深深地打动了张国安的心……
中午过后,侯长生从坡上回来了。芦花去给他倒开水喝,提上水瓶的时候,她说,上午张叔叔来了,他说是你把桑树湾的田帮他犁了。
侯长生平淡地说,是我帮他犁了。
芦花手里的水瓶摇晃了几下,塞子自动冲开,一股豪豪的水流出来,差点烫了她的脚。
她说真是你帮他犁的?
侯长生还是那句话。
芦花把茶盅递给汗水巴拉的侯长生,立即出门去找张国安。
张国安不在家,芦花就把实情告诉了苟兴菊。
张国安是第三天深夜才回到家里的。他进山找儿子去了。他找遍了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山洞,除了找到十几条蛇,几窝拱猪,没有儿子的踪影。四周也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当苟兴菊说桑树湾的田不是儿子犁的,更不是儿子的魂犁的,正像那个名叫燕子的小媳妇所说,是侯长生犁的,张国安才嚎啕大哭起来……
为这件事,兴浪村议论了好些天。那些开始认为张国安得了神经病的人,现在倒过来说侯长生有神经病了。先前,包括刘海在内的部分人说侯长生不正常,村里多数人信一半不信一半,现在全都相信了。兴浪村从古至今,哪里出过像他这样的人?主人家都不知道,就帮人把田犁了,还三四亩呢!就说他跟狗宝的关系好,未必大强和刘海跟狗宝的关系不好?他们为什么不去做这好事?就说大强回村上的时间少,刘海却是一直住在村上的,可刘海不仅不帮张国安犁田,还为巴掌宽那么一点地界跟瞎了眼的苟兴菊吵架呢!
他们实在理解不了侯长生的行为,除了说他得了神经病,真没别的解释。
芦花却愿意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丈夫,她说长生,那件事你做得对。
侯长生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芦花说我真是这么想的。
侯长生出乎意料地抱着芦花,伤心欲绝地啜泣起来。
其实芦花并不是理解丈夫,她只是希望顺着丈夫的心意,让他情绪好转,并最终治愈他的“怪病”(“怪病”这个词是刘海提出来的,因为他通过观察,发现侯长生并没喜欢上哪个野女人,既然如此,却突然间变得神经兮兮的,只能是怪病)。正由于此,当芦花发现侯长生撕毁了张国安的欠账薄,她很想生气却没有生气,她依然对丈夫说,长生,你做得对。
侯长生久久地望着妻子,他说芦花呀,我这辈子咋就遇上你呀,我咋这么好的福分啦!我……
芦花猛然投进丈夫的怀里,痛哭流涕,她说长生,我遇到你不也是福分吗,兴浪村哪个女人有我在丈夫这里享的福分大呢,可是……可是……这大半年来,你到底遇到啥事了?你分明遇到了事,却为啥瞒着我呢?我不是你老婆吗,哪怕是天大的事,你也应该告诉我,你也要相信我会跟你一起承担的呀长生!
侯长生的目光像星子般亮了,亮得急切,亮得充满了渴望。
然而,只亮了一会儿,就黯淡下去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
想说却最终没说出来,这让侯长生更加痛苦。自那以后,他就常常深夜里去清溪河边独坐。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走到靠近水边的石梯上,坐在黑暗处抽烟。他用烟头点燃另一支烟,就这样一支接一支的,抽得嘴皮起壳。
芦花初次发现这事的时候,吓得冷汗直冒。她以为丈夫要跳水寻短见呢,就扑在卧室的窗口上,屏住呼吸,注视着丈夫的一举一动,她想如果丈夫跳水了,她也跑出去跳水。
可侯长生抽了个把时辰的烟,又垂着头走回来,依然是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去儿子的床上躺下了。
虽然侯长生每次都是去河边抽个把时辰的烟就回来,但芦花到底不敢大意,只要丈夫没去儿子的床上躺下,她也就不敢往床上躺。那扇面河而开的窗口,不再是窗口了,它成了芦花的眼睛,成了芦花的心。每天夜里,芦花都把窗台偎得热乎乎的,偎出汗水。
有一天,月亮很大,外面亮得就像白日,连清溪河翻滚出的浪条,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时芦花就更好观察她的丈夫了。她看见丈夫左手夹着烟,右手伸出三根指头,他把这三根指头拿到眼前晃动一下,又迅速拿开了。可过不了几分钟,他又把三根指头拿到眼前来晃动。有时候,他也会摸到三颗石子或土块,放在脚下,之后又一脚把它们踢飞。
月亮跟太阳最大的不同,是太阳带着响声,月亮却很安静。在安安静静披着轻纱的月光里,侯长生踢出去的土块或石子,响亮得像把天地都砸出窟窿来。
他为什么如此看重“三”这个数字?在他那里,“三”难道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吗?
说不定它代表了一段沉重的生命。
但芦花理解不过来。
更让芦花吃惊的是,有天侯长生提了满满一瓶白酒去河边,没拿任何下酒菜,过一会儿灌一口,再过一会儿又灌一口,等他从河边回来的时候,酒瓶里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可他一点也没醉,连走路也不打晃。这说明他的酒量是很大的,只是他从来就不显山露水。他到底在回避什么又在惧怕什么呢?芦花同样理解不过来。
她就这样憔悴下去了,河边女子的健康气息,已被失眠和焦虑没收。只是她自己感觉不到,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丈夫身上。她觉得,丈夫的心里一定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毒蛇早就潜伏在那里了,只是大强他们出事之前,那条蛇冬眠着,大强们出了事,它仿佛受到了刺激,猛然间苏醒了;等大强们从监狱出来,那条蛇就成了一条饥饿的蛇,并因饥饿而发怒,白天黑夜地啃啮着丈夫的心。
转眼间大宝就放了暑假。大宝回来的时候,侯长生很高兴,这段时间他从没笑过,可那天他笑了,清早起来就乐呵呵的。儿子在期末考试中得了全年级第五名,芦花头天去店铺的时候就知道了。芦花刚走拢店铺,就看到了大宝的班主任老师,老师正挽着她丈夫转街,她丈夫在外地当军官,前几天才回来探亲的,因此不上三十岁的老师显得特别幸福,把丈夫也挽得特别紧,像是从丈夫身上长出来的。芦花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听说明天就放假,自然而然想到了问大宝的成绩,老师说,年级第五;老师又说,那娃娃,要是多用一丁点儿心思,没人赶得上他,不过没关系,读书就像长跑,会跑的人都知道先省点力气。老师离去后,芦花对儿子的成绩还不甚满意,回来对丈夫说了,侯长生却完全赞同老师的意见,说大宝将来只会越来越出色。
放假那天大宝是坐船回来的。侯长生知道儿子要回来,连坡也不上了,坐在老房的门口等,每一趟船过,他都直起腰望,一直望到上午十点过,才把儿子望回来了。他拉着儿子的手走进屋。大宝下学期就上初二了,嘴唇上都有浅浅的胡须了,是青春期的孩子了,被父亲这么亲昵地拉着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进屋后,侯长生又立即给儿子倒水洗脸。大宝说,爸,我自己来,芦花也说让他自己来,但侯长生不依,不仅把水倒上,还把帕子给儿子拧出来。大宝洗了脸,侯长生就在靠门的地方坐下,说大宝,把考试卷子拿来我看看。
大宝不声不响地去背包里把各科卷子全都取出来,递给父亲。
侯长生并不懂那些题目,他只是想看看儿子的分数。
要是子女的成绩好,当父母的就想看试卷上的分数。那分数就是儿女的脸,百看不厌的。
谁知侯长生把卷子一页页地翻过去,神色却越来越阴沉了。
大宝和他母亲都看到了这一点,芦花很犯糊涂,他不是知道大宝的排名了吗?大宝也以为父亲要责怪他考得不好,连忙解释,说爸,你看第七道英语题,有8分老师给我加漏了,如果加上,我英语成绩就不是91而是99了,总分算起来,我就不是第五,是第二了。
侯长生根本没听清大宝的话,他手指一戳,指着试卷上的名字,虚着眼问,大宝,你姓啥?
大宝笑了,露出满口白牙。他没回答父亲的话。
侯长生又说,大宝,我问你呢。
大宝依然笑着,爸,你是考我脑筋急转弯啦?
侯长生说不是,我是问真话。
大宝就不笑了,说爸你咋个的哟,我姓侯哇。
侯长生把一大摞卷子掼在地上,陡然起身,脸红脖子粗地说,放屁!
对父亲的古怪,大宝并没有见识过。他简直莫名其妙。他的泪水下来了,冲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闭了门。
侯长生茫然地站在那里,足足两分钟过去,他才像从梦中醒来,蹲下身捡儿子的卷子。
这时候,芦花才抽身去扭开了儿子的门。可她能对儿子说啥呢?她又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侯长生的行为去安慰儿子呢?她只是坐在儿子的床边,陪着他一起流泪……
由于儿子回了家,晚上侯长生就只能上妻子的床了。在儿子的整个假期,他都没在晚上去河边,都跟妻子同时上床。由于侯长生经常发呆,疏于家务,加上芦花要等到一直闷闷不乐的儿子熄灯就寝之后才睡,他们上床也至少在十一点过了。侯长生没有哪一天不后悔,上床就对妻子说他不该对儿子发那次火。芦花说,谁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我都给儿子解释过了,他没什么了。侯长生说,可是他不高兴呢,他以前回来,天天都唱歌,这次回来没唱过歌了。芦花说,他大了,人一大就没那份心了。侯长生不语,心里默默地痛着儿子。
他虽然没用言语给儿子道过歉,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儿子表白:儿呀,我有多爱你!
大宝上学的那天,一直拒绝去镇上的侯长生非要亲自去送他,大宝说又没什么重东西带,别送了,但侯长生偏要送。芦花给大宝使眼色,大宝就依从了。刚走到学校大门口,就遇到大宝的一拨同学,是一拨女同学,女同学们以她们那个年纪特有的好听嗓音,雀跃地喊,侯大宝!侯大宝!大宝红着脸,回头对走在后面的父亲说,爸,你回去吧。侯长生站在原地,看着儿子融入那群女同学中间,听着女同学们甜甜蜜蜜地叫着侯大宝的名字,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在大人听来无关紧要、而在他们看来却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侯大宝——这名字太刺耳了!
就跟侯长生几年前在窗外听到数学老师抽儿子起来回答问题一样,侯大宝这个名字,刺得他心里滴血。
回家后,侯长生把女同学对儿子的好讲了,芦花说,你儿子长得帅,逗女同学喜欢,你不高兴?
侯长生说我当然高兴。
可是他突然又说,芦花,你丈夫姓啥?
芦花盯着他发红的眼睛,过了一阵才说,你姓啥我丈夫就姓啥。
那一刻,芦花差点就爆炸了,她恨不得抓住丈夫的脖子,让他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芦花越来越发现,丈夫的神经并没有错乱,只是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太重,压得他直不起腰,透不过气。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为什么不让我与你共同分享那个秘密呢!
侯长生并没在那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只是把眼皮翻上去,自顾自地算一笔账。他说,大宝现在读初中二年级,再等三年,就是高中一年级了;到他高中一年级再等三年呢,他就该上大学了!然后,侯长生又叽里咕噜地计算着,都与“三”有关。这么算了一阵,他就摇头叹息。
芦花终于爆炸了,她一把拎住丈夫的领口,歇斯底里地狂吼:侯长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权利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自己疯疯癫癫的还不算,你把我也要逼疯吗?把我儿子也要逼疯吗?啊!
侯长生一膝盖给芦花跪下了。
芦花丢下他,痛不欲生地说,你到这个家来的时候,给我爸下跪,那时候我能够理解;现在你又给你老婆下跪,我就不理解了,你究竟算什么男人!
侯长生深深地弯着腰,头伏在地上,字字清晰地说,芦花,我连一个真实的名字也没给妻子,一个真实的姓也没给儿子,我实在算不上男人……
两个人整个下午都没上坡干活,在家里也没干什么,只是枯坐。
侯长生把什么都说了。
他不是重庆合川人,他的家在开江县。开江与宣汉同属四川省达州市管辖,且是邻县。
当然,他老家也没遭遇水灾,亲人更没有在水灾中集体丧身。
他是监狱里的逃犯!
在侯长生十四岁的时候,就不再念书,也没回过家,而是在达州城里混。他生于乡下,在乡中学念书,是篮球场上结识的几个朋友把他带到达州城去的。那几个朋友最小的也比他年长五岁,早就没念书,早就在乡场上混,周末就戴着墨镜来学校打篮球。只要他们来了,在校学生就没人敢去跟他们争地盘。但他们对侯长生很好,因为侯长生小小年纪,就把篮球玩得很熟,他不仅能背后和胯下运球,还能像泥鳅一样带着球从人群中穿过,那几个人佩服侯长生,每次到学校来打球,都把侯长生喊上,于是他们就成朋友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几个人来打了球,对侯长生说,明天我们去达州城玩玩吧。侯长生连县城也没去过,更不要说达州城,他当然想去,可他家里穷,没有闲钱。那几个人说,要不了多少钱的,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帮你给了就是了。
侯长生以为去市中心所在地是逛大世界,心中充满了向往,去了他才知道,他被几个年纪大的朋友控制起来了,他回不了家了,成天所为,就是去汽车站摸人家的包,他不干,嚷着要回去,朋友们就狠狠地揍他,还把他关进黑屋子,不给他饭吃。好几天过去,他都快饿死了,才放他出来,让他再次去偷,说偷得回来就给你饭吃,偷不回来就饿死你龟儿子!他摇摇晃晃地去了汽车站,但他没有偷,而是悄悄上了开往开江的车。他不知道后面跟着人的。见他上去了,而且躲到后排去坐下了,那人(他朋友中的一个)也跟上去,抓住他的头发就往车下拖。当时车里坐了二十多个乘客,他大声呼救,说抓他的这个人是坏蛋,这个人跟另外几个人逼他出来偷钱,他不听话就挨饿,挨打,他说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你们救救我!但二十多个人纹丝不动,也没一个人开腔。他就这样被抓住头发,穿过几条热闹的大街,回到了位于城郊的住地。
那次他被打得半死。为了让他永远记住“背叛朋友”的教训,朋友们在他的脑门心上剥下了一块头皮。朋友们说,本来该剁根指头或者下只耳朵的,但缺根指头不好办事,缺只耳朵又不好看,他们不能那样做,他们说如果那样做就太不够朋友了。剥块头皮是无所谓的,反正还要长,长出来有块疤也没关系,头发遮住就是了。
自那以后,侯长生心一横,完全融入了那个团体。
到他十七岁的时候,这群人觉得偷起来没劲,于是开始抢劫。
他十八岁多被捕,十九岁被判刑入狱。在他那个团伙中,最高的被判了无期,最低的就是他,判了五年,被押解回开江县一个名叫绍柱监狱的地方服刑。
两年后,他越狱逃跑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翻墙出来,幸运地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身破烂的衣裤,于是他扔掉囚服,把那身破衣烂衫穿在身上,迅速逃离开江地界到了宣汉境内,一路躲避警察的视线,穿过清溪河岸茂盛的芦苇地上行,七八天后就到了兴浪村。
从他出生到他越狱逃跑之前,他都不叫侯长生,而叫肖正兵。
……
芦花听完他的叙述,心如死灰。
到了晚上,芦花没去弄饭,过去的侯长生现在的肖正兵,也没去弄饭。他自己一点也没食欲,但他怕妻子饿着,就去柜台里取出一袋方便面,给妻子泡上。
芦花没吃。
那碗热腾腾的方便面慢慢变冷,最后成一团面泥。
夜走向深处。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只有清溪河前浪推着后浪,发出啵啵啵的声响。
芦花听着这神秘的声音,仿佛那股强大的水流,从脚开始,一直漫过她的头顶……
她起身去了卧室。
肖正兵不敢动,依然坐在伙房里。
进来吧,芦花说。这是她自下午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
肖正兵进去了。他进去后没往床上躺,而是搭张凳子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妻子。白炽灯的光晕在芦花的脸上摇晃着,她内心的悲伤被光晕扩大了,让肖正兵揪心。他说芦花……我刚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心想享受一段时间的自由,死了也就算了……我被爸爸在芦苇丛里救出来了,那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了自由。我想我跑了这么远,又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警察是抓不住我的,我多么希望重新开始生活,像个真正的人那样生活……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没有自由,我比坐在监狱里还不自由……我还有三年刑期呢,那是我必须要走的路,只有把那段路走了,我才算自由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跟儿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你们连我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我……
芦花冷静地打断他:不要说了,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肖正兵惊得差点滑到地上,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刘海出狱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是从他的光头看出来的。他的光头跟你来我们家时的光头太相像了。只是当时我还没想那么远,没想那么清楚,过后我回想你的前前后后,比如你不愿意看电视(是怕电视上通缉你吧),你总是比我晚睡比我先起来(是怕说梦话吧),你不愿意去镇上和县城(是怕警察认出你吧),你不愿意多喝酒(我那天晚上看见你喝了大半瓶,一点没事,你不愿意多喝是怕酒后吐真言吧)……我就猜出个大概了。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鸡鸣声起来了。这已经是第二遍鸡叫。这遍鸡鸣声刚一过去,芦花猛然起身,像发怒的母狮,揪住肖正兵又掐又咬,又哭又骂,你这个不要天良的,我前世到底跟你结下了啥冤仇,你要跑这么远来骗我!……你为啥要骗我呀,为啥呀!天理不公啊!
肖正兵木桩一样坐着。
芦花的哭叫声像冰冷的蛇,在清溪河上游动,直到曙色降临。
天大亮时,他们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们都没睡,紧紧地搂抱着。
两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彼此依恋得这么深。
从县城上来的第一批客运船在码头上鸣响汽笛了,芦花和肖正兵才起床。起床后他们就手脚不停地忙碌,先做好饭,端着酒肉去父亲乔铁匠的坟头上烧了纸磕了头,回来后两人吃过了,就换上新衣,乘第二批客运船一起去镇上。他们不是去过问店铺,也不是去看望儿子,而是搭车回肖正兵的老家去。
大宝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已商定,等芦花从开江回来后,再慢慢给儿子解释。
肖正兵只是随身带了一张儿子的照片。
转了两趟汽车,又坐了近三个小时牛车,还步行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肖正兵的老家。
其贫瘠和萧条,让芦花不敢相信。
肖正兵的父母都还活着,但他父亲变成了一个木讷的人,见到儿子和他从未谋面的儿媳,他除了眼睛下的肉瘤跳动了几下,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母亲跟狗宝的母亲一样,眼睛都怄瞎了。是全瞎,瞎得白天和黑夜是一样的。
肖正兵越狱逃跑后,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是怎样在熬日子,他还不知道,芦花更不知道,然而,他们已从家徒四壁的景况,从父亲的木讷和母亲的瞎眼,把什么都看透了。
听说儿子回来了,母亲两只手张开,四处乱抓。肖正兵跪到她面前去,母亲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那双黑迹斑斑筋骨累累的手,在儿子脸上缓缓地移动着……
虽然旅途劳顿,但肖正兵和芦花跟父母一起,通夜都没有睡觉。母亲摸了肖正兵,又摸芦花,随后又摸孙子大宝的照片。
只是父亲一直那样木讷着……
次日一早,肖正兵就在芦花的陪伴下朝绍柱监狱走去。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到监狱门口,芦花说,好好表现,我等你。
肖正兵点了点头。
芦花又说,我回去后,给儿子说了,就立马领他去派出所改姓。
肖正兵又点了点头,就进去了。
绍柱监狱的狱警已换了几茬,没有人认识肖正兵了。
陈染:我怎么舍得由外人来说你呢
—— 僻室笔记系列
1.一个作家的生活片段(2006-7-17)
A一个仪式
我似乎每一天都要在自己的小工作间里磨上一段“挣扎”的时光。这个情形外人是绝对无法知道的,连我身边的人也难以窥察。我脸孔平静,神情肃然,寂静地坐在桌前,身上是柔软的半旧的棉布衣裤,不佩戴任何饰物。我面窗而坐,桌上是一台打开的电脑。我的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像个在幼儿园里吃饭前的乖孩子那样,双手合拢一动不动。
似乎是一种全然的静止状态。然而,我自己知道,明净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形地潜伏着流动,“静态”中正有一种看不见的“动态”喷薄欲出——那是内心的光线,当我被这缕光线照亮的时候,一些文字就开始慢慢地坐落到我电脑中的纸页上来了。这似乎成为我每天的一个仪式。
以前,我曾在这个仪式中,让电脑呈关闭状,因为听说电脑屏或多或少存在辐射。有一天,家里的小阿姨进来询问我事情,见我端坐着,电脑并未打开,便问我在看什么。我“喔”了一声。从此在这个仪式开始便打开电脑了。
有时候,这个仪式很短暂;有时候却很漫长,漫长到一天,甚至很多天。我无法说清这仪式中快乐与忧虑的比值是多少,也不愿意计较。谁愿意计较对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快乐与忧虑的比值呢!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位置。
B键盘之舞
常常是一些混乱的雪片般的念头在我脑中飞舞旋转,我找不到源头,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感觉有什么东西存在又抓不准,想脱开身又走不掉。恍惚中,有些“雪片”不及我凝神屏息,就溶化消失了,有些“雪片”则顽强地与拥挤的“热”斗争着,存活下来,等待我的手指把它们敲击在我的键盘上。
第一句话终于从脑子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冲出来了,似乎从额头打开一个神秘通道,其他的句子就顺序涌出,轮廓渐次清晰,直到抵达深处,抵达我的某个意图的完整和圆满。它们像一只只听话的小虫子,神秘地听任我的摆布,在我的电脑里安了家。
对于我个人的精神活动来说,这个时候,我的乐趣已经完成,也已经足够;其他的社会化过程,则是另外的事情,那些不再与我个人的乐趣相关了。
我曾偶然听到过一句台词,“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是我们熟谙的话语。它使我想到写作,写作其实是孤而不单,是一场和所有人在一起又谁都看不见你的独享的狂欢。
C我终究是可疑的
我常常在电脑前写了又删掉,删掉又重写。从转椅上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我写了一首诗,写完改了又改。第一稿像出自一个二十岁女人之手,激情而碰撞;修改之后,又像是出自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节制而深沉。然而它们的作者都是我,我是一个年龄随时变化的女人,同时又要求自己谨守自己的规则。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我常常疑虑,一个作家在电脑上颠来倒去、纸上谈兵,与一个生活的实践者在现实中的身体力行,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更老练?哪一个更强大?
无疑是后者。而在现实中我终究是一个可疑而胆怯的人。
D梦与写作
我常常对写作本身发生深刻的怀疑,最持久的一次怀疑发生在2001年前后。当时,我的生活状态也是一团糟,难以解脱的苦恼。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一个字,精神极为抑郁,在医院治疗了数月才恢复。
那个时期,我反复出现的一个梦就是考试,梦到自己面对试卷回答不出的惊惧。早年读荣格、弗洛伊德们学说的时候,记得他们关于考试和惊恐的梦大致是这样的解说:考试的梦意味着梦者对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新的评判,暗示出梦者对自己的怀疑和强烈的审视。而惊恐则昭示梦者正饱受着某种精神折磨,潜意识中存在着梦者想要正视现实中的怀疑和焦虑,并且面对现实。
无论我们对西方精神分析学、特别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持有怎样的批判立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充分认同的。在我重新开始写作之后,有关考试惊恐的梦,我再也没有做过。
我为梦里不再面对考试的惊恐而感到解放。为此,我愿意写作下去,思考下去!
E我如何“深重”
倘若,只有主动选择冒险、苦难、动荡、分离、痛苦等等现实生活的元素,才可换来一个作家的创作源泉的话,那么这样的作家我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我愿意保持生活的安宁、平衡与和谐,并为此付出努力和责任;我愿意让那些纷乱如麻、探求明晰的思想,只活动于脑中,成为一种精神活动。而我本人的生活,为什么要主动成为一个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实践者呢?为了写作而“苦难”吗?不,决不!
同时,这个世界不能为了成全你是一个“深重”的作家,而故意战争连绵,也不能为了成全一种主流的苦难意识而永葆苦难。和平、文明与幸福照样产生“深重”!问题在于,我们的“深重”似乎只被定位于硝烟战火、苦难贫瘠、居无定所、动荡流离。
我们的主流文人不少是出生、生长在农村,苦难是他们的底色。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观念,似乎不苦难就不足以深重。难道发达和文明,就意味着深重的作家灭绝消失吗?不苦难就没有深重吗?倘若如此,那么人类发展的美好趋向真是与我们中国作家的职业追求相悖逆!
不,决不是。
战事连绵的伊拉克有战争的深重。
穷困的乡村僻壤有贫瘠底层的深重。
走向文明的现代都市有繁华锦簇的深重。
底层、中产、精英各有各的深重。
“深重”,怎一个“苦难”可以了得!
F冥想与回忆
冥想与回忆似乎是我的癖好,虽然没有到达沉溺的程度。这种恰好的火候,使我安然地生活在自己家中,而不是被送到精神病院里。
这种由来已久的癖好与我的职业无关,我想,它应该只与我的性情有关。倘若我不是一个作家,我的一生依然会有很多时间处于冥想与回忆之中;恰好写字也是我的一种癖好,而这个写字的癖好,成全、梳理了我的耽于沉湎的性情,使我走向精神的健康。
并不尽然是怀旧主义倾向,往往是一些模糊不清的也不一定有什么意义的零碎片段,它们没有什么秩序章法地来到脑中,并在此盘桓。更多时候,是一些现实的碰撞在脑中叮当作响,这里面有激情、有愤世、有忧伤、有回想。当我把这些外人听不到的叮当作响的东西,转移并升华到电脑中的纸页上,我的一颗悬着的心仿佛才落了地。
2.江山如此多“焦”(2006-7-24)
多年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家里曾有过一个钟点服务工叫娇娥,娇娥从四川农村老家来,经人介绍,我们请她来家里做卫生及餐饮服务。刚刚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她不会写字,连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都写不上来。她管北京叫“上边”,却不知道北京位于四川的北方。娇娥将近40岁,却从没听说过唐山地震和四人帮。但她脑瓜还算灵光,身体好,人也勤快,做得一手好饭菜。
我想,家里肯定不是请学者来探究文化的,也不是请哲学家来清谈世界的,我们不就是要请人来帮我们料理家务吗?于是,便欣然接受下来。
娇娥口音很重,比如,早晨她一来我家里,我会问一声,“今天外边热不热?”
她说,“惹。”(音Re,上声,“热”的意思)
倘若我说让她做什么,她会说,“号!”(音Hao,去声,“好”的意思)或者说,
“补!”(音Bu,上声,“不”的意思)
虽然我们互相说着“外语”,但尚可交流。
娇娥极能吃,一顿饭能吃13个煮鸡蛋,令我叹为观止。她手中的饭勺如同铲土机,须臾之间,一锅米饭和众多菜肴,便席卷一空,坚壁清野到她的胃腹之中。那段时间,我眼看着她浑身的肉如同海绵泡沫一般鼓胀起来,上下颤动。
不到40岁的娇娥,却已儿孙满堂。她有时候会跟我表达一些她的人物是非观,一些固执的“高见”,而且常常情绪饱满激昂,义愤填膺。
有一天,她说,她的还不会说话的小孙子拿着一张十元钱在手里玩,玩着玩着就把钱给撕碎了,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我说你不该打孩子,因为在他眼里钱是没有意义的,跟一张纸一样。对于这样小的孩子,无意识的错误不能算错误。我还建议她以后不要拿钱给孩子玩,钱上细菌最多。
娇娥很气愤的样子,说,我就是要打他!他撕碎的要是一毛钱我就不打他了。他撕碎了十元钱我就是要打他,狠狠地打!娇娥眼中迸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恶狠狠的光。
我试图说服娇娥,就搬出书里的例子,说,一个孩子主动洗碗,不小心打碎了十只碗;另外有一个孩子,趁母亲不备,偷喝柜子里大人禁止他喝的酒,结果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你说,这两个孩子谁的错误大?
娇娥当机立断回答我,打碎十只碗的孩子错误大。
我依然耐心说,不能这样用数量的多少比较错误的大小。前一个孩子是无意的,而后一个孩子是有意地做不该做的事,所以后一个孩子错误大。
娇娥不服气,认定打碎十只碗比打碎一只碗错误大。
我只好改变一下思路,从事物的性质不同来说服她。
我举例说,假若,你的小孩,你给他100元出去买东西,结果东西没买回来,他还把钱弄丢了;再假若,你的小孩趁你们不备,从你的钱包里偷了1元钱,你说哪个错误大?
娇娥立刻判断出丢一百元钱错误更大。然后,她做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手势,强调说,对,就是丢一百元钱错误大!偷一元钱不算什么嘛。
说到这里,我看着她毫无余地、斩钉截铁的表情,哑然无语了!我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应该有的悲凉的无奈,一种抑制不住的反感。
我从来不嫌弃“劳动人民”,我甚至厌恶那种以人的社会地位决定自己的处世姿态的势利之徒。但是,对于娇娥,我一直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理障碍,使我始终和她是疏远的,一种礼貌的疏远。我敢冒昧地说,人们在成长中后天习来的所有的人文思想与人格的完善,在她身上几近为零,但你又绝对从她身上找不见那种山村里未经雕琢的农妇的纯朴、憨真与良善。
那段时间,她每天有几个小时在我家里做家务,虽然家里窗明几净,地板光洁可鉴,连揩拭的水迹印痕都没有。可是,一种不对劲的磁场信息始终在我身边缠绕弥漫。
我用卫生间的时候,她会忽然拉门进来取东西。
我说,以后最好等我出来,你再进去拿东西。
娇娥满不在乎地丢一句:没事!
我说,你觉得没事,可是,这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一种文明。
她不吭声。日后依然故我。
嫦娥经常让水龙头哗哗流着,去做别的事。她的理论是:你家里不缺钱!
我说,家里是不缺这点水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水资源是人类的,是大家的,而且是有限的。
她不理解。日后依然故我。
嫦娥在自己家里的早餐常常是菜粥就大蒜,她每天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涌入我的家门。
我说,大蒜是好东西,但是出门上班之前最好不要吃。
她说,在老家她每顿饭都要吃两头大蒜,习惯了。还强调,城里就是这点不好——凡事都要考虑别人,我自己喜欢吃就是要吃嘛!
嫦娥有时候说自己有五个孩子,有时候又说是三个孩子。让人弄不清。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为什么要说这个瞎话。
……
终于,我们借她请假回老家之机,把她给辞掉了。
在中国的历史上,“劳动人民”或者“劳苦大众”历来是正义善良的化身,我不否认其中有很多是勤劳良善并且是有教养的。但是,倘若娇娥这样的人算是“劳动人民”的话,我就是不喜欢她这样的“劳动人民”。
娇娥是个成年人,她会做很多我们成年人做不好的活计;然而,对于许多浅显的小学一年级就应该解决的人生最基本的是非观和常识,她不会。可是,她生了那么多的孩子,她的孩子们也正在努力钻国家的空子再多生一些孩子。
我为娇娥的儿子们、孙子们揪心。
更为我们偌大一个国家,拥有如此之多这样的儿子们、孙子们忧虑。
我在想,在一个文明的国度,娇娥们是否有“权利”生孩子?她的孩子们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恶劣的人生的启蒙啊!一个小孩子在一个污浊的人性环境中成长,那么即使他长大成人,出国留洋到最文明的国度,西服革履温文尔雅的表层深处,依然会潜藏着不易察觉的童年的污浊烙印。
3.我怎么舍得由外人来说你呢
(2006-7-26)
连降几日大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的一些街道积水成河,个别地方居然不会游泳的人不敢出门。据我的一个朋友说,他开着自己的车在回家的路上,开着开着,忽然就变成驾驶“私人潜水艇”了。
我很庆幸自己没赶上“潜水”!
这天傍晚时分,终于雨过天晴,浓郁的草木汁液夹裹着泥土的清香从窗口涌入房间,久违的艳丽彩虹居然诱人地挂在天边一角。我走出家门,路面上散碎的水洼星星点点,几个孩子高兴地扮演着跳青蛙的游戏。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漫无目的地瞎走起来,权当是感受一下潮湿的“海风”吧,尽管城市的周围根本没有大海。
走到一条街巷的拐角处,我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叠一声凄惨的狗叫。我紧走几步转过弯,看到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赤裸着上身,正在路边用铁链子抽打一只被拴住的棕色可卡犬。三三两两的围观者在一旁看着。
我急忙跑过去,看到眼见这个男子的体态如同一个长方形的铁箱子,敦实厚重,肤色黝黑发亮,那双手像一对老虎钳子。而脚下那只可卡犬惊恐地缩成一团。
打狗的事,我其实常在街头遇到。但是出手如此残暴,令我实在难以忍受。我抑制着对这个壮汉的暴力行为的憎恶,几乎“讨好”般地说,“您别生气。它犯了什么错误啊?请别打它了!”我“讨好”,是为了让他消消气,别再打了。
壮汉通红着双眼,转向我,他脸颊上坚硬的肌肉以及凶狠的表情,让我心里发颤。“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说着,挥起铁链子又是几下。可卡犬发出几声令人心碎的祈求的哀鸣,它眼巴巴望着我,似乎在求我替它说情。
我强忍满腔愤恨,尽量平静地顺着壮汉说,“它犯什么错误是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请您别再打它了!”
壮汉住了手,再一次通红着双眼转向我,“自己的狗,想打就打,我打死它,剁馅吃,就酒喝,你管得着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几下子。
我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指头,怒火中烧。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就遗憾起自己不是一个男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否则我会冲上去,夺过他手中的铁链子,再送给他两记响亮的耳光!
你一个壮汉子,欺小凌弱,虐待动物,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上述言行只是在我的意念中完成。而现实中的我,只能木然地站在那里喘气,无能为力。我忽然闪过一念,拨打110。可转瞬之间,又觉自己荒唐。中国哪有动物保护法啊?!
壮汉似乎累了,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住了手,点上一支烟,嘴里骂骂咧咧,“敢咬我的椅子腿!打断你的腿!”他站在当街,不停地破口大骂。
那只可卡犬,脖子伸得长长的贴在地面上,用力地朝向我,哀嚎着,大大的黑眼仁紧紧追随着我的眼睛,生怕我走掉。
我心里有无数的道理和无比的心疼要跟这个男子讲。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不可理喻之人,我担心自己会再激怒他,让狗狗继续惨遭毒打。我克制着冲动,最后,我还是一句话没说,忍痛走开了。
一路上,我情绪激动,神思感愤,默默地想,这只可卡犬落入这样低劣的人手中将是怎样的悲惨命运啊!
我的脑子里全是这桩事,竟然忘记了路面上坑坑洼洼的污水,它们已经沾满我的双脚。
我停下脚步,望着脚上的污泥浊水,烦忧交加。忽然,想起龙应台曾说过的一段话:“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小时。如果你撑着伞遛达了一阵,发觉裤脚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这大概就是个先进国家;如果发现积水盈尺,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这大概就是个发展中国家。”她的理论是,“发展中国家或许有钱造高楼大厦,却还没有心力去发展下水道;高楼大厦看得见,下水道看不见。你要等到一场大雨才能看出真面目。”
我想,她是从一个城市的“硬件”来观察的。
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打狗事件,却使我联想到另外一个角度。倘若从一个城市的“软件”,即从人文的环境来观察的话,我想,也许应该是这样:当你被带到一个陌生而且言语不通的城市,那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金碧辉煌。假若,鳞次栉比的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以及琳琅满目的橱窗,这些繁华锦簇的城市外表使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看不出端倪,猜不出这里是哪里的话,那么,你只消走进巷里坊间,留心查看一下细枝末节,如同观察一个人只消观察他的袜子和指甲一样,你要把目光投向这个城市的“鬓角发梢”。倘若你发现,经常在街头可遇打狗踢孩子骂老婆之景观,可遇成年人当街吵骂厮打不休之景观,然后发现“鸡犬之声相闻,邻里广而告之”,那么这里差不多就是个发展中国家。
当然,任何一个国家,都同时存在着有涵养的文明人与粗俗低劣之人的两极分化,英国的绅士们与他们的山村老妪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当的可观。我无意在这里厚此薄彼,以偏概全。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场路遇的打狗事端,这样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忽然让我感慨万般。我想,那些看得见的高楼大厦和宇宙飞船之类,固然体现着一个国家的先进程度;但是,那些不易看到的诸如下水道以及公民的普遍教养,更是文明程度的重要标识,它一点也不比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国家的“面子建设”次要。
我生于斯,长于斯,思之痛,急之切。这些话,我怎么舍得由外人来说你呢!
4.折断的时间(2006-8-3)
早年,我曾在多处画册中看到过达利的《记忆的残痕》这幅画,画面上是三只时间完全停滞的柔软扭曲的钟表。记得当时我每次看到这幅画,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矛盾感,至于怎么个矛盾法,我一直没来得及深思与沉淀,匆匆忙忙地就被新的事物所冲刷和覆盖了,就像一朵浪花撞击另一朵浪花,转瞬之间便归复于平静,涌动的暗流便潜藏于深水之下。
据我对画面的表层理解,我想,达利似乎在倾诉一种对“原始记忆”的闪现和拉回的渴望;倘若再往潜意识深处探寻的话,根据弗洛伊德主义的理论,手表或钟表是一种规律和纪律的象征,那么也可理解为达利对现实秩序以及现实规则的一种破坏的欲求。
回忆起来,在我反复观看现代派画册、画展的那个时期,也正是我叛逆情绪最为饱满的青春期。那个时候,我对现实说“不”,对约定俗成的观念说“不”,对所有的束缚人精神的条条框框说“不”!按说,以我当时的心理状况,对于达利的《记忆的残痕》描绘出的弯折扭曲的钟表所蕴含的精神指向,是不应该感到别扭的。但是,我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随着岁月的流逝,更随着我对自己的本质的日渐清晰的理解,我恍然知道了这种内心的冲撞发生在哪里了——虽然,在思想观念上,我始终是一个不喜欢墨守成规、人云亦云的逆向思维者;但是,在现实生活的具体常态下,我又是一个喜欢遵循秩序、规则和纪律的人,这种遵循甚而到达刻板的程度。比如,我喜欢恪守时间的朋友,并要求自己守约守时;我喜欢购物环境是明码标价的场所,不喜欢那种谁有本事谁砍价的浮动标码的游戏规则;习惯日常起居的规律化,不习惯恣意妄为、任性散漫;喜欢社会各种秩序的规范化、法律化,不喜欢见人行事的随意化、人制化……总之,我依赖于有“纪律”的日常状态,而这种“纪律”完全来自于一种自我的意愿和自我的束约。一方面,是喜欢思想意识上的不安分和自由感;另一方面,又倾向于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上相对的秩序化和规范化。我想,现在回忆起来,早年达利那幅画带给我的内心冲突大致源于此吧。
其实,秩序和规则从来不是自由的对立面。所有的自由都是仰仗一定的制约而得以实现的。也可以说,没有制约,根本就没有自由!
美国有一位心理学家叫斯科特·派克,他曾说,“纪律是解决人生难题的最主要的工具,它有四点:不逞一时之强,承担责任,忠于真相,保持平衡。”青春年少之时,不懂得节制的我们也许会对此嗤之以鼻;时过境迁,当我们拥有了足够的岁月积淀之后,铅锭一般沉甸甸的东西堆在心头,我们便恍然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5.本来我以为我不再疼痛(2006-8-7)
本来我以为我很冷
你的更冷,让我
奔赴了午夜12点的重逢
如同奔赴一场诀别的大火
我是你弱不禁风的孩子
你瘦骨伶仃的知己红颜
我是心,你是骨
亲爱的兄弟你怎能如此轻言
我吐着带血的字
世情却是一贫如洗
你绽放在我盲人般的黑夜
我怎么舍得转身离去
我的饥饿不是你手中的粮食,甚至
我遥远的灯盏不能为你点燃口中的烟
为什么我们要互致仇人的话语
为什么我的泪水湿在你的眼浸落你的衣衫
6半场人生(2006-8-11)
我的朋友阿瑟有一种感官主义倾向,注重日常起居的感性知觉。平日,我们一帮一伙的朋友聚会,只要有美酒、佳肴、靓女,他定是要出席的;而我,每每总是更关心聚餐中的交谈是否有意思,是否有点质量,至于美味倒居其次。
阿瑟常常嘲笑我不懂得生活,说一个“品”字胜过所有的交谈。譬如啤酒,那第一口冰凉的麦香进入口腹之中顺流而下的美妙,是任何“精神”无可替代的;譬如葡萄酒,他喝十年以上法国的抑或欧洲某几个国家的,黄酒也得是古越龙山8年以上的才算起点,那种融化在口中的醇厚以及浸润肺腑的四溢芳香,让人品尝到岁月与光阴的无穷曼妙。譬如美食,他偏好日餐的精致与清淡,清淡是一种至高境界,与浓香厚重的大菜带给人的强烈夺人的口感不同,清淡中“素本”的意境是和身体融合为一的。至于俊男靓女,则是视觉神经的妙境,用不着加入交谈这种“形而上”成分。
对于葡萄酒以及日餐的爱好,我与阿瑟是相投的。但对于感官至上的价值观我始终存有保留,依然认为精神活动的参与是聚餐的一个最重要的内容。
前几天,看到严歌苓的一个谈话,大意是,我们的传统是非常注重感官的,面对高度的理性享受不太习惯(譬如读书等)。她还举例说,我们的舌头能分辨各种各样的质感,比如海参的质感和海蜇的质感,那种舌头和牙齿相碰撞产生的一瞬间的感觉,我们有发达的感官来区分。我们整个东方更容易沉溺于感官,而西方人则不能体会吃海参海蜇这种没滋味食物的妙趣。
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使我第一次从感官享受与理性享受这个角度看待问题。
当然,我并不以为这完全是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差异,主要还应该算是个体的差异吧。我们中国的哲学向来有“见物思物”、“见物思理”之说,前者也即是阿瑟向往的见鸟说鸟、见花说花、见有形说有形;后者,也即是我向往的见有形思无形之太极,见一物思一物之理,见万物思万物之理,见形下之物,思形上之理。
我想,这大致就是我和阿瑟们在餐桌上的不同“偏好”。
也许是我积年的写作习性,也许是多年的读书生活带给我的理性享受的惯性,我的理性享受的神经变得格外发达,甚至超出了我的感官享受。那么,我也在想,这是否意味着我作为一个感官的人的退化呢?而现实中的嘻哈阿瑟,是否早已谙熟一切、了然于怀,在浑然不觉之中已经抵达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更高境界呢?也未可知。
记得80年代海子曾写: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样的蕴含精神的“物质”我喜欢,这样的拥有高度的理性参与的“感官”我喜欢。这也是我始终不能完全陶醉于当今的物质主义幸福潮流的重要缘由。
一场人生亦如一场餐宴。倘若把感官和理性围成一个圆的话,那么太多太多的缺失了“理性享受”的感官主义人生,其实是缺失了一半享受的半场人生。
在我们身边,越来越多的半场人生正在上演,越来越多的国人正在努力摈弃与文化相关的理性享受,轻装前进,奔向“钱”方。一个不读书的、日渐丧失理性享受的民族,将是丧失个人批判能力和创造能力的民族,将是一个愚昧浅薄的民族,这早晚成为我们国民素质的最重要的隐患。责任编辑杨志广
王大进:寻仇-1

这是一个关于我儿子的故事,事实上也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姓陈,人们叫我陈根发。
我曾经是一位父亲,有一个很年轻帅气的儿子,也是惟一的儿子,叫陈玉龙。
他是我生命的种子。
但是,我现在失去他了。
从失去他那天起,仇恨就像另一颗种子,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我现在很老了。六年里,我差不多老了有十几岁。看上去,我就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没有人能真正体会我这六年多的时间里是怎么熬过来的。许多人知道我不易,但知道和去切身感受,又是另一码事。没有切身的感受,是体会不到那种痛的,也体会不到那种艰辛,身心俱疲。没有人遭过和我一样的罪。我也不希望别人遭受和我一样的罪,没有人会受得了。没有坚强的意志,根本撑不下来。
我老了,可我还活着。我儿子是年轻的,但他却死了。我不知道我现在还算不算是个父亲,因为我已经没有儿子了,永远地失去了!我不知道一个没有了儿子的父亲还能不能叫父亲,至少,没有人再这样当面称呼我了。
我儿子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一岁上。
很多时候,我在心里想:如果不是我,我的儿子会不会死?这样一想,就让我感到喘不过气来,心里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我欠了儿子的,也欠了我老婆的。儿子一死,对我老婆的打击很大。她整个人几乎就垮了。成天的以泪洗面,最后简直就是半疯状态,痴痴傻傻的。看到老婆那个样子,我就感到良心上过不去,悔恨得很,也自责得很。
儿子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骄傲。打小的时候,我们就把他当成了宝贝疙瘩。“玉”字和“龙”字都是好东西,吉祥的,我们把它结合在了一起,意思当然是好上加好。玉龙,这名字,寄托我们对儿子所有美好的希望。在我们眼里,玉龙当时是村里所有的小伙子当中最出众的。他长得眉清目秀,身材挺拔,瘦瘦长长的。他身穿牛仔服,脚穿高帮的白色运动鞋,别提有多神气了。他的成绩不算好,但他的性格和脾气却很不错。高中毕业后,他有一阵就闲在家里。在村里,我们家的条件算是相当不错的,加上他是独子,将来不会有兄弟平分财产,所以,村里的好几个姑娘都盯上了他。
我那时候在外面的工地上,回来后就和他妈妈商量,要把他带出去。他妈妈也爽快地答应了。她当时也不想让儿子在村里混。她想让他出去有所出息。女人的想法有时比较天真,一个到工地上打工的小伙子,会有多大的出息呢?而作为一个父亲,我所以要把他带出去,是想让他好好锻炼锻炼。他是一个男人了。他以后是要独立的。他必须要锻炼,要能吃苦,不能当个小白脸。在农村,尤其是。游手好闲只会让人看不起。我要把他慢慢培养成一个有一定能力的男人,一个有吃苦耐劳精神,将来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粗犷男人。他性格里有一些东西太温和了,太细致了。那样的东西对男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用的,又不是绣花,也不是做文。
就这样,儿子跟着我去了外面的工地上,走南闯北。我所在的建筑公司,虽然最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县属集体企业,但如今已经是一个很有规模的公司了。所以会这样,主要可能还是因为各地经济发展迅速,到处盖高楼。到处有下岗的,就是没听说过有建筑工人下岗的。
我在第三分公司,算是资格比较老的工人了。分公司的领导平时对我不错,所以他也就带点照顾性质地同意我儿子在公司里干了。反正最初只是干小工,报酬又不高,城里的待业青年不愿干,而农村的打工仔又没机会来。所以,从人手上讲,还是短缺的。
开始时,儿子并不适应。很明显,在工地上干活,比在村里干农活要累得多。虽然还只是小工,但也是要遵守工地上的作息时间,而且,一旦干起来,根本就不可能有很闲的时候。小工就是这样,哪里需要就得出现在哪里。一个星期下来,他就有点不想干了,想回去。我坚决不同意。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男子汉,不吃苦能行吗?回去以后,能干什么?无非就是闲在村里罢了。大小伙子闲在村里,虽然不能说是坏事,至少也算不得是件体面的事情。我知道,这有个适应期。他只要能挺过一个适应期就行了。就像一个人喝苦茶一样,第一口难以下咽。但你要坚持喝下去,几口之后,就不会有特别感觉了。长年累月之后,你甚至能从苦茶水里品到了一种甜,要是有一阵子不喝,甚至会想得慌。
两个星期以后,儿子还是吵着要回去。我们父子俩第一次有了很深的隔阂。我当时有些恨他,觉得他太娇气。大小伙子怎么能这样呢?我不能让他走。如果让他走,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耻笑我。他们会认为我养了一个孬种儿子。而他,也恨我不通情理,怀疑我故意刁难他。事实上,他哪里知道我在心里有多么地爱他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爱一切。
这样,我们的关系僵持了有一个多月。有时,工友们看到我和他,都开心地打趣,但他却冷着脸,就像是下了一层霜。我也装作不理他,他气归他气。气就一阵子,谁能永远地气下去呢?大概又过了半个多月,他终于缓过了劲来。他的脸变黑了,手上有了老茧,身上和头脸都脏了,讲话声音也粗了,力气也大了许多。看着他的这些变化,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人是会变的。慢慢的,儿子喜欢上了这样的工作。虽然苦,虽然累,但还是比待在乡下好。村里的生活太单调和寂寞了。而在这里,毕竟是在城里,工休之余,可以和年龄相当的工友一起去逛街。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是一年过去了。一年里,我和儿子一起回过好几次家。回去后,他得到了村里所有见到他的人的祝福和夸赞。他们都说他长高了,长壮了,也沉稳了,更加懂事了。他像是长高了许多,骨骼粗壮。他的嗓门粗了,喉结突出,唇上的黑色也越来越浓重。他妈妈看到他,感觉他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村里人是羡慕的,羡慕我们有个好儿子。是的,我有时真的为他的高大而得意,为他的成长而骄傲。村里有些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依然在村里晃荡着,无所事事。与他们比起来,我们的儿子显然更成熟。他走南闯北,算是见过了一点世面的。至少,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比这个小村子要大得多,也繁华得多。
他跟着我,在外面整整干了两年多。
两年三个月零七天。
当时我们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兴建一幢三十多层的高楼。后来不知道上面出了点什么问题,项目就暂时停了下来。除了正式工人,大部分合同工、临时工都放假回了家。玉龙也回了家。因为他只是一名小工。工地上没有活,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事实上,他当时并不想离开。一是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工作,二是他当时在那边和一个离工地不远的裁缝服装店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
那个姑娘我见过,虽然算不上漂亮,但长得还不错,不比我们村里的那些姑娘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挺爱笑的,一笑时,一口的白牙。那个裁缝服装店很小,一个女老板,三个学徒工。她是三个学徒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开始时我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有工友对我说:“根发啊,你儿子玉龙很能干啊,居然谈上了女朋友。”我还有些不相信。但后来一切都证实了,那是真的。我从他的嘴里陆续听到她的一些情况,比如说,她比他小三岁,家是西南地区(贵州还是云南,或者是四川?我记不清了)那边的一个偏远山区里的。她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她的父母也都是农民,家境不太好。所以,她就出来了,出来已经两年多了。
看上去,那个姑娘还是蛮老实的。说真的,我随着建筑队伍这些年走了无数个地方,看过无数的乡下姑娘。她们到城里干什么的都有。有些姑娘,真的是让人放心不下。不过,她好像还是老实孩子。玉龙喜欢她,她也喜欢玉龙。两个人平时没事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往一块跑。我睁一眼闭一眼,装着不知道。儿子大了,我必须让他有一点自己的自由。再说,我也想过,如果他和那个姑娘谈成了,将来结婚,回到村里,自己开个裁缝服装店,未尝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只要他们情投意合就好,我倒不必非要儿子在本村找一个姑娘。
两人谈了多久,谈到什么程度,我一概不问。不问就是不干涉,不干涉其实就是默许,默许其实就是支持。作为父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找一个好对象呢?我希望他们能认真地谈,认真地好。我能看得出来,两个孩子都挺认真的,而且非常火热。
后来儿子还是回去了。我让他回去。因为,他毕竟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闲在城里的工地上。恋爱也不算一个很充足的理由。我让他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看看奶奶,看看他的大伯二伯们。当然,更主要的是回去看看他妈妈,帮助他妈妈做点家务。再说,他妈妈长期一个人在家,毕竟太孤独啦!
在儿子最初回去的一个月里,那个叫水芳的姑娘不时地会装着无意的样子,到工地上来转悠。——她很能干,负责为店里买菜(看来,主人一家很相信她)。但她到菜场买菜,工地却并非是她来去的必经之路。有时,“狭路相逢”,正巧遇到了我,窘得她根本不敢抬眼看我,也不敢吭声,一张脸紧张得红红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其实我心里知道她的想法,她是想得知玉龙的消息。有两次,她像是鼓足了勇气要和我说话,可真的走到我身边时,却又欲言又止,心里先怯了。我很想安慰她两句,让她不要急,但我这个“准老公公”的身份,到底是不适合说的。——要是被工地上其他人发现,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回家后有一天会出事,想也不敢想,真的。
谁会那样想呢?
完全是从天而降的大祸。
在这当中,儿子给我来过电话,询问工地上的情况,——他想回来。在村里,他待不住了。他感到闷得慌。而工地上,的确还没有确切的复工消息。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灰。他也犹豫着问我见了她没有,我说见了,看上去一切挺好的。年轻人,思念如烈火干柴,正常得很。我在心里倒想过,他要实在熬不住了,也可以到这边来看看。爱情是需要接触的。
也就是和他通过话不久,呃,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吧,有一天我突然就接到孩子二伯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玉龙在县城里玩,被人捅了。
“伤着……哪了?”我感觉胸口闷得慌,脑袋发胀,晕乎乎的。
“你赶紧回来吧,回来就知道了。”他二伯说。当时我就预感出事了,出大事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二伯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事实上玉龙已经没了。

天下最悲哀的事就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我儿子多年轻啊,才二十一岁!事实上,他还没到二十一岁,离他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捅他的,也是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共五个人。他们分别叫赵铁、刘贵明、阿四、高脚鸡和郑小三。他们是在一个游戏机房里遭遇的,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发生了冲突,然后他们几个人就追砍着我儿子。游戏机房的老板说,他们打碎了两台游戏机和一扇玻璃门。玉龙当时已经受伤了,胸腔里的血就像压阀坏了的自来水,一个劲地飙射在雪白的墙上和地上。可那几个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当时是晚上,但大街上灯火通明。很多人都看见了,但谁也不敢上去阻拦。我的儿子捂着胸口向前踉跄着跑,拼命地跑,穿过小街,穿过农贸市场,穿过一片菜地,然后跳进了黑暗中的西城河……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河里发现了我儿子的尸体,已经浮肿了。
有人打电话通知了警察。
警察赶来,捞起了我的儿子。
然后,核对身份,通知家属。
很多人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说到处都是血,一切都是那样的触目惊心。我一边听一边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们咋就能下这样的毒手呢?
老婆告诉我说,玉龙那天下午从家里出来,坐车来县城。他在家里好多天,简直要憋屈坏了。他其实天天盼着想回到城里的工地上。他在村里无所事事,在家里也无所事事。最关心的是水芳。他的心已经野了,拴不住了。他提出到县城里去玩,散心,她就同意了。他说他晚上不回,她也同意了。——过去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他喜欢看一场电影,然后在游戏机房里玩,玩到第二天四五点钟再搭早班汽车回家。
村子离县城有好几十里地。
家里人得到玉龙遇害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的十点多钟。县里的城北派出所打电话到乡里,乡里又打电话到村里。村里值班的支委老徐没有敢直接告诉我老婆,而是通知了玉龙的大伯。他大伯慌慌张张地又告诉了二伯,然后他大伯二伯以及他们各自的老婆才又赶到我家里。
当时玉龙他妈正在屋后不远的地方为秋菜浇粪,暖洋洋的阳光把隔壁另一块地里的金黄的油菜花晒得散发着一种醉人的熏气。她是个大个子,比村里一般的女人要高一头。事后她说,那天她早晨起来,就感觉头有些晕。头重脚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像呆了一样,足足怔了有半分钟,才意识到天塌了下来。她一屁股就坐在了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衣服上沾满了粪便,也毫不介意。众人拉她,她整个就瘫在了地里。好不容易才把她抬回家里,两个妯娌帮她脱下了全身污脏的衣服,帮她换上干净的。她却一直哭着,哆嗦着,长裤根本套不上身。一直到出门时,爬到了拖拉机上,才由她大妯娌帮她提了上去,系好。
那几个凶手,一个个都逃得没了影。但事情是明朗的,警察一一摸清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在这个小县城里,是有了名的。在那五人中,为首的是赵铁,二十二岁,长得五大三粗的,他父亲在县里是有点权力的,是体委主任。另一个叫刘贵明,也算是这个县城里的干部子女,老子是城建局副局长。阿四、高脚鸡和郑小三都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而郑小三还是县城边郊区的蔬菜大队的,农民子女。
最先被抓住的就是阿四。
阿四的父母都是化肥厂的职工,下岗好几年了,一家仍然住在化肥厂又矮又破的旧宿舍里。出了事以后,阿四居然哪也没去,回到家里继续睡觉。警察们上门的时候,他还在睡。他的父母脸上没有表情,看着他们把儿子从床上揪起来,铐上手铐,押上警车。警察们原来以为他至少也要挣扎一下的,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甚至是相当的服从、配合。
郑小三是第三天抓到的,他逃到了他在横沟乡的姑姑家。
两个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是,他们也都认为自己不是主犯。最先动手的是赵铁,然后是刘贵明。而且,第一刀也是赵铁捅的。阿四和郑小三都说他们没有捅刀子。他们只是帮着打了。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充其量只是帮凶。也正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罪行不是很重,所以,阿四还敢在家里睡大觉。
负责案子的警察告诉我们,说他们一定会尽力把所有的凶手捉拿归案,不管他是什么人物的子女。他们也分别找了他们的家长谈过话,让他们尽快地促使凶手投案自首。但是,他们全都推说不知道。他们说:出事以后,他们就离家出走了。走到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
这话说给三岁孩子听,也不会相信。
在那最初的几天里,真是各种说法满天飞!有人说我儿子是因为和他们在游戏机房里赌钱,然后赖账,并且主动动了手;有说是我儿子踩了赵铁的脚拒不道歉;还有人说我儿子无礼了赵铁的女朋友……
对于种种说法,我都不是很相信。就算是我儿子有什么过失,也罪不至死。而杀死我儿子的,却是那五个年轻人。有同情我们的人告诉我们说,事实上在出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赵铁和刘贵明的家长,就把他们的儿子偷偷送走了。而且,他们还在背地里积极地活动,想把这事情简单处理。我们一家当然不能让它简单掉。
我们要公理。
我们要惩凶。
我们全家都陷进了巨大的悲痛里,如掉进了黑暗的深渊。这真是天上飞来的横祸!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晕厥过去,人事不省。
但是,人已经死了,光悲哀是没有用的。
县公安局也很重视,一些领导亲自出面,反复安慰我们说,他们一定会尽力的。惩治凶手,是他们的责任。他们让我们放心,一定会有说法的。
在公安局,一家人哭成了一锅粥,稀里哗啦。老婆好几次昏死,又被抢救了过来。而我,瘫在地上,双膝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当那天儿子变成只有一捧骨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着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前面的四十几年,是白过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后面,不管我再活多少年,还有意义吗?真的,随儿子去的意思都有了。
这场巨大的灾难几乎把我击垮了。
但我没有垮,尤其是回到家里以后。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垮。很多时候,我都不敢放声大哭。我努力抑制着自己悲痛的情感。我只能偷偷地哭。我知道,如果我表现得很悲伤,那我老婆会撑不住的。她已经好多天神志不清了。已经失去了一条性命了,不能再失去一条。她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哪怕我只要稍一暗示,她都有可能活不下去。
我向公司延长了假期。
公司里知道了我的情况,也爽快地同意了,反正工地上一时也开不了工。领导嘱我好好处理,不要急,事情已经出了,是个大悲剧,也就只有勇敢地去面对。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他们甚至安慰说,在我超假的日子里,工资奖金待遇,一切不变。我知道他们是好心,可是,再大的好意,也安慰不了我那受伤的心啊。失去了儿子,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出了事,家里就像一个冰窟窿,有时就像死了一样的寂静。比死了还难受。村里人不断地到我家里去,进行安慰。可越是安慰,越让我们伤心。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老婆才慢慢平静下来。而我几乎是天天打听着案件的侦破情况。我希望能早日抓到凶手,并且严惩,才能告慰我家的玉龙。他不能白死。对他的死,总要有一个交待。但一个多月里,侦破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侦破案件的警察后来对我说,让我放心去上班,有了消息他们一定会通知我的。
长久地待在家里也不行。我害怕两人面对着那样无边的寂静和悲伤。自以为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只是请我的两个嫂子平时多过来看看我的老婆,免得她想不开),我又回到了遥远的城市,回到了那个工地上。
工地上的工程又开始正常运作了。一些工友们知道了真实情况后,对我都表示了同情。可是,任何同情都平复不了我那受伤的心灵。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晚年没有了。从现在起,我就感受到了一种凄凉。没有了儿子,事实上就是失去了晚年。我和老婆所有的期望与寄托都被粉碎了。本来我是直直站立的,现在却像有人把我的脊梁骨给抽去了。
我蜷曲了。
是精神上蜷曲了。
我看到了水芳,她的脸白白的,是那种不正常的白。她大概是听人说了,所以主动找到了我,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大叔,玉龙是真的出事了吗?”
事实上,她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我说:“是。”
她就呆住了,半天也不动作,立在那里,就像一根木桩。看着她那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酸楚了。就她鼓足勇气这一问,我就知道她对我儿子是有情有意的。突然间,我是越发地觉得这个姑娘好。模样好,心更好。可是,这样的好姑娘,我儿子永远地失去了。因为我儿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或者说,是她失去了我的儿子。
我没有想到她会那样的伤心。她在愣了半天以后,突然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那天她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衣服,黑色的平底鞋,就像是守丧的衣服。蹲下来,一头很长的黑发,一直垂到了地上。我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伤心,引得工地上许多工友的同情。是啊,这年头像这样有情有义的姑娘越来越少了。我也再次流泪了,一方面是为儿子,一方面也是被她感动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我儿子没福。要是玉龙还活着,说不定他们真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小夫妻。
她一直在那里哭着,后来还是店里来了另两个姑娘,才把她拖走。
我知道,她是伤心的,真的很伤心。但是,谁的伤心能比得了我呢?她的悲痛是暂时的。而我的伤痛,却是永远的。那样的创伤,等于是把一颗活生生的心,剖成两半,一直滴着血,永远也不可能愈合。
说实在的,当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是不太注意别人的痛苦的。我的确忽略了那个叫水芳的姑娘。事实上,我忽略她的不是她的悲伤,相反,她的悲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忽略的是她和玉龙的关系。因为,我觉得他们只是恋爱关系。既然只是恋爱,而且时间不算很长,那么,他们就只是恋爱关系,而不是亲人关系。我相信,过段时间以后,她就会忘了。她会重新恋爱、嫁人,乃至有时回想起这事,会觉得恍如隔世。真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直到有一天,别人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那个服装裁剪缝纫店,我也没有多往心里去记。
忘掉了好。
而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忘记的。
王大进:寻仇-2

那阵子,我天天等,天天盼。
盼着杀害儿子的那三个在逃犯能被缉拿归案。一天抓不到凶手,我就一天不能心安。好多次梦里,我梦见了儿子。有时,梦见他和往常一样,穿了一身在地摊上买来的五十块钱一套的迷彩服,在工地上干活。我当时心里还很奇怪,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好好得干活?”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说:“我挺好的。”我忙问,“是真的吗?”他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当时心里那个高兴啊,高兴劲就别提了。极度的高兴之下有些不相信,就掐自己的胳膊,一疼,就醒了,原来是梦。醒来后心里别提有多酸楚。有时,梦到儿子全身都是血,在昏暗的大街上张皇失措地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救命——”我急急地就迎上去,大喊着:“往我这边跑!往我这边跑!”可是,他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我急啊!我拼命地跑,想迎头拦住他。可是,拦住的却是别人,一把冰凉的刀子捅进了我的胸膛。
有时,我真想替他死。
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他,那该有多好啊。
在玉龙出事后的半年里,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老母亲病逝了。老太太那一段日子经常叫着玉龙的名字。她分不清几个孙子的名字了,经常乱叫,直叫得人心里发毛。她念叨玉龙,反复地念叨。在所有的孙子中,她其实非常喜欢他。她的早去,和她的伤心有很大的关系。
最最伤心的,其实还是玉龙的妈妈。她真的垮了。原来,她是村里妇女中让人比较羡慕的一个,现在却成了一个不幸的女人,比谁都要不幸。她们都很同情她,可怜她。她的头发在短时间里,迅速地就白了,原来那张圆胖的脸,变得苦苦的,皱巴着,就像一粒风干的陈年酸枣。在我回去的日子里,她也变得和我没有话说了。我们就像一对陌生人。晚上,她也不习惯和我躺在一起了,而是睡在了玉龙的床上。她把玉龙的衣服全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件件码在床头,把头埋在那堆衣服里,入睡。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而缉凶却没有一点的进展。村里人风言风语,说只怕是官官相护,不会有进展了。这些话对玉龙他妈妈的刺激更大。我的那些工友也对我说,现在社会上的事情不简单,他们让我想开点。我不相信,不服气。我咽不下那口气!
在第二年秋天我回去的时候,路过县城,经过那条街,我在水泥路面上发现一摊非常鲜艳的血迹。我立马想到了我儿子的鲜血。我强烈地意识到了那场悲剧,就像发生在眼前。那天下午阳光特别的灿烂,明晃晃的阳光把那摊血照得特别的醒目。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也是一处工地,机器声轰轰隆隆。我靠着路边的半堵围墙,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抽着烟,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看到远处有小伙子走过,总以为那就是玉龙。看上去,他们的身材是那样的像。我去过公安局,催问办案的进度。接待我的人告诉我,他们也要积极地寻找。因为一天缉拿不到凶手,他们就一天不能结案。但他们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而现有的警力又很有限,所以,他让我不要急。可是,我怎么能不急呢?时间就这样一直拖下去,也许就是遥遥无期。我儿子已经化成了一堆骨灰,而别人却逍遥法外。
想到伤心处,我哭了起来。一个已过不惑的中年男人,哭得很伤心。尽管我很压抑,努力控制,可声音还是很响。而且越是有意识控制,越是倍感伤心。过往的行人,有些就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在我的面前,竟然围成了很大的一圈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我如果不是被人偷光了钱,就是家里遭灾了,比如说房子倒了,或者耕牛死了。更有人猜测,是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公开嘲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就上前来安慰我,说我这样一个男人,应该挺起胸膛来,去承担一切,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只是痛哭。痛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然后把事情的真实原因说了,他们都唏嘘不已。
“遇到这种事情,一个要么你就是忍,一个要么你就是想办法自己去解决。”一个年纪很大,穿着整齐,像是见过世面的退休干部模样的人说。
“你这样被动地等,肯定也不是个办法。”他说。
“那个赵铁,去年过年还回来过呢。”有个人这样说。
这倒让我很是意外。
“他们这种人外面有的是路子,”另一个人说,“你这样光等公安局破案子,肯定是白等。一年年拖下去,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年呢。”
在众人众多的说辞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去自己寻找线索,寻找那几个年轻凶手。我要变被动为主动。否则,我寝食难安啊!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但是,一旦这样想了,我就变得无比的坚决。就算是有十头老黄牛,也拉不回头。
有时,我真的不敢回想我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
像一场梦。
一场噩梦。
首先,我决定辞去工作。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过去只是一个农民,然后因为当兵,当了十几年,转业后,才进了县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工人。这在二十年前,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整个老陈家几十口人,我是惟一吃“公家饭”的。全村,一共只出了两个(还有一个是小学教师)。虽然,只是一名建筑工人,但毕竟是比在村里当农民强多了。而我现在居然决心辞掉工作,自然就是决定把自己晚年抛之脑后。要知道,一个工人是有退休金的,是一个农民所根本没法比拟的。而退休金对一个人的晚年来说,就是安全的保障啊。但我知道我必须那样做,儿子都没有了,我的保障又在哪里呢?
公司里的领导都很同情我的遭遇,他们没有同意我辞职,而是采取了一个更为灵活的办法,叫停薪留职。这在过去当然是从没有过的。我当然很感谢他们。我结清了工资,然后卷上了我的铺盖,就离开了。
我还是回到了县里,我下决心先找赵铁和刘贵明,查找一切可能的线索。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孩子犯下的错,首先是要找他们的家长。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家长都会护着短,他们也不例外。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们是国家干部,而我只是一名工人,他们应该比我更懂法。我想应该对他们晓以利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下去总不是个长久的办法。最好是投案自首,获得宽大处理。从玉龙遇害到现在,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们。是啊,他们没有失去儿子,所以,他们并不清楚我的感受。或者说,正因着他们知道我失去儿子的痛苦,现在才更怕自己失去。
因为怕,所以不见我。
而我要找他们。
好多天,我都没有在体委楼看到那个赵主任。门卫开始时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当知道情况后,对我非但没有同情,态度反而更加恶劣起来,拒绝我再进入一步。我就摊开铺盖,睡在大院的门口。睡了好多天,也没有人理我。我还记得有一天我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刘贵明的父亲在一个酒店吃饭。我赶过去时,那位城建局的副局长大人已经吃完了饭,梳着油光水亮的大背头,腆着圆滚滚的大肚子,通红着脸,踱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边向路边的黑色小汽车走,边拿着一根细细的小牙签,剔着他那满口的大板牙缝。我还没有说明来意,他就瞪起了眼睛,不耐烦地吼着:“滚滚滚,你不要来胡缠,我也不知道儿子逃哪里去了。一切由县公安局来决定,你不要来找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说我怎么能咽得下这样的气?
隔了有半个月,我总算见到了体委的赵主任。我以为那是一个和刘副局长一样的胖子,谁想他却是一个精瘦的男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在听了我的陈述后,他抽着烟,半晌不语。最后,缓缓地说:“你的事,我很同情。我儿子,有过错。听知情的人讲,在游戏机房里,是你家儿子先动的手。”
“杀人偿命,谁都知道。”他说。
“我平时对孩子要求是很严格的。谁也想不到他会出那样的事。出事的当天晚上,他就吓得逃走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这种情况,我能理解。我很愿意在经济上对你做一些补偿。事情已经出了,大家就好好把这事了掉,你看怎么样?”
我盯着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真想把一口痰啐到他的眼镜上。
真是太无耻了!
表面上,他很讲道理,但事实上,他心里盘算得比谁都坏。他在跟我斗心计。斗心计,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我只是一个粗人。也许,对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必讲理。你只能跟他玩粗的,比谁更凶狠。

六年里,我像一个疯子,从一个地方,再转到另一个地方。我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表面上,我一天天地老下去,但我的耳朵却训练得比狗还要灵,眼睛比鹰还尖,头脑比小偷还灵活。没有人可以帮助我,我只能一个人去积极地寻找。
但是,这个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要找到一个人,太难了。我想过放弃,真的,但我坚持住了。我想到死去的儿子,就觉得我必须坚持下去,别无选择。县城里的一些人,出于同情,偷偷地告诉我一些线索,我就去找。可以说,很多线索都是无用的。但是我愿意去查,每一条信息都不放过。就算有一万条信息,你也不能用筛选法。你只能用排除法,一个个地实地去查,再剔除。我曾经无数个夜晚,潜伏在赵铁和刘贵明家的院外,观察每一个进出他们家的人,想法查看信箱里的往来信件,以及他们家里人所去的任何地方。我之所以会把精力主要盯在他们两家的身上,一是因为他们俩是主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家庭都很有能力。只要我抓住了他们的线索,其他的人归案就不再是问题了。
只要赵铁和刘贵明的父亲一出差,我就也会悄悄地跟着。有时整夜里地守在他们下榻宾馆的外面,注视着每一个和他们接触的人。当然,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可能查找到有用的线索。另一方面,我也没有那样的经济能力。我甚至还尝试过另一种违法行为:进入他们的家里,查找线索。有一次,刘贵明的父亲到省里开会去了,他那肥胖的蛮不讲理的妈妈也上班去了,我就悄悄地潜入了他们家,翻看过抽屉里的东西。照片、信件、汇款单据……当然,我一无所获。同时,我也分文未取。
我不是贼。
当然,这样的事也只干了一次,因为我已经认定不会找到有用的线索。而且,这样的行为太过冒险了。
为了追查线索,我当然经历过许多次危险。
有一次,好好地走在大街上,突然就冲过来一群人,手里拿着棍棒,没头没脸地打我。我被打得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腿上、胳膊上、鼻子里,流了好多的血。为首的一个身上刺着青龙的粗壮男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找死,我看你是活得不自在了。你不要胡搅蛮缠,再这样,连你狗日的小命一起废!”我知道,他们必定和赵家或是刘家有关系,但我不能判定是哪一家。而哪一家这样,都不足以吓退我。
我早豁出去了。
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一共挨过几次打了。是三次?四次?也许是五次。其中有一次真的被打得很重,一条腿到现在还跛。也许是因为他们考虑到影响,后来他们不在本地下手,而是在外地,在半途上。有时是不同的人。但我知道,其实他们还是一伙人。除他们外,我没有别的仇家。但只要打不死我,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拼到底。
这样的痛打我并不惧怕。我最惧怕的其实是另一种死法。比如有一次我在外地,搭了一辆拖拉机,半路上在山道上翻车了,我半个身子都压在底下。还有一次是在外地,晚上住在一个工棚里,煤气中毒,也差点死掉。这样死,是最不值的。我宁愿被仇家派人打死,也不愿意自己白白地死掉。
在查访线索的过程中,我还上访过,市里、省里的有关部门都去了。赵铁和刘贵明的父亲都是县里的干部,他们这样应该有上级部门处分他们。但是,一般而言,接待我的人都说:除非我掌握到确凿的证据,否则就不能告他们犯包庇罪。
我记不清跑过了多少个地方。远到广州、北京、新疆、云南,大到省会城市,小到小小的村落,都有我的足迹。好多次,别人甚至把我当成盲流。我身上的钱越来越少,根本住不起旅馆。从出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必须节约每一分钱。我贴身放了一张存折,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我一天只能吃两顿,有时甚至整天不吃。别人剩下的,我也不嫌,能吃饱就行。我的体重在急剧下降。我相信自己已经是严重的营养不良,也许有一天就会垮在路上死掉。有时想到自己像个乞丐,不,连乞丐都不如,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世界显然是太不公正了。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惩罚呢?我们过去一家三口,非常平静地生活。我们没招谁,也没惹谁,可突然就天降横祸。这飞来的横祸,一下就把我们平静的生活给毁了,把我们的家给毁了。
我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只是我和我老婆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并不是坏人,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不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但是,偏偏就落到了我们头上。能向谁说去?向苍天?苍天是那样的高,那样的远。而我,在苍天之下,是几十亿人中很小的一个。在苍天看来,也许我就和小蚂蚁一样渺小。它以沉默来对待我。我呼天抢地,它也不会有一点动容。
我只能认。
是啊,认!
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有一次我得到一个消息,说赵铁在一个叫黔东的地方,我就赶去了。我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等到了地方,才知道,黔东在一个很远的山区里,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据说他是在一个机械加工厂里做工。我赶过去时,却发现那个厂子关着门,看门的老头说已经停产半个多月了。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叫赵铁的,他说不记得,但听我描述,感觉有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样子有点像。可是,原来在厂里干活的人全散光了。也许,永远就散了,他说。
那个下午我是失望的。
失望极了。
离开那个小镇的时候,我头昏脑涨。天气热极了。我感觉我那些日子晒得就像一条干枯的泥鳅,全身上下漆黑的,没有一点的水分。我知道我走不动了,必须在这个地方歇一个晚上。当然不是在镇上,而是在野地里。以我过去的生存训练经验,我知道要选择一个适合的地方并不难,尤其是农村。我可以随便找一个棚子,或者荒舍。我也不必介意蚊子的叮咬。我这样子,皮糙肉厚,粗人。当我走过一片棉花地的时候,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同时感觉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当即单腿跪地,咬着牙,想挺过这疼痛。可是,那疼,却一直往心里钻……
我病倒了。
暑热,加上劳累。
一个看守瓜园的老头救了我。
老头和他的儿媳妇和孙子生活在一起。他的儿子远在南方某个城市打工。事实上,老头年纪并不大,也许只比我大十来岁。他的脾气很好,虽然话不多,但非常和气。孙子也就是七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我在老头的瓜棚里躺了整整三天。
他的儿媳妇照顾我,给我端水送饭,还给我买了药。我不知道她的姓,只知道她的名,叫香梅。香梅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黑黑的脸,大眼睛,高鼻梁,身体很壮实。她在知道我的境况后,很是可怜我,甚至还给我煨过一次鸡汤。我当时感动得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我知道,像这样的好心,我是永远也回报不了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现在一闭眼,还能想到她的样子。有时真切得仿佛就在眼前,那眉眼,那腰身,那说话和笑起来的神态。说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我感觉如此的温暖。如果让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我就选她。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一定会缓不过来了。
是又一场小小的劫难。
我记得临走的时候,她还给过我一双半旧的凉鞋。她说是她丈夫过去穿过的,现在他在外面打工,没人穿。我不肯要,但她却坚持塞给我,我当时真的想跪下,给她磕一个响头。她的慈爱,就像是我的老母亲。只是刹那间,我感觉从她那里得到的关心和温暖,比我过去几十年得到的还要多。
命运当中有许多东西说不清。
就在离开她家那个地方的那天上午,我居然发现了赵铁。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我当时紧张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我自己都吓坏了!我想不到那样容易地就发现了他。他是在路边等车。我也怀疑过,怕自己认错了人。可是,我在反复看了他有十几分钟以后,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错,就是他!我把他们那几个人的样子,全都刻在了脑子里。
深入到骨髓!
事后我才知道,如果我不是生病,早走或晚走一天,都不会碰上他。活该就是他的路走到头了,气数完了。当我跟了他一天多,最后带领了警察抓住他时,我看到他眼里的那种绝望和仇恨。他多一份仇恨,我就减一份仇恨。
那种快意,前所未有。
一身的轻松!
王大进:寻仇-3

只是一阵短暂的轻松。
轻松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重。
现在回想起来,找到赵铁用的时间不算长。我以为以后会更顺利一些,因为我觉得我已经积累了一些有用的经验。但事实上,后来寻找刘贵明却用了比寻找赵铁更多更长的时间。在这过程中,有人找过我,让我歇手,甚至提出愿意补偿一部分钱。我再次回绝了。
我不可能接受的。
大概是第四年,我在南方一个沿海地级市的一个繁华地段,看到了我们的建筑公司,正在兴建一幢五十多层的大厦。我看到的是一条很长的挂幅,上面写着: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尽心尽意务必安全。落款是:××建筑公司第三建筑分公司。看着那忙碌的工地,当时别提我的心里有多酸了。本来,我也可以像那些工友们一样,在工地上忙碌,挣钱,养家。可现在,我却像一名流浪者,一个乞丐。
工地上的一些年轻工人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找到分公司,那些领导我都还认识。他们也都认出我来了。但原来和我关系不错的那个经理已经调走了,新经理姓高。他在清楚了我的身份后,冷着脸对我说:“你这样子不是办法。我看你还是回来上班吧。”
我说我已经办理了留职停薪,我要把自己家的事情处理掉,立马就回来。高经理听了,脸上就更加的不悦,大声说:“我们公司哪里有什么停薪留职一说?真是笑话!又不是机关。就算是机关,现在也不准搞了。”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大家也都知道。”
他挥着手,不耐烦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我也很同情。但我们这是企业!你如果执意要那样,那你就辞职。”
那天,我怏怏地离开了公司。背地里,一些工友偷偷告诉我说,高经理和县城建局的那个刘副局长关系甚好。他是很巴结刘副局长的。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了。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想拿这个来胁迫我就范,让我放弃。
绝不可能!
他们是想进一步迫害我。
果然,不久以后,我就被公司开除了。
开就开了吧,开了我也不能屈服。我完全地豁出去了。走到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在那几年中,我也回过村里,回过家。有一次没钱坐车,步行了好几十里地,是半夜到家的,老婆都认不出我了。我反复对她说,“我是陈根发,我是陈根发,”她在灯里认真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才大哭起来。我的两个哥哥,看到我,长吁短叹,居然没话说。同村的人,看到我,也像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们可能觉得我的神经有问题。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怪他们。因为,我的做法不像一个正常人。也许算是走火入魔吧!有时,我甚至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惧怕。是的,他们面对我时,有些怯怯的,就像他们也犯了错。
我们是隔膜的。
隔膜到不能交流和沟通。
经我的手里抓住的第二个凶犯不是刘贵明,而是高脚鸡。
虽然我很想抓住刘贵明。我恨他一度胜过恨任何人。新仇和旧恨。旧恨是他伤害了我的儿子,新仇却是他父亲利用权势让公司开除了我。由此看出,他们家父子是多么的歹毒,完全想置我于死地。
可我死不掉。
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不放弃努力抓住他的希望。
在我的印象中,高脚鸡并不占有很重的分量。如果把他们逐个排号的话,应该是赵铁、刘贵明、阿四、高脚鸡和郑小三。在几个人中,他的性情应该算是比较温和的一个,并不残暴,最多只是狐假虎威。一号主子是赵铁,刘贵明是二号,阿四和郑小三是得力的打手,高脚鸡也是打手,但与前两位相比,他的力气要逊得多。
高脚鸡是个外号,真实名字叫高大海,因为他长得精瘦,双腿特别长,所以叫这名字。他比玉龙还小一岁,当时犯事时只有二十岁。与赵铁和刘贵明不同的是,他的父母不能为他撑开多大的保护伞。他的父亲只是县小的一名普通教师,妈妈是县长途客运公司的一个售票员。也就是他外逃的第二年,客运公司因为亏损,大裁员,他妈就下岗了。
我也见过高脚鸡的父亲,也是瘦瘦高高的,双腿很长。他穿了一身很旧的中山装,脸色苍白,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那镜片白花花的,一圈圈,就像啤酒瓶底那样厚。他刚听到我提起高大海的名字,就哆嗦起来。
“他不在家,我不认识他!”他说得很快,口齿不清,也不抬头看我。
我说:“他没有回来过?也没打电话?”
他的脸居然在瞬间红了,一边哆嗦一边冲着我嚷:“我没有他这个儿子。他没有回来。他要死在外面我也不管的。我管不了他!……这种败类早死早好的。我没有这个儿子,没有这个儿子,没有这个儿子。”
我放过了他。看他嘴里不停地重复那样的话,觉得他也是可怜的。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儿子的犯罪,让他感觉在学校的全体师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一共有三个孩子,而高脚鸡是老大。他为两个弟弟做了很不好的榜样。他恨这个儿子。
自那以后,我再没找过他,也没到他家去查探过。我相信如果高脚鸡回家,他一定会率先报警。他要脸面,想要在学校的全体师生面前昂头做人,做一个不那么“光荣”,但也绝不丑恶的人民教师。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高脚鸡根本就没有逃远。他也逃过,甚至一度逃到外省。但在外省待的时间很短。他不习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让他有种恐惧感、不安全感。他还是恋家。
他也回过家,但每次回来,在家里只待一两天时间。他的父亲骂过他,赶过他出门,他让他“永远消失”。他让他主动投案,但自己没有做到“大义灭亲”。高脚鸡知道在家里待不下去,就只有再次离开。但他每次都不走远,只在邻县晃荡,距自家不过两三百里地。他已经厌倦了那种在外漂泊躲藏的生活。他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为了能逃过惩罚,他干各种活,只要能有地方存身,能吃上饭,就行。
活得很差。
他受够了。
受够了逃跑,受够了孤独。是的,事实上他难以忍受的,并不是惧怕,而是那种彻骨寒冷的孤独。他不能忍受独自一人的生活,没有朋友,隐名埋姓,不能敞开心扉和任何人进行交流。他感觉自己活着,完全是不真实的。他也好多次想过要投案自首,但又缺乏勇气。有时,他倒恨不得警察把他抓了去。
当然,其实是患得患失之间。
我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冷得不得了,我回家,是快到年底了。出来后,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那一年,我在外面是一无所获。是的,整整一年,没有查到关于刘贵明的任何线索。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找过许多地方,但一次次查实后,发现都不是。但我不相信他会消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只要他还活着。
我记得在我回家的那几天里,一直下着雪。
雪很大。
我只能靠搭便车。或是汽车,或是拖拉机,甚至是牛车。搭一段,再走一段,如此反复。总之,离家是越来越近了。沿途,我看到的是越来越熟悉的景象。
在我经过那个叫周集的镇子时,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很像我见过的那个高老师。他头戴着一只狗皮帽,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脚上套着一双高帮的球鞋,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缩着脖子,顶着风走。那条街是南北向。我们一道向北走,一前一后。正是大北风。呼呼的北风把我的整个身体都吹透了,一直凉到心里、骨头缝里。嘴巴也不敢张,一张就是一口寒风,灌进肚子里。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冷冷清清,看不到人迹。
那身影,那两条特别的长腿,那走路的姿势,都是独特的。我忽然间意识到,他并不是高老师。高老师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高脚鸡!
我的心真的是狂跳不已!
但我当时没有敢惊动他。
我需要耐心。
我低着头,尾随着他,看着他进了一家浴室。
进了浴室就没再出来。
在距浴室不远的地方,我守候了两天。我搞清楚了,他是在里面做搓澡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浴室看门的老头也只知道他叫周三。他当然不知道他用的是假名。我潜在不远处的地方,认真地辨认过他。他一共进出五次。最后一次我认准了,他一定就是高脚鸡。
第三天的下午,四点多钟,浴室开始一天的第一次营业。雪是停了,甚至一度露出阳光。灿烂的阳光下,大街上更显得污脏。镇上的一些男女老少,带着换洗衣服,踩着污脏的积雪,进入浴室。我跑去了镇上的派出所,请求帮助。警察开始是狐疑的,但在我几乎是声泪俱下的情况下,有点动心了。他们打了电话,进行核实,结果发现我的陈述是可信的,立马就带着我,向浴室跑去。我一边跑一边哆嗦。
在距离浴室只有五十米的地方,我还滑了一跤。我顾不上疼痛和麻木,爬起来,继续往浴室跑。我顾不得里面人们惊讶的目光,直入浴池。我听到一片喧哗声。浴池里一片白雾。我看到警察们已经把赤条条的高脚鸡摁在了地上,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条渍黄的毛巾。而被他搓背的那个客人,已经惊讶得坐了起来,目瞪口呆。
赤条条的高脚鸡,全身雪白。他的两条腿真的是太长了,超出常人一大截。我第一次感觉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俊美。我甚至不能相信,他就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之一。他试图挣扎,但警察把他死死地摁在湿湿的水泥地上。
他不再动了。
因为他知道他的挣扎是徒劳的。
“叫什么名字?”警察大声地喝问他。
“高脚鸡……”他嗫嚅着说。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警察显然没听明白,再次大声喝问他。
“高……高大海。”
“就是他。”我说。
警察把他提起来,铐上,然后又为他披上衣服。浴池里洗澡的人全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一个个像木雕一样,立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意外了,太突然了。
是的,我也觉得太突然。

不幸的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
在这六年里,我的老婆又死了。
她是在第五年死的,生病。
那年春天,我已经感觉到她的身体很不行了。我可以留在家里,多陪陪她,但我最后还是出门了。她也不要我待在家里。找不到刘贵明,也成了她的心病。事实上,我每找到一个,她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安慰。她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病,只是一想起儿子遇害的事就心痛。慢慢的,就落下了病,就是心痛。痛起来的时候,脸色煞白,额上豆大一样的汗珠往下滴。
虽然我知道她身体不好,但真的没有想到她会走掉。她病秧秧的,但不至于死啊。我真的做梦也想不到。而且,我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当我得知她去世消息时,已经是四个月以后了。因为,家里人根本联系不上我。
我是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然后就哭了起来。我可怜她,觉得这五年来,她过的是地狱一样的生活。或者说,她自嫁给我后,并没有享受到太多的幸福。我在建筑公司里,成年在外面飘荡。她真正得到我的关心,其实是很少的。而现在她走了,居然没有人陪伴在她身边。我家的老大告诉我,是我二哥家的侄女小梅看她两天没开门,有些奇怪,跑过去看的。一看不要紧,发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小梅赶紧叫来了人,发现她手脚都僵了。她什么时候死的,死了几天了,谁也说不清。事后她的哥哥弟弟来了,很伤心,见我居然不在,气得把我原来就很冷清的家里,砸得一塌糊涂。
听到这样的事,我倒平静了。我没生气,真的。我能理解。他们觉得我愧对了他们的妹妹。也许吧,我想。可我和他们的妹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就是为儿子伸冤!
对于我现在的行为,很多知道的人是敬佩的。县公安局甚至说要给我一面奖旗,我拒绝了。在一部分人眼里,我这样也许堪称“壮烈”,但我想: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我只是想消弥我心里的仇恨,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考虑,不值当表彰。
老婆一死,我就更没有牵挂了。我没有回去。自己一个人在背地里流了好几次泪,一想起来就伤心。我没回去是因为我觉得没有了回去的必要。我必须要找到刘贵明,他是最后一个了。如果儿子和老婆地下有知,找到他,抓住他,就是对他们最好也是最大的安慰。他们会支持我那样做的。想到刘贵明已经在逃了好几年,我的心就有些疼。我想像他甚至活得很好。是的,以他父亲的能力,他肯定能活得很好。那个刘副局长可能会把他藏匿在某个地方,提供钱物,让他挥霍。但是,他不可能藏匿一辈子,这是我所坚信的。
他不可能当一辈子的隐身人。
只要他活着,还在这个世界上,最终就一定能找到他。
我老了,看着自己变得很憔悴。虽然事实上我年纪并不老,但我已经是老人的模样了。几年里,我的头发几乎完全花白了,脸上也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很多过去认识我的人,再看到我时,都有些不敢相认了。是的,我的变化太大了。
但我不悔。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后悔的。如果我一定要后悔,我就悔不该当初把玉龙带出去。他见过了外面的世面以后,回到家里,就待不住了。他原来骨子里是个性格温和的孩子,是在外面的磨炼,让他胆子大了。假设他一直在村里,他就不会和赵铁他们发生激烈地冲撞。不发生冲撞,也就不会没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要是他现在活得好好的,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假设。
至于刘贵明,我终于得到消息说,他是在某地的一个饭店里当厨师。那是一个很高档的饭店。我不相信,以为是消息有错。他怎么可能会当厨师呢?但后来那家饭店的经理告诉我,刘贵明的确就是一个厨师,而且手艺很不错。
他们都不相信他是一个杀人犯。
在他们眼里,他的各方面表现都不错。
但他走了,两年前就辞职走了。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依然会干他的老本行。
我明白了,在逃亡的这几年里,刘贵明一直在各地的小饭店里打工,慢慢地学会了厨艺。红案白案,样样精通。这倒真的很出我意料之外。可见,一个人一辈子会干什么,真的是说不好。
刘贵明靠着他的聪明劲,学会了厨艺,自然就有了存身的地方。他从一个饭店,转到另一个饭店。而且,饭店是越来越好,工资也越来越高。可以说,他混得相当不错,活得相当的滋润。在南方那个地级市的一次厨艺大赛中,他以一道名叫“翡翠碧玉香酥肉”的自创菜,获得过二等奖。他的照片,还登过市报。
我看了照片,反复看,果然是他,没错。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好厨子,如果他没有杀人的话。可是,他杀了我的儿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必须要承担法律责任,接受法律的严惩。
虽然不知道他的去向,但因为知道了他的专长,寻找起他来就要容易得多了。眼前一下子变得特别的光明。我信心十足。我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专找饭店。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找了不下于上千家饭店。
一无所获。
但我没死心,继续找。在我的怀里,一直藏着一把刀,一把磨得很亮的菜刀。它跟随我几年了,一直没派上用场。我想我现在可以用它对付这个刘贵明。我要替儿子砍他一刀。我要见到血。我不会把他砍死,但我要看到他的血。
不见到血,没法解除我心里的仇恨。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某个饭店里,当他的厨师。线索是在省城一家叫粤港大酒店中断的。酒店的厨师长告诉我说,刘贵明(当然,他只告诉他们叫刘继明)离开他们那已经有七个多月了,他当时离开时,说是回老家看看,谁想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他们都觉得非常奇怪。
他并不是辞职。
因为,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在他的宿舍里,许多衣物都还在。甚至,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还留有他的一本活期存折和半个月的工资。
仇恨就像毒蛇一直咬着我的心。
越是接近真实,我越是焦急。
可是,任凭我怎么努力,就是再也查不到他的线索了。
这真的让我有些绝望了。
也就是去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县里。我感觉我的身体严重不行了,好像是肝有问题。我走不动路。时常感到累。我想回到家里,歇一歇,然后看情况,再继续寻找。
在大街上,我碰见了县公安局的一个办案警察,他认识我。他惊讶地叫住了我,“你在干什么?你好吗?”
我说我不够好,我要回家,我生病了。
他说:“你是个很了不起的父亲。”
我说我不是,我还要找。
“还要找?还找谁?”他的表情很吃惊。
我说我要找刘贵明。
“刘贵明死了!”他说。
死了?不可能!!!
“真的,”他说。他说刘贵明已经死了有一年多了,是出车祸死的。他从外地回来,坐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在邻县的一条路上与另一辆大卡车相撞,翻了。全车三十一个人,十七人完好无损,十一人受轻伤,两人重伤。独独刘贵明一人死了。因为他当时正好一人在车尾。——他不敢坐到前面,怕人认出他来。经过辨认,他们认出了是。
我忽然觉得自己要垮了。
这简直让我不能相信。
但这一切是真的。
从时间上推断,应该就是刘贵明从那家粤港大酒店请假回家的第三天。换句话说,我后面这寻找的一年多,完全是白费时间。
“我们一直也联系不上你。”姓费的警察笑着对我说。
“你是个英雄,一个硬汉子。”他说。
可是我却双腿发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王大进:寻仇-4

在法院,我看到了那几个人的口供笔录。
赵铁:那天晚上我们是先到小卫家。小卫不在。小卫是我的女朋友。她在和我生气。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在宾馆开房,吵了架。我要照着黄色碟片里放的那个样子弄,她不肯。我以为她赌一天的气就好了,哪知她居然还真的不理我。我有些气。我们就去了小饭店,高脚鸡做东。喝了酒以后就去看电影。电影不好看。后来我们就去了游戏机房。
游戏机房的老板姓朱,人们喊朱三。阿四吹牛说他们认识,关系怎么怎么铁。可是,其实照样要花钱。然后我们就看见陈玉龙。
我不认识陈玉龙。
是郑小三和他吵起来,然后郑小三就告诉我,说他被欺负了,然后我就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陈玉龙就推了我一把。我也推了他一把。后来他就先动手了,打了我一拳。我气不过,就拿出刀子。我只是想吓唬他。但是他操起了游戏机房门后的一根棍子,砸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捅了他一刀。我不知道捅在哪了,但我没有往他胸口捅。
刘贵明也拿刀捅了。
……
阿四:是郑小三喊我的。那天我家里人不让我出来。但我不愿意待在化肥厂里,那帮货我看着就心烦。我不认识陈玉龙。但我看着他就不顺眼……他以为他很了不起,他那样子××的,我最看不得这种人。他以为他是谁呀!他一个人打游戏机,打得很横。郑小三走过去碰了他一下,他就有些不高兴。我搞不清是不是郑小三先骂了他,他反正骂了郑小三。郑小三就踢了他一脚,他就还了郑小三一下。我过去是想劝阻他们,但他却说我算老几。
我去告诉刘贵明,刘贵明和赵铁就过来了。陈玉龙就和他们动手了。我没有动手。赵铁用刀子捅了他。陈玉龙用棍子敲了刘贵明。刘贵明的鼻梁好像断了,淌了好多血。游戏机房墙上的血是刘贵明的。他抹在了墙上。他火了,就拿刀子在陈玉龙的肚子上猛捅了两下。陈玉龙穿着毛衣呢。那刀不长的,没有捅深。
我没捅他。
我没有刀子。
我不害怕。又不是我杀死他的。他当时也没死。他是自己跳到河里的。他死了?那他淹死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负责任。
我没有罪。
高脚鸡:我犯不犯罪和我爸爸没有关系。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他不把我当儿子,我也不把他当老子。他以为他是个教师很不了起。他老以为我欠他的。我不欠他的。我没刀。赵铁胡说。我没有刀。人是他和刘贵明捅的。我逃是因为我害怕。我爸认定我杀了人。我不能等着他来告发我。事情的起因当然是陈玉龙和阿四打起来了。不是和郑小三。我不认识陈玉龙。陈玉龙和阿四打了起来。然后赵铁和刘贵明就也动手了。刘贵明当然会帮着郑小三。郑小三平时很巴结刘贵明。刘贵明也挺护着郑小三的。郑小三叔叔家有个小丫头,很漂亮。那小丫头在念卫校,就是护士。刘贵明就靠郑小三来勾她。
是赵铁先打了陈玉龙,但陈玉龙一点也不装孬,他一棍打在了赵铁的肩膀上。当时有些乱,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是不是打断了刘贵明的鼻梁。墙上的那些血是我的。是我去拉他们,结果被赵铁的刀划着了。你们现在还能看到我手臂上的伤疤呢,呶,就是左边这一道。当时伤口很深的。地上的血……是陈玉龙流的。我看到了,他出血了。我不知道那一刀是谁捅的。当时没有致命。他还能跑。我们并不认为他受到了惩罚。所以他逃的时候,我们在后面追。
我是打了。我只是踢了他两脚。打架就是这样的。
我逃是因为出了人命嘛。
虽然人不是我捅的,但打架我总有份。
我有腿,我当然是要逃的。
我不能傻到等着抓啊。
郑小三:我那天一早就和刘贵明在一起的。家里人不让我出来玩的,我妈让我去挑大粪浇菜。我爸半个月前摔断了腿。我当然不愿意挑大粪。
我们是中午和赵铁联系上的。他迷上了那个叫小卫的丫头。小卫是个狐狸精,骚得不得了。可是赵铁迷她。他们在宾馆里日弄,有时刘贵明就在边上看。我没有看过。但那天小卫和赵铁赌上了气。
整个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识陈玉龙。他在边上玩游戏机,我也在另一台上玩。当时过道很窄,我撞了他一下,他就骂了我一句。骂什么我记不得了。后来刘贵明就过来帮我。……可能是赵铁先捅的。赵铁有刀。是那种新疆刀,挺长的,挺尖的。非常锋利。那是打架的利器。
没有致命。
陈玉龙跑得很快的。
后来他逃到了河里,我们就没有再追打他。
天很黑,我们也不想跳到河里去。
我没有想到后果。
当时挺解恨的,因为毕竟是我们得胜了。
我逃是因为我害怕。他逃到了水里,半天没有起来。是夜里一点多钟,刘贵明打电话告诉我,说陈玉龙可能死掉了。我就逃到了在横沟乡的姑姑家。
我真的没刀。
我打了。我是打了。
就是这四份笔录,没有刘贵明的。
因为,刘贵明已经死了。
赵铁,男,22岁,汉族,高中文化,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阿四(杨春生),男,21岁,汉族,高中文化,有期徒刑十五年;高大海(高脚鸡),男,20岁,回族,高中文化,有期徒刑十年;郑小三(郑庆庆),男,19岁,汉族,初中文化,有期徒刑十年。
我的一颗心沉了下来。
我解除了我的仇恨。

现在,我老了,也累了。
我果然是病了,肝炎。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回来的时候,会在县城里,遇上水芳。当时我正从县中医院门诊出来,心思沉重。医生让我服药,静养。他说:肝病是个富贵病,不能劳累。看到我面枯肌瘦的样子,医生也有些担忧。知道我没钱,他开了五剂最便宜的中药给我,说如果我不治,转成慢性,后果就会很严重。我用身上仅有的钱,也只配了两剂。我把那纸包,拎在手里,轻飘飘地走。经过露天的小菜市,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和菜农讨价还价。在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到她明显是外地口音。我再看她的脸,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奇怪,会是在哪里呢?
我一边走一边想。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但我认定,这张脸一定和我的某段生活有关系,否则我怎么会那么介意那张脸呢?走到物资大厦那边时,我已经走不动了。它距中医院不过是四百多米。我坐在台阶上,喘着,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这时我就看到她一手提着装着几棵蔬菜的红色塑料袋,一手牵扯着孩子,慢慢地走来。
那是个男孩子,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可爱。
我越看越觉得她有些面熟。可我就是想不出在哪见过她。当她走到我这边的时候,也许是天意,小男孩手里玩着的一枚硬币突然掉到了地上,然后直直地向我滚来,一路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那枚滚动的硬币发着耀眼的光亮,就像一个小小的火球,向我滚来。到我脚边的时候,突然一下就倒了,发出一声清脆的音响。就在那个小男孩子俯身要捡的时候,我抢先把它捡了起来,递到了他的小手里……
小孩子用警惕而又好奇的眼神打量我。
她也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姓陈?”那个年轻的妈妈问。
我有些诧异,“是啊……”
“我是水芳。”她说。
我木木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过去是陈玉龙的女朋友。”她说。
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我哭了。
水芳告诉我,她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带着她的儿子。她早就不再做裁缝手艺了,因为有了孩子以后,根本不足以养活他们母子。至于她现在做什么,她说得非常含糊,但我隐约能猜到。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经历了无数的艰辛,什么事情没看过啊?自然,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看不开的。除了仇恨,什么都好理解的,什么都能宽容。
本来她是可以不遭这样的罪的。一句话,只怪她自己当时太年轻,不知生活的轻重。等到她发觉自己不能一人独自承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她为自己当时的轻率,现在要付出很是沉重的代价。
我的心里感叹着:她活得很不容易,挺艰难的。在某种程度上说,她并不比我轻松。几年里,她记不得自己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她的父母为此,而翻脸不肯相认。她到现在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为什么要保住肚里的孩子。而对以后的生活,她更不知道怎么办。也许,只能走到哪算到哪。她独自带着孩子过了好几年,终于撑不住了。她想把孩子给送回来。她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地方,可到了村里,结果却发现我们家的大门紧锁。村里人把她的到来当成一件很大的新闻,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简直是天下奇闻。我的两个哥哥知道她的情况后,有些将信将疑,也没敢留她。当然,他们也没有能力留她。于是,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滞留在了这个县城,没有马上离开。
她的身心自然也是极度的疲惫。
而在我外出寻仇的六年里,小县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到处都是高楼。
非常繁华了。
水芳就在这个县城的桥北大街上的一家洗发店里打工,租住着一间只有十多平米的小屋子,带着儿子生活。她给儿子取名叫陈水平。说真的,我开始并没有觉得这个小名叫平平的小男孩和我儿子陈玉龙有什么瓜葛,可慢慢的,越看越像,越看越像。特别是那眼睛,黑溜溜的,像极了。而越觉得他像,我就越要看,总也看不够。最后,感觉他活脱就是小时的陈玉龙。是的,玉龙五六岁时,也就是这副模样。
我真的非常喜欢他。
他是我的血脉,是玉龙的种子。
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和水芳母子住在一起,她不让我走,是为了让我治病方便。她用她辛苦挣来的钱,给我买药。而我的病,也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好起来后,她也并没有说马上走,把孩子留给我。
孩子现在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好,他又可爱,又调皮。我喜欢他的调皮。他是聪明的。他现在口口声声地叫我“爷爷”。水芳忙活的时候,家里就只我们爷孙俩在一起。我们一起玩耍,或是一起逛街。虽然水芳从来没有直接说过水平是玉龙的孩子,我也没敢问。但我相信是的,一定错不了。在她租住房子的小巷里,人们奇怪地看着我们这个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的家庭组合。他们在猜,我们的这种关系。因为,没有多少家庭,是一个爷爷和年轻的母子俩生活在一起的。背地里,肯定说什么的都有。但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像我这样一个经历过如此坎坷磨难的人,你说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把那几个人都抓获了,而我心里的仇恨种子,也随之消弥了。剩下的,对我而言,就是如何好好地活。我也想过了,如果有一天水芳要走,我就请求她把孩子给我留下(虽然这好像不太可能)。
我要带着她的孩子,好好地活。
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
水土:家事-1

穗子拨通了大路的手机,手机里播放着一首歌曲,是大街小巷都哼唱的那种,缠缠绵绵的,一点骨头都没有。歌声正在穗子的耳朵里缠绵着,突然就掐断了,出现了大路粗重的喂声。穗子说,爹来了。穗子说,到你那去了。穗子又说是去办三子那事了。
大路说,那我去迎一下,带他找一下王局长。
穗子说,爹说不用,他自己能办。
大路说,那你给我打电话干啥?
穗子磕巴了一下,你回来时候买点肉,买点酒吧。
爹大老远的从村里来,穗子和大路自然要好生招待。按穗子的意思,给爹弄点热肘子红烧肉就行了,可大路自有一番套路,他按照场面上的规矩,鱼啊、鸡啊、鸭啊,荤荤素素花花绿绿摆了一桌,酒也是平常里不大喝的好酒。对此,穗子虽觉太过排场,没有必要,但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是自己的老人,丈夫这样待承自己的老人,她脸上也有光。爹不是说过好多次吗,女婿几个,数他这大女婿好,啥时候来,都有好吃好喝,其他的女婿还有儿子,就不行,甭说好吃好喝,连碗热水也不知道给倒。看着爹呵呵呵地满面红光,穗子一面欣慰地劝着丈夫别叫爹喝多了,一面就问,三子的事咋样?
老人看了一眼大路又倒满的酒杯,挺挺胸,昂昂头,说,没事,这不就一句话的事?小王这人不赖,下窑那阵,我就看这孩子行,有文化,懂事,我就把他提起来了,到后来,没想到能成这么大事。
王局长是你提的啊!怎么没听你说过?大路为老人端起了酒杯,两眼也放出光芒来。和穗子处对象那会儿,他只知道岳父当过采煤队队长,没想到当队长的时候还提拔过王局长。老人喝干了大路递上的酒,说,他当记工员、文书,都是我提的,你说,这事能不办?
送走满意的老爹以后,穗子情绪很好,穗子说,这下好了,三子能调到局里,哪怕当个卫生工也行啊,到时候,叫他媳妇也过来,省得我娘再整天看她的脸子了。
大路嘿嘿冷笑了两声,没说什么。三子是大路的三小舅子,在一个邻村的矿上当工人,那矿采完了煤,要关闭破产了,政策规定,所有的工人领取一定的补偿金,就可卷铺盖回家,可大家都不想卷铺盖回家,就设着法儿在关闭前调出来,三子也想调出来,可三子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为此三子媳妇心急火燎的,一睁开眼就骂,并且越当着公婆的面骂的越难听。啥它娘×破政策,人家下了那么多年窑,说甩就干干净净甩了!补偿,就那仨瓜俩枣!够俺孩子大人吃一年吗?俺的命咋这赖呢!以后可咋过啊!前几天,三子的儿子不小心打碎一个碗,三子拍了儿子一下,媳妇就当着公婆的面,抓起桌上的碗摔在地上,哭着喊着撒起泼来,你打孩子算啥本事,有本事调到局里去啊!我和孩子跟着你这个窝囊蛋,算是倒八辈子霉了。看着媳妇这样,公婆也不敢大声出气,只是背地里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偷偷抹泪。公婆知道自己背着理呢,三子结婚时,人家媳妇嫌弃过三子,当时三子父亲正办退休,因当了几十年老队长,退休前上边的领导征求意见,问他有啥要求,他就提出来,能不能把三子从井下调上来,领导们都表示,有机会一定把三子调上来。有了这样的话,他就给三子媳妇夸下海口,说三子肯定要调上来,当干部,三子念过书,又不是不识字。有了这样的许诺,媳妇高高兴兴嫁过来了。谁知,一退休,就再没了音信。三子也太愚笨,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说句话也是结巴半天,因此除了挖煤出傻力,啥事都干不了。眼看着窑里的煤就挖完了,他还没上来,媳妇能不急吗?这次老爷子亲自出门,也是被逼无奈。可是,从即将关闭破产的矿里调到局里,能行吗?大路听说人事调动已经冻结了,即使不冻结,从井下往局机关调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时,他就觉得穗子在看着他,穗子问,你笑啥?
大路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大路的意思是说光凭老爷子来找一趟就行了?没错,王局长现在是有调人的权力,下窑的时候老爷子让王局长当过记工员和文书,老爷子以为光凭这个旧交情和老面子就一准能办事,可那只是老爷子的想法啊。就听大路说道,这都什么时代了!
穗子琢磨了好大一会儿大路的话,也没琢磨懂,不过她从大路的口气上,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她的心,不由得又陷入了沉重。

穗子的心情在一天天加重,因为她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点消失。眼瞅着,矿上的人就开始算账走人了,三子往外调动的事还没有一点音信。不用猜,穗子也能知道家里的娘和爹愁成了什么样子。这些年,家里的这事那事把娘和爹折腾得已经没了人形,她每回一次家,娘和爹就变一次样。变样不是往好里变,而是往坏里变,才六十出头的人,就衰老得惨不忍睹了。穗子仿佛觉得,二老的头发,刚刚还是漆黑的,一转眼就灰白了,再一转眼又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和身上的松皮,也好像在不注意间,突然堆积起来,又耷拉下来了。为此,穗子不敢回家,回到家她怕面对二老那急剧老化的身体,她更怕笼罩在家里那浓重的愁闷气氛。可她又不能不惦记着家、惦记着二老,家里姊妹兄弟六个,数她大,她能不惦记吗?他不断的往家里打电话,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娘在一个接一个的叹息中,告诉了她很多事。这天,娘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一听娘在那头抽泣,穗子也哭了,穗子哭着说,娘,咋了?到底咋了?就听娘压着声音说,人家吵着要离呢!停了一会儿,娘又说,你叫大路给问问,看能办不。娘说的人家,是指三子的媳妇,三子媳妇准是看三子调动的事没音儿了,就把家搅成了一锅粥。穗子哭着,劝解了一番娘,就下定了决心,要丈夫大路来管这件事。
大路听了穗子的诉说,出主意道,让你爹再给王局长打个电话问问啊。穗子说,我爹他不知道王局长的电话,再说就是知道他也不打,我娘催过他,叫他再找一趟,或者打个电话,我爹死犟,怪我娘说,给人家说过了,还一直说,烦不烦!要是能办,人家还不给办?大路说,看来,你爹连王局长的电话也没要到,我说呢,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这次,穗子才反省过来,明白了先前大路嘟囔的那句话。
其实,大路也不知道王局长的手机号,他一个小科长,上面隔着几个台阶,平时接触王局长的机会并不多,但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即使知道王局长的电话,也不能打,因为他和王局长的关系还没到那个份,再说这根本不是打电话就能办的事。后来,看穗子如此上心上愁,大路就说,调到局机关肯定不行,机关那么多人,砍还砍不过来呢,大学生都进不来,他能进?要我说,办个病退就不错了,开着支,再干点别的,到老了,还有养老保险。
行啊行啊那也行啊!穗子高兴起来,眼前马上现出一片光明。三子多少有些收入,媳妇也不嫌弃了,要不,人家真要离婚,三子可怎么过啊!三子从小脑子不好使,长大了又是这么窝囊一个人,不得神经病才怪呢!三子真要得了疯了,娘可怎么办啊!不愁死才怪呢!
大路说,要办病退,得过好几个关口,得请客、送礼,花不少钱呢。
穗子说,没事,咱先垫上,回头我给家里说,让他们送过来。
大路说,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才不管这个闲事,就三子媳妇那德性,哼!
穗子一下子就柔了,说,你就当看我,啊!

办病退就是因病或伤残提前退休,三子没病,也没伤残过,年轻轻的要办退休,就得做一些假手续,比如工伤证明、住院病历、诊断书等,这些手续虽然多而假,但并不难做,因为制作这样的手续都在基层,不用经过上级领导,所以大路有把握。
目前,只要能把办事的人请到,事情就有希望。大路好赖也是局机关一科长,平常少不了下基层,认识下边的人多,况且,他一向认为在下面做事,比在上面容易。果然,几个电话打过去,几个能办事的人都答应了他的邀请。因这件事涉及到矿上的采煤队、安全科、劳资科、医院好几个部门,也就是说每个部门都得出一假手续,而他又不能一锅烩地把这些部门的领导一块请来,那样省事倒省事,可这毕竟是作假,作假就得相互避讳着些,因此他只能一个一个的来。先来的是三子所在的采煤队的队长和文书,采煤队的人比较粗直实在,不大讲究外表。他把队长和文书带到一家一般的酒店,但点的酒和菜绝不含糊,都是一等最好的。酒间,队长没问他什么事,他也没提什么事。他没提,是觉得火候还不到,火候没到,提了反而不好。正在他琢磨着要加把火时,队长说差不多了,就这个样吧。他便及时接上话茬说,也行,咱不喝了,找个地方洗个澡吧。队长说我操,天天洗澡还洗澡?说归说,队长一听说洗澡,脸上立即堆满了暧昧的笑,屁股也早已抬离了座位,显然,队长明白了此城里洗澡非矿上的洗澡。
大路轻车熟路地把队长和文书带到了一江春水,他们在洗澡这一环节上特别草率,只随便的涮了涮,就匆匆上楼了。好像他们来此,并不是为着洗澡的,而是打着洗澡的幌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大路把队长和文书分别安排在两个包间,叫了小姐好生伺候,就自己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他在犹豫自己是不是也要个小姐。以前,别人请他时,他是必要无疑的,因为那花的不是他自己的钱,叫三五个小姐他也不心疼,这回,花的可都是自己的钱,他还要吗?这时,过来一位轻盈的小姐,款款地为他弯下细细的腰身,微笑着向他推荐她们的小姐。大路的目光在小姐鼓胀的乳房上粘贴着,就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小红,小姐赶紧说先生稍等,我这就去叫小红。
小红是以前别人请他来此消费时认识的。四川姑娘,长得娇小玲珑,又会来事又会说话,给大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此,每有机会,大路都点名要小红。这次,虽然是自己花钱,怎奈小红的魅力太大,他还是没能抵挡得住。不一会,就有一团香气袭来,随着香气,一个柔软的肉体跌坐在他的怀抱中。就听小红叫道,哥,你可来了,想死我了。虽说大路的年龄能做小红的父亲,但他还是爱听小红叫哥,这样不但使他觉得年轻,也使他能抛弃隔辈的拘谨,好放得开手脚。大路不可阻挡地拥着小红进了房间,开始享受穗子永远无法给予他的感觉。
一切复归平静后,大路看看表,已经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突然想起了队长和文书,想起了要办的正事,就一边喃喃着怎么这么快,一边慌慌的穿衣服。走出包间,来到休息厅,队长和文书已经像其他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坐着了,大路不好意思地说着不好意思啊,就给二人递烟并主动结账,一看账单,队长和文书的消费比自己高好多,就知道他二人玩耍的花样不少。但结果很成功,临分手的时候,队长已经和大路亲成了一个人,队长说,有啥事,你尽管说!大路就说了三子要办病退的事,队长说没事,我包了。
其实,正经话,就最后这么几句,前面的很多话,都是废话,但那些废话非常必要,大路想,如果没有最后这把火,火候肯定不到。他又想,要达到火候,酒和女人一样不能少。他还想,男人在酒和女人面前,就扔下了伪装,就放下了架子,就变得真实了,就好接近也好说话了,他有这样的体会。

大路懵懵跌跌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二点了。穗子一看大路那个样,慌忙起身,扶他上床。穗子一直开着灯,睁着眼,等待着大路回来。穗子知道大路今晚请客,她要等大路给她带来好消息,她要和大路揣着好消息一块入睡。没想到大路喝成了这样,连衣服也脱不下来了。穗子开始搬动沉重的大路,为他脱衣服,当穗子为大路脱下上衣时,大路的右膀子上有块青紫嘣地就跳到了穗子的眼睛里,那块青紫太显眼了,嘴唇般大小,穗子甚至还发现,青紫上隐约的显现着牙印。敏感的神经告诉她,那一定是一个女人留上去的。穗子的脑子嗡地就乱了,一向理智的她霎时疯了一样摇动起大路,大路大路,你都去哪了?你说,你这个地方是谁咬的?
大路睁眼一看,穗子面孔铁青,嘴唇颤抖,一副失常的样子,立马就清醒了,他摸了摸肩头那块青紫,回味了一下,还有些麻稣稣的感觉。想起来了,一准是小红咬的。唉,也怪自己!许是因自己花钱请的客,就有了吃干榨净的想法?反正他把全部的力气都挥洒在了小红的身上,他把小红开发得极其透彻,做到了超值的享受,定是在他达到忘我境界带着小红上升到巅峰的时候,小红给他留下了那块倒霉的印记。但当着穗子的面,他不能承认这是小红留下的,也不能给穗子说自家花了钱就得花得值的话,他只能用谎话来暂时度过这个危机,他说,咳,看你急的,我不是喝多了吗?咱请人咱不喝人家还喝吗?我喝多了,一出饭店,呼的一晕,栽倒在门框上了,你看看,骨头还疼呢,说不定骨折了呢。说着,大路就呲呲的吸气。
说到这,心软的穗子该放弃怀疑,心疼地摸摸大路青紫处,呵呵地吹热气,查看骨头伤着了没有。但穗子这回没有这样去做,她还是半信半疑,她不能确定那青紫不是女人咬的。关了灯,躺在床上,穗子无法入睡,她脑子里老是有个飘忽不定的女人,任她怎么排除也排除不了。她可不允许有任何女人染指大路,大路是她的,她和大路恩恩爱爱二十年,从没红过脸,从没吵过架,俩人好得已经成了一个人。她发过誓,这辈子只跟大路一个人,大路也发过誓,这辈子只要穗子一个人。穗子又想,她和大路结婚时,家里啥都没有,炕上连个单子也买不起,铺的是光席子,后来,大路凭自己本事,在外面拼搏闯荡,她在家省吃俭用,操持家务,才一步步建起这个温馨的家,过到这个样子,容易吗?她可容不得她的家出现一点缝隙。可是,大路肩头的青紫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大路说的,是喝多碰的吗?不像,她越想越不像。这会儿,大路正呼呼地酣睡着,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以前回来的再晚他也要和她亲热的啊!今天怎么这么疲劳?

电话响了,穗子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娘家的。知道了是娘家的,穗子就不接,等到铃声不响了,她才拿起电话,给家里拨过去。穗子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给娘省点电话费。娘的日子太紧巴了,穗子觉得,从她记事起,就没见娘过过一天宽绰日子。早先,孩子多,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娘还是顿顿吃家里人剩下的饭,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为这,穗子给娘生过气,埋怨娘你就不能吃好点穿好点,咋就一辈子受罪啊!过后,娘还是那样,穗子就站在娘的角度想了,穗子想娘不能不省俭啊,娘养活的几个子女虽然都成家了,可三子还跟娘一起过,三子两个孩子,加上夫妻俩,再算上爹娘,一家六口人呢。六口子人甭说吃穿了,就两孩子的学杂费、电费电话费、村里人情世故的花费也是不少的啊,这些花费,都全靠爹那几百块钱的退休金啊。三子下窑有工资不假,但那工资都一分不少的交给了媳妇,媳妇捂着钱,是任何人动用不了的。这谁都不能怪,怪只怪三子不争气,谁叫三子脑子笨,承担不起养家糊口的担子呢?让媳妇控制三子的工资,也是爹娘为求家事平安的一个妥协,当时人家媳妇一看三子是那样一个三脚踢不出屁的人,就提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百年以后俺孩子大人依靠三子能依靠得住吗?俺现在不攒几个钱行吗?爹娘便点头行行行,三子的工资你拿着。就这样一到月头开工资,三子媳妇就把手伸到三子面前,一直伸到现在。爹娘应许三子把工资交给媳妇,那也是想着让媳妇好好给三子过的,只要媳妇能和三子好好过,甭说工资,就是要二老身上的器官,二老也会答应的。爹娘没给三子分家另过,让三子跟自己过,还不也是为了三子不受气,为了这个家庭平和?只是,爹娘这样做,累赘太重了,爹娘被压得都快喘不过气了。
电话通了,是娘接的,娘先说,你爹才碾了些小米,黄登登的,新米,抽空叫大路来拿点。穗子一听又着急了,那些谷子都是娘种的,那么大岁数了,还顶着炎炎烈日,一遍一遍锄苗,一遍一遍浇水,好不容易打了点谷子,碾了点米,也舍不得吃,还惦记惦记这个,惦记惦记那个,就不能惦记惦记你自个儿!城市里,啥没有,我还不能买点小米?穗子一埋怨完,就觉察到娘那边在沉吟,就觉得自己说话又冲了,重了,就又后悔了。停了好大一会儿,娘似有些胆怯地问,大路上班了?穗子说,上班了。娘问,大路好不?穗子一边说好啊,一遍就寻思,娘这是咋了,咋一直关心起大路来了?难道娘听到什么风声了?果然,娘小心问道,你跟大路生气了?穗子没吭,娘就接着说,别和大路生气了,啊,出门在外的,好好过,啊。穗子不得不问了,就说,娘,你听谁说的?娘说,三子媳妇给大路打电话来着,大路脾气恁大,说你们那事我不管了,爱找谁找谁吧,你要不跟人家生气,人家能这样说话!穗子只好回应,没事,娘,你放心吧。说完,突然感觉到娘的声音有点异常,就问,你难受嘞?娘急忙大声说,我可不难受,我好着嘞。
穗子就心神不宁了,心神不宁一是因为自己和大路的事,叫娘察觉到了,她是不愿意叫娘为自己的事操一点心的;二是她感觉到娘肯定是有病了,她太了解娘了,娘不管有多大的病痛,也总说没事,娘说没病,那就是有病了。穗子放心不下,又向妹妹二妮家打了一个电话,二妮家在邻村,和娘只隔一条河,经常回家看望娘。二妮就告诉穗子,娘躺倒好几天了,重感冒,牙疼,半个脸都肿了。
穗子的心就沉重得受不了了,就恨不得立刻飞到娘的身边,看看娘到底是咋难受的,在穗子看来,姊妹弟兄几个,娘待她最亲,娘在她身上出的心劲最大。穗子出嫁前,还不知道出嫁是个什么样子,就总见娘坐在炕头,嗡吱嗡吱纺棉线,穗子一觉醒来了,娘还在纺,棉絮捏在娘的手里,白线被扯出来,好像一辈子都扯不完似的,娘从地里回来,不管多累,不管多饿,也要纺,后来,娘用那纺好的线,染成各种颜色,开始织布,噔嘎噔嘎的织布声,又拌着穗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直到那一卷一卷的漂亮布匹放在炕头,娘用粗糙的手摩挲布匹对穗子说,这都是你的嫁妆时,穗子才心里发起酸来,至今,那些布匹还在穗子的箱底压着,舍不得动。穗子出嫁时,所有的铺盖娘又给她絮上了厚厚的新棉花,枕头、门帘、鞋底,娘也亲手给她绣上了图画,有西厢记、有花猫、有金鱼、有蝴蝶,更有山水、花草和树木。穗子过门后,每次回娘家,娘都当亲戚待承她,攒的白面和鸡蛋,都让穗子吃,睡觉前,还要给穗子加顿饭。穗子走时,娘恨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叫穗子带走,总是往她的提包里塞了又塞,有时还偷偷的往穗子想不到的地方压钱,穗子回到自家后,不是从绿豆里发现了钱,就是在哪件衣服里发现了钱。穗子怀孕了,快生了,娘住在穗子家,一步不离地照顾穗子。月子里,是娘给穗子端屎端尿,一满月,娘就把孩子抱走了。娘是怕穗子带孩子辛苦,也是怕穗子照顾不好大路,大路在外面工作,需要穗子的照顾啊。带个孩子那是多不容易啊,娘带穗子的儿子,从月子孩儿一直带到七岁,儿子长得健健壮壮干干净净。现在,娘老了,娘还在惦记着穗子,穗子怎么能安心呢,穗子打算回家去看看娘,可就在穗子做着回家准备的时候,三妮打来了电话。三妮是穗子的三妹,也在农村,嫁的离娘远一点。听完了三妮的电话,穗子原本沉重的心里,又鼓鼓囊囊添了许多东西。三妮超生了一个孩子,没户口,想让大路在市里找找关系,买个户口,三妮说她男人已经上路了,要来家里给大路姐夫说说。三妮的事也是她娘家的事,她不能不管,三妮男人来了,她不在家,光让大路一个人支应,那行吗?可是,娘那头咋办啊?穗子烦烦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穗子不能再和大路生气了,即使心里不痛快,也不能当着三妮的男人表现出来。让三妮男人看出自己和大路闹别扭了,多不好啊,弄不好,他再到家里给娘一说,娘还不操心死!穗子满面笑容,过来过去带着一身的喜气,好像三妮男人的到来给她家里带来了天大的喜庆。相比之下,大路就差多了,一脸不屑不说,还一个劲的皱眉头。穗子知道大路是嫌弃三妮男人脏,烟抽得稠,一根接一根的,抽完了烟,烟头都随手扔到了地上,穗子往他面前放了一个烟灰缸他也不用;光抽烟不算,他痰也吐的多,咳嗽一声吐一次痰,全部都吐在了地板上。每扔下了烟头和吐出了痰,他都要用脚去搓一下,特别恶心。他就这样恶心着,滔滔不绝着,他说男女都一样,哪能一样呢!那是糊弄人,他说他三个闺女,没个小子那怎么行?在农村,没小子真不行。闺女都出门了,得靠小子顶立门户……大路厌恶着,不忘抽空表明自己的态度,说,那事不好办,不好办。但三妮男人不听,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临走,硬甩下一沓子脏乎乎的钱。穗子送他下楼的时候,他又不住地说,难办也得办,不行,我就叫咱娘出面,看他办不办。穗子赶紧笑着说,可别,可别给咱娘说,你姐夫就那人,他咋能不办呢?
穗子回到家,一边利索地收拾打扫三妮男人留下的混乱和脏污,一边殷勤地讨好着大路。
穗子捏了捏大路的大腿,说,你先躺床上歇会儿吧。
穗子洗刷干净了,偎到大路腋窝,轻轻地抚摸起大路来了。此刻,穗子已经忘记大路肩头的那块青紫。大路在穗子的抚摸下,也来了情绪,昂昂的要起来亲近穗子,穗子乘机说,三妮孩子的户口,找找你同学吧。大路有同学在公安局,穗子知道,所以穗子这样提醒。大路说,试试吧。穗子又贴得大路紧了些,说,三子病退的事,得往前赶。大路说,得一个一个来。

三子的事比三妮的事急,因为破产不等人,必须赶在破产前把所有的手续都弄齐备了,至于三妮孩子户口的事,已经拖了两年了,索性再等等也没啥大碍。因此大路决定先把三妮的事放放,集中精力办三子的事。大路也真有面子,一个电话,又把矿上管劳资的人请了来。这次,大路不准备给他们找小姐按摩了,那样做总要留下蛛丝马迹的,穗子发现了是要生真气的,他不愿意让穗子生气,他舍不得让穗子生气,他是真的心疼穗子,上次的那块青紫,使穗子好几天不吃不喝,像大病了一场似的,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穗子生气了。大路心说,不让穗子生气还不简单,不去找小姐不就行了吗?不去找小姐,省下了一笔费用,大路就在吃喝上搞得高档些,他要了最好的酒,要了最好的菜,席间,趁着大家喝到高兴处,他适时地提出了三子的事,没想到管事的答应的很爽快。就在大路暗自得意的时候,另一办事员拉拉他的衣服,把他拉到了外边,搂着他的脖子,提出了科长想去玩玩的要求。这办事员一说,大路就明白了,玩玩不就是找小姐吗?这节骨眼上,大路能说别的吗?大路尽管心里不愿意,嘴上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去玩,不去小红待的那个地方,随便找一个,让劳资科的人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结账也没事,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大路的手机响了,一接竟然是小红的,小红只叫了一声大哥,就啼哭起来,一直啼哭得不能说话。那声轻轻的大哥,连同不住的啼哭,一下子就把大路的心弄软了,大路想小红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以前,小红只是在节假日或天气不好的时候,给大路发个短信,祝福或嘱咐他些什么,但就是那短信,也是在上班时间发,她绝不在大路下班以后发的,小红很是顾及大路的家庭,不愿意因自己影响大路夫妻感情。这回,她突然打来电话,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大路就急急地问,怎么了,小红,有啥事了,慢慢说,别哭了,慢慢说。小红终于控制住了哭泣,说,你能来一趟吗?
显然,大路是不去不行了,就向劳资科的同志们挥挥手,走,咱们玩会儿,醒醒酒。逐一安顿好劳资科的人以后,大路去找小红。因大路是熟客,老板让大路到小红住宿的地方看望了她。一个仓库样的大房子里,挤着许多双层床,就像学生宿舍似的,在一个阴暗角落里的下铺上,大路发现了小红。小红穿着一身粉色的紧身内衣,她一见大路,就扑到了大路的怀里,如遇到亲人般地痛哭起来。大路感到些异样,扳开小红的身体查看,这才看到小红的双眼乌青,颧骨红肿,再撩开内衣,腰部、腹部、臀部以及大腿上,全部是伤痕累累,有不少地方还沁着血丝。这是谁打的?发生了啥事?大路轻轻地把小红放回床上,等待着她的回答。小红摇着头,说她也不知道,说她昨天晚上到外面买吃的,刚走到楼下,头就被一个大袋子扣住了,然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比暴雨还急还猛,直打得她快不省人事了,那帮人才散去。小红说,我今天一直犹豫了一天,不知道该不该叫你来,可我不叫你,又能叫谁呢?大路又觉得自己被感动了,问,这帮人是谁?到底为啥啊?小红说,我猜,准跟我不听话有关系,小红把大路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用一双泪眼望着大路说,你不是让我别干这个了吗?大路想起来了,是说过那样的话,那是看小红聪明伶俐,又有些文化,觉得干三陪太那个了,就说了那样的话,但那都是在高兴时随意说的,并无特别的要求或者嫌弃,他大路早忘了,没想到小红一直牢记在心间了。小红接着说,你不愿意叫我干这个,就不干了,我是铁了心不干了,可是……都怨我,不干就不干吧,悄悄的走人不就没事了,我没有,我向好几个姐妹都说了,都知道我不想再干了,我既然决定不干,就不接客了,就到外面找活路,没想到,我还没正式向老板提出要走呢,就出了这事。
明白了,一定是老板雇人下的毒手,老板看已留不住你,干脆教训教训你,也是给其他的人看,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大路怜惜地抚摸着小红的伤处,气愤地掏出手机,说,给我同学打电话,让他带人来这里扫黄,关他们的张,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说着就拨打起电话,小红撑撑身体拉下了大路的手机,说,别了,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能咽下这口气。小红阻止了大路的义气行为后,不知从哪抽出一张银行卡,说,我看中了一家酒店,正在转让,我和人家谈好了,明天上午交钱,我这个样出不去,你帮办办吧。接着,小红就把卡交给了大路,告诉了酒店的位置、联系人电话、以及银行卡的密码。大路拿着银行卡,蓦地觉得一种沉甸甸的信任落到了自己的肩头,他想,以后,小红就不是三陪女了,而是一位酒店老板了。
劳资科的人出来,个个显得疲劳而又满足。大路把他们送走后,脑子里还想着小红,他不能把小红的银行卡拿回家里,那样万一让穗子发现,可不是玩的。他只好先来到机关,把银行卡锁到办公室的抽屉里,锁好了,他又给小红发了一条短信,无非是安慰她好好养伤,保重身体之类。打出租车的时候,他兜里的手机收到小红回复的一条短信,只实实在在的三个字:我爱你。但是,在酒精和噪音的共同作用下,大路没有听到来短信的声音,他就带着这条未读的短信,回到了家中,回到了穗子身边。

穗子一般是不看大路手机的,可这次穗子不能不看了,大路的手机一直在叫她、催她,让她快快看呢。也真是,不知谁制造的这手机,来了短信不看,就一个劲儿的提醒,搅得人烦烦的,想不看都不行。既然手机这么讨厌,既然大路在卫生间哗哗的洗澡,既然大路把衣服都脱在了外面,那就怪不得穗子了。穗子掏出了手机,一看,就看到了那三个字:我爱你。一看到那三个字,穗子的脑子轰的被电击了一下,就好像猛然间窥到了自己心爱的大路,正在背着她和别人的女人做爱似的。穗子木木地瞅着那刺眼的三个字,不住的喃喃着,我说呢,我说今晚儿怎么这么不对劲,原来真的有事了。一晚上,穗子的心里都乱乱的,电视看不进去,家务做不进去,干什么都是烦烦的。大路在外面请客,她知道;大路是为了她在请客,她也知道,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也不全是胡思乱想,还有就是心里乱糟糟的,整个的人像吊在半空一样不踏实。当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大路还没回来,穗子的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往常的这个时间,都是他们夫妻上床的时刻,他俩总是在这个时候缠绵一阵双双入睡,可今天,她却奇怪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她又想到了大路肩头的那块青紫。虽说大路一再解释那青紫是喝多了磕碰的,虽说穗子明面上也不再追究了那青紫的来路了,但那块青紫却是深深地烙在穗子的心上了。穗子想,今晚,大路还会带回一块青紫吗?可别了,再带着青紫回来她可受不了了。隔着层层的钢筋水泥,她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个浪女人,那浪女人正在大路的肩头制造着青紫,她得马上阻止,她拿起了电话,她要拨通大路的手机,可她只拨到一半,就停住了手,想,万一大路正在和领导们谈正事呢?也没个正经事老打电话烦不烦啊!就放下了电话,不打了。不打电话,穗子还是不得安生,又下了楼,来到街上,想看看找找大路在哪,可一看那熙熙攘攘的人和车,她就笑笑自己,回去了。这么大个城市,这么多人,上哪找上哪看啊!穗子在忐忑不安中,终于听到了大路上楼的脚步声,这才稍稍踏实下来,谁知踏实还没站稳,那可恶的三个字就又蹦出来捣乱。
此刻,穗子已经把那三个字和上次大路肩头的青紫联系上了,那肯定没错了,我爱你和青紫是分不开了。这个人是谁?她是干啥的?她有没有家?有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当大路擦着湿淋淋的身体来到穗子身边时,穗子正痴痴地喃喃着,看了穗子那呆傻的表情,大路吓了一跳。再看看穗子手里的手机,再看看小红发来的那三个字,大路什么都明白了,心说坏了,我怎么这么粗心呢!脸上却笑了,说,哎,你可别多心啊!那是别人发着玩儿的。看穗子没有反应,又说,那有什么啊,一条破短信。穗子仍然痴呆着,大路就拉拉穗子,讪笑说,你可别当真啊,如今爱啊情啊满街都是,可是分文不值的啊!
大路赔着小心说的这些话,穗子一句也没听进去。穗子突然醒过神来,问道,她是谁?你咋和她好上的?
她是谁?她是小红啊。那个朦胧的晚上,当大路的小学同学把大路领进那间朦胧的房间,大路吓得跑出来,问他的同学她是谁时,同学告诉他她是小红。在此之前,大路一点都没想过自己能来这样的场合。他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场合,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样的场合,也骑着自行车在这样的场合前面过过,还扭头朝这样的场合里张望过,但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场合离自己很遥远,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光顾这样的场合的。可突然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大路的小学同学找到了他。那同学自我介绍完以后很长时间大路才想起来,原来那是位上完初中没能考上高中的同学,但这一点也没影响人家当大款,人家当大款后还想当更大的款,就找到大路要大路在下边的矿上介绍几个领导。起初,大路十分不愿意。大路是在机关里沿着仕途的路子走的,不想给人留下介入生意的印象,就支支吾吾的推辞。同学也不见怪,提议到吃饭时间了,出去吃点饭,叙一叙。吃点饭,叙叙旧情,没什么不对,大路随同学以及同学的司机去吃饭,好吃好喝头脑发晕后,同学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就来到了那个地方。大路一进来,就知道了是那种场合,但他没能抵挡得住好奇心,可当他被同学安排进那个房间,小红羞涩地坐到他的床边时,他害怕了,跑出来了,他不敢接受除了穗子之外的任何女人,可同学推着告诉他,那小红是刚来的,挺好的一个女孩。大路不去,要回家,同学就不高兴了,就不客气地指了他的鼻子,好好好,你走,就他妈你高尚!就你是好人!我们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是大流氓!你去告发去吧!到派出所一举报,警察立刻就会把我们抓走,说不定你也能立功受奖!讥讽、嘲笑,把大路搞得满脸通红,大路哪是这样的人呢?大路哪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话语呢?这时小红就走了过来,拉着他的手,埋着头把他拉回到房间了。我他妈怕什么!许你们胡来,我就不能试试?大路赌气般躺在了床上。小红的手开始试探着在他身上游走,随着小红的步步深入,他体验到了一种惊心动魄,他看清了面前那个俊俏的面容,白净的脸庞,弯弯的眉毛、翘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那红红的小嘴唇。大路身体里的血液慢慢沸腾了,大路激情满怀,头不晕了,身不乏了,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力气了。大路就奇怪,怎么一下子就年轻了,他可是好久没这样的感觉了,和穗子在一起,过得幸福而又平淡,相互熟悉得就和自己的左右手一样,现在,换了个人,不,换了个小红在身边,怎么全然不同了呢?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对小红做出非份之举,但他特别有说话的欲望,他问小红这个,问小红那个,小红便一边在他身上尽职尽责,一边告诉他自己的一些情况,当他听说了小红身世,特别是看着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啪嗒啪嗒掉泪时,大路的心震颤了。原来,来自四川农村的小红,家里非常穷,爹为了筹钱给娘治病,把她嫁到了县城,嫁给了一位嗜酒如命的男人,那男人一喝酒,就打她,逼着她用嘴巴接尿,充当便壶,她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了,说到这,她还撩起衣服,让大路看,果然,在小红的背上和肋处,爬着很多伤痕,有的竟还没掉痂。小红告诉他,跑出来后,只是想活命,没别的想法,谁知,你没别的想法,别人有别的想法。在汽车站,她稀里糊涂的就被人贩子拐骗到了这里……那天,临走时,大路掏出身上全部的钱,吓得小红直缩手,说,可不敢要你那么多钱,你又没做,不用小费的。大路把钱塞进小红的手里,扔下一句,快寄回去,给你娘治病吧,就出来了。那天晚上,他的感觉好极了,他为帮了一个弱女子,而且是漂亮的弱女子而感到心情愉快。与同学分手时,同学又提出要他帮忙,介绍几个关系不错的矿领导,他便放弃坚守,痛快的答应了,他想,我怎么就会答应呢?是不是因为有了小红?难道那个弱小的小红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使我缴械投降,使我能与做生意的同学勾肩搭背消除隔阂和壁垒吗?大路还未想清这些问题,同学便隔三差五地请他吃饭喝酒了,喝完了酒,到那样的场合去休息醒酒是必不可少的步骤,有时,还要拉着大路介绍的矿上领导一起去,但每次去,大路必选择小红所在的那个地方,小红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时间长了,去的多了,他知道了小红更多的情况,他知道了他给小红的那些钱,还没寄走,她娘就死了,是她那丈夫带着人到她家找人,没找到,砸了她的家,娘又吓又急死的,不久,爹也死了,家里没人了,就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干着这种见不得人的营生。自认识了大路,小红也心甘情愿地做着他的人,只要大路来,她不管干什么,有什么客人,也要推掉,跑来伺候大路,她说大路是她活这么大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大路则在缠绵时随意说出了一句,你最好别干这个的话,没想到小红真的把他的话当成了话,而且是那样的毅然决然,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大路怎么能给穗子说呢?这是谁都可以不瞒唯独妻子不能不瞒的事情啊!大路只好把谎言继续说下去,什么呀!我也不知道那是谁,是谁闲着没事干,开玩笑的吧,对了,就是开玩笑,睡吧,睡吧。大路说着,就要过穗子手里的手机,麻利地把那三个字删掉,关机了。
这一夜,穗子躺在另一张床上,看着天花板,发了一夜呆。
老这样不理不睬的别扭着,大路受不了,就想开导穗子,不要她想那么多,大路凑到她耳朵旁,悄悄说,什么事都没有,你是我的最爱,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你。穗子不听大路的表白,只认准一个理,说,以后,你别给她来往了,别和她联系了,行吗?能吗?大路说行,那有啥不行的,那有啥不能的!但穗子从大路随便的口气中,感觉到他有些敷衍。

电话又响了,还是娘家的,一看是娘家的,穗子的心里就发紧。心里发着紧,等电话响完,穗子抖抖地拨了回去。娘亲自说话了,娘说你爹那个老倔头!他说了,三子的事他不管了,他不管还得大路管啊!叫大路再问问,看啥时候能办下来?还有三妮给孩子买户口,叫大路跑跑,哦,还有个事哩,你看咱家的事就没个完,大子那个老大那么大了,在村里上学不耽误了?叫大路找找,看在市里能上学不?大子就是大弟弟,大弟弟两个孩子,大孩子该上学了,……可是二弟还有两个孩子,三弟还有两个孩子,她的两个妹妹也都有两三个孩子,她可怎么办呢?这事那事啥时候是个完呢?穗子不知道娘什么时候放的电话,她攥着电话,愁闷、苦楚、埋怨不由得就涌上了心头,我可怎么办呢?我家的事怎么就这么多呢?我家的人怎么就这么没本事呢?我怎么就这么没本事呢?穗子恨起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上学,没有考上大学,要考上大学,还能这样当个家庭妇女吗?还能这样事事求助于大路,任大路在外面寻花问柳吗?穗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委屈,以前,她无论如何料理家务、伺候大路、伺候孩子,都没感到过委屈,她把这一切都当成了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家里的任何事情,她都不让大路操心动手。孩子上学时接送,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是她的事,孩子上大学走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大路了,她更是无微不至了,甭说大路的内裤、袜子他包了,就连大路洗澡、剪指甲、挠痒痒以及皮鞋打鞋油之类,她统统包了,他觉得她做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心爱的大路在外面工作,是机关干部,而她,什么都不是,虽说户口由农业变成了非农,但她还是地地道道的村妇啊!能伺候大路,能和大路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她无怨无悔,所以平常显得平静而又安详。可是此刻,一块巨大石头堵在她的胸口,她想哭哭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来。她正在洗碗,便拿起那个碗恨恨地摔在地上,她听到了那个碎裂的声音,瓷片像礼花一样散了一地。她的心情稍微好受一些了,于是,她又摔了一个碗,她想只要心情能好受,就一直这样摔下去。这时,电话又响了,她跑出去一看,是老家的号码,想了想,可能是二妮家的,就接了。二妮向她报告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三子媳妇又跟娘吵架了,骂了个天昏地暗跑回娘家了。怪不得娘打来电话,娘是急着三子办完那事,好以此来安抚三子媳妇的啊!穗子刚刚松动了一些的心,又堵严实了。穗子长长地叹着气,极不情愿地拨开了大路的电话。穗子多么不愿打这样的电话啊!自觉察到大路有女人后,穗子不想再和大路多说一句话了,尤其不想问他三子的事了。可是她不得不打,那头,娘那多皱的面庞,正在期待着。
穗子问大路,三子那事咋样了?
大路说,放心吧,没问题,快办妥了。从声音口气上,穗子感到了大路的朝气蓬勃、春风得意和信心十足。此刻,穗子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是松快?还是更加压抑?
大路拉开抽屉,看到了那张银行卡。他犹豫了一阵,拿出银行卡,就去银行了。到取款机上一插,我的乖乖,竟有十万元之巨,十万元是什么?十万元相当于大路五年的收入啊!他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不敢迟到,不敢早退,风雨霜雪五年,才能挣够十万的啊!这十万对大路来说不容易,对小红来说就容易吗?这是她付出尊严、人格换来的啊!每一分里,都浸染着她屈辱的泪水啊!可是,小红竟然把这样一笔钱交付给他,她就不怕他据为己有吗?显然,她是把他当成了世界上最可信任并依靠的人了,顿时,大路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感觉里有被信任的冲动,有被依靠的快意,更有勇于担当的责任,他仿佛猛然间硬朗强壮起来,精神奋发起来,他取出所需的钱,飞快地找到那家急于转让饭店的老板,谈判、交接,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甚至,他把原服务人员和厨师,也按部就班地做了重新安排,他说话斩钉截铁,走路昂首阔步,一招一式显得是那样的利索、自信,并且机敏、多智而又高效。
一切办妥之后,他给小红打了电话,小红忍着残伤余痛来到了属于自己的饭店,大路领着她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最后来到后院的小房间,那里原是堆放杂物的仓库,如今在大路的指使下,已收拾一新,做了小红的闺房。大路把银行卡掏出来,一边递向小红,一边向她交代所花的费用,但是,小红已经没兴趣听了,她盈着满满的双眼泪水,失重似地扑到大路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大路劲头仍然不减,他一边接受着小红的依恋和温存,一边说,饭店今天就可重新开张,一开张就得和方方面面发生关系,我已经安排了,把公安、工商、税务、卫生防疫的朋友请来,好好招待一下,顺便你们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少不了麻烦人家的。听了这个安排,小红抱得大路更紧了,大路只好捧起她圆圆的脸蛋儿,温柔地亲一口,说,快去准备吧,人一会儿就来了。
没想到,小红一个乡村女子,竟有那般管理才能,她一走出大路的怀抱,一走出小房间,就抖擞起精神,把厨师、服务员招呼到一起,一一吩咐了活计。大概是穷家出身的缘故吧,小红的一招一式上,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持家本能。大路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就走到僻静处给各位朋友打电话,没多久,大家陆续到来,大路就像过喜事似的把朋友们迎进来。大家嘻嘻哈哈坐定,大路便把小红叫来,开始敬大家的酒。有这样一位年轻貌美的老板敬酒,大家自然喝得畅快,连大路也比平时喝得多了许多,就在这个时候,穗子打来了电话,询问三子的事办得怎样,大路离开席位,激情满怀地应道,没问题!放心吧,不但三子的事能办,三妮孩子户口的事我也准备一块办了,这会儿,我正和公安局的哥们喝酒呢,一会儿我给他说一下。
以后,小红饭店就成了大路一块新的根据地,三子办病退还需要几个环节,大路便把每次的请客放在这里。小红把大路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回回都竭尽所能招待客人,不但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服务,临走还把酒和烟装成袋,每人送上一份。被请的人擦着油乎乎的嘴,打着抱嗝,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半推半就接着小红和大路递上来的袋子,纷纷说着,还这么客气,还这么客气,那事放心吧啊,就上了车。送走了客人,大路必要到后院的小房间休息一下,小红也必要来陪。说是休息,其实是劳动,每次劳动完后大路要走,小红都恋恋不舍。这是因为大路不能每天都来,只是请客或有空闲时才过来的。不能天天来,小红就用电话或者短信给大路联系,哪天如果不联系了,俩人都像缺少什么似的。
迟子建:野炊图
黑眉把吊锅、勺子、刀子、铁钎、火柴、碗筷、杯子等野炊用具装进一个竹篮,放在车的后备厢里,然后又拎来一大一小两个红色塑料桶,把它们安置在竹篮的左右。小桶里盛的是牛肉、猪排和鱼,为了防止它们串味,每一种都用食品袋密封着。大桶里装的是白酒、食盐、大蒜、辣椒酱、土豆、烧饼和苹果。想到野炊时还要搞点娱乐活动,黑眉又怀揣了一副扑克,把久已不用的鱼竿也塞在车上。一切准备就绪,他打了声口哨,底气十足地“砰——”地一声落下后备厢盖,发动车,去接人了。
他想先接男人,后接女人。女人事多,万一啰嗦起来,耽搁工夫。
黑眉驾驶的灰色轿车在林场逼仄的小巷中游鱼般灵活地穿行。由于轿车的漆脱落了多处,车身斑痕累累,使它看上去更像条附着斑点的狗鱼。
巷子干干净净的,以往随处可见的垃圾和牲畜的粪便都被清理掉了,家家户户窗明几净。看来历时三天的突击搞卫生成效显著。按照林场发布的命令,最近几天猪和狗不许出门,猪太脏了,有碍观瞻,而狗容易咬伤生人。可以出门的鸡鸭鹅,也要那些体面的。凡是被鹐得秃了脖子的鸡、羽毛肮脏的鹅、瘸腿的鸭子,都必须圈在家里。林场的办公楼前,挂上了一串红灯笼,四周的铁栅栏还披上了花花绿绿的彩带。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示着长丰林场的居民,要有大领导到此视察了。
以往上级领导来,长丰林场也要搞卫生,但没有搞得这么细致和彻底。还有,以前来的领导,口味他们是熟谙的。县委书记喜欢吃杀猪菜,他一来,必定要提前宰上一头猪。县长呢,他爱吃狗肉,只要黑眉张罗着买狗,人们就知道县长要来了。市委书记得意鱼,他莅临的前兆是打鱼人在河边笼着渔火,彻夜张网捕捞。至于市长,他钟情的是野生禽类,野鸡、飞龙等等。他一来,黑眉就头疼,打猎是违法的,要悄悄进行不说,这些野物行踪飘忽,常常会空手而回。这次要来的领导,想必是个非同寻常的人。黑眉派女人上山挖百合根、采猴头蘑,派男人去捉草蛇。这些野味低脂肪,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属于食物中的上品。林场的百姓私下议论,吃得这么讲究的人,起码是个省部级的领导了。
长丰林场不足二百户人家,裹挟在大山深处。由于它离火车线有三十多公里的路途,所以进出的人只得仰仗一条弯弯曲曲的砂石公路。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和大雪封山的时候,外面的人会进不来,这里的人也难出去。但只要到了夏季,又是天气晴好的日子,来这儿的头头脑脑就多了。他们通常以下基层的名义,在这里尽兴地吃喝一通,然后乘着专车离开。长丰林场在夏季时,把工作的重点都转移到接待上。接待好了,他们也获得了实惠。这些年不仅通了电视和电话,县里还为林场投资了近百万元,兴办了木耳养殖场和筷子厂,并配给了林场一台崭新的富康轿车和一辆切诺基吉普车。林场的书记和场长有了新的坐骑,就把原来的车给下属使用了。黑眉现在开的这辆破烂的伏尔加轿车,就是被场长淘汰的。
一般来说,林场欢迎的是县市一级的领导来。他们熟悉这些人的脾性,接待起来不用大动干戈。稍稍打扫一下卫生,弄点对他们胃口的吃食,让那些待考察的部门有所准备,再预备点土特产品作为礼物,一切就万事大吉了。这些人是林场的顶头上司,主宰林场领导的升迁,所以乐得他们常来,以有献殷勤的机会。至于省一级的领导,他们在级别上与林场的领导隔着万水千山,所以一旦得到通知,说是省里要来人,长丰林场的人就会愁眉苦脸,如临大敌。怕伺候不周,县里市里的领导栽了面子,会给他们穿小鞋。而且,林场有三个上访的钉子户:苏建和、冯飚和包大牙。一听说省级领导要来,他们就像旧社会的农民要翻身解放了似的,两眼放光,提前候在办公楼前,喊冤叫屈的。所以省里一旦来人视察,林场的领导就得请派出所的所长喝顿酒,让他想办法把上访的人钳制在家中,不得外出。派出所本来人手就少,省里来了领导,还要顾及安全保卫工作,难以分身,所长只好发动家里人,让老父亲去管老朽的苏建和,让老婆去看护暴烈的包大牙,把他们的家门锁上。至于年轻力壮的冯飚,那非得动用一个民警跟着才行。就是这样,有一次包大牙还是将所长的老婆一脚踢开,用铁锤砸烂窗户逃出来,一路哭号着朝林场办公楼跑去,幸好中途被警卫人员发现,将其拖回。
黑眉心情很好,天气晴朗,风力不大,不然他的野炊计划就要泡汤。这是上午九点的时光,炊烟止息了,学校传来了第一节课下课的钟声。黑眉想起了做音乐教师的女友,心情就更加愉快了。他们已相处三年,打算秋天时把婚事办了。
黑眉先去苏建和家。车刚一停在他家门口,苏建和的大儿媳妇彩珠就迎上来说,俺爹不在家,出门了。黑眉急了,说,我昨儿不是跟他说好了吗,今天接他去开座谈会。彩珠说,俺爹说了,座谈会都是空的,他估摸着领导的车队这两天要来了,自己上公路截人去了,我们也劝不住他!黑眉脑子嗡嗡叫着,赶紧掉转车头,飞快地驶出林场,然后慢行,寻觅苏建和。果然,在长丰公路一公里处,他找到了苏建和。他抖抖地站在路边,白发飘飘,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绿裤子,一件皱巴巴的蓝布上衣,上衣上别满了花花绿绿的奖章。一见黑眉,他就嚷着,你小子不用骗我,这一宿我想明白了,让我开座谈会那是扯淡!我得等在这儿,车队一来,我就给他躺在路中央,他们要是敢轧我,我宁肯搭上这条老命!黑眉说,您在这儿也是白等,我实话实说吧,领导还得两三天才能过来呢,今天场长让我代表他们,请你们几个聚聚,先把事情梳理一下,他们来了咱也好汇报呀。苏建和撇着嘴说,梳理个屁,我的事你们又不是不了解!黑眉知道这老头脾气犟,不能逆着,就说,好吧,您老在这等着,我去接冯飚和包大牙了。到时缺了您的汇报材料,您可别怪我呀。黑眉说着,故意从车上取下一把伞递给苏建和,说,万一变了天,下了雨,您可别淋着!说着,跳上汽车,掉转车头,打着口哨,做出打道回府的样子。苏建和果然中计了,他跳着脚,挥舞着那把伞,冲黑眉喊着,你小子知道他们今儿不来,就忍心把我孤零零地扔在公路上?
苏建和乖乖地上了车。黑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想了,如果这一招失败,他只能动武的,强行把他弄到车上。因为按预定计划,省委副书记一行将于中午到达林场,用过午餐后,他们会视察刨花板厂和木耳养殖厂,走访一家养羊致富的专业户,再慰问一户贫困户,大约在午后四点离开。黑眉所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把这三个容易滋事的人掌控住。而他想出的野炊点子让林场领导拍案叫绝,这等于是缓解了安全保卫的压力。领导立刻让财务支出五百块钱给黑眉用。黑眉采买酒水和吃食,不过花了一百多块,剩下的钱够给未婚妻买一副银耳环的了。
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为了保险起见,他昨天就通知了这三个人,说是林场次日要搞个听取民情民意的座谈会,邀请他们参加,让他们不要出门,他会亲自来接。
黑眉到了冯飚家时,他还没起床。屋子里一股浊气,猫儿正舔着桌上隔夜的剩菜。见黑眉进来,它一耸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把一只盘子打翻在地。这只盘子的碎裂声叫醒了冯飚。黑眉上前拍了他一下,说,昨晚又喝高了吧?快起来,我带你去个清凉的地方,醒醒酒!冯飚打着呵欠,嘴里嘟囔着,座谈会才不会让人清凉呢,只能让人头昏!黑眉笑了,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冯飚也没梳洗,趿拉上鞋子,蓬头垢面地上了黑眉的车。当他发现坐在身边的苏建和一身的奖章,扑哧一声笑了,说,苏老爷子,您戴着它们给谁看呐?苏建和紧着鼻子说,给要来的大官看呗,让他知道知道,我们这些老林业工人多么光荣过!冯飚哼了一声,说,这世道的人只认金元宝、银锭子,谁还把它们当金贵东西?那年月早他妈过去了!不过兴许阎王爷还认它们,等你走的那一天,让家里人把它们都给你戴上!冯飚的话把苏建和惹恼了,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现在学会用草药了,我没那么快就死,你也不用咒我!黑眉怕他们斗嘴斗急了,再打起来,一边加大油门去包大牙家,一边哀求他们说,行了行了,你们一个是大爷爷,一个是小爷爷,少说两句身上能少块肉吗?
包大牙早已提着个花布兜,等候在家门口了,这让黑眉满心欢喜。她今天刻意装扮过,上身是一件白地蓝花的拉链式短袖衫,下身是一条咖啡色长裙。她不仅盘了头发,而且描眉涂唇了,这使她的神态与平素大不一样,不那么盛气凌人了,略显矜持了。她要上车的时候,回头对院子中的男人说,老邹,别忘了再过十分钟揭锅啊,要是大饼子糊在锅里,我饶不了你!她最后这声带着威胁口吻的嘱托,还是暴露了她的本性。
三个男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上车。包大牙个子高,又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伸不开腿,她骂着,坐在这鳖盖子车里,还不如坐牛车得劲!
黑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驱车朝林场外的公路驶去。包大牙一看车在路过场部办公楼时没停,就大喊着,黑眉,你这是往哪里开呀?今天不是开座谈会吗?
黑眉说,是开座谈会呀,不过不是在屋子里开,是在外面,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包大牙说,我还没听说过,座谈会有在野外开的!现今干什么都喜欢野的!
苏建和说,黑眉,你小子看来没安什么好心,是不是把我们仨当成了现行反革命,秘密往城里的笆篱子里塞啊?
冯飚说,要是去那里还真不赖,省得我一天为三顿饭操心了!
黑眉说,你们看我是那种坏小子吗?
苏建和说,你以前在学校教书时倒像个本分孩子,调到场部当了主任以后呢,一天天就是吃喝玩乐,我看你早就学坏了!
冯飚说,苏老爷子,吃喝玩乐也是工作啊。
黑眉嬉皮笑脸地说,就是啊,我把胃和肝都喝坏了,为了什么?就为了咱长丰林场的前程啊。
一提起吃,包大牙来劲了,她问黑眉,你这回派人上山挖百合根,领导上想怎么个吃法?炒菜呢,还是熬粥?
百合是怎么吃怎么有理!冯飚做出见多识广的样子,说,我在城里吃过清炒的西芹百合,一个字:爽!要是跟小米搀和着熬粥呢,两个字:来劲!
他们议论完百合的吃法,接着又开始说草蛇的吃法,每个人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黑眉趁着这团和气,从长丰公路五公里处飞快地岔上一条蛇行山路。这是运材路,坑坑洼洼的,很窄,路两侧的茂草和树枝常常拂过车身,发出刷刷的声响。风挡玻璃忽明忽暗着。明亮时,是轿车驶在相对开阔的路段;暗淡时,是路边蓊郁的树木的投影落在上面了。轿车不停地颠簸着,苏建和叫道,黑眉,你这是把我们往哪儿送啊?是不是找个没人的地儿,把我们给活埋了?
黑眉笑着,说,看您把我说的,好像我比日本鬼子还坏!我这是给你们找个野炊的好地方,咱一边吃喝一边座谈!
我怎么没见车里有吃喝啊?冯飚咂着嘴说。
都在后备厢里呢!黑眉得意地说,我起大早开车进了城,在早市买了新鲜的牛肉、猪排,我们一会儿找个有水的地方,笼堆火,烤肉吃!
苏建和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冯飚说,有酒有肉就是好享受,不管其他!
苏建和叹息了一声,说,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轰人还是一轰一个灵啊。他这话把车上的人全逗笑了。包大牙笑得呼哧呼哧地喘,而冯飚笑得一声声地咳嗽。
到了这种时刻,就是明知上当,三个人也都心甘情愿跟着黑眉走了。所以当轿车的底盘在一处匍匐着树根的路段上被挂住时,几个人都主动下车,合力把它抬起,越过艰险路段,继续向前。这样,十一点多,他们把车停到了一片松树林间。松林中只有十几棵大树,其余都是植树造林后长起来的小树。松林旁有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只有两米来宽,清澈见底,泛着微微的波痕,挟起阵阵清凉。河畔矮树丛中有一簇簇白色的马兰芹和一枝枝紫色的铃兰花。蝴蝶大约知道自己姿容灿烂,可以与花争容,它们扇动着五彩的翅膀,在花间翩跹起舞。
黑眉彻底放松下来了。现在就是放这三个人回去,也足够他们跋涉一天的了。黑眉把后备厢打开,将野炊用具和吃食一一取出,让苏建和把吊锅支起来,让包大牙把肉切成小块后串到铁钎上,他自己则去拾捡烧柴了。
林间的烧柴唾手可得。那些被雷电击倒的风干的倒木以及被风吹折的枝丫,都是上等的烧柴。很快,黑眉就划拉了一堆。刚在河中洗完脸的冯飚湿着手朝黑眉走来,说,这水直扎手,真凉快啊,我算是醒了酒了!包大牙呲着大板牙说,哼,刚醒了酒,一会儿又得迷糊上了!冯飚说,那没办法啊,有青山绿水、美酒美女相伴,就是有钢铁意志的人也得醉啊!包大牙听到冯飚的话中有“美女”字样,而她又是这儿唯一的女性,便温柔地问冯飚,你是喜欢吃大块的肉还是小块的?她很聪明地找了一块青石板做案板,一刀一刀地切着肉呢。冯飚说,我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说女人吧,那瘦的也不如胖的有滋味!肥胖的包大牙听闻此言,再看冯飚时,满眼都是水色了。
篝火燃烧起来了,它橘黄的光焰很快就把吊锅舔得吱吱叫了。包大牙舀了河水,把鱼洗干净后一条条顺进吊锅里,搁上盐,又采了一把野山葱丢进去。清水煮鱼的鲜香味把蚊蚋招来了,可是蚊蚋惧怕篝火散发的淡淡的白烟,所以在篝火两米之外的地方,蚊蚋一团团地纠集着,且进且退。
苏建和做完了分配给他的活儿后,开始摆弄鱼竿,打算去河边垂钓。他让包大牙切了一小块肉做饵,正准备穿到鱼钩上,发现鱼钩折了,只剩一截铁丝,无法使用,便扔掉鱼竿,埋怨黑眉粗心,坐到篝火旁吸烟去了。他的鼻翼随着香味的弥散一鼓一鼓的。冯飚启开一瓶酒,挨个杯子倒上。黑眉说,大家还是注意点,虽然防火期过了,野外生火还是违法的。要是引起山火,那我们几个可就有地方呆了——都得进笆篱子!
冯飚说,放心,现在雨水旺,树和草通身的水,你就是放火烧林子,也着不起来的。
苏建和说,你懂什么?七三年的大火,就是夏天着的,十多里长的一条火龙,呜呜叫,看着才吓人呢。说完,他狠吸了一口烟,把它摁死在鞋帮上,起身提着那两个空塑料桶,去河边打了水回来,把它们一左一右地摆在篝火旁,振振有词地冲着篝火说:你就是只老虎我们也不怕了,旁边给你架着两杆枪呢!
正午了。鱼好了,肉也烤熟了几串。四个人围坐在火旁,就着大蒜和辣椒酱,开始吃喝了。黑眉举杯敬酒,代表林场的领导,感谢他们出来野炊座谈。冯飚一饮而尽,包大牙喝了半杯,苏建和身体差,只是沾了沾唇。
第一杯酒落肚后,黑眉起身,从车上拿来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又从裤兜里掏出笔,盘腿坐在林地上,说,我们边吃边座谈,你们谁先来谈?
还真的是座谈啊?包大牙说,这倒有人情味!以后再有这样的座谈,别忘了叫上我!她用那铜墙铁壁似的大板牙咬下一块肉,吧唧吧唧嚼着,叫着,真嫩!
苏老爷子先说吧。冯飚说,他那身奖章有优先发言权!
苏建和瞟了一眼冯飚,说,那我就从这身奖章说起吧。黑眉,你得一个不落地给我登记上,这些奖章都代表了什么!
黑眉赶紧说,好,好,您说,我挨个记!
苏建和放下手中的烧饼和酒杯,先是拍了拍胸脯,把那些奖章拍得哗啦啦地一阵响,然后指着其中最大的一枚说,小子,这是我五九年得的,伐木劳动模范!
黑眉说,了不起,那时还没有我呢。
苏建和得意了,说,别说没有你了,那时长丰林场还没建起来呢!说完,他又低头指点着三枚一模一样的方形奖章说,六四、六五和六六年,我连续三年出席全区劳动模范,这算不算是奇迹?奇迹,奇迹!黑眉大声说。
苏建和眉飞色舞地指着一枚绿色的椭圆奖章说,这是七一年抗洪得的。那年春天倒开江,江水冲上岸,把房屋都淹没了。我划着皮筏子,救了四个人!四条命啊。
英雄啊,英雄!黑眉停下笔,擦了擦汗。正午的阳光实在太炽烈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要晒冒油了。
冯飚开始启第二瓶酒了,他已喝得双手颤抖,面红耳赤。包大牙呢,她喝兴奋了,不时地捉起爬到她裙子上的蚂蚁,笑骂着,你们看老娘的肉好,想吃不是?我淹死你们这些色鬼!她把蚂蚁扔进酒杯中,让它们在琼浆中窒息。
苏建和最后指认的,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誉——那枚铜制的、金光闪闪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他点着它的时候手抖着,声音也抖着。他说,能得全国的五一劳动奖章,咱们这儿有过谁?我上了北京,进了人民大会堂,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呢!说着,他的眼里涌起泪水。
光荣,光荣啊!黑眉说。
苏建和把奖章的来历依次讲完之后,就像一个慈善家刚安置完一批孤儿一样,面色平和了许多。他接着讲的,就是他近几年上访的主题了。他说他们这些创业的老林业工人,出了一辈子苦力,到老了坐了一身的病,却看不起,这太不公平了。
原来,医疗体制改革后,公费医疗取消了。像苏建和这样退休的老工人,都被纳入了医保的范畴。由于林场经济效益不好,他们参保后每年至多报销几百元的医疗费,这对于那些得了重病的人,无疑是杯水车薪。有的人为了看病,不仅折腾空了家底,还有负债的。有个老工人叫张德,患了前列腺癌,他老伴有严重的心脏病,两个儿子又都失去了工作,即便林场将来能够报销给他百分之七十的医疗费,他咨询了一下,自己也要负担两千多块,张德就没有做手术,任由癌细胞像有毒的花苞,在它体内一天天地强大,直至盛开。张德的死,深深刺痛了苏建和。苏建和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顿顿饭都离不开药。一个贫穷的人得了富贵病,就是天大的灾难。有一段时间他吃不起药,就停了半年。结果脚开始溃烂,眼底也频繁出血,没办法,他只能借钱看病。想想自己年轻时爬冰卧雪,到老了却无人疼怜,他就开始组织材料上访。他的上访材料中连黑眉为了招待上级领导而买鹅买狗的数目,都一笔笔记录在案。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他们见天地吃有钱,我们看病怎么就没钱了?
苏建和拎着半口袋大大小小的奖章,带着材料,这几年多次去了县里、市里,每次回来,他都要兴奋一段时日,说是上级部门答应解决他的问题。然而答应归答应,他还是过着老日子。绝望的他便进城买来一堆医书,说是老天爷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大自然中一定存在着神奇的草药,可以解除人的病痛,他要做转世的华佗!他开始停了一切药物,进山采药,并在院子里专垒了一个灶,煎熬草药。说来也怪,尽管有两次他误服草药而吐血,但都能死里逃生。他逢人就说,人不怕死,连阎王爷也得惧你三分啊!你看阎王爷每次一扯我的腿,都觉得扎手,就得放我生路啊!
苏建和的家人说,自从他服了草药后,精神常常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夏天的时候,他会连续几夜不睡,站在院子中数星星。冬天的时候,他会在下半夜时突然起身,把耳朵贴在窗子上,听北风呼号。
苏建和讲述着,黑眉记录着。他记录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做出写字的样子就是了。苏建和停止讲述时,黑眉如释重负,连忙合上笔记本,给苏建和敬了一杯酒,说,您讲得精彩,多喝几口!苏建和说,你知道有病的人是不能喝酒的。黑眉说,您看上去气色好,病早就被吓跑了,喝吧,没事!
苏建和怯怯地问,我的气色真的好?
包大牙正用铁钎子挑着猪排,往篝火上放,她指着猪排对苏建和说,您的气色比它还新鲜!
此言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苏建和神色大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杯落肚后,竟然一发而不可收,又畅饮了一杯。而且他胃口大开,喝了一碗鱼汤,吃了两串烤牛肉。他嫌猪排熟得慢,说是火没干劲了,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并且抢过包大牙握着的铁钎子,将猪排在火焰上绕来绕去,很快就把它烤得吱吱冒油,红润得像一片火烧云。这片火烧云最终落在林间草地上,几只手如鹰爪一样扑向它,很快就把它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青草泛着阳光赐予的油光,而人们的嘴上泛着猪排的油光。啃过的猪骨被撇在篝火外围,蚊子一哄而上,结果它们也是一身油光了。
太阳过了中天后,热气就不那么逼人了。黑眉打了个嗝,放下酒杯,将青草当做纸巾,把油乎乎的手放在上面,蹭了蹭,然后慢腾腾地打开笔记本,对包大牙说,该轮到你了。你要精练点,捡紧要的说啊。
包大牙刚把土豆埋在篝火的灰烬中,她不胜酒力,软着身子,懒懒地靠着一棵小树,老是要躺倒的样子。黑眉的话让她精神了一下,她抓起一个苹果,吭哧吭哧地把果肉啃光,将苹果核握在掌心,攥紧,使之流出几滴甘甜的汁液。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我们家邹英,当年比这苹果还水灵啊,不叫那个方矬子,她现在早该结婚了,我肯定当上姥姥了!
包大牙有两个孩子,邹强和邹英。邹强比邹英大三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供电局财务部工作。邹英呢,她初中毕业后上了县技工学校,学习烹饪,毕业后回到林场,在场办招待所当厨师。邹英五官并不出众,但她身材好,细高挑,加上爱说爱笑,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所以很招人眼。她是一个全能的厨师,红案白案都拿手。她做的清炖鲫鱼、红烧大鹅和黄酒煨猪大肠,远近闻名。而她烤的芝麻酥心饼、蒸的栗蓉小窝头,更会让城里的点心铺子的师傅都自愧不如。只要是上头的领导来,上灶的一定是邹英。
六年前吧,市财政局的方局长来长丰林场调研,陪同的有县长、主管林业的县委副书记和县财政局长。这个方局长五十多岁,生得黑瘦黑瘦的,个子矮极了,也就一米五八的样子,绰号“方矬子”。别看方矬子体积小,胃口倒是很大,鸡鸭鱼肉,飞禽走兽,不在话下。他不仅在饮食上好胃口,性欲上胃口也大。传说他走到哪儿,会睡到哪儿。他喜欢叫发廊的小姐,只需付钱,没有拖泥带水的后患。
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方矬子一行要在长丰林场宿一夜。酒足饭饱,方矬子提出要去发廊剃个头。随同他的秘书明白其意,连忙通告给场长。场长苦着脸说,我们这里闭塞,有理发铺倒不假,但不兴那个,人家早早就关门了!秘书把实情汇报给方矬子,他阴沉着脸说,这么大的林场连个夜间营业的发廊都没有,有什么发展前途?我看什么项目都不能在这里投资!秘书把这话转述回来,把场长急得牙根疼,他知道得罪了这位财神爷,等于把县里的财神爷也得罪了。每年的财政补贴非但不能增加,反而会减少。正在情急之时,忽听厨房传来一阵热烈的笑声,原来是邹英提着一块肉,在逗引一只花猫。场长心生一计,去找邹英,悄悄对她说,你哥邹强毕业后不是想进市财政局吗?我跟你说,如今市财政局长就在这儿,你过去陪陪他,陪好了,他立马就能把你哥从供电局调到财政局。你哥是财经大学毕业的,要是调进那个衙门,是专业对口、前程无量啊。邹英那年二十岁,涉世不深的她很单纯地说,太好了,我去陪,他想吃瓜子我给他嗑出仁儿,他想打扑克我让他赢!
方矬子把邹英弄到床上,一定费了不少周折。邹英进了局长的房间半个小时后,招待所的走廊传来了邹英惊恐的叫喊和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两个人好像是在搏斗。不过扑通声很快被床的吱嘎叫声所取代,邹英不再叫喊了。又过了半小时,邹英从房间出来了。她看上去好像矮了一截,修长的腿弯曲着,走路一歪一斜的。
包大牙喝多了酒,往事又不堪回首,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泣不成声。黑眉递给她一块纸巾,她擦干眼泪,拍着腿,接着说:那晚上我的孩儿一进家,我就知道出了事了!她看人时两眼冒火,我家的白猫跳到她脚上亲她,她一把捉住,活活给掐死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把澡盆搬进屋子。大冬天的,她往澡盆灌的是凉水啊。她把衣裳脱到外面,足足洗了两个钟头!我一看她脱在外面的衣服,袄罩掉了一颗扣子,裤子的拉链豁嘴了,裤衩上又是血迹又是污痕的,我就知道她遭了强奸了!
你当时怎么不报警呢?黑眉问。
包大牙咧着大嘴哭着说,咱是怕闺女将来嫁不出去啊,你想想啊,她被人破了瓜,哪个男人愿意要她啊,想想忍了吧!
哼,你要是一直忍着,你闺女也出不了事!苏建和数落道,还不是那个方矬子没把你儿子调到市财政局,你觉得闺女白白搭上了,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场长闹,结果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邹英让人给糟蹋了!她还能活吗?她不上吊谁上吊啊?
包大牙越发起劲地拍着大腿,咧着嘴号啕大哭。她凄凉地呼唤:我的英儿啊,妈的心头肉啊。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喂了一条狼啊。
包大牙确实是有心计的人,当年女儿用冷水洗澡时,她将那条短裤藏了起来,以备不测。邹英自尽后,她带着这条短裤,一次次上访,说不把那条色狼塞进笆篱子,誓不罢休!她要让方矬子赔她八条命:邹英是一条命,还有七条命集于一身——那只被邹英掐死的白猫,都说猫有七条命啊。结果八条命没一条赔回来,她倒是赔了不少上访的路费。方矬子虽然被包大牙手中当旗帜一样挥舞着的短裤折磨得狼狈不堪,但他官椅坐得很牢。那条短裤经过专业鉴定后,上面的污痕竟然消失了,只剩下了血迹。包大牙说这是方矬子买通了司法部门的人,把罪证洗刷了。
从那以后,只要长丰林场来了上级领导,包大牙就会提着一个花布兜,里面装着邹英那条残留着血迹的短裤,痛诉女儿的不幸。说是方矬子一日不下台,邹英在地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她的男人邹丙汉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平素对包大牙言听计从。邹英的死,使他对老婆生了怨恨,从此竟然不与她同床。包大牙的上访内容,便把这项内容也包含进去了,说是邹英的冤死使他们夫妻感情破裂,一个女人没了性生活,等于丢了半条命!所以后来她让方矬子赔的命,不是八条,而是八条半了。
包大牙哭累了,开始哆嗦着手去解花布兜,要展览那条短裤。黑眉赶紧制止说,物证就不要看了,您把它留好,将来放到法庭上用!
包大牙哀怨地说,原来那东西像乌云一样沾在上面,我是亲眼见了啊。等它被送去鉴定了呢,谁用闪电把这乌云给破了,让它化成了雨,没影儿了!我明白啊,那闪电是方矬子使的,那闪电就是他手中的权杖啊!过去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权能让鬼升天啊!
黑眉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六神无主时,想到了兜中的扑克,便把它掏出来,甩在包大牙怀中,说,婶子,摆个“八门”玩吧。
黑眉把目光转移到冯飚身上,他已喝得人事不省,倒在火旁呼呼大睡了。黑眉用脚踹了他一下,说,轮到你了,起来讲啊。冯飚毫无反应。黑眉起身,走近他,狠劲拍了他几下,说,醒醒,该你说了!冯飚没被惊醒,倒把他身上吸血的蚊子和蚂蚁给惊着了,它们飞的飞,窜的窜。苏建和吐了一口痰,冲冯飚嚷嚷,你就挺尸吧,给机会不说话,将来有你后悔的!苏建和手持酒杯,越喝越精神,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高亢了。
包大牙没有摆扑克牌,而是把它装在花布兜里了。她弓着身子,握着树枝,从灰烬中往出扒拉土豆。土豆结痂起皱了,看来已经熟透了。包大牙拿起一个,剥了皮,一缕热气飞旋而出,好像土豆里埋藏着阳光。包大牙急嘴子,照着雪白的肉就是一口,结果烫着了,哎哟大叫着,好像谁在她身上动针了。她的叫声惹得黑眉和苏建和笑起来,他们也一人骨碌过来一个土豆,小心翼翼地剥它的皮,就像给没出满月的小孩子脱衣服一样。待热气散尽,这才把它送到嘴里。土豆是饭后最美的点心了,享用了它的他们各个心满意足。
是午后三时许了。太阳翻滚在一带雪白的云中,把云浸染得通体透明。林地有了些微的阴凉,鸟儿也叫得欢了。苏建和毕竟年老体衰,他逞强了一阵子,终于支持不住,放下酒杯,说是去方便一下,然而人还没走出几步,就飘飘摇摇地倒在地上。黑眉吓了一跳,赶紧跑去,以为他没了气息。谁知他竟像冯飚一样,发出了香甜的鼾声。为这鼾声伴奏的,是一股潺潺水声——他尿了裤子!这泡尿真是长,断断续续地撒了足足有五分钟。黑眉呆呆地看着老人湿透的裤管和上衣别着的那些奖章,忽然一阵心酸。他蹲下来,轻轻分开老人的双腿,期望微风和阳光尽快把裤子给吹干了。
黑眉去了河边,他头晕目眩,想让清凉的河水给自己醒醒脑。他蹲在河边,捧起水,喝了几口,然后又洗了把脸,觉得内外清凉了,就躺倒在岸边,觑着眼,看蓝天上的云朵,听河水的温存之声。正在昏昏欲睡时,忽听包大牙喊他:黑眉——黑眉——
黑眉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判断出声音是从河畔树丛中发出来的。包大牙什么时候离开了野餐地,他并不知晓。她可真会找地方,那片树丛有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它四散的枝叶像一把巨伞,带来一大块阴凉。树丛中有胳膊粗的松树和手指粗的柳树,还有点缀在林地的青草和一片像星星一样盛开的野花。包大牙就像一只肥硕的花野鸡,卧在树丛中。她的长裙撩过膝盖,露出浑圆结实的小腿。一见黑眉过来,她“哎哟”叫着,说,黑眉,帮帮我,我刚才想采点红豆吃,谁知一个跟头栽倒了,起了好几次,就是坐不起来啊。我这是醉了,我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啊,胳膊腿儿软得拿不成个儿了!黑眉,你扶我起来啊,我从来没这么没力气过啊。
黑眉走过去,把手伸向她。包大牙的胳膊就像一心要破记录的跳高运动员面前横着的标志杆一样,抬一下,落一下,这样起起落落了几次后,她把手搭在胸口,带着冲记录无望的失落口吻说,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怎么办啊,黑眉,我真丢人,你别管我了,把我扔在这儿喂狼吧,反正我也活腻了!
黑眉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把胳膊伸向包大牙的脖颈。他刚刚扳起她的头,包大牙就嚷着头晕,一头扎到黑眉怀中。她接着说胸闷得慌,把手伸向上衣的拉链。拉链原本是牙关紧闭的,包大牙轻轻一拉,它就咧开嘴偷偷乐了。在这笑容背后,黑眉看见了包大牙丰满雪白的双乳,它们颤动着,温柔地触摸着他的胸脯,令他热血沸腾。黑眉将包大牙放倒,唰地一下把她的裙子拉到腰际,这才发现她没有穿短裤,省了一道周折。黑眉伏在她身上,等于是伏在棉花垛上,令他筋骨舒软。他也曾与女友有过这样的事,但没有一次这样享受过。从头至尾,包大牙都在哼着,间或叹息着说一句:啊,黑眉,我醉了,我醉了——
真正醉的是黑眉。他从包大牙身上下来,有如畅饮了琼浆,一路摇晃着来到河边。他吃力地蹲下身,捧着水,喝了几口,想想女友的干涩和年轻,再想想包大牙的润泽和可以做他母亲的年龄,百感交集,哭了起来。哭过后,他安静下来,躺倒睡了。
黑眉是被一只麻雀给啄醒的。他的颈窝爬上了一条肥美的毛毛虫,眼尖的麻雀跳上来吃虫子时,尖利的嘴划着了他的皮肤。黑眉耸动身子,受惊的麻雀连忙叼起未享用完的虫子,展翅飞走了。他坐起来,发现林地遍撒夕阳,归林的鸟儿三三两两地从他头顶掠过,发出婉转的叫声。他站起来,先去寻包大牙。她已不在原来的地方,那里只有他们狂欢后留下的一片倒伏的青草。黑眉不知道包大牙平素是不穿短裤呢,还是怕黑眉担心,在引诱他之前,提前在树丛中把它脱掉了?反正没有什么物证留在她手上,还是让黑眉心底安宁。他朝篝火处走去。冯飚醒了,但他仍然躺着,一声声地打着呵欠。苏建和依旧睡着,他的裤子干了,但上面烙印着几道弯曲的白色尿痕。黑眉走到他身边,捅了他一下,说,该回家了,醒醒啊。没想到苏老爷子回答给他的是一个屁,令黑眉哑然失笑。
夕阳尽了,起风了,树木像被谁抓了痒似的,东摇西晃着。冯飚和苏老爷子坐起来的时候,包大牙回来了。她长裙飘飘,神色怡然,手中擎着一只装着红豆的酒杯,边走边吃着。黑眉只看了她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收拾野炊用具了。
黑眉他们朝回走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包大牙仍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苏老爷子和冯飚坐在后面。他们似乎都很疲惫,一言不发。车子在山路上颠簸着,暮色也跟着颠簸着。黑眉从来没觉得眼前的路这样难行过。等车子终于驶上相对平坦的长林公路时,黑眉吁了一口气。
森林起雾了,路面轻纱笼罩,好像他们正行驶在烟波浩淼的水面上。黑眉的心,跟眼前的路一样迷蒙。他打开车灯,试图让光明驱散迷雾。两道锐利的光束一射向雾中,雾气就变成了橙黄色的,呈现一派云蒸霞蔚的气象,让黑眉觉得自己又从水路上了天路,他无限伤感。正在此时,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滴滴响了,黑眉这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原来野炊地没有信号,手机等于哑巴了一天。现在接近了居民区,它又要开口说话了。黑眉停下车,看信息。一条是女友中午发来的:我想你,晚上来我这儿吧,我给你包你最爱吃的牛肉白菜馅饺子。另一条是林场办公室副主任在午后两点发来的:黑眉,早点回吧,领导不上咱这视察了,白他妈的忙活了一场,捉来的草蛇都让我放了!你路上小心点啊。
黑眉真是哭笑不得,他关掉手机,重新上路。也许是快到家的缘故吧,包大牙在一旁一会儿扯扯衣襟,一会儿欠着屁股拽拽裙子,一会儿又用手蘸着唾沫整理头发。她每动一下,黑眉的心都要抽搐一下。
顺路的缘故,黑眉先把冯飚送回家,然后去送苏建和。待他们都下车后,他才去送包大牙。车上只剩下他们俩时,黑眉的心咚咚乱跳着,脸颊发烫。车子到了包大牙家门口后,他刚要说上一句“忘了吧,我今天醉了”,不料这话被包大牙抢先说了,这让黑眉颤抖了一下。她在打开车门的时候,湿着眼睛看了一眼黑眉,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说:黑眉,等你结婚时,婶子帮你缝被子啊。2006年7月哈尔滨